《青丝笺》 第1章 ·陌上花开:·行路难(一) 第2章 ·行路难(二) 山峰陡峭,但道路并不太陡,只是凹凸不平,硌脚的砾石遍地都是。薛凤仪脚伤没好,一瘸一拐得人搀扶着才能脚步蹒跚勉强前行。才走出半里的路,就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大家不得不停在原处,陪着她一起休息。 眼看着一起过河的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除了直指天空的悬崖,只剩下漫山遍野干枯的林木。薛凤仪心中着急,唉声叹气埋怨自己:“都怪我的腿,人都走光了,这荒山野岭的跟着别人也好有个伴儿。” 陆伯平嘿嘿一笑,拉着薛凤仪胳膊将她扶了起来,然后背对着她,略微弯腰,半蹲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薛凤仪又惊又喜哭笑不得,竟然露出娇羞之态:“你这是?你,你背得了我吗?” 陆伯平一拍肩膀,豪气地说:“开玩笑,我还没老的不中用呢。上!” 梅月婵提着行李箱肩背小包袱,梅君腋下夹着个袋子,水壶绑在腰上。两个人都以褐色围巾遮头,挡去半张脸,外罩黑色旧袍,从背影看,俨然两位俊俏的先生。两个人相视一笑,娇嗔道:“娘,你就让爹试试嘛!” 一听有人撑腰,陆伯平连忙接茬,假装埋怨道:“就是嘛,试试不就知道了。这老太婆,连我都不相信。” 薛凤仪抿嘴笑着,俯身趴上陆伯平的肩头,每条皱纹都溢满了深深浅浅的幸福。陆伯平背着薛凤仪,一边走一边嗔怪:“你看背了背不了?这不走了吗?” 姐妹俩个但笑不语,跟在旁边加快了脚步。 黄褐色的崖壁上遍布大小不一并不规整的洞窟,偶尔会有飞鸟从洞窟中掠出,身影极快转瞬不见。??阿黄一步一趋,紧紧追随在大家身边,一脸沉稳。除了空中掠过的飞鸟,能让它的目光驻留片刻。 天空冻僵了似的一脸麻木,雪依然在下,十步外难辨曲直,好歹没遇什么岔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坳沟谷只剩下起伏延绵的轮廓。找了一处山体凹进去的背风地,陆伯平把薛凤仪放了下来:“看来,今天晚上必须在这里过夜了。” 大家围坐在一起后,梅月婵打开行李箱。梅君把面袋放在地上,解下腰间的水壶。一天来,只顾铆足了劲儿赶路,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箱子里每人两身换洗衣服,两双鞋。这袋子里是让李旦炒好的加了盐的面粉,都是梅君收拾好的。万一遇不着吃饭的地方,只要有水一冲就能吃。实在不行,干吃也不会饿着。” 陆伯平喘了口气,缓缓道:“还是你们俩想得周到。” “等进了县城,买一辆独轮车。爹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梅月婵说着,取出箱中的搪瓷碗交给梅君,自己拉出两件棉袍,起身盖在薛凤仪的腿上。 炒好的面粉呈微黄色,打开袋子,一种特有的糊香味引人垂涎。梅君拿勺子舀出面粉分好:“姐,我拌的绸点儿,顶饥。水壶里就这么多水了,已经凉透了。” 陆伯平往墙根上挪了挪,靠在崖壁上闻声安慰道:“没事,凉着也可以吃。出门在外怎么也难跟家里比呀。” 梅月婵安慰道:“爹,只要我们活着,早晚会回去。” 阿黄仰着鼻头嗅了嗅,支愣起的耳朵警惕地动了动,突然站了起来,冲着东边,不安地叫了几声,顿了一下,阿黄的叫声更加紧密而响亮。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四个人的心头。 大家往一起靠了靠,凝息静听,除了阿黄的叫声,雪不停落下的声音,风中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又仿佛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容不得多想,阿黄已经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随着阿黄的扑咬声,传来几声狼哭鬼嚎地惨叫,有人奔逃进树林,摔倒在雪窝里不见了踪影,另外两三条人影绕开阿黄,迅速扑了过来。 “都不许动啊,不然老子伤人了。” “这狗放倒,今天就能开荤了。” 几个人嘴里嚷嚷着,在同伴掩护下,有人抱起地上的行李箱转身就跑。阿黄这时已经调头回来,不顾一切扑向抱箱子的人,那人扔下手中的箱子,大叫着夺路而逃,其他同伴虎视眈眈仍不肯罢休,想伺机捡回箱子。阿黄毫无惧色挡在四个人的面前,嘴里发出沉闷地恐吓。恰在此时,山崖西边,来路方向传来快速奔跑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束火光照亮了周围的夜色。手持火把的人影,声音洪亮,冲着几个山贼怒斥道:“你们想干什么?” 几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程咬金”震慑住,趁着他们愣神的功夫,手持火把的人已经冲到山贼面前。梅月婵连忙用力搂住阿黄的脖子,以免它扑上去引起误伤。 手持火把的人体格健壮身手敏捷,几个山贼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原来这人是个武师,在汉口传授武术为生,前一段时间回家奔丧,现在正回返汉口。看着火苗一点点引燃柴禾,他把随身带的火石交给陆伯平。 “留着用吧,至少可以喝点热水。我身上还有。” “多谢先生,多谢,多谢!”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周围起伏的山峦像巨大的兽脊。趁着火光的亮,梅君把冒着热气的水分别倒进先前凉水拌过的面里,一边拿勺子飞快地搅动着。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炒面粉特有的香味。 武师为人豪爽,没有多少客套与推辞,接过梅君递上的热茶汤,双手捧着取暖。武师挨着陆伯平的外侧,薛凤仪居中,梅月婵和梅君紧挨着靠崖而坐,把头埋在膝盖上。燃烧不灭的火,给了他们些许难得的温暖。 不知不觉天色转亮,漫天的白雪也停了下来,红红的日头挂在山坳,雪野、山林、崖壁都亮了起来,天空呈现出许久不见的湛蓝,凝视一会,便会感到两眼发痛。久违的鸟鸣声啾啾婉转,从山上、林间一掠而过。 别人走一天的路程,他们走了三天。幸亏有武师同行,一路得到不少照顾。在邻近县城的分叉路口,武师与他们告别沿路继续向南。 官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人,讳莫如深行色匆急。有怀抱婴儿的女人,有的背着患病的老人;赶着牲口的,恰好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搭在牲口身上,不愿离家的牲口,脚步缓慢,不断有巴掌抽在屁股;坐着二人小轿,穿着体面时髦的富人也不在少数,时不时的还会冲出一些骑着洋车、头戴八角帽身穿学生制服的年轻人。怎么看,他们不像饥饿的乞丐倒像是仓皇逃难。 天气晴好正值清晨,县城门口一些摆摊的小贩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种种反常的迹象促使几个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梅月婵和梅君把薛凤仪扶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陆伯平摧促薛凤仪:“银票给我,我找银行取些钱出来。买点吃的,找个地方你们先住下来,我再去买火车票。” 薛凤仪从随身的小包袱中摸出两叠大洋,交待陆伯平:“先去买吃的吧,歇会去找个住处,这些足够了。住下后再去找银行也不晚。”。 陆伯平接过钱,瞪大眼睛:“你不说没有现钱了吗?”薛凤仪佯装不耐烦地催促他:“唉呀,你快去买吧。” 看着陆伯平的背影,三个女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地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远处甚至看到斑驳的麦苗,一处处祼露的绿色包围在皑皑白雪之中。路边的雪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阿黄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 等它喝完水,梅君刚要把手中的黄馒头给阿黄,立刻遭到薛凤仪地阻止:“人都吃不上还给它?狗命大,只要有水喝,十天八天饿不死。” 阿黄摇着尾巴仰着脸,眼巴巴地紧盯着那块馒头,随时等待它被轻轻抛起,自己轻松一跳就把可以把馒头牢牢叼在嘴里。每次都是这样。阿黄目不转睛地盯着,忍不住舔了舔嘴巴。这两天它什么也没吃,它饿了。它听到自已肚子里咕噜噜的声音,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可是,那块馒头始终没有抛出手,阿黄移开紧盯的目光,疑惑地望向梅君。是自已叛断错了吗?这不是给自己的食物。两行晶亮的泪水顺着梅君脸颊正淌下来,又从下巴上滴在胸前。再一看,梅月婵的眼中同样噙满泪水,但她极力克制着,没有让这冲动流出来。阿黄有些心虚更觉得心疼,它能看懂那种为难。好吧,我不吃,你别哭了。我根本就不饿。阿黄在心里想。轻轻哼唧了一声,一声不吭趴在地上,下颏贴着地面,眼睛时不时翻着白眼,瞄一瞄梅君和梅月婵,她们脸上的水珠子实在让它放心不下。 “我吃饱了。”梅月婵把自已手中的馒头随意地咬了一口,蹲下身子悄悄放到阿黄嘴边。梅君立刻会意,止住泪水背过身紧挨着她蹲下来,把馍悄悄给了阿黄。 两个人相视一笑,带着酸涩。 “两伙当兵的打起来,火车站被占领了,两伙人正抢占县政府呢。子弹不长眼,快跑吧,出去躲躲,去那等着送死。”挑着货郎担的人说完,头也不回脚下生风跑开了。 很快,越来越多的老百姓拖家带口涌岀县城,官道附近顿时人嘶马喧拥挤不堪。梅月婵和梅君守着薛凤议,忧心忡忡等待着陆伯平。一只小猪看到阿黄惊声嘶叫着,在人群中上窜下跳,突然小猪窜向路边,掠过惊慌失色的薛凤仪又跳过水沟继续跑窜。薛凤仪歪倒在地上,呲牙咧嘴痛苦不堪。 隐隐的枪声不时传来。陆伯平一回来,几个人心急如焚连忙上路。全城门户紧闭,庆幸的是陆伯平遇到一个推着孩子家当的人,好说歹说掏出所有的银圆终于换来他手中的独轮车。 冬天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中午的片刻温暖刚刚升起来,太阳就落进了西山。山谷中的风有着浓重浸骨的寒意,月亮象一块透明的冰体,无动于衷。一种极为怪异的“呜呜”声,从山谷深处传来,如同空山中的老鸮哭泣,又如夜魅的怪笑,清晰响亮,被山风吹着,回荡在山谷间,让人听的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几个人白天里水米未进,饿得眼冒金星,缩在山崖边一动不动。半眯的眼皮被这突然而至地叫声惊醒。 微茫的月光下,一片黑影自极高处张着两翼向崖顶这边疾滑过来,电光火石间已扑进林间的雪地中。????黑影一触即散,一声惨厉地哀鸣转瞬即止,黑影已经腾空弹回黑夜的深处。阿黄冲着远处悻悻地叫了几声。 梅君半张着唇愕不能语:“吓死我了。它抓了什么东西,不是兔子就是小狐狸什么的。” 谁也没有再说话,饥饿剥夺了体力也削减着对外界的兴趣。 两天来,几个人只能往水壶里装满雪,烧开了喝。阿黄不再象前几天那样形影不离紧紧追随,有时它会不声不响离开大家,跑进树林撒欢,有时候独自跑上山坡追逐鸟雀。每次不见它的影子,大家会停下来等它会。每次它都能很快悄无声息的追上大家。随着它出走的次数增多,消失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没有人知道它消失的时间里去干了什么,每次回来却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的样子。 第三天的下午,阿黄不止找到了一条小溪,出人意料的叼回了一只二三斤的兔子。这喜出忘外的礼物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希望。 睡眠的缺失,饥饿以及长途行走的肌肉酸痛,让他们再一次濒临极限。往后的半个月里,阿黄隔长不短带回兔子、野狐、野鼠甚至乌鸦,给饥寒交迫的生活带来贴补。薛凤仪对阿黄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再没说过十天半月不吃饿不死的话。 翻山越岭,过了三条河。一路上,面色黯黄的饥民走着走着扑倒路边蹬然气绝的不计其数。自顾不暇之际,也只得任由其曝尸荒野。生与死的距离有时候近在咫尺。 遇到偶然路过的人,说,山那边就会有村庄,再走百十里路就是天津地界。 己近黄昏,昏黄而暗沉的天空,一颗星都没有,让人觉得阴郁而压抑。剥过皮的一只兔子和三只野鼠已经开始冒油,风吹着熊熊的火苗,把烤肉的香味送的很远。阿黄把一块兔子的腿骨叼在嘴里,跑进野地。这片荒原没有一棵树,视野辽阔。阿黄四下环顾寻找合适的地方,又好像哪里都不放心,继续转悠着。找个地方保管的是自己细水常流的日子,它是认真的。但是转了好半天也找不到这个让它心安的地方。平时它都埋在自己的窝旁,这里哪里是它的窝?阿黄湿湿的褐色鼻子,使劲儿耸了耸,冷冽的空气里都是陌生不安的气息,它嗅不到狗窝里那种熟悉的让它无比心安的味道。它很久没有闻到那种味道了,有些想念。 眺望着陌生萧条的原野,阿黄有些出神。远处,山鹰的翅膀牵着它的目光,在天空滑翔了很远。这个地方与别处迥异,老鼠白天晚上不眠不休随处可见,自然引来山鹰。裸露的山体自上而下有几条幽深诡异的裂痕,曲曲折折地裂到山根处,消失不见,像通往地狱的眼睛,冷酷地注视着尘世。往那黑洞洞的裂缝里望去,顿时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冷。 山鹰的双翼也附着着梅月婵和梅君的目光,天大地大,为什么那只鹰看起来如此孤单?它在天空徘徊不去,是在寻找什么?薛凤仪和陆伯平也注意到了那个身影,沉默地望着,久久不语。 阿黄一脸惆怅,把食物放在地上,四下环顾一番又重新叼起来跑向更远的地方。终于在一块石头旁,犹豫着放下口中的骨头,开始迈力敏捷的挖坑。顿时,枯草夹着雪,碎石和土渣,四下横飞。 “阿黄。”一直跟在它身后的梅君弯腰拿走地上的骨头。阿黄一看,立刻停止爪下的动作,仰着脸,一脸纳闷,褐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它的食物。梅月婵蹲下来拍了拍它的背毛:“这不是咱家,埋了就找不着了。放在我这儿吧,我替你保管。” 阿黄很快明白她们的意思,摇着尾巴,跟在旁边跑着。置身这片杳无人迹的荒野,踩在枯草碎叶上,每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时猛然窜岀的野鼠,拖着尾巴掠过脚面仓皇而去。梅月婵不禁浑身一阵寒噤,一种极端的不安和恐惧,向她袭来。每次有危险来临时,她都会有这样本能的反应。 “姐。”梅君再次仰脸望着天上盘旋不去的绰绰翼影,压低声音:“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阴森森的?” 正在这个时候,身边的阿黄仰着头伸长脖子,“哦哦――”发出一声怪异的狼嚎。不动声色隐藏在山顶的猫头鹰似乎接到了某种信号,紧随其后抛出一连串阴森的笑声。 四下望去,象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周围流动的空气里。两个人不由得加快脚步跑向不远处的火堆。 陆伯平看着藏东西的阿黄,忍不住说,雌性动物都有藏东西的本能。薛凤仪想到那天自己拿出私房钱的情景,觉得他话有所指,一脸揶揄反驳道:“藏来藏去还不让大家花了,她自己省吃俭用也没舍得花呀。你们男人有了钱光想着花,就不想着没钱的时候有难处受苦。女人藏的钱都是留着以防万一用的。”薛凤仪说完,缓了口气,继续道:“当然指的是好女人,有些女人,丝毫不体恤男人挣来的血汗钱,全家的钱都给她败光。当然也有坏男人,挣的钱只顾自己大手大脚吃喝嫖赌,不管老婆孩子死活。这样的女人男人大有人在。” 城门口时,薛凤仪被小猪撞倒,装着银行汇票和不多现洋的小包袱掉在一边,没有急时发现。紧接着,大家注意力都被独轮车吸引,匆匆上路后才发现包袱不翼而飞。冒着越来越密的枪声返回寻找也是一无所获。为这事,薛凤仪一路上都是不断自责郁郁寡欢。 “你看你,我就说了一句,你说这么多,都扯远了――” “爹,娘处处为这个家操心着想。”梅月婵往火堆里扔了两把草梗,扭脸笑咪咪地望着陆伯平,扬起下巴指向旁边的薛凤仪:“爹觉得娘属于哪种?” 陆伯平回答道:“当然是贤惠的那种。” 梅月婵的眼光幽幽发亮,不得已用手指着薛凤仪,小声提醒他:“跟娘说。” 陆伯平平日的大方爽朗全然不见,一副磨不开面子的为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会儿,又心虚似地偷偷瞟了两眼薛凤仪,尴尬的在头上抓了两把。风中的肉香吸进鼻子,提醒了他的注意,起身卸下兔子腿,讨好地递了过去:“你娘当然是个好女人,兔子腿,给你吃!” 薛凤仪绷着脸:“兔子腿应该给阿黄,都是阿黄的功劳!” 梅月婵和梅君相视,忍不住扶住额头埋脸笑个不停。 突然,一种异样的声音,从身后的山上传来又仿佛来自地下。四个人略一凝神,霎时间,山上有大片的尘土轰然腾起。 梅月婵惊骇地瞪大双目,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无法预知的灾难,埋伏在这场颠沛的命途之中。哪一簇繁花似锦,哪一处又是恶水险山?只记得,那时,陌上花开,乍暖还寒…… 第3章 ·姻缘起(一) 第4章 ·姻缘起(二) 青衫男子在县城的酒楼与同行的几个同学吃过晚饭才纷纷告别,独自回家。今天借外出之际,聚在一起总算把满腹苦水倾吐干净。几个年轻人坐在山顶上,望着青山之外白云悠悠的天际,展望未来热血澎湃。嘴里话外谈论的都是,新民国、新社会、新气象、一溜的新词儿新主义,鼓舞人心让人振奋。在他们年轻的心里,总有一团不灭的焰火:男人要顶天立地轰轰烈烈成就一番事业,才能称得上栋梁之材不枉此生。所以毕业以后,几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去处,总觉心中太过憋屈,一腔热血毫无用武之地。蝇营狗苟的官场他们不屑一顾,做些别的更是看不上眼,大家互相倒完苦水,就变的落落寡欢,言语间充满了颓丧和失意。 展望未来?他们的未来在哪?他们看不见,只看见青山之外仍是青山,白云缭绕一片迷茫。 陆家在县城虽然不算大户,但生意兴隆家境殷实,比那些达官贵人是有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在县城也算压得住阵脚的人物。 陆家的院子不算堂皇,算算时间也有十年,那时候是陆家生意最鼎盛时期,老宅子重新翻盖,生意也不断扩大。北方的房子大多坐北朝南,采光又通风,青砖碧瓦气势浑厚。红漆大门,门楼上碧瓦遮顶,檐角的椽头都刻着细腻的图案。 进了院子,豪华的垂花门,把院子分隔成里外两座。外面小院住着几个干活的下人。 进入内宅,正房一溜八间,偏房两边各三间。大气恢弘,镂空的窗户,檐角高挑细致讲究,花纹精致巧夺天工,没有镏金描彩却也透着不俗的气质,古色古香庄重优雅。 陆家三个儿子中,除了小儿子另外两个均已成家。说起这三个儿子,刚进门的陆伯平,挨着太师椅还没坐稳,心里已经生出一迭连声地慨叹。 “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为我操点心。上阵还要父子兵呢,儿子就是老子的左膀右臂。看看咱这几个儿子,啊?老大不闻不问,老二光知道给自己捞,也就这老三能靠得住,现在翅膀硬了成天想要飞。唉――” 陆伯平身形颀长,身穿一件蓝色蝠纹长衫,显的麻利清爽,虽然年近五十,精神头仍然不输四十。两道浓眉尽显北方汉子的粗犷和豪爽。 “哎哟!”薛凤仪对他这几句老掉牙的台词已经习以为常,赔笑道:“这又是谁招的,刚进门就生气?” 薛凤仪个头中等身材微胖,虽然人到中年保养的挺好,皮肤白皙透着光泽,笑的时候眼角还是不可避免的会裂出细长的鱼尾纹。 陆伯平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两口,佯装不悦地怪怨道:“除了你那几个儿子还能有谁。那么大的人了,看见了跟没看见似的,连声都没吭。” 薛凤仪知道他说的一定是老大。老大生性沉默寡言,十天半月听不着两句话。 “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家都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我们就少说点话吧!你这脾气也该收点,年轻时候没这么倔,老了老了怎么反倒上脾气了!” “年轻时候没黑没白拼命挣钱,哪顾得上呀。老了有时间看看儿子了,却没人搭理我。”话音才落,“当一当一”桌子上古铜色的西洋座钟发出悦耳的声音。陆伯平转脸望向这个陪伴多年的物件,才发现桌上放着几盘点心。一盘色泽金黄形似菊花层层叠叠,蜜心翻红的卷酥,咬一口外酥里嫩甜香宜人;另一盘绿豆酥珠圆玉润色泽细腻,头顶盖着红红的福字。另一盘炸麻叶才是他最爱吃的。陆伯平拿了一块麻叶放在嘴里嚼着,惬意地享受着麻叶特有的香脆:“我回来就是想问问老三的事,去了吗?” 薛凤仪连连点头把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忍不住夸道:“咱这亲家真没得挑,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挺体贴人。他们是从祖父那辈儿迁居过来的,三代单传,家里没有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各种各样的套路礼数都免了!” 陆伯平仔细地听着一边连连点头,本来该他岀面张罗的事,亲自压了趟运盐的船,实在赶不回来,觉得挺抱歉。 “但愿成了家,他能收收心就好!去学校做先生,挺好的事儿,我托人送礼都说好了他就是不去。心那么大,不着地儿,啥时候是个头啊!”说着又是长长叹了口气:“哎,有空多看看小珍,不行就再换个医生。” 说话间,一个中等个头身材微胖的年青人,风风火火,呼扇着白色洋布褂子两步三步跨上台阶,伸手一撩纱帘径直进屋。抬眼一瞧看见陆伯平端坐正中,眼珠子一转,笑吟吟问道:“爹,你今天没去店里?” 陆伯平看到儿子,从心眼儿里掩不住的高兴,表面上却故意绷着:“老二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 “好几天没来,看看。”陆豫陪笑道。 “哼,看看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说你们爷俩,见面就掐!”薛凤仪陪着笑脸打圆场:“图个啥呢?孩子不来你念叨,一来你们俩就呛火。不能好好说话呀。” “老爷子看我,横竖不顺眼里外不是人,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吧,亲爹。”父子俩之间的调侃就跟饭中的盐一样,少了反倒感觉没味。陆豫笑呵呵的把手中一大一小两个包裹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放在陆伯平旁边,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得瑟:“这玫瑰饼绝对地道,一层红的是玫瑰一层白的是山药,不光味儿好品相也没得挑呢!” “你也该收敛了,都过一家人了,还这样跟你爹顺嘴胡掐,一点都不懂长幼尊卑的礼数。想让你孩子跟着学,长大了跟你这么顶呀!”薛凤仪嗔怪。 “我不顶,我爹一个人闷的难受,你不信你问问。”陆豫解开大包的绳子,下手捏了一块什么东西先塞自己嘴里,两眼放光,美美地砸吧着嘴,顺手又拿了一块往陆伯平嘴里塞:“爹,这个可是稀罕物,可不是谁想吃都能吃到的――骆驼肉!” 薛凤仪一看,急忙扬声冲门口的丫鬟喊到:“小翠,到厨房拿两双筷子来。” “哪怕是龙肉也不及驴肉火烧好吃。你就没点正形。手也不洗,有啥事说吧!”陆伯平满足地笑着,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刻。 陆豫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道:“还是我爹了解我。我是想,咱家盐场的生意交给我来做吧。你一个人也操不过来那么多心,布店我实在不感兴趣。” 陆豫打的什么算盘,陆伯平心里一清二楚。表面上看是为他分担解忧,其实是想分割家产。老二脑子够机灵,是块做生意的料,除了怕老婆就成天想着给自己怀里搂钱,这一点让陆伯平深感不悦。 “老二,咱爷俩吵归吵,怎么着都可以不计较。李福轩那一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长点心眼,少跟他们来往。” “嗯。知道了。”陆豫听陆伯平岔开话题,知道老爷子对他接手生意还是不放心,表面上没说什么,淡淡的应了一声。说话间陆晨也大步朝正屋走来。除了老二陆豫像母亲,老大老三都随了陆伯平,长方脸高个头尤其是老三,眉宇轩昂,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年青时的父亲。 陆伯平脸色一沉,假装愠怒:“你这上学也毕业了,不说找个事儿干,家里的生意也不管,成天瞎晃当。” “跟同学一起聚一聚,好久没见了。”陆晨笑着随口一答。陆伯平一听跟同学聚会立马就觉得心里发堵,在他看来,几个心高气傲涉世不深的学生聚在一起,准没什么好事。 陆伯平强压着心里的闷火,语重心长道:“盐厂那边你也去帮衬着点儿,李管家毕竟是个管家,你们跟着学学早早把那些事情摸明白了。家里生意挣的钱不都大家花了嘛,我一天比一天老了,你们仨都不上套怎么行啊!” 陆豫不动声色拿眼翻了翻一脸愁苦的陆伯平,一边看好戏的架势。他一直觉得陆伯平有所偏袒,盐场的事他明知道自己有心想要却不肯撒手就是最好的证明。陆豫在心里暗自嘟哝:不就是觉得我念书少不识字吗?不就看老三多喝点墨水吗。有什么了不起!这下好了,你想送给老三,老三根本不想接。陆豫心里盘算着,不免幸灾乐祸嗤鼻一哼。 “我从学校出来进了这家门,天天都在跟着你忙生意。”陆晨这话一点儿不虚,陆伯平一时哑然,顿了一下,像个不服气的孩子,低声埋怨道:“你人是在那,心不在。” 陆晨随便捏了一块点心边吃着走到一侧,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以为然道:“大哥二哥慢慢会帮你打理的,做生意这一套我不感兴趣。” 陆伯平扬眉瞪眼:“你不感兴趣?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男人志在四方,不能被这点蝇头小利绑了腿脚。我究竟干什么我还没想好,但我不想干的我知道是什么。” 陆伯平脸色一沉,把手中没吃完的卷酥,扬手扔进盘子里,呵斥道:“简直是强词夺理。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哪样伸手不要钱?你倒是心比天大,这点蝇头小利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了?我告诉你,你别一天心不着地,好高骛远,早晚害了你自己。” “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二哥不是一直跑前跑后的吗?”陆晨侧身转向陆豫:“二哥,生意上的事儿你替我多分担点儿吧,我实在没兴趣搭理。” 陆伯平气得吹胡子瞪眼呼哧呼哧直喘。老二是跑前跑后,跑的东西都搂自己家了,这个更差劲,轻轻松松一句没兴趣,想万事皆休。 薛凤仪急急上前,背着陆伯平暗暗轻捅了下陆晨胳膊,示意他少说点话。一边笑着岔开话题:“老三,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了。成家立业光宗耀祖总是顺理成章的事吧。” 陆晨漠不关心的样子,随意敷衍道:“我不想这么早就成婚,再过两年吧。” “别等过两年了,一拖再拖的拖到什么时候啊?”陆伯平听着来气:“你那亲事我们做主给你定下来了,成了家你也好收收心!那家姑娘挺好,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你就别挑了。” 陆晨一听不禁深深拧紧眉头,面露不悦:“我都没同意,你们怎么私自做主就给定下来了。” 陆伯平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眼睛一横,腾地从椅子站起身,指着陆晨,痛责道:“私自做主?你瞧瞧你现在说的话?父母给孩子张罗婚事,这天经地义的事。你别以为你多读了几年书,多喝几瓶墨水,就翘尾巴成精了。” 陆晨更是气乎乎地拉下脸,振振有词:“你这叫蛮不讲理。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的想法。” “我们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难道我们会害你不成!你的想法?你的想法现在就是想上天飞!我看你是书念多念傻了,有点走火入魔了吧。” “总之,我不答应。我跟她素不相识,没有感情。” 陆晨的心高气傲让陆伯平感到痛心疾首,捂着胸口浑身颤抖:“你问问邻里邻居的,结婚前谁和谁认识了?你爷爷奶奶,我和你娘全是这么过来的,你问问你大哥二哥,谁不是一样吗?你个兔崽子,你想干什么呀?” “我有我自己成全生命的方法,我不想被别人左右。没有思想和抱负,只为一日三餐苟活,这不是我的理想。”陆晨冷冷地注视着气喘吁吁的父亲,半天不语。他并不认同陆伯平说的大道理,他只是觉得父亲花白的鬓角和那张因为生气憋的通红的脸,让自己有些于心不忍。 陆晨知道再扛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坚决捍卫自己的立场。站起身态度强硬地扔下几个字:“反正,两个字――不结!” “你个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想气死我呀!”陆伯平气急败坏吼道:“这门亲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把他给我绑上,关在书房里,完婚之前,谁都不准放他!” (二) 一家之主在大事情的决断上有一定的威严,不容侵犯和质疑。鲁伯平大发雷霆,一家上下瞬间全都噤声。 关在书房的陆晨绝食两天以示反抗,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他是笼中的鹰,他需要浩渺的天空,而不是这样了无声气的用青春打磨时间。佣人李旦望着左一顿右一顿丝毫未动的饭菜,冲鸦雀无声的屋子里心疼地望了望,无可奈何地低叹着,俯身把新鲜的饭留下旧的收走。看到薛凤仪过来,沮丧地冲她摇了摇头,走开。 薛凤仪趴窗户上,使劲朝屋里张望着,忍不住心疼地吧嗒吧嗒掉眼泪,又怕儿子看见,抽出怀里的手绢,背过身,慌慌张张地沾了沾脸上的泪水。 “陆晨,你就别跟你爹犟了,我们也都是为了你好。你爹嘴上骂你心里也疼啊,这两天,也是茶饭不进,晚上整宿都合不拢眼。我们年龄一天天大了,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我们才能放心呀。你念了那么多书,可不能一根筋折磨自己,你再这么折腾下去,娘心里跟刀割似的……” 薛凤仪趴在窗户上,强忍着心里的难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尽管儿子不搭理她,能和他说说心里地委屈也是好的。一边是望子成龙心力憔悴的丈夫,一边是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的儿子,夹在中间的女人心如刀俎如履薄冰。 陆晨耷拉着脑袋,紧锁眉头面色倦怠,整个身子无精打彩地窝在椅子里,两只脚高高地翘在桌子上。听到脚步声缓缓离开,一直紧闭的眼皮轻轻拉开一条缝,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透过窗户的缝隙,陆晨默默地注视外面还没走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背影。两天的饿他还扛得住,可这个女人一天到晚无数次偷偷趴窗户上的样子,让他心烦意乱。每次转过身后低下头擦眼泪的背影更让他无法坦然直视。 继续绝食除了损害自己的身体于事无补,七天以后,一个气若游丝的人听凭命运的摆布将成唯一的结局。不行,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必需调整自己的行为,绝不认输。既然没有两全之策,索性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想通以后,陆晨窒息的心觉得豁然开朗,几天来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光。 夜已深,凉意似水,陆晨望着窗棂中透下的月光,打了个喷嚏,伸手把一直弃置一边的丝绸单子抖开盖在身上。 第三天早上,天色微亮,薛凤仪听管家说儿子开始吃饭时,心里一阵酸楚,迫不及待的又来到窗前,趴在窗户上亲眼看着陆晨吃完了所有的饭,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擦着眼泪这才缓缓离开。 陆伯平很快也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但他一丝笑意也没有,面色凝重,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百味顿生。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在暗红色书桌上。陆晨一个人呆坐了许久,目光茫然、沮丧。漫无目的地从笔筒中抽出一只钢笔,铺好纸,思来想去却又不知道如何下笔。三天来没有开口和任何人讲过一句话,憋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又无处倾诉。就这样执笔又愣了半天,淡淡的墨香中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知道她现在是在高高兴兴的准备嫁妆还是像他一样忧心忡忡心绪难平? “……我被家人关在书房,度日如年,几天以后就要娶你过门,我心有不甘。没有人能懂我现在的纠结和苦闷,也不想和任何人开口讲话。所以只好写信给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这封信……” 清白的宣纸上洋洋洒洒倾诉衷肠,每一笔每一划都在宣泄着他心中无人能懂的苦闷。陆晨轻轻放下手中的笔,长长地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伸平两臂,使劲向后仰了仰酸疼的后背。几天来的郁闷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豁然明朗的心情让他的嘴角重新挂起了浅浅地微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天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已陌生的新娘倾诉心情,变成了一件自然而且惬意的事情。好像她就坐在对面,他款款而谈,她默默地凝目倾听。 最后一天,暮色升起灯火初上时,陆晨遗憾地叹了口气,把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天的信,折叠起来装进信封。凝视了片刻,缓缓在信封背面写下最后一句话:姑娘,尚不知你芳名,而我,明天就要成亲。如果这就是宿命,祝你幸福! 第5章 ·绾青丝(一) 虽说这几天,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母亲张罗,喜悦忙碌的间隙仍让人感到心力憔悴很不踏实。从此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茫然的未来总让人觉得喜忧参半忐忑不安。梅月婵一夜未眠。 “小姐,你今天就要做新娘子啦!”梅君圆圆的脸上挂满笑意。 梅月婵面颊飞红,眼底眉梢都跳跃着喜悦和憧憬。 梅君压低声音一脸地不舍:“小姐,我不想离开你。”话才出口,两行眼泪就忍不住滚了出来,情急之下,梅君慌忙拿手背胡乱地抹了抹。 “我也舍不得你。”梅月婵本来还想安慰她两句,但没想到掩藏在心里的不舍也已是脆弱不堪,轻而易举就被牵扯出来,化成晶莹的泪水珠子,滚落下来。 梅君看她流泪急忙扯出手帕,一脸愧疚地安慰她:“小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千万不能哭。都怪我,不该说这些话……”梅君说着,自己仍忍不住泪水涟涟。 梅月婵握住她给自己擦眼泪的手:“我心里也舍不得你和娘,不是怪你。你跟着我总归是个丫鬟,娘是觉得你回去,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我懂,我知道夫人的苦心。”梅君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从小在这长大,跟他们已经很陌生了,恐怕难以相处。” 梅夫人也早早起来,打开大门在门口撒上红纸。进屋来,看到姐妹两个在说悄悄话,笑盈盈地在梅君旁边坐了下来。 “梅君,我本来是想把你陪嫁过去的,那样你们俩都能有个伴。”梅夫人怜爱地抚摸着梅君的头发。“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了,我是怕耽误了你。” 梅君理解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夫人是为我好,我这辈子,能遇到夫人一家人,也是我的造化。不然的话,世上早就没我这个人了。” “我给你多备了一些钱财和衣服,给你的亲戚都带有礼物,希望他们不要刁难你,日后好好和你相处。将来如果遇到好人家,出嫁的时候我会再给你置办一份嫁妆。” 梅君含泪点头,情难自抑忍不住扭身跪在地上:“夫人,你们一家的恩泽我一定不会忘。”梅夫人眼里噙着泪,欣慰地扶她起来,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回去万一真的过不下去,记得再回来。这还是你的家。” 很快,提前约好来“开脸”的喜娘已经笑呵呵地踏进门。新娘出嫁,都要绞尽面容及鬓角的毛发,让肌肤更加光洁。面容慈祥的老人和梅夫人谈笑着,麻利的从随身的花布包中掏岀一些棉纱线、一盒香粉。棉纱线挽成“8”字形的活套,右手拇指和食指撑着“8”字一端,左手扯着线的一头,口中咬着线的另一端。 梅月婵眼看着她笑吟吟地张手等待,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惧怕。鼓足了勇气,惶然不安闭上眼睛屏住气,双手紧张地抓着衣角,任那些细密清凉的粉末落在脸上。老人右手拇指一开一合,咬着线的口和手娴熟的配合下,“8”字形的活套在脸上灵巧地拉来拉去,针刺蚁咬般的疼痛让她的脸顿时火辣辣的难以忍受。 梅月婵拼命地向后仰着头,睁开眼睛:“疼。” “不可能一点不疼,每个新媳妇都要开脸的,忍着点,马上就完了。” 作为一个待嫁的新娘,此时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深深地吸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强忍疼痛自己劝说自己对那条绳子在脸上惊悚地游走,淡然承受。那条绳子终于停止下来,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仿佛也安静下来。梅月婵忐忑慌乱又充满新奇地睁开眼睛,捂着变得通红的脸,对着镜子,痛苦而无奈地蹙起眉头。等那火辣的疼痛消失后,镜子中面如凝脂弯眉如枊的细致女子,露出了羞涩地笑容。 长辈齐全夫妻和睦且儿女双全的,两位年轻貌美的嫁娘,把那一把乌黑如墨的发丝全部梳向头顶,乌云堆雪一般在脑后盘成发髻,轻轻插上镶嵌着红色宝石的步摇,别上朱红的簪花。平日里黛眉不染而翠,朱唇不点自红,但今天都要破了规矩。轻描蛾眉,朱唇微点,白里透红的肌肤淡淡扫开妩媚的嫣红。吉祥通红的龙凤褂一一件件穿上身,层叠反复的裙摆,仿若盛开的石榴花。 天光大亮,穿戴一新的新娘,容光焕发楚楚动人,立于众人面前。 梅夫人一言不发缓缓地在梅月婵身边坐下,默默帮她整理着头饰喜服,眼睛里除了喜悦还有深深藏起的不舍。梅月婵默默不语抓住那双手,梅夫人脸上溢着笑,紧紧地反握住她的手,忍住心头的不舍却忍不住悄无声息盈满眼眶的泪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任性,凡事要收着点脾气,要孝敬公婆和睦相处。” “嗯,知道了。” “娘以后在你身边的日子就少了,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别让娘整天牵肠挂肚,知道吗?” “嗯。” “别哭了。闺女养大了都有这一天,娘舍不得但是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梅夫人坚强的忍住心头的不舍,硬是没让眼泪掉岀来。亲手用丝帕沾了沾梅月婵脸上的泪痕:“一定要坚强。任何时候,记住了?” “嗯。”梅月婵坚定地点头。 院子里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开始骚动:有人喊,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 两位嫁娘从梅君手中端过一碗面,递给梅夫人。???梅夫人接过那碗面,亲手夹起两根缠绕不止的面条,喂在她嘴边。梅月婵按照习俗吃了口面,又吃了一个饺子。 两位嫁娘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说了几句玩笑话后,母女情绪都略微好转,补了妆。梅夫人亲用拿起托盘上的红盖头,轻轻为女儿覆在头上。 随着娇红似血的红盖头缓缓落下,两位喜娘一边一个,搀扶着梅月婵,一双绣有并蒂莲开的红色绣鞋,一步一步迈出家门。“拜过双亲,新娘上轿”声起,裙摆一起一浮间,走出大红毡毯。路过门口的枣树时,阿黄仿佛知道今天是一场分别,一脸着急跳起来冲着她不停地叫。梅月婵微微侧头,却不能留步。 起轿的那一刻,梅月婵只觉得心里一沉,忍不住撩起盖头一角,深深地向院子里望去,梅君搀扶着梅夫人也正眼巴巴地凝望她,房檐下的身影显得孤伶和单薄。 数十里红状,一路吹吹打打。风吹过轿帘,沿途的绿柳一闪而逝,象她驿动的心充满了憧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嘈杂的市井声逐渐在耳边此起彼伏。又前行了一段,花轿才终于缓缓停下,搁置,隔着花轿也能感觉到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撒下的花,铜钱,伴随着阵阵甜脆的笑声与“百年好合”的吉语,在风里聚来散去,一阵高过一阵。 “千里媒”撩开轿帘,涂脂抹粉的脸上堆满着层层笑意,殷切地招呼她下轿。梅月婵微微低头,目光只能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紧张地握紧“千里媒”和喜娘的手,在大家的欢笑声里,小心翼翼迈开步子。 春天多风,又一阵风过,水红色的盖头毫无征兆的被风骤然掀起,象一只自由巨大的蝴蝶,在空中翩然飘飞。所有人都仰着头,目瞪口呆。 女人家毕竟天性胆小敛情,遇事容易乱了方寸,梅月婵倒吸一口冷气,惊慌羞涩地怔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别怕。”身旁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地安慰她。循声望去,身旁一个中等个头,四方脸,身穿灰色长衫的男人,关切鼓励地望着她。目光交错的一瞬,时间凝固了一下。梅月婵没有兄长,看到小伙伴的哥哥对妹妹照顾有加各种怜惜疼爱,真是心生羡慕。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在为难的时候,能有人挺身而出把自己护个周全。惊慌之余心里因此踏实许多。 新婚当天新娘是不能露面的,小小的意外波折,立刻引来人群的骚动。男人迅速撩起自己的长衫挡住她的面容,一边扬声镇定地吩咐旁人:“快,捡起盖头。” 红色的盖头在风中翻飞着,刮出去好远才飘落地面。卒不及防的一幕让大家顿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他这一喊,一些意怔的人才恍然回过神来。 “没事了,没事了……”“千里媒”虽见多识广,这样的意外却头一次碰到。结结巴巴地打了个圆场,接过别人气喘吁吁递过来的盖头,匆忙抖了两下给她重新盖好。 按照所有的规矩、程序,拜完高堂拜完天地,梅月婵昏头昏脑的终于被人搀扶着送进一间清静的屋子里,缓缓地在床上坐了下来。枯燥乏味的时辰里,所有的热闹繁杂声若隐若现,但通通都被隔绝在窗外,只留她饥肠辘辘独享一隅幽静。冷清的房间如她的空空的心。 昏暗的新房内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的干果。溜进来的孩子多是冲着这些吃食,女人们带着丫鬟左瞧右瞧无非是看看嫁状的成色、档次,多少,评头论足一番。 “二少奶奶,这些嫁妆可不比我们的金贵,一看就是小门小户的排场。”丫环碧桃不光善于察言观色,更是伶牙俐齿,看到自家主子嘴角不屑地微笑,立刻一脸鄙夷递上刻薄的奉承话。 二少奶奶衣料的成色很好,紧紧地绷在身上。微微发福的身材,已经分不出凹凸前后。旁边个头稍高的妇人面白如纸沉默寡言,不吭声站了一会儿,带着自己的丫鬟返身先出了门。二少奶奶随后也不声不响缓缓出去。 几个人刚刚出门,穿着粉色高跟皮鞋的女孩,默不做声推门进了房里,她对这些吃食丝毫不感兴趣,一双眼睛莫名含着怒意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盖头端坐床上的新娘,一步步地向床前移动。几个丫鬟和小孩子恰好悄悄溜进屋子,女孩愣了一下在桌旁站住。几个小孩子拿一些好吃的糖果,伸手好奇的摸了摸新娘的衣服,忍不住站旁边捂嘴偷笑。女孩一脸不悦地催促他们:“拿完东西快走,别在这呆着。”几个小孩子吐了吐舌头纷纷跑开。女孩看他们走远,厌恶地翻了一眼,回过头,恶毒的目光重又放在新娘的身上。 盖头下的梅月婵似乎也查觉到异样,屏住呼吸。这渐渐逼近不怀好意的脚步,让她感到隐隐地不安和提防。初到陆家还分不清人事关系,刚才被人莫名奚落她已经忍气吞声,这次她不会再放任自流。就在女孩伸手准备一把掀开盖头的时候,梅月婵凭感觉冷不妨抓住她的手腕,猛然撩开盖头。对面的女孩显然没有料到,被抓的手不由得一震。两个陌生的女孩警惕诧异的对望着。 “姑娘,你有事吗?”推门而入的小丫鬟看到这种情景,惊慌失措慌忙跑上前。 “没事,我就是想来看看新娘子。” “姑娘想看新娘子明天再来拜访吧。若是闹洞房还不到时候,先请姑娘离开!”丫鬟显然已经被这眼前的情形吓到了,浑身哆嗦口舌结绊。 女孩向后使劲挣出自己被握着的手,一脸恼怒:“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 梅月婵望着悻悻离开的背影,紧蹙眉头,心里一团困惑。小丫鬟拿过她手中的盖头,手忙脚乱给她重新盖好,扶她重新坐下,然后“扑通”跪在地上,过度地惊慌和自责让她几乎要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少奶奶。我,我没看好。” “她是什么人?” “对不起,少奶奶,我是一周前才来的。” “――起来吧。”梅月婵轻语。 小丫鬟连连道谢,匆匆退步岀屋。屋子里重新恢复寂静。梅月婵被这意外打挠了清静,心生疑惑却不明所以,索性也不再去想。低叹一声,自己将盖头盖好,在床边重新坐了下来。浑身酸痛,昏昏欲睡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三少爷。”守在门口的丫鬟向款步而来的人行礼,然后纷纷走开。身材瘦长,穿着喜服的男人在门口用力的挺了挺后背,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才放轻脚步进屋。关上门,他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坐在床边,顶着盖头一动不动的新娘,踌躇了一下,在桌子旁边缓缓坐了下来。 夜微醺,月色飘摇,透过窗棂,在地上摇出精巧的绰绰花影。张灯结彩的屋子里处处扬溢着喜庆,一对新人对坐无语,像桌上的沉默的红烛,气氛滞重而尴尬。火红的盖头象把火,他看不清盖头下面的面容,只他觉得刺目而煎熬。 陆晨轻轻叹息,心怀愧疚又无奈地闭上眼睛,把心一横背过脸伏桌而眠。有些心事只适合在暗夜里穿梭。象握着一枚茧,须要小心翼翼。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晨觉得有些头脑昏沉的时候,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随着一种淡淡的清香,他的身上轻轻落下一件衣服,脚步声又返回床边。 夜静如水。红烛过半。 几声猫叫,像凌厉的爪子,悄然抓过夜的胸膛。陆晨警觉地睁开眼睛,悄悄歪过头不动声色向床上瞟了一眼。看到新娘背朝外合衣而卧,一动不动。陆晨悄悄地吁了口气,吹灭桌上的蜡烛,迅速把她刚才搭在肩头的衣服,穿到身上,放轻脚步快速走向门口,轻手轻脚打开门,身影一闪。转身匆匆关门的一瞬,借助月光的微亮,他恍惚看到昏暗的屋子里,床上的新娘身影模糊一言不发侧脸怔怔地朝着门口。 门随后被关上,缓缓远逝的脚步一下一下敲击在她的心上,很快遁入浓浓的夜色,再无半点声息,就像是去往了时光的另一端。 第6章 ·绾青丝(二) 几天来的困倦,让梅月婵感到乏不可支,很快就浑然入睡,早上醒来天色已泛青白。 糟糕!梅月婵迅速翻身下床。面对着空空的屋子,床铺和枕头都没有丝毫被睡过的痕迹,心中不禁疑惑:他是早上出去了,还是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以后长长短短的一生要和??这个陌生的地方相依为命了吗?一天的时间,原来的生养之处己被取而代之。 按照规矩,新娘婚后第一天,要在厨房帮忙。梅月婵顾不上寻思太多,匆匆换下身上的婚服,穿上一件藕色绣花短襟,水绿色的长裙。把枕边昨天晚上摘下的头饰放进首饰盒中,对着镜子,任一双衣袖滑落到手肘上面,露出两截莲藕样雪白的手臂,将一把齐腰的秀发统统梳在脑后,盘成一个扎实矜持的发髻。简单的插上蓝色的珠花发簪,别有一种温婉高贵。 很久以后,梅月婵都在想,若没有这一场婚姻,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门口的丫鬟听到动静,小声问:“三少奶奶,你醒了吗?” “哦!是,进来吧。” “三少奶奶早。我是太太派来伺候您的丫鬟,我叫水月。”水月穿着一件灰色土布短袄,进来后把手中的水盆儿放在木凳子上,梅月婵觉得她声音耳熟,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昨天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匆匆洗了把脸。 “你――”梅月婵略微迟疑道:“嗯,你看见你家少爷了吗?” “没有,少奶奶。” “哦。厨房在哪?” “少奶奶收拾好了,我就带您过去!”秋月脸小小的,象她的身材一样小巧细瘦。 厨房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下人正在忙活,男的身材粗短结实,土布长褂黑色长裤。少白头,红脸膛,眼神透着善意。看到梅月婵进来,憨厚地笑着跟她打招呼:“新少奶奶,这么早就来啦。” “我,我该做什么呢?”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规矩,您走个过程就好,不必亲自动手。” 陆家都喜欢吃的蒸粉肉,也深得梅月婵的胃口,于是泡粉、切肉,还别出心裁的加了一些去年的槐花、玫瑰花。笼屉还没等掀开,肉的鲜香和槐花的清香,已经溢满了整个厨房,几个人一脸的馋相,忍不住都耸着鼻子眉开眼笑。 “好香啊!”小伙子古铜色的面庞上泛着晶莹的汗珠。“少奶奶,手艺不错。” “我不过动动嘴,都是你们俩在干,辛苦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嘿嘿一笑:“我叫李旦,她叫李玉。”说着拉了拉旁边穿着土布,短袄女人的袖子,女人立刻转过身向梅月婵行礼。李旦面露惋惜,介绍道:“她不会说话,别人大点声时她也能听见。” 梅月婵点点头,微笑着随口问道:“你们都姓李,她是你妹妹吗?” 李旦咧开嘴笑着,摇了摇头。古铜色的皮肤恰到好处的掩盖了一个男人的羞涩。 平时生意忙,陆伯平不经常在家吃饭,三个儿子也是各有其事,一年到头,只剩下一屋子女人。谢凤仪一早就打发丫鬟小翠,通知老大老二今天早上一起吃饭。 李天佑面色凝重行色匆匆,大步穿过院子来到大屋,刚上台阶就听到屋里的动静。今天新婚第一天,按老规矩,新媳妇一早要来给父母磕头,李天佑心事重重的站在门口犹豫着。天刚亮,盐场的工人就敲开了陆家的大门。但是今天不同往日,再心急火燎的事情他也只能暂时耽搁一下,稳住眼下的事情再见机行事。 陆伯平个头高挑,身穿特意准备的福寿图咖啡色长褂,历经沧桑的操劳在他眉间的皮肤上刻成坚忍的川字。虽然年逾五十,却仍是声如洪钟精神矍铄,面上常挂着豪爽的笑容,让人全然信任。 薛凤仪拄着一根枣红拐杖,深蓝色短祆长裙罩着微微发福的身体,灵芝盘扣很是精致,袖口绣着祥云滚边儿,面相慈祥,高颧骨,弯月眉,一双丹凤眼,嘴角的肌肉略微下垂。 两个人一大早就收拾好,等待新媳妇来磕头。听小翠与外面搭腔,莫名的从心里溢出蜜来。这是一个庄重严肃的仪式,俩人相视一笑快走几步煞有介事的分座太师椅上,一丝不苟目光慈详一脸的欣慰。 “爹,娘!” 梅月婵举手投足仪态万方的姿容,让薛凤仪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禁感慨流年易逝,红颜易老。岁月的痕迹除了越来越深的皱纹还有腰间与日俱增的赘肉,好像没留下多少能让人心悦的东西,心里暗暗的对这个新过门的乖巧伶俐的儿媳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薛凤仪吩咐丫鬟小翠扶她起来,眼神不由仔细的在儿媳妇儿脸上多打量了几圈。 “晨儿,怎么没来?” “……他……”梅月婵硬着头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伯平看到一直站在门外的李天佑,随后招呼他进来,一边向梅月婵介绍道:“这是我们家的管家,李天佑。” “新少奶奶,早!” 李天佑仍穿着昨天的灰色长袍,梅月婵一眼就认出了他,面露感激,点了点头:“李管家,早。” 说话间,长生和小翠已经摆好了两张八仙桌,厨房的菜陆陆续续全都上来,老大陆恒、老二陆豫两家脚前脚后也都进了大屋。李天佑哽在喉中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这是大少爷。” 梅月婵顺李管家的手势望去,那个身材细长的男人,长方脸,架着一副眼镜,显得文弱而忧郁。习惯了不苟言笑的脸上,嘴角客气勉强地牵动了一下。他旁边的女人面白如纸没有光华,一身墨绿色的短祆长裙,整个人显得像一处无动于衷的树荫,任这个世界翻云覆雨它只是兀自沉默而冷清。 “大哥。大嫂。”梅月婵落落大方点头行礼。 “这是二少爷。” 陆豫客气的冲她点了点头。 “二哥。二嫂。” 二少奶奶个头不高身材浑圆,肉嘟嘟的圆脸上,樱桃小口精巧饱满,鼻梁扁塌仿若无骨,两扇鼻翼中间搁着一个圆圆的小肉球。 接下来,李天佑又把个房的丫鬟,干粗活的人一一向她介绍了一下。大家依照主次坐定,薛凤仪特意吩咐小翠,二少奶奶喜欢吃鱼,把鱼放在她那边方便些。二少奶奶林妙龄丝毫也不客气一副欣然接受理所当然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妹妹,我家小叔子昨天晚上被你折腾惨了吧?为什么现在都没个人影?” 梅月婵有些迟疑,该怎样解释自己不知道他去处的现实?嘴巴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谢凤仪瞄了一眼她为难的样子,和悦地笑着打圆场:“没起来算了,就不等他了。”说着,夹了一些菜放进梅月婵的碗里:“你二嫂就是性情泼辣嘴不饶人,别吓着就好。” “哎呀,这鞋是旧的合脚,人是新的乖巧啊,你瞧娘多护着你。”边说着,拿手绢儿在唇边有意无意地沾了沾:“给爹娘敬杯酒,让他们二老高兴高兴福寿齐天。” 席间,薛凤仪吃得很少,不停地吩咐小翠给李妙龄夹菜,当然也没忘记对大嫂适当加以照顾,可以看得出她对这个二儿媳格外疼爱照顾有加,态度和言语无不彰显着二儿媳举足轻重的地位。 陆伯平看陆晨还没有来,一边吃着忍不住吩咐长生:“去叫叫老三。什么时间了,还不起床。” 长生刚要起身离座,梅月婵连忙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他没有在睡觉。” 陆伯平下意识地问:“哦?这一大早的,去哪儿了?” 梅月婵不敢妄加揣测他究竟是没回还是一早出去了,觉得还是客观的描述一下事实比较好。 “昨天晚上他出去了,我有些困睡着了。早上醒来,就一直没有看见他。” “你的意思是――” “我感觉,他昨晚出去一直没回来。” 这样的说法,使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人面面相窥鸦鹊无声,一时间落针可闻。 暖暖的晨曦透过纱帘照在大屋里,静下心来似乎能听到尘埃流动的声音。一切本应该是暖暖的,她往后的命运将与之共荣共生的家,却已经悄无声息的被风雨笼罩。 陆伯平沉着脸,不得不扬声问道:“一大早,有谁看到三少爷没有?”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和摇头。陆伯平的目光瞬间变得凝重,这样匪疑所思的答案让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被忧虑侵占的目光,疑惑地望向身旁的薛凤仪。薛凤仪也已经意识到这个蹊跷的问题,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事情虽然可疑但还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大惊小怪自乱阵脚。为了避免人心惶惶,陆伯平显出作为男人的沉着,一家之主的临危不乱。 “没事,待会派人找找,吃完的忙各自营生,没吃完的尽快。” 薛凤仪强忍着心头的疑问,不动声色故作镇定冲梅月婵说:“按照风俗惯例,今天是你回门的日子,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吃完饭你先回屋歇着,等李管家安排一下,小翠会去叫你。” 在座的都是往嘴里匆匆扒拉两口,迅速放下碗筷离席。梅月婵心中疑惑,但也看出来有些端倪,不声不响的随大家一起走开。屋子里除了老大、老二和管家面色沉重留了下来,陆伯平特意留下李旦。 “这一大清早的他能去哪儿?说不定出去散散心一会就回来了。”薛凤仪仍然抱着侥幸。 陆伯平默不作声,思忖了会儿,面色凝重,眉头拧成了川字。李天佑昨天晚上亲手插好门才睡去,按照时间推算第一个出门的应该是厨房的李旦,李旦表示他一早出门的时候,大门没有像往日一样插着门闩。 几个人顿时忧心忡忡,陷入惶惑。唯独陆恒的脸上挂着一种与己无关的冷漠。 “这个兔崽子,怎么不吱声就不见人了呢?”陆伯平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这件事情没有想象那么简单。 “老大,老二,你们俩分头在周围到处找找。如果没有,立刻去他的几个同学家打听打听。事情查清楚之前,大家先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对老三屋里的讲这些。李管家,今天你陪着三少奶奶回一趟门,亲家一定会问起,就说老三出趟远门,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李天佑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点了点头算是应下,然后匆忙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陆伯平,声音焦急而沉痛:“老爷,我们盐船出事了。” 陆恒垂着脸有些不情愿的慢慢吞吞站起身。陆豫已经到了门口,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听到这句话,不由一怔,立刻停下来,扭身紧张的望着天佑。 盐船是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盐船一旦出事,整个家都将陷入风雨飘摇。这趟生意一共雇佣了两艘船,陆伯平压的船,一周前已经顺利回来,另一趟船却迟迟没有消息。无数的暗礁和风雨,险恶的山石,惊心动魂的激流漩涡,时时刻刻遏制着行船人的运气。每一趟行船都要穿过黄河上不计其数的鬼门关,才能顺利抵达。 陆伯平从李天佑的脸色已经预感到这不是一场小事。不觉心头一震。 “出什么事了?” “船触礁了。” 这四个字有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尖锐以及无法承受的重量,像一座即将分崩离析的山峰。院子里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喜字,阳光甚好,向来沉稳的陆伯平却感到一阵阵寒意,坐在太师椅上的身体瞬间摇摇欲坠。他极力用手撑住扶手,一手捂住狂跳紊乱而丝丝疼痛的胸口。声音沉痛而无力:“老二,你随爹现在立刻去盐场。” “老爷,别去盐场了。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不只是我们,五爷的船也翻了,他们倒是有一个人被别的船搭救上来了。昨天到了‘风陵渡’,知道我们家正办喜事,没来打扰,今天一早才来告诉我的。” 陆恒目光飞快的掠过陆伯平,眼底闪过一丝紧张,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一瞬间又恢复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低下头把脸转到一边。 陆豫急急地上前询问:“爹?你没事吧?” 薛凤仪看陆伯平气喘吁吁虚弱乏力的样子,立刻慌了神,提心吊胆地扶着他的胳膊:“他爹呀,你先别着急,让老大老二去看看算了,你可千万别上火动气呀。” 薛凤仪和陆豫搀扶着陆伯平想让他坐下,陆伯平拧紧眉头,倔强地挺直身子,手臂颤抖着指向门外。他想如往常一样,步伐矫健迈出家门,可偏偏双腿如铅死活迈不开半步,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爹,千万别心急,我和大哥这就去。” 陆伯平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一定,要,亲自――”陆伯平头重脚轻喘息着,话没说完,卒然向后踉跄了一下,浑身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太太,我赶紧去叫医生吧。” “对对对,去叫医生。快!”薛凤仪急急的用手使劲向下抚着陆伯平的胸口,悲声道:“老爷!老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第7章 ·绾青丝(三) 第8章 ·付流年(一) 梅月婵敏感的察觉水月和碧桃她们中间一定有什么端倪,有心想问问水月因由,不能让自己的丫鬟被人随意欺负。但是,看着水月一路欢天喜地心情大好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如果水月自己选择缄默,她问也不会有答案。 马车才到门口,阿黄已经听到了动静,叫两声然后停住竖起耳朵凝神静听,空气中隐约传来熟悉的味道,让它变得异常兴奋,摇晃着尾巴,跳跃着嘴里发出激动的哼咛声。早上一大早梅夫人就敞开了门,把院子打扫干净,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沉浸在等待女儿的喜悦中。梅夫人此刻一个人端坐正屋,轻轻地拔下发髻上玲珑精巧的一根金钗,握在掌心细细端详。目光中流淌着无限的温柔和依依不舍。面对丈夫留下的遗物,轻声的告诉他,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先后出嫁,今天是他们二女儿回门的日子。自从丈夫走后,孤儿寡母的凄苦一言难尽,但这不是她想说的,睹物思人,她只想告诉丈夫,幽冥相隔的时间里,自己从来没有忘记他以及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阿黄异常兴奋的叫声,把梅夫人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她已经隐约猜出客人的身份,匆匆地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把金钗重新插在脑后,站起身麻利地抻了抻衣服,顺口唤道:“梅君,月婵回来了。” 话刚一出口,梅夫人脸上欣喜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空荡荡的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风,无声的拂面而过,吹动她的裙裾,院子里的枣树上,叶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梅夫人遗憾的叹了口气,掀开门帘站在房檐下。 水月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笑盈盈的向她问候。梅月婵习惯性的站在狗窝旁,一脸假愠“教训”阿黄。 “坐。” 阿黄两眼放光强忍着心里的激动,乖乖的端坐身体,嘴里发出撒娇的哼咛声。 “阿黄,想我了吧?”梅月婵一脸怜爱在它脑门上拍了拍,从旁边的瓦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阿黄的盆里:“喝吧,走了,不理你了啊。” 梅夫人望着走到跟前的梅月婵,一脸宠溺地嗔怪:“都嫁人了,可别在毛手毛脚了。” “嗯,知道了。”梅月婵一脸调皮的笑着,四下扫了一眼,脱口问道:“娘,梅君呢?” “昨天就让她走了。”梅夫人淡淡地说。这件事情早晚会发生,但是真的听到了,梅月婵还是忍不住遗憾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母亲也舍不得,急时避开这个伤感又无奈的话题。 “娘,这是陆家的管家,姓李。她叫水月。” “夫人好。” “李管家好。我正要问呢,怎么没见你家少爷?” “家里生意上有点事,老爷本来想过几天让他去,事情紧急,只好连夜走了。处理完事情,三少爷很快就会回来的。老爷特意交代,让我来向您赔个不是。” 新姑爷为了家族的生意,事发紧急情非得已不得不连夜出门,作为家人只能多加体谅还能有什么微词。这样的原因,梅夫人自然也没有理由往别的地方想。 “来,都进来坐吧。正好,邻居家来了客人带来一些外地的特产,早上刚给送来的。一块尝尝。” 李天佑看梅夫人没有追究,强装镇定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忍不住偷偷地舒了口气。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只能违心的用谎言换取一如既往的平和。 大家一起吃完团圆饭后,李天佑和车夫呆在马车上闲聊打发时间。梅夫人恋恋不舍地告诉梅月婵,这一两天就要动身去杭州,再次心疼地叮嘱她照顾好自己。把家中的房契,地契,以及大门钥匙,阿黄的去处都事无巨细的向她郑重交代了一遍。一场无法避免的分别,越来越近。远嫁的女儿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远走他乡,天下的母亲没有不牵肠挂肚的。梅月婵知道母亲对姐姐的思念,又放不下自己,两头牵挂左右为难。 “你放心吧,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梅夫人欣慰地点着头,强忍着心中浓烈的留恋,却又不得不催促梅月婵上车。 “时候不早了,上车吧,早早回家去,省得你公公婆婆担心。你的萧,娘也给你装在那个包袱里了。”梅夫人嘴角挂着笑,眼底已经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涩:“想家了,拿的钥匙,可以回来看看。你姐那里,如果没有什么事,我看一眼就放心了,很快就回来。这一辈子就不用再惦记她了。” 梅月婵心头的不舍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息,直到在马车里看到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转身偷偷擦拭眼泪的样子一下勾起了她强忍在心里的悲伤,眼泪不由纷说的夺眶而出。水月不知道怎样的安慰才能化解她内心的悲伤,手足无措一脸困窘。 坐在马车前面的李天佑,对车厢里低低的抽泣听得一清二楚,若有所思的望着前面,许久无语。旁边的车夫也忍不住被这分别的悲泣感染,重重地叹了口气。 直到抽泣声渐渐稀落,一切安静下来。李天佑侧过身子扬声冲车厢里问:“少奶奶。” 梅月婵打开包袱,拿出长萧握在手上,眼情里栖满了落寞。听到李天佑的问话,淡淡地问:“什么事?” “夫人特意把萧给你带着,想必少奶奶一定精通吧?” 梅月婵不语。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落在手中的萧上。李天佑等了等不听见动静,自嘲地撇了撇嘴角。路程刚走一半,无聊的时间还很长,车夫点上自制的草烟,给李天佑也递过来一支。就在两个人自得其乐的打发这路途的寂寞时,车厢里传来低迴婉转的箫声。 凄清的箫音,以它特有的?幽怨空灵的音质,一下子就能直击心灵的最深处。娴熟的技巧赋予了萧声以生命,如泣如诉的惆怅,越过清风,拂过无边的桃花,在天地间蜿蜒流转,又仿若一只清奇的蝴蝶,翩然飞舞。漫长的时光因此变的不再孤寂难行。 车夫吐出最后一口蓝色的烟雾,瞬间就被风吹走。车夫忍不住冲李天佑说了句:“我是个大老粗,怎么听着,你家少奶奶心里有委屈呀!把人心都吹碎了。” 马蹄终究追不上太阳落山的速度,夜色如墨,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人间灯火高挂时,马儿打着响鼻,终于停在了陆家门口。 门楼上,两边高挂着双囍的大红灯笼。一个身着长裙的人影,在灯下孑然孤立。 “李天佑。”马车刚刚停稳,灯下的女孩就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今天故意躲着我?是不是?” 李天佑跳下马车,局促地理了下一侧的碎发,解释道:“少奶奶今天回门儿。” 女孩满脸不悦,没好气地回敬:“少奶奶回门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你陪她回门啊?”当她看到梅月婵从马车后面闪身岀来,不觉吃惊地瞪大眼睛,嚷嚷:“你?你们俩个?这算是怎么回事呀!” 看到她要往歪处想,李天佑有些无奈有些忍无可忍。 “不要在这里无中生有。少爷有事出远门了,老爷担心少奶奶的安全,让我陪同。” 长生兴许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已经迎了出来。水月把梅夫人给女儿准备的东西单独抱着前脚先进了大门,车上其余的回礼交由长生打理。梅月婵帮忙把礼盒向车厢边缘挪了挪,刚要闪身离开,带着温热的手掌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梅月婵心头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用力将手向后缩了一下。没想到那双失礼的手竟然死皮赖脸的用力捏了一把不肯松开。梅月婵眉尖一挑,使劲甩了一下,这才挣脱胆大妄为的手掌。 梅月婵压抑着通通直跳的心脏,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双目含怒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她还不熟悉的家仆。长生脸型上窄下宽,堆着懒肉,带着两根杂毛的黑痣像条蜷缩着的虫子盯紧在下巴上。一双小眼睛正露出暧昧地讪笑,低声说:“少奶奶天黑看不见对不住啊。”说完连忙抱起东西往院里走着,还不忘扭头疑惑地望着李天佑,扬声提醒他,“老爷有事,一直在等你呢。” 梅月婵沉默地紧盯着长生身影闪进大门不见,才暗暗稳住受惊慌乱的情绪,循着有些耳熟的声音望向灯下骄横跋扈的女孩。虽然夜色与灯光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但梅月婵确认她就是在洞房里掀开自己红盖头的人。 梅月婵满腹狐疑地询问李天佑。 “她是谁?” “她叫魏敏。魏家和老爷家曾是旧交。” 旧交?旧交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梅月婵对这两个字的含义无法苟同。 “哦,你们有事,那我先回去了。” 李天佑点了点头。梅月婵转身,淡蓝色的裙角轻巧地一旋,带着柔和的脚步声移向敞开的大门。水月已经返身回来,含笑三步两步跳下台阶,来在她身边。 魏敏目中无人的傲慢相较碧桃,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碧桃不是因为丫鬟的身份,让她多少有所顾忌,这两个人简直如出一辙。 “李天佑,你躲着我也没用,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娶不娶我。” 李天佑闻言,一脸错愕愣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不可思议的半张着嘴。 梅月婵和水月已经上了台阶,听到这种粗鲁泼辣的话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诧异地扭回头望向叫魏敏的女孩。李天佑一脸的难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幸亏夜色深沉,恰到好处地遮盖了李天佑表面的狼狈。面对魏敏咄咄逼人的攻击,他简直毫无抵抗之力。 “你――魏敏小姐,拿我开心?” 魏敏不答,反问道:“不敢?还是不想?” 为了李天佑少些难堪,梅月婵转身要走,魏敏却突然快步冲上前拦住她,两眼的光芒跳着愤恨的火焰:“你别走。” 梅月婵被这突如其来力量冲撞,卒不及防向后趔趄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噔噔噔倒退几步。 “少奶奶。”水月一手搂紧怀里的东西,惊叫着手忙脚乱的去抓歪倒的梅月婵,怀里的东西呼啦啦洒落下来。李天佑一惊,手疾眼快一步跨过去,在身后扶了一把,大惊失色的梅月婵慌乱中才得以稳住身子化险为夷。 魏敏也没想到这样的后果,瞬间有些愕然僵硬。看到事情有惊无险转危为安,仍不肯罢休,转脸任性刁蛮地命令:“李天佑,当着她的面给我答复。” 梅月婵不知道这个陌生女人为什么对自己心怀恨意,但不愿继续忍受她的无礼,沉脸刚要质问。李天佑显然也对魏敏蛮不讲理忍无可忍,黑青着脸上前拿身体挡在两人中间:“你不要为难她,先回去。” “你护着她?”魏敏惊愕。 “简直无理取闹!你先回去,我这一天也累了,经不起你胡觉蛮缠。” 魏敏扬着下巴无视他地搪塞:“不行。” 李天佑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蹙紧眉头咬了咬牙。瞬间释然的样子,舒开眉头轻松地一笑。 “好,你敢嫁我就敢娶!” “一周之内。” “一言为定。” 李天佑如此痛快干脆的回答,反而让魏敏有些震惊,嚣张的气势荡然无存,突然失语似地愣在那里。最后竟然冷哼一声,气呼呼地甩下一句,算你有种,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人觉得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梦,反应过来后,梅月婵忍不住哑然失笑。 “李管家,恭喜你啊!” 面对梅月婵的调皮,李天佑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自嘲地抽动了一下。 “她是在怄气,不能当真的啦。” 梅月婵止步,满腹狐疑地问:“哦?怄什么气?” “……”李天佑支吾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梅月婵叉开话题。 “李管家,你在陆家多长时间了?” “快十年了吧。十年前,我父亲和老爷结拜了异姓兄弟。那时正是陆家生意的鼎盛时期,陆老爷生了一场病有些分身乏术,就让我父亲来做管家帮他打理一些事情。几年前我父亲请辞,老爷又让我接着帮他做事。” “哦,陆家还有什么人?” “没有了,就这么多人了,剩下的还有十几个生意上的伙计。” 梅月婵再没问什么,但她隐隐的感觉到,这个怄气或许和针对自己的敌意有关,以后的日子里,她和这个素不相识刚刚知道名字的女孩一定还会侠路相逢。说话间就到了正屋门口,小翠露出一对虎牙,殷勤地从里面掀开门帘,闪在一边。 “老爷,我们都回来了,让你担心了。” 薛凤仪轻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没事吧。” “亲家夫人最近要出远门,向少奶奶交代一些事情。没什么事,一路平安!” “爹,娘,让你们担心了。” “天黑瞅不见你们回来,确实心里挺着急。行了,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小翠,让厨房把饭给少奶奶送屋里去。” 梅月婵走后,李天佑望着面色凝重长吁短叹的陆伯平小心翼翼地询问:“老爷,三少爷――”顿了一下,李天佑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回来了吗?” “唉――”陆伯平未语先叹,头晕无力的症状让他简直不愿开口言语。如果不是惦记着他们几个人,也不至于头晕眼花强撑着坐在这里。 薛凤仪和李天佑搀扶着气喘吁吁的陆伯平,起身来到里屋,等他在床上缓缓躺下,薛凤仪给他脱了鞋,又伸手拉过一个蚕丝的薄被搭在他腰间。陆伯平闭上眼晴伸开手掌盖在额头上,大拇指和中指微微用力掐着两边的太阳穴,不停的按压,缓解这种疲惫的无力感。好半天,才缓缓停下手来,长叹一声,无力地睁开眼睛。 李天佑看得出,短短的一天时间,陆家老爷已经从一个年富力强的商人变成了一个虚弱不堪的病人。无法解释的宿命,像一场灾难不动声色却来势汹汹,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把一切摧毁。 “没有找到。两个同学家也去了,其中有一个,也是在昨天晚上突然不知去向。” 风,悄无声息掀动帘角,空气中蕴含着温热气息。盎然春意很快会消弥倦怠,一场滂沱已悄然来临。 “这事情一定要瞒住三少奶奶,晨儿在外面玩够了任性够了,吃点苦长了见识肯定就回来了,到时候他们还是团团圆圆的。” 第9章 ·付流年(二) 陆晨的绝决岀走被悄然的压了下来,仅限于陆伯平夫妇和两个儿子以及管家李天佑知道真相,对外一致的说词是因生意外出。儿子带来的痛自己可以默不作声忍在心里,传到新过门的媳妇耳里,恐怕不只是痛,若是性情刚烈的还会招致家庭的破裂。也为避免她被闲言碎语和邻里的蜚短流长中伤。 毫不知情的梅月婵单纯的享受着进入陆家后最幸福快乐的这段时光。大嫂为人不易接近,整天呆在屋里沉默寡言,只有回娘家的时候,她穿过院子的身影晾晒在阳光下面,才能看到她的寡白的脸上略微泛出淡淡地笑意。反道是不谐世事体弱多病的陆珍,经常去她的屋里玩耍,亲热的喊她三妈。为了打发闲暇无聊的时间,在水月央求下,李旦到养公鸡的邻居家借来颜色漂亮的鸡毛,梅月婵和水月两个人在屋里摆岀针线一阵忙活,然后两个人牵着陆珍,神神秘秘地偷笑着溜到了后园…… 这十多天来,每天早上和下午,浓浓的中药味充斥着整个院子挥之不去,像沉重的云层笼罩在陆家上空,陆伯平眩晕乏力的症状,在苦涩难咽的草药和每周一次刮痧得调理下日渐好转。 李玉小心翼翼地端着枣红色的托盘,刚熬好的半碗中药冒着氤氲的热气。正屋门口,小翠已经翘首而立。后园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让她有些魂不守舍。趁机悄悄地指了指后院,用口型加动作向李玉发出询问。李玉立刻做出几个踢毽子的动作,两个人神秘会心地一笑。 服待陆伯平喝完药,小翠接过薛凤仪递过来的空碗,脚下不停急不可耐地送去厨房。小翠前脚刚走,碧桃提着点心盒子,在门口轻声问:“太太,我家少奶奶给让我给您送些点心。” 薛凤仪循声从里屋出来,不见小翠的人影,纳闷地说:“是碧桃吧。进来吧,没瞧见小翠吗?” “小翠――可能,在后园吧!”碧桃看到小翠一路小跑去了后园,才趁机过来,却故意装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成功的引起了谢凤仪对后园的关注。看着薛凤仪径直朝后院走去的背影,碧桃的嘴角翘起了得意地笑意。梅月婵的到来生生对她造成排挤,让她陆家第一美人的称号,一夜之间沦落到被下人暗中指点的地位。这种女人之间的嫉妒,只有疼的人才懂。 随着红色鸡毛键子上下飞舞,梅月婵脚上绿色的软缎锈花鞋也格外引人注目。眼底唇角灿烂的笑容宛如雨后的石榴花,琦丽风情如水流淌宛若清风徐起荷塘。几个小丫鬟全都围成一圈,每人十个,人人有份,一时间闹闹哄哄叽叽喳喳,欢乐的心情像点点流光肆意流淌。一把条帚被扔在离她们不远的地上,消了一半皮的土豆还躺在筐里,木盆里泡着没洗完的衣服,通通不管不顾被搁置下来。 薛凤仪的岀现让几个小丫鬟顿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立在原处,她们心里都清楚,一顿训斥已经无可避免。 薛凤仪此时心里纵是有一百个不满,也要在下人面前给自己的新媳妇留点脸面,即要立规矩以儆效尤又不能太过火当众拂面。只好垂着脸忍着心头的火气,低低的声音充满了威严:“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 几个小丫鬟风一样仓皇逃离,热闹的后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梅月婵尴尬地立着。她喜欢这样的早晨?,风在摇树的叶子??,天空偶有飞鸟的掠影??,白云孤影重重,太阳亲吻露珠,但是此时此刻,一种乌云压顶秋风过境的沉重,让她此前所有的浪漫心情荡然无存。 “你已经是陆家的媳妇了,不要还是做女儿家的样子,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女人做了媳妇就要循规蹈距有所收敛,言行举止合乎礼数。”对这个儿媳薛凤仪还是心生喜欢的,她开朗活泼的一面一目了然,更多时候嘴角眼底的笑欲言又止,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婉约含蓄,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 薛凤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平缓:“你是少奶奶,有的是空闲,但那些下人们都有事做,不要带她们疯玩疯闹了。” “娘说的是,儿媳记住了。”梅月婵有些失落,但她也知道这已经是婆婆对自己网开一面了,乖巧谨慎地点头应承着。 这是她来到陆家第二次遭婆婆责斥。第一次是因为一时顽皮,偷吃了上供的麻糖和点心。从小翠那儿得知婆婆发现供品缺少大发雷霆,梅月婵意识到自己觉得无所谓的几块点心可能惹了祸,又顾虑撞到枪口上两个人都无法下台。思来想去灵机一动躺在床上,打发水月前去,声称自己病了―― 薛凤仪听说她恰好这时身体不适,心生疑窦。自己的儿媳又刚过门,她也没打算深究,但又不得不做个样子掩人口舌,正好趁探病给她个台阶。陆伯平也再三交待她:“老三对不住人家,咱们陆家对这个媳妇要比别的多些疼惜。” 薛凤仪进了门就看见梅月婵瞪着房顶,一脸失落和无辜。开门见山地说:“水月说你不舒服,我过来看看。你这是――” “我在等死。” 薛凤仪以为她会倚乖卖巧说一些求情的话:“这话从何说起?” “我不该一时贪嘴吃了祭祖的东西,我等上天向祖先们赎罪,请他们原谅我这个儿媳妇。娘,对不起,也请您能原谅。” 薛凤仪无奈地摇摇头,扑哧一下笑了。这种谎话被她说的煞有介事,巧妙的承认了错误给足了薛凤仪的面子,也讨巧的给她自己找了台阶。这个冰雪聪明古灵精怪的儿媳妇让她还怎么忍心埋怨:“这么顽皮!起来吧,原谅你了。你的病也该好了吧!” 梅月婵掩着内心的喜悦,一脸宠溺又佯装不放心,试探地问,真的? 梅月婵看薛凤仪郑重地点了点头,立刻眉开眼笑:“谢谢娘!我保证下不为例!” “不过我有个条件。”梅月婵一听心一下又悬到了嗓子眼,薛凤仪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丝毫不像儿戏。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猜对了我就不再计较。限时,我数三声。” 梅月婵略微垂眸暗自沉思。婆婆说了原谅自己没有必要再出尔反尔,如果真有意故意刁难,无论她怎么猜都会不对。既然如此……薛凤仪不动声色张口刚要数三,梅月婵面带微笑,声音旖旎。 “您在想怎么惩罚我。” “假如我说不对呢?” “假如不对,那就是您没有想惩罚我,我谢谢娘的宽宏大量。假如对了,您事先已经说了原谅我。这个问题退可守进可攻。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聪明要用在正道上。娘,我谨记在心绝不再犯!” 薛凤仪欣然地微微点头。面前这个姑娘,尤其是那双灵澈的眼睛,就能知道她绝不是一个愚钝木纳软弱退缩的人。她的谦卑柔和像是一道自我防护的屏障,一旦有人触碰就会触生它的锋芒。 “我只有三个儿子,没有闺女,粗枝大叶惯了,也不知道这女儿家要怎么养。你这么伶俐乖巧,娘其实是不愿意说你的。但是,就算娘把你当女儿疼,我三个媳妇,总不能予人话柄说我坦护。你要收敛着点儿,不要让娘为难。” 梅月婵耍了个小聪明,平息了一场是非,但很快,孤单无聊日子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薛凤仪一脸疼爱,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话就被她忘在了脑后。这次踢毽子,又不合时宜的惹火上身。 在这个家里,梅月婵总觉得有些百无聊赖,有些压抑,她有心想问问丈夫的音讯,又觉得羞于启齿,几次话到嘴又强咽了回去。梅月婵小心搀扶着薛凤仪,俩人慢慢朝前院走着,薛凤仪忍不住垂下脸多看了几眼她脚上的绿色绣花鞋。这双绣花鞋,三个媳妇每人一双,但只有在这双脚上才看起来那么灵动,像是有了生命,真真有一种步步生莲的感觉。浮在碧波上的荷花兼有金线,晨光映照下,闪着斑斓的光彩。这时,小翠着急忙慌连走带跑来了后园,迎面与两个人撞上。话没开口,先遭到了薛凤仪地斥责:“告诉你多少遍,有点规矩。”看小翠连连点头,嘴里一迭连声的说着对不起,薛凤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二奶奶在打水月,把老爷也吵醒了。太太,三少奶奶,你们快去看看吧。” “娘,您先去看爹。我去就好了。” 薛凤仪的三寸金莲,走路不稳。梅月婵疾步来到前院。还没到林妙龄的门口,就看到大家围拢在她门前的台阶下,听到水月苦苦哀求的声音。 林妙龄昨晚摘了手镯放在桌子上,早上想起戴时却不翼而飞。平日里除了碧桃出出进进,少有旁人。询问碧桃时,说水月昨晚来玩过一阵――“你说,你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没叫你,你到我房里干什么?” “二少奶奶,是碧桃姐姐找我去的。” “她找你,什么事?” 碧桃抢先承认有邀约,但因为二少奶奶想吃鱼自己当时去了厨房,李旦李玉可以作证。相比碧桃的振振有词,水月则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难免更加引人疑心。林妙龄找来管家李天佑当场作证,带着碧桃气势汹汹闯进梅月婵的房间,竟然真的在水月床下发现了那只丢失的镯子。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水月百口莫辩六神无主,只能一味地哭着否认和哀求。林妙龄不依不饶扬言要告诉老爷,水月一时情急抱着她的腿求情,谁想到,反而因此致使林妙龄当场跌倒,在台阶上摔破了手掌和手肘。林妙龄众目暌暌丟了丑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对水月大打出手。 看到梅月婵来,水月一脸的无辜和委屈,双膝代步爬到梅月婵身边,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少奶奶,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偷。少奶奶!” 梅月婵见她哭的可怜心生怜悯,况且平日里规规矩矩老实巴交,不像心存歹念奸佞小人,于是婉言相劝。 “我不在场的情况,你们怎么能随便进入我的房间呢?这个暂且我不计较,就算她是一时迷了心窍,教训一下,以后不再犯糊涂就是了,二嫂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弄的鸡犬不宁惹邻里笑话。” “哟?你的房间怎么就不能进了?”林妙龄傲慢的吊起眼角不屑地冷笑。如果不是大清朝气数终尽,林家可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八旗弟子,在红砖碧瓦的皇城根也算是人上之人。旗人四散流落大多纷纷改汉姓,但尊贵风光的身份为他们积累下的家底,让他们的生活仍比普通百姓富裕阔绰。虽是过气的皇族,在这个家里,老太太老爷子也要让她三分,对她高抬偏宠另眼相待。 在林妙龄看来,这个刚过门的三少奶奶敢同她拗理,的确有些不识相。下人们也都众口一词维护偏袒林妙龄,李天佑作为管家深谐陆家人情事故,虽不能说什么,在心里不禁暗暗为梅月婵捏了把汗。 “这只镯子,可是我祖母当年参加慈禧太后生日宴时,慈禧太后当众所赠。说得轻巧,她这样的身份,也配摸吗?”林妙铃恶狠狠地瞪圆了眼珠子,咬牙切齿不依不饶地质问。 看到薛凤仪随后过来,林妙龄立刻扑上前向薛凤仪展示着自己摔破的手肘,一副义愤填膺为民除害的样子:“娘,人赃俱在!你可要为儿媳做主,这奴才非但不承认还出手伤人。” 水月眼巴巴地望着薛凤仪,啜泣着辩解:“太太我没有偷,不是我。我真的没有偷。” “都回屋再说!无关的人散去吧。” 围观的下人稀疏散去,梅月婵才发现,平日一言不发的大嫂带着陆珍甚至李天佑刚过门的媳妇魏敏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并且一声不响随着进了屋子里。 薛凤仪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沉着脸淡淡地问:“东西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下搜出来?” 水月哭丧着脸,顿了一下,为难地摇了摇头。万般无助的目光重又望向梅月婵:“三少奶奶救命,我真的没有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林妙龄得意地插话道:“妹妹,虽说她是你的丫鬟,你可别怪嫂子。人赃俱获大家亲眼所见,可没有半点冤枉她。”说着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人穷志不能短,这世上的好物件多了去了。不是你的拿了也没用,婆婆你可要给儿媳妇做主,这奴才敢偷主子的东西,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留她百害无一利,有辱咱家清白干净的门风。” 薛凤仪沉重地叹了口,不无痛心:“水月,我平时待你不薄,你怎么――” “太太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我水月可以饿死、冻死、穷死、也不会去偷人钱财为非作歹。太太把我买了才不至于被卖进窑子,我感激太太一辈子,绝不会如此知恩不报。三少奶奶,太太,我真的没有啊!” “人不可貌相,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嘴巴还这么硬。东西摆在面前都死不承认,真是无可救药。”碧桃一脸鄙夷,适时的煽风点火。 “行了,我做主了。你我主仆一场也是缘分,念你平时乖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陆家就不留你了。” 水月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很快她将重蹈被卖的命运。万般不愿却也无奈。 “太太,我是清白的,我这样走了,我的名声已经毁了,一辈子都会背负骂名。” 梅月婵来到桌前,拿起那只翡翠镯子看了看,问道:“是谁捜出的东西?” “是我,三少奶奶。”碧桃依然是一副甜笑的样子:“不过,好多双眼睛都在场看着呢,真是家贼难防啊!三少奶奶你可别护短推卸责任啊?” “有谁亲眼看见水月偷吗?” 所有人都低头不语,谢凤仪面色平静端过小翠递上来的茶杯,轻轻抿了口。深邃的目光早已经看到了风雨尽头唯一的结局,而且深知,风雨平息还不是时候。 梅月婵的话引来林妙龄极大的不满,歪着脖子扬起下巴,没好气地质问。 “妹妹,你可不能强词夺理不分是非颠倒黑白。” 梅月婵淡淡一笑:“二嫂放心,她若有错实属自作自受,任凭处置。只是没人看到她偷东西,又怎么能妄下定论一口咬定?这事下断论为时过早也过于草率,不能服众。慢慢查清再说不迟。”说着,缓缓走到门外的花盆前,把手中的镯子放在盆中:“如果是从这盆里找到的,是不是就该断定是这盆花偷的东西呢?” 林妙龄被呛的面红耳赤,一时理屈词穷无语以对。极不甘心地唠叨一句:“你这是强词夺理。” 薛凤仪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无动于衷的样子。碧桃恼怒地剜了梅月婵一眼,恶毒的目光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一直在旁边低垂着眼皮沉默不语冷冷观望的李天佑,这时,轻轻地挪了挪麻木的双脚,不露痕迹地舒了口气。 “二嫂,我看这件事还是查一查再做结论吧。”梅月婵语气缓和温软。 一边是牙尖嘴利的主仆咄咄逼人,一边是名声扫地百口莫辩。魏敏明摆着一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架势。 碧桃极为不悦地小声嘟囔:“这件事情,秃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有什么好查的,不过是为你自己的护短找借口罢了。” 林妙龄有些反感地瞪了碧桃一眼。碧桃识趣地把脸别到一边,不再插话但是心里却极不舒坦。凭什么?比她丑,脑子不如她的女人都可以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享尽荣华富贵,,而她却要看人脸色低三下四。她当然不服,更不甘心认命。 “好,这件事情你来查,如果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下人的错主子也难逃关系,必须和恶奴同罪,否则没完。” 薛凤仪遗憾地叹了口气,起身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都不要在争强好胜,我来处理”。这样的结局在她的意料之中,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儿媳同样亲,眼看着事情一步步赶潮似的朝着这个方向,必须出头强行阻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薛凤仪话音刚落,林妙龄突然拧着眉头躬着身体手捂小腹,嘴里发岀痛苦地呻吟。薛凤仪见状立刻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我肚子疼。” 薛凤仪稍微愣怔一下,面色凝重立刻果断地吩咐:“李管家,快去叫医生。”李天佑快步出门,薛凤仪又急急地招呼碧桃:“快,扶你家少奶奶回屋躺着,给她盖暖和点。小心,手脚轻点。小翠,快去厨房煮点老姜红糖水揣来。”吩咐完一切,薛凤仪似乎仍不放心,由小翠搀扶着,跟随在后缓缓来到里屋,耐心地安慰卧床的林妙龄。 “大夫马上就来,你再受点委屈,忍一会儿。” “娘,你可不能偏坦护短,一定要给我做主。” 薛凤仪尽量让自己平静,但是地上一路延伸到床边的血迹,让她感到触目惊心坐卧不安。 第10章 ·暗波涌(一) 第11章 ·暗波涌(二) 梅月婵出现在店里时,李天佑恰好前脚刚到,他想起早上薛凤仪交代的事情还没办。 “二少爷,您费心多转悠着点儿。太太让我找家把水月打发了。” 账房先生生病告假,陆豫正在拢账,顿了一下,站起身慢斯条理伸长两臂,身体后仰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娘准备,怎么打发?” “长生倒是有心想娶,水月好像没心思嫁他。水月本来就是买来的,还卖掉完事。眼不见心不烦,看见她,老太太免不了会想起孙子。”李天佑年长几岁,思虑周全些。 陆豫是个粗人,穿衣连扣子都很少扣,大大咧咧的脾气,成天风风火火像个二流子。 “昨天正好有个老主顾还念叨家里缺个丫鬟,这事你不用管了,回头我给我爹说。” “成!” 陆家的女人从来不沾染生意上的事,梅月婵在这里出现,多多少少让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女人家家的,玩够了找个车早早回家去。跑这儿干嘛来了?”陆豫双臂抱胸斜靠在柜台上,一脸纳闷,瞥了一眼踏进门的梅月婵和水月,一脸的无柰和嘲笑。 “爹说,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有什么能帮你们的。”梅月婵小心的说。 “生意上的事你懂吗?你能帮啥呀?我给你找个车,早点回去吧。” 李天佑适时插话道:“天气还早,即然老爷让她来的,想玩就让她在这玩吧。不然,回去也没法给老爷交差。” 陆豫眉头拧起了疙瘩,不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切,这不添乱嘛。谁有时间陪她玩儿?” 梅月婵连忙急急的解释:“不用管我,你们该干嘛干嘛就好。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这样吧,都过来,过来。”李天佑扬声招呼几个伙计:“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咱陆家刚过门的三少奶奶。” 年轻的伙计冲她点头问候,两个年长的男人走过来,冲梅月婵点了点头,笑道:“这喜糖我们早都吃了,就是还没见过少奶奶的面儿。三少奶奶好面相,一看就是慈眉善目心灵手巧的人。” “别在这贫,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陆毅故意横着脖子揣着架子打趣,然后歪着脸吊起眼角:”你会算账吗?” “会。” “这帐可不是一顿吃一碗饭,一天吃几碗这么简单。” “我祖父开药房的时候,我经常在那里管账。” 陆豫不以为然,懈揄地一笑:“哟呵,有点见识,啊?账房请了半个月假,练练手把账拢拢。有什么问题找李管家问,这就交给你们了。我去处理水月的事情,水月你跟我来一下。” 拢账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别人经手做的账。一些拿不准的地方,经李天佑一点拨随即茅塞顿开,这一开窍一发不可收拾。中午,李天佑在饭店订了饺子,店里的伙计都轮流吃完了饭,梅月婵依然一声不响低着头聚精会神的扎在账本上。直到对完所有的帐,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转了转酸痛的脖子,端起放在一边的凉饺子,转过身去背对柜台,自顾吃了起来。 “少奶奶,我去给你再点一份新的吧,这已经凉了。”水月看到有些心疼。 “没事,不用。”梅月婵摇着头一边又夹了一个饺子,咬了一半,边吃边问:“李管家呢?” 听年长的伙计说他刚出去了,梅月婵忍住心头的疑问。账上有些不明原因出去的钱,是个问题。整个下午,她都在店中招呼生意,精明能干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深入人心。年长的伙计在李天佑和陆豫返回时,由衷的夸赞,三少奶奶,都可以独当一面,我们这些人的饭碗都让她抢去了。 从店里回去的时候,离黄昏还早。 闪过花墙,梅月婵就看见陆伯平从那间整日落锁的房子里出来。暖暖的斜晖拉长他的影子,远远看去,显得无比孤独和落寞。陆伯平站在门口轻轻抚了抚额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朝屋里望了望,才缓缓伸手拿过窗台上的锁,拉过黄铜的门环,将门重新锁好。听到铜锁“咔吧”一声响,陆伯平的心仿佛也关了起来,手中的钥匙变得沉重无比。 陆晨走后音信皆无,陆伯平嘴上不提,并非心里不念。“这个兔崽子,是死是活是好是坏,连封信都不知道写。”彻夜难眠的时候,唯独这句话是陪伴他熬过漫长夜色的孤灯。 “爹。” “嗯,回来了。”正出神的陆伯平,听到梅月婵的声音,慌乱的从恍惚中回过神,装作迷着眼睛的样子,匆匆擦了把湿润的眼眶,抬高声音笑着说:“你娘不放心,还一直等着你呢。” 梅月婵点头应了一声,心里暗自对这间铁锁把门的房子充满了好奇。林妙龄的屋里,淡紫的细纱门帘后,碧桃细长的眼睛正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缓步来到里屋。阴阳怪气的话含讥带讽:“三少奶奶挺会讨人喜欢,把老爷太太哄的挺高兴。” “岀头的掾子,挑头的花…………” 来到大屋,梅月婵把买的豌豆糕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通体浓浓的黄色晶莹滑润,配以红枣和柿饼点缀,不只看相极佳,更惹人垂涎欲滴。 梅月婵把自己拢账本的事情和发现的问题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陆伯平。陆伯平面露喜色听着仔细,心里对这个新过门了媳妇不禁赞赏有加。自己果然没看错,关键时候她可以助陆家一臂之力。 “你一个人在家里也是闷得慌,有空多出去走动走动,去店里帮帮忙也挺好。”陆伯平欣慰地说。 薛凤仪对这样的新思想仍是难以苟同,目光慵懒,从自己小巧的三寸金莲上移开,有些酸酸说:“女孩子就得有女孩子的样子,尤其是为人媳为人妻后,贤良得体、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首当其要的事情。去外面抛头露面还是会惹人闲话有失体统。” 梅月婵微微含首,目光落在那双绿色的绣花鞋上。她心里很清楚,因为水月的事情婆婆已经对她有些微词,说话办事再有什么闪失,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加难熬。 陆伯平爽朗地一笑:“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女孩子上学、做事情的比比皆是,我们的思想也要跟得上局势才行。” 薛凤仪不悦地翻了他一眼,很明显还有什么话要说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讪讪地笑了笑。 “爹,娘,陆先生外出已经很久了,不知道有没有写信回来?”梅月婵问的紧慎而小心。 “呃,唉――!”陆伯平吞吞吐吐,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托词。“你说这孩子,真是念书念傻了,出门在外连封信也不知道写,根本就不知道家里人担心他。”薛凤仪附合地埋怨着,目光遇到梅月婵期待和信任的眼神时,她下意识的选择避开那含着幽怨地注视,心中隐隐的愧疚让她无法坦然自若。 陆伯平尴尬地笑了笑:“老三一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不用担心他,没有消息就是说明一切平安。” 这样的措辞在梅月婵的意料之中的,明明是一个敏感的人,为了不让公婆感到压力,只能掩藏起内心的无奈和失落,装做不在意的样子:“爹,娘,我去看看二嫂。那天我要是不和她顶嘴,她也不至于生那么大气,我心里总觉得愧对她。” 水月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薛凤仪对陆豫的安排也很满意。水月早已默认了自己的宿命,从被卖钱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无法自己做主。兴许是陆豫那霸道的眼神,也或者是那句模棱两可却又隐含深意的话,让水月心生微澜,拒也不是应也不是。 “我的孩子因为你没了,你要还给我一个才行。” 晚风丝丝缕缕,太阳渐渐西斜。沐浴在薄暮的光里,安静的院子平添了一份温婉的气质。庭院深深,风吹花影,暗香盈动。?香梅牵着手持石榴花枝的陆珍,从后园缓缓过来。看到正巧走到梧桐树下的梅月婵,一脸巧笑迎了上来。梅月婵把切成大小一样的条状的豌豆糕,亲自递给两个人。 “谢谢三少奶奶。”“谢谢三妈。” “怎么不见大嫂。” “大少奶奶回娘家了。” 梅月婵不动声色,很随意地问道:“哦,你不一起陪着去?也好有个照应。” 香梅说:“陆珍身子骨弱,不能受累,大少奶奶从来不让她出门,我得在家看她。” “哦。吃吧,喜欢吃,下次再出去我还给你们带。” 给二嫂林妙龄送的不只有豌豆糕,还有新买的蜂蜜。碧桃挑帘出来笑魇如花嘴甜如蜜,给她端茶拿座很是亲热周到。 林妙龄也已经知道水月很快将离开这个家,这样的结果还是让她有些耿耿于怀,毕竟于一个女人来说,孩子必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血淋淋的一块肉。对于这个过早夭折,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见面的孩子,林妙龄噙在眼中的泪水和愧疚,真实的折射了她内心的母性。 “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太便宜她了……” 林妙龄红着眼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小腹。那里曾经有一个暖暖的小生命悄悄的和她相依为命,那种神秘而亲切的感觉外人无法体会。想起这些禁不住又怨恨地念叨了一遍,便宜她了。亲眼看着一个肆意张扬的女人变得楚楚可怜,这种深深的震撼在梅月婵的内心产生了无声的触动。 梅月婵前脚一走,后脚陆伯平一脸欣慰,口中不乏溢美之词:“这个儿媳懂事、明理。” 薛凤仪扶着小翠挪着自己的小脚,缓缓移到床边,轻轻扬了扬手,示意小翠可以出去了。薛凤仪的担忧自有女人的细致之处:“晨儿不在家,我们要想法稳住他这个家才行,我尽量事事都依着她宠着她。我也知道这个媳妇好,所以更不能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对得住晨儿。” 陆伯平不以为然,坚决地摇了摇头。男人的粗犷显而易见。 “我看她不是那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遇到那种女人,天天锁了大门她也未必不去招蜂引蝶红杏出墙。” 薛凤仪知道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心里人还是免不了担忧:“反正让她少接触点人,事就少一些。” 陆伯平脱掉鞋子坐上床,把酸痛的后背靠在墙上:“这人呀,不能总歇着,不然越歇越废,不是这儿疼就是那疼的,年轻的时候没白没黑的忙,从来没觉得哪疼。明天,我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说完,忍不住又是长长的感慨:“这兔崽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音讯,万一时间长了还不回,到时候恐怕瞒都瞒不住了。” 这又何尝不是薛凤仪的担忧,也只有在这样的晚上,他们才不必像在人前那样绷着,心中的郁闷和担忧才敢以长吁短叹来卸载负重。 “埋一天算一天吧,还能有什么办法。晨儿早早晚晚回来了,他们两口子团团圆圆的不还是一个家嘛!” “你听我的,给她找点事做,错不了,省得心里空落钻牛角尖。有事干了,她就没时间去想晨儿的事了……” 鸟雀在梧桐树上轻轻翻动,默默坠下的叶子象一声无奈而郁悒的叹息。 最后一抹晚霞??被如墨的夜色覆盖,房檐下的灯笼悉数点燃,弥漫到窗前????的夜色淡去。 星辰如豆,柔光散落一地。清辉流转,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到永世都无法触摸。月光的高度?,刚好够着忧伤,晚来的风,足够丈量孤独的距离。 空空荡荡的后园里,一个人影手持长萧,仰对月色独坐廊下,空灵的萧声刚刚翩然旋起又心事重重嘎然而止。 第12章 ·暗波涌(三) 第13章 ·风云变(一) 第14章 ·风云变(二) 第15章 ·风云变(三) 晨曦佛去夜的碎片,兴州城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最早接受了阳光的洗礼,后园的石榴树到了盛花期,绿叶之间缀满了浓烈的火焰。 阿黄懒懒地躺在梧桐树下打盹,听到梅月婵屋里有动静,仰起脑袋望了一眼,立刻站起身,使劲拉长四肢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身上的毛发,摇晃着尾巴一脸温柔默默地注视着她。 林妙龄正在洗脸,梅月婵吩咐梅君把几盒点心和一盒蜂蜜放在正屋的桌子上。碧桃一如即往小嘴抺蜜似的,场面上的事,她比主人林妙龄更显的得心应手。因为孩子的事,林妙龄对梅月婵怨念难消,又碍于一家人的情分不便脑火,只好不上不下的揣着。沉脸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两句,敷衍一下。 梅月婵对这气氛的别扭心中有数,也理解林妙龄,短时间内让二嫂卸下心结也的确牵强。关切地叮嘱她多保养,顺手指了指刚带来的蜂蜜,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向自已需要的范围。 “二嫂,这是今年上好的槐花蜜,黄河外滩九龙沟那里,满山的槐树别无杂木,这蜜也甘甜纯正,早年都是后宫妃子才能有这口福。现在槐花一开,就被高官富甲们抢订一空了。今年干旱,花势单薄,这蜜也少了几成,养蜂人和我家有些旧交,才弄到这一盒。你尝尝,是不是与你先头喝的大有不同。”梅月婵暗暗观察着林妙龄的神色。 林妙龄和陆豫两口子一直惦记着陆家的财产,陆豫曾经向陆伯平提出分家的意思,好似偷油的老鼠,这个想法立立刻被陆伯平委婉的压了下来。陆伯平一声不响带陆豫到书房,铺纸研墨写下四行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在陆伯平的心里,家无论如何是不能分的,就像一块豆腐一旦被切成若干小块儿,形聚神散,就再也不是原来那块了。 陆豫分家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大哥身为长子对家里的生意始终是漠不关心袖手旁观,老三一直读书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几年来,只有他一个人费心操劳替陆伯平扛着这个家,而陆伯平除了牢牢握权对他的付出似乎视而不见。既没有对他另眼看待,经济上也没有予他特殊的优越感,就算一句口头的肯定和赞赏也吝于表达,难免让陆豫为这些年自己的努力觉得不公,对陆伯平不够执正持平心生怨言。 陆晨的离家,让陆伯平望子成龙的心思落空,陆豫欣喜的认为这将是分家的最佳机会,却再次被陆伯平拒之千里。林妙龄身怀有喜,两口子再次心寄希望,准备借此顺利达成分家的目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孩子没有出生就横遭意外胎死腹中,梦寐之事再次落空。梅月婵的到来不只分割了林妙龄历来独享的优越感,更是抢先一步插手陆家的生意,本以为凭借身孕目中无人高人一等却落得空欢喜一场落人笑柄。可想而知,各种怨恨层层叠加,林妙龄对梅月婵的怨恨自然非同一般。 林妙龄脸上的冷漠稍稍缓和了些。神色依旧慵懒,淡淡地说,谢谢弟妹。梅月婵趁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那天说我调的蜂蜜水与平时不同,你觉得有什么不同?” 碧桃做完事立在旁边,闻言不自觉的暗暗扭头瞟了一眼梅月婵,又若有所思地低头望着自已的鞋尖。 林妙龄叹了口气不经意地说:“那种味儿怪怪的,说不准。可能我那段时间味口变了,这几天觉得与从前又没什么异样了。” 梅月婵心中疑惑难解,不禁自语:“有了身子口味是会变化,这蜂蜜水――也太巧合了……”说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碧桃。碧桃一直紧张地绷着脸,匆匆瞥了眼梅月婵,满腹疑窦的样子全落在了梅月婵的眼底。碧桃越是装出气定神闲与已无关的样子,越是显得心慌无措,在梅月婵悄然地审视下,很快乱了方寸。碧桃是林妙龄最亲近的人,假如有人借机做手脚,她的嫌疑最大。她又是林妙龄的陪嫁丫鬟,按说该是至亲可靠的人,眼下这层层阴霾,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妹妹刚说什么巧合?”林妙龄也听出了话中有话似有所指,疑惑地问。仅是怀疑毫无证据,不能草率鲁莽。梅月婵灵机一动,故做轻松嫣然一笑:“没什么,这冲调的方法不一样出来的口味就千差万别。碧桃聪明伶俐,厨房里刚烧了热水,你让碧桃跟我来,我教她一次。” 碧桃硬着头皮跟着梅月婵来到厨房,李玉正在收拾红萝卜,梅君上前帮她揣着,一手拉着她,两人一起去了后院的井边。 碧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脸鄙夷满不在乎地看着徒有虚名的三少奶奶,心里不禁暗自嘟哝,不就是个蜂蜜水,有什么好学的。陆晨一夜消失再加上婚前他的种种叛逆,大家早就已经默认了他离家出走的事实,唯一蒙在鼓里的也只有梅月婵一人。出于她的身份,大家表面上对她保持恭敬,也源于她的善良贤淑没有人忍心揭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私底下嚼口舌,大家对她既同情又不屑,纷纷猜测,这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还能在陆家呆多久。 梅月婵紧紧地盯着碧桃:“红花和马钱子是怎么回事?” 碧桃闻言,浑身一紧,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面前这个女人竟然不按套路出牌,这让她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三少奶奶,你,你说什么?” “红花、马钱子?”梅月婵镇定地重复了一遍。这种女人,狡兔三窟,通常不见棺材不落泪,梅月婵暗自思量。碧桃打算装傻撒泼蒙混过去的伎俩也被她洞穿,为了避免她抵赖,反咬一口,这件事必须一举拿下。梅月婵顿了一下,软硬并施连唬带吓:“没有证据我不会来问你,你要好自为之。你担心水月把你的事情走漏风声,想尽一切办法排挤甚至威胁她。今天你要说半句谎话,旧账新账一起算,你就等着吃官司。即便不会五马分尸也一定让你坐穿大牢。” 看着碧桃柳眉紧锁,心慌意乱的眼神,梅月婵已经心中有数。碧桃抿着的嘴,迟疑地蠕动了两下,虽说万般纠结却仍心存侥幸,暗自咒骂着水月思考着对策。梅月婵决定趁热打铁不给她任何反手的机会:“你想嫁祸水月,对不对?”看到碧桃愕然的脸色,梅月婵立刻进一步追问:“你们主仆多年,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只为嫁祸水月保住你的颜面,扼杀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红花,马钱子从哪来的?你真打算坐穿牢底遗臭万年?” 梅月婵说完,顿了一下,凭借自己细致巧妙的推理,一步步靠近真相:“你能接触的人很少,只有金大夫可以随时进出我们陆家――” 碧桃对她的步步紧逼慌了心神,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梅月婵离开厨房不敢怠慢,快步去往后院寻找梅君,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办。 “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除了她自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少奶奶也挺可怜的,过门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瞧瞧你那点儿出息。还可怜人家?你一个下人,人家是少奶奶,用得着你可怜。至少吃喝不愁的,哪像我们,干粗活还要看人脸色。”“你们注意到没,那两棵石榴树死了一棵,说什么冲喜呢?这也没冲着呀。”“那算命的不都说了嘛,是福祸同行。”“就是,当时老太太也在,看那脸色,心里可不是滋味着呢。” 正房的拐角处,小翠、李旦、长生、几个人靠在墙根的阴凉地悄悄的说三道四,香梅带着陆珍也站在旁边。闲的没事的时候,他们乐于用各种家长里短奇闻异事打发闲暇。小翠脸冲着院子,一眼瞥见闪身过来的梅月婵,扬高声音夸张地冲她打了个招呼,几个人尴尬僵硬地咧了咧嘴,借口有事,灰溜溜的一哄而散。 望着众人慌乱散去的背影,梅月婵心里起伏难平,却也懒得理会他们的阴奉阳违。这些闲言碎语像一堆棉花堵在她的胸口,不疼不痒却能让她近乎于窒息。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有关她的议论,她很想弄清楚他们的议论源于什么,但是每次别人都对她遮遮掩掩避之不及。 自从进入陆家,她就像个异物,被人另眼看待。陆晨的出走已经冷冰冰的把她塑造成了弃妇的角色,同样是儿媳,大嫂二嫂的优越感是她无法触及的,每个人的身份都赋予了它不同的意义,在她需要的时候,却只有一个暗自苍凉的手势。 算了,自己身为陆家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事情关系到陆家的切身安危,不可怠慢,这些杂如乱麻的问题以后慢慢会弄清楚。那种感觉再次如潮水席卷她的身体,那是一种掺杂了恐惧的兴奋感。 金大夫的药店并不大,没有人的时候会显得空空荡荡。金医生至今未娶单身一人,当年右腿的伤险至骨头,虽然保住了腿但是行动受到影响,每走一步都会牵扯着身体向右边一闪一闪。药店门口的大木盆里浸泡着几件蓝布长衫,金大夫刚从皂角上摘下两颗皂角,手握石头卖力砸着,呯呯的敲打声遮蔽了走近的脚步声。 看到两双穿着绣花鞋的脚,移步面前,金大夫这才恍然大悟,仓促地站起身,将两只手在腰间的衣服上飞快蹭了蹭。 “梅姑娘哪里不舒服吗?进来坐。”金大夫一瘸一跛的带头朝屋里走去。 “金先生。”这里是药店,所有的人来这都称呼他金大夫。梅月婵这个称呼既有礼貌上的尊重也有客气的生疏。 “是药三分毒,用对的地方可以救人,用错了地方就是害人。”梅月婵面色凛然,质疑地目光夹杂着更深地气愤,像一张网罩在他的脸上。怒火和疑问已经在她胸中燃烧,她努力的抑制着,让自己保持冷静。 金大夫半张着嘴,疑惑不解地望着梅月婵,不等他发问,梅月婵话题一转又说:“我祖父行事磊落生性耿直,一生救人无数,你是他唯一的徒弟。如果不是这门手艺,靠力气吃饭你会过得很难。” 金大天面露惭愧,点了点头,这个救过他命的师父,他除了钦佩和感恩挑不出半个不字。感慨地笑了笑,刚要开口客气几句,己被梅月婵冷冷地话语截断:“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 金大夫已经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一头雾水张嘴结舌,梅月婵把眼一瞪抢先质问:“你和陆家有什么过节?”金医生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没有啊。” “碧桃手中的红花和马钱子,可是你亲手交给她的。”话音一落,金大夫的身体明显晃了晃,急忙抓住旁边椅子的扶手,掩饰这淬不及防的紧张。一瞬间,只觉得身子软成一滩泥,虚弱地跌进了椅子。 梅月婵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严厉地瞪着他,那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也充满了不解和质疑。金医生羞愧地低着头,不敢看她,脸色苍白如纸久久无语。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乃天职,腹中胎儿都不放过,你和陆家有多大的冤仇?如此丧心病狂泯灭良知?” 面对梅月婵的谴责,金医生一再犹豫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可以圆得过去的借口,面带愧疚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师父的孙女。” 梅月婵不禁冷笑。 “师父?你这样的所作所为配称我祖父师父吗?抛开我们的关系,你就可以对陆家暗下毒手视人命如草介吗?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门外有缓慢杂乱的脚步声,梅月婵停下声声质问,将目光投向外面。门外阳光尚好,十几个互相搀扶的叫花子有气无力地低着头缓缓路过,对屋里的争吵,他们毫无兴趣充耳不闻。脏兮兮的粗布衣已经褪了颜色,各种新旧的补丁间钻出新的破洞。更多人赤着膀子和脚,古铜色的皮肤上除了灰尘污垢还有磕磕碰碰留下的一条条伤痕。时局动荡再加上今年干旱严峻至今无雨,田地里的庄稼纷纷枯死,本该收获的季节许多人颗粒无收食不果腹,每天都能看到大批这样饥饿的流民,为了生命茫然辗转流落他乡。 这时,一辆紧随其后的马车在药店门口停了下来,两位身穿蓝色长褂头戴草帽的人,掀开布帘从后面跳下车来。听到屋里的争吵,其中一人,夹着不屑的声音冷冰冰地掷了进来:“因为我。你问他,还不如问我。” 第16章 ·前尘怨(二) 天气转热,李旦索性剃了一个光头。天沒破晓,他就开始忙活。摇着辘轳,从井里打上清凉干净的井水,把家里唯一的大砂锅里里外外刷洗干净,双手抱紧扛在肚子上送到厨房。李玉那边已经把包好的红枣粽子放进锅里,一缕缕炊烟冉冉升起,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溢出笼屉,渐渐浓郁;燃烧的木材发出滋滋的声响,艳丽的火苗上下窜动,端午的清晨被映得通红。 李旦从井台边一只木桶里,捞出昨天晚上浸泡的豌豆,用干净的井水反复冲洗,搓掉外皮。李玉这时打着哈欠一步步挪到后园,睡眼惺忪地站在李旦旁边。粽子已经蒸熟,浸泡的凉水却迟迟不见踪影。 李玉指着李旦手中的豆子,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异声音。心灵的契合足以跨越话言。李玉的话外人不懂,但是朝夕相处的李旦心领神会,知道她在埋怨:你洗个豆子,要洗这么长时间吗? 李旦一脸苦笑:“今年大旱,不只是粮食不够吃,恐怕过些日子这水也都够呛。弄不好,以后天天得去河里挑水了。”长生和小翠这时也揣着木盆前来打水。小翠人高马大一身横肉,走路都嫌累的慌。长生在李旦旁边蹲了下来,接岔报怨道:“听说黄河都要断流了,这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 李旦摇了摇头:“天灾人祸谁也没办法。我去磨面时听别人议论,饿死好多人了,有钱人家也都纷纷辞掉家佣,减少口粮。陆家没压我们口粮,让咱们吃饱已经不错了。” “老天爷旱成这样,麦子已经绝收,再不下雨,秋料也种不上,还得半年挨饿……” 小翠慵懒地走到跟前,阳声怪气地嘟囔道:“人都填不饱肚子了,三奶奶又弄条狗来,还得给它均粮食。” 长生闻言,掩不住莫名地兴奋,接下话岔:“还别说,这狗挺聪明,兵荒马乱的,眼皮底下东躲西藏竟然没有被剥肉。哎,我跟你说,狗肉烤着吃最香……”话没说完,小翠便跟着一哄而笑,两个人一唱一和好不热闹。李旦一脸不耐烦,默不做声弯腰端起装满豌豆的盆,快步离开。 豌豆煮的差不多的时候,陆家的院子也开始在淡淡的晨曦中苏醒。李旦最后一次撇干净水面上的浮沫,指着灶台里零星的几根柴火,冲李玉摆了摆手,示意她不需要再添柴。文火焖了一段时间,锅里的豌豆已熬成糊状。在热气腾腾的豌豆糊里加入白糖和栀子,蒸熟的柿子饼切丝撒在上面,再放上讲究鲜艳的青红丝,使劲搅均,敞开凉着。看着一缕缕白色的蒸汽在敞开的锅上面氤氲飘摇,李旦这才放心地喘着气,接过李玉手中的毛巾,擦了擦顺颊流淌的汗水,脸上忍不住溢满了收获的欣喜。 久旱无雨,空气燥热,仿佛一点就能着。 每年的端午,陆家上下都会围坐一起吃团圆饭,今年也不例外。主仆各一桌,黄白馒头各一盆放在墙角,随吃随拿,八个菜肴荤素搭配冷热各半。连年干晕灾情肆虐的情况下,能吃饱已经是种幸运。 陆伯平和薛凤仪满面含笑高坐正堂,目光慈祥依次从众人脸上扫过。陆恒两口子依次坐在陆伯平的右侧,他们虽然平日里和家中关系冷淡,节日里的团聚大都在场;陆豫两口子依薛凤陆而坐,林妙龄身体初愈已无大碍。目光落到梅月婵身上时,薛凤仪脸上的笑意,象阳光被高墙遮挡,顿时黯然下来。 梅月婵形只影单的样子显得那么突兀,像一个固执的问号与周围格格不入。在她旁边的位子,本应该坐着风流倜傥的陆晨。想到儿子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谋面,薛凤仪只觉得一阵酸楚,浑身发冷手指冰凉。她不敢再看下去,慌忙移开眼神,拿筷子的手莫明地哆嗦着。为了掩饰自已的失态,薛凤仪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招呼坐在另外一张桌上的小玉过来,把三个媳妇面前的白色小瓷碗依次拿到自己跟前,分别夹了一些肉和菜放进碗中,再让小玉挨个给她们放回原处。 三个人对薛凤仪的关切都含笑称谢。 李天佑作为管家自然与主人同坐,出于尊重和避嫌,挨着梅月婵的旁边,空出较宽的空隙。借着吃饭的时候他向陆伯平提出了请辞。 “哦?不是说等买完粮食才走吗?”陆伯平对这个能干的管家有些不舍,关心地询问:“是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天佑干脆地摇了摇头,解释道:“那倒不是,粮食的事我一定操心弄完。” “没事就好。这几年,家中大事小事没少麻烦你。” “应该的。” “去年的旱灾饿死了多少人,唉!今年又是大旱,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你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这几年去南洋的人不少,趁年轻,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上海、汉口、天津,这些地方的繁华是我们不可同日而语的,跑马场、飞机场、大型的百货公司,各种新奇的东西我们简直无法想象……”李天佑侃侃而谈,年轻的脸上泛着对未来的向往,眼睛中充满了欣喜和激动,滔滔不绝地讲述中闪动着理想的光辉。坐在另外一张桌上的李旦几个人,更是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满脸羡慕听得如痴如醉。 李天佑说完,意犹未尽地摇叹息:“很向往去这些地方看一看,长长见识,不过现在还没决定走,过完年再走。总之,这一走会去很远的地方。” 陆恒不沾烟酒,唯独陆豫平时爱喝两口,但酒力不济,一喝就醉。对李天佑的高谈阔论,陆豫也是心生羡慕,端起面前的小酒盅:“家中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即然已经想好去向,出去闯荡一番,祝你一帆风顺!” 李旦转过身来,夹了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下意识地脱口说道:“李管家讲得真好,三少爷以前也经常这么说。”话刚一出口,李旦便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笑嘻嘻的脸立刻像被冰冻住,转瞬带着歉意,勾回头迅速望了一眼梅月婵。这句不合适宜的话像一把淬不及防的刀子,屋子里本来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被割裂。有人低下头如坐针毡、缄默不语,像是无可奈何的等待着一场预知的灾难。 小翠嘴角露出不经意地笑,剥开手中的粽子,满足而惬意地张大嘴巴咬了一口。舌头上传来一阵钻心地疼,让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嘴,痛苦地拧紧眉头。碧挑嘴角不屑地向上翘了翘,鼻子里发出低低地冷哼;李玉遗憾的拿眼睛翻了翻李旦,虽说她听不见他刚说了什么,每个人表情的变化她看的一清二楚,只能茫然的体会着异样的气氛。 梅月婵手中剥开的粽子刚吃了一半,轻轻地咽下口中甜糯的米粒,目光带着询问,小心翼翼望向一脸凝重的陆伯平。 薛凤仪心事重重地站起身,借口不舒服,由小翠搀扶着缓缓走开,沉默的背影有着无限的落寞。年夜时,就在这间屋子里,同是在这张桌上,儿子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仍真真切切浮在眼前,现在却天各一方音信全无,彻夜难眠心乱如麻的何止是梅月婵一人。 梅月婵能感觉出大家的尴尬,但是这个问题早晚需要一个答案。这个压在心头无法释怀的疑问,终究需要一条突如其来的出口。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饭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李旦把豌豆糕均匀地切成中指长二横指宽的长条,揣上了桌。 梅月婵强忍着欲脱口而出的话,在无数眼光提心吊胆地注视下,若无其事状带头拿了一小块豌豆糕一口一口吃完,又喝完面前小半碗汤汁清冽,泛着淡淡微黄的玉米粥。其他的人都如释重负,匆匆结束了这场压抑而难堪的端午家宴。等下人们纷纷退去后,该说的话还是无从避开。 “爹,陆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她可以体谅别人的苦衷,但是她也需要一个解释。 空气仿佛凝固。梅月婵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无功折返的只有意料之中的失望。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她一个饱含希望的答案。 陆伯平失意地低叹一声,沉声埋怨道:“外面兵荒马乱的,这孩子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这话语中有多少外强中干的支撑,有多少牵挂惦念,恐怕陆伯平自已都不敢触碰。 李天佑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像是恍惚想起什么,提高嗓门:“我差点把正事忘了。三少奶奶、陆老爷、大少爷、二少爷,还有两个少奶奶,我有个朋友养了一些马,拉货为生,今年生意不景气,许多闲着。”李天佑目光热切地从每张脸上扫过:“你们要是愿意骑马,今天天气不错,不如我带你们出去散散心。”紧接着,压低声音有些不舍和遗憾地叹道:“以后恐怕很少有时间相聚了。” 陆伯平心里知道李天佑这是出来解围,缓解自已一时的失态。他是一家人的大梁,关健时无论如何不能乱了方寸。笑了笑,接茬道:“哦,我年龄大了,经不住颠簸了。你们年轻人应该多去玩玩,都去吧,难得今天天气好。”顿了一下,陆伯平目光转向梅月婵,语重心肠地安慰道:“梅君也来了,你也有个伴,去玩玩、散散心吧。陆晨的事,我想办法联系他,你不用过度担忧。” 梅月婵本来已无心热闹,无奈大嫂二嫂努力热情相邀,陆珍也拉着手央求她,梅君也从旁劝她,为了不驳大家的好意勉为其难地点头应承。 阿黄躬身倔腚伸长前腿,两只爪子飞快的在地上刨着,弄得尘土飞溅,脸上鼻子上全是湿湿的土沫。可能觉得这坑差不多了,才停下来甩了甩头上的土,使劲向外打了两个喷嚏,然后丝毫不敢怠慢,叼起馒头放进坑里,不厌其烦的,用鼻子一遍一遍把创岀的土重新拱回原处。似乎还是不放心,用鼻子在埋好的地方按了两下,这才心满意足地连打两个喷嚏,又抖了抖身上的毛发,一头扎进盆里享受今天与众不同的饭。平时只能吃到剩馒头,今天的剩菜剩水令它非常满意。 兴州城背倚黄河林莽延绵,山间蕴藏着矿石,水陆畅利四通八达;到了雨季,河沟山涧碧波满盈蛙声不绝于耳,林下坡间花草葳蕤低吟浅唱,算得五谷丰登钟灵毓秀之处。往年平原处旱涝不均,兴州城依然草肥水美,唯独今年的旱灾使她也娇俏失色。目及处,除了阴坡寥寥无几的草稞仍泛绿色,山阳面均是青黄间杂裸露疲态。 来到养马的地方,一进院门,远远就看到东墙边一排马槽后面,十几匹马正悠闲站立,虽然瘦骨嶙峋,但还算精神。男主人看到他们,削瘦的脸上堆起细密的褶皱。他正在联系买主,准备把马匹卖掉,周边各县旱灾严重草木干枯良田绝收,人尚且吃不饱的日子,这么多马更是无以为继。说着,拉出几匹性格温驯喜人亲近的马让大家挑选。 既然已经来了,梅月婵选了一匹枣红色鬃毛的马。顺着门口的路,出行不远,田地里到处是干枯的麦苗,大部分连穗都没有,即便是结穗的也是干瘪无籽。春天里碧波野花摇曳流淌的山崖被衰败萧条代替,背阴处和一些低洼的地势仅存的绿色也被挖走,充饥裹腹。远远望去,崖底倒是有成片绿色若隐若现。香梅陪着陆珍蹲在田边玩耍,陆恒夫妻二人各驱着马慢慢游走,不知觉间竟然远离了人群。陆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教林妙龄的马术,除了原地打转收效甚微,陆豫一脸愁苦哭笑不得。林妙龄倒是不亦乐乎,笑声悦耳。 李天佑驱着自己的黑色坐骑,还能从旁指点梅月婵一二纵骑之术。梅月婵第一次骑马,虽是心惊胆战,但悟性极高,很快便能并辔策马奔腾前行,李天佑分外惊喜。为了护其周全,还是不敢远离左右。 红枣马奔跑起来,一切烦恼就像耳边的风,驱走所有郁闷的碎片。跶跶地马蹄声、眼前向后疾退的麦田,一种难得的心旷神怡在梅月婵的脸上绽出明亮地笑意。一直奔到崖边那片浓绿叠翠的地方,梅月婵才慢慢收拢缰绳,让马缓缓停了下来。一汪死水的环境里,她第一次感到胸膛里张弛有力地心跳。 原来这里有一处泉眼,大小足有十几个。大的犹如鸡蛋,小的细若针孔,干净清冽的泉水不断涌岀,周围的草木才得以生存,泉水流经之处,都留下了绿色的力量。屡遭挖掘断茎折叶的痕迹更显出一种顽强。 “老三都骑走了,我这马为什么总是原地打转?不行,我要换一匹马。”林妙玲羡慕地望着远处梅月婵的身影,暧昧地扬了扬下巴,问道:“她俩不会真有什么事吧?你瞧瞧?” 陆豫侧目望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林妙龄撇了撇嘴,酸酸地说:“外面的风言风语都传遍了,听说那天被李天佑的媳妇儿堵在路上。他们俩真的在车里,是真是假,无风不起浪,人言可畏!” “那天下雨,是我让他俩一起坐车回去的。” “你知道什么呀?孤男寡女的,没事也会被人扑风捉影说三道四,也不知道避避嫌。再说,这老三不在家,能不寂寞吗?你等着瞧吧,照这下去,时间长了不出事才怪呢!”林妙龄说完,双脚一用力,又重新爬上马背。 “你变了很多。”李天佑驱马紧随其后赶了上来,两个人并驾齐驱沿路缓缓的向回走。李天佑记得她盖头被吹飞时地惊慌,当时,她的星眸,当真是一尘不染,清如秋水,灵气逼人。 “我吗?”梅月婵转脸问道。 李天佑点点头:“嗯。半年来,你变的沉默成熟了,刚到陆家时,还是个烂漫开郎的小姑娘。” 这半年里,她所遭遇的一切,李天佑都看在眼里。有时他真想把真相告诉她,但是那样的后果,是谁都不可控制的。也许,浑然不知才是最好的。 梅月婵嘴角翘起淡淡地苦笑,无语。有些事藏在心里是莫大的委屈,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办完粮食的事,我就会离开陆家。远行之前,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李天佑静静地望着她,神色温和而亲切。 梅月婵侧目,不语。轻轻抖了下手中的僵绳,牵引枣红马朝着正前方慢慢行走。过了很久,才说:“谢谢你,我心领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正往前走时,梅月婵的马突然一脚踩空。突发的状况让人始料不及,随着马地一声嘶鸣,她整个人已经飞了出去,像她小时候投掷的沙包,重重摔在地上向前翻滚几圈后,才停了下来。 梅君在远处已经看见,翻身下马,心急火燎奔跑过来。 “梅月婵?”李天佑几步跨到她的跟前,满脸担忧急切地询问:“怎么样?哪受伤没有?” 梅月婵恍惚地摇了摇头。虽是虚惊一场,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除了胳膊的擦伤还在淌血,其实并无大碍。 阳光下,他的脸庞好像浮着一层清浅的亮色,本来线条分明的面容显得真实而生动。一颗孤独无依的心,此刻竟有了出奇的安宁。 她想要的很简单,无非是一副坚定不移的肩膀,一束始终关切的目光。命运却始终给她一种无法触及的希望。 望着她胳膊上殷红的血迹,李天佑眼底流露出疼惜。眼前这个大大咧咧,从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女人,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和心疼。这种源于内心的亲近,不只是异性之间的欣赏,还有另外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暖和干净。现在的她就像崖边的一尾细草,只需要几丝光,几滴雨,便萌生活力。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先照顾好自己再去想别人。” 每个女人都有最美丽的季节,只是不知注定被谁有幸看见。那个新婚之夜离她而去面目不详的男人?那个风陵渡遇到的跳进河中搭救她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难堪,没有人能够体谅她忍受的眉高眼低。只有他看到了她默默地坚忍。 梅月婵点了点头:“我从小没有哥哥,看到别人干什么都有哥哥护着,真的很羡慕。以后我就把你当我哥哥吧。” “好。”李天佑不加思索认真的答应。 梅君此时也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小姐,你怎么样了?” “没事,真的没什么事。别弄的大家都很紧张。走吧!”梅月婵咬了咬牙吃力地站起来,重新骑上自己的马,微笑着,坚定地说:“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一群人,坐着马车返回时,天色已暮。 每当到了黄昏,孤独便轰然而起。看着着明亮的颜色从眼前慢慢消失,与世隔绝的黑暗逐渐铺满了大地。梅月婵一路缄默望着窗外,萤火一样飘渺的亮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若隐若现。摇荡的灯火映在她的脸庞,无端地映出一点苍凉。 她仿佛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天上璀璨繁星,远处若隐若现的悠悠亮光,一切好似都与她无关,都不过是醒着的荒凉。 第17章 ·前尘怨(三) 陆伯平和李天佑分头联系买粮的事,店里的事情交给陆豫和梅月婵。灾荒之年,大家纷纷节衣缩食,艰难度日,做新衣的人越来越少,布匹生意也相对不景气。 随着淡雅的香气,梅月婵带着梅君随陆豫坐进马车。这辆陆家租用的马车,常年负责按时早接晚送和平时的一些急用。陆豫一路缄默不语,悠闲地翻嚼着几根上好的烟草。干燥的阳光透过房檐屋角,象团火焰无声的燃烧着。快到正街的时候,陆豫眯着眼朝窗外斜瞥了一眼,突然不冷不热地问:“爹是要把陆家的大权交给你了吧。” 马脖子上的铜铃,声音清脆悦耳,笨重的车轱辘沉闷地向前滚动着。梅月婵捏着淡青色丝巾,一手叠搭在另一只手腕处,侧目正望着窗外。闻声收回目光暗暗挺了下后背,想给自己增加一些力量。突来的责难让她有些无措,习惯了与世无争,但她还不能熟稔的无视别人的挑剔。 梅月婵目光一闪掠过陆豫,略微沉默片刻,嘴角温和地翘了一下:“二哥,你姓陆,堂堂正正的陆家二少爷。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占陆家的任何东西。” 陆豫心生嫌隙并非毫无来由,弟弟一走了之,家里为了稳住这个儿媳妇,一再隐瞒真相。倘若为了长久之计,做出些暗赠珠玉厚此薄彼的事,来拢落人心也在所难免。端午那天,陆豫曾经旁敲侧击的试探过梅月婵。她的枣红马踩到不明来历的深坑,返回来到大家跟前时,陆豫的言语摆明了话里有话含讥带讽:‘不要跑得太快,过于贪心眼界太高就会忘了看脚下,是会摔跤的。’ 陆豫吊儿郎当地侧过身子抬起一只腿搁在车座上,不屑地撇了撇嘴,冷冷地回敬道:“陆家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插手。” 梅君瞥了一眼对面面色不悦的陆豫,歪过脸担忧地注视着身旁的梅月婵。梅月婵面色沉稳看不出明显的变化。梅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铜铃声和车轮声混合在一起,交杂着碾过坚硬干旱的地面。狭小的车厢让人觉得憋闷。 对于一个足够自律的人来说,精神上的污蔑远比言语的挫伤更让她觉得委屈和无辜,但她只能一步步向后退让,直到退无可退。 梅月婵嘴角翘起一丝苦笑,把脸转向窗外,目光黯淡了一些:“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陆先生,他没有在家,家里大事小情帮不上忙,我是陆家的媳妇,我只是想为这个家分担一份责任。” “哼。”陆豫继续嚼着烟草,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书一定没少念,听起来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这话说的也无懈可击难以辩驳呀!” 车厢里飘荡着浓郁的烟草味,苦涩中带着浓浓青草香的味道。梅君拧紧眉头望了眼梅月婵,目含关切与心疼。 梅月婵早已听出陆豫的言外之意,他不懂,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以谦卑和内敛抚平心里的无奈和失望,她转回望着窗外的脸,目光沉静地投向陆豫。好像不小心碰到别人,带着抱歉含笑轻语:“二哥如果觉得介意,我以后再不过问就是了。乖乖待在家里,有衣穿有饭吃也落个清静。” 陆豫不停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滞了一下,侧目斜撇了梅月婵一眼,看她说的认真不似须臾推诿,再也没有言语,表情复杂的继续缓缓地嚼着他的烟草。 这个家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四处裂缝。一个淡漠孤僻另一个精于打算,人心不齐形如散沙,仅能维持一个繁华的表面,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不堪一击。可是她的这些忧虑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丈夫一走下落不明杳无音信,二哥的猜忌不信任,各种目光和闲言碎语的笼罩下,像一把把箭射进她毫不设防的心口。自己在陆家的身份越来越显的暧昧,低眉顺眼小心行事仍免不了屡遭非议,除了委曲求全一忍再忍,她又能怎么样?她想和这个家和睦相处,但无论怎样做都像是另外多出来的。 端午过后,第一次收到了陆晨转交别人带回的信。当公婆郑重的把这封信交给她时,这突来的欣喜就像久旱的甘雨,虽然只有‘一切都好,勿念’几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枚种子,可以不顾一切的等待返青的阳光,微薄的土壤。她一遍遍的看,含笑着用手羞涩地抚过残留着淡淡墨香的字迹,仿佛那里还留存着写信人淡淡的余温。 ‘小姐,你脸都红了。’梅君的眼睛已经笑成了月牙。 那一夜,窗外的风似乎变得温柔许多。梅月婵把信按照原来的折痕小心叠好,压在枕下,东方微明才缓缓入梦。 春天里那么水灵的树叶,变的青黄萎靡。阳光从窗户探进来,光影里的梅月婵就像一片执着的树叶,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大哥拿钱的事,你查出来了吗?”陆豫好像意识到了她的退让,一贯懒散的目光闪过一丝少有黯然,腮帮快速地鼓动着。车厢里的烟草味已经不似原先浓烈,时有时无。 窗外房屋瓦舍熙攘行人不断后移,市井声渐浓。挑担两头挂着茶壶、笼笹、条帚、漏勺的汉子在街边招揽生意;捏糖人的长者把小摊支在墙根;卖切糕豆卷的推着小车在人群中穿行游走;老太太们在贴着门神、春联的门前晒太阳锈鞋垫,时不时一脸神秘地向远处张望几眼。翻云覆雨的沧桑乱世中,觅得独有的坦荡安闲。 两天前,几个面相凶恶的放高利贷的人,突然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拿着一张陆恒亲笔所写签名手印一应俱全的借据讨要钱财,陆恒自己也亲口承认。对方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又咄咄逼人不容回旋,除了牢狱或私刑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只好凑足钱财讨回借据平息了事。但是梅月婵觉得蹊跷,暗暗让梅君长袍礼帽扮男装远远尾随。 既然自己暗察的事二哥已经知道,索性就开门见山实话相告:“他好像买了一处宅子,还经常去赌场,钱应该都花在那些地方了。” 陆豫慵懒冷淡地打了个哈欠:“他的事我们最好不要插手。有些事情你还不太了解,无法体会。大哥和我们是同父异母,大娘自杀身亡的时候他还小,所以家里一直很迁就他。他从前不这样,虽然寡言少语内向孤僻并没有胡作非为,从哪一天起,开始乌烟瘴气谁也说不清楚。爹也劝过他但是没有用,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古怪异常。” 陆豫的话象一根身份不明的绳头被无意间从一堆乱麻中抽了出来,梅月婵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放才算妥当。二哥口中的大娘又是谁呢?按二哥所说大娘已经自杀身亡,疯女人又是怎么回事?疯女人说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大哥是谁的孩子?究竟有几个大娘? 这些问题在梅月婵的脑中盘根错节无法分出头绪,纷乱杂沓的人声从远处跌宕而来,车夫在前面突然惊呼:“不好了,二少爷,好像着火了。” 陆豫略一迟疑,迅速吐出口中的烟草,扬起慵懒的眼皮,又问了一遍。 “哪儿着火了?”” 听清是布庄方向,陆豫浑身一激灵,脸色一黑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跨向后门,掀开帘子便跳了下去。远处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布庄以及周围相邻的烟草铺、包子铺的几栋房子,全都变成一片火海,一丈多高的火舌冒着黑烟,直冲云霄。空气中所剩无几的水分也被灼干,粗糙且燥热。 陆豫沿街快步冲向还未燃尽的废墟,梅月婵和梅君下了马车,焦灼不安的一同跑了过去。许多人拿着桶和盆儿从附近的井中打来水,努力泼向火场。 柜台和布匹都是易燃之物,火势渐渐熄灭后,能抢出来的东西寥寥无几。被烧烂的衣服,脸上以及浑身上下的灰烬,灼烧后丝丝作痛的皮肤都不及这片废墟让人触目惊心。梅月婵揉了揉被烟熏火烤酸疼模糊的双目,弥漫的浓烟里,已经面目全非的布庄象只漆黑无神的眼睛,绝望的睁着。 陆豫心痛至极,愤恨地冲着守夜的伙计连踹了几脚,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睡死了吗!” 远处的房顶上,一群萎靡不振的灰麻雀,支楞着灰头土脸的羽毛,冷冷地注视着黑乎乎的废墟。晨风吹着灰烬的残片到处翻滚,哗啦啦地响,将人的心也吹的很远。 这场灾祸是继盐船翻船后陆家面临的又一痛击。接踵而来的反应更是以玉山倾颓之势,让陆家陷入风雨飘摇的开端。 距上次运盐已有些时间,兵荒马乱物价飞涨,所剩不多的存货也早已经被抢购一空。随着许多盐产区将煎盐改为晒盐,工本减少,产量大增,但一直以来盐产业始终由政府控制运销,人为地造成了盐的供求失衡,价格年年攀升。既有需求又有供给,私盐就有了发展的可趁之机。官府无法控制的盐经过各种渠道进入市场。除了一些偏远地区,即使有官盐的地方,私盐仍可以凭借价格优势沾得一席之地。虽然贩运私盐风险极大,为了弥补上次翻船造成的巨大损失,陆伯平决定亲自压船再运一趟。 “上面征房屋税,人们会毁掉房屋;征树木税,人们会砍掉树木;征六畜税,人们会杀掉牲畜;征人口税,人头会逐渐减少。只有盐水粮,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也就成为最理想的税收工具了。”陆伯平一脸无奈,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李天佑扬眉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记得有一本书上记载,明朝政府借鉴宋朝的盐钞,以“盐引”控制食盐专卖。商人每给边关运送200石粮食,官方就给一张引票,凭此引票,商人就可以在两淮或河东换盐去卖,其中的差价就是商人的利润。” 李天佑陪着陆伯平下了马车,两个人沿着陡峭的坡路缓缓走向河边。长生提着些行李走在两人身后。这处渡口远不及“风凌渡”名声在外,通向河边的道路从山顶劈开山体,弯曲而下,站在对面山上远看就像条身体盘曲的巨蟒,陡峭险峻可见一斑。鳞次栉比的驿站、酒馆,钱庄、当铺、赌馆、车马店应有尽有。高悬的红灯笼,此起彼伏的喧嚣声里,商贾云集、人喊马嘶。 一波一波涌来散去的浪拍打着泊在岸边的船只。 陆伯平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额头,嗓音有些凝滞:“我不在家的日子,你替我要多注意老大。” 二儿子念书少,性格冲动不够沉稳,三儿媳细致聪慧,衣庄由他们俩个共同照顾,足以让他放心;唯独大儿子整日沉默寡言,像一堵厚厚的墙,外人根本无法获知他在墙后的任何思绪。 李天佑点头:“大少爷纳言,但本性善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会多注意的,您放心吧。” “这次回来,我得抽时间找他好好谈谈。”陆伯平眺望着远处逶迤的山峦,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缓缓地交代:“粮食的事你一定要抓紧时间办,那些存粮,恐怕连一个月都不够了。” “知道了,老爷。”说着,李天佑不忘叮嘱长生:“多操点心,照顾好老爷。” 陆伯平迟疑了一下,总象有什么事放不下心。随后又下定决心似的,低头扯过长褂撩在一边,抬脚踩着跳板迅速上船。随着船慢慢移动,船到岸边的水面越来越宽,船上伫立着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依然固执如石,久久不肯离去。 第18章 ·内忧外患(一) 陆豫垂头丧气地把一匹尚未烧完的布卷,竖着提起使劲磕了几下,布料表面沾染的灰尘噼噼啪啪抖落满地。陆豫郁闷地长叹一声,抹了一把脑门油光铮亮的汗珠子,突然心生沮丧,愤然一把将布料推倒,拍了拍手上的灰烬,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大部分东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唯独这把椅子出乎意料完好无损。 守夜的伙计心虚地低着头,卖力收拾着残局。相邻损毁的几家也是愁眉苦脸的埋葬在唉声叹气里。陆豫两眼无神沮丧地嚼着烟草,直到一个拉长的人影沉默着走到身后停了下来,一动未动挡住炙热的太阳,一只肥厚的手顺势搭在他的肩头。 陆豫侧过头眯着眼,逆光望去,那张肥头大耳的脸就像夜半寺庙里笑容诡异的佛像。 “你这新过门的弟媳妇可是个美人胚子呀!”来人面色平淡,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梅月婵的脸上身上滴溜转了两圈。想起“千里媒”在年前牵线的那桩婚事,拒婚的那个女人阴差阳错进了陆家,他的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滋味。 梅月婵侧目瞥了那人一眼,只觉得他面相不善目露奸邪,没什么眼缘,低头继续干活没做理会。 来人回过头望着陆豫的侧脸,淡淡地说:“走吧,别在这闹心窝子了,上我那儿喝点儿。” 陆豫略显迟疑,一脸沮丧苦笑了一下,最终还是拉过椅背上的汗衫搭在肩头,起身随来人走远。 望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梅月婵莫名的心生担忧,沉声询问守夜的伙计:“那个人是谁?” “他是‘乐福轩’的掌柜。私下里和二少爷有些交情。他可是去年新任县长的小舅子。”伙计轻声说。 看来这个人就是“千里媒”曾提过的那个人,梅月婵心中暗想。纳纳地点了点头,不语,目光投向斜对面。这座县城屈指可数的两屋小楼伫立在周围青砖灰瓦的店铺中,有种鹤立鸡群的优越。几个聚在门口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叫花子,正被店伙计恶狠狠地高声驱赶。梅月婵擦拭着手臂残留的污渍,转身走进店里继续忙活。 经过细心的收拾,日斜头顶时,狼狈不堪的一切稍有起色。梅君买来四碗羊杂烩面,三个伙计每人一碗,围坐在一起,顾不上言语低着头狼吞虎咽。姐妹俩饭量小,分食一碗。梅君坐下来,轻轻把一个草纸包裹的东西放在梅月婵手上,含笑不语,示意她打开。随着手上热乎乎的触感,卤肉香已经隐隐钻进鼻子。揭开浸油的草纸,梅月婵最爱吃的炉肉火烧呈现在眼前,外皮金黄焦脆、驴肉色泽红润、鲜嫩,惹人垂涎。 梅月婵焦虑的眉头瞬间舒展,咧嘴一笑,两手捏紧了,一掰两半儿,一半递给梅君。 “小姐,怎么办?……”梅君心疼地望着梅月婵,小心询问。 梅月婵顿了一下,蹙眉轻叹:“看二哥和爹什么意思吧!先收拾出来。” “嗯。”梅君点头,顿了一下又轻声说道:“你千万别着急上火,事情总会过去的。你歇会儿,剩这点活我们几个人很快就能干完。”这个乖顺善良的丫头从来都是毫无二心,善解人意。 梅月婵嘴角扯了扯,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表情,梅君象是放下了心,低低舒了口气。 “小六子,这当家的掌柜在吗?”随着凌乱杂沓的脚步声,门外有人粗鲁地高声询问。守夜的伙计闻声使劲咽下最后一口烩面,起身快步迎了出去,笑着搭腔:“哎哟,五爷!今儿不巧,掌柜的没在。这刚出了点意外,不开张,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说话的人闪身进屋,身材五短,唇厚鼻阔,黝黑的面庞,目露凶相。随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七八个人,不大的店面一下子被塞得满满的。被称作五爷的人进了门四下一打量,冷冷地说:“这店现在成这样,我们的钱还不得打水漂呀!” 跟在他身后涌过来的人立刻七嘴八舌附和道:“就是,我们一家老小还指望这钱吃饭呢!”“谁说不是呀,我们也着急用呢。” “五爷,五爷!有话好好说,掌柜的确有事出门了。”小六子一脸讨好上前打个圆场,然后哭丧着脸为难地瞥了一眼梅月婵。 梅君匆匆把碗筷凳子收拾到墙边,站到梅月婵旁边,警惕地注视着对面的动静。梅月婵蹙了眉,目光扫了扫这些不明来历的人,断续的谈话让人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从五爷的态度和言语已不难揣测出这些人来者不善。 “你做得了主吗?”五爷瞥了眼梅月婵,冲她扬了扬下巴,语速快而干脆:“我从来不跟女人打交道。不过,今天谁说什么都没用,也别跟我装可怜,别说掌柜不在,今天来了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对,说什么都没用,不给钱,拿这店抵债。”有人在后面恶狠狠地叫嚣,一阵阵窃窃私语像误入粮仓的老鼠,五爷不禁皱眉,侧目向身后讨厌地扫了一眼。 “什么钱?”梅月婵不失得体地问。 “你是不是装糊涂想赖账?”五爷冷笑:“这店当初我们都凑了份子的。原先说好的每个月拿红利,我们已经半年没见钱了。” “小六子,有这事吗?”梅月婵凝眉询问。小六子哭丧着脸摇了摇头:“掌柜的事,我不清楚。二少爷走了一天了,要不我去叫他回来。”梅月婵点头。小六子慌慌张张挤出人群,快步跑远。要债的人群瞬间一阵骚动,有人喊,别装蒜了,欠债还钱。 这样的事情,平生头一遭遇到。她还无法做到临威不乱游刃有余。要稳住势态,先得稳住自己的心绪。擒贼先擒王,这个五爷无疑是个头人。梅月婵暗自思量,眸子一闪转向五爷,强装镇定,淡淡地笑了笑:“五爷直率,想必也不是借机讹诈的歹人。既然是账,白纸黑字陆家不会不认,我公公也不会亏待大家。不过,你看今年生意的确不好,又出了点意外,等我公公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先付大家的本金,五爷,看这样行吧。” 五爷还没开口,有人抢先喊道:“不行,今天我们就要拿钱。”随后立刻有人高声挑衅:“不给钱,这店就归我们了。” 梅月婵努力压制着胸膛里呯呯直跳的心,体面而客气地微微一笑:“钱没有说不给,但是口说无凭。大家相识一场,凡事可以好好商量。”说着,梅月婵目光重新落在最前面的五爷脸上:“五爷,您点个头,‘乐福轩’今天我做东,大家有事好商量。” “跟女人啰嗦,没头了。让他们出我们进,就这么着。”有人显得极不耐烦,在他的煽动下,有人仗胆嫌弃地挥着手,嘴里一边说:你们出去,出去吧,啥也别说了。从现在开始,这店跟你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打头的五爷咧了咧嘴,一脸纵容,任凭别人怎么嚷嚷,反倒气定神闲沉默不语。有人更加猖狂步步紧逼,上前拉住其中一个伙计使劲向外推搡。这节骨眼上,伙计一脸陪笑只能忍着,生怕任何举止适得其反触怒他们。 梅月婵心里一紧,嗓音微微发颤,冷笑道:“你们这是要抢吗?十几条汉子站在这里欺负我一个女人?”说着,面色一凛,缓缓向前走了一步,高声质问:“你们谁家没有妻女姐妹?” 剩下年长的伙计连忙上前一脸赔笑,各位好好说,各位好好说。话音没落,就被几只手推着强行塞出门外。眼看他们张牙舞爪剑拔弩张的样子,大有一轰而上趁火打劫的意思。 “看来你们今天的来意,就是冲着这个店。”梅月婵眉角一扬:“可以。既然是买卖,你情我愿才行,你们出个能让我心动的价,我自然会放手。” 有人嚷嚷道:你家这个店就剩乌黑一片了,还有什么呀?能值几个钱? “值几个钱不是你说了算的!”梅月婵一脸严肃,抢白道:“就凭它的位置,值的就是黄金价。” 小六子急忙凑上前压低声音,悄悄的向她递话:“少奶奶,千万不能惹五爷,他可是土匪出身。” 梅月婵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稍顿了一下,面色凛然高声道:“光天化日你们聚众闹事,谁敢趁乱抢劫,送到警察局绝不留情。”门外面早已被看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梅月婵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不容侵犯的眼神也有独到的威慑。 “谁想盘点,拿钱来。没有钱的话,就别在我的门口大喊大叫有伤风雅。是朋友我们有商有量,谁想去见官我奉陪到底。我这店不明不白着了火,现在又有人私闯强占趁乱起事。我还正想请县老爷为民做主讨个公道呢!”梅月婵说完,轻轻一叹,放缓了口气:“是汉子,做了土匪也能心怀仁义,千万不要在人堆里做一些不仁不义禽兽的举止!别忘了,自已也是有父母妻女的人。” 五爷两手抱胸歪着脑袋,仍然不言不语。其他的人面面相窥,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手里有字据的,我们可以商量。” “你做得了主吗?” 梅月婵不卑不亢,反问:“你觉得呢?”那人顿时无语。梅月婵暗暗吸了口气:“字虽然不是我签的,但我们记得一个信字,也做得一个仁字。即然欠下了,有人急用,我们经常来往,做人总得互相留个后路。”最后一句时她故意加重语气,点到为止。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问道:“谁先来?” 人群中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愿意出头的,大摇大摆从兜中掏出字据抖了抖,竖在她面前。梅月婵扫了一眼,微微一笑:“你这还不到期。一纸合同白底黑字很清楚,你提前我拖后都算违约,要退回全部红利只拿本金利息。想好了,你决定要失信违约吗?” 那个人一把抓过,随便扫了一眼,狼狈而无奈地笑了笑,垂头丧气地瞥了一眼缄默不语的五爷,悻悻地退到一边。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暗自沮丧地摇了摇头,人群中似乎有一种大势已去的宁静。 梅月婵目光落定在五爷身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如果我没猜错,大家的钱应该都没到期。五爷,我们无冤无仇何必互相为难?我倒是敬重五爷耿直的性格。”梅月婵说着,迅速朝梅君使了个眼色,梅君立刻意会,转身匆匆拿出一些钱交到小六子手上。 梅月婵目光沉稳望着五爷,微笑道:“五爷,这是点酒水钱。等我公公回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日后,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关照。” 五爷看了一眼小六子塞在手心的钱,哑然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丝干涩地笑。随后,转身带头快步向外走去,在他身后只落下一句话:“走吧,我从来不跟女人打交道,等陆掌柜的回来再说吧。” 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梅月婵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种无声的后怕让她的心重新怦怦狂跳不止,手心沁着凉汗,手指象井水一样冰凉。 “少奶奶,这些人今天闻风而来,肯定有幕后人。”两个伙计也是心有余悸,一边张望着一边小声嘀咕。 卖腐乳熟悉的吆喝声由远而近,那人通常是赶在饭点之前,担一个担子,分放的几个坛子里分别放着臭豆腐、酱豆腐,卖东西的家伙什是两双长筷子,两个长把铜勺,买东西的人一般自带小碗。唯独这家经常带一些卤香的豆腐干,薛凤仪偏爱臭豆腐,梅月婵从小对那种怪异的味道没什么好感,但豆腐干是她喜欢的。早上临走时,薛凤仪交代过,如果碰了买一些回来。梅月婵心情烦乱正闭着双目,虚弱地用手抵着头。听到外面一声声的叫卖,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张望了一下。梅君已经看懂她的心思,不吭声拿过柜台旁的白瓷小碗,快步走了出去。 梅月婵起身缓缓地走到门口。眼前骤然展开了一大片浅色霞光铺就的天空,静静地悬浮在大地之上。黄昏已悄然来临,房屋、行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余晖。浅淡的黄夹杂着缕缕的橙红,落在她的眸子里,斑驳而闪亮,柔和、绚烂的像一团无解的谜。 “陆晨。”这个只给她留下一个名字的人,却是她无言的牵挂和依靠:“你究竟在哪?” 小六子呼扇着缺扣的褂子,满脸是汗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过来。看着他慌乱而着急的神色,梅月婵心里顿时一沉。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二少爷呢?”有人抢先问。 小六子顾不上回答,蹙紧了眉头直摆手,使劲咽了一口粘燥的唾沫,干涩的嗓音硬生生扯出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 “少奶奶。二少爷,二少爷,被警察,抓走了。” 第19章 ·内忧外患(二) 第20章 ·内忧外患(三) 天似蒸笼,夜如浓墨。梧桐树静默如谜,纹丝不动的叶子,像祈雨时众多伸向天空无辜的手掌。阿黄伏在树下,吐长舌头,呼哧呼哧奋力喘着,窒息的闷热,让人浑身是汗虚弱而昏沉。 枣红色的八仙桌上,肃穆的牌位正前方放着几盘点心。小翠惺松的眼睛半睁半合,尽管满脸是汗丝毫不影响她对食物的贪婪,实在熬不住了,歪倒在桌子上立刻酣然入梦。 碧桃精神抖擞两眼发亮,像只回巢的猫头鹰,故作深沉绕着两个人转了两圈。梅君扬眉不悦地撇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想挨揍吗?”碧桃说着,竟然举起手中的棒子。她最懂的小人得志后如何利用到手的权力。 “放肆。”梅月婵呵斥道。一双美目逼视着她,冷漠而威严。碧桃心中“咯噔”一下,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碧桃,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也不怕报应。”梅月婵冷冷地问。 “口说无凭,有人信你吗?”碧桃扬眉反问,但毕竟心虚,口中虚张声势地嚷嚷着,人已经移到一边坐了下来。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知道太多,她们也不至于水火不容,但这个女人却不像水月那样懦弱好欺。碧桃暗自思忖,如果不想法子震慑住她,万一事情传扬出去,被人指指点点颜面何存?虽然自己只是个卑微的下人,但也同样顾及名声。况且,不能相信任何人,水月已经违背誓言出卖了自己。 梅君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梅月婵懒得再理会碧桃,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虚弱的手放在她肩头,轻轻安抚,然后小心掀起她的裤脚,梅君乌青肿胀的右腿赫然刺目。 “不管怎么说,那么多人看着,娘是长辈,威风颜面扫地,以后谁还服她?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梅月婵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刮走。 梅君哀伤地摇了摇头:“我是心疼小姐!任劳任怨,还要受这不白之冤。” 梅月婵双手扶地,咬牙艰难地挪了挪酸痛的膝盖,一股钻心的疼趁机爬上麻木的知觉。她沉沉叹道:“娘心里有火想冲我撒气,打我我倒不在乎,打在你身上我会觉得更疼些,也会内疚。以后别傻乎乎的往前冲。” “我不往前冲,谁来保护你呢?我挨几下没关系的。”梅君乌黑的双眸满是心疼。 梅月婵只觉得心中热热酸酸的,琥珀色的眸中升起了雾气,泛起隐约的晶莹,嘴角却露出酸涩的笑意。 无力阻止命运的皮鞭时,替对方扛着或者能分担一些,这样的情感也许很笨却无比珍贵。任何的奇珍异宝都买不到。 “哼!”碧桃坐在远处的椅子上,忍不住冷笑:“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想逞能装英雄。”顿了一下,碧桃眼珠子转了两圈,阴阳怪气地说:“三少奶奶,真是可惜了。这么窈窕如花的人,却没有锦上添花的命。” 梅月婵扬起青黛色的睫毛,凝视着这个阴奉阳违的女人,面色黯然下来:“命里的事就交给命吧!小人得志也确是一种造化。” 随着稀疏的脚步声传来,门从外面被轻轻推开,李旦端着条盘快步进来,跟在身后的李玉一跨进门,立刻从里面把门关上。条盘上放着一盘青菜一盘豆腐和两碗冒着热气的蛋花汤,李玉端着的碗中则是热气腾腾的黄馒头。 李旦弯腰把条盘小心放在梅月婵面前的地上,轻声说:“少奶奶,你们俩赶紧先吃点吧。” 梅月婵心里一阵感动,象沉默的小溪流淌到了阳光下。 “哎哟!李旦――”碧桃横眉竖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胆子不小――”李旦回头,鄙视的看着她:“你闭嘴吧。太太只是让她们跪着,并没说不让吃饭。即便是受罚她也是少奶奶,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碧桃侧目用眼角瞄着李旦,鼻子里挤出一声揶揄地冷啍。 “吃完了就放在墙根上,明天一早,我早早来收拾。放心吧,太太已经睡了。”李旦咧嘴憨厚地笑了笑。 梅月婵望着这个平时木纳敦厚的下人,黝黑的面庞给人一种踏实和安宁:“谢谢你们两个,让你们费心了。”她的声音已有些沙哑。 李旦红着脸,笨拙害羞地点了点头,又象不放心什么。站起身扭头冲着碧桃,冷漠地说:“她再有不是,是老太太的儿媳妇,老太太动手打能行,你要动手,老太太肯定饶不了你。你可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李旦说完,冲李玉指了指门,李玉轻轻拉开门栓,两个人放轻脚步,身影一闪很快消失在远处。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用得着你来教训我。”碧桃一脸鄙夷,撇了撇嘴,冲着门外丢出两声阴沉地咒骂。 门外,夜色黑的骇人。碧桃怕黑,硬着头皮壮着胆迅速把门关好,转回身,边走边说:“三少奶奶,有些事我真不想告诉你,但是看你这么久了还被蒙在鼓里又于心不忍。”碧桃顿了一下,在梅月婵身旁停下脚,脸色有些难看:“你知道,你大婚那天,去接亲的人是谁吗?” 梅月婵微垂的眸光一动,心里有什么揪了一下。这个话题足以引起她的兴趣,但她不愿借助这张搬弄是非的嘴探寻真相。事情的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她没有必要慌不择路。 梅月婵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兴致,把脸扭到一边,面色沉稳,冷冷地说:“不想知道。” “是二少爷。”碧桃一点也不生气,紧紧的地凝视着她。 梅月婵仿佛没有听见,依然表现出一种疏离和冷淡。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婚礼由另外一个人带新郎迎娶的反常。 梅君挺直身子,惊诧地瞪大眼睛:“你胡说!你这个疯女人,别在这里挖空心思胡说八道。” 遥远的田野、山崖渐渐起了一丝风,梧桐树隐在夜色中的树冠,似乎寻嗅到了清凉的气息,微微晃动起来。阿黄拖垂着湿漉漉的舌头,兴奋地翻了一个身。 碧桃的半边脸映着烛焰闪烁不定的轮廓,冷冷地一笑:“三少爷被反锁在书房整整一周。甚至娶亲那天,都是二少爷带他去迎的新娘子。直到拜完天地,三少爷才被放出来和你入得洞房。” “碧桃,你简直是条狂犬乱咬的疯狗!”梅君气愤难当,哇哇大叫。她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立刻让这个女人闭嘴。 梅月婵吃惊地望着碧桃,只觉得天空一道霹雳,脑子里刹那间一片凌乱,只剩下浮浮沉沉的错觉。 碧桃傲慢地仰着下巴,得意忘形的嘴脸俯视着愤怒的梅君。四两拨千斤就可以报仇让她无不畅快淋漓的从鼻子发出满足地冷笑。 “你丈夫都不要你了,明白吗?你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算什么呀?为了分一份家产吗?”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映出孤独盈弱跪坐在地的身影。碧桃张狂恶毒的嘴脸如石像一样惨白冰冷:“真是难为你了!一个徒有虚名的少奶奶,居然有滋有味做得跟真的似的!” 梅月婵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股凉风,夹着冰凉的雨点,铺天盖地淹没了干旱已久的尘世。 沉闷的雷声,借着撕裂乌云的闪电,照亮眼前的混沌。屋内刹那间雪亮如昼,紧接着又一道闪电不可一世扑了下来,势在倾吞一切。淫威肆虐下,门口那棵凌霜历雪的梧桐树摇摆不停。 碧桃的话象来自地狱的鬼火,瞬间爆发的火山震的梅月婵粉身碎骨、残骸片片。 “小姐,你千万别听她胡说。”梅君一脸焦灼握紧梅月婵的手臂,使劲晃了晃。出神入定一般僵在原处的梅月婵,这才眨动了一下眼睛,眼神恢复了一线灵光。 碧桃低沉的笑声跌进耳朵里,梅月婵紧闭双唇,眸子含恨含怨,死死地盯着碧桃。近在咫尺,碧桃可以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自己的身影。那种目光不容侵犯和污浊,也许这就是正气,这种正气来自心灵最深处,就像一弯未染纤尘的灵泉。灵泉映射下,她分明看见一张因为得意扭曲,变得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脸。碧桃心里不禁一震,浑身每个细胞直至末梢都倍感震撼。 碧桃怕了,这种凛然不惧的正气逼视下,让她心生担怯,胆怯之于无比憎恨,因为憎恨而气愤,怒火中烧即而恨之入骨。碧桃咬牙切齿,猛的抓起手腕粗的木棒。 “啪――”突然一道闪电再次撕裂天幕,梅月婵目光如炬愤然严肃的脸,在闪电下有一种隐秘异样的光彩。碧桃惊恐地瞪大双眼浑身颤粟,举在空中的木棒“咣当”一声失手落地。 “有鬼啊!”碧桃尖叫一声,手忙脚乱拉开门栓,疯狂地逃出屋子冲进瓢泼的雨里。“有鬼啊!有鬼啊!”院子里凄厉地尖叫被无边的雨淹没。 除了滂沱的雨声,任何声音都等同于零,雨水冲刷了尘世的一切,不留任何痕迹。 ……………………………… 房檐上淅淅沥沥的雨滴,如帘悬挂,空织着一帘幽梦。 薛凤仪听小翠说两个人依然在跪着,嘴里忿恨地埋怨: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然后吩咐小翠:“去让他们起来吧。” 梅月婵和梅君扶着墙,缓缓挪着脚步,一步一钻心,像有千万块碎骨扎得她直想掉泪。她冰冷的脸上似乎没有半点生气,倔强而悲壮。 昨夜突然而至的大雨惊扰了许多人的梦,未眠人各怀心事。大嫂揉了揉疲惫神色的双目,阳光透过窗棂,连年有鱼的窗花浮现在她的床上。四边的角花是多子多福的石榴,细长的叶、火焰一样的花瓣栩栩如生别具匠心。嫁入陆家的头一年,过年时,家里所有的窗花、棚花、柜花甚至院中花墙和梧桐树上所贴的各种各样剪花,都是出自她的手。 “也仅仅是那一年。”大嫂在心里发出一声沉闷地低叹。双目无神呆靠在墙上许久,才懒懒地掀开被子下了床,从抽屉里摸出红纸和剪刀又重新坐回被窝里。一顿饭的时间,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意。这才穿好衣服下了床,推门出屋。除了给自己留下一副,她要把另一幅送给另外一个人。 梅月婵和梅君互相给瘀伤的地方涂了一些药,梅君的腿肿胀严重,走路一瘸一拐。 雨声渐息。薛凤仪碎碎地脚步声从窗前移过,梅月婵和梅君面面相窥。小翠掀开门帘,搀扶着薛凤仪缓缓跨进门槛。 薛凤仪看着梅月婵怔怔地从床边升起来,下意识摆了摆手。自顾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后,薛凤仪表情复杂地凝望着俩人,轻声地问,“还疼吗?” “太太!”梅君用手搬着那条肿胀的腿,忍痛挪下床,向薛凤仪行礼。 “娘!”梅月婵放下高卷半腿的裤脚,盖住肿胀青紫的膝盖,低声轻语。 薛凤仪沉默着点了下头,转过脸冲小翠淡淡地说:“你先出去吧,去后院帮李玉那些衣服收拾出来。” 看到小翠下了台阶,薛凤仪才叹了口气。 “别恨娘,打你的时候,娘的心里也是疼的。”薛凤仪蹙起的眉头,脸上的黯然和无奈都在无声诉说着她的为难。 两个人纵使对这场不白之冤心有微词,现在看到薛凤仪亲自前来并且掏出这些肺腑之言,难免会耳朵发软。 “其实,娘不太相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薛凤仪凝望梅月婵的目光透着怜惜,一夜无眠,使她眼底布满了血丝,眼角的褶皱又深了许多,新生的皱纹更是像这个家的风波层出不穷。薛凤仪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道:“但是二嫂有些说不清楚的证据,我不安抚她,不给她一个交代,是肯定不行的。”薛凤仪感慨地摇了摇头:“她不像你这么乖巧。” 梅月婵和梅君沉默地听着,事到如今,除了忍气吞声又能如何。 “娘害怕这个家四分五裂,发生任何事,哪怕委曲求全只要能压下去相安无事,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薛凤仪垂目望着地面,带着沉痛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了一个拔不出的梦,声音也变得飘摇,在屋子里缓缓回荡:“家丑不可外扬!一家人不要去分什么对错高低,只要安生合睦就好。我曾经在外面住了很多年,孤儿寡母形只影单。并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陆家不接受我,我必须忍气吞声,一天天的熬。仅仅就是因为那个女人――” 话到此处,噶然而止。憋在胸中多年从未提及的郁抑,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今天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却仿佛突然间卸下了一些,薛凤仪扬起脸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这突然而至的故事,让梅月婵两个人忘了身上的疼痛,诧异地瞪大眼睛。 往事如梦说来话长,幡然回头,竟然几十年光阴从指尖划过。薛凤仪说完那些早已尘埃落定只剩背影的往事,显得极为平静,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愤恨交加,所以从来不敢触摸,没想到时间真的可以让风云浪潮成为灰烬和死水。 “原来真有一个大娘的存在。”梅月婵仍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 薛凤仪面色淡然,轻轻点了点头:“是,我只是个二房。” 梅月婵又问:“那个女人呢?” “她死了。” “娘亲眼看到她死了吗?” “看到了。”薛凤仪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她跳崖自杀,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脸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了气息。她为了把我撵出陆家,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所以另一种说法是我的到来引起了陆家的家破人亡。事情过去了很多年,我的身上都背着这种诅咒,她死了,我却一辈子也洗不清了。所以到了我的孩子手里,绝对不能再出这样的事……” 房檐滴落的一滴雨水,映射着太阳的光芒,砸在大嫂手中鲜红的剪纸上。她半张双唇面色苍白,哑然而僵硬。过了很久,才放轻脚步小心翼翼退下台阶,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 林妙龄在门帘后面,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太阳底下悄然远去的身影。彻夜不休的噩梦,搅得她心神不宁。直到那个身影抬脚进了屋,林妙龄才面无表情将嘴里新嗑的瓜子皮,重重地吐在地上。 第21章 ·秋风凉(一) 陆豫的事情,李天佑当天晚上已经托人打听清楚,原因是酒后伤人。梅月婵问能不能花钱解决,李天佑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再三追问下,李天佑一再犹豫踌躇,最后不得不告诉梅月婵,陆豫酒后所伤之人正是跟他一同喝酒的人――魏敏的舅舅,李福轩。 梅月婵听到李福轩三个字,心里瞬间疑惑丛生,她敏感的意识到这件事情其中定有蹊跷。但是事实终归是事实,在无可辩驳的证据下,原因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幸好伤势不重,李福轩也没打算深究,关押一段时间就能放人。 林妙龄得知陆豫几天不着家的真相,先是狠狠地咒骂:“这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死到里头我都不管。整天风风火火的没个正形,我才不管呢!”但是骂够了气消了,无助地独坐许久后,只剩下满脸忧郁唉声叹气。毕竟三年共枕,如今有难她怎能坐视不管,心里又气又急,最后无计可施不得不向娘家求助。但是县太爷大舅子的身份,像一道符咒,被压在下面的所有人,都如同蝼蚁,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简直是个扫把星!谁挨着她谁倒霉!” 指桑骂槐的类似言语,时不时从她口里蹦出来,宣泄窝在心里的怨言和愤怒。 梅月婵轻抚手中微凉的洞萧,她喜欢它发出的那种清冷婉转,幽深如泓的声音。可惜很久她都未曾触碰过了,她担心那个声音惊扰别人,她开始在意投射过来的目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胆怯无助地蜷缩在一个微小的角落里,张望遥远处流转的月光,默默舔舐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心情。 院子里,像匕首一样投掷出地谩骂,梅月婵在屋子里听的真真切切。 “小姐。”梅君隔着窗户向外张望了一眼,暗暗为梅月婵打抱不平。嘴唇蠕动了一下刚要说什么。 “随她去吧。”梅月婵吵哑的声音低不可闻,眉目低垂看不清表情。 薛凤仪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手拄拐扶由小翠搀扶着,颤颤巍巍挪着三寸金莲,上前劝说也无济于事反而遭到一阵奚落。 林妙龄把眼睛一横,声色俱厉地威胁道:“你们陆家如果容不下我,我现在就回我娘家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人,还有没有一点脸?娘,你如果再这么不分黑白,护她的短,我死给你看!让你亲自去向我娘家人解释解释,你们陆家人是怎么合伙欺负我的!除了欺负我你们有本事,你儿子的事你也不想想办法!” “儿子怎么了?你是说陆豫吗?”薛凤仪闻言急急地问:“我正想问你呢,这几天怎么没见陆豫人呢?” 林妙玲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说漏了嘴。想到李天佑和娘家人一再叮嘱:‘你公公没在家,你婆婆一向大门不出,千万别跟她说,年龄大了,一着急出点啥事儿,更乱了。’林妙龄话到嘴边又不得不硬生生咽了回去,翻了个白眼儿不冷不热道:“没事给陆家祖宗多上几炷香吧!说了你也管不了!” 薛凤仪没想到让林妙龄丝毫没有体谅她的良苦用心,自己一直以来的容忍谦让反倒让她变本加厉有持无恐。薛凤仪被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灰意冷,只觉得胸口生疼,握着拐杖的手不停颤抖无法自持。无奈,只好不闻不问,摇摇晃晃回到屋里,头晕目眩刚要上床,听到外面传来匆急地脚步声。 按照计划时间,陆伯平这次去山西贩盐,十天以后才能返回。看着憔悴潦倒的主仆突然意外回来,如果不是容颜依稀可辨会误以为是上门讨饭的叫花子。薛凤义大吃一惊也顾不上多问,连忙吩咐李旦赶紧烧火做饭。 那天下船后,去盐湖的路刚过半,磅礴的夜雨劈头盖脸阻断了行程。夜半,一伙彪悍的土匪,趁着雨势悄然光顾了他们临时避雨的旅馆。所有钱财被席卷一空,不止人遭到殴打受伤挂彩,就连身上以及携带的衣物也被悉数洗劫。陆伯平当时上厕所免遭劫难,脱掉长袍分给赤身裸体的长生。雨势减弱后,狼狈不堪的两个人几经辗转,一路在得到好心的帮助下,总算蓬头垢面落魄而回。 陆伯平稍作梳洗,换了身干净衣服,嘴里扒拉着饭,一边讲述着这趟有惊无险的出门。林妙龄心事重重,对这些惊险的故事毫无兴致,迫不及待哭哭啼啼的把陆豫的事情扔了出来。陆伯平听完,脸色极为难看,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让他咬着牙气呼呼地怨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劝过他多少次,让他少和那些人来往,他就是听不进去。” “事情已经出了,你就少埋怨两句吧!赶紧想想法子把他弄出来,进了那里头,不死也得扒张皮呀。”薛凤仪在旁边不停地抹着泪。她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林妙龄一改飞扬跋扈的样子,低眉顺眼楚楚可怜地哀求道:“爹,不管他有什么错,他总是你儿子呀!等他出来以后,你好好骂骂他消消气!” “让他在里面多呆些日子,长长记性!”陆伯平气呼呼地夹了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林妙龄在旁边低头啜泣的声音,向一道道鞭子抽在陆伯平心上,最爱吃的油泼葱花面放进嘴里,也变得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等他出来,把他腿打坏,省的成天在外面不三不四地瞎混,让人操不完的心。他再这么整天不着调,我就不跟他过了。”林妙龄一边哭着一边委屈地喃喃自语。婚姻如饮水冷暖自知,自己男人再是放荡不羁,但对自己却是始终浓情蜜意,任凭自己刁蛮耍横,也从没有过责备的话。林妙龄想想,心里的思念越发浓郁:“爹,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呀。” “别哭了,我一会就去,生气归生气,我不可能不管,那是我儿子呀。” 陆伯平斩钉截铁的态度终于让林妙玲感到安慰和依靠,破涕为笑回自己屋里等待消息。梅月婵过来问候了一声,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匆匆离开。陆伯平想询问一下生意上的事,看她面色黯然,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虽然有些疑惑茫然,却也没有过多寻思。 吃完饭,陆伯平顾不上歇息,马不停蹄立刻前去警察局打听消息。事情并不复杂,对方伤势并不严重,但是从警察含混支吾的态度,陆伯平已经知道症结所在。李天佑夹在中间不方便说话,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个人说话才能管用。陆伯平对他没什么好感,也曾劝过儿子少跟他来往,但是为了儿子,这次不得不亲自上门低头。 踏进“乐福轩”的人,都是县城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等了好半天,油头肉脸的李福轩才大摇大摆地出现,手臂上固定的木夹板和攀在肩上的吊带尤为显眼,同行的还有魏敏的父亲,魏三。 陆伯平起身客气地朝两个人笑了笑,声音平稳坦荡:“老魏也在这儿,好久不见呀!” 魏三个头中等尖嘴猴腮,越显纤细的声音和他的面相极为符合。听到陆伯平主动招呼,魏三笑脸相迎拱了拱手:“好久不见,老兄这精神头一如既往。你真是大忙人呀!哪天抽空我们聚聚。” 这些虚伪客套的话有多么的言不由衷,陆伯平和魏三都心知肚明。 魏陆两家曾是旧交,魏三仕途高升后与陆家开始疏离。陆晨与魏敏婚约的事情也被以酒后玩笑矢口否认。其中的眉高眼低当事人心知肚明,好多年间两家人都再无来往。官场如战场,魏三贪污粮款的事情被同僚揭发,一夜之间乾坤倒转,这才渐渐和陆家重新开始走动,看陆家生意有所起色,竟然一反常态想重新撮合儿女婚事。陆伯平生性耿直,不愿意与这种攀高踩低阴奉阳违的人再有瓜葛,恰好陆晨对魏敏也毫无感觉,陆伯平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两年前,魏三的妹夫升任县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魏李两家如鱼得水风光无限。 “李掌柜,真是对不住呀!我那个儿子沾酒就醉,你们经常在一起,你也应该知道的。误会,都是误会,有得罪的地方,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陆伯平开门见山挑明来意。 “好说,好说!”李福轩皮笑肉不笑,客套着坐了下来:“我都没跟他计较,没事,一点儿小事儿,不伤和气。”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话虽如此,人不是还关着嘛。”陆怕平尴尬地笑着。 陆伯平觉得人活着重要的是脸皮,骨气。他不善于阿谀奉承的话,现在,儿子地安危远胜过他的老脸,他不得不违心做出贡顺谦卑地态度:“他母亲都急得生病了,媳妇也天天哭,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生意的事儿也离不开他。我们跑断腿也不顶你一句话呀,特意来找你商量商量,你看,能为你做点什么。” 李福轩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嘴里只说,喝酒喝酒。魏三佯装关心,态度热情,左一句右一句问一些不着边的话,一边暗自观察着陆伯平的面色。估摸着陆伯平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时,不经意的样子抛出话题:“这年成,生意不好做,听说有债主都要上门了。” 陆伯平这才从魏三的口中知道了五爷上门要债的事情以及火灾的大概情况。陆伯平故着镇定地听着,心里想:怪不得梅月婵黯然无语的样子,自己走的这些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一个人扛着也难为她了。 “生意人都讲究个吉利,这店一出事再想盘,价钱就大不如从前呀。买东西的谁不愿讨个彩头――”魏三眨了眨眼睛,后面的话变成一声懒散地叹息。陆伯平始终没再言语。将心里隐忍的怒气压下,外人面前,他一向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魏三顿了一下,加了一些菜伸长胳膊放在陆伯平面前,有意无意的继续道:“也别着急上火,人的运气啊谁也说不准!着急上火也没用!想开点!” “打算怎么办?”魏三端起杯子自顾抿了一口。陆伯平表情淡漠,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他不想过多谈论这个话题。儿子的事情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 “你还守着那店干嘛,盘出去得了。”魏三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睛一翻,扬声道:“给别人你不放心,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了你总放心吧,坐到家啥也不用干拿一把钱,多好。我就放点儿粮食、盐什么的,我拿着钱租谁的都一样,是不是?要不咱俩的关系,我看你那没什么生意,闲着也是赔钱,我也不多这嘴。过几年,时局好转,啥时候你想用,一句话,我照样给你。”话说到这步田地,魏三隐藏的心思、不可告人的嘴脸,已经昭然若揭。 陆伯平沉默的望着眼前的魏三,有些意外有些失望有些惊讶,一声不响端起酒杯,凑到嘴边,任凭那种灼辣的液体顺喉而下。 魏三有所期待地盯着陆伯平看了两眼,看他默不作声没有反应,嘴角暗自闪过一瞬冷笑。眼角的余光瞄向旁边的李福轩时,两束目光交织,有着心知肚明地揶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陆伯平心中顿时明白,自己这店早就已经被盯上。这条路无论怎么走,尽头似乎只有一个。联想到儿子的事情,他立刻意识到,儿子的事情或许已经是他们急不可待想占有猎物,抛出的爪牙。 “只有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吗?”陆伯平暗自发问。沉甸甸的悲哀象塞进心尖的一块石头,但好像除此以外,真的别无他法,所有的穷途都是末路。 陆佰平面窗而坐,在魏三的身后,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闲散的云絮,谁又能想到,在这朗朗晴空之下,竟有着如此多的阴谋。 第22章 ·秋风凉(二) 昨夜绵绵的雨丝夹着一股清冷。房前台阶下,沿阶的一排菊花已经生出许多花苞,大的犹如指肚,探出金黄的花瓣,小的似青豆。 得知陆豫横生意外的消息,梅月婵曾经一度陷入无措。她生怕自己无能为力,扛不动这接踵而至的风波。这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和相握的手。如果从来没有,她便不会心存失望,明明是有,却形同虚无。这种落差之间的怨恨,早已伸着黑暗的触角摸索着伸向她的身体,强硬地侵入进来,像一株低头匍匐的藤蔓,在心底悄无声息滋生暗长。陆伯平的提前归来,及时顶住了四面楚歌,水深火热的境况。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陆家呆多久,自己赢弱的力量,是否能支撑到他回来的那一刻。而这样的等待,仅仅是想知道一个为什么。 心灰意冷的日子,时间仿佛也被拉得又扁又长。梅月婵站在房檐下,侧目望着檐角那个灰褐色的燕窝。小燕子已经出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随着他们的父母从院子里一掠而过。迅疾冷漠,始终与人保持着远远的疏离。 阿黄沉默地站在远处,轻轻晃动着尾稍。盆中落水挣扎的蚂蚁引起了它地注意,沉思了一下,阿黄把嘴伸进水里,兜紧牙齿快速咬了几下。漂在水面的黑色身体停止了挣扎,阿黄轻轻从鼻子里喷出无聊的气息,默不作声地趴在地上静静注视着她的身影。 梅月婵飘忽的目光掠过阿黄,恰好落在那间常年紧锁的房门上。这间终日落锁的房间曾经一度引起过她地好奇,除了偶尔一次碰见陆伯平从房子里出来,其他从没见谁踏进过一步。远远的,她可以看到威武严肃的门神,以及窗户上褪去颜色的窗花。 李天佑的身影刚好绕过花墙,梅月婵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匆匆迈向大屋子的脚步缓缓停滞下来,那束远远的目光无声无息投向她的方向。李天佑得知陆伯平昨天突然提前回返,特意抽空赶了过来。 万物静寂,只有阳光像水一样流淌而过的声音。光线很亮,落在她翘翘的鼻翼上,瓷白的脸颊泛着阳光温润的光泽。 “没事吧。”走近后,李天佑轻声地问。他知道,被打的事情,这个女人,对陆伯平一定是绝口不提。 梅月婵没有回答,扬起下巴,目光有所期待:“那个房间,为什么常年上锁。” 李天佑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书房。” “陆先生也在那里看书吗?”梅月婵又问。 “当然,陆家就三少爷念书最多,也最喜欢看书,他经常……”李天佑瞬间意识到什么,突然止住话,犹豫地望向梅月婵,随后略带歉意地叹了口气。 “我也能在那里看书吗?” “当然可以。” “你有钥匙吗?我想进去看一看。” “只有老爷有钥匙。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陆伯平自从陆晨走后,只有在思念儿子的时候才会走进这间书房看一看。他觉得就是因为读书太多的缘故,才造成了陆晨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房间里所有陈设都保持着儿子离开时的样子,陆伯平相信,总有一天儿子会回来,亲手打开房间,亲手收拾他触摸过的一切。 当李天佑说梅月婵说想进书房看一看时,陆伯平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拉开抽屉拿出钥匙,交在李天佑手上。 推开雕花的木门,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发霉的潮湿气息。在这间面积不大放着许多书籍的房间里,灰尘覆盖了倚墙而放的桌子,以及桌子上的墨石。竹制的笔筒里,紧挨的几支毛笔旁一只金色外壳的钢笔尤为显眼。挨着墙根的地方,一个空空的墨水瓶正对着一本翻开的书,一行行整齐的字体在绵密的灰土下依稀可见。阳光透过窗帘,洒下细细碎碎金子一样的光芒。 这件陌生的屋子里曾经流转过陆先生的气息,自己还能不能找到通向他走近他的线索? 在门口站了许久之后,梅月婵轻轻吸了口气,才缓缓走了进去,象走进不可知的命运。轻拂那块冰凉的墨石,那个叫陆晨的男子是不是也曾用过这块墨石?但是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他的余温。他喜欢看什么样的书?他曾经喜欢用哪支笔来写字?是这支独一无二的钢笔吗?这个凳子他是否常坐?那边翻开的书是否还留着他的指痕?心中诸多隐藏的念头,迫不及待的,像一条条小鱼循喙而来,聚在一起发出深深地疑问:他为什么要将我扔在陆家,音讯皆无? 梅月婵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进这个房间里来,目光触及的每一件物品,都会令她联想到陆晨两个字。这两个字,似乎已成了她的心魔,每一件在这间枯冷的房子里尘封的物件,都张着嘴巴在发出同一个声音――陆晨、陆晨……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让梅月婵心绪烦乱精神恍惚,瞬间有些摇摇欲坠。 “小姐?”梅君发觉情况不妙,急忙上前紧紧扶住她的手臂。梅月婵双膝发软,歪倒在梅君的怀里。 “小姐?”“没事,没事的,不用担心。” 梅月婵声音微弱气如游丝。定了定神,挣扎着用手扶着桌子重新站稳。过了会儿,稳住心神后,她缓缓拿起桌上那本打开的书,在桌子上轻轻磕了磕,又用手帕仔细擦干净遗留在上面的微尘,然后锁上门回到自己房间,静静坐下来,放下纷乱的思绪。打开自己的整颗心,任由一下午的时光在翻阅的书页间不经意流逝。 当她第二天沐着晨光再走进这间屋子,许多尘封的斑斓,像一段委婉的故事向她无声展开: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 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这是一篇笔力苍劲的小楷,宣纸上的墨迹已干,从抄写的诗词意境来看是个满腹经纶,大有抱负让人钦佩的青年。梅月婵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蓬勃招展的情怀,仿佛能看到到那个叫陆晨的人心中辽阔天地的轮廓。 时光像一张华丽的袍,体面地遮蔽了生活的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拂去表面的尘土,一处处折痕仍然依稀可见。 橙红色的云彩像火一样灼红了黄昏,她再次走进那间屋子,想再找一些他喜欢看的书,借此走近他。书架第二排紧挨着《资治通鉴》的一本书引起梅月婵的注意。从书脊的字来看是一本外文译本,梅月婵不懂外文,引起她好奇的是那本书鼓鼓囊囊的形象,很明显书页间象夹着什么。梅月婵疑惑着伸手把这本明显异样的书拿了出来。果然,一个没有署名的空白信封,静静地躺在书页间。 信封没有封口。该不该打开呢?这是谁放在这里的?这是别人的秘密?仅凭触感就可以断定,信封里不是空无一物。 “我感觉这里面,不仅有信还有别的,好像――”梅月婵用手捏了捏,声音有些轻颤,眼光一闪:“好像簪子。” 这个秘密来的太过突然,一种难以名状的欣喜与兴奋,让梅月婵生出无法言喻地惶然和无措,怦然的胸膛里难以掩饰那莫名的跳动。仔细查看,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缄口的信封。 “这么神秘。竟然还套了两个信封!”梅君忍不住扑哧一笑。 梅月婵定了一下心神,小心翼翼抽出里面的信封,信封上的字映入眼帘,的刹那,她呆住了,浑身僵硬,心如受惊的小兽,怦然乱跳。 “小姐?竟然是你的名字?”梅君带着惊喜和诧异,脱口而出。 “竟然有我的名字,专门写给我的信?”梅月婵缓过神来,接踵而来的惊喜给了她神秘的冲击,双眸如星,闪动异彩。 “快拆开看看吧!小姐。”梅君惊喜异常,连连催促道:“快点看看吧,一定是三少爷写给你的。” 梅月婵点头,瓷白的贝齿映着绯红的双颊。打开信封,一根漂亮的金簪被她小心翼翼捏在指端。簪头镂空处镶嵌着两朵蓝色梅花状的水玉,沿着花的外围,七八条精致的金线托着玲珑娟秀的乳白色花骨朵。梅月婵欣喜出神地望了一眼,便交给梅君拿着,迫不及待的目光拽着整颗心于神秘的字行间蜿蜒。 “你好,不知道你否能看到这封信。这个书房是我曾常来的地方,从你的名字觉得你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灵动聪惠的女人。如果你也来到这里,你一定会想象我每天坐在这里看书的样子吧!我被关在家里七天了,说实话我是恨你的。因为要娶你我被限制了自由,度日如年,几天以后就要娶你过门,我心有不甘。没有人能懂我现在的纠结和苦闷,也不想和任何人开口讲话,所以只好写信给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这封信,体会和理解我现在的痛苦、焦虑。我不止一遍在脑海里想,陌生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长什么样?什么样的性格?这是我唯一打发时间的方法。这封信很长,陆续写了好多天。但愿你有耐心读下去。这场婚姻不是我想要的,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还年轻,我想去外面见识一下新天地,这无可厚非。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终究是会回来的,但我的归来遥遥无期。是荣归故里还是落魄潦倒,都是未知。如果你愿意等我,要考虑到这样的后果,如果你不愿意等,你随时可以离开陆家。如果你觉得这样心里不太平衡,这里还有一张我签过名有图章有手印的白纸,你也可以写一份休书休了我。话已至此,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也有我喜欢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姓氏名谁,不然我会带着她一起远走他乡驰骋天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我心中的女人是这样的,而不是别人安排的。你呢?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想必也有吧。这封信罗罗嗦嗦写了好几天,但愿在日后你抱怨愤怒的时候,它能给你一个解释,当然前提是你要看到它,我挑选了一本我喜欢的书藏这封信,如果冥冥之中我们还算有点缘分能心有灵犀的话,你会在别人发现之前亲自拆开它。命运既然让我们有所交集,这只金簪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好了不多说了,我还是劝你早早离开陆家,不要耽误自己的青春年华,给自己寻一个幸福的归宿。至于我,实在抱歉。 你素为谋面的陆晨。 一片梧桐叶萧萧坠落,落在梅月婵的肩头,滑向她的手背,然后缓缓飘向地面。抬起头,才惊觉,夏天还没远走,秋天已悄然来临。 梅君一脸的诧异与担忧,她不知道这张纸上究竟写了什么,转瞬间吸走梅月婵脸上的兴奋,象一朵凋落的花虚弱而苍白。她不能完全认识每一个字,着急地拧紧眉头,从断断续续的理解中猜测着。 梅月婵双眸升起了雾气,双唇颤抖,浑身如浸在冰水里,僵硬麻木。晶亮如露的泪珠,顺着面颊无声地滚落下来。 “那封信是假的。”她在嘴里喃喃的念道。 端午过后,陆伯平交给她一封据说是陆晨托人捎回的信。一切都好,勿念。这短短的五个字,像是照彻她生命的亮光,予她莫大的安慰和支撑。这一路,像是踉跄在暗夜无边的荒原,像是被困在漆黑幽深的暗井,这样的困扰和以梦的形式,常常悄无声息出现在她失眠的每个夜晚。他就是她目光中唯一能看到的源于井口的亮光,这封亲笔信的出现,无疑是一次致命的垮塌。 季节越行越深,秋雨也愈加寒凉,无论是梅月婵还是陆家,都已经无可退避的陷进了风雨飘摇的凄冷深秋。 第23章 ·秋风凉(三) 天气阴沉,太阳时有时无,街道幽深空寂。 陆恒接到陆伯平捎的口信儿,在黄昏时分,极不情愿地推开陆家的朱漆大门。细长的影子拖在身后,象身不由己却又无法摆脱的宿命。 李玉在后院洗衣服。除了几位少奶奶的身底衣服是由自己的丫鬟亲自动手,全家其余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归她操持,除了做饭洗菜,她所有的时间都在洗衣服。碧桃把装着几件衣服的木盆,放在李玉旁边的地上,一边吃着手里的花生酥,扭着杨柳细腰缓缓地走远。 刚一拐过房角,碧桃就看见陆恒绕过花墙正朝大屋走去。一看四下没人,碧桃紧跑两步,朝陆恒招了招手。陆恒早已看见她,站了一下,大步走了过来。碧桃看到那个深色长袍的身影越来越近,立刻一脸妩媚嘟着嘴。 “爹找我有事,你干什么,快点说。”陆恒一向冷漠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凝望着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变得温暖了些,低声说。 碧桃踮起脚后跟,靠近他的脸颊,轻轻地低语夹着她温热的呼吸,吹上陆恒的耳垂。陆恒敛起笑容面色一怔,惊问道:“真的?”碧桃点了点头。 陆恒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沉默了片刻:“留着,我会想办法的。”说完,转身快步走向了大屋。 陆豫四仰八叉半死不活地窝在太师椅里,他也是半个小时前,才踏进陆家家门。看到陆恒跨进大屋门槛,陆晨慵懒的眼皮勉强动了动,把快要掉下去的半截身子向上拉了拉。 “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嘛?”陆伯平忍无可忍蹙眉扬声:“像什么样子!给我起来。” 陆豫懒懒地叹了口气把自己拉起来,身体舒懒地歪倒在一边,斜倚在椅子上,从盘子里捏了两块核桃酥扔在嘴里。陆恒在旁边的椅子上挺身坐了下来,一言不发。陆珍听香梅说爸爸回来了,悄悄把脸贴在门帘上,向屋里张望。刚刚坐下的陆恒重又起身,掀开门帘把陆珍抱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了看。陆珍也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他,陆恒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意。 “陆恒,你最近在外面忙什么?”陆伯平问。 “没忙什么。”陆恒淡淡地回道。 这种尴尬的相处场面,已经成为陆家父子三人司空见惯的相处方式,谁也无法解开这奇怪的局,好在血浓于水互不记恨。陆伯平低声道:“你不想让我打听,我也不多问,就是担心你们在外面……” “担心什么?我三天不回,十天不回,你们找过我吗?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担心!”陆恒抱着陆珍转身回来。陆珍伸长胳膊指桌子上两盘核桃酥。陆恒抱着她走到桌子前,任由她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也并不厌烦。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过火,陆恒又淡淡地补充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担心。” 陆伯平忍着胸中地不悦:“陆豫的事情,你肯定也知道了吧。” 陆恒抱着陆珍回到椅子上坐下,冷冷地说:“没事多喝点!” 陆豫刚把手中的核桃酥凑到嘴边,听到陆恒的话,嘴角难看地抽搐了一下,斜眼瞄着那个细长的人影:“大哥,你这一进门,句句带刺儿!我喝不喝是我的事,用得着你管?喝死了又不用你陆珍埋我,找我什么岔?” “好啦!”陆伯平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吼道:“我早晚得被你们俩气死。” 薛凤仪目光哀怨,从陆恒的脸上移至陆豫的脸上,重又回来驻留在陆恒冷淡的双眉间,不忍移开。 “有件事我得跟你们说一下,咱家的店已经没了。”陆伯平平淡地声音里凝着苦楚。 陆豫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陆伯平的面色绝不像是戏言,坐直身子:“为什么?收拾出来不就行了吗?” 陆恒也是一头雾水,诧异地望着陆伯平,等待下文。 “你以为你怎么出来的?魏家早就盯上了咱家那位置。我找李福轩说事……”陆伯平把事情前前后后和自己的分析仔细地说了一遍。 陆豫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低低地咒骂道:“操她奶奶。他就是跟我商量这事儿,我不答应。其他的人还威胁我,才打起来的。我根本没醉。”陆豫显得激动而愤怒:“你干嘛答应他呀?我这罪不白受了吗?” “我不答应他,你在那里能平平安安呆着吗?”陆伯平的话让陆豫顿时无言以对。沮丧地叹了口气又坐回到椅子上。陆伯平无奈地长叹:“我想了想,现在生意不好做,给他也就给他了。咱家贩盐的生意他一清二楚,如今他们家官场有人,他嘴巴一歪暗地里使点坏,到时候更麻烦。我们不能因小失大。” “丢车保卒,只能如此。”陆伯平沉痛地挤出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半生的气力,整个人立刻虚弱下来,低沉的声音溢出无限的悲哀。“这次在码头,有人打听买船的事情。从他们的描述中我感觉那条船很像上次给我们运盐的船。虽说黄河行船极其危险,人船有去无回的情况常有发生,但落到自己头上,总觉得这不幸更加严重。市场上,这两个月有不明来历的盐流入,我正在托人查。总觉得这种巧合有些蹊跷。” “你是怀疑――?”陆豫一脸狐疑。 陆伯平点了点头。屋子里一阵沉寂。过了会儿,陆伯平若有所思,目光带着质疑投向陆恒:“我听说着火那天五爷去要账?陆恒,我记得年前给过你一笔钱,你还记得吗?――” “那笔钱我花了。”陆恒面色漠然,轻描淡写道。那种无所谓的神情刺痛了陆伯平。 “花了?”陆伯平觉得一下掉进了冰窟窿,冷彻透心,声音微微发颤:“花了你为什么也不说一声?” “难道我花的每一笔钱都要向你交代吗?”陆恒面色木然盯着陆伯平,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拿走这一切过分吗?陆家的钱财难道没有我的一份吗?” “你这是要气死我吗?你的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样对付我?是吗?”陆伯平简直七窍生烟,一忍再忍才不至于爆发。 薛凤仪眼瞅着父子三人的阵势,她知道再多的话也是徒劳。每次除了吵吵闹闹不欢而散,不会有意外的结局。 陆恒抱着陆珍站起来,侧过脸冷冷地说:“你找人叫我回来,如果有事的话咱们说事儿。如果吵架的话,我没时间奉陪。”说完,头也不回自顾径直出门,下了台阶扬长而去。 ……………………… 大嫂身上这件墨绿色的旗袍,是婚前专门托人定做的,极喜爱,需要充装脸面时,才舍得穿。表哥结婚的消息像秋末最后一场风,她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端坐枝头的时光一去不回。但毕竟从小青梅竹马,她还是要准备一些礼物亲手送去。 陆恒突然间回来,阻止了她出门的心思。端午节的那天,她答应陆恒不再去见表哥。她有些犹豫,陆恒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非分之举,这让她对陆恒滋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信任。她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懂她的心思,身为一个姨娘的孩子,庶出子女从落地就低人一等的命运在母亲早亡后,更像是陷入了泥潭。家道中落,寄人蓠下眉高眼低的日子再怎么小心翼翼仍少不得挨骂受气,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孤僻自艾。姑父、姑妈以及大娘眼中深深地鄙夷和嫌弃她都不得不忍在心里,只有表哥一如既往,从来没有嫌弃疏远过她。她一直以为将来表哥会娶她,殊不知命中注定的是一场指腹为婚的姻缘。 陆恒跨进门槛,将陆珍放在地上,看了看梳洗一新的妻子,嘴角不悦地抽搐了一下。 云彩移过房角,遮住太阳,院子里的光线顿时黯然下来。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娘是疯了。” “应该是吧,从小家里人都这么告诉我,她跑丢了。”陆恒若有所思地拿起床边上她新剪的窗花,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这几年没有见你剪过窗花,有什么高兴的事吧!” 大嫂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讪讪地解释:“闲来无事。” 陆恒把窗花从又放回原处,像是自言自语:“我回来住几天,看看陆珍。”顿了一下,转过脸疑惑地问:“为什么想起问娘的事?” “爹叫你回来,有什么事吗?” “五爷的事。我的东西,我娘的东西,我都要一样一样拿走。等差不多了,我们就搬出去。” “哦。”大嫂仍在犹豫,欲言又止。最后鼓足勇气,踌躇道:“我听到另外一种说法,说娘是跳崖死的。你和爹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陆恒立刻急急地问:“谁说的。” “娘亲口告诉老三屋里的。” 陆恒一脸肃穆,当年他年纪尚小,许多事情仅是混沌模糊,像一团乱麻,千丝万缕没有头绪。 梅月婵正坐在桌子前发呆,书房笔筒中那支金色外壳的钢笔,现在静静地横在她的手肘旁。大嫂的相邀让倍感意外,尤其大嫂还拿着新剪的窗花。这个沉默寡言,犹如影子般的女人。房顶上铺过来的夕光,穿过她削瘦的身体,如一团谜,让人看不清模样。墨绿色的旗袍,随着她冉冉前行的步伐,轻轻摇曳,整个人像一片轻到透明的树叶,随时都会飘走。很快,她就隐进了房子的暗影里,梅月婵紧跟在她身后,却总有一种恍惚地错觉,如果不是沙沙的脚步声提醒,她仿佛感觉不到这个女人的存在。 陆恒从梅月婵口中问不出一丁点线索,梅月婵越是意味深长地劝他,过去的事何必再纠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陆恒越是觉得这件事早晚得有个了结。 “爹,我娘究竟是死了,还是丟了?”陆恒低低地声音充满了疲惫:“我不想纠缠什么,只想要句实话。” 面对陆恒开门见山地质问,陆伯平和薛凤仪面面相窥,一时间缄默着无言以对。梅月婵和大嫂忧心忡忡,随后跟了过去。 陆伯平正要吩咐小翠去叫梅月婵,看她恰好进来,立刻开口道:“陆晨不在家,以后家里商量什么事情,你就一起来。你的意见就代表陆晨。” 面对陆佰平完全交付的信任,梅月婵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 夕阳浅黄色的光,越来越淡,像一张岁月漂白的纸,轻薄如梦。 “那个疯女人究竟是谁?”陆恒有所期待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地望着陆伯平。这一句话,如千钧巨石从山顶滚落,摧毁性的力量不容忽视。梅月婵惊愕地半张双唇,陆伯平痛苦地眉头拧成了川字,大嫂更是一脸诧异,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疯女人的情况。薛凤仪满脸疑惑,结结巴巴地问,疯女人?什么疯女人? “魏敏的母亲告诉我,说她亲眼看见了我娘。”说着,陆恒转脸疑惑地望着梅月婵:“据说,你当时也在场,你们究竟隐瞒着什么?” 梅月婵张嘴结舌无言以对。无论经历多少迂回婉转,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 陆伯平一路无语,黯然的脸色比雨前的天空还要沉郁。这一天无可避免的还是来了,这就是命吧!薛凤仪双手冰凉,木然惶惑地捏着衣角。 疯女人慌乱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这些人,怯怯地向后退了几步,声音颤抖着问:“你们想干什么?” 薛凤仪望着夕光下疯女人花白的头发,疤痕交错的脸,一下子百味顿生。浑身颤抖,双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真的还活着,真的是她。” “娘!我是陆恒,你还能认出我吗?”陆恒声音很平静,魏敏母亲所说的一切,他在心里有所权衡也有所准备。他只记得当年那个雨天,母亲发疯一样,瞪大可怖的眼睛掐住他的脖子,他嘴里喊着娘,挣扎着却逃不出一点点窒息的结局。 最后一丝晚霞离开了天空的眼眸,不知去向,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夜,已不动声色升起了帷幔。院子里越来越暗,每个人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疯女人听他这么一喊,脸色骤变,两腮的肌肉收缩,口中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她显然很慌张又疑惑,把陆恒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诧异的目光转向了陆伯平:“他是?陆恒。”陆伯平点了点头。疯女人眼珠子动了动:“他不是,陆恒已经死了,被那个女人掐死了,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掐死了他。”疯女人悲伤地抽泣起来,颤抖的手指向薛凤仪:“那个坏女人掐死了我的孩子。” 梅月婵、大嫂、陆豫、林妙龄、金医生怔怔地站在远处。过去的是是非非,像纠缠不清的梦翳,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晦涩不安。 陆恒疑惑地望向薛凤仪,他明明记得掐他脖子的是母亲,虽然多年过去,他已经想不起母亲的模样,但他能够确定并非薛凤仪。他亲眼看到了母亲和薛凤仪在屋子里纠缠扭打,他胆怯地躲回屋子里,躲在床上哭泣。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母亲突然发疯似的斜闯进来,疯狂地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失去了知觉。等他清醒以后,母亲就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薛凤仪痛苦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盈满了泪花:“是你自己掐着陆恒的脖子,我为你背了一辈子的冤枉,公公婆婆到死都不原谅我。你竟然躲在这里!” 疯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嚷着:“明明是你,是你!是你掐死了陆恒。” “我怎么会下得去手?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薛凤仪感慨万千,使劲吸了吸鼻子,痛楚的目光转向陆恒。薛凤仪刚要说什么,陆伯平突然冲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你不要激动,有些事情已经过去,绝不能再说了。我们回去吧,他们母子已经相认了――” 陆恒困惑地伫立着。如墨的夜色卷走了最后一丝光亮的碎片,星星升起了篝火。任何的华丽或者晦暗,在时光的股掌之间,无非是诠释一场瞬息万变的命运。 薛凤仪泪流满面使劲推开陆伯平的手,哀伤地质问:“我忍了这么多年,我的儿子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认,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紧接着,转过脸对着陆恒凄惶然地泣道:“陆恒,我才是你的亲娘!” 当年疯女人第一个孩子出生后,身体赢弱过早夭折,疯女人深受刺激精神恍惚。薛凤仪恰在早几个月生下一个男婴,也为了想尽快进入陆家,想让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忍痛割爱把孩子送到疯女人怀中。三年后,薛凤仪再次有喜,公婆思想也有所松动,终于进了陆家大门。两个女人互不理睬,日子还算能过。疯女人即将临产前的一个雨天,两个人终于大打出手。疯女人不慎倒地早产,担心她精神恍惚不适合哺肓孩子,陆伯平立刻把早产的孩子,告诉她孩子不幸夭折。疯女人深受打击疯癫发作,把陆恒当作薛凤仪痛下毒手,然后疯跑出去。大家一路紧追,却痛心地目睹了,她站在崖边疯狂咒骂间失足坠崖的一幕。 薛凤仪也为此深感自责。陆伯平无意中发现她尚有一丝气息,夫妻一场,他暗地为她买宅请医,经过多年的治疗调养,才总算挽回一条命。 尘封的故事一旦被打开,总有一些细节昭示出另外的真相。 “那个送走的孩子呢?”陆豫不禁沉声问道。在他的心里,有一种细微的波浪像是不安也接近狐疑。 稀疏的几颗星辰默默无语,淡淡的清辉泛着透明的浅蓝色。一阵风来,每个人的影子仿佛也不安地漾动着。 “那个孩子就是你,几天以后你就被接了回来。”薛凤仪用手帕沾着脸颊的泪水,哽咽着:“是我把你亲手养大的,但是,她才是生你的亲娘。”薛凤仪脚步婆娑,踽踽上前亲自拉过林妙龄的手,然后又拉过陆豫的手腕,把他们一边一个送到疯女人的面前,声音有些沙哑:“大姐,他才是你的孩子,这是你的儿媳妇。你们都已经有孙子了,只是那个孩子不幸夭折了,你要好好活着,保佑他们。”说着,薛凤仪松开拉扯的手,自己向后退了退,吩咐他们夫妻二人:“陆豫,你们俩,给你娘磕个头吧!” 陆豫像个木桩执着的伫立着,纹丝未动。虽然近在咫尺,林妙龄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深深的夜色,罩住了他的整个脸庞,眼睛像两处幽深的黑洞。 梅月婵沉痛地望着夜色中各怀心事的人影,有些哀伤,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究竟是谁在掌管命运的轮盘?仿佛一切早已注定,顺着时间的线索,所有的未知都会有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再多的努力和辗转都只是殊途同归。这就是宿命吗? 疯女人眉头紧锁,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我的儿子?我不信,我不信!马前子?马前子?报应……报应……” 陆豫脸色很难看,过去的纷纷扰扰一层层揭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街边,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件件扒去外衣赤身裸体的叫花子。情何以堪。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面前陌生的疯女人,陆豫始终紧闭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突然决绝地转身快步走开。身后陆伯平的叫声和任何人地阻拦,都无法禁止他痛楚惶惑的脚步。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所有人的目光。 陆恒紧跟着追了出去。愣怔的疯女人突然紧随其后不顾一切,癫狂地冲向门外…… 点点星辰,像是遥远的篝火,不灭的燃烧着。天亮后,疯女人的尸体在荷塘里被发现,绿汪汪的浮萍铺满了整个水面,像一个翠绿巨大的梦。疯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中间,忧伤而安静。 第24章 ·枉嗟叹(一) 后园的石榴已经熟了,有些已经迫不及待裂开,顺着缝轻轻一掰,满肚子都是玛瑙一样晶莹剔透的红珠子。所有的石榴都被采摘下来,每个人都可以大饱口福。 梅月婵静静地坐在桌前,手心里端着半个掰开的石榴,剥下几个石榴籽放在嘴里,蜜汁琼浆的味道在唇齿间慢慢流转。有些失神的目光透过窗纸,投向莫名的远处。光线中渗透着薄暮的红色,斑驳的外墙上流转着越来越暗的光影。但她根本感受不到这些,她就是那样静静地坐在那,象沉浸在无人能触碰到的梦境里。古老而悠远的梦境。 疯女人死了,所有过往都随她永远沉在湖底。曾经的秘密也会像一粒沙子,永远碎在梅月婵如蚌的心底。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打开汽灯,屏幕后面被耀眼炫目的光线包围。铿锵的曲调唱腔里,那些兽皮或纸纸做的人物,面无表情动作僵硬,斑驳的身影,一遍遍在婉转或跌宕的情节里沉浮。它们一个个都那么单薄,薄的几乎透明,薄得只剩下影子,被命运的手提着,股掌之间挥来抛去。纤细如发的一根线,就足以让他们徒生变数身不由己。 梅君手里拿着石榴的另一半,嘴角挂着神秘地笑,悄悄把一个香囊放在梅月婵面前,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梅月婵收起失神的目光,望向眉眼巧笑的梅君,又落在那个来历不明的香囊上。 “那个叫长生的,偷偷塞给我的。”梅君蹙了蹙眉头,嘴角分明又带着羞涩的笑意,双手握拳把石榴捧在胸前,有些无措地轻轻搓着。 梅月婵轻轻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石榴,提起香囊竖在眼前:“不用让我看,喜欢就拿着。”说着,侧身轻轻放在梅君手心:“你觉得长生这个人怎么样?” 梅君稍顿了一下,似乎在想,然后轻声说:“他嘴巴倒挺爱说话,也挺会说。”说完,她的目光停留在梅月婵的脸上,好像期待着能有一个答案:“小姐觉得他怎么样?” 梅月婵拿过桌上没看完的书,遗憾地摇了摇头,直言道:“人是挺机灵,但我对他没有一丝好感。我觉得那个人品性有问题,不可深交,不能托付。你要留心观察,最好不要轻信。” 梅月婵说着,一边拉开抽屉准备把书放进去。低头的霎时,那支金色的钢笔顿时牵住了她的目光和神思。她深深地凝望着,缓缓把书放在钢笔的旁边,顿了一下,出神的目光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轻轻关上了抽屉。仿佛里面有着无比珍贵的梦,生怕有所惊扰。 梅君忐忑地望了望手中的香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豫倒在酒馆里不省人事,却还挣扎着想把酒杯里的残液倒进喉咙里。他需要这种火辣辣的刺激,那种顺喉而下的快感让他有种迷之沉醉。 陆恒跟随他追出来以后,像一条影子,五天来,寸步不离的守着。望着面前名鼎大醉的兄弟,外人异样眼光注视下的酒鬼,只有他知道这个酒鬼以酒买醉的原因。兄弟一场,陆恒的眼底忍不住隐隐泛红。小时候一起爬上梯子,到房檐下抓麻雀,他稍有走神,梯子一歪,陆豫整个人从上面摔了下来,昏死过去。陆恒惊慌不已抱着他连连哭喊‘陆豫?你是不是死了?你快醒醒,你死了我也不活了。’陆晨当时年幼,被吓得哇哇直哭,陆豫一脸疲惫清醒过来时,竟然咧着嘴哈哈傻笑:‘哥,你这么大人了还哭?你是不是男人!’‘我怕你死了!’薛凤仪听说了情况,心急如焚跑来时,一时气急拉着陆恒要打,陆豫立刻上前抱住陆恒,理直气壮地说:‘谁都不准欺负我哥!要打先打我!’ 时光如水,往事像深藏的酒,无论多么浓烈的滋味,只能浅尝无法深酌。 陆恒轻轻叹息着,站起身,拿下陆豫手中的酒杯。趴在桌子上已经人事不醒的陆豫,突然动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道:“不要,动我的酒,酒杯。” “你已经醉了,别喝了。” “醉了不好吗?幸亏,我还,能醉,一喝就醉。”陆豫舌头僵硬,嗓子眼里发出嘿嘿地冷笑:“醉就醉了,有什么了不起!不用你可怜!你也不过是一条可怜的虫子,一喝就醉……”陆豫嘴里嘟囔着,最后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他今天喝得比往天哪次都多。 陆恒掏钱结完帐,找酒馆的小二搭了把手,把醉如烂泥的陆豫背在后背,缓缓出了酒馆。陆豫很沉,压得他两腿如沿,但是他的后背很暖,心情很平稳。两个陌生人贴得再紧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有兄弟挨在一起,是这样微妙的不同。 看到陆恒从马车上下来,默不作声把沉睡中的鲁豫背回到屋子里,陆伯平和薛凤仪互相对望了一眼,眼底盈动着无限的欣慰,曾经苦恼于鬓角隐现的白发,眼角多出来的鱼尾纹,此刻突然变的让他感慨万千暗生欣喜。 陆恒面对期望的薛凤仪和陆伯平,突然觉得无比尴尬,他没有勇气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用语言轻易激怒陆伯平,但同样也没有勇气做出什么不同与以往的举动。一直耿耿于怀记恨在心的竟然是自已的亲生母亲,这样戏剧性的转变,让他无法毫不保留的相信事情哪一面才是真相。重新面对,恨,不能像以前的理直气壮,爱,也无法平静从容。 最终,他只淡淡的留下一句,我还有事。然后脚步匆匆,逃似的离开众人的目光。 兴许是因为没有看到三个人之间有什么意料中的厚此薄彼的亲昵举止,房檐下的林妙龄,暗暗地撇了撇嘴。 梅月婵知道,时间卒然掀起的巨浪也会由时间的手慢慢抚平。大嫂有些愧疚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的多嘴竟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衣店的伙计已经全部辞退,各寻生路。生意不景气,为了节省开支,长生、小翠首当其冲面临命运的转折,当天带着自己的所有东西,神色黯然离开了陆家。碧桃、梅君因为是陪嫁丫鬟,注定要跟随主子。香梅并不是大嫂的陪嫁丫鬟,为了不引起大嫂多心横生枝节暂且保留。 ……………………………… 李旦和李玉,在一周后也离开了陆家。 风无声拂过空寂的街道,一些过早飘落的叶子顺着墙根向前翻滚,直到风止,才能停下身不由己的辗转。 马脖子上的铜铃随着马蹄声声发出清脆的声响。金医生恰好要去见一个朋友,出了药房的门恰好遇上。 狭小的车箱里,金医生坐在梅月婵的对面,两个人心照不宣互相沉默着。 李旦和李玉挨着金医生,低着头默不作声,李玉胳膊上挎着的土红色的小包袱里,装着他和李旦的几件换洗衣服。两个人均属父母早亡,孤身立世。 从住处到繁华的街道,每次都要经过一个弯度很大的陡坡。黄河沿岸是丘陵地势,放眼望去,三步一小坡五步一大坡。 金大夫在街口下了马车,一步一歪缓慢行过人群。黑色土布长褂随着他身体的每一次倾斜向着一个方向抽动。沿街卖糖果的、编织筐的,挑着剃头挑子理发的,等客的黄包车,也有落魄的读书人,一根毫笔一张宣纸打发残生。 金大夫慢慢走着看着,在县城最大的药房前停下颠簸的脚步。一踏进门,仅是那绕墙三面,崭新发亮,由很多小抽斗组成的红木百眼柜,足足让他眼前一亮。想想自已一面墙也没占满的灰头土脸的破桌旧柜,简直天上地下不能同日而语。他不只看到了珍贵的鹿角、人参,难得一见的蛤蚧、珍珠粉。五六个伙计手脚不停忙碌着仍然有人在等待,这顾客临门的场面让他只能望其项背暗自羡慕。 “金大夫!怎么?今天有空?”迎面突然有人问道。 金大夫定睛一看,魏三正笑呵呵地望着他。 金大夫趔趄着,向前挪了两步,谦虚地一笑:“我那一直都不忙,您这是?” “下雨伤了点风,来这抓点药。”魏三简单的回了一句,抬脚准备离开。作为邻居,迎面撞上点头问候只是出于客套。他并没有打算和这个身有残疾的人走得更近。 这时,长生无巧不巧迎面进来。金代夫一问,他竟然混进了县政府当差,不由得一脸羡慕,心里百味杂陈,深为自己这条残腿遗憾和自卑。听说是老魏给长生介绍的工作,金代夫讨好地笑着,叮嘱魏三:“换季时候冷热不均,千万注意保暖。” 三个人边聊边出了药房。魏三回头赞许地望了眼宾客如云的大药房。不露痕迹地揶揄道:“这店的气势,你可羡慕。” “不能同日而语呀!”金大夫惭愧地摇了摇头。 魏三心里暗自嘲笑,淡淡地说:“这店,我小舅子入的有股,你要是有意,我可以给你牵个线。要知道,这里一天卖出的药材,你怕是要忙碌一两个月才行。” “那好啊,真是不敢想象。” 魏三嘴角抽搐了一下,更加觉得面前这个瘸子太不识相,自己只不过是客气了一下,他竟然顺杆子爬了上来。客气的说:“举手之劳而已。一起回吗?”一边说着,三步两步就跨了出去。 金大夫在后面说:“我还要去趟警察局,警察传我了。” “什么事儿啊?”魏三好奇的停下脚,转回身。 “陆家大房不是死了吗?我当时在场。” 魏三关切地问:“我正纳闷呢,你跟陆伯平有什么亲戚啊?这事可小不了,头几年他对别人说那女人死了,突然冒出来,然后死得不明不白。” 金大夫立刻辩解道:“跟我没关系啊,是他们弄的。” “弄的?谁弄的?”魏三眨了眨眼睛,脑子里有什么突然亮堂一下:“我听说那女人在你店里出现过。” “乐福轩”的二楼,设有雅座,活了半辈子,金大夫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李福轩坐在靠窗的位置,大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扳指。温和的太阳光下,绿扳指闪烁着耀眼的绿光。李福轩一脸玩味:“姐夫,这可是个好东西,宫里出来的。听说是当年洋鬼子打进来,太后逃往陕西的时候,路过巩义那个大富商康百万康家时,有道菜吃顺口了,顺手摘下来赏给那厨子的。” 魏三拿着左看右瞧:“天下乱世,好东西慢慢都会出来的。”长生挤在旁边,伸长了脖子,一眼不眨地望着扳指。 金大夫插嘴问:“这能值多少钱?” “值多少?买下你那药房绰绰有余。” “不会吧,就这么个小玩意?”金大夫一脸诧异:“那要是个大瓶子,得值多少钱?” 李福轩不以为然:“价值这东西岂是大小而论的,瓶子得看什么瓶子,皇帝使用过的和民间的那差别可大了。除非是那种带着传奇的东西。” “紫月瓶”算吗?我可见过!”金大夫立刻接茬。 “你能见着‘紫月瓶’?”李福轩面露怀疑,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又不像口出狂言。目光一动不动停留在金大夫脸上:“你在哪儿见的?” “梅家,就是陆家的三儿媳妇他们家。我的手艺就是跟他祖父学的。那时候我还年轻,受了伤半死不活的,被别人背到他们家。昏昏沉沉的,我听见有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紫月瓶’一定要收拾好,小心引人窥视惹来灾祸。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就看见他们拿着个瓶子。还有件怪事呢,那瓶子朦朦胧胧的像走出来一个漂亮女人,一身白衣,一直朝我走过来,眼含杀气,那眼神恐怖极了。无法言喻,我当时就吓昏过去了。” 魏三和李福轩一脸惊愕,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七八圈。 听完关于那天晚上,陆家人和疯女人的事情,李福轩淡淡地说:“薛凤仪准是故意的,是有私心。”这句话完全契合了金大夫的心思,对这件事他也是心有怨言耿耿于怀。他何尝不是觉得,薛凤仪根本不必非在大家面前揭穿事实,完全可以私下里把这个脓疮挑破。她的动机完全是为了报复,她几十年面对儿子却不能相认,儿子把别人认做亲生母亲,把她视作仇人怀恨在心,隐忍已久的委屈在那一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面对警察的时候,金大夫自私的棱角终于得到了平衡。他狭窄的心里已经完全被那间大药房富丽堂皇的影像占据。 年轻的警察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这件事情人命关天且事出有因,其余在场证人都是亲属,证词可信度不高,你是唯一一个亲眼目睹整件事情,且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你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请你一定要慎重回答。” 金大夫一脸漠然,把脊背向后挺了挺,深深地吸了口气,嘴角诡异地抽搐了几下。 第25章 ·枉嗟叹(二) 第26章 ·枉嗟叹(三) 第27章 ·繁华尽(一) 梅月婵和梅君,直到三天后才又回到陆家。 那天一出门,恰好与陆豫迎面相遇。他应该是一路走来的,浑身覆满了雪花,面色憔悴。梅月婵知道,往事被层层撕破,陆家所有人的关系已非往昔,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布满伤痕。 于陆豫而言,一边是生父一边是亲生母亲,该为生母追逃凶手还是帮生父脱离罪责?无论哪一条路,都会象拔出带血连肉的兽夹。 “二哥,我知道你夹在中间很为难。” “死的人已经死了,不说了。活着的人尽量让他少受点罪吧,毕竟年纪也大了。水月也这么劝我。”陆豫压抑地长叹。 “水月?”梅月婵疑惑,但瞬间好像意识到什么。 “嗯。”陆豫咧了咧嘴角,有些无措地胡乱挠了两下头发:“本来今天说好一起来的,下雪了没让她来。她有身孕不方便。”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要走时,陆豫迟疑着问:“弟妹家中,是不是有个‘紫月瓶’?” 陆豫的岳父和妻弟在这段时间,曾不惜余力打通关系为陆伯平的事奔走,中间人回话时,有意无意地暗示梅家的“紫月瓶”或许能帮助陆家化解难关。 赶到梅家后,整理完东西,天色已经黑透。有邻居来找,给梅月婵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梅月婵百感交集,泪水涟涟读完母亲费尽周折托人捎回来的信,彻夜无眠。信中说姐姐刚生下一个男婴,她想留下照顾姐姐,等孩子两三岁后,就尽快回来。按照信上的时间是在端午前后,一转眼,竟然半年已经过去。 雪夜里,梅月婵再次梦到自己置身无人的山谷,一片陌生的山谷。她经常会被困在那个梦当中,总会有一片莫名的光吸引她身不由己的前往,仿佛一种召唤,当她忐忑不安的融身于那片光时,连她的身体也化作光芒,随着那片光消散,不复存在。 第二天,返回途中路过二龙山。风消雪止,白雪覆盖的山峦不失苍凉肃穆的华丽,皑皑白雪映射着太阳的光芒,像是一种神迹。偏巧,肃穆的钟声在跌宕的山间隐隐传来。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举目四望,自有一种让人心静的澄明。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广志依然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心平气和。 “死亡也是一种解脱,那我们又何必执着??最后的最后,或许永远找不到结局。”梅月婵双眸困惑。 广志知道梅月婵必是遇到了重大的事情。她心思清纯,天生有一种出尘的气韵,所有的心事从眸间眉宇就可一目了然。广志面色淡然,缓缓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都不过是虚境,但每个人都会为此困顿一生。?也许这就是人生的意义。莲花不着水,日月不挂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放下就好。” 道理人人皆懂,置身事中时,人总是难免混沌,迷惑。梅月婵心中茫然,问道:“如何放?师父?这个放,是放弃还是无视?” “竹影扫街尘不动,月穿湖底水无痕。万物万形皆缘于念,万念皆生于心。心无所住,方得自在。那些纷扰的世象,也许会让失主陷入迷茫、无措、焦虑。不要紧,不要因为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而着急,再深的迷雾也会为时间现出真相,随自己的心就好。” “师父好像又绕了回来。唉――不过,虽然师父没有名示我一个答案,但是能和师父说说,我心里觉得平静了许多。” 阳光斜过殿堂的檐角泻了下来,凄冷的轻雾渐渐散去,万物寂静。悠悠的钟声再次掠过群山沟壑,掠过人的心头,绵绵不绝。 梅月婵路过家门不入,直接前往金大夫的药房,想问个清楚。药房却早已经关张大吉,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也下落不明。在邻居处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去了县城最大的药房坐诊,据说是遇到了神秘的贵人。 金大夫遇到命中贵人华丽转身而恰在此时“紫月瓶”的秘密不胫而走,这种巧合无疑加重了梅月婵的猜测。 “紫月瓶”的事,梅家人向来守口如瓶秘而不露,梅君从小一起长大,秉性单纯从不多言,梅月婵对她有足够的信赖;梅家在本地别无亲戚,人际简单,唯一有所牵扯的外人,只有祖父当年曾经搭救过的濒临垂死的陌生人――如今的金大夫。 “时间过去多年,他是如何知道“紫月瓶”的事,真相已经不得而知,但是他不该恩将仇报出卖梅家。”梅月婵遗憾地叹了口气。 梅君失望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心如果坏了,比身体的坏更可怕。” 顺着仅有的蛛丝马迹推测,一些事情明明清晰,却仍然错综复杂。一时间,不能妄下断论。事已至此,埋怨除了徒添烦恼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两个人冒雪来到警察局,想给陆伯平送一些御寒的衣物。 长生离开陆家后咸鱼翻身竟然攀上高枝,包揽了县政府买菜和各种杂物差事。夹着几把笤帚恰好路过,看到她们,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点拔梅月婵:“找县长试试,他今天正好在。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可以带你们去见见他,事在人为。县长是当兵的出身,耿直。” 梅月婵对长生这个人心存忌讳,但他出的主意倒是在理。县政府就在警察局的隔壁,犹豫了一下,梅月婵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长生。长生表面上恭顺谦虚却心生淫念,把她骗到走廊尽头一间废弃不用的一间办公室,原形毕露欲行不规。 李天佑和魏敏因为准备远行,这几天频繁与亲戚朋友行礼道别,身为一县之长的姨夫自然是必拜的菩萨。三个人准备离开时,看到一个女人神色慌张在挨个拍打办公室的门,有人一脸脑怒出来大声质问,李天佑认出了梅君。门打开时,意想不到的是长生面色狼狈,肩头流血不止,梅月婵藏在背后的手里,出其不意地紧握着一把刃上沾着新鲜血迹的刀。 长生借口自己不小心划伤,卖条帚的帮忙来送,应付了县长满腹狐疑的追问,梅月婵为了不引起更多麻烦,配合的承认了自己卖条帚的身份。 为了不引起薛凤仪的担心,方便商量陆伯平的事情,陆豫安排梅月婵和梅君在水月的住所暂住下来。曾经的主仆,分开后终于再次见面。 推开虚掩的朱漆大门,阿黄急不可耐的叫声已经从院子里传来。它早已从冷冽的空气中,嗅到了熟悉的味道,甚至听到了令它欣喜的轻微脚步。 看到两个人的身影闪过花墙,阿黄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在雪地上不停地跳跃,嘴里发出亲昵地哼叫。 等候已久的李旦和李玉,听到动静,快步从屋里迎了出来,脸上写满了仓惶和无助:“少奶奶,你总算回来了,太太出事了。” 第28章 ·繁华尽(二) 第29章 ·繁华尽(三) 第30章 ·就此别过(一) 酒楼的门窗紧闭,窗帘纹丝不动,有风从心底升起,让人惴惴不安,坐卧不宁。梅君神色凝重而紧张,交握的手紧紧扣着。轻手轻脚从门走到窗,又以更轻的脚步从窗回到门,茫然站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 房间里充斥着讳莫如深的压抑。 碧桃倚桌而坐,米色妖祆中领斜襟,头发盘在脑后,精致优雅斜插珠花。桌子上,草纸里裸露着晶白饱满的江米条。“咔嚓”碧桃红唇微启,“咔嚓”又是一声,唯有这样才能嚼碎她心里的紧张。 另一间房子,里外套间。里间小些,乍看如闺房,香幔暖被陈设俱全。外间桌子上酒色琳琅,菜肴繁多,两个人虽并肩挨坐,却隔着些空,显得不远不近亲疏适度。梅月婵米色妖祆中领斜襟,优雅的发髻上斜插珠花,笑容可掬斟满酒杯。 “好女人是杯酒,闻香也会醉。” “有些酒可能不是最烈的,可以慢慢品慢慢尝。‘紫月瓶’被心怀叵测的人惦记,由来已久纷争不断,放在周县长这,才能震得住。陆家的事早已经查清楚,却一直被拖着。金大夫所谓的证词,只是臆想和揣测,不足为凭。我别无它求,条件如若不够,我赶愿抛了自由身,入这杯里。” 周县长嘴角勾起满足暧昧地微笑。还未答话,端着杯的人影,眼前一闪,淡雅的清香已飘到身边:“只要您签个字,陆家就可平安无事,我也算对他们仁至义尽了。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陆家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 “毕竟我们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共沐风雨,相濡以沫,我不忍心看她们――” “姑娘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明天我亲自派人――” “周县长。”梅月婵努力压抑着心里的紧张,及时打断了他的话。这只老虎软不得硬不得,即要摸的它舒服体面又需防惹火上身落入虎口:“我相信你明天会体面的解决这件事。我是说,今天。你答应过的。”梅月婵嫣然一笑,正色道:“即是君子交易,我做到你也做到才行,让我佩服的人才值得我欣赏。” 周县长哑然,解嘲地笑了笑,遗憾的低低一叹:“姑娘果然玲珑剔透。” 看着他亲笔写完,梅月婵的心丝毫未觉轻松,故做轻松嫣然一笑:“谢谢县长,丫鬟就在门口,我让她先回去,明天再来。” 门只开了条缝,周县长扭头,梅月婵站在门内,冲外面的粉衣丫鬟说:“天冷,你先回去吧。”周县长缓步向里间走去,他能清晰的听到轻微的关门声,随后轻缓的脚步声朝里面走来。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啪”一声轻响,外间的台灯熄灭,裸露出深沉的夜色。脚步声立刻又轻轻响起,缓缓走到里间熄了灯…… 梅月婵站在窗前,面色凝重心绪难安。梅君低头坐在桌前沉默不语,时间一点一滴,在人的心头煎熬。梅君拿过搭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夹祆,轻轻来到梅月婵的身后,把衣服披在她肩上。 姐妹俩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梅月婵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仿佛缠绕着斑驳乱麻。??原以为寂寂无语可以舒缓心头的迷茫感,时间一点点划过,难以排解的焦虑在等待中更加忧心忡忡。 飞蛾扑火只有一个结局,但她只能孤注一掷赌上一把,但愿奋不顾身扑进去的是光明而不是熊熊火焰。 窗外,夜色暗沉,像巨大的斗篷,密不透风。寒凉,隔着窗也能浸透到人的骨子里。 极轻微的开门声传进耳朵里,像夜撕开了一条口,两个人紧张地互望了一眼,放轻脚步快速奔向门口,以最轻的姿势迅速拉开房门――碧桃乱发垂肩,穿得很薄,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米色妖祆只匆匆披在肩头,一双绣花鞋罩着半只脚,露着雪白的脚后跟。 碧桃面带一种胜利的笑容把手中的纸递给梅月婵。 梅月婵匆匆扫了一眼,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心怦怦跳起一种极端的兴奋。平时有危险来临时,她才有这种类似于恐惧的紧张。 “谢谢你,碧桃。”梅月婵嫣然的笑意带着点感动与凄凉,声音有些哽咽,捏着碧桃妖祅的肩,裹了裹:“天冷,赶紧回去吧。” 碧桃缩着肩头,小声地问:“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很难说。”梅月婵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又轻轻地叹了一声,眼神中又恢复了一种异样的坚定,口气无比决然:“不过,这里是我们的家,早晚会回来的。”说着,眨了下眼睛,眸光一动,温和地叮嘱碧桃:“天冷,快回去吧,真的很谢谢你。” 看着两个人转身出门的背影,碧桃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心头因这种悲壮生出一种毫无缘由的不舍,忍不住轻声喊道:“梅姑娘?” 梅月婵昨天匆匆找到碧桃,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又在她耳边响起――“你和三姨太的勾搭,一旦被揭穿,危险的只有你。我倒有个机会,让你现在就能见到县长。” “真的?” “当然。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拢住他的心,掉进你想要的福窝。” “你不怕我从中作梗过河拆桥?” “你只是不甘宿命想出人头地并没有穷凶极恶丧心病狂,我们也没有冤仇大恨,我相信你。不过,还是有危险的,老天爷如果真的不成全,我死也会扛着绝不连累你。” “只要你能给我提供机会,其他的都不足挂齿,我有我的本事!” 碧桃收回思绪,笑吟吟地说:“一路保重。” 梅月婵释然。再平凡不过的四个字,此时此刻价值千金! “后会有期!”碧桃突然觉得眼角有湿湿的水珠。 “就此别过!”梅月婵尽量保持着微笑,但是忍不住眼中一阵潮热。 老周的马车在楼下等待已久,几个人直奔警察局,接出陆伯平。为了不牵扯更多的人,陆豫和薛凤仪事前并不知情。直到梅月婵带着陆伯平来到水月的住处,才说出事情的真相。 但是,时间紧迫,一家人顾不上感慨就面临匆匆告别。按计划,远走他乡暂避灾祸,凭着仅有的线索,寻找陆晨。 ……… 雪中疾弛的马车,阿黄冒雪追赶的身影,以及流落天涯的艰辛,在梅月婵脑海间一闪而逝。眨眼间,腾起的尘土已遮蔽了头顶的天空,巨大的石块连同山土极速滑落下来。一时间,山崩地裂尘烟滚滚,淬不及防的景象让几个人目瞪口呆。 “快跑。”陆伯平拼命大喊,抱起地上的薛凤仪朝夜色的树林拼命奔跑。 不断垮塌的山体崩溃时,人的理智和精神也顿时分崩离析。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在摇晃不止,连同脚下的地也震颤连连,震耳欲聋的倒塌声仿若紧贴着后背,疾速地碾压过来。 林间坑洼不平,倒地的朽木,隐在树叶下的荆棘,锋利的岩石,一次又一次把慌不择路的脚推向惊恐的深渊。几个人头破血流也无暇顾及,只能连滚带爬亡命奔跑。 时间仿佛静止。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郁的尘土味。阿黄在垮塌的山体上着急的搜寻,鼻子贴着地面使劲嗅着,快速的向前移动。突然,阿黄在一块石头旁停了下来,再次确认后,两只爪子在遍布石砾的土地上飞快刨了起来。 不远处,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土堆和石缝中艰难地伸了出来。 阿黄停下爪子,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嘴里发出焦灼的叫声:“汪汪――” 似有似无的细微声响,再次被阿黄细心的捕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让它浑身的肌肉强而有力的颤抖着,它再次向空中嗅了嗅,跃起前腿拼命冲向声音的方向。 “汪汪汪汪――”阿黄口中发出一阵激动地啍咛,牙齿轻轻咬住那人腕间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拉扯。衣服在它的撕扯下应声而裂,它不得不再次小心翼翼重新咬住一块衣角。在阿黄竭尽全力全力的帮助下,梅月婵很快从石土堆下东倒西歪爬了出来。 环视一片狼藉的原野,只有她一个人,孤独渺小的身影。梅月婵焦灼地喊声在静寂的山谷间回荡,却始终无人回应。她求助地看向气喘吁吁的阿黄。 “阿黄,梅君呢?梅君在哪儿?爹――娘――” 第31章 第三十三·就此别过(二) 阿黄转身跳开,身影一闪,飞奔向刚才刨坑的地方,继续拼命刨了起来。梅月婵摇摇晃晃追随着阿黄来到石头旁,二话不说,跟着阿黄拼命挖刨。 “梅君?”土堆上留下一条条血印时,梅月婵终于看到了梅君的衣服。梅月婵移开梅君脑袋旁边的石头,梅君额头在流血但是她缓缓的动了动。 梅月婵喜出望外,轻唤着她一边挖开她身上的土。 “阿黄快去找,还有人。爹和娘?懂了吗?爹和娘?快去。” 阿黄歪着脑袋愣了一下,似乎明白过来。一瘸一拐的向远处小河边跑去。在它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鲜血伴着泥土的爪印儿。 梅君很快被拉了出来,虽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万幸的是没有伤到筋骨。听到阿黄的叫声,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朝阿黄的方向蹒跚走去。 躺在小河边芦苇丛中的陆伯平,在阿黄不停的吠叫中睁开双眼。灾难发生的那一刻,他只顾看着前方奔跑,脚下不慎被杂石绊倒,整个人摔了出去。那里恰好是一处缓坡。 “那娘呢?她应该是在摔跤的地方?”两个人焦急的问。 黄昏已经在远处悄悄拉起夜的围幔。 阿黄在坡顶上又发出了兴奋的叫声。两个人遁声来到一处形似台阶的地方,上下层相距两人多高,几块巨大的山石棱角锋利而尖锐,周围被山土压的瓷瓷实实,正是由于巨石的存在,薛凤仪才得以避免被山土活活掩埋。 透过阿黄已经创开的石缝,可以隐约的看到薛凤仪蜷缩在下面的身体,她甚至能够清醒虚弱的回应大家的问话。 她的安然无恙给大家带来了安慰的同时又让人陷入了更深的焦灼。这几块石头互相支撑着巧妙的形成一种架空,保护了薛凤仪的安全,一旦移开,上面更多的山土石砾会因为失去支点轰然倒塌,那时不但救不出薛凤仪,其它人也会被瞬间掩埋。薛凤仪被卡的位置很深,手臂大小的缝隙,人根本无法穿过。 大家趴在石缝间多次探看都始终束手无策,也曾尝试合力推开石头,但是任何轻微的晃动带来的后果就是周围土石猛烈的渗漏进去。怎样在保持石头位置不变的情况下,把夹在缝隙中的薛凤仪拉出来,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天空如同僵尸的脸,异常冰冷。风呼呼地抽着,卷起的尘土像烟雾一样四处弥漫。一些附近的山民听到动静,举着火把赶了过来。各种方法一一尝试过后,最后都不得不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阿黄对着洞口嗅了嗅,试探几次后竟然成功的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石缝中。成功的开始使阿黄信心徒增,它一声不响亦步亦趋,巧妙的向更深处缓缓延伸。阿黄的勇敢和机灵给绝望沮丧的人重新带来了一线希望。 “阿黄,小心点。”梅月婵和梅君小声叮嘱阿黄。所有人把心思寄托在它身上的时候,又不得不为它倍加担心。 阿黄似乎明白自己身处险境,也在小心翼翼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避免过力触碰石头,又要把自己塞进逼仄的缝隙。经过它的一番努力,已经能够到凤仪的衣服。阿黄尝试咬住她的衣服,使劲拉了几下,不断有碎石和土从缝隙滑落进来,但薛凤仪依然纹丝不动。阿黄不得不松开嘴喘了口气,当它一鼓作气再次加大力气的时候,更多的碎石山土猛烈地灌了进来。 身体一侧的石头轻微的晃动,瞬间夹住了它的右前爪,一股钻心的疼传遍全身,阿黄一声凄厉地残叫,浑身筛糠似地哆嗦着。 它的前爪被死死地压在石头下,剧烈的疼痛让它忍无可忍,扭头对着石头疯狂嘶咬。 外面的人个个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阿黄?阿黄怎么啦?”梅君焦急的冲缝隙中询问。 “阿黄?”梅月婵手指死死地抠紧岩石,眉头拧成了疙瘩。 过了会儿,阿黄终于安静下来。它终于拽出了自己血肉模糊的爪子,但是付出了半个脚掌的代价。阿黄低下头舔舐着颤抖不已的脚掌,殷红的鲜血喷溅在它的脸上、胸前,脚下的石头瞬间被血染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阿黄的血顺着石头流淌下去,不断的滴落在薛凤仪的脸颊上,像冰凉的蚯蚓又爬进她的脖子,染红了薛凤的肩头的衣服。 “阿黄。”薛凤仪心头一热不由动容,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曾经嫌弃这条多余的狗分享家中的粮食,不悦的吩咐李旦三天喂它一次;这条狗过于聪明,听懂了她的意思看懂了她的脸色,总和她保持着疏离不够亲近。每次她一脸厌恶瞪它时,它都会呲着牙对她怒目而视;她曾经看见碧桃,拿着馒头戏弄它,让它摇尾巴,阿黄不止没有摇尾乞怜还把丢在地上的馒头用嘴撅走。逃难的一路上,她从来没有给过阿黄好脸色,所有人饥肠辘辘之时,是阿黄到处捕抓野鼠给大家补充食物,现在自己不幸落难性命攸关,阿黄好像忘了自己曾经的冷脸冷语,不计前嫌冒死搭救,让她情何以堪,又如何能不心生愧疚。 石缝中呼吸困难一片漆黑,阿黄忍着锥心之痛,稍稍缓了口气,突然迅速向后退去,一刻不停直到退出洞外。 薛凤仪心头的无奈和焦虑被时间冲刷变得凄凉。阿黄肯定是放弃了她,薛凤仪心想。她隐隐听到梅月婵问:“阿黄你怎么出来了?”又听到梅君带着哭腔的声音:“阿黄的爪子被砸断了。” 正在这时,一大片的山土轰然塌了下来。外面的人惊喊着四散逃窜。 危险!一定是阿黄预先感知到了危险,不得不匆匆放弃。 “娘?你能听到吗?” “他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薛凤仪回应大家。 积郁多日的天空中,无边的雨丝带着阴冷萧瑟的寒气,被风驱赶着横空扫过。 薛凤仪的情况更加危急,短时间内如果救不出来,任何一块山石的松动,都会引起瘫塌,而薛凤时也将毫无悬念的被随时塌方的山土掩埋。 “阿黄!”陆伯平搂了搂阿黄的脖子,又站起身背过脸去。他的眼中已经泛起潮红,他想对阿黄说点什么却又如鲠在喉艰涩难言。 “阿黄。”梅月婵抚摸着阿黄脑门上的毛,阿黄把脑袋紧紧依偎着她。梅月婵声音很轻,有些颤抖:“全靠你了!” 梅君眼泪汪汪蹲在另一边,把脸贴着阿黄的脸颊,象是鼓励也象告别。 “阿黄!上!”梅月婵不得不狠下心,站起身,大声命令道。不能再犹豫了,每一分都刻不容缓。 阿黄已经虚弱不堪,浑身剧烈的颤动着,整条舌头无力的甩在嘴角。它仰着脸哼咛了一声,望了望石缝,坐在地上的身子却没有动,眼神中充满了质疑和留恋。 “阿黄。”梅月婵俯身,搂着它的脖子,亲昵的轻声低唤。然后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站直了身子坚决地指着石缝,大声命令:“阿黄,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雨水风声中飘摇,象痛苦的恳求。泪水与成千上万的雨珠相拥,柔韧固执。 石堆上再次传来山头垮塌的声音,远处的一角立刻陷了下去,腾起的烟雾在雨中慢慢稀释。 阿黄终于下定决心,再次钻进了石缝。“阿黄加油,快。”梅君对着石缝给阿黄鼓励。 夜已经黑透,缝隙中漆黑一片,每个人只能焦灼的在雨中等待。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任何细微的动静。 阿黄终于拉出薛凤仪压着的一条胳膊,借助这点力量,很快,薛凤仪半个身子也爬出了土堆。阿黄叨着她一边向外退,一边随时刨开碍事的碎石山土。 “岀来了。”一直守在洞口的梅君和陆伯平同时欣喜地大喊。胳膊能够到的地方,山土碎石早已被清理干净。但临近洞口的地方,缝隙越来越窄,薛凤仪侧身也无法通过,眼看着近在咫尺,甚至能摸到她的手指却没有办法把她拉出来。 不断有碎石和山土向下滚落。 “没办法只能移石头了。”陆伯平决定。 大雨袭来,大部分村民相继离开,只剩下两个热心的汉子冒着雨陪伴左右。 “没办法只能移了,我们给你加把力,你俩闺女动作快点把人拉出来。” 说干就干,连续滚落的山石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犹豫。三个人合力肩顶手推,巨大的石块终于有所松动,在梅月婵和梅君的拖拽下,薛凤仪终于颤颤巍巍爬了出来。 陆伯平立刻背起薛凤仪:“大家应该快点离开,以防万一。”话音未落,山石堆的顶部迅速形成一个大坑,轰然倒塌的声音震耳欲聋。蹦裂而出的山石猛然朝大家奔跑的方向飞了过来,阿黄一声惨叫,迅速被推移过来的山体淹没。 “阿黄――” 雨细密而顽固,象是一铺帏幕,让人透不过气来。深沉的黑暗笼罩着杳无人烟的田野。 阿黄身上堆积的山土,很快被大家刨开,阿黄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梅月婵和梅君来不及欣喜却感觉它浑身畏冷似地战栗不已,又像是受到了剧烈惊吓,把尾巴紧紧夹在两条后腿间。本来强壮有力的后腿,也只能轻微而艰难的向前踽踽移动。 “阿黄你怎么了?你哪受伤了?” 阿黄依然筛糠似的剧烈颤抖着,每挪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梅君迅速摸了摸它的后腿连同爪子,却没有发现什么重伤。 这样的暗夜里什么也看不见。血?黏呼呼的血蹭在梅君的手背上,阿黄的身体猛然一缩,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痛苦地呻吟。 “肚子,她的肚子有伤。”梅君立刻准确判断出。 梅月婵小心翼翼摊开手心,轻轻触摸阿黄的腹部。仅凭手感她已经能感觉到阿黄的腹部有一条被撕裂的口子,黏糊糊的血带着温度淌过她的掌心又流向手腕。 梅月婵毫不犹豫立到脱掉自己的腰祆,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用牙齿撕开袖子,迅速把衣服从下而上紧紧兜住阿黄的肚子,用撕开的袖子在阿黄的背部打上结。 阿黄伤势严重,腹部不能受到任何外力的挤压,否则那些内脏会从伤口漏出来。不能背又不能抱,怎么样才能帮助阿黄? 姐妹两个人哀伤而无助地跪在地上,冰凉的雨水夹杂着痛楚的泪水,这滚烫而凄凉的绝望,恰似来自天际的呜咽。 陆伯平和薛凤仪也是泣不成声,一个村民流着泪,哽咽着上前劝道:“姑娘,这狗比人还要仁义。你舍不得碰它肚子,它在这里淋着雨只能等死,我们村里有个破庙你们可以避一下雨,明天再给它找药。”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一堆凌乱的干草上,薛凤仪侧身歪在墙根,梅月婵和梅君脸朝外脚对脚蜷缩着。陆伯平坐在进门左侧的地上,靠墙闭着眼,还沉在昨夜的梦里。 这一路,餐风露宿,第一次在屋子里歇息。 梅月婵伸手摸到冰冷坚硬的地面,睁开了眼睛。阿黄昨天晚上就卧在她的旁边,她伸手能触到阿黄的脑门。半夜时,阿黄曾挣扎着站了起来,哭泣呜咽,舔了舔她的手背,踉踉跄跄走出两步后被她轻声唤住,才重新在她旁边卧下来。 “梅君?”梅月婵四下环顾,不见阿黄的踪影,在它卧过的地方只留下一大片干枯的血迹,于是着急地问:“梅君,你看到阿黄了吗?” “没有,她受那么重的伤,能去哪儿呢?”梅君顿时不安起来。 两个人心急如焚,快速跑出破庙,四下寻找。撕心裂肺的喊叫在空旷的原野一遍又一遍回荡,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裸露的原野被飘渺的晨雾覆盖,雨水浸泡过的枯草越发的萧条孤寂。 “阿黄,你答应我一声,答应我一声就行。”梅月婵焦灼地自言自语。心里盛装的担心和愧疚比眼前的浓雾更为深重。 一周前,走过一段路途中最惊险的山路,外边是万丈悬崖,梅君不慎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到崖边,手中的包袱甩飞了出去。梅月婵死命拉着她不肯放手,阿黄在旁边焦急的吠叫不停,最终总算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包袱里面装的是梅月婵视若珍宝的私密物品――陆晨留下的信、金钗,梅夫人的信,还有她的长箫。 阿黄看到梅君安然无恙后,默不作声,转身沿路返回。大家都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好坐在原处等它也顺便休息一下。梅君担心阿黄走丢,跟着它跑回去才知道,阿黄自己判断出,来路的一处斜坡能够下到谷底,沿着它记忆中的那处斜坡,经过半天的找寻阿黄真找到那个包袱,叨了回来。 梅月婵出嫁后,梅夫人远行,阿黄被送人,它拒绝进食,别人送到嘴边的食物,都被它冷冷的用爪子打翻。每天不停啃咬拴在它颈间的绳子,咬碎牙齿刨烂爪子也仍然义无反顾,最终脱离束服跳墙而走。在别人面前它是那么的桀骜不驯,唯独对梅月婵和梅君情深意重。 埋在山土下的,不只有那辆独轮车,还有阿黄为大家抓回的野鼠,兔子…… “狗也是有情有义的,它所要的不多却可以以命陪伴……” 两个人精疲力竭的回到山体垮塌的废墟处。在阿黄受伤的地方,枯草乱石堆中的血迹已经干枯发黑。那么多的往事象沉在湖底的鱼,每一条都有鲜活的花纹,从眼底缓缓游过,只剩下温暖而悲伤的泪水溢出眼眶。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带它出来。” 黄昏像沧桑的眼睛凝满了盛大的悲伤。 “阿黄,你不想答应我,让我看你最后一眼也行。”梅月婵仍然抱着期望,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中。 远处空空如也,再也不会出现阿黄叼着小鼠满心欢喜的身影。 梅君抽泣着,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哽咽难言:“小姐,别哭坏了身子,你还有我呢。” 阿黄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已经有所预知,半夜哭泣呜咽是在告别。夜色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找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偏僻之处,做为自己的归宿,独自含泪奄奄一息。它不愿最亲的人目睹它的悲惨,更不愿最亲的人因此悲伤。 月亮爬上树梢,又在晨曦中隐去。梅月婵红肿的眼睛除了疼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觉得头痛欲裂,一颗心空如荒原。 她知道阿黄不会再回来。又等了一天一夜,俩人仍是不忍心离去。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放弃要走的路,留在这里,像远处那片风中无人能懂的芦苇,无欲无念了草一生。 三天后,薛凤仪的腿伤越来越严重,不能再耽搁时间。天际苍穹,星辰茫茫,从此,告别也变为一种奢侈。 第32章 ·就此别过(三) 一家人辗转颠簸到达天津时,恰好是新年之夜。 身着新衣的小孩子像一串欢蹦乱跳的蚂蚱,手提灯笼在街上游荡。当他们被喊回家后,空寂的街道,除了丝丝缕缕的风,人迹皆无。 街边的树上,五彩斑斓的花灯静静悬挂,远远望去喜庆又不乏孤独。家家关门闭户,焕然一新的大红对联泛着点点墨香,贴着新窗花的窗户上,温暖的光亮直到晨光微醺,才悄然熄灭。 雕梁画栋的牌坊角落,几株虬枝盘旋的梅树上,鹅黄色的腊梅傲然开放,浓香扑鼻。 年初一的朝阳落在破洞露趾的绣花鞋上,那双脚极不自然向后缩了缩。 “姑娘,我这茶汤店需要人,愿不愿意干?”穿着黑色长襟的瘦长女人,一脸嫌弃望着她们,显然又有些疑惑。 这一路,姐妹两个掩饰得还算好,没有被路上的饥民发现女扮男装。连日奔波,衣服干了又湿,皱巴巴贴在身上,面色憔悴枯槁苍白,头发凌乱狼狈无比,竟然还是被她一眼识穿。 “男人哪有那么小的脚,还穿绣花鞋。我落难的时候死的心都有了。有人帮我才挺了过来,我知道你们现在最需要什么。” 薛凤仪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辗转,必须留下来考虑安身立命的问题。 一路上休息不好再加上淋雨,薛凤仪的咳嗽反复不止,继而发热、浑身无力,没几天便卧床不起。梅君只好留在家负责照顾她,每天熬药、做饭,另外接一些洗衣服的活,生活虽然拮据,一家人总算能够活命。 梅月婵负责收钱和打一些闲杂,手勤脚快招人喜欢。当天把随身带的首饰典当一空,除了给薛凤仪买药,还给四个人分别添了换洗的衣服。女人住在街上,老房子倒是空着,正好给他们暂住,房费从工钱里扣。窗外靠西墙的地方,几块木板围起来再请人搭上灶台,做饭的地方也有了。 女老板干脆爽快,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茶汤的主要原料是秫米面或小米面。用???温桂花糖水打底成糊状,再用大铜壶内滚沸的开水冲成稠糊状,然后撒上红糖和白糖,用?小铲慢慢地铲着食用,香甜可口,风味浓郁。茶汤不仅味道好,那特制的龙嘴大铜壶,摆在桌上?十分抢眼。两根用弹簧丝制成的细长的龙须顶端装饰有大红线球,从龙头两侧向上翘起。???壶顶有个铜汽笛,当它发出鸣鸣响声时,说明水已烧开,正好用来冲制茶汤。茶汤店的伙计右手紧握壶柄抬起一侧,左手端碗先贴近壶嘴,再顺水势远离?壶嘴,将碗内的米面糊冲得翻滚起来。来茶汤店喝茶的客人,对伙计这娴熟的动作崇拜的五体投地。 转眼,河堤边的桃树繁花似锦灿若云霞。 陆晨结伴岀走的同学,临行前曾向家里透露,有意到天津闯一闯。安顿下来以后,陆伯平抽空亲自登门拜访,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关于陆晨的行迹。那家人说他们确实来过,仅呆了一天,好像一起拜见了哪个军官,随后就匆匆离开,或许是下了南洋。 寻找陆晨的问题,一愁莫展只能暂时搁下。 女房东的男人因为吸食鸦片,不治身亡,留下三个孩子。女房东随后招了能干的伙计入赘,茶汤店还是茶汤店,只是物是人非易了新主。女房东平日里不做饭,端午这天突然心血来潮,送过来一盆小鱼,亲自下厨作贴饽饽熬小鱼邀请他们一起吃。 洗干净的小鱼去了内脏,加水放盐入锅;用玉米粉加水和面,用手?拍成一个个长圆形厚饼,贴在铁锅壁上。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时,满院子飘荡着鱼的咸香和面的焦糊香。 梅月婵帮女房东洗完小鱼,就匆匆忙忙抱着一大盆的衣服搓来洗去。一阵阵的腥香吸进鼻子,梅月婵忍不住夸道:“好香啊!” “多着呢,喜欢一会儿多吃点。”女房东在木盆里洗着手,大方地招呼又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大姨,俩闺女分别多大了?” 天气晴好,薛凤仪坐在檐下的躺椅上。她的腿伤渐渐愈合,反复的咳嗽却不见好转。听到询问,喘息着向前挺了挺身子,犹豫着说:“大的今年应该十八了吧,小的好像小一岁。” 女房东一听扑哧笑出声来:“哪有你这么当娘的,女儿多大岁数还含含糊糊的。” 薛凤仪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微笑中带着无法言说的尴尬,顺手拿起旁边梅君绣了一半的鞋面。房子的窗下还靠着抹好的鞋底布。 “大姨,真是命好,你这俩闺女心灵手巧又孝顺,你可有福气了。有人家了没?” “还,没有。”薛凤仪迟疑道。 女房东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忙乎这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迅速步入正题:“一猜就是,如果有人家也不能让你们出来受苦呀。你那大的总喜欢盘头,干活利索,我差点以为她许配人家了呢。正好,我给她俩牵个线――” 梅月婵落满阳光的睫毛微微一颤。但也仅只是微微一颤而已,就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的把清好的衣服,抖开凉在绳子上便匆匆出了门。她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陆伯平在一家卖豆腐花的打杂,凌晨早起开始忙活,一直到中午。下午的时间才能在家睡觉。听到外面的谈话,小心翼翼叹了口气,等女房东走后才下床来院子里。 绳子上的衣服挂着水珠,在地上留下一排湿湿的印记。眨眼间,天色如墨,倾泻下来。 “月婵呢?怎么不见人?”陆伯平忍不住担心地问。 薛凤仪将伤腿长长的伸着,那样才不觉得胀痛。闻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言语就出去了,可能又去打听梅君的消息了。” 陆伯平心事忡忡在灶台边缓缓蹲了下来,从地上摸了一根细小的树枝,塞进灶坑的灰里,很快“噌”一下蹿出一股火苗。燃着的树枝被拿了出来,对着他嘴上叼着的旱烟。陆伯平使劲儿吸了两口,吐出一股白烟,把手里的树枝塞在脚底踩灭。 “这俩孩子正是年龄,总有人提亲。唉――!”陆伯平压抑地叹了口气,凝重的面容在火光里明明灭灭。一路的颠簸,太阳的粗砺印记和日益增多的皱纹,让他的整个人显得沧桑了许多。 薛凤仪也随着低叹一声,将手放在腿上随意揉捏着。一直以来,周围的街坊都以为梅月婵和梅君是他们的女儿。 “梅君,出去三天了,怎么还没有信儿?”陆伯平忍不住担心。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彼此已经习惯了四个人的日子,少了谁都是块心病。听邻居说,有医生治好亲戚多年不愈的咳嗽,两个人便一起去打听。一天往返的路途,如今时间过去三天,两个人依然杳无音信。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薛凤仪声音有些颤抖,双手掂着膝盖,把那条受过伤的腿,拉了回来,悄悄抹了把眼泪,夜色中划过低叹:“我的腿也好差不多了,回头我也去找个活,多少也能贴补点。” 陆伯平闻声立刻打断她:“你就安生在家呆着吧。你那脚,一阵风大点就能把你刮倒。外面挣钱养家是男人的事,用得着你们女人出去抛头露面?这日子是没办法了,不然也不至于让月婵她俩出去。” 陆伯平后面的声音有些微颤。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家之主,他心里泥沙俱下的焦虑和无奈无处安放。只能象只河蚌,把这些混浊粗糙的沙粒默默吞下。 趁手里的烟还没灭,陆伯平起身回屋摸索着把桌上的油灯点亮,拨亮灯芯。油灯旁边的瓷盆里,放了七八个煮熟的竹叶粽子。 映在墙上的影子晃动着,移向门口,在房檐下停了下来。黝黑的院子,因这昏黄的光亮变得温馨。 陆伯平不无忧虑地念叨:“这老三一直也没个消息,月婵这孩子就算愿意等,这老有人来提亲再加上现在这日子也难,一来二去的,保不准会动心。” 薛凤仪何尝不是倍感无奈,索性叹道:“唉,真要动心谁也没办法。老三也没个信儿,她是我们陆家大红花轿抬进门的,你以为我甘心?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是去是留听天由命吧。” 陆伯平背对着屋门,蹲在房檐下。火光映照的地面上,映着他的影子,像一座沉默的山。隐在夜色中的脸,表情模糊,缓慢的语调掩不住深深的遗憾:“我也是看这孩子挺好,老三要是在家――” 陆伯平哽在喉间的话,被胸中的叹息冲淡。话音才落,随着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木门“吱扭”一声,被推开。梅月婵和女邻居搀扶着疲惫不堪的梅君一瘸一拐,缓步进门。 薛凤仪见状心头咯噔一下,惊问:“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灯光的映照下,梅君整个人已经虚脱,头发散乱狼狈不堪,桃粉的腰祆布满了片片污渍和大大小小的口子。两个人顾不上回答,搀扶着她进屋来到床前。 梅君再也支撑不住,虚弱不堪地坐下去,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头抵着打了几个补丁的枕头,一动不动。 薛凤仪慌乱地哆嗦着,摸过靠墙的拐扙,颤颤巍巍跟在后面进了屋。 为了治疗咳嗽的偏方,梅君和邻居马不停蹄爬了一夜山路,天亮时到达百里外的亲戚家。打听到医生的住址后,顾不上休息立刻迫不及待赶往那里。事情并没有她们料想的那般顺利,到了医生的家里才知道,老医生几年前已经去世。 是药三分毒,在没有亲自诊断病情的情况下,他的儿子不敢轻易下药。好说歹说总算他愿意亲自来一趟,路过一座山涧时,医生发现了配方中最为稀缺的一种药材。只要有了这种药,单独煎水喝,同样可以去病。一大片草药,若都采下来回去晾干了,随时可以冲水喝,就节省了不少的药费。虽然生长草药的地方地势陡峭,梅君还是决定试一试。 “为了拔这些草药,你家姑娘不小心摔下了山。真是命大呀,这是捡了条命啊!” 屋漏偏逢连阴雨。听完邻居的话,薛凤仪鼻子一酸忍不住涕泪横流:“我苦命的闺女呀,都是娘拖累了你们啊!”说着,薛凤仪放下手中的拐杖,两掌合十竖在胸前,悲泣道:“老天爷呀,我已经黄土围脖的人了,有什么不测都降临到我这病怏怏的老骨头身上吧,他们还年轻。” “娘!”梅月婵扶薛凤仪坐了下来。匆匆端来水拧了毛巾,让梅君擦了把脸。 陆伯平从大铁锅里盛了半碗小鱼揣进了屋,故作轻松的笑问,梅君,要吃小鱼还是吃粽子。 梅君抬起脖子接过梅月婵手中的水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疲惫地喘息着:“今天什么日子?还买了小鱼?” “今天端午呢!”薛凤仪回道。 “今年没有李旦的豌豆糕,居然还能吃到小鱼,也算有口福了。”梅君说着,一只胳膊支着床挣扎着向床头靠过去。梅月婵上前扶着,给她在身后垫上枕头。 端午还是那个端午,时间改变了一切。 油灯的火苗突然抖动着,发出极微小地呲呲的响声,像是随时都会熄灭。屋子里瞬间更加幽暗,人的影子以及眼前景物也变得明灭无常。 陆伯平急忙上前俯身,在灯芯上迅速的搓了两下,又拔出灯芯轻轻地拧了拧。一切恢复平静,慌乱无措的影子终于踏实下来。 好歹吃了口饭,梅君觉得浑身有力气多了,帮着梅月婵把绣了一半的花样,没做完的鞋底都收拾进小箩筐。 陆伯平知道她们要回隔壁屋子了,每天晚饭后姐妹俩都会点灯熬到半夜,给大家赶做衣服和鞋。 “房东今天来了,想跟你们提亲。这事不止一个人给我提过,不知道你们姐妹俩,什么想法。”灯光映在陆伯平的侧脸。 没有人言语。油灯昏黄的光晕闪了闪,梅月婵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以后再说吧。”梅月婵终于开口。她知道,她如果不说话,这件事情就是个结。 “娘和你爹知道你心里的为难。”薛凤仪轻叹,试探道:“你是我们陆家的媳妇,我们是舍不得的。可是青春不等人,好时光就那么几年,一晃就过了。陆晨这一点音信也没有,外面世道不安兵荒马乱的,我们不忍心耽误了你。” 等待,无可避免遥遥无期;但是不等,梅月婵又觉得不甘心。或许她只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的心释然的答案。 梅月婵沉默着,低头往桌上的瓷碗里放入盐倒上水,又把一小片棉花撕成两三个小球放进盐水里。吸了水的棉花球立刻没在水中。梅君身上多条口子需要清洗。灯芯象两团小火苗,在她的眸中跳跃不止。 做完一切,梅月婵才缓缓舒了口气,把油灯移到桌子的一侧,眼中的火苗瞬间熄灭,幽潭般的双眼望着前方墙壁上昏黄的灯晕,像望着一个虚无的去处。 她的声音不大很平稳,不容置疑充满力量:“以后再说吧。有一天我不想再等了,我告诉你们。” 没有人知道未来,某一天她也一定会释然,至少现在那一天还没有到来。 梅月婵一手端着碗,一手扶着梅君出了门,转身向右,“吱呀”一声,隔壁的门被推开又轻轻关上。 一切都归于沉寂,昏沉的光线使空寂的屋子里显得多了几分柔和。静谧的灯光,映上窗棂,在幽深的夜里,仿若风雨不灭的希望。 第33章 ·叹浮尘(一) 梅月婵从油茶店回来,已近黄昏。天色阴沉没有日暮的彩云,初秋的风横空而过带着清醒的凉意和些许萧瑟的落寞。 梅君做饭时被小板凳绊倒,一锅烧开的水浇在身上,留下了不计其数的水泡,有些地方肉皮已经脱落,周围燥热红肿,像隆起的火山,目触便能感知皮肤下气势汹汹的热焰。腐烂处邪恶紧绷的凹陷着,很快生成白色的粘膜,不断渗岀灼热的液体,游离在液体中的毒素以虎狼之势作祟,流经之处必然继续腐烂。每天需要不停的清洗才能控制这种势头,保持溃烂的肌肉不继续向周围纵深扩散。 梅月婵知道祖父有一种以狗骨为主的烧伤配方,极其灵验。但是那时年幼,并没有仔细留意制作过程,现成配好的药都在家中地窖里,只好到一些专属药房中取些价格昂贵的烧伤药以解燃眉之急。在路边亦或树林中找一些马齿苋和鱼腥草做菜,帮助消炎解毒。 梅君的伤处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难关,高热的体温也渐趋平稳,面积较小的水泡萎缩干遏,溃烂处开始长出星星点点的嫩红色肉芽。但是她无法带着溃烂的皮肤出去做工,只能在家里慢慢养伤。 推开木门,目光落在房檐下空空的椅子上,梅月婵习惯性地问:“娘呢?” “娘出去很久了。”梅君坐在灶台前,捡起脚边的树杈,熟练的截成小段,塞进灶膛里:“姐,今天吃饺子”。 一听到久违的饺子,梅月婵立刻喜上眉梢,情不自禁呵呵傻笑:“好啊,好久没吃啦。一说都觉得嘴馋了。” 眼看阴郁嚣张的黑云吞噬了整个天空,梅月婵有些担忧:“天快黑了,马上又要下雨,娘怎么还没回呢?她去哪儿了?” 梅君摇头:“不知道,我下午捡柴去了。” 陆伯平在屋里闻言,不客气地搭腔道:“别管她。”????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中透着怨气。 月婵和梅君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们俩肯定又是发生了口角。生活贫苦百事哀,这一路走来,相濡以沫的同时也难免有口舌磕绊。 “爹,你看着煮饺子,我们俩出去找找吧,马上要下雨了。” 梅月婵话音未落,陆伯平端着他亲手用秸秆做的箅子己经出来。梅君包的饺子皮儿薄馅儿多,圆滚滚的样子看一眼都倍有食欲。 虽然陆伯平嘴上说不用去找,但他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灶台里的火苗映在陆伯平的脸上,蓬蓬的闪动不停。 薛凤仪不想拖累大家,就近帮人编织箩筐,因为脚小行动不方便被人屡次嫌弃,心中积於已久的郁闷失落不愿打开也无处诉说,整个人变的郁郁寡欢。当天长吁短叹愁眉难解和陆伯平再次发生口角,负气之下独自外出。这样的口舌之战三天两头上演,陆伯平以为她出去散散心和别人说说话,心里舒畅后就很快会回来。自然没往心上放,看着天色将要黑透,他也不免着急起来。 梅月婵和梅君的身影,焦灼的奔走在长街小巷,眼看天色己暗仍不见人影,边走边喊:“娘――!” 天色朦胧已经看不清人影,晚饭的味道萦绕在每一座院落。 “要不我们分开找,娘应该不会走太远。无论谁找到都径直回家。找不到也不要耽搁太久,回家再另想办法。” 姐妹俩商量好后就迅速分开。偶尔看到人影,梅月婵就满怀希望上前询问。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越来越暗仍是毫无头绪。薛凤仪平时并不远走,常去的那棵大槐树下,今天只有风无声穿过空空荡荡的夜色。 夜色更加浓郁,星星点点的雨丝飘然而至。梅月婵不得不满怀失望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住处。昏黄的烛光映射下,薛凤仪出人意料的站在正屋门口,正朝外张望着的身影让梅月婵喜出望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薛凤仪负气外出,找了一片少有人去的地方服药自寻短见,因为买到假药才保住性命,被人发现送回。前思后想觉得不妥才放弃轻生的念头。 “娘,千万别做傻事了。再苦再累我们一起就好,你一走爹在家里多着急呀?”梅月婵小心安慰着她。 两个人自从分开后,梅君一直没有回来。梅月婵望着外面己经黑透的天色,不觉替梅君深深的担忧,刚刚放下的心又无端的悬了起来。 桌子上已经放好碗筷,望着平时最爱吃的饺子,梅月婵丝毫没有入口的冲动,心不在焉夹了一个,勉强塞进嘴里,也是味同嚼蜡索然无味。????深深的不安和焦虑,如弥漫的夜色,无处不在。 “我出去找找梅君,你们先睡吧。”梅月婵实在难以无视心中越来越深的担忧。陆伯平和薛风仪双双拦住她:“梅君还没回来,已经让人担心,你再出去……这深更半夜的,你们两个小姑娘家,让娘怎么安心呢。” 梅月婵己经顾不了许多,匆匆地说:“找到找不到我都很快回来。 陆伯平担心梅月婵的安全,陪着她一同出去寻找梅君,但最终仍是毫无线索无功而返。 打开家门,梅君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出现,空旷的院子只有雨声,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残忍落空。 夜已过半,如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在雨水里漂泊,无比的压抑。 东边的天空刚泛起一缕清白,一夜未眠的三个人,心急如焚再次开始四处寻找。 梅月婵一路摸索着路过名叫“桃花渡”的小河边,透过模糊的雨帘,对岸枯坐的身影立刻引起她的注意。 “梅君?”梅月婵的喊叫被雨声淹没。 入秋的雨水自有无法言说的寒凉。 梅君面朝河水抱膝独坐,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她惶然的哭泣着,像个无处诉说的孩子,无神的眸子黯然无光,麻木的望着脚前的草。 淋了一夜的雨,她的整张脸透着失血的惨白,唇色青灰,身体僵硬精神涣散,骨头里往外透着凉气,失去了对外界的任何感知。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慢慢抽离,象地上摔碎的雨滴,从灵魂深处生出的无望穿过骨头和皮肤侵占她的每一处毛孔。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便是一片整齐的白杨树林。白杨树的叶子水汪汪的挂在枝头,树干上形态各异的的瘢痕湿漉漉的,远远望去到处都是忧郁哀伤的眼晴。 梅月婵快步穿过石桥,踩着齐踝的水,迫不及待奔向梅君。 “梅君?你怎么了?”梅月婵一下石桥立刻被迎过来的船妇拦住,寥寥的话语她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况。梅君漠然无助的眼神让梅月婵心如刀锥,孤独失落的身影比找不到时更让人揪心。她看起来那么柔弱无依,像一只淋湿的蝴蝶,颤抖着,被铺天盖地的寒冷所淹没。 两个人分开以后,梅君遇到两个过路的“好心人”,说看到一位年老的女人去了河边,梅君信以为真,心急如焚跟随他们赶到河边寻找,发现中了圈套时已经为时已晚。 当天,几十个日本兵在河边林中聚会,一双双猩红的醉眼对误入狼穴的猎物充满禽兽的欲望。一对年老的船工胆小怕事又于心不忍,胆战心惊的躲在远处废弃的小屋,直到那些人走后,才壮着胆子跑岀来救醒了昏死过去的梅君。 梅月婵泪眼滂沱,拥紧瑟瑟发抖浑身湿冷的梅君,感觉像拥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随时都会了无痕迹:“我们回家。梅君,我们先回家,好吗?” 梅君软弱无力的垂着双臂,紧闭双目仰头痛哭。死灰般的脸完全没有了平日娇俏的模样。冰凉的雨滴浇在脸上,浇在她的心上,她急切的渴望这雨能淹没一切,包括自己。她的心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揪着,心甘情愿奔赴绝望的召唤。 雨势缠绵幽深,每一条雨丝都嵌着深深的凉意,天地间苍茫一片,飘乎的风,卷着肃杀寒气。 “梅君,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吗?”梅月婵心如刀绞,想拉起梅君却遭到了拒绝。她一遍遍恳求着,梅君绝望凄冷的目光却没有一丝变化。 “姐,自己保重。”梅君暗暗摇了摇头。哽在喉间的话像最柔弱的花朵,被面前的凄风冷雨瞬间雨浇灭。她睁着绝望的眼睛,向梅月婵投下最后一瞥。趁其不备,猛然从她的怀里挣开,头也不回,冲向河边一跃而下。 “梅君――。”看着那个人影在眼前一闪而逝,梅月婵的心瞬间被撕裂,一种垮塌毁灭的绝望让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梅君的名字,不顾一切紧随其后纵身跳入河中。 船工夫妇并没走,一直在远处担心的观望着姐妹俩个。眼瞅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被卷进河水,夫妇俩瞬间惊愕的怔在原处。略微缓了一下神,才恍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顺着河边追了下去。 梅月婵和梅君都不识水性,事发突然已来不及多想,活着她们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结伴而行同赴黄泉。 船工夫妇俩疲惫不堪的将湿漉漉的两个人拖上岸,放在草地上。神志不清的两个人像两具死尸一动不动,夫妇俩来不及喘息,分别跪在两个人旁边,不断的按压迫使排出呛入她们腹部的水。 梅月婵首先清醒过来,侧目看到不远处的梅君仍处在昏迷,失魂落魄的翻身爬起,一步步跪行到梅君旁边,喊着她的名字,把她冰凉的手紧紧的握在掌心,心如刀割伤心欲绝??。 雨如瓢泼,浇在梅君死灰色的脸上。而她毫无知觉,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梅月婵痛楚地拧紧眉头,倔强而坚韧地咬紧下唇。泪水夹着雨水从她脸上哗哗淌下。 船工顾不上休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让自己的女人走开,再次焦急的为梅君做按压。时间一点点过去,像绳索一样勒紧在每个人的颈部,越绞越紧,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梅月婵的嘴唇咬出了血。 终于,船工感觉到了掌心下微弱的跳动,他这才欣慰的放缓速度,如释重负缓了口气,虚弱地说,没事了,然后气喘吁吁的挪到一边。 “梅君?梅君?”梅月婵小心而焦灼地呼唤着。 昏迷中的梅君一点点转醒,逐渐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眼睛。 “姐。”她的声音细若游丝轻不可闻。 梅月婵拉着她的胳膊一手用力托起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紧搂在怀里。姐妹俩泪眼相视伤心欲绝,忍不住痛苦失声。 “梅君,再苦再累我们一起扛,你不能扔下我,让我一个人苟活人世。如果要走,我就陪你一起走。这个世上,我也早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梅君悲怆地摇着头,泣不成声。雨水浇湿了两个人的头发衣服也浑然不知。冰凉的雨滴早已击溃了心的城池。 “姐带你走,我们离开这。”梅月婵把她搂紧在怀里,握紧她的手腕不敢松开,痛苦地哀求:“马上就走,好吗?梅君?” 梅君垂着头痛苦地紧闭着眼睛,她的生命似乎已经枯萎,如果还有一丝余力在拽着灵魂不离开枯槁的肉体,无非也只是梅月婵痛楚的声声召唤。 梅君终于睁开幽黑的双眸,凄惶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望着梅月婵哭红的眼睛,缓缓抬起手臂,两只冰凉的手哆嗦着轻轻抓住她的胳膊。 梅月婵把她额头湿漉漉的头发掖在耳后,握紧梅君的双臂,哽咽的声音无比坚定:“姐说到做到,这就带你走。好好活着,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活着。” 第34章 ·叹浮尘(二) 两个月后。广州。 风从海面而来,玉兰树华冠如伞,碧绿的叶子微微摇曳。地面上偶尔的落叶应着初开的山茶花,点缀着委婉的南国晚秋。 “如果不是坐错了火车,谁能想到,我们会来到这个没有冬天的地方。”梅月婵不禁深深感慨。 已是十一月,太阳的温度仍使路面发烫。遥远的故乡,此时已是大雪纷飞冰冻三尺。人人穿着臃肿的棉衣在呼啸的寒风里举步维艰;而现在,单薄的夹祆足以抵抗并不强烈的季风。 梅月婵带大家离开天津后,本打算投奔杭州姐姐家,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坐火车,竟然阴差阳错来到如此遥远风俗迥异的广州。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在天津,今年,一定是在这里了。”梅君满腹心事,低低地说。 天津两个字立刻使她沉默的面色堆起了乌云,嘴角抽搐了一下,默不作声低下头,望向轮换着踽踽向前的脚尖。像在等待一场命中的宣判。 梅月婵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担忧地望着她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词语。 “如果是真的,一定不要。”梅君望着梅月婵,坚决摇了摇头,眸中深彻的痛楚和焦虑如两汪幽幽地暗井,随时会让人陷落溺亡。 梅月婵果断点头,轻声安慰她:“知道。” 药房就在路边。梅君低着头拘谨地在凳子坐上,抬手局促地放在柜台的药枕上。戴着眼镜的大夫把过脉,面色平静地说:“恭喜太太,是喜脉。” 在家时,梅月婵听到梅君忧心忡忡的说两个月没来月事,拉过她手腕一摸,心中已经八九不离十。自己毕竟不是大夫,也缺乏相应的药物,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决定带她找经验丰富的大夫确诊。 喜脉?冷冰冰的两个字瞬间稀释梅君最后的一丝勇气,她低着头久久不语,削薄的肩头随着呼吸起伏不安。过了一会儿,一粒粒晶亮的泪滴,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坠向腿面。 “有没有药,可以――”梅月婵搂过梅君颤抖的肩头,梅君立刻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压抑的发出呜呜地低泣。 梅月婵高估了自己的坚强,她听到自己声音在微微颤抖。 “有什么药能拿掉这个孩子。”她还是冷静的说完这句话。 两个人在路上已经商量好,万一逃不脱命运的诅咒,只有牺牲这个孩子,不再继续背负耻辱。 “哎――”大夫摇了摇头,极其遗憾地叹道:“她的身体状况经不起丝毫的损伤,这个孩子竟然能存活,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也许是天意吧,她们注定同生共亡。” 任何哀求也无济于事,姐妹俩心有不甘,换了两家药店却仍是同样的结果。 两颗柔弱的心瞬间被推至悬崖边缘。生命究竟要多坚强才能敌得过一场场命运的寒凉。伸出手去四面皆空毫无依附。 “梅君。我们已经无路可走,我不想你再出任何事。”梅月婵有些哽咽,她感到一阵阵害怕,她怕自己无力拉住身心憔悴的梅君。 “我实在不想要他。”梅君声音很轻,浑身哆嗦,像风中颤抖的翎羽。慌乱无助的眼神中有着痛楚的明亮。 梅花渡事件后,梅君变得极其敏感,尖锐的声音、打雷、别人的争吵或者窃窃私语都会让她极度恐惧,慌乱失神。只有与她亲近的人才知道,她平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外表下,任何的刺激都会让她发狂失智。 梅月婵沉思了片刻,目光中多了一种不顾一切地坚韧。周围过于漆黑和寒冷,那我们只能点燃自己,寻求温暖和明亮。曾经在梦中,心中的那个人这么说过。 “等一生下我就把他送走,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梅君,你听我说话,安静点?好吗?” 梅月婵的眼中升起一丝雾气,但她又坚强的把这种瞬间的柔软逼了回去,坚绝不允许它扩散:“我说到做到,梅君,再坚强一次,也许我们就会熬过去了。” 紧张的情绪就像两张满弦的弓,稍有不慎便会噶然绷断。 梅君听到生下就把他送走,似乎又抓住了一点希望,嘴里喃喃念了两遍,送走他,送走他,六神无主的目光忽而如释重负般黯然下来。片刻又忽得一亮,紧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目光紧盯着梅月婵,一迭连声:“好,送走他。一定要送走他,一定要送走他。” 梅月婵认真的向她点头,看到梅君目光中的焦虑稍稍有所缓和,才小心翼翼吁了口气。 梅君石雕般失血的面颊在冷风中更加苍白,缓缓接过梅月婵递来的手绢,无奈地拭去眼角最后一滴泪水。 “阿黄!” 这个熟悉的名字,冷不丁被一个陌生人苍老的声音喊出,两个人冰冷的心瞬间像触碰到一捧温热的泉水,相视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你别总是瞎跑,会跑丢的。”就在旁边三五步远,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肩上满是污垢的布袋鼓鼓囊囊的,几根木棍露出半截。他正扬手指着前面一条灰黄色的小狗,那挺胸昂头精神抖擞的架势与身上破烂的衣衫极不相称。 小黄狗闻声掉头跑回来,叨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馒头,冲老人摇着尾巴。老人摸着它的头,一脸慈爱,轻声重复:“别瞎跑。” 话音未落,吃完馒头的小狗,再次掉头向马路对面跑去。 “吱――”刺耳的刹车声撕裂空气,一辆黑色别克突然改变方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三个人站立的位置飞似地冲了过来,车轮下迸飞的几粒石子,象射出的箭,引起一片恐慌。 尖叫声,慌乱奔逃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惊慌失措的两个人,仓皇躲闪已经来不及。梅君缩着身子目瞪口呆雕塑一样立在原处,双手下意识的捂住自己腹部,不断惊声尖叫。梅月婵始料未及踉跄摔倒,唯独那个衣衫破烂的老人面色镇定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头晃了一下,在几个人脚前不足一尺的位置,及时停下。失魂落魄的梅月婵手忙脚乱爬了起来,紧紧抱住已经呆若木鸡的梅君,小心地晃了晃她。 不远处,不乏有人幸灾乐祸,发出一迭讥诮的口哨声。 “梅君?” 惊魂未定的梅君听到轻唤,方才如梦初醒缓过神来。半张的嘴机械地动了一下,望着近在咫尺的汽车,仍心有余悸连连向后退去。 五六个混混模样的男子,摆出隔岸观火看好戏的架势,又是一阵起哄的嬉笑声传来,夹杂着几声揶揄的口哨。 梅月婵侧目向后扫了一眼,认岀是常六为首的一伙地头蛇。这伙人此前在别处谋生,因为一座祠堂被拆的事,带着一百多号人出面横加阻拦闹得鸡飞狗跳,并且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一时间,人尽皆知。 常六身材瘦弱,像发育不良的豆芽菜,两臂环胸立在原处没动。不用看,他也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谁。两只绿豆眼带着鄙夷朝驾车人的位置深深盯了两眼。 如果不是玻璃挡着,这两束目光会像钉子一样钉进那人的肉里。 骆良生上前几步,来到梅月婵跟前,隐晦地一笑,低声道:“趁机讹他一把,我替你出头。” “不用了,都没有受伤。”梅月婵对这个尾音带着公鸭嗓的男人果断摇了下头,匆匆答道。 她不想和这伙人过多来往。骆良生遭到拒绝,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才缓缓退去,败兴地哼了一声,转身悻悻走开。而这时常六已经带着其他人走出很远。 骆良生追上去时,有人暧昧地笑问:“生哥跟人家说什么了?” 骆良生嬉笑着掩饰道:“能说什么,搭个话而已。” 一侧打开的车门内,先探岀一只穿白色高跟皮鞋的脚,一头时髦卷发从车门上方一闪而过,着粉红没膝长裙的年青女孩,仙子一样站在面前。红黑相间的外套透露着神秘与华贵,也更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颈间的绿宝石项坠闪着尊贵的光泽。 看看她们都没事儿,女孩拍了拍胸口,喃喃道:“吓死我了。”说完,扭身跳上车关上车门。汽车重新打着火,车身缓缓向后倒退一段距离,随后加大油门扬长而去。 常六一伙人径直来到被拆到庙前,站在警界线外,默不作声注视着已经面目全非的祠堂。说是祠堂,其实只是一间青石砌成的矮房和一片面积不大没有围墙的空地。这个祠堂曾经隶属一支李姓的家族。 常六的到来被眼尖的警察立刻汇报给亲自带队的警长姜世勋,双方互相警惕的对峙着。常六对他们的过度紧张报以不屑地冷笑。 姜世勋正站在一棵巨大的木棉树下,粗壮而光秃的枝干,伸向头顶的蓝天。姜世勋方脸微胖,笔挺庄重的警服,让他更显得严肃威武。一双精光的眼神,饱含着阅尽世事的干练和睿智。 姜世勋吩咐大家暗中留意常六的一举一动,不是万不得已不要擦枪走火。 有人说常六即然来闹事,得先给他个下马威,杀杀他的嚣张。 蒋世勋冷漠地望着远处警戒线外的人影,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他只带了五六个人,不像是闹事。注意观察随机应变。” 常六的确无意来惹是生非。这座祠堂于他而言早已陌生,但是一些随着时间成为过往的事情,面目模糊却在他的心中沉浮跌宕,像他跌宕的二十多年的岁月。这座庙宇承载过他九岁之前的冬天和夏天,还有那个己死去的女人。也正是在这座庙宇里,他见了她最后一面。 铺天盖地的雨声从四面八方骤然而起,常六的眼前尽是模糊的雨和那个女人在雨中一步一步踽踽远去时,抬起手擦拭眼泪的背影。那天以后,他很快便离开了这里,只身流浪,再也没有记起过那个女人。 当他听说这里将被拆除时,像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了一块巨石,心里不尽突然掀起莫名的波澜,甚至来不及理清这纷乱的杂念,立刻赶了百十里的路就为了回来看她一眼。 看到记忆中原本完好的庙宇突然变的残破不堪,常六顿时失控变得暴怒异常。他可以忘了这一切,但他无法容忍别人毁了这一切。于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发生了,双方各有损伤。 冷静下来以后,常六暗自审视自已的冲动。是什么让他当时变得激动万分?他不想追究也不想知道。 今天来,他无非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这里。仅此而已。 耳边的雨声渐渐消停,常六从一种恍惚中挣扎出来。望着那些残垣断壁不断塌陷下去,他也只是平静沉默的注视着。像注视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全然没有了那天的心痛,他甚至想亲眼目睹这片破败不堪的废墟尽快夷为平地化为乌有。 或许,这一切早就该如此。 梅月婵一路放心不下,多次叮嘱和安慰梅君,事情已然如此,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折磨自己。甚至想请假陪着梅君,梅君称自己绝对不会去做傻事宽慰她的担心。 初到广州,截然不同的语言、习俗使他们和周围人的交流产生了巨大的障碍,短时间内无法作工挣钱。为了生存,不能坐以待毙。梅月婵想出卖包子的生路,本钱不大,保守可靠,若有剩余,一家人可以吃。陆伯平对此大加赞赏。梅月婵象在天津买火车票一样,用偷偷卖血的钱买回了所需的物件。虽是本小利薄,也勉强顾住一家人的温饱。随后,梅月婵找到一份洗碗的差事,梅君帮人糊纸盒挣些零钱。 时间已经不早,夜色从四面八方围笼而来,街道上行人渐稀。两人帮陆伯平收拾好笼屉、板凳回到家,薛凤仪已经点燃灶火,狭窄的天井里,飘出小米粥浓浓的香味。 梅月婵洗碗的酒楼在繁华的闹市区,周围无数的歌舞厅飘荡出曲调优美的西洋音乐,迎来送往的欢笑声不时灌进耳朵。 梅月婵把两只袖子麻利地挽到肘部,光着手伸进水里,透骨的浸凉让她的手轻轻缩了一下。旁边一身黑衣黑裤的中年女人,笑问:“凉吧。” 梅月婵心虚地笑了一下:“刚进来是有点儿,一会就没事了。在我们那里,冬天到河里洗衣服时,要用石头把冰砸开。洗完的衣服放在盆里,等走到家,都冻成了冰坨,得放在炉子旁慢慢化开才能晾晒。就算搭在院子里,七八天才能干” “那么冷吗?”女人感到好奇。 梅月婵拿抹布飞快擦干从水中捞出的盘子,她只想快点干完活,回去陪伴梅君:“是的。下雪天,出了屋子,山川、道路、树木,全被白雪覆盖。” 女人把手放在清水里涮了涮,脱下身上的围裙,出门走远。为了避免请假扣工钱,梅月婵下午偷跑出去陪梅君看医生,下午的活全是女人一肩单挑,现在来了自然要还人情。 女人走后,梅月婵重新往大盆里舀满清水,把洗过的盘子小心放了进去。把这些洗完尽快回去,明天早上还要早起,有时候累的真不愿动弹,但是想想还有人需要她的支撑,她只能把自己打造得更加坚强。 常六一伙人喝得酩酊大醉,窝在歌舞厅的水红色绒布沙发里不省人事。他们的大哥――常六,突然决定放弃原先的地盘,在这里重新杀开一条生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甚至常六自己也不知道。 姜少秋旁边围座的舞女频频向他劝酒,客人消费的酒量决定了她们的腰包,像这样年轻潇洒的金主高攀都来不及怎么能错过。姜少秋从不多话,良好的修养使他灿烂的微笑,像一道优雅夺目的阳光。有他的地方,无声流动着蓬勃与温暖。 阿更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候着,惬意地听着音乐一边吃着手中的金丝梅。司机手拿着车钥匙随时待命的样子,当然他还有另外的任务,包括姜少秋的安全以及随时向姜世勋汇报姜少秋的行踪。 姜少秋揣起面前的半杯红酒,带着香甜的丝滑液体顺喉而下,姜少秋把空空的酒杯扔在一边,起身向外走。 阿更把手中的金丝梅一扔,急忙起身:“少爷?你要去哪儿?” 姜少秋已经微醉,身体有些摇晃,不耐烦地埋怨:“吐。你要跟着去吗?” 他只想尽快的甩掉这些影子,一个人清静清静。指了指俩人坐的位置,命令道:“老老实实坐着,再跟着,小心你的腿。让那个萨克斯手单独上,我一会儿要听。” 姜少秋喜欢听萨克斯众人皆知,两个人略一迟疑,司机立刻跑向舞台去交代。 姜少秋俯身扶着路边的树,想吐却吐不出来。回头看看没人跟来,一个人摇摇晃晃隐入夜色。他不用担心自己走丢,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能找到他。举目四望,他发现天下之大,自己却无处可去。 能一个人四处走走也是好的。有时连这也是一种奢望,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窒息。 姜少秋漫无目的地走着,夜风拂过他额前的头发,痛楚的眉头又蹙紧了一些。喝进去的酒在他胃里灼烧,像浓得化不开的郁闷。 “哦――。”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侧脸被硬硬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已瘫软在地上。 有人拉着他的双臂,向后拖了一段。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旁边斑驳的墙,索性就这样疲惫地靠着。有温热的液体淌过他的眼角继续流向腮边,他慵懒地闭着眼睛,甚至不愿抬手去擦一下。 这种带着麻木的疼痛恰好是他渴望的刺激。 旁边有脚步声走过,他也懒得抬起眼皮看一下,在这块地盘上,没有人敢伤害他。 过了会儿,脚步声再次轻轻靠近他,纤细地手指轻轻揭开粘在脸颊上的东西。他能清醒的意识到发生了一切,他想睁开眼皮却有些力不从心。直到一阵钻心的疼迫使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横在面前的手腕。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映在了眼前。惊慌中不免带着警惕,向他解释道:“我只是帮你清理一下粘在伤口上的树叶。” 看姜少秋不语,陌生女人挣开被他抓握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淡漠:“你若不愿让他们看见,这里是安全的。我要走了。酒醒后自己回家就好。” 姜少秋一脸不屑,嘴角含着讥笑:“你这么好心?我不是姜少秋你会救我吗?”????他挪了挪麻木的后背,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衬衫。这是哪里,在这里躺了多久,他已毫无印象。 陌生女人不冷不热,声音很轻,有着关切但更多的则是淡漠和疏离。 “救你只是因为你受伤了,我不认识姜少秋。”顿了一下,又说:“其实,再热闹的场合你心若不在怎能快乐?你喝下的若都是快乐,又何来孤独?” 姜少秋闻言不禁揶揄。把自己屈着的一条腿伸开,另一条麻木冰冷的腿收了回来,直起腰两手撑着地向后挪了挪,僵硬的后背换了一个姿势靠在墙上,浑身僵冷的血液好像才又开始流动。 姜少秋喘了口气,扬起一贯玩世不恭地笑:“孤独?我只有享用不完的快乐,会有孤独?” “你的眼睛里全是。” 女人的脚步声轻轻遁入夜色,灯光勾勒出的背影亭亭袅袅渐行渐远。孤寂悠扬的萨克斯声弥散在湿冷的空气里,却在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脑海中,铺陈出相同的画面――周身车水马龙,自已,却是唯一静止的存在。 第35章 ·叹浮尘(三) 卖包子的街道还算繁华,平时只有梅君和陆伯平两个人守着摊位。 半月前,梅月婵因为救一个陌生人,老板面对质疑,无法对那个人身上来历不明的伤自圆其说又怕吃罪不起,自己索性包揽了一切,但同时也毫不犹豫的将给他引来麻烦的梅月婵辞退。 失去工作,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合适的,干脆多做一些包子,另外加了一个摊位。 “卖包子啦!皮薄馅儿多,保管好吃啦!”陆伯平在不远处招呼着来往的行人,各种喊买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梅月婵却始终喊不出口。陆伯平关切的朝这边张望着,理解地笑了笑。 “雪菜馅儿,红白萝卜馅儿,白菜馅儿,豆沙馅儿,什么样都有啊,快来买啦!” 梅君有气无力地喊了一遍,像是不得不敷衍的任务。然后,用手悄悄扯扯梅月婵的胳膊,低声说:“姐,不用怕,我来喊,你管收钱就行。” 梅月婵一脸愧疚,看着来往的人群,她只觉得笨嘴拙舌突然哑语。一再鼓起勇气,但简单的几句话为难地哽在喉间,始终无法蹦出唇齿。又憋足了勇气试了几次,仍然是一到唇边就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就这么灰溜溜失败而回吗?明天怎么办?思前想后,心情如揣活兔,真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想起第一天卖包子,自己挎个篮子打头阵,半天却没有卖出一个,好容易遇到一个面善的,鼓起勇气开口搭讪,免费送给他,好吃再来买。那个人无功受禄有点过意不去,帮她招呼了一群客人,包子才得以开张被抢光。绝境逢生初战告捷的喜悦,在第二天就被现实当头一棒。好在陆伯平也亲自披挂上阵,给她支持和安慰。 风拂过面颊,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 梅君掀开盖在笼屉,伸手摸过一个包子,迅速又把褥子盖好。边吃边说:“一个地方一个习俗。姐,这雪菜不就是我们的雪里红吗?”梅君现在胃口大开,一天到晚不停的吃还总是觉得饿。 “还热乎吗?要不你回家吧,昨天的丸子不是还有吗?弄一口热汤喝。”梅月婵心疼地说。 梅君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生意清淡再加上她的心情低落,最近变得忧郁孤僻少语纳言,灿若杏花的笑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许久。 两个月来,每天出摊收摊时,一个卖豆腐的男孩,必然会跑来热情麻利的帮忙,互相熟络后,知道他叫小凯。 小凯捧着一块草纸包裹的山楂糕,默不作声放在笼笹旁边。他觉得这个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也许同样对梅君有用。目光羞涩,关切地问:“你好点了吗?” 梅君前一段的呕吐,恰巧被他撞见,梅君只好解释说吃坏了肚子。 “谢谢你了,已经好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小凯局促地摸了摸脑门儿,腼腆一笑时,偷偷地侧脸向远处瞟了一眼。 梅君低着头,脸颊发热,有些拘谨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小凯比梅君小两岁,腹中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他还尚不知情。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事情又如何奢望别人的目光抱着仁慈和理解。这根刺她必须死死握在手里,割破皮肉鲜血淋淋也只能忍着。她能想象到,一旦事情败露,那些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会象一群饥饿的蚂蚁、黄蜂,将自已包围一点点啃食。 每次想到这些,梅君都不禁心生冷战。仿佛无形的冷已经悄然而至,她只能像一只罪恶胆怯的老鼠,躲在暗无天日的黑洞中。 梅君双手局促不安的拽拽衣角,又怕这个动作过于引人注意,尽量让自己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怀疑每一束望向自己腹部的目光都暗含猜测不怀好意。她甚至不敢多看小凯一眼,生怕这种目光会成为未知的伤害。 梅月婵顺着小凯目光望过去,一个干练利索的中年女人佯装和别人聊天,目光却不时的瞟向这里。在她身后不远处,阿黄正陪着拾荒的老人,在树底下翻找什么。常六一伙人忽扇着褂子正朝这边走来,做人灵活的商贩纷纷向他们讨好点头,毫不吝啬奉承的言辞,木纳倔强的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心酸,无非是走了狼来了虎,换了一张面皮而已。几场无可避免的恶战之后,曾经在这里称霸一方的地头蛇竟然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销声匿迹了。 “那位妇人是――”梅月婵谨慎地询问。 说话时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过来,大大方方的买了十个包子,笑咪咪的眼神中带着审视与挑剔,从头到尾把梅君打量了一番。小凯一言不发,小心翼翼注视着她的脸色,无形中流露出畏惧。 旁边卖鱼的摊位上,一条僵直不动的桂鱼,在女人走过时,突然打了个挺,变的活泛。 小凯低声说:“那是我娘。” 女人身份被挑明,她的来意,三个人自然也就心知肚明。梅君手捏着胸前的辫子,听着她们的谈话,垂目不语。 “我妹妹叫梅君。你叫什么?” “我单字一个凯,姓郑。”然后,小凯又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见过我父亲,幸亏我娘有做豆腐的手艺。她一个人把我从小带大。我上面原来还有哥哥姐姐,他们都没有活到成年。” “你母亲不容易也很坚强,好好对她吧。”梅月婵叹道。 天空湛蓝澄澈,显得十分通透,变幻的云朵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惊艳。一些岀海的渔民抬着纤绳渔网匆匆路过,萧条的街道引起了一阵轰动。小凯热情的和其中一些打招人呼:“罗叔,为什么又回来了?不岀船了吗?”那人脚步匆忙,摆了摆手:“有长浪,怕是有大风噢。避一避隐妥些啦。” 听说要起风,周围的人不约而同仰目望向晴朗明丽宛如绵玉的天空。难以想象,如此明澈的天气会起风。不过,经常出海的渔民自然有他们经年累月的丰富经验,人群立刻为此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常六一伙人出现在梅月婵包子摊时,梅月婵把准备好的两枚钱币放在笼屉旁边,离他们最近的位置,眼皮也没抬一下。 既然拿钱,说明她知道这条街已经改朝易主,却横竖没有正眼瞧他们一眼,这让常六觉得很没面子。把手中别人孝敬来才吃了一半的橘子,撇向一边,捏过钱拇指一挑,钱飞向空中。无数双眼睛带着唏嘘不眨不眨被牵引,不等钱币落下,常六一扬手轻松抓在手心。一脸狂妄剜了梅月婵一眼,刁难道:“你这个摊位要再加一枚钱。” 陆伯平也听说有大风的事情,正走过来,看到这情形连忙加快脚步,上前赔笑道:“听说马上有大风来,都忙着收拾东西,几位千万不要误会。给各位装点包子带回去。” 骆良生刚要接岔,常六已经迈开步子默不作声转身走开。骆良生对常六的阴晴不定早已经烂熟于心习以为常,流里流气冷哼了一声,跟了过去。 “你们几个听着,这娘们以后得收她双份。一点儿都不把六哥放眼里,得让她长点记性。”骆良生带着公鸭嗓的声音向手下吩咐。这个人个头不高身材干瘦,整个人贼眉鼠眼一脸无赖相。说话时,双眼不受控似地眨个不停。 常六个头不高黑而结实,五官平平中规中距,两只绿豆眼精光发亮,警惕的在人群里搜索了一番:“我们这几天一直在这转悠,那伙人还真沉得住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肯定听说了我们的来头,吓尿了呗。”骆良生不失时机地吹捧道。他阴阳怪气的话,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大喊一声:“不好了,六哥。你看!” …………………… 姜少秋一身浅灰色西装,招牌式的微笑,温暖而阳光。两位路过的警察任务在身和他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快步走开。姜少秋敛起笑,目光久久驻留在那身制服上,充满了向往和迷惑,最后以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意收尾。想到那个人也穿着同样的制服和居高临下的职位,他的脸上不可避免的被一种玩世不恭的不羁笑意遮蔽。 严格的家教培养了他良好的肢体语言,侍人接物的礼仪。但在他看来,这看似完美的一切无非是一种逢场作戏。越长大这种厌倦越深彻,他再也不想象小时候那样,为了廉价的表扬、真心或假意地奉承而竭力表演。 就象面前这辆别克汽车,曾是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象往。两年前,做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种意外的兴奋仅仅持续了几分钟就被更深的失落吞噬。也不过如此而已,那个人连面都未露,他狠狠地在轮胎上踹了几脚,随后就开出去整夜宿醉不归。三天后,酩酊大醉的姜少秋和撞在树上的车双双登上了报刊头版位置,与这一起出现的还有他特意通知记者拍下的在酒吧狂欢的照片。那个男人痛心愤怒的样子反倒让他有一种雪耻地开心。 姜少秋把车停好,两手擦兜和朋友章泽聊着天径直走向鱼场,阿更和表妹小芬脚步不停紧随左右。 小芬微卷的长发扎着蝴蝶结,白中带粉的水晶耳坠、手链闪烁着耀眼光芒,同色的小短靴、白中透粉的齐踝百折长裙,整个人看起来仿若仙子。 每隔十天半月,她总要来渔船上挑选海货。家中琐事她从不爱操心,唯独只对最爱的虾蟹亲自过问,其实更多是为了渔老大贿赂的造型别致的各种海星海贝,满足女孩子的小虚荣而已。 还没到鱼场,刚才的丽日晴空突然间黑云压境,滚滚的云层以势不可挡之势迅猛地扑了过来。随之而来的凄厉异常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扫过,天地之间瞬时被昏黄和恐怖的气息笼罩。这异常的天象让人措手不及,震惊的人群发出迭迭尖叫和幼儿惊悚的哭喊声混咬在一起,无助的人们开始慌不择路四散逃窜。 始料不及的一场灾难,转瞬间已经汹涌而至。 来不及躲避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有的人找到背风处,趴在地上双手掩面一动不动。掀翻的摊位、刮飞的棚顶、折断的树枝,瞬间漫天飞舞。 风呼啸着,像狮子的怒吼,水桶粗的树木在风中变的倾斜,拦腰折断的那一秒,所有地坚持都毁于一旦,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天昏地暗,飞沙弥漫,五步之遥已看不清事物。 一不留神,小芬瞬间便被风掀翻,惊惶的尖叫声被风狠狠撕碎。姜少秋三个人紧跑过去,手忙脚乱拉起吹倒在地的小芬。幸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周围情况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不远处的市场有房屋可以躲避,四个人迎着风向举步维艰,寻找栖身避难之处。 小芬湿透的裙子象浸水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双腿,无法迈步。哆哆嗦嗦心惊胆战之余更是频频跌倒,百般无奈,姜少秋只好把她拦腰抱起,阿更和朋友在两边护着,一起向巿场跑去。所经之处,残恒断瓦、树枝、鱼、鸡、包子、各种蔬菜遍地皆是一片狼藉。 大风席卷之际,梅月婵迅速提醒梅君和陆伯平急时逃难。“你们先跑,快。”梅月婵随大家跑了几步,又心疼尚未开张的包子,转身冒雨冲到摊位前,来不及踌躇,急中生智把褥子铺在地上,再飞快地把笼屉分别放上,拉着褥子的一角才奔向远处的房屋。 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仓促间,梅月婵被逃命的身影不慎撞倒在地,凄厉的风再次卷过,褥子上的笼屉便纸片一样随风飞向空中,眨眼间了无踪迹,满地滚落地包子在仓惶地脚下惨不忍睹。梅月婵几次想爬起来,都没能成功,反而被风挟持着滚向远处。 “姐――”梅君大惊失色,趴在窗上凄声嘶喊,小凯拚命地拉紧她的袖子,生怕她一时冲动冲了出去。梅君焦灼的趴在窗户上,努力张望着强风蹂躏下模糊的身影。 “你不能出去,太危险了。出去你们两个人都回不来了。”小凯锁紧眉头担忧地劝说她。 “让我出去。”梅君不顾一切,甩开小凯的拉扯。小凯一脸委屈,懦弱而自卑地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像一根柔弱的茅草。 “不能开门,风灌进来,房子坍塌了大家全都没命了。”骆良生张牙舞爪带头反对,紫中透青的嘴唇太过用力而抽搐着。人群开始骚动,人满为患的屋子里充斥着责难声。性命攸关的时刻,没有人愿意以命相搏。 腰圆背阔两鬓斑白的房东不悦地说:“收留你们在这里躲难已经不错了,你这是拿大家的命开玩笑!” 陆伯平无奈的向他和大家拱手陪笑:“见谅,见谅!对不住!她也是一时着急。”咆哮的风声一阵高过一阵,陆伯平不安而愧疚的和房主商量:“各位行行好,我出去一下,帮她一把。行行好,各位。” 满腹牢骚的嘟囔声中,挤在人群的常六目光一闪,蹙了下眉头。房东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循声望去正好看到房东扬起的手臂上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常六阴郁的脸色更加黯然,太阳穴的青筋跳动了几次。时间如水流逝,这里已不再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渔村,那道疤痕深深刻进那个人的肉里,也记在给他留下疤痕的那个人心里。 常六操着一口浓重的土语,暴躁地喊道:“让他出去,是死是活不准返回。” 如果不是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不明,常六一定能看见骆良生听到这句话时,半眯着眼睛,深深鄙夷的神色。 房东瞠目结舌惊讶地望着这张脸,四目相对,瞬间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中。常六轻蔑的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和花白的头发,一脸冷漠高傲的扬起头,心底此前对狂风的担忧因为徒然升起的一丝邪恶快意而变得微不足道。 “六哥,这太危险――”小声嘀咕的人挨了一脚瞬间噤声,常六不耐烦地冷喝:“你给我闭嘴,滚一边儿去。” 陆伯平强行挤出窄小的门隙,门立刻被众人合力推上。肆虐的风抽在脸上,陆伯平头昏脑胀根本无力睁开眼睛,就已经被风一巴掌扇倒在墙上。 家家门窗紧闭严阵以待,扑天盖地的风雨,在常六的眼前再次幻化成一个在雨中瑟瑟发抖踽踽独行的模糊背影,今天的雨与那天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屋子里安全的人焦急地为梅月婵捏了把汗:“卧倒,不要起来。”“抱住树啦。” 梅月婵紧贴地面,只好依靠双臂的力量,象蛇一样,一寸寸缓缓向前匍匐。树,找到一棵树就能稳住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缩在一起变得无比坚硬,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第一次清醒的知道自己如此怕死。必须活着,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跪着,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卑微的爬行。 是的,哪怕曾经绝望的时候她渴望过死,一了百了。哪怕是卑微的爬行也无法磨灭她此时此刻对生的渴望。 去往天津的路上,薛凤仪失足掉进结冰的河水,她追了很久却始终不愿放弃,直到把她从水中拉出来。‘你不能有任何闪失,如果死,我宁愿拿我来换你。你们若有个好歹,即便有一天找到陆先生,我怎么向他交代?’ 可是现在,她对生的渴望远远超过曾经所有对死的期盼。 终于,她的手指抠到了坚硬的树皮。坚硬的心一阵挛动,这种极其渺茫的希望已经给她带来更加坚不可摧的力量。 姜少秋靠着一棵树,刚放下小芬,巨大的树枝便咔嚓一声,擦着肩凌空劈下。小芬的尖叫声中,惊魂未定的几个人急忙再次跑开。 梅月婵蹲在一棵风铃木下,双手搂紧树身瑟缩着。危在旦夕的时刻,擦肩跑过去的姜少秋,不禁转过身去,弯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湿漉漉地手冰冷如井水。 “跟着我。” 姜少秋话音才落,瞬间不由愣了一下,那只手对他的友好并没有想象中去迎合,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竟然向后缩了一下,才又牢牢握紧。 几个人踉踉跄跄才跑出去三五步远,梅月婵搂过的树,在风中即刻拦腰折断。 梅月婵惊魂未定,擦着脸上的水,还没顾上道谢,两个人已被拥挤的人群推到了边角。她匆匆的一瞥,只记得他深深的眼窝,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有人小声谈论着,大风过后要去祭拜妈祖和妈祖曾经显灵拯救渔船的诸多事件。 风咆哮着,象发怒的雄狮,披头散发横冲直撞,直到一个小时后,才精疲力尽噶然止住。 房门被打开的瞬间,人群像被关押的囚徒,急不可待冲向风停雨住一片狼藉的街道。 “谢谢你。” 一直观察着外面动静地姜少秋闻声转过身,轻松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不用客气。”就在他落目凝视的瞬间,突然意外的发现,这个女人很像那天晚上为自己清理伤口的人。但是由于当时酒意酣醺,记忆有些模糊,出于礼貌,姜少秋只能试探着问:“我好像,见过你?” 第36章 ·轻似梦(一) 飓风褪去后,人们才发现,有人竟然顽强地以自己薄弱的身躯对抗这场灾难。一个在众人眼中脑子有毛病的人――阿黄的主人,与阿黄不离不弃相依相偎,缩在一家废弃屋子的屋檐下。 想起那天他看阿黄的眼神,梅月婵内心深处仍是无法把他与众口一词的疯子画上等号。他看得懂别人眼神中的嫌弃、言语中的厌恶,即便是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他选择依偎在冰冷的墙下,保留最后一丝倔强的尊严也不愿去往人群中沾染廉价的仁慈或者恶毒地揶揄。 梅月婵突然觉得,他们是一类人:被人和命运捉弄、抛弃的人。 “听我娘说,他还有个儿子。早年,他曾是这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开着赌场黑白通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样。那年他儿子从那个车站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他就一直在那个车站周围,好像还在等他的儿子。”小凯沉沉地说。 “走了?什么意思?”梅月婵不解。 小凯想了想,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解释说:“他是个乞丐,窘迫潦倒,可能他儿子想去外面闯荡一番。听说是下南洋了。” 梅月婵把乱七八糟散落在地上的包子,捡起来统统装进一个布袋里,默默放在老乞丐的脚边。老乞丐有气无力的靠在树上,趴在他脚边的阿黄冲梅月婵晃了晃尾巴,黄褐色的瞳仁仍然有一丝的警惕。尽管每天它都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包子,但这一时的温饱无法代替它与老乞丐朝夕相处餐风露宿的相依为命。 梅月婵把手心中单独留出的包子扔在阿黄旁边转身默默走开,她知道,她还无法走进阿黄的心里,并且永远不可能再有人代替老乞丐在阿黄心中的位置。 假如不是相同的名字,他们只是互相视而不见的路人。因为,同样,永远不会有哪一条狗代替去世的阿黄,在她心中的位置。 去鱼场之前,姜少秋曾经到过梅月婵洗碗的酒楼。在他的周围,所有人交耳称赞的无非是他无限的风光,从来没有人看到他内心住着另一个并不开心的人。偏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眼就看到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落寞。他甚至想不起她的面容,但是她脱口而出地那句话,当时对自己的震惊他却记忆犹新。看似轻轻松松毫不在意的一句话像一支防不胜防的弩,牢牢射中了他左肩下方,心脏的位置。 那种被人撕开面目的慌张竟然混杂着一种心有灵犀的触动,虽然只是萍水相逢相视一笑,他却选择记住了这个突然闯进他世界里的陌生女人。那种感觉并不那么强烈,缓缓地淡淡地,像晨间拂面的风,初醒时叶间漏下来的阳光也或是一种清浅的花香,亦或是喝过的某种茶,总之像一种他已经想不起来却突然被唤醒的某种记忆。 “我去找过你,想谢谢你,老板说你辞职了。” “不用谢,我也没做什么。” “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有些事情不必记,不用谢。” 街口的祠堂已经彻底成了一堆瓦砾,常六站在远处,冷漠的注视着那个空旷的方向。映在他瞳仁中的除了残恒断壁,还有个衣衫褴褛踽踽移动的身影以及紧紧追随在左右的一只黄色土狗。 姜少秋的别克汽车卷起一阵风,从旁边扬长而去。有人问,六哥,你认识这家伙吗? 常六冷冷地说:“不认识。没兴趣。” “他是姜仲勋的小儿子。大房唯一的儿子。” 常六极不耐烦地瞪了那人一眼,翻脸喝斥道:“我说过,不认识。”看他黑脸,没有人再敢吱声。 汽车拐过弯驶上主街,小芬念叨说:“因为拆那个祠堂的事,听说有个地头蛇带了百十号人阻拦,姑父还受了点伤。” 姜少秋望向前方的目光闪了一下,不语。过了会儿,小芬又笑嘻嘻地自言自语:“不过,不严重。” “少跟我提他。”姜少秋一眼不眨注视着前面,淡淡地说。 小芬嘟着嘴,冲他耸了耸鼻子。又想到什么,怏怏不乐道:“表哥,不要接近那个女人,小心她讹你。” 姜少秋觉得有点迷糊,不过,对表妹这种女人随心所欲地跳跃式话题,他早习以为常。心不在焉地问:“哪个女人?” 小芬高声说:“刚才那个女人。那天突然蹿出一条小狗,害得我们差点撞上人,就是她俩。”稍顿了一下,又极认真地重复:“我认得出来,错不了。” “哎!”姜少秋无奈地轻叹:“我早都不记得了。”不得不佩服,这个表妹拥有大部分女人的特长,芝麻绿豆地小事能记一辈子,和母亲如岀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小芬从早到晚恨不得把吃和说发挥到极致,而母亲只有他在的情况下,才表示出兴趣。 随着时间的推移,梅君的肚子越来越明显,随之而来的诚惶诚恐更让她焦虑难耐。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生命在看不见阳光的地方悄悄发育,宽大的衣服已经无法遮掩它无声的成长,而时间竟然从来不曾抹去罪恶在她心理烙下的耻辱。像一片面目狰狞地沼泽,把人心整个陷了进去,无法呼吸。 一次次噩梦中卒然惊醒,浑身湿汗淋淋。 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暧昧的交头接耳,像一把把刀闪着寒光,像一瓢冷水沷在她的身上,更像一条条网把她越勒越紧。她已经脆弱得像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 “我害怕!姐!”梅君惊恐莫明,烦躁不安:“只要一闲下来,我就会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梅月婵难掩悲伤,尽量鼓励她:“大夫都说了你身体不好,再这样下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姐姐怎么办?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谁也不能失去谁。” “房东好几次找借口过来串门,她好像看出了什么。”想起房东瞄在自己肚子上的,看贼一样的目光,梅君就觉得心虚胆寒。 又一个痛苦而失眠的夜,惨白的月光像一层薄冰覆在腊月的窗台。 害怕落人笑柄和流言蜚语,每天做完家务活,梅君就一个人闷声不响呆在屋子里。深深的羞耻感和日益深重的恐惧像一条无法摆脱的阴影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包子的生意一直不太景气,飓风后,就被索性搁浅。陆伯平和薛凤仪帮别人编织草席竹筐,梅月婵在码头帮忙整理海货。虽然风吹日晒又脏又累,她依然乐此不彼,每天包裹在满是鱼腥油腻的衣服里,头巾包住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等候在风吹浪涌的码头。 满载而归的渔船远远驶来,岸上等侍已久的人群就跃跃欲试一阵骚动,船刚一靠岸,捕捞的鱼虾倾泄在一片宽敞的地方。梅月婵和众多女人们就立刻浸泡在浓郁的腥味中,争先恐后挑挑拣拣,然后等待下一艘渔船的归航。 姜少秋、章泽陪同小芬再次来挑海货时,两人不期而遇。身份环境决定一个人生活中的交往范畴,价值取向和秉性却决定了内心重叠的深度。当小芬质问表哥为什么把梅月婵当朋友时,姜少伙反问她‘你来挑这些贝壳之前,知道你会喜欢哪一个嘛?’小芬摇头。姜少秋回答‘遇见了,自然就知道。’ 章泽就这次相遇显得异常兴奋。姜少秋陪同他一起来看过梅月婵两次,远远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时间久了,心里竟生岀莫明的踏实。从一开始,两个人无论多么仔细,也没办法从那么多同样穿着包裹严实的女人中找到她,第二次时只须望过去,一眼就能轻易识别出她。两个人曾经给她介绍过一些相对轻闲的活,却都被她拒绝。 姜少秋疑惑地问:“你真的愿意干些脏累的活?” “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 她的回答诚实而冷酷――拒绝任何人的走近。 随着温度的下降,岀海的船越来越少,渔船回港的间隙,三个人会沿着海岸漫步。海水拍打着海岸,海风冷冽,吹过耳畔时发出轰鸣。时间就像海水这般起伏跌落,许多事物和情感都会渐渐淡去,也会有些东西坚如岩石无法回避。 “谢谢你们来看我,天气这么冷。以后不要来了,我这里也很忙,对不起!”她眼底含着欠意,客气地扯动了下嘴角。 梅月婵话很少主动说话,目光望着海面或者脚下,除了静静聆听偶尔报以浅笑。大多时候是章泽和姜少秋两个人在对话,很快,这样的情况在第二次,变成了章泽的独幕剧。当他停下话,大家就会陷入默契地缄默。 “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姜少秋笑问。 “我姓梅,梅月婵。” 两束越过章泽的目光,悄无声息的触碰间自有暖暖的暗流。他目光的网,早已悄悄将她紧紧包围,即便她左冲右突,刻意回避,却逃不开内心灵犀的波澜。 后面的日子,姜少秋以忙为借口拒绝陪同章泽,鼓励他单独前往。章泽接连两次吃了闭门羹,在雪花一样飘舞的萨克斯声里,闷闷不乐地的告诉姜少秋:‘她只跟我说,对不起,她那里活忙,让我不要再去。根本不搭理我。’姜少秋沉默的听着,意料中的结局在他的嘴角弯成温暖的笑意,杯中的红酒只是浅浅小酌了一口。 …………………………………… 屋外的墙上挂着两条抺完盐巴的鱼。零星响起的鞭炮声,在湿寒的空气里撒下一股火药的味道。梅月婵和梅君趁晚上赶做的新衣服,端端正正摞在薛凤仪的床头。 “爹,过完年了,有空给二哥写封信吧,省得挂念。我们经常搬家,没个地址,不然也能知道家里的情况。”梅月婵捞出饺子,分放在碗底有香菜和佐料的几个碗中,又迅速舀了热汤浇在碗里。大铁锅上氤氲的热气缭绕不散。梅君小心把碗端回屋里,梅月婵盖上锅盖,随后迅速跑回屋,关上门。 一场湿冷的雨,带来了让人唏嘘的凉意。这样的冷相对于冰天雪地的北方有些微不足道,但是南方的冷却是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渗进骨头,再多的衣服似乎都没有用武之地。 桌子上除了红烧桂鱼,还有几个炒菜,当然也少不了大家都爱吃的凉拌豆腐干配红萝卜丝和本地人喜爱的叉烧包。流沙包里流淌而出咸鸭蛋黄带着特有的腥香,她们还是不太习惯。 湿冷的空气里,热气腾腾的瓷碗倍受双手冰冷的青睐。陆伯平轻轻啄了一口热汤,热乎乎的液体滑进胃里,身体仿佛也被这瞬间的暖意充盈,一丝欣慰安然的微笑浸满面庞。 “是啊,上次还是在天津写的。也不知道那两个媳妇,生的孙子还是孙女?” “都好!”提起远方可期的幸福,薛凤仪也随之眉开眼笑,一脸神往:“算算时间,都该牵手走路了。来年开春,棉衣服一脱,正好满地小跑。” 陆伯平觉得她有些夸张,不禁侧目问道:“有那么快吗?” 薛凤仪一听,禁不住一哼,带着深深的不满,埋怨道:“你们男人能记住什么呀!咱们仨孩子,几个月下地走路,你知道吗?你记住哪个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磕磕绊绊从不落幕又从来无伤大雅,也许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如唇齿,互不相让相濡以沫。梅月婵和梅君耳闻目染已经习以为常。 陆伯平知道抬下去毫无意义,也不该斤斤计较,何况自己的确不知道。拿出男人的胸怀掩饰自己的心虚,改口道:“这没有雪,不结冰,怎么都没有冬天的味道。就一点好,不用担心会冻手冻脚。可能我们冻习惯了比较扛冻,就这温度,大街上竟然有人手被冻烂。那要是到了东北,人还真得冻僵了。” “爹,想家了吧。”梅月婵咽下热乎酸爽的饺子汤,微笑着插话道:“过几年,我们多挣点钱,风风光光地回去。” “对,咋也不能这么寒酸的回,即然岀来了,荣归故里才行,落迫而回让人笑话。” “梅君,多吃点鱼。”薛凤仪加了块鱼背上的肉,放在梅君旁边的盘子里:“这一路,你们姐俩都受累了,梅君这脸色一直都不好。”梅君低着头,已经夹起来的饺子又局促地放回碗里,讪讪的应和着,细声道:“谢谢太太。” 薛凤仪笑盈盈的又问:“那个小孩,小凯,来好几次了,挺老实个孩子。这些事儿呀,得有个大人给你们张罗。” “……” “你要愿意,一开春人家可就准备托媒人了……”薛凤仪说着,把那条桂鱼翻过来,把挨着脖颈处肥嫩刺少的鱼肉,夹给梅月婵,脸上挂满了欣慰:“月婵,你也要多吃点,照顾好自己,我们陆家能讨到你这样的儿媳,真的是烧了高香,几辈子的福分。不过,也让你受委屈了。” “当初带你们出来也是迫不得已,以为很快就能找到陆先生,没想到外面的天地这么大。”梅月婵幽幽的声音很轻,象无法触及的梦。梅君深深感觉到不止她有心事,貌似坚强的梅月婵,心里藏着一片深海。 窗外,风搅动地面上的银杏叶失眠的梦,发出沙沙的声音。遥远处的腊梅暗香盈动,粘湿而冷冽的雾从海上缓缓升起。 第37章 ·轻似梦(二) 千家万户的灯光闪亮在幽深夜色,像温暖的星辰。遥远处,皎月高悬,祈福的钟声尘埃落定,萧索的南国又陷入了无边的缄默。 新年的欢愉尚无法驱散人间的寒雾。 梅月婵沉默不语躺在床上,却久久未能入眠。听着零星的鞭炮声远远近近时断时续,那么多的往事,像心海涌来又散去的浪潮,默默爬上海岸线。 在遥远的故乡,已然是冰天雪地。这个季节,结冰的路上到处都有孩子溜冰的身影,一用力,一下子能飙出去很远,象乘着风飞翔。即便脚下打滑突然摔倒,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梅月婵提起滑雪的情景,梅君的脸上才爬上了些许的欢愉:“是啊,我们还喜欢找没人去过的地方,故意留下一串脚印。” “那雪真干净,纯白、晶莹,闪着银光。” 曾经快乐的事情也不过是惊鸿一瞥,无法留下太多的痕迹,随着眼中愉悦的光亮渐渐隐退,两个人又隐入沉默地漩涡。那个地方很遥远,遥远到走来的一路开始变得模糊。而这种模糊,又让人越发惦念生怕忘记。 “姐,你还要等少爷吗?等重逢的一天?” “怎么突然问这个呢?” “你还要等吗?还要等多久?” 梅月婵无语。多久?这个问题她好像从来没有深思过,也许心里究竟怎么想,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敢细品。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就像重重迷雾后的远天,走过长长的黑夜后是否通往黎明? “如果真的有一天,三少爷突然出现了呢?”??梅君面朝梅月婵而卧,眼中充满疑惑,怔怔的望着她的侧脸。 梅月婵转过脸看了梅君一眼,目光重又投向房顶,怅然道:“那我的任务也完成了,爹和娘安全的交给他,我也就心安了。” “我是说――”梅君欲言又止,把脖子往被窝里缩了缩,犹豫一下,轻语:“我是说你们?” “我也不知道!”梅月婵声音很平静,除了心情有些黯然,并没有明显的起伏。 “难道不是破镜重圆苦尽甘来吗?你受这么多委屈,等的不就是那一天吗?” “我是在等待我们重逢的一天,等多久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苦尽甘来我也不知道。”??梅月婵轻叹。 “姐,我听得有些糊涂了。”梅??君重新探出脖子,索性连胳膊也伸了出来,搭在被子上面。 梅月婵眸子里泛着复杂的情绪:“我自己也糊涂了,我也说不清楚。我当然盼望重逢的一天,无时不刻。” 沉默了许久,梅月婵又缓缓说道:“我是盼望有一天我们能相遇,从未改变过。经过了这么多事情,相逢能不能破镜重圆谁也不知道,这么多事过来,我觉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法预知的。” 必竟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心心念念盼望着丈夫从远方回来团圆的新婚怨妇,那个陌生的人还是否是当年的人。黑夜中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 春寒料峭,侵人骨髓,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风。诸多过往已经无声无息从指尖流逝。南洋,又何其遥远。像无法企及的梦幻,像一只空空的笼子守候一只飞远的鸟。 “三少爷,万一不是一个人呢?” 梅月婵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其实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没有一个明了的答案。梅月婵顿了一下,低沉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成全她们吧。” 梅月婵消沉的态度让梅君觉得费解,扬眉追问:“你受了这么多苦和累都是为了他,你放弃了不都功亏一篑了吗?长长的黑夜都熬过去了,甘心黎明这一刻要覆水东流?” 沉沉暗夜中,空寂的屋子轻轻飘过一声叹息:“不甘心,但他心若不在,相守又有何用?我太累了。” 精疲力竭这四个字,她从不敢轻易说出口。梅月婵转过身子正对梅君,伸手帮她掖好后背的被角,双眸中有一种母性的温柔:“小凯人挺老实,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怕他知道孩子的事,看不起我。”??梅君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如季节的寒霜已经落满她生命的花期。湿冷的空气,一用力都要拧出水来,梅君把肩头的被子掖了掖,像是裹紧潮湿的心事。 就算时刻小心尽量避着人,难免还是会遇到好事的眼睛。已经有人看出苗头,公然询问她几个月了。一想到这些,梅君就觉得?心惊肉跳惴惴难安。 “千万要坚强,梅君。那么多事我们都熬过来了,对吧?”梅月婵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予她鼓励:“他看起与看不起不能重过你自己的路。不管是被人还是被命运抛弃,我们自己一定不能放弃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孩子生下来我就把他送走,绝不让他影响你的生活。” 梅君目光闪了一下,变得黯然迟滞,牵强地点了点头。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梅月婵感到心里发紧。 ………………??…………………… 姜少秋浑身酒气,驾驶着别克车缓缓开进姜家花园洋房的大门。这样的生活他早已厌倦,但是他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轨迹,浑浑噩噩的沉醉,至少能缓解寻找自已的焦虑。小芬??倒在旁边的车坐上已经酣然入睡,凡是有姜少秋的地方,她决不放弃形影相随。 车灯照亮院子中央偌大的草坪,巨大的凤凰木孤立于草坪中央,汽车沿着右边的车道驶到楼房前。 阿更抱着姜少秋的咖啡色西装跳下车,手忙脚乱的收拾小芬的包和车座上的零食。姜少秋白色衬衫外套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修长的黑色西裤,阳光而洒脱。夜风吹动浓密光顺的短发,自有一种飘逸的活力。 关上车门没走几步,下人小声告诉他,老爷来了。姜少秋倍感意外,猛然停住脚步,表情复杂耐人寻味。低声问:“来干什么?”下人只是为难的摇了摇头。姜少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吁了口气,他心里知道,父亲向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是一座两层欧式建筑,一盏金色仿古莲花吊灯,精巧而华丽的设计使进门的客厅倍显明亮辉煌。三套咖啡色沙发围绕的长方形红木矮桌上,放着水果、杂志、电话机。 姜仲勋挨着沙发一头,半靠在沙发背上。一身得体地蓝色长褂代替了白天威严正统的警服。双眉浓密目光锐利,脸上自有一种久经沙场的波澜不惊。手中擎着当天的报纸,心不在焉的把各个版面浏览了一遍,姜中勋最后一次耐着性子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陡然对眼下空寂的等待没了兴致。 从心底里,姜仲勋是渴望见到姜少秋的,虽然这个臭小子从来不正眼看他,游手好闲倨傲不羁,即使他们每次的见面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可以狠心搬离这座院子从此不闻不问,却不能对这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袖手旁观放任自流。 今天,姜仲勋本来一如既往空手而来,车子到了门口又觉得不妥。他记得墨玉年轻的时候,喜欢吃一种他不记得名字的甜点,特意返回到一家洋人的蛋糕店去买来。墨王看到甜点时脸上复杂的表情让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发紧。不得已,佣人王姐悄悄告诉他,太太胃出了毛病,前不久才做过手术,对酸辣甜腻之物忌口。 “虽然我不能吃,不过,谢谢你还记得我曾经的嗜好。”墨玉带着失望与疏远的客气缓解了他的尴尬,也让他生出一丝无以名状的欠疚。 时间是个万能的魔法师,可以让陌生得两个人怦然心动,也可以让曾经的亲人形同陌路。 姜少秋装出一副醉态,企图省略与姜仲勋的碰面,摇摇晃晃眼皮半瞌。一进门,双脚径直朝向楼梯方向。 “站住。”姜仲勋对他那些把戏早就心知肚明,扭头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扬声责问:“准备请我去你房间吗?” 姜仲勋威严地冷喝让姜少秋让蓄意避开的脚步缓缓停下。姜少秋万般无奈转过身,客气地笑问:“说吧,什么事儿?” 姜仲勋克制住内心的不悦,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温和。长期的隔阂让他有种难言的别扭,话语显得磕绊而牵强:“过来,和,爸爸聊聊。” 经常对那三个儿子脱口而出的话,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涩和客套的感觉。姜少秋并不答话,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对他的虚伪报以一种看穿面具的冷笑。 “听说你经常去海边看一个女人。” “一般的朋友,说说话而已。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想休息了。” 姜仲勋转回头把身子靠在沙发背上,毫不掩饰他的失望:“你就打算这么吊儿郎当花天酒地过一辈子吗?” “也许会。”姜少秋玩世不恭的口吻,满不在乎的样子,全然不顾姜仲勋眼眉中的失落。唱反调的刺激和快感,每对父子都心有灵犀,但仍然免不了迁气动怒。 姜仲勋对姜少秋那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显然颇为不满,??????面露愠色:“你的三个哥哥,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事都各有建树,你要好好向他们学学。” 姜少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扬眉道:“我还有我的事。恕不奉陪。” 看着那张因为生气而僵直,却又不得不隐忍不发的脸,姜少秋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暗自得意地撇了撇嘴角,抬脚欲走。这种刀光剑影短兵相接的见面早已是他们父子的常态,儿子的锋芒他已经习以为常却还是忍不住会动怒。 姜仲勋烦躁地喝斥道:“我送你一辆车是为了激励你奋起,不是鼓励你去花天酒地。” “那你收回好了?这是钥匙。”姜少秋毫不犹豫的上前两步,把手中的钥匙认真的放在矮桌上,笑嘻嘻地说:“还给你了。” 这时,小芬睡眼惺忪头发蓬乱,踩着高跟鞋低一脚高一脚走了进来,听到姜仲勋的话,红艳的樱桃唇撅了起来:“姑父,你每次来都是训表哥,你就不能对他好点吗?” 姜仲勋努力克制着内心地冲动,不至于失了分寸,腮帮鼓了又鼓,最后痛心的扔下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双手撂下长褂,愤然起身,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一直以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尴尬,许是也带着些许愧疚。这个常年少有踏足的家,凡是每次回来,他都会留宿一晚,借此拉近与墨玉的距离,但是他这种类似居高临下的施舍恰恰适得其反更加激怒墨玉。 “你回来干什么?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这里曾经是他们三个人的家。一朝风雨来袭,所有的甜蜜和温馨淬不及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转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心性清高的墨玉,纵使有意忽略他对爱情的背叛,无数次盼望着他的回头,但她却无法轻易说服自己放下高傲与尊严。无法调和的冷战、争吵中,两个人皆是心力憔悴。 最初的几年,他偶尔试探性的回来,都无疑是雪上加霜,引得墨五更加气愤。姜家的府邸和儿子已然成了她仅存的领地,而姜仲勋在她心目中沦落为一个被驱逐出境的外人。在她的价值观里,一个人若心不在了,人也便形同虚设。 ‘为什么要回来?走了就不要再回了。’‘我不需要假惺惺的安慰,更不需要可怜、同情。’‘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们母子,没有你我们一样会活的很好!’ 内心的伤痛像身体的疾病一样,不分高低贵贱。 年轻时的决绝已经随风飘散,或许是年龄的缘故,亦或是时间赋予一个人更坚硬的力量。墨玉耿耿于怀的愤怒被一种优雅果敢的漠视取而代之,如今,她已经可以接受顾伯平踏足她的领地,两个人分房而睡互不打扰,除了孩子的问题可以共同讨论,其他方面形同陌路无话可说。 “你怎么对我就算了,你何曾做过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守着你的那三个儿子,凡事亲力亲为,为他们的前途铺路搭桥呕心沥血,为他们的成长、学业操心劳绅,何曾看过少秋一眼?” 姜仲勋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今天的到来一如往常,除了争吵与指责,两个人早已经无话可说。关于姜少秋的任何情况,墨玉对他的询问均表示出极大的抵触。 ‘他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上树玩时摔坏了腿,你看过他吗?他出国留学的时候,码头上有你的身影吗?你现在来教训他,你有资格吗?我的儿子,我自会管教,不用你来插手!’ 尽管有时候墨玉也会劝姜少秋:多与父亲走动亲近,毕竟他是你父亲。而且将来的人脉和社会关系,他都能帮你打理。但从现实来看,姜少秋遗传了她优雅相貌的同时也顺便接受了她骨子里的清高。墨玉在姜少秋面前从不掩饰自己对姜仲勋的恨,而且借助自己领地的优势,无形中大有培养姜少秋成为同一战壕战友的趋势。 ‘你一定要比他们强比他们好,我的儿子绝不能比她的儿子差!她抢走了我的丈夫,你真的要让那几个狼崽子抢走你的父亲吗?’ 于馥丽的父亲几次跟姜仲勋暗示过两个孩子的亲事。两家人关系不错地位相当,可谓是门当户对好事一桩。姜少勋今天来的目的,便是特意找墨玉商量这件事。 墨玉听完姜仲勋的话,嘴角不由得翘起傲慢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一个无知的笑话,颇不以为然:“如果说门当户对,我觉得他们于家尚且敌不过我们墨家。小芬难道比那个于馥丽哪里差吗?” 广州城赫赫有名的墨姓,从商会首领到政府高官,军中要职或是大学校园到处覆盖着墨姓的触须,不止家业庞大人口众多,财势两旺风头正健,优越卓卓的出身和海外留学的所见所闻,给了她足够的底气睥睨一切。 姜仲勋蹙起眉头,疑惑地质问:“你难道看不出来,少秋并不喜欢小芬吗?” “小芬是他最亲近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再说他们青梅竹马彼此也了解。”??墨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真不知道你这做母亲的,是怎么当的。少秋对小芬的喜欢只是出于亲情,表哥对表妹的喜欢。” 姜仲勋蹙眉摇了摇头,他似乎还不明白,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女人,她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插手她对自己所珍视财产的处置权。她可以不要那个背叛她的丈夫,她可以对众人垂涎的这座花园洋房视如粪土不屑一顾,但是儿子就是她最为珍贵的领地,是支撑一个女人可以继续保持清高的力量,使她活得更像内心的自己,不必委曲求全向世俗低头。 “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件事。”墨玉固执的坚持如她此时锐利的目光,顽强而不可动摇:“在我心里,墨小芬是我儿子唯一的儿媳人选。” 眼前这个果断坚决的女人已全然没有了年轻时玲珑剔透的影子,曾经让他为之着迷的一颦一笑被时间打磨得苍白而模糊。姜仲勋凝望着容颜光鲜气质冷幽的妻子,灯光映照下,岁月在她的眼角勾下的条条皱纹愈发明显。这些皱纹哪一个瞬间爬上她的眼角,他竟然无从知晓,儿子在哪一天长得比他还高,他更是一无所知。 时光匆匆,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他们保持着夫妻的身份,几十年的生疏与隔离却早已经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彼此之间。 第38章 ·轻似梦(三) 清白地天光拂过墙外的木棉,房屋的轮廓开始清晰,一场夜雨并没有给这静谧地清晨增添多少湿咸的凉气,刺目的阳光把地上的湿气已烘的干干净净。 虽然坐在阴凉处,梅君已经汗流浃背湿透衣衫。梅月婵每天做工回来,还要清洗衣物,梅君心疼,趁她做工走后,自已动手洗涮。 她刚停下手中搓洗的衣服,喘了口气,听到拐杖戳在地上的声音,回头一瞥,瞅见薛凤仪正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要从屋里出来。梅君匆忙把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擦了一下,转身快步走回自已屋里。 薛凤仪望着梅君匆匆穿过院子一闪而逝的背影,一脸莫明地在房檐下站了片刻,返回屋里后,忍不住低声说:“这孩子怎么好像总躲着我?” 地上摆满了编织箩筐的藤条,陆伯平正忙着给鱼篓做最后的收口工序,闻言抬头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怎么了?这话千万别让孩子听见,是不是你多心了?” 薛凤仪对梅君的反常虽有些纳闷却也没再深究,坐在桌边沉默不言。陆伯平压紧最后一根藤条,剪掉多余的枝叉,才长吁了口气,把鱼篓放到一边直起腰挺了挺酸痛的后背,端过旁边的凉开水喝了几口。看谢凤义闷闷不乐独坐发呆,忍不住问她怎么啦? “我突然想起――”薛凤仪面露不悦,瞥了他一眼,沉闷地叹道:“你竟然埋我那么多年!她究竟疯没有疯?你说,她临死说那句报应是怎么回事?” 薛凤仪想起梅月婵说过的话,埋下的事象种子,再厚的雪也挡不住,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女人的心事犹如无根的风,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陆伯平无论如何料想不到薛凤仪突然莫名其妙想起这一出来。往事历历在目,他也不禁感慨万千。沉默片刻,蹙眉沉痛地说:“她真的疯了。偶尔会记点什么,言行思维都已经异于常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不要再纠结那些事情了!” 薛凤仪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面色黯然继续喃喃自语道:“她虽然不在了,老二两房女人都有了孩子,也算圆满;我的两个孩子,一个生死不明音讯皆无,另一个家破人亡远走他乡。这是不是我的报应?”还没等陆伯平接话,她就已经陷进自己的想象中:“如果我当初不要什么名份,什么都不争不抢……” 陆伯平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避免她继续深陷不能自拔:“不要再瞎想,真有什么,都怪我对不住你们,没能给你们一世无忧,到头来繁华尽散穷困潦倒。” “这陆晨离开家两年多了,也没有一点儿消息。”谢凤仪心中舒展不开的深深忧愁,为她额前的发丝涂上了一层白霜。 “惦记也没有用,现在只能顾好自己,少让孩子们操心就行。月婵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人还在,一切都还有机会夺回来。”陆伯平坚定的目光中深藏着男人才懂得隐忍,明艳的光线下,凝在眉头的川字纹更加深沉。 梅君呆坐在窗帘后面,把自己隐在太阳的阴影里,无神干涩的双目如一汪枯井。这样的枯坐占据她的大部分时间,任时光这样苍白无声缓缓流逝,天黑了又亮。她不想看见任何人,如果可以,她渴望隐形于世间。那种无形的恐惧,就算在梦中,她也能清楚地感知,有一股风暴在无声中酝酿,趁她措手不及的时候撕裂她。 小凯母亲地到来让静谧的小院热闹起来,这个会说爱笑性格开朗的女人象炸开的豌豆荚。房东女人和她年龄相仿,俩个人关系熟络,经常串门互相送点果菜。 小凯母亲和房东女人高声搭着话,把浅绿色洋瓷碗中的豆腐,取岀一块放在进门的厨房。一岀来,眼睛不自觉的瞟向梅君居住的那间屋子。 “梅妈妈,这块是给你们的。” 薛凤仪虽有些意外,也只好连忙起身客气地接过碗连连道谢。小凯母亲热情地招呼她一起坐,三个女人坐在房檐下,一个继续纳带来的鞋垫,一个挑捡一盆陈糯米,一个编蓝子。 “妈祖生日要到了,天后宫又该热闹了。”小凯母亲把纳鞋的银针在头皮上蹭了两下,问道。“你姐那孩子,有点音讯吗?” 房东女人一脸无奈摇了摇头,联想起苦命的姐姐,不禁一声叹息。那时候她年幼无知,并不知道细节,只隐隐记得,在外当佣人的姐姐因为怀孕被送回,又因为宁死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族人和父母觉得她辱没门风丢人现眼,再次把她撵走。 “后来听说嫁了一个屠夫,那个人早年丧妻就算了,还好赌成性。六七年间,娘俩没少挨打还多次扬言要卖了孩子。” 小凯母条把手中的鞋垫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愤愤不平嘀咕道:“这天杀的。哎!都说恶有恶报,其实呀神鬼怕恶人。老实巴交的人到哪儿都受人欺受人气。” “可不是嘛!她嫁的远,又不在一个镇上,我好几年都没见过她们。后来,就听说那屠夫把她们卖给毒老三抵债了。” “那毒老三被仇人灭家以后,也疯了。我那时候年龄也小,零零碎碎的听大人们说过。” “我姐跟着毒老三也没过一天好日子。我姐被撵走以后,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从不和家里人说,也不和我们来往。我在祠堂里碰见她一次,她也认出了我,可惜没过几天就听说死了,那个孩子也下落不明。有人说被人贩子拐跑了,反正再也没见过。”房东女人纳纳地说。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哀伤,时过境迁,仅有的怀念也变得淡而薄。 “那时候,人都是被逼的没法子呀!” “我父亲性子直,那时也是顾及别人的闲言碎语,不然也不忍心和姐姐恩断义决不管不顾。娘死的时候悄悄跟我念叨过,说不把她撵走,就要被沉塘。撵走了,她好自己能找个活路。” “毒老三当年威风的时候,肯定没想到自己孤苦伶仃的下场。我只跟我儿子说,他孩子走了,没敢跟他说灭家的事。我们孤儿寡母的,没少受别人的眉高眼低冷言风语。哎,人言可畏呀!你姐姐到底都没说孩子是谁的吗?” 房东的女人默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她到死都没提那孩子的父亲。” “这女人呀,心软,你姐姐一个人把所有的过都扛下来了。我不坐了,赶紧回去收拾,小凯一回去该要吃要喝了。” 两个女人边说边往外走,一闪身出了门儿。薛凤仪一回头看到遗落在凳子上的鞋垫,匆匆喊道:“梅君,赶紧把鞋垫给小凯妈妈送去,应该还没走远呢。” 梅君不想去也没有办法,匆匆出来低着头接过鞋垫,快步出去。夺目的太阳照在脸上让人有些眩晕,梅君追出去,远远的看见两个人拐进前面一家院子。 路边曾经身披橘黄云彩的银杏树,斑斓的无比壮观,?这样的情景很快将不复存在,新的生命已经诞生,阵年的落叶铺满了地面,所剩不多的几片时不时的从空中坠下来,偶尔落在人的肩上,又无声滑落手臂飘向地面。 梅君紧走几步,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夹着肆意的议论隔墙传来。 “嫁了人的闺女都要盘头的,你看那大的,一定是离过婚的,黄花闺女哪有那样梳头的。”“可不是嘛,大家也都这么议论,这一家人呀,怪怪的。” 肆无忌惮的议论像一条条绳索,勒紧梅君的脖子。她只觉得心慌气短,尴尬而怯懦的怔在原处。正踌躇之际,又有声音隔墙传来。 “那小姑娘肯定好几个月了。” “他爹说两个姑娘都没有嫁人,我还准备说给我侄子,肚子都那么显眼了。” “那老两口若没瞎说,那就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孩子八成是偷人偷出来的。” “是不是那个小凯的,那孩子――”话没说完,便被小凯母亲扬声截断:“别把这事往我们家扯?绝对不是。” “看不出来啊,看着挺老实的也会偷人。谁接这茬就赚了,还搭一个。哈哈哈!” “风大要闪舌头的!我儿子还没有结过婚呢,怎么着也不会去娶一个二婚的,给别人养孩子。” 平日里无端徘徊的目光和肆无忌惮的发问,已经让梅君无地自容惶惶不可终日,含讥带讽的笑声如拂过冰块的风抽打在身上,脚和腿像被吸在原处无法动弹。 梅君一手扶着墙,艰难地稳住身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了家,积於已久的委屈像铺天盖地的恶浪,整个人完全被淹没、窒息。 小凯母亲借串门的幌子暗中观察,那么小凯肯定也已经知道。他会怎么看自己?象别人一样认为自己是个坏女人?梅君在心里痛苦的疑问。 这孩子八成是偷人偷出来的,哈哈哈……?恍然间,梅君眼前的一切正渐渐消失,就像置身一口黑井,深不见底。 薛凤仪看到梅君从门口一闪而过,并没有多想。缓缓的编着手中的竹筐,脑海里却总是浮现梅君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侧影。她停下手中的活,屏息细听,隔壁屋里却鸦雀无声死一样沉寂。 谢凤仪仍觉得揣揣不安,总觉得心里鬼使神差坐卧不宁。当她疑惑着从屋里出来,敞开的大门外,可以看到赤着上身挑筐而过的行人闪过,院子里悄无声息一切如常。被风吹落的旗袍映入眼帘,薛凤仪踽踽上前弯腰捡了起来,抖了两下,拄着拐杖缓缓走向梅君的屋子。 门没有关,梅君背门而立,风拂过纱帘,薛凤仪不经意间朝里面望了一眼,诡异的情况让她瞬间愕然失色,疑惑着大声惊叫:“梅君,你要干什么?” 梅君满脸泪水正沉浸在自己的郁怒中,听到突如其来的惊呼,转过头来,目光惊慌又乖张,握着剪刀的手不由地停滞了一下。 “他爹呀,快点过来!”薛凤仪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惊声呼叫着踉踉跄跄扑了进来,死死抓住梅君手中的剪刀。 梅君双目无神地站在那里,全身颤抖如同风中的叶子,湿漉漉的面庞像春雨浇落的梨花,凄婉而苍白。 “闺女呀,你可别吓我?你这是怎么啦?”薛凤仪皱起眉头拉紧梅君的胳膊,老泪纵横,话音未落就浑身哆嗦着瘫软在地。刚才亲眼目睹的一切让她难以置信,更加感到如芒在背阵阵后怕。如果不是自己无意间扫了一眼,后果不堪设想。 梅月婵正在码头挑拣鱼虾,从特意赶来的陆伯平口中得知梅君的事情,心急如焚不顾一切一路急奔而回。 “梅君。” 梅月婵气喘吁吁一把掀开门帘,看到梅君无恙的身影真实的映在眼前,觉得浑身的力气被忽然抽走。 心如死灰的目光在梅君的眼框里重新闪了一下,梅月婵上前紧紧的将她搂在怀中,把脸埋在她的肩头,泣不成声。薛凤仪拭去眼中的泪水,脚步蹒跚挪到桌边,沉沉坐了下来。 “姐,我觉得心里堵。”梅君哭红了眼睛,无力地哽咽着:“我实在熬不下去了。” 梅月婵泪流满面,只是一言不发紧紧地搂着她。许久,才吸了吸鼻子,抹去泪水,小心安慰她:“我费尽周折带你们出来,背井离乡为什么?人世很辛苦,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梅月婵说着已经情难自抑泣不成声,只觉得眼前的梅君像是在水中荡漾:“梅君,千万别再伤害自已,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出来,生命定是另一种结局。我真的心里很愧疚。” 陆伯平站在旁边看着三个痛哭流涕的女人,背过身扬起脸,逼回眼眶中悲愤的泪水。面对亲人的屈辱,面对命运的嘲弄,身体里的血性在挣扎却感觉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陆伯平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到隔壁自己的屋子,望着眼前满地凌乱的藤条出神。 “心里有啥事,你不愿跟我们说,跟你姐说说。”薛凤仪悲切的安慰着两个人,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吐出心中的疑惑:“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在天津的时候,那次离家出走,我们去找你,梅君一夜没回,她遇到了一群日本兵。”梅月婵搂着怀中瑟瑟发抖埋头低泣的梅君,简短的说。 梅君侥幸得救,曾经的委屈真相大白,薛凤仪震惊之余痛悔至极,扑上前抱着两个人痛哭不已:“娘对不住你们,这都是我造的孽。呜呜呜……” 这时,房东女人从外面回来,轻轻关上门,听到哭声本想过来规劝,落入耳朵的话,又让她止住脚步。站了片刻,转身不声不响回了自己屋里。 “月婵。”情绪稳定下来后,薛凤仪一脸正色:“我们陆家对不起你。一个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一晃就过。如果遇到好男人,找个依靠,不要再苦了自己。” 梅月婵一时愣住愕然无语。 薛凤仪继续道:“这事我和你爹曾经商量过,就是心里过不去,也舍不得你。”顿了一下,转向梅君,认真地说:“你们姐俩要是不嫌弃,我就是你们的娘,你们以后都是我的闺女。你们愿意认我这个娘吗?” 梅月婵和梅君面面相窥一时无语。 薛凤仪看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担忧地问:“月婵?” 一直以来寻找的那个人,虽然素不相识,但却始终是她精神上的力量和方向。像一颗遥远的星,牵引着她的目光。那么多的彷徨、无助、艰难、焦灼,那么多无眠的夜晚,都是为了这个方向。现在突然让她放弃,瞬间让她陷入迷茫。 坚持一件事很累,但是放下比拿着更需要勇气。 “要是放不下晨儿,我们心里当然是巴不得的高兴,巴不得你们早一天团圆。爹和娘这是给你表明态度,如果你心里有了人,我们决不会做你的绊脚石。我们也想通了,个人有个人的命,你为陆家做了那么多,晨儿如果注定没福气守着你,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苦了你。”薛凤仪一翻良言发自肺腑。 梅月婵眼中泪花盈动,声音颤抖:“娘……” “哎。”薛凤英热泪盈眶笑着点头。 “娘。”梅君也低声轻唤。 “哎。以后,我又多了两个闺女。娘心里高兴,你姐姐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们把刺咽肚子里也一定要活下去。” 第39章 ·枉然顾(一) 镜子里青丝乌沉垂在胸前的容颜,让梅月婵觉得有些陌生。两年多时间,她已经习惯了把头发拢向脑后的姿势。 即使如此柔弱的发丝,久盘初放,也会有尴尬无奈的折痕;当初,一把柔顺的乌丝盘起时,也曾头皮疼痛丝丝揪心。 梅君递给她一份热乎乎的菜盒子,把脸贴过去,与镜子里带着浅浅笑意的目光相视一笑。离家两年多的日子,除了家人,梅月婵极少开口与人讲话,就像一个在黑夜里独行的人,已经失去了与白天交往的能力。 “我已经不习惯了,还是觉得盘起来利索些。” “姐。娘不是说了,不让你盘头了。”梅君看她打算重新盘起头发,伸手要拦她,刚碰到她的手,梅月婵从牙根倒吸一口冷气,“噌”一下,把手缩向一边。冬天整日挑拣海货,浸泡海水,她的手肚上裂了一道道口子,稍微一碰鲜血直流,被一些蟹钳贝壳之类刮伤手指更是在所难免。 梅君心疼地问:“那些口子,还没好利索吗?” 梅月婵笑了笑,敷衍道:“快长好了。”拇指肚顶端两条尚未痊愈的伤口,鲜红的肉清晰可见。梅月婵匆匆擦去淌出的血:“少秋她表妹生日,要去很多人。他跟我说了两次了。” “去吧,去玩玩也散散心。” “没什么好散的,我并不想去。关键是你,千万不要再有什么事,没有你,我也没有勇气活下去。” 梅君咬了咬下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梅月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绣花鞋和旗袍:“我不想像个异类一样让人笑话。” “姐,你跟我说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姜少爷心底善良干净,他周围的朋友应该也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狂妄自大的人吧。” 梅月婵面色平静,轻声说道:“他让我去,另有原因。” 街道窄且蜿蜒,姜少秋的车只好停在才进街口的树下。梅月婵不禁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姜少秋故作深沉但笑不语。 “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你正匆匆忙忙往家跑,你慌张的样子少爷担心,我们就跟过来了。”阿更笑着解释。 “小心,慢点。” 梅月婵穿着旗袍上下车不太方便,姜少秋下意识伸出手想扶她一把。 肌肤接触的那一瞬,梅月婵心尖猛然一震,他的掌心很温暖,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和惊慌。霎那间,目光复杂而慌乱地望向他笑吟吟的脸庞。 他的笑永远像阳光一样纯净,又有着倜傥不羁。梅月婵将手轻轻抽离了他的掌心,断然拒绝道:“不用,谢谢你。”然后故作镇定一声不响的上车坐下,假装无视他的目光,把脸转向一边窗外。 这些温暖,这些羁绊,她都不敢要。她已经没有资格,她必须让自己变得麻木,足够坚硬,才能抵御无边的孤独与崎岖。 “……”姜少秋看到她眼里涌上的忧郁,略微愣了一下转而不介意地笑了一下,关心地问:“你妹妹没事吧?” “没事,她就是心情不好,一时想不开。” “下次出来玩可以带着她,多交几个朋友和大家一起玩,就会好点。如果你同意,我带你去选些衣服和鞋,我尊重你的决定。” 梅月婵目光望向后视镜中的脸,果断地拒绝道:“不用。” 草坪中央特意留了一条窄而蜿蜒的小路,一棵繁茂挺拔的凤凰木,华冠如伞风姿卓绝,众多目光唏嘘于匠心独具的建筑时,她对那幢阔绰洋气的建筑物的关注远不及这些自然神奇的生命的好感。饱满翠绿的叶间,少数花苞悄然绽放,红绿娇艳富丽堂皇。 “这是什么树?”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经意间会流露出自己的心思,有别于平日沉稳冷淡拒人千里的样子,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凤凰木。” 驻足于葱茏的树冠下,梅月婵生出一种莫名的倾心。神思间,眼前出现了村口那棵苍桑的槐树,每年五月,一串一串洁白如雪的槐花荡漾在绿波间,香气悠远清甜怡人。 姜少秋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心里此刻正有一个小秘密,而他是唯一知道的人。 墨小芬和几位打扮精致着装时髦的女友纷纷走出楼房,诧异地注视着他们。得体的粉色小洋装尽显玲珑精巧,左胸上方一朵金线缠绕的玫瑰花在阳光下烁烁生辉,搭配着没膝的祖母绿百折长裙,明艳不失优雅,再配上白色的高跟鞋,举手投足仙气飘飘。 看到两个人站在树下止步不前,墨小芬心生不悦连连催促:“表哥……” 看到姜少秋走出草坪,墨小芬双手提着裙子跳下台阶,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毫不犹豫的扑了过来。目光转向梅月婵时,墨小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嘟起嘴:“表哥你为什么让她也来?” “你不是喜欢热闹吗?给你多找几个朋友。”姜少秋不以为然笑答。 梅月婵身着一件印着几簇红色百合花的白色旗袍,斜襟上三枚宝石蓝凤凰扣锦上添花,发丝拢在脑后,整个人显得清丽婉约。几束定格在她的绣花鞋上的目光明明噙着揶揄。 墨小芬不由扬起眉梢:“表哥,她穿成这样参加我的宴会,合适吗?” 姜少秋反问道:“有什么不合适?” “别人会笑话。”小芬蹙了蹙眉头,伸手指了指远处的福特汽车:“我刚买了几套新衣服和鞋,梅月婵,你去找身合适的。至少,面子上也得注意呀!”顿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解释道:“我不是想笑话你。但是别人会笑话我姑妈的,我这里的衣服和鞋都是名牌的,你试试。” 初来乍到,墨小芬已经不友好的来了个下马威。姜少秋握住她的手腕:“不要听她们说,要有自信。” 他的话总是能让她瞬间平静,任何时候他都能坚定的站在她旁边。梅月婵微微垂首,淡淡一笑:“谢谢你小芬,不用了。” 若不是照顾表哥的情绪,小芬才不愿在她身上多费口舌,上前紧紧挎着姜少秋的臂弯,圆圆的苹果脸上,被一种单纯而知足的幸福光辉笼罩,显得无比动人。 屋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客人,西装革履的男士、香衣飘飘的女士。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屋子里洒下大片斑驳的光影。 墨小芬亦步亦趋紧紧追随着姜少秋,即便他周旋在一些客人之间谈笑风生的时候,她也是一副乖巧依恋的样子陪伴左右。看到独坐在角落的梅月婵,章泽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注视着她的目光热情而兴奋。在报社工作的他,谈及自己笔下诞生的诗歌以及他钟爱的外国文学总是滔滔不绝,他认为附庸风雅是最高尚的习惯。 梅月婵对他兴高采烈的描述,从不插话。他所沉浸的风景只是他生活以外的调味品,与她的生活相距甚远,于她而言,这些水果和美味的甜点远比那些诗和远方更适合生存。她想走开寻一丝清静,就算不顾及失礼却也无处可去。现在的她,对陌生的环境和人有着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抵触。他们相对而坐,一个眉飞色舞兴致盎然,一个淡然沉默的听着。 “女人都喜欢看小说,回头我送你几本,闲暇的时候打发时间。” “谢谢!” “你喜欢什么样的小说?” “除了英文的,什么内容都可以,其实我很少――”不等梅月婵把话说完,章泽突然想到车里就有几本现成的书,意犹未尽的样子匆忙起身:“我现在去给你拿。” 或许是过于激动,转身的时候膝盖撞在沙发上险些摔倒。章泽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膝盖,一瘸一拐走了两步一溜烟跑远。 颜色鲜艳琳琅满目的甜点,新鲜饱满的水果散发着甘醇香味,在她周围闲坐的女人,无不是霓裳华丽珠光宝气,只有她淡妆素服不施纤粉,浑身散发的出尘气质让她并不显得违和。轻柔的音乐在耳畔缓缓流淌,高雅而亲切,而她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像是注视着空寂悠远的草原,目光静如平潭毫无波澜。 “他跟你说什么?他这个人就是有点酸,其实心眼不坏。”姜少秋担心她初来乍到觉得孤单,侃侃而谈的间隙,抽出空来很自然的在她旁边轻轻坐下,侧过脸笑问:“酥炸香蕉??,来一块尝尝?” 无意间显露的亲近与信任才真实而深刻。平生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并肩而坐,离得那么近,让她紧张而温暖。 姜少秋看她含笑点头,用细香竹签扎了两块又搭配些别的放在小盘子里:“想吃什么随便,不要拘束。” 梅月婵抿嘴一笑,乖巧地点了点头,眸光温暖而明亮。她悄悄的指了指盘子里切成菱形的金黄剔透的水果块,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姜少秋微微侧身,向她低语:“菠萝。” 梅月婵会心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轻轻捏起牙签扎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笑不语。 姜少秋心里觉得一阵温暖。她的笑容象朝霞,扫尽他长久以来内心的阴郁,更坚定想要保护她的想法。他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像一棵从不挑剔的草,坚韧而有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她感到温馨而知足的微笑。 “到了水果旺季,我带你去乡下,尝遍我们南方的水果。” “好。”梅月婵抿嘴一笑,轻语道。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眼神触碰时不经意闪烁的炙热已经心有灵犀――这样的眼神只有彼此可以独享。像一团火苗悄无声息落进两个人的心里。 风习习吹了进来,寂寞已久的草原像刚苏醒一般明亮温馨。 姜少秋带回一位陌生女人的消息迅速传进墨玉的耳朵,墨玉在谈笑风生的间隙,不动声色的注视着这边。每个女人都是敏感的,况且知子莫若母,姜少秋无论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从来没有把女人带回家的习惯,她不得不对这个首位进入姜家的女人产生警惕和好奇。 众目睽睽之下,姜少秋与她并肩而坐,含笑默视的样子在墨玉的目光中投下焦虑和黯然。看到姜少秋起身离开,墨玉挤过寒暄客套的声音朝这边走过来。纵使距离很远,她已经能感受到那双目光中的明亮,像是映着繁星,敛眉低首间眼角眉梢尽是沉静与温婉,素面朝天却无法掩映她浑身散发的疏落而浅淡的气质。 梅月婵正拿着章泽的书随手翻看,偶尔抬头,目光唯一捕捉的方向也是那个洒脱,自信爽朗的身影。他便是她眼中的全世界,其它的都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她不敢久久凝视,她甚至怕他知道。 “待会走的时候我赠你几身洋装,姑娘气质这么好,穿上一定是锦上添花。”墨玉说着,在对面缓缓坐下。 梅月婵的竹签上扎着一枚鲜红的樱桃,刚碰到唇边。听有人搭话,闻声望去,对面的女人妆容精致气质优雅,美貌含着锋芒,目光锐利,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墨绿色的旗袍剪裁得体,金线绣制的牡丹图案,更是光彩耀人。 “嗯,您好。”梅月婵放下手中的书,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和与姜少秋一样的深眼窝、黑亮眸子,她脑子瞬间一闪:“您是姜阿姨吧?” “哦,眼力不错。”墨玉声音平缓而客气,缓缓在对面坐了下来,双手相叠放在膝头,肩平背挺坐姿优雅,淡淡的审视着她。 “阿姨好。”梅月婵起身颔首施礼。 墨玉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坐下,含蓄地问:“父母做什么工作?” 梅月婵垂下眼皮一时哑言,她的敏感早已经扑捉到了言语下的暗示。 墨玉嘴角勾起一丝满足的笑意。这时,轻柔舒缓的音乐变幻出节奏感极强的舞曲,一些穿着华丽的贵妇已经兴高采烈翩翩起舞。 墨玉趁机笑问:“你作为特殊的客人,不和大家一起跳舞吗?” “我没有什么特殊。”梅月婵口吻平淡周到而礼貌地说。不等她把话说完,墨玉开口道:“这是我们家族和朋友间的聚会,你还不够特殊吗?”墨玉的口气不疾不缓,充分显示了一个贵妇的优雅。 毕竟是儿子的朋友,她不想投以世故的嘴脸,不得不说的话也只能点到为止。梅月婵对这些话的弦外之音,心领神会,又没有做过多解释不反击,只是而无其事的样子,淡淡一笑。 墨玉又说:“少秋从来没有往家带过女孩子,我们这样的家庭交朋友是很慎重的。” 这么明显的暗示,她认为对面这个女孩一定能够领会。 随着一串高跟鞋声,小芬呵呵笑着跑了过来,一坐下来整个人亲热地靠向墨玉的肩头:“姑妈,他们下个月去日本,你去吗?” 墨玉宠爱地拉过她的手,声线瞬间柔和而温暖:“我才懒得动,你自己去玩吧。” “我和表哥一会儿去看电影,你去吗?” “不去――”墨玉一脸宠溺故意拉长话音,小芬眉眼含笑,跳起来,绿色的长裙一旋,牵着两个人的目光,小鸟一样穿过人隙径直飞往姜少秋身边。 姜少秋看到母亲出现在梅月婵身边,心有顾虑正朝这边走过来,一下便被小芬拦住。墨家唯一的女孩,无论何时何地,大家都众星捧月一样,给她无比的尊贵和快乐。 墨玉继续说:“小芬是少秋的表妹,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少秋的未婚妻。他们一起长大,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容,再合适不过。” 梅月婵对墨玉旁敲侧击如临大敌的架势,从心理觉得好笑。她沉默不语,把目光投向一边,天空飘过的云翳,遮蔽了日光的明艳,象悄然炙热的火焰正无声无息地熄灭。 “你第一次到我们家,不要拘束。”两个女人心照不宣地含笑点头,墨玉起身冉冉而去。 梅月婵望着她和其他几位客人一起拐上楼梯的背影,怅然吁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双手冰凉。她再也无心翻看那本书,四下望去,人群里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姜少秋的身影,她只好沉默地坐着。 时间像一枚茧,孤独落寞将她包围。 随着一串又急又快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墨小芬怒不可遏的脸映入眼帘:“梅月婵?果然不出所料,你也是来勾引表哥的?” 梅月婵拧起眉头,沉默着站起身,双唇轻微启开一条缝,然后又紧紧的更加固执地抿成一条线。 紧随其后的章泽飞快地冲到两个人面前,涨红的脸像一只刚斗过架的公鸡,嬉皮笑脸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墨小姐,息怒,息怒。” 然后一转脸,面色异常凝重,朝向梅月婵,紧张地问:“如果你不想待在这儿,我带你走。” “少秋还没来――” “他已经和她妈妈吵起来了。” 梅月婵紧张地蹙眉重复道:“吵起来了?” 章泽关切地望着她,认真地点点头,一改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一把拉过她的手腕:“走吧,他在利用你。再不走这火会烧到你身上。”章泽不由分说,拉着她快步向外走去。 墨小芬咬牙切齿横眉竖目,望着他们快步离开的背影,恨不得将梅月婵撕成碎片以泄心愤,但并没有追上去。 五月的日光明亮,和风舒畅,梅月婵却觉得一种恍如秋日的萧瑟寂冷。章泽冷冰着脸,脚步迅疾一刻不停,梅月婵的手腕被他死死地攥着,扯得生疼。 “看得出,你在这里待的并不舒服。”章泽边走边发牢骚。 穿过绿茵如毯的草坪就可以直抵大门。走过凤凰木的时候,梅月婵忍不住侧身回头,二楼一处打开的窗口前,姜少秋一动不动伫立的身影赫然在目。 姜少秋双唇紧闭,阳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忧郁,凝望着草坪上回眸张望的人影,身侧的手默默握成了拳头。 第40章 ·明媚处(二) 难得天气晴好,大木盆里泡着一堆孩子的尿布,搭在晾衣绳的衣服有些已经干透,有些仍在滴着水珠,梅君衣袖高挽,从路边抱回一捧硬材,放在灶台边上,随手摸了几根扔进灶膛,又返回捞出盆里的衣服,继续搓洗。 薛凤仪坐在不远处,一脸慈祥,笑望着怀中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词,满足的幸福填满了眼角的褶皱。突然间,她面色一愣随即又自顾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坏蛋,这半天怎么这么乖呀!又悄悄的给奶奶腿上洒水了。” 随着墙外两声鹅叫,陆伯平挑着两桶水恰好回来,肩头颤颤巍巍的扁担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狭小的天井,三步宽五步长,人聚在院子里做事时,显得拥挤不堪。陆伯平把水桶放在梅君的大盆边,清凉的河水泛着波光。 梅君起身接过扁担靠在墙根上,边走边说:“爹,不用挑了,够用了。再过些日子,我就去河里洗,省得挑来挑去麻烦。” 陆伯平来到薛凤仪跟前,附身,用手碰了碰孩子胖嘟嘟的脸,笑吟吟道:“你就知足吧,给你洒水是你的福气。我抱一下都不给我。” “给你、给你、现在给你,省得我落埋怨。”陆伯平心满意足地接过来,刚一转身,不禁哈哈大笑:“这小家伙还是跟爷爷亲,尿尿都得给爷爷留一半。” 梅君闻言也是呵呵直笑:“你这坏蛋,就知道欺负爷爷奶奶了。你换了吧,爹,我正洗呢。”说着,连忙从绳子上抽下一块晒干的尿布,三下两下麻利的给孩子塞好。 陆伯平一手夹紧孩子,一手抖了抖胸前濡湿的一片:“不用,这童子尿可是好东西。有人专门花大价钱到处找呢。” 正是菱角成熟的季节,房东女人整天帮人采菱角挣一些零花钱。一进院门,就一屁股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疲惫不堪的脱下湿漉漉的鞋,把两只泡的发白的脚放在地上晾着。 出城的方向,路上行人稀少;远天如墨,暗淡的星辰时隐时现。 梅月婵一进门便闻到了包子的味道,忍不住一脸馋相:“好香啊。”白天已经听说了她进城面试工作的事,房东女人迫不及待地询问:“大姑娘,今天怎么样?找着活了吗?” “还好,明天正式上工。” “好啊。”房东女人眼珠子滴溜溜从姐妹俩身上转了一圈,唉声叹气道:“你俩姑娘多好,一个赛一个水灵,孝顺又能干,你们两口子就等着享福吧。我们家的死鬼,去了南洋再没有音讯了,也不知道发了财找洋鬼子了还是死在外边了。就剩我自已,年老色衰一身的病,过一天算一天吧。一眼都能看到头的路了。”女人唠叨着撑着墙支起身子,摸过窗台上的水烟袋,很快便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 “怎么着都得活着呀,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受一辈子苦啊。”薛凤仪微笑着劝她。 “你好歹有人养活着,还有俩闺女,我啥也没有啊,不能和你比呀!有一天我要是死了,恐怕都没有人知道。”房东女人耸了耸鼻子:“又蒸了包子吧,我都闻见味道了。哎呀,你们是顿顿不离面食,我是除了大米别的没法入口。” 房东女人虽然大嘴巴,爱说一些事非但是对一个没有孩子的独居女人,大家还是多了一些宽容。 灶膛发白的灰烬中,只剩下拳头大一块虚火。梅月婵看梅君去掀锅盖,就已经早早撩开了门帘。梅君侧着身子避开氲氤的白气,侧脸皱眉,快速找出篦绳,端着热腾腾的一篦包子快步进屋。房东坐在外面依然没走,梅君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碗,碗里放了两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阿姨,尝尝。” 房东毫不客气,笑盈盈接过碗来,放在两腿中间,迅速捏出一个包子,两手互相颠来颠去,咬了一口:“哎哟,好吃,小姑娘的手艺不错。”嘴里一边吃着又问:“你这孩子姓什么?随谁的姓?”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自从孩子回来,多愁善感的梅君悄无声息的蜕变成一个坚强的母亲。 梅君面色略沉了一下,但目光坚定不躲不闪坦然地说:“我这孩子没爹,当然随我的姓。姓梅。爹,回屋吃饭。姐,吃饭啦。娘,你先吃吧,我抱着。” “你先吃吧,忙了半天了。” 梅月婵挤上来,一脸调皮,笑嘻嘻道:“谁也别抢,我来抱。我吃过了。” 热腾腾的包子,小米粥加青菜,一家人围坐在屋子里其乐融融。梅月婵虽然和姜少秋一同吃过晚饭,但她还是习惯家里的味道,忍不住拿了一个包子。又怕吃不完,掰了一半给梅君。孩子吃完奶,躺在薛凤仪的床上酣然入睡。 梅月婵给大家说了一下她今天面试的事情,然后淡淡地说:“既然我们打算把他养大,就要想得长远一些。他一天天长大,不可能总关在屋子里与世隔绝,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中伤的话。我在城里多留些心,打听到便宜的住处,我们就搬家。”陆伯平欣然点头:“好。换个地方,没有人认识,自然也少一些口舌之气。”在外漂泊的日子从来都是居无定所,东搬西挪更是家常便饭。 “城里的房子贵,但是有很多用人的地方,挣钱养家方便些。”大家听了连连点头。看看大家都同意,梅月婵又来了兴致:“我们现在的收入仅够维持生活,想想爹当年一个人创造那么大的家业,养活十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当年真是体会不到那个难的滋味,现在终于能懂一些。”转而目光明亮脸上神采奕奕:“不过我们很快也就渡过难关了,孩子大一点,娘帮忙带着,梅君也能挣钱。爹是做生意出身,到了城里发挥的余地可就大了。我们三个人好好干,攒多了钱,重新开店。爹,到时候可就该你出马了。”这一番话很鼓舞人心,几个人的脸上全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陆伯平笑着拿手掌搓了搓脸,感慨道:“这几年来,全靠你撑着这个家。不容易呀,真的不容易。我们几口人现在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气了。如果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真是知足了。” “我觉得人有可以左右自己的死,真无法左右活着的路。我们曾经那么大的家业说完就完了,那我们白手起家也有可能再次辉煌起来,你说对吧,爹!” “嗯,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坚强的活。” 烛火,悄悄的熄灭,万物静默,融进夜的神秘。 吃完饭,姐妹俩关上屋门,彼此间的悄悄话也悄然打开。“姐,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梅君拉过床上一堆晒干的衣服,一边叠一边说。 梅月婵摇了摇头:“应该你来起。”“我习惯什么听你的,再说――”“这次,不同以往,你是她亲娘,他的名字必须你来定。” “那好吧。”梅君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拧着眉头低声道:“都说名字越土越好养活,他没生下就是个累赘,叫他坠儿吧。姐,你觉得好听吗?” 梅月婵正要把两个人叠好的衣服摞在一起,闻言,停了下来,笑望着她:“别说,这个名字还挺顺口。” 梅君听到夸奖,忍不住嘿嘿直笑:“姐,回头你再给他起个大名。如果将来能上学的话,也让他念书上学。” “嗯。能行。”梅月婵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我做工的那家小孩子叫家豪。挺好。回头让爹给起大名吧,家里那几个孙子他也见不着,虽然他和我们没有血脉,但他知道疼我们。”说着,不仅感慨道:“爹曾经叱咤风云,现在却只能落魄蜗居,他心里那种落差带来的痛苦比我们更大。爹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但是我看他一个人默默无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心里压着很沉重的东西。他一定想过重振旗鼓,但是造化弄人。这种身无分文举步维艰的日子,我们应该也快熬到头了。” 梅君默默不语,一脸崇拜地望着梅月婵,她眼中的明亮像一道神圣的光。 梅君抱着叠好的衣服,笑吟吟道:“姐说的对,还是姐想的周到。反正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把衣服放进柜子里,梅君吹了桌上的油灯,摸黑爬上床靠床头坐下来,意味深长地说:“姐,你没发觉你变了吗?” 梅月婵不解地问:“怎么变了?” “这两年你从来都没有笑过。现在不一样了。” “鬼丫头。” 隔壁的屋子里,灯光已熄一片漆黑。陆伯平和薛凤仪同样是长吁短叹难以入眠。薛凤仪心事重重念叨着:“家里遭灾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家人七零八散的,谁也顾不到谁。” 另一头的陆伯平闭目不语,闻言,只是沉沉发出一声叹息。薛凤仪接着又自语道:“老三也没个消息,那个男孩子,我看八成是对月婵有意思。你看出来没有?” 陆伯平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顶,淡淡地说:“看出来又怎么样?事到如今谁也拦不住了。” 薛凤仪觉得浑身酸痛,翻了个身,继续道:“说实话,我这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明明是我们家儿媳妇,如今却弄成这样。” “没办法――”陆伯平惋惜的长叹着坐起来,摸过枕头边的烟袋锅,缓缓下床,燃亮桌上的油灯,坐在桌子旁边把自己的烟锅塞满烟丝,压瓷实,点着抽了两口。缓缓地沉声道:“咱家孩子一声不响扔下人家,说到天边都没理呀!月婵还一直等他呢,这几年了,他也没个音信,如今人家真若是找人,谁也没有脸拦呀。” 陆伯平的烟锅在薛凤仪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她更加心神难安,爬起来靠在床头:“好歹要有个音讯,成一家人多好。不是我自私,老二毕竟不是我生的,这个小孙子也没有血??脉。我可以对他们视如己出,一样当心头肉对他们好,但毕竟不是,这个结解也解不开呀。这些话不能当人面说,只能自己宽慰自己,打掉牙咽肚子里。” 薛凤仪说完又是一声长叹,昏暗的灯光在她沧桑的面庞上摇曳不定。地上映出的人影,像两座无眠的孤岛,有着凝重的苍凉:“我自已的孩子一个个都不幸。陆珍一家三口命薄福浅,老三他们两个要是能在一起团团圆圆生个一儿半女的,岂止是一件幸福的事。真若有这一天,我这辈子受再多苦我都觉得值了。” 第41章 ·明媚处(三) 新做工的地方并没有太多繁杂的琐事,年轻的太太带着自己两岁多的儿子,一个管家,两个佣人,因为女主人再次有喜,需要多雇佣一个女人帮她看护孩子。 再次怀孕奶水涸竭,女主人不愿让才两岁的儿子过早断奶,本意打算雇佣一个奶妈带孩子,这样以来看孩子和奶水的问题全都一并解决。梅月婵不明就里误打误撞前来面试。当女主人让她们解开衣服,挨个查验奶水的时候,梅月婵自然当场露怵尴尬无比。 这里是一处单独的居所,房屋上下两层,自带院子,居说是才买不久。墙外不远有株高大的木棉,墙内散落几簇细竹地地方是一处花圃,目之所及全是主人喜爱的海棠,枝叶繁茂花色艳丽,风过处,香气馥郁让人心怡。 梅月婵第一次来时,女主人正拿着剪刀修剪海棠花一些枯萎的老叶。玫红色旗袍疏落的绣着富贵牡丹的图案,两条蓝色滚边儿搭配的恰到好处,人和衣服相得益彰显,肉嘟嘟的嘴唇性感妩媚,骨子里透着浓墨重彩的艳美。自从有孕在身,绣花鞋代替了最喜爱的高跟鞋。知道了她的来意,笑盈盈的冲她点了个头,吩咐下人先带她到屋子里。 女主人两岁多的儿子当时正在看书,背诵诗句。虽然不明其意但是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可能一时间有些忘了,稍些停顿。 女主人笑吟吟的提醒道:“粒。” “离离原上草。”小男孩异常机敏,稍一点拔立刻嬉皮笑脸地接腔道。 女主人脸色一凝:“这首诗背了三遍了,再出错可是要受罚的。” “庄稼人种田好辛苦的!”梅月婵在旁边不动声色的小声说道。小男孩立刻会意,满脸骄傲,大声嚷嚷道:“粒粒皆辛苦。”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晓娟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小男孩拿着自己的书,跳到她的面前:“你是谁?” “叫我梅姨好了。你是谁?” “家豪。”小男孩边说着翻开自己手中的书,胖胖的小手指指了指,示意她来看。梅月婵顺势在他身体一侧蹲了下来,帮他翻了两页,轻声地问:“你还会别的吗?” “会,这上面的,我都会了。”家豪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满脸笑意,一副常胜将军的模样。梅月婵随便翻了一页,看也没看,说道:“好,看看这首。背下来梅姨带你买糖吃。”“好,一言为定。” 梅月婵目光落在字行间,一时竟有些失语。家豪一点也不发怯,喵了一眼,立刻象往日妈妈检查她时那样,认真的把脸别到一边,仰目望着天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背到此处,家豪再次卡顿。 晓娟一脸慈爱地笑道:“妈妈跟你说过,学习要天天习,才有进步,你不信。看,这几天生病没有背,原来会的也陌生了吧。” 家豪嘟着小嘴,眼睛滴溜溜来回转了几圈,仍然没有想起来,不得不放下姿态,轻轻哀求道:“提醒我一句吧。” 晓娟沉默着,目光有所期待有所审视,停留在自称梅姨的女人身上。素面朝天,目光明亮,头发松散地盘在脑后,让她看起来像一株晨光中的植物,生机勃勃。浑身散发的优雅从容气质说明她有过良好的教养。况且,儿子与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投缘亲近。晓娟不禁暗自思忖,她没有奶水做不得奶妈,带儿子家豪倒合乎自已的心意。 梅月婵从恍惚中抽离自己的思绪,喃喃道:“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陆家豪立刻转忧为喜,跳起来手舞足蹈:“我知道了。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家豪一口气背完,自己也感觉甚是满意,小嘴紧绷,双手叉着腰,左一下右一下,在院子里大摇大摆跨步横行,显示自己的骄傲和兴奋。 “你认识字啊?怎么看这首诗?”??????晓娟随意地问。 “我相信男女之间心有灵犀。也许相隔千里素不相识,但是如果遇到一定能够认出来。” “很有灵气的解释。” “夫人抬举了,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敏感是女人天生的本领。看着她绾在脑后的发髻和穿着打扮,小娟毫不含糊地问:“结婚几年了。” “三年多了。”“有孩子吗?”“没有”“你丈夫干什么的。”“做生意。”“做生意至少也家境宽裕,你还出来作工?”“他长年在外,我们失去了联系。” “哦,原来如此。粗糙的佣人遍地都是,你让我刮目相看,可能是我们有缘。不过带孩子的话你要住在我这里,吃住我都管啦,不能独自带孩子私自外出。每个月最后一天可以休息。你考虑一下。” 在城里的日子,衣食无忧,每天陪伴着家豪读书习字,玩耍,不离左右。习惯了凄风苦雨的天空,乍现一丝明媚的太阳也觉得是一种幸福。日子很快,一个月一晃而过。 满城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初晴的午后,海棠花绿的肥嫩红的妖娆。??稀疏的蝉鸣零零落落。 这天,家豪心情不佳拒绝背书。梅月婵背着他,在院子里缓缓转悠:“不要气妈妈,她会伤心的。梅姨家里也有一个小朋友,比你还小,再过几个月等他会走的时候,你们两个可以一起玩耍。” 家豪无精打采一声不响趴在她的肩头,听到有小朋友,耷拉着的脑袋动了动,问道:“真的?那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是小弟弟。” 家豪立刻直起脑袋,高声问:“他会背书吗?” “他太小了,还不会说话。” “那他怎么跟我玩?”家豪一听,顿觉泄气,重新趴在她的肩头。 吴管家看她们一直在院子里转悠,从背后过来,沙哑的嗓音问道:“家豪,舅公要上街买东西,去不去?” 家豪立刻直起身子,大声问:“给我买好吃的吗?”“当然。”家豪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有舅舅陪同孩子,晓娟也就欣然同意。 每次外出,家豪的目光便四顾不暇,当看到扛着冰糖葫芦的人在街对面慢慢晃悠时,早已忍耐不住的馋相呼之欲出,伸长了手臂指向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不断有大人孩子端着装满玉米的搪瓷缸,从他们身边经过。不远处的树荫下,走街串巷的崩爆米花人,一身黑衣端坐树下,不停摇着黑乎乎的锅。在他的身后,排队的人手里端的脚边放的,无不是装满玉米的搪瓷缸子。 三个人穿过街道,紧追慢赶终于在一家戏园子的门口,追上卖糖葫芦的人。管家内急付了钱匆匆离开,戏园子的隔壁是一家新开的咖啡厅,梅月婵抬头望了望上面的招牌,心怦怦直跳。 一声巨响凌空炸起,冒着白烟的大黑锅里倒出来白花花的爆米花。梅月婵却看到了另外一幕――不远处的街角,一个穿着时髦浓妆艳抹的独身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围上来的几个人迅速摘去手镯介指一些饰物,一顿拳脚相加便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瑟瑟发抖。出于自身和家豪的安全,梅月婵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那些人熟悉的相貌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意中望过来的一束目光与她的张望恰好相遇,那眼中深谐的阴晦像一片云翳将她遮蔽,让她惊怵。 得手的几个窃贼分头逃跑,很快在一处楼角会合:“六哥你们先走,我肚子疼。我得赶紧找地方。你们在前面路口等着我啊。” 骆良生一脸痛苦,弯腰捂肚,很快从常六几个人嘲笑的目光中消失,快步追上女人怀抱孩子的背影。尾随片刻后趁周围人少之际,像只饿狼冷不防扑了上去,捂住她的嘴巴,拖着她飞快的穿过两楼之间的窄巷,把她劫至后面一片摇摇欲坠的危房。 “好久不见,真是有缘啊。” 梅月婵被挟持着,口不能语但是她听得出那副公鸭嗓。骆良生面目狰狞恶狠狠道:“那个野杂种,出尔反尔又要了回去,坏老子的好事,到手的钱还要吐回去,煮熟的鸭子也能飞。你真行啊,梅月婵!老子以后还怎么混?你不就是看那个小白脸有钱有势吗?和那些野鸡有什么区别?老子就喜欢你这号烈性的,够味……” 家豪从地上爬起来,哭喊的踢打根本对这个成年男人伤不了分毫,骆良生目露凶光一把揪住家豪胸前的衣服,像扔小鸡一样,将他摔飞出去。 梅月婵趁机冲家豪拚命大喊:“家豪快走,找叔叔去。”家豪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向外跑去。但很快,没跑几步,他无助地停在了原处,左看右看,他已经忘记了来时的方向。恐惧吞噬了他原本清亮的双目,小小的身体剧烈地哆嗦着,焦急又无奈地嚎啕大哭。 ………………… 咖啡馆刚开业不久,琐事繁杂,所幸家族中或朋友间做生意的人不少,有名的公子哥儿洗心革面着手经商,不少人前来帮忙。姜少秋、章泽几个人正在商量营业中出现的问题。 梅月婵抱着挑选好糖葫芦的家豪,在戏园门口立了片刻。阳光甚好,照在脸上久了有些火辣辣的疼。想了想,鼓足勇气,脚步的方向缓缓靠近他的地盘。 并没有几个顾客,咖啡厅里显得空荡、安静,橘黄色的壁灯流曳暖暖的光彩。姜少秋正背着身和别人讨论着什么,声音不大但能看得出他和每个人都很认真,他们跟前的桌子上好像还有一张图纸,说话的间隙不时的用笔在上面记些什么。 小芬正津津有味的吃着手中的糖葫芦,看到进门的身影,眉头立刻蹙成一团。放轻脚步匆忙走了过来,挡在她的面前,一双美目紧盯着她,压低声音:“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路过。” “你害得我表哥跟我姑妈反目,竟然还有脸缠着他?”小芬语速很快声音低沉,一把拉着她的胳膊向门外走去。两个在戏园和咖啡厅的中间停了下来:“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们家族是不会接受你的。” “我真的只是路过,进来看一下。你担心什么?” “别在这里假惺惺,快走。再告诉你一遍,不要再纠缠我表哥。” 咖啡厅里的几个服务员看出了异样,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注视着梅月婵。远处嘣爆米花的声,腾空炸响,再次引起家豪的兴奋和关注。 姜少秋猛然听到小芬的声音,无意间转了下身,那个一闪而逝的背影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姜少秋已经确定是梅月婵。放下手中的纸笔,快步追了出来。果然看到小芬两个人站在门口,满脸欣喜的拉住她:“你等我一下。” 姜少秋返回匆匆的向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交代他们继续讨论的重点,再返身出来时已经不见了,街道上人来人往却唯独不见她的身影。小芬坐在柜台前,满脸不悦撅着嘴,一问三不知。 姜少秋觉得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不会走远,顺着街道向前走了一段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姜少秋有些失望,正准备返回时,遥远处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姜少秋循着声音快步追来,一脚踹向骆良生的肩头。骆良生被突然袭击,脑袋有些蒙,连滚带爬翻身起来,一把摸出匕首,恶狠狠的挥舞着朝姜少秋连连刺去。 姜少秋赤手空拳却丝毫没有畏惧,梅月婵趁机迅速把家豪藏着一块破板子后面,低声交代他:“千万别出声。” 骆良生仰仗匕首,气焰嚣张,连连向姜少秋发起刁难,姜少秋手臂不幸被划伤,梅月婵看准机会从一侧扑上,死死扭住骆良生的胳膊。骆良生目光一刻不敢离开姜少秋,恶狠狠的将她反手撂倒,刀尖瞬间划过她的后背。姜少秋迅速抓住机会,一脚踢向他的手腕。骆良生身体一晃,姜少秋接连又是一脚,骆良生向后趔趄了一步,踉跄倒地。但他很快就地一滚,扑向刚爬起身的梅月婵,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厉声叫嚣:“我杀了她,你信不信?” 面对骆良生的狗急跳墙,姜少秋愣了一下,骆良生使劲把梅月婵推向姜少秋,借此趁机冲出窄巷逃之夭夭。 仅仅是一瞬间的交错,警察也随后而至。“所有人,举手靠墙下蹲。”听说人已经逃跑,姜仲勋斩钉截铁吩咐自己的副手:“立刻询问周边人员,查清逃跑方向。” 梅月婵一动不动紧贴着墙,脸色惨白。姜仲勋心疼地望着儿子身上淌血的伤口:“长这么大没舍得让你受过伤,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 “你们怎么突然来了。”姜少秋问。 “这一段时间,打砸抢掠时有发生,所有的警察日夜不休换班巡逻。还好伤得不重,千万注意安全。”姜仲勋带着血丝的眼睛和疲惫沙哑的声音,已经是对当前局势最有力的说明。 姜少秋点头低声道:“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第一次听到儿子这样的话,姜仲勋面带微笑在他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两下,果断地站起身,一刻不敢怠慢,疾步走开。 他不能在这里久待,他是个警察,还有更多人的安危需要他去保护。 姜仲勋透着威严的话语掷地有声:“这个人手里有凶器,打砸抢劫的事也许和他有关系,四处分头,搜。” 姜少秋快步来到梅月婵,握紧她的手腕:“你没事吧?” 梅月婵摇了摇头:“没事,你怎么样?” 姜少秋轻描淡写道:“皮外伤而已。”目光触到她的右手时,一惊:“你手上哪来的血?你受伤了?”梅月婵无措地摸向自己的左肩。 第42章 ·纵相逢(一) 从骆良生无意中吐露的话语里,梅月婵敏锐的嗅到了其中的蹊跷。孩子的去向是房东女人亲自介绍,因为当时一家人只想尽快把孩子送走,象送走瘟疫一样,好使梅君脱离噩梦,所以并没有丝毫钱财方面的交易。 他们两个人什么关系暂且不论,收了多少钱财也不重要,但事实足以肯定房东女人和这件事情难逃干系。一家四口住在她的眼皮底下,骆良生一旦有事,这个女人或者他的同伙,会不会铤而走险危及到四口人的安全。难怪自己去讨回孩子时,那家人态度极端而强烈,背后这些不可告人的污浊,迫使他们将人财两空的愤怒统统发泄在自己身上。 基于诸多考虑,警察询问时,梅月婵违心声称并没看清劫持自己的人。她只想尽快,让家里人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月亮升起落下,清晨黄昏交替更迭,三天时间转瞬即逝,第一个月的假期终于到了。??一阵清脆的鸟叫,在这个静谧的清晨,打断了她的思绪。 晓娟因为怀孕嗜睡,家豪习惯早起。两个人轻手轻脚溜下床,家豪便一步不离的跟着她。两个人一声不响蹲在海棠花的旁边,目光一眨不眨望向木棉树。 两只身材修长,褐羽黄嘴的画眉,头颈高扬,身形灵动,跳跃在枝梢间,婉转悦耳的叫声银铃般落入凝露未尽的清晨。 一个月的相处,梅月婵已经喜欢上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望着这张不谐世事的脸,轻声地说:“家豪和舅公玩,梅姨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家豪回转头,一脸不解。 “回我家呀。明天早上梅姨就回来了。” “我能去看看小弟弟吗?”家豪脸上写满了期待。 “不行。”晓娟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扔了过来:“你们俩以后不许单独出去。” 两个人只顾专心看鸟,没有注意到晓娟何时起的床。自从上次带家豪出去受伤,小娟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没有明显的冷淡和埋怨,信任和喜欢无形中已有所折扣。 梅月婵起身,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天色大亮。晨光如画朝霞满天。晓娟长发蓬松散垂肩头,目光懒懒地停在木棉树上。 “夫人起这么早?” 晓娟不悦地埋怨道:“这两只鸟叫得我没法睡。” 厨房的吴妈一向察言观色巧舌如簧,高声道:“这种鸟很吉祥的,又是成双成对出现,夫人许是好事将近,要夫妻团聚了吧。” 晓娟闻言顿了一下,瞬间眉目含喜,泼辣的笑声随即驱散了她胸中因为被吵醒生出的所有郁闷。 出门来到路上,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形形色色擦肩而过的即有做生意的,上班的,也有穿制服的学生,赤脚拉活的苦力,脚步蹒跚正在患病的人,还有奄奄一息的乞丐。 姜少秋立在路边,也正远远望着木棉树上两只画眉。晨光映着朝霞,给他周身渡上了橘红的光芒,风中荡漾的发丝,明光潋滟,映着那洒脱肆意的微笑,让梅月婵的心情豁然明亮。 在他身后,是一辆全身黑色的洋车。 “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吃早茶。” 炒河粉,叉烧包是本地人的最爱,姜少秋还特意要了一份他最爱吃的黄鳝啫啫煲。当然也帮梅月婵找到适合她吃的煎饺、云吞。 “这云吞在我们那里叫馄饨,只听这两个名字的话,真不知道是同一种东西。” “现在觉得面前的你,就在身边。” “这句话,怎么解释?” “以前的你,明明在眼前但觉得很遥远,像天边的云彩,无法捉摸。” 不需要太多的话语,不经意凝视间,浅浅地笑,在彼此内心泛起圈圈温暖的涟漪。 无意间目光触到远处,一群面色焦黄衣不遮体的乞丐,梅月婵眼中闪亮的光泽悄然黯淡下来:“最难的时候,我们也曾经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只是比较幸运,我们熬过来了。” 世事无常,只有在命运中颠沛过的人才深深的懂得,那些困难带给他们的是什么。生命的尊严与信心在一场场头破血流中被击溃,直到无能为力。 “各地匪患频发,战事不断,还有一些自然灾害很多原因。手无寸铁的百姓只能流离失所,逃避灾难寻求活路。这不是我们一已之力或者一时半刻能够扭转的局面。” 望着那些飘零涣散的眼神,蜷缩在墙角无助的样子,她在心里更坚定的发誓:一定要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少受些疾苦。 “除了自己纷绕的宿命,大多数时候人的命运都是和历史一起跌宕沉浮的。就像那天我们一起看到的鸟,除了自身的情况,决定它们命运的还有季节风向。” “有思想。”姜少秋微笑的目光认真而且充满赞叹:“久安则乱、乱久必合,时间从来不会停止,关键时候一定会有人所不能节制的力量出现,力挽狂澜。” “突然觉得人很渺小,就像一粒沙尘,微不足道。一阵风来,悄无声息就改变了一切。” 姜少秋耐人询问的目光温暖的笼罩着她,默默不语,他知道,即便是一棵小草,她也有着与众不同的斑斓。她的身体里有无限的宇宙,有许多秘密的风景。 路边的玉兰树下,一向与主人形影相随的小狗阿黄默默独坐着。长着几根缕毛的脑袋,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没等姜少秋的自行车骑进路口,素来与人疏离的阿黄,突然一反常态扑了上来。梅月婵大惊失色,下意识的环紧姜少秋的腰,尖叫一声抬起双脚躲避。自行车摇晃了两下,姜少秋的呵斥也无济于事,阿黄依然不顾一切的左右追逐大声吠叫。 “阿黄?”梅月婵垂脸大声呵道:“去。” 无论她怎么喊,阿黄仍然不肯罢休对他们紧追不舍。 “他不认识我,是不是冲我示威呢?”眼看拼命逃跑也甩不掉它的追逐,姜少秋索性停了下来。 意想不到的是,阿黄竟然也匪夷所思地停止了歇斯底里的狂叫。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望着这个奇怪的家伙,束手无策之际,阿黄仰头冲着梅月婵叫了两声,然后自顾掉头向回跑。刚跑了几步,又不放心似的回头看看两个人,发现他们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阿黄嘴里发出焦急地哼咛,再次冲着他们叫了两声,看她们仍然站在原处不动,阿黄不得已再次原路返回。 刚到跟前,阿黄便卧倒在梅月婵脚边,讨好的打了个滚,然后保持同样的动作,趴在姜少秋的脚边讨好的舔了舔他的鞋,嘴里发出混沌的呜咽。 两个人相视间,梅月婵不由蹙紧了眉头,猜测到:“他好像?想告诉我们什么?” 阿黄再次冲他们叫了两声,随后像上次一样向前奔去,一段距离后,再次回头:“汪。汪。”他的两次叫声中间有停顿和间隔,这样的情景,梅月婵太熟悉了,“阿黄”活着的时候,为了吸引她的注意,经常会使用这样的方式。 “我知道了,它要我们跟随他。” 看到两个人脚步跟上来,阿黄显出不可抑制的兴奋,浑身颤粟,然后像箭一样在前面不顾一切奔跑起来。 …………… 两人跟随阿黄来到一处位置偏僻,没有大门的旧宅。破败不堪的天井里杂草没膝,一摞齐腰高的木柴堆在窗前。三块呈三角形放置的石头中间,堆着厚厚的灰烬,快要坍塌的屋子外墙遍生绿苔。门敞开着,一踏进去,浓浓的酒味混合着发霉的臭味儿扑鼻而来。 一张脏兮兮的窄床,床头放着一个启封的褐色酒坛,地上散落着几个阿黄没有吃完的包子,破口处裸露着红萝卜。污浊的被褥已经看不出底色,皱皱巴巴斜搭在一个人的肩头。 阿黄的主人满脸血污闭目蜷缩着,奄奄一息。 “这小狗真聪明,原来它是要找人。”姜少秋把梅月婵护在身后,自己上前简单查看了一下:“你认识他吗?” “他是这小狗的主人,是个乞丐。不过我听别人说过,他曾是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被仇家灭了满门后就疯了。他经常在周围捡一些吃的,平时没有过交集。这个小狗叫阿黄,以前经常会给它扔一些吃的,它认识我。” 老乞丐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凉,两个人有些遗憾的将目光投向阿黄。阿黄扬着头,一声不响端坐在地,充满期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们。梅月婵缓缓的蹲了下来,摸了摸它的脑门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虽然素昩平生互无交集,阿黄褐色的眼仁里,那纯净流澈的光芒,让人无言以对。 “他如果没有亲人,回头也会有人处理的。”姜少秋声音低沉,有着无言的遗憾:“走吧。” “汪。” 两个人还未跨出门口,坐在地上的阿黄歪着脸冲他们的背影,叫了两声,匆匆跑到他们面前拦住去路,目光焦虑地望着他们。它一定想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也许它还有更深的疑惑――为什么你们一声不响地走了。 “汪。汪。” 看他们停下脚步,阿黄掉头飞快跑到床前,站立起来,两只前爪轻轻地搭在床边,鼻子对着主人的头部使劲嗅了嗅,伸出舌头在空中舔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够到主人的脸。 梅月婵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想到了死去的“阿黄”――它决定离开的那天夜间,也是这样依依不舍的舔了舔她的手腕。如果不是相同的名字,她绝对不会注意到这条身材瘦弱其貌不扬的小狗。阿黄死后,她的心里不可能再有第二条阿黄。 老乞丐肩头的被子,轻轻动了动,阿黄嘴里发出欢悦的啍咛。 对老乞丐托付的瓶子,两个人感到分外不解:“你为什么不把它卖了换一些钱,日子不会好过些吗?” “这个瓶子一旦走漏风声,引人记恨,你抢我夺难免会引来杀身之祸。”老乞丐的声音己如风中残烛,含混不清、时有时无。他没想到,守着一个稀世珍宝,却要付出全家灭门孤苦一生的下场:“我别无所求,年轻的时候抛弃妻子,坏事做尽……希望,我死后,尸骨能落叶归根重回故土。” “是谁对你下的毒手?” 老乞丐目光复杂地闪了一下,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气若游丝的最后时间,他的记忆回放着昨天晚上的一幕――“王屠夫死了,听说是死在他自己的屠刀下,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我杀的,关你屁事。你只要知道你是谁怎么死的就行了。”“她不是我杀的。”那个人脸颊延至耳根的疤痕狰狞地活灵活现起来:?“你花不完的钱,一个孩子吃口饭你都容不下,那个女人生着病还要为你去挣钱,你除了没拿刀子其他的全都做绝了。你肯定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吧?重新回到这里听见的第一件好事就是你全家被灭门,那滋味不好受吧?为了能多活些日子,躲在这里装疯卖傻苟延残喘,你以为你能躲一辈子吗?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让你多活这半年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冰冷的岩石砸向他的头颅,直到他人事不醒知觉全无。 姜少秋把阿黄抱了起来放在床上,阿黄最后嗅了嗅老乞丐身上的味道,似乎知道它已经濒临死亡,努力的拱了拱他的手,希望得到他的再次抚摸,几次努力失败后,它似乎知道了什么。眼睛里湿湿的泪水,无声淌了下了,阿黄抽泣了几下,两只前爪飞速的在他的被子上一阵乱刨,直到明白这样也无济于事时,它一声不响在他旁边卧了下来,把身体紧贴在老乞丐的身上。 没有人愿意长途押运一具随时会腐烂的尸体,金钱也无法实现老乞丐落叶归根的愿望。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无法用金钱买到,可能到死他都不明白。 梅月婵只能选择把他葬在后山,小狗阿黄,躲在远处拒任何人靠近。所有人无奈的走远,它才重新返回趴在坟头,一动不动。孤独而悲伤。 ………………… 对面的墙上,钉着一块五指厚的木桩,脸盆大小,遍布疤痕。一张面相乖张的脸,正聚精会神紧盯着。随着他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飞射出去,“啪”一声闷响,正中木桩的中心。 “城里这点儿活,也没挣到什么钱还三天两头被警察搜。消停几天吧。”常六摸了摸脸颊一侧的刀疤,缓缓走到木桩前,使劲晃了晃钉进木头的匕首,猛的拔了出来。 骆良生两手枕在头下,仰脸望着房顶,半带戏虐地笑道:“六哥,当初打架你眼都不眨一下,现在没有锋芒了。” 常六再次甩出手中的匕首,冷漠地说:“我的命不值钱,没必要心疼。” 骆良生转过脸,扬眉道:“话说六哥你究竟是哪的人?和我一样,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常六拿过自己的褂子搭在肩头,他想出去转转。一条黑色的宽裤子,随着脚步的移动,摆动不停:“我和你怎么会一样?你是有亲不认,我是从来没有过亲人。” “六哥这话说的。”骆良生一骨碌坐了起来,在奇痒无比的后肩抓了两把:“至少我们都是父母生的。就算他们都死了,不能说没有过亲人。” “我没有父母,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常六突然像挨枪的狼一样,嚎叫一声淬不及防转身扑了回来,瞪着猩红的眼睛,一把抓住骆良生的头发狠狠向墙上撞去。一声闷响,骆良生眼冒金星,贴着墙根蜷缩成一团,双手抱头,龇牙咧嘴地哀求道?:“六哥,六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常六余恨未消,扬手在他头顶扇了一巴掌,才缓缓直起腰,退下床,站在床边喘着气。骆良生把自己费力拉了起来,斜靠在墙上,耷拉着眼皮急促地喘息着。他知道自己一时忘形没管住嘴巴,知趣的抬手照着自己脸上抽了一把掌。这个问题就像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从来没人敢摸,他今天犯了大忌自讨苦吃。 常六暴虐的目光逐渐冷却下来,狠狠盯了他一眼,铁青着脸一声不响走开。骆良生勾头朝外望了一眼,冲着还没走远的背影,嬉皮笑脸扬声问道:“六哥去哪儿?找姑娘去?” “我对那个玩意不感兴趣,随便走走。没吃没住啥也没有,找什么姑娘。” “哥你这就错了,姑娘要的是钱,又不是跟你过日子,才不管你有吃有住没。” 太阳已经沉沉西坠,最后的暮光斜过窗户。常六没再搭理他,脚步声渐远。骆良生朝着那个方向狠狠剜了一眼,满脸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那了句是什么。 骆良生外号师爷,诡计多端阴狠狡诈。在他看来,常六乖张暴虐少有计谋,只会蛮拼蛮干,若不是自已在后面给他出主意,他根本玩不转。一阵浓浓的困意袭来,骆良生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闭目躺下。 这间屋子离路边很近,来往行人的高声说话都悉数滚落进他的耳朵。听到那个寡妇的声音,他的身体一阵阵发热,脑子里凌乱不堪的画面让他想入非非。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扰乱了他的美梦,懒懒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嘿哟。大白天的做什么美梦呢?” 骆良生闻声,针扎一样,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哟呵?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来干什么?” “哎呀,还不是我家亲戚那点事儿。还没出来呢,你们路子广,认识人多,托你们给想想办法。”房东女人靠墙立着。 “你介绍的那个孩子,送给我家表姐,暖了七天又被要走了,我姐夫还被抓了起来,一家人找他们求情说好话才给放了出来。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儿?你还有脸来找我。”骆良生骂骂咧咧满脸不悦。 “谁能想到他们要回去呀!本来就是个野种……”房东女人口无遮拦惯了,肚子里从来不存隔夜粮食,没一会儿工夫,把自己听到的有关孩子的来历,噼里啪啦一点不剩全抖了出来。 骆良生半响不语,这意外收获不止让他大吃一惊,脸上暗暗一阵奸笑。 房东女人继续道:“你帮我,也就是在帮你,王屠夫的事我就当不知道!” 这话听起来暗藏玄机,骆良生稍一回味,心头不禁一惊:“你说什么?” 房东女人故弄玄虚的笑了笑,这才慢斯条理地说:“我说什么你还不清楚嘛。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和小凯妈那点事儿,王屠夫早就知道了。你也不想想,小凯妈守寡这么多年,身边能没几个男人嘛。王屠夫那天撞破你们的事,第二天就死了,这中间你能那么清白吗?” “你?”骆良生一时哑然,用手指点着她,接着不禁一声冷笑:“我真是忘性大,忘了你也是个守寡的女人。” 房东女人笑而不语,丈夫只身下南洋杳无音信,她无儿无女一人独居,全得益有王屠夫常伴良宵以慰孤身之苦,也顺便修房补漏干些力气活。为了挣点零花钱,家里的房子出租以后,为了避嫌,她只好三天两头去王屠夫家,与小凯妈撞见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两个女人心照不宣互不说破倒也相安无事。那天晚上王屠夫办完事,突然对这两个人骂骂咧咧,并扬言要把事情传扬出去,让骆良生臭名远扬滚出这里。第二天,王屠夫就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屠刀下。 骆良生受到威胁心里极不痛快。他和小凯妈的事绝对不能抖出来,当初能把这块地盘轻而易举拿下,这其中的秘密知者甚少。那天晚上,小凯妈和往常一样,约了自己的老情人喝酒办事。唯一和不同于往日的是,酒肉穿肠风流快活后,那个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几个事先藏好的人,趁着夜深人静把那人抬出去扔进了水沟。天亮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饮酒过度摔死于非命。 骆良生收起思绪,邪恶诡异的一笑:“好,女人心海底针――你的事儿我给你想办法,放心吧。不过,你也别忘了谢谢我。” 第43章 ·纵相逢(二) (1) 听说老爷要回来,全家上下都喜出望外。晓娟特意早起,吩咐大家把院子整个打扫一遍,床单被褥全部换洗,管家更是马不停蹄到市场上买回了各种新鲜食材。 晓娟腹部已微微隆起,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一条粉色丝绢轻轻地扇着;面色虽显疲惫,眼神明亮,透着抑制不住的期昐。 家豪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木然发呆。望着空空的木棉树,黑漆漆的双眸流露出失望,那两只画眉飞走后,一去不返。 “我想和小弟弟玩。”家豪拉着梅月婵的袖子央求道。梅月婵将她抱了起来:“你爸爸要回来,你不在家等爸爸吗?” 家豪显然有些为难,用手挠了挠自己发皱的眉头。一瞬间想哭出来的样子,委屈地瘪着小嘴,喃喃道:“很快回来,行吗?” 晓娟看着儿子一脸为难的样子,一阵心疼。这个鼻子眉眼儿和自己极为相像的小家伙,有时让她狠不下心,亦或是因为今天心情好的缘故,她居然出乎意料的同意了。吩咐道:“不要给他乱吃东西,家豪爸爸可能晚饭时候到家,所以你们必须在午饭后尽快回来。”说着,又扭头交代:“吴管家,你陪着他们一起去,有个照应。”吴管家作为孩子的舅公自然心领神会。 这意外的惊喜让家豪瞬间破涕为笑,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跳跃着冲向门口。两辆黄包车拉着久圈笼中的“小鸟”,径直奔向城外。 从隔壁门口经过时,这家带天井的大宅子里传出阵阵欢语。虽在这住了大半年,梅月婵从来没有对这高梁阔院多看一眼。房东的小院子着实寒酸破旧,阁楼上多处坍塌,漏雨窜风,就像大多数人单薄不堪的命运。但是一家人住在这里觉得踏实而满足,毕竟为他们遮挡着浸淫的风雨。世态炎凉,现在这段平稳的日子再次被打破,即使早已习惯了颠簸的生活,每次动荡仍会让人感慨,命运中行船总是那么身不由己。 房子斜对面,木棉树下有一处水洼,地盘的主人是两只白鹅,看到有熟人经过总是会高叫几声,像是在打招呼。 还没进门,小凯铁青着脸低着头,步若流星不管不顾,差点与上台阶的梅月婵撞上。小凯收住脚,讪讪地对着她咧了下嘴,应付地点了个头,侧身准备离开。 梅月婵觉得他挤出的笑比哭还干涩,主动叫住他:“小凯?出什么事了吗?” 小凯的眼底微微泛红,像霜打的茄秧,浑身透着沮丧和无力。嘴唇为难地颤动了两下,欲言又止:“我,我娘给我订了门亲事,很快就要结婚了。”小凯说完,逃似的头也不回快步走远。 梅月婵顾不上多想,抱起家豪心急如焚,快步跨上台阶穿过天井。陆伯平正站在房檐下,他已经听到她在门外的说话声,提高嗓音,扭头冲屋里喊道:“梅君,你姐回来了。他娘?你闺女回来啦。” 梅月婵的突然回来让大家倍感意外而惊慌失措。 “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还没到月底吗?”薛凤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急急忙忙迎了出来,梅君脸色煞白,抱着孩子紧随其后,失意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层不安。 梅月婵急忙解释道:“没事,别担心,就是抽空回来看看你们。这是吴管家,这个是主人家的孩子,叫家豪。” 梅月婵小心翼翼问起小凯的事,梅君泪光闪闪,虚弱的发誓道:“我这辈子决不再嫁人。” 自从知道房东和骆良生从孩子问题中暗索钱财后,梅月婵加快了搬家的计划。趁家豪睡觉的时间,施些小恩小惠拜托吴妈看着,自己四处打听房源。 就在梅月婵一步步打算,想尽快找到房子的时候,小凯的母亲从骆良生口中知道了梅君孩子的来历――“小凯啊,你听妈一句劝,你从小没了父亲,我们孤儿寡母的受尽了屈辱,我把你一个人养活大不容易啊。”母亲泪流满面的哀求,让小凯左右为难心如刀锥。 小凯痛苦地低着头,哀求道:“妈,我知道你一个人养大我难。所以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是,这次我希望你能成全我们。”“你这是色迷心窍昏了头,你知道吗?” “我不嫌弃那个孩子。”小凯信誓旦旦地摇头。母亲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凄楚,一只在翅膀下保护的鸟,不知道什么是凄风苦雨和世道艰辛:“你不嫌弃?你不嫌弃有什么用?所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时候,你怎么办?你一张嘴敌得过千夫所指万人嘲笑吗?你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吗?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呢?就算你是石头,一年两年千锤万砸,也会碎的。” 小凯无言以对。这条路一旦踩上只有万劫不复,作为母亲,她必须彻底阻断儿子无知的毁灭。于是亲自来找梅君,聪明的寡妇并没有提前挑明自己的来意,泪水涟涟哭诉自己多年的不易:“……我一个寡妇,咽下的委屈流过的泪,几个池塘都装不满。小凯小的时候,好几次我都站在塘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大家暂时还不明白她这番哭诉的用意何在,但对她的遭遇难免已经有了恻隐之心。听她说的也是句句入骨,如果倾听可以让她宽心也就任她说下去。 压抑在胸中多年的委屈历历在目,女人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哭得天昏地暗浑身无力,仿佛要把这许多年来,积压的痛苦全都倾泄出来。最后长长舒了口气,揉着红肿如桃的眼睛:“不是我心狠,我不希望你们步我后尘。对不起啊,姑娘,你的事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和小凯都没有嫌弃什么,只是,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小凯好容易长大了,我不能让他再去背负闲言碎语……” 一家人终于明白她最后甩出的底牌。梅君只觉得羞愧难当,悲愤交加地催促:“你走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你走吧。”一直站着房檐下的陆伯平,一把掀开门帘,浑身颤抖怒气冲冲道:“走,你给我马上离开。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家姑娘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不要以为我们家姑娘会缠着你家小凯。走。”小凯从别人口中听说母亲来了这里,匆匆忙忙随后而至,正赶上母亲被轰了出来。 小凯站在原处,面色惨白,了无生气。站了许久才委屈地喃喃道:“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没有办法,她做主给我定了亲,过一段就要结婚了。” 那一双眼睛深深凝视着她,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她费力端挪笼屉,热情的跑上前给她帮忙时,被她的微笑迷了双眼。 一切就像一阵风过,再也不复存在。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梅君说完,大滴的泪不由分说滚落下来。 梅月婵听完一切,整颗心像块揉皱的布,久久无语。过了会儿,抚了抚额头,低声道:“地方我已经找好了,月底工钱一开我就交定金,到时候你们就搬家,我们离开这里,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陆伯平点了点头:“你看着行,一定错不了的。” “今天是偷空出来,特意回来告诉你们一声。该收拾的东西尽快收拾一下,不需要的东西早做处理。我不能呆太久,马上就走。” 陆伯平夫妇第一次见到家豪,忍不住多瞧了两眼。从家里拿出刚蒸熟的红薯,掰开吹凉了给他吃,兴许是有些饿,半块红薯很快进了肚子。薛凤仪忍不住自语:“这孩子和咱老三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看就机灵。” “你这是想儿子想的啦。”陆伯平说完,竟也忍不住道:“是有点像,也说不出来什么地方像……” 家豪小嘴乖巧,陆爷爷、陆奶奶甜甜的挂在嘴边,惹得两个人心花怒放,觉得与家豪颇有眼缘心生喜爱。 薛凤仪一边笑着,又鼻头一酸,忍不住感慨道????:“老二的孩子也得有这么大了吧。你瞧瞧,这小孩子长多快。等咱们再回去时,都不认识咱们了。” “眼下还顾不着呢,别想那么远了。” 薛凤仪一脸神往:“落叶归根,总是要回的。我每次做梦都是在咱家大院子里,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天空中隐约传来阵阵苍凉的聒噪,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目送着黑压压的雁阵缓缓移向远方,才纷纷怅然收回复杂的目光。梅月婵想起陆家宽敞气派的四合院,太阳升起时,整个院子铺满了金灿灿的光泽,梧桐树静默或者在风中摇曳;想起梅家的院子,落雪时,经常会有成群的麻雀在白茫茫的院子里跳跃。 “这些小鸟都开始回家了。”薛凤仪仰着脸忍不住说。 陆伯平听了她的念叨,一声不响转身回了屋。薛凤仪扭头不见了陆伯平的身影,忍不住低低轻叹。这时,陆伯平把摞在一起的筐子,从屋里搬了出来:“我去把这些东西给人家送去,尽快把帐结了。” 梅月婵落下远眺的目光:“他们去寻找温暖的地方,才能继续生活下去,我们也要寻找温暖的地方。” 家豪握紧坠儿的小手,左瞧右瞧。这个弟弟也太小了,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梅君,家豪爸爸下午要回来,我必须尽快走。你――月底我就回来了,你千万不要让我放不下心。” “嗯。”梅君低低应了一声,又担心她不放心,抬起红红的眼睛,勉强挤出笑意:“姐,我没事的。你放心吧。” (2) 出街口没走多远,有一条小路蔓延而上,直通远处的山林。梅月婵想起,小狗阿黄,告诉管家,她想上山看一下。 听说有一只小狗,家豪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有小狗狗,我要去看。” 一周前匆匆埋葬了毒老三,从来没有什么交集的人,她只是想去看看那只狗是否还固守在坟头。 半山的小路上,姜少秋和章泽正并肩而行。野果子已经染上浓墨重彩的黄色,有的是以赤红缀在绿叶之中;成熟的桃金娘则是以老气横秋的黑紫示人,掰开来,艳红的果肉诱人酸甜。小芬余味未尽舔了舔被果汁染成红紫的双唇,望着树端零星不多的果子,恋恋不舍地追上他们的脚步。灯笼果、积雪草和鸡骨草随处可见,各种颜色的野花摇曳生香,迎面而来的风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青草味。 “姜少秋?你带我们来这里玩啊?荒山野岭的,这草丛里会不会有长虫?”一说长虫,小芬立刻花容失色,抛下手中刚摘的杜娟,紧跑几步死死拉着姜小秋的胳膊。 稳住心神后,小芬忍不住娇横地斥责:“章泽,你怎么那么多怪话呀!” 章泽和姜少秋相视,哈哈大笑。 “我发现你这家伙现在变了,笑得灿烂多了,以前笑的忧郁。哎?你到底带我们来这看什么呀?” 不等姜少秋回答,墨小芬挑起眉梢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裙子都被刮坏了。” 姜少秋平静地说:“一只小狗。” 小芬和章泽一听,不由张大嘴巴难以置信:“你没毛病吧?这山上哪来的小狗啊。” 姜少秋一脸无奈,不以为然道:“真的有。如果它走了那就没有了。它的主人死了,它守在这里不肯离开。” “哇!真的假的呀?”张泽满脸疑惑,有些不置可否,但诗人的敏感又让他突然间充满了莫名的兴奋。眼前一亮:“真有这事儿,我倒可以写篇稿子。” 小芬黏着姜少秋,用手拽着他的西装后摆,像一条小尾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反正我不管,表哥去哪我就去哪。”话音未落,姜少秋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默默不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一处土丘边的草丛中,出现一个土黄色的身影。 在它的周围,喇叭花的藤蔓生机勃勃,太阳落山时,那些美丽的花朵将会一如既往静静地绽放,而它却再也无法感知。 小芬从姜少秋身后探出脑袋,张望了两眼,小声说:“它为什么不动?是死了吗?”章泽向前走近了几步,遗憾地摇了摇头,低语:“还真有一条小狗。” 听到身后传来轻而细碎的脚步声,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回头。 姜少秋的脸上惊现出欣喜:“你怎么出来了?还没有到放假时候啊。” “家豪闹着要看小弟弟,老爷要回来,夫人心情大好,一高兴就同意啦。小芬、章大诗人。” 小芬把脸一歪,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对这个女人,她很难生出好感。她的态度也在梅月婵的意料之中。 “阿黄死了。”姜少秋低低地说。 阿黄侧躺在坟头的荒草窝中,小小的身体瘦骨嶙峋,身上遍布虫蛆、鼠咬的痕迹。这半个月来,寸步不离守着自己的主人,以绝食的方式走完最后的路程。 几个人都默默无语,心里象被什么堵着而变得滞重。棉絮一样的云朵,松散地飘了过来,慢慢又褪去。 “狗也是有情义的,不管它的主人是饥寒交迫、穷困潦倒还是富足,决不会嫌弃背叛。”看她有点伤感,垂下的睫毛像一道帘子,遮挡住眼底的心事。姜少秋走近,牵过她的手,目光掠过她翘翘的鼻尖,覆上她的眼睛:“回头我找人挖个坑给他埋了。没事吧?” 梅月婵扬起褐色的眸子,望向他时是温暖平静的,让他放心。小芬恼羞成怒,大步冲到两人中间,使劲拉开两个人的手,让自己的身体隔在他们中间。 梅月婵并不在意她这些幼稚的举动,转过脸望向没有尽头远方,像是望着一个虚无的世界:“我想起了我们家的阿黄。我们离开家的时候,它一直跟随着我们,在半路上遇到山体垮塌,他被巨石砸破了肚子。它可能知道自己不行了,怕我们伤心,夜里悄悄出走。我们找了它三天,始终没有找到。” 梅月婵眼底明明爬上痛楚,声音却很平稳,没有一丝波澜。“阿黄”在她心中活生生的样子永远无法泯灭。这样的感受,有几人能够了解? 一大群迁徙的候鸟从天空鸣叫着飞过,无奈与苍凉一声声在天穹回旋,牵着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飞向云端。随着它们身影在视线里慢慢消失,鸣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弱直到弥散,天地间再次恢复了沉寂,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来过。 “这些鸟,风雨无阻跋涉万里,于我们而言,只是一场告别。”章泽仰望天空,灵性的话语充满了诗人的敏感和忧郁:“我今天晚上,肯定会为这些鸟失眠的。” 小芬急急地追问:“它们最终会到哪里?” 天地无声,空中除了风的痕迹,一无所有。一望无际的空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爱过的、恨过的、来过的、却永远看不到结局。承受过千年万载沧桑云际,又是否能承担得起新生的梦寐? 第44章 ·纵相逢(三) 第45章 ·怎奈何(一) 第46章 ·怎奈何(二) 第47章 ·怎奈何(三) 第48章 ·犹言在(一) 第49章 ·言犹在(二) 第50章 ·言犹在(三) 第51章 ·言犹在(四) 灯彻夜的亮着,这么多年,每年她们都会在灯下赶做厚重的过冬衣物。唯独今年的,不需要过多的棉花。 天寒夜深,阴冷的风从门缝窜进来。眼看着马上就要做完,梅君面带笑意停了下来,缓缓伸了伸酸痛麻木的手指,把后背贴紧床头,脖子向后挺了挺。 梅月婵缝完最后一道线,认真的向后回了两针,这才剪掉多余的线头,收好针线。梅君能感觉到她心里装着事情。低头不声不响把自己最后的工序做完,忍不住问:“姐,你打算怎么办?” 梅月婵沉默无语。几年来,她生怕自己的愿望犹如朝露一晃而逝,如今身上背负的囚笼终于可以卸下,自由空旷得一望无际。然而在这一刻,被桎梏约束了多年的人却反而觉得难以言说的茫然。??就象失明已久的瞎子突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置身在黑夜里。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至少她的心里有明亮的光,而现在她的心仿佛也随之熄灭。 “生命会在每一个人身上落下阳光也会落上一层霜,只是落在别人身上时,我们看不见。” 她轻轻地推开门,望向一无所有的天空。湿冷的风,钻进肺腑,整个人像是雪被下的种子睁开了眼睛,清醒而饱满,脆弱而固执。 “你真的忍心吗?放得下姜少爷吗?”??梅君不忍。 夜暗沉无边,陷在沉睡中尚未睁开眼睛,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簌簌声,那种声音像极了夹着雪的风声。来自由四面八方,又象从心底传出。细密而轻微,似有似无,像极了雁群过后,空中一无所有时,那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天籁。 梅月婵屏住呼吸。是雪,目及处,刚才空空如也的天际出现了飘扬稀疏的雪花。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刻,一定有一些翅膀已经开始起飞,寒冷和黑夜才不至于冻僵它们的翅膀。 “有些缘分只能是隔岸的渔火,可望而不可即。他的家势地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明知没有可能,就不要给别人一丝一毫的希翼,这才是最大的善待。他是天空的鹰,我如果只顾及自己的信念,只会给他更多的拖累。” 她不想说姜少秋的母亲和她曾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不要让我看不起你。’‘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我对你引以为荣的家势丝毫不感兴趣。’这样的话她不会告诉任何人,更不可能告诉姜少秋。那怕他会误会,会恨她。 荒野中栉风沐雨的小草,远比精心呵护的花,更知道自由和温暖的意义。命运如何跌宕也阻止不了她的行程。 雪,无声无息。?夜,尚未完全褪去,风从她们身边流过,悄无声息如刀刮面。??满天的初雪,轻薄如纱,模糊了诸多痕迹。 黄包车,在十字街头呆呆伫立,倦怠的夜色中,梅月婵突然觉得无路可走,迷失了方向。 姜家府邸紧闭的大门,就在马路的对面,她忍不住深深地凝视:“请忘了此刻转身离去的我。”生命中的人和事都会按照他们既定的时间纷纷出场,短暂的相聚竟是永久的离别。 “你真的不见他最后一面吗?” “见了也是徒然悲伤,不如不见。时间久了,他就会忘了。” “走吧。”梅月婵简短地这么说了一声。那简单的两个字里,有自己才懂的一种挣扎,??又或者可能也蕴藏了一份解脱。她要去寻找温暖、明亮的,能自由呼吸和生存的地方。 路将要转弯的时候,梅月婵终于还是忍不住蓦然回首,目光中深深的留恋混成风中融化的雪粒,闪着光坠下来。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扇红色的大门,凝视那个方向的目光才不得不依依不舍的落幕。 黄包车的身影在?街灯投下的伶仃光晕和夜的残片中,缓缓透进来,又缓缓流过去。 此时此刻,蒋家府邸内的姜少秋穿戴一新,他已经通过了警察考试,今天是他去警察局上班的第一天,也是浑浑噩噩几年中唯一早起的日子。望着窗户渐渐泛出青白,他抻了抻身上肃穆的警服,把手中的帽子端端正正的戴在头上,像在进行一件端庄而严肃的事情,目光明亮神色昂扬。 天色大亮,陆晨在她的房间里发现自己当初留下的书信和金钗,这么多年风霜雨雪,她甚至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卖血换钱却把这两样东西视若生命,谨慎保存。表面上风光如初与人谈笑风生,谁又能想到暗夜中,她的心里藏着一条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晓娟抱着家豪立在他身后,脸色复杂,沉默不语,胸中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这个女人竟然不辞而别,这让她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陆晨看着檐下若有若无的落雪,回忆再次回到风陵渡口和新婚之夜。每一处场景仿若近在眼前,他们重新相遇,重新穿上红装相对而坐含笑凝视,他牵起她的手将她拥进怀中,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封信纸,已经微微泛黄,却有着再也无法消弥的折痕。经年的别离而飘零,她像不远万里的鸿雁,匆匆相遇,只是为了来告别。余生无可避免的成为陌路,天涯永隔。 陆伯平薛凤仪抚摸着刚刚赶做完的冬衣老泪纵横,他们一起在长风呼啸的荒原之上跋涉,前路茫茫,却从不曾离弃。冰雪消融的河水里,当梅月婵不顾一切跳入河中救出落水的薛凤仪时,两人抱头痛哭:‘你千万不能有事,我宁愿有事的是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我扔下,我一定要把你们平平安安的交给他,我受的所有委屈才值得。’而从今以后,唯一可以看到和触摸的,只有这身千针万线缝制的衣物了。 常六在梦中再次看到着火的情景,他并不稀罕什么瓶子,他只想杀掉无情无义的窦家人。骆良生自作主张,不小心洋油溅身,跳进外面池塘才灭了火。事情败露后,骆良生跪求哭诉自己还有双目失明的老母需要照顾,常六咬牙切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但是只能饮恨把所有的罪责一力承担。 黎明缓缓掀开晨曦,朝霞涂满青白的天芎。很快,夜幕又围拢而来,灯火初上。当姜少秋从陆晨口中知道消息时,两个人对坐一起闷酒穿肠。 这一场地动山摇的风,谁也无法幸免,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她们初次的相遇,海边散步时她望着海面茫茫的目光,凤凰木下暮然回首彼此远远交织的相望,在骑楼的初吻,一起去后山看望阿黄的主人,三个人初次相遇她第一次主动搂在她腰间的手,搂的那么紧,久久不愿放开,她无法诉说自己的不舍和纷扰的焦虑…… 风吹过风,埋葬了一切。 第52章 云在青天··莫相惜(一) 空气像块湿水的丝绢,敷在人的皮肤上。汹涌而至的铅云,苔癣似的,瞬间爬满了天空。 梅君抖开一块大包袱,把一堆各色丝线和正在做的一些衣服,塞在包袱里面,两角对折,绑的结结实实。 坠儿双手搂紧着梅君,偷瞄了几眼远处骇人的天色,战战兢兢将脸紧贴在她的腿上,口中发出惊惶的叫声。 梅月婵将她绑好的包袱挎在肩上,大声催促梅君:“你抱着坠儿快去找个房檐躲起来。” 天空中乌云开始翻滚,雷声滚过时,刹那间,雨如瓢泼倾泻下来,街上所剩不多的行人顿时抱头鼠窜,执着伞的人也不免慌慌张张的样子,店铺的伙计站在店门口伸着脖子左瞧右瞧。熙攘的长街瞬间冷清,只剩下店铺门口的招牌栉立在灰蒙蒙的烟雨中。 梅君弯腰抱起坠儿,弓着腰,为他遮挡着淋下来的雨水:“哎,姐你也快来啊。” 暴雨像天河决堤似的,铺天盖地而来。梅月婵想把几捆布料收拾起来已经来不及,手中的布料瞬间已被雨浇湿。撑在头顶的篷子也不堪暴雨袭击,歪了歪身子,无可奈何猝然倒地。万般无奈之下,梅月婵不得不冲进劈头盖脸的雨地里。 生活里更多的是灰头土脸,一边又不得不挤出笑脸原谅它的狼狈不堪。 一场阵雨的肆虐,并没有持续太久,灼人的光芒重又笼罩而来。剪刀、丝线、布料上溅满了湿湿的泥巴,凌乱不堪散落一地。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临时的路边摊,却是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地方,也承载了她们对生命太多的希望与原谅。 梅月婵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贴在脸颊的头发滴答着水珠。姐妹俩相视,苦涩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循声狂奔。“周记衣庄”的开业红包,满大街抛撒,引得众人蜂拥而至不惜大打出手。 梅月婵听着行人眉飞色舞的描述,沉默着把身上被雨淋湿的旗袍用力抻了抻,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紧沾身体,透点风加上自己的体温和阳光,能快一些让衣服变得干爽。 风雨可以暂避一时,生活却避无可避。就像淋透的衣服,只能等待它的湿冷渐渐褪去。 雨过天晴,满地皆是全家出动出来透气的蚂蚁。梅君出神的望着蹲在地上调弄蚂蚁的坠儿,许是一时想到了什么,竟自顾神秘地一笑,然后望向身旁的梅月婵,不无羡慕地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家衣庄,就好了。” 梅月婵释然地笑了,抹了抹粘在一起的头发,顿了一下。眸中神往、坚定的明亮显得更加,轻灵剔透:“我们一定会有的。” “嗯。不求什么富贵,至少不用风吹日晒再挨雨淋了。”梅君心疼地望着浑身湿透的梅月婵。如果不是抱着坠儿先跑一步,她也能帮忙拿一些东西,姐姐也不至于淋的如此狼狈。 “姐,让你受累了。” “坠儿还小,他需要保护,你是她亲娘,任何人代替不了你的怀抱。收拾完,你带着坠儿先回家,那个拉洋车的李师傅说“夜上海”歌厅需要招待。如果行的话,白天我们一起做衣服,晚上我去那里做工,至少可以有一些现钱贴补一下。” 夜风丝丝柔柔吹在脸上,夹着南国秋天独特的凉意,梅月婵无心享受。 李烂腿打着补丁的粗布汗衫又多了几条口子,拉着半旧的黄包车,一边告诉梅月婵:“夜上海”的女招待薪水很多。没有门路的还进不去呢。????” “招侍是干什么的,不是舞女吧?” “不是不是,揣茶送水干一些粗活呗。那可是上等人去的地方,我们这些老百姓也没有去过。” 遥远处,幽暗的树影底下,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将手中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旧苇席盖在已经悄然离去的同伴身上。梅月婵的目光匆匆从他们身上掠过,怜悯而无奈,她有些不忍直视。 此时的“夜上海”正是营业的黄金时间,借助租界的优势,迎来送往笑语嫣然,时沉时浮的音乐被风送出很远。 梅月婵下了黄包车,仰脸望了望“夜上海”霓虹闪耀的绚丽招牌,深吸了口气,缓步走进这片与她生活相距甚远光怪陆离的地方。置身这里,她有一种如梦似幻的假象,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的饥寒交迫,艰辛,苦涩,都不属于这里似的。客人们可以和舞女歌女们一起玩耍,她们是这里的摇钱树,但凡有些姿色八面玲珑的交际花都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捞到手软。 六虎之一的四虎正在当班,安排她找到叫青橙的女人。青橙专门负责管理这些舞女歌女,这个长相好看目光犀利的女人打量了她一番,笑魇如花道:你的底子做个招待太可惜了,稍加调教头牌非你莫属。这两天先练习一下怎么招待客人吧。 梅月婵稀里糊涂被带进了舞厅,淹没在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客人中。虽然是初来乍到,她已经敏锐的察觉到,那些筹光交错间,醉生梦死笑魇如花的逢场作戏,自己没有喝酒跳舞的喜好,如何能应酬的来?虽来时不多,心里对这个地方已产生了莫名的隔阂。周围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传耳中的音乐,都无法进入她真正的内心。像是有一种透明的隔膜,将它与置身的一切,自然而然隔离开来。 梅月婵正在为无法忍受一些贪婪垂涎的搔挠要转身离开时,一旁酒桌上饮酒的几位金主招手示意青橙。 青橙笑意洋洋俯身贴耳,听完他们的话顿时有些为难:“她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一身刺,我给您换一位姑娘吧。” 客人固执地摆了摆手。他们是这里的金主,青橙知道得罪不起,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示意旁边男招待将梅月婵唤至跟前。其实不用他叫,梅月婵自已正朝这里走过来。她有种不小心陷身水火的感觉。 “对不起,这里的招待我做不了。”梅月婵来到跟前,勉强挤出带着歉意的笑。 青橙面露不悦,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赔笑着向客人打了个招呼,扭身冷冷地说,跟我来一下。 绕过香衣美鬓的人群,梅月婵跟青橙来到一处灯光幽暗的角落,一间敞开门的屋子,精致细密的串珠帘子把这里与外面隔开。隔着绿莹莹的串珠,可以看到一张红色的桌子,桌子上除了红酒和酒杯还散落一些纸牌,两个男人正对桌而坐。从这个方向望出去,整个舞厅的状况一览无余。 其中年青的一个看到他们俩人进来,饶有兴致地歪着脸看过来。 梅月婵站在珠帘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巴掌猝不及防在她脸颊上炸开。梅月婵毫无防备,不由得趔趄了一下,身子已经跌进了帘子里面,幸好一把扶住门上的黄铜把手,才勉强站稳身体不至于跌倒。受到突然的惊吓,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怔怔地望着面前心狠手辣的女人,目光有些不解但是慢慢燃起了火焰与倔强。 青橙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含沙射影的话冷冷的抛了过来:“自命清高是要有资本的。” 梅月婵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着面前嚣张的青橙。 青橙两臂交叉横在胸前,不屑地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就是为了钱吗?做还是不做。” “不做。”梅月婵毫不犹豫的回答。 青橙傲慢地邪撇了她一眼,再次伦出手去。但是瞬间,她的脸色变得复杂难言。一只迎上来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随着那只手向后用力一推,她整个人向后趔趄了几步。这样的雕虫小技并不会让见多识广的青橙产生丝毫惧怕,她很快稳住心神,露出一丝阴冷歹毒的笑,高跟鞋踩着悠闲的步,朝年轻人那张桌子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提高了嗓门阴阳怪气的说:“这个女人不听话,挡了财路还得罪了金主,我是不管了,您看怎么处置吧?” 背对梅月婵而坐的男人长年轻人几岁,气质成熟稳重,长相也颇为冷俊。眉间眼底的坚毅,让它像一座伟岸的山,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身外的一切都是一种陪衬而已。他是“夜上海”灵魂人物,经理,李青龙。李青龙没有立即答话,甚至连头也没回。顿了一下,扔过来的话霸道而冰冷:“给我倒杯酒。” 之前发生的一切他从头至尾亲眼目睹眼皮底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愠怒。 李青龙摸过桌上的雪茄盒,漫不经心地抽出来一根雪茄,“啪”的一声,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他并没有用它去燃手中的香烟,一双桀骜不羁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团蓝色的火焰若有所思。他自信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偶然会被往事打挠,今天,青橙带的陌生女人让他瞬间陷进记忆深处。面前这团幽蓝的光里浮现如月款款深情微笑的样子,在她的周围漂亮的桅子花飘洒如雨安静无声。 梅月婵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拒绝给这个陌生的人倒酒。每个人心中遇事都有尺寸,只是有时会因为对利益的渴望更强烈自我动摇或放弃。她把酒杯轻轻的放在他面前在桌子上。李青龙心不在焉却继续一脸冷漠刁难她:“揣起来,会不会?” 梅月婵略微犹豫了一下,李青龙对面的年青人名田庄,外号“六虎”。田庄侧过身子将一条腿傲慢的抬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脸玩味:“揣起来呀,没听见吗?”梅月婵往前挪了一步,端起酒杯轻轻地凑在李青龙的嘴边。 六虎一张娃娃脸不怀好意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夸张:“还是三哥面子大啊。”然后扬眉冲梅月婵调侃道:“原来你不是不会倒酒,是分人。”他只顾自己说话,没有留意青橙的目光里射出一股怨恨的火焰。 李青龙突然觉得很无趣,伸手接过酒杯放在桌子一边,歪过脸,冷峻的目光落于梅月婵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梅月婵。 李青龙不是很在意的打量了她一眼。答话的女人着白底青花图无袖旗袍,长发绾于脑后。五官清秀丽质天生,着装简约却由内而外透着委婉自信又不乏坚毅的气质让她自带光芒。她和如月从样貌并不十分相像,或许是某种难以描述的气质及韵味有些相似,李青龙多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干净,亮若星尘,静如清泉。 “你刚一来就把我这的金主得罪了,让我怎么收场。” “……对不起。”??梅月婵顿了一下恳求地望着李青龙,声音小而幽怨,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仿佛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心灵的交汇,外人不必听见。“我不想在这里,放我走好吗?” 她在用心和他说话,希望他能懂。 “你以为对不起就能完事了?凡是来这里的金主哪一个都不是轻易得罪得起的。”??田庄冷笑着起身把手中的烟斜斜的叼在嘴里,斜瞥着她,边走边说:“不就是为了挣钱吗?”话音一落,冷不防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迅速顶在她的下颌。 梅月婵不觉顿时一惊,空气瞬间凝固。青橙低低的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李青龙微微侧目瞥了一眼,一脸冷漠不闻不问。 “我是为了钱,但是这个钱,如果不是性命攸关别无选择我不想挣。”梅月婵迅速从惊慌中镇定下来,目光坚定的迎了上去,两个人对峙着。 她心里的坚守并非狭隘的身体,是她面对生活的勇气,虽然微弱却坚定却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在上海滩,人命是很不值钱的。”田庄邪魅的一笑凑到她脸庞,恶狠狠的附耳威胁道。 “如果我想要一个人的命,决不会提前警告,就像一个要自杀的人决不会大叫大嚷。”梅月婵心里紧张的要命,但表面上故作镇定风轻云淡的样子:“你不应该在动手之前就让我看穿你的心思。” 李青龙闻言,突然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嗤笑。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人,心思是从不会写在脸上的。他反常的低笑不禁引的几束目光都疑惑的投了过去。 “你以为你的伶牙俐齿可以保你安全?硬骨头我们见多了!”田庄自觉有些丢脸,手下稍一加力,尖锐的疼痛瞬间让她全身绷紧,暗红的血蜿蜒而下而下。梅月婵目光冷傲的盯紧他,一眨不眨:“一个女人敢来上海滩,就不会怕你这个。” “你?”田庄没想到屡试不爽的手段在这个女人面前竟然不起丝毫作用。 李青龙微微扬起头,杯中的液体缓缓滑进喉咙。一副久远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呈现: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头上流着血,面对七八个同龄人的欺辱,握紧拳头咬着牙硬挺着不下跪‘老子敢来这里闯就不怕你们。’小男孩捡起路边的石头砸在其中一人的头上,其他的同伙看到流血,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小男孩迅速拉起藏在远处的妹妹,飞快跑远。 “如果这样你能放我,我自己动手。”梅月婵突然抓住田庄的手腕,虚晃一招,佯装把刀靠近自己的脖子,全身的力量暗暗用在右脚,准备给他致命一击。她的手腕猛然被一只钢钎一样的大手牢牢握住,她已经发力的脚腕也被男人不动声色死死压制住。 “自己的命,这么随便就扔吗?”李青龙面无表情地问。 “生与死本就是一场空,有何不可。”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凛然,盯着他。虽然他猜测她正在经历什么,但在一个胸有雷霆面无微波的人眼里,她的样子无异于小孩子在赌气。 “想死容易,跟我来。”李青龙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刀削般坚毅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迅速脱下带着自己体温的西装给她穿上。两束目光无声交汇的瞬间,李青龙迅速瞥了眼她脖子上殷红的血痕,眼神依然是一贯的深不可测。穿好衣服,李青龙一言不发揽过她的肩头,将她的所有不安全部环在自己结实有力的雄性臂弯里,脚步坚定沉稳踩着纷纷后退的杂乱人影,迅速穿过喧闹的各种声音,冷淡坚毅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大门。 夜空布满了细细碎碎的微光,弯月如钩被如烟流云浅浅围笼,微风拂过,竟有三五流萤如悬空的小灯笼,在光线幽暗的树影里,若隐若现时沉时浮。 “不要再在我的身边出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清澈的风吹拂李青龙决然坚毅的背影,也飘过他冷漠如冰的话语。 第53章 ·莫相惜(二) 今天是月底,又到了交租的日子。梅月婵特意去买了一些上好的点心,想趁着送租金顺便谢谢房东郑先生。 站在自家的衣店前,凝视门楹上方黑底鎏金的牌匾,眼底悄然流露的一丝欣慰,光华灼灼。当初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远离,将一切原本属于少女的柔软全部深埋,如今能在举目无亲的上海,有能够遮风挡雨的立足之处。 回顾往事,开张时的狼狈,仍然历历在目。 …… 开张头几天要忙的事情太多,不止打扫屋子,桌椅窗户也要仔细擦试,供客人挑选的各种布匹花色质地都不尽相同,也要区分摆放。开店不比在街边摆摊,各种原料不仅量大品种更要齐全。柜台是必不可少的,十天前梅月婵交付定金订制的柜台,今天终于也按时送来。 送货的伙计外加姐妹二人和新雇来的年青伙计一起才把这个庞然大物摆放好。 梅月婵忙着交付余款,梅君和坠儿绕着崭新的枣红色柜台,前后左右打量不够,眼角眉梢挂满了欣慰与幸福。能在举目无亲的大上海有一席之地,终是个华丽奢侈的梦,现在终于夙愿成真。刚喘了口气,大量的布匹又陆续到货。梅君麻利地擦拭着柜台,年轻伙计去外面,帮忙搬运布匹,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哎呦。” 年轻伙计突然一声惊叫,倒在地上,捂着右脚腕儿,呲牙咧嘴连连呻吟。梅月婵和梅君在屋里同时听到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疾步来到门外。 周围好事的人己经挨肩叠背围了过来。地上并没有多少血迹,年轻伙计五官扭曲极其痛苦这样子。 梅月婵费力挤进去连忙俯身,着急地询问:“你怎么了?” 年轻伙计含糊不清地嚷嚷:“我的脚啊。” 越来越多好事的人不断向这里聚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周记衣庄”的东家周掌柜此时也挤进了人群,俯身关心地询问缘由:“你试试还能不能站。” 小伙子龇牙咧嘴连连摇头。 “这是伤到骨头了吧?” “赶快找大夫去吧。” “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找车。” 梅月婵与周掌柜互有耳闻却素无往来。梅月婵跑进屋里迅速拿过装着钱的包,扭脸匆匆交代梅君:“你什么也不要惦记,现在乱糟糟的,你要看好店看好坠儿。??” 很快,有人帮忙找来一辆黄包车,周围做生意的人把年青伙计背放在后座上,梅月婵连忙上车陪同赶往最近的医院。 周掌柜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 一场意外的风雨,轻而易举就可以让来之不易的幸福瞬间崩塌。 整整一夜,梅月婵寸步不离守在医院,等安排好医院的一切,第二天早上才匆匆赶回衣店。 “姐,那个人怎么样了?” “伤到了骨头。” “咱们的店还开吗?” “开。看病需要很大一笔钱,开业一天就有一天的收入。挂上招牌就行了,买炮仗的钱省下,正常开业。” 姐妹两个人,相视无言。就在昨天,幸福仿佛就在眼前,一夜之间一切都不复存在。 半年来的所有积蓄全部投在了新开的衣店,还卖掉了所有值钱的首饰。衣店尚未开业,没有无丝毫收入。治病的钱猝不及防又压上了肩头。 生活不止焦头烂额和苦不堪言。 梅月婵不舍地望了一眼身旁长方形的枣红色木箱子:“只能拿它换点钱,给医院送去了。” 梅月婵手中的箱子轻轻放在当铺的柜台上,二十出头的小伙计正斜靠在大堂一角的椅子上,端详着手中一支步瑶。漫不经心扬了一下眼皮,问道:“当什么?” “紫月瓶。” 门外一位丟失孩子的乞丐,大声哭喊着女儿的名字,焦灼的身影从当铺门口奔跑而过。小伙计冷漠地向外瞟了一眼,直起身顺便把手中的步瑶从窗口递给里面的伙计,漫不经心打开盒子。瓶身裸露的一瞬,他下意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地惊讶,然后凑近瓶子,极其仔细的反复验看。 “这就是传说中的――?” “紫月瓶。” “这瓶子出自哪里。” “钧瓷。” “哪年的瓶子。” “北宋末年徽宗赵佶时期。” 北宋末年徽宗赵佶时期,是钧瓷发展史中最为灿烂的阶段,这与崇尚道教,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的宋徽宗有着密切联系。这位历史上的昏君,虽治国无方,却对艺术有着独特的钟爱和天赋。 小伙计扬脸重新打量了一番梅月婵。回头冲另外几个伙计扬声喊,快去叫我爹来。 “姑娘稍等,我师傅就在后院,我是个新学徒。抱歉。” 说话间掌柜已经闻讯赶来,听说店中出了极品,伙计们争先恐后围在他身后想一饱眼福。 “姑娘是个内行,想必是家传之物。为什么要当掉?”掌柜低头仔细查看一边谨慎地询问。 “我现在需要用一大笔钱。” 王掌柜轻轻抚摸着瓶身的釉彩爱不释手,话到嘴边更是不乏溢美之词。 “钧瓷给人以高远、空澄、恬美、优雅、旷达的美感,而这种美,能达到淋漓尽致释放这种光芒的只有阳翟的钧瓷。钧瓷始于唐盛于宋,自宋徽宗起被历代帝王钦定为御用珍品,入住宫廷,只准皇家所有,不准民间私藏。在宋代就享有极高的声誉,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一说。”钧瓷属北方青窑系统,其独特之处是窑变色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高温烧制后,会产生出如夕阳晚霞、或如秋云春花之美。钧瓷珍品民间难得呀。” “掌柜即然懂,我也不多说什么,请尽快。”梅月婵催促道。 掌柜的好似并不急于成交,匆匆吩咐年轻伙计:“去叫你大伯过来。” 梅月婵不由得轻蹙眉头,扬声质问:“这瓶子,掌柜的收还不收?我还有事情要办?” “说实话,我是怕万一打了眼,这么多年我们见了太多的赝品,姑娘这瓶子若是真品那可价值连城啊。” 掌柜所说的大伯人送外号“笑面虎”,名王奎。王奎听说自家当铺惊现“紫月瓶”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匆匆赶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梅月婵己经执意收回瓶子离开了当铺。王奎错过一睹传世奇品“紫月瓶”的机会心中深感遗憾。??但紫月瓶重现江湖的消息己不胫而走。 梅月婵出了当铺低头拐过街角,刚才丟失孩子的妇人抱着被人送回来的女童,悲喜交集泣不成声。旁观民众不少,但见那小孩子衣裳凌乱,满身污秽,脖子软软地耷拉着,竟然看不出是死是活。 面前正是一条十字路口,人际喧哗,母女俩很快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但看的人只是指指点点,暗着议论,却没一个人上前询问。 梅月婵犹豫了一下,上前正要看看那个小乞丐是死是活,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白色粗布褂的年轻人挤进人群,将手中的几个馒头和讨来的一瓢水塞在女人怀中。正是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看到路边树下奄奄一息的小乞丐,听到这里撕心裂肺的哭喊,才送了过来。 “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经常忘记这个小孩子,等她想起来了,又满大街的到处找。” 周围的人看到有人这么温柔对待一个卑贱肮脏的乞丐,个个面面相觑感慨连连。知情的人,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 梅月婵望着头发蓬乱的女人紧紧搂着女儿,涕泪横流的样子,心中隐隐生出怆然。晨光照在她们脏兮兮的衣服和头发上,女人双手颤抖着,想把瓢中的水喂给小女孩,多半的水都洒在地上和小乞丐的衣服上。 梅月婵撑开小乞丐的眼皮,看了一下,默默叹了口气,一言不发提起地上自己的箱子,转身向人群外挤去。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离开广州,一身落魄,她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所以毫不犹豫选择了辗转天涯,像一棵草,默默地生长。 人群外身着白色衬衫,长裤的年青人,听着大家的议论,仰脸默默地望着远天飘渺的流云。每个人生命中,总会有人相遇如风浅浅失散,自然也会有人冥冥之中款款相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象这对母女能再次相逢。 “梅姑娘。” 梅月婵正要挤出人群,刚才端着水瓢的年轻人突然一脸惊喜喊住了她。 “阿更?”梅月婵诧异地望着面前的阿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真的是你?阿更。” 阿更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口中连连道:“真是意想不到呀!”然后跳起来,冲着人群外,高声喊:“少爷?” 白衬衫的年轻人闻声,向渐渐散去的人群横扫了一眼。沉闷的目光触到她的那一刻,仿佛春天的叶子,舒展开了身体。 “梅月婵?” 在这里,很少有人知道和直呼她的名字,梅月婵止步。清晨的阳光刺目,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对面的人逆光而立,包围在温暖的金色晨辉里。虽然看不清面容,熟悉的声音己抢先撞开她恍惚的心壁。 “姜少秋?” 茫茫人海很容易就会失散,不是每次失散都有机会重逢。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红尘深处巡梭往来,每个人一辈子会遇到谁,何时相遇,会发生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 久违的目光互相端详着,分辨着时间和天涯的距离,在彼此脸上和身上留下的痕迹。哽在喉中的情感,辛辣如酒,只能自己体会。她的手冰凉柔软,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一动也没有动。 姜少秋努力压抑着突然而至的惊喜给他带来的颤栗,微微发抖的声音短促繁重,还是泄露了些许心情。 “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梅月婵百感交集默然泪目。阳光在她的眸子里漾动波光,周围的喧嚣、人影仿佛全都不复存在,他的模样重新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他就是她的光,她斑斓的世界,她强迫自己忘记的一切,原来不曾移动过分毫。 眼中积蓄的雾气,盈盈欲滴。阳光落在她皮肤衣衫上,浑身散发着明亮的气息,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象她颤抖的心事。 “你就如这阳光,明亮而温暖,却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我可以翻山越岭,我也不怕风雨,我只怕到头来,逃不过命运的捉弄,终究缘深份浅仍是殊途。一切成空。” 姜少秋微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要怕,从此以后,我就在你的眼前。”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那个家,我早想离开,只是一直没有勇气。” 暮春时节,风已经逐渐温暖,天空愈发明亮,朝霞如在画中,一切仿佛都成了一种陪衬。 第54章 ·莫相惜(三) 第55章 ·芙蓉旧(一) 郑功成来到自家客店三楼的一间客房,在门口停下脚步,抬手正要叩门,屋内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进来吧,门并未上锁。” 郑功成己过而立,身材瘦高一张国字脸精神焕发,眉目间虽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然明亮祥和。声音不高,缓而亲切。 “起这么早啊。”郑功成与屋内的人打着招呼随手把门关上。 郑功成看起来比年青人年长一些,看得出两人关系甚好,没有过多的客套。郑功成来到沙发边坐下,笑眯眯地望着镜子里的人。年轻人正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白衬衣,旁边放着一件留洋学生们常穿的灰色西装。 年轻人熟练地扎好领带,笑眯眯地询问:“怎么样?” “这件颜色挺合适,人看起来精神。”郑功成夸道。 年青人兴致盎然:“那给你也来一身?” 郑功成笑着连连摇头:“我看不顺眼这些洋人的玩意。” “生意怎么样?”年青人动作麻利很快穿好衣服,来到郑功成对面的沙发前俯身坐下。棱角分明个性十足的脸上写满了关切。 郑功成小小的卖了个关子,打趣道:“李天佑,比起生意,恐怕你更关心的是梅家姐妹吧。姐妹俩挺勤快,人缘口碑都不错。” “我就知道她们能行。”李天佑闻言,不禁面露喜色很是欣慰:“姐妹俩的事就靠你多抽空操心关照了。两个女人抛头露面难免是非多。一句话,交给你了,我希望随时来都能听到她们平安无事。” 郑功成不是一个善言的人,但心思细腻,当然知道李天佑的心思。于是提醒他:“今天是她们交租的时间,你这么关心她们,不想见见吗?” 李天佑面露难色,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充沛的喜悦与阳光被一种深深的担忧代替。沉默了片刻,缓缓低吟:“我并不想让她们知道一切与我有关。我只是尽自己能力帮她们而已。只要她们平安过得好,能随时从你这里得到关于她们的消息,我就知足了。” “真不明白,老弟一向办事干脆,这件事可不像你的风格。” 李天佑也弄不懂,所以他不想去面对梅月婵,对她的感情好像不只是男女之间那种情。还多了一份亲人间才有的怜爱与心疼。 “梅家的姐姐现在正在楼下。”郑功成意味深长的告诉李天佑。 “现在?”李天佑非常意外。 郑功成肯定地点了点头:“对。她来交租金,我特意上来,看看你是不是要见她。” 李天佑有些犹豫。他并非真的不愿意见她一眼。五年前他离开家的时候,带着怎样的怅然与留恋离开,现在每次想起一些往事,那种无望、无力的心情就会潮水般将他淹没。当他不在如此的为她而难眠时,她却又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在千里之外举目无亲的上海。 去年,他意外偶遇她们的一幕,仍然历历在目:姐妹俩坐在街边吃馄饨,梅月婵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眼中那种落寞那种无助、孤独、迷离、怅然中又透着隐忍的倔强,又一次牵动了他心中渐被遗忘的一种心绪和疼痛。那种瞬间闪过的憔悴与伤感,让她本就有些忧郁的眼神更加迷茫。他才知道,虽然离开陆家多年,陆家的每个人,他都不曾真正忘记。 那个被风吹落红盖头的日子,每一丝闪烁的光线里都浮动着梦一般的温暖。鹅黄的新柳在风中摇曳,被风吹落盖头的女孩,以及那张有些惊慌、羞涩、水汪汪灵气逼人的眼睛同时撞开记忆的围墙,尘封的一切包括尘封的思想都在倾刻间瓦解。不用问,她为何离乡背井,也不必追问五年间她如何飘如浮萍辗转千里,以及那个小孩子的来历,她们姐妹俩眼下的安危才是至关重要,能有机会帮她们走出困境,也算从心理上自己对多年前的一些补偿。 郑功成望着她失神矛盾的样子,只说了句,我安排她在大客厅。转身出门。楼道里留下一串渐远脚步声,直到下楼梯的声音也逐渐变弱,李天佑才从自己的恍惚中挣扎出来。 已经久远的事情,就像种子一样在他的记忆里扎下了根,不小心忆起,仍然会留下挣扎的痛楚与艰涩。 一楼的大客厅是一处两间相通的房子,但两间各有一个门。当人进入隔壁房间后,客厅的一切都一目了然,而客厅的人对隔壁却全然不知。郑功成如此安排可谓用心良苦! 梅月婵把洋行刚刚取岀的美元和自己挑选的点心轻轻放下:“这是来时刚刚从洋人的点心店买的,挺新鲜。我只是想表示一下我们姐妹俩对郑老板的谢意,希望郑老板不要嫌气!” “无功不受禄。不过你的心意我收下就是了,能有今天可都是你们勤劳吃苦换来的啊。”郑功成虽说是受人之托,但对梅家姐妹的勤劳也是从心眼里赞赏有加。 “世道不太平,大家都囊中羞涩挣钱不易,在这寸土寸金的大上海,如果不是这家店位置好,恰逢其时,租金也合适,我们再怎么手巧也是没有用武之地。我们能有今天,郑老板自然功不可没,我们姐妹二人也一直心存感激。”梅月婵说的话句句属实,真的是从心眼里非常感谢郑功成。 “互惠互利,不必客气。” “如果没什么意外发生,我们会在这继续呆下去。郑老板同意的话,过几个月我先预付你一年的租金。” “怎么,不打算在上海安身立命?” “将来的路无法预见,我们无暇计划那么长远,再说落叶总要归根,早晚会走,希望这一两年间我们的合作不会发生意外枝节。这是本月的租金,如没有出入,郑老板写个收据,我就告辞了。” 送走梅月婵,郑功成面露微笑返身来到隔壁。然而屋子里空荡荡,李天佑并没有如他意料之中出现在这里。带着疑惑他重又来到三楼客房。李天佑正抱臂立于窗前,一双眼睛幽远廖落地凝于远处。 听到他走近,李天佑淡淡的声音在房间里轻轻流淌:“我们之间有误会。有很深的隔阂以至于让她对我有很大的成见,相见不如想念。我们相见最好的局面恐怕是无话可说。知道吗?” 李天佑转过身子正对郑功成,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说:“她们并不是亲生姐妹,梅君其实是梅月婵的丫鬟,只是感情颇深,姐妹相称也不为怪。”李天佑的脸上深深的担忧和心疼仍未褪去,自言自语: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以至让她们流落到这里。我第一次在陆家见到她时,她才17岁。算算我离开陆家已经五年了。” 郑功成有些莫名其妙,饶有兴趣地问“陆家?你见到她们不该是梅家吗?” 李天佑一脸苦笑,摆了摆手“哎――说来话长,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郑功成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信函递李天佑:“叔叔的身体状况,近年来一直不太好,我奇怪你为什么也不劝劝他,好像很放心他一个人出门在外。叔叔究竟是去干什么?” 李天佑低头撕开手中信封,匆匆看了一遍,平静地答道,“去找紫月瓶。” “又是紫月瓶。”郑功成听到紫月瓶三个字,忍不住蹙着眉头不置可否的连连摇晃着脑袋。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紫月瓶或许只是千百年流传的传说罢了。传说中的紫月瓶除了身价不菲,还有会带来血光之灾的一面,却仍不乏有人趋之若鹜,心心念念想得到“紫月瓶”的不是虚荣心做祟便是利益驱使。他想不通李天佑为什么也会对这种虚无的事情感兴趣。 郑功成感到费解,无奈地笑问:“难道你也真的相信有紫月瓶,毫不顾忌那种邪气?” 真的紫月瓶究竟有没有,后人无法定论,李天估并不关心。但是李家的紫月瓶不只是一只瓶子。对于李天佑而言,寻找瓶子是一件厚重神圣的事情。 “这个瓶子和我的家族有关。”李天佑说的很平静,眼神中透露着一股不可动摇的神圣光芒。 郑功成一直草率肤浅的认为他是在寻找一件源于传说的珍宝,鲁莽扭曲了李天佑的初衷,郑功成不免心生歉疚,感慨道:“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么一段厚重的故事。” “一千多年间,紫月瓶三个字无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阳光如水一样无声流淌,天空如洗,云絮自由自在坦露着妩媚或忧伤,那么的干净与澄明。房檐上的麻雀,诵读着从风中捕捉的神迹。 刚拐过路口的转弯处,梅月婵远远望见衣店附近聚集着许多人,不由心中一紧,加快脚步。隔三差五总会遇上一些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的主,更让她们心烦的是那些看不顺眼但又惹不起的地头蛇一类的人。女人出来做事的本来就少,从街头到街尾她们姐妹俩尤为显眼。麻烦要应付,生意也要做,哪一点不留神就会惹来麻烦。 生活艰涩,现实只静静看你怎么个惨状。所以流出来的无论是牙还是血,都得整个儿咽回自己肚子里。 梅月婵匆忙赶路,丝毫没有留意一个男人和他擦肩而过后,又回转身,幽灵似的悄悄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不行,换了扣子也不行。”一个女人站在屋子中间凶巴巴地盯着梅君,面目狰狞的叫嚣:“你为什么不按我的意思,自作主张!” 任何时候,钱和地位决定着一个人横行霸道的胆量。 还没到衣店门口,屋里怒气冲冲的声音已经落进耳朵。梅月婵紧走几步,急忙拨开围观的人群,使劲把自己往里挤,一边提高声音:“大家都散去吧,各忙各的。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女人三天前自带布料定做旗袍,做扣子的布料却不够她要求的数目,若搭配别的颜色又会影响整体美观,梅君就用衣店的布料重新做了扣子,甚至比她原来搭配的那种颜色更胜一筹。但这是费苦心的举止,并未得到女人的认可。 罗姨正抱着坠儿紧张地躲在柜台一角。恐惧吞噬了她们。 梅君不想招惹她迁怒于别人,陪笑道:“算了,你做扣子的料子是从哪家买的?我自己掏钱去买了,重新给你做好了。” 妇人态度非常强硬,一副无可商榷不容回旋的架势。“重做也不行。这是我特意为今天参加晚宴赶做的衣服。你有时间重做,我可没时间奉陪!你耽误我多大的事情,你赔得起吗?” “请您消消气,只要找到布料,很快就能做好,保证不误夫人的事情。” “不必了。耽误了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赔我十倍的钱,我上别处做去。”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是要讹人!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开始骚动,低声议论着。有人指着女人说太过分了,有人则看笑话说她们该倒霉了。 月婵对事情己经了然于心,径自来到柜台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来到妇人跟前,笑意盈盈直视着面前杏目圆睁的妇人:“李夫人,别来无恙?” 怒气冲冲的妇人这才定睛,一脸漠然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梅月婵。有一丝意外还有一次芥蒂划过眼底。 三天前,女人来这里订做衣服,梅月婵就已经认出了她。 “李夫人,喝杯茶消消气。没想到千里之外能遇见你!”梅月婵轻轻拉过她一只手,把茶杯放上去,扭脸唤来梅君:“梅君!这是李管家的太太,几年不见,生疏了吧。” “怪不得我刚才总觉得她有些面熟。”梅君已经心神领会,俯身向眼前的女人行礼:“李太太,对不起,梅君眼拙,失礼了。” 身份被挑明,魏敏也不好再装下去,讪讪地笑了笑,梅月婵接着道:“你现在和以前判若两人,若不是声音还有耳熟,真不敢贸然相认!” 李夫人敷衍的一笑:“你这放着少奶奶不当,怎么到这里来了?” 梅月婵适时的岔开话题:“一两句话难说得清,改天我和梅君一定抽空到您府上看望你。” “真是不好意思,大水冲了龙王庙。算了算了,再说都脸红了。我走了,你们多保重。梅君呀――”梅君听唤,连忙放下手中正在缝制的衣服,应声来至旁边。李夫人客气地冲她说:“不用着急做,改日我会让下人来拿。” 风雨欲来的尴尬遭遇竟演变成久别重逢的和解。门口看热闹的人,对这样的反转始料不及,也没有热闹可看,悉数散去。混在人群中??一直尾随梅月婵的男人却没有走,他正洋洋得意挂着一脸不屑,背对大街面朝屋内,双臂抱胸杵在门口正中间的位置。 梅月婵送魏敏出门,经过时淡漠地望了他一眼。看他舔着脸正欲进店,梅君抢前一步挡在他面前。 “站住”。 男人轻蔑地咧了下嘴,对梅君的阻拦视若罔闻毫不理睬,跨进店内便吊儿郎当不怀好意拿眼朝四周瞄了瞄。 “站住。”梅君再次厉声阻止他。内心掩饰不住的厌恶与仇恨明白无误的写在了脸上。 “你来干什么?”他的到来让每个人心里都不得不充满戒备。明媚的太阳转瞬不见,屋子里暗了许多。 “我也来做衣服啊。”男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她们越是生气动怒,他越是从心里得意。 “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你马上走。” 男人的样子像一只浑身沾满污秽的苍蝇,惹人心烦。梅月婵蹙着眉头,紧闭的嘴巴包着许多沉重的东西,心头堆积的云影比她的脸色更沉重。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强忍着内心翻涌的哀伤。姜少秋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轻轻的把自己温暖厚实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只想安慰她:任何时候,他都会陪在她身边。 男人腆着脸阴阳怪气继续道:“何必如此呢?冤家易解不易结。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何况你看,你们现在不是过的挺好,光彩照人,还做起掌柜来了。” “常六。”梅月婵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随时会破裂。咬着牙,一双怒目逼视着他:“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常六歪着脖子用右手食指戳着自己的脸,夸张的瞪大那双吊角眼,“事到如今反成了我常六欺人太甚?如果不是你们,我怎么会在警察局里度日如年?瞧瞧,瞧瞧你们――”常六背着手邪撇着眼睛,在姐妹俩面前晃了两圈后,慢慢悠悠停下来:“再瞧瞧我,身上一个子儿没有,人不人鬼不鬼的,糟得不能再糟了!” 梅君咬牙切齿的说“你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好,活该,我活该。”常六自嘲的冷笑着点点头“我确实活该。我是天下最傻的人,不然也不至于让你们送到大牢里蹲一年。” “人在做天在看,常六,你差点让我们全家六口丧身火海,蹲一年已经是便宜你了。”梅月婵冷冷的回敬。 常六亳无愧色厚颜无耻的接岔道:“梅月婵,你没有一点同情心?我为什么放火?别人恨我可以,你怎么能恨我”? 梅月婵漠然的说:“我不恨你,你根本不值得我恨。我们这笔账一辈子都不可能一笔勾销。” 常六鄙夷地冷笑,挖苦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姜家瞧不上你半根头发。你只不过自命清高有点姿色罢了。” 常六恶毒的话语像一根根针,深深的刺在梅月婵心头。面对他的奚落,她背对着常六拧紧着眉头,强忍着心中的呼啸的风波。如果让常六看到她生气,便正中他下怀,他会变本加厉愈发嚣张,仔细一想,梅月婵反而顿觉释然。不就是几句难听话嘛,何足挂齿。多少比这更加疼痛的风浪自己都经过了,不禁哑然失笑怒气尽散。起身拿了三个茶杯放在桌子上,缓缓的逐个注满了茶水。 屋子里面有人再说话,一时间落针可闻。 “这种人就不该手软。”“笑面虎”王奎说着话,一撩大褂步入屋内。同在一条街,这里的风声早己经传到了他耳朵里。恰巧,他要订一家酒楼招待客人,路过衣店门口,顺便拐了进来。 “羞辱两个弱女子?你还是不是男人?怎么看都像一个骂街的泼妇。” 常六拿眼角斜瞥了他一下,在心里咒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好气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干什么,想告诉你一个规矩。”王奎上前一步,身体前倾贴近常六,面色阴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常六:“这是上海,不管你在别处是龙是蛇,想在这块地盘打个滚儿,先得折下一只角。” 王奎的话也提醒了他:这里是上海,梅家姐妹能在这站住脚跟,若没人撑腰,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的人经历的苦难之后学会了珍惜幸福,有些人却始终冥顽不化。 走到店外,常六仍不死心,一脸阴险,恶狠狠地说:“我的时间多的是。梅月婵,走着瞧。” 第56章 ·芙蓉旧(二) 第57章 ·芙蓉旧(三) 梅君正在做旗袍上的盘扣。盘扣虽小,工序却异常繁琐,几枚小小的盘扣往往比做一件衣服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心血。 盘扣的细致精巧足以使一件看似平凡的旗袍锦上添花,大放异彩,也是最考验功底和耐心的手艺。灵动巧妙的构思,才能设计出匠心别致,神韵天成的图案。缝制时更要针脚细密小心翼翼,才能使一枚凝聚心血的盘扣栩栩如生光彩耀目。 盘扣的图案与华丽往往彰显着主人的身份。有钱人家必是喜欢图案复杂寓意吉祥做工精巧的奢华风格,平民百姓则喜欢简单方便的朴素款式。 坠儿独自坐在门口的角落,整整一个下午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小黑乖巧的倚偎在他一侧,进入酥甜的梦乡,小黑是除了阿成之外他最亲近的朋友。 梅君做活的空档,总会放轻脚步悄悄到门外看他一眼。只要看到儿子平安无事,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梅君的个头比月婵要矮一点,同样的眉目清秀,温柔似水。如果月婵似亭亭的荷,梅君则像是嫣然的杏花。 看着闷闷不乐,走回店里的坠儿,梅君黑白分明的眸子尽是怜爱与幸福,轻声道:“这两天活多,娘要急着赶工,坠儿自己玩,不闹人啊!” 坠儿似懂非懂点着头,三步两步来到月婵身边,掀开她手中的衣服左瞧右瞧,冷不丁说:“娘,小黑的妈妈,好几天,没有来看小黑了。” 月婵冲他点点头:“噢。大黑肯定会想她孩子的。可能有事来不了吧。” “小黑是它妈妈生的吗?” “是啊。” 坠儿歪着脸又问:“那我是从哪儿来的?” 无邪的话,引得屋里三个大人,笑的生出泪来。罗姨接话说:“你这个小坏蛋,整天那么多问题。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坠儿嘟着嘴表示不信,转身从门外端着小黑的两条后腿抱进屋里,认真地说:“它是大黑生的,不是石头里蹦的,我也不是。” 坠儿看看没人再搭理他,崛起小屁股爬上梅君旁边的大椅子,似乎对她的耳垂产生了好奇。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摸了摸:“妈,这里有洞洞,疼吗?” 梅君歪过脸,凝望着这个满是问题的小脑袋,扑哧笑了:“不疼。这个眼儿是专门戴耳环的。” “娘耳朵上也有。”坠儿伸手指指旁边的月婵,接着又问:“那你的耳环呢?” 梅君正在做的正是一枚优美精巧的蝴蝶扣,心不在焉地回答:“妈妈的耳环卖了,你娘的也卖了。” “为什么?” “换钱呀,妈妈和娘没钱了??。” “那我爹呢?他为什么不管我们?” “啊。”梅君双手猛一哆嗦,使劲儿从后牙根倒吸两口冷气。一股殷红的血瞬间从刺破的手指上淌了出来,泅红了盘了一半的栩栩如生的蓝色蝴蝶扣。 童言无忌。坠儿无邪的双目如一汪清泉,正认真地望着梅君,等待回答。看到梅君流血的手,拧紧眉头,怔了一下,俯脸对着流血的地方不断吹气。 姐妹俩相视无言。 只有月婵能懂她突如其来的虚弱与沉痛。 梅君怔怔的望着坠儿那双清澈的眼睛,脑子一片空白无言以对。她的嘴唇有些神经质的抖动了两下,一双快乐闪着光泽的黑眸慌乱间黯然下来。她甚至不敢去正视那张稚嫩的脸庞、那双清亮未染纤尘的眼睛。她觉得心好像被什么绞紧,越来越紧并且往下沉,沉向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暗狭窄的地方。 褪去笑容的脸,苍白冰凉,阳光似乎瞬间消失,房间里变得阴冷暗淡那许多事的。。梅君把僵硬的身子向后挺了挺,嘴巴艰难的蠕动了两下,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根本不知道想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喝完梅月婵递来的糖水,梅君的思维仍是混沌一片,还有一种始料不及的刺痛――坠儿在长大。 坠儿早晚会长大。她却还没有准备好怎么面对他的长大。 在梅君的记忆深处,坠儿仍是那个在襁褓里挥着小手哭个不停的婴儿,那一刻她等了十个月,终于如释重负看到他被抱走,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她想要的解脱,本以为会轻松的心却始料不及愈发沉重,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被掏空,成为一处毫无生机的荒废的空院子。 在母子分离的那几天里,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那挥动小手的一幕一直在她眼前晃动,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啼哭在她脑海里汹涌回荡,直到他再次回到身边,她才敢把胸中压抑的思念哭出来。她终于明白,她自己身上的肉,是无法与她分割的。他们今生注定要以母子之称,她发誓这一辈子任何困难,任何人都不能再把他们分开。 梅君缓缓蹲下身子,将坠儿紧紧拥在自己怀里。她知道自己已经很坚强了,生命中晦暗难言的阴霾她都熬了过来,但是面对儿子,她该如何是好呢? 坠儿的目光纯如一汪山泉,可以倒映出她的影子。 梅君终于鼓起勇气,坦率的迎着这束目光:“以后不要再提父亲。等你长得和妈妈一样高的时候,好多你现在不懂的事自然就会明白。” 阿成提着一个精致的蝈蝈笼子快步进来,梅君才彻底从恍惚中挣扎出来。 阿成把小笼子交给坠儿,快步走到月婵和梅君旁边,面色紧张,不停地指向门外。 月婵和梅君不禁愣住了:外面?外面怎么了? 姐妹俩快步来到门口,一个身份不明的牌子靠墙而立。上面写着四个字:停止营业。 这个牌子是谁放的?是邻居粗心马虎的荒唐举止?这块匪夷所思的牌子意在何为? “这会是谁放的?”月婵自语。 “我放的。” 一个粗鲁傲慢的声音从她们身后扔了过来。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什么人。牌子的用意顿时明白八九。 “是荣哥啊。”月婵客气地向那个面貌黑青五大三粗的男人打招呼。荣二发,这条街的地头蛇。他的来意无非为钱,可是人的胃口是无限的。倘若得罪了他,日后又恐难立足。平时多是他的弟兄们出面,今天荣二发兴师动众亲自登门,一定有什么大事。 梅月婵小心试探:“荣哥今天有空?” “听说你们姐妹生意做得不错,荣哥我来瞧瞧。” 荣二发眼睛虽大,但白眼儿过多反而使整个人显得粗鲁。 “哪有不错,混口饭吃罢了,都是托您荣哥的福!” 荣二发斜着一双牛眼瞄了瞄梅月婵。??“怎么,我荣二发这么没面子,大热天来一趟被拒之门外,没个歇凉之处?” “哪里!我正要请弟兄们进来喝茶解解渴,顺便挑一些喜欢的布料,因为您亲自压阵,您还没发话我哪敢妄自抬高身价。荣哥里面请。”梅月婵说着闪身侧立门边,笑脸相迎。 荣二发是个粗人,喜怒皆形于色。大步进了衣店,在椅子上坐下来,跟随他身后进来的人,肤色黝黑,光头泛青,外号“虾米”,一声不响站在他的旁边,其他同来的五六个兄弟却仍立在门外。街上来往的行人不断有人向里张望着,猜疑着,对面凉茶店的伙计也探头探脑低声议论。 “龙哥今天给面子,我这里新进了几批料子,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让弟兄们进来喝杯水瞧瞧。”话音才落,月婵句梅君使个颜色,去请大家进来。 “不用。”荣二发打断她的话,然后端起茶杯自顾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的说:“他们没空。”此前虽然听说过荣二发用这种手段迫使其他商户出血放财,但对梅家姐妹还算客气,从没有什么纠纷衅事。梅月婵知道,如果他跺跺脚,她们在这里便没有安稳的日子。虽说吃的是江湖饭,平日里倘若哪家商铺有人滋事,荣二发都会派人解围照应,这条街上的人对他并不反感。今天是第一次出现在梅家衣店。 门外有做衣服或是买料子的客人,看到荣二发手下一群人立在门口,冲他们吹胡子瞪眼一脸凶相,张望了一下便识相地走开。 “荣哥。”梅月婵上前帮荣二发添满了茶水,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微笑着轻声问道:“荣哥今天亲自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荣二发在心里很钦佩这个女人。一对异乡姐妹,在鱼龙混杂的上海能站稳脚跟,在这么多男人的天下,支撑起自己的命运,能做到这一切的女人应该不一般。而眼前这双眼睛确实与众不同,温文尔雅又不容侵犯,客气不失尺度,含蓄中隐现棱角。 或许是源于怜香惜玉,自从她们在这里开店,荣家帮的手下,从没有对她们有过任何骚扰。 但是今天,不同以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收了“周记衣庄”周掌柜的钱,就要替他拔掉心头之患。 “荣哥有事请直说,我们姐妹俩混口饭吃,以后还得全靠荣哥照应。我们历事少难免有大意之处,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荣哥还请包涵!听说荣哥是个义气之人,明人不做暗事。今天荣哥赏光,不知道――” 人心隔肚皮,谁也料不到别人的心思。梅月婵有意放慢语速,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虾米”扬声道:“荣哥想请你――”。 “虾米”话没说完,荣二发突然一扬手,懊恼地瞪着他,没好气地质问:“谁让你多话了。” “虾米”被荣二发喝住,剩下的话哽在喉间,咽了回去。不太情愿的嘟囔道:“这一年来你们能这么安稳的做生意,你这店能开得这么省心,也不想想。” 荣二发有些恼羞成怒,黑青着脸,目光死盯着地面,看也不看扬起手中的茶杯便沷了出去,粗声喝道:“出去。” 荣二发对手下客气出了名的,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为他做事。大家从没见过他如此大动肝火,面面相窥,更弄不懂他为何突然改变了计划。望着脚下湿湿的地面,茶叶蜿蜒的痕迹,虾米一头雾水望着让人费解的荣二发,目光耐人寻味的从梅月婵脸上扫过,愣了一下,一言不发悻悻地走开。 荣二发此前喝了些酒,弟兄们趁着酒兴起哄让他把梅月婵约出来喝茶。但此刻,荣二发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样的举动和想法会玷污他原来的初衷。自从他打下这片地盘,从来没让这里的商铺遭受外来势力的搔挠,欺男霸女的龌龊更是他所不耻的行为。 荣二发紧咬牙关,绷紧的脸颊可以看到突起的颊塞。“兄弟们手头紧,开张时没好意思过来庆祝,今天抽空过来瞧瞧。” “荣哥若不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也不会亲自来。荣哥说个数,我若有,现在就给你拿,如若不够,三天之内必然给你凑齐。” 望着梅月婵真诚的眼睛,荣二发竟一时语塞。他临时改变主意有些骑虎难下,随便找了个借口本打算刁难她一下,但没有想到,梅月婵会如此礼遇、爽快。她若支支吾吾推三阻四,最好是撒泼耍赖,他正好借机将她赶出这条街。 “要不是荣哥抬举,我们姐妹怎么可能在这块地盘上安安稳稳做生意,我心里都是知道的。”梅月婵依然保持着微笑,声音不大却很真诚:“虽然我们谋生的道不同,但我愿意交荣哥这样的朋友。” 荣二发胸中有一种热乎乎的情绪在流淌,让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感动。历世半生,他看惯了虚伪的笑脸,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 门外有人探头探脑向屋内看了一下,与“虾米”交头接耳说了什么。“虾米”再次进店,来到荣二发跟前,俯身低语:“荣哥,郑老板在“聚福楼”有请。” “郑老板?”两个人平时泛泛之交,来往不多。荣二发稍一寻思便明白,多半是和眼下的事情有关,低沉地一笑:“看来,梅姑娘在这里有人撑腰。” 梅月婵听到郑功成,心里也明白七分。她虽不知道郑功成为什么帮他,作为房东,租客的安全他也是应该出面的。 “我要用的钱数目很大,你不心疼?”荣二发又喝了一口茶,反问道。 梅月婵淡然一笑,目光如星望着他:“钱是身外之物,去了还可以挣。我相信,将心比心,以荣哥的为人,我若日后有急需用钱之时,荣哥也会这样待我。” 荣二发是个性情中人,眼底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柔软与佩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二话不说起身扬长而去。 梅月婵审时度势以机敏和真诚,不伤寸甲赢得了主动,但荣二发放弃索财一分没拿反倒让梅月婵心生疑惑隐隐不安。梅月婵把心中的狐疑告诉了梅君,她怀疑荣二发的出现,背后有蹊跷,打算尽快找个机会,探清荣二发的口风。 第二天,荣二发一如往常,再次巡视他的地盘时,梅月婵却意外失踪了。 第58章 ·风无形(一) 一夜细雨,初晴。不定的天气,就像无常的命运。风雨的间隙中,阳光旖旎,淡淡沁香裹在身上,暗淡的生活便有着一种朦胧的幸福。 地面湿滑,到处有积水,拉洋车的男人们纷纷高挽裤脚聚在树下。 “李烂腿”独自蹲在一边满腹心思一筹莫展,水烟袋咕嘟咕嘟的声音也难以消减胸中沉重的矛盾和郁闷。一年前,他的左腿在拉人过程中翻车受伤,此后溃烂不止脓血长流,求医无数始终毫无效果,而现在裸露的皮肤上已结痂,周围只留下巴掌大一片颜色淡于正常皮肤的疤痕。 “李烂腿?” “虾米”重重地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反应过来。 “你这腿好啦?哪位高人医好的?” “衣店的梅姑娘。”李烂腿有些心不在焉,木纳地把治腿的经过大概说了一下。 梅君和往常一样,抱着坠儿晚一些来到衣店。每天都是月婵一早出门,开门后和罗姨一起收拾。但是今天,直到梅君过来,罗姨都不曾看见梅月婵,店门紧锁迹象反常。前所未有的异样,让梅君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随后问遍了周国的商家都不曾见到梅月婵的身影,附近能找的地方均无结果,梅君心乱如麻焦急如焚,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扼住她的神经。 天己放晴,她却感觉不到阳光,只觉的有风在心间呼啸穿行,大块的阴云遮蔽了天空。 看到荣二发带着手下大摇大摆的过来,路边的店主讨好殷勤的和他打着招呼。荣二发对这种虚伪的市侩庸俗的嘴脸心存不屑,但又渴望着这种被认可抬高的虚荣感。 一路上,听着弟兄们七嘴八舌议论有关梅家姐妹的小道消息,既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阻止,以少有的沉默任由这些闲言碎语在耳边飞来撞去。 远远看到人群中荣二发一帮人的身影,梅君便惊慌失措奔了过来。 “荣哥,我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求你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梅君声音颤抖着,恳求道。 面对梅君语无伦次面容焦急的样子,荣二发有些似懂非懂,只能茫然地随口应付道:“好说好说。” “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们姐妹不容易,能做到的一切绝不含糊。只是,请你不要伤害我姐姐!”梅君再次楚楚可怜的向他恳求。 梅君这段话更加让他丈二摸不着头脑,荣二发显然有些不耐烦:“你都说些什么呀!我还有事,没时间奉陪。” 梅君踉跄着闪身拦在荣二发面前,光头虾米立刻上前一步,凶巴巴的威胁道:“想干什么?” 梅君神情慌乱欲哭无泪:“大家都说荣哥一向明人不做暗事,若有得罪之处我们都是无心的呀。” 荣二发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她:“你这个女人,啰哩啰嗦莫明其妙。” 梅君己然六神无主,她怀疑姐姐不明缘由的失踪与荣二发有关。荣二发满脸不悦瞪了她一眼,抬脚欲走。梅君焦急万分,哭喊道:“我姐姐不见了。是不是和你有关?” “虾米”一把推开她,粗鲁的质问道:“你姐姐不见了,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不负责给你找人。走走走。” 不祥的预感折磨着梅君:姐姐一定是遭遇不测。 荣二发终于弄明白事情原委,诧异地问:“你怀疑我啊?” 梅君眉头紧蹙泪落如雨:“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面对质疑,荣二发心生不悦,冷淡地说:“我荣二发一向不做暗事,敢作敢当,也从来不向谁证明什么。这件事和我无关,信不信由你。” 梅君一看他要走更加着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荣哥,现在我姐姐下落不明,她一定是出事了,求荣哥帮帮我们。” 荣二发虽然脾气暴了点但比较重情义,别人若敬他一尺他会还人一丈。只要他高兴他愿意,可以割身上的肉给你吃,但若惹恼了他,他却是翻脸不认人比你狠辣十倍。梅君可怜楚楚泪光盈盈的样子,荣二发虽心生恻隐,但是仔细思量又觉得不置可否。梅月婵冰雪聪明又阅人无数不可能轻易上当,姐妹俩一向处事严谨小心与邻里相处甚好没结什么仇怨,以此断定,是梅君过度紧张。 “也许你姐姐临时有什么事来不及通知你们,时间还早沉住气等等,看情况再说,我一会儿再过来。”荣二发搪塞道。 梅君无耐,踯躅着回到店里,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分析姐姐失踪的原因,希望能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点蛛丝马迹。 昨天晚上姜少秋的表妹小芬赶到这里,并且一起去了她们住的地方,半路上梅月婵曾怀疑有人跟踪,但最终没有发生什么诡异的行为,最后不了了之。 会不会因为小芬逼问表哥的下落,姐姐情急去找姜少秋了?梅君暗自琢磨。但是,这又不是姐姐的行事习惯。姐姐突然失踪凶多吉少,而自己却找不到任何线索,无助与焦灼咀食着她,于是拥紧坠儿痛哭失声:“姜少爷,你在哪里?姐姐出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生活的诡变像汹涌的波涛,而她们渺若沙砾蝼蚁,眼睁睁被吞噬。 姜少秋此时在海边独自沉坐,晨风徐徐拂过脸庞,消瘦俊朗的面容多了一些沉痛。离家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坐在海边,一夜无眠。海浪在远处不停的呜咽奔腾,海水的心从来没有逃出过天地牢笼,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心中对自由的向往。 自从梅月婵离开广州,前所未有的思念日日折磨着他。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在乎另一个人。在此之前他更没有喜欢过谁,一切与女人有关的纠葛无非源于他的叛逆。从没有谁在他心里停留过。他想找到她,像不小心丢失一件自己珍惜的有意义的东西。 她无意间闯入他生活的那一刻,他的世界注定将发生改变。 夜深人静了,星星辍满天空,他觉得那一夜好长。夜再长终会过去,北斗星总在指示光明,晨曦总会掀开黑夜的面纱。太阳出来的时候姜少秋捧起脚边的海水,将脸浸在手心里,与故土做最后的告别。几经周折,换了几家洋行,仍是逃不脱母亲的铁手腕,他对这毫无怨言更从未因此动摇。母亲万万想不到的码头最终成了他的落脚之地,一个曾经阔绰的少爷混迹于成群的苦力中,寻找自己命运的出路,更想不到的是命运安排他们再次相遇,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荣二发离开梅君处,弟兄们仍在议论:“荣哥,你真要帮那个女人?” 荣二发像没听见似的,沉默不语。 “虾米”也感到很是疑惑:“怎么可能好端端一个人突然不见了?又不是呆傻缺心眼。” 有人却不以为然:女人不都这样一惊一乍的嘛!屁大点事就吓得跟天塌了似的。有人说确实有点不正常。按她妹妹所说,她一早离开了家,但是这条街又没有一个人见到她。这条街从东到西要走过几十家店铺,经过多少人的眼皮,不可能没有一个人见到她。 “虾米”的光头在太阳底下泛着青光:“是啊,她不是那种串门子忘了正事儿的人,这衣店可是她们生存的保障。” 始终不言不语的荣二发,突然停住脚,表情奇怪地看着虾米,认真问道:“你也认为她是出了意外?” 虾米点了点头。 “为什么?”荣二发接着又问。 虾米摇了摇头:“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觉得,如果不是身不由己,不可能不开门失去消息。” 荣二发低头沉思着。他早已经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江湖之事。江湖没有永远的赢家!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抢夺他们浴血打下的江山。他之所以怜惜梅家姐妹,正是向往她们那种平淡自足的生活,她们无依无靠的境地,让他想到自己无暇照顾的父母、妻儿,自觉愧对。但是看看身边这些生死与共过的兄弟,一个个血气方刚,都想轰轰烈烈闯一番天地。虾米尚缺历练,青龙会窥视地盘已久,自己若心生退隐金盆洗手,不仅对不起他们受过的伤流过的血,恐怕还会陷大家于不义横遭灭门之灾。 虾米轻声问:“荣哥,你打算怎么办?” “这关我们什么事啊。”荣二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点着,用力吸了一口,扬起脸慵懒地吐出淡蓝色的烟雾。看着那一团飘渺的东西渐渐散去,荣二发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刺眼,让人极不舒服。一种莫名的不安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气定神闲。 “会不会是青龙会的人?”虾米心存疑感地问。拉黄包车的车夫,几个月来屡遭“青龙会”手下骚扰。荣二发思忖片刻,犹豫着摇了摇头:“他们若下手找我们才对。” 手下二狗,过时穿过人群匆匆跑过来。惹来其他兄弟不断调侃:“二狗,跑这么快要发喜糖吗?” 二狗嘿嘿一笑并未接岔,转到荣二发跟前向他报告:“荣哥,郑老板找你,他亲自来了。就在后面,我先跑来告诉荣哥一声。”二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知道了,办你的事去吧。”二狗点下头,转身快步走开。几步远的地方,郑功成带着两个手下脚步匆匆正朝这里赶来。荣二发原地未动,叼着自己的香烟悠闲地注视着他。 “荣哥。”郑功成健步上前,微笑着向荣二发打招呼:“荣哥可真够忙,找你还真不容易。” 荣二发直接挑明了问:“你找我一定有事吧。” 郑功成也不客气开门见山的说,确实有事,是为了梅家姐妹的事。 荣二发用一种看出端倪的笑送给郑老板,不无嘲讽地说“这条街关心她们的人,还真不少。” 郑功成对他的揶揄视而不见:“梅月婵被人劫持,不知道是不是和荣哥有关?” 尽管郑功成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荣二发还是觉得事情有些离谱,不愿贸然轻信,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你说梅月婵被人劫持”? 郑功成眼神疑惑:“你不知道吗?” 荣二发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梅君说他姐姐失踪了,你说是被劫持,你好像知道得更详细。” 郑功成紧紧地注视着荣二发:“有人亲眼看见她被人劫走。只是那些人都是生面孔,不摸底细。” 荣二发对他的怀疑感到好笑:“难道你是怀疑我啊?真是奇怪,一大清早找我兴师问罪。凭什么?我荣二发就算看谁不顺眼,也是挑明了说挑明了干。” 郑功成双手抱拳:“荣哥不要见怪,对不起。既然这样,我相信你。荣哥,你的消息广,我真诚的肯请荣哥出面帮忙打听一下,江湖中的事,毕竟荣哥的名字还是有份量的。” 荣二发心生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们。” “受人之托。” 荣二发有些犹豫,面露难色望着远处。不远的地方,几棵树正微微晃动无法平息,一定有风经过,但从没人他目睹风的形影。“你有君子之约,可我荣二发和她们没关系。我的地盘上没人敢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为!若是别处――我真不想淌这浑水,我得为我手下几十号兄弟负责。他们都有妻儿老小,不容易。” 正说话间,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脸色凝重脚步匆忙奔到郑功成面前,似有顾虑地看了一眼荣二发,欲言又止。 郑功成急急地说:“荣哥不是外人,情况怎么样?” 年轻人答道:“在马家货场。” 郑功成再问:“确定吗?” “确定,但是我们的人没办法进去。”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望向荣二发,眼神中燃烧着期待、疑问、信任。 荣二发抬起脚,用力捻碎丢在青砖上的半截香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59章 ·风无形(二) 第60章 ·故人辞(一) 第61章 ·故人辞(二) 小芬果然如姜少秋所料,孤注一掷守在衣店,但她对梅月婵失踪的真实性保持怀疑,对梅君的任何解释都置若惘闻,喋喋不休的吵闹着。 “昨天晚上找她要人,今天一早就莫明失踪?我不会相信这种乌龙的说法。”面对这个任性惯了的刁蛮公主,梅君只好闭口不言。小芬说累了,自己泡了杯玫瑰花茶,边喝边嘀咕:“为了躲避我,找这么低级的借口,真是可笑。” 郑功成和荣二发回来后把目前知道的情况和安排如实告诉了梅君。马家货场唯一的一辆汽车常年出租,任何人交定金都可以使用。 小芬这才相信梅月婵的确发生了意外,怯怯地起身来到梅君面前,一脸惭愧想为自己的莽撞表示歉意又拉不下面子。 望着梅君悲切迷茫的眼神,小芬终于安静下来,心里顿觉一片潮湿。自己怀恨在心的人遇难倒霉本该兴灾乐祸才对,不知道为何,小芬却高兴不起来,反而为梅月婵的凶险处境感到揪心。 整个房间好像浸在梅雨季节,连空气也湿漉漉的。 看着被煎熬的眼睛自己却爱莫能助,郑功成自觉一愁莫展心生叹息,轻轻地站起身踱到门口。 “有多大把握?”充满忧虑的女声在他旁边轻声问道。 郑功成闻声回头。女孩粉嫩苹果脸,方襟中领收腰粉袄玲珑凸现,细碎梅花疏落祆上,锦锻荷叶袖镶着绿绸滚边,露出纤细玉腕,颈间腕上无不珠光宝气,下身过膝同色百褶沙裙,同色系的高跟皮鞋镶着闪亮的水晶。娇小身材奢华尊贵宛若仙子。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倍受命运偏爱,势力的獠牙利爪又尚未长齐的女孩子。一双明亮的大眼晴正担心地凝视着他。目光充满了信任,仿佛他说任何的话她都不会怀疑。 郑功成坦白的告诉她把握并不大。虽然知道梅月婵下落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进展和新发现。 小芬凝重的拧起眉头自语“会是什么人呢?” 面对这个过度忧虑陷入不安的小女人,郑功成不由心生怜惜,不忍心她再被折磨,轻声地问:“你是谁?” 小芬轻启樱唇款款答道,“我是墨小芬。姜少秋的表妹。” 一辆黄包车在衣店门口匆匆停了下来,“笑面虎”王奎快步跨进店里,心急如焚的众人立刻围了过来打听消息。 “王掌柜,我姐姐怎么样了?”梅君红肿着眼睛未等他落座就急切地询问。过度的担心己使她的嗓音略显干涩黯哑。 “货场并没有发现梅月婵。绑架的人留下了一只绣花鞋。”王奎面露难色哎声叹气道:“这世道太乱了,他们要五万块大洋,钱到放人。” 这个数字让一群人张口结舌。梅君扶着桌子虚弱地坐下来。一块大洋够五个人去中档西餐厅吃一顿,可以做两件精致奢华的旗袍,如此算下来,姐妹两个人省吃俭用做十年的衣服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每个人命运不同,仅是为了活着,一些人都需要全力以赴应对,残烈的在宿命中挣扎。 “究竟是什么人?”面对郑功成的疑问,王奎木然地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杏仁色绣花鞋。梅君握着鞋,压抑许久的担心,顿时奔泻而出化作泪水的雨帘,哽咽着讲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胃口太大,我做不了主,赶回来和你们商量一下。”王奎不动声色,眼睛骨碌一转从大家脸上扫过。 小芬急切地问:“能保证她的安全吗?告诉那些人,不要亏待她,照顾好她,十日内五万大洋一块不少交他们手上。” 王奎不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却口出狂言的小姑娘,暗自思付她的身份。提醒她,是五万块大洋。 “对,五万。”小芬斩钉截铁的口吻非常豪爽,那坚定的目光让人不敢怀疑她的能力。这算什么呢?她不认为他们口中的巨大数额对她同样存在压力。 王奎对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口气不禁抱以冷笑:“空口无凭他们恐怕不会答应。” 小芬枊眉轻扬,骄傲地歪着脸:“立字为据,可以预付他们一千块定金,我们墨家岂是徒有虚名之流。” 王奎一听墨家,立刻意识到面前这个衣着奢侈气质高贵的小姑娘有着不容小窥的实力和背景,话锋一转:“若真是十日之内,这件事暂缓一下倒也容易解决,只是他们只给了两日的时间。” 小芬一听气呼呼的叫道,这分明是在刁难人。王奎见状心中有数,暗暗松了口气:“这么短时间要凑齐五万现洋,仅凭我们恐怕难以办到。高利贷又要有物抵押才行而且还有期限制约,再加上利息,两辈子恐怕都难以还清。”说着,扬起下巴,瞄了一眼自以为是的墨小芬:“你家就算有金山银山都是你父母的钱,你花多少都无所谓,用在异性旁人身上,他们恐怕会仔细斟酌。” “……”小芬顿时哑口无言。想了想摘掉自己的蓝宝石耳环,退下手腕的和田玉镯,愧疚地望着梅君:“对不起,我早上一直误会你。时间太紧了,这些能换多少算多少。” 现在除了小芬的首饰和店里非常有限的现金外再无他物,就算郑老板王掌柜能凑一些也不过寥寥,杯水车薪而己。想了想,梅君转身对王奎说:“只要能救姐姐,我就算卖血、当掉这个店,都愿意。” 梅月婵的安危迫在眉睫固然重要,但这个店是她们三个人赖以生存的保障。大家感觉不妥。 梅君泣声道:“若是姐姐因此有个好歹,我还有什么脸活?人没有了,留个店又有什么意义?”众人劝她不要着急,即使是卖店也不容易。未必正好就有人愿意接受,即使愿意,这间店所换数额也是无济于事。 荣二发听梅君这么一说再也沉不住气,站起身嚷嚷道:“自古以其人之道还其人这招最有效。我们来个硬碰硬。” “不行,现在还没有见到人,不清楚人在什么地方,万一出现闪失……”郑老板摇摇头,小芬、梅君、王奎也都不赞成。不摸底细的情况下,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 众人面面相窥,一时间除了叹气别无他法。事情再次陷入僵局。大家已经竭尽全力,梅君不忍心再从钱财上拖累众人,双膝一曲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梅君姐姐,你这是?”小芳慌忙上前,想扶起梅君。王奎、郑功成、荣二发也纷纷站起身,无措而尴尬。 “你们几位一直以来对我们都有照顾,眼下横遭不测再次挺身相助,就在感激不尽。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救出姐姐,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有事,我求你们几位掌柜的买下我这个衣店。”说完,梅君躬身向他们深深叩谢。 坠儿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早己经从大家忧愁的面容和凝重的情绪感觉到不安,此时看梅君跪在地上,将小黑夹在臂弯处,眼泪旺旺跑过去搂住梅君的脖子嘤嘤低泣。 梅君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诉他:“坠儿,跪下给伯伯们磕头,求他们买下咱们家衣店,好救你娘。” 坠儿对梅君的话似懂非懂,只好顺从地跪了下去,“求求伯伯们买下我们的衣店吧,我想我娘。买下吧,求求伯伯们。我要我娘。” 娘俩每一滴泪水都像一把刀子,扎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小芬再也忍不住,用手捂着脸,扭身依在郑功成的肩头低声抽泣。 郑功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尴尬地怔了一下,随后才犹豫着把手放在小芬的肩头,轻拍了两下给她一些安慰。 “我们不能买呀,不然会让人以为是趁人之危。”王奎面露难色,郑功成和荣二发两人均不言语,眼里却同样写满了无奈与沉痛。 “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是我求你们买下的。”梅君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善于察言观色是生意人特有的本领。王奎自言自语的话倒像是说给别人听的。“落人口实倒无所谓,关健是都没能力一下子拿这么多钱呀。 荣二发凝眉不语,迟疑了片刻。 “行了,我来吧。” 荣二发当着众人的面,白纸黑字写下合约,许诺梅家姐妹日后随时可以原价赎回,并且以自己不善经营为由,在梅家姐妹有能力赎回之前仍由姐妹二人打理生意。 郑功成望着荣二发,一字一顿道:“我们带笔钱过去,再探一下口风,关健――”郑功成话没说完,荣二发接岔讲道:“关键是要认清楚幕后的人是谁,再做打算。” 两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不由得会心一笑。 姜少秋赶到时,荣二发三人前脚刚刚离开。从暂停营业的几个字,姜少秋立刻嗅到异于常日的气息,脸上轻松的笑意被紧张与担忧淹没。小芬看到姜少秋和阿更,立刻转忧为喜,像只快乐的小鸟挥舞着双臂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拉住姜少秋:“表哥!” “出什么事了?” 梅君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像株被雨淋透的山茶,伫立着。小芬一口气把所了解的事情一字不漏全都说了一遍。姜少秋默默地听着,紧紧的蹙着眉头。 “马家货场?”我刚从那过来。怎么会这样?”姜少秋有些难以置信。 小芬听到姜少秋的话,立即惊问:“表哥你怎么会在货场?” “先不说这个,小芬。”姜少秋转脸儿询问梅君:“我对那里了解一些,我回去找找吧。” 梅君拦住他:“你知道在哪里吗?怎么找?” 姜少秋焦灼的目光隐埋着深深地担忧。梅月婵下落不明急等援救,大家虽然担心却束手无策无从下手,静下心来稍加思索后他决定自己留下来,吩咐阿更马上返回货场。另外叮嘱阿更找库房陆先生打听一下常六出现在码头的原因。在他看来,常六的出现甚是可疑,大多时候,巧合其实就是线索。 阿成己来许久,对大家的议论若有所思几次欲言又止。他怕自己会吓到大家,更怕因此惹人误会。但是,一些隐情他必须提醒大家,犹豫再三索性豁出去了。 “你们也要留意王奎。我来这里闲逛,都是他的安排。”说完,阿成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等待接收意料之中地错愕、狐疑。 一个所有人眼中的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不止令人难以置信,更会让人心生怀疑。 “原来你会讲话?”姜少秋疑感不解。 阿成郑重地点点头,解释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觉得有时候不讲话反而会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看到姜少秋并不太反感,阿成继续说:“我觉得你们都是正直热情,可以做朋友的人,才向大家坦露真面目的。” 姜少秋抬手当胸友好地给了他一拳:“多少年没讲话了?”阿成说,十年了。然后不禁黯然慨叹:“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讲的话没有人愿意听,更没有人能懂,还不如做个哑巴好。” 这样的愁绪谁不曾有过。满腹心事无从诉话无人能懂。多少这种疼痛交织的时刻,姜少秋无力挣脱渐渐习惯以酒买醉,众人欢笑声里孤独舔舐心底的黯然,直到遇见梅月婵。极其平凡的一天,却注定不同以往。虽是初次相遇,他笑中的落寞,傲慢中伤感,第一次有人洞悉。 …… 那日酒醉后受伤,引得下人们四处寻找,素不相识的女人帮他清洗伤口:“你若不愿让他们看见,这里是安全的。我要走了。酒醒后自己回家就好。” 姜少秋一脸不屑道“你这么好心?我不是姜少秋你会救我吗?” “救你只是因为你受伤了,我不认识姜少秋。其实,再热闹的场合你心若不在怎能快乐?如果你喝的每一杯都是快乐,又何来孤独。” “笑话,我姜少秋能有孤独。” “你眼睛里全是。” 她就这样出现在他头痛欲裂的恍惚中,仿如一场梦中邂逅。酒醒后无影无踪,只是从此,以往浮于生活表面炫目的泡沬开始莫明褪色变的索然无味。 第62章 ·故人辞(三) 第63章 ·方无邪(一) 黄昏己至夜暮尚早。阳光收敛锋芒,透过四棱的窗,铺设阴暗的小屋子,象是不舍即将消逝的白昼。 梅月婵靠墙虚弱地斜倚着身子。两天未进米水,她己经无力再去挣扎。落寞地注视着眼前的微光,目睹它从无边的黑暗里奋勇而出又由明亮渐渐暗淡,心有千万不舍却无力将它挽留,只能眼睁睁望着它一寸寸逝去。 每天这时候,她和梅君便开始收拾好要带回去赶做的成衣,准备回家了。坠儿最喜欢被她牵着,一张巧嘴总有说不完的话。这种简单的日子虽忙碌辛苦却无比充实幸福。这样平淡的生活却只象风头浪尖之间暂缓的安宁,随时会被命运突来的汹涌无情打翻。 常六将她扔在这里后再没出现。白天曾有一些杂乱的人声,此刻己了无声息。屋内没有日常用具,除了少许错乱堆放的杂物只有几张枣红色太师椅覆满灰尘闲置于墙边。两口红木箱子境况稍好一些,应该常有人打理。 突然,一串匆忙的脚步声踩碎这陈闷窒息的宁静。脚步迅疾稳健,倾刻便来到门口。开门落锁,随着木门发出的吱嘎声,一个男子闪身入内。上下一身黑,透着干练。短发掠耳身材瘦小但动作敏捷脚下生风。面白如雪唇红似血,浓眉凤眼无不是精勾细描。凭直觉像是戏园里没卸装的俊俏戏子。 黑衣男子被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到,心里倒提一口气,一时愣在原处。稍后微微定了下神,男子缓步上前,疑惑地打量着眼前来历不明面无表情的女人。一双美目清透如泓,冷冷的目光不卑不亢。虽然只露眉目己尽透清秀精致,秀发轻绾脑后,镶金蝴蝶玉钗,?朴素不失淡雅,柠檬黄的圆襟低领收腰夏祆精绣蝴蝶暗纹,丝绸黑滚边,中袖露肘,端庄而委婉,黑色紧身西裤显的身材瘦挑俢长。杏仁色竹叶锈花软鞋,不知何故仅剩下了一只。 “侬是萨宁?”黑衣男子一口地道的吴浓软语暴露了女儿身。从她愕然的反应,梅月婵已经猜出她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介于她和常六的关系尚不明确,梅月婵冷静淡漠地注视着她。 在看到熟人之前梅月婵对自己侥幸得救己不报任何希望。 女戏子撕开她嘴上的封布,她也只是淡淡地说,我昨天被人绑了,藏在这里。 女戏子思索了片刻又重新封上她的嘴巴,迅速转身离开。匆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女戏子上了路边的洋车,交代车夫,去找我哥。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就好像她从没有来过。 李青龙带着几个弟兄正在赌场里面巡视。青龙“六虎”是青龙会的主干力量,“青龙会”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六虎功不可没,而六虎中的核心便是李青龙,就连“青龙会”的大佬李坤也要敬他们一头。李坤近几个月借口重病缠身帮中事务交由青龙全权处理。 上海的许多赌场都由日本人控制,李青龙的地盘上有两家赌场和一座舞厅,周围几条街,银行林立商家云集,是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及娱乐场地。那些富商权贵们在这里挥金如土醉生梦死,也经常因为帮派之间明争暗斗上演厮杀,富豪之间的实力较量更是频频擦枪走火。 李青梅赶到时正巧有人闹事,和车夫两个人,二话不说挥拳助阵。舞厅内一片混乱各种尖叫不绝于耳。不过战势很快便以“青龙会”的镇压成功结束。“青龙会”己成为上海“青帮”“鸿帮”之后第三大帮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无论人脉资金人手都不是那些新入道的喽啰势力可以动摇的,闹事的多是客人之间,因为女人争风吃醋或者资金纠纷僵持不下,导致互相翻脸。实在劝说不下时,只能出手武力制止争斗双方,然后劝其离开另处解决。 其余人迅速开始收拾残局,李青龙随青梅来到了外面。夜风徐徐掠过耳畔,李青龙身材高大肌肉结实,五官硬郎尤如刀刻,不苟言笑的脸配以倨傲不训的眼神,冷酷的外表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即便是在这人潮济济的大街上,他仍显得格格不入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青梅怀疑是帮中兄弟有人私自行事,特意来告诉李青龙一声。大佬李坤的伎俩大家都心知肚明,兄妹俩处事格外慎重小心。 李青龙对经常追随的两个手下,说一点小事儿,不必跟随,很快就回来,便独自同李青梅离开。 梅月婵听到有动静和杂乱的脚步再次敲开黄昏的寂静,丝毫没有紧张。 她只想好好的生活,命运的恶浪却一再掀翻她的等船。虽不知是凶是吉,既然避无可避只能迎头面对。象个勇士,几番沉浮挣扎始终难逃命运的捉弄,但面对无常的宿命,她己经由最初的慌乱变得镇静。 最近帮中事务繁杂,李青龙憔悴不少,胡子拉碴面色疲倦,再加上刚刚武力制止了一场争斗,难免身上衣冠不整沾染血迹。可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狼狈相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张脸被遮着,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如水眉目里,满是深深地戒备与冷冽。 四目相对近在呎尺,李青龙有些僵硬的思绪被一种遥远的无声无息的温暖打开。 一年前…… 一片片丢失的断章也正悄悄的在梅月婵的脑海重新复活,往事呼啸而来――初到上海时举目无亲,姐妹俩在街边缝衣刺锈,生意清淡免强维持,月婵想另找一份工贴补生活。拉客的李烂腿告诉她“夜上海”正在招一些女招待…… 李青梅诧异的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哥哥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李青梅用肘部碰了一下李青龙。彼此分明认出了对方,但又心照不宣选择了沉默。 李青龙迅速直起身子干咳了一下,对李青梅说:“我找些药来,你给她处理一下伤口。” 由于长时间捆绑,即使松开束缚,梅月婵的双臂己麻木酸痛无法活动,直到千针锥刺的疼病唤醒血脉的活跃,才免强笨拙的微微抬起。解开的绳子上粘着凝固的血笳和萎缩的皮肉,梅月婵腕间的血笳撕裂破损,重新涌岀的鲜血顺臂蜿蜒。 望着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状况,见怪不怪的李青梅也不由心疼不已。 这里唯独不缺跌打损伤的药品,李青龙很快便从别的房间翻找出一些药水药棉,送过来然后立即又返身出去。他不仅要迅速从看门人口中了解一些有关的信息,还要搞定散布在周围便装的“熟人”。 冯前进带着手下两三个人,已经在门口布警多时,看到李青龙出来,靠在路边树上,两臂交叉在胸前,一动未动面带嘲笑与玩味。 “李青龙,你也有犯到我手上的时候!” “这话怎么说?” “你装什么装,有人到警局举报你们绑架。” 李青龙对他的调侃毫不在意,悠闲地点了一支雪茄递到冯前进面前:“你可以进去搜啊?” 身为警察,冯前进自信自己是一个公正廉明善良的人。他明知“青龙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碍于某些不能明说的压力在很多时候不能秉公执法实在窝火,总想找机会铁证如山抓到“青龙会”的把柄。并不是为了个人扬眉土气,只想证实邪不压正这几个字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 这次接到报案有人被绑架,他立刻带两个兄弟前来,出于担心当事人的安全也因为证据不足,不能贸然行事只能暂且蹲守。 “你别逼我,上边怕你我可不怕,上面跟你们有什么交易我不关心,但我是清清白白的。你以为我不敢?” “你觉得你能搜到人吗?” “李青龙,你早晚会栽到我手上。”冯前进接过李青龙的烟轻松地说。 “你总这么针对我个人,假公济私,眼界太窄了吧。” 冯前进吐出一个烟圈:“这不叫假公济私,你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吗?” “这件事情和我个人无关。第二,这件事情也不是“青龙会”的授意。我怀疑有人陷害灾脏,我必须亲自弄清楚,所以第三,把你的人撤走。” “哎!李青龙,你未免太嚣张了吧。啊――跟警察讲条件。” “我会查清楚事情尽快给你个交代;我保证她的安全;第一时间放人。这些条件和你交换。” “……” “报案的人在哪儿?” “干嘛?你还想威胁当事人啊?” 李青龙转身欲走,冯前进扔掉手里的半截烟蒂,在背后扬声道:“你敢威胁当事人你死定了。” 李青龙脚步未停头也不回,胸有成竹地说:“让他立刻撤案,到警察局领人。” 冯前进知道,事情的结果一定会按李青龙说的走。每次都被他占上风,冯前进真是心有不甘。打交道多年,他们了解彼此,如果不是各自属于敌对身份,也许他们会成为朋友。 冯前进朝不远处挥了挥手,包括报案的人在内悉数朝他这边走过来。等几个人走近了,冯前进冲报案的人说。 “你,陆恒是吧?一场虚惊放心吧,跟我回去按个手印,等人。??” 陆恒不由凝眉,不放心地问:“真的假的?” “警察的话你也不信吗?”冯前进说完,头也不回,带着自己的手下,慢慢悠悠朝着原路向回走去。 第64章 ·方无邪(二) 第65章 ·方无邪(三) 第66章 ·乌夜啼(一) 第67章 · 第68章 · 姜少秋从警察局回来时,只看到了匆匆的结尾。 在这一天当中,他曾两顾警察局。 早上出门后他先去了一趟码头,昨天晚上他己经去了一次,并未发现梅月婵的踪迹,但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头天还见过面的陆恒,突然去向不明。虽然担心警察会使骆先生一伙狗急跳墙,但姜少秋仍然觉得,在关键时刻有必要依靠警察的协助,哪怕是在暗处也好。 作为警察世家的孩子,虽然姜少秋对高高在上的局长父亲没有多少好感,每次见面都是横眉冷对,但他仍然相信和尊重警察这个职业的神圣。 警察局里气氛不同以往,一位快要结婚的小警察正在分发喜糖。拿到手的一边吃一边嘻嘻哈哈的打听让不让闹洞房,都有什么好玩的程序;婚礼去洋人教堂还是在家拜天地;当天穿中式的长袍马褂还是西方洋装。总之你一言我一语寻长问短异常热闹。 毕竟这是办公场所,姜少秋的出现让围拢在一起的人怏怏不乐悉数散开。 “你是谁呀?”听说要找局长,分发喜糖的警察将还没发完的糖果顺手撇在身旁办公桌上,从鼻子里嘲弄的冷哼:“口气不小,局长是你找的?” “我不是来闲聊的。有人光天化日被绑了。”姜少秋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不动声色放在糖果旁边:“我有急事,通融一下。” 发喜糖的警察心知肚明立刻换了一副可掬的笑脸:“好说。不过马局长好象要去看电影,你快点去才行。左边第二个门。” 马天明已经安排好手头的工作,青龙会大佬李坤派人送来电影票,这个局他推脱不了。姜少秋的出现马天明一点也不意外。姜少秋的母亲墨玉在姜少秋离家出走后,便派人送来书信,拜托马天明留意姜少秋的行踪以及安危,如果看到姜少秋本人,立刻扣下来然后通知她。马天明一直无缘遇见姜少秋,既然都在上海,如果不是刻意躲避,山不转水转也许某天就遇见了。 “马叔叔。” “姜少在上海过得可好?” “马叔叔取笑了。我来看看你。” 姜少秋知道母亲墨玉一旦了解到自己踏足上海,肯定会打扰马天明。今天见面,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笑。有些事是不言而喻的。 马天明冲了一杯咖啡递给姜少秋:“说吧。如果不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你是不会来找我的。” “那好吧。” 姜少秋简明扼要把遭绑架勒索钱财的事情向马天明说了一遍。 “那个梅月婵,是你什么人?” 姜少秋听马天明这么一问,嘴角无意识也勾起略带羞涩的笑。什么也不必再问,深深的情意己经溢于言表,马天明怎会不了然于心。他也年轻过,他同样有过心仪并且至今无法释怀的女人,只是姜少秋不知道他心仪却爱而不得的那个女人名叫墨玉。 今天警局有两起遭绑劫的案情,姜少秋所说的一起在码头,另一起涉及“青龙会”的地盘,按说毫无干系,但确牵出一个共同的人名:梅月婵。 “你想怎么做?”马天明暗自权衡利弊试探地问。 “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现在只想拖住他们能见到人最好。如果今天晚上谈不成……”姜少秋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一脸无奈。 马天明已经摸清他的意思,果断地说:“晚上去的时候我派几个可靠的兄弟,便装在那里布守,大家见机行事。” “谢谢马叔叔。” 马天明郑重其事地说:“为民除害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少秋,你母亲可能会来上海。” 姜少秋一脸平静:“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马天明以前所未有的语重心肠规劝道:“不要惹她生气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象父母那样永远站在你身后。看着你一点点远离她,牵挂着却不能说。我也是在荣真出国后才真正体会到父子分别的滋味。” “你应该劝劝我母亲,除了我她还可以有她自己。” “我劝得了吗?”马天明摊开双臂无可奈何一脸无辜的样子。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你父亲是她的一切,现在你是她的全部,别的人没有办法走进她心里。” “马叔叔说的是自己吧!” “小孩子,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再见。” 没有等到日落时分,姜少秋便不得不再次光临。他亲眼看见警察从“笑面虎”王奎的店中将矢口抬出来。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姜少秋和郑功成无心多做停留,准备尽快回旅馆。己经走过的时候,罗姨神色慌张从人群里钻出来,悄悄的拉住姜少秋,告诉他是梅君杀了人,然后和荣二发一起向西逃跑。 难以置信的事实让姜少秋和郑功成惊愕震撼。同时也为梅君的安危深深担忧。姜少秋和郑功成循着大概的方向,一边搜寻一边大喊梅君的名字。但最终梅君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己被警察抓获。 梅君枪击矢口后,荣二发也被惊到,旁边的二狗子惊慌中冷不丁提醒他:大哥快跑吧,抓住没命了。说完二狗子扔下荣二发不顾一切撒腿就跑。荣二发断路的脑子瞬间清醒,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转身正要随后逃跑,瞥见旁边呆若木鸡的梅君,上前急切地冲她大喊:“快跑吧,要等死啊?” 梅君冲荣二发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走。他死有余辜。” “你快走吧,这个世道哪还有理可讲。”不得已,荣二发一把拉住她,连拖带拽冲出人群。 梅君被荣二发带着忙不失迭拼命奔跑,过于引人注目。正是下午,商业街的黄金时间,想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轻松穿行已经不易,更何况是疲于奔命。接二连三的碰撞引来许多的埋怨与叫骂声,更多的目光开始注意他们。 放眼四望,根本没有可躲藏之处。到处都是人在晃动,到处都布满眼睛。一队警察已经奔跑着火速包围了周边的街道。荣二发和梅君两个人刚跑到街口,就被布控拦截的警察远远发现,身后更多的警察在循迹追赶。 阴云越来越重,黑沉沉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梅君气喘嘘嘘体力不支。 “荣大哥,你快跑吧,我实在不行了。” “走一步说一步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顺着大街跑不是明智之举,拐进分叉的里弄,扔掉不绝于耳的叫卖,偏僻人稀反而更有利于他们逃跑。若继续沿路奔跑迟早会撞上警察,荣二发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暂时躲藏起来。旁边有家豆腐坊,荣二发拉着梅君正要进去,迎面出来一个伙计端着大大的箩筐,看见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便站住脚,异样地打量着他们。这样地方不能呆,必须找个没人发现的地方。荣二发迅速拉着梅君离开,身后好事的伙计仍然勾着头疑惑地望着他们奔跑的方向。 “这边。”已经有警察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荣二发被疲惫不堪的梅君拖带着,只能放慢脚步。即便如此,梅君已经脸色苍白,再这样跑下去肯定会晕倒。一路上梅君已经摔倒两次,双腿如铅再也挪不动半步。 “荣大哥。”梅君张大嘴巴呼吸急促,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力气说,“你走吧,你……你快走吧。” “你怎么办啊,被抓住可是死路一条。” 一家棺材铺的招牌引起荣二发的注意,这种地方应该没有人愿意进去。身后已经隐隐传来成群的脚步声。恰好是个十字路口,荣二发急中生智脱掉上衣使劲撇向右拐的街道,拉着疲惫的梅君疾步走进棺材店。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两个人尽量保持镇静,洋装挑选棺材的模样,街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敲击着两个人脆弱的理智。仿佛担心尺寸的问题,荣二发把两副棺盖分别推开逢,自己翻身跳进一口棺材里,并且招呼梅君躺进去试试。 梅君会意,迅速地爬进另一口棺材。 棺材铺的老板从来没见过有客人自己躺进棺材里,张口结舌不明所以然。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进。有人喊,衣服在那儿呢,朝那边跑了。脚步声并没有停下来并且越来越远越来越弱。荣二发跳出棺材,梅君也站起身来,荣二发上前拉了她一把。两个人迅速岀门朝着返向的街道奔跑。 天空响起一声炸雷,地动山摇,纷飞的细雨开始从天而降。紧接着,更多的雷声在四面八方汹涌滚动。 梅君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再也无力奔跑,只能有气无力慢慢行走。不多时,连走路都歪歪斜斜踉踉跄跄。 荣二发鼓励她:“这条弄堂出去以后右拐,那里有我一家亲戚。如果能在他家躲到天黑,晚上想办法逃出上海,我们就没事了。” “逃岀上海?”梅君一听要离开上海,立刻停下脚步,喘息道:“我不能离开上海,我的孩子怎么办?” “现在保命要紧。” “不行,我不能走。我不能扔下我的孩子不管。” “……” 荣二发不知该如何劝她是好。 “荣大哥,你快跑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两天来,梅君彻夜无眠不思茶饭,身体本就虚弱亏空再加上一路的疲于奔命,她己经透支过度头晕目眩。 看荣二发原地未动,仍在犹豫,梅君不免替他着急,又一次催促道:“你快跑吧,再耽误下去,你也跑不了了。” 荣二发有些为难。 “我不能眼看你因为那种人去送死”。 “但是我不能连累你陪我去死。那样我会一辈子不安的。”梅君扶着墙勉强支撑着身子,声音越来越虚弱:“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只能听天由命了,你快点跑吧。”说完,梅君一瘸一拐朝着来路的方向,艰定地迎着远处追来的警察走了过去。 蓄谋已久的风夹裹着豆大的雨点,顷刻间疯狂地从天而降。 荣二发抹去脸上的雨水痛心不已却别无他法,万般无奈只能狠心独自冲进雨里。 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梅君,姜少秋像个雕塑,一动不动突兀地站在暴雨中,在他的周围全是四散奔逃的人群。 隔着密集的雨帘,梅君也看到了姜少秋和郑功成,本能地冲他们大喊:“是常六绑了我姐姐,想办法找到常六。” 姜少秋一路跟至警察局,二次闯进马天明的办公室。他不能干涉案子,只能借助姜家的关系让梅君少受些罪。 办公室里,马天明和李青龙对桌而坐,马天明传他亲自来,借口是询问案情。李青龙态然自若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生意人又不是寇匪。手下争风吃醋闹点误会而己,人我已经亲自放了,抱歉,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马天明敷衍道:“事关重大,不得不让你亲自来呀。总得让我好交差呀,是不是。” 李青龙从兜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支票,推到马天明面前,同时起身准备告辞。 姜少秋意外破门而入,马天明不动声色拿过旁边的帽子压在支票上。李青龙与姜少秋相视,彼此礼节性地微微点了下头,擦肩而过。 第69章 第70章 第71章 第72章 此时的梅君,神情恍惚坐在草铺上发呆。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毕竟女囚不多,背负人命的女囚更是少之又少。 平时这个时候,她会抱着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渐渐黑下来的街道,披着夕阳若有若无的光晕,听着坠儿的笑声,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值得。回到家她就开始洗米切菜忙碌晚饭,而坠儿一定是坐在楼梯口,带着小黑一起玩。 通常门是敞开的,梅君抬起眼皮就能看到他们玩耍的样子,直到听见开大门的声音,坠儿先冲到屋里向梅君大声喊,娘回来了。然后雀跃着扑进梅月婵怀里,小手围着她的脖子。因为月婵总是会一直将他抱到屋门口,俩脚跨进门槛儿才会放他下来。梅君接过月婵手中晚上需要赶做的衣服,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说最近以及日后的生意,说坠儿的成长……??两个人也不止一次的说起,如果当年不是“千里媒”的出现,没有这场婚姻,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们的命运是否是另一条轨迹? 梅君怅然地深深叹了口气,迷茫的双眸被暮色泅染得更加深沉与幽黑。她沉默地想着心事。 姐姐现在在哪?生活却如此残忍,非要硬生生以无休止的挫折坎坷,想要将她们雕琢成另一副模样。梅月婵无时不在反抗这种侵袭,挣扎在反抗与沉沦的交锋中,努力保存着自己心中向往的样子,正是这一身风骨的魅力让她光彩无限与众不同。然而谁明白她们扛着多少沉重与苦涩,抚摸往事,无论是梅月婵还是梅君,孰不是有着深重的怅惘。 或许梅月婵更深重些。 也很难说梅君的确轻些,因为某些伤痛有着不同的颜色。 比如坠儿。 坠儿永远是梅君心头一根滴着血的刺,而这根刺在她皮肤中时间久了,和着她的心跳,流过她的鲜血,在无可奈何无法剔除的时间里,他竟然煞费苦心化成骨肉组织的一部分。 黑色的血和痛竟然缔结她们的母子之缘,坠儿的笑声是她生命的空气和阳光! 想到坠儿,梅君麻木的目光中泛起了一层湿润心酸的光泽。 她知道自已杀了人。当时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如何害怕,如何愤怒又如何被逼无奈不顾一切的抢去荣二发的枪。想起那张无耻,狂妄恶心的嘴脸,她怎能不恨之入骨。 梅君甚至恨那个人死的太过容易,恨子弹太少了。她从来没有碰过枪,本能地扣了一下,这个陌生不了解的东西竟然在她手上发挥出了它该有的特性。 老天是不公平的。梅君一向这么认为,可现在她相信老天爷的眼睛不但没瞎而且挣得大大的,在云端看着这些凡人。 梅君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快,长长舒了口气。然而这种舒坦并没有长久的给她以安慰,很快,深深的郁闷又涌上心头。 夜色如墨看不出时间。 今夜,坠儿可睡得安稳?有没有醒来? 今夜醒来怎么办?他会不会因为找不到自己哭闹不止。 想到儿子,泪水顿时涌满了梅君的眼眶。 她放得下世上的一切诱惑唯独舍不下儿子。儿子还没有长大,他需要母亲的关爱照顾。想到这些梅君自觉肝肠寸断。 “妈妈对不起你。”梅君哽咽着:“妈妈舍不得你。” “有人见你。”静如死水的牢房内,随着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女狱警打开牢房的门,不耐烦地扔来一句话。 梅君止住抽泣站起来愣在原地。与世隔绝的日子度日如年,每次只有提审的时候她才能见到别人,才会觉得自己仍然活着,而这次狱警说的是有人见她。梅君有些难以置信。是姐姐吗?除了她又有谁会来看自己呢? “有人见你,没听见吗?” 梅君带着满腹疑问和沉重的镣铐跟随狱警来到接见室,身着绿色朵花旗袍的女人映入眼帘。梅君对她的出现大惑不解颇感意外。 枪击事件后,王奎的古董店被暂时查封。至于梅君的事情,王奎建议把梅君交到日本手上,以便借助自己的关系帮助梅君减轻罪行,但其他人全都与他的意见相驳,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把梅君放在日本人手中。 丝丝缕缕的晚霞柔如飘絮,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若隐若现,有深而浅,素雅、静谧,像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喜悦。 王奎去马天明家的半路上,临时改变主意,他决定先去见一见横山。人算不如天算,王奎中途变卦却让他阴差阳错碰见了一个人。这让他顿时陷入不安,看着她撑伞离开的背影,王奎猜测那个与她握手的熟悉的人影必是黑泽。 王奎面墙而立歪着脸以掌遮面,暗自等待。咖啡厅里明亮橙黄的灯光,在门外的地面上投下温熏的光泽,给每一个路过的人投下柔和匆忙的倒影。咖啡特有的味道和隐约的笑谈透过朦胧的窗户,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慵懒舒适。几分钟以后,酷似黑泽的人出了咖啡店的门迅速消失在人影绰绰的黄昏里。 虽然穿了一身不起眼的西装,一顶白色礼帽低低地遮住半边脸,但他一肩高一肩低,外八字的走路姿势,瞒不过王奎的目光。 百密一疏。竟然把这个人忽视了,没有顾及到她的存在竟然也隐藏危险,王奎暗自思付。 她会扮演或者正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站在哪一边呢?王奎不敢贸然断定,到目前为止他们即非友也非敌。 “王掌柜。” 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王奎扭头一看,刚才离开的魏敏正端坐在一辆洋车上,身着朵花绿色旗袍,精良的剪裁扬长避短巧妙地修饰了她微微发福的身材,云鬓高挽,韵味十足又不失贵气,颈间珍珠项链若隐若现,一把古色古色的油纸伞恰到好处的为她遮挡了暴烈的阳光。 王奎满面红光,细小的皱纹都堆满了笑意:“李夫人,你认识我啊。” 魏敏微微点头:“你太太因为你想纳妾的事找过我,她的妹妹和我关系甚好,你我在梅家衣店有过一面之缘,你说我认不认识你?” “李夫人好记性啊。”对于一个生意人,心不在焉也能把奉承话说得极为动听。 进入暑天,即使有伞遮阳,周围滚滚的热浪仍使人浑身浸汗。魏敏拿着一方浅绿色的小手绢儿冲着脸颊轻轻扇动着,不屑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想看大大方方的看,何必躲在这里偷窥呢?” 王奎被当面揭穿,尴尬地笑了笑。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王奎从蓝色的绸缎长衫里摸出手绢洋装擦了擦额头的汗。于是明知故问:“李夫人想必也是为了梅君的事吧?” 魏敏反问:“你难道不是为了这事东奔西走吗?” 王奎不露痕迹,说道:“事情发生在我的店里,我是于心不安呀!” “你不要再去怂恿马天明把梅君交给日本人。” 王奎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为什么马天明处他吃了闭门羹,看来这个女人背地里的人脉不可小窥。 “这有区别吗?”王奎顺口问了一句。 王奎自有他的打算。于横山而言,矢口事件推进了他的计划,他自然不会轻易让梅君这个棋子进入死局。 魏敏的动机让王奎费解。 魏敏怪异地看了王奎一眼,义正言辞地说:“当然有!自己家地盘上的事,外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梅君一旦交岀去必死无疑,你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从这句话的意思来看,魏敏的目的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但这仅仅只是揣测,诡计多端的王奎怎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牌。 “李夫人一腔正义可见一斑!让人钦佩啊!”若说魏敏单纯出于一番好意,王奎真有些半信半疑。于是言不由衷客套两句然后步入正题:“这么说来,李夫人和梅家姐妹似有旧情?” “这与你无关。” 王奎嘿嘿一笑:“有句话叫无利不起早,我很佩服说这句话的人。我相信每个人做事都会照顾自己的利益。我是想知道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魏敏目光懒散地投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对于和王奎的较量她心里有种毫无来由的优越感,但她并不知道自己这只是盲目自大贸然轻敌。 “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要与我作对,我们就各显神通吧。”说完,魏敏便交代车夫走吧。 王奎一听心中越发蹊跷,连忙拦住她:“等一等等一等,李夫人。”其实魏敏并不是真心要走,王奎这么一栏她也就顺势停了下来。魏敏依旧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优越里,莫名膨胀的感觉使她更加轻率,口无遮拦:“我不妨告诉你,你就算费尽心机把梅君弄出来,梅月婵对你顶多是感恩,并不会倾心于你,能让她动心的得是能征服她的男人!” 王奎一听,心中顿时有种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豁然,但老谋深算的王奎只是不露破绽一笑了之。 王奎至此轻而易举已经摸透了魏敏的心思,既不让梅君死,并且以此有所图。自己已经成功合并了常六,如果能拉魏敏入伙化散为整岂不更好。 王奎脑子一转故意抛出伎俩,试探道:“郑功成帮助梅家姐妹,一直声称受人之托而这个人又一直不露真容,其中必有隐情。”顿了一下又故作神秘地笑问:“李夫人一定有所耳闻也有所知情吧。” 不用看,王奎也猜得出魏敏此时的脸色必定是秋末的树叶――有些挂不住了。 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魏敏对他的煽风点火似乎并不太感冒,不动声色反唇相讥。 “王掌柜,你只是个古董商人,不过好像你和日本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说者无意听着凛然,魏敏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在王奎听来竟如秋霜压境,心头不由暗自一惊。 第73章 第74章 第75章 第76章 当天晚上趁荣家帮内部聚会商议,李坤率领五虎以及亲自挑选的精良人手,趁夜扑向“荣家帮”会堂。 弯月如钩,在朦胧的云层后若隐若现。李坤的突然出现让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虾米临危不乱挺身而出。抱臂杵在屋子中央,紧紧盯着他:“李坤,你终于还是来了。” 四目相对,李坤犀利的眼神直逼人心。 按规矩,无论是从年龄、辈份、地位虾米应该对李坤予以尊称,直呼其名大为不敬,看来彼此积怨已久客套话都懒得应酬开场便撕。 田庄年青气盛,立刻反呛道:“谁家孩子?沒规没矩。” 李坤轻蔑地看着虾米,对虾米一时的口舌之快他暂且忍耐不放在心上。他恨不得立刻动手大开杀戒,但是为了吸引另一个人的出现,他只能压下心火在这儿陪他浪费时间连篇废话。 “荣家帮本来就是我,识相的话立刻滚蛋,此生再不踏足上海一步,我饶你一条小命。” 虾米反问:“我要是不走呢?” 面对虾米的顽抗,李坤表面冷冷一笑,眼神中已经溢出腾腾杀气,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几个字。 “那就别怪我斩草除根。” 虾米对他的恨话不以为然,冷笑道:“你没问问你手下的兄弟,愿不愿意跟着你为非作歹?你消灭‘荣家帮’是出于一己私欲,让你手下那么多无辜兄弟为此卖命,你这个帮主太自私了吧?” “虾米,你在这里巧舌如簧妖言惑众是因为胆怯心虚了吧。”????田庄在旁边插话。 虾米对田庄的话充耳不闻:“江湖上,李坤善于心机爱用阴招,这挑明了决斗还是头一次。” “荣家帮本来就是荣家的,我光明正大回来拿了。在场的都听好了,自动离开荣家帮的,今后不再计较,负隅顽抗的全部绞杀。” 如果硬碰硬,势力悬殊“荣家帮”必输无疑。李坤虽然来势凶凶,却一反常态并不急于动手,若激怒他无疑是自取灭亡。 虾米想了想,也为了缓和气氛:“你和荣哥之间的过节还是你们自己解决吧,最好不要牵扯你我手下其他无辜的兄弟。” 李坤一听,揶揄地一笑:“荣二发?他还有机会在上海吗?” “他早晚还会回来。” “你这是援兵之计,少费话。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今天我要全部拿回来。上。” 一声令下,两派之间由陈冤旧恨而起的撕杀不可避免倾刻暴发。枪击矢口事发后,荣家会堂一度被警察包围查封,被抓去训问的人不在少数,更有胆小怕事的担心遭受牵扯连夜消声匿迹,“荣家帮”现在只剩二十余人。 “青龙会”则人多势众士气正浓,一个个如狼似虎的身影扑在一起展开肉搏,荣家会堂顿时乌烟障气混乱不堪。 屋里的桌子凳子接连遭殃纷纷损毁,打斗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都住手。” 双方激战之际,荣二发粗糙的声音突然炸响。出事后,荣二发销声匿迹,就连荣家帮内部的兄弟,也都以为荣二发逃离了上海,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大摇大摆出现在众目暌暌之下。 李坤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了抽,不屑地从鼻子里冷哼:“这丧家之犬的日子,不好过吧?” “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上海。” 荣二发挺而走险现身“荣家帮”也是有不得已之处。李坤要趁虚而入吞并“荣家帮”的计划,荣二发事前己经得到消息。李坤的野心早己经人心昭昭,早晚会下手,两个人面对面解决避免两派火拼是迟早的事情。 荣二发岀事后的确逃亡,一度显些被捕,巧遇一人才侥幸逃脱,这个人正是李青龙。李青龙遇到荣二发纯属巧合,李青龙还不知枪击事件,逮住荣二发质问花田遇袭的事,荣二发坚决否认自己曾派人偷袭。眼下风声正紧,荣二发不得不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且向李青龙寻求帮助。花田之事暂且可以放下,但李青龙不方便送荣二发离开上海,只能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将他暂时隐藏。 李青龙听到李坤竟然有荣二发的消息,顿时明白,自己身边的人有李坤的眼线,李坤仍在试探说明不是没有确凿的把柄就是在设局。荣二发决定现身,打消李坤对李青龙的猜忌,同时当面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 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一直是荣二发的行事作风:“李坤,你想怎么样?” 对今天的袭击李坤很是满意,两方对垒实力悬殊,他已经势在必得。 李坤傲慢地扬了扬下巴:“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荣二发觉得李坤过于狂妄自大,不禁好笑,反问道:“你的一切?什么是属于你的?荣家帮的今天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荣二发斩钉截铁的摆明立场。 “我也曾经为了荣家帮出生入死,帮主之位怎么落你身上?”李坤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凶狠。 “我这个帮主,是老帮主亲自授命的。” 李坤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在他的眼里,荣二发根本就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赝品。 “你不觉得授之有愧吗?我的亲叔叔把帮主授给他没有血缘的人?” 提及往事,荣二发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恨。自己一帮兄弟拼死浴血的“荣家帮”,李坤仅凭一个姓氏就想拿走,简直是强词夺理异想天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你?你还记得有荣家的血缘?荣坤,你为了讨好李天昊,不光做了干儿子,亲自改姓随李,荣坤早己经死了,凭什么又来认荣家的血脉?” 李坤沉下脸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对于荣二发,他原本不打算多费口舌,荣二发毫无条件的交岀荣家帮才是明智之举。恶狠狠道:“我懒得跟你浪费时间,你别管我姓什么,我身上有荣家的血这谁也改变不了。更何况离开‘荣家帮’之前,我做的牺牲不比你少。” “你叔叔谁害的?你肯定推给大力,可你不知道大力被你灭口之前悄悄回来,把一切都告诉了师傅。是你,野心勃勃贪心不足,勾接‘青龙会’丧心病狂对自己亲叔叔下手,你还有脸说自己是荣家的人?帮主临终几次三番想见你,你毫不理会,最后一让我去请你,你在干什么?你们正大摆宴席举杯庆贺你认了干爹,从此改姓李。和荣家一刀两断再没瓜葛这句话我亲耳听到,你敢说没有?帮主一生未娶没有一儿半女,到死嘴里念叨的两个字还是荣坤,可你在哪儿?” 对于往事,李坤则另有说词:“大力的话?一面之词你也信?我和‘青龙会’共事,他出手破坏阻止,是误伤你明白吗?当时我若跟你走了,我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了!回去干什么?回去见证你成为新帮主?他念叨我是因为他觉得没有早点把帮主传位我,后悔莫及。” 荣二发失望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李坤居然还是不理解师傅的一片苦心,那他更不可能明白,师傅临终时一直期盼着见李坤最后一面的心情,那种失望和遗憾又不甘心的复杂眼神以及最终不得不含恨离开的凄凉。 荣二发痛心地说:“师父一直想传你的。只是想等你多些历练。临终都见不到你才不得己让我代位。” 李坤的眼中窜出怨恨的火苗,咬牙切齿道:“他早给我,我会走吗?我是被他逼走的。不过老天有眼没有辜负于我,我不用他让位给我一样能岀人投地,‘青龙会’越来越好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他当年说我难成大器对我失望的话,是错误的。” 荣二发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荣家帮’你拿去吧,我答应过师父,任何时候只要你回来就把‘荣家帮’还给你。” 虾米一听荣二发竟然要把“荣家帮”贡手相让,心里有说不出的怨恨。李坤曾经亲自找虾米,策划里应外合除掉荣二发,并且向虾米许诺,事成之后“荣家帮”归虾米领导。虾米不忍心下手事情一拖再拖一直没有实施。现在荣二发居然这么轻易,就把自己血汗打下的江山白白相送,怎么能不让虾米窝火。 “你说的好听,舍得吗?”李坤面露得意冷笑着,突然拔出手枪。 突袭的顺利成功让他有些得意忘形:“我是来要我的东西而不是接管荣家帮,荣家帮要从此消失。” “大哥,快跑。”千钧一发之际,虾米突然甩岀手中的匕首一下击中李坤肩膀,李坤手臂一抖,子弹飞偏。荣二发趁势就地一滚,躲在桌子后面,其余兄弟见状,一边继续与扑来的青龙会打斗,一边掩护荣二发迅速撒向门外。 李青龙迅速掩护李坤躲在一旁。唾手可得的胜局转眼遭受挫败,李坤恼羞成怒,一把拔出刺在肩头的匕首,恶狠狠甩在一边,脸色阴沉狰狞。望着李坤肩头浸岀的血,李青龙迅速脱下外面的上衣,捡过被李坤丢弃的匕首,在衣服上割开两条口子,用撕下的布条快速在李坤伤处的上方扎紧。回头叮嘱旁边其它手下:“保护他离开,我去追。” 李坤一把按在李青龙的肩上,咬牙切齿道:“我要亲手灭了‘荣家帮’,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警察来了。”有人大声喊。 李坤之所以高调来袭只是其一,而真正发动突袭的原因,是他得到口信荣二发仍在上海。李坤怀疑李青龙与荣家帮有私通,若真是如此,李青龙一定会提前通知荣二发,荣二发如果前来送死说明他并不知情,若没有岀现就是李青龙泄密的最好把柄。李坤所说告诉众人的消息,其实只告诉了李青龙一个人,为了一试真假顺便钓岀荣二发,岂图一箭双雕。为了以绝后患临行前他还拜访了马天明。 警察来抓逃犯天经地义。??李坤想借助警力,捕获或者当场枪毙荣二发,那么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坐收渔利。 马天明在官场里摸爬滚打,怎么能猜不出他的借刀杀人之计。这次的案情不同以往,光天化日开枪杀人闹得妇儒皆知人心惶惶。在他的地盘竟然有人私蔵军火,这一连串的指责还不算,关健枪杀的是个日本人,牵扯到双方政府的外交措词,马天明头顶上的重压可想而知。 李坤告诉他荣二发晚上会岀现在这里,并没说两帮火拼。马天明带着人马赶到荣家会馆时,荣二发正欲逃跑。两家帮会在他的地盘开火若不迅速震压,传岀去他又多了一件失职之责。 “原地蹲下,双手举起,不许动。” 面对来势凶猛的警察再做无畏的抵抗也无济于事,有些人悻悻地抱头蹲到了墙角。 警察的意外出现使荣二发寡不敌众的局面更加被动。虾米舍身救他自己经负伤在身,其它兄弟轻重不一均有伤势,不易久战,“青龙会”则越战越勇,想靠拳头杀出重围己是难如登天。 警察迅速包围了现场。李坤在屋里听着动静,恶狠狠地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荣二发急中生智双手举过头顶表示投降,对手被他突然的动作迷感,停手愣了一下。荣二发抓紧机会扑上前扼住对方咽喉。 “都蹲下,不准动。”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身处险境的荣二发更象急红了眼的困兽。把刀架在对手的脖子上疯狂拒捕,面目狰狞地厉声胁迫。 为了顾全大局,马天明只好喊话大家都别冲动。 “荣二发,你放下凶器,不要再伤人。” 枪击事件后,矢口一直在医院保密治疗,日本人要求封锁任何消息。所有人都以为矢口必死无疑,没想到马天明刚刚接到消息,矢口竟然奇迹般爬出了鬼门关。 马天明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口气, 荣二发架着人质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强行向外移动:“虾米,今天要杀岀去横竖都是死,马天明,我不会让你抓住我。” “荣二发,我劝你不要再伤及无辜,矢口还没死。” “我不信,我查清楚后会自动投案。你放我走,不然只能杀出去。” 为了不激怒荣二发伤及无辜,马天明看了一眼受伤的虾米,不得向他身后的手下摆手示意放走荣二发。 眼看着他们渐渐远离众人视线,马天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坤冲出来时,荣二发己经挟人质趁夜色掩护跑至几十米外,李坤气急败坏冲着他们远离的方向不断扣动扳机,有人不幸中弹应声倒下,侥幸的继续逃亡。 李青龙几次提醒李坤别再开枪。李坤怒火中烧如鬼魅赴身,任何劝诫都己无法阻止他疯狂的子弹。 “李坤你给我住手,不要乱来。”马天明怒不可遏,冲李坤嘶吼。 李坤无视马天明的阻拦,仍然穷追不舍直到一群人再无影踪,枪膛内无弹可射,才气喘吁吁无耐地垂下举枪的手臂。 昏黄的街灯下,躺在地上的人不断发出痛苦地呻吟。马天明皱紧眉头。 “李坤,竟敢当着警察的面开枪,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马天明己经忍无可忍,气呼呼瞪着李坤大声咆哮,恨不得立刻将他撕碎。 李坤冷笑:“人在眼前竟然抓不住,还讲什么王法?” “你別太嚣张,我放他走是为了人质安全,并不是放弃追捕。反倒是你伤了这么多人。”马天明指着坐在地上手捂胳膊的人,这个人正是受制于荣二发的人质。 “看看他,他所受的伤不是荣二发手中的刀,而是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的事你必须给我个交代。”马天明义正严辞地谴责。 李坤不想和马天明翻脸,想了一下怏怏不乐地说,人我负责都送医院,费用我担,这样行了吧。然后大摇大摆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 望着李坤的背影,冯前进心有不甘:“就这么完事了?” 马天明一肚子火正没地方撒气,拿眼不悦地翻了翻冯前进,反问:“怎么了?” 冯前进愤愤不平地问:“李坤聚众火拼,还公开持枪伤这么多人?” 马天明一脸无辜,洋装糊涂:“是吗?有这事吗?怎么没人问我报告。”说完,马天明自顾向前走开。他有十足的把握把荣二发抓捕归案,对这种一腔热血又冥顽不化头脑简单一根筋的人,他没兴致过多理会。 第77章 梅月婵费尽周折约到黑泽,他的证词至关重要。 黑泽疲惫的眼睛中布满了红艳的血丝,来中国前他从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保健医生有一天会成为大家瞩目的人物。自从发生枪击事件后,他平静安定的生活一下子被改变,周围的日本人都在打听那天的事情,想从他这里得到更多的线索,但是除了自已眼睛看到的他并不了解更多。 黑泽长长吐了口气。做为梅君枪杀矢口的现场证人,事情己过去多日,但他仍被浑身是血的矢口夜半惊醒。 伊田英柱从李天佑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虽然为事情的结局深感遗憾,矢口的为人他也并不欣赏,但仍然不愿意出面。 “毕竟,矢口是我的同胞,让我为凶手开脱?”伊田英柱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眉头耸起皱纹。 “不是开脱,的确是事出有因一时冲动,黑泽指认梅君杀人,其他原因却只字不说,真的对梅君太不公平了。”李天佑的再三恳求下,伊田英柱才勉强同意约出黑泽。 按照约好的时间,姜少秋和梅月婵提前来到黑泽喜欢的那家茶社,也为了避开不必要的口舌与嫌疑,特意约在晚上。 狭小的茶室,只有一张枣红色很小的矮桌几个柔软的橙色腿垫,简洁干净。路过别的房间门口,梅月婵注意到,每个门口都有颜色款式迥异的新旧不一的鞋。 他们也按规矩把鞋放在门口,进去后姜少秋拿了一个垫子,放到膝盖处示意梅月婵:“日本人喜欢跪着。” 梅月婵拿过一个垫子,整理好旗袍下摆,轻轻地把膝盖放在上面。在此之前对日本人喜欢跪有所耳闻,亲身体会这种异域习俗,这是第一次。 两个人都没说话,空气有些压抑。梅月婵紧张的等待时间的流逝,等待黑泽,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 姜少秋注意到了她的不安,温暖地注视着她:“有些紧张?” 梅月婵苦笑,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担心黑泽是否会失约,更对未知的结果心绪不宁。为了缓解自己局促焦虑的心情,问:“你去过日本吗?” “去过,好几年前了。留学那时候在东京。”姜少秋依然保持着暖暖的笑意。 梅月婵迟疑了一下:“黑泽会不会不来?” 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拉开门跪在地上,侧身关上门后,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把手中的几种小点心放在矮桌上。颜色明艳的和服,绚丽的花朵图案类似牡丹。直到离开她都一直保持跪着。 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黑泽和伊田英柱的到了让俩人悬着的心暂时放下。 黑泽盘腿而坐上身笔直得挺着,皮肤略黑,仅从面相给人一种古板的感觉。为了缓解气氛,伊田英柱简单周到的互相介绍了一下。然后明了的说:“我保持中立,不参与发表和这件事情有关的言论,你们自己谈。” 黑泽一脸凝重,毫不客气的摆明自己的立场:“我周围的同胞告诉我,这是你们明晃晃的挑衅,他们表示很愤怒。绝不能忍受这种耻辱。” 对面的姜少秋连忙解释:“没有人挑衅,黑泽先生,那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颠倒黑白挑拔事非,你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你是唯一亲历真相的人,只有你有陈述的资格,那些妄论用心险恶呀,黑泽先生。” 黑泽沉默了片刻,垂着脸慨叹:“因为这件事,我已经两天彻夜难眠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找我真的没有必要。” 梅月婵的眉目里流动着焦虑与忧伤:“让你辗转难眠的,应该还有那个女人惊惶无助的眼睛,忍受羞辱时的难堪以及最终忍无可忍的愤怒吧。” 黑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投放在面前的榻榻米。梅月婵专注的满含期待地凝视着失神的黑泽,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 “这才是当时的完整事实。黑泽先生,我妹妹是被当众羞辱被逼无奈一时失去理智的。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没有为非做歹的恶意。” 姜少秋在旁边尽力帮忙:“梅君命悬一线,您的证词很关健。我们费尽周折找到你,也是希望您能中立全面的讲。” “她杀死了我的同胞,让我为她讲情开脱?”黑泽的固执不言而喻,一如他始终保持的笔直严肃的坐姿。 黑泽的证词关系重大,望着他古刹苔青的表情,梅月婵的心越揪越紧,紧张地向前挪了挪:“结果是这样,但事出有因,她是被逼无奈的。黑泽先生,虽然我们国籍不同但都有感情,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如果是你身边的同胞遭受禽兽之耻又被当众羞辱你也会毫无怜悯无动于衷吗?你也有妻女姐妹,求您了,先生。千错万错我们都认了,求您说一句公道话。” “必竟矢口是您的朋友,我们能体会您的心情,不是求你违心放过梅君,只是公道的讲出经过,还给梅君一个公道。”说完这句话,姜少秋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明显能够感觉到,黑泽不是一般的固执。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希望渺茫。 无论怎么央求劝说,黑泽脸上无动于衷的冷漠始终拒绝融化。 梅月婵尽管心中已做好徒劳的准备,但事关梅君的安危,她不愿意就此放弃,深深地鞠躬恳求。“她不是主动找矢口行凶,是被逼自我保护。说开了你还是顾及身份的障碍,看来你也是有情有义的人,黑泽先生,我妹妹还有个年幼的孩子,求您能换个角度可怜一下她们母子。” 黑泽面色凝重下定决心的样子对着梅月婵郑重含首一躬,一板一眼地说:“我不能答应你们,告辞了。”说完便匆匆起身。 “黑泽先生。”梅月婵想起身留他,却突然双膝酸痛摇摇欲坠,身子一个趔趄歪到一边。姜少秋刚要起身,梅月婵己经挣扎着直起腰身,激动地说:“如果梅君是您的妹妹亲人,您也是这样吗?”黑泽踌躇着愣了一下,梅月婵继续哀求道:“就因为她与你无关所以死不足惜是吗?当你的亲人遇到这种情况,旁人必须不论缘由一律处死才叫公正吗?这就是你堂而皇之的公正?这样从身份利益出发的公正是在公正什么?” 梅月婵的一番话深深的触动着黑泽,他仰起脸久久地望着纯白色房顶。目光被深深的痛楚灼伤。 “我们不求你偏袒,只要讲出事实就好。黑泽先生。” “他枪杀矢口这是事实,我不能不顾事实。” “杀一个人未必非用利器。如果梅君当时不堪受辱撞死现场,你能说事实是她自寻短见和矢口毫无干系吗?” “这个牵扯两国交好,我得以大局为重。” “什么大局?歪曲事实牺牲我妹妹就是你们所要的大局?你们想要的大局就是堂而皇之随意欺凌,对方还得奴颜屈膝束手贡迎?” 黑泽纠结地望了望梅月婵,迟疑了片刻,一脸沉痛贡贡敬敬对她躬身行礼:“对不起了,告辞。” 黑泽的坚决如秋风扫落叶般卷走了梅月婵最后一丝希望,使她陷入彻底的绝望与无助。 黑泽不得不匆匆离开,面对她们的肯求,他觉得自己的良知无法做到心平气和毫无愧疚。他怕自己不够坚强动摇意志。矢口陨命枪下真的是无辜清白吗?黑泽想到最合适的词语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但这样的评论他只能在心底黯然自语。 关心这件事的,又何止他们。 也许是因为魏敏是唯一个关心这件事的局外人,或许是岀于与她丈夫私交的原因,总之黑泽答应了魏敏的约见。其实有没有他这个证人,梅君同样在劫难逃乾坤难转。他与梅君无冤无仇,梅君的生死也不由他的掌握,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总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 “听说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在国内”。魏敏的开场白并不出新。“孩子们都该上学了花费不少吧。” 黑泽平静的有些麻木地听着这些他意料中的话。魏敏继续说:“日本乡下的日子并不比中国好过。”然后从包中掏出一张支票轻轻推在他面前:“这点心意是给你妻子和孩子们的,我也是个母亲。另外,这些钱你可以回一趟日本见见他们母子,听说你已经五年没见他们了。” 黑泽谢绝了魏敏的好意,黑泽甚至知道这些客套话背后真正的答案,他已经想好了回答:他所做的只是陈述事实并不是同邦的私情。 “想必有很多人因为这件事情来见过你,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无法更改,你不过是讲出事实而已,我相信你是个正义的人。告辞了!” 直到魏敏出了咖啡店的门,黑泽才从诧异中反应过来,望着咖啡无边的沉思。 第78章 第79章 第80章 坠儿玩儿累了,躺在梅月婵的怀里很快便睡着。 小芬在姜少秋和梅月婵中间轻轻坐下。屋子里的人紧咬牙关满腹沉痛。 小芬泪水涔涔,这些困难和遭遇,是她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她无法想象那些凄风冷雨下,这两个柔弱的女子是如何熬了过来。 陆恒两手放在冰凉麻木的脸上搓了搓,然后把脸整个埋在手心里。阿更不由得拧紧两道卧蚕眉。郑功成一言不发。整个房间像是一座缺氧的地窖,每个人都有种窒息的感觉,手脚冰凉心如刀绞。 姜少秋一手搭在额头上,眉间凝着浓浓的悲愤和沉痛。 秋雨缠绵,每一条雨丝都嵌着深深的凉意,天地间苍茫一片,飘乎的风一派肃杀。时过境迁,那天的情景仍然让她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我们当天就离开了天津卫,这件事情爹娘一直不知道,一切好像都过去了。后来,梅君发现自己怀孕,我们偷偷商量,去药房拿掉这个孩子,但大夫说梅君身体过于虚弱,雪上加霜会有性命之忧。” 梅月婵望着怀中熟睡中的坠儿,眼神明亮充满了憧憬:“生命就是如此神奇,坠儿出生后梅君再也狠不下心。坠儿注定与她不可分割,是梅君的生命是她活下去的信心和目标。所受的伤全都放下,包括仇恨。只要坠儿健康平安,我们的每一天就觉得有希望和快乐。” 小芬恹恹地转眼望向别处,却与另外一束目光不期而遇撞到一起,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怔了一下,然后心虚似的连忙调转目光的方向。尽管是偶尔相视,一种异样的无法名状的感觉,悄悄地在各自心弦最敏感处轻轻拨动了一下。 陆恒难掩悲伤,眼底写满了沉痛:“月婵,你和梅君受苦了!” 梅月婵轻叹:“能把爹娘平安的交给你们,我们也了了心愿,所有的委屈困难也都没有白受。” 陆恒愧疚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我们陆家,对不起你呀。” 身为陆家长子,陆家波澜汹涌的风烟虽然并非他一手造成,在众多的原因里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最后的离家出走也正是出于良心的愧疚。 在码头的时候,陆恒早就怀疑那间废弃仓库藏有玄机,关于旧仓库的秘密工人中有不少传言。常六的出现让陆恒更加生疑,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能藏在远处暗中观察,发现箱子被转移便一路跟随。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他亲眼目睹一个女人熟悉的身影,从箱子里出来。还没有解开胸中的诧异,他的双脚已经不顾一切奔向了警察局。 过了一会儿,陆恒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广州呢?千辛万苦才找到陆晨?” 离开广州对于梅月婵而言无疑是揭开了生命路口的封条。无论是对是错,都是她宿命中另外一种景象。 时过境迁,不易沉迷。梅月婵很平淡地说“他们是完整的一个家,我在那里不合适。” 陆恒显然对她的话感到无法理解,不以为然地扬眉问:“不合适?你才是陆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奶奶,是和陆晨一起拜过陆家祖先牌位的妻子。怎么会有不合适这样的念头!” 梅月婵凝视着一脸困惑的陆恒,嘴唇轻轻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关于这一段往事,她不知如何去回忆,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去接近。 小芬张大嘴巴满脸惊愕,闻所未闻的事情猛如巨浪瞬间卷上她毫不设防的滩涂。小芬难以置信的目光似一张网,紧紧的笼着右边的梅月婵,半响又无声的收回网,为难的移向坐在最左侧的姜少秋。 姜少秋面色沉静看不岀波澜,这让小芬怀疑陆恒刚才的话他根本没仔细听。 小芬愕然于梅月婵己为人妇的身份,也叹喟她不为人知的传奇般的经历,唏噓之余似乎又窥见了一丝有利于己的秘密而窃喜。 梅月婵幽幽地说:“晓娟何尝不是怀着和我一样的憧憬。她们相依数载同甘共苦感情笃深,我不想去打破她们平静的一切。” “所以你就消失成全别人?” 梅月婵忍不住轻轻叹息:“面对他们我像跌进了一道幽深窄小的夹缝里,我很尴尬难堪,你明白吗?我只想让自己爬出来透口气。我的存在让所有的人为难,陆晨,晓娟,还有爹娘,还有我自己。” 阿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身倒了一杯凉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倒了几杯,分别递给每个人。梅月婵冲阿更摇了摇头,她不是不渴,只是没有心情。 陆恒接过茶水揣在手里,坐直身体再次否定地摇了摇头:“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己。命中注定你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了,你即便是走了,你以为他们就能从此恢复平静了吗?” 梅月婵一时无语。??坠儿脑袋枕的那只手臂又酸又疼,她暗暗活动了一下。 姜少秋看在眼里,默默起身来到梅月婵跟前,轻轻从她怀里接过睡梦中的坠儿。两个人目光短短的无声的交汇,确似有着千言万语。姜少秋把坠儿放在里屋床上,出来后在梅月婵的旁边沉默着坐下。 “你本来就是陆家的人,虽然你们没有共同生活过,但你是他陆晨生命中真实存在的一部分。”陆恒热泪盈眶难掩激动,起身把一直没喝的茶水放回桌子上,背身站在那里。顿了片刻,等自己情绪平静了一些才又坐回原处:“你为陆家做了那么多,你的青春你的幸福偏偏又是被陆家耗毁。给他个机会让他补偿你,好吗?不然他会一辈子于心不安,陆家也会一辈子不安!” 梅月婵不免低叹,过去的一切她真的不想再提??。??顿了一下,果断地摇了摇头:“我相信我留下他不会不管我,但是我怎么面对我自已?我觉得自己尴尬的身份像一道烫伤,反常的颜色自己都无法回避。展示一道伤疤,给所有的人带来的都不是欢乐幸福,包括自己。” “那现在呢?你还愿意回去吗?现在可以去面对他们了吗?”陆恒满含期待望着梅月婵。 梅月婵怅然地望了陆恒一眼,颔首沉默了一阵,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 陆恒拧紧眉头着急电问:“为什么?你是打算永远不再见他们了?” 梅月婵不得不向他解释:“不是永不相见,而是再见他们的时候,不是你说的那种方式。对不起,大哥。” 陆恒始终认为当初陆晨和梅月婵一不小心擦肩而过,再次重逢一定是天意,现在为陆晨也好为陆家也好,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竭尽全力挽留梅月婵。 陆恒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陆家的人,永远都是。我不懂你苦尽甘来破镜重圆时,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和陆家分开?你不能那么做!陆家没有一个人会同意的!”说到此处陆恒的态度变的更加固执强硬:“你离开广州强迫陆晨接受这个结果,这不公平。我了解我三弟,他不会放你走的,是你离家出走强迫他接受这个结果的。” 梅月婵长长地叹了口气。??公平?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刺耳。这两个字一下子勾起了她内心积垫的悲伤:“他当初一声不响消失不见,对我公平吗?” 陆恒脸上写满了深深地歉意,恳求说:“你回广州吧,让陆晨来照顾你的生活,那是他应该做的。很多年前他欠下你的,让他慢慢偿还。” 姜少秋从头至尾只是静静地听,觉得自己不便插话。但是此时他想让梅月婵感受到他的安慰,阴云密布的往事需要一丝阳光的照耀。 姜少秋轻轻握住梅月婵的手,是他意料中熟悉的冰凉的感觉。 梅君的事短时间内难有着落,陆恒离开前正想弄清姜少秋的身份。看到这个温暖的小动作立刻深受刺激,忿满地扬声:“你把手拿开,姜少爷。以前或许你不知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她是陆家的人。” 陆恒的观点姜少秋难以苟同,嗤之以鼻掷地有声的回应道:“陆家若想还债,应该还给她自由。” 陆恒目光坚决地盯着姜少秋,摇了摇头:“我不同意,我弟弟也不会放弃,陆家所有人都不会放弃。他和我弟弟只是因为没有机会相处。”说着,转而把目光投向月婵,一番话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相信陆晨不喜欢她,我说的不是报答是男女之间。她只是义气用事偷偷走了,如果当时陆晨知道,无论如何不会放她走的。” 姜少秋毫不客气地反问:“你说的这些无非都是陆家想要的,没有哪一条是在考虑她。陆晨不放弃?陆家想要这个儿媳?当初放弃的不正是陆晨自己吗?不正是陆家吗?” 陆恒显然因为理亏有些气馁但却仍不甘心,垂着脸不语,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重新躬身坐回原处,不过这次口气有所缓和。 “你给陆晨个机会,反正这次我去广州,等他来了你们说清楚,行吗?”说完,陆恒再次郑重的强调:“我相信他不会放弃你。” 面对陆恒的顽固,梅月婵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也希望陆恒能明白她的愿望:“大哥,我和陆家己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相信陆晨他能懂我离开的意思。” 陆恒不依不饶,一字一句执着的说:“他不懂。他知道你是陆家三子的正房。” 梅月婵顿了一下,无可奈何的口气中可以听到一丝低徊地怨恨:“你们陆家还要囚我多久?” “……”陆恒顿时语塞。 梅月婵声音低沉,痛心地问:“一场徒有虚名的婚姻和身份而已。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还不够吗?” 陆恒困惑于始终无法理解:“你四处漂泊就是为了找他,已经找到了为什么又要放弃呢?” “你相信破镜可以重圆,我做不到。时过境迁,那条裂过的痕迹可能完好如初吗?”梅月禅紧蹙眉头。 陆恒犹豫了一下,眉头焦虑的紧蹙着:“我只是,不希望弟弟错过你这么有情有义的女人。谁都会犯错,原谅他不行吗?” 梅月婵意味深长地最后望了一眼陆恒,起身来到窗口,望着远天怅然无语。??原谅?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恨过他,也许不知不觉中早就已经原谅了。如今再想起陆晨这两个字,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这两个字曾经是她挣扎在尘世的信念与坚持;他的眉目,他的转身仍然飘忽在梅月婵的记忆中,而风陵渡口相遇刹那的心动,却早已经随风而逝荡然无存。 “从前我是为别人,为陆家而活,离开是因为我要为自己活着。” 第81章 第82章 第83章 第84章 第85章 梅月婵独自立于窗前,抱臂沉思。窗棂后,四壁中,诺大的屋子被寂寞填满,一种触摸不到的怅然气息拖着她的背影。 自从王奎向横山透露紫月瓶的事情,就引起了横山足够的兴趣。比吃喝嫖赌更能让横山欲罢不能的就是他对各种古董的情趣。他不只喜欢而且精通。 横山的出现使梅君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有了意外的转机。哪怕是一团蒲草,于即将溺亡的人而言也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挣扎。 “梅君,我一定想办法救你。”梅月婵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压抑的心事如潮水扑卷而来,所有的辛酸苦涩铺天盖地汹涌而至。 窗帘隔断了她的视线,她的眸子是空灵的,悠远而清冷。整个人立成一副画,神秘不失优雅宁静无声却又能听到心灵在低诉。画中人不为人了解的昨天,不可预测的明天,都梦般摇曳着在她胸中纠缠。纷扰的过去、喟叹的以后幻化成一种清晰的疼痛,重叠成了一个冷傲忧郁的人,一种冰冽的感觉顿时悄无声息爬上了心头。 阳光肆意的午后,空气中流淌着各种各样的花香,这么美好的天气里她却高兴不起来。 衣店的生意已经今非昔比,门可罗雀的境况,已经不能和从前相提并论,开张与不开张的区别,仅是一把锁和门是否敞着,这种巨大的反差暗暗撕咬着她的耐心,而梅君的事情仍然没有着落,更让她难免心烦气躁郁郁寡欢。 姜少秋不愿让梅月婵看到自己受伤的手腕,多日都没有出现。弄伤自己后,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简单缠紧了手腕就回了自己租住的地方。前所未有的疼痛让他坐立不安,他不得不用药来麻醉自己艰难的睡眠。 一阵敲门声将他从昏沉中拉了起来,姜少秋感到很疲惫,浑身炙热,头晕目眩。清醒的这一刻,尖锐的疼痛又开始折磨着他。窗外炫目的阳光,那种刺眼的白有种不真实,他不知道现在是早上还是中午或者下午。 “来啦。”姜少秋有气无力地坐起来。阿更每次忘带钥匙会大声喊他开门,一定是小芬。 姜少秋在心里嘀咕。拖着倦怠的身体,在一阵阵的眩晕中勉强爬起来。把门打开的一刻,不禁怔住了,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梅月婵怀里抱着沉睡的坠儿,站在门外。 梅月婵的出现,让姜少秋一下子精神起来,他下意识的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闪身让她进来后,轻轻关上门。 “没事。就看看你。” 姜少秋绕到她面前,故意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盯着她:“想看我的意思,是想我吗?” 梅月婵抿嘴轻笑,侧过脸掩饰内心的慌乱:“坠儿一直咳嗽,帮他买药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你。” 坠儿生病卧床,日夜不停地咳嗽,喝了药症状也没有减轻,这也正是梅月婵情绪低沉的原因之一。每次咳嗽时他都浑身颤抖,小脸憋的通红。看着坠儿难受的样子,变得蜡黄消瘦的脸,梅月婶不止心疼不己,同时也更觉得心绪难安愧对梅君。 “先放床上吧,你也歇会儿。”姜少秋快步领着她来到自己的卧室。他现在有伤在身无法为她分担。 姜少秋望着坠儿失去光泽的小脸:“几天了?” “三天了。一直咳嗽,晚上最严重,难受的直哭。”说着她把目光移向姜少秋,担忧地问:“你的手腕怎么了?” 梅月婵一进门就看见姜少秋手腕的伤口,只是没有机会问。 姜少秋没想到自己小心谨慎,还是被她发现。站起身佯装口渴,简单地说:“没事,不小心碰了。我口渴,你也来一杯吗?” “好,来点。” 梅月婵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但没再说什么。她俯身轻轻把手覆在坠儿额头,感觉还是有些发热。她能听到外面哗哗倒水的声音,很快姜少秋右手端着半杯水走进来。 “你有没有去过花园桥?就是白渡桥。” “没有。” “过两天我带你去看看。” “好,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找好了,这两天不舒服休息一下过几天就去上班。” 姜少秋挨着她坐下来。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很少,自从发生梅君的事情,姜少秋辞掉工作搬到这里,才有机会相处。 “为什么想起来看我?”姜少秋握住她的手,年轻的脸上泛着某种动人的温暖。 姜少秋的眼睛很漂亮,温存的迎着她,带着研究的味道。他爱笑,总是活力四射张扬热烈而此刻却一反常态地低调稳重。 “为什么想见我。”姜少秋的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拔动了梅月婵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他的呼吸像风,轻轻地吹在她额头上,轻轻拂过她心的荷塘。 梅月婵有些眩晕,有些惊惶,转过脸想避开他的目光,但姜少秋准确及时的固执有力的阻止了她的逃避。她的每寸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 姜少秋静静注视着她,她能听到他扑咚扑咚心跳的声音。 “我不是个坏男人,这么怕我吗?” 姜少秋男性特质的声音使梅月婵有一种被麻醉的感觉。 “你这么怕我,为什么不好好看清楚我?嗯?”姜少秋的语速很慢,很耐心,很动情。他举起梅月婵的手,带着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头,拂过他坚挺的鼻梁,最后放在嘴巴上:“你摸到的人叫姜少秋,还怕他吗?” 梅月婵只感觉,她触到的每一寸肌肤,像是在燃烧。 “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烫?” 梅月婵话音未落,一阵眩晕袭来,姜少秋顿感浑身乏力难支,手腕的疼痛更是要把他撕成碎片。姜少秋看到自己手腕上殷红的一片,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轻飘,甚至连最后望一眼面前的梅月婵都做不到。 “姜少秋?少秋?”梅月婵握着姜少秋受伤的手,灼热的触感让她深深的担忧和焦灼。 时间一点点过去,昏迷的姜少秋微微动了一下。尽管是一丁点的反应,已经让梅月婵激动不己。 “少秋?你怎么了?” 姜少秋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故作轻松笑了笑:“可能累了。” 梅月婵摇了摇头并没有相信他的话,她已经明显感觉到姜少秋在瞒着什么,揪心地凝望着他:“你的胳膊为什么流那么多血?你好像在发热?” 那种撕裂生命的疼痛仍在折磨着姜少秋,他努力保持微笑,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梅月婵这才知道自己流了泪。 “我送你去医院,必须让大夫看看才行。”她的声音在颤抖,显然受到不小的惊吓。 姜少秋虚弱地摇头,指了指枕下:“那里有止血的药,你帮我上点药就行了。” 梅月婵从他枕下找到一个装着白色药末的瓶子,小心翼翼的解开姜少秋手腕上包着的布。 伤口裸露岀来时,梅月婵紧紧地拧起眉头,心疼不已,微微开启的双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表哥,开门!”门外突然传来小芬急匆匆地叫嚷。 姜少秋一把拉住准备起身开门的梅月婵,低声交代:“小芬看见又该小题大做了,等她走了再上药吧。” 小芬一看开门的是梅月婵,立刻警惕起来:“你来干什么?噢,你还知道来看我表哥,啊?”阿更跟在小芬身后,一脸苦楚象个认错的孩子。 看到坐在床边的姜少秋,小芬二话不说飞奔过去。姜少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去哪里玩啦?” 小芬也不搭话,一脸玩味挨着姜少秋坐下来,冷不丁一把抓住他背在身后的手。姜少秋立刻会意,有所担心地望向旁边的阿成。看到阿成心虚地苦笑,姜少秋己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芬望着裸露在外依然浸血的伤口,顿时跳了起来,怒不可揭冲着梅月婵大喊:“梅月婵,都是你干的好事,害得我表哥伤成这样,你还有脸见他?” 梅月婵对小芬突然大发脾气有些莫名其妙,张口结舌一脸茫然望向姜少秋。姜少秋眉头紧皱,起身拉住小芬。 “我表哥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你就这么害他?”小芬心中所有积淀的怒气一股恼全都砸向梅月婵。 “小芬你听话,别再胡闹。”姜少秋拧眉轻斥。阿更知道自己惹了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小芬心疼表哥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何况一直把梅月婵视为仇人,梅月婵不明白小芬牵怨于她的原因,但她不愿再添是非,抿紧嘴唇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小芬怒火中烧,当下己然失去理智,冷不防挣脱姜少秋的手,猛的扑到梅月婵面前,粗暴地推操她:“你滚。” 梅月婵卒不及防,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姜少秋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拉住小芬的胳膊拽到床边,喝斥道:“小芬,你在做什么?你别再添乱了。” 坠儿已经被争吵声惊醒,痛苦的咳嗽声夹杂着嘶哑的哭泣,一边翻身下床。梅月婵急忙过去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低声安慰。 小芬怒火燃烧,愤恨地逼视着梅月婵:“梅月婵,你少在这里装好心。我表哥不用你管,你马上离开这儿。” 梅月婵抿唇不语。小芬似乎对她不屑于回答自己极其不满,也愈发怨恨与愤怒,做岀更加狂躁失控的举止。 “我恨你。你抢走了我表哥直接改变了我一辈子的命运,你知道吗?” 同样都是女人!梅月婵从小芬望向姜少秋的眼神里早就已经看的分明,在小芬的眼里姜少秋己不是表哥,是一个她爱慕的男人。但这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直觉,今天亲口听到小芬言之凿凿说出来,梅月婵才真正了解。 “姑妈都要给我们订婚了,偏偏遇到了你,一切都改变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说到伤心处,小芬忍不住哽咽难言呜呜哭泣。 “我表哥受了伤,他活该,他自作自受,你何必在这里假惺惺?你不是一直都不接受他吗?为什么梅君出了事你恰巧就接受了他,还主动来看他?”小芬抽泣着靠在姜少秋的怀里:“表哥,她在骗你,她不是真的喜欢你。” 梅月婵被误解却有口难辩,委屈化做清泪默默顺着脸颊滴落。小芬一向最听姜少秋的话,无论她如何使性子发脾气,只要姜少秋出现一切就烟消云散。现在,小芬以前所未有的泼辣发泄自己的不满和委屈,姜少秋也阻止不了她的暴跳和咆哮。 姜少秋面对两个悲伤的女人,只恨自己分身乏术:“小芬,别说了。” “为什么我对你的好你看不见?就因为我是你表妹吗?命中注定的事我也没有办法呀!我恨不得重新投胎不做你的表妹,也好过现在这么尴尬,这么疼。明明是我喜欢的人,却非要叫表哥,你们知道我每叫一声表哥心里有多难受吗?”小芬的一段话虽是冲动,情绪激烈到难以自控,正因为如此,每一句话都是在心里郁结已久的怨气。 小芬低泣着不再说话,大家都以为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又转脸冲梅月婵吼道:“你知道我表哥为什么会受伤吗?为了你,为了你的衣店。” “小芬。”姜少秋强忍怒火极力阻止已经来不急了,小芬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他知道你没有钱赎回,他现在也帮不了你,他就用他的血为你赎回了衣店。” 小芬的话让梅月婵惊愕,瞬间的诧异已化成深沉的痛楚。??不必再询问,姜少秋望她的目光已经证实了一切。 小芬气乎乎说完一切,转身望着姜少秋疲倦的脸庞:“表哥,不管你怎么想,我说出来才不后悔。” 小芬说完哭着跑向门外,阿更后悔自己不慎口误惹了祸端,又是愧疚又是着急,迟疑了一下急忙随后追了岀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梅月婵慢慢放下怀中的坠儿,缓缓走到姜少秋面前,轻轻抬起他的手。伤口很深,隐约露骨,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周围一大片皮肉红肿,火烫。 万语千言,哽在喉间。泪如珠串簌簌落了下来,面前的一切朦朦胧胧仿佛荡漾在水中。姜少秋想为她擦拭泪水,手臂举起一半己体力不支摇摇欲坠。 梅月婵小心地帮他处理完伤处,姜少秋己力竭崩溃闭着眼睛昏沉入睡。梅月婵在床前悄然立了许久,只觉得心绪难平澎湃万千,头痛欲裂。 覆在额前,浸湿的毛巾换了一次又一次,姜少秋依然紧蹙的眉头,梅月婵只觉心像刀扎一样疼。 明明入心己久,她却装做不见自欺其人。 第86章 吹过黄昏的风吹皱窗外的凤尾竹,细细的牵牛花攀缘而上缠绕叶端,举出惊艳而不妖冶的蓝色花朵。 这偏冷色调的蓝,透出来薄薄的凉。骨子里带着的几分孤寂和忧郁强烈地冲击着注目于它的那束沉默的目光和内心。 浠浠沥沥的雨不厌其烦地敲打着。梅月婵觉得丝丝冷意,拉上窗帘转身回到床边。 坠儿刚才喊饿,梅月婵抱他岀去买了两块松酥香软的玫瑰糕,辗转几家店铺才给姜少秋找来他喜欢喝的莲子绿豆粥,就急匆匆赶回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记住了姜少秋的口味,她希望回去时他能醒过来,不再发热。 刚刚给姜少秋换毛巾时,他额头依然很烫。梅月婵不忍打搅他,但是他一动不动沉睡的状况让她忍不住忧心忡忡。哪怕微微的转侧,浅浅的蹙眉都足以让她放心。 午后清醒的一刻,坠儿问姜少秋,叔叔疼吗?姜少秋勉强一笑,折磨他的是疼痛之外的无力。但他不想亲口说出来,他不想让梅月婵担心。 “你这么怕我吗?仔细看清楚我就不怕了。”“你摸到的这个人他叫姜少秋……。”“我刚才一睁眼看到你,我感觉就象第一次遇见你时……。” 午后清醒的片刻,姜少伙说了很多话之后又陷入昏迷。每一句话语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梅月婵都记得清清楚楚。 “少秋?” 对于梅月婵的轻唤,姜少秋并没有象午后那样有模糊的回应。 “少秋?” 梅月婵再次轻唤姜少秋依然毫无反应。梅月婵立刻握住姜少秋的手,随之而来的不是早先的灼烫,一种寒彻入骨的冰凉让梅月婵不由心惊。反复的恶寒与高热?不行,必须马上去医院。梅月婵想扶他坐起好背着他,试了两次都力不从心只好放弃。 “少秋,你千万不能有事。”梅月婵突然感觉到姜少秋似乎连呼吸都若有若无,一种融雪的冰凉感觉在她的心里无声无息的浸透。 “坠儿。”梅月婵尽量缓和语气不让坠儿觉查到自己的紧张:“叔叔生病了,娘去找辆车送他上医院,你不要出去,不要爬窗。这样拉着叔叔的手千万别松开,记住,娘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坠儿点了点头,握住姜少秋的手紧搂在怀里。他己经隐隐感觉到了异常:“娘,快点回来。” “不怕,娘很快回来。”安抚好坠儿后,梅月婵拿过门后的伞疾步出了旅馆。风很大,岀了旅馆的门,冷不丁一股斜风便席卷而来,刚打开的伞也被卒然掀翻,梅月婵还没从惊惶中反应过来,雨伞己经瞬间脱手,被风夹持着身不由己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翻滚。 梅月婵顾不上许多,只能冲进雨里去追。雨打湿头发,旗袍贴在了身上,幸运的是雨伞翻滚一段后,恰好撞在一家店铺的门上停了下来。捡起和自己同样狼狈的雨伞,梅月婵无心感慨匆匆向着街口一路奔跑。 下雨天人都躲在屋内避雨,街上空荡鲜有人迹,车夫也都早己收车回家。 李烂腿不久前路过衣店时专门进去告诉梅月婵,自己同另外几个车夫在街口合伙租了一间房子。 一绕过街角,就能看到一间屋子门口横着几辆遮盖好的黄包车。听说找李烂腿,立刻有人摆了摆手。 “他回乡下去了。她老婆死了。” “你不是梅家衣店的吗?你找他什么事啊?”有人认识梅月婵。 “老李那条腿多少人都医不好,听说是梅姑娘给医好的,还一分钱都没要。”“梅姑娘也是个好人呀。” 梅月婵焦急地说:“我想用车,我家里人生病了,你们帮忙出趟车好吗?” 听说用车,围扰的十来个人马上摇着头散去一半,懒散的回到屋里各行其事。一个墩实的中年人一脸苦笑:“梅姑娘,这么大雨,车子会淋透的,人也会生病的。” “我家里人生病了,求求你们帮帮忙。” “这么大雨,帮完你我们自己躺床上了。又不是要命的事,你给他抓些药先喝了,雨停了再去嘛。”中年人嘟囔着也要转身进屋。 最后的希望眼看也要熄灭,梅月婵上前一把拉住他,焦灼地肯求道:“大哥,他己经昏迷不醒了,随时会出人命。求你了,多少钱都行。求你救救他,大哥!” 中年人面露难色似在犹豫,屋内床上躺着的老人突然说:“要不你就去一趟吧,不是急症她也不至于冒这么大雨,把我的斗笠拿着。” 老者的话无疑给中年人增添了勇气,还有人给他拿来棕榈蓑衣。 坠儿听到梅月婵的声音,跑上前为她开门。车夫帮忙把昏迷不醒的姜少秋背上了车,梅月婵和坠儿免强挤在狭小的车斗内侧身扶着他,心急若焚赶住医院。 若不是这场雨,阿更也许会早些回来,为了给她们留些难得的独处空间,隔在郑功成的旅馆喝酒解闷。小芬哭着跑岀姜少秋的住处,情绪依然很激动,怒斥阿更并且不愿让他跟着,坐着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岀于担心她的安全,阿更一路跑到小芬的住处看到徒劳无功房门紧锁,想到这一段总是郑功成陪伴小芬,又马不停蹄跑到郑功成的旅馆寻找。果然不出所料,但是小芬心情不好闹着去吃西餐,郑功成统统应允交代二喜照看旅社两人己经离开。 有郑功成陪同,阿更也就放下了心,正好天上落雨二喜留他喝酒,盛情难却。二喜几杯下肚刚觉痛快,阿更己经沉醉不醒酣然入梦。 李天佑上次在医院出现以后就消失不见。魏敏在自家的小楼里依窗而坐,悠闲的喝着下午茶。象她这样的女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丈夫挣钱又顾家,她不用辛苦无所顾虑的日子己经象这午后的惬意,舒适而安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梅月婵在上海的出现,让她觉得晴空万里的心情莫明飘过了云影,阳光变得暗淡了许多。她必须亲手撕开这片云翳才不至于寢食难安。于是一根金条打开一房远亲的通道,马天明的死对头蔡世文。 蔡世文对魏敏的来意尤其费解。按常理,走关系的人只有两种,非敌即友。 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足以让马天明窒息。????蔡世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随时背地里再加把柴火,他只等这火把马天明烤得外焦里嫩才好下手。 魏敏不禁冷笑:“难道中国的土地上不能使用中国的人文律例?” 蔡世文不禁摇头感叹,现在的女人与从前的女人真是有天壤之别啦! “这些认识得益于女人们渐渐开阔了的眼界!女人并不比男人笨,我的这番认识正是得益于我的丈夫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把女人当一件东西,锁在一个姓氏的门槛内。” “哎!你不懂,我们也难啊。” “你们难什么啊?你们哪一个比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差了?你们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跺一下脚就会地震半天,甩个脸一大片人都会提心吊胆。” 蔡世文把礼物放进抽屉里收好,哭丧着脸倾吐一肚子的委屈:“你想的太简单了。我也想挺直腰杆,但有时候挺腰杆是对有时候就会是错,弄不好不止是危及这顶乌纱帽。老百姓吃饱肚子万事无忧啥也不想,当官哪有那么清闲呀”。 魏敏用眼睛斜瞥了他一下,阴阳怪气的说“哦,原来背地里你们也挺辛苦啊!” “你们这些养在笼子里的鸟,衣食无忧目光浅薄,懂什么呀?自古多少贤臣良将下场凄凉。”蔡世文把桌子上的一些材料一张张摞起来,整理好放进另外抽屉里,然后摸出一把锁挂上锁好了,转起身整了整衣服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这世道还是一个钱字最实惠,一腔热心能怎么样?人活在世能有多少年,现世安稳才能无愧于心。你们究竟什么关系啊,亲戚?故交?”蔡世文好奇地问。 有什么关系呢?魏敏一路上不禁也在心里自问。??每个人之间都有一种安全距离,角度不同距离不等。魏敏固执的认为自己与梅月婵之间的安全距离只能是零。 那天出了警察局,魏敏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家日式茶社,在那里她见到了黑泽。??一切都算顺利,从这些天的动静来看事情都在按她的心意发展,她今天才能悠闲的举杯喝茶。遇到王奎是她的意外收获,正如横山所说,互借力量一定会意想不到的收获。 当年陆妇人有孕在身时,陆魏两家便互相有约,如果两个孩子是儿女冤家将来就结为夫妻,若是同性则缔结金兰之好。那一年,陆家再添贵子,魏家喜得千金。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女孩泼辣骄横,男孩腼腆乖巧,倒也各得其乐相安无事。魏敏六岁时,魏家老爷进省城做官,两家人随后分散再无交集。十年以后再次相聚时,总被魏敏欺负的陆晨一表人才风度翩翩,魏敏不禁情有所动暗自倾心。 冬日初雪。整个世界宁静端庄,漫天雪白苍茫而遥远。一片片雪花温婉如玉。 那天俩个人一起去爬山。下山时,魏敏情不自禁迎着湿冷的风伸出手,任由一片片雪花落在手心,越来越厚,整个手掌都变成白色。那种刺骨的凉让她兴奋异常忘乎所以。 “啊――”就在魏敏专注于手上的飘雪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倒地顺着山坡滑了下去。道路满是积雪,冰冷湿滑。陆晨勉强拉住她的衣袖,又瞬间脱手,魏敏一路翻滚跌至沟底,被陆家管家李天佑救起。所幸只是被一些干枝碎石擦破了皮肉。 来年春天陆晨成亲,新娘却不是魏敏。随后魏敏也嫁为人妻,新郎则是李天佑。魏敏对陆晨爱而不得对梅月婵更是嫉妒不己恨意越深。????到上海后,一切归于平淡。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梅家姐妹也出现在上海。 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吵爆发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们在上海,是不是”? 面对魏敏的猜忌,李天偌一时不知道怎样解释即不会激怒魏敏同时也不至于偏离事实。 “……我只不过――” 魏敏根本没有心思听他的解释。 “你背着我见她了?对不对?” “没有。” “即便是有,你可能自己承认吗?” “真的没有。” “自从那天看到她们,我就预感会有事情要发生。” 时间会铭刻初识的浓,时间也会褪色初识的浓。虽然琐碎的时间里仍有牵念,缘来之时的纯洁早已淡然,每份情感在时间的冲刷下都会终归淡然而魏敏却荒唐的认为甜蜜的逝去都是因为梅月婵的存在。 李天佑一脸心疼拉过魏敏的手:“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胡乱猜想。” 魏敏一把甩开李天偌,双眸中满是奋不顾身的悲切与怨恨:“我怎么可能不猜想?那天你捡她的盖头时,那样的眼神我还不明白吗?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橘黄的云霞把房子、树顶、草地镀上了一层明亮温暖的颜色,却无法照耀两颗沉重的心。 李天佑无奈地长叹。 “……但我们始终是清白的,你是知道的。我只是想帮助她们,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非分之想更没有邪意杂念的苟且。真像你想的那样,早就发生什么了,这么多年过来,我和她都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觉得她们姐妹两个挺难,陆家的事情上也有些对不住她,帮助算是一种补偿,仅此而已……” 李天佑的话仍清晰可闻,魏敏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因此松散,她一定要看到梅月婵在她视野中消失才能安枕无忧。 第87章 梅月婵一路紧搂着昏迷不醒的姜少秋,她现在才知道事情远比她看到的要糟糕的多。虽然姜少秋一直在顽强的对抗着身体里那种侵扰生命的力量,灰白的面孔让人感到死亡正悄无声息胁迫着他。 “少秋,你一定要挺住。” 最近的一家药房里,大夫遗憾地摇了摇头,劝她放弃。 “不,他还有呼吸。还有没有别的医院?最好的医院?” “有家洋人医院对急症比较有效,不过费用很高,如果你不愿意放弃,可以去试一试。” 一大堆的冰块被倒在姜少秋的周围。其余的几名医生迅速开始紧张有序的忙碌。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医生有着一双深邃如海的蓝眼晴。他显然对病人病情延误有些不悦,锁着眉头:“抢救他需要很大一笔费用。” “无论多少钱都要救他。” “这是其次,从医学上来说他己经……” “求你一定要救他。” 中年医生摇了摇头,有些为难:“我们可以试一试但结果……”这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走近,温暖的望了眼陷入无助与恐慌的梅月婵,对中年医生说:“嗯,让我试试吧。”得到允许后他转身告诉梅月婵:“你要有思想准备,事已至此我们尽力而为,至于结果只能听天有命。” 梅月婵拼命点头道谢。 “嗯,你赶快去准备钱。病人交给我们。” 姜少秋整个人被一座冰山包围。门缓缓关上,梅月婵从越来越小的门缝中最后望了一眼昏迷的姜少秋。 雨势越来越大,梅月婵抱着坠儿站在门口望了望,浓密的雨帘里树都变得模糊不清。 善良的车夫忙前忙后,一直没有离开:“雨太大了,孩子会生病的。” 梅月婵凝视着怀中有所期待的坠儿,他本来就一直在发烧咳嗽,刚才冒雨赶路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浇湿。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加重病情。 “坠儿,你咳嗽还没好不能淋雨。留在这儿陪着姜叔叔,等娘回来。”梅月婵心疼而坚定。 坠儿有些不情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娘,你快回来。” “好。在叔叔的病房门口等着娘,一步也不能离开,知道吗?” 坠儿点了点头。梅月婵把坠儿抱到手术室的门口,向医生交代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心不下,又抱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坠儿,向他重复叮嘱:等娘回来,千万不要走开。这才转身快步离开。 坠儿望着梅月婵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眼睛里含着的泪才悄悄滚落下来,他瘪了下嘴巴却没有哭,抬手抹了抺眼睛,在一连串咳嗽声里坚强又认真的凝望着远处雨雾中的大门。 “霁悦旅馆”的灯已经亮起来,整条街都浸没在临近黄昏的深沉寂寞里,浸没在雨季的潮湿漫长里,耐心的等待着黎明撕开黑夜,等待晴朗驱走红尘阴霾。 “梅姑娘,出什么事啦?” 二喜看到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的梅月婵,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一边同她答话一边使劲推搡趴在桌上呼呼入睡的阿更。 “郑老板呢?” “去码头接朋友了?” “我想找郑老板借点钱。”梅月婵急忙说明来意。一边抺开额前淌水的湿发:“阿更怎么了?” 二喜支支吾吾的说,他喝醉了。然后笑着说:“郑老板交代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有事,让我们一定要帮忙,你先进来吧,梅姑娘。” 梅月婵把湿漉漉的自己搬进店里一边问:“小芬来过没有?” “来了,郑大哥去接朋友她也一起去了。”二喜答着话,再一次着急地推搡阿更:“阿更,快醒醒。” 阿更缓缓抬起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看清是梅月婵顿时酒醒了一半,嘴里含混不清地问:“出,出什么事了?” 二喜看阿更清醒过来,二话不说迅速去柜台后面拉开抽屉,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感觉数额不少,笑嘻嘻的说:“这些够吗?梅姑娘?今天生意比往天好。” 梅月婵失望地摇了摇头:“少秋病了,很严重,正在医院抢救。” 阿更一听姜少秋在医院立马精神,瞪圆眼睛:“少爷怎么啦?在哪个医院?” 梅月婵告诉他医院的地址,让他先去照顾坠儿和姜少秋,自己去想办法弄钱。阿更担心梅月婵,迟疑了一下,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二喜手中的钱和雨伞,赶往医院,梅月婵随后匆匆忙忙消失在幽深的雨雾中。 就像追日的夸父,必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才能挽救一切。而姜少秋的生命也有一个梅月婵无法掌握的时刻,正因为不知道这个时刻何时到来才那么可怕。而她必须赶在这一刻之前,越早越好。只有这样才能改写一切,只有赶在这一刻之前她才能抓住姜少秋的生命轨迹,否则事情将不堪设想。 她不要遗憾。她不要惘然。不要一生都自责更不要一生都再看不到他。 她要他活过来。 她要他睁开那双会笑的眼睛。 她要他睁开眼睛看到她。 从后面疾驶而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与黄包车插肩而过,在前面一处别致的小院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迅速下来两个人,撑着伞跑去推开黑漆大门,车子进去以后,两个人迅速关上大门回到车上,汽车朝着院内的西式洋房快速开去。 大嘴?常六?梅月婵的脑海间突然闪出这两个人的名字。她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一幕。许多疑问迅速在梅月婵心头徘徊。那辆汽车如此眼熟,大嘴是王奎的人,为什么和常六在一起?难道王奎和常六认识?那常六绑架自己的事和王奎有关系吗? 梅月婵在心里暗自梳理的这些杂乱的关系,突然间,整个车身失去平衡,车夫已经完全失控,趔趄几下眼看着车子翻倒在路边。梅月婵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抛出车外,头晕目眩倒伏在雨地。铺天盖地的雨砸在身上,又凉又疼。在车夫的搀扶下,惊魂未定的梅月婵摇摇晃晃爬了起来。车夫摸了摸被车把撬疼的肩膀,望着滚落在远处的木质车轱辘,脸上写满了伤感和无奈。 泪水和着雨水顺着梅月婵的脸颊流淌不停,急忙拉开自己湿透的包,把仅有的钱拿出来递给伤心的车夫:“对不起,下这么大雨让你跑这么多趟。对不起。” 车夫艰涩地摇了摇头:“怎么能怪你呢。这车子拉了好多年了,早就到时候了。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车钱回头再说,你快去吧,借钱救人要紧。” 车夫敦厚的笑脸瞬间温暖着梅月婵被雨水浇透的冰凉的身体,梅月婵对车夫躬身致谢,抺去顺脸流淌的雨水,再次义无反顾冲进雨里。车子已经无法再用了,她只能靠自己。 一声声向前奔跑的脚步踏在泥水里,也踏在姜少秋的心上。医生们无法解释,对于一个生命之水已近枯竭生命之火已将熄成炭,对外界毫无知觉的人,心脏永不放弃的跳动是否可以称作奇迹。 ………………………… 王氏身若细柳腮薄如削,面白似纸唇薄泛青,一双死鱼眼失泽无光,眉毛枯黄色淡而盈弱。整个人神色阴郁象一只气血耗尽的狐狸。 对梅月婵搅扰自己的睡眠,王氏很是恼火,冲门外的下人们大发脾气。 “你们这个月都别想从我手中拿到一分工钱。” 丫环二红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帮她整理着衣服。 王家的下人们对梅月婵同样一肚子怨气,她不停地拍打大门大声喊叫,大有势不罢休之势,再继续下去肯定会引来邻里猜疑。 王氏站在屋檐走廊,瞪大眼睛火冒三丈:“什么人,竟然这么野蛮?” 下人们战战兢兢回话,是衣店的梅姑娘。 大门一开,梅月婵横冲直撞穿过月亮门进入内院,绕过挺立的芭蕉树快步跑进廊下。 王氏奇怪地望着眼前狼狈不堪的梅月婵,勉强而客气的笑着,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含讥带讽:“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么没有教养,以为是我们家又在外面打了野食惹了哪家的骚货,被人找上门来了呢!” “对不起王夫人,打搅你了。我找王掌柜……。”不等梅月婵把话说完,王氏提了提肩头玫瑰红的披肩,不耐烦地问:“你找他干什么?如果没有什么秘密我愿意洗耳恭听。” 一听说是来借钱而且数目不菲,王氏刻薄地冷笑:“我们家可不是放高利贷的,这年头生意难做吃饭都成问题。一大家子人可不象你独身一人那么逍遥自在。这人呀,心眼好真不是件好事,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家欠了你什么似的。” 梅月婵抹了抹站在前额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说:“王掌柜对我们的帮助,我梅月婵一直心存感激。这次的确……。” 王氏把脸一垂,一副准备送客的架势,尖酸地说:“他不在,有事出去了,等回来再说吧。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心无力呀,你即然还有急事我也不便留你避雨。二红送客!”说完,王氏就抬脚回屋,对梅月婵的哀求丝毫不加理睬。 对于姜少秋危在旦夕的生命,王氏的羞辱和刁难又何足挂齿。梅月婵一把推开意欲阻拦的二红,不顾一切跨上前挡住那扇即将关上的门。 “王太太求你了,我会想办法尽快还你,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无路可走了,求你伸手帮我一把。” 面对梅月婵的苦苦哀求,王氏狠狠的剜了一眼。两个人个头相仿,王氏一袭不太合身青灰旗袍与廊前的冬青别无二致,梅月婵清新出尘象湿雨的蕉叶风姿不减,王氏心里的妒意早己经翻江倒海不吐不快。王奎平时对她们姐妹的照顾早已经让王氏心有不满,但是碍于家庭势力她心有不悦却不敢言语,只好坐视不理眼不见为净。这个女人现在竟然还敢找上门来借钱,王氏打算好好羞辱她一番,也切断王奎的念想以防不测。 王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梅月婵,想从我手中借钱比登天还难!你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梅月婵忍辱不辩,焦急地央求:“王太太,求你行行好,我不会让你从中为难,这笔钱也不会有去无回,我愿意以物抵押。” 王氏对她的话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正在心里盘算,该怎样教训教训梅月婵,好出出心中这口莫须有的闷气,厉声道:“抵押?拿什么抵?拿你吗?我们家老爷宠你那点龌龊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阵风起,白蒙蒙的雨雾宛如缥缈的白纱一掠而过,静默雨中的芭蕉叶难敌风的侵袭,哆嗦着晃动了几下失意的身体,地面上朵朵水花此起彼伏跳跃不止。再怎么炽热鲜活面对无端的风浪也会惊起波澜。 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梅月婵更加焦虑不安。 “梅月婵贱命一条,不值钱。”梅月婵忍气吞声淡然回应。 王氏立刻抓住话抢白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看梅月婵低眉顺眼对自己含讥带刺的话并没有反驳,王氏心里才稍觉痛快:“有值钱的东西卖了换成钱不就行了吗?看来还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吧。” 梅月婵整个下午都经历着心理和身体上的折磨,已经心力憔悴虚弱不堪:“梅月婵不敢卖。王太太如果肯借,我愿意以‘紫月瓶’抵押,立字为据!” 王氏听到“紫月瓶”三个字不由得眼前一亮,怔了一下才问:“你说什么?” 梅月婵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王氏感觉自己仿佛被魔杖点了一下。但仍有些难以置信,张口结舌道:“你是说拿着“紫月瓶”抵押?”梅月婵点了点头。王氏仔细端详这张脸,感觉不像是开玩笑,一种莫名的激动让她异常兴奋。这种激动来得太过意外以至于让王氏有些无措不敢全盘接收。 “我怎么知道你这瓶子是真还是假?你如果真有此瓶身价无限怎么会守着金山穷途末路。”王氏仍然百般刁难。 梅月婵把湿冷的身体靠在墙上:“这瓶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若不是迫不得已梅月婵抛尸荒野也不敢卖它。它本无价,卖再多的钱也都是贱卖,我所说的句句属实,王太太,人命关天请你相信我。” 王氏拿眼角瞟了瞟她,又问:“那瓶子呢?”梅月婵说事发突然瓶子没有带在身上。王氏眉毛一挑:“说来说去你这是满嘴胡扯?东西没在怎么做抵押?你走吧,我没时间听你一派胡言。” 梅月婵一看王氏要走情急之下伸臂一横挡住王氏去路:“我朋友还在医院里,我妹妹还在牢中,王太太不必担心我一走了之,对吧!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总行吧?” “……”王氏似乎仍有犹豫。:“先对我发个誓。” 梅月婵毫不迟疑祈誓道:“我梅月婵若自食其言哪怕卖身为奴,随你处置。” 梅月婵心气清高,轻易不低头认输,面对羞辱竟然可以低三下四忍辱不言,连王氏也觉惊讶,“为了别人为妓为奴,你都愿意?” 梅月蝉毫不犹豫信誓旦旦道:“若能换他性命,无怨无悔。若是不能按期归还,我绝不食言一定把“紫月瓶”送过来。相信我,王太太。” 王氏早已经有所动心,如果梅月婵手中瓶子确是真品,她倒愿意梅月婵还不上钱,但又怕万一不辨真假。王氏思来想去,一个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恶毒想法在脑子里蠢蠢欲动。 “这样吧,钱你不必还了,否则我们做了好事儿别人也会说我们趁人之危,好心反落个坏名,……。” 王氏看着梅月婵白纸黑字亲笔书写,并且咬破食指按上指印的契约,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第88章 李青龙离开圣玛丽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雨天的黄昏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 雨不停的下着,用不了多久,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被它冲刷干净,不留下一丝痕迹。 李青龙撑开雨伞缓缓走到圣玛利亚医院对面,在一棵梧桐树下若无其事站立了一会儿。眼前的这个世界和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他知道很快也或者是明天,警察会把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马天明气急败坏的样子,冯前进一定瞪大着的眼睛怒不可遏,像条疯狗一样见谁骂谁。 李青龙从怀里摸出一只加粗的雪茄,点燃吸了一口,唇间吐出的淡淡烟雾还没有来得及散开就立刻在湿凉的空气里销声匿迹。 李青龙摸出怀中一张纸放在燃烧的烟头上,看着它一点点窜起红色的火苗后扬手拋在水花遍布的雨地上。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上面详细的绘制着医院的地图,某个房间的朝向和门口守卫的作息时间表,以及突发情况的逃跑路线,他才得以顺利完成任务,全身而退。 车停在不远的路边,几步就到了。关上车门,同黄昏的斜风细雨一起被隔绝车外还有那种潮湿的阴冷。李青龙拿过旁边座位上的灰色西装套在身上,打开车灯,就像一滴飘落的雨,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大雨里。 再有最后一次,他就可以彻底脱离李坤的掣制。李青龙暗暗吁了口气。车的前窗玻璃模糊一片,视线不好,他以最低的速度在路上缓缓行驶。 平日里车水马龙熙攘繁华的十字路口,浸泡在雨水里显得无比萧条冷清,空空荡荡的有轨电车沉闷而缓慢的开过,很难想象它在晴朗的天气里座无虚席人满为患的盛景。 那个女人大概是车上唯一的乘客,下了车,刚撑开一半的伞还没来及完全打开瞬间便被风卷走,她望着一路向东翻滚远去的雨伞,追了两步又站到原处犹豫了一下,眼看着伞随风越滚越远,她决定放弃,把手中的包紧紧的抱在怀里,冒雨快步穿过马路。 在车灯的照耀下,一滴滴雨水变得剔透而闪光,远处的天色仅剩下隐隐约约的灰白,耸立的楼房隐入夜色变得模糊不清,渐次亮起的灯光像守望的眼睛朦胧而温馨,摇曳的树影如一处处孤独别致的山水画影影绰绰。女人站在路中间的位置,等李青龙的汽车快速闪过后跑至路边,脚步不停向车后的方向奔去。 李青龙沿路向前,脑海里却不时出现插肩而过时,车窗外那个女人模糊的身影。她两臂环在胸前紧紧抱着胸前的包,但是瑟缩的姿势显然她是很冷。不,他看到的不止这些。但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呢?李青龙回忆着仓促而模糊的瞬间。 汽车在路上三百六十度的调头向左转弯,沿路开了回来。车灯的照耀下,长街空无一人。李青龙稍加思索,十字路口处左拐沿着自己来时的路向前疾驶。 那个女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车灯照射的地方,没错,是他熟悉的旗袍。夜上海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这身旗袍,而现在它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包裹着女人曼妙的身体。李青龙不动声色靠了过去,按了一下喇叭。 女人停住脚向后警惕地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向路边挪了挪,瞬间慌乱地向前继续奔跑。她回眸的瞬间,尽管只是侧面,李青龙已经判定她的身份。等拿了伞打开车门的功夫,女人已经跑出去好远。李青龙暗自发笑,不得已又重新回到车上,把车开到女人前方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每次遇到这个女人,都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但并不防碍李青龙心底如沐春风,悦然,心怡的温暖。 女人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李青龙下了车拿着伞,隔着朦胧的夜色,他能够感觉到她的紧张与恐惧。 “梅月婵。” 几步之外,女人立在雨中一动没动与他对峙着。也许是雨声太大,女人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李青龙快步走向她时,女人转身欲跑。 “梅月婵,是我。” 李青龙一把拉住她湿漉漉的的手臂,梅月婵惊恐地回过头来,当借着车灯看清他的面容时,脸上的紧张愕然才慢慢缓和下来。 “是你?”梅月婵认出了李青龙。这个曾经帮过她并且多次偶遇的男人,到现在为止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尴尬地说:“你好。” 李青龙的伞全部遮盖在梅月婵的头顶,任凭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被雨水浇湿。 “你好。”李青龙抹了抹顺头发躺下脸颊的水。梅月婵不忍心向前挪了一步,伸手握住伞柄移向两个人的中间。 “这么大雨,你要去哪儿?” “圣玛丽医院。” (二) 干枯的草春天会重新发芽,人的生命单薄到不如草介。 一路的奔跑和冰冷的雨水浇头,梅月婵完全不以为然,安静下来,感到有些摇摇欲坠头晕目眩。 望着昏迷的姜少秋,梅月婵只希望他能感到自己不顾一切的挽留,希望自己不惜余力的追赶,能够拉回他默然的生命之船。 年轻的医生告诉她,郑少秋的伤口得到了最科学严谨的处理,并且按部就班帮他退热减轻一系列的并发症。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年轻的医生耸了耸肩,摇头道:“他的血液受到感染,三天以内病情如果没有反复他才能度过危险期,至于什么时候醒来,我们也无法预知。” 李青龙站在旁边,能清楚看到梅月婵脸上的哀伤和眼神里的煎熬。 医生走后,李青龙轻声地问:“他是,你的家人?” 梅月婵凝视着一动不动的姜少秋,顿了一下,幽幽地说:“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妹妹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阿更牵着坠儿推门进来,坠儿一看到梅月婵迫不及待的伸出双手跑上前:“娘!”梅月婵立刻弯腰把坠儿抱在怀里,一脸疼爱地望着。 这是她的孩子?李青龙忍不住在心里想。看着那张一直写满凝重紧张的脸上乍现的幸福笑容和坠儿无邪的笑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警察并没有像李青龙预期的那么快出现。李青龙出去后,阿更忍不住问:“梅姑娘,那个人是谁呀?” 梅月婵淡然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以前帮过我。” “噢。”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雨势渐弱,仍在有意无意零星飘洒。 梅月婵拉上窗帘转身问道:“你们吃饭了吗?” “没有呢。”阿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雨太大,我没敢带坠儿出去。不过你回来就好了,你看着他,我去买吃的。” 李青龙再次回来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梅月婵。柠檬黄的旗袍和一双白色皮鞋。 “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换一下吧。”李青龙平静地说。 梅月婵摸着手中柔软干爽的衣服,那种默然的温暖顺着指尖悄然而生。湿透的的旗袍冰凉粘稠紧紧的裹在身上,确实需要换一下。 “谢谢你。”梅月婵把衣服握在手里,有些为难,她从来没有来过这家医院,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合适换衣服。 李青龙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如果你不介意,我替你看着他,走廊向北到头左转有厕所。” 梅月婵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警察已经包围了医院,到处都有焦灼的呵斥声,不断响起的口哨声让人心惊肉跳。警察对每个房间挨着仔细盘问,气氛异常紧张。房间外面的人一律不准走动,原地面壁而立,询问过后解除嫌疑才可以进入房间。梅月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突如如其来的一切震惊,只好随着别人的样子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什么时候来的医院,病人在哪个房间,什么病情和病人的关系等等一系列问题问过后,梅月婵才被允许放行。 (三) 回到病房的梅月婵发现李青龙不辞而别不知去向,梅月婵顾不上多想,静静地坐到床边,捧起姜少秋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姜少秋静静地躺着就和睡着一样。 “少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梅月婵轻声地问。 梅月婵想继续说点什么,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起身打来些水轻轻的为姜少秋擦干净手和脸,默默陪在他身边。 “人有时候睡过去不醒来是福气。”说这话时还在广州。“你是做什么的?”“这和你无关。若不愿让他们看见,这里是安全的。我要走了。酒醒后自己回家就好”。 姜少秋一脸不屑道:“你这么好心?我不是姜少秋你会救我吗”? “救你只是因为你受伤了,我不认识姜少秋。其实,再热闹的场合你心若不在怎能快乐?如果你喝的每一杯都是快乐,又何来孤独”。 “笑话,我姜少秋能有孤独”。 “你眼睛里全是”。 茫茫人海初次相遇的一幕,仍然记忆犹新恍如昨日。 骑楼上,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手足无措兵荒马乱的初吻;草坪上,她第一次将满腔的心事说给他听,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吹自己喜欢的萧;火灾后,一片焦黑的旧宅,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一个男人;是他,在她受辱的时候挺身而出,给她足够的依靠和温暖。 “那边有三家车行呢,我还要了一辆女式的,定金给过了但现在没货。过几天货到了你也有车骑了。” “我,我不会骑。” “我教你,不难学。” “这种车很贵的。少秋,你在码头也很辛苦,我不常出门用不着车的。” “走吧,我带你试试,坐好了别掉下来。” 他快乐爽朗的笑声仍在耳边清晰可闻。 “为什么要怕我?你看清楚我不就不怕了吗?”“你摸到的这个人他叫张少秋。” 他昏迷的前一刻眼神的明亮与甜蜜仍然刻骨铭心。原来,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共同的回忆。 梅月婵把姜少秋的手贴在唇上,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外面好多警察呀?梅姑娘……”阿更推开门便大惊小怪地喊道,猛然看到梅月婵默默垂泪的样子,立刻哑然无语,心不由得隐隐作病。低着头默默的走上前,黯然地说:“梅姑娘,你吃点东西吧。” “嗯。”梅月婵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泪,匆匆擦了擦眼睛,稳定好情绪。 雨势有所收敛,夜风轻柔的吹过来,拉开一半的白色窗帘随风微微掀动,风里混着树叶、草地、泥土,夜来香的清新。梅月婵担心夜风湿凉对姜少秋身体不利,于是起身来到窗前准备关上窗户。有风夹带着雨丝吹进来,梅月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忽然一种诧异的困挠,莫名其妙占据心头。窗帘是自己亲手拉上的,而且当时窗户紧闭。为什么窗帘被拉开一半?是谁开的窗户?阿更出去买饭没在医院,自己去换衣服没在房间。梅月婵朝黑乎乎的窗外看了一眼,迅速关好窗户。 他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难道是他开的窗户?他为什么要从窗户出去?他到底是谁?重重的疑惑使梅月婵不禁联想到警察的到来。 梅月婵重新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满腹疑问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坠儿躺在她的怀里很快就甜然入睡,几天的咳嗽折磨一直使坠儿入睡艰难。从今天很快入睡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他的病情有所好转。梅月婵在心里这么想。 “梅姑娘,你从哪借的钱?”阿更担心地问。 “借王奎的。” 阿更一听,急忙问:“那个笑面虎?他有没有为难你呀?” 梅月婵不语,随后又摇了摇头。 “梅姑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窗外不知名的小虫子,仍然乐此不彼炫耀自己的歌喉。 梅月婵问:“什么事?” 阿更愁眉不展犹豫着,抬手挠了挠头发,一副支支吾吾难以启齿的样子。 马天明从阿更口中得知了姜少秋的病情,抽出空匆匆忙忙来到病房,了解完姜少秋的情况后,马天明心事重重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犹豫再三,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他不忍心却不得不告诉梅月婵。 梅月婵听到恶梦一样消息,呆立在原处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89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使整个屋子变得明亮而温暖,像掀开另一个传奇。而梅月婵的黑夜还没有结束。 她环臂抱紧自己,侧身倚在靠窗的墙上,漠然的望着窗外。柔和温馨的晨光照着她光洁的脸庞,窗外的芭蕉树上仍挂着昨夜的雨滴,凝露的小草,雀跃的鸟鸣和阵阵浓烈的花香,都无法照亮她黯然失神的瞳井。 矢口死亡的消息无疑似晴天霹雳,虽然矢口昏迷不醒的状况让大家已经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是真的要面临这种结果时,还是会觉得突兀。 矢口的死直接决定了梅君的命运。 在此之前虽然希望渺茫,但总算有所微光,所有人都盼望着他能好起来,于此就有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保释梅君。 阿更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梅月婵依然那样立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阿更不知道梅月婵这样站了多久,但阿更能感觉到浓浓的落寞气息包围着她。 小芬和郑功成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时,梅月婵正在轻轻擦拭姜少秋的脸颊。天气炎热,碍于男女不便,擦身体的事由阿更来做。 小芬一进门先怒气冲冲瞪了梅月婵一眼,才快步来到床边,俯身一如既往面带笑容推了推姜少秋的肩膀:“表哥?”看到姜少秋毫无反应,小芳蹙着眉,提高声音再次轻唤:“表哥?” “小芬小姐,少爷他现在不会答应你。”阿更一脸为难,小心翼翼向小芬解释。 小芬直起身子,目光充满了疑惑:“不会答应我?怎么回事?” “他……唉!”阿更无奈地叹了口气,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看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样子,小芬立刻瞪大眼睛柳眉倒竖,厉声吓斥:“阿更,你给我讲清楚。” 梅月婵就着木盆把手中的毛巾拧干,把水揣放在窗台下。为了避免和小芬不必要的争吵,她尽量保持沉默。 郑功成连忙上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姜少秋的表情,满腹狐疑看着阿更:“少秋究竟怎么了?” 阿更自责道:“都怪我太粗心没有照顾好他。” “你!”小芬梗着脖子满脸怒气。眼看随时都会大发雷霆,郑功成忙上前轻轻拉了小芬一下,温和的提醒她:“你别着急,让他慢慢说。”随后借机岔开话题,问道:“梅姑娘,你们早上吃了吗?我去给你们买。” 小芬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但是表哥的安危她怎能不牵肠挂肚,目光冷冷地盯着梅月婵,质问道:“梅月婵,我表哥究竟怎么了。” 小芬对梅月婵的恨压抑已久,因为姜少秋的受伤彻底迸发。刚刚改口的梅姐姐又变成最初的赤裸裸直呼其名。 梅月婵已经料到这样的结果,平静地说:“他现在昏迷不醒,对外界没有知觉。” “昏迷不醒?没有知觉?”小芬惊愕地张大嘴巴一时哑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我昨天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梅月婵自感无法向她解释这一切,返回窗前,一个人倔强的面窗而立不再言语,把自己锁进一片广漠的孤独。 阿更有心想为梅月婵说句公道话,因为只有他看到了梅月婵连夜冒雨付出的辛苦和其中的情义,但又碍于身份无法理直气壮的辩解。一边再三道歉一边苦苦安慰,岂图减轻小芬的痛苦和泪水。 小芬用小手绢不断地抹着眼泪,理所当然的把一切都归咎于梅月婵的出现,一刻不停的埋怨着梅月婵的种种“罪过”。她心中酸酸的嫉妒深深的憎恨一并发酵。 梅月婵面无表情,纵使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四肢百骸都在疼痛,谁人能懂。王氏的恶意羞辱与百般刁难她都可以通通忍受,小芬的几句怨言她又怎么会去计较。她现在只期望姜少秋能安然无恙,一切的苦都不算什么。 小芬终于哭够了,站起身抽泣着,歇斯底里道:“我从前说过,我表哥如果有个闪失,我揪光你的头发让你去做尼姑。梅月婵,你别忘了。” “如果他好不了,不必你揪,我梅月婵自愿剃度为尼晨钟暮鼓伴他一生。” 小芬错愕原地久久无语,郑功成借口有事给小芬找了个台阶,小芬咬了咬牙愤恨地甩门而去。 梅月婵只留给大家一个决绝的背影,没有人能看到此刻她脸上淌落的清泪。所有的话她只在心里说给姜少秋一个人:少秋,你能听到吗?你快点好起来吧,真若是天意使然,我梅月婵愿意剃度为尼晨钟暮鼓伴你一生。你知道吗? (二) 自从小芬来到上海,姜少秋烦事缠身少有空闲,只有郑功成不厌其烦陪伴左右予她安慰,多日来的相处小芬和郑功成已经相当熟络。 从小到大,姜少秋的陪伴是她最大的快乐。表哥两个字已无形中成为她生命的阳光,而不只是从小一起玩耍的伙伴,是她最知心的朋友,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信赖的人,更是她整个少女时代憧憬朦胧的梦中情人。 面对父母她只是个为人儿女的女孩子,而在表哥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无拘无束的女人。她可以毫无理由的撒娇、耍赖、生气,他表哥予她的永远都是照顾、疼爱、呵护。 表哥是她的,永远是她墨小芬一个人的。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却被彻底颠覆,因为一个叫梅月婵的女人出现了。她觉得从云端跌至地狱,整个人变得微不足道毫无意义。 昨天晚上一整夜她都在断断续续哭泣,时而不语时而泪落如珠,直到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郑功成被折腾的手足无措疲惫不堪,恨不能像空气一样消失。 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小芬无论如何提不起精神,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个人最难看清的也许正是自己。 这句话郑功成深有感触,她爱过一个女孩却因为女孩婚约在身从不敢表露,直到那个女孩上了别人的花轿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们在一起的快乐始终笼罩着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有一天女孩真的离他而去他真的失去了,长长的苦恼只好慢慢愈合成痂。 这么多年无情无欲的过着,郑功成再也不受那种苦闷的折磨,他以为自己无欲无求百炼成钢再不恋红尘,然而多年未觉的心情如今又卷土重来,不知不觉漫过他心的海岸。 这一切都是因为面前这个又哭又闹的小女孩冲破了他平静的天堂之门,让他再无一刻安宁。 哪一天起被这种情绪悄悄淹没郑功成己不记得了。从小芬小鸟依人缠着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舍不得拒绝她,舍不得她拧眉失望的样子。 一路的开导和安慰也无法止住小芬的伤心,郑功成只好搬出自己的故事。 “你从此一去不回头,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吗?”小芬泪眼婆娑觉得很为他惋惜。 郑功成摇了摇头:“不是,是后来发生的事才使我远走他乡看破红尘。” “看破红尘?”小芬在一棵芭蕉树下停下脚步,讷讷他重复道。 郑功成止步不语。望着小芬明澈的眼睛陷入往事。 小芬忍不住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自从女孩出嫁后,她的身影只是偶尔随圆月清辉落入郑功成的心海,每当此时,淡淡的忧伤随着月光浸满酸楚的心事。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女孩出嫁一年后,他们再次相遇,那天小雨纷飞,女孩已身怀六甲将为人母,女孩眸中含怨对郑功成说:“我一直在等你对我说一句话,可是我这一辈子都听不到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来?”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伤了我,我后悔的无地自容。”往事历历在目,郑功成长长地叹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这句话的影子,每次重温都会徒增更深的疼痛。一切都晚了,但是不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说呢?我明明……。” 时隔多年,这种疼痛仍深刻在郑功成紧锁的眉头。 “就因为这句话你远走他乡?” “对,再也没回去。” “那当初你为什么不说呢?”小芬不可思议地问。 郑功成郁闷地摇了摇头:“那时候年少懵懂,说不清楚,可能是怕她拒绝。” “拒绝了也不后悔呀,你得让她知道呀,就算拒绝她至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喜欢着她。你们两个分明就是隔着一层纱,但两个人都不敢掀开。”小芬愤愤不平地倔起嘴巴:“后悔了吧?你这种人就得让你后悔一辈子。” 郑功成简直哭笑不得,小芳彻底忘了自己的事情反而为郑功成的故事打抱不平。 小芬昨晚情绪低落再加上雨夜难眠并没有好好休息,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双眼虽然哭得肿胀但更加楚楚动人,惹人怜惜。一切都因为两个字――青春。 青春势不可挡,无法掩饰,疲倦也无法让它褪色半分。站在这样一个青春无敌的女孩面前,让人觉老同时又觉得振奋,精神百倍。 郑功成半边身子被阳光照射着,另一半隐在光影里,小芳很安静地立在郑功成旁边,欣赏着他消瘦的剪影。一路行来无遮无蔽,雨后的骄阳在小芬的脸上落下了薄薄的红晕。 行驶而来的电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一些人脚步匆匆下来,更多人潮水一样迫切的流向远方。小芬兴致所至,兴高采烈拉起郑功成的手,一手提着自己的长裙,随着人流挤向车厢。 郑功成匆匆地问:“你要去哪儿?” “随便,有你陪着,去哪都行。” 一个是娇生惯养的豪门千金,一个是而立之年的孤家寡人。 郑功成觉得自己很卑微,像个提着灵魂走路的小鬼,生怕别人发现内心的秘密。小芬的无瑕与纯真使郑功成陷入更深的纠结。 年龄的悬殊,根深蒂固的观念,家境的天壤之别使郑功成深深觉得,他与这个并肩而立的女孩,其实有着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90章 马天明百忙之中二次抽空前来探望,看到梅月婵已经重新振作起来,深感欣慰。 “矢口的事迟早要告诉你,早一点你也能有个心理准备。”马天明感慨地说:“梅姑娘,少秋的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找我。” “谢谢马叔叔。” “你很坚强,冰雪聪明。少秋很有眼光,有你这样的红粉知己绝对是一段佳话。梅君的事从常记忆,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坠儿的咳嗽逐渐好转,黄黄的脸色渐现红润,每天晚上蜷缩在姜少秋的身边凑合入睡。梅月婵坐着小板凳贴着坠儿伏在床边,防止坠儿坠床也可以勉强休息。走廊的长椅是阿更睡觉的地方,夜半醒来,阿更总看到睡着的梅月婵仍然紧握着姜少秋的手,生怕错过姜少秋醒来的第一时间。 每天清晨,梅月婵自己收拾干净后一定不忘了仔细擦干净姜少秋的脸和手。 白天的时候,阿更帮助梅月婵为姜少秋按时翻身擦拭身体。其余的空闲时间,梅月婵坐在床边望着姜少秋,要么独自一人伫立在窗前,久久无语。 有时她会和姜少秋说些话,什么内容都有,每次都不同。她会告诉姜少秋今天的天气是雨是晴、医生来检查后的结论、以及她故乡和这里迥然不同的春夏秋冬。 她最常说的内容是:“姜少秋,你的萨克斯一定吹得很好听,可惜我还没有听过。” 阿更知道,梅月婵有很多话想对姜少秋说,而自己在的时候她总是沉默不言,每天只要有空阿更就有意带着坠儿岀去,把时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姜少秋在三天的危险期里,病情没有加重和反复,平安度过了险恶的鬼门关。 “少秋,长那么大你见过雪吗?在我们北方,每年冬天都会下雪,房子、树林、小河全都是白雪皑皑的样子,空中风雪弥漫,踩在没膝的雪地上,你会觉得整个世界就像要停止一样。以后有时间,你去看看,你一定会喜欢。”梅月婵又像往常一样,握着姜少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尽管姜少秋毫无反应,但梅月婵始终相信姜少秋能听到自己的话。 阳光洒在姜少秋棱角分明的脸上,过往的一切又重新浮现在梅月婵的眼前。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发。时间仿佛凝固。 (二) 小芬和郑功成每天抽空会来,看到梅月婵对姜少秋寸步不离仔细周道的照顾,小芬心中的怨气也消失一半。虽然两个人互不理睬,但僵硬的关系已经悄无声息渐渐溶解。 李青龙在第四天的将近中午,重新出现在病房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两只木桶,进来后把木桶轻放在靠墙的桌子上,从穿着打扮一看就是酒楼的跑堂。一只桶里放着干净的碗和勺子,另一只桶冒着热气的汤水里飘着晶莹白糯的汤圆和几粒去核的红樱桃。 李青龙解释说:“我担心你们吃过了,特意赶在饭前来。”说完,吩咐来人把碗盛好。 李青龙进病房时阿更正在走廊尽头,李青龙并没有注意到,阿更随后跟了进来,抱着坠儿一脸警惕望着李青龙。 李青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冷峻的面孔横溢霸气,嘴角勾起一丝浅笑,问坠儿:“叔叔给你带了汤圆,来尝尝?” 坠儿望了望香甜的汤圆面露喜色但又乖巧的把询问的目光望向梅月婵。这时,旁边的人已经分别将碗盛好,垂手而立毕恭毕敬地说:“先生,都盛好了。” 李青龙淡淡地从噪子里嗯了一声。冷冽坚毅的目光落在梅月婵柠檬黄的旗袍上时,生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李青龙不露痕迹轻声说,过来尝尝,凉了不好吃了。 阿更懊恼地翻了李青龙一眼,一脸的诧异和不悦。看到李青龙伸手要去揣碗,阿更手疾眼快上前一把抢了过来,自己亲手揣来递给梅月婵。然后得意的歪着脸观察李青龙的一举一动,揣测着他下一步干什么。 阿更觉得,怎么看这个人都是有所图谋,不然平白的送什么汤圆嘛。决不能让他得逞!阿更下定决心,一定要切断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接触梅月婵的机会,不给他任何可趁之机。 李青龙对阿更的意图己经心知肚明并不点破,扭身揣了碗递给坠儿。并且亲手舀了一粒樱桃喂给他。“好吃吗?”坠儿连连点头,一边咧嘴甜甜地笑道:好吃。 阿更一看,迅速上前轻轻把坠儿拉到一边,悄悄叮嘱坠儿,就在这,叔叔喂你。 等大家都端着碗开始吃,一直尴尬在一边的梅月婵才轻轻地说:“给你添麻烦了。外面买着也很方便。” 李青龙笑而不语。 阿更忧心忡忡不停的在琢磨一件事,吃进嘴里的汤圆也是如同嚼蜡索然无味,愁眉紧锁的样子如临大敌。 不行,少爷现在有难,我必须做点什么,让他打消靠近梅月婵的念头。拿定主意后,阿更干咳了一下客气地说:“嗯,这位先生,每天我都会去买饭,以后你就不要送了。挺麻烦的。” 李青龙并不介意,深深地望了梅月婵一眼,转身若无其事的说:我明天有事要离开上海,很久才能回来,你放心吧。 李青龙说着边转身往门外走,慵懒地向一旁的跑堂扔下话,等他们用完,你把东西拿走。 (三) 从医院出来,小芬就变得无精打采百无聊赖,一副慵懒的样子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她太独立了,自带光芒。?独立到事事处处不愿意依靠任何人。拒人千里的样子。” 郑功成不清楚小芬这没头没脑的话指向谁,问道,你是说梅月婵吗?小芬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搭话。 郑功成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自顾说道:“也许她经历了太多事情,不愿再把自己的命运依附于任何人。?” 黄昏的来临使白天的灼热渐渐减弱。风吹过脸颊无比惬意,小芬低落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好转,边走,幽幽地说:“没想到她能守着表哥几天几夜不离不弃。” 郑功成对梅月婵挺身而出的有情有义也是由衷的钦佩。 小芬以少有的多愁善自艾自叹:“我一直以为她不在乎表哥。有时我偷偷窃喜,她拒表哥千里我就大有希望,乞求老天保佑她不要亲近表哥;可有时我会因为她不理表哥生气,替表哥觉得不值。” “为什么?”郑功成不禁停下脚步。 小芬低下将目光垂在自己的脚尖,没有马上言语,顿了一下,扬起头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喜欢表哥的女人,样子好家势好的多了。知书达理的,火热泼辣的,温柔似水的,心机重重的,什么样都有。他偏偏视若无睹,对梅月婵情有独衷。?” 郑功成在心里叹息:感情的事谁又说的清。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份。 “我和她完全相反,我一个人会觉得很孤独,会觉得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但真正陪我的其实只有保姆、司机、佣人。?她不一样,她好像很享受孤独。?” 郑功成想到了自己:“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也许害怕再受伤害。所以把自己包起来,象一个坚硬的壳。为了自我保护拒绝打挠,不轻易让别人看到真正的内心,自己都逃避看自己。独立,是她保护自己的钦甲。?” 小芬不解的反问:有人想打开这个壳不就会受伤吗??” 郑功成笑着摇摇头:“干嘛非要逼她呢??” 小芬恹恹地嘟囔:不打开这个壳,表哥进不到她心里。 郑功成一脸轻松地笑道:“也许他已经在她心里,某一刻这个壳己悄悄融化了。”郑功成这么说着不免在心中自语:自己不也是如此吗?面对小芬他不敢打开自己的壳。凯甲同样也会是软肋。 小芬走着走着猛然收住脚,倒吸一口冷气,迅速背过身去,诡异的表情让郑功成感到莫名诧异。即使这样,小芬感觉还是不能放心,两手提起粉色长裙。郑功成一看这个动作就知道她要跑,小芬喜欢没及脚腕的长裙那种飘飘欲仙的美妙,但奔跑时极不方便。 小芬飞快奔向郑功成的后面,紧贴着他的后背,把头深埋在怀里。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 郑功成的对面,一位雍容的妇人款款而行。身着金丝滚边墨绿色旗袍,荷花图案轻点嫣红,脚穿同色镶钻高跟皮鞋,气质优雅,浑身上下透着干练与精致。 妇人先是盯着郑功看了一眼,然后上前一步站在郑功成的旁边,耐人询问地望着躲在他身后的小芬。小芬拔腿想跑己经为时己晚。妇人不动声色转过身一言不发让自己正对着小芬。 小芳知道一切已经败露,洋装不情愿地倔起嘴哼哼傻笑,脑子飞快的思考着她突临的来意以及应对的策略。 看妇人沉脸不语,小芬故意挤着一只眼、歪着嘴逗她开心。 妇人为她并不可笑的搞怪表情,勉为其难转成笑脸:“你一见我就只会摆岀这怪相吗?” “啊?谁说一见你――。”小芬脑子一转突然改口,机灵地说:“就不能摆这怪相。” “你这鬼丫头。跟你表哥学会气我了。” 小芬收起搞怪的动作,拉住她撒起娇来:“姑妈,你怎么突然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想找你们还不容易。” “噢。”小芬机械的应着,生怕墨玉提到表哥的名字,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有什么样的事能转移姑妈的注意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姑妈,你是来玩呢,还是――。”小芬佯装不经意地试探,心里对自己的表现暗自得意。 墨玉对她的话恍若惘闻,直接了当的问:“你表哥呢?” “表哥啊?”小芬只觉得头皮发麻,灵机一动:“你猜猜!” 墨玉沉着脸,满腹狐疑盯着小芬,反问:“你猜我会猜吗?”说完,不由失意地叹了口气:“要不是你表哥故意躲我,我找他跟找你一样易如反掌。” “我如果说不知道表哥在哪,你会信吗? “谎言背后都是藏有原因的,说吧。” 第91章 梅月婵再次帮姜少秋翻好身体,擦完脸,微笑着对他说:“医生说你很坚强,一直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少秋,我还等着你好了,带我去白渡桥呢,去看苏州河。我会迷方问,不过有你带路就不会走丢了。我去把水倒了,你等我回来。” 梅月婵说完,揣着盆岀去。就在她转身的一霎那,背后的姜少秋虚弱的手微微抬起,无声地伸开,想握什么,空气穿过手指,最后又无力地瘫软原处。 梅月婵拐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就看到小芬脚步匆匆向病房走过来,与她同行的是两位女士而不是郑功成,走近一些时,梅月婵辩认出面色凝重的墨玉。 “阿姨。” 梅月婵嘴角弯出淡然柔和的微笑,打了声招呼,不卑不亢不失礼貌得体。 墨玉没有应声,主动向她介绍了一下自已身边的女孩。 “这是于小姐,少秋的未婚妻。” 浓浓的火药味儿倾刻从墨玉的开场白中弥漫出来,小芬皱了皱眉头,把目光瞟向一边有些斑驳的墙壁。 于馥丽穿着金色的泡泡纱百褶裙,上身坠满了金光闪闪的亮片,光彩流转耀人眼目,颈间锦上添花的绿宝石项链巧妙的掩映着无尽的奢华,同她眼中流出的骄傲、机智一样招摇,相映成辉。 于馥丽从众人的口中,知道梅月婵的名字,今天有缘相见,于馥丽暗自打量了一下站在她面前的梅月婵,话不多言,着装简约却裏不住那扑面而来的出尘气质,柠檬黄的旗袍恰到好处衬托了她的清幽,与顾昐回眸间的明澈脱俗浑然一体,韵味幽雅不输她丝毫。 梅月婵目光平静的在于馥丽脸上一扫而过,并没有出观一丝一毫于馥丽想象中的惊讶,羞愧,自卑,伤心这些她认为该有的情绪。梅月婵甚至连和于馥丽打招呼的兴趣都没有,默然收回平静如水的目光,转身准备回病房。 “以后我会照顾好我儿子。谢谢你这几天对他的照顾,不过以后请你不要再在他的周围出现。”墨玉提高声音,口气果断干脆不容商椎。 梅月婵伫立原处,沉默着。 小芬为难地撇了一眼严肃的墨玉,心里不免觉得姑妈的下马威有些太不近人情,充满同情地偷瞄了一眼梅月禅。 墨玉又问:“能做到吗?” 在广州的时候,梅月婵就已经明白墨玉对她的身份颇有成见。静默地凝视着远处,双眸似有波澜翻涌。 “……阿姨,我从来没想占姜家什么,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亲手挣来的。” 墨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再次咄咄逼人地发问:“我是要求你远离我儿子,明白吗”? 梅月婵犹豫了着,紧闭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次。时间流淌无声,梅月婵始终无法痛下决心。 弥漫在梅月婵眉梢眼底深如潭水的纠结,让小芬觉得惭愧不忍目睹,只好为难地背过身目光茫然投向空空的远处。 于馥丽挑起嘴角露出胜利的微笑。墨玉面无表情一眼不眨注视着梅月婵。她是一个母亲,为了儿子的前途她必须心硬如铁。 梅月婵转回身,望着墨玉,目光中有一些疼痛,一字一顿道:“对不起,我会让你失望的。” “我以为你是个重情义的女人,看来我看错你了。若是如此,我可以给你一笔钱。” 一种潮热的情绪,在她双眸中盈起朦胧的雾气,越来越满,却始终没有落下。时间仿佛静止,远处的人影,声音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终于,梅月婵脸上浓重的纠结如云尽散,而拔云见日的是一抹坚强和倔强,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但我有个条件”。 墨玉虽然心有不悦表面又不愿有失风度,淡淡地笑问:“可以,你说个数吧。” “……” 门第成见也是梅月婵疏远姜少秋的原因,她无意高攀更不想被人看扁。她一遍遍痛彻心扉这无比清醒的告诉自己:少秋,你的才华和你的家世注定了你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而我只能拖累你,对不起了。 “你背后这样气我,还能理直气壮面对少秋?你这种两面三刀的女人,你以为气死我,你就能嫁到姜家吗”??墨玉上前一步笑里藏刀,压低声音说。 梅月婵抬眼望着墨玉,面无表情地说:“我答应你,我的条件也很简单,我要再看他最后一眼。” 梅月婵出乎意料的条件让墨玉深感锉败,以至于梅月婵己经转身进入房间她还怔在原地。 梅月婵立在床前深深地凝望着姜少秋,无比的留恋与不舍。墨玉在旁边看着梅月婵,她从没见过那样纠结,揪心复杂的眼神,有深深的眷恋却又有隐隐的决然,有浅浅的在意,又不失梅居枝头的清高。委婉中含着冷冽,缄默中似有野火。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什么也不用说,不需要任何点滴的言语,她的眼睛里能看到所有,如同中了蛊惑,深深吸引另一颗灵魂的深入。 墨玉竟然前所未有的感到,自己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心疼,心头不觉划过一声无奈地叹息。 “少秋。”梅月婵芳唇轻颤,踌躇许久才艰难地说:“再见。你我从此两不相欠素不相识。” 最后一丝暮光照进她失神的瞳井,整个世界,此时在她心里已经失去光泽暗如黑夜。不该属于她的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刹,再是不舍与挽留,终究是要远逝。 墨玉恍然间抽离了自己的思绪,因为她看到梅月婵的眼中朦胧的雾气,?像荷叶上晶莹的晨露,顺着眼眶滚落下来。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梅月婵迅速别过脸,转身扬长而去,没有央求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只留一个决绝的背影。 墨玉仿佛看到年青的自己,受伤也绝不让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这样的眼神和背影,分明就是当年墨玉自己的感情受伤却再也无法挽回时,依然决然倔强离去时的心痛和决绝。 六天来的担忧焦虑,梅月婵的身体已极度虚弱,双脚轻飘象踩在棉花上,浑身虚汗淋淋。她走的很快,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少秋,再见。你我从此两不相欠素不相识。”她的耳边,脑海,心扉无处不在回旋着这一句话。 黄昏的霞光斜斜的照在身上,拖着她倔强的影子。这是自姜少秋入院以来梅月婵第一次沐浴阳光。 她羡慕那些既能开怀大笑又能嚎啕大哭的人,即便是现在生命断裂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里,她仍然不愿哭出来。 还没等走到医院的门口,梅月婵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所有事物从生命里瞬间抽离…… 阿更带着坠儿吃完饭,牵着手正往回走,一只手里还拿着带给梅月婵的绿豆粥。隔着医院的栅栏墙,远远地就看到梅月婵穿过院子朝外面走来。阿更心头一沉。 几天来,梅月婵一直守着姜少秋寸步不离,现在突然出来,阿更以为姜少秋出了什么事,连忙抱起坠儿紧跑几步。 近在咫尺,阿更眼睁睁看着梅月婵在眼前昏倒在地上。?他伸出的手空空如也无能为力。 “梅姑娘?……” 或许是压力太大,几天来梅月婵吃的非常少,每次带回来的饭,她从来没有吃完过,总说不饿,吃不下去。 短短六天时间,阿更觉得梅月婵削瘦了许多。她日夜守在姜少秋的病床边,阿更多次劝她到院子里走走,她只是在听完后点点头或者简单的说知道了,却从来都没有走岀病房半步。 阿更清楚的记得,今天早上梅月婵告诉姜少秋:“姜少秋,等你好了,我吹萧给你听”。 (二) 当梅月婵醒过来时,医生的叮嘱是:疲劳过度,多补充营养,放松心情。 阿更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梅姑娘,你刚才晕倒了”。 坠儿伸开双臂,嘴里不停地叫着娘。梅月婵想把她抱在怀里却发觉有些力不从心脚步踉跄。 阿更无比心疼:“还是我来抱吧。梅姑娘,你刚才走的很急,是要去哪啊?少爷怎么样了?” 梅月婵顿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要离开医院。你帮我把坠儿送到路边就行。” “你要去哪儿?”?阿更忍不住问。 “回家。” 阿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又觉得梅月婵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阿更满怀心事默默地陪梅月婵走到医院门口,终于忍不住:“梅姑娘,你是要回家拿什么东西吗?还是有什么事啊?你的样子,我很不放心啊……” 不等阿更问出下面的话,梅月婵主动告诉他:“姜少秋的妈妈来了”。 梅月婵并不是看不出阿更心中的疑惑。她只是不想再过多的说起。 “夫人来了?”阿更一听,顿时分辩不出心中是喜是忧。 梅月婵微微点了点头:“嗯。没有谁会比母亲照顾的更好。以后,我就不来了。” “哦。梅姑娘,你也要好好休息一下,这一段时间辛苦你了。我替少爷谢谢你。” 路边不远处停着好几辆等活的黄包车,看到他们出来,很快就有车夫拉着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 阿更把坠儿放在车上,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叮嘱他,乖啊。等梅月婵也上了车,阿更又说:“梅姑娘,等少爷好了,我们去看你。” 梅月婵望着远处流霞散落的晴空,虚弱地说:“不必了。以后我将不再见他。保重”。 阿更一听,急忙上前一把死死拉住洋车的扶手,着急地问:“为什么?” 梅月婵布满血丝的的眸子里,划过不易让人察觉的感伤,然后自嘲而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从她脸颊上一闪而逝,换上的即是一片平静。 霞光映在她的脸上,圣洁又落寞。 梅月婵什么也没有解释,歪过身子一手扶好坠儿,果断告诉前面的车夫:“走吧。”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阿更追着车往前跑着,大声地喊。 梅月婵正视前方,看也不看阿更一眼,对阿更的询问置若罔闻不予理会。追了一段后,阿更气力不接只好停了下来。坠儿扭过身子趴在车背上,来回挥动小手与阿更告别。很远了,坠儿仍然保持身子向后的姿势,阿更也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里,直到车拐弯儿再也看不见。 “阿更,让你来照顾少爷,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吗?走时好好的一个人,现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你怎么给我解释?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保证给他最好的治疗?” 阿更推开病房的门,墨玉劈头盖脸大发雷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墨玉的愤怒可想而知。 阿更低着头一言不发。 第92章 黄昏尚未褪尽天色朦胧,细风柔和轻拂着路边的芭蕉树叶。拐过大街,脚下古老黝黑的青石板泛着岁月的光泽,淡淡的余辉斜照着幽长的弄堂和弄堂口的牌楼。 除了风,只有梅月婵高跟鞋孤独的敲击着青石板发出落寞疲惫的声音。 梅月婵没有回小芬租住的旅馆,而是回了自己此前和梅君一起居住的石库门。 这是僻静弄堂里毫不起眼的一处院子。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红砖外墙,两扇实心黑漆木门。砖雕青瓦门楣,外墙有西洋风格的雕花刻图。 走到门口,梅月婵才想起家里多日无人。从前的每一天,只要她扣动门环,梅君就会很快从里面为她打开大门,抱着坠儿一脸微笑出现在她面前。今天,没有人再为她打开厚实沉重的门拴。 梅君嫣然巧笑的样子清晰的在眼前浮现,淡淡温馨的暮色包裹在她周围。梅君轻轻地问,“姐,你回来啦。” 梅月婵微笑着伸出手去想握住梅君,冰凉的门环和坚硬的门板触疼了指手。门环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弄堂里悠悠回荡。 “梅君。”梅月婵触景伤情在心头轻唤。两汪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沿着面颊滑下,像一颗颗珍珠从冰凉的下巴不停地滴落。 矢口死不足惜,但是梅君的命运将被盖棺定论打上死结。想一想,梅月婵就觉得一颗心痛如刀绞无比凄凉。 忍不住喃喃自语:“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带你出来。” “娘”。 坠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感到莫名的伤心,抽泣着抱住梅月婵的腿。 梅月婵不得不从伤心中拔出自己,抱着坠儿沿路返回,去往房后的另一条弄常。那里还有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后门,本地人都习惯从后门进出。 院子虽然很小,只有两间房,这里却是她们温暖的家。 月婵松开坠儿反身将门插好。屋门虚掩着,坠儿独自推门进屋。 进门是一个不太大的天井,高墙下 有一片肆意的蔷薇,细弱的枝条藤蔓一样越过樊蓠又越过了墙头。蔷薇花密密匝匝的花朵铺满了整个墙面。粉粉的颜色烂漫奔放好不炫目。低眉垂首的含羞娇柔,一簇簇明媚的妖娆娉婷,也有的傲然冰清独居一隅看破红尘。?在独来独往的岁月里,以身上细弱的针刺铠甲捍卫着内心柔软如水的尊严,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独舞疏影。 霞光从层层叠叠的叶间漏下来,变成了淡淡的细碎摇曳的光晕。 梅月婵站在花下看了看,只不过几天没有回来,却感觉仿佛离开了很久。一把木梯子靠墙竖着,梅月婵想一定是梅君干活所用。 上楼的小扶梯就在厨房与客堂之间,距后门比前门要近一些。楼梯很陡,攀梯而上,脚下木板吱吱作响。面向阳台的是两扇落地百叶木窗,阳光透过缝隙,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亮黄色的条纹。 简易的木衣架上搭着几件已经晾干的衣服。一件孔雀绿的绸锻旗袍静静的搁置在夏天的热浪里。再精致的面料与手工没有人的打理便缺少了生气多了分凄凉。斜襟,菊花盘扣是梅君最喜欢的样式。 梅月婵的视线再次出现幻觉,梅君穿着刚做好的那件孔雀绿的旗袍,轻盈转身问,姐,好看吗? 梅月婵又一次伸出手,她怕自己抓不住,梅君会永远消失。被触碰的旗袍象一场轻盈的梦从梅月婵的指尖柔软滑落。 “娘,我饿了”。 突然的响动从楼下传来,引起了梅月婵的注意,紧接着传来飞快的奔跑声。梅月婵快步从护栏俯身往下一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拉开门栓仓皇逃走。 身影如此眼熟? 梅月婵愣在原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反应了一下,忙抱起坠儿顺着楼梯来到楼下院子里。 悠长的弄堂里,除了越来越深的暮色只有空空的风穿堂而过。 梅月婵不敢喊叫,装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返身把门重新插好,仍然觉得不安全。她重新看了眼那把梯子,心里对它的用途重新有了定义。 蔷薇花下的地上零星散落一些枝叶和花瓣,没有被人刨开的痕迹,梅月婵揪起的心才轻轻放回胸膛。 梅月婵不敢带着坠儿住在那座空落落的院子,房间那么多,隐藏一个人也不会发现。而衣店只有小小的一间。梅月婵决定带着坠儿暂住衣店。 (二) 墨色的天空没有一丝星光,一弯上玄月发着黯然的淡黄色,周围布满了若隐若现的微光。浮云丝丝缕缕缠绕着挂在半空的弯月,一层一层包裹纠缠着心绪,让人无法畅快通透地呼吸。 梅月婵抱着坠儿,一路无语快步疾行穿过夜色,直到将衣店的门从里面重新插好,心里才稍感踏实,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邦邦邦。”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瞬间让人胆战心惊,梅月婵倒吸一口冷气,刚刚落地的心一下子飞出了嗓子眼。梅月婵迅速把坠儿搂在怀里,屏住呼吸。坠儿象一只受惊的小猫,紧紧依偎着她。 “邦邦邦。”毛骨悚然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梅月婵洋装镇定,朝门外问:“谁呀?” 外面有人笑答:“姑娘别怕,我是青橙!” 梅月婵对这个名字和声音印象深刻,但夜深人静的现状使她不能不警惕和介备:“我已经睡了,姑娘有事明天来吧。” “我知道你没睡,刚才在前面路口是我。我想和你聊聊梅君的事,你没有兴趣吗?” 梅月婵想起刚才在路口的确有人与她打招呼,梅月婵心事重重没有理会,现在又听说和梅君有关,梅月婵难免为之动心。 看到门从里面打开,青橙神秘地一笑。进屋后环顾四下,目及处皆是尘埃。这里曾经装满生命的幻景,如今展现的是破裂的苍凉。 青橙装作遗憾地叹道:“曾经宾客盈门的小店,转眼间就风光不再,真是可惜。” 梅月婵听的出青橙有意拖长的尾音中酸酸的味道,不冷不热地问:“青橙姑娘,有事吗?” 青橙收回目光,两手环臂,继续叹道:“世事无常何必那么认真呢?人生只有一次,不能痛痛快快的活岂不可惜!后悔了吧?” 梅月婵不禁问:“后悔什么?” “当初你如果留在‘夜上海’,你的生活一定是锦衣玉食风调雨顺高人一等,而不是现在这种遍体鳞伤一败涂地风雨飘摇的样子。” 这一辈子究竟追寻的是什么?她只想要平静安定的生活,仅此而已。随波而去很容易获得金钱获得自己安定生活的保障。?虽然换一种打开生活的方式,被现实支解的支离破碎节节败退,但离开“夜上海”梅月婵从来没后悔过。 梅月婵淡然地说:“不后悔,富足安定的生活并不难,但拿什么来交换却不一样。” 青橙觉得这个女人的顽固很是可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殊途同归而已。目的有什么不一样?不同的只是千差万别的过程而已。” 梅月婵不语。人各有志,她觉得没必要与青橙有过多的口舌之争。 “随便找个人嫁掉也比现在过得好。难道你来世上是为了为难自己吗?有人养总比自己打拼舒服。”青橙抱臂的样子傲慢又不失优雅,缓缓在屋里踱步。 梅月婵叹息道:“随便嫁掉我不会等到今天。你不觉得人和人不一样吗?” 青橙漫不经心地说:“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唾手可得有利于生存的东西,你固守着自己就得不到,但是放下自己会握住很多。生活给你的是失意是坎坷,你又何必一厢情愿善良深情?” 青橙的话从另一面讲也不无道理无可厚非,梅月婵觉得这个女人也并不是那么讨厌。 “怎么来的钱都是一样的花,何必呢?” “我心里有的东西可能你没有,即便是有也是和我不一样的,所以你不明白。不过,我有兴趣想听你说说梅君的事。”梅月婵坦白地说。 青橙停下脚步,歪过脸郑重地问:“矢口死了,你肯定知道了吧?” 青橙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梅月婵心中不免疑问,迅速考虑自己该说的话。青橙也许有比自己知道的更多,应该先想听听她怎么说。 梅月婵简单地说:“刚刚听说,你的消息这么快?” 青橙换了个方向,让自己的脚步可以丈量更大的范围:“我不光知道他死了,还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梅月婵忍不住噌一下站起身来,“你说什么?被害死的?” 梅月婵的反应完全在青橙的意料之中。 青橙得意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你心里巴不得他死,只不过因为他的小命牵扯着梅君的生死,所以你又不得不希望他活。对吧?” “没错,你还知道什么?谁害死的矢口?” “矢口不死对你比较有利,死了这个案子就成了一个死结。当然是有利可图的人害死了他。” 死结对谁有利呢?这个案子对任何人都无利可言,即便变成死结除了梅君的命运会因此改变不会影响到别的任何人。谁会从中得利呢?青橙的话是真是假? 青橙的到来不光给梅月婵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也撕开了她人生的缺口。 “想见你妹妹吗?”青橙突然问。 这个话题无疑是一出杀手锏。 梅月婵不由心头一紧,一股热乎乎的情绪瞬间将她包裹:“梅君?” 自从案件发生以后,梅月婵再也没有见过梅君的面,就连坠儿也感到惊奇,立刻喜滋滋地问:“娘,我妈妈是不是要回来?” 梅月婵望了望坠儿却感觉无言以对。屋子里只有青橙高跟鞋的声音,一声声敲击着梅月婵空荡无处安放的心扉。 “梅君的事我想帮你一把,但是这不只需要金钱人脉更需要机会,而且我也不会白白帮忙,是有条件的!”青橙终于停下脚步,面向梅月婵一脸正色。 梅月婵小心地问:“什么条件?” 无利不起早,梅月婵早就猜到青橙不可能平白无故向她伸出援手。 青橙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很聪明,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吧。” 梅月婵闻言,如冰水浇头缓缓坐了下来,一时无语。不用再问,从青橙诡异的笑容里她已经隐隐猜到青橙的条件。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你是愿意梅君自生自灭或者老死狱中呢还是换她半世安稳?” “你说的你都能做到吗?”梅月婵谨慎地问。 青橙把食指放在落灰的柜台上随意划了两下,望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指肚,轻松地说:“我全力以赴。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不过有些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我想挑战一下我自己的能力极限。” 梅月婵抑制着内心的急切,不动声色问道:“你什么时候能救她出来?” 青橙转过身重新走回来:“梅君的事不是一时能急的,警察局、监狱、法院不是我开的,各种关系都需要层层打点,何况日本方面态度非常强硬。” “那我怎么相信你?”梅月婵有些泄气。 青橙再次恰到好处的抛出诱人的条件:“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我可以让你先见一见梅君,证明我的诚意和能力。” 象沉船的水手看到了远处的白帆,梅月婵立刻有些兴奋:“你能让我见到梅君?” “可以。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你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许诺的事随时可以兑现。记住,我们今天的交易不准泄漏给任何人,你想好了,我随时在‘夜上海’贡候。” 青橙的高跟鞋走出衣店,隐入夜半三更黑漆漆的街道。很快,便有汽车灯光燃亮夜色,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汽车扬长而去后,夜再次复归原有的神秘。 第93章 阳光穿过高大的梧桐树,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马天明身上变成了淡淡摇曳的光晕,象破碎的美丽。 马天明步伐矫健面色凝重,穿过两边植有芭蕉树的石径,走进自己办公室,来到临窗的办公桌前,心事重重缓缓坐下。这一套陪伴他多年的红木桌椅是他任职后亲自挑选的。 太阳从敞开的门照射进来,形成一大片光幕。马天明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仰着脸目光茫然望着窗外。 矢口的案子始终是他心头一个结,游行队伍里抓到的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不明是非愚昧无知的学生,学校已经出面证明了他们的身份并且与前几日把人领走,另外一个人熬不住几天几夜连续审问态度有所转变时,蔡世文突然出现,严厉指责马天明违反纪律严刑逼供,并且扬言上报,两个人当场翻脸不欢而散,审问的事暂时搁下。 蔡世文走后马天明决定继续严审,但是出师不利,疑犯突然转变态度企图自杀,幸亏发现及时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马天明感觉此事有些蹊跷,决定继续审问,当他把所有的希望和时间都投注在审讯时,矢口突然遭到暗杀。 枪击事件后,矢口死亡的消息沸沸扬扬,其实矢口一直被秘密安排在圣玛丽医院接受全面的治疗,所幸的是虽然子弹穿过脑袋却没有当场毙命,经过一番抢救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了解内情的人寥寥无几。 为什么要暗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处于昏迷的人会对谁造成不利影响呢?究竟是谁下了如此毒手?偏偏在自己孤注一掷放松警惕时?这两个案子是否有联系? 一场大雨冲刷掉了所有的罪恶,直接导致马天明没有更多的证据寻找凶手。十几天来几班人马昼夜不休轮换值守,最终仍是难逃暗箭。 遭受一连串重创的马天明,明显感到了在他的周围,鬼影绰绰危机四伏。 会是他吗?马天明想到了一个人。之所以对矢口案如此重视,除了尽职尽责,马天明也非没有毫厘私心。从上面劈头盖脸的种种压力和民间扑天盖地的舆论,注定了这个案子重要到直接牵扯他头顶的乌纱帽。 矢口的突然死亡,像一粒卒然射来的子弹,直接击中了他和梅君两个人的命运。他大好的仕途因此毁于一旦。 冯前进在梧桐树下犹豫了一下,他的心情比愁眉苦脸的样子更难看。平时马天明不来这么早,今天竟然大门敞开,冯前进忍不住有一种走进去的欲望。 缓缓走进了马天明的办公室,冯前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前的马天明,仍是感到有些意外。 “来这么早啊!”冯前进讪讪地笑了笑,主动找话搭岔。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在今天之前,若不是有什么重大的事,他都懒得看见马天明。有事的时候,他舍身在前也从没得过好脸色,插科打诨讲个笑话或者偷懒睡个觉,一定会被马天明训得狗血喷头。久而久之,两个人的相互讨厌已经升级到互不理睬嗤之以鼻的程度,冯前进今天的主动搭腔在心里酝酿了很久。 马天明仍然保持着望着窗外的姿势,突然开口:“冯前进。” 冯前进象久不得宠的孩子突然被宠溺,不由得站直身体略带紧张地惊喜,问道:“啊?什么事儿?” 马天明一脸严肃,“我走了以后,那个人一定要接着审,其中一定有问题,夜长梦多放太久恐会节外生枝。” 冯前进认真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也觉得其中有问题。你放心吧。” 马天明转过身望着冯前进,换了一种平静轻松的口吻:“我走了以后,没人再训你们啦,高兴了吧!” 冯前进闻言立刻像被霜打一样,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窝进马天明旁边的一把椅子里,再不言语。 院子里陆陆续续走进来别的警员,看到马天明办公室的门敞着,呼呼啦啦全涌了进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尴尬的一脸傻笑只剩下了深刻的沉默。 “头,今天来的早。” 看得出来,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匆匆扫过的关心的眼神。 马天明心里五味杂陈,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今天这般处境离开大家。故作平静和无所谓的样子,笑了笑:“你们都还年轻,好好干,你们中间谁将来坐到我这个位置,一定要通知我,我请客给你接风。今天所有的人一个不能少,都要去。” 马天明轻松幽默的话,惹来满屋子的哄笑,气氛一下子活跃热烈起来。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看到了朝这里走来的蔡世文,屋子里雀跃的笑声,瞬间退潮般偃旗息鼓。 “头,我们走了。”匆匆的告别,灰溜溜的脚步带走了局促慌张的身影。屋子里顿时静如死水。 冯前进等蔡世文进来后,才故意磨磨蹭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屑于顾地朝身上拍打了两下,懒洋洋仰着脸儿冲房顶说了声,早。吊儿郎当的缓缓走了出去。 “早啊,老兄。”蔡世文小眼聚光,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一介书生文质彬彬的样子,精神抖擞满面红光,一看就知道他春风得意的心情。 “早。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完了。祝你好运,再见。”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二) 坐在黄包车上,王奎偷偷拿出怀中梅月婵亲笔所写的契约,重新仔细地看了一遍,堆满横肉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突然降临的好事让王奎难以置信,天天把这张纸揣在身上,不厌其烦的拿出来翻看。象看护着一堆神秘的宝藏,暗自窃喜又提心吊胆。王奎在心里想,该是我的总归是我的,怎么都逃不出我的手心,真是天助我呀。随后,满足地闭上眼睛,在内心一遍遍的疯狂意淫即将得手的猎物。 横山从来不在自己办公室待客。但是因为矢口家属的到来,他特意选择在办公室这个众人皆知的地方,并且在伊田英柱的陪同和见证下,接见了那个远道而来的女人,向她转达矢口英年早逝大家都很同情的诚意,并且请她节哀顺变。 矢口被抬出古董店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亡,若不是马天明极力抢救他早就一命归天。除了黑泽,伊田英柱和横山,没有一个人希望这永无止境没有希望的治疗继续下去。包括矢口的家属在此之前亲口表示,相较于后续治疗的大笔费用和风险,愿意放弃治疗拿一笔赔偿金安度余生。 黑泽借着酒劲闯进了办公室。 “矢口是不好,吃喝嫖赌也不顾家。但它毕竟是条命。” “矢口从来没有向家里寄过一点钱,我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孩子还有他的父母,还要下地插秧种稻,家里实在没有钱给他治疗。如果他好不了又多了一个要照顾的人,放弃也是他父母的决定,这里有他父母的亲笔书信和证人的签字。”跪坐在地的女人双手托着信件,恭恭敬敬递给黑泽。 黑泽摇了摇,没有伸手去接,低头面色沉痛的向她回礼。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剩下的人还要想办法活下去。” 黑泽沉沉地叹息。也许矢口的事真的一了百了万事皆休,那他自己和家庭都可以减少一些痛苦。自己何必念念不忘,这个人在工作上毫无建树,私生活放荡糜烂,对家庭也不管不问,对任何一个人而言,他都是可有可无。而今天的这一切,正是他自己亲手造就的。 直到此刻,黑泽才觉得前所未有的释然。童年的记忆早已经一去不复返,矢口也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矢口,只有自己自欺欺人活在往事的情节里。 一切就让它随风吧。一直以来沉甸甸的阴郁心情终于一扫而光。黑泽走出阴暗的办公室,沐浴着明媚的阳光,穿过两边开满栀子花的街道,风中传来的花香惬意地挂在他弯起的嘴角上。 横山见到王奎时,王奎沉浸在自己意淫的满足中不愿挣脱出来。这是王奎的一处私宅,小院并不大,两层的西式小楼,房前屋后并没有像别人家种满花花草草,仅有的一棵芭蕉树孤单的点缀着这一座看起来有些荒凉的小院。房间内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王奎并不在这里住,只有很少数重要的客人才能有幸光顾。 王奎独坐在唯一的芭蕉树下乘凉,下午的阳光依然热烈,让他有些心慌意乱,他巴不得这一天快些到来,每多等侍一刻都会让他坐卧不安如履薄冰的担忧增加百倍,他生怕节外生枝一切落空。 越想越觉得心烦,恰好大嘴揣着刚洗好的枇杷送来,放在桌上。王奎看也不看顺手摸过一个。枇杷已经熟至金黄,软软的皮一撕即破。也许是心情大好的原因,王奎边吃边说:“大嘴,回头在院子里种一棵。” “有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横山的到来打断了王奎想入非非的安宁。 “哪有什么好事啊!”王奎掩饰地一笑,连忙起身,:“来,坐。一块尝尝。” 大嘴随后关上大门,从屋里端上刚烧好的茶水和几盘小点心放在桌子上,然后站在王奎的身后,随时等待差遣。 横山只不过随口一问,他更关心的是梅月婵突然消失的事情。当得知梅月婵只是因为在医院里照顾姜少秋,横山的心才放下来。 “矢口死了。” 王奎猛然听到这个消息,难免意外:“死了?” “嗯。” “唉,死了就死了吧,伤的不轻死也是意料之中。”王奎表面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心里不禁暗自得意。他和横山之间的生意还有一笔钱没有付完,横山死了,如此以来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不了了之。 王奎想了想不禁又问:“他这一死,梅君的事情不就更麻烦了?” 横山淡淡地说:“传言是被害死的。” “这人脑子有问题,矢口那样子早晚都得死,害他有什么价值?”王奎哼哼冷笑了两下:“马天明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完,王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愣了一下,然后神秘地歪过脸,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横山,不禁在心里仔细的琢磨了一下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噤若寒蝉不再言语。 “矢口的死,对我们很有利。”横山拿过一块娇嫩甜糯的玫瑰饼,放进嘴里。 “洗耳恭听。” “梅月婵以前或许还有犹豫回旋的余地,但现在她已经没有退路,必须不顾一切破釜沉舟,难道不是对我们有利?” 王奎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因为有了那张契约,和横山的合作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所以他根本不想再动脑筋去仔细分析。 梅月婵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意识到这一点,离开医院后,梅月婵准备天一亮去找王奎,事情越来越糟糕,梅月婵自然希望尽快救出梅君以防不测。青橙的意外出现彻底打乱了梅月婵的计划,青橙诱惑人心的条件,不得不使梅月婵更倾心于和青橙之间的合作。虽然青橙提出的条件让梅月婵一时难以痛下决定,但是面对梅君的生死,何尝不可以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第94章 第95章 (一) 黄昏时分,王奎从聚香楼点了两荤两素四个小菜外加酒水,跑堂的帮他装好放在黄包车车座上,王奎心事重重上车离开。 慕容新对王奎的突然到来只是略微怔了一下,就立刻恢复了平静的脸色。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们俩要见面。 “呵呵,王掌柜?今天刮的什么风?” “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会平地起风!真会说笑。”王奎皮笑肉不笑地哼啍两下。 慕容新很多年没有出现在王奎的视野中,自从回到上海,曾经有一段时间以算命为生。古董店被封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奎去找大嘴,无意中看到了久违的慕容新。王奎没有打草惊蛇,派人暗中跟踪终于得到了慕容新的住址。 “你的脚怎么了?”王奎发现慕容新走路不太利索。 慕容新满不在乎的一笑,“你不是来看我的脚吧?” 王奎从慕容欣顾左而言他的话里听到了排斥与戒备。看来他对自己还是有所顾忌的。 “当初你做水工的时候才十几岁,这十几年过去,你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认不出你了。” 慕容新站在巴掌大的院子里,没头没尾的聊着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话:“真让你说对了,我是准备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没想到你先送给我一个突然。” 王奎问:“你当年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消失吧?他们母子刚走你就不见了。” 慕容新很善于隐藏自己:“那段时间离开上海的人何止我一个?” 王奎沉默了片刻,慕容新的回答让王奎更加坚定自己的怀疑。王奎口中所说的母子是指阿成,外人听不懂,但慕容新心明如镜。在王奎看来,他如果心里没鬼,肯定会问谁家母子或者哪有消失现在不是回来了。但慕容新的回答明显刻意在回避什么。 阿成母子离开上海后,没多久慕容新也突然消失。王奎立刻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必定有什么联系。现在自己好事将近,王奎为了以防万一,主动来试探一下慕容新的口风,也顺便给他敲个警钟。 王奎从怀里摸出准备好的银子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说:“有事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找我,不过,有些事情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慕容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王奎欠他的何止是一点银子。歪着脸吊儿郎当的说:“慢走,不送。” 王奎头也不回向门外走去,正好撞上刚踏进门的慕容琪。慕容琪侧身闪到一边,看着一言不发的王奎从身边走过,一边向里走一边问:“哥,这谁呀?” 慕容新摇了摇头,简单的说不认识,走错门了。 “大嘴刚来了呀?”慕容琪又问。 慕容新奇怪:“没有呀?你看见了?” 慕容琪肯定的点点头。回来的路上大嘴正快步离开弄堂,匆匆打了个招呼。 慕容新心里一沉,大嘴肯定听到了什么。当年离开上海后慕容新并没有走远,凭小时候习武练得一身三脚猫功夫,在一个戏班跑龙套时认识了大嘴,戏班生意不景气很快解散,两个人又一起在烟馆做伙计。两人的事王奎并不知情,当然,他和王奎的旧交也没有告诉过大嘴。 (二) 阿成来到慕容新家里时,天色已经黑透。王奎的古董店已经被解封,王奎原本也准备迅速重新开业,并且让阿成晚上住在店里守夜,但突然又改变主意。 阿成呆在店里实在无聊,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心烦意乱再加上天气闷热,根本无心入睡。 “你当年在我家做过水工?” 随便聊了几句后,阿成还是把话放在了自己的历来己久的心结上。 慕容新随意的应道:“是啊,那时候就像你现在这么大。” 阿成母亲对阿成所说的关于过去的事情有一部分出自慕容新之口。 天河里星若萤火,每一次闪烁都象来自母亲的凝眸。两个人离开弄堂,漫无目的走着。母亲离开后,慕容新是唯了解阿成身世的人。 “我长得象我父亲吗?我根本就想不起他的样子了。”阿成扭脸望着慕容新,缓慢地说。 阿成的这句话使慕容新突然觉得很愧疚,心里压着一些不能说的事情,滋味并不好受。 “像。”慕容新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成又问:“你知道王奎当年污蔑我父亲的缘因吗?” 慕容新站住脚,疑惑地注视着阿成。天太黑,慕容新看不清阿成的表情。他究竟知道多少? “也许你母亲会知道。”慕容新谨慎地试探着。 阿成遗憾地叹道:“不可能,她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不是夜色的遮蔽,阿成一定会有所疑心。慕容新暗暗舒了口气。一直只顾说话,慕容新这才发现竟然走到了一片桑林。夜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象谁在喋喋不休的诉说。 慕容新久久地望着呎尺外的地方,他的身影在夜色掩映下越发模糊。阿更悄无声息收回目光,脸色比夜更深了几分。 看到这个地方,他应该会有所触动吧。阿成在心里想。黑漆漆的桑林象极了夜间寂静不语的湖。 “这里当初是一片湖。” 慕容新说这句话时不带一点感情色彩,仿佛这件事与他而言根本无关痛痒。慕容新说着转身向回走,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十几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阿成迟疑着抬脚跟在后面,最后向桑林望了一眼,象是在与父亲含冤的灵魂告别。 “阿成,王奎最近在干什么?”慕容新边走边问。王奎突然来访还留下钱财,他越是想麻痹对手,对手却越是疑团丛生。 阿成说:“这,你问大嘴合适点。” 大嘴?慕容新知道,大嘴下午不声不响离开肯定是听到了他和王奎的谈话,担心卷入其中。 慕容新又问:“有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重大的事?那就是喜事临门要娶二房了。” 慕容新一听,立刻收住脚,吃惊地问:“怎么事先没一点动静呢?” 阿成说,可能不想张扬吧。 月光冷冷的敷在慕容新得意冷笑的嘴角:“阿成,你报仇的机会到了。” 阿成望着这张己然变形的脸,只觉得恐怖至极不寒而栗。 (三) 阿成慢慢吞吞一个人向家走去。 如果没有当年的变故,后来所有的事情会不会截然不同?什么是命?什么是运?冥冥之中是谁在主宰这一切? 阿成长吁短叹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不能自拔感慨万千。 月光照在阿成身体一侧,另一边则完全隐在黑夜里。 离弄堂口不远的路边,有一小片竹林,梅月婵在林边的身影,让阿成深感意外。 一阵风吹过,竹林里飘出凄清的箫声。 箫声穿越月光,拂过深邃的夜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清幽冷艳,孤绝之美静静流淌不绝如缕。 阿成静静立在路边,他听得岀箫声里沉重的心事。林间飘渺的萤火闪烁不停,坠儿玩的不亦乐乎,阿成觉得面前的一切像一幅画。 “梅姐姐。” 梅月婵大概看到了阿成,萧声嘎然止住。 “阿成。” “梅姐姐,我下午去找你,你没在店里。” 梅月婵说:“我知道了。下午我去找了荣二发。” 阿成吃惊:“找荣二发?” 梅月婵平静地说:“我把店还给了荣二发。他现在也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却帮不上什么忙,再说我一个人也不好经营。” 阿成担忧地问:“那你怎么生活?” 梅月婵浅浅一笑:“我还有手,不会饿到的。阿成,我来找是你想请你帮个忙。” 梅月婵深知,无论王奎还是青橙,她即便是不答应,也不会拥有更安全的处境。看似雪中送炭其实哪个不是在趁火打劫。王奎惦记的不仅止“紫月瓶”,绝不会轻易放手善罢甘休;青橙想把自己拉下火坑嫉恨己久,还有那两个神秘但有些熟悉的贼影。 梅月婵痛恨这种处处被动的命运,无论怎样去拼搏却屡遭生活的暗算,与其一次次前途未卜任人宰割,不如反戈一击绝地求生,哪怕最终只是飞蛾扑火也甘心情愿。 她不是听天由命的人,从来都不是,当初她能挽陆家于水火,不愿寄于陆晨巢中,现在她又一次被推置生命的隘口,注定她要象个战士,迎风冽冽奋力一摶。 但想一想,身边除了张大嘴巴虎视眈眈的豺狼,根本没有什么可借之力。她能信任依靠的人只有梅君和姜少秋,梅君不慎入狱身陷囵囫等着她搭救,更帮不上忙。而少秋,她可以与他历劫生死,却无法坦然忍受鄙视的目光。即然缘尽于此只求各自安好。 梅月婵想到了阿成,阿成是眼下唯一能助她一臂之力,解决燃眉之急的人…… 夜,深沉而静谧,蛰伏的薄薄的雾气预示着明天晴朗依旧,象一个智慧的女人柔软有所锋芒。 (三) “梅姐姐,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阿成挥动自已握紧的拳头,恳切地说:“任何时候,阿成都帮你。” 梅月婵充满信任地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成。阿成并不知道王奎将要迎娶的新娘是谁。 “你是说,迎亲的花轿出去以后让我适机放火制造混乱?” “嗯。但是前提不要闹出人命。我的目的是引起他足够的慌乱,破坏这场婚事就行。” 阿成不明真相的自语,梅姐姐,你们之间也有仇啊。但听说新娘是梅月婵时,坐在地上的阿成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惊愕地张大嘴巴:“他要娶的人是你?” 梅月婵点了点头,轻叹:“当时情况危急,我被逼无奈只能忍气吞声签下那张契约,别无选择。” 阿成气愤不已,用力抓起一堆草连根拔起,使劲摔向远处:“这个王氏心机歹毒欺人太甚。这次让他后院起火好好尝尝苦头。” 夜风在竹林间倦怠低回,千叶万声声声是恨。点点繁星,莫不是为了一个晴朗的明天,只好把自己点亮。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姐姐这次落入虎口能不能反击成功,就看你了。” “放心吧。我阿成这次一定救姐姐脱险。” 竹林的边上有几处随意放置的石凳,坠儿爬上爬下玩的不亦乐乎,梅月婵担心他的安全,走上前坐下来,一边询问阿成:“阿成,你下午找我有事吗?” 阿成听梅月婵这么一问,竟未语先叹,一脸郁闷:“下午找你是想跟你说说我们家的事。” 阿成对自己家的旧事,深感心烦,他唯一愿意倾诉的人只有梅月婵。阿成夹在往事的仇恨与现实里裹足难行。 梅月婵帮他分析道:“阿成,我觉得你家的事不要急于定论。你母亲对你说的过去都是出自慕容新之口,他虽是唯一的知情人,但只是一面之词。过去的事情你并没有经历。” 阿成回头疑惑地问,梅姐姐是怀疑……? 梅月婵摇了摇头:“我不是怀疑他所言的真假,即便都是事实也有可能只是一部分,全部的真相需要依靠你自已去慢慢查。” 阿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想了一下,然后不无钦佩地笑望着梅月婵:“姐姐每次都能让我茅塞顿开。” 梅月婵笑而不语。 “我太笨了。”阿成有些气馁,一把又一把无辜的野草被阿成用力拔掉扔在地上。 梅月婵知道阿成此刻心中复杂而难言,等他发泄够了,情绪有所平静时,安慰道:“你不是笨,只是经历的太少。这件事情以后,你一定会有所成长。” 阿成翻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姐姐,慕容新让我趁王奎大婚,烧他个家破人亡,报仇。” 梅月婵拉过坠儿,站起身朝阿成走了过来。慕容新对阿成的怂恿太过极端,对阿成的未来并没有一点好处,更有可能引火烧身自取灭亡。阿成对自己很信任,梅月婵觉得自己必须劝止阿成。 “阿成,有时候可以不懂曲直但是不能不辩是非。你不觉得你这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吗?烧掉的是你的人生,是你还没尝试的未来。有些仇我们是要铭记,但你家的旧事还没有弄清楚,千万不要轻率盲目,不知不觉毁了自己。” 阿成仰面朝天,长长吁了口气。胸中涌堵的郁闷如浪翻卷,渐渐冷却的过程中,他将无疑会趋于理智和成熟。 第96章 王氏在丫环二红搀扶下,从黄包车上慢慢下来,移着三寸金莲缓缓走进衣店。 二红恭恭敬敬双手托着红锻遮盖的托盘,小心放置柜台上。王氏皮笑肉不笑亲手掀开遮盖的红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崭新的新娘凤褂,旁边依次是盖头,凤冠,金银首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各种新娘身上必备的小物件儿应有尽有。 火红的颜色那么刺眼。梅月婵放下手中的洞箫,委婉忧伤的萧声嘎然而止。 夜,无波无澜,如一滩即将干枯的水洼,濒临死亡的鱼儿橫卧其中。 “梅姑娘,我们有言在先。并且有字据为证。今晚可是最后一天了。过了子时你如果还不上钱,你可就是我们王家的人了。我们老爷早就对你有意,等过了门我们姐妹相称,虽然你只是个二房,老爷说了,我这大房曾经享受的所有礼仪、面子、尊贵,你通通都得有,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抬举。” 王氏沉默着瞟了瞟一言不发的梅月婵,脸上闪过得意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王氏一字一句不急不缓继续道。 “老爷说,姑娘独身在外有所不便,所有的嫁妆通通由我们王家备齐,姑娘只要穿上嫁衣,抬脚上轿就行。足见我们老爷这心里多宠溺于你。这衣服都是赶工赶时特意定做出来的。明天一早,我们王家的花轿吹吹打打就来接姑娘了,保证让姑娘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进的过门。” 梅月婵面无表情地伫立着。眼睛无神地停落在那一叠火红的嫁衣上。没有欣喜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 “我们都是女人,我能体谅姑娘一二。嫁到王家至今我也没能生出一儿半女,总觉得愧对王家,掌柜的既然那么喜欢你,将来必定待你不薄。你若能给王家开枝散叶,无论男女我一定把他们当我自己孩子一样疼爱。你放心好了。姑娘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或者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可以跟我说说。如果没有什么挑理的地方,我可就告辞了,明天姑娘早早起来打扮打扮,高高兴兴的上花轿”。 梅月婵木然地坐下来。声音有气无力近于喑哑。 “没什么了,你走吧”。 王氏因为梅月婵借钱的事办的漂亮周到深得王奎夸奖。其实她心里极不痛快。她压根就舍不得借出那么多钱,甚至想一毛不拔。 王氏至今没有子嗣,于情于理纳妄已成定局。王奎曾对王氏提过有意纳梅月婵为妾,王氏为了讨好王奎亲自托罗姨撮合,没想到被梅月婵一口回绝。这次梅月婵为解燃眉之急自投罗网,王奎梦寐以求的事情,机缘巧合竟然如此巧妙的水到渠成。王氏如此高调热情,无非是为了讨好王奎,加固自己的地位,同时讨好梅月婵以防日后枕边谗言对自己不利,为此提前铺平后路,因为她知道,这男人多有喜新厌旧色迷心窍的通病。自己已经年老色衰,而梅月婵年轻漂亮,两相对比只能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王氏一路望着远天,心事重重。今夜注定失眠的何止她一人。 王奎正在家得意洋洋喜不自禁,恨不得天色立刻转亮,以防节外生枝夜长梦多。也许是事情来的太过顺利,梦寐以求的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王奎心中欣喜之余,又有些坐卧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梅月婵在王氏走后,久坐不语,轻轻抚摸身旁柔软的嫁衣,干枯的思绪像春风拂过的枝头,生出层层的阵痛。很多年以前,一个女孩儿穿着火红美丽的嫁衣,头顶盖头羞涩的坐在花轿里,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去往春天。氲氤的风轻轻吹开轿帘,田野里新柳如烟,岸边绿草如茵,女孩如水眸子里流动着对未来的向往,如今,那个女孩己不知去向无形无踪……,象一朵花,在生命中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梅月婵轻轻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眼睑,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的清凉泪滴。她不会再流眼泪,因为她从来没有后悔。为了姜少秋的安全她愿意付出这一切。 虽然她不愿意嫁给王奎。 她的感伤仅仅是源于命运如此安排的无奈。她别无选择。 红红的嫁衣旁边放着至今仍陪伴着身边的洞箫。这把洞萧是陪嫁之物,直到流浪天涯都未曾丢弃。 梅月禅觉得自己好像孤身在茫茫的夜空。四野苍茫浩渺无边。 苍凉的洞箫声重新撕开夜的胸膛,月亮上面有故乡的第一场雪层层落下,在清白月辉里纷纷扬扬不肯离去,在洞箫声里蜿蜒流转缠绵悱恻。 梅月婵觉得很累,真想把自己交给黑夜,就此躺在萧声里长眠不醒。 (二) 李青梅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旗袍,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第一次穿旗袍被别人嘲笑自己发育不良平如木板的体型后,再也没有买过旗袍。 李青龙担心李青梅的身体,从不让她远离,外出之时,身边两个“尾巴”如影随形,李青梅知道哥哥的所做所为都是出于对她关心爱护,纵使心里觉得不自由也只好接受。 李青龙出远门的这些天,俨然成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她可以自由的奔跑、游泳、跳跃,过去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常六统统赋予了它们新的概念。 “你穿旗袍其实也挺好看”。常六有意无意地说。 面对来自异性的第一次夸奖,李青梅羞涩地低下头。 常六觉得这件旗袍有些眼熟,随口问道:“这件衣服总觉得在哪见过?” 李青梅毫不掩饰地说:“梅月婵穿过,我找她一模一样做了一件。这是她亲手做的。”说完,青梅再次面露喜悦地问:“好看吗?” 青梅再次征求他的意见,给自己增加信心。刚才从常六模棱两可的回答里,青梅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喜欢。这难免让她心有忐忑。 常六不解她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一模一样的,也许她喜欢吧。于是答道:“你自己喜欢就好。” 常六每一个含笑的注目,都能让青梅心花怒放,一次不经意也同样会使她提心吊胆。此时的青梅就像一只卑微的向日葵,全部的悲喜都来源于这个男人的照耀。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样式。”青梅局促地捏了捏贴在身上的布料,心里顿觉尴尬与无措。 每个人有自己对美的判断与嗜好,在常六心里,尤其女人要有自己的性格,姿势,才值得男人青睐与珍惜。即使那个女人对他不屑于顾,也不能否认那是个美好的女子。 常六似乎看岀了青梅的失落,不忍心让她失望,补充道:“同是一件衣服,不同的人穿会是不同的风景。你穿自有与她不同的美丽。” 青梅一下子破涕为笑。 说笑间两人己沿街走出好远,不知不觉间混进熙攘的人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繁华地带,一向大大咧咧的常六为了防止青梅走丟,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三) 路过梅月婵的衣店,看到店门敞开,一对红双囍字格外醒目。常六从鼻子里冷哼,故意趾高气扬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空落萧条迹象,一下子使常六准备好的用于愚弄羞辱的话,卡于喉间。 梅月婵独坐在椅子上,看到常六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重新将目光放在坠儿和小黑的身上。 常六尴尬地站在原地,红囍字的喜庆张扬与屋里的冷清静然形成的反差,以及柜台上更加醒目的嫁状,让常六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疑惑。 青梅也对眼前反常的一切感到奇怪,上前担忧地问:“梅姐姐,你这是――。” 梅月婵神色黯然,平静无波的口吻像融化的雪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望着梅月婵一脸的疲倦,不止青梅对她的话难以置信,常六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微微蹙眉,问道:“真的假的?姜少秋不会这样吧!你要嫁谁呀?” “王奎。” 常六听到这两个字,惊愕地瞪大眼睛。 “王奎?这不可能。你是不是疯了?” 梅月婵再无言语。 常六愣了片刻,象一头突然关进笼中的狼,焦虑不安来回走动,最后无奈地停在梅月婵:“你真的愿意嫁给王奎?” 沉黙。 “嫁给他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是吧?他家有的是钱,你就不用再拼命辛苦了。你早就该选这条路,早早找个人家嫁了,你又不是没这条件,何苦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呢?” 梅月婵望了他一眼,把脸别到一边不做理会。 常六无趣地在屋里继续转了几圈。他觉得心里很烦躁,有些六神无主。然后在离梅月婵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扬起脸看着房顶,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信,你竟然愿意嫁给王奎?” 梅月婵闻言不禁轻叹,却始终一言不发。 常六一动没动,象座山伫在原地,把脸别在一边,又问:“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威胁你?” 梅月婵把脸歪在另一边:“你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看笑话吗?你看你的笑话就好了,又何必问我为什么?无论为什么,这都是个笑话,你平心静气地看就好了?” “我不信。”常六垂下脸,面色凝重地望着梅月婵:“按你的性格,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行不行?” 梅月婵轻叹:“我欠他钱。” “欠多少钱至于以身相许?”常六竟有些愤怒。“即便是为了钱。以身相许你可以找其他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欠了他很大一笔钱,我给他写了契约。到昨天晚上为止还不上钱,就嫁他为妾。黑纸白字的契约。”梅月婵扬起脸,眸中含着怨恨:“这下你听懂了吧?你明白了吧?” 常六紧凑眉头,有些着急地对梅月婵喊道:“为什么会写下契约?梅月婵你好好说话,动动你的脑子,我的样子是在看笑话吗?” 梅月婵默默凝望着常六。这个一度给她惹麻烦,让她厌恶的男人,一脸地紧张和忧愁,眼神里是满满的前所未有的关切。 “我的店抵给了荣二发,他现在牵连梅君的事,保释花了不少钱,想卖掉衣店。姜少秋顾虑我以后的生存,割腕发誓为我留下这间店,伤口感染发热昏迷。当时情况紧急,只好去找了王奎,约定到昨天还不上,我就要以身相许。我亲口答应,亲笔写的契约。” 常六听完这些他并不知情的事情,沮丧地问:“你的店?为什么要抵出去?” “因为你。”梅月婵怒目而视:“因为你绑了我要很多赎金。” 常六闻言怔了一下,随后懊悔地闭上眼睛,垂头丧气久久无语。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会牵扯这么多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他心理的冲击太大。梅月婵太高傲了,太顽强了。他只是想看到她倒霉的样子,被击败的样子。?但今天她真的倒霉了,被生活击败而且败的一塌糊涂,残不忍睹,他应该高兴才对。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第97章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终于可以出院了,每个人心里的滋味各有不同。走岀医院大门,于馥丽适时提出告辞。 这个岀乎意料的决定,让墨玉有些难以置信,在这之前,这个有心机城府的女人从没表现出任何要离开的苗头。 “我已经出来几天了,担心家中惦记。少秋的病情时好时坏,还不稳定,如果以后需要帮助,我们家一定会竭尽全力。至于婚事也不易操之过急,机会成熟的时侯自然会有定局。”于馥丽笑意盈盈款款而谈。 小芬报怨道:“于馥丽?你是看我表哥受伤嫌气了吧,唯恐避之不及是吗?” 于馥丽自信的目光从姜少秋脸上扫过,在小芬脸上停了一下,让自己迎着清晨的风,提高声音说:“我的家庭和你不一样,你有六个哥哥可以支撑大局。我只有姐妹三个人。我的丈夫必须能为我撑起一片天,为我的家族撑起一片天。他这个样子,恕我暂时无法接受。” 墨玉心有不甘地问:“可是你爸爸主动跟我们家攀亲家的呀?” 于馥丽笑了一下,并没有做过多解释。她知道她的想法姜少秋能理解,而这已经够了。别人怎么想她不必在乎。看着于馥丽上车远去的背影,墨玉有些怨恨地叹了口气。 “看表哥生病转身就走了,无情无义,人家梅――”,小芬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尴尬地顿了一下,改口道:“没,没什么。没良心。” 姜少秋丝毫不觉意外,因为昨天晚上于馥丽曾和他有一番长谈。于馥丽向姜少秋仔细询问了他对梅月婵的感情,并且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梅姑娘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她选择放手不但避开了与你母亲的冲突,以柔克钢,你的心被她握着,败实则是胜。如果她强行留下势必会有冲突,你夹在中间两难,这样的话,三个人怎么都是两败俱伤得不偿失,更有可能适得其反。看来,你喜欢的女人即要温婉,又得干练,聪慧。你出院的时候我会离开,我要让你看到我和她一样,不止有漂亮,而且我要让你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墨玉这时来到车旁,遗憾地叹息:“少秋。妈妈这次来是想接你回去,你不在身边,妈妈总是不放心你,回去找个体面的职位安下心思。从一开始我就反对那个梅姑娘,她的身份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家庭。只有于馥丽这样的出身和我们才能门当户对,将来的路上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姜少秋不以为然地笑问:“你和爸爸当初就是这样,被强行捆绑组成家庭吗?” 墨玉说:“那倒不是,我和你爸爸……”。 姜少秋立刻抢白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选择谁来陪我一生?墨家和姜家该是门当户对吧,你快乐吗?你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毁坏了你和爸爸之间的感情,你痛不痛苦?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强行拆开我的感情?” “那不一样,妈妈是为你好。”???墨玉凝眉。 清晨的阳光照在姜少秋年轻的脸上:“你是觉得,我找一个那样的女人会让你很没面子吧。因为爸爸身边那个女人的儿媳,都是富家千金名门望族。是这样吧?” “你觉得不管是从家世,从相貌还是从感情,你都有睥睨的优势,但命运不公偿还给你的却是爸爸被他抢走,她生了三个儿子,她们全家团圆,而你独守空宅。所以你的儿子应该出人头地什么都比他们好,你才会觉得扬眉吐气。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 面对郑少秋咄咄逼人的责问,墨玉一时有些无言以对。说到最后还是母子情深,姜少秋于心不忍,下车来一手揽住母亲的肩头。 “不管我们怎么吵,你永远是我妈,我相信我比我爸还了解你。把你对我的爱分给梅月婵一点点,抵消对她的偏见就好。你们两个人,我谁都不愿意伤害。” 墨玉无语,她明显能感觉到,在分开的日子里,儿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叛逆的孩子,已经是个有担当和智慧的男人。 “可能她努力一辈子都不会达到某些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一切,但她绝对不会惦记我们姜家的财产。她一直都在努力,凭自己在生活。如果是那种腹有沟壑的女孩,至于一个人倔强孤独的在生活里挣扎吗? 墨玉拍了拍放在肩头的那双大手,哑口无言。 (二) “一定有别的办法,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你就这样甘心了?”常六气急败坏抓耳挠腮,却一时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常六有些搞不懂,为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梅月婵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你一向不是很坚强吗?就算没用,我也要去找他试试。你今天无论如何别上轿,他敢光天化日抢亲不成?姜少秋呢?他为什么不带你走?” “他还在医院里。”提到姜少秋,梅月婵仍然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 常六转身要去找王奎,刚出院回来的姜少秋恰好踏进门槛。?常六立刻冲到跟前,迫不及待地嚷道。 “姜少秋?有种你就赶紧带她走。” 姜少秋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根本毫不知情,无辜而焦虑地问:“你想干嘛?发生了什么?” 一大早,轿夫就把花轿摆放到王家门口“亮轿”,等待已久的王奎再三催促下,此时大红的花轿己经拐进街口,吹吹打打的声音由远及近?????。 整条街道,被看热闹的人拥堵的水泄不通。 大红的花轿,在衣店门口刚一停下,头戴红花的喜娘,满脸堆笑就快步进了衣店。一看梅月婵的打扮,这反常的场面让见多识广的喜娘也瞬间愣住,反应了一下,快步跑上前拿过柜台上叠放的嫁衣,满脸陪笑催促起来。 “快穿上吧,新媳妇都要穿嫁衣的,你怎么能不穿呢?”做了半辈子的喜娘,从来没见过新娘子不穿嫁衣上花轿过门儿的。 姜少秋上前一把推开喜娘,面露怒色:“你们先出去。” 围观的人群被这异样的场面惊住,开始骚动。出了什么事了?抬轿的轿夫一脸疑惑纷纷勾着头向里面张望。几个???喜娘一看势头不妙,连忙跌跌撞撞挤出人群。 小芬同样一脸茫然。这样的事情太意外了,几天不见,梅月婵为什么要嫁给王奎呢????是在与姑妈赌气还是想借此逼表哥就犯? 墨玉心想:让你离开我儿子,你满口答应,原来早就有下家啦。 身着盛装的新郎王奎,听到喜娘的诉说,知道事情有变急忙翻身下马,急步来到店中。 王奎一夜没睡,忐忑与兴奋轮番困扰着他,他总担心横生枝节,好容易熬过夜半,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却无论如何难以入眠,感慨丛生熬到天亮。 “王奎?到底怎么回事????”常六看到王奎,扑上前拦住他想要与他理论。 面对常六的质问,王奎推开他的手,嘿嘿一笑岔开话题:“一会儿去喝喜酒啊。” 姜少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姜少秋扳着梅月婵的双臂,手背上紧绷的肌肉凸起的青筋,诉说着他内心的焦灼。 尽管他已经努力在控制着自己的冲动。 “月婵,你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梅月婵嘴唇抖动了一下,狠下心无助地说:“我要嫁给王奎了。” 不远处的小芬闻言,不可思议地瞪圆杏目,提着裙子几步跨到俩人跟前,焦急地问:“梅姐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姜少秋瞬间拧起眉头,又问了一遍。 “嫁给王奎?” 墨玉撇了一眼新郎打扮的王奎,不由得在心里纳闷:她怎么会嫁给他呢!随后紧接着就断定,肯定是为了钱呗。 王奎皮笑肉不笑来到两人旁边,提高嗓门道:“对,她说的没错。” 姜少秋根本不愿意正眼瞧王奎,但此时此刻他必须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扭回头咬牙切齿说:“你肯定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威胁过她。” 王奎冷哼了一声,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呢?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希望姜少爷不要在这里继续纠缠贻笑大方。” “不可能。” 李青梅不由得插话:“肯定是你逼她的,不然她为什么不愿意穿嫁衣?” 人群中立刻七嘴八舌议论纷飞,大家都在纳闷新娘为什么不穿嫁衣,并由此推测王奎的动机。 王奎对这些闲言碎语深感不悦,急于澄清自己。 “梅月婵,你是不是应该亲口告诉他,让他死心?” 姜少秋受伤的眼神已经让梅月婵心如刀绞,话没出口已经忍不住心中涌动的百转千回。既然事已至此只能怪造化弄人缘分已尽,只有快刀斩乱麻。 梅月婵万般无奈,只好狠心道。 “是我自己自愿的”。 姜少秋眉头紧锁,双手使劲在脸上搓了搓。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是事实。???自从醒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件件都在挑战他情绪的极限。 王奎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新嫁衣。那是一套精心赶制龙凤褂,可谓用心良苦。昨晚半夜差人送来,直到今天早上梅月婵竟然没有穿。 为了不至于再次出现意外,影响自己的婚礼。王奎上前一步躬身贴耳故作关心,低低地说。 “梅月婵,你如果实在不愿意穿这身衣服,就算了,不用勉强。时候不早了,早些上轿吧。” 姜少秋望着王奎恬不知耻的样子,横拳挥向他的肩头。由于用力过猛,王奎卒然向后踉跄倾斜,整个身体倒向看热闹的人。 人群一片哗然,慌乱中都自顾逃离纷纷躲向一边,王奎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 第98章 (一) 李青龙从汉口回来,己是几天以后,他再次去到医院时,病房里空无一人。梅月婵被他弄丟在生命之外。 其实,若想找到她易如反掌,只要一句吩咐,无论是冯前进还是“青龙会”,都能迅速解决。 但李青龙不想这样做,他只想把她悄悄装在心里,小心奕奕。他只想看到她每次转脸望向自己时的样子。 他更不清楚自己在此事上的耐性,会支撑多久。 清晨一过,烈阳炙烤着万物,地面翻起的热浪从下而上席卷着每一寸神经,令人提不起精神。 李青龙慢慢翻看着当天的报纸。青橙神秘的出现在咖啡店外,?向李青龙的位置张望了一下,一丝笑带着不易察觉的邪恶,从脸上一闪而过。 “我想做件旗袍,看到了你的车,你送我一下。”?青橙走到桌前站定身子,端起李青龙面前放的咖啡,抿嘴喝了两口。 李青龙抬起眼皮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下,又重新把目光放回自己的报纸:“我约了客人,对不起。” 青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状:“很快就回来,不耽误你的事情。”然后往李青龙身边挪了挪,故意试探地问:“李坤的生意也许不止你我看到的这么多吧。” 李青龙修长的腿懒懒地伸过桌子,只是嘴角不经意的冷哼透露了他的心绪。 “我一向不打听那些事情,他吩咐我做的我做好就行了。”???李青龙漫不经心地说。 面对李青龙不动声色滴水不漏的回答,青橙心有不悦表面上仍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抿了一口咖啡,懒散地又说:“人心隔肚皮。即便做的再好,又能怎么样?” 李青龙不再言语,拿着钥匙径自出门上了车。?只有这样才能尽快结束他不感兴趣的谈话。??李青龙自觉自己阅人无数,但对于青橙这样深不可测心有城府的女人,他必须小心谨慎防之又防。 街道上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李青龙远远的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下来站在车旁张望了一下。 “你恐怕得下来走了。” “好吧,今天真不巧。”青橙满脸遗憾下了车,朝远处看了一下,不由得面露喜色自言自语:“哎呦,好巧啊,好像是迎亲的队伍。撞上新娘的花轿,今年会有好兆头,好运气哦!” 李青龙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抬脚准备上车。青橙见状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央求道。 “我们也上去讨个喜。”???青橙故做深情地望着李青龙,:“你不想去看看别人怎么结婚吗?” “不想。”?李青龙一如即往地冷淡。 “你将来也是要结婚的。” “将来再说吧,急什么。” “我听说,谁抢到了新娘手里的手帕,一定很快会遇到心爱的人。” “好像有这说法。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李青龙不动声色的敷衍着,转身准备上车。 “你去帮我抢,好吗?”青橙仍然拉着他的袖子,一双眼睛溢满了渴望。 “新娘一般不会随便让手中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抢也是在下轿的时候抢,不是现在。” “就算不抢,你也陪我去看看嘛。”青橙拉着李青龙的胳膊始终没有放手,李青龙无奈只好答应。 (二) 墨玉觉得这是一个让儿子心的好机会:“少秋,不管怎么回事,梅姑娘都已经要嫁人了,这是件喜事。你不要这样鲁莽。” 姜少秋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墨玉的话。一双眼睛,急切,焦虑地望着梅月婵。 “今天她不会上轿的。你死了这份心吧。”姜少秋坚定地拉过梅月婵的手:“我们走。” 王奎惊魂未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顾不上衣服上的尘土,捡起地上的红花,一双眼睛透着蛇的冰冷,沉下脸恶狠狠地大声喝道。 “你走可以,她不能走。” 王奎这一喊,呼呼啦啦迅速从外面进来十几条汉子,个个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王奎担心节外生枝,早就有备而来。 墨玉担心儿子吃亏,急忙上前拉住姜少秋:“少秋,你要冷静点。” 小芬倔起嘴巴一脸不高兴,伸手指着王奎:“她不喜欢你,肯定是你逼她的。” 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哄笑与指责。“王掌柜,人家姑娘都不穿那凤褂,不愿上轿,一看就是不愿意嫁你嘛!”“你带这么多人?你这分明是抢亲吗?” 眼看着一场喜事瞬间变成闹剧贻笑大方,王奎觉得脸上很是挂不住,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威胁道:“姜少秋,你今天倒底想干什么?” 常六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一切的祸端由他而起,现在即便他想挽回点什么却感觉无能为力为时已晚。?天不怕地不怕的常六,第一次心生悔恨。 李青梅不知道所有的内情,但从常六紧张的眼神中读出一些她想要的东西。 面对王奎明目张胆的威胁,姜少秋势单力薄却也丝毫没有惧怕,松开梅月婵的手准备硬碰硬决一死战。 “看来,你是明目张胆以身试法喽!长这么大只有我欺负人的份,今天我也让你们欺负一下。来呀。” 阿更紧握拳头与姜少秋并肩而立,做好随时应击的准备。 眼看剑拔弩张,墨玉毕竟是过来人:“王奎,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是要坐大牢的。” 梅月婵见状急忙紧紧拉住姜少秋,担忧地劝道:“别这样,少秋。他们人多你会吃亏。” 反正事已至此,退让只会让人耻笑,更何况王奎就没有想退。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必须成亲才能给自己挽回面子。 “今天这婚,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上。” 荣二发和郑功成也己经分别得到了消息,各自带着人手风风火火赶到了衣店。荣二发威风凛凛拔开人群,像一堵墙横在王奎的面前,一副凶神恶煞的派头。 “王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竟敢抢亲?” 王奎目露凶光恶狠狠道,“荣二发,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趟这浑水吗?” 荣二发哼哼冷笑毫不含糊:“你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今天的事我管定了。” 李青龙在人群中暗中观察,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看到了常六的影子,觉得这是个比较隐蔽的借口。当目光触到常六身边李青梅时,还是蹙了下眉头。???李青龙心疼青梅弱不禁风的身体更不希望她和常六走的过近。 “那个女人好像在哪见过”??青橙故意说。 李青龙立刻侧身挤进人群。 青橙望着他匆忙的背影,在心里冷笑:李青龙,你只要有弱点,总会被我抓住的。 “王奎。对不起,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今天我不可能让你带走她。” 李青龙目光深深地注视着梅月婵,但是自己现在不便岀面。李青龙不认识姜少秋,但想起来他们曾在警察局有过一面之交,也认出他是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年青气盛解决不了问题,王奎人多势众,?万一闹僵打起来,王奎一定会借机迅速抢婚,不仅保护不了自身安全也救不了梅月婵。现在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场婚礼。但愿一切不晚。 李青龙二话不说,拉住青梅转身快步挤出人群。常六发觉青梅异样,刚要询问,一看是李青龙,只好闭嘴,悻悻地跟在后面。 “这么多人挤在这里,看什么热闹呀?回去吧。”?李青龙面带怒色地嗔怨着。李青梅可怜巴巴地紧跟其后。 “李青龙,你妹妹玩的很高兴。”常六也在旁边沉声向李青龙求情。 青橙紧紧的跟着,佯装好心:“青梅高兴就让他们玩儿吧。”???????青橙本想借助这一出好戏试探李青龙对梅月婵的感情,没想到被这两个人意外搅局,有些窝火。 李青龙转脸冲着常六冷冷地说:“常六,青梅身体不好。请你以后不要带她来这人多拥挤的地方。”说完李青龙转身时飞快地向李青梅使了个眼色。 李青龙霸道的拖着青梅,连吓带哄把不情不愿把青梅塞进路边的黄包车。???????青梅听到李青龙耳语己经会意,洋装怏怏不乐但迅速离开。 就在王奎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连滚带爬穿过人群,在梅家衣店止住脚步,惊慌失措地冲里面大喊:“老爷,不好了,着火了。” 第99章 (一) 夜幕下的上海,沉浸于晚风与花香的萦绕,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街道上人潮如织,歌舞厅的门口停满了黄包车,小汽车,各色各样的人西装笔挺神色悠闲。 李烂腿没给妻子守完头七就从老家匆匆返回,生活还要继续,活着的人还要扶起倾倒的油盐酱醋,清理鸡毛蒜皮的一地烟火。层层补丁的汗衫上今天又新添了几条口子,李烂腿还没来得及缝,古铜色的皮肤就那样无法回避的裸露着。 置身在这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人间天堂般的场所,李烂腿显得谦卑而拘束。梅月婵下车,后他就把自己和黄包车一起隐进路边绰绰的树影里,呆呆地望着远处。 李烂腿深知,近在咫尺的天堂实则遥不可及。而象他这样衣衫褴褛朝不保夕的是大多数,天堂是少数人的天堂。 梅月婵出现在“夜上海”。仰脸看着金壁辉煌闪亮魅惑的霓红招牌,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时隔一年,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这里。不同的是上次她急于逃离水火,而这次是主动自投罗网。 阿成按照约定制造着火混乱,这个釜底抽薪的计策,在千钧一发之际帮助梅月婵解决了燃眉之急,王奎趁火打劫的逼婚只能灰溜溜收场。 “夜上海。” 梅月婵在心里把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她必须履行青橙的条件,这里的薪水正好可以还王奎,一举两得的事情。 “梅君,你还好吗?你要保重自己,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梅月婵在心里坚定地对自己说。 面对起伏不定的命运,她不想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夜上海”紧邻租界,西装笔挺的商界精英,英姿挺拔帅气逼人的年青人,彬彬有礼的军官,金发蓝眼的外国人,长相容易混淆的日本人,气质典雅身材纤细的妙龄女子,花枝招展的交际花。各种身份年龄的人在这里开启生活的欲望。 梅月婵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缓缓张望着,寻找青橙的影子。身边的笑语欢言不绝于耳,她视若无睹无心驻足。 即便是置身其中,梅月婵也清醒的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她寻找的。 有一只手搭向梅月婵的肩头。 “你终于还是来了。”青橙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翘起的嘴角炫耀着她对自己猎物占有的满足:“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我什么也不喝。” “没关系,来,陪我坐会儿。” 青橙极力摆出一副客气温和的样子,与一年前初次相遇时判若两人。 梅月婵随着青橙来到靠墙的桌旁坐下,躁动喧嚣的声音相对变弱。服务生送上两杯红酒轻放在她们各自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来。”青橙端起酒杯贴在唇边轻轻喝了一口,一副胸成竹志在必得的样子。 “那我就直接问吧,你让我来做什么?” “你听我的安排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吗?” “是啊,你以为呢?” 梅月婵觉得青橙未免小看自己,越是含混不清的表面,暧昧的假象下实际是贪婪的圈套,即然是合作,必须有尺度和界限。于是主动摆出自己的要求。 “来这里的人分三六九等,在这里做事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我可以做服务生,可以扫地擦桌子,甚至可以做舞女做歌女,但是我不陪客。” 青橙抬眼饶有兴致地望着梅月婵,玩味地一笑:“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梅月婵淡淡含笑不卑不亢地说:“既然是合作,自然要有条件。即然决定卖,都想最大限度卖个公平价。” 青橙沉默着,仰起头把杯中剩余的红酒一口气喝干,将空空的杯子举在手中,一脸沉思状。她认为套在笼中可以任人摆布的猎物,竟能突然掉头回身反扑。 梅月婵也不说话,两个人进入心的对决,首先沉不住气的,只能忍让割地。 “看来你手中还有酬码。”青橙终于开口。 梅月婵觉得没有必要避讳,多一条路可行的时候,她才能选一条更适合自己的。 “是。” “你可以不陪客,但必须随时无条件为我所用。比如我脱不开身的时候你替我接待应酬。” “就这些?” 青橙点头。 “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妹妹?”梅月婵最关心的仍然是她兑现承诺的效果。 “恰好,明天我要参加一场时装发布会,到场的都是一些明星大佬精英人物,你陪我一起去。事后我会安排时间让你见梅君。回去买两身漂亮、高档的衣服,打扮一下。” 梅月婵起身告辞,青橙嘴角挂上不屑地冷笑。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比她想象的要难以对付,青橙的脑子里浮现岀王奎家的佣人惊慌无措的样子,她甚至怀疑那把火与梅月婵有关。 (二) 对于梅月婵从此两清再无瓜葛的话,姜少秋自然难以接受也不会甘心。脑海里是一幕幕铭心刻骨的往事,目及之处全被梅月婵的影子填满,耳边萦回不绝的是彼此的笑语芳言。 姜少秋借酒消愁酩酊大醉,睡了一天一夜才迷迷乎乎醒了过来。墨玉对儿子愁眉紧锁斗志尽失的样子心疼不已。 “少秋,你想吃点什么吗?” 姜少秋失神地摇了摇头默然不语。随后,缓缓起身,说想出去走走,然后头也不回径直出门。 薄暮初染,夜风吹在脸上,姜少秋清醒了一点,双目失神望着远处喧闹的灯火,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搭在右肩的西装滑落在地,姜少秋心不在焉地弯腰捡了起来。口袋里一条淡绿色的丝巾不经意露了出来。 这条丝巾的主人是梅月婵。物是人非的恍惚再次割痛姜少秋的心。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更深夜重行人寥落。借着月色,看到路边的凤尾竹下有白色的石凳,姜少秋想停下来歇会儿。他低着头,任由自己溺亡在浓浓的失意沮丧里。 一双男式皮鞋缓缓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久久未动。 过了很长时间,姜少秋终于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位一动不动陪着自己的人。 “马叔叔?” 马天明目光温和地望着姜少秋。看到姜少秋欲站起身,马天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坐下,自己顺势在他旁边的石凳上也坐了下来。 “你母亲昨天去找我了,很痛心。你和梅姑娘的事我也了解了一点点。”马天明带着长辈才有的慈爱,缓缓地问:“饿不饿?陪你走了半天我可饿了,陪我吃点东西去。” 马天明和冯前进一起去吃夜宵,看到路边踽踽独行失魂落魄的姜少秋和悄悄跟着远处的墨玉,马天明劝墨玉回家,自己一直在远处默默跟着姜少秋,姜少秋被失意打败毫无察觉。 马天明被撤职的事,姜少秋一概不知情,现在听说感到很惊讶。 “哪座庙里没个佛呀!”冯前进咽下口中的小馄饨:“东方不亮西方亮。去他妈的,没什么遗憾的。” “我现在是在休假。”马天明拿起桌上的牛肉火烧,咬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吃着,一边把装着牛肉火烧的盘子推到姜少秋的面前。 事情过去这么多天,马天明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淡淡地说:“休完假再去上班其实还在那里,只不过换了个职务。” “少秋,吃啊!”冯前进站起来探过身子,从盘子里拿了一个火烧,一边说:“北方人也挺会吃,弄这味儿挺对我胃口,有几天不来吃还真挺想的。” 梅月婵虽然在外多年,但从小养成的畏口依然没变,小混沌和火烧一类的面食仍然是她的最爱。接坠儿出院的那天,梅月婵特意请他和坠儿去吃牛肉火烧和小馄饨,说,几天没吃了,真想的慌。 由此可见,梅月婵不是一个轻言放弃和轻易改变的人。可是为什么,她突然莫名其妙放弃自己? 姜少秋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火烧和小馄饨有些难以下咽,梅月婵坐在他的洋车后座上巧笑快乐的样子近在眼前挥之不去。 马天明轻轻拍了拍姜少秋的肩膀。冯前进不明所以然,莫名其妙地望着两个人。 马天明岔开话题:“冯前进,那个人审出点什么没有?” 冯前进正吃得津津有味,听马天明这么一问,立刻长吁短叹一脸沮丧:“别提了,让蔡世文那个王八蛋给放了。” 马天明闻言己无心再吃,把手中剩下的一半火烧放回到盘子里。 “那个人至关重要,怎么轻易就放了?” 冯前进连连摇头,对蔡世文的所作所为他也是满腹怨气却无处发泄:“鬼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斯斯文文的,哼,说人话不办人事,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以前的人都被换了,新上来的全是他的人,我谁都使唤不了。” 马天明感觉到泄气,向后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那就是说唯一的线索就断了?” “我留了个心眼儿,正查呢。” 马天明一听不觉又来了兴趣,“怎么查?” “偷偷给他照个相,我找了道上的人去查,很快就能查出他的身份,到时候,来他个措手不及,看他说不说。” 马天明慎重地问,有多大把握。 冯前进一脸懊恼,望着马天明,“你总是对我办事不放心。” 马天明重新拿起自己刚才放下的半个火烧,扬眉,一脸戏虐道:“你办事什么时候让我放心过呢?” 十几年来他们就这样吵吵闹闹互相厮杀,但是十几年后他们仍然坐在一起,吃着彼此共同喜欢的美味。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成为彼此的牛肉火烧,几天不见想的慌。 冯前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然后故做神秘地将身子压低在桌子上,极小声地说:“八成跟蔡世文有关。” 马天明早就有这样的怀疑,但是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不能乱下断言。矢口的死莫名其妙,以及各种焦头烂额的游行,自己被撤后,轰轰烈烈的游行一夜间销声匿迹,所有种种迹象不能不让马天明怀疑,之前出现的所有麻烦都是针对他而来。 同僚之间的争斗,历来是道貌岸然的战场,如果真的是这样,蔡世文看似顺风顺水的官运后,其实是各种复杂的关系铺设的歧路。 看来,要想解开这个疑团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姜少秋不再把自己缠绕在感情的茧里,终于感觉到肚子咕噜噜直叫,伸手拿来香气扑鼻的牛肉火烧:“梅君的事情让你也受了牵扯。” 马天明摇了摇头:“她的事情只是个导火线,是有人借机大做文章混淆视听,目的就是拽我下来。这个内鬼,等我抓住,我轻饶不了他。”说完,马天明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笑着扬声道:“都把肚子塞饱了,今天我请客。” 第100章 青橙参加时装发布会的地方是法租界内赫赫有名的豪华场所,相距不远的十字街头有一座新盖的教堂。 教堂坐西朝东,双尖顶,迎面是拉丁十字形,进去后,纵向有前厅、中厅、后厅,后厅上有唱诗楼;横向形成南北两厢。 梅月婵第一次来这里?。 一排排的座椅,大部分都空着,聚会的人零零散散或闭目冥想或低头祷告,教堂里肃穆而安静。很容易就看到了双手轻握含首闭目正在祈祷的青橙。 梅月婵在空椅子上轻轻坐下,直到青橙祷告完毕,面色凝重走了过来。一张陌生人的照片轻落于梅月婵的手上。 “我今天有应酬走不开,这个人是我的朋友,替我向他敬杯酒,问候一声,告诉他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念。”看梅月婵收好照片,青橙说要赶时间,很快搭一辆黄包车离开。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梅月婵随后也离开教堂独自去参加发布会。 对于青橙事后会很快安排她与梅君见面的承诺,梅月婵不知道青橙能否如期兑现,但她必须赌这一把。即将达成愿望的兴奋和前途未卜的忐忑,像是此时此刻夜幕下从耳畔掠过的风,难以捉摸。 歌舞升平的喧嚣在很远处就随风灌入耳膜,来这里的人无一不是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身份尊贵。梅月婵知道,若不是手中持有青橙给她的请帖,她会和路边的流浪汉一样被拒之门外。 天堂和地狱其实并不遥远。 发布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大家面带微笑互相寒喧、彬彬有礼的握手。梅月婵在人群中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缓缓游荡,目光如电飞速掠过周围的人群,她必须尽快的从上百张陌生的面孔中找到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伊田英柱和蔡世文,一个身为警方的高级人员,一个作为株式会社的友好人士,也在发布会的邀请行列。 仅从两个人的眼神和笑谈间的和谐气氛,就能看得出,两个人并不是初次相识,关系非同一般。 厚厚的眼镜片,掩饰不住蔡世文目光中的世故与精明。步步高升年轻有为,是来自周围人对他说得最多的溢美之词。 今天也不例外。 “哪里,多谢了,伊田先生。”蔡世文对伊田英柱的夸奖,稍稍客气了一下,举起手中酒杯:“若不是那几场恰到好处的游行,事情也不会这么快。” 利用梅君事件大做文章,是他俩共同的目的,两个人碰杯表示庆祝。 “哎,这叫什么?歪打正着!矢口的事查的怎么样?” 蔡世文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初步怀疑是被害,但没有任何线索,也许他的生命支撑到极限了。” 伊田英柱表示深有同感:“当初都以为他死了,能支撑这么长时间已经算是奇迹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从蔡世文眼底一闪而过,心存侥幸的快意很快就恢复了游刃自如恰到好处的微笑。 梅月婵在人群中搜索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要找的人,倒是意外的遇见了李天佑。魏敏和李天佑摊牌后,为了不引起魏敏更大的误会,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李天佑再也没有出现在梅月婵的周围。即便是今天的不期而遇,已经引起魏敏的极度不适,铁青着脸妒火熊熊,像一头拉好架势准备随时扑上来的猎豹。 意外重逢的喜悦刚刚爬上梅月婵的眉眼,李天佑不得不尴尬地讪笑着匆匆打了个招呼,愧疚而遗憾的远离。 “大家都带着同伴,她以独身女人出现这种场合,分明没安好心想勾引男人。” 魏敏临走时故意撇下的风言冷语,更像一把把利刃,寒光闪闪,扎进梅月婵的五脏六腑。周围的许多人,都因为这句有意提高嗓门的话,目光复杂地投掷过来。 梅月婵只觉得阵阵酸楚的浪峰劈头盖脸向她砸来,面对这样的误解和误灭,她毫无招架之力溃不成军。噙在眼中的泪水,无辜的转着圈。梅月婵默默的走到墙边找了一个无人打扰的座位坐下来,用胳膊支着脑袋,让自己在安静的过程中慢慢冷静。 这瞬间的脆弱来的淬不及防,让梅月婵虚弱的自卑。莫名其妙的又想到姜少秋,自从答应他的母亲不再相见,但她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往事的反刍,夜深人静的夜晚总会无法抑制泪流满面,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会忍不住张望那个擦肩而过与他相似的身影,忍不住背转身泪流成河。 (二) 终于,发布会正式开始,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在布满鲜花的舞台兴致盎然宣读这次发布会的主要嘉宾也顺便向大家讲述这家服装企业的理念。 没有多少时间了,自己还有非常重要的任务没完成。梅月婵心事重重,快步挤出人群,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拧开水龙头,一股凉意的刺激下,让自己变得镇定和清醒。惦记着返回去寻找照片上的人,梅月婵脚步匆忙,一下子又进来的人迎面相撞。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梅月婵急忙一叠连声向别人道歉。 “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充满霸气的声音好熟悉。梅月婵定睛一看,李青龙正一脸疑惑望着她。 “我?……你可以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梅月婵说完扭身准备取道出去,李青龙意外的横臂拦住她的去路。梅月婵下意识的向后一退,后背已顶在了墙上。 “你干什么?”梅月婵眼神中充满了警告,紧张地低声问道。 李青龙侧脸警惕地向身后望了一眼。担心的低语:“这里面的人很复杂。” “不用你管。” 李青龙对她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视而不见,这样的警告无法威慑他,反而让他更加有兴趣探寻她强硬外表下掩饰的慌乱。象听到一个笑话,微笑顿时挂上嘴角。笑而不语,突然压向她的嘴唇。 “啊。”梅月婵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把脸偏向一边,却为时已晚。她想挣开双臂,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青龙紧紧箍住,一动也不能动。 两个人的嘴唇就那样轻轻地优雅的却不失尴尬地贴着。李青龙忍着内心的冲动,并没有过激的失礼之举。 “碰到像这样的坏人,怎么办?” 换任何人胆敢如此冒犯,回以巴掌以示反抗是必然。李青龙不同,他帮过她,况且不必过多接触她也能识别周围人的本性优劣。 他没有伤害她的歹念,却象戏弄一只小动物,有分寸的让她受到惊吓。梅月婵蹙眉瞪着他。 “除了你胆大妄为,没人敢对我这样。” 李青龙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那是你低估坏人了。”直起身子,一脸正色道:“公开场合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来我们认识。” 梅月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李青龙这样做的用意何在,但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因为到现在为止,除了偶尔遇见过,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我们本来就不认识。”梅月婵没好气地嘟囔。 李青龙反应了一下,一抺淡淡的笑意重新浮在眼里,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有一种魅惑的味道:“现在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李青龙。记住这个名字。” 说完,李青龙主动松开梅月婵的手。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嘴里大声嚷着龙哥,龙哥。 李青龙低语:“快些离开。”同时迅速转身拧开水龙头把脸和手浸湿。李坤和几个手下,这时已经闪身进来,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语速极快地嚷嚷:“龙哥,大佬找你。” 李坤随后进来,目光随着擦肩而过红着脸向外走去的梅月婵,心中泛起疑惑,转回脸佯装不经意地试探道:“你们认识啊?” 李青龙一脸轻松满不在乎地说:“没有。恰好洗个脸而已。” 李坤半信半疑地笑了笑,未做深究。 (三) 梅月婵回到人群中,再次抱着希望来回搜寻,照片上的人却始没有进入她的视线。会不会是今天没有来呀?梅月婵为难而焦急。你在哪儿?你可千万得来呀,我能不能见我妹妹全靠你了。 梅月婵没有找到照片上的人,反而一不小心又与李青龙狭路相逢。趁别人没注意,梅月婵使劲翻了他一眼,然后迅速掉头离开。 在梅月婵眼里,李青龙就是个是非之地,她不想再遇见他,但是她想遇见的人却迟迟不肯出现。 “下面是一个跳舞环节,在场的嘉宾可以自由组合,每次乐曲不定时结束,界时,每对伴侣要重新和周围的人组合,这是现在国际上最时髦有趣的交际方式。我们今天给它增加了一个新的项目,就是在音乐结束后,我们的灯光打在哪一对组合身上,那他们必须出一个节目,换来掌声才能开始下一曲。如果换来倒彩,灯光重新搜索。希望大家玩的开心!” 主持人的话刚一落,大厅的灯光已无声熄灭,舞台上唯一一盏橙黄色的灯光照耀下,诺大的舞厅显得朦胧而曼妙,像位害羞的少女。美妙的轻音乐应声而起潺潺如泉飘如雪花,很多人迅速组合成对,也有无意跳舞的和梅月婵一样低着头猫着腰,从人缝里往外钻。 这不是梅月婵想来的地方,也根本不想跳舞,她只想尽快找到照片上的人,在发布会结束之前顺利完成自己的任务。 没等梅月婵挤岀人群,她已经被人彬彬有礼的强行拉住,梅月婵只好硬着头皮入乡随俗,况且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虽然灯光遥远模糊,看不清对面的面容,但是仅凭直觉梅月婵也能知道对面是个女人。 直到一曲结束,亮起的灯光打在远处一对金发碧眼的男女身上,梅月婵对面的女人首先开口问道:“梅姑娘,好久不见?” “你?”梅月婵看清对方时,不禁喜出望外,“赵小姐?你好!好久不见。” 赵一曼。 “玉玲珑”服装公司的创始人。与丈夫离婚后一度被誉为新女性的代表,凭借娘家的雄厚靠山和自己惊人的才华与众不同的远见,在上海服装界迅速崛起,成为叱咤商界的女精英,“玉玲珑”这个品牌随着赵一曼的名气风靡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服装界大鳄。梅月婵曾亲自去拜访过赵一曼,无不羡慕的向梅君描述过赵一曼的辉煌,但是生活的风浪挟持下,让她忽略和忘记了这件事情。 梅月婵此时才恍然大悟,她一直把心思放在寻找照片上的人,主席台的横幅上“玉玲珑”三个大字完全被她无视。 “我是个设计师,对一个人的身材和气质尤为敏感,不能不说你是个天生的衣架子。我正在招服装设计师,也招一批女郎。希望梅姑娘能加入进来,我随时恭候。”赵一曼优雅地一笑,携着香风款款离开。 灯光复灭,新的舞曲在大厅里悠然回荡,梅月婵站在原处,还没有从突来的欣喜中反应过来。 路尽处,柳暗花明,如果能去她的服装是公司,自己又多了一条生存的出路。 同样是做服装,别人的锦上添花风生水起,自己的已经倒闭关门。梅月婵转念陷入一种无奈凄凉,不禁自嘲地苦笑。 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才敢黯然叹息;灯光亮起的地方,无论是沼泽还是刀锋,她都必须鼓足勇气,微笑着去面对。 第101章 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梅月婵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一双男性的大手握住,他的手关节细长硬而有力。舞台上柔弱的灯光越过他的肩头,像一团虚幻的火在梅月婵脸上燃起蓬蓬的疑惑,也使对面仅有的轮廓更显得模糊不清。 那双手温暖而干燥,让梅月有种恍惚。少秋。梅月婵胸中划过一声低喃。第一次和男人跳舞,梅月婵的手无法逃避紧张的沁凉。她试图松开对方,暗示他想转身走开,对面的人不止拒绝了她,轻放在后背的手反而暗暗用力,强硬的表明他的态度。 一直低着头的梅月婵扬起脸,她努力想辨认出对方的相貌。为什么总觉得这么熟悉?连他身上特有的雄性的味道都象那个人。梅月婵几次都想开口问他是谁,欲言又止。她甚至想伸手去摸一下那张隐在黑暗中的容颜,确认一下自己的疑惑。她又怕这样的举动太过荒唐,只能心事重重凝望着近在咫尺却看不清的脸。 就在梅月婵最后一次下定决心,伸出手即将触碰到对方的脸时,她遭到了拒绝。那只大手钢钎一样握着她的手腕,缓缓拿了下来。 梅月婵失望地重新埋下头,忍着即将夺眶的泪水,告诉自己,他只是太像少秋。 音乐再次噶然而止,一束灼目的强光照射下来,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光环中的一对璧人。 姜少秋明媚深情的笑脸倾刻间清晰地映进她碧波横溢的眸中。 “少秋?” 深深的相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困惑和思念。音乐声牵引着大家重新翩翩起舞,把安静和深情留给相爱的人。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有一双略显失落的眼睛,不动声色转身离开。 (二) 姜少秋牵着梅月婵穿过拥挤的人群,他要带她离开这个喧闹的地方,在夜风中诉说两个人的思念之痛。 “等一下,我还有事没办。”梅月婵突然止步。 在姜少秋狐疑的注视下,梅月婵不得不将他拉至一个人少的角落,掏出那张照片,准备把一切告诉姜少秋。 “小姐,你的酒。”服务生递过酒杯,神色复杂地盯着梅月婵。警惕的目光飞快从姜少秋脸上扫过,又落回梅月婵眉间。 眉间有痣的人。 梅月婵心中一紧,瞬间异常激动,急忙收回手中照片,迅速对少秋说,在这等我,扭身紧跟着服务生疾步隐入人群。 对梅月婵的反常,姜少秋甚至来不及问一声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尴尬地扔在原地。姜少秋反应了一下,想追上去时,人群中己经不见了梅月婵的影踪。 姜少秋不禁更加紧张与懊恼,朝着梅月婵最后出现在视野中的位置寻找过去。 活动己快要结束,发布会也接近尾声。梅月婵从眉间有痣的人眼神中读懂了他有事要说。‘你用的酒,会专门有人送给你,他左眉间有痣。’青橙慎重交待的细节,梅月婵一直牢记在心。 梅月婵跟随眉间有痣的人,在离吧台不远的墙角停了下来,那人暗暗扬了扬下巴。顺着他眼神投向的地方,梅月婵一眼认出,在她右前方的男人正是她苦苦寻觅的照片中的人。他正和一名打扮妖艳的女人亲昵的攀谈着,根本没有留意到其它人的存在。 面对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梅月婵又一次感觉浑身的血管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紧张充塞,她甚至无法抑制这种过于激烈的澎湃,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 眉间有痣的服务生,托盘上放着两杯红酒,恭敬的等候着。梅月婵暗暗调整好呼吸,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款款走上前去。 “晚上好,迪先生。” 梅月婵不施粉黛的面庞上目光清澈笑意嫣然,剪裁得体的旗袍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体,举止大方优雅,宛如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迪先生一时失态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像一只一时忘情的蜜蜂,伏在怒放的花蕊上流连忘返。 被晾在一边的交际花虽然心有不甘确也识相,不悦地撇了撇嘴,知趣地走开了。 梅月婵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迪先生立刻会意,伸手端过服务生盘中的酒杯,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梅月婵。 “迪先生,我敬你一杯!” 梅月婵轻轻的把酒杯贴过去,发出一声极小的玻璃碰撞的声音。打完招呼梅月婵的紧张己开始无声褪去,更显得得体和游纫自如。梅月婶以为接下来迪先生会举杯饮下,那她的任务就轻松完成了。 眼巴巴的等了片刻,迪先生并没有像梅月娟想象中去喝杯里的酒,而是紧慎地笑问她:“你是谁?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梅月婵并不想认识他,更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灵机一动:“你喝完酒我告诉你。” “我不善饮酒,请姑娘见谅。” “我平时也是滴酒不沾,今天陪先生少喝一点。” 梅月婵作势把酒杯放在唇边,亲眼看着迪先生喝了两口,才觉得如释重负。压抑着心头的冲动,不动声色道:“樱花让我告诉你,她很好,不用惦记。” 迪先生闻言,脸上洋溢的笑意立刻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表情取而代之。 面前这个女人究竟是谁?迪先生一脸狐疑无法贸然断定。 “迪先生晚安!告辞。” 梅月婵不失礼貌地向迪先生颔首,转身离开。迪先生沉思着,下意识仰起脖子把杯中的酒缓缓饮尽,看来今天的行动将会是以失败告终。 梅月婵边走边四下打量了一下,眉间有痣的服务生早已了无影踪。 李青龙望着梅月婵越来越远的背影,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前所未有的震惊。难以置信的一幕几乎让他向来冷静的脑子瞬间陷入瘫痪。 为什么会是她? 李青龙与李坤同行,代表“青龙会”参加发布会。暗中观察迪先生也是一种身份赋予他的责任。 为什么是她?是偶然相遇还是早就熟识?李青龙在心里迅速分析着不可思议的一切。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寥寥数语的接触并不显山露水,甚至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注意,这在旁人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止,在几双藏匿于人群的眼睛里,一切已经非常可疑。 李青龙亲眼看着已经有人紧随其后暗中跟了上去。 (三) “玉玲珑”服装发布会取得圆满成功,节目的最后一项是向每一位来宾分发礼品。 “啊!”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毛骨悚然地尖叫,惊悚的暗示击穿了所有人的心脏,熙攘的舞池安静下来,惊悚晦涩的情绪悄无声息弥漫开来,在场的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喊叫声再一次引爆了夜晚的安宁。 方寸大乱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完全失去方向,有人向尖叫声奔去,更多的人带着一脸茫然,惊慌失色潮水般涌向大门。互相拥挤着埋怨着,跌倒的人被一双双急于逃命的脚步毫不留情的轮番踩踏。吡牙咧嘴的呻吟,充满惊慌的愤怒,彼此碰撞拉扯,绝望的谩骂,一浪高过一浪。 阑珊的夜晚被一双神秘的手撕裂,歌舞升平的天堂瞬间成了恐怖狰狞的地狱。 不断破碎的酒瓶,哄然倒地的桌椅,再次使过度紧张的人群受到惊吓,紧绷的神经跌至崩溃的边缘,更多的恐慌和哭喊在大厅回荡碰撞。 “啊。”此起彼伏的尖叫,仍在不断传来。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和第一声尖叫从何而来,只剩极度的惊恐与慌乱像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复制。 赵一曼怔在主席台上,在身后保镖的提醒催促下,才缓过神,在众人的保护下匆匆离开。 李坤、李青龙、田庄三个人神色凝重,背靠背互相保护,警惕地望着周围奔跑的人群。他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田英柱和蔡世文靠墙而立默不作声。房屋岿然不动,他们以为的地震并没有发生。 那究竟是什么引起的恐慌? 大批的客人已经安全撤离,除了几个被踩踏在地的人仍在不断呼喊呻吟,留下来的仅有一二十人。 空空荡荡的舞厅像台风过境的小镇,只剩下一片狼藉。 墙角一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迅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之所以引人注意,因为他过于安静,以至于安静的让大家觉得像一具尸体。 已经有一些人奔了过去,快速掀开砸在他身上的桌子,询问着将他翻了过来。 迪先生?曾谈笑风生的迪先生,此时面色青紫一动不动,嘴角流出乌黑的血迹。李坤好奇地走过去,扑拉下眼皮看了看,用自己崭新的皮鞋,冷漠地朝迪先生的大腿上踢了两下,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冷笑。 李青龙沉默地望着,却不能有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围在迪先生周围的人,果断镇静地把手放在他的鼻头和颈部动脉处,随后作出决定:还有心跳呼吸,马上送医院。 伊田英柱和蔡世文一脸镇定冷眼旁观,看着那人被抬走匆匆离开舞厅,伊田英柱调侃道:“这应该是你们警察出面的事,你也不过问一下。” 蔡世文无奈地笑了一下,背转身边走边敷衍地长叹:“这是法租界,是巡捕房的地盘,我也只能协助。” 李坤和蔡世文互相礼貌性性点了点头,客气的寒暄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伊田英柱回过神儿这才看见不远处竟然是李青龙,扬手冲李青龙打了个招呼。 李青龙淡淡地颌首致意,脚下并未停步,和田庄一起疾步向外走去。 夜色阑珊,点点星光若隐若现,高大的梧桐树在迎面而来的风中,叶叶声声难以平息。静谧如水的夜里也注定会有许多心绪无法隐藏起伏难平。 第102章 (一) 丝丝缕缕的风细腻柔软,摇曳着阑珊月色。两个牵着手的人影在植着棕榈树的街边缓缓而行。忍俊不住的幸福不时悄悄爬上他们嘴角和眼底。 梅月婵想不到自己坚定决绝的转身如此轻易溃败被俘。而这么美好的月色,如此自由的晚风,有些人却触摸不到。比如梅君。这更让梅月婵觉得,当一个人失去某种东西的时候才知道它无可替代的价值。 沉浸在甜蜜里的梅月婵还不知道在她走后,那个谈笑风生的迪先生已经发生了不测。 姜少秋开始了他在银行的新工作,梅月婵每天晚上按时来“夜上海”,但是连着两天青橙都没有出现。这让梅月婵难免有些沉不住气,担心青橙答应她的事情发生变故。 李青龙对梅月婵突然重返“夜上海”感到有些意外。了解到是青橙安排她在这里,李青龙不动声色在远处暗暗观察了片刻。两天来,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李青龙就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报纸喝酒,刻意避开两个人正面接触的机会,各司其责相安无事。 “梆梆梆。” 外面的敲门声不大不小很有韵律,李青龙并没理睬,继续心无旁骛看着手中的报纸。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专人处理,除非是重大的事情他才会亲自出面。 李青龙将手中的酒杯凑到嘴边,带着香味甜醇的红色液体刚刚触到嘴唇,敲门声再次响起。李青龙缓缓啜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杯起身打开门。 “对不起,打扰你了。” 李庆龙面色平静地问:“什么事。” “我找青橙有些事,这两天没有看见她。” “她请了两天假,也许明天会来。” 梅月婵扑拉下眼皮微微点了点头,有些遗憾的样子,轻声说,噢,知道了,随后便转身走开。 若不是打听青橙的消息,梅月婵真不愿见到李青龙,每次遇见都会遭到他的戏弄,梅月婵心里自然会感到很大压力。 李青龙关上门坐回原处,目光重新投放在自己面前的报纸上,片刻后,有些失望的抬起头心事重重的长长叹息。因为他发现,他的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报纸上中规中矩的字模糊成一个画面,他能感觉到她嘴唇上柔软带着芳香的气息:‘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干什么?’ ‘碰到像这样的坏人,你怎么办?’ ‘除了你胆大妄为,没人敢对我这样。’ “那是你低估坏人了,公开场合不要表现出我们认识。’ ‘我们本来就不认识。’ “现在我们认识一下,我叫李青龙,记住这个名字。” 李青龙强行收起脑中的思绪仰头将杯中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拿起自己的上衣搭在胳膊上离开办公室,随便找了个服务生让他转告田庄自己有事出去,舞厅的事让田庄酌情处理。随后,脚步不停穿过人群迅速离开“夜上海”,沿路走到自己车跟前,上车,很快消失于微醺的夜色里。 李青龙把车停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下车后原地站了片刻,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沿路朝前走去。路过教堂时他并没有停留,径直向前走到一家药店,才缓缓停下脚步,扬手扣门。 门口的招牌上“济仁”两个字苍劲而有力。 药店的人还没有入睡,门缝里透过微弱的灯光。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李青龙沉默着走了进去。等身后的人关上了门,李青龙立刻问道:“查清楚了吗?” 药店掌柜一边请李青龙落座,一边向李青龙如实汇报。 “那个妖艳的女人身份已经查实,只是一个靠男人上位的交际花,与她接触的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一时真不好断定,出卖色相混淆视听并非不可能。而另一个接触她的女人叫梅月婵,她周围的关系比较简单,但是与她接触的人往往很有来头。” 李青龙歪过脸好奇地问:“什么来头?” “那天晚上与她跳舞的人,一个是广州警界的公子姜少秋,另一个是玉玲珑的老板赵一曼,另外地头蛇荣二发也是她的座上宾;前几天好像还被人抢亲。从这些来看,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另外还有一个人,嗯……”药店的掌柜犹豫了一下,冲着李青龙暧昧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李青龙面无表情道:“查到的都说出来。” 药店掌柜笑了笑:“还有那天晚上,有一个人和梅姑娘嘴贴嘴,嗯,哼,哼。”下面的话药店掌柜干咳了两下,省略没说。 李青龙闻言低下头,脸上划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然后定了定神,很快恢复一贯冷峻的样子。 “不许瞎说啊,我们没有做你想象的事,我只是吓唬吓唬她。你竟然敢查我。” “我正好在厕所,不是故意的。”药店掌柜笑着,一边夸张地摆了摆手。等笑够了,正色道:“放心吧,我没告诉任何人。我感觉你跟她好像也不熟,她还有一个妹妹你知道吗。” 李青龙摇了摇头,除了几次有些浪漫的不期而遇,他真的并不了解梅月婵。他甚至刻意的不去了解她,他并不希望他们的命运有更多的交汇,保持一定的距离,远观即可。 “还记得轰动一时的矢口案吗?开枪打死矢口的就是她的妹妹,叫梅君,现在还在大牢里。影星茉莉那天晚上也和迪先生有过接触,苿莉原来就在你们夜上海,这三个女人敬的酒他都喝过。”话到此处,药店掌柜一脸愁容深深地叹息:“其中有没有樱花本人,或者樱花的替身,现在真无法断定。” (二) 两天未露面的青橙,第三天晚上终于出现。才一进门就不断的同熟识的客人微笑寒暄,说着一些虚伪客套却让人受用的甜言蜜语拢落人心。巧舌如簧八面灵珑的派头,全然不是一般女人能望其项背。这也是她能在夜上海屹立不倒的资本。 好容易等到青橙空闲下来,梅月婵知道她爱喝红酒,早吩咐服务生准备了一杯拿在手上,面带微笑迎了过去。 青橙似乎早就知道梅月婵等她己久,接过酒杯不露痕迹的同别人打着招呼,朝一处僻静的地方走去。梅月婵沉默地跟了过去,等她一落坐,梅月婵迫不及待地询问:“什么时候能见我妹妹?” 青橙面色愠怒,沉声质问道:“我跟你说过,我们之间的交易不准告诉任何人。你做到了吗?” 梅月婵想起当时一时冲动差点告诉姜少秋,但她最终并没有说。只是,这一时的疏忽,青橙怎么会知道呢?眉间有痣的人?肯定是他。 梅月婵顿了一下,认真地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要你记住,不要心存侥幸,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你如果走露半点风声,你们任何人的下场不会比迪先生更好。” 梅月婵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迪先生怎么啦?” “死了。”青橙冷漠地说。 梅月婵瞪大眼睛看着青橙,眼神先是惊恐和诧异,然后慢慢变的深沉。??她沉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她隐隐感觉到,这件事情似乎和自己有关。前前后后联系起来默想了一遍,梅月婵像一棵暴雨袭击的小草,垂头丧气地立在原处。 自己只想着尽快完成任务,实现见梅君的愿望,一不留神已经落入了别有用心的陷阱。面前这个恶毒的女人,桃花面容之下竟是一条恐怖至极的眼镜蛇。 “为什么要这么做?”短暂的缄默后,梅月婵愤怒地盯着青橙。 青橙满不在乎地望着她:“不这么做你能乖乖的为我所用吗?” “我答应过你,任何时候为你所用,你为什么不信?是不是你害死了迪先生?” 青橙站起身佯装亲切的样子,一手揽过梅月婵的肩头,亲昵地贴在梅月婵的脸上,沉声危胁到:“难道你就从来不怀疑我吗?拥有共同利益的时候,才能彼此安全。我还要提醒你,有事我会主动找你,你最好不要找我让别人看出什么,否则后果你知道。”说完,青橙松开箍在梅月婵肩头的手,重新换上笑意盈盈的模样:“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该说的话最好烂在肚子里。三天之后,去教堂找我,你就可以见到梅君。” 青橙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肢,走到远处在一个秃顶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伸出手主动发出邀请,秃顶的男人立刻跳起来受宠若惊状,色眯眯地搂着青橙晃向人群深处。 (三) 终于能见梅君了,梅月婵却觉得有一种失魂落魄的苍凉。王奎的逼婚她逃过一劫,但是逃出狼窝又入虎口,事情才刚开始已经身陷沼泽,以后会更加艰难,代价更无法预知。 梅月婵缓缓来到吧台前。虽然才刚来几天,但服务生已经知道她滴酒不沾,一脸茫然地望着她。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梅姑娘,要来杯吗?” 梅月婵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骨子里早已根深蒂固,想要去改造,只怕已是回天乏术。她只是想找一个地方让自己静一静。 梅月婵用手支着有些昏沉脑袋,久坐无语。她只觉得这一刻心里空旷,如秋天过境一片荒芜。 “给我来一杯吧。”许久后,她低声说。声音低沉嘶哑,不复往日的清灵甜美。 服务生有些担心,不禁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来一杯吗?”梅月婵点头,她虽然从不喝酒,但少喝一点也许能缓解一下自己此刻无处安放无法描述的心情。 服务生也许是看到了她脸上无言的哀伤,斟满了半杯红酒推到她面前,然后迅速转身走开。没多大一会儿,他带着李青龙出现在梅月婵的身边。 梅月婵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里,酒杯中的红酒还剩一半。李青龙什么也沒说,默默拿走她手中的酒杯。 青橙眉开眼笑凑上前来,阴阳怪气地说:“这怎么啦?喝多了?” 李青龙没好脸色地质问她:“工作时间她喝成这样,你是不是想让我扣你工钱?” 青橙没料到李青龙会这么回答她,怔了一下,马上给自己找到台阶:“我那么忙,一时没注意到。你让她出去醒醒酒吧。真是个克星,每次来都给我添乱。” 梅月婵并没有醉到人事不醒,她只是心情不好。饮下的半杯酒经风一吹,反而有些头晕。 霓虹的光亮映照出李青龙的侧脸轮廓。他看梅月婵的眼神依旧笃定而温暖。 青橙望着缓缓远去的背影,眼中充满憎恨,浑身燃烧着随时要扑上去把猎物撕碎的欲望。 两个人默默无语并肩慢行。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两个人不由自主的驻足立于梧桐树下,看着苍茫远天。夜风如丝,初秋时节,最是宜人惬意。 灯火和月光,星辰一起映照在两人的眸子里,璀璨又温柔。 李青龙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一步之遥的梅月婵,见她的双眼闪烁而明亮,目光不由停了一瞬。 李青龙沉默着上前,用拇指轻轻为她抹去脸上温热的湿湿的印迹,梅月婵这才觉察,原来自己流泪了。 “我再是拚,也无法经得起总是被生活暗算?。”梅月婵的声音有些哽咽。隐藏的委屈也渴望淋漓的释放,但这滞重的心悸,并没有因为意识变得模糊而消失在一去不回的风里。 梅月婵脸上的沉痛凄婉,早已经透露了她正被无名的沉重碾压。 李青龙不知道令梅月婵隐忍的委屈是什么,但他希望自己能给她安慰和力量。深潭一样的眸中泛着柔软的幽光。 “也许,生活就是一次次爬出死亡灰烬,重新来活的过程。?” 梅月婵低下头抹了抹脸,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叹了口气后突然又自嘲地笑了。李青龙莫名地望着她,这个女人可以瞬间快乐也可以瞬间忧伤,转脸妩媚也随时霸道,小女孩的精灵古怪和成熟女人的稳重优雅,竟然可以完美和谐的在她身上同时拥有。 “我妹妹一时冲动杀了人,本来有机会保释,他却突然身亡,现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听说是被人害的。”梅月婵转脸将目光转向李青龙,幽幽地说:“谢谢你今天陪着我。” 李青龙若有所思地问:“所以,你一定恨那个人。” 梅月婵脱口道:“我肯定恨死他了。我如果想把我妹妹弄岀来,势必难上加难。” 李青龙停下来,有些吃惊地望着梅月婵,随后又觉得释然。她所经历的事情注定了她有这种疯狂的想法己不足为奇。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想把一个人从牢里弄出来?” “是。”梅月婵也停了下来,目光明亮,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这样的想法在她心中盘踞己久。“我要让她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能看到璀璨的星光,四季的轮回。她跟着我受了很多苦,我绝对不能让她殉命或在大牢里过一辈子。那个杀手一时痛快,却无疑要了我妹妹的命,也会毁了我。” 李青龙沉默着,夜色深沉,看不出他的内心是波澜不惊还是暗流翻腾。顿了一下,发出若有若无地叹息:“如果,那个人也有苦衷,你会原谅他吗?” 梅月婵歪过脸奇怪地看了看他,环臂伫立,目光茫茫投向浩渺星海。声音平静而坚定。 “我连恨他的时间都没有。也许这就是宿命,无论好坏,我都得接着。都得去努力。” 遥远的星海,光亮微弱却坚定,预示着风云变幻的暗夜总会通向黎明,也指引着每一双目光面对未来有所期许。 第103章 第104章 第105章 王奎自从逼婚失败,郁郁寡欢少有露面,这一天,他神神秘秘敲开了阿成家的门。 梅月婵刚刚走近弄堂就看到一身盛装,打扮娇俏的小芬象只热油中的蚂蚁不停的走动。白色的高跟皮鞋在黑亮的青石板上留下焦燥不安的声音。 一看见梅月婵,小芬立刻大声惊呼:“不好了,我姑妈被他们抓起来了,让你拿‘紫月瓶’去换。” …… 梅雨季节里,天气晴好的日子如同灵魂芬芳的女人,少之又少。 小芬陪着墨玉,牵着新买的小狗“朵儿”,赶在毒辣的太阳暴怒之前,寻找一丝难得的凉爽与惬意。 朵儿浑身雪白,是个自来熟。小芬撩起纱裙,蹲在地上,把手中涂满果酱的蛋糕放在梧桐叶上喂给朵儿。一边扬起脸漫不经心冲墨玉说。 “姑妈,你也不要太逼表哥了,你看表哥那几天醉成什么样了?我都心疼了,你不心疼吗?” 墨玉止步,若有所思的长叹道:“你以为我不心疼呀!为人父母的难处,你们将来做了爹娘以后才能感同身受。做父母的哪个不是希望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能让自己的孩子拥有。每条路都是路,但是踏上什么样的路,结局和过程往往会有天壤之别,这就是千差万别的人生。等你们悔不当初的时候已经晚了。” 墨玉把手中的半个西瓜放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自从把阿成打发回广州,这些她从来没做过的粗活也只好勉为其难亲力亲为。 墨玉掏出自己的手帕,铺在旁边的石凳上,缓缓坐下来。只要一提起儿子,墨玉就有说不完的感慨:“我就是希望在他误入歧途没有看清事实之前,帮他断了那条路。坏人我来做,他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总比将来看他吃苦后悔我心如刀绞回天无力要好啊。” “姑妈。”小芬似乎对她的话有所触动,有些同情这个一向冷静果断的姑妈,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脖子。 “少秋是个懂事的孩子,再不愿意但从来都很尊重我,这更让我舍不得看他受苦。他现在虽然做了职员,又能有什么前途呢?凭家里的人脉可以让他有更精彩广阔的平台,为什么非要屈居下层放任自己黯然失色呢?这岂不是人生的损失?世上的人林林总总谁又不是想摆脱现状并且掌控未来的命运?他有这样的资本不用,不是损失是什么呀?” 墨玉苦口婆心的话,不无道理而且充满人生的智慧和身为人母的慈爱。 奔跑起来的朵儿象一团雪白的绒线,风风火火的样子令小芬心花怒放甜笑不止。朵儿听到笑声,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和刺激变得逾发兴奋。 墨玉意味深长的自言自语: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不能再这样由他任性了。 小芬若有所思地望着墨玉,:“姑妈,有时候我觉得……”小芬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把脸转向远处,双眸中的光彩黯然下来:“表哥生病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梅月婵冒雨四处借钱,你来之前,也是她守在表哥身边寸步不离。有一次我去的时候,她站起来时趔趄了一下,因为她腿都坐麻了。没有哪个女人像她那样柔情似水,也没有哪个女人像她那样坚强如铁。” 小芬转回身子目光茫然投向墨玉,她不知道姑妈听完她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是一种不吐为快的冲动,让她再次鼓起勇气:“我很惭愧!为什么始终紧握着表哥的手,温暖表哥生命的人不是我。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喜欢表哥,但是在梅姐姐面前,我觉得自己很苍白干枯,自相形秽。”小芬双眸如潭,荡漾着温柔,缓缓的上前在墨玉旁边蹲了下来,仰起脸,认真动情她说:“姑妈,有时候我觉得你太狠心,不公平。” 墨玉将手轻放在小芬的头顶,怜爱地轻抚着。柔和、温暖的目光落在远处,久久不语。 朵儿蹦来窜去,绕着树与小芬捉迷藏,还不知道危险正悄悄靠近她们。 郑功成在饭店里要了两份炒河粉,两盘田螺,还有一些鱼丸,醉虾,准备带回去。来到小芬和墨玉休息的地方,却四下不见人影,朵儿也不知了去向。正感疑感的时候,肩上被人拍了一下,郑功成下意识的回头,却遭到迎面一拳,还没等反应过来,已被人快速的蒙上眼睛和嘴巴,带上一辆马车。 小芬随后被车上的人推了下来,恶狠狠的声音警告她――回去告诉梅月婵,拿“紫月瓶”来换人,看见警察就撕票…… 小芬被泪水浸泡的眼睛己经红肿,仍然伤心地哭泣着:“梅姐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梅月婵一言不发,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土匪?白相人?自己一向与这些人没有过节。“紫月瓶”真如传说之中是人心的试金石,有它的地方必然欲望横行灾祸不断。王奎逼亲不成恼羞成怒绝不会善罢甘休,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梅月婵才连夜神不知鬼不觉把坠儿送走。会不会是他?慕容琪?那天匆匆而逃的两个窃贼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梅月婵眼前。 “梅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姑妈?舍不得瓶子?”小芬泪水涟涟忍不住着急地催促着。 梅月婵连忙安慰她:“小芬,我一向不看重那些身外之物。我是在考虑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去了,即便是把瓶子给他们,如果那些人言而无信没有放你姑妈和郑老板,我们怎么办?” 小芬一听,愣了一下,显然这样的后果并没有在她的考虑范围,一脸委屈地嘟囔道:“那,他们不会那样吧?瓶子既然都给他们了,为什么不放人呀?” 为了不引起小芬更大的慌乱,梅月婵故作轻松地说,“我只是假设。万一遇到那种情况我们没有一点后援,不光救不了他们,我们俩也会同样遭遇不测。” 小芬一脸忧愁皱起眉头,显然已经乱了方寸,着急地拉住梅月婵的胳膊:“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关键不知道这伙人是什么来历。”留给梅月婵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她镇定果断地吩咐小芬:“我们必须找一些帮手,见机行事以防万一。你去找少秋,我去找阿成和荣二发。” 梅月婵把那张被小芬泪水打湿的纸重新看了一遍,上面写的地址她好像隐约知道,为了避免忙中出乱,梅月婵还是谨慎地交代:“我们在前面的竹林会合,商量好以后再去。” (二) 事不凑巧,荣二发今天外出没在。梅月婵、姜少秋、阿成、小芬四个人,虽然力量薄弱但也只能奋力一搏。 梅月婵决定一个人只身独闯。姜少秋一听坚决不同意。 梅月婵反问:“我们全都进去,全军覆没怎么办?谁能救得了谁?” 姜少秋万份心痛,但是一时无计可施,沮丧地叹了口气。阿成怏怏不乐地问:“紫月瓶”你不是答应王奎了吗?给了他们,梅君到时候怎么办? 梅月婵一时无语。那是一笔交易,见到梅君才能给瓶子。顿了一下说道,:“事情总有个缓急,现在人在别人手上,必须先仅这头。梅君是我妹妹,我比任何人都着急。” “我先进去,瓶子你们拿着,少秋,他们看不到瓶子,暂时不敢对我怎么样。” 姜少秋万般无奈,再三的叮嘱梅月婵一定要小心、见机行事。梅月婵转身要走时,姜少秋突然改变主意坚持并肩作战:“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一起面对。” 从外观看,这里好像是一处荒废的院子,庭院深深,古木苍劲,闲花野草肆意生长,曾经有人冉冉而行的碎石小路,几乎被丛生的杂草吞没。远远就能看到房屋的外墙上,年久失修出现了一些裂痕,绿色的苔藓气势汹汹占领了每一寸斑驳的缝隙。 两个人进门后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屋子门口。门开着,梅月婵壮着胆洋装镇定走了进去,姜少秋迅速绕到屋后了解置身的环境,分析其中的利弊。 多日不见的王奎,神态自若端坐其中。王奎冷笑了两声:“梅月婵,你胆子不小。” “那两个人呢?”梅月婵谨慎地问。 “你想见人带东西来了吗?” 梅月婵小心翼翼地说:“东西我肯定带了。我还没见到人,暂时不能给你。你把人放了我立马让人把瓶子送进来。我就是人质,你怕什么。” 这时,蒙着眼的两个人踉踉跄跄被几个黑衣人从里面推了出来,大嘴和慕容新紧随其后。慕容新曾经暗地里教唆阿成行凶表面上却与王奎蛇鼠一窝坑瀣一气。 慕容琪佯装不经意用力一推,墨玉双眼被蒙,身体失衡踉跄了两下,一头撞在窗棂上。 墨玉痛苦而压抑的呻吟,像刀割在梅月婵心上。梅月婵不顾一切快步奔过去一把扶住将要倒地的墨玉。 “阿姨?” 鲜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从墨玉的眉梢蜿蜒下来。梅月婵扭脸愤怒地质问王奎:“你们要的瓶子我已经带来了,为什么还不放人?” “瓶子在哪呢?”王奎笑里藏刀,做了个手势,大嘴抬脚轻松踹向双手被绑的郑功成。郑功成淬不及防,像个木桩似的一头栽倒在地。 看来这帮人心狠手辣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梅月婵已顾不了许多,一把撕掉墨玉眼睛上的布。 “他们看不见,根本就没有反抗能力了,再被绑着,你们和土匪有什么区别?”梅月婵不顾大嘴的阻拦,一把推开他。然后示意院子里的阿成:“把瓶子拿进来。” 阿成带着小芬正站在树下发愣,听到梅月婵的声音飞快跑了进来。阿成一进屋,就讨好地笑着贴近王奎,把手中的瓶子直接放在王奎身边的桌子上:“掌柜的,东西在这呢。” 王奎故作淡定,腹中疑虑重重,问道:“是真的吗?” 阿成胸有成竹的点头。梅月婵对他的亲昵行径感觉异样,不觉愣了一下。瞬间像被蛇咬了一口,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阿成?你?” 阿成低头不语。王奎迫不及待的打开木箱,一双眼睛贪婪的上下打量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紫月瓶’。 小芬瞪大眼睛看着阿成,似乎还是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阿成?你怎么是这种人呢?” 为了确保百分之百成功,事发之前王奎就已经找过阿成,以告诉阿成当年他们家的事情为诱饵胁迫阿成为他所用。阿成知道自己伪装多年的身份己经败露。 慕容琪像看着一群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冷冷一笑:“王掌柜,就这么放了他们吗?” 王奎不无得意地说:“好戏还在后面呢,荣二发还没有上场,怎么可能就这样匆匆结束了?”然后一脸自信缓缓了向前走了两步:“梅月婵,花轿到了门口,你让我在大庭广众丢尽了颜面,这笔账今天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算算?” 王奎邪恶地笑了笑,冲慕容琪和大嘴努了努嘴,两个人会意,上前分别对郑功成和墨玉开始拳打脚踢。 “我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竟然以这么卑鄙下流的方法。王奎,要算账你和我算,不要牵连他们。” 王奎对梅月婵的话充耳不闻,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知道,让梅月婵亲眼看着别人为她受过才是折磨她的最有效方法。 拳脚相加之下,墨玉早已无力招架,梅月婵扑过去想护着她,被慕容琪一脚蹬倒在地。梅月婵挣扎着爬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墨玉,任凭冰雹般的拳脚砸在自己的身体上。小芬也奋不顾身跑上前想推开大嘴,却被大嘴扬手一挥掀翻在地。 听到小芬的一声声呻吟,郑功成心疼地大喊:“小芬,别过来。” 姜少秋听到母亲的惨叫声,飞快的冲了进来,大嘴和慕容琪扔下墨玉和郑功成,像两只红眼的饿狼,抄起地上的棍棒一起扑向了手无寸铁的姜少秋。 第106章 (一) 面对两个手持器件气势汹汹的恶棍,姜少秋赤手空拳却也毫无惧色,虽然体力行动上处于劣势,心中的仇恨支撑着他的血气方刚。 姜少秋心里清楚,墨玉、郑功成被缚,眼下形同刀俎鱼肉,梅月婵和小芬只是两个柔弱女子,自己必须挺身保护她们绝不能有半丝的畏缩。频频落下的棍棒如果注定无法逃避,打在自己身上他可以咬紧牙关挺过去,落在母亲、月婵她们身上,他无法忍受。 大嘴等人也不禁纳闷,这人不知道疼吗?眉头都不皱一下。 梅月婵执棒寻找机会多次帮忙袭击,虽可以瞬间缓解姜少秋被围攻的窘境,但终究寡不敌众无法扭转局势,反被无情踢倒在地。姜少秋再是顽强,毫无援手孤军作战,很快就觉得力不从心全身多处重伤。 墨玉看到儿子受伤心如刀绞,恨不能伤在自己身上,口中哭喊着儿子的名字,忍痛爬起来,不顾梅月婵的阻拦,更顾不上自己身体的伤势,跌跌撞撞朝姜少秋扑了过去。但还没等她靠近,就已经被黑衣人撞倒在地上。 梅月婵已无瑕再顾及自己,忍着伤痛跑上前搀扶起墨玉。刚刚触碰到她的身体,墨玉就疼痛难忍拧眉大叫,梅月婵知道她肯定是受了重创,不敢再碰她身体的任何部位。 小芬看到梅月婵一直在坚强的帮姜少秋,心里也感到热血沸腾,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猛然捡起地上的木棒,朝黑衣人抡了过去。但对方手疾眼快,上前一把夺过小芬手中的木棒顺势用力一推,小芬一下便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向后退后几步,重重地撞在墙上,没等小芬反应过来,黑衣人抡手就是一巴掌。 “啊。”小芬躬身捂着脸痛苦地大叫。 郑功成眼晴上的布已经被小芬趁乱弄掉,一时有些眼前发黑头晕目眩,等看清眼前的东西时,小芬正在地上发出一阵惨叫。郑功成一脚踹向黑衣人,无奈双手被绑,纵是万般担心却没办法全力保护。情急之下连忙背过身子,回头匆匆提醒小芬:“小芬,快点,解绳子。” 一切已经晚了,黑衣人从地上爬起来伙同王奎很快就将他们两个人制服。 “妈?” 母子连心。姜少秋看到墨玉伤势严重已经无法动弹,瞪着猩红的眼睛,扑过来跪在地上:“妈,你怎么样了?” 墨玉一脸痛苦,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右腿,然后,紧紧拉着姜少秋的手:“你快点走吧。趁现在还能跑,快!” 眼看胳膊粗的棍棒阴风习习从姜少秋身后袭来,姜少秋起身反击已经来不及了,梅月婵只能扑上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这要命的袭击。 “啊!” 梅月婵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晕死过去。 (二) 荣二发保释后为了迅速敛钱,从前不屑一顾的行当也被他纳进财路,比如充当保镖帮人运送一些特殊货物。 虽然从前和王奎少有交集,但最近接的几趟生意都是王奎从中介绍,如果以后想在码头占据一席之地,两个人互惠互利常来常往己是大势所趋。 就在荣二发准备把势力向码头聚拢的时候,荣二发的手下突然得到风声,说王奎运送的货物疑似军火。王奎闻听消息大吃一惊,急忙和虾米打开箱子查验,面对满箱的武器,荣二发气愤不已。自己混口饭吃而己,没想到经手的货随时会将自己送入鬼门关。另一方面荣二发对贩运军火这种行径感到不齿和惊讶。王奎的嘴脸已经昭然若揭,荣二发当即决定,立刻退出远离是非。 但是,虾米觉得这样的想法过于直白,突然退出一定会引起王奎的怀疑,“荣家帮”也必然会因此受到牵连,思来想去只有暂时装聋作哑,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找介口抽身退出。 王奎逼婚时,荣二发当众翻脸以为即可以保梅月婵,自己又可以顺理成章翻牌走人,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王奎事后跟没事儿一样,既往不纠毫不介意。 荣二发不得已硬着头皮继续苟且。连阿成也不知道王奎的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隐隐觉得王奎还在等什么。 荣二发带着十来个人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取货的地点,看着远处这片荒芜的院子,心中不免疑窦丛生。 荣二发停住脚站在大槐树下警惕地将周围扫视了一遍,顺势撩起褂子一角,擦了一把脸上滚烫的汗珠。 时值中午,地面卷起的热浪气势汹汹逼得人简直出不来气。土地被烤得发烫像随时会燃烧起来。远处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似云似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除了喋喋不休的蝉鸣,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虾米脱下衣服拿在手上,使劲扇着,一边抱怨:“这王奎让咱们来这取货?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二狗子也顺着话茬往下溜:“就是,这地方到了晚上分明就是个鬼宅。” 立马有人嗤之以鼻不屑的大笑,也有人经不住吓唬,哆哆嗦嗦的埋怨二狗子,你这狗娘生的,我胆小,你别吓我,出了事你得负责。 “王奎说三五个人就行,幸亏今天人多,真有鬼出来也不怕。”虾米呼扇着手里的衣服一边开玩笑:“要是个女鬼就好了,再漂亮点儿,哥几个尝尝鬼什么味啊。” 一群人坐在地上怨天载道气喘吁吁,虾米一顿调侃反而把大家都逗乐了,打了鸡血似的又来了精神。 荣二发笑着带头挥了挥手,:“起来了,起来了。走吧,干完这一趟我请你们吃西瓜。” 荣二发一帮人边走边四下打量,很快来到屋子门口。王奎已早早站在廊下等着,等他们走进,非常客气的将大家让进屋里。 姜少秋几个人己经被匆匆转移到别的房间,只剩阿成抱着瓶子准备离开。荣二发望着阿成手中精致的箱子,冷不了叫住他:“阿成,什么东西啊?” 阿成听到这声音心中暗暗叫苦,不得不皱紧眉头停下脚。两个人近在咫尺,阿成脸上为难怪异的表情立刻引起荣二发的警觉,不等阿成和王奎反应,箱子己经牢牢的到了荣二发手中。 荣二发不由分说强行打开箱子,一尊精美绝伦的天青色花瓶呈现在众人眼前。荣二发一时有些傻眼,他怀疑是军火的东西竟然只是个花瓶。自己刚才霸道鲁莽的行为该怎么解释呢? 按照计划,王奎现在要迅速撤离,整座院子此时已经被“青龙会”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王奎甚至看到窗外晃动的荒草丛中,鬼鬼祟祟的身影正不断向屋子靠近。 荣二发没法自圆其说正觉得尴尬时,虾米突然惊叫道:“大哥,这上面有个月亮,这会不会是传说中的‘紫月瓶’?” 戏剧性的一幕让事情突然急转直下,完全脱离了王奎的掌控。王奎怔怔地立在原处。 “王奎,你的瓶子哪来的?你今天让我护送的货物就是这个吗?”荣二发丝毫没有意识到周围匍匐而来的危险,仍然笑呵呵道:“听说梅姑娘也有一个,你这个不会是赝品吧?” 荣二发说完,为自己顺水推舟的调侃感到很满意,不由自顾哈哈大笑起来。 王奎只觉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干巴巴地笑了笑,强装镇定快速命令阿成:“赶快把东西收起来,让人笑话。” 荣二发本来不打算归还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阿成。荣二发意味深长地对王奎说:“王老板可不能什么钱都挣,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绝不能给日本人。” 阿成迅速收拾好瓶子,匆匆忙忙逃进里屋。 虾米擅长察言观色,早已经看出来王奎举止异常神色慌张似有隐情,不动声色用肘部暗暗碰了碰荣二发,然后暗暗向其它人使了个眼色,大家立刻会意。兵分两路,一伙迅速去往院子里查看,另一伙迅速扑进别的房间查看。 荣二发十年大哥也己经修练的老于世故藏巧于拙。刚才屋子里细微的动静以及王奎强装镇定也无法完全掩饰的慌乱眼神,早己经引起荣二发的重重疑心。 面对虎视眈眈的荣二发和虾米,王奎愣在原处有些无可奈何。他任何的举动,都会遭到这两个人随时的攻击。 王奎象一个自以为是的猎人,布下了天罗地网转身之际一脚踩进自己埋下的兽夹。踩进前所未有的沮丧与恐惧。 “啊……” 屋子里传来痛苦地低吟。 荣二发的手下很快从屋子出来,王奎像面对屠夫的困兽,一双眼睛紧张的注视着他们。 “荣哥,里面有个老太太,半死不活的,好像受了重伤。” 王奎一听,刚才狂跳不止的心顿时变得轻松起来,脸上紧张慌乱的神情也慢慢褪去。在心里暗暗自语:看来,那几个笨蛋还没有笨到猪的程度。人一定是被紧急转移了。 王奎闻言,暗暗发出冷笑,然后轻松的长长地舒了口气。 院子里隐约有声音传来,稍纵即逝。派出去查看情况的兄弟突然发现,不远处,刚才还在草丛中的同伴突然不见了。 几个人似乎都已经意识到附近有危险藏匿,迅速后退准备撤离,这时,一个恍惚的身影再次一闪而过,隐没于茂盛的草丛中了无影踪。只剩下那一片草,顶着可疑的身份在太阳底下晃动。 晃动的草说明刚才的确有什么经过,是小兽还是别的什么?谁也无法断定。 草木皆兵的惊悚使三个人迅速靠在一起。晃动的草慢慢停了下来,恢复原状。除了蝉鸣再没有丝毫动静。三个人迅速商量,继续寻找同伴还是先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情况,草丛中突然传来最后地呻吟:“快跑,有埋伏。” 听到同伴熟悉的声音,三个人立刻掉头拚命向回跑,一边声嘶力竭冲屋里的人大喊:“荣哥有埋伏。” 听到喊叫的荣二发这时才发现,王奎突然不见了。 第107章 第108章 第109章 夜风倦怠,李青龙一个人缓缓而行,一边听着风穿过路边的银杏树叶,发出沙沙的足响。 李青龙暂时不想回“夜上海”,好久没有这样在有月亮的晚上享受一段时光的写意,沉浸于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晚风,无人的小径,摇曳暗香的野花,容留生命暂时的迟钝。 穿着艳丽和服的艺妓,擦肩而过时,装作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略带害羞点了点头。 周围有很多日本人经营的茶社,奈凉是李青龙跟随朋友依田英柱应酬时,认识的一名艺妓,并没有太多的单独来往,但是就在刚才李青龙应邀拜访过奈凉。 奈凉穿着她最喜欢的印着红色牡丹图案的和服,但是没有象平时那样在脸上堆满厚厚的粉脂。奈凉觉得那样的状容无法看到一个人真正的面目。 “今天叫你来,是想向您辞行,见您最后一面。”?奈凉跪坐在地,深深地冲青龙鞠了一躬。 虽说入乡随俗,李青龙仍是不太适应这些习惯,轻轻点了点头。 “奈凉姑娘,保重。” 奈凉望着近前矮桌上盛开的百合,目光迷离,充满无限向往。 “我曾经一直以为,我会永远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是给他做妾做小,我都愿意一辈子跟随着他,他就是我的亲人,是我生命的归宿。” 李青龙不语。 奈凉将附着在水仙花上的目光悄悄移向李青龙:“青龙君不问问我,找到这样的人了吗?” 李青龙淡淡地问:“找到了吗?” “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你。” “……” 奈凉掐掉一朵盛开的黄水仙,若有所思地望着手心中暗香幽浮的花朵,轻轻地说:“我一直偷偷的喜欢青龙君。从你第一次出现在茶室里。” 李青龙静静地听着,不可否认奈凉是一个清纯的女孩,可以是朋友?????,但是李青龙从来没有觉得她可以是合适的伴侣。 “我明天就要走了。青龙君你有没有……”话到此处奈凉停顿了一下,面对内心的迷茫和兴奋,她最后勇敢的选择了不留遗憾。索性面带微笑大胆地问:“喜欢过我?” 李青龙闻言不语,他不想伤害这样一个女孩,更不想让她因为误解陷得更深。一贯的理智和清醒告诉他,如果是一场梦早点醒来也许更好。 李青龙顿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含蓄一些:“有机会再来,我们还是朋友,我请你吃好吃的。保重。” 奈凉一直紧握在手心的水仙,怅然若失地跌落在地板上。 李青龙沿着两边植满银杏树的街道缓缓而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梅月婵居住的弄堂口。 银杏树下踽踽独行的梅月婵刚从医院回来,墨玉的伤逐渐转好,但是对待梅月婵的态度并没有因此放晴,虽然她嘴上并没有当面说什么,梅月婵已经敏感的查觉到,这次有关“紫月瓶”的事情让两个人的关系跌至冰点。 梅月婵在一片开满栀子花的花圃停下脚步,俯身折下一枝半开的栀子花,轻轻凑在鼻端闻了闻,握在手中转身缓缓走向路对面的弄堂。 她不知道,微微含笑的瞬间刹那,象一把密钥徐徐打开另一个人内心的宝箱。 李青龙默默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慢慢的在视线中变成一个温馨幻像,昏黄的灯光在她的周围形成闪烁的光圈。 遥远的星河若隐若现,只有风不疾不徐划过耳畔。 “啊――” 曼妙的光圈突然变成晃动的碎片,突如其来的尖叫,刺破夜的安宁。 李青龙??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朝弄堂里奔跑过去。当李青龙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时,虽然暂时还不能排除面前的这个人绝对没有恶意,但刚才紧张的心情仍然莫名松缓下来。 “冯前进?你这是要干什么?”李青龙一脸狐疑盯着冯前进。 冯前进看看身边被绑起来的梅月婵,无可奈何地望着李青龙叹气道:“我想找你办点事儿。” “那你把她绑起来干什么?” 冯前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怕你不答应我啊。” “换任何一个人,也不敢用这种手段请人帮忙。” “你得先答应我啊。你别逼我――” “说吧。” 冯前进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李青龙伸手接过来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揣进兜里:“行了,把她解开。” 冯前进没有料到李青龙如此痛快,伫在那里反应了一下,这才扭脸冲旁边的同伙扬了扬下巴。得到允许,那个人三两下迅速解开梅月婵身上的绳子。 李青龙一贯冷俊秀逸的面庞被昏黄的灯光镀上了一层幽冷的光芒,他的目光褪去犀利,倦怠中含着玩味,沉默地停留在梅月婵脸上,神情悠然像陷入一场静谧的秘密。 他的身影总是在她狼狈不堪的场景中走出来。 冯前进靠在石墙上,自言自语道:“你从来都不跟我合作,我没有办法才这样。没想到你答应这么痛快。” “我是为了给你避嫌,你难道不懂吗?” “荣二发死了。” “跟我无关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眼下满大街传说你们‘青龙会’和‘荣家帮’双双火拼,抢夺‘紫月瓶’……” 李青龙在冯前进解开梅月婵后,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靠后的位置,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你赢了,可以走了。” 冯前进顿了一下,放弃自己徒劳无功的试探,李青龙不想说的事任何人没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好吧,说正事。你帮我调查一下照片上的人。”冯前进有些吞吞吐吐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他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废话,李青龙接过照片的一刻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冯前进在游行中抓到的可疑人,被蔡世文以证据不足下令释放,冯前进找人调查却始终无果,在马天明面前颜面尽失。为了逼迫李青龙合作只好出此下策。 “马天明看不上你不是没有道理的。” 冯前进走了几步,听到李青龙从背后扔来的调侃,停下脚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果断的离开了。 “你没事吧?” 李青龙转过脸时,嘴角挂着浅浅地笑。李青龙从不轻易流露的笑像一道护城河,在守护某种珍贵又遥不可及的东西。只远远的看着,已经足够。 “谢谢你。” 说完,梅月婵微微颔首,目光散落于脚下泛着幽光的青石板,缤纷落英在眼中飘浮。她不想看他的眼睛,仿佛那道护城河随时会溢出汹涌的洪水,会冲毁某个静谧的世界。 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无语。无比尴尬。 梅月婵脑间一直在回忆着冯前话语中青龙会三个字。对“青龙会”梅月婵早有耳闻,上海三大帮派之一的“青龙会”与其他两派一样,难逃恶名昭著的坊间传言。 梅月婵不愿相信面前这个文人秀逸武人犀利并存的人,每次都在自己狼狈时出现的人,有着江湖黑道的背景。 “你不觉得冯前进身边那个人眼熟吗?”梅月婵问。 李青龙心中不得不不对梅月婵的聪慧赞赏有加,匆匆一面她竟然察觉到可疑的蛛丝马迹。 李青龙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有吗?” 梅月婵认真的道:“那个人是在花田袭击你的其中一个。” 李青龙满意地望了望梅月婵,这也正是他最后调侃冯前进那句话的原因。冯前进是故意露点马脚威胁他合作,还是真的糊涂,无法避免这种低级性的错误,无法断论。所以李青龙只是调侃并未揭穿,一路摸爬滚打让他养成凡有十分把握只露六分,十分的话只说透七分的严谨与缜密。 李青龙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对着昏黄的灯光扫了一眼,然后递给梅月婵:“别人用你来威胁我办事,你也应该帮我一把吧。” “对不起。”梅月婵带着歉意轻声说。当她伸手去接照片时,李青龙捏着照片的手并没有撒开,懒散地问:“你欠了我几次人情了,什么时候还?” 梅月婵捏着照片的手不由停在空中,警惕地望了一眼对面一脸戏虐的李青龙。眉梢一扬:“这件事反过来,其实也是别人想利用你,我无辜受了牵连。” 一张照片被两个人从两边尴尬地捏着。这个人的确在自已危难之时屡次挺身而出,但也的确戏弄过自己,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神秘而霸道的人不能不防备。 梅月婵准备撤回手时,李青龙玩味地淡淡一笑:“看来,你还是怕我的。”说着,松开紧紧捏着照片的手,而与此同时梅月婵也松开了手。 昏黄的灯光下,黑白的照片像一片失重的雪花,无声的飘落在青石板上。 梅月婵怪自己不小心有些走神,连忙蹲下身体去捡,与此同时,李青龙一看照片落地,出于本能也俯身去捡。 两个保持相同姿势的躯体,诧异地僵着,对望了一瞬。 梅月婵松开手站了起来,避开这种难堪。李青龙不语,随后也起身,伸手默默地将照片递给她。 照片不是很清晰,但那双突兀的眼睛立刻在梅月婵眼前形成一个具体的人像――瘦削有些虚弱的身体斜躺在床上,苍老的面容也无法遮蔽那束眼神中的精光。年轻时他一定是敏捷而凶狠的,而现在疾病却折磨着他不断的发出咳嗽。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梅月婵脱口说道。梅月婵不知道冯前进找这个人的目的,但是现在却有些莫名为自己该不该揭开他的身份而踌躇。 随着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姜少秋疑惑的面容出现在灯光下。姜少秋喘着气在两个人面前停了下来,警惕的目光避开梅月婵,死死盯在李青龙的脸上。 “少秋?”梅月婵把照片递在李青龙手上,转脸笑问:“你怎么来啦?” 李青龙把照片重新放回兜里,迎着目光望过去,无声的挑衅已经瞬间火花四溅。 “李青龙,我警告你别有什么歪主意。” 李青龙什么也没说,靠在墙上点了一支烟,悠闲地吸了一口,将脸别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淡蓝色的烟雾在灯光里迅速消散。 姜少秋愤恨而不屑地哼了一声,握着梅月婵大步离开。 两个人并肩远去的身影,在光影和幽暗处几度明明灭灭,然后在弄堂口拐弯不见,李青龙孤独的脚步声才拖着长长的影子慢吞吞移向远去。 梅月婵知道姜少秋在她离开医院后又追来肯定有事,一再追问下,姜少秋拋开脑子里一遍一遍对刚才画面的重复,稳定了一下情绪,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说:“阿成回来了。” 第110章 就在大家成天提心吊胆,为阿成的安危担忧时,阿成不负众望成功地完成了这场计中计。为了不引起王奎的疑心,阿成没有直接去找梅月婵而是绕道去往郑功成的旅馆。 梅月婵和姜少秋一起来到郑功成的旅馆时,阿成正坐在一五号房间干净的床上,眉飞色舞地向郑功成和小芬讲述他引以为豪的壮举。 当天,大家在商量如何应对王奎的要挟时,阿成仍然念念不忘横山关于梅君的约定,他想起王奎店中有一尊身份不明的“紫月瓶”,而且讲出事前王奎已经预计到梅月婵会找自已帮忙,为了确保成功,王奎施计收买自己的事。大家冒险想出狸猫换太子的方法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先以王奎店中的瓶子充数,然后迅速从黑市买回外貌相同的瓶子寻机放回古董店。 阿成跟随王奎离开火场后,却节外生枝突发不测,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手中的“紫月瓶”撞上岩石当即粉身碎骨。王奎眼看着自己几经周折费尽心机才得手的宝瓶,在眼皮底下变成满地一文不值的碎片,心如刀割把阿成痛揍一顿。几天后,趁王奎和大嘴都在场的情况下,阿成为解心头之恨故伎重演,再次将店中的瓶子摔成碎片,致使王奎急火攻心,一下子卧病在床。 “这个笑面虎,这次气得可是不轻。”阿成激动地前俯后仰哈哈大笑,两只手夸张地比划着各种动作。 小芬吃着手中的葡萄,冲阿成竖起大拇指,夸奖道:“阿成,做得好。变聪明了。” 听到夸奖,阿成反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梅姐姐总担心我办事不靠谱不能独当一面,我也要做出点成绩来呀。” 大家听完阿成惊险的来龙去脉,都觉得非常解气,小小的房间里塞满了欢愉轻松的笑声。 阿成兴致盎然,继续津津有味的讲着他这几天来不同凡响的冒险。十几年来他习惯了无风无浪的安逸,突然的起伏颠簸反而让他兴奋不已。 促使一个人成长的不是时间而是经历。 “阿成不是笨,他缺的是历练。经历这次事情他一定会成长。”姜少秋拍拍阿成的肩,鼓励他。 “能掐会算的慕容琪这次都害怕了,说紫月瓶太邪气,瓶子碎了、王奎病了、荣二发也死了,大街上现在传疯了,说‘青龙会’‘荣家帮’为了争夺‘紫月瓶’双双火拼。”阿成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抓起郑功成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仍然意犹未尽,急急地说:“再来点儿,不解渴。” 梅月婵笑过之后,轻轻地挨着小芬坐了下来,有些担心地问:“阿成,第一次摔碎是天意如此,第二次摔碎会不会引起王奎的怀疑。那个人一向诡计多端。” 阿成毫不在意,摆了摆手:“不会的,放心吧。” “要不你别干了,离开他的店。这样安全些,大家说是不是?”郑功成也帮阿成出主意。姜少秋接过话说:“对,你应该赶快离开,即便他起疑心,你人已经不在了。” 小芬靠在梅月婵的肩头,吃着手中的葡萄,也忍不住连连点头:“对,阿成哥你应该走。梅姐姐担心的没错。” “我怕突然走反而弄巧成拙引起他怀疑。”阿成犹豫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他还欠我一年的工钱呢。” 姜少秋扑哧一笑,其他的人也忍不住被憨厚的阿成逗乐了。阿成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愣了愣神,迟疑地问:“都笑什么呀?” 姜少秋笑着说:“阿成,你也太厉害了。你把人家瓶子摔了还想要工钱?”说完,姜少秋止住笑一脸正色规劝阿成:“你再呆下去确实不太安全。” 大家为阿成的事出谋划策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五号隔壁的房间,在梅月婵走进旅馆后迅速被两个男人高价租住。 两个人神色凝重轻手轻脚进入房间后迅速掩上房门,在一五号的墙壁下,一动不动屏住呼吸贴墙而立,仔细的捕捉着从隔壁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谈笑。 (二) 梅月婵把比较满意的几张旗袍设计图送到了玉玲珑,回来就直接去了李烂腿租住的地方。她的无名指上今天多了一枚戒指,硕大的红宝石极其显眼。一路上,梅月婵一直心事重重思索着同一个问题,直到黄包车在十字路口停下时,她依然被这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困扰。 晨雨不期而至,轻若薄纱朦胧别致,落在人身上像是浸水的蝉羽。 梅月婵本能地向路边的树下靠了靠。她从来没有如此犹豫过,遇到任何问题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清醒的知道自己的意愿,并且分辨出其中的关系,找到自己擅长的方法。她不知道自己莫名的紧张源自什么样的压力。 对未知结局的担忧?或许是吧。梅月婵总有一种无法名状的预感:她陌生的打扰会改变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命运。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她也不知因由。但正是这种深深的不安,折磨着她。 梅月婵挺了挺背,让自己增加一些勇气。 雨突然停了。 不,梅月婵觉得身边多出一个人,歪过脸时,李青龙正撑着一把伞,表情淡漠地望着远处。 发觉梅月婵望向自己,李青龙直接了断地问:“照片上那个人,住在附近是吗?” 梅月婵犹豫不决的眼神,让李青龙有很大的判断空间。 在“夜上海”短短相处的几天,梅月婵对李青龙凌晨以后休息,每天午后才起床的习惯有了些许了解。今天,具然一大清早看到他,着实反常。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人。”梅月婵有一种被跟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有一些不高兴:“为什么你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李青龙似乎早就猜到她的心思,一脸平静:“我猜想你最近可能会去找那个人。我跟踪你是担心冯前进暗中盯梢,为了邀功险中求胜伤害到你。他当着你的面给我照片,就已经把你拉下水了。你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做。” 梅月婵吃惊的望着眼前这个表情淡漠冷酷的人,他那双不可测的眼睛任何时候都深如幽潭,自己的任何小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无法遁形。更让她佩服的是,他明明洞察秋毫对人心了如执掌却从来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冷漠。 梅月婵忍不住问:“冯前进为什么要牵扯我?” 李青龙闻言,一改冷漠眼神魅惑地反问:“想知道吗?” 看着李青龙一反常态不怀好意的表情,想到先前被捉弄的危险,梅月婵立刻毫不犹豫的打消了探寻结果的念头:“不想。我先进去看看。”她再次重复:“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然后举起手向李青龙晃了晃无名指上漂亮的戒指。 “我拍照片给你确认。”梅月婵笑意盈盈的说。 自从知道这枚戒指的功能,仅使用过一次,以技术不好为由交付了一堆模糊不清的照片对抗青橙的逼迫,摆脱青橙的念头也因此更加强烈。 为了帮青龙尽快确认照片上的人,梅月婵才主动使用准备交还青橙的戒指。 李青龙扫了一眼那枚戒指,硕大的红宝石透着柔和尊贵的光泽。李青龙脸上似有似无的笑瞬间无声消弥,眼神中难得的柔和还未来及撤退己经被难以置信的错愕绞杀。 李青龙掩住内心的震撼,不动声色轻轻握住梅月婵的手掌,目光深邃重新打量了一下这枚戒指。梅月婵浑身一惊,被动的试图把手挣脱出来,反而被更紧的握住。 敲打落寞的晨雨,终于停了下来,雨霁的天空,阳光带着湿漉漉的温暖从梧桐叶的间隙落下来,给两个人衣服和头发镀上了金色的光芒。 每次看到梅月婵或者想起这三个字,李青龙就会觉得像暗然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耀眼的光芒齐刷刷的射进来,眼前呈现的是自然的山川河谷,温馨的风拂面而过。 梅月婵不懂李青龙的目光为何突然如此复杂?什么力量可以冲击他一惯的波澜不惊?不过,这种复杂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往日的幽冷。 那枚外观尊宠的戒指,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隐式高清照像机,与之同款的还可以是内藏毒针几分钟使人致命的高端暗器。 她怎么会有这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究竟是谁?她身上还有什么未知的秘密?而当这些秘密揭开时浮出水面的真相会是什么? 李青龙松开这只温凉柔软的手,故意说道:“戒指很漂亮。” 梅月婵神秘一笑,亳不戒备地说:“这不是戒指,是照像机。”说完,转身走出树荫。 “梅月婵。” “嗯?” 梅月婵侧身回望着李青龙,目光清澈如泓。李青龙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住她,也许他只是喜欢看她扬着下巴目光清澈望着自己时的样子。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喊出,李青龙一直自信的认为,他永远不会去触碰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会象雪下的梅花被秘密珍藏起来。 “小心点。”李青龙迅速找到适当的措词。 一道道穿林的斜阳光柱下,梅月婵唇角轻扬笑而不语,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像一朵花绚烂而无声的把幽香铺展开来。 梅月婵的人影很快就被人潮淹没,但她回头微笑的样子却在李青龙心头深深扎根愈加清晰。 李青龙看着梅月婵越走越远,他无法相信这个横溢幽香,安静的背影里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111章 “你究竟是谁?” “你在说什么? 梅月婵蹙紧眉头,无奈地望着李青龙。他莫名其妙的话让她满头雾水。 “我祝福你和姜少秋,但我也想让你知道,如果注定我们有一天要向对方举起刀射出子弹时,彼此都不要手下留情。但那种喜欢,不会变。” 李青龙扬手拂向梅月婵的发际,却陷入虚空之中…… 这样感性的话从一个一贯冷血的人口中说出是有魅惑力的,更显得别致的温柔。李青龙当然也需要对这魅惑付出惨重的代价。 姜少秋拳头的馈赠下,血立刻顺着李青龙的嘴角流淌下来。李青龙忍着懊恼,无奈地望了姜少秋一眼,默默地转身走开。 …… 月色泅染着淡黄色碎花窗帘,李青龙从梦中醒来,浑浑噩噩睡意全无。还好,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他有些庆幸,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只是在梦里不小心说出了口。 李青龙用手使劲掐着两边发痛的太阳穴,希望这种疼痛的刺激能缓解酒精带来的痛苦。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姜少秋专门找过他。“我警告你。打消你卑劣的主意。”“你在说什么?”“我们都是男人,你在想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我不会去和你争什么的。”“鬼才相信。”“命运让你们相识在前,他的心里全都是你,容不下别人。作为一个外人,至少现在我看到的是这样,这个时候我如果去争,只有输。姜少爷,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可以尝试。”“我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不要自取其辱。我母亲的事,可以说谢谢你,其他的,不欠你。”“其他的,我也没想任何人欠我。我的身份给不了她安宁,你好好珍惜吧,不要再胡思乱想。” 李青龙重新将自己放平的床上,脸朝房顶,沉思着。 照片上的人终于找到了,但是因此而来的冲击让每个人都陷入无言的痛楚无法自拔。 一个人永远无法预知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会对自己和身边的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带来什么样的结局。 冯前进第一时间带人赶到李烂腿曾经的住处,现实向他展示的却是一场谋杀的残局。 昏暗的屋子里,李烂腿曾住过的床,堆满了其他人的杂物。那位不断咳嗽的老人,在姜少秋受伤的雨夜把自己的新蓑衣赠送给她。现在,他咳嗽得更加厉害,除了那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梅月婵觉的他皮包骨头的身体像一处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随时都会因为经不住某一次剧烈咳嗽的震动而哄然倒塌。 梅月婵为自己对他的打扰耿耿于怀于心不忍,照片中的人似乎早已经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也早已经做好了随时领命的准备。 “那几场游行是为了营造声势,那件案子给很多人造就了机会,升职,报仇,勾心斗角都有了释放的契机。”说着,一阵更凶猛的咳嗽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他不止是把游行的经过告诉了梅月婵,更像一位垂危的老人向儿女交付后事,沉淀在他生命之河的一些秘密象长满青苔的石头慢慢裸露在阳光下。 “这些秘密我带走也毫无意义,我一直希望有一个人,能在我有生之年听见这些故事。你是个好姑娘,我们是有缘分的,从你进入这条街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我曾经是“青龙会”的人,隐性埋名甚至自毁容貌,如果不是为了钱参与这场事情也不会暴露。天意如此……”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男人用不停颤抖的手,从贴身的衣服中摸出两段碧绿温软的翡翠。 梅月婵下意识的将手中的两段翡翠拼在一起,一个完好的镯子呈现在眼前时,梅月婵知道这个断掉的镯子一定承载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也一定有一个灰飞烟灭的故事。 “下次你来看我,我讲给你听。” 梅月婵在走出这间屋子时,心情与来时已经截然不同。短短的时间里,一些无从知晓的砝码不经意间注入了她的生命。 雨后的太阳炫目而坚硬,刺得人眼睛生疼,比温度的升高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滞重的呼吸和无所适从的心情。 梅月婵双腿灌铅般缓慢而沉重,在李青龙面前数米的距离停下脚步,久久不肯上前。 阳光从两棵树中间肆意的泄下来,形成一大片明亮的光带,小小的尘埃在无声的旋转,静下心来甚至可以听到时间缓缓流淌的声音。 两个人在光带两边的树下,遥遥相望沉默不语。一片树叶轻轻落下,两束目光都随着它的旋转落地,那生命最后的卑微弧线,像是一场盛大的却无人能懂的告别。 冯前进兴冲冲来到街口,却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熊熊的大火烧红了他的眼睛。梅月婵和李青龙闻讯赶到后,被抢救出来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双目半闭只剩下暗淡无光的缝隙。 梅月婵忍不住为这个萍水相逢的生命痛哭失声。李青龙能做的只有紧紧的拥着她,防止她情绪激动伤害自己,直到姜少秋赶来将她匆匆带离。 梅月婵甚至认为他的死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的打扰,也许他不会残遭横祸,他会继续隐姓埋名去丝厂打扫卫生养活自己,他还可以继续用忍不住的咳嗽度过每一个失眠的晚上和辛劳的白天。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来,大家都知道一位重病缠身的人终于解脱了,从此烟火红尘再没有他的苦难,没有人知道他身上承载的关于光阴的诸多故事,即便是梅月婵也仅是有缘看到了一些闪烁的碎片。 他还有故事没有讲完。梅月婵拿出那两节断掉的手镯时,李青龙无比的震惊,如痴如呆地立在那里。 …… 趁着窗外泻下的月光,李青龙举起手中绿色的翡翠镯子,痴痴地望着,像陷入一个久远的梦无法自拔。在他旁边是另一只样子相同却完好无损的镯子。 李青龙离开戏班的那天晚上,信誓旦旦告诉如月:我一定挣钱回来给你赎身。如月点头依依不舍地说,我等你回来。 如月在栀子花田奔跑着回头巧笑,两个人在窗前共沐夕辉相依缠绵。 一声枪响,如月倒在血泊中。早上新采的栀子花仍插在她的发髻,洁白的花朵已经被染红,清纯的幽香被浓浓的血腥味吞噬。 后山父母的坟茔旁,从此多了一处青冢,墓碑上刻字:妻如月。李青龙握着仅剩的一只镯子放在贴身的口袋和如月告别。 往事一段一段在李青龙眼前重现,断成两截的镯子拼在一起和李青龙保存的另一只形成了完美的一对。 为什么现场失踪的遗物会在那个人手中?他原来是青龙会的人,那他到底是谁? 一场大火使这一切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局。一杯杯红酒把李青龙与炙热的痛苦一并湮没在了无比憔悴的昨夜。 (二) 这件事情对梅月婵影响也很大,望着远处失神的目光,拿在手中突然停住的笔,千头万绪理不清的作废的设计图,木然久坐寂寥的背影,这些前所未有的灰暗反应正在无声蚕食着她往日神采奕奕的明亮。 凶手已经无迹可寻,查也毫无意义,从他拥有镯子的迹象表明他和如月的死有着重要的关系。 梅月婵小心翼翼的将口袋里的纸拿出来又重新看了一遍。这是在来时的路上李青龙给她的,上面标志着一些建筑物和不同建筑物之间的精确距离。 一张精密的监狱地图,值班人员表。梅月婵接过这张地图,望着李青龙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惊愕。 “我把那个人的地址告诉马天明时,顺便附加了一个条件。”这场谈判来得并不那么轻而易举,但李青龙仍是风轻云淡一笔带过。 梅月婵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些?” “你不是想救你妹妹出来吗?没有这些怎么行?” 梅月婵仍在纳闷:“但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些。” “青梅出事那天晚上。”李青龙提醒她,梅月婵却毫无印象,李青龙调侃道:“醉得忘事竟然还方寸不乱,看来你的自控力比我还好。有计划了吗?” “太突然了。”梅月婵茫然地摇了摇头:“以前我只是这么想,现在才发现,地图摆在眼前却茫然无措了。谢谢你。”梅月婵好像想到了什么,遗憾地说:“如果当初让你早一点看到镯子,也许来得及了解一些事情。” 李青龙释然地笑了笑,反倒提醒她:“李坤也在打‘紫月瓶’的主意,多加小心。劫狱太极端,也太冒险了。” “蔡世文这条路行不通。”梅月婵遗憾地望着远处:“这个案子是他扳倒马天明的咽喉,他不会让马天明有可喘之机。马天明绘出地图也无非是想借我的手,反戈一击出这口恶气。” 李青龙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先把自己心中担心的另一件事情问清楚:“少秋知道吗?” 李青龙的感觉果然没有出偏差,梅月婵遗憾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和他商量一下呢?你不知道他会担心吗?”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想拖累他,不想让他的出身和他的家庭因为我背负任何的瑕疵与责难。”梅月婵长长舒了口气,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纠结已久。 她必须让梅君有一个自由的后半生,否则,她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寝食难安。只有一起从死亡里爬出来的人才能够明白,笑看夕阳时,如果那个一起历经生死的人在忍受苦难,自责将会如影随形。 今天墨玉出院,梅月婵将这张珍贵的地图重新叠好,小心地装进自己驼色的风衣口袋里。 墨玉右腿骨折并不严重,被救时仍有清醒的意识,虽然一直用手帕捂住口鼻,但仍无法避免的吸入了大量浓烟,因此导致的大脑和呼吸道损伤,使她倍受煎熬。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梦见自己孤独、无助、置身黑暗火场的情景。直到姜少秋破门而入那一刻,墨玉竟然象个受惊吓的孩子,泪流满面。 姜少秋和小芬搀扶着墨玉离开医院上了黄包车,耐心的听墨玉不厌其烦的讲述着,她己经讲了无数遍依然在重复说起的事情。姜少秋发现以前从来不爱听的唠叨突然变得如此温馨,坚强独立的母亲对他那么依赖和信任。 “我就知道,我儿子绝对不会不管我的。” 一些仍然碧绿的梧桐叶毫无悬念的离开了枝头,七零八落散在树下。十字路口的地上铺成了浅浅的一层,一阵风起,诸多的不舍开始打转起舞。 回家的路上,墨玉的脸上始终荡漾着前所未有的笑意,住院期间也是她和儿子相处最和谐温馨的一段时光。 “少秋,你在外面受这么多苦,妈真的心疼。咱们回家吧。”面对儿子,母亲总显得小心翼翼:“妈妈也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去了。” 姜少秋为难地摇了摇头。 李青龙昨天刚刚找过他,告诉他梅月婵酒醉后劫狱的心思。姜少秋知道,梅君的安危已然成为梅月婵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不撞南墙不会回头。甚至自己的安危己经全然不顾。 “梅君的事,梅月婵始终放不下,现在让她离开,恐怕不行。等过一段再说吧。你和小芬先回,我和月婵适当的时候会回去。” 墨玉无奈。 “儿子,外面天大地大,你玩够了,记得回家。妈妈永远等着你。” 姜少秋搂紧墨玉。亲情,永远是一处灯火通明的港湾,等候背影的转身,目光的回望。 青梅自从隐疾转好,在李青龙的强制高压下渐渐疏远了与常六的往来,找梅月婵玩成了她新的乐趣。随着两个人的熟络,关于如月的故事,青梅下意识的说,:梅姐姐,你和如月姐姐有一些像。 梅月婵好奇,长得像?青梅又摇了摇头,说不清哪里像。 梅月婵在青梅的帮助下,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让小芬的房间焕然一新。推开门,望着少有打理又脏又乱的屋子改头换面整洁芳香,小芬不觉兴奋地大叫起来:“梅姐姐,你太厉害啦!” 梅月婵手里正抱着已经晒干的床单衣服,看到大家回来,局促地打了个招呼:“阿姨,小芬。” 墨玉客气地点了点头,面对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灵巧贤惠又自立坚强的女人,即使鸡蛋里挑骨头似乎也无从下手。 毕竟这场意外的事情是因她而起,自己受的伤是为她代过,还有她那让墨玉无法释怀,但儿子却毫不在意的出身。墨玉深深的感觉到,如果想拉回儿子只能曲线救国。一改从前的冰冷强硬转而稍有退让,变得客气含蓄。 姜少秋当月的薪水,以一枚钻戒的模样躺在铺了红色天鹅绒的小盒子里。 “嫁给我。” 梅月婵望着无名指上被姜少秋满含亲手戴上的戒指,目光久久不肯离开,却始终无语。 欣喜之余,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说词去搪塞、或者是开脱命运中无法言喻的悲喜交集。 姜少秋无法理解梅月婵的欲言又止。复杂的表情已经透露了此时此刻,有万般纠结压抑在她心头。 姜少秋紧张地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梅月婵低着头喃喃地说:“我大哥回来了。他把陆晨也带来了。” 第112章 第113章 姜少秋和李青龙听到突如其来的枪声,知道一定发生了意外,两个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奔岀草丛来到围墙下,紧贴墙壁凝神静立,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只能捕捉些微的动静来揣测墙内的情况,准备接应。 梅月婵一看,也跟随着奔跑过去。郑功成一把没拉住,只能担忧地望着她们。 刺耳的警报声立刻长鸣不止,雪亮的灯光一动不动对着大门的方向。 “轰隆――” 漆黑的苍芎竟然响起沉闷的雷鸣声,万物为之撼动,新的雨季己经来临。 马天明听到震耳的雷声,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后起身来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一个人的宽度,目光凝重望着黑乎乎的窗户,一道闪电在天空裂开,刺目的光亮使马天明为之一震。 冯前进歪倒在沙发上,看马天明拉上窗帘重又走回来,漫不经心的说:“只能听天由命了。你放心吧,就算失败,青龙也绝不会牵扯我们。” 事情风险虽大,但若是顺利,就可以一举扳回败势,铲掉蔡世文。但是现在压在马天明心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我想的不是这个,少秋的父亲岀了点事。明天偏偏又到了回去续职的时间……” 雨终于哗哗落下。 “好像回来了。”姜少秋轻语。 “这场雨来得太好了。我进去。”李青龙和姜少秋默契地点点头。姜少秋话不多说,躬身做梯,李青龙跃身一跳,从电网剪开的缺口翻进院内,与此同时几声枪响,刺目的灯光一闪而逝,世界再次陷入漆黑,随后,门内的大锁连同沉重的铁链重重的跌落在雨地。大门敞开,随着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奔涌而来,一片漆黑的院子里,有枪声传出。 郑功成指挥着埋伏在远处的马车己经靠了过来,慌乱中的一群人气喘吁吁迅速跳上马车。 梅月婵迫不及待的拉住其中一个:“梅君呢?出来了吗?” “我负责的是掩护,找庄哥问。” 田庄?田庄在哪呢?慌乱的人群,漆黑的夜色,已经分不清白天熟悉的面孔。 最后跑出来的人扶着两三个身受重伤的同伴,姜少秋立刻上前帮忙搀扶,沉声叮嘱道,快上马车。 “全都出来了吗?”又有人问。 “我妹妹出来了吗?”梅月婵焦急地问。 没有人回答。 “我妹妹出来了吗?有人看见她吗?” 由远而近的枪击声越来越频繁。 “姐。” 尽管这声音很轻很微弱,己足够卸下堵在梅月婵心头的巨石。 “快上车,快,快。”田庄率先跳上马车拉着梅君,一边催促梅月婵:“都岀来了,快走。” 梅月婵一只脚已经踩上马车,突然松开田庄的手,退了回来:“青龙,还没有出来。少秋呢?少秋?” “没时间了,快点走。”田庄万分着急瞪大眼睛再次催促。梅月婵伫在原地望着黑漆漆的大门,瞳仁里全是牵挂与担忧。 一扇门能隔开生,也能隔开死。 “啪。”一道闪电撕开天空的一角。 车夫严阵以待紧紧拉着缰绳,雷声威慑下,所有的马匹已经开始狂躁不安,不断抽搐痉挛的肌肉预示着它们的恐惧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姜少秋刚刚安顿好受伤的人,从旁边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拉住梅月婵:“我在这,快上车。” “少秋。” “我没事,快上车。来不及了。” 梅月婵紧紧的拉着少秋的手:“青龙还没有出来……” “你先走……” “我和你们一起走……” 姜少秋催促着强行将她塞入车内。 再次受到惊吓的马已经忍无可忍,一声长鸣撒开蹄子狂奔起来,坐在前面的车夫四脚朝天几乎摔下马车,车里的几个人因为突来的颠簸,东倒西歪撞在一起,还未来得及爬起又踉跄跌倒。 “停车,还有人没上来。快停下。” 哗哗的雨声疯狂的砸在车蓬上,慌乱的马蹄声一路狂奔,寻找黑夜通往黎明的方向。 “少秋。青龙。” 梅月婵抓着后面湿漉漉的车槛,悲切的望着来路,夜色淹没了一切。 江边。 提前订好的渡轮泊在隐蔽的树下,船老板一遍遍不耐烦的催促,倒底还走不走了? 梅月婵不得不一次次的苦苦央求再等等,阿成也是一睑茫然。望眼欲穿的雨帘,茫茫的来路,始终空无一人。 路途虽然远些,但大家前后脚离开,中途有事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久。翻车了?夜黑路滑极有可能。茫茫的雨夜视线不好也有可能迷路。究竟是怎么回事? 受闪电和雷声惊吓的马车,在路途中就已经分散,郑功成将受伤的人送回家,阿成按照计划赶到渡口,与梅月婵同车的人下车后梅月婵也及时赶到了渡口,唯独缺了梅君那辆马车迟迟不来。 两个人焦灼万分却毫无头绪只能无奈的等待着。船老板再次不胜其烦催促时,忧心如焚的梅月婵果断的决定:“原路返回。” “万一……?”阿成顿了一下,梅月婵完全明白阿成下面要说的话,不等他说完,匆匆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要去,我回去沿路寻找。不管找到找不到,我会再来这里。” 说完,心神不宁的梅月婵转身跳上马车,催促车夫:“原路返回西郊监狱。” 一路上,梅月婵跪在车厢的后面,双手紧紧的抓住栏杆,焦虑不安的注视着沿路的沟渠荒草。 夜色经夜雨的默默漂染,晕不开的墨色逐渐转淡,天空开始泛出青白,朦胧的晨雾像缕缕薄沙,披着湿漉漉的青草香,模糊了又一个淡然的清晨。 “少秋。青龙。梅君。” 梅月婵自觉寒意袭身,本来以为大功告成的事情突然急转直下陷入沼泽,这让她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撕心裂肺的呼喊,随风飘远无人回应,只不过惊醒了枝头的鸟雀,引来零落的犬吠还有路人奇怪无聊的眼神。 一夜不停的狂奔,再加上雨水的浇淋,受凉的马匹在返回的途中疲惫不堪精神萎靡,低着头慢吞吞的走着,直到在一处路口看见对面疾奔而来的另一辆马车,那匹马发出了对同伴的问候。 对面的马同时也急切的刹住了脚步,一脸惊慌的车夫头部多了几条伤口,阿成和郑功成随后跳下马车,跑了过来,最后下车的田庄多处受伤,神色黯然。 “马车半路被劫,车被推翻,梅君被人劫走了。” (二) 初秋的雨丝悬在江面,夜色浓绸。 这是一处背风的湾道,水边长满了芦苇,一条窄小的船,悄无声息将自己和夜色融为一体,船身随波浪的翻涌不停的摆动。从客栈借来的逢子船上面只有苇席遮挡,简陋且陈旧。 若是个无名姓的草民也来去自由没人认识,偏偏是有头脸的道中人,免不了人群中就有熟识的目光。大码头人多眼杂容易惹事非,为避人耳目只能委屈求全。 等待己久的“虾米”和两个兄弟不停张望着烟雨蒙蒙的小路。在他们的身后,遥远处散落的渔火暗然如豆。 树欲静而风不止,岸边的柳树纵是根基再牢也无法停止情不得已的枝摇叶晃。 “虾哥,好像有人来了。”二狗子突然说。 “”虾米”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随着急奔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辆模糊的马车隐隐出现在远处的树林。 豆大的雨点砸在江面上、船篷上。虾米蹲在船中一动不动,隔着密密的雨帘和夜色,睁大眼睛谨慎而警惕的注视着远处的动静。 马车在大路边停了下来,有人影撑着伞下了马车,另一个人穿着蓑衣,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长满柳树的斜坡疾行而来。 模糊的人越来越近时,二狗子悄悄地说:“好像是荣哥他们。??” 旁边的人打开手中的伞,两个人弓身出了船篷。二狗子黑灯瞎火磨蹭着原地未动。“虾米”两个人跳下船板,立在泥泞的岸边。 等荣二发走到跟前,“虾米”开口问道:“荣哥。” 这一声荣哥听的荣二发心里一阵阵酸楚。为了掩饰这突然而来的脆弱心绪,荣二发伸手拍了拍“虾米”的肩膀,千言万语如哽在喉。 “梅姑娘今晚要行动,无论成功失败明天警察肯定会找上门,实在没有别的可靠之处。雨太大,荣哥,上船再说吧。” 四个人前后弯腰都进入了昏暗的船中,分坐两边,“虾米”慨叹道:“荣哥多保重,以后恐怕我们就再难见面了。”话到此处,“虾米”不由遗憾地长叹:“从此江湖上都知道,我虾米图谋帮主之位杀了你。???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用了。” 荣二发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无法表达自己心中对“虾米”的歉疚:“对不住啊,你又得为我背上黑锅。???” “虾米”并不在乎个人的荣辱,满不在乎道:“这都不算什么,也没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和我们荣家帮。” 荣二发仰天长叹:“世事无常,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 “荣哥如果咽不下这口气,我们杀回去。” 荣二发扭脸望着苍茫漆黑的江面,黯然地摇了摇头。闲散安逸的生活会磨灭人的意志和雄心,现在的“荣家帮”根本不是“青龙会”的对手,任何的对抗只是以卵击石,李坤灭掉荣家帮易如反掌。“荣家帮”交给虾米也是他早就想好的去路。 荣二发摇了摇头,鼓励虾米。 “我早已经心生退意想隐于江湖,只是因为担心荣家帮的去路,一直迟疑未决。天意如此不必强求,只要他不伤害其他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相信几年以后你会让荣家帮重振声威。” “虾米”有些依依不舍,耿耿于怀道:“哪里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是你从此受委屈了,要隐姓埋名打发余生。???” 荣二发心有不舍。并非舍不下江湖而是多年的兄弟情义。强忍着心头的柔软,爽朗地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屈算什么。江湖上再没有荣二发这个人了。兄弟们保重。???” 荣二发两手握拳,郑重的和虾米告别。 “虾哥,不好了,好像有人来。” 听到手下惊慌的提醒,两个人扭头望向岸上。黑漆漆的柳林中,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手持火把正向岸边走来。 “虾米”探出身子,立在船头。火光的映照下,李坤气势汹汹狞笑着来到“虾米”面前。 夜半三更,风雨交加,李坤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虾米”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坤皮笑肉不笑,故意问道:“虾米,这么晚了要送谁走啊?” “虾米”心头一凉,肯定有人走漏消息,看来“荣家帮”藏有内奸。 “你想怎么样?” “敢跟我这样说话?幸亏我没有信你。”李坤沉下脸,目露凶光恶狠狠地低吼:“在我眼皮底下,你还想来狸猫换太子金蝉脱壳?” 如果说眼神能杀人,李坤便是。他的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透着一股无形的阴狠。 荣二发正想起身,一把冰冷的长刀瞬间刺进他的胸膛,胸口热血汨汨流岀,紧接着,又一把刀刺进他的肩胛。荣二发的双手顿时沾满了自己的鲜血,眼前掠过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景象。 雨如瓢泼浇在虾米身上。 “他已经要走了,不会再碍你任何事了。何必非要赶尽杀绝?荣家帮已经名存实亡……。” 不等虾米说完,李坤愤恨地咆哮道:“你有脸跟我说?妇人之仁难成大器。我若不除掉他,你能对我忠心吗?以后若有二心他就是你和你‘荣家帮’的下场。二狗?还等什么? 虾米听到二狗两个字,已经明白了一切,但反应过来准备跳船已经为时已晚。两个人扑上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与此同时岸上几个精壮的汉子跳上船,伙同二狗将他牢牢摛住。 二狗脸上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站起身嚣张得意地喊道:“‘虾米’杀了荣二发,大家亲眼所见,今天我二狗要为荣哥报仇。兄弟们,对不对?” “对。”寥寥几声附合的叫喊,在冰凉的雨里显得无比刺耳。 面对二狗黑白颠倒的话语,大势所趋的淫威,大多数人选择了无言的沉默。 哗哗的雨声淹没了一切。阴谋,情义还有曾经的热血。 二狗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两个人,一脸讨好地问道:“坤哥,这两个人怎么办?” 夜风飞卷挟着冷雨拂过江面,李坤的声音冷若寒冰:“绑上石头,沉江。” “荣家帮”至此彻底沦陷。 第114章 墨玉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到梅月婵,不等她开口,墨玉立刻着急地问:“我正要去找你呢,少秋昨天晚上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你把他弄哪儿了?” 看到墨玉焦灼的表情,担忧的眼神,梅月婵一时无言以对,沮丧地摇了摇头,安慰她说,你别着急他一会就回来了。说完,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走开。 这个女人和儿子的事情一直让墨玉焦头烂额,经过上次的事情墨玉对梅月婵的态度稍微有些缓和,正在犹豫要不要一步步妥协,陆家兄弟的到访让她毫不犹豫坚定了自己当初的态度。 墨玉斩钉截铁的告诉姜少秋,‘姜家绝对不接受一个有夫之妇。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婚姻已经不是两个人这么简单,而是两个家族,习惯、背景、思想的融合。’母子俩刚刚和谐的关系也为此重新急转直下回到原来的冰点。 “你看没看见少秋呀?”墨玉在身后不悦地嘟囔。 一夜之间,跟她生命最近的几个人,全都出了意外下落不明。前所未有的累,抽空了梅月婵身体里仅存的温度和活力。 翠绿干净的棕榈叶上,一粒粒雨滴悬在叶尖,透亮而新鲜,闪动着太阳的光芒。 梅月婵感觉自己只剩一副轻飘飘的皮囊,一阵风来就会像悬在叶尖的露珠一样随时碎裂,消失。 夜晚已经被晨辉驱走,梅月婵的心却沉在一处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阿成找到梅月婵时,她正坐在路边的一处草坡上,低着头黯然神伤独自垂泪。 阿成慢慢的在她不远处坐下来,把手中草纸包裹的牛肉饼递过去,忍不住叹道:“梅姐姐,我从来都没见你哭过。先吃点东西吧。” 梅月婵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狼狈凄惶,接过阿成手中的饼,免强咬了一小口,一边吃一边忍不住默默地泪流满面。 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摩托车以及汽车的声音,周围人群惊慌失措四散逃离,身穿制服的日本兵在街口放下障碍设卡盘查。 两个人不得不匆匆离开。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老百姓只有躲在家才能安全。 青梅接到哥哥的口信,让她把平安的信息告诉小芬和梅月婵,免得大家担忧。当她按照地址来到梅月婵所住的弄堂时,蔡世文带着冯前进等人,先她一步把梅月婵的住处团团包围。 搜查了每一间屋子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这让蔡世文恼羞成怒,下令:“带回去严审。” 这时候的梅月婵,认为大家遭受的意外都是因帮她而引起,深深的自责,让她对外界任何事物的感知已经到了麻木默然的程度,恨不能速死以求解脱。即便是蔡世文不动手,她自己也会陷入种种无休止的自我惩罚,蔡世文的任何手段都无疑是恰好顺从着她心灵的赎罪。 对于刚上任不久的蔡世文,管辖的范围竟然发生劫狱的案件,无疑是他仕途上的灭顶之灾。蔡世文面色煞白气急败坏,一对隐藏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蔡世文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不惧死的人,任何的手段对于她都像是一种享受。她明明是唯一可疑的人,却让人一无所获徒劳无功。 这样一个弱女子敢去劫狱?简直不太可能。而且也搜不出任何的证据。难道是另有其人?整个事情干净利索,肯定有同伙,但其他同伙都在哪? 蔡世文折腾半天,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沮丧的窝在办公室里。费尽心机才踢走马天明这块硬石头,一转身就落下无妄之灾,让他烦不胜烦心绪难安。 正愁眉不展之际,马天明脚步匆忙满脸怒气闯了进来。情绪异常激动:“蔡世文,狗急跳墙刑讯逼供?快点放人,广州姜厅长出了事,要跟他家人见最后一面。” “家人?她是什么人?” “儿媳妇。你说什么人?” 阑珊夜色下,姜少秋慢慢走近,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微侧着脸庞,笑容明亮温暖又充满了无限的怜惜。??在他的身后是浩渺的苍穹。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四季更迭轮回,唯一不变的也只有天空,星辰。 很小的时候妈妈说过,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人是对称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一颗自己的星星,那颗星会随着人的命途明灭,显示灿烂或者消亡。 如果是真的,哪一颗星星是我梅月婵?离我最近的朋友亲人,他们的星辰是不是与我的星辰也会相距很近?这样想时,恰好有一颗无名的星披着灿烂的光芒,飘飘渺渺划过浩瀚青穹。 “前两天家里就来了电话,我想带你一起回去的,没想到……” “……” “处理完事情我过来接你,梅君的事完了,跟我回广州好吗?” 姜少秋父亲病危,车票早已经订好。一场仓促而无奈的分别,在初秋的上海,如两片相望着的秋叶,各自飘零。 “好。”梅月婵含泪笑着使劲的点头:“我等你。” 姜少秋强忍着心头的不舍和酸楚,笑了笑。 “往后的日子,我还不知道是不是能把你护的周全,但我有信心,虔诚,而时光还长。” (二) 李青龙为了掩护大家安全撤退,左臂中枪,眼看着受惊的马车疯狂的颠簸着消失在黑夜里,两个人只好在对面的荒草中潜伏暂避。为了躲避搜索不敢耽搁太久,趁着雨声的掩护,这对难兄难弟不断向来时的方向缓缓摸索。 天色微明时,马路上出现了奈凉的马车,两个人跟随奈凉回到了住处。 枪伤虽然不是太深,但也急需处理。李青龙强忍剧痛,在他的指挥下,姜少秋和田庄两个人动手取出留在李青龙身体里的子弹,随后到圣玛丽医院拿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药物,处理完一切事情,时间已是下午。 梅月婵跟随田庄来到奈凉的住处时,除了李青龙、五虎、四虎、二虎,在场的还有青梅。 梅月婵没有想到田庄口中的朋友竟然是奈凉,打开门前来迎接的奈凉,笑容可掬的脸色顿时僵住,她也没有想到俩人会再次相遇,转身借口取水果,躲开了梅月婵诧异的目光。 李青龙加了件西服,恰到好处的掩饰了伤臂,玲珑精致的白瓷杯盏浅握指端,神态自若,不经意状望了梅月婵一眼。 青梅坐在青龙的旁边,看到梅月婵进来,向哥哥身边靠了靠挪岀地方,示意梅月婵过来坐,顺口问道:“你们认识啊?” 青橙因为梅月婵擅自离开“夜上海”恼怒不已,对这个无法完全掌控的女人,恶狠狠的扔下一句话‘我让你见到了你妹妹,我要求你办的事还没有办完,你竟敢甩手走人。你记住,走漏一点风声,迪先生就是你们的下场。’ 梅月婵微笑着摇头,简单地说:“有点面熟而己。” 趁奈凉摆放水果之际,梅月婵装作有意无意的样子,再一次审视了一眼近前的奈凉。虽然不知道她和青橙的关系,但是可以肯定,面前这个女人确是那天打扮成修女的女人。 奈凉摆好水果若无其事的在田庄旁边坐了下来,青龙虽然拒绝了奈凉但把她要离开的事告诉了倾心于她的田庄。在田庄的挽留下,奈凉暂时放下了回国的打算。 李青龙不动声色侧身拿了杯茶,空中两束无声的目光他已经完全看在眼里。 “荣二发死了。”李青龙抿了一口茶,自言自语。但他知道有人会听在心里,甚至听完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都已经在他脑海间提前预演。 “死了?什么时候?”梅月婵蹙起眉头,月光一样清澈的眸海中,闪烁着疑惑的水光。 李青龙的嘴角不经意挑起一种满足,轻描淡写道:“昨天晚上。他最终还是没有离开上海。” 梅月婵的反应果然不出他的预料。 田庄已经微醉,举着手中的酒杯,得意地说:“‘荣家帮’不存在了,已经纳入‘青龙会’血统了。来,哥几个碰一杯。” 青梅默默的吃着手中的水果,对他们的任何言语,从不插话。 梅月婵也不再多话,虽然她为荣二发感到惋惜,但她更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当众议论,有些事情必须烂在自己肚子里。 比如梅君节外生枝半路被劫,她怀疑又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预谋,但她不能说。 除了李青龙,这里的每一个人并不能完全信任,虽然他冷傲,却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气势。 “半路截车的事安排的非常巧妙,行动前我们竟然毫无察觉。”李青龙一向冷静,思维缜密,他同样感觉到梅君半路被劫绝不是一场偶然的巧合。但他也习惯了在事情被证实之前,不被任何风吹草动困绕。 李青龙淡淡地问:“你认为劫梅君的目的是什么?” 李青龙办事说话尺寸拿捏的极为周全,他既然这么问,说明这个问题可以当外人讨论。 梅月婵顿了一下,“如果是土匪什么的事有凑巧临时起意,可能是图财谋色,更大可能是冲‘紫月瓶’。” 田庄呷了口酒,顺势说道:“他要的是瓶子,给他们不就完了。” “这么容易供手相送满足别人的胃口,反而会让他人起疑心。”梅月婵不无担忧地说。 “这伙人既然冒这么大风险孤注一掷,绝对不可能甘心空手而回。”五虎摘下眼镜,聊起衣服一角在镜片上擦了两下,然后重新戴好。 “王奎是古玩的世家,看到‘紫月瓶’都不能确信真假,别人又怎么会轻信?我就算贡手相运,别人未必肯信是真的。” 田庄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王奎不信?” 梅月婵心想,他认为贵重的东西他会让别人拿着吗?他根本就半信半疑。“‘紫月瓶’一千多年来,只存在于民间传说,历朝历代不乏趋之若鹜的人,但从没人亲眼目睹过真品究竟是什么样子。” 田庄不以为然地笑着,摆了摆手:“也许这伙人好打发。王奎那样的人有几个?跟狐狸成精了似的。” “其实,我说句实话。”五虎咽下噙在口中的酒,分析道:“安全只是一时的,‘紫月瓶’面世就意味着纷争抢夺。窥视、唾涎、不择手段的人太多了。” 心存贪念任何时候都是纷争的因由。 梅月婵望着五虎头部的伤口,感到深深的歉疚:“真心谢谢你们大家,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五虎似是丝毫没往心上放:“三哥说干啥我们就干啥。要谢你得谢三哥。” 一直未曾言语的李青梅,这时候变得机灵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别看我哥冷脸,我哥心好。” 梅月婵离开奈凉的住处时,李青龙向她交代,那伙人如果有所求,很快就会联系,见机行事不要惊慌,他随时会知道她的去处。 梅月婵从心里做好了随时应急的准备,但令她始料未及的事,很快就接踵而来。刚刚走到弄同口,不可一世的二狗,便狞笑着拦住了去路。 第115章 第116章 第117章 二狗带着手下跑向地下室,王奎和横山倍加警惕,丝毫没有放松对梅月婵的看管。 他们知道梅月婵不可能孤身入虎穴,突如其来的变化仍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月,高悬半天,像一块薄冰。 几双耳朵警惕的搜寻着空气中任何令人不安的动静。 “我们还是跑吧?”有人谨慎的提议:“会不会是警察?” “怕什么?不管谁来,把梅月婵往前顶。”蹲在墙角的王奎话音未落,匆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二狗等人一起带着大嘴推门进来。 大嘴垂头丧气,痛苦地拧紧眉头,一只手紧捂着伤臂,崭新的长衫遍布尘土和血渍。 王奎起身,惊问:“怎么回事?” 慕容新低着头沮丧地说:“梅君被人救走了,我们两个打不过他们,大嘴被打伤了。” 王奎和横山满腹狐疑打量着俩个人,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选择了沉默。 这时候,院子里有人跑进来急急的向二狗报告:“来人了,来人了。” 二狗带人,呼啦啦冲向院子。两个男人的身影并肩缓缓地朝这里走过来,其中一个人开口道:“‘紫月瓶’给你们送来了。” 二狗站在原地未动,扬声命令:“箱子放地上,双手举起来。” 看两个人乖乖照做后,有人一把抢过地上的箱,一边提高嗓门虚张声势地恐吓道:“真的假的?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梅月婵的朋友。” 说话间,一群人连推带搡把两个人带进屋子。二狗走在最前面,笑呵呵地来到王奎和横山面前,把手中的箱子放在桌子上。 “这两个人说这里是“紫月瓶。” 魏敏目光触到男人的脸上时,立刻变得复杂而悲伤,目瞪口呆面色惨白双唇颤抖,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你?你竟然为她而来?”魏敏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失望地摇着头,声音变得哀伤而凄厉。 “我是为你而来。跟我回去,不要再执迷不悟。”李天佑希望自己的规劝能对她有所触动。 “你竟然说我执迷不悟?”魏敏凄凉地惨笑,沉重的失落让她心里不停涌起一阵阵的绝望。 “你为什么要来?为了维护她?” “你再继续一意孤行就是在作孽,害人害己。跟我回去,一切还来得及。”李天佑向前想拉住魏敏的手,立刻被人强行拦了下来,毫不客气的呵斥他:注意点向后退。 魏敏转身面墙而立,目光有所不舍但声音无比坚决:“即便是这样,我作的孽也不用你赎。” 王奎和横山的兴趣,并没有因为二狗打开箱子而从来人的脸上移开半分。 王奎警惕的注视着李青龙,反应了一下,略显抱歉地笑了笑:“二狗,你瞎了吗?快给青龙让座。” 二狗自行打开箱子后,两眼一直没有离开过“紫月瓶”,他想仔细一睹让世人争来夺去杀戮不断的瓶子究竟什么尊容。听到王奎喊他,这才回过头来注意到来人的样子。 二狗有些难以置信地怔了一下,随即满脸堆上讨好的笑容:“还真是龙哥哎。得罪得罪,你这是?……快请坐,有什么话坐着说。” 李青龙也不多客气,从容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王奎嘿嘿一笑:“没想到,梅月婵竟然有本事劳您大驾。” 李青龙浑身上下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冷调?,侧过脸,眼角凛冽的寒光一闪:“瓶子已经给你拿来了,人该放了吧。” 王奎和横山互望了一眼:“竟然把你都惊动了,看来今天晚上不是个太平之夜。” 李青龙嘴角划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 “把她解开,我给你们做人质,你还怕什么。” 两个人沉思了一下,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关键是一旦招惹了面前这个人,他们的计划会更加艰难。王奎心中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牢牢捆在身上的绳子被解开,梅月婵提着气,担忧地望着李青龙。 王奎瞥了一眼桌上的箱子,丝毫没有上前查看的欲望,他早已经在心里全然否定了它的价值。他绝对不相信梅月婵会这么轻而易举拿出瓶子。若是个普通的人来,或许他会少些猜忌,这个得罪不起的人物让他更加相信眼前的瓶子绝非真品。李青龙意外的进入棋局让他措手不及。难道就这么轻而易举功败垂成? “这东西是不是真的,你们心里比我更清楚。”王奎一脸客气慢吞吞的说完,脸上虚伪的笑容慢慢收敛。他知道,只要梅月婵在手上,即便是李青龙出面也要掂量掂量三思而后行。于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冲二狗示意,把他绑上。 李青龙面色镇定一动未动,任凭二狗几个人用绳子让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李不佑愤怒道:“王奎,横山,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瓶子已经给你们送来了,为什么还不放人!干什么?”李天佑的挣扎已经毫无意义,顷刻间,他也同李青龙一样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梅月婵。”王奎看到李青龙被牢牢绑上,这才放心地转过脸:“‘紫月瓶’在哪?你也看见了,除了乖乖的交出瓶子,没人能救得了你。” “箱子里的不就是吗?” 王奎嘿嘿一笑:“你以为我会信吗?废话多说无益。二狗,放点血让她看看。” 二狗得到命令,麻利的拔出腰间的刀,二话不说反手一划,李天佑的胳膊瞬间被鲜血染红。 “天佑。”魏敏看到李天佑的危险处境,一脸心疼正想靠上前,突然看到鲜红的血顺着李天佑的手不停地滴在地板上,惊恐地尖叫起来。 “王奎。你见过真的瓶子吗?你凭什么说那是假的?你费尽心机终于得手,自己反倒顾虑重重心生疑窦。” 为了防止被反包围切断后路,李青龙进来时已吩咐,即便突发危险,田庄和二虎也只能带领一半的人救急,四虎五虎率另一半人负责接应断后,实在不行的情况下四虎五虎根据情况见机行事。 田庄和二虎听到屋里的尖叫声,知道发生了变故,一刻不敢耽搁,带着手下的人飞奔而来冲进了屋子。 “荣家帮”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扑上前迎战,两伙人扭打在一起。眼看“青龙会”的人步步为营占领主动,所有的努力会随时土崩瓦解。王奎怒火中烧,眼底条条血丝像要流出血来。 横山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一切。 随着两个举枪的日本兵破门而入,更多的日本兵气势汹涌了进来,瞬间的转折让王奎目瞪口呆。就算今天紫月瓶成功得手,自己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正如梅月婵所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横山早已经做好独吞的准备。想到这些,王奎不禁心有余悸浑身颤抖起来。 赶来救援的二虎、田庄和所有手下,面对乌黑的枪口,不得不立刻停止搏斗举起双手,怔在原处。转败为胜的形势被埋伏己伏的日本兵轻松化解。 横山得意地扬起嘴角,傲慢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所有的人如入网之鱼,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乾坤已定大势已去。 横山不紧不慢摸出腰间的枪,慢慢举起来,枪口瞄向梅月婵。他并不想打死她,但他认为这是让她开口最快速而有效的办法。 大嘴顾不上伤痛,从身后猛然跃起扑向横山。二狗近在咫尺,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是怎么一跃而起的。等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扯住大嘴的一条胳膊,一拳挥过来,大嘴只觉得眼冒金星一片乌黑。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慕容新,看到大嘴在眼前瘫软倒地,忍无可忍伸手摸向腰间时。一阵凉意立刻袭便全身,他忍不住一哆嗦。一把枪牢牢顶在他的脑门上,别在腰间的枪被人从身后抢先拔走。 王奎靠在墙上一脸惊慌气喘嘘嘘,看到事态扭转才慢慢镇定下来。想到大嘴和慕容新的表现,王奎心中极为恼火,目露凶光走到慕客新面前,一把夺过二狗手中的枪,满腹愤怒扣向扳机。 慕容新倒吸口冷气,惊慌间立刻本能地捂住脑袋。枪响之际,右腿钻心般疼痛让慕容新无法抑制的跪倒在地,双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大嘴半边身子被人死死压在地上,无法动弹,挨地的半边脸上多处被蹭破,血迹斑斑。 看着受伤的慕容新,大嘴悲凉的脱口喊道:“师兄。” 横山用脚尖将地上的刀踢到慕容新面前,命令他:“杀死大嘴。” 对于横山的威胁,慕容新痛苦地蹙紧眉头,为难至极。横山一扬下巴示意王奎,慕容新的腿上立刻又是一股钻心的疼。 横山再一次威胁道:“快点儿动手。” “掌柜的,我大嘴跟着你,忠心不二尽心尽力。到头来这么对我?” 求生是人的本能,面对生死的危险,慕容新不得不一把抓起腿边的刀子。慕容新痛苦的注视着寒光闪闪的刀刃,双手颤抖犹豫不决,目光躲闪着,不敢正视惊恐万分的大嘴。耳边再次传来枪响,钻心的疼痛下,慕容新痛苦地闭上眼睛,手起刀落…… 横山捡起地上的刀子,缓步来到梅月婵面前,梅月婵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横山狞笑着使劲抓过梅月婵躲在身后的手,把刀硬生生塞进她的掌心。 梅月婵拼命把手往后缩,伸直手指,不愿握住那把沾满大嘴鲜血的尖刀。面对梅月婵强烈的反抗,横山终于停了下来。横山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后莫名其妙地勾起嘴角,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梅月婵的脸上仔仔细细扫了几个来回。面对得手的猎物,他可以用任何一种方法取乐。 横山手中的刀极其锋利,刀尖轻微一挑,梅月婵旗袍的纽扣便无声的断开,一枚,两枚。 “横山。” 李青龙扬起一脚,旁边的日本兵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横山对这些无用的干扰充耳不闻,继续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梅月婵捂紧已经裂开的旗袍惊慌无措连连后退。 魏敏面无表情注视着一切,眼底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李天佑奋力挣扎着,他的反抗带来的却是更加严重的拳打脚踢。 李青龙激烈的反抗险些挣脱束缚,虽然只是瞬间的意外,横山己经意识到,任何的疏忽大意掉以轻心都有可能引燃致命的灾难。 横山冷冷地挥了下手,日本兵立刻将枪口瞄准李青龙。 “不要。”梅月婵突然挣脱横山,跑上前挡在李青龙的面前。举枪的士兵,迟疑了一下,等待横山的命令。 梅月婵无奈地恳求横山:“我答应你的条件。”说完,快步走到横山面前。目光触到横山手中的刀子时,仍然免不了犹豫了一下,最后下定决心的样子,果断的拿过刀子握在手中。 “我答应你的条件,你会放了我们吗?”梅月婵紧握着刀柄,目光幽怨而诚恳。楚楚可怜的样子惹人无比怜惜:“我答应你的条件,并且保证从此不与你为敌。你放过大家,好吗?” 李青龙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梅月婵,他能看到她眼底的不忍、痛楚、无奈,更明白她心里的万般纠结。梅月婵握着刀柄的手,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近在咫尺,他能看到她因为她手背上,太过用力而凸起的血管;能看到那紧紧注视的目光里深刻地疼痛。 梅月婵双唇微微颤动了几下,跃动在喉间的两个字始终没有滑出双唇。 梅月婵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她真的不愿意看到乌黑的枪口朝向他。 李青龙一脸镇定望着她,目光温暖。因为他相信梅月婵这样选择不是为了自已偷生,她是在无望里寻找难得的一线生机。 几经犹豫和挣扎,梅月婵紧咬下唇,把手中的刀扎向李青龙的身体。这一刀很重,太轻也瞒不过横山。李青龙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刀的准备,仍忍不住浑身猛然一缩皱了下眉头。 梅月婵拔出滴血的刀,鲜血立刻染红李青龙的前胸,也染红了她的旗袍。梅月婵半张着嘴巴,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间。转身之际,看到了李青龙深深的凝望中,暗含着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梅月婵完成任务,乖乖走到横山面前,低眉顺眼地把刀子递给横山。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横山脸上露出轻蔑的冷笑。 也许是他过早的估计了胜利,余温尚存的刀尖瞬间死死地顶在他的咽喉,梅月婵动作之快让他来不及反应,轻蔑的冷笑就冻结在脸上。 “你?”横山刚吐出一个字,就感觉到了刀尖刺进皮肤的尖锐痛感,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热乎乎的血,顺着他的皮肤流淌下来。 “都不准动。”梅月婵目光中的凛然让世界震撼黯然失色。趁着慌乱,她没有忘记迅速卸下横山腰间的枪归为己有。 李青龙率先作出反抗,其他的人立刻明白了局势的反转。受制于枪**威的力量,瞬间找到了爆发的契机,院子里埋伏的人也不失时机冲了进来。 “荣家帮”的人早已经对二狗心存不满,迫于“青龙会”的压力不得不忍气吞声,积压的怨恨变成拳头上的力量,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鼻青脸肿的二狗,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苦苦哀求已经无济于事,愤怒的火焰已经熊熊燃起,直到二狗躺在地上像一截燃尽的木炭,气绝身亡,身负屈辱的人才方觉一解心头之恨。 王奎正站在桌子旁,一看大事不妙,迅速静悄悄地缩向桌子后面。李天佑一边和同伴作战,一边扭头催促仍在原处的魏敏:“快去躲起来。” 魏敏被突来的反转局势吓呆在原处,听到李天佑的喊声,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蹲下身体向不远处的桌子挪去。梅月婵拼命扼紧横山的脖子死不放手,横山稍微有所反抗,她就毫不犹豫的把刀刺进他的肉里,横山的颈间已经鲜血长流残不忍睹。 日本兵手持长枪也难敌人多势众,在“荣家帮”和“青龙会”密切的联手下,终于有惊无险的俘获在场的日本兵,缴下所有的枪支。 第118章 第119章 第120章 晚秋的空气又湿又冷,冬的萧瑟已步步逼近。其实,这样的情形比北方已晚至许多。一阵风过,更多的树叶像翩翩的蝶从空中籁籁下落。 一片仍然碧绿的叶子,不偏不倚落在梅月婵的肩头。????故乡现在大概已降初雪了吧,梅月婵在心里想。????下雪的日子,远方的山棱迤逦开来,在薄光中若隐若现,有着水墨写意般的苍茫。站在被白雪覆盖的院落里,屏住呼吸能听到雪粒落下的沙沙声。 好久没有闲情回望故乡,故乡仿如一坛陈酿,无论过得再久,只要有时间打开,那种亲切的芬芳就会在心间久久萦绕。 这一别,再回首时,归途茫茫恍如一梦。 梅月婵带着坠儿下了渡轮,一路赶到奈凉家时,已是黄昏。暮云蓬松霞光绮丽,给深秋的上海渡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温暖。 两天前她顺利的完成了任务,她敏锐的查觉青橙在以她做饵,但还是不得不前去赴约。 因为奈凉曾对她说,‘她交代你的事你去做吧,没有别的选择。我有办法送走梅君。我很感谢生命让我认识青龙,通过他又认识你们这些人,虽然我们接触的时间很短,但从你们身上能看到星辰大海,能获得很多我一直渴望的温暖。’ 对这个自己一直警惕排斥的女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让她转而交付了自己的信任。唯一不顺利的是意外的遇到了李青龙,因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俩人不欢而散。 又一阵风夹着浓浓的寒意扑面而来,梅月婵不由打了个哆嗦,裹紧身上奈凉亲自挑选的水红色呢子大衣。一夜间气温又降了许多。 门打开的一刻,望眼欲穿的梅君立刻扑上来抱着坠儿泣不成声。或许是分别太久,或许是梅君相貌的改变,面对喜极而泣的梅君,坠儿吓得瞪大眼睛连连后退,死死拉紧梅月婵的手。 梅月婵惴惴不安地望着这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子,在坠儿身旁蹲了下来,小心地问:“坠儿,你不认识你娘了吗?” 为了从相貌上不那么一目了然太过显眼,梅君和梅月婵不得不剪掉了自己多年的长发。 那天,梅月婵向李青龙寻剪子,问清原由,李青龙执意亲自帮她剪去一头乌丝。望着镜子里,短发齐耳的女孩,眼神无措又惋惜的掠过镜中的样子。李青龙反而静默地勾起嘴角,说这一样好看。 对于哪个女子而言,剪掉陪伴多年的乌发,都会有些不舍和心疼。很久以后,说起被剪掉的长发,青梅半真半假调侃她:“在我们这里,如果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剪掉长发,这个女人,将来是要许配他为妻的。” 分别多时,坠儿再次看到梅君,脸上充满了疑惑,仔仔细细从头到脚重新把面前这个头发苍白面容憔悴的梅君打量了一番。 每一个孩子不断成长的时候也是一个母亲渐渐衰老的过程。只不过,经历环境不同衰老的程度不一罢了。眼前的母亲衰老过于迅速,让一个弱小的孩子一时难以辨认。 “娘!”坠儿终于认出了眼前日思夜念的梅君,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两只有力的小胳膊,紧搂住梅君的脖子,泪流满面。 “梅君,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有时候,苟且偷生忍辱负重远胜一时孤勇尊严脸面,好好活着。我们要像草一样,趴着也要活下去,知道吗?” 梅月婵擦拭着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强颜欢笑哽咽着叮嘱梅君。 一生很长,瞬间的分别有可能是永别。 “阿成,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你。既然你决定放下以前,好好照顾梅君,就要下定决心不要再回头看,让自己快点成熟起来,扛起这个家。” 阿成面色沉痛连连点头。 跪坐在旁边的奈凉潸然泪下,悄悄起身来到窗前,很多年她都没有流过眼泪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无力感知亲情的滋味。 “不论你们将来生多少孩子,要对坠儿视如己出。他的身世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你们俩的孩子,阿成你要牢记。” 阿成红着眼睛再次点头。 “梅君从小吃了很多苦。长姐如母,我现在把她交给你,就像舍不得我远嫁的女儿。”话到此处,梅月婵己经情难自抑泣不成声泪水如溪:“你要好好待她,珍惜她,互相体谅。” “姐。”“梅君。” 姐妹俩相拥而泣依依不舍,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一别,海角天涯,魂牵梦萦恐怕再也没有以后。 英国太古公司,每天都有途经香港的晨发航船。一些必要的手续青龙已经办好,关键问题是从奈凉家出发到登船之前这一段时间。路上的重重哨卡,码头的安全检查,甚至登船之前还有各种流动的排查岗哨,无论遭遇哪一次关卡,出示良民证是最基本的要求。 阿成纳纳地说:“没有良民证过不了任何一关,有良民证更过不了任何一关。” 奈凉自告奋勇说自己有办法送他们走,坠儿一到随时会走,但是没有告诉她们如何安排行程,并且不允许告诉任何人。奈凉用她难懂的母语打完电话,踩着小碎步过来安慰她们心头的惶惑和紧张。 奈凉笑若山茶芬芳摇曳,把一条红色的丝带挂在脖子上,郑重其事地说:“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奈凉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的行动只能成功。为了避开姐姐的监视,改坐了三次车后,奈凉带着她们终于到达地方。看着停在路边的日本军车,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 梅月婵不觉警惕地问:“坐这个车吗?”奈凉点头,紧紧地催促道:“快点吧。” 昏黄的路灯拉长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 望着梅君和阿成、坠儿紧张注视着的目光,梅月婵陷入迟疑。 奈凉看到几个人踌躇不前不肯上车,她明白他们心里的担忧:“相信我,好吗?” 梅月婵蹙起眉头背转身。夜风吹在脸上,淡淡的凉意渐渐稀释心中的彷徨不安。虽然奈凉是个日本人,但是几天的接触中,她能够感觉到这个女孩如青龙所说,心地纯善。奈凉如果心存不轨随时有下手的机会,没有必要费尽周折等到现在。 梅月婵飞快的判断着各种利弊。三条人命的安危,全都系在她一念之间,让她不敢冒下决心犹豫不决。如果少秋或青龙在身边就好了。他们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能让自己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清醒而坚韧。 “上车吧。”要想获得别人所不及的力量必然要担负相应的危险重量。梅月婵终于果断的决定。 奈凉对她交付的信任,嘴角翘起的微笑欣慰而动人。 看到他们都上了车后,奈凉笑着谨慎地向他们交代:“你们坐在车里面,盖着身体。遇到任何检查我来应付,你们千万不要露面。我和司机坐在前面。” 忐忑不安的心因为奈凉的这一句话又重新提到嗓子眼,阿成忍不住忧心忡忡:“你不和我们坐一起啊?” 奈凉双手举过肩头,挥了挥,挂着迷一样的微笑转身走开。车头的方向传来关门的声音,身份不明的军车缓缓起步,驶向更远处雾气晕染的夜色。 苍茫青穹,浅静的月光若有若无,仿若一种浸着遗憾与美丽的记忆。 第121章 奈凉等人提心吊胆赶往码头时,青橙踩着歪歪斜斜的影子回到住处。扔掉脚上的高跟鞋,把自己放在柔软却冰凉的沙发里,平日里犀利的目光透着一丝疲惫,透过浅蓝色的烟雾显得黝黑神秘,透出的光让人捉摸不透。 欢颜和红酒能制造一种假象,让人误以为逍遥自在风生水起,再是沉寂的夜总有不堪负重的矫情。 借助“夜上海”这块鱼龙混杂的地盘,结识一些社会高层名流显贵,铺设无所不及的人脉。依靠“青龙会”这棵大树的撑腰和掩护,更是如雨得水如龙在天,得以无所顾忌屡战屡胜。象只无所不能的章鱼,将它的触手伸向任何一处她想到达的角落。在这里,轻而易举的开启了她人生的巅峰。 她曾是寂寂无闻的孤女,也是“夜上海”八面玲珑的高级舞女,在另一个不见天日的领域,她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身份。 而此时她只是青橙。一个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的女人。 她想到了奈凉,随即从鼻子里不屑的冷哼。这个笨女人什么也帮不了她。最近,遇事不顺让她心绪难宁。好不容易查到“济仁”药店,她下令严加注意变成连夜突袭,不止打草惊蛇,身份可疑的掌柜还没挖到一星半点有价值的线索就突然遇害,这一连串前所未有失误让她高傲的心气备受打击。 这让青橙觉得有必要找奈凉好好谈谈。 奈凉家的门很快被打开,青橙轻车熟路开了灯,把备用钥匙收过挎包,关上门。屋里扑面而来的冷清气息让她始料不及,立刻察觉到异样,心头一惊,快步上前推开卧室的门。 空无一人的结果犹如霹雳让她震惊不已。 “奈凉,你竟敢背叛我。”青橙浑身颤抖咬切齿,路过客厅时一脚踹倒放着电话机的小木桌,发泄胸中的怒火。 目光触到电话机时,怒气冲冲的青橙迅速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的闪过许多可能的画面,她一把抓过电话…… 听说“樱花”一个小时前下令调用一辆军车时,青橙怒火中烧的情绪反而渐息渐凉。防不胜防的结局,无疑证明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无比正确。 “再给我配一辆车,马上!马上!” …… 青橙带着横山和几个便衣到达港口时,深夜吻过的码头己然进入苏醒后的忙碌不息,翘首以盼的乘客来往如织。或远行或归来,无不是脚步匆匆。 几双鹰隼般的眼睛四下搜索,飞快的在人群里寻找他们需要捕食的猎物。横山对今晚的事情感到错愕不已。两个不同的女人用同一个指令密码,在不同的时间段,分别下令紧急调用军车。 晨风搅动着黎明的江面,岸上的风声渐远,渡船上的梅君依栏远眺,久久不肯离去,朦胧的晨雾将所有的画面阻隔在记忆的两端。 看到轮船缓缓驶向浩瀚飘渺的远方,离港口越来越远,梅月婵悬着的心像劲风中的秋叶,终于缓缓的悄无声息的放下。尘埃落定的一瞬,她在胸中默默舒了口气。 成群的海鸟在水面低徊,盘旋,掠过耳畔的风连同那一声声有力的鸣叫,带向高远的天空。阳光隐在云后,青白的晨曦裹着一层让人压抑的铅色。 奈凉红牡丹图案的和服像一朵明媚花枝,让这个萧瑟重过奔腾的季节多了一份香艳和甜爽。梅月婵身上水红色的呢子大衣也是奈良亲自去百货公司挑选的。喜欢艳丽的女人多是有一颗香艳的心结。 两个人不便久留,脚步匆匆向军车的方向走去。梅月婵无意间向人群中望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捺住内心的紧张,梅月婵果断地拉住奈凉:“奈凉快跑。” 奈凉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一眼就望到了噩梦般的身影。放眼四望,生疏的环境里人如潮水寸步难行,两个人只好挤入迎面而来的人群,横冲直撞拼命寻找出路。在卖夜宵的摊点、售水果零食的地方、拉着各种货物的旅客间,寻找能够躲避的生机。 梅月婵上着月蓝素色珠边短袄,下穿石青绣花百褶长裙,撩起裙角有利于快速的奔跑,但她不得不放弃独自逃生,停下来以最接近奈凉的速度与她同行。紧裹身上的和服和木屐制约着奈凉的每一次迈步,尽管如此,她的手仍被梅月婵紧握不放。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奈凉无比坚定的相信,只要有生命的希望,梅月婵绝不会置她于不顾。 “奈凉?”奔跑中,奈凉的手卒然滑脱。 梅月婵忙转回身去扶仓促间栽倒在地的奈凉,断带的木屐让两个人顿时陷入绝望。后面杀气腾腾的青橙和横山已经目露凶光逼至眼前。 “你快走吧。” “我不能扔下你。一起走。” 面对梅月婵坚定沉稳的目光,奈凉内心的恐慌得到些许抚慰和鼓励。两个人搀扶着跌跌撞撞挤进惊愕的人群,无暇顾忌不明所以的尖叫,眼神慌乱的退避,命悬一线的紧迫逼使着她们脚下匆匆的逃离。 奈凉已经疲惫不堪,脚踩砾石的锥心疼痛使她忍无可忍,呻吟着再次歪倒在地。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奈凉迅速从脖子上摘下颈间系着钥匙的红丝带,双手捧着,郑重其事交代道:“这个你收好。” 梅月婵伸出双手认真接过来:“这是……” 奈凉没有过多解释,简单而慌乱地说:“青龙和你也许会用得着。千万收好。” 梅月婵匆忙把钥匙挂在颈间,去扶奈凉时,奈凉遗憾的拼命摇头。没有鞋的保护,奈凉只有袜子的脚已经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在那边,把她们两个人全抓起来。” 青橙尖利的噪音,像突袭的鹰隼俯冲而来,顷刻间近在咫尺。 梅月婵推到旁边几只行李箱,为自己争取逃生的时间,连同身边目瞪口呆身材肥硕黑人妇女,推向扑过来的横山。 尽管己经迅速跑出人来人往的码头,身后的横山仍然步步紧逼紧咬不放,湍急而浊黄的江水翻转着浪花,一艘满载干草的货轮从桥下急驶而过,梅月婵稍加犹豫迫不得已纵身跳下…… 奈凉的任何哀求已经无济于事,新鲜的血顺着奈凉的嘴角不断的滴落,她最溺爱的和服上血迹斑驳,状如朵朵寒梅跌落雪海。 “你竟然敢背叛我?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青橙一脚踢倒柔弱无助的奈凉。在她的眼里,奈凉廉价的眼泪,只不过是为了乞求她原谅而假惺惺的表演。 “可我没有背叛你。我也需要朋友!” “这个世界上,包括自己都被自己的欲望利用,根本没有你想要的那种朋友。今天的一切都是你逼我做的,你自己跳下去我给你留个全尸,等我动手,你将和“美惠子”别无二致。” 美惠子三个字让奈凉浑身一惊,美惠子暗中收买青橙的线人截留文件据功邀赏,她曾亲眼目睹“美惠子”惨死的下场。 看到姐姐杀心己定,奈凉吓得连连后退惊慌失措。?绝望的哭喊被冰凉的晨风一片片撕碎:“为什么?我们不能象别的姐妹一样互相疼爱?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姐姐?” 青橙对这种幼稚无知的话,报以玩世不恭地嘲笑:“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你根本就不是我妹妹。你只不过是我父亲在东北收留的一个弃婴。” 奈凉停下不断后退的脚步,虚弱地摇摇头:“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当时东北闹饥荒,你的家人全死了,我父亲收留了你。你根本没有一星半点的日本血统。” “我不信。”奈凉浑身颤抖,脚下踩到湿滑的水草猛然跌倒下去,半条腿插进了水里。奈凉吓得尖叫起来,双手拼命抓紧面前湿漉漉的菖蒲。 往事历历在目,在青橙冰冷的眸子里投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你信与不信和我无关。父亲回国时把你也带了去,他死后我也像你一样成了孤女。父亲把我和你临终托孤的人竟然是一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但是我不像你,唯唯诺诺完全就是一只丧家之犬,惹人厌恶的丑恶嘴脸。没有人敢小瞧我,当我有能力报仇的时候,我第一个杀掉的人就是玷污我少女之身的养父。” 奈凉战战兢兢道:“原来是你杀了他。” “你以为呢?”青橙的脸上显出傲视一切的狂妄,俯视着眼前凄惶无助的奈凉:“杀了他反倒帮你脱了虎口,我还送你去学了茶艺,让你日后成为一名光鲜亮丽有头有脸的艺妓。当我再来这里的时候,我把你也带回你的故乡,而你呢?你竟然背叛我,屡次破坏我的事情!抢我喜欢的人!马车上冒充我的人是你吧?” 奈凉卒然无语,眼神里充满绝望。凌厉的??风拂过她散乱不堪的发捎,也掠过浑浊的江水,卷起的浪花一遍遍扑上来,打湿奈凉的衣角和旁边几株孤单的鸢尾花。 “你所做的这些,还有什么脸让我原谅你!” 奈凉腾出一只手来,默默抹去眼中噙着的最后一滴泪水,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缓缓的侧目望着脚下浪花飞溅的江面,脸上的恐惧很快退去,呈现一片心灰意冷的安详。 奈凉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青橙,万念俱灰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身体卒然向后仰去,像一朵跌落的牡丹花,红艳靓丽的和服在水面迅疾而惊艳的翻转了几下,很快消失不见。 那些逝去的流年,爱恨与悲欢,苦难和宿命,所有的牵绊也都会随之灰飞烟灭。 望着湍急水流中迅疾而巨大的漩涡,青橙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乌黑的双瞳像结冰的寒潭。 第122章 第123章 第124章 第125章 青??梅的事情,梅月婵暂时安排下来,她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李青龙并不是一个大大咧咧到妹妹消失也可以忽略不问的人。 青梅的苦衷让她恻隐,也油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梅君,但她们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劝青梅打掉孩子对她的身体和以后的生活会有好处,但这样的好处,未必是一个妈妈和一个女人想要的好处。 夜空没有两颗相同的星辰,但即便是最小的那一颗也会闪光。地上也没有相同的两条路,一个人的事情外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思来想去,梅月婵觉得,青梅的事情只能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李青龙最近也在不断的寻找事情的突破。想起茉莉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为了避开李坤的视线,经过好多天的暗中观察,终于找到了机会。 苿莉坐着自己的私家车,离开半山别墅的片场,她要回家挑选一套可以在晚间宴会上,让她锦上添花大放异彩的晚礼服,然后才能挤身于明星荟萃的盛大场合。 珠光宝气的生活,让她对过去的境况像楼下衣着褴褛的乞丐母子一样嗤之以鼻。 苿莉下了车,立刻扬起凃着红色指甲油的纤纤细指,命令司机赶走这对乞丐,一边拧起眉头声色俱厉地嚷叫着:“走远点儿,不要在我门口丢人现眼。”然后叮嘱司机两个小时以后来接她,一脸嫌弃耸着鼻子径自上楼。 枣红色的木门推开,两只高跟鞋一前一后便肆无忌惮疾飞出去,红色的地毯柔软舒适,等待着她双脚的抚摸。回到家的茉莉像一只慵懒的猫,脱下身上的风衣看也不看甩向旁边的沙发,即便掉在地上,也懒得理会。头也不回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放在窗边的桌子。她想打开留声机,她习惯听着那些令人迷醉的曲调洗澡和换衣服。 “苿莉。” 苿莉浑身一哆嗦,刚刚拿起的唱片脱手掉在地上。 “你?龙,龙哥?”苿莉张嘴结舌愕不能语,缓了一下,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你怎么……”苿莉感觉后面还有人,猛然回头一看,田庄正一脸悠闲抱着手臂靠在门后。 “哎呀,龙哥!”苿莉不愧是个演员,表演是她最擅长的。回过神后立刻镇定的换上一副笑脸,媚眼含情带露,快步靠上前拉着李青龙的胳膊,撒娇地晃动着:“龙哥啊,你吓我一跳。” 李青龙把手中的一串钥匙扔在红色的沙发上:“这把钥匙,我用不着。扔在那里许久都被忘了,今天特意给你送来。”李青龙说着,扬了扬下巴:“你坐下,我今天来干嘛,你心里一清二楚。” 苿莉不悦地撇了撇嘴,自己挪坐到沙发上,拿起钥匙把编花套在食指上无聊地晃动着。 李青龙沉声斥问道:“还不说,是不是!” 苿莉身子下意识地扭动着,嘴里不悦地哼咛道:“爷,我哪敢呀。我是怕!” “你今天说的话,除了我们两个不会再有人知道。单贵的事,‘济仁’药店的事,凡是你知道的都要说。”李青龙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两只胳膊支在沙发背上:“你怕李坤?” “那还用说吗?”茉莉答道。 “这么说,事情跟他有关。” 苿莉倔着嘴,顿时默不作声。 李青龙脸上带着笑意,伸手轻轻捏住茉莉的下巴,低沉的语调,字字散发着寒气:“那你不怕我吗?” 苿莉哭丧着脸,干巴巴地笑了两下。她曾经也是‘夜上海’的舞女,她知道,李青龙这种耐人寻味的笑往往隐藏着浓浓的杀机。 李青龙手下稍一用力,苿莉的脖子猛然后仰,随着骨节“咔嚓”一声响,苿莉大声惊呼:“我告诉你。” 李青龙松开了手,刚才瞬间窒息的可怕感觉,让苿莉冷汗淋漓心有余悸。 “单贵,是我在酒里做了手脚。我恨他,我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我害怕他毁了我现在的一切。”即便单贵己死,提起他,苿莉仍然拧起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顿了一下喘了口气,苿莉脸上的怨怒丝毫不减:“再说,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我已经告诉他很多遍了。” “你不喜欢他,当初为什么要去勾引他?” 苿莉不假思索,脱口道:“坤哥让我去的。他出了钱。” 田庄嗓子似乎有些不舒服,突然用力干咳了两声。然后缓步朝他们走过来。 苿莉侧过脸,暗暗撇了一眼缓缓走过来的田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慌张和迟疑。 “好。你和‘济仁’药店的掌柜有什么过节?” 苿莉放低声音:“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为了扳倒青橙这颗眼中钉,茉莉咬了咬牙,一副狠下心豁出去的样子:“是坤哥的意思,好像是因为青橙有什么事,让坤哥不高兴。” 李青龙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出这么多事情,直起身子,抱臂靠在沙发背上,若有所思地问:“青橙和‘济仁’药店有关系?” 苿莉和青橙之间表面苟且相融,暗恋无不是妒意丛生相撕相杀,如果这次能把青橙连根铲掉,也算解了苿莉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恨。 “坤哥听说青橙暗中指使人监视‘济仁’药店,所以坤哥先下手给她破坏掉。” “他为什么要破坏?他们俩向来可是一条船上的。” “因为你啊?” 李青龙更加的莫名其妙,也越发的感觉在李坤和青橙的身上,一定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诡秘。好奇地望着无话不说的苿莉:“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么乖啊。”李青龙若有所思:“抖出青橙对你百利无一害,还有什么?为什么又牵扯到我。” “梅君的事情,坤哥早就知道了,也派了人去。青橙的马车出现在那里坏了他的好事……” 苿莉今天像是中了蛊惑,表现异常爆棚。李坤和青橙暗生闲隙,她可以隔岸观火消减心中醋意,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一度是她求之不得的。 “坤哥怀疑青橙在暗中帮我?坏了他的好事?” “应该是这个意思。” “是青橙吗?” “青橙不承认。” 根据自己对这几个人的了解,诸多事情联系起来分析,李青龙觉得苿莉今天的话比较可靠。 李青龙进一步问道:“李坤有没有说过,青橙为什么要监视‘济仁’药店?” 苿莉摇了摇头。然后一脸委屈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想了一下,又一脸讨好笑着补充道:“也许以后你还能用得着我呢,所以,你一定不能出卖我吧。” 李青龙没有直接回答苿莉,凌厉的口吻质问:“你对单贵下手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来找你算账。”苿莉似乎有些失望,沮丧地叹了口气。李青龙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扬声道:“看在你今天这么乖的份上,放心吧。” 李青龙从苿莉手中拿过钥匙,扬手抛向田庄,田庄伸手敏捷的从空中接过钥匙,潇洒地抛了两下。 李青龙觉得今天的收获不小,想知道的已有了答案,不了解的也初露端倪,接下来他还有事情需要单独去处理。头也不回往外走:“你们俩是老情人了,钥匙交给他,我猜你没有意见吧。” 经过田庄身边时,李青龙特意停下脚步,慎重的交代他:“今天的事,绝对不能传出去半个字。” 田庄点头:“我知道,三哥。” 一出楼洞,冷冷的风迎面而来,李青龙不由的裹紧身上黑色的风衣。把手插进兜里,将所有的零钱早早握在手心,路过那对乞丐时,默默的把那些钱弯腰装进小孩子褴褛的口袋里,一刻不停转身走开。平静的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风擦肩而过。 路过那幢涂抹着浓浓奶白色的哥特式建筑,李青龙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冬日的阳光下,教堂两侧是高高耸立的尖塔,塔顶的十字架庄严肃穆,无数精雕细刻的尖塔层层叠叠而上,每一个高耸的小小尖塔都无比精致。尖耸入云端的天顶,彷佛要穿透苍穹去一窥天堂的神秘。 上次在巡捕房查单贵的事情,巧遇常六青橙,是巧合还是另有别情?当时办工的警员,李青龙并不熟悉,事后不得不迅速找到马天明和冯前进请求援助。 冯前进以排查案子线索为由,得知了青橙去查“济仁”药店掌柜死因的事,更是无意中得知了她是这里管辖区居民的事实。这条重要的线索深深勾起了李青龙的疑惑。 许多隐在暗处的问题,往往会因为其中某个环节的意外现身而逐渐裸露。青橙为什么对这件事加以关注?她找人监视“济仁”又是出于什么原因?青橙有一处众所周知的公开住处,是李坤名下的房产,她在此处居住的事实反倒秘而不宣闻所未闻。 “她的地址能弄到吗?”李青龙迅速地问。 冯前进得意地笑了笑,李青龙的思路与他完全一致,在他意料之中。从兜里掏出一张写着字的纸片,夹在两指间扬了扬:“早猜到你会要。”说着,他并没有马上把地址交给李青龙,而是神秘地笑道:“我也有事找你帮忙。” 李青龙把身体向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一脸玩味地望着冯前进:“什么事?”冯前进收起脸上客气的笑意,煞有介事道:“金牌杀手麒麟的消息!” 李青龙眼底不经意的划过一丝复杂的东西。不过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之前的泰然自若:“他好像已经退出江湖了。” “有可能,好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你为什么要找他。” “有些江湖传言,称矢口的事是麒麟干的。能做到不留任何线索,也只有刀龙和他。” “既然没有线索,为什么要怀疑他。” “前几天抓到一个小混子,随口那么一说。” 李青龙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状:“街头混子的话,也能信吗?” “上次让你帮忙找的照片上的人,事后有人说极有可能是刀龙,但是一切为时已晚。最早传言他和李坤争夺老大地位闹翻,被灭口……” 这些有关青龙会早期的八卦,时过境迁没人愿意再提起,李青龙拿起桌子上写着地址的纸,仔细看了一遍,叠好装进口袋,站起身:“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谢谢你帮我的忙,我不认识麒麟,如果有幸有他的消息,我会告诉你。” 李青龙出了门,在路边拦下一辆黄包车,给车夫看了一下纸上的地址,中年车夫一脸颓丧,说他不认识字。李青龙照着地址念了一遍,从车夫一脸兴奋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地址他熟悉。 奔跑过几条街后,车夫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停下赤脚。望着眼前这栋从未到过的陌生建筑,李青龙总觉得有些眼熟。付完钱后,他没有急于进入楼房寻找更新的线索,把怀中常备的烟掏了出来,递给车夫一根并且亲手给他点燃。 路边树冠上,日渐稀少的梧桐叶迎风瑟瑟。 环视周围的街道,李青龙总有种似曾相识的困扰。他对奈凉家并不熟,因为梅君的事才有所踏足,但总感觉周围和奈凉家非常相像。在车夫的指引下,熟悉的百货公司出现在眼前时,李青龙的脑中豁然开朗。原来他已经置身于奈凉家附近,只是因为来时方向不同,让他一时陷入迷惑。 这样的意外遭遇让李青龙有些振奋,象寻嗅到猎物蛛丝马迹的猎手,他兴奋的预感到,将会有更多的暗礁陆续浮出水面,等待他抽丝剥茧找出真相。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相距不远的两栋楼房,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这个石破天惊的发现让李青龙难以置信:奈凉和青橙竟然遥遥相望,比邻而居。 第126章 李青龙被错综复杂的纠葛困惑时,梅月婵也同样为千头万绪的琐事忧心。为了寻找奈凉的线索,梅月婵甚至想到了同为日本人的黑泽。眼下最让她挂念的还是青梅的处境,去见黑泽的头天晚上,她埋着青梅,主动找到了常六。她知道,指望常六有所回头的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希望事情能有一线转机。 梅月婵只身前往赌场。竹骨麻将异常流行,别说是光怪陆离宾客络绎不绝的赌场,弄堂口百姓家,街头巷尾的店铺中,无论白天晚上处处可以听到竹骨麻将的声音。或穷或富的赌客,瞪着两眼玩得穷奢极侈。狐朋狗友齐聚,更有精明者,借助赌友关系,在政坛上维持和攫取权利。 梅月婵一身黑色的洋装,再加一顶黑色的帽子,整个人显得大方、成熟而不失妩媚。被当成来消遣解闷儿的千金或寻找赌徒丈夫的贵妇,受到精明侍从极热情的招侍。 竹骨牌在桌子上翻滚揉搓的声音震耳欲聋。梅月婵心不在焉的应付着招待,目光警惕而机敏的在人群中搜索着。 就在年青待对从她这获取小费抱以失望,准备走开时,梅月婵将两指间的一枚钱币,轻轻丟在年青侍从手中。 年青侍从立刻会意,满脸堆笑将钱帀装进衣兜:“小姐,有什么吩咐?” “常六在哪儿?” 待从反应了一下,脸上露出耐人询问的神色:“您找六爷?” “嗯。” 梅月婵目光绕过人群追随着年轻侍从的身影,很快就看见了久未露面的常六。常六顺着侍从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低声说不见,背过身去低头看别人赌牌。 梅月婵见状,只好硬着头皮挤过拥挤疯狂的人群。 “常六。” 常六闻声扭头,扬起卧蚕眉,黑豆眼咕噜乱转,挑衅道:“这可是我的地盘?” 梅月婵不卑不亢,不露锋芒极其平静。 “怕,我就不来了。” “哼!”常六不屑地嘿嘿冷笑两声,眼中的暴戾尽现。阴阳怪气道:“口气不小,我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在我眼里,你还不是那种泯灭人性的畜生。只是一个认识却感觉无话可说的朋友。” 梅月婵话无讥言语不屈从,浅语嫣然间坦荡优雅还平添几分真诚。 常六一时哑然,表情复杂的点了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两口,然后不声不响移步走开。梅月婵冷静的跟着他,很快,人群的喧嚣声在背后越来越淡。中途遇到两个时髦的女郎挥手冲他招呼,嘴里一口一个六爷,常六也只是冷着脸视若无睹。 两个人七拐八绕在一处走廊尽头的窗前,停了下来。 “有些人脸大,又不是什么贵客还得让我专门接待。说吧,没事你不会找我常六的。”常六伸手推开窗,话中含刺不耐烦地抱怨道。 梅月婵对常六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反而暗自抿嘴笑了。常六偷偷瞟了眼她偷笑的样子,然后迅速把目光投向窗外。 梅月婵淡淡的口吻,平静且坦诚:“你变了,能够理解别人了,以前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常六对梅月婵的夸奖并不习惯。屡次为难于她,换任何一个人都会还以讥讽怒骂才对。但她是梅月婵,自有她独一无二的个性。常六怪异地翻了她一眼,转过身面对窗外,奚落道:“我怎么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瘆得慌。有事直说。” “青梅的事。”梅月婵故意停了一下,目光停在常六的后脑勺上,心里揣摩着他的反应:“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为她着想一点。” 常六长长地吐出烟雾,把手中没有吸完的烟,放在窗台上用力捻灭,然后用食指对着烟蒂,轻轻一弹,熄灭的烟头瞬间飞入黑夜,无影无踪。 “她让你来的?你想找我吵架还是求我?” “青梅不知道!我既不吵架也不求你。” 常六面对窗外,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是你的风格。为她着想就是拿掉,我一个人自由惯了,不想受那种约束,更不想成婚。” 梅月婵纵有心理准备,仍不免遗憾地叹了口气。面对一个坦露真实心迹的人,尊重也许是对双方最好的成全。 “回去劝劝她吧,不要给自己找负担。我不是不喜欢她,但我不可能要那个孩子,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 梅月婵犹豫了一会儿,怅然叹道:“无情就罢了,时间会让她的伤口愈合,偏偏无情也无义。” 若是自已摊上了荒唐事负心人,她决不会有半句乞求,为了青梅,她却可以放下自尊,心有不甘道:“你再想想,好吗?有时,松开手,可能错过的将是一辈子。” 常六不语。梅月婵沉默着转身,缓缓走开。走廊很静,只有她高跟鞋的声音,一声一声,象在扣问什么。 第二天清晨,黑泽对她的到访感到意外,客气又不失友好,却并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青橙和横山关系非同一般,这是一条很明显的线索,但就是抓不住,无从下手。再一次的失利让梅月婵多少有些郁闷。一个人沿着凝霜的路边落寞独行。 前几天她去看了魏敏,李天佑的坟前有几棵野花,迎风颤动。魏敏说是她拔草的时候特意留下的,好陪伴天佑。大儿子的夭折让她变得乖张孤僻歇斯底里,李天佑的死对她刺激很大,反而使她从癫狂的癔症瞬间清醒。魏敏很平静,她说现在最幸福的事,就是隔三差五来陪李天佑说话和等待他们孩子的降生。 梅月婵相信魏敏是幸福的,她己经从那束安详的目光中读到了她说的幸福。 天主教堂的钟声惊动了一群鸽子,也打断了梅月婵的思绪。鸽子的翅膀扇动着初升的晨光,越飞越高。曾有那么一刻,梅月婵屏息凝气如痴如醉,觉得整颗心都己经随它们而去。仰头望着它们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的身影慢慢消失,梅月婵才意犹未尽的收回追逐至云天之上的目光。 目光落下云端一刻,她有些恍惚,远处一个身影正背光而立,周身浸着冷清安详的晨辉而闪闪发亮,脉脉注视着她,直到她的目光驻留在自已身上,他才朝着她平静缓慢地走过来。一身灰色的西装,同色礼帽下,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沉稳和睿智。 满街的梧桐树,顶着所剩无几的叶子,抵挡冬的寒冷。远处的小河上晕着薄如轻烟的雾气;路边的草和落叶也被晶莹的霜花覆盖,长木椅上的一层薄霜,晶莹剔透。 李青龙走向身旁的椅子,俯身伸出食指,很认真的在上面写下了什么。然后歪过脸微笑着招呼她:“过来看看啊。” 梅月婵站着没动,也没有走开。 “还在生我的气啊。”李青龙直起身子,装作要过来拉她的样子。梅月婵这才抬脚自己走了过去。 晶莹白霜上面,三个苍劲有力的字赫然映在眼前:梅月婵。 梅月婵莞尔一笑,不语。??凉凉的晨光照在??绿色呢大衣上,使她平添了几份冷艳的气质,翘翘的鼻尖和下巴,固执而秀丽。 浅静的阳光在他的剑眉闪动,直挺的鼻子,让李青龙的轮廓更加立体而清晰,冷而幽深的眼晴,有着掩饰不住的霸气的冷静。梅月婵有些怔怔地望着李青龙,心里犹豫着青梅的事,该不该告诉他? 他知道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依她对李青龙的印象,不至于像青梅所俱怕到会打死她。她看到的是李青龙对妹妹严格约束下无尽的宠溺。青梅住院时,他可以毫不犹豫放下生意上的琐事,守着妹妹,背她上厕所,一勺一勺喂她吃饭,完全放下他霸气骄傲的一面。 第127章 梅月婵思索间有些出神,李青龙总是可以准确的捕捉她方寸思维,让她根本无可遁形。 “你怎么了?有事吗?”李青龙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身后是触目生凉的霜天。这样的场景有些让人心怡。 梅月婵眸中惊鸿一闪,收了心思:“没什么。” “你那些花拳绣腿,哪个师父教的?” “一个和尚。” 听说是个和尚,一向冷峻沉稳的李青龙不尽爽朗的笑出声来:“是个和尚?听起来好像有故事。” 梅月婵也不禁嫣然,轻声道:“我们那里,南山上有一座寺庙。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拜那里的一位和尚为师,教过我两年功夫。后来他做到主持,是个人人敬仰的和尚。” “然后呢?”??李青龙笑问。 晨光在梅月婵的眉梢眼角跳跃:“我离开家乡那一年,听别人说他离开寺庙还俗了。” 李青龙点了点头,顿了下,有些担心地问:“你从哪来的枪?那东西很危险,容易走火,你可千万小心。” “逼二红要的。‘紫月瓶’已经众人皆知,横山王奎这样人面兽心的不在少数,我需要保护自己。” 一路走来,她的聪慧、勇敢和坚韧恰似一道风景。李青龙深刻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又问:“这个名字,好像什么时候你提到过。她是做什么的?她怎么会有枪呢?” 梅月婵??目光清澈面向晨光:“她是王奎养在外面的一个丫鬟。但没有王奎那么坏,王奎表面上是个古董商人,暗地里走私军火。” 李青龙闻言,不禁震惊,停下脚步:“走私军火?你是怎么知道的?” 梅月婵俏皮地一笑,扬起下巴,故作神秘不肯再说。??她不想牵扯更多的人。 “你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在她的身上,无论是柔媚如水还是隐忍坚毅,总有能吸引人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探究和靠近。 “少秋,应该快过来了吧。”李青龙试探地问。 梅月婵双眸间闪亮的神采黯然下来,将脸转向一边,默默地把脸颊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目光茫然投向远处,久久不语。李青龙装作欣赏风景的样子,把脸扭到另一边,他不忍心看她的表情。 “你不想他吗?你如果想去广州,我送你过去。”片刻,李青龙小心翼翼地说。 许久,梅月婵摇了摇头。“我想去。他一定有什么事情走不开,不然他肯定会来的。我相信他。” “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了呢?”李青龙觉得自己很残忍,明知道这会触及到她的痛处,却硬是狠下心问出口,他想探知她的本心。他这么做也是希望她能有个心理准备,而不至于那一刻到来时,过于汹涌哄然倒塌。 梅月婵胸中划过若有若无的叹息。颔首凝目于脚下的路,缄默不语。等再次抬起脸时,眉间落寞尽散,扬起脸深情地望着头顶落着点点散絮的天空,眼底重现亮彩,将手高高的举起。 冬日淡淡的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她轻轻的握起手掌,很久才缓缓伸开手指。 “随缘吧。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空间的人,他的家庭,他周围的机缘,并不愿意接受我的介入。感情是一种很美的东西容易让人忘了这些,陷入迷失。”说话时她的目中晕染了一层迷离和伤感,象水面上似有似无的、飘渺虚幻的雾气。 她仍然倔强的仰着脸,望着掌心柔和的光芒。仿佛那里有非常美好的东西而她却抓不住。 “我曾经做了一个梦,他结婚了,新娘却不是我。”她的声音极轻,轻的有些恍惚不真实,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梦呓,像来自另外一个时空与自己心灵的对话。 那双浸着迷离的美目,长长的睫毛轻轻的抖动,像是挂着晨霜的单薄透明的羽翅,伤感惹人怜惜。她完全像沉在一个梦里,目光充满期盼仰望着天空,就那样痴痴地望着。 李青龙以为刀枪不入坚如城盾的心,还是深深的疼了一下。轻轻上前将手插进她冰凉的指间,死死地扣紧。两只手重合在一起,他把她己经冰冷却仍不肯放下的手拉下来贴在身体一侧,没有再松开。 梅月婵这才仿佛从梦中缓缓醒来,默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你要等他到什么时候?” 一语成谶。两颗晶莹如露的泪珠,在眸中涌起,梅月婵努力没有让它流下来。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风无语,像晨光一样无声淌过。 梅月婵向后退了一步,挣开他的手,打破尴尬:“我想来看看奈凉,你也是来看她吗?” 他的每一次身不由已的靠近,她都会警惕的毅然后退。对这意料中的抗拒,李青龙如履薄冰,生怕那一瞬的冒失,她会立刻转身消失。 她早已在心里设立了爱的城池,姜少秋不在身边的日子会仍然在她心里。不允许别人靠近,不允许自己走出。哪怕半步。 爱,难道不该如此吗? 李青龙想要的也正是这种执着不渝,所以他才能深深的懂得。小心翼翼守护着她的执着,守护自已的等待。 “相信会有来生吗?”李青龙莫明问道。 沉默片刻后,梅月婵摇了摇头:“即便是在同一路口,下一刻相遇的人发生的事,一个转身已经截然不同,更何况是一世那么长。除了日月山河,没有什么能是永恒。江山如画埋枯骨,将军良马今何在。如果真有所谓的来世,那一定也有前生,你是否还记得前生的你?” 凉凉的风从脸颊滑过,两人不约而同放慢脚步相望了一眼,又彼此沉默着继续前行。 “如果不记得,那下一辈子,也定然不会是今生的自已,我只要我看得见的这一生一世,已足够。” 来到奈凉曾经居住的楼上,那扇紧闭的房门后曾经流逝过一段惺惺相惜的时光。 李青龙望着对面的楼房,若有所思道:“有件事很巧合,青橙也住在这里。” “青橙?”梅月婵只觉得心头一紧。 李青龙扬手指向对面:“看到左边斜对面那栋楼了吗?青橙住在那里,和奈凉可以互相遥望。” 有一束模糊却强烈的光,在梅月婵思绪里顽强的挣扎,她突然像意识到什么,问道:“奈凉的那把钥匙,你带在身上了吗?” “一直带在身上。”李青龙认真地回答。望着梅月婵黑亮的眼晴,他忽然好像捕捉到什么:“你是怀疑――?” 不等李青龙说完,梅月婵立刻点头,她知道李青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种不言而喻的兴奋破壳而出,在两人的胸中激荡。 此时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两个人之前一直是单独调查各自行事,把所有的信息连串起来,青橙变得越来越可疑。 梅月婵将她与青橙之间的所有纠葛,以及码头发生的事情合盘托出,如此多隐密的事非令李青龙倍感吃惊。她一个人究竟忍受过多少惊心动魂与艰难,他却毫不知情没有并肩承担,让他心中一疼。 又怕她为难,李青龙只好不着痕迹,委婉地道:“过钢则易折,有时退也是进,轻松一点,不要把自己逼太紧。再有什么事,告诉我,少秋不在身边,你也能有个商量的人。” 按照纸上的地址,两个人飞快下楼,穿过晨光中的街道,来到对面这幢陌生充满神秘的大楼。 三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偶尔有几句英语或小猫的叫声传来。看到门楣右上角305室的门牌时,俩人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欣喜和激动。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一眼。 李青龙小心摸岀放在西装里袋的钥匙,又望了一眼身旁的充满期盼的梅月婵,把这把神秘的钥匙对着锁孔插了下去。 梅月婵紧张的注视着,屏住呼吸,等待神秘的一刻。随着李青龙的手势向外一拧,“叭”的一声响,仿佛以前的情绪都是铺垫,所有的惊心动魂注定会在这一刻被推向极致。 李青龙重新轻轻拉紧房门,听到落锁的声音,拔出钥匙若有所思的装回西装口袋。两个人相视无语,沉默地走出这栋依然陌生但已经神秘尽失的楼房。 心情却再不似从前。 青橙和奈凉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是什么呢?又意味着什么? 风穿行的大街也同样流淌阳光。 “我觉得我有必要去找一个人。” “谁?” “伊田英柱。” 当初认识奈凉正是伊田英柱所介绍。伊田英柱对他的到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像往常一样一脸笑颜给他沏上味道轻淡的茶:“你从我这得不到什么回答。我三天之后就要走了,能认识你很高兴。我想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给你听。” “还会再来吗?” “不会啦。这十年,把他们母子丢弃在家里,感觉很对不住。这次回去,再也不会走了。” “也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拿起各自面前的茶杯,一个习惯清淡的茶水,一个喜欢浓烈的味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举杯共饮相知一场。 “我来中国是因为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当时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为了她,我扔下一切陪她来了中国,我以为我们会一辈子守在一起,后来和所有的情侣一样开始不断的吵架,但从没有分开过。”伊田英柱淡淡的说着往事,眼中偶尔闪过的似有似无的明亮,仿佛是从往事逃逸出来的浪漫:“直到有一次他认识另外一个男人,仅仅因为多看了一眼,她说她立刻就爱上了那个人。那个男人从来不肯多看他一眼,尽管如此,她仍然愿意守在他身边。可想而知,我们后来分开了,我试图挽回但再也没有可能。” 李青龙轻轻地呷了一口有着淡淡香味的茶水,含在口中,并不急于吞下。他喜欢弥留于唇齿间,回味悠长念念不忘的香浸和滋润。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那你这次回去算是彻底放弃了?” “几年前就已经放弃了。”伊田英柱把手中枣红色的茶水一饮而尽:”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女孩子,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很陌生的感觉。”伊田英柱有些出神,停下话语,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墙壁,又一瞬间惊醒的样子,继续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犯错,被自己内心一些欲望诱惑,这次回去一定好好对待她们。” 李青龙凝视着手中天青色的茶杯,茶水轻轻漾动,一时间,仿佛陷于一种飘渺无形的思绪。不禁轻轻的叹息,感慨道:“每个人在哪个路口遇到谁,又在哪个路口会分手,宿命中早就安排好了,只是每个人都毫不知情,必须一步一步走到那个节点才能发现。” 伊田英柱恍然一笑:“是啊,我也是深有同感。” 李青龙很快挣脱那种飘渺情绪的控制,冷静而温和地说:“我想问问你奈凉的事情。希望你能告诉我。” 伊田英柱把两个人的茶杯重新沏满茶水:“认识奈凉,也是因为那个女孩。” 李青龙想起横山,不动声色道:“你一走,横山就彻底称王了。” 伊田英柱一副看透世事的超然,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即便不走,他也是王。自从他来以后,我一直纳闷,他该有多么硬的后台,无论犯什么错,无论我怎么提意见,上面都不动不摇让我一切必须无条件听从职位低于我的横山。现在我明白了,我必须无条件听从。” 李青龙正要去拿茶杯的手有些停滞,不禁侧目问道:“为什么?” 伊田英柱一脸平静,“李天佑的事,说明军队也可以任由横山的调遣,何况是我呢?”说到这里,一直正襟危坐的伊田英柱欠了欠身体,冲对面的李青龙颔首鞠了一躬:“对不住了。” 李青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话锋一转,问道:“你认识青橙吗?” 伊田英柱放在唇边的茶杯骤然停下来,李青龙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他。 第128章 梅月婵对青橙身份的怀疑,让青橙如芒在背日夜难安。 从迪先生的暴露开始,青橙担心这个意外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不露痕迹的除掉了他,继而奈凉公寓外又开始出现一些不明身份的人,难免更让她疑心重重,高先生提供的资料,经过确认竟然是伪造。这种种的不如意,让青橙变得更加警惕惶惑不安。这一连串接踵而来的失利,她不得不一件件去想尽办法证实、补救,剔除所有对自己不利的因素。 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紧张,使奈凉越发觉得这个冬天如此难熬。 梅月婵和高先生的再次私密接触,以及对黑泽的突然拜访,更加剧了她心中的恐慌,联想到自己的处境,青橙很快酝酿岀一个恶毒的办法,将火苗引向梅月婵。 李青龙在巡捕房发现青橙的同时,青橙也已经看到了他,两个人都以为对方没有发现自己,事后却暗地里各显神通打听对手出现在那里的动机。 青橙手中有一张神秘照片本意是打算交给李青龙,转移李青龙视线,但现在她觉得以隐秘的方式转交到李青龙手中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仅仅是想一想,出乎意料的结局已经在青橙嘴角探出得意的触须…… 李青龙秘密约见苿莉的事,很快也传到了李坤耳中。李坤正在赌场无比惬意的搓着麻将牌,听到消息,刚刚抓起麻将牌的手僵硬的停在原处,鹰隼一样的眼睛中迸射出腾腾的杀气。阴沉的脸上熬夜的疲惫显而易见,瞬间又被气郁的铁青色碾压,简直惨不忍睹。其它的人都噤若寒蝉屏息敛气,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一场积淤已久的风暴,倾刻将会来临。 李坤上衣口袋的怀表分秒不差的走着,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暗紫无光的薄唇蠕动了两下,缓缓道:“去告诉田庄,我这别人新送了活虾,让他晚上开车过来拉走,他和青龙人各一份。”然后面带笑意,亲自招呼周围心惊胆战的牌友,一边开始整理自己的残局:“来继续玩,继续玩,我今天手气不同寻常的好……” 大家莫名其妙互望了一下,谁也不明白一场一触即发的雷霆为何突然间悄无生息烟消云散,只好小心翼翼陪着笑脸。 田庄望着面前的酒杯,浓眉紧锁陷入迟疑。一张阳光的娃娃脸被深沉的阴云遮盖,他从来没有如此纠结过,手又冰又凉,最后咬了咬牙横下心,放下手心被冷汗浸湿的纸包,拆开,将那些白色的粉末倒进了面前的半杯红酒中。很快,那些粉末被玛瑙一样的红色液体稀释不见。田庄紧张地舔了下干涩的厚嘴唇。凸显的喉结艰难涊滞的蠕动了一下,有些疼,他抓起旁边的另一只酒杯,仰头,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 “夜上海”的歌女正在迈力的用歌喉倾诉爱情的伤感或甜蜜。隔着门板,声声撞在田庄散乱的思绪上。茫然四顾,他有些无措,坐立不安。 目光触碰到那杯酒,他会更觉得心神不宁。但他又忍不住,总是身不由己想望过去。还是出去的好,眼不见心不烦。刚起身要离开,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李青龙推门而入。 “三哥。”田庄嘴甜是出了名的,紧张也不影响他正常发挥。 “嗯。” 青龙应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习惯性的拿过旁边的报纸,一边说:“你怎么成天在外面瞎混,也不回去看看你父母。” “经常回去,跟我爹水火不容。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还不如在外面省心。”田庄说着,两只眼睛紧张的注视着李青龙的一举一动。 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准备两个人一起喝的两杯酒,自己喝掉一杯,现在只剩下一杯,李青龙是个很谨慎的人,不是自己的东西从来不碰。 李青龙眼睛注视着报纸,伸手揣起桌上的酒杯。田庄正在思索要不要再去拿一瓶酒,看到青龙的手伸向酒杯,猛然觉得浑身的血瞬间直冲上脑门,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李青龙并没有把酒杯直接凑到嘴边,这让田庄觉得每一秒都是煎熬,巴不得李青龙快点喝下去,成全自己这种左右两难的境地。 终于,李青龙的视线离开眼前的报纸,看了一下手中的酒杯,缓缓送到嘴边,眼看红色的液体已经浸到唇边。 “三哥。”田庄突然大喊。 李青龙移开唇边的酒杯,剑眉微扬扭过脸,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了?” 田庄搽了搽额头的冷汗,干涩地笑了一下:“酒没有了,就,就剩一杯了。” 李青龙端在手中的酒杯并没有放下,顺口道:“去,再拿一瓶。” 田庄低低应了一声,扭身夺门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紧要关头要阻止李青龙,转身的瞬间又为此万分后悔。从吧台拿了一瓶红酒后,田庄并没有迅速折回,他甚至暗暗设想了一个让自己良心少些不安的结果: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李青龙看着报纸毫无防备的喝下那杯酒。 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田庄才慢吞吞走了回来。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脑子里一直在重复着李青龙饮酒倒地这样一个画面。他陷入极度的恐惧,再一次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推开房门。 李青龙坐在原处,悠闲地看着报纸,放在桌子上的红酒原封未动。田庄有种如释重负,轻轻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浑身麻木,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惶恐,是深觉遗憾还是缘自庆幸。于是,垂头丧气一声不响在李青龙旁边坐了下来。 李坤特意交代让他“办完事”前去家中取虾。李青龙看看他萎靡不振样子,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拿过挂在墙上的西装,郎声道:“你不舒服休息会儿,我正好有事要出去,我替你去拿吧。” 想想李坤恶毒的眼神,皮笑肉不笑的脸,田庄顺水推舟道开玩笑道:“好吧。吃这种活才是我最擅长的,替你多分担点。” 无意间又撇到那杯酒,无法言喻的紧张象一条不动声色的虫子,在田庄心里悄悄爬行。他甚至感觉到随时会被它反咬一口。 眼看李青龙已走到门外,田庄突然莫名其妙想跟他一起:“三哥,带着我出去透透气吧。” “也好。交代老五多留点心。” “知道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健步出了“夜上海”。青橙恰好在门口,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相聊甚欢,看到他们要出去,阴阳怪气的关心道:“这么晚了,注意安全。” 李青龙一如往常,从嗓子眼里低低一啍算做回应。虽然奈凉留下的钥匙打开了青橙家的门,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和梅月婵立即离开并没有进入青橙房间。平日的交际仍是一如既往不远不近。 湿冷的风扑面而来,田庄不禁打了个哆嗦。 冬天的夜晚,路上行人寥寥无几,雪亮的车灯穿透夜的幕布,到达很远的前方。偶尔会有被风卷起树叶,翻飞着从车的前方一闪而逝。 “三哥,我把茉莉的钥匙还给她了。”田庄歪过头郑重其事道:“你说的对,不管是有缘娶回家还是错过留在回忆里,奈凉和梅姑娘那样的,才值得相识一场。” 李青龙欣慰地望了田庄一眼,嘴角边翘起难得一见的微笑。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田庄已经从他但笑不语的神色里看到了亲切的认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青龙身上不言而喻的某种魅力,让他身不由己愿意追随。 车在第一个路口,正要拐弯,一只流浪狗突然从右边飞奔而来窜进灯光里,紧随其后还有另外两只。李青龙下意识猛踩刹车,同时减速向左打死方向盘…… 车子在路上疾速的左转,巨大的惯性使右侧车身瞬间惊险的翘起悬离地面。经历了差点侧翻的危险,汽车沿对面路途驶回来时的方向。李青龙一脸镇定把车速降到最低,方向盘右转径直冲着路边小山一样的土堆,一头扎了过去。 灯光瞬间熄灭,一片乌黑,前挡玻璃被土埋了一半,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得以终结。 田庄脸色煞白,双目瞪直僵硬无神,保持着最初的半张嘴巴的惊愕状态,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直到撞上土堆,突然的颠簸才让他的意识瞬间清醒,身体在颠簸中晕头转向的晃了几晃。 李青龙也被突如其来的危险惊出一身冷汗。撞击的颠簸过后,缓缓平静下来仍心有余悸,但同时又不免满腹狐疑。危险突来的关键时刻,他本能的踩向刹车,但他惊异的发现:刹车失灵。随后的过程中他反复的操作,刹车仍然毫无反应。 “哇!好刺激呀!”田庄从落魄失神中反应过来,紧紧抱着旁边一言不发的李青龙。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大难不死的兴奋双重刺激下,让他瞬间失控,夸张地大喊大叫:“三哥,你好历害。” 李青龙的脸上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兴奋,心情复杂难于言表,沉声问道:“田庄,我不在的时候你动过车没有?” 李青龙把身体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像是在给沉重敏感的心情寻找着陆点。刹车的突然失灵,不能不让他倍感蹊跷。青橙那个意味深长的笑也在李青龙脑海间重复闪现。 田庄一脸茫然,嬉皮笑脸道:“没有啊。我每次想开车都会告诉你的,不然也没有钥匙呀。”看着李青龙紧蹙眉头,脸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样子,田庄感觉有些异常,不禁疑惑地问:“怎么了?” 李青龙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告诉他:“刹车被人做了手脚。” “刹车被人做了手脚?”田庄机械的重复了一遍,张大的嘴巴半天无法合拢,心里翻江倒海涌起阵阵后怕。嘴里不禁又重复一遍:“刹车被人做了手脚?” 联想到李坤特意交代他,“事情办完”之后开车去拿虾的事情,田庄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意在灭口的阴谋。如果不是青龙在场,今天晚上他将毫无悬念的不知不觉葬身于一场不明不白的车祸。??田庄不由咬牙切齿在心里暗暗咒骂李坤。 两个人心照不宣各怀心事下了车,李青龙绕到前面检查了一下插进土堆的车头。迷雾重重的深夜,遥远的天芎星光微渺若隐若现,只有湿冷的风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肆虐而过。 第129章 “我们不知道他们下一个目标在哪,其它方面汇总过来的消息,称上一次是一份高度机密的战略分布图。所有接触到设计图的人都已经暗中彻查,一个警卫员承认他让一个叫奈凉的艺妓看过,刚开始着手监视奈凉住处,她突然就莫名其妙失踪,我们还发现了一件事情。”说话的人,顿了一下,眼镜片下的一双金鱼眼,机械的动了动,讳莫如深状:“我们居然在那里发现自己的人。” “谁?”?有人问。 “李青龙。”说话的人表情严肃,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青龙不可能,我绝对相信他,也许他有什么别的任务。”?刚才问话的小伙子立刻反驳道。小伙子八字眉,姓董,一双眼睛不大闪着精明。话音刚落,旁边又有人接腔道:“对,老魏,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开始无端猜测。?” 小董,侧过身子把一条胳膊架在椅背上,继续抱怨:“我们哪个人身边没有几个敌方朋友?不然怎么开展工作。我们只有和敌方融为一体,才能得到最前端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因为这个引起怀疑的话,我们岂不是每个人都难自证清白。?” “我们的内部,也有可能有敌方浸透过来的人员。”老魏坚持说道。?一双潮湿的鱼眼成天瞪的溜圆胀鼓,让人怀疑他从不会眨晴。 姓董的小伙子将手中的笔不耐烦地扔在桌子上:“我觉得我们今天的会开着开着,就已经变了味道。这样互相怀疑、猜忌,没有最基本的信任能干好工作吗? 老魏坐姿端正,挺胸昂头,两条胳膊一丝不苟叠放在桌子上,一副一家之主的高姿态,肿胀的金鱼眼扫过每个人的脸时,眼底闪过一丝狡猾的端倪。一个深深的大哈欠不合时宜的突然偷袭,缄默的老魏将嘴巴张到极致,尴尬却又无比舒服。他终于深深“体会”到在这片特殊地区工作,与众不同的“惊心动魄”。 现场的人都不再做声,开始反思。?李青龙因为汽车刹车的缘故,误了开会的时间,临时借了一辆洋车匆匆赶到。 老魏斜撇了他一眼,这样一个混迹于声色犬马花花世界的江湖中人,身上却隐约散发着极不相称的书生意气和由内而外咄咄逼人的王者睥睨,两者本是相反却极为巧妙的融合在他身上,这让老魏有些看不惯,萌生出莫明的嫉妒。李青龙以前的班底突遭暗袭,为了工作不受影响,老魏被临时调来援助和指导。但是他的意见,没有李青龙的拍板往往很难执行,无端的嫉恨也油然滋生。 “一直监控的高先生和这个女人一同吃过饭,喝咖啡。大家看一下有没有认识的,也许她有可能是“樱花”。据说上次在迪先生遇害的现场她曾经出现过。”?老魏振振有词道。 大家接过照片纷纷传阅,转到李青龙手中时,他只看了一眼,眼底划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平静。?夹在指间的笔做了个几个潇洒的周身旋转,然后被他抛在桌子上。 李青龙不动声色,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老魏:“这张照片从哪儿来的?” 老魏紧闭着的嘴巴轻轻抽动了一下。常年泪目的金鱼眼艰难地动了动。 “我要知道相关资料的来源?抓到人了吗?”李青龙冷冷地问。 老魏漫不经心地回答:“电台。” 开会的矛头莫名指向了梅月婵,这令李青龙始料不及。被偷拍的照片可以证明他们两个人却有私交,而泄露出去的文件恰好是源自高先生任职的那个部门。那天他也在场,只不过是在暗处,为了不被发现,感觉没有什么端睨随后去路口等待梅月婵,这也导致了有人偷拍照片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隐藏在咖啡厅里。李青龙迅速回忆了一下当天咖啡厅里的情况,却找不出自己熟悉的面孔。 自从发现梅月婵指上神秘的介指,李青龙对她进行多次暗中跟踪后,对她极简单的活动空间以及交际范围已经有所掌握。那天闹到举枪的地步:真有一天我们要举枪相对希望我们都不要手软。 李青龙疑惑不解,他劝梅月婵不要把这份文件交给威胁她的人,给他点时间让他仿出另一份。梅月婵不肯说出谁在威胁她,也对他有些神秘的身份感到好奇和怀疑,但还是同意并且拿走了假文件。 奈凉留下的钥匙意外打开青橙家门那天,梅月婵第一次告诉了他为什么一直隐埋她和青橙私下的关系―― “她拿我身边最近的人的安危威胁我。梅君,少秋还有你。我不敢说她不止于此。“玉玲珑”发布会上,那个迪先生也喝了我的酒,当时她只是说迪先生是她的朋友,她没有时间去,让我代替她敬杯酒,我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事后,知道了迪先生死亡的消息,我怀疑那杯酒有问题,但是一切都晚了。如果她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成了杀人犯,我不想坐牢。我和迪先生素不相识,但是空口无凭,我没有证据让所有人相信我。我第一次去监狱看梅君也是她在安排,那天,我第一次看到奈凉。” “奈凉特意留下这把钥匙,也许正是想用这个证据告诉我们,她们关系非同一般。” “送梅君走的时候,青橙和横山同时出现在码头,他们俩也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我跳船躲过了一劫,奈凉一直下落不明。” 即使他选择相信梅月婵的话,青橙也可以完全否认梅月婵的一面之词。证据,关键还是缺乏证据,但要理顺这些错综复杂一堆乱麻的线索,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情。 李青龙收回思绪,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这些烧脑的问题一环一环解开才能剥出真相,而现在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交换文件的事情只有他和梅月婵两个人知道,为什么敌人现在得到的是真文件? 第一,梅月婵撒谎。 第二,有人想污陷她。 第一条一旦被排除则暴露另一个可怕的结果:出了内奸。 这样的推理在脑中强烈的一闪,像一道迅疾的闪电,无声的昭示了新一轮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要查一下横山的情况,横山因为抢夺照片上这个女人手中的一件传世宝物,调用了一部分军人。他有这样的能力十分可疑,株式会社的职务可能只是一部分。另外,这张照片背后的原因我去查,我负责给你们一个解释。在搞清楚事情之前,大家不要以讹传讹妄下断论,更不要轻举妄动。今天的情况与我们之前所掌握的线索,出入太大,有些人不要居功心切随意轻信于人。” 李青龙说到最后时,耐人寻问地盯着老魏看了一眼,看似平淡的口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魏不语但对他似有所指的眼神感到莫名的忿然。 (二) 散会要走的时候,小董拿着照片仔细凝视了半天,心事重重的又递回李青龙手中。压低声音悄悄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这个人有点面熟,我好像在朋友家见过他,明天晚上我去找你,也许会有好消息。 李青龙从来没觉得两天时间这么长,一贯的沉稳冷静也无法压制内心的忐忑。青橙的事他打算暂放一边,他深深的预感到,如果不尽快查清梅月婵的嫌疑,这将会成为一个可怕的导火索,更多无法预知的事情将倾压而来。 晚上,小董骑着一辆洋车如约而至,李青龙才稍微放下心来。等他进来后,李青龙关上门,立刻着急地问:“怎么样?” 小董说:“周先生好像是中统的人与我们同盟会算是自己人。” 李青龙欣喜:“带我去找他。” 李青龙的汽车还没修好,两个人分别骑着洋车穿城而过,气喘吁吁来到高先生住处时已是半夜。高先生立刻穿衣起来,拿来家中的点心招待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个别机密资料落到了‘樱花’手中,说明我们内部已经有人被攻破防线,我们也一直在秘密调查‘樱花’的事情……” 三个人边吃边聊,虽然初次相见但很是投缘。分别交换了彼此的一些发现,更加觉得他们思路一致,青橙到目前为止,是最有可能认识“樱花”的人。 “我找到机会接近青橙,她又把梅月婵介绍给我。那些资料当初是个诱饵,如果确定梅月婵手中的资料没有流出去,反倒帮了一个忙。”李青龙说的事情让高先生不免有些兴奋,胸有成竹道:“接触这份资料的还有一个人,我们一真一假做了两手准备,这倒帮我们查除内奸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日本人得到那份资料一定是这个人提供的。事情交给我,我明天给你答复,如果证据确凿,他才是把资料交给‘樱花’的人。” 三个年轻人深深的感到,虽然他们隶属于不同的组织,但保家卫国的热血是一样的。 第二天传来消息,那个人果然把文件交给了青橙。因为樱花己得到散布出去有关周先生被怀疑的消息。夜已深了,三个年轻人仍然相谈甚欢,高先生的妻子给他们送来点心茶果,默默坐在一边,听他们热血澎湃的谈论。 “我想多接触一些青橙身边的人有利于搜集线索,寻找真正的‘樱花’。青橙第一次介绍梅姑娘给我有色诱的意思,我假装不知并且主动表示心有好感,青橙果然相信。很快梅姑娘就来我这里拿资料,我问她是不是‘樱花’,她只是摇头。至于樱花是谁,她说她也不知道,来拿材料也是受人之托,托付的人是谁她却不说。好像有什么顾虑,或者不信任我。” 李青龙为这些新的消息感到振奋。各种毫无头绪疑点重重的线索让他感觉像进入一个死胡同,而现在不光可以洗脱老魏对梅月婵的猜忌还进一步的肯定了对青橙的怀疑。 “那现在我们的消息并在一起至少可以证明青橙是唯一一个接触‘樱花’的人,她是否是‘樱花’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各方面真真假假的消息她也一定有所耳闻,我猜‘樱花’现在己如惊弓之鸟,要么蛰伏暂避风头,不然一定会采取行动,我们静观其变。” 李青龙和小董离开高先生家,返回时天已大亮,小董困的睁不开眼,倒在李青龙的床上呼呼入睡,李青龙虽然疲惫不堪却睡意全无。 几次路过青梅的住处都是大门紧锁,这让李青龙有些担忧。自从上次打开青橙的家门,中间忙于各种事情他只见过一次梅月婵,开完会因为资料真假的事,特意又去询问了梅月婵,这让梅月婵觉得李青龙极不信任她,甩脸而去。 想到她生气时,怒目如刀秀眉紧锁的样子,李青龙有点心疼,脸上却悄无声息的浮出了明亮的笑意。 第130章 李青龙猜的一点没错,梅月婵确实对他的话耿耿于怀。她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何变得敏感而易怒,任何风吹草动的刺激都会掀起她情绪的波澜,她无法控制内心横冲直撞的那头魔兽。冷静下来以后,又会觉得无奈甚至后悔。 “我上次给你的资料,你真的给青橙了吗?” “给了呀。”梅月婵软软地应了一声,顿了一下,立刻敏感地蹙眉质问道:“你是在怀疑我?”不等李青龙有所解释,面色凛然,目光像凉薄刀片,寒光闪闪飞了过来,丢下一句,随便你怎么想好了,转身快步离开。听着她快速有力的高跟鞋声,就知道她心里有多么愤怒。李青龙有一种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梅月婵回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独自一个人默默行在街边,望着远处霞光散落的天穹,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风已经住了,空气不再轻盈,显得有些滞重,犹如闷在没有启封的酒坛里,昏昏沉沉。 梅月婵在心里一遍遍地问:少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什么时候能来? 王奎和横山这段时间倒是销声匿迹,风雨飘摇的日子得以稍有缓和。姜少秋音讯全无己经让她感到担忧和疑惑,眼下李青龙又对她心存怀疑生出嫌隙,这让梅月婵本来就落寞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前所未有的脆弱让她濒临崩溃。 砭骨透袖??????的冷,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把冰凉的手指抱在一起搓了搓。还是回家吧,她想,青梅一个人在家会觉得孤单。 几天来,波澜翻涌的消息,也让李青龙感到心绪不安身心俱疲。漫无目的的走着,空空的长街两个人再次不期而遇。 意外的相遇,此时此刻却显得有些尴尬。相距虽是不远,两个人似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彼此,梅月婵缓缓止步,不言不语静立在原处,用一种淡漠并且持续变冷的目光望着他。像一只如临大敌耸背竖毛防备的猫女,拉开阵势随时会进攻或者逃开。 李青龙对她一脸的敌意毫无反应不为所动,迎着她冷淡的目光一脸平静走了过来。梅月婵紧闭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就在他停下脚步的同时,梅月婵毫无征兆的默不作声转身擦肩而过。 “还在生气?” “没有。” 骤起的夜风,从两个人中间飞过,吹动她侧颊的发丝。 “梅月婵。对不起。” 每次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她都会扬起翘翘的下巴,目光明亮凝视着他。而这次她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很快又恢复常态决然的向前走去。??????她知道他说什么,却觉得很疲惫,置若罔闻不予理会。 梅月婵恍若未闻的冷漠,在李青龙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疼,像被人狠狠的戳了一刀,刀尖己穿过皮肉直抵骨头。但身体里与生俱来的一种力量却抗拒任何内心的疼痛露于表相,波澜不惊的脸上两道剑眉紧紧蹙了蹙。 “要我怎么做?”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梅月婵脚步坚定,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里距离“夜上海”还有一段距离,田庄独自在马路对面悠闲而郁闷的瞎逛,看着他们尴尬的相遇,心里有些纳闷但又觉得很不是滋味,提高嗓门洋装喊他们吃饭,一边忙不失迭的跑了过来。 田庄一跑到两人跟前,便急急的上前拦住梅月婵,一张娃娃脸被夸张的笑揉皱成一团:“梅姑娘,一起吃饭吧。” 梅月婵脚步未停,只是虚弱的翘了一下嘴角,以满满的客气拒绝道:“对不起,我吃过了。” 田庄轻轻叹了口气,拧紧眉头满脸的无奈望向李青龙,一脸焦急使劲地冲他眨眼。李青龙像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似的,对他的挤眉弄眼全然无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注视着梅月婵的背影。 田庄心里像被猫抓一样,紧走几步,推了推出神入定似的李青龙,急急地低声问道:“三哥,愣什么呢?” 李青龙一直紧绷的眼神,这时候才缓和一些,但依然没有从那个背影上移开,会意一笑,胸有成竹满不在乎地说:“不用管。” 田庄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泄气的叹道:“我的天,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梅月婵背对那束目光而行,但却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牵引。梅月婵在心里嘟囔,哼,生气才好呢。 “嗨!” 身旁突然传来夹生饭一样的打招呼声。梅月婵收拢思绪定睛望去。眼前这个红头发白皮肤的小伙子以前见过,但她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 小伙子主动热情地问道:“你好。” “你好。”梅月婵浅笑回应。 “好久不见。”小伙子解释说有朋友约他一起吃饭,正好路过这里,然后热情的邀请她:“你也去。” 对于这个意外的邀请,梅月婵也没有立刻答应。按习惯,这样一面之交的陌生她通常会一口回绝。但今天,她犹豫了一下。郁闷的心情也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而人往往很奇怪的是,愿意对一个素不相识印象比较好的陌生人侃侃而谈却不愿轻易对一个真正的熟人打开心扉。 “好啊。” 李青龙望着渐远的背影,表面镇定,剑眉间掩不住那一丝疼痛,半握成拳的手也在诉说着在意,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眼神把浓密的情意牵成一条长长的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那条线也嘎然止住,毅然掉头离开。 田庄这次真的急了,瞪圆眼睛失望地惊呼:“三哥,你真走?被抢走也不管吗?你要这么不在意,你放手,我追。” 李青龙一脸的无所谓,淡淡的口吻却有着温暖的坚定:“我不放心的是别人,但我相信她的品质。” 田庄仍然不放心的朝远看了看,莫名叹了口气,一边摇着头:“等着吧,有你好果子吃。” 梅月婵陪那个人走了一段,突然又觉得兴致尽失。一向的洁身自好使她并不习惯和陌生男人单独岀入,心情不好不该成一个人放纵品行的理由。至少于她而言是这样。 一阵莫明的头晕目眩突然袭来,梅月婵忙站住脚扶住额头,摇摇晃晃竟有些站立不隐,不得不迅速踉跄几步来到路边的梧桐树下,低头扶住树杆,才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边虚弱无力地说:“对不起了,先生。我要去趟医院……??????” “你怎么了?我陪你去。” 梅月婵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腹部,有气无力地应道:“头晕恶心肚子好痛。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段时间,霍乱流行。我会不会也被传染?” 老外一听霍乱,这个医学名字他有所了解,也听说过它的威力。看梅月婵脸色煞白虚汗淋漓的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先走吧,我休息下自己去医院好了。霍乱会传染的……”??????梅月婵断断续续说着,随时会晕倒的样子。 男人慌乱惊恐地咽了口唾沫,忙不失迭点了点头匆忙走开。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黑夜里消失不见,梅月婵才缓缓直起身子,如释重负般深深地舒了口气,然后也为自己逼真的演技露出一丝俏皮的笑。 这短暂的笑意并没有持续多久,莫名的孤独潮水一般抢滩登陆,梅月婵随即陷入深深的失落,无法自拔。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的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自从少秋走后,这种无端的愁绪像无根的风,来无影去无形,残留满地狼藉的疲惫却能一览无余。梅君远赴他乡再不能相逢,剩她一人,面对尘世的寒凉。唯独愿意信赖的李青龙,又对她产生质疑。对于一个精神上一向自律清洁的人,她无法忍受,无法再心平气和。 “不去吃饭了吗?” 身后熟悉的声音,略带戏谑又不失得意。这让梅月婵有种被窥视的脑怒,转过身来,沮丧混合着不悦,怪怪地翻了他一眼。 “你见过青梅吗?????” “没见过。”梅月婵立刻煞有介事予以否认。但随即心中暗自思忖,青梅的事情只能隐埋一时,早晚要让他知道。顺其自然,也许现在不早不晚正是时候。 想到此,梅月婵不动声色故意自相矛盾地埋怨道:“都像你这么带妹妹,十个八个也都丢完了……” 第131章 南国的冬夜,风中夹着湿冷的寒气。 李青龙站在梧桐树下,望着远处夜色掩映不住的灯火辉煌人来人往,黑漆漆的双眸里有着洞悉人性的睿智和坚定。 身旁的田庄,手里拿着烤至金黄外焦里嫩的鸡腿,狠狠啃了一口,飞快在嘴里嚼着,咽下去以后,认真地询问:“三哥,现在动手吗?” “等你吃完。” 田庄一听,立刻扬手把鸡腿顺肩上拋了出去,抱歉地咧了咧嘴:“我忙着通知人,真是有点儿饿了。”说完,立刻敛笑一脸正色道:“不行,人己经到齐了,再不动手会走漏风声。” 李青龙再次慎重地向田庄吩咐:“这次突袭一定要做到让他始料不及,制造一种后院起火的恐慌和危机。” 田庄两道黑眉象短粗的蚕蛹,蠕动了一下,试探地问:“知道了。三哥是决定要……” 李青龙打断他的话:“还不是时候。我只是要敲山震虎给他一点警告。” 李坤暗中屡次对李青龙试探均未能如愿,李青龙按兵不动始终没作回应,他深知要对付这条毒蛇,必须等待机会扼住七寸,才能一击即中。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作为礼尚往来,他决定对李坤暗中操作的伎俩给予一些“友好的回应”,同时“问候”一下常六。 几年前,李青龙要退出“青龙会”,李坤明里以各种理由挽留,其实是担心李青龙改旗易帜拉走他的人马,这点小心思青龙岂会不知。如月的事,让他有些心灰意冷,江湖之事不愿意再多过问,“青龙会”的人事安排更是从来不参与,即便如此,李坤也从来没有停止对他的猜忌。皮里阳秋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说穿,若即若离的维持着道貌岸然称兄道弟的关系。这张貌合神离的面皮很快将会被撕开。 李坤位于百货公司二楼的赌场正逢黄金时间,杀红眼的赌客叫喊声谩骂声此起彼伏,醉生梦死的小船在一阵阵哗啦啦响的骰子声里浑浑噩噩沉沉浮浮。 这里的侍从大多数都是以前的老人,看到李青龙带着田庄突然出现在这里,身后跟着的手下全是生面孔,但个个来者不善气势汹汹,已经心知肚明。 对这一场风暴,大部分人早有预感,一脸兴奋,亲热地靠过来:“龙哥!” “龙哥,你怎么来了。” 李青龙但笑不语,冲田庄使了个眼色,田庄一张讨巧的娃娃脸立刻显出与之前极不相称的阴狠:“砸。” 一声令下,手下的人个个如狼似虎扑上前,抄起板凳照着麻将桌子猛砸了下去,瞬间桌翻凳倒。麻将牌哗啦啦散落一地,像遍地的鹅卵石堆在绿色的地毯上。??围在身边的侍从竟然无一人上去阻拦,有的甚至觉得隔岸观火很是解气,大快人心地笑骂:“狗日的李坤,也有今天。龙哥,我们挺你。” 大部分赌客早已经看出来势头不妙匆匆离场,争先恐后拥挤着奔下楼梯,匆忙间不少人被挤倒在台阶上,眼看后面的人忙不失跌地从身上踩过去却也毫无办法。顷刻间,诺大的房间变得冷清无比,只剩下极少数没有来得及撤离的看客,哆哆嗦嗦挤在墙角。 骆良生从他们进来就已经有所预感,指挥几个手下张牙舞爪冲上前企图阻拦。仰仗李坤撑腰,骆良生早已目空一切,挤过四散逃窜的赌客,冲到李青龙面前,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们想干什么?坤哥的地盘也敢闹事儿?” 没等话音落地,骆良生的脸上就挨了一记重拳。??但是这一拳岀自谁的手他竟然没有看清,顿时两眼直冒金星。一阵眩晕袭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趁机扶住倒地的麻将桌才算稳住脚跟。 李青龙目光凌厉望着他,冷冷地问:“认清楚了!认识我吗?” 骆良生平时狗仗人势惯了,这下马威的重创己然让他心生怯意胆边生寒。现在主人不在身边,立刻乖乖的夹着尾巴收了气焰,转风使舵满嘴赔笑:“龙哥,龙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喝了点酒,脑子不清醒……” 田庄在一边恶狠狠地道:“你和常六你们的事情,要不是龙哥网开一面,你的胳膊腿,早就废掉了。” 骆良生一听,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讨好地笑着,哀求道:“龙哥,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说完,自己动手不停地抽自己嘴巴,以此乞求原谅。 田庄见状,咬牙切齿道:“忘恩负义的东西。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 骆良生停下扇在脸上的手,小鸡啄米一样开始磕头。??李青龙对骆良生这种讨巧卖乖的伎俩不感兴趣,移开目光迅速扫过人群,场内的情况己尽揽眼底。 临来之前就已经打听好,常六确实在赌场。兵分三路,一伙儿人负责砸场,另一伙在楼下放风,另外一个重要的目标直指常六。 李青龙目光犀利扫过人群,渐渐冷清下来的房间里却没有看到常六的人影。 李青龙扭头问旁边的五虎:“找到常六了吗?”得到肯定的点头他才放下心来,示意把人带过来。 田庄上去一步,照准骆良生半倔着的屁股踹了下去:“你这种势利眼墙头草,还不如一条哈巴狗,成天就会瞎汪汪。” “我该死,我该死。”骆良生磕头如捣蒜??,奴颜婢膝无所不能。 李青龙一贯波澜不惊的脸色,如海深不可测,今天则是台风压境巨浪滔天之势:“想拿李坤压我?哼!你欠我的,高兴了我可以不要,不高兴我会随时取走。” “是是是,我知道了。饶我一条狗命吧,龙哥,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龙哥,以后我们跟着你干。原来你管赌场的时候,每个月都有盈利,还给我们红包。坤哥病愈接手以后,自己吃肉啃骨头,渣都不吐给我们,一个子儿的外快都没有,还老挤兑我们。”十几个人站在那里围着青龙抱怨诉苦。 李青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这时,四虎快步走过来对着李青龙附耳低语。李青龙听完,冷冷的冲地上的骆良生问道:“起来,问你个问题。” 骆良生连忙爬起来,一双闪着贼光的小眼睛滴溜溜四下打转。 “隔壁两家是不是日本人的。” 李青龙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威胁力。骆良生反应了一下,立即肯定的连连点头。 李青龙目光如剑,厉声吩咐道:“速战速决。今天一块给我砸。” “知道了。”田庄认真点了下头,冲场子里挥手高声喊道:“先停下,跟我来。” 场子里的人听到田庄的命令,呼啦一下潮水一样涌向隔壁,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尖叫声奔跑声此起彼伏…… 常六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养神,听到有人砸场,手执铁棍跑出来迎战。但是一看对方有备而来人多势众,自己人单势微寡不敌众,随即心生退意,又得知是李青龙亲自带人砸场,马上意识到有可能是冲他而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保命要紧。常六悄悄扔下手中的家伙,夺路而逃,迅速跑至走廊尽头准备跳窗逃跑时,却被追来的五虎几个人死死擒住。 李青龙一步步走近被按紧在桌上的常六。常六面如死灰,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一脸冰霜的李青龙。 李青龙每一次迈脚,都让他觉得步步惊心如临杀场。 李青龙来到常六跟前,眼风凌厉让人胆寒:“我为什么找你,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童年的经历,曾经是常六无法回避的痛苦,但也造就了常六暴虐但轻易不肯屈服的一面。尽管拼命挣扎着,仍无法逃过一条胳膊被强行扯平在桌子上的命运。常六知道,任何反抗都将无济于事,冷漠地翘了一下嘴,一脸嚣张高声反驳道:“清楚怎么了,不清楚怎么了?即然犯到你手里,随便!皱下眉头枉称男人。” 常六话音还没落地,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锋利的尖刀穿透他的胳膊,硬生生的扎进坚硬的红木桌子。常六紧咬牙齿,脸上的肌肉因僵硬的抽搐而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明晃晃的从额头淌下来,受伤的胳膊更是颤栗不止。血顺着桌面淌下来,草绿色的地毯,渐渐变成了深褐色。 常六呲牙咧嘴忍着剧痛,放弃反抗,他看到了面前这个人眼中一触即发的凌厉杀气。本身己经处于劣势,不切实际的反抗只会给自己更快招来杀身之祸。他更知道,李青龙若不是手下留情,这一刀完全可以扎在他任何的致命位置。 李青龙没想要他的狗命,只是想给他一些让他能牢记不忘的教训。 李青龙冷冷地说了句:还算个男人。同时,伸过手紧紧握着刀柄,猛的一用力,把穿过他胳膊的刀子瞬间又拔了出来。 常六咬紧牙关浑身哆嗦,一只手用力握紧自己受伤的手臂,弓下腰痛苦地呻吟:“你还不如一刀杀死我痛快。” 李青龙咬牙切齿,沉声斥责道:“刀扎在身上疼,扎在别人心上一样疼。”说完,缓缓收回覆霜的目光,铁青着脸带着自己的人大步离开。 骆良生点头哈腰满脸赔笑,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出门转弯渐渐消失,这才回过神来,小跑来到常六跟前,急急地问:“六哥,怎么办?叫警察吗?” “叫你个头。滚!”常六气呼呼地骂道。 如果不是胳膊刺骨钻心的疼,他真想立刻把面前这个狗东西撕成碎片,在脚底下踩上八百遍。想想他刚才死皮赖脸的奴才相,常六就觉得一阵恶心。他不敢自称英雄,但他绝对鄙视这样的人渣。 一伙人,迅速离开李坤的赌场,有伤的由专人送去医院,其余的立刻解散速回个家。平时他们都各有各的谋生,有大事的时候才聚在一起。 晚风吹来,望着地上并排而行的四条人影,每个人心里都不由得一阵唏嘘。时过境迁,曾经威震一方的六虎如今只剩下了四个人。 五虎打破沉默,半真半假地调侃田庄:“你离开茉莉是明智的。单贵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否则,下一个就该你啦。” 兴许是深有同感,田庄虽一脸不悦,怅然地叹了口气,但对五虎的话倒没做反驳。想起李坤的所作所为,不由的心生怨恨,忿然作色道:“当初我们可是拼了命为‘青龙会’打下江山。‘青龙会’能在上海滩牢牢扎下根基,李坤做了什么?他个人有多大贡献?都是这些兄弟们齐心合力用命打下来的。” 白净面容书生模样的四虎,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这就是所谓的盛名之下难久居。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天天受到控制他照样会坐卧不安如哽在喉。这么多年,我们毫无外心,他哪一天不是时时刻刻防着我们。” 这本来是个沉重严肃的话题,大家闻言望向他时,却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李青龙借着月光才发现,四虎的眼镜碎了一个镜片,独眼龙的造型确实极具喜感。 “你赶快摘下来吧,别戴了。那样子能把人笑死。”田庄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四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紧接着,理直气壮一本正经的自嘲道:“这样至少还有一个能看见的。摘了,灯就灭了,一片乌黑。” 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加上深入人心的造型,已立刻从好笑升级滑稽,几个人爽郎的笑,在风中无拘无束快意轻扬。 等大家都笑够了,原地聊了一会儿后,四虎五虎一起离开。田庄租住的房子离这里不远,两个人正好顺路同行。 “李坤那老东西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他没有摸清咱们底细,暂时不敢贸然下手。” “你怎么能肯定,他还没摸清底细?” “被动的用一些小动作分明就是在试探。我们一直不做回应早已经让他日夜难安,生怕以同样的手段回赠他。他如果聪明的话,会知道这次袭击是在警告他。” 田庄欣喜地扬眉,高声问:“若要继续按兵不动,他岂不是成天提心吊胆杯弓蛇影了?” 李青龙摇了摇头:“未必,他做了亏心事,提心吊胆是肯定的。继续按兵不动,他也会认为我们是势不如人畏头畏尾,那样于我们也是不利的。只要他暂时收手,我们要继续忍下去,直到有机会。” 李青龙对眼下时局的分析只说了一半,还有另外的事牵扯着他对局势的布控。表面一如既往的稳住青橙,暗中还要尽快摸清她的各种脉胳,横山和她的关系也要查,而这两个人这一段异常沉默。李青龙感到这是两座沉默的火山,随时会有意象不到的爆发。这次警告能让李坤有所顾忌暂时消停,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三哥,我就服你。”田庄这句话不打折扣出自真心。 李青龙沉声道:“都以为加入一个组织凝聚力量,能让自己变得强大,拼了死的卖命,殊不知个体的强大是别人所要利用的、也是他憎恨打压的。” “这只该死的老狐狸,早晚收拾他。”??田庄忿然。 “他日夜担心的就是这个结果,汽车刹车虽没有证据,但放在他头上一点也不冤枉他。” 田庄止步,谨慎地问:“你怀疑刹车是和他有关?” 李青龙也停下来,望着田庄,意味深长道:“他暗中所做的手脚,又何止这一件?” 田庄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如果不是夜色的掩饰一定能看到他的紧张:“还,还有什么?” 李青龙侧过脸,耐人询问地冷笑,“还有什么,我知,你知。” 李青龙淡漠的注视,耐人询问的笑,似有所指的话,都让田庄隐隐感到心虚,脸皮一阵红一阵白,忽而冰冷忽而灼烫,后背不断渗出冷汗。 “历朝历代很多皇帝都杀掉和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功臣,这不是巧合,这是人性的规律。大虎原因不明意外身亡,单贵也被他借茉莉的手除掉,李坤早已经按捺不住动了杀心。” 两个人正说话间,远远的就看见慕容琪慌慌张张朝这里奔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比划着冲两个人大喊:“龙哥,出事儿了。” 李坤一直在寻找机会除掉六虎,但是李青龙办事缜密滴水不漏让他无机可乘。李坤得知赌场被砸带人赶到时,骆良生一把鼻涕一把泪,添油加醋地把情况陈述了一遍。 李坤眼中闪过毛骨悚然的凶光:“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李坤忍痛割爱把“夜上海”改名异姓,是为堵住杀死单贵的漏洞,赌场管理权移交常六的决定,虽然有个貌似合理的借口,李青龙当面没有表示丝毫不悦,但李坤知道两人之间的冰面已然不可避免的形成裂痕。一山二虎之势终将会由一场恶战来昭示乾坤顺应天意。李坤没想到的是,自己抢先下手的计划还没找到良机,一直忍而不言的李青龙突然不动声色向他袭来一刀。李青龙这次突袭竟然没有走露丝毫风声,也让他不得不佩服。 李青龙下的这步棋,有一石二鸟的战术。可以看做是一次对对方的警告,不要再得寸进尺。也可是一种势不如人的假相,目的是引诱对方不明就理的情况下进入陷阱一网打尽。 李坤一言不发,暗自分析着眼下的形势。常六己经去了医院,赌场的其他兄弟默默收拾着一地狼藉。 骆良生觉得自己的煽风点火正合李坤心意,只要稍做推波助澜就能一雪耻辱。一步一趋紧跟在李坤身后:“坤哥,李青龙目中无人,一定要杀杀他的嚣张气焰……” 李坤停住脚步转回身,貌似微笑地看着他。骆良生小心翼翼干笑了两下,还没等到该有的奖赏,李坤坚硬的皮鞋已经重重地踹了过去。不过,更让他胆寒的是李坤怒气冲冲地咆哮:“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啊?滚!” 骆良生像一条失宠的狗,夹起尾巴蜷缩身子,沮丧地爬起来远远躲向了一边,闭紧嘴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第132章 阳光逐去黑夜。 梅月婵依然保持侧卧的姿势,雕塑般一动不动。如狂风吹落的花朵,一言不发无精打采,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被什么塞满。什么是命?所有未知的卒不及防一一经历过了,就是她的命。 李青龙担心她做傻事,寸步不离,独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凝视着她,偶尔到院子里点一支烟,很快的猛吸两口,掷在地上捻灭又转身回来。慕容琪送来的饭梅月婵一口未动,他都按时吃完,他必须时刻保持精神清醒才能应对各种突如其来。 太阳一点点倾斜下去,如期而至的黄昏,短暂到可有可无转瞬即逝。 晚饭时,小芬跟着送饭的慕容琪一起回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望着一动不动只留后背示人的梅月婵,不知如何是好。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女人是个勇士,蕙质兰心、蓬勃旺盛,此时却如一朵凋谢的花奄奄一息。 小芬鼻子一酸,心中感慨万千。刚想说点什么,李青龙默默制止了她。等慕容琪给小兔子放完树叶,两个人便默默离开了。 外面发生什么,梅月婵心里都清楚,她只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别人把她当个隐形人或不存在更好。她拒绝任何人目光和心灵的触碰。但她更清楚,生活无可逃避,她还要面对,心里流着血也要开出花。 少秋受了那么多苦,自己必须坚强起来,不然他的苦就白受了。虽然她依然觉得心里很痛,还是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缓缓坐了起来。 李青龙正点亮桌上的蜡烛。微弱的光足以驱散浩浩荡荡的夜色,燃亮一段尘事。 听到唏唏嗦嗦的声音,李青龙疑惑着回头,眼中闪过的欣喜被他努力逼了回去。这个时候,外界任何的情绪都会刺激到她。 “已经一天了,吃点东西吧。”李青龙试探地问。声音平和,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其实平静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一天中,他这样的询问,都被她摇头不语冷拒。这次她终于,强打精神点了点头。 “嗯。” 刚欲起身,始料不及的眩晕让梅月婵险些摔倒。她不得不将飘忽的身体靠在床头。水米未进精神憔悴,稍微一动就会觉得冷汗淋淋头晕乏力,呼吸不稳。干涩苍白的嘴唇失去往日的润泽。 梅月婵扶着床边闭上眼睛,缓解自己的无力和眩晕。那么多的苦难,都不曾压倒她,此时,反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已让她乏力不支摇摇欲坠。 李青龙望着她苍白如纸的面色,轻声道:“不用下来了,我喂你吧。” 梅月婵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忧郁。手又冰又湿,浑身像刚从冰水里拿出来直冒寒气,细挺的鼻子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这样有些强撑,让李青龙心疼但也欣慰,说明她没有放弃,她在找回自己。没有谁能打倒她,除非自己放弃。 滴水未进己虚弱至极,心里的创痛让她伏地不起更没有心思进食养护自己的身体。坐在对面的梅月婵,每一勺都吃的很艰难,分好几次才能下咽。简单的进食更像是在逼迫自己做一件极不情愿的事情。浅浅的吃完小半碗粥后,不肯再吃。 窗外,夜色苍茫。 微弱的火苗在两个人眼中无声飘渺,象极了苏州河天尽头水波中的渔火。安静、苍凉。 “谢谢你。”梅月婵望着眼前这个寸步不离守护着自己的男人,心底划过一丝愧疚。 李青龙安静地望着她,不语,怜惜在眉头眼底凝结。心里他真不愿意看到她如此,任何办法只要可以抚慰她此时的伤心,他都愿意,但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无能为力,??因为他的心也随她一起疼痛而无法触碰。 房顶的灯,突然亮起来,整个屋子瞬间,变得光明透彻。 李青龙吹灭桌上的蜡烛,试探地问:“刚才飘了一点小雨,想出去走走吗?” 夜色阑珊的弄堂里,两个落寞的身影,披着月色沿路漫无目的的走着,往事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过了很久,梅月婵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衣店的门口。“周记衣庄”的招牌在灯火的映照下依稀可见。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相同的位置曾挂过“梅家衣庄”的招牌:坠儿搂着小黑,扬起脸望着她,甜甜叫道:娘…… 梅君低头埋首缝衣做袿,望向她时巧笑嫣然,芳唇轻启:姐…… 常六、魏敏,荣二发,虾米、王奎,青橙,各种嘴脸也均是从这里悉数登场…… 大红的花轿甚至来至门前,姜少秋抓着她的手,痛楚坚定的说:我带你走…… 一段段画面在眼前闪现,那么多鲜活的面容栩栩如生,那么多往事仿如昨日,依稀痕迹在一片巨大的空白中嘎然而止。所有的纷乱繁杂都被风吹散,纷崩离析,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单的伫立着,迎风列列,悲壮而孤寂。 “故人堪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空空的十字街头,深深的孤单和无助让梅月婵再次泪目。人间拥挤而她的心空如荒原,????世界之大,自己形如漂萍轻如落叶,突然间无处安放。 回来后己经夜半,昨天摔倒时被瓷片割破的伤口,梅月婵一直拒绝处理。李青龙调了些盐水,先把她手腕和掌心的伤口做了清洗,撒上药。 最大的一条伤口在她的右耳下,脸颊与脖子的交界处。 梅月婵扰起后脑的头发侧过脸,露出暗香凝脂的脖颈。伤口的正下方明显可以看到一条微微隆起的血管,瓷片的力度再深哪怕一丁点,后果不堪设想。 李青龙微凉的手指拂过伤口处,梅月婵下意识的浑身一紧向一边躲了一下。李青龙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沾着盐水的棉花碰到伤口时,梅月婵抿紧双唇,眉头拧成了疙瘩,新鲜的血从干干涸的血痂下快速的流岀来,象红色的眼泪。 “竟然还有一小片瓷嵌在肉里。” 李青龙说话时,口中温暖的气息扑向她的颈间。她能感觉到猛的一疼,硬硬的东西被他夹了出来。 梅月婵不由转回头,想去看一看那曾经嵌在她肉中的瓷片。 “嗯?”转头的瞬间,李青龙的鼻尖轻轻从她脸庞擦过。男女独处本就尴尬,冰冰凉凉的触碰,像一束电流在血液里猛然穿过。两个人都一下愣住了,李青龙的手停在空中,无语的双眸中多了一种温柔。 梅月婵一窘,还没有看到瓷片立即错开了对视转回头。 李青龙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和柔软,把伤口清洗完洒上药。他知道,她故意回避过的,需要时间一点点回味,重新体会,一点点蔓延与扩散。 伏在凳子上的李青龙稍微的一点动静,都让她觉得惊心。那双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又压抑的握成拳头,俯下的热唇一拳之隔将要触到她时,忍耐着僵硬在原处。她独有的香味唾手可得,但又恍如隔世。她能感到汹涌温热的呼吸却一动不动不敢睁开眼睛,直到那个人,悄无声息退了回去,重新坐回凳子上。 李青龙知道梅月婵没有睡,她在拒绝,以无声的方式。梅月婵含泪为他清洗枪伤的一幕在李青龙心间最柔软处无法挥去,一幕幕往事在血液里千回百转。 夜色里有叹息悄悄划过胸臆,如释重负。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懂得她沉默的含意。 天色微明,梅月婵就起了床。事情己然如此,消沉和没落不能挽回和改变什么,她曾经有过预感甚至梦到过不堪的情景,但真正面对时仍这么始料不及痛彻心扉。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自己的心变得沉重疼痛。更重要的是她继续消沉下去,这个人会一直守着她。看他伏凳而眠她心有不忍,孤男寡女也多有不便,何况她的心现在放不下别人。 “真的要去上班?”李青龙有些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看梅月婵果断点了点头,突然翘起嘴角一脸玩味看着她的眼睛:“也好,省得提心吊胆。” 梅月婵到“玉玲珑”时,赵一曼正通知大家开会,她正为筹备己久的上海市首届服装大赛做最后动员。 “我们现在最大的竞争对手只有两个,盛世华侨是合资公司,主打西服,晚礼服,另一家是周鼎轩三个人合伙的公司。这次服装比赛,是有史以来第一界,各界领导非常重视,影响力之大宣传之广也前所未有,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遇,“玉玲珑”不止要拿名次,更要以实力与口碑碾压同行。比赛成果大小将决定以后我们在市场的占有率,我希望大家齐心协力,不止保住此前我们的市场比率,而且要继续拓展疆土一举突破上海市场50%的占有率,力争在年关前走出上海进军京津汉以及未来更广阔的天地。” 赵一曼在会议上的发言澎湃激昂鼓舞人心,每个人都热情高涨信心大增。会后,赵一曼单独留下梅月婵。 “你已经有了画册女郎的经验,这次的服装比赛我本人希望你一定要参加。” “不是请了两个电影名星坐阵的吗?” “嗯,是。但是说实话,我对她们并不满意,只是借用她们的名气。“玉玲珑”这个品牌在我心里不止是挣钱的工具,更是我对人生的厚重解读和不屈的憧憬。有挣扎有不屑,爱恨交织无法言喻。在我心里,能浑然天成完美诠释服装语言的人选,依然是你。” 梅月婵犹豫了一下,一脸落寞,推辞道:“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恐怕穿不出什么感觉。让你失望了。” “等一等,名额我给你保留着,你考虑一下,比赛结束之前我希望能看到你上场。我们的服装要想走得更远,对外宣传非常重要,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就在等待这一天。相信我的眼光,我们的合作将是天衣无缝无可匹敌的。我可以拿出10%的股份给你。你如果觉得少,15%甚至更多也可以商量。” 在商界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赵一曼,一向以果敢雷厉风行善于交际的铁手腕,为自己的“玉玲珑”打天下,很少说出这么感性柔软的话,低头求人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 梅月婵望着眼前充满期盼的赵一曼,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她的思维有些混沌滞重,恍惚无法名状。15%股份的诱惑像跌入一潭池水,水花一落便又风平浪静。 (二) 梅月婵还在下班的路上时,小芬和青梅己经回到家等着她。青梅先天性的病症医生也无力回天,幸运的是孩子没事,安神宝胎即可。想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小芬仍然心有余悸,吓死我了,四个字不时挂在嘴边。 青梅忍不住问小芬:“我犯病时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 小芬迟疑了一下,显然是担心实话实说伤害到青梅,又不想违心说谎,最后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想想,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急忙若无其事的干笑着摇了摇头。 青梅忧郁的眼睛闪过一丛黯然。不用再多问,永还不会有人告诉她,她无法感知却又极力想知道的那一刻。 青梅理解地笑了一下,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嗔怪道:“瞧你,简单的事情弄得多复杂。不会怪你的,我问过阿琪他也不告诉我。那个时候我毫无意识,自己根本什么也不知道。”青梅好像觉得这样的词语形容那种状态有些过于轻描淡写,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那个时候,好像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然后又起死回生。” 小芬一听,惊讶地瞪大眼睛连连摆手,一脸嗔怪:“呸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青梅反倒满脸不在乎,笑嘻嘻道:“想一想我的命真大。也许上辈子我是猫变的,都说猫有九条命嘛。?我已经用过好几次了,不知道还能再用几次……” 说话间天上飘起细雨,淅淅沥沥的打湿了降临的夜色。每个雨滴落地之前都有一个磅礴的故事,只是,有些被不期而遇的脚踩进淤泥。 晚饭非常丰盛,李青龙亲自去酒楼点的菜,四荤四素外加油豆腐粉丝汤,主食除了米饭还有小笼包和生煎馒头。慕容琪不断给青梅夹菜,像一对小冤家。梅月婵再努力挤出笑意,仍遮掩不住心中汨汩的落寞,小芬再是大大咧咧也感觉到了她的疲惫和凄婉。????????生怕自己再说错话惹出事端,小芬有些拘谨,象个犯错担心受罚的孩子,一反常态只顾低头把白米饭向嘴里扒拉。梅月婵夹她爱吃的牛肉放在她碗里后,小芬立刻顺阶而下活蹦乱跳起来,满嘴姐姐长姐姐短。 雨声不的敲在冰凉的地面,房顶上,人心上,甚至梦里面。 李青龙和慕容琪一同离开后,插上院门熄了灯,三个女孩子躺在床上很久却都无法入睡。 “谢谢你梅姐姐,阿琪和小芬都告诉我了。要不是你,我那天恐怕凶多吉少了。梅姐姐,你是做过大夫吗?” “哪有,瞎打误撞罢了。小时候养过几只小鸡,不小心踢到或被小狗用爪子拍到就会抽筋气绝身亡。后来又发生同样的事,祖父是郎中,当时正好从药房回来,交我这个方法,那只小鸡果然活了过来。事发突然别无他法,就在你身上试试。” 小鸡的故事让小芬彻底放下修练未满的淑女外衣,哈哈大笑一边在床上打起了滚,青梅也跟着忍俊不止,唯独梅月婵沉在夜色里郁郁寡欢独自出神。 小芬恹恹地说,小狗和鸡是不合的,会咬死小鸡。梅月婵无精打采地说:“并不是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鸡狗猫,他们彼此很亲,不会互相伤害。它们和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青梅也有过同样的经验,补充道:“是的,小芬。我小时候也养过,别人家的欺负过来,它们还会互相保护呢!” 窗外好像起风了,夜雨借着风势忽大忽小,冷从地面至天上,浩浩荡荡。 “你表哥还好吗?”??????梅月婵缓缓的声音,在幽幽的夜色里轻轻传来。 “我根本见不到他。”??????小芬把被子往胸口拉了拉,有些委屈地说:“从这里回去以后,我只在结婚当天看见他,然后直到走都见不到他的人。”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让梅月婵泪如珠落:“他不受拘束惯了,那样能要他的命。”过了会,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等时间久了,慢慢习惯就好了。” 小芬不声不响的在夜色里坐起身,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表哥是被逼婚的。” 小芬的到来卒不及防,让一切都乱了。大家没有心情和时间仔细询问有关的事情。现在听小芬一说,梅月婵和青梅备感震惊,梅月婵猛的坐了起来,喃喃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表哥回去以后,才进家门就立刻被控制了自由,是于馥丽的父亲和我姑父设好的圈套。家里把婚礼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拿你逼迫他,他是被逼无奈的。并且,于馥丽一日不生孩子,他一日不能出姜家大门。”小芬越说越伤心,埋脸埋在膝盖上擦了擦,泣不成声:“这些都是听阿更说的,连他也不能经常外出,我只见过他两次。后来,我们家也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怕难逃表哥的噩运,连夜偷偷离家出走了。” 小芬所说的一切组成了一个个画面,在梅月婵的眼前一幕幕上演,缘已至此随风飘散,但她的心为什么仍然那么疼?仍然会为姜少秋的遭遇觉得心痛。在这一场人为的桎梏中,受伤的不止她一个。 逃得过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又有几人?赵一曼那样的当初也是难违父母之命,姜少秋那样羁傲不训的人不得己也要屈从。他们都有留学的经历,一些耳闻目染的温暖已不动声色的在思想中扎根,但身边以及周围人均墨守陈规的事,自会认为天经地义,任何的异样就会被视为大逆不到有违纲伦,甚至群起而攻。 小芬虽然逃离家庭,但她的安全仍然让人担忧:“你家人迟早会找到这的,你姑妈认识我这里。你来的事,郑大哥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小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我们一直写信联系。” 梅月婵恍然大悟,试探道:“你来,是想投奔郑大哥吧!”小芬捂住脸不说话只顾吃吃地笑。 “我上个月跑出来的,快两个月了。故意绕行好几个地方,怕他们找到你这里来抓我回去。我,我反正不想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好吧,我明天去见一下郑大哥,看他什么反应。等他来了,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 第133章 第134章 远在广州的墨家以拐骗幼女要求警察处理,马天明不可能一直拖延不办。 小芬一边担心家里人找到这儿,一边对郑成功感到失望,眼泪汪汪委屈不已,决定回家接受命运的安排。临行前,小芬要求不通知郑功成,她一个人静静地来,一个人静静的走。 “你如果愿意留在这里,我和青梅都能帮你。” “不了,这是个让我伤心的地方,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我当时听到消息,直接就跑掉了。她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如果宁死不屈和他们对抗,想必他们也舍不得委屈了我。” “好好和家里人说,千万不要极端,照顾好自己才有抗争的本钱。” “嗯。” 到了火车站,小芬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却不得不挥手向梅月婵和青梅告别。??????????眼看又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各奔西东,从此缘分散尽天涯相隔,大家心里都很难受。 半个月,就是青梅的生日。她想籍此做最后的挽留:“小芬,和我一起过完生日再走吧!” 小芬疲惫地摇了摇头,残淡的笑像一朵褪色苍白的花:“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儿了。”说着,含泪摘下脖子上的玉佛,亲手给青梅带上,不舍地说:“你别嫌弃,这都是新买的。算我送你的礼物。”??????????然后又退下细白手腕的玉镯,拉过梅月婵的手,戴在她的腕间,泪目道,“梅姐姐这是送给你的,我不会忘了你们,你们也要记得我。给我写信!” 青梅忍不住问:“小芬,你几月生的?我回你什么礼物好呢?”??????????小芬说,我是二月生的。 这个日子让青梅难以置信,表情怪异地扫了一眼梅月婵,诧异道:“你比梅姐姐生日还早。我前几天刚问过,她是五月。” “啊?”小芬一听,忍不住破涕为笑。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梅月婵年长于她,口口声声姐姐长姐姐短叫了一年多,竟然比自己还小,一下子觉得有些难为情,询问似地望向梅月婵。梅月婵不语,清甜的笑容已是答案。 小芬觉得啼笑皆非,难为情地撅起嘴巴,嘟囔:“感觉你很成熟,像姐姐的样子。” 小芬圆圆的苹果脸,一双杏目再加上红嘟嘟倔起的嘴唇,如她喜欢的洋娃娃一样,可爱至极。 梅月婵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在耳后:“可能一个人成不成熟不在于年龄,在于她的经历。一路保重。”顿了一下,心中涌动不息却无处诉说的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简单匆深情的叮嘱:“回去后,去看看你表哥,劝他少喝点酒,照顾好自己。他心里委屈。记住,小芬。” 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梅月婵已泪花盈动,但她强忍着没有让这防不胜防的脆弱流出眼眶。 心中纵有似海深情,只能自己默默体味。一场宿命的缘深份浅,也曾繁华如梦,但此时只能饮恨诀别化作一场云烟。 当初在广州时,姜少秋闻听她婚姻的遭遇,曾经向她讲过一个名叫赵五贞的姑娘,那个悲壮的故事,令她无比震惊,至今难忘。1919年11月14日的长沙,南阳街眼镜作坊,年方21岁的赵五贞,因不满父母包办婚姻,将她许配给一个大自己20岁的男人。多次反抗无果,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出嫁当天在花轿中用剃刀刎颈自杀。 当时讲这段故事时,姜少秋脸上,显现一种平时少有的沉郁。鼓励她,要为自己的命运和婚姻争取自由。 事过境迁,谁料想,那个曾经鼓励过自己的少年,竟然被这种冷酷无情的冰雨,绞杀而为人的熠熠光华。 “嗯,我一定去。再见了。”小芬不舍地点了点头,生怕淬不及防的脆弱再次决堤,冲她们俩挥了挥手,捂着脸,头也不回的随着人流挤进熙攘的火车站。 拥挤的人群里,再也不见小芬的身影,梅月婵和青梅才怅惘的收回目光。 冬日的太阳瞪着通红的眼睛,透过薄薄的晨雾,凝望着人间一场又一场生死别离,徒劳无功无动于衷。 浓艳的朝霞很快消散,两个无奈的影子沿着来时的路,沉默着缓缓而行。??火车鸣笛的声音早已经散尽,它将按照自己的方向,一去不回。 这个清晨,过于静谧,以至于让人怀疑,这场分别可是昨晚一场苦涩的梦? “小芬呢?”一个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从背后传来。两个人抬头一看,一时间,不知该为这突来的惊喜感动泪目,还是该为他晚到一步而惋惜遗憾。 几天来,郑功成也无比纠结。因为年青懦弱曾经与第一个深爱的女孩插肩而过,这一次,他一定要鼓足勇气抓住自己的幸福,否则将同样又是一场他终生频频回望却无法解脱的痛苦轮回。 候车室已经空空荡荡,三个人焦急的在站台上寻找着小芬的身影,快要绝望的时候,居然在一处角落的长椅上,发现了靠着椅背歪头甜甜入睡的小芬。被叫醒后的呆萌模样和因为睡着错过火车时间的经历一样,简直让人涕笑皆非。 在她旁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位衣衫单薄形容枯槁的母亲永远安眠,黑夜收留了她千疮百孔的生命以及所有附加的痛苦,怀中婴儿瞪大惊恐的眼睛发出无助的嘤嘤啼哭声,她永远也听不到了。 大家的心也迅速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撕开,轮番的怀抱都无法安慰这个小家伙的惶恐不安和哭声。他虽然还不会走路,心里却已经刻下母亲的模样。一双瘦弱的小手,始终执着的伸向无声息的女人。 轮换到小芬时,这种让人心碎的呼唤在她最不合格的姿势、并不情愿的臂弯里,竟难以置信的得到安放和遏制。 小芬耸起眉头,有些哭笑不得又充满了新鲜的好奇。 这一趟错过的火车,冥冥中翻动生命的另一场转折,谁又能说,每一场江湖的相逢不是宿命的邂逅。一条生命就在这样一个宁静而寻常的夜晚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望着幽冥两隔的母子,梅月婵再一次深刻的明白,每个人生命都有匍匐的黑夜。生与死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 “我想收养这个孩子。” 小芬的声音很小,有些怯怯的。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她自己也不能肯定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是否是一时冲动。 一个未婚的女孩,能不能照顾好尚在怀抱中的婴儿另当别论,闲言碎语足以淹没她的勇气,比这些更让她纠结的是眼下郑功成的态度。 郑功成小心翼翼,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小芬认真想了一下。 “我,我想收养他。”小芬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恳求的望着郑功成。 小芬的脸上浮现着坚定的神态。 这个冒昧的问题让郑功成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刚有点眉目,无缘无故节外生枝多出一个孩子。 “郑大哥,我们一起养他吧。看到他,我就想起了我自己。我亲生母亲生完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父亲的四姨太,就是我现在的母亲,她的孩子不幸天折,却再没生育。于是我就过寄给了她,她对我视如已出。虽然不是嫡出。哥哥们仍对我倍加疼爱。郑大哥。”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快乐的女孩,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凄凉身世。这个都心寄锦上添花的世界,几人愿意抚慰陷入沼泽的手。 小芬移开放在怀中婴儿脸上的目光,肯切渴望地望着郑功成:“这个小生命,我们收养了吧。” “我们能把他养活吗?一时冲动容易,能不能把它养活?唉――” 郑功成并不排斥这个不幸的小生命,但是抚养他长大谈何容易。小芬娇生惯养,生活技能一无所知,自己仍是个大孩子而已,能不能把这孩子养活真是个问题。 “我是什么都不会,但是可以学呀。做饭洗衣服我都可以慢慢学,我还可以教他英文,画画,弹琴。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学会。”小芬语速很快,认真着急地望着郑功成,再次信誓旦旦的恳求他:“未来的生活我什么都愿意学,因为我想照顾你。我也不再是墨家的小姐,而是你,郑功成的太太。” 小芬的一番话让人为之动容。郑功成虽然还是不放心,事已至此,又不得不一脸宠溺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突然觉得小芬一瞬间长大了。一个女人肯放下娇贵的身份和他相依为命开始平凡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份情谊更值得珍惜的。 出火车站时,阳光直直的照在人脸上,梅月婵眯了下眼睛,她能听到阳光微动的声响,干净的天空是对人间的一种安慰,让人百感交集。 郑功成把旅社和房产的所有手续,亲自签字按上指印,移交梅月婵代管。两个人也为婴儿寻到了可心的奶妈,??????他们要去的地方,选择了大洋彼岸小芬曾留学的英国。 在送过梅君的码头,大家一起见证了他们幸福旅程的开始。 黄浦江水平静而安详,一群群水鸟在水天之间盘旋飞翔,几尾羽毛象一曲尘缘旧梦,华丽无声的飘落下来。夜雨清洗过的天空,湛蓝而干净,又一个新的黎明,容光焕发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35章 西山梅园距离服装比赛的会场并不是太远,只是远离城区稍显偏僻。迎面而来的风中除了凌冽的寒气,浸着若有若无的梅花的幽香。 这一年冬天异常寒冷,许多地方战乱频发,灾祸连连。失去家园的流民,不得不扯家带口离开故土四处逃生,上海也涌进了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或者偏僻的山坳,支起木头苇草做顶,在简陋的窝棚抵御寒冬。无论大人孩子均是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看到穿着整齐的梅月婵,他们象看到了异物,目光即好奇又羡慕,但很快就恢复了冷漠各行其事。 战火已让他们流离失所,更无瑕对陌生的人产生兴趣。 再有一周,便是年三十,许多人对新年充满了期盼与祝福,这里只有一如既往的冷清和凄凉。 梅月婵远远望着打赤脚的孩子和大人,想起了自己当初离开家时,一步一回头的不舍和一路上的艰辛。她们无助凄惶的眼神,像一道光照进心灵深处,多么熟悉的感觉。好多年,她都在那样的水深火热黑不见底中挣扎。 当走近的时候,梅月婵只是把包中的饼干连袋一起掏了出来,分给站在路边的几个高低不一的孩子,为了让他们安心的接受自己的礼物,她故意问道,你们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姐姐从这里过去吗? 孩子们默然摇头。梅月婵摸了摸孩子沾满土和杂草的小脑袋,顺着蜿蜒的小路,向山上走去,再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她不想让自己目光中不小心流露的任何情绪,打扰到他们平静的生活。 当初繁华渐去物是人非,自己落魄流浪之时,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别人的目光,无论是同情还是鄙夷,都会让人尴尬与不安。 造型各异的梅树从路边延绵到远处的山坡,粗糙的枝条上,新生的卵形花蕾小如豆粒比比皆是热闹纷繁。紫红色居多,含苞待放的高居枝头鲜艳夺目;稀疏初开的梅红花态靓丽如蝶,层层疏叠,暗香盈动,淡水红的花丝隐约可见。朱砂梅最为抢眼,仙姿卓越,在一片玫红的衬托下显得极为惊艳。 这样的美景闲情,梅月婵却无心浏览,目光在梅林间匆匆一瞥,也只为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中找寻奈凉红色和服的身影。 不知不觉间,梅月婵焦灼疑惑的背影渐渐走向了梅园深处。 是不是奈凉和自己一样侥幸逃脱,偷偷约自己在这里见面?奈凉,你在哪儿? 来的一路上,甚至直到此时,梅月婵心中依然在问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她希望是,她希望奈凉平安。 望着抱在怀中的红色和服,梅月婵陷入犹疑。要是青龙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帮她拿个主意,他的沉稳成熟霸气让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信任。何况奈凉也是李青龙的朋友。赵一曼曾经莫名其妙的对她说过,李青龙心里一直惦记着另外一个女人。????梅月婵猜如月,赵一曼否认:“如月的事情在很多年前,那时我还不认识青龙。青龙忘不了如月是另一码事,他后来遇到另一个女人。” 难道是奈凉? 梅月婵一边留意着路人,一边想着有关奈凉的事情。 寺庙门口有两棵百年菩提树,老魏在树下焦虑地向这边张望着。想在人群里找到拿红色和服的女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红色和服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这个女人更是面貌不详素不相识。老魏像囚在笼中的狼,内心极度不安,表面上却又不得不故作镇定从容,等待着消息。 从踏入梅园的一刻,梅月婵就引起了某些目光的注意,她抱在怀中的袋子始终没有打开,谁也无法断定里面究竟是什么。 老魏得到照片中的那个女人出现的消息,随那发出指示:想办法靠近她,弄清楚是不是和服。最好不要闹得沸沸扬扬,一旦确定目标一定要干脆利索,完事以后迅速推下山沟。 路过的人寥寥无几,梅月婵注意到前面不远处,头戴礼帽身着长衫的陌生男人,想和自己搭话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停住脚向周围看了一下。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顾向前寻找,竟然没有留意身后何时紧随另外一个男人。看到她突然望向身后,穿着灰色长衫的年轻小伙子迅速把脸别到一边。 梅月婵感觉心通通跳的厉害,总觉得这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带给她一种不安全的压迫感。正想快速离开,前面的男人已经站在她的旁边。身后是墙,两个人呈45度角对她形成夹击。 带礼帽的男人突然问,姑娘是来赏梅还是找人? 难道他们和奈凉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奈凉约自己,为什么不亲自来见?这个仅一步之遥头戴礼帽的男人,乍一看像是随口一问,但他目光中的警惕和尖锐,像等待猎物上钩的猎人,更像一触即发的猎夹。在他的口袋里,一只已经上膛的枪口正对着梅月婵,插在口袋里的手随时轻轻一拨扳机,子弹就可以穿过衣服毫不费力射进对面的胸膛。而于此同时,后面男人握在手中的另一把枪,也会在同一时刻对准她的脑袋,扣动冰冷的扳机。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香客不断的古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梅月婵没有着急回答,灵机一动,平静地说:“我不找人也不赏梅。前来还愿。” 这个回答让问话的男人颇感意外,竟然愣了一下,有些失望,迟疑地捏了捏自己的礼帽。 梅月婵越发觉得两人可疑,决定迅速离开这惊心动魄的地方,到庙里暂避。 “梅月婵。” 梅月婵闻声转回身。尽管距离很远,她还是一下就认岀了李青龙的身影。 李青龙和梅月婵一起返回礼堂后,五虎匆匆告诉李青龙,苿莉说青梅受伤,人很清醒并不严重,慕容琪陪在医院。田庄将车开走去向不明,李青龙只好找了辆洋车赶往青梅所在的医院。路途中阴差阳错偶遇同事,从他支支吾吾的表情,李青龙立刻意识到有问题瞒着自己。 逼问下,联络员才说他们今天有行动,暗杀“樱花”。“樱花”究竟是谁如今还没有确凿的证据,竟然暗杀樱花?况且,这次行动为什么他毫不知情?是工作疏忽还是故意隐瞒? 本来就对这次行动心存疑虑的联络员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老魏,怀疑上次照片上那个女人,大家都觉得过于鲁莽,是他逼着去的。西山梅园,要不你快去看看吧,别真的出什么乱子,我们也得跟着受牵连。” 李青龙听到上次照片上那个女人这句话,一刻不敢怠慢,蹬着自行车飞似的奔向梅园。青梅身边有慕容琪照顾暂时不会出乱,梅月婵这里则是生死攸关迫在眉睫。 刚到梅园入口,车链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李青龙心急如焚,把车子推倒在路旁,沿路边跑边搜寻梅月婵的身影。 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梅月婵心里的恐惧随之消失贻尽,随后涌上来的是满满的温暖和意外。 梅月婵的旁边有几处倒塌的矮墙,身后是百年的古寺。天空湛蓝白云散落,风吹过吊脚的塔楼,可见风铃晃动的身影。她就这样迎着阳光朝他缓缓走了过来,面带笑容,清澈典雅。 李青龙看到梅月婵安然无恙,心中说不出的激动,一把将梅月婵拥紧在怀里,转动她的身体使也背靠矮墙的方向。如此一来,敌人能偷袭的方向只剩他的背后。 李青龙警惕而犀利的目光,迅速扫过远处三三两两的人群,并没有什么格外显眼行动异常的陌生人。 此时此刻,李青龙深深的知道,他并非只想远远的看着她。 “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 “刚才是有两个人,你跑过来时他们匆匆走开了。”梅月婵转头望向古寺的方向,已经不见了刚才的身影。 “出什么事了?”??李青龙问。 “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梅月婵打开袋口,拽出和服的一角:“我收到的礼物,你看,是不是和奈凉红色的和服一模一样?上面写着,速到西山梅园。” “哦。”李青龙打量了一下袋子里的衣服,确实和奈凉最喜欢穿的那件和服一模一样。为了减轻梅月婵的紧张,李青龙故作平淡地说:“一点意外,别怕。我想办法带你离开。” 话音刚落,浑身蚁蛆般的痛苦让李青龙再也忍无可忍。在路上时他已经痛苦难耐,为了不耽搁时间咬着牙硬挺过来。李青龙面色难看,焦灼而忍耐地蹙着眉,一手扶着额头紧闭双目,极其痛苦的样子。 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从他额头的皮肤上滑落。 “你怎么了?” 李青龙没言语,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盖熟练地磕出两粒药丸一样的东西,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咽下去,然后匆匆把小瓶子装进怀里。 “你吃的什么药?” 沉默。 梅月婵惊讶的注视着李青龙的动作。她想起初见大嘴时,大嘴犯烟瘾的样子。心中疑惑重重:“是不是那种?” 李青龙警觉地望了她一眼,又迅速避开她的目光,说,不是。梅月婵不信,伸手去掏他的口袋。 李青龙眉头拧成了疙瘩,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按住,刚才沉稳的面色现在充满了痛楚和拒绝。 梅月婵眼睛一眨不眨,写满关切,担忧道:“大嘴从前吸食鸦片,我亲眼看……” 李青龙冷不防低头,用滚烫的双唇堵住了她后面要说的话,钢钎一样的手紧箍她的脑后,不让彼此再有任何的闪躲。无措而抗拒的手也被他霸气地握紧,直到她喉间惊魂未定的呻吟渐息,双眸慌乱羞涩,双颊绯红柔软如水。 风停了下来,阳光温柔,地上梅影稀疏困顿纠缠。李青龙只想让她忘了方才目睹的一幕,不被担扰困挠。 她丝毫不知道此前的某一刻,她曾一度岌岌可危命悬一线,更不知道李青龙看到她安然无恙时的激动,他生怕来不及,一路拚命往这里赶。 梅月婵已经从李青龙忧虑的眼神和表情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知道自己的紧张会引起李青龙的焦虑,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于是不言不语贴紧身体搂紧他,无处安放的双手死死抓着他腰间的衣服,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温暖的体温让她心里觉得无比的踏实。 像他这么沉稳冷血的人,却对她的柔情、她身上的坚韧不拔、明媚灿烂深深吸引,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的梦里抚摸过,今天真实的在他的指间流动。 李青龙一阵心动,低声问:“怕吗?” “不怕,有你在。” 梅月婵的声音轻不可闻,低眉垂首,把绯红的脸颊埋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生怕他看见似的。 隔在两人中间的纱,终于被掀开,李青龙抚摸着她的秀发给她安慰。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李青龙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冷静的思索着对策。一旦离开这堵墙,梅月婵的身体就会暴露,随时都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如果不迅速离开,继续僵持下去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任何后果都可能发生。 没有想到好的办法之前,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暗藏的危险。 “你的枪在身上吗?” “今天服装比赛,我没有带。” 怎么办?李青龙陷入为难。梅月婵对暗杀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李青龙清楚的知道,有危险的枪口躲藏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有人正无声窥视着她们。 必须尽快离开才行。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青龙只能紧紧地将梅月婵搂在怀里,用这一点小小的空间争取逃生的机会。 想到汽车,李青龙真的听到有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一辆熟悉的黑色车影,从大门方向正急驶而来。 李青龙警惕地注视着,看清开车的人后,暗暗叮嘱梅月婵,车一到立马上车。 田庄刚把车停在俩人身边,打开车门,李青龙拉着梅月婵便冲进车内一边冲田庄大喊:“快开车!快离开这。” 田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岀李青龙话语中的焦急和紧迫,打着方向盘猛的掉头,加大油门飞似的开远了。 驶出大门的一刻,李青龙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他知道肯定有人在暗处气急败坏的怅然兴叹。 “田庄,你今天发的哪门子疯!” 直新回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李青龙??忍不住笑问。 田庄因为奈凉的事暗中监视梅月婵,希望能发现些许端倪。今天在会场,无意中与一个服务生撞在一起,服务生手中的袋子掉在地上。田庄清楚的看到纸袋上面梅月婵的名字,更让田庄吃惊的是,纸袋中露出的衣服竟和奈凉常穿的和服一模一样。 田庄佯装去捡衣服,看到卡片上西山梅园四个字,于是暗中注视着梅月婵的行动。恰好车钥匙在他手里,为了不引起梅月婵怀疑,田庄特意晚些时候才到达梅园。 “我以为是奈凉偷偷约你,你们俩有什么鬼鬼祟祟不可告人的事,没想到,看到你们两个……”田庄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佯装失望地摇头怅叹。 梅月婵面露羞涩,脸颊微微一红,佯装没有听到,将脸转向车窗。 梅月婵娇甜的表情,从倒车镜里被李青龙看得一清二楚,李青龙的心里无言涌起一种甜蜜的暗流。 田庄大大咧咧口无遮拦道:“梅姑娘放心吧,以后有三哥罩着,在上海没人敢惹你。平常的老百姓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招惹‘青龙会’,敢动龙哥的人……” 听到“青龙会”三个字,梅月婵下意识回头侧目。李青龙目光一凛头也不回,突然冷冷斩断田庄的话匣:“给我滚下去。” 田庄正夸夸其谈神吹虎侃,突然被李青龙打断,而且口气严厉不容商榷。他感到莫名其妙,愣了一下,闭上嘴巴一声不响开门下了车。 手足无措的田庄站在车旁边,隔着玻璃纳闷地望着车内的李青龙,不知如何是好。李青龙打开前门,面色暗沉,不悦地瞟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钱包递给他,沉声道:“去买点吃的。” 在此之前,梅月婵从来不知道李青龙的身份,而“青龙会”的名气和性质她却早有耳闻。往事历历在目:第一次在夜上海,他说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不要再在我的身边出现………… “玉玲珑”布会上他告诉他,我周围的人身份复杂,公开场合我们要装作不认识…… 以及姜少秋住院时他突然不告而别神秘消失……种种迹象早己表明,他不是如她一样身份单纯,她只是因为无视而觉得不必在意,她以为他们只是过客。 李青龙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倒车镜中侧脸望着窗外的梅月婵,狭小的车厢,突然变得异常静默落针可闻。 “你是不是有话问我?” “……没有。” “……你什么时候想问,都可以。” 沉默。此时的梅月婵突然想到姜少秋,李青龙说别怕,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那一刻,她甚至觉得眼前的李青龙是两个人的混合体,曾经,只有姜少秋的目光和臂膀,才能让她觉得安全并且愿意依靠。事过境迁,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再次感到了同样的安全和温暖。 少秋,我们都要好好的!再次想到姜少秋,梅月婵觉得心湖里月色宁静水波清浅,轻风拂过留下一丝丝温馨。 两个人近在呎尺却如同分处两极,中间隔着尴尬与生疏。李青龙不知道梅月婵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他想知道,因为他在意。他担心自己的身份带给她困挠,从来不提及,更担心自己走近她会给她惹来意外的麻烦,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远远看着她。但终究,情愫的种子还是始料不及的破土而出,他无力阻止。 梅园甜蜜的情意仍在心海,怎么可能转瞬渐凉。李青龙望着她的侧脸,试探地握住那双叠放的手。 梅月婵好像吓了一跳,猛然一缩,目光带着询问望过来。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躲闪,看到他眸子里深深的在意与探询,一丝悸动的羞涩忍不住闪过眼底,她不想让他看到,迅速又将脸扭向车窗。 翘起的嘴角让她的侧脸更加动人,李青龙的心被融化似的,天地无语,交握的手指却纠缠的越来越紧。 甜蜜并没有使梅月婵变得昏沉。她仍然固执的想弄清楚一个问题:“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青龙知道,若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让她释然,这件事一定会像蛛网在她心里张挂很久。而真实的情况又不能说,只能推在“青龙会”的头上。于是故作轻松的说:“帮会之间的一点纠葛。” 梅月婵似信非信,简单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李青龙悄悄松了口气,但他并不能肯定梅月婵会相信。 两个人的目光又落在这件红色的和服上。 “如果不是奈凉,这件不明来历的衣服,你第一个会想到谁?” “青橙。”梅月婵毫不犹豫地说:“奈凉失踪那天晚上穿的就是这件衣服。当时她和横山在场。” 梅月婵固执的认为这件衣服的主人一定是青橙,以此引诱自己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李青龙的出现她则认为如他所说因为青龙会的事情,所以赶巧碰到。她的推论更无懈可击:“青龙会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件和服会吸引我。” “奈凉如果活着,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我们的。这么久了,她却始终杳无音讯。”梅月婵望着前方的车窗,有些失落和出神:“我真希望衣服的主人是奈凉,至少证明她还活着。” 趁田庄不在,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意见。有些事情只能他们两个人知道。 田庄的脸贴在玻璃上,看自己始终没被发觉,敲了敲玻璃。 “你们在说什么呀?”田庄一上车就问。梅月婵感觉脑子有些断片,为难地偷瞄了一眼李青龙。李青龙一边接过田庄递过来的吃的,淡然一笑,波澜不惊地丢了一句:“夫妻间的事。” 田庄手停在在空中,愣了一下,看李青龙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信以为真:“哇!三哥霸气。”紧接着,暧昧地一笑,带着点小兴奋调侃道:“双凤?三哥要先娶哪个?” 李青龙煞有介事道:“你慢慢猜。” 李青龙一本正经的调侃,让梅月婵简直无法招架哭笑不得,但在心里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稳。 第136章 梅月婵的初次走秀非常成功,马天明写了卡片向她表示祝贺。梅月婵看到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卡片,立刻来到嘉宾席拜见马天明。 “谢谢马叔叔捧场。” 马天明身边端坐一年轻女子,两个佣人打扮的女子,垂手立在左右。马天明微笑着点头,介绍旁边描眉点唇身材婀娜的女子:“这是我的夫人。” 梅月婵点头示礼问好,女人微笑回礼后,声称要去逛百货公司,带着两个佣人离开。 “不用客气。好久不见,要刮目相看了。” “马叔叔过奖。” “小芬在你那吧。拐骗幼女的罪名,可是要吃官司的。我可以暂时睁只眼闭只眼,但最终我要给她家人一个交代。” “谢谢马叔叔周旋,他们已经去了英国,很快她家人就能收到她的信。” “哦?这样啊。你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孩,少秋的事,有什么解不开的可以和我聊聊。” 姜少秋这三个字淬不及防落在心上,瞬间已射下她全部的坚强。原本阳光灿然的心情一下便泪眼婆娑。 梅月婵嘴唇轻轻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低垂的睫毛又黑又长,恰好遮挡住她眸中的波澜,被眼泪浸透后,挂着几粒微小的泪水珠子,好似一帘烟雨,朦胧妩媚楚楚动人。 没想到,这一别竟然从此天各一方,缘分像一场萍聚,纵使千里万里苦苦相依,一场风吹雨打终又无奈飘散。 梅月婵颔首,用手指轻轻沾了沾睫毛上的泪水,坚强的重新扬起头。 “你想过去找他吗?养在外面她父母应该能接受,就看你愿不愿意。” 梅月婵悠然叹道:“曾经也想过无名无份能相守即可。但仔细想一下,如此就能风平浪静了吗?他妈妈就能够接受我了吗?于馥丽就不会从中作梗暗使手段吗?到时候一件件一桩桩,夹在中间为难的还是少秋。每天围困在尔奸我诈,一地鸡毛和争风吃醋的争吵中,所有幸福的棱角都会被磨平。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于馥丽的家庭岀身无不是一种荣耀,若痴心用情对他,也不是坏事。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城池,远远相望不能靠拢,水中花、镜中月。在我最好的年纪遇见同样最好的他,我已经知足,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我盛放的样子,我已无悔。劝他少喝点酒,保重自己。我知道他好好的就行了。我只要他平安就够了。”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他父亲病危是一个圈套。少秋一回到家就被控制了自由,一切太突然了。事后想一想就知道,少秋当时有多绝望,有多痛苦。少秋绝食对抗,甚至一怒之下砸了婚房。都没有用。对不起啊,梅姑娘我真的没有办法帮你们什么。”马天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封,展开摊平了然后拿起来递给梅月婵。 梅月婵看着递向自己的信封,心中似乎已经有所预感,手指触到信封的刹那,怔怔地停在原处,疑惑的目光充满热切的询问望向马天明。 姜少秋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再次撞开她的心扉,让她情难自抑,晶莹的泪水跌落如珠。 马天明于心不忍,眼中多了些怜惜,拿起旁边的手帕递给她,为难的解释道:“当时那种情况,你们一旦有什么冲动,恐怕将会是毁灭性的灾难。你们俩的感情经历过生死考验,马叔叔我都看在眼里,我也年轻过,我能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是有些事情真的是没有办法,唉!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难处,来找我,马叔叔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梅月婵无语。她和少秋终究还是成为旧俗权势的祭品。除了彼此为对方心疼牵挂,什么也做不了,更多的挣扎只会更加受伤。 “看到你的精神状态我就放心了,你是个坚强的姑娘。” “我能怎么样?半死不活行尸走肉的样子,少秋也不会喜欢。我和他心里的苦是一样的,像喝中药,自己慢慢熬慢慢忍,时间长了那种苦慢慢就淡了;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往事,拌在一起也就没那么苦了。只要他别伤害自己,好好的就行了。”说着,她的心神己恍惚飘远。 “少秋,是我子侄辈的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以后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你就告诉马叔叔,虽然你只身在外,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马天明说的什么,梅月婵并没有一字一句往心里听,她的心思全部存在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世界,很久,收回有些沉重的心思勉强硬撑了一句:“谢谢马叔叔。” 正准备起身告辞,马天明扬了扬手。梅月婵回头一看,李青龙已健步来到跟前。他一直在应酬一些别的朋友,没有注意到梅月婵什么时候在这里。 “你们有事,我就先告辞了。” “嗯,倒是有点事,应该不妨碍。”马天明询问地望向李青龙。 李青龙立刻解释道:“没关系的,坐会儿吧。” 马天明选择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爽朗的笑问:“青龙呀,你早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了,如月的事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 李青龙一脸轻松:“不着急。” 马天明看他无所谓的样子,认真地望着他:“还不着急?你这是自由惯了,你父母在的话早就催上了,今天我可要替他们催催你了。你这个女朋友赵一曼,可不是一般人,早早娶回家吧,小心跑了。” “谢谢。” 李青龙揣起桌上服务员刚送上来的咖啡,杯子放在唇边,眼睛却不动声色望向对面的梅月婵。 漫不经心抿了一口略带苦味的咖啡,李青龙缓缓放下杯子,淡淡地说:“我们还没到结婚那一步。我倒是有喜欢的姑娘,只是她心里有事放不下,像一道门,别人进不去她也不出来。” 马天明似乎很感兴趣:“哦?哪家姑娘?我认识吗?成了告诉我,我亲自给你主持婚礼。” 看李青龙点了点头,马天明不失时机语重心长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赵一曼家世好留过学人也优秀,你还挑什么呀?梅姑娘,像他这样,是不是有些挑花眼了。” 梅月婵本来打算起身告辞,马天明这么一问,心不在焉顺口应了一句:“是啊,李先生有些挑花眼了吧。好多高官巨富对我们赵姐姐心仪己久,错过了可没有后悔药。你们慢慢聊吧,我有点头疼想出去吹吹风。” 马天明看着梅月婵走远,开门见山进入他们的话题。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伊田英柱?” “很多年以前了,偶尔遇到。” “梅君那件事引起了几场游行,有人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故意制造事端。日本方面伊田英柱竟然是组织者,扇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组织那些人闹事的蛇头,已经承认。” “哦?”李青龙确实感到意外,他印象里这个彬彬有礼的家伙居然是道貌岸然的典型。不免有些遗憾:“他已经回国了。” 马天明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并且提醒李青龙:“他的身份很复杂,另外冯前进查的那个人,没有确切的人证物证,但是极有可能就是刀龙。” …… 梅月婵走出礼堂,来到楼前开阔的广场,一个人在树下踽踽独行,目光茫然的投向远处,茕茕孑立的背影在树荫下显得更加落寞。 细碎的阳光洒落,尖锐的风穿过层层叠加的树叶,袭面而来。她能看到风在树叶间奔跑的样子,心同脸颊一样有湿冷疼痛?。回首过往,生活里妥协的次数多于抵抗的次数,但最终也是只能唯唯诺诺地缩成一团,看着滚滚人潮冲淡了烟波浩渺的记忆。 空空的街,一如她空空的心,只有风,在低迴,象极了绵绵不绝的忧郁。 直到李青龙的身影挡住了她的目光,梅月婵停下脚步反应了一下,侧过脸擦了擦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的眼泪,不声不响转向一边。 李青龙能明显的感觉到,她在抗拒任何人的靠近。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实在又不忍心看着她将自己沉溺在深渊里。 她需要时间,他希望自己能陪她一起熬,如果能帮助她出来,他希望越早越好,哪怕早一天早一秒,她每多一天一秒的痛对他同样是折磨。 李青龙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和她并肩:“我心情不好,一起走会儿吧。” 梅月婵停下脚步,哀婉地望了望他:“少秋曾经给我写过信,他却没有给我。” 天地无语,风中只有频率相同缓慢的脚步声。 “我给你讲讲如月的事情,愿意听吗?” “……” “压在我心头很多年了,我也想放下。” 梅月婵因为半只镯子的原故,仅限于听说过如月的名字,今天李青龙主动谈起,她多少有一点好奇。 “初次见你的时候,如月已经在好多年前去世了……”从青梅竹马情定终身,到苦尽甘来相伴厮守,一直讲到她的去世,李青龙第一次打开心扉向别人谈到如月的事情。曾经的寸断肝肠已经渐渐被时间凝固成痂,像一块不动声色的石头,沉淀在内心的河流。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句话,面对生活,不管是深渊还是沼泽,都要去面对。生活无法回避,每个人都是勇士。” 站在广场上,能看到外面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停驻在同一个地方。几个人共同推着的一辆独轮车上,放着几具衣着褴衫的尸体,他们是专门收尸的人。每天都能看见他们车上放着几具饥寒交迫亦或暴病而亡的尸体。 每次她都是远远的看着,虽然心里为那些陌生人感到惋惜,因为对生命始终存有敬畏,她都不敢靠近去看。 从前她只专注自己的命运,不知道是何时开始,她的眼光和内心已经默默的驻留于更多人的人生。她的思想不知不觉更为宽广和纵深。 “很多人在这个冬天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尘世。和他们相比,能活着就是一种简单而奢侈的幸运和幸福,金钱、名誉、地位一切在生死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李青龙赞许地望了她一眼,她眼中看到的世界和别的女人截然不同,一个人的眼光与思想正是内心欲望最真实的折射。 “今年冬天比往年冷,而且美国股市大崩盘也造成了一定的经济影响。有钱人会好过一些,没钱的人无疑是雪上加霜,还有烽烟四起的战乱。旱情严重的地方,五谷绝收,井河干涸。”李青龙望着远方,黑黑的眸子里有着深沉的忧虑:“老百姓水深火热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哀鸿遍野流离失所。” 这样的问题,尽管谁也解决不了,生命的进程没有人能力挽狂澜,但是不妨碍去思考,用心悲悯。 梅月婵默默地听他说着,不时歪过脸,以欣赏和理解的目光望着他。 阳光落在面前这个深沉悲悯的男人身上,尽显温暖安逸。他面色沉静一如往昔,可梅月婵却觉得,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有一个丰富而广阔的世界,足够深刻和成熟的思想才会让他不仅满足于自己的温饱,而是对更多的生命充满了忧虑和敬畏。 精神上的深刻己让她们的心不知不觉间默默靠近,象彼此寻找到灵魂的一部分,自然而亲近。 梅月婵终于深刻的理解到马天明所说的大局。从前她认为,如果不能有尊严的活着,生不如死。而现在她知道,好好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尊严。 “伤口还没好?”以前她也这么问过和关心他,但今天这句她觉得与众不同,并且默默地在心里,悄悄回味着这种不同带来的欢喜。 有什么不同她也说不清楚,好像今天是第一次发自肺腑的想关心他,走进他,去看看他广阔的世界。 “快了。” “这两个字好像是专门用来敷衍我。” 李青龙停下脚,目光明亮温暖,明明在笑却带了一点研究:“还没完全好,不过没什么大事。” 闪动的阳光,在两束沉默相视的目光里,缓缓的流淌。两颗心,像是被什么温柔的翻动了一下。 随意走着又聊了会儿,礼堂已经开始公布获奖人员名单,有些人已经零星离开。获奖的人都要上台领奖,两个人不得不匆匆返回。李青龙一边走一边叮嘱她,多注意安全。 梅月婵以亚军的身份进入前三甲,这样的成绩她已经很满意了。拿着自己的奖品回到后台,立马有人笑嘻嘻地说,梅姐姐你有礼物,一边将手中一个很大的纸袋递了过来。 “谁送的?” 大家都摇了摇头。一切都乱糟糟的,没有人注意到究竟是谁把礼物放在这里,只是在袋子上清楚的写着她的名字。 袋口并没有封,梅月婵不经意的向里面扫了一眼,立刻觉得全身被一只无名的手揪紧,似有一条蛇防不胜防猛然窜起。 梅月婵迅速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一件红色牡丹图案的和服,就这样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件不明来历的神秘礼物,让她有些迫不及待的兴奋,又有些莫名的忐忑不安。这件衣服和奈凉失踪那天穿的和服一模一样。奈凉?这个名字,在心里像一双沉在水里的手,缓缓伸出水面,一直诡异的伸向她。 西山梅园四个字,像一道符咒,以一种无法言喻的姿势贴在她的心坎上。 梅月婵抱着衣服快步离开后台,这种莫名的情绪笼罩着她,她想尽快找到李青龙。舞台上,散场的音乐隆隆作响,一张张面孔都被快乐兴奋包围,偌大的礼堂里,人头攒动却始终找不到李青龙的身影。 第137章 西山梅园距离服装比赛的会场并不是太远,只是远离城区稍显偏僻。迎面而来的风中除了凌冽的寒气,浸着若有若无的梅花的幽香。 这一年冬天异常寒冷,许多地方战乱频发,灾祸连连。失去家园的流民,不得不扯家带口离开故土四处逃生,上海也涌进了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或者偏僻的山坳,支起木头苇草做顶,在简陋的窝棚抵御寒冬。无论大人孩子均是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看到穿着整齐的梅月婵,他们象看到了异物,目光即好奇又羡慕,但很快就恢复了冷漠各行其事。 战火已让他们流离失所,更无瑕对陌生的人产生兴趣。 再有一周,便是年三十,许多人对新年充满了期盼与祝福,这里只有一如既往的冷清和凄凉。 梅月婵远远望着打赤脚的孩子和大人,想起了自己当初离开家时,一步一回头的不舍和一路上的艰辛。她们无助凄惶的眼神,像一道光照进心灵深处,多么熟悉的感觉。好多年,她都在那样的水深火热黑不见底中挣扎。 当走近的时候,梅月婵只是把包中的饼干连袋一起掏了出来,分给站在路边的几个高低不一的孩子,为了让他们安心的接受自己的礼物,她故意问道,你们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姐姐从这里过去吗? 孩子们默然摇头。梅月婵摸了摸孩子沾满土和杂草的小脑袋,顺着蜿蜒的小路,向山上走去,再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她不想让自己目光中不小心流露的任何情绪,打扰到他们平静的生活。 当初繁华渐去物是人非,自己落魄流浪之时,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别人的目光,无论是同情还是鄙夷,都会让人尴尬与不安。 造型各异的梅树从路边延绵到远处的山坡,粗糙的枝条上,新生的卵形花蕾小如豆粒比比皆是热闹纷繁。紫红色居多,含苞待放的高居枝头鲜艳夺目;稀疏初开的梅红花态靓丽如蝶,层层疏叠,暗香盈动,淡水红的花丝隐约可见。朱砂梅最为抢眼,仙姿卓越,在一片玫红的衬托下显得极为惊艳。 这样的美景闲情,梅月婵却无心浏览,目光在梅林间匆匆一瞥,也只为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中找寻奈凉红色和服的身影。 不知不觉间,梅月婵焦灼疑惑的背影渐渐走向了梅园深处。 是不是奈凉和自己一样侥幸逃脱,偷偷约自己在这里见面?奈凉,你在哪儿? 来的一路上,甚至直到此时,梅月婵心中依然在问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她希望是,她希望奈凉平安。 望着抱在怀中的红色和服,梅月婵陷入犹疑。要是青龙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帮她拿个主意,他的沉稳成熟霸气让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信任。何况奈凉也是李青龙的朋友。赵一曼曾经莫名其妙的对她说过,李青龙心里一直惦记着另外一个女人。????梅月婵猜如月,赵一曼否认:“如月的事情在很多年前,那时我还不认识青龙。青龙忘不了如月是另一码事,他后来遇到另一个女人。” 难道是奈凉? 梅月婵一边留意着路人,一边想着有关奈凉的事情。 寺庙门口有两棵百年菩提树,老魏在树下焦虑地向这边张望着。想在人群里找到拿红色和服的女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红色和服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这个女人更是面貌不详素不相识。老魏像囚在笼中的狼,内心极度不安,表面上却又不得不故作镇定从容,等待着消息。 从踏入梅园的一刻,梅月婵就引起了某些目光的注意,她抱在怀中的袋子始终没有打开,谁也无法断定里面究竟是什么。 老魏得到照片中的那个女人出现的消息,随那发出指示:想办法靠近她,弄清楚是不是和服。最好不要闹得沸沸扬扬,一旦确定目标一定要干脆利索,完事以后迅速推下山沟。 路过的人寥寥无几,梅月婵注意到前面不远处,头戴礼帽身着长衫的陌生男人,想和自己搭话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停住脚向周围看了一下。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顾向前寻找,竟然没有留意身后何时紧随另外一个男人。看到她突然望向身后,穿着灰色长衫的年轻小伙子迅速把脸别到一边。 梅月婵感觉心通通跳的厉害,总觉得这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带给她一种不安全的压迫感。正想快速离开,前面的男人已经站在她的旁边。身后是墙,两个人呈45度角对她形成夹击。 带礼帽的男人突然问,姑娘是来赏梅还是找人? 难道他们和奈凉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奈凉约自己,为什么不亲自来见?这个仅一步之遥头戴礼帽的男人,乍一看像是随口一问,但他目光中的警惕和尖锐,像等待猎物上钩的猎人,更像一触即发的猎夹。在他的口袋里,一只已经上膛的枪口正对着梅月婵,插在口袋里的手随时轻轻一拨扳机,子弹就可以穿过衣服毫不费力射进对面的胸膛。而于此同时,后面男人握在手中的另一把枪,也会在同一时刻对准她的脑袋,扣动冰冷的扳机。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香客不断的古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梅月婵没有着急回答,灵机一动,平静地说:“我不找人也不赏梅。前来还愿。” 这个回答让问话的男人颇感意外,竟然愣了一下,有些失望,迟疑地捏了捏自己的礼帽。 梅月婵越发觉得两人可疑,决定迅速离开这惊心动魄的地方,到庙里暂避。 “梅月婵。” 梅月婵闻声转回身。尽管距离很远,她还是一下就认岀了李青龙的身影。 李青龙和梅月婵一起返回礼堂后,五虎匆匆告诉李青龙,苿莉说青梅受伤,人很清醒并不严重,慕容琪陪在医院。田庄将车开走去向不明,李青龙只好找了辆洋车赶往青梅所在的医院。路途中阴差阳错偶遇同事,从他支支吾吾的表情,李青龙立刻意识到有问题瞒着自己。 逼问下,联络员才说他们今天有行动,暗杀“樱花”。“樱花”究竟是谁如今还没有确凿的证据,竟然暗杀樱花?况且,这次行动为什么他毫不知情?是工作疏忽还是故意隐瞒? 本来就对这次行动心存疑虑的联络员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老魏,怀疑上次照片上那个女人,大家都觉得过于鲁莽,是他逼着去的。西山梅园,要不你快去看看吧,别真的出什么乱子,我们也得跟着受牵连。” 李青龙听到上次照片上那个女人这句话,一刻不敢怠慢,蹬着自行车飞似的奔向梅园。青梅身边有慕容琪照顾暂时不会出乱,梅月婵这里则是生死攸关迫在眉睫。 刚到梅园入口,车链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李青龙心急如焚,把车子推倒在路旁,沿路边跑边搜寻梅月婵的身影。 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梅月婵心里的恐惧随之消失贻尽,随后涌上来的是满满的温暖和意外。 梅月婵的旁边有几处倒塌的矮墙,身后是百年的古寺。天空湛蓝白云散落,风吹过吊脚的塔楼,可见风铃晃动的身影。她就这样迎着阳光朝他缓缓走了过来,面带笑容,清澈典雅。 李青龙看到梅月婵安然无恙,心中说不出的激动,一把将梅月婵拥紧在怀里,转动她的身体使也背靠矮墙的方向。如此一来,敌人能偷袭的方向只剩他的背后。 李青龙警惕而犀利的目光,迅速扫过远处三三两两的人群,并没有什么格外显眼行动异常的陌生人。 此时此刻,李青龙深深的知道,他并非只想远远的看着她。 “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 “刚才是有两个人,你跑过来时他们匆匆走开了。”梅月婵转头望向古寺的方向,已经不见了刚才的身影。 “出什么事了?”??李青龙问。 “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梅月婵打开袋口,拽出和服的一角:“我收到的礼物,你看,是不是和奈凉红色的和服一模一样?上面写着,速到西山梅园。” “哦。”李青龙打量了一下袋子里的衣服,确实和奈凉最喜欢穿的那件和服一模一样。为了减轻梅月婵的紧张,李青龙故作平淡地说:“一点意外,别怕。我想办法带你离开。” 话音刚落,浑身蚁蛆般的痛苦让李青龙再也忍无可忍。在路上时他已经痛苦难耐,为了不耽搁时间咬着牙硬挺过来。李青龙面色难看,焦灼而忍耐地蹙着眉,一手扶着额头紧闭双目,极其痛苦的样子。 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从他额头的皮肤上滑落。 “你怎么了?” 李青龙没言语,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盖熟练地磕出两粒药丸一样的东西,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咽下去,然后匆匆把小瓶子装进怀里。 “你吃的什么药?” 沉默。 梅月婵惊讶的注视着李青龙的动作。她想起初见大嘴时,大嘴犯烟瘾的样子。心中疑惑重重:“是不是那种?” 李青龙警觉地望了她一眼,又迅速避开她的目光,说,不是。梅月婵不信,伸手去掏他的口袋。 李青龙眉头拧成了疙瘩,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按住,刚才沉稳的面色现在充满了痛楚和拒绝。 梅月婵眼睛一眨不眨,写满关切,担忧道:“大嘴从前吸食鸦片,我亲眼看……” 李青龙冷不防低头,用滚烫的双唇堵住了她后面要说的话,钢钎一样的手紧箍她的脑后,不让彼此再有任何的闪躲。无措而抗拒的手也被他霸气地握紧,直到她喉间惊魂未定的呻吟渐息,双眸慌乱羞涩,双颊绯红柔软如水。 风停了下来,阳光温柔,地上梅影稀疏困顿纠缠。李青龙只想让她忘了方才目睹的一幕,不被担扰困挠。 她丝毫不知道此前的某一刻,她曾一度岌岌可危命悬一线,更不知道李青龙看到她安然无恙时的激动,他生怕来不及,一路拚命往这里赶。 梅月婵已经从李青龙忧虑的眼神和表情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知道自己的紧张会引起李青龙的焦虑,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于是不言不语贴紧身体搂紧他,无处安放的双手死死抓着他腰间的衣服,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温暖的体温让她心里觉得无比的踏实。 像他这么沉稳冷血的人,却对她的柔情、她身上的坚韧不拔、明媚灿烂深深吸引,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的梦里抚摸过,今天真实的在他的指间流动。 李青龙一阵心动,低声问:“怕吗?” “不怕,有你在。” 梅月婵的声音轻不可闻,低眉垂首,把绯红的脸颊埋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生怕他看见似的。 隔在两人中间的纱,终于被掀开,李青龙抚摸着她的秀发给她安慰。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李青龙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冷静的思索着对策。一旦离开这堵墙,梅月婵的身体就会暴露,随时都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如果不迅速离开,继续僵持下去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任何后果都可能发生。 没有想到好的办法之前,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暗藏的危险。 “你的枪在身上吗?” “今天服装比赛,我没有带。” 怎么办?李青龙陷入为难。梅月婵对暗杀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李青龙清楚的知道,有危险的枪口躲藏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有人正无声窥视着她们。 必须尽快离开才行。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青龙只能紧紧地将梅月婵搂在怀里,用这一点小小的空间争取逃生的机会。 想到汽车,李青龙真的听到有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一辆熟悉的黑色车影,从大门方向正急驶而来。 李青龙警惕地注视着,看清开车的人后,暗暗叮嘱梅月婵,车一到立马上车。 田庄刚把车停在俩人身边,打开车门,李青龙拉着梅月婵便冲进车内一边冲田庄大喊:“快开车!快离开这。” 田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岀李青龙话语中的焦急和紧迫,打着方向盘猛的掉头,加大油门飞似的开远了。 驶出大门的一刻,李青龙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他知道肯定有人在暗处气急败坏的怅然兴叹。 “田庄,你今天发的哪门子疯!” 直新回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李青龙??忍不住笑问。 田庄因为奈凉的事暗中监视梅月婵,希望能发现些许端倪。今天在会场,无意中与一个服务生撞在一起,服务生手中的袋子掉在地上。田庄清楚的看到纸袋上面梅月婵的名字,更让田庄吃惊的是,纸袋中露出的衣服竟和奈凉常穿的和服一模一样。 田庄佯装去捡衣服,看到卡片上西山梅园四个字,于是暗中注视着梅月婵的行动。恰好车钥匙在他手里,为了不引起梅月婵怀疑,田庄特意晚些时候才到达梅园。 “我以为是奈凉偷偷约你,你们俩有什么鬼鬼祟祟不可告人的事,没想到,看到你们两个……”田庄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佯装失望地摇头怅叹。 梅月婵面露羞涩,脸颊微微一红,佯装没有听到,将脸转向车窗。 梅月婵娇甜的表情,从倒车镜里被李青龙看得一清二楚,李青龙的心里无言涌起一种甜蜜的暗流。 田庄大大咧咧口无遮拦道:“梅姑娘放心吧,以后有三哥罩着,在上海没人敢惹你。平常的老百姓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招惹‘青龙会’,敢动龙哥的人……” 听到“青龙会”三个字,梅月婵下意识回头侧目。李青龙目光一凛头也不回,突然冷冷斩断田庄的话匣:“给我滚下去。” 田庄正夸夸其谈神吹虎侃,突然被李青龙打断,而且口气严厉不容商榷。他感到莫名其妙,愣了一下,闭上嘴巴一声不响开门下了车。 手足无措的田庄站在车旁边,隔着玻璃纳闷地望着车内的李青龙,不知如何是好。李青龙打开前门,面色暗沉,不悦地瞟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钱包递给他,沉声道:“去买点吃的。” 在此之前,梅月婵从来不知道李青龙的身份,而“青龙会”的名气和性质她却早有耳闻。往事历历在目:第一次在夜上海,他说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不要再在我的身边出现………… “玉玲珑”布会上他告诉他,我周围的人身份复杂,公开场合我们要装作不认识…… 以及姜少秋住院时他突然不告而别神秘消失……种种迹象早己表明,他不是如她一样身份单纯,她只是因为无视而觉得不必在意,她以为他们只是过客。 李青龙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倒车镜中侧脸望着窗外的梅月婵,狭小的车厢,突然变得异常静默落针可闻。 “你是不是有话问我?” “……没有。” “……你什么时候想问,都可以。” 沉默。此时的梅月婵突然想到姜少秋,李青龙说别怕,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那一刻,她甚至觉得眼前的李青龙是两个人的混合体,曾经,只有姜少秋的目光和臂膀,才能让她觉得安全并且愿意依靠。事过境迁,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再次感到了同样的安全和温暖。 少秋,我们都要好好的!再次想到姜少秋,梅月婵觉得心湖里月色宁静水波清浅,轻风拂过留下一丝丝温馨。 两个人近在呎尺却如同分处两极,中间隔着尴尬与生疏。李青龙不知道梅月婵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他想知道,因为他在意。他担心自己的身份带给她困挠,从来不提及,更担心自己走近她会给她惹来意外的麻烦,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远远看着她。但终究,情愫的种子还是始料不及的破土而出,他无力阻止。 梅园甜蜜的情意仍在心海,怎么可能转瞬渐凉。李青龙望着她的侧脸,试探地握住那双叠放的手。 梅月婵好像吓了一跳,猛然一缩,目光带着询问望过来。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躲闪,看到他眸子里深深的在意与探询,一丝悸动的羞涩忍不住闪过眼底,她不想让他看到,迅速又将脸扭向车窗。 翘起的嘴角让她的侧脸更加动人,李青龙的心被融化似的,天地无语,交握的手指却纠缠的越来越紧。 甜蜜并没有使梅月婵变得昏沉。她仍然固执的想弄清楚一个问题:“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青龙知道,若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让她释然,这件事一定会像蛛网在她心里张挂很久。而真实的情况又不能说,只能推在“青龙会”的头上。于是故作轻松的说:“帮会之间的一点纠葛。” 梅月婵似信非信,简单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李青龙悄悄松了口气,但他并不能肯定梅月婵会相信。 两个人的目光又落在这件红色的和服上。 “如果不是奈凉,这件不明来历的衣服,你第一个会想到谁?” “青橙。”梅月婵毫不犹豫地说:“奈凉失踪那天晚上穿的就是这件衣服。当时她和横山在场。” 梅月婵固执的认为这件衣服的主人一定是青橙,以此引诱自己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李青龙的出现她则认为如他所说因为青龙会的事情,所以赶巧碰到。她的推论更无懈可击:“青龙会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件和服会吸引我。” “奈凉如果活着,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我们的。这么久了,她却始终杳无音讯。”梅月婵望着前方的车窗,有些失落和出神:“我真希望衣服的主人是奈凉,至少证明她还活着。” 趁田庄不在,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意见。有些事情只能他们两个人知道。 田庄的脸贴在玻璃上,看自己始终没被发觉,敲了敲玻璃。 “你们在说什么呀?”田庄一上车就问。梅月婵感觉脑子有些断片,为难地偷瞄了一眼李青龙。李青龙一边接过田庄递过来的吃的,淡然一笑,波澜不惊地丢了一句:“夫妻间的事。” 田庄手停在在空中,愣了一下,看李青龙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信以为真:“哇!三哥霸气。”紧接着,暧昧地一笑,带着点小兴奋调侃道:“双凤?三哥要先娶哪个?” 李青龙煞有介事道:“你慢慢猜。” 李青龙一本正经的调侃,让梅月婵简直无法招架哭笑不得,但在心里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稳。 第138章 第139章 服装比赛有许多琐碎工作要做准备,梅月婵早早出了几。她前脚刚走,青梅也溜下了床。 阳光温暖的一天?。飘过的风带走地上的枯叶,春天己经在地面下看不见的地方蠢蠢欲动。 青梅的心也在做着最后一丝挣扎,像任何一株盼望春天的草,悄悄捂紧身体里的疼痛。她年轻的生命也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胸闷让她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次数越来越频繁,只有躺在床上才能缓解身体日趋严重的浮肿。 李青龙想让她回去,自己好方便照顾她,但一个男人毕竟没有女人细心,梅月婵说这么多屋子都空着,两个女人方便些,在一起也有个伴。 今天是青梅的生日。梅月婵昨天就已经告诉她服装比赛一结束就回来陪她,李青龙和慕容琪、田庄、四虎、五虎晚上大家会聚在一起玩。 看到铜镜里的人时,青梅出神的看了许久,有些呆滞的目光己失去往日顾盼生辉的灵动。她把镜面仔细擦了一遍,从抽屉里翻出一些抹脸的油脂涂在好久没有照顾过的脸上,轻点口红,重新描画翠黛眉梢,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恢复了从前的清爽灵秀。 一瞬间,她想起在戏园子里扎头描脸的自已,面白如瓷英眉如黛,华丽的戏装披挂上身,锣鼓铿锵琴声清越,慢慢地?唱念做打,好一个英姿飒爽的俊俏儿郎,每次亮相都能赢来满堂喝彩,台下常有剧中人涕泪横飞…… 曾经平淡无奇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竟有无限的回味和深深的怅然。 那样的日子恐怕永远会一去不复返了。 青梅低头望了望自己隆起的肚子,再次轻轻摸了摸。??曾经千疮百孔的生命,自从有了这个生命的到来,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别无所求,当她的手很自然放在腹部的时候,那种幸福的感觉就足以让她原谅生命中所有的不堪。 匆匆梳洗过,青梅迎着晨风独自出了门。临走时,小黑冲她摇着尾巴叫了两声,她向小黑摆了摆手,锁好门出了弄堂。 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她许久未见的人。 常六习惯了晚睡晚起,听到敲门声,不耐烦地将被子拉上来蒙在头上,继续装睡。 “常六,是我。”门外有很小的声音传来。 常六蒙在被窝里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屏住呼吸,身体却继续保持一动不动。好大一会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常六这才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口气,探出两条裸臂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双目出神呆望着房顶。 就在他以为青梅已经离开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常六,你把门开开好吗?” 常六皱起眉头,极不情愿地坐起来,一把将身上的被子不耐烦地甩到一边,懊恼地嘟囔:“麻烦!” 趿着地上的木托鞋,踩着一串吧嗒吧嗒的声音,常六黑青着脸打开门。等青梅进了屋,常六关上门返回,从青梅身边经过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故意把脸歪在一边直接来到床边坐了下来,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常六烦躁的将额前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语速匆促而冰冷:“说吧,什么事。” 青梅站在屋子中央,放在他脸上的目光温暖而容忍,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他是你的孩子,你真的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看吗?”青梅好听的吴侬口音软软飘过来。 常六扬起脸,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生硬地质问:“看与不看有什么区别!我跟你说了我不要!”说完,又继续埋下头把脸别在一边,一副吊儿郎当爱答不理的样子。 面对常六的刻薄,青梅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走到床边挨着他坐下来。一个女孩子恳求别人娶她,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气才能逃避心中的羞耻感。 常六想躲开目光已经来不及,青梅鼓起的肚子倔强的迎着他的目光。常六的心里莫名窜起一股暗流,目光不知所措躲开之前他下一识地偷瞄了一眼。眼神中是前所未有过的柔软温和。 青梅静静挨着他的赤膊。被李青龙一刀扎透的伤口上结着暗红色的干痂。??青梅拽过扔在床头的薄袄搭在常六手上:“穿上吧,别着凉了。” 曾经他们这样挨着一起看落日,看江水从眼前流过,分享一个熟透的大芒果。夜空下,青梅眼睛里跳跃的笑像闪烁的星星,那是青梅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注定会是常六生命中无可复制的惬意和温暖。 “医生说他是个男孩,我希望我们的儿子出生以后,能有个父亲。” “你实在想生,没有父亲的孩子一样活。” “别人会骂他野种……” 不等青梅的话说完,常六似乎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变得暴躁不安,像被踩到尾巴的野兽,回过头,怒不可遏扬声吼道:“野种怎么了?” 青梅被他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得一哆嗦,常六从来没有对她如此大发雷霆,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他如此愤怒。 野种两个字,让常六心脏的某个地方突然悸痛了一下,似乎某种消失已久的情绪突然回身,那种自小不得双亲疼爱的心酸隐隐翻起,像不可遏制的恶浪瞬间将他吞噬。 青梅对他突然的异常充满忧虑,小心翼翼地问:“常六,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野种怎么了?野种也会慢慢长大。”常六瞪着通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吼叫:“我就是别人口中的那个野种。” 不为人知的童年像一道结痂的伤口,今天不得已再次在回忆里将那条伤口撕开:在别人家做佣人的母亲怀孕,所有亲戚都嫌弃这个未婚先孕的女人让他们颜面无光,亲生父母也因为流言诽语拒绝收留她,众叛亲离的情况下,那个男人更是拒绝承认她腹中的孩子。母亲倔强,在三天之内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屠夫,并且生下那个人人嫌弃的孩子。但是那个屠夫并没有给她期待的美好,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娘俩经常挨打受骂,最后在赌场输了钱财无力偿还的屠夫只好把老婆顶了赌债。噩梦并没有就此结束,八岁那年终于被赶出家门,开始孤独无依的流浪,听别人指指点点的耻笑,忍受各种无端的欺辱,从悲伤到愤怒从习惯到渐渐冷漠。 常六歪过头匆匆抹去眼眶里将要溢出的泪水,很多年他已经不曾为过去的遭遇而感慨,今天不小心买了单。 “你最好是不要生,你能容他,这个世道不容。你会带给他一辈子洗刷不掉的耻辱。”常六深深叹了口气,横下心冷漠地说道:“如果你执意要生,自己去背负流言,想办法养活。” 青梅委屈地哽咽道:“你深知一个野种的屈辱,难道也非得要让你的骨肉成为一个别人耻笑的孩子。” 常六紧闭嘴唇一言不发,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绷紧的腮帮痛楚的眼神都不足以平复她内心莫名的怨恨,最终仍然坚决的说:“他本来可以不被别人嘲笑。是你,你非要生下他。我再告诉你一遍,我绝对不要。” 他想起母亲临走那天下午,下着很大的雨,母亲象从前一样带着悄悄节省下来的好食,偷偷去他栖身的破庙看望他。他第一次对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和愤怒:“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你为什么要生我?让我来背负羞辱嘲讽?” “早知道会让你吃这么多苦,遭这么多罪,娘无论如何也不生下你。对不起,孩子,都是娘的错。” “我恨你,我恨你!你别再来看我了,我不想看见你。” 说完,常六挣开母亲的怀抱跑进了雨地,他故意躲在外面,偷偷看着母亲低头擦拭着眼泪离开破庙以后,他才回来。抱着母亲留下的食物和补好破洞的衣服一个人偷偷的哭泣。离开破庙的当天晚上母亲就去世了。她病了很久了,却从来没有告诉他…… 这些过去的痛像一粒粒盐,撒在看不见的伤口上,常六一个人咀嚼着他的痛处却不愿意告诉青梅。 “你喜欢吃辣,我逼着自己也喜欢;我穿衣服也选和梅姐姐一样的,想让自己变得更像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追随着你,象一朵卑微的向日葵追随太阳……” 这些话不说则已,常六一听反而逾发的不耐烦:“做自己不好吗?为什么仰别人鼻息,你根本不用别人改变什么。” 看着青梅低头泪目的样子,常六或许有些于心不忍,缓了一下口气,仍然保持决然的样子,低声道:“你如果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对不起,忘了我吧。我这辈子不会喜欢上任何女人,我一个人自由惯了,也从来不会因为别人高不高兴改变自己。” 如果不是骆良生的突然到来,事情会不会有新的转机尚未可知,但骆良生的出现将两人推向了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骆良生突然闯入,看到青梅的肚子立刻明白,李青龙扎向常六的一刀,并非如常六所说是因为生意上的事,而常六之所以那么说是顾全青梅的名声。 骆良生原本就对李青龙怀恨在心,假装帮常六说话,实则居心叵测趁机挑唆:“你这样的女人没羞没臊的,没过门就这样,还有脸找六哥?” 青梅立刻燥红了脸,羞愧难当:“你,你不要出口伤人,欺人太甚。” 骆良生刻薄地挖苦道:“欺负你怎么了?就凭你会点武功?要不是你哥罩着你,你照照镜子,没人敢要你。” 常六眉间已经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们的争论更让他心烦意乱。骆良生的冷言讽语确实不大中听但是如果能激走青梅,自己也省了烦恼,索性立在一边不闻不问。 本就浅薄的情意,任何一场斜风细雨便洋洋洒洒的碎落一地。 常六的冷漠,像一把把刀割在青梅的心头,让她失望:“常六,我们相识一场,他欺负我你都不管吗?你真让我心凉透了。” 看热闹的通常不嫌事大,更何况骆良生一直对李青龙暗生嫉妒,再加上在赌场一拳之恨,巴不得他们兄妹出点差池,最好能落在他手腕之下被他踩在脚下,好扬眉吐气报仇雪恨。今天好不容易遇到机会,无论如何也得拆散他们。 骆良生冷冷一笑,插话道:“凉透了就走吧,别在这胡搅蛮缠,赶紧走吧走吧。六哥,这种人你稍微心软,她就蹬鼻子上脸纠缠不休。别搭理她,走吧,想找女人哪儿没有,为她费心劳神愁眉苦脸的不值得。” 说话间三个人相互拉扯着来到屋外,骆良生反身锁上屋门。青梅拉着常六的胳膊不肯撒手,今天是她的生日,她鼓足了勇气来找常六,如论结果如何,以后她再也不会不顾颜面自取其辱。但从心里她还是盼望着他们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常六,你真的这么狠心吗?” 常六试图生硬地扯开青梅的手,把身子侧向一边不看她。无奈青梅仍执着的死死拉着不放。常六目光中多了一点纠结,回头望了她一眼,狠了狠心:“我跟你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此时的骆良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暴露无遗。 “什么真的假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松手!”骆良生佯装帮两人拉架,趁常六不注意冷不防照着青梅肩胛处猛然一击,一阵酸痛袭来,青梅的手臂麻木无力地垂了下来,骆良生面目狰狞趁机迅速猛推一把。 青梅来不及喊出声音就已经向后重重倒了下去。 “六哥,走,不用管她,这女人真会装。他就是想讹诈你。”骆良生连推带搡下,常六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跟着他一起走开。 青梅挣扎着侧卧在地,腹部一阵阵的剧痛让她难以支持,绝望无奈地蜷缩着身体,像一朵开至奢靡的花,渐渐无声而苍白。 第140章 第141章 第142章 第143章 第144章 蔡世文咽不下码头这口气,眼看马天明借此事立功行赏倍受嘉奖,如此下去官复原职指日可待,甚至会爬上比自己更高的位置,到时候想报复他易如反掌。 蔡世文心有微辞,却奈何一时没有可以扳倒马天明证据,只能等待时机。 转眼端午已至。 李青龙的家除了院子,房屋共三间,中间大卧室里外相隔,外面兼做客厅;两边各两间,一间曾经是青梅的住处,另一间是兄妹俩曾经用过的厨房,在青梅搬出去后再没用过。年关从医院回来后,为了能天天看见青梅,了解她的病情,李青龙劝她回来住。原来的住处是戏园子出钱,她的身体不适合再登台,年前怀孕辞掉工作后就被收走。 天色微明,青梅就开始忙活,做各种馅料。一如既往的对襟短衫青布长裤,干净利索。头几天就早早约好梅月婵一同来过端午,刚包好的肉粽子和鸡蛋才放进锅,李青龙就把梅月婵接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小黑。李青龙还有事,匆匆离开。 包粽子梅月婵并不在行,不过心灵手巧,看了一通就能够得心应手。不同颜色的绳子用以区分馅料。 “我没有包过粽子,我们过端午的时候都会做香囊,绣荷包。用各色丝线缠香嚢和包粽子的方法如出一辙。” “你们那里,逢年过节什么的,好玩吗?”青梅好奇地问。 虽然漂泊在外,提到故乡梅月婵心里仍觉得无比亲切。欣然笑道:“好玩啊。会有庙会,各种吃的玩的,表演杂耍的,不过最热闹的还是过年,有各种漂亮的花灯,还有社火表演,踩高跷各种活动。可热闹了!” “有竞渡吗?”担心梅月婵对这个风俗活动不太了解,青梅认真地解释说:“嗯,就是赛船。” 梅月婵含笑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出生的那个地方没有这样的风俗,黄河水流很急,两岸有山,水里还有暗礁,不适合。也许别的地方有。”青梅理解地笑了笑,兴奋地说:“没关系,我哥说了,今天要带我们去看比赛。这可是我们这里最最最最热闹的活动。” 梅月婶把两枚泡好的红枣和两片果脯放在糯米中间,裹紧粽叶扎好绳子,最后一个粽子就完成了。青梅一脸神秘道:“这些甜味的馅是特意为你做的。” 梅月婵想起几天前,李青龙曾经问过她北方的粽子是什么味道,用的什么料。当时以为他好奇,随口一问,现在想来,他粗犷的外表下原来是那么的细心。 梅月婵嘴角荡起甜蜜的笑意:“谢谢你青梅,原来你这么手巧。” 青梅一脸骄傲:“我哥什么也不让我做,快成废人了。今天过节显显身手。一会还有我最拿手的乌梅粥,你可要多喝点。我哥和阿琪都喜欢喝。” 正说着,慕容琪也赶了来,手里提着新鲜的艾草、菖蒲。一进门就闻到了肉粽特有的咸香,耸着鼻子深吸了口气,使劲咽了口唾沫,凑到锅台前嘻皮笑脸地问:“青梅,好吃的快熟了吧!” 慕容奇一脸馋相惹的青梅嘻笑着抡起拳头,蜻蜓点水似的落在慕容琪肩上:“你这个馋鬼!干完活才能吃。” 慕容琪挨完揍丝毫也不生气反而乐的合不拢嘴,一板一眼哼唱着他喜欢的戏文,将艾叶、菖蒲用红纸绑成一束,然后插在门上。转身回来看到冒着白气的肉粽恰好出锅,两眼放光抓了一个,在两手间扔来抛去,大笑不止。 这时,李青龙正好进门,看到慕容琪急不可耐的样子也自然是忍俊不禁。 知道青梅的身体状况后,李青龙毫不犹豫选择了隐瞒。他不想让青梅知道这个残忍的事实,好像日子一如既往平凡流淌,而什么也不曾改变,对青梅更是百依百顺。青梅的身体时好时坏,她的笑声塞满屋子时,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医生误诊,但她呼吸困难生不如死时,李青龙恨不能替妹妹承担所有的疼痛。 看着青梅的生命无可避免的一天天走向消失,自己却无能为力挽回什么,李青龙的心每天都在煎熬。 在青梅生命燃尽之前,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倾尽所能如她所愿。 梅月婵把红枣的粽子放在凉水里泡着,奈心等它变凉。慕容琪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粽子,一边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头一次听说粽子凉着吃的。” 梅月婵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笑意:“放在井水里镇一下更好吃。” “看来这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可是各有千秋呀。”李青龙往青梅碗里添了枚光溜溜的鸡蛋,扭脸又问梅月婵:“你也来一个吧。” 青梅揣着小盘子,凑到梅月婵身边:“你尝尝我们的咸粽子,这个是咸蛋黄,不是肉。” 梅月婵果断摇了摇头。 多年来,她还是习惯家乡的味道。青梅看到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的笑着,却始终没动筷子。一阵阵疲惫乏力直往骨头里钻,让她没有一丁点胃口,但她不愿流露一丝一毫的难受。 她深深的知道,她的任何情绪都会引起这几个人的担心和煎熬。她只愿,悄无声息的离去后,当大家想起她时,是一个灿烂快乐的青梅。 按照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中午还要吃“五黄”饭,据说可以驱邪毒、求吉祥。还没到中午,几个人已经来到了丹凤楼脚下。 天气晴好,碧空如洗,中午的太阳晒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时局,并不能磨灭老百姓对生活的热爱与坚持。远处助威加油的锣鼓声、呐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李青龙仰脸望着远处威武耸立的丹凤楼,告诉她:“这里,登高远望是观看赛龙舟的绝佳之地。” “丹凤楼”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周边几十里的地方均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各种做小买卖的都不失时机闻讯而来,吃的喝的玩的样样俱全。 不少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外国人或记者,也在人群中凑热闹。 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梅月婵有些犹豫:“人太多了,除了挤没有别的意义了。”青梅也拧起眉头对眼前的拥挤心生抱怨:“到处都是人,看一眼都觉得累,随便逛一逛好了。” 李青龙和慕容琪相视点了点头。李青龙握住梅月婵的手,低声道,跟着我。在前面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出安全的空隙。命运的漩涡里两个人一直在挣扎,这是难得的一次相处的机会。不用过多的语言,相牵的手默默的眼神,已足够。 人海里穿行,心才是风雨里亮着微光的灯塔。 豆腐花,小馄饨,三丝春卷,锅贴,各种美食的香味混杂在人声鼎沸的空气里。海棠糕的外面是一层粉皮,豆沙做馅,在特制的模具中烘烤而成。形似海棠花,看一眼就招人喜欢。酒酿圆子则是果料为馅,糯米粉的小圆子与酒酿同煮。酒酿味浓甜润,圆子较糯,馅甜香。尝完各种美味,几个人每人再来一碗酸甜可口的酒酿圆子,真的是痛快淋漓。 青梅和梅月婵走在李青龙和慕容琪的身后,最新上市的蓝色羽毛和玫瑰花点缀的帽子,恰到好处的为她们遮去灼热的阳光。 青梅今天岀门特意换了一件青花旗袍,作为一个女人,她也羞答答的藏着一颗娇美之心。但是对自己干巴瘦弱的身材心中有数,不止一次向梅月婵紧张的询问,好不好看,会不会不伦不类。虽然缺点淑女味道,但配上特立独行的短发,倒也不失可爱,别具一格英气毕露。 梅月婵则是一件粉底白花的收腰小祆,下着藕色长裙,优雅大方。走在人群中引来频频瞩目。 青梅心不在焉的嚼着五香豆子,琢磨着在腹中酝酿了半天的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慕容琪同李青龙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前停下来,喜形于色颇感兴趣。青梅瞟了一眼,除了怒目上提,咬牙怒吼的表情就是威猛可畏让人胆战心惊的獠牙造型,兴致尽失。 趁他们两个人埋头看时,终于找到机会。?一脸巧笑却又无比郑重地问:“梅姐姐,你做我的嫂子吧!” 虽然现在两个人关系亲密,但如此直接的话还是有点突兀,梅月婵的脸顿时微微发热,稍顿了一下,假意斥道:“你这丫头,什么都敢说。” 青梅明媚的一笑,不失时机趁热打铁:“我哥真的很喜欢你,我能看得出来,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他那样的入心。他会一辈子对你好的。错过阿琪,我觉得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你们有情有意,就该早早的在一起。” 青梅撒娇地晃了晃梅月婵的胳膊。看梅月婵笑而不语嫣然可人的模样,青梅也放心的笑了。不过很快目光间闪过一丝难言的落寞:“男人都粗心,我是我哥唯一的亲人,真希望能早早看到你们花好月圆龙凤成双。” 青梅语重心长的样子让梅月婵害羞为难,但又隐隐觉得她话语谆谆的背后像有着深深的心事。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时日不多的老人对儿女的叮嘱,对人世无言的留恋。 这时,身后卖面具的人说:“也有别的。这是十二生肖和其它动物,这个是金童玉女。”青梅一听,立刻转身凑上前,急急询问,金童玉女在哪? 得知金童玉女仅有一套,青梅有些失望。老人连忙说,“还有一套没有上色,我马上做,你玩一圈回来就好了。” 青梅这才转忧为喜。将手中的金童玉女分别递给李青龙和梅月婵,声音夸张地说:“金童玉女是最般配的一对。”????梅月婵匆匆一掠,与李青龙霸气含笑的目光交织,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眉心眼底瞬间就被甜密淹没,尴尬地转身走开。 青梅一脸调皮故意嘟起嘴,对着李青龙在自已脸上划了两下,嘻笑道:羞羞羞。李青龙竖拳洋装威胁,青梅开心的笑着边躲边跑追向梅月婵。 慕容琪被各种獠牙青面的鬼怪造型深深吸引,不厌其烦翻来覆去的挑选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一时有点无从决断。李青龙和周围隐在人海中的手下迅速交换了一下信息,老远还能看到冯前进带着人在晃来晃去的身影。 码头的锣鼓声,加油呐喊声远远传来,这盛大温馨的节日里,不是十恶不赦的歹徒,没有人敢公然惹是生非。 不远处的变戏法摊位吸引了大批好奇的看客。三面围挡,只留正面观看,中央是简陋的舞台。两位师傅不止身着同样青衫,相貌也有七分相象。稍远的地方立着两个女人。 “我们哥俩初来宝地,混口饭吃……” 两个人对神秘玄幻的魔术深感兴趣,青梅瘦小的身子像鱼一样灵活,拉着梅月婵从人缝里挤了进去。站在头排,心里忍不住一阵阵兴奋。 “邀请大家参与进来,感受一下大变活人的奇迹。一块布,遮着一个人,众日睽睽当我再把布拿开时人就没有了。就这么神奇。”魔术师面带笑容猛然掀开手中黑布,方才握在手中的鹦鹉不翼而飞。空空如也的结局立刻引起了嘘声一片。在场的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魔术师再次沉着的以黑布遮手,煞有介事的喊着三二一,话一落音黑布抖起,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赫然出现,面对不可思议的一切人群中全是赞叹的掌声。 “就是这样,大家看到了。有谁愿意和我们的魔术师配合一下,完成这场大变活人。”魔术师目光向人群里一扫,梅月婵和青梅的身影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动声色的走上前,面带微笑发出邀请。看两人略有迟疑,候在旁边的两个女人热情地拉着她们入了场。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好奇又忐忑地立在她们指定的位置。魔术师再次鞠躬对她们的配合表示感谢,然后话不多说迅速从舞台一侧拿出一块更大的黑布。 正反面示人,接受大家的见证后来到两个人面前,兄弟二人微笑着拉开手中的黑布将她们从下至上遮挡起来,直到黑布的顶端徐徐合在一起将两人完全笼罩。伴随黑布不停的抖动,人群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随着魔术师手上的动作嘎然而止,巨大的黑布竟羽毛似的软软飘落在地上。 大家心惊肉跳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活脱脱的两个人竟然瞬间凭空消失。两个女人趁热打铁端着盘子从场子两边开始收钱,神奇的魔术师在台上一本正经念着那套滚瓜烂熟的有钱捧个钱场没钱交个朋友之类的话。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催促魔术师,快变呀!太好玩了,人去哪儿了?所有人都急于看下面的结果,飞快掏出兜里的钱放进盘子,两个魔术师故作神秘,捡起地上的布扔在一边,面色凝重退到台后,消失不见。 给完钱的人一阵纳闷,窃窃私语。两个女人心不在焉迅速收完钱准备走开,反常的现象引起了骚动。李青龙和慕容琪也已经挤进了人群,焦急地四处张望着。明明看到她们两人挤进人群,紧随而来却四下不见人影。一打听,仅根据外貌描述就已经能断定,失踪的是她们两个无疑。 慕容琪一把抓住收完钱还没走远的女人厉声盘问。李青龙迅速冲到台上,想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台上有块巨大的挡板把舞台一分为二,听到后面还有动静,李青龙飞快绕到后台,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魔术师被堵个正着。 “人呢?”面对李青龙手中的枪,佯装镇定打算狡辩的魔术师顿时脸色煞白。慕容琪像抓小鸡似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人也拖了进来。两个女人被眼前的阵势吓得缩成一团,伏在地上哆哆嗦嗦恳求道:“兄弟饶命。我们没有害人之心。” “快说,人呢?”慕容琪咬牙切齿怒吼道。 魔术师面如土色,语无伦次:“我们家乡遭了灾,又遇上打仗,一家人出来逃命,没想害人。是别人给了钱,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走交给他们,我们真的没想害人。” “钱我可以两倍给你,护送你们安全出上海。人若有个好歹,今天让你们全家消失。”李青龙目如刀锋,身上弥散着让人恐惧的气息。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一个是他最爱的妹妹,稍有闪失他今天一定会不惜一切血洗现场。 “我不要钱不要钱,你让我们安全离开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一时糊涂,对不住了。”其中一个魔术师忙不失跌指了指台角,随后亲自上前,打开一块活动的木板,掀开机关。第一个出现的是梅月婵,青梅随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懵懂。不过两个人都安然无恙。 看到刚才消失的人,从意料之外的地方出来一声不响离开,不明真相的群众面面相窥一脸茫然。走了很远,青梅依然难以抑制刚才的兴奋,意犹未尽滔滔不绝的描述着让她不解的神奇机关和意料之外的出现。 青梅惦记着金童玉女的面具,几个人又缓缓一路折回。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来挤去,梅月婵突然发现李青龙不见了,心头不由一惊。 “青梅,你哥怎么不见了?”梅月婵小声问。青梅漫不经心摇了摇头:“不用管,他那么大人了,丢不了。” 梅月婵仍放心不下,紧张的在人群中搜索着李青龙的身影。从魔术机关出来的一刻,她看到李青龙手中的枪,知道一定是出现了意外。现在突然不见,让她难免疑惑和担忧。 梅月婵瞬间陷入恍惚,有些失神。那么多面孔擦肩而过,人如潮水,却突然毫无声息。天地之间,唯有一种声音在心海迂回呼应:青龙。 转回身际,一个带着金童面具的人,同样的身材和衣着怔怔立在在面前。青梅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是我哥吗?” 梅月婵总觉有些异样,犹豫着掀开那人脸上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梅月婵倒吸一口冷气,强装镇定将面具塞回那人怀中,尴尬地说了声对不起。转身要走开,这才发现,周围竟有十多个戴相同面具的人,将她团团围住。 惊魂未定的梅月婵瞬间茫然。 青梅背身捂嘴窃笑,慕容奇在一旁鼓励她:“掀开看看,找错了罚你自己回家哦。” 梅月婵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三个人的小玩笑,并非坏人,放下心来。但哪一个是李青龙,这个问题又让她更加紧张,生怕自己万一掀错。她并非担心独自回家,虽然只是个游戏,她只想掀开的那一刻,映在眸间的是他的模样。 梅月婵想转到一侧找一些破绽,被人伸手拦住。同样的着装,高矮胖瘦差别不大。梅月婵犹豫着,扫过一张张面具却不愿贸然掀开,心怦怦直跳。 只有在凝望中间那个人透过面具的眼晴时,她才有难以名状怦然温暖的感觉,这就是心灵的感应? 梅月婵上前一步,更近的注视那双眼睛。那种怦然而来的心悸再次在心头游走,她伸在他面颊的手被握住,面具卸去,她感觉心里的花刹那间全部无声的开放。 她的手被他执着紧握的瞬间,似有一万只小虫子在心头悄悄舔舐。相视间,彼此的模样如山坚定,在眸间不曾移动分毫。 “太美了!”金发碧眼满脸络腮胡子壮汉,忍不住失声赞叹。举着手中的照相机连续抓拍,仍觉得意犹未尽。 两个人甜蜜的相依或深情中略有羞涩的凝视被摄影师展现的淋漓尽致:“中国的语言博大深遂,看到你们凝视的刹那,我立刻明白了一个词语,一往情深。” 第145章 第146章 第147章 冰凉的水浇在脸上,梅月婵浑身一惊。强打精神睁开疲惫的眼皮,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头下枕着湿漉漉的一滩水渍。 梅月婵感觉自己的心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迷茫无助找不到出口。紧张的四下打量,目光触到王奎横山冷冰冰的面孔时,终于知道自己所面临灾难的来源,压在心头的石头像是被掀开了一下,悄然透了口气然后又重重地盖上,只剩下一片漆黑。 严新和常六的身影也赫然在这些鬼魅魍魉之中,梅月婵知道“青龙会”也有参与,李坤为人的狡诈狠毒她早有耳闻。王奎、横山悄无声息安宁了大半年,以为他们良心发现弃恶从善,看来他们不仅没有善罢干休,比上次将会更为狠毒。 端午的事件,幸亏李青龙发现急时化险为夷,这次自已恐怕在劫难逃。梅月婵心中暗想。挣扎着缓缓站起来。 透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外面翠绿的青山。 梅月婵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和焦虑,尽量淡定,冷冷地问:“我不过是一个孤单的弱女子,你们这么大动干戈兴师动众,真是难为你们了。上次给你们‘紫月瓶’你们不要,这又是为什么?” “好好帮她想想。” 横山话音一落,两个小伙子手执鞭子左右开弓劈头盖脸抽了下来,梅月婵走投无路只能屈身护头蹲在地上,忍受着皮开肉绽的巨痛。 她身上黑锻滚边的浅黄色旗袍还是姜少秋住院时,李青龙给她买的。几鞭下去,背部已经浸出条条刺眼的血痕。 梅月婵跌倒在地上,喉间发出无助而隐忍的呻冷。除了伏地特意保护的部位,她浑身上下已经血肉模糊残不忍睹。两个小伙子于心不忍相继停下了手,拧眉为难地说:“再打会出人命的。” “哼哼哼哼。”王奎阴阳怪气的干笑了几声:“唐僧肉上锅蒸还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呢,最后还要洗个澡,外面的水池子应该适合梅姑娘,带她去看看。” 两个人上前蛮横的拉起虚弱的梅月婵,看她浑身血污步态踉跄摇摇欲坠,不忍心推搡,应付地在她手臂上轻轻捅了一下。 院子并不大,说是院子其实是一片没有围墙,杂草稀疏的空地。除了一排七八间连体的房屋,院子里奇奇怪怪的散落着多个一人多高的水池,有的池底积满黑色的淤泥有的被茂盛的水葫芦遮盖着。 梅月婵被推到最外侧,面积最大的水池边。池子显然己经废弃多年,绿汪汪的青苔爬满池壁,浅可见底的水中,不动声色伏着几百只强壮威武宽如拇指的蚂蟥,通身黑绿泛黄透着一种无言的诡异,惊悚无比。 梅月婵从小在北方长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个头的蚂蝗,被眼前毛骨悚然的情景吓得失声尖叫,浑身哆嗦着连连后退。一阵眩晕袭来,梅月婵腹中顿时翻江倒海,无法抑制的呕吐不止,再也不敢向水池多看一眼。即便如此,恶心的画面仍然让她冷汗淋淋心惊肉跳,眼前一黑,吓晕了过去。 王奎在屋里听到外面的人喊,她被吓晕了,不屑地摇了摇头,一脸恭维笑望着旁边得意的横山:“横山君的办法果然不同一般棋高一筹。” 横山一言不发起身向外走,如果不是因为上次军车的事件,被停职,怎么可能成为孤家寡人无兵可用,再次落得和这些人同流合污。这口怨气和上次颜面扫地的交锋叠加,他暗暗发誓,此仇不报不休。 王奎连忙紧随其后,口中不可思议地嘟囔:“这么小的胆子竟然有那么硬的骨头?真是邪门了。” 横山来到水池旁,冷冰冰地瞥了眼晕倒在地的梅月婵,生硬地下令:“泼醒她。” 严新、常六跟着李坤随后也一同来到院子里,目光触到人事不醒的梅月婵,严新同情地皱了皱眉头。这么多五大三粗的男人,如此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令他觉得汗颜。 再次清醒过来的梅月婵虚弱无力气喘吁吁,惊恐又气愤:“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你只有一次机会,老老实实说出‘紫月瓶’的下落。”李坤硬邦邦威胁道:“听说这些蚂蝗最喜欢女人的血。” 虽然背对着水池,梅月婵听到蚂蟥两个字,忍不住再次呕吐起来。严新心有不忍,同情地蹙了蹙眉头。常六一脸冷漠,仿佛面前的人和一块石头毫无二致。 “我家进门的墙根有一棵蔷薇。”梅月婵斜坐在地上,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瓶子就在下面埋着。啊啊……”随着啪啪的响声,数十条活蚂蝗被丢在她面前,梅月婵尖叫着爬起身子,迅速躲向一边,很快又被人无情地推了岀来。 不得已,梅月婵躲向常六和严新的旁边,忍着心头的恐惧强做镇定:“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埋在蔷薇下面。” 如果说命运里沉浮已经让梅月婵身不由己心力憔悴,李坤的话更是让她现在紧张的心情雪上加霜。自己的处境已然无助,李青龙的状况更让她揪心。 “你不要有任何侥幸和奢望,李青龙的纱厂现在正大火熊熊。”李坤得意地狞笑着,阴冷而猖狂:“他如果舍近求远来救你,他打下的江山也必然毁于一旦。他如果今天没在出现,将是你们两个的永别。你觉得此时此刻,他会放弃多年打拼的家业,来救你吗?” 梅月婵不语。从眼下的情景,她已然明白。这是一场蓄谋已久,一箭双雕的陷阱。所有人早已经虎视眈眈张网以待,李青龙一旦踏足后果不堪设想。她不希望他身陷险境,但是,她又分分秒秒期盼着他的出现。 来了,说明在他心里她是最重,她欣然;来了,却将他至于险境,她不忍。不来,必然是他对她还有所顾虑,她会失望;不来,他的生命才能无恙,她才安心。 “我们都耐心等着吧,今天注定会有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李坤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慵懒地问:“梅月婵,今天这场赌局,你希望他来赴约呢?还是失约呢?” 大滴的眼泪涌岀梅月婵的眼眶,闪烁着太阳的光芒,跌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皮鞭的抽打,恶语威胁,蚂蝗的惊悚。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心凌乱如麻百味杂陈。 梅月婵的心生生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渴望他救自已脱险,一半推开他免得身陷囫囵。 如果换做自己呢?在他需要的时候,她肯定会奋不顾身铤而走险。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像在等待一场生死的宣判。 远处草丛中的慕容琪,仿若石像一动不动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两道浓眉拧成疙瘩,炯炯的眼神中怒火燃烧,青筋暴起的拳头紧握着。但是眼下,他眼睁睁看着梅月婵孤立无援陷于豺狼口中,一时无计可施。 自从哥哥慕容新蹊跷死去,慕容琪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线索,尤其是可疑的王奎。年后他终于发现了王奎另一处隐秘的住处,并且千方百计潜入院中。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大门紧锁的院子里居然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毕竟二红与此事无关,唯唯诺诺软弱木讷的样子,至少看得出本性也算善良,慕容琪不忍心为难她。 今天正好巧遇王奎带着几个陌生人,神神秘秘的样子立刻引起慕容琪的注意,一路跟来,才发现了惊天的阴谋。路程较远,地处偏僻,再返回去找人已经来不及。慕容琪更担心万一自已走后,这伙畜生对梅月婵下毒手,只能焦急万分暗中观察着事情的变化。眼看梅月婵孤单无依受人欺凌,现在却没有机会救她,这让慕容琪无比懊恼。 比人还高的蒿草丛中又湿又闷,大大小小的水洼里聚着几天前的雨水。青蛙、毛毛虫随处可见,蝉声如雨让人心烦意乱。 慕容琪正焦头烂额一愁莫展之际,突然看见房子后面的草丛中,两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正鬼鬼祟祟朝这个偏僻的院子张望着。周围晃动的草随时会让她们暴露无疑,慕容琪不禁为她们暗暗捏了把汗。 而此时,一间豪华包厢里,李青龙欣然接受了青橙的邀请。他想看看这个八面灵珑的女人,腹中有多少不可告人的暗礁。 青橙只是她在“夜上海”的艺名。身份证的名字叫张秀红,为了查证真假,李青龙派亲信亲自远赴东北,查证后确有此人。张秀红是她的中国名字,尚在人世的邻居和村民证实,她其实是个日本人,她还有一个妹妹是他父亲收养的孤儿。张秀红的父亲是名医生,曾经在那里居住长达十年之久,为周围十里八村的乡邻治过病。 有一年,那里发生瘟疫,再加上闹饥荒,邻居女人生完孩子不久,夫妻双双染病去世,青橙的父亲收养了那个女孩。女孩十岁左右时,他们一家三口全都回了日本,以后便失去了联系杳无音信。 青橙呷了口杯中的红酒,耐人询问地望着李青龙:“你的人几次三番跟踪我,有什么事不能直接找我问吗?” 既然行踪已经被发现,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李青龙索性直接问:“你把奈凉怎么了?” 青橙熟练地点上一支烟,缓缓吸了一口,满不在乎狡辩道:“你说的这个人和我有关系吗?梅月婵的一面之词值得你这么深信不疑吗?” 李青龙从怀里掏出那把奈凉留下的钥匙,竖在青橙的面前:“你认识这把钥匙吧?你绝对想不到奈凉会留下这把钥匙,她想告诉别人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青橙触到那把熟悉的钥匙时,心头不觉一怔,钥匙的来历立刻让她怒火中烧气息不稳,目中闪现着眼镜蛇才有的阴冷,灯光映照下像两条探出的蛇芯。然而此刻,青橙不得不忍住心头的怒火,最终气馁地发出一声低叹。心里恶狠狠咒骂着纳凉,表面却依然还要云淡风轻掩饰着, “我们只是认识而已。” “她假扮你帮助梅月婵,可见她对亲情多么渴望和失望。同样是姐妹,梅月婵和梅君可以出生入死不离不弃,你对奈凉做了什么?” 在青橙的心里,根本不愿意承认奈凉的存在,怎么可能和她不离不弃。满不在乎道:“她们是亲生姐妹不足为奇,我和奈凉不是亲的。” 李青龙冷笑:“这么说,你承认她是你妹妹了。但你错了,她们也不是亲生,长久的生活患难与共让她们之间的情义远远超出了血缘。一个无情无义的肉体无异于行尸走肉。” “你怎么知道奈凉和我的关系?梅月婵跟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推测。源于依田英柱的故事。” 听到伊田英柱四个字,青橙握着茶杯的手僵在原处,写满自信的脸上顿时浮起阴云。她从来没想到李青龙和伊田英柱之间有交情。青橙掩饰着内心的惶惶不安,假惺惺笑了笑,试探道。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李青龙对此刻青橙心中的担心一清二楚,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青橙极有可能是‘樱花’本人。她越是掩饰则越是心虚。 李青龙泰然自若,反问道:“你怕他说什么?” 青橙不语,她预感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但仍然存着些许侥幸。 “我以为我掌握了你所有的情况,没想到,你的信息量之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看来我们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张秀红是你借来的名字吧?”????李青龙冷冷地问。 青橙嘴角的笑瞬间像朵落霜的花,无声的焉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完全措手不及。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非常可怕,深不可测。 李青龙继续道:“一位马夫的妻子难产昏死,你父亲救了她,他女儿天花去世后,他认你做了义女。从此,你摇身一变――” 青橙血红的唇色变得黯然,脸上的肌肉不自主颤动了几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早晚会被人揭穿,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是李青龙。结识老魏,彻底证实了青橙在此之前对李青龙的怀疑,她甚至想到了对付李青龙的筹码,就在她认为志在必得的时候,李青龙暗中早己排兵布阵步步为营向她逼近。 她总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很多年后云淡风轻笑看夕阳时,听别人谈论起“樱花”的传奇往事,一笑了之。现在看来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的一场春梦。 “看来,为了查清我的身份你费了不少功夫呀!能引起你对我身份的怀疑,梅月婵可谓是功不可没。”青橙冷笑,字字句句含讥带讽,提到梅月婵这三个字,她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咬牙切齿的憎恨。 “哼!”青橙不屑地冷哼,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中的愤恨,转过脸目如寒冰死死盯着李青龙:“遇到梅月婵是我命运不该有的一劫,如果不是她,你们恐怕永远也不会发现我的身份!” 对于命运开的这个玩笑????,青橙觉得很不服气,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但这样的骄傲和自信在李青龙和梅月婵身上却得不到一丝毫的映照。 李青龙看似平淡的面色,压抑着内心浓烈汹涌的愤恨:“有这个可能,你的确藏的很深。但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我们大家都遇上了,历史也将会因此改写。中国有句古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色诱老魏有用吗?‘樱花’的真面目迟早会大白天下,她手上沾的血,也一定要血债血偿。” 事到如今,已经撕破脸皮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青橙满不在乎地冷笑道:“你知道伊田英柱喜欢的那个女孩为什么变了吗。因为她爱上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从不愿意多看她一眼的男人。她天天在他身边却仿佛根本不存在。但她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也得不到。??” 李青龙不语,冷冷看着她,就像在看待一个自编自演行将就义的小丑。头晕恍惚的感觉折磨着他,终于忍无可忍扶着额头促紧眉锋。 “你既然知道了,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青橙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只翠绿的玉镯,傲慢的在李青龙眼前晃了一下:“她在我手里。”李青龙面色一惊,急急追问:“她在哪?” 青橙对李青龙的话置若罔闻,眼中闪着极度渴望又有些痛苦的光芒:“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樱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说话间,青橙发疯似的猛扑上前,攀紧李青龙的脖子,像蛇一样紧紧缠绕上去。如血的双唇企图强行催开李青龙温柔的城池。迷药的作用下李青龙己有些恍惚,她用力太过猛烈,两个人卒不及防倒在地上。 “你应该已经头晕了吧?”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它不会要你的命。你只要答应我。” “你给我闭嘴。”李青龙翻身将青橙压在身下,掐紧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我再问你,梅月婵在哪?” “我真的就不值你看一眼吗?” “不值。” 青橙的脸痛苦的扭曲着,她仍在坚持对抗。李青龙毫不留情猛然用力,窒息的恍惚立刻让青橙感到恐惧。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青橙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冥顽不化不可能动摇梅月婵在李青龙心中的位置,李青龙决不会因此改变主意。??自己费尽心机导演的照片一事,把导火索引向梅月婵,即能把樱花的身份嫁祸于她也可以离间他们的感情。但是这一场较量,非但功亏一篑反而让她们的感情因此更加牢固。不惜牺牲色相接近老魏,无非是为了证明李青龙的身份,一切结果都如她所愿,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半点胜利的喜悦。 “我说……”青橙终于失望地轻声呻吟。 李青龙把聚于手上的力量放松了一些,目光逼人冰冷如剑,丝毫没有放松对她的警惕。 “交出你手中的名单,我才会告诉你。”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在青橙身上得到了最佳的验证。青橙不动声色的目光盯在李青龙的脸上,手却悄无声息一寸寸向下移动,以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拔出一把匕首。李青龙对她早有防备,钢绀一样的大手以更快的速度扭转她的手腕,漂亮的上勾拳又快又狠击向青橙的下颌。 趁青橙暂时昏迷,李青龙小心翼翼摘下她无名指有可能藏毒的戒指,用手绢包好装进口袋。 几分钟后,青橙清醒过来。 李青龙双眼冒火:“你以为下点药就一定能威胁到我吗?你以为她在你们手上你就可以有恃无恐无所忌惮?她在哪儿?” 青橙面目狰狞得意洋洋望着李青龙,不慌不忙地说:“我劝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你恐怕怎么也料不到,你的纱厂现在已经火光冲天。而你呢?无论选择救哪一边,都会分身乏术顾此失彼。” 门打开时,一群面目狰狞的陌生人扑上来准备收获猎物时,看到的却是青橙失利被挟持,个个面如土色手足无措,只能失望的任由他们两人一步步离开。 第148章 第149章 第150章 滞热的潮气弥漫林间,整日不散,惹的人气力亏虚浑身滞重,汗水浸透的衣服帖在伤口上,蜂蜇似的疼。 梅月婵觉得头晕乏力,掬把湲水洗了脸带着小黑,脚步昏沉返回山洞。 双脚才踏进洞口,一大堆塌方的土顿时让她触目惊心,李青龙也突然无影无踪,梅月婵心头一沉,昏沉不支的脑袋瞬间一激灵,两个得来不易的野香瓜脱手而出滚落地上。 “青龙?青龙?” 天地无声。 梅月婵愕然。惊呼着,心焦如火俯身跪地徒手竭力挖着,小黑一看,不甘示弱,在一旁像模像样绷紧后腿,迈力挖个不停, “梅月婵?” 听到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蓦然回首,李青龙安然无恙伫立在洞口。梅月婵只觉心里酸酸热热的暗流涌了上来,悲喜交集差点掉出泪珠。 “你?”梅月婵看着李青龙一步步走到眼前,半是喜悦半是吃惊:“你的眼睛?” “好了。”李青龙紧紧握住她的双臂:“想给你个惊喜,反吓到了你。” 只是三天没看见她的模样,李青龙却觉得长如三年。望着她憔悴的脸色、眼下淡青的阴影、??目光中的疲惫,这次三天中他所没有看到的,这一刻全都尽揽眼底,心瞬间被硌疼了。 “这几天,你受苦了。” 手指忍不住停驻于她微蹙的眉间,温柔地抹开凝聚在那里还没散去的担忧焦虑,仔细端详着,眼里全是深不见底的疼惜。 梅月婵扶着他的胳膊缓步来到洞口,倚墙坐下,一边微喘不止一边弱弱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李青龙递来的果子,梅月婵轻轻咬了一口,干涩的嘴唇抿紧了不肯再动,虚弱地歪靠在墙上,身上条条纵横的伤痕触目惊心。 “我去找找看有没有鱼腥草,回来给你敷上,可以止疼。明天没雨我们就下山。” 找药回来暮色己深,梅月婵歪着脸浅浅睡去。这几天她都没有好好休息,李青龙不忍心叫醒她。 夜,静谧无边,苍茫的山林外,一镰弯月隐现云丛,光如薄纱隐现微蓝,笼罩着万物苍生和倚墙而坐的身影。两人相依偎着沉沉睡去,吹进洞口的风僚动梅月婵额头垂落的一缕发丝。 小黑静静趴在梅月婵脚边,一动不动,林鸟突然翻动的声音引起它警惕的张望。 第四天。晨雾还未散去,启明星还挂着天穹。 李青龙怕打挠梅月婵休息,小心奕奕移开揽在她肩头的手臂。平时早起的梅月婵眉头蹙紧,只是低低地呻吟了一下,动了动眼皮。 采药回来的李青龙把新鲜的鱼腥草砸碎,来到梅月婵身边。平日活力无限的人儿,此刻面色灰白呼吸微弱,李青龙徒然一惊。 “梅月婵?你哪儿难受。” “……头,头晕。”梅月婵气若游丝微不可闻。小黑喉间发出焦急地哼咛,坐在他旁边歪着脸,紧张的注视着。 李青龙费力解开她颈间的纽扣,掀开旗袍领子一看,梅月婵整个背部的伤口全都发炎溃烂,肉皮脱落,裸露着红红的血肉,比这更加糟糕的是她己经头痛昏重,睁不开眼,不省人事。 李青龙心如刀割当即决定:“这里不能再呆了,我背你下山。” 连日绵雨,脚下泥泞不堪,顺藤而下省时却担心梅月婵安全,不得已沿小路绕行下山。好容易到了山脚,出了密林,正午白花花的太阳炫目刺眼,象火炉放进了蒸笼。 不过很快,火辣的太阳隐进云层,消失不见,天地之间顿时黯然下来。 汗水顺着李青龙的脸颊流淌不止。 趟过荆棘遍地举步维艰的荒野,穿过稻田间湿滑蜿蜒的小路。遥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昏黄的河水近在眼前,浪花翻滚水流湍急。来时的独木桥完全没在水中踪迹全无。 李青龙气喘吁吁拧紧了眉头,为难而焦灼。梅月婵软软地趴在他的肩头,一路上默不作声气息奄奄。小黑寸步不离,紧紧跟随着。 “梅月婵?”李青龙忍不住回头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 听到后背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李青龙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一点:“我要把你放下了,你搂紧我。” 李青龙小心翼翼的把浑身瘫软的梅月婵放在田边。摸了摸她发烫的额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心如火灼:“我去看一下桥的位置,不走远。” 梅月婵虚弱地点了下头。小黑一动不动趴在她的身边,眼神黯然凝望着梅月婵。 李青龙用来试水的木棍不是瞬间被水卷走就是拦腰折断。无奈,他只好走远一些找了一根更长更结实的木棍。桥的位置找到了,如果走桥过,由于视线全无只能凭着感觉,一步失误就会滑落水中;河床边缘水深没膝,深处及腰或没胸。 两条路均是凶险无比,再三权衡掂量,李青龙一愁莫展,陷入前所未有的迟疑。 一个人涉水而过容易,如今梅月婵不醒人事,危险可想而知。她身上的伤已经等不到潮水退去的时候。 头顶的乌云越来越重,丝丝凉风无声而至,掀开严丝合缝的蒸笼。又一阵雷声滚过,雨随时会从天际倾泻而下。万般无奈,李青龙只能横下心强行渡河。 “梅月婵,你坚持住。无论什么情况,千万抓住我不要放手。” 为了防止梅月婵滑落,也便于紧急关头自己能腾出手来,李青龙脱下西装把梅月婵双腿固定在腰间。 小黑突然竖着尾巴,冲着对岸发出警惕的吠叫。李青龙目光锐利向对岸注视了两眼,虽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他心里知道,小黑一定看到了茂密的草丛中潜伏着的危险。 倚着独木桥涉水,是唯一险中求胜的保障。只要桥面不断,至少人不会被洪水卷走。刚刚没膝的河水,三五步距离后便升至腰间,李青龙紧紧倚住齐肩的独木桥,脚下摸索着,向前艰难的行进。 水波汹涌,拍打在他湿透的衬衣上,冲的他摇摇晃晃。随着水深不断上升,水势越来越急。 小黑伸出前爪在水里试了一下,立刻退了回去,嘴里不安而焦灼的哼咛着,看到李青龙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小黑沿着岸边着急的来回奔跑着。随后,隐入草中不见了踪影。 李青龙双目炯炯坚定地直视着对岸。每一步都艰难而顽强,翻滚的水花溅在他刚毅的脸上。 ~~~~~~~~~~~~~~ 对于常六的突然背叛,李坤懊恼不已,但相对于田庄复归的欣慰就显得微不足道。简直就是丢了芝麻得了熊掌。田庄这颗安放己久的棋子,最终不负所望,李坤更加相信:“妇人之仁难成大器,自古男人打天下,胜者无不是遵循一个字――狠!这次公开翻脸,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田庄点头:“明白。”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那条河是必经之处。这四天来降雨不断,退潮也得天晴之后。雷声滚过的时候,一直守在河边的兄弟传来消息:李青龙突然下山。李坤立刻吩咐,不要打草惊蛇伺机下手。 李青龙背着人事不醒的梅月婵涉险过河,刚刚艰难的行至河中间,李坤得意洋洋的狞笑着现身岸边。 “呵呵呵呵呵……”李绅晦暗青紫的脸上,强挤出一丝干笑,装作扼腕遗憾的样子:“李青龙,你不怕你的女人被河神抢去做老婆?” 李青龙面不改色伫立在水中,巨石一样岿然不动。伏在他肩头的梅月婵听到李坤的声音,微微动了一下。 李青龙冷冷地注视着李坤。 “你想要什么?” 李坤的态度越发的倨傲、嚣张,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你的纱厂……” 李青龙毫不犹豫,不屑道:“纱厂、夜上海,都给你。”一边继续缓缓向岸边靠近。 “你想错了,这些我都不要。”李坤露出狠戾的神色。他一心只想除掉李青龙,稳固自己在“青龙会”日薄西山的地位,冷笑一声,伸手就往腰间摸去。 随着两声闷闷的异响,李青龙周围的河面上溅起水花。李青龙不得不停下来,四目对峙,有着无形的刀光剑影火花四溅。 “几年前,我要退出青龙会,是你,百般刁难故意阻挠。今天,你让不让过,这河我一定要过。” 李青龙话音刚落,又一声雷滚过,天色更加阴沉。 李青龙抹了把溅在脸上的水,李青龙坚定的向前挪着。再有三四米的距离,他就可以触到岸边。 “把桥砍了。”李坤冷冷地命令道。 “李坤。你要对付的是我,不要伤她。没有她,你怎么能解开‘紫月瓶’中的藏宝图。” “那个民间传说,能不能解开还尚未可知。” “她现在生病了,你只要答应给她看病,我所有的财产都归你,我净身离开,从此再不踏进上海半步。” 李坤一脸嘲弄,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你辛苦打下的江山,你愿意拱手送人?” “愿意。” “英雄难过美人关呀!看来在你眼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如这个女人。” 梅月婵身体虚脱但脑子清醒,李青龙的话她听的字字真切,心有不忍。 “青龙……” “这个条件确实让人心动,不过,接受你赠送的东西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还是愿意自己动手去拿。既然是交易――”李坤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我当然选择最重的砝码。” 李青龙当然明白李坤口中最重的法码是什么。默不作声面无表情与李坤对峙着。 李坤恶狠狠地命令:“把桥砍了。” 蓄谋已久的雨点穿破云层劈头盖脸浇了下来。 两个手持斧头的人,皱着眉头不情愿的移向河边,小心翼翼的向水里摸去。李青龙紧走几步,一把拉住他伸进河中的胳膊,顺势一带,那人大声惊呼着落入水中,瞬间没了踪影。另一个抱紧独木桥,身体向后瑟缩着,一边大声惊呼一边挣扎,直到被同伴拉上岸仍然面色苍白浑身颤栗。 雨不停的下着,模糊了视线。在水中伫立的李青龙有着无以伦比的苍凉和悲壮。 李坤咬牙切齿,再次将手摸向腰间。田庄侧目,莫明的有些紧张。站在李坤身后的严新,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不动声色做好了随时冲上去的准备。 绕道游过河的小黑,在远处抖掉身上的水,悄悄伏在草丛中匍匐前行。千钧一发之际,严新伸手还未触到李坤,一条黑色的身影,箭似的直扑李坤。有人惊呼,坤哥小心。 李坤侧身回头躲避不及立刻倒地,枪脱手而飞。趁小黑咬住一人胳膊拼命撕扯的时候,李坤被人仓皇拉起。 “三哥,我们来了。”慕容琪声如炸雷,带着人从后面快速冲来。 李坤一边逃跑一边垂死嚎叫:“田庄,你今天一定不能放过他。” 李青龙趁乱顺利上岸。雨水像一场疼痛的记忆,在两个反目的兄弟中间淅淅沥沥。哀嚎声,狗吠声,搏斗声,全都淹没在噼噼啪啪的雨声里。 李青龙把梅月婵侧放在地上,两个男人怒目对峙着,却谁也不肯先出手。 冷冷的雨顺着李青龙的脸颊流淌如湲:“你动手吧。” 田庄像是没有听到,木桩一样杵在原处,一动不动面带怒色:“我也想有所成就。我敬重你的人才跟着你,但是我永远只能居你之下。永远只能是个配角,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李青龙痛心地摇了摇头。 “你想要,我可以让你居我之上。” 田庄悲哀地一笑:“我怎么居你之上?只要你在,论人品论手段论势力,我只服你。杀了你吗?我心不够狠下不了手。你说怎么办?但李坤不一样,他敢玩阴的,我自然会以牙还牙,帮主之位只要我想要就唾手可得。” 这时,冲破阻碍的常六冷不防迅速扑向田庄,两个人联手,田庄立刻毫无招架之力。被逼至河边的田庄脚下不慎一闪,滑入滚滚的河中。 李青龙惊呼:“田庄!”同时毫不犹豫扑向独木桥,俯身趴在桥面上,死死拉住田庄的手。 田庄诧异。求生的本能使他抓住李青龙的手紧握不放。李青龙刚才的惊呼声和焦急的表情不断在他脑子里回放。 “龙哥?”常六蹙紧眉头,一脸纳闷:“你这又是何必呢?” 李青龙不答,焦急地催促他:“快救人。” 常六无奈,极不情愿地弯下腰。刚要伸手去拉田庄,冷不防被反扑过来的人从后面猛踹一脚,瞬间也失身落入河中。 田庄手疾也快,一把拉住常六的衣领,两个人的身体被猛烈的洪水托浮在水面上。 李青龙高扬着头,吐出不断呛进口中的水。 雨点砸在脸上也砸在心上,握紧的手已至麻木,谁也不敢有丝毫松动。没有谁,比此时的他们更懂得,手里握着的是彼此兄弟的命。 李坤狞笑着,以一副胜利的姿态出现在李青龙身后,抬起脚用力踹向他的后背,全然不够岌岌可危的田庄。在他眼里,消灭李青龙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田庄的命自然不值一提。 李青龙忍着疼痛,用力搂紧桥身,拉着田庄的手始终坚定不移。他知道,他哪怕有一丝松懈,两条命瞬间就会被洪水吞没。 有热呼呼的液体浸上田庄的眼角,他忍不住在心里恶狠狠的咒骂:李坤,你个王八蛋。 不远处的梅月婵掀开头上湿透的西装,摇摇晃晃勉强才爬了起来,瞬间又体力不支倒了下去。无奈,她只好抓紧草根,拿过身边的长棍,拧紧眉头咬牙伏在泥泞的草地上,拼命向前爬着,一点点接近李青龙。 李坤正专注于折磨李青龙,梅月婵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棍挥向李坤的后颈。李坤冷不防被梅月婵袭击,身子一晃头晕了一下险些掉入河中。 脑羞成怒的李坤,放弃李青龙转身反扑向梅月婵。 严新见机冲了过来,一把拉住李坤向一边推搡:“快跑吧,已经被包围了。撤,全都撤走。”慕容琪此时也已经突破重围快速奔至岸边,四虎横身挡在梅月婵的面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棍,势如破竹劈头盖脸抡了过来。 李坤一看不妙,不甘雌伏却已力不从心。没有了枪,面对如狼似虎的对手,年迈体衰的他也只能借助别人的保护落荒而逃。 雨,骤然而止。有些许风,从阴郁的天际怅然而来。 慕容琪俯身骑在桥上,伸长手臂,伸向漂浮在水中的常六,四虎则拉住田庄的衣服,减少李青龙的负担。李青龙和田庄互相松开的一瞬,他们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将命悬一线的两个人一一拉上岸。 能不能营救成功,不只是力量和角度,彼此之间必须有足够的信任和默契更加重要。 常六第一个被拉了上来。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面朝亿万年依然如初的天空,大口喘息着。紧接着,田庄也安全得救。 所有的人都平安上岸,生死一线间的后怕,让众人无力又无语。 “龙哥,他怎么办?” 慕容琪用嘴努向坐在草地上发愣的田庄。 李青龙撇了田庄一眼,头也不回的走开。 四虎接岔鄙夷道:“你也太抬举他了,他配称人吗?还不如小黑。猪狗不如的东西没必要理会。” 田庄低头望着自己无鞋可穿的赤脚,一言不发。他只觉得心里被一团不轻不重的东西堵着。他不清楚是什么,也许是洪水中李青龙义无反顾伸向他的手。 “月婵呢?”李青龙突然大声急问。 大家都只顾着救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梅月婵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第151章 第152章 湲水清浅,各种形状的鹅卵石在水底若隐若现,放眼四望,周围芩寂无人空旷荒芜。 梅月婵异常紧张,感觉光溜溜的东西在脚面突然触碰了一下,她忙低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正犹疑时,同样的感觉又从腿上一滑即逝。低头看时,一条红黑相间的蛇正蜿蜒而过,旁边更多条蛇正大摇大摆扭动着身体,朝她聚来。 梅月婵浑身发毛直竖,来不及惊呼拔腿就跑。徒然间,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群蛇团团包围,已经无处可逃。目及之处遍是毛骨悚然疯狂游动的蛇身,近处的已经诡异的竖直身子,扬头吐着蛇芯。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紧盯着自己,梅月婵倒吸一口冷气,尖叫一声,浑身一哆嗦,睁开了眼睛。 门外有脚步快速走近,门被打开,光一下涌进来,梅月婵有些睁不开眼。门口的影子像被光吞没。脚步声移向窗边,厚厚的墨绿色天鹅绒帘被缓缓拉开,晨光透过极浅的黄绿相间的碎花纱帘,有一种氤氲之美,光线柔软,静静落在她光滑紧翘的肩头。 梅月婵发现自己正面窗侧卧,浑身冷汗淋漓,忙把身上的薄毯子拉到颈间,盖住裸露的肩头,紧紧抓住不敢再松开。 “醒了?” 李青龙一脸轻松愉快,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一身笔直的军装,威武挺拔的出现在她的眼前。李青龙本身气质冷峻深沉又不乏书生儒雅,今日如此穿戴,自有一种王者气势。 梅月婵从没看到李青龙穿军装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的落在他棱角分明气质沉稳的脸上。欣喜的眼神里溢满了崇拜和爱慕。 “我连着三天都要开会,每天会回的很晚。不管再晚回来,我都会帮你上药。你这几天正好慢慢养伤。” 梅月婵敛目低眉,紧张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让慕容琪带你看完医生后,把你送来这里。看不见够不着你的时候,我不放心。在这里我照顾你,方便些。”李青龙在床边坐下,轻轻拿过她抓着毯子的手,握紧了,目中含笑深情的凝视着她,低声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了,怕什么?” 梅月婵被他看的心慌,面颊一红躲开他的目光,拉他的手遮挡在脸上。 “你后背的伤,我昨天晚上帮你涂了药,医生说一天两次。你不是怕喝药吗?正好,医生这次开的药都是外敷的。”李青龙一向冷峻无波的面孔,在她面前却总是含着笑,眼底透着温柔。 李青龙拭了拭她满是汗水的额头。肌肤传来的温度让他松了口气。 “应该没事了。”说着,起身到外面拿回来一条毛巾,帮她擦拭脸上的冷汗:“我昨天晚上半夜回来,你不知道吗?睡醒就忘了。” 梅月婵听他提起,这才觉得脑海中对他半夜回来好似有点模糊的印象。他没开灯,帮她敷完药,拥她入眠。 梅月婵羞笑不语。 “这一觉睡的差不多,出点汗烧也退了。刚才做梦了?” “嗯。我梦到很多蛇,快吓死我了。” “有我呢!”李青龙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忙完这一段的事,我们就结婚,好吗?我一定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 “你安排就好了。” “青橙的事办完,短暂的休整后,我就要上战场了,来去至少要好几个月,也许甚至一年半载。” 梅月婵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有些无语。李青龙以为自己的话吓到了她,笑问:“在想什么?” “自从进了陆家的门,总觉得生活再也不似从前。这一路走来那么多的事非纷挠,颠簸流离。总想着有一天能安定下来,平平凡凡的生活。”说着,梅月婵低低地叹了口气,无奈又认命的样子望着李青龙:“你觉得什么是命?” “害怕吗?”李青龙俯身怜爱地搂紧她。 怕,越是珍视的越是怕失去,越是心爱的越是怕远离。她怎能不怕,但是,那份牵挂深深吸引着她,爱有多深,无畏和坚强就有多深。既然选择了他,就会去爱他的所有。 梅月婵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等你。” “我马上还要走,回来可能又是半夜了。我买了早点,在桌子上,记得吃。” 每天无数次的干呕,让她吃不下多少东西。对各种吃食都极为敏感呕吐更加剧烈,不吃又会觉得肚子饿。真的很难受。 一对云雀身形矫健,剪碎流光,落在路边高大的梧桐树上,细细梳理了一遍身上的羽毛,嘴里不忘互相发岀关心和问候。几片彩色的断羽,缓慢而无声的在空气悠然落下。 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远离。梅月婵知道李青龙又去忙他的大事了。晚上,伤情慢慢好转的梅月婵却无论如何难以入眠,她心里牵挂的人还没有回来。直到雪亮的车灯一扫而过,汽车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人下车关门,然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声音,直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她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看着夜色里她乌黑闪亮的眼睛,李青龙轻声问:“还没睡?” “你还没回来,我睡不着。” 李青龙在她背后轻轻躺下,轻轻用力不失温存的握紧她柔软的手。他的眼神柔软明亮,含着汹涌,在她耳垂酥酥地说:“等我。” 一股冲鼻的血腥味,让梅月婵忍不住又一阵作呕。顾不上自己的难受,一边紧张地问。 “血?你受伤了?” 李青龙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边解释道,不是我的,别担心。匆匆褪下军装,出去。哗哗的水声从厨房传来,很快,李青龙祼着上身甩着湿漉漉的手进了屋。拉下头顶绳子上的毛巾擦干手,重新在她旁边依偎下来。 “你真的没事吗?”梅月婵转过身,担心地望着李青龙布满血丝的双眼。 “别怕,没事的,真的不是我。”为了打消她心里的担忧,李青龙告诉她,清明到现在,“樱花”接触的人摸排的差不多了,今天晚上统一抓捕,有人反抗逃跑被迫交火。她出事那天,青橙已经被擒获,担心她的安危,才不得已直接带着青橙一同出现在蚂蟥场,不想却被魏敏稀里糊涂放跑。青橙一下子销声匿迹,得到消息的余党纷纷隐藏,损失不小。 长久以来的潜伏和最近日夜的奋战,总算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李青龙也为此感到高兴。 “现在除了“樱花”其他几个主力均已落网。能摧毁这个长久以来的毒瘤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当然,抓住恶名昭著的“樱花”,才算取得最终的胜利。” 为了不让梅月婵担心,李青龙轻描淡写的省去了很多细节,但梅月婵已经深深感觉到了其中的惊心动魄,从他疲惫不堪的晚归和浑身是血的惊险,体会到了其中的艰难。她深深的感觉到,这个男人宽厚肩膀下承载的绝不仅仅是风花雪月和光怪陆离,更有着不为人知的厚重磅礴的情怀和气节。这使她从内心深处对李青龙生出更加坚定的崇拜爱慕,但同时也多了一份抹不去的担忧和牵念。 “太危险了,你以后可千万小心。” “好。”李青龙满足地笑了:“害怕吗?我的工作?” “害怕。”梅月婵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我担心你的安全,但我也为你的理想和气节感到骄傲!人,总得有点儿别的骨气。” “你是个传奇的女人!你经历的一切没有打倒你,注定会让你更加精彩。‘樱花’这个隐藏多年的毒瘤能被挖出,你功不可没。将来随时欢迎你加入我们。” 梅月婵惊喜地瞪大眼睛:“我?” 李青龙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和信任。 李青龙要忙的事,又何止这一件。蚂蟥场的事动静很大,蔡世文更是紧咬不放。许多“青龙会”的兄弟都被他抓捕训问,遭受了严刑拷问之苦。 “青龙会”几年间明暗正邪,露的掖的,都要一一撸顺进行清算,该退的禁的撒的必须仔细权衡。李青龙打算,一步步引导帮中兄弟自食其力,等清算完所有的财产,在自己回归部队之前,彻底解散“青龙会”。给每个人发一部分安家费,安置好他们的去处。眼下,急侍解决的是蔡世文对“青龙会”假公济私的迫害报复。 蔡世文跷着二郎腿,往一个极讲究的白色瓷杯中加了一勺糖,轻轻搅动着,微热适度口味纯正的咖啡是他最近半年的新爱好。 看到李青龙亲自登门,蔡世文心里对他的来意已经猜到七八分。 “听说,你要解散‘青龙会’?” “没错。” “新帮主椅子还没坐热,为什么要解散?” 李青龙没有回答,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蔡世文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在镜片透着精光,圆滑地笑了笑:“我这可不是花花世界,没有歌舞升平,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李青龙一脸正色开门见山地问:“严刑逼供,诱导威胁他人做伪证,我很好奇,你想干什么?” “光天化日你们公开火拼,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蔡世文冠冕堂皇的拿着腔调。 李青龙情绪平稳话音不高,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你当时在场吗?谁告诉你火拼?有人谋财害命你不闻不问,有人为非作歹你视若无睹,我只是为了保命反抗而已,有错吗?” “错与不错不是你说了算的?毕竟死了人,我得依法办事,缉拿凶手。” “这样的话还是留着糊弄老白姓吧!李坤这一走,有些人的提成被断了,和那些瘾君子一样,会很难受吧?堂堂警务人员参与鸦片走私,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暗中勾结,不择手段嫁祸于人,这些外衣层层扒开,这个人会是怎样一副嘴脸?这些证据如果交到他的上面,一定会有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你?”蔡世文收起了刚才的嚣张,警惕地盯着李青龙,试探道:“你在说什么?” 李青龙嘴角勾出意味深长的笑:“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数吗?” 蔡世文抱着最后一线幻想,妄加抵赖:“简直是血口喷人!你有证据吗?” “你想要我就有,随时可以公布出来。” “……” 李青龙走后,蔡世文忧心忡忡地揣起已经放凉的咖啡,再没有一丁点胃口,索性心不在焉地放回了桌子上。 马天明这时揣着半杯茶缓缓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脚刚进门就扬声道:“‘青龙会’要解散,我们得协助做好所有成员的安置工作。” 蔡世文心中正堵,不悦地瞥了马天明一眼,冷冷地反驳道:“这些八卦有意思吗?”说完,蔡世文想了一下,又感觉马天明这只老狐狸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井水不犯河水,平是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的人,突然开口谈论工作,让他有些匪夷所思。 “青龙会”解散的传闻,李青龙刚才谈话中已经证实,协助安置这件事自已为什么不知道?于是追问了一句:“协助做好安置工作?谁的命令?” “上面的命令。”马天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在李青龙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话语不冷不热不紧不慢。“‘青龙会’人员众多身份复杂,不能大意,另外我奉劝你,不要再针对李青龙。” 蔡世文扬眉挑目话中带刺:“怎么?摆明了袒护?” “你知道前几天,我们接令要去保护的秘密人物是谁吗?” 蔡世文一脸不屑,话中带怒:“这两件事有关系吗?你别以为你立了功,就可以倚老卖老冲我这指手画脚。” 马天明看他点不透拔不明的样子,心里真觉得解气。也难怪,最近所有来自上面的命令,都是先到他这。马天明甚至锐利的感觉到风雨欲来的味道。他相信,一场改天换地的剧幕很快就要登场。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李青龙是军方的人,因为有任务在身,身份不便暴露。你如果再执迷不悟,不光吃不了兜也兜不了。” 蔡世文不觉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么多马天明已经知道的消息他竟然还被人为的蒙在鼓里。半张的嘴好半天无法合拢,愣了一会儿,才转过神。而这时,马天明的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 蔡世文陷入一种疲惫的恍惚,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 梅月婵头晕昏重的症状很快有所好转,伤口引起的发热也得到控制。一天下午,李青龙抽空陪着她,一同去看望了小黑。 远山苍翠,河流己退潮,苍茫原野,风吹过,草浪翻滚,叠叠绿波此起彼伏,远远近近深深浅浅象无法归去的呜咽。 草丛中一堆潮湿的新土囤成的土丘格外醒目,周围大片的草都被砍光,只剩下齐刷刷的草根,使土丘显得隆重而悲壮。如同黄天厚土的伤口或疤痕。 几只蜻蜓扇着玲珑薄翼停驻在土丘上,很久,才又随风默默飞远。蝉聒嗓不休,鸟鸣啁啾掠过,蚂蚁悉悉索索忙不失迭,鸢尾花迎风巧笑。田畴交错,阡陌纵横,还有这么多小伙伴的陪伴,小黑应该会少一些孤独吧! 阳光西斜,原野沐浴着薄暮的光??,湿漉漉的气息让光阴也显得缓慢、悠长。浅淡的霞光照着浅紫色蕾丝小洋装的身影,映在梅月婵的侧脸,静谧而哀凉,平添了一份曲折动人的气质。往日里绵绵动人的眼睛被哀伤填满,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子,嘴唇轻抿,那个名字从此将深埋心底,与生命不离不弃。 “小黑,让我想到阿黄。它们都是对我最亲的,拿命来守护过我。” 回巢的鸟儿从近处掠过,飞入香樟树林,李青龙轻蹙的两道浓眉渐舒,收拢一度凝重的目光,脸上浮现了些温存的暖意,揽过梅月婵的肩头,轻轻将她圈进怀里:“走吧,天要黑了。改天想来我再陪你。” 梅月婵依偎在宽厚的怀里,双手搂紧他,像个孤单无依的孩子。 “一个个都离开了我,剩下我一个人。” “你还有我。” 青梅决定了却红尘青灯相伴,端午过后,就陆续进山进行斋戒,这一次已经在山上住了一月有余,几天后就是她剃度的日子,从此一心向道,了断凡尘,回来的日子将会屈指可数。 梅月婵获救的当晚,二红在产婆的帮助下生下一名健康的女婴。王奎己死,自己也无家可归,暂时住在梅月婵石库门的家。担心自己会受王氏迫害,二红打算离开上海远走他乡。但是天下虽大,举目无亲,哪里才有她的避身之处?????把心里的苦楚告诉了回来看望她的梅月婵和魏敏。 “梅姐姐,对不起。我来给你报信,其实是想让你帮我。我真的怕他们抢走孩子把我卖了。原来就有丫鬟怀了老爷孩子,被王氏卖掉的。他是老爷,我们不敢反抗,也希望借孩子能过上好日子,到头来,没一个人好命的。他们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恶毒。” 二红说完,不由低低地长叹,一张大饼脸更加木然和迷茫。自己的命运何去何从,难以预知。 梅月婵给她带了红糖和鸡蛋。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婴,不免心生惆怅,轻声问。 “现在好多地方在打仗,老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 二红眉头拧成了川字,鼻梁两边的雀斑也越发黯淡,迷茫地叹了口气。她也渴望衣食无忧的生活,到头来仍然一无所有。跟了王奎那么久,连几身象样的衣服也没有,可见王奎对她没有几分怜惜,无非借腹生子而已。幸亏及时逃走不然下场不堪设想。 梅月婵找出自己的衣服,在她身上一比又都显瘦。魏敏连连摆手:“我们俩应该差不多,我那时候也胖。回头我给她挑几件送来。”然后有遗憾的摇摇头:“老百姓最怕打仗,穷点苦点可以慢慢熬,一旦打仗,所有的全都没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连命都朝不保夕。一些有钱人现在都往国外跑,但是穷人家往哪里跑啊?” 梅月婵????倚床轻轻坐下来,语重心长道:“时局动荡天下不太平,哪里有安身之处呀。王奎即然已死,王氏一个人也不敢兴风作浪太过猖狂,找个地方挣点钱养活自己和孩子,总比你一个独身女人,抱个这么小的孩子四处逃命安全,遇到坏人或者人贩子,你和孩子都有危险。” 二红听听大家的劝说,觉得颇有道理,决定留下来。 梅月婵突然想到一个人,眼睛攸忽一亮突发奇想,重新打量了一下二红。虽然她长相平平,人也不算机灵至少心眼实成本份,年纪尚青,只要手脚勤快肯吃苦,日子也就差不了。 梅月婵暗自寻思着这桩子事应该八九不离十,于是微笑着款款道:“我开衣店的时候认识一个车夫,人很善良。他家是乡下的,妻子早逝没有孩子,他是个过来人,年龄是大点但知道心疼人,也没那么挑剔。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们牵个线。” “梅姐姐认识的人,不会有错。我就听你的。” 二红觉得这个办法倒很妥帖,当时就点头答应。梅月婵随后便去找到那个雨夜拉着她借钱的中年车夫。 头戴毡帽的中年车夫正赤脚低头坐在车子上,车把上搭着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褂子。赤裸的上身被太阳晒成古铜色,闪闪发光,好似涂上了一层油。今天他的运气不好,到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有,连早饭钱也没有挣到。 晨光下,梅月婵纯白色蕾丝缀花的洋装,淡青色过膝长群,纯净利索又不失优雅得体。 许久没见,但中年车夫一眼就认出了她,明白了梅月婵的来意,从心底里溢出蜜来,红着脸连声道谢。 “无论事情成与否,像我这样的穷人家,没有人敢张嘴张罗亲事。” 梅月婵上车坐好,一脸笑容仿若徐徐春风:“走吧,我来给你开张。” 中年车夫憨厚的笑着,拉起车快乐的奔跑起来。随后到路边百货公司特意买了一个有着绿色吊坠的发簪送给二红,礼物虽不值钱,但这已经是他经济所能达到的极限。又给自己一年四季习惯赤裸的脚,买了一双黑色新布鞋。 两个人虽然初次见面,却彼此深有眼缘颇有好感。二红丝毫不计较他的年龄,绯红的双颊已经是最好的答复。中年车夫也不嫌弃二红有孩子,脸红脖子粗,扶着额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如果世上有一见钟情,四目相对眼神碰撞的那一刻彼此已经了然。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中年车夫已经在门口等着。黄包车里除了车夫的被子和一卷苇席,别无他物。梅月婵把装着坠儿和魏敏衣服的包袱递给车夫,一直把他们送到弄堂口。两个人决定回乡下,织桑种田过日子,二红抱着孩子坐进自己家的黄包车,面带笑容向梅月婵一再道谢挥手告别。 晨风中,二红脸上的笑容像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朴素茁壮,在梅月婵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直到车子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梅月婵才欣慰地叹了口气。生活实苦,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身旁早起的报童,迎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梅月婵扭头看时,那个八九岁的孩子,正用袖口拭去流出的鼻子,然后腻在自己衣服后襟的下摆,迎着晨风用浓重的鼻音迈力的喊着:头版头条,影星苿莉昨晚自杀,一代名伶无人收尸…… 高高举在空中的报纸,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远看,象一只苍白伶仃??的蝶。 第153章 第154章 今天是青梅落发剃度的日子,山路狭窄汽车不易通行,只能租马车前往。行至半山,一棵遮天蔽日的百年银杏树下,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三个人纷纷下车。 凌晨的阵雨在路上留下湿湿的痕迹,路边的野草上撑着晶莹的水珠子。正对银杏树的地方,有青石台阶蜿蜒而上,石阶恰容三人并行,沿阶而上到达山顶既是青梅要出家的寺院。 梅月婵黑色蕾丝收腰小洋装,一尾小巧的蓝色凤羽斜贴在右胸上方,墨绿色西裤,素静、淡雅,凤仪玉立。 时间尚早,山间雾气氤氲,幽深而静谧。正是梅雨季节,太阳习惯于隐在厚厚的云层里,莫测高深的布施另一场降雨。石阶两侧的山坡上,细挑的毛竹摇下片片斑驳的阴凉,除了若有若无的山风,只有几个人心事重重却轻起轻落的脚步声。 快到石阶顶端时,李青龙疑惑着扭头向山下望了一眼,他总觉得有一束不怀好意目光来自身后。只有风掠空而过,行人寥寥,隐约能看到蓝色短衫长裤,头戴蓑帽的车夫正抱着一捆新鲜的杂草,弯腰分放在两匹马的面前。 客人下车后,车夫将马车赶到了路边的草丛中,将马拴在树上,找了块石头掩好车轮。做完一切,车夫缓缓靠在车上,透过蓑帽的缝隙,一束耐人询问的目光,正注视着沿阶而上的三个人。低低的帽檐盖住了那人的面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随后,车夫沿着来路,缓缓向山下走去。 山路的入口处,穿着白汗衫的年轻人,肩背包袱,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正满头大汗沿路上山。 “这什么鬼地方?”年青人掀起衣角在脸上擦了一把,眉头拧成了川字,嘴里不耐凡地嘟囔着:“大街上那么多庙,偏偏跑这儿来。要不咋说你是个死心眼的人。真是一点都不开窍。唉!”说着,年青人停下脚步,两手撩起汗水浸透的短衫,呼吃呼吃扇着,一脸无奈:“也就你吧,换个人,倒贴钱爷都不会来。” 看着年轻人自言自语缓缓走着,坐在路边树下,头戴蓑帽的人徐徐起身。蓝短衫,同色长裤,方口黑布鞋,打眼一看就精神利索。 “常六!” 常六闻声侧目,看清那人的样子后,傲气地转过身,挑衅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突然要离开?”车夫冷冷地问。 “老子想啥时候走,用得着你管?” “我可提醒你,背叛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常六坏事做绝啥时候怕过死。我奉劝你早走早省心,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已经知道她的真面目,你还要给他卖命吗?” “当然。” “那我们就各奔前程。”常六撩起眼皮玩世不恭道:“我常六什么坏事都干了但绝对不会通奸卖国。要命有一条,有本事你拿走。我的命不值钱,烂命贱命一条,吃尽了罪吃尽了苦,扔了不可惜。” 车夫面色一沉,手中的鞭子快如闪电甩了过去,常六来不及躲闪,皮开肉绽的巨痛已钻心蚀骨。 看来,这家伙铁了心要治自己于死地。不行,好汉不吃眼前亏,常六自知技不如人,一瘸一拐扭身就跑。车夫追上去扬手又是一鞭,常六象被突然绊倒的马,一头扎了下去,满脸冒血惨不忍睹,几声锐列的鞭响,常六立刻痛不欲生满地打滚。 车夫住手,摘掉头上的斗笠,扔在一边,杀气腾腾向常六走了过去。斑驳的阳光,映出了车夫淡漠的面目。 常六痛苦地锁紧眉头,象个老朽的风箱,呼哧呼哧艰难地喘息着。车夫刚一靠近,常六使出浑身的力量,冷不防抱紧他一只脚腕翻身一滚,轻松将他拖倒在地,紧接着一跃而起,将车夫压在身下,手起拳落。车夫卒不及防猛然摔倒,有些头重脚轻,挨了一顿乱拳。看准机会翻身爬起拔出腰间的刀,二话不说刺向常六胸口。 常六有伤在身,很快力不能及浑身鲜血淋淋。虽然已无招架之力,仍然不肯屈服,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一边疲于应招,一边朝着他要去的方向,踉跄而行。 “青梅,对不起!我来晚啦。”常六似乎对自己的伤情已有预知,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眼睛望着山林中寺庙的方向,口中的念叨有着苍凉的遗憾。 又是一刀斜劈而下,颈间一阵揪心的痛传来,血液喷涌的速度令他瞬间无力眩晕。最后望了眼山路的尽头,身子栽倒下去,再也无力爬起。 一双脚将他翻了过来,他已经对痛毫无感知。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喊过痛,即便是痛不欲生,即便是心如刀割。 看看常六双目无神气若游丝的惨样,车夫放心地舒了口气。照他现在的状况,无论如何活不过半个小时。车夫莫明叹了口气,站起身怅然走远。不管怎么说,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过了很长时间,常六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我也是街头的小霸王,要靠自己拳头才能活命的小霸王,痛这个字是懦夫的行为。”声音轻不可闻,但是他缓缓的有了知觉。纵使出气多进气少,也无法改变他目光坚定的朝着那个方向,不能阻止他靠着两只手臂的力量向前缓慢的蠕动。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浓艳的血印,一寸寸向着寺院的方向缓缓延伸。他不会放弃也不肯停歇。 他的眼前,是相遇时他对青梅不屑于顾的调侃和青梅嘴角的浅笑。往事的片段不停在眼前晃动,清晰又模糊,聚拢又散去。直到他再也无力移动分毫,眼前所有的幻象也随之灰飞烟灭。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拿来赔你!”常六面如白蜡筋疲力竭,身后的血痕越来越淡,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遗憾而凄凉的闭上了眼睛。沾满血痕和尘土的双臂轻轻颤动了一下,伸岀的那只手卒然张开…… 一曲哀歌穿过不深不浅的尘世,在山风里千回百转,越过林梢、云翼,石阶、檐角,抵向久跪的蒲团。一句句经文里念诵的是心尖不愈的鞭痕,一步一叩越了樊篱。 山木茂密的清幽处,寺院的房顶隐约可见。大殿里香烟袅袅,朦胧氲氤。青梅面色沉静心如止水,背朝青山面佛而跪,乌沉沉的眼神像是熄灭的青灯。最后侧目向身后深深望了一眼,深吸了口气,胸口划过悠悠的低叹。象是在等待什么?也许是一段茗心的尘缘,也或许是往事轻微的足响。 慕容琪因她的侧目望向殿门外,山外青山云海缭绕;李青龙也回头,山坡上青梅饱满巧笑枝头,谁家女儿对镜红妆;梅月婵回头怅望,空空的台阶前只有风一掠而过,象是远逝的尘事;立在两旁的女尼也忍不住望向门外,山风恰过阳光正好,只有尘埃落下。 空、空、空。 山风吹进殿堂,香烟烛火微微曳动,慕容琪的影子烙在明亮的光影里,一动不动,青梅觉得宁静而安心,嘴角微微泛起浅浅笑意。顿了片刻,这才缓缓回头,望向案上肃穆佛像,双掌合十,低眉垂首,秀目轻瞌。 一截截葱秀的乌发悄然坠地。立在身后的慕容琪面色凝重,望着眼前祼露青白的头皮,心头多少还是不忍,无奈地低低叹息一声,移开目光落在她膝下的蒲团。 梅月婵和李青龙望着不断坠落的黑发和她落寞决然的背影,沉默不语,眼中尽是疼惜。 常六终于没有赶上头发落地之前到达,青梅最后的盼望如烟破灭。闭上眼睛,关闭所有的期翼,从此清心寡欲了断红尘,一心向佛青灯为伴。 寺院外,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平台,佛事完毕,一身灰袍的青梅,送大家下山。她比以前更瘦了,一阵山风来就能让她飞逝。疲倦失神的双目中仍存温柔,满身散着秀气,神情淡然,浅笑的嘴角难掩幽怨。原来苍白的脸色现在暗黄无光,让人心疼。尽管她已经在竭力抑制,仍能听到她胸间沉滞艰难的呼气。 李青龙望着从小相依为命妹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牵挂,简单叮嘱道:“自己照顾好自己。” 青梅抬眼瞅着面前最亲的三个人,合掌颔首,慢语轻声。 “你们都回去吧,不用惦记。” 慕容琪顿了一下:“我留在这里陪着你,晚上我就在寺外露宿。三天后我再下山吧。” 青梅想了想,知道劝他也没用,点了点头,躬身还礼。 李青龙和梅月婵依依不舍暂时下山。两人沿着下山的石阶走出很远,回头时,青梅着青灰色长袍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处。看她们回望,扬臂不舍地挥了挥手。转过一道弯,再次回头时,山木掩映什么也看不见了。 山腰的野梅树繁花己尽褪,粗糙的梅枝上,一粒粒梅子退去青绿浑身金黄,饱满的坐在枝头,虔诚而圆满。 “我昨天特意告诉了常六,他还是没来。” “他不必来。” “女孩子的心思,你们男人不会懂。” 李青龙闻言,迈下台阶的脚岁无声放缓,然后干脆停了下来,静静望着面前的梅月婵。掌心朝上,伸在空中。 梅月婵含笑,抬手覆在他的掌心。两只手紧紧相握,脉脉相望。 “青梅和慕容琪其实挺般配。”梅月婵边走边慨然轻语:“缘分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如果不是我来上海,王奎也不会让大嘴把常六找到上海,如果没有常六的出现,可能他们俩会是另外的结局。如果我没有出现在“夜上海”,我们也会素不相识,茫茫人海呎尺陌路。这就是宿命吗?” 年光荒芜??,念珠断开。纵使情深,奈何缘浅。宿命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只是世事无常,命运总是不动声色的已经在磨刀霍霍。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下到山脚时,伫立未动的青梅,久久凝望着碧蓝的远天,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在山的那边,滔滔江水翻卷着浪花,一遍一遍冲向怪石嶙峋的山崖。山风吹来,她身上青灰色的长袍在风中曳动不休,翻卷如花。 山谷中无人问津的角落,野梅树上的梅子比上次她看时又大了一些,但她知道,并不是每一粒都能长到成熟。眼眸间撇过花朵曾躺过的印记,??来路深深浅浅,若隐若现。 又一粒??梅子悄然跌落,看在眼里,那无声的姿势也觉得惊心动魄。 两人并肩而立,默默不语伫立了许久。青梅扭头望着正含笑凝视着她的慕容琪:“谢谢你。人世间遇到你,我才觉得,人间好美。” 青衫罩身的青梅目光凄迷,在阳光下有一种花开奢靡的美。 话音才落,瞬间袭来的眩晕令青梅顿时失去了知觉。 她口中的人世间,轻飘飘的从眼前抽离。颈间念珠毫无征兆的卒然断开,朱红色的珠子散落一地,像是从她掌心滑落的,无缘的名姓。 笑容在慕容琪的脸上卒然僵住,从他眼前跌落的身影像一只受伤的蝶,轻盈哀伤。慕容琪疾步跨了上来,伸手接住跌落的身影,久久无语。 “青梅!” 青梅灰白的脸庞扎的慕容琪双目生疼。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但是这一瞬间,他的心仍然痛如刀绞。?滚出眼眶的泪滴,汇入嘴角,滚烫、咸涩。 山风吹过,青梅悄悄攥紧在掌心里的一缕发丝,无声无息的随风飘远。 第155章 车夫的声音传入车内,立刻引起了梅月婵隐隐的不安。 沉思一下,好像意识到什么,李青龙伸手开门那一瞬被她伸手拦住。 梅月婵突然意识到:是声音。车夫的声音有些耳熟。一瞬间有种恍然大悟的亮堂。她想起来了――眉心有痣的人。 梅月婵连忙竖起食指放到唇边。李青龙心领神会,心存疑惑退回到她身边。梅月婵脸色凝重紧张的望着他,用手飞快拍了拍他后腰的枪,附耳低语:青橙的人。 李青龙侧过了脸,侧颜明暗不定,看上去却颇具威严,略一沉凝,点了点头。 根据外面传来的声音,李青龙已经判断出他的身高和远近距离。默默脱下上身的西装,从一侧窗户抛出去,借此干扰车夫的注意。 立在门外的车夫,一脸冷漠,一动没动。看到有异物飞出窗外,仅是一瞬的侧目,李青龙已划开插在门鼻的铁栓,一脚踹开后门,抢先出手。 速度之快让车夫防不胜防。 锐利的枪声划破宁静,车夫的胸前鲜血淋漓。车夫仓促间扣动手中的枪,又一发子弹正中他握枪的手腕,整个人已经踉跄的向后退了两步。子弹划过车顶飞向空中,车夫歪倒在地上,呻吟着一边挣扎。 不断抽搐的手臂,再也无力扣动板机。 李青龙迅速跳下马车,跨到他的面前,一脚将枪踢向旁边草丛中。随即将车夫身上搜索了一番,缴获一把锋利的匕首。 梅月婵此时也已跳下了车,快步上前捡起草丛中的手枪,小心的掂在手中。 “自己拿着防身。”李青龙叮嘱道。两人会心地点头。 青橙诡计多端,侥幸漏网后就消声匿迹,虽然她的同伙已经被抓,难保不会有隐藏的势力。她是最大的毒瘤,一日不除就会祸害无穷。这次上山,临行前三个人都配了枪防身。本来,李青龙可以带士兵近身防卫,经组织协商,这是一个引蛇出洞的机会,过于大张旗鼓反而会破坏吸引青橙的计划,决定一如既往单身出行。 车夫迎面躺着,蓑帽脱落滚在一边,眉心一颗绿豆大小的褐色肉痣。车夫对自己的失利有点耿耿于怀:“你?竟然比我还快。” 李青龙脸色冷酷,睥睨一切的气势更是咄咄逼人:“杀手麒麟,任何时候都不是浪得虚名。” “麒麟,你就是麒麟?” “樱花在哪?”李青龙抓着他的头发用力一扳,冷冷地问:“樱花在哪?” “我真不知道,几天前,他给我的任务就是在这里除掉你们。” “派你一个人来除掉我?”李青龙站起身,冷漠地一哼:“她未免太自大了点。回去告诉她,让她多带点人手来,才有资格挑战我!”说完,伸手拉着梅月婵:“快走,我们得赶快离开这。” “你对这里熟悉吗?我们往哪儿去?” “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如果是青橙要下手,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快走。” 这是一片开阔地,南边有一片桃林,正是黄桃成熟的季节,碧绿茂盛的叶间缀满了金黄色的果子。 李青龙拉着梅月婵飞快地向桃林奔跑。就在他们快到密林边上时,早已经埋伏在这里,等候多时的打手纷纷现身。 李青龙勇猛顽强威风凛冽,手起刀落干脆利索招招见血。一些倒地不起,剩下的也个个胆战心惊。 梅月婵手中的枪让人心悸胆寒,但枪中的子弹有限,对方虎视眈眈人多势众,长久的拖延下,两个人终因疲惫一时无法突围。 尽管李青龙处处保护着梅月婵,终是寡不敌众,两个人被团团包围。 此时,青橙终于现身。 旗袍不离身的青橙,为了行动方便,黑色斜襟短袄,青色西裤,一双软底绣花鞋代替了平时的高跟鞋,妖娆的波浪卷规规矩矩的盘在脑后。从她一反常态精干利索的装束,就知道,今天的埋伏是经过了精心的策划。 “你们放她走,我随你们处置。” “你太天真了吧!”青橙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尽显得意:“各地都在打仗,等你们打的差不多了,我们的飞机会按照我的情报,准确无误投下炸弹,地面上将有更多的机关、厂房陆续引爆埋好的炸药,河流的大堤也会被连夜掘开。” 青橙沉醉在自己幻想的胜利中,发出得意忘形的狞笑。 “你这是异想天开。”李青龙愤然喝斥。 “我告诉你吧,‘樱花’不只是我的代号,也是一个组织。其中包括横山,矢口,黑泽和伊田英柱。我们负责搜罗各种情况,而我只跟他们单线联系,他们之间互不知情。至于伊田英柱――” 提到这个名字,青橙仍然忍不住淡淡地叹了口气,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当年我们相爱,我并不知道她是有妇之夫,我的高傲也不允许我做别人的情人,离开他是明智的选择。来到这里,我爱上另外一个人,就是你。不管我们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我要让你知道这一切。如果你能接受,我愿意放下一切,跟你远走高飞。” 李青龙决然打断她臆想的自言自语:“你这样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对不起。” 这样的结局,早在青橙的意料之中,她一点也不生气,佯装无奈冷冷一笑:“那你只能死,我得不到你,我也不允许你心里藏着别的女人。”青橙的眼中闪过一丝恶毒:“我今天有兴趣,陪你们俩玩耍一下。” 青橙话音一落,从旁边一挥手,立刻有人猛然挥刀向梅月婵腿上扎去。梅月婵淬不及防,惊叫一声,捂着腿跌倒在地。 李青龙心如刀割,恨不能立刻扑过去保护梅月婵。奋力甩开抓在双臂的手,朝梅月婵走过去。 突然,腿上一股钻心的疼,击溃了他坚定的脚步。李青龙顽强的皱了皱眉,重新稳住傲然挺立的姿态。 “来呀,我李青龙还从来没怕过谁。谁先上?” 青橙象观看两只被囚禁的猎物如何垂死挣扎,脸上现出残酷的冷笑。 李青龙腹背受敌孤身赤拳迎战群狼,奋力杀开一条路。两个被分开的人,眼看着就在咫尺之间,马上就能触摸到对方。 “青龙。” “月婵。” 李青龙终于一把握住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眼中满是激动。 青橙在一旁,再也看不下去了。怒火中烧醋意横生,拧紧眉头,从嗓子眼里低沉的挤岀几个字:“把他们拉开。” 刚刚握在一起的手,瞬间又被生生剥离。几个壮汉拖着梅月婵的伤腿,栓上绳子绑在了桃树上。 扑向李青龙的人遭到了他激烈的反抗。他无法忍受如此的羞辱,更不愿看到梅月婵被他们苦苦折磨。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即使虎落平阳,他也是一只斑斓猛虎,决不是叫嚣的犬类可以随意欺辱。 梅月婵被绑在树上,看到李青龙被众人围攻,几次想扑上前帮他一把,无奈牢牢被缚力不从心。一边心如刀割,一边不顾伤痛心急如焚想尽快弄断绳子。 李青龙孤军奋战身上多处已经血肉模糊,精疲力竭,踩着地上斑斑的血迹,顽强的杀开一条明艳残烈的血路。虽然身负重伤,但脸上凛然不惧的傲气和眼中视死路归的光芒,让身旁所剩无比的几个人渣渣呼呼心生怯意。遍体鳞伤的痛使他步伐缓慢滞重,但无比坚定毫不退缩,在一群虎狼般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被绑在树下的梅月婵。 “青龙。” 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相拥而泣,一颗邪恶的子弹牢牢嵌入李庆龙的腿。在一边哆嗦的众人,这才肥着胆一哄而上。李青龙强忍着浑身的疼痛,顶着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坚定不移的向着梅月婵的方向,艰难爬去。李青龙伸出手,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梅月婵,却再也难以移动,精疲力竭陷入昏迷。 梅月婵强忍悲伤,不顾一切俯身用牙疯狂撕咬着腿上的绳子,磨破了嘴皮、磨破双手也全然不顾,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染红了断开的绳头。纵使踩在身上、手上凌乱的脚,也无法阻止她九死不悔的牵念。她的眼像一汪碧潭,盈满了泪水,她却顽强的忍着,不让它流出来一滴。 她的心在流血,在呼号,嘴唇却抿的严丝合缝。 “拦住她。” 两条叉开的腿,邪恶的横在面前,任她怎么绕行,也躲不过生命残忍的捉弄,周围得意戏弄的狂笑麻木而放肆。 眼中的泪,终于忍无可忍夺眶而出,化成清浅悲愤的小溪。 望着远处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的李青龙,梅月婵想知道他的安危和死活,没有什么比他的生命更重要,这一点屈辱又算什么呢?没有人能帮她,只能靠自己。梅月婵再次坚强的忍住心中的悲愤,咽下眼泪和痛楚,咬着牙,一寸寸从别人屈辱的胯下缓缓爬了出去。 所有的笑声噶然而止,几双残忍的脚因为她的坚强倔强感到无地自容于心不忍。踌躇着纷纷收拢又默默的退避一边,给她让出一条醒目的路。 地上荆棘遍布,砾石如刀,划破衣衫皮肉也无暇顾忌,忍着锥心的疼,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向前爬行,一寸寸的靠近她的爱人。 李青龙的衣服上沾满了污渍和血垢,棱角分明的脸已被汗水浸湿,布满凌乱血迹,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梅月婵艰难地爬到跟前,满是血污的手捧着他的脸颊,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李青龙。你醒醒,你醒醒啊。青龙――” 没有惊天动地的哀嚎,只有满脸泪光莹莹的悲切,让人觉得不忍触目心如刀割。车夫拧眉观望着,有些许不忍,有深深的感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梅月婵把脸贴在李青龙的肩头,痛哭流涕,口中不停喊着他的名字。在她的臂弯里,李青龙却一动不动,象睡去一样平静,只有他浑身的血和伤能够证明,他刚经历了怎样惨忍的痛苦。 青橙狞笑着注视这一切,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冷漠。唯独对李青龙的昏倒心存犹疑,走上前,抬脚放在李青龙的肩头,想试探一下李青龙是死是活。 梅月婵面露厌恶,冷不防抓住她的脚腕,猛然一甩。 青橙险些摔倒,趔趄了一下,难堪至极。她万万没想到浑身是血的梅月婵竟然还有勇气反抗。不由脑羞成怒,不屑地笑着,拔出腰间的枪。 梅月婵扬起脸,傲骨嶙嶙的双眸浸满了深深的恨意,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有着视死如归的无畏。 青橙冷笑着把枪移向梅月婵。 突然,一道人影猛扑过来,摇摇晃晃挡在她的枪口前,双手死死抓住青橙的手腕。 没有了蓑帽的遮掩,眉心的那颗痣尤为显眼。 青橙惊愕,顿了一下,勃然大怒:“你想干什么?背叛我吗?” 车夫恳切而深情的哀求道:“我是在救你。这是你最后惊醒的机会。最后留在你身边的只有我,不是因为钱,而是喜欢。让他们走吧,放下你认为的轰轰烈烈一切,你还有机会找到你喜欢的人,你也能像他们一样幸福甜蜜。” 青橙扬了扬眉尖,疯狂地怒吼:“你给我闭嘴,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你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给我走开。” 李青龙此时缓缓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己经哭成泪人的梅月婵,默不做声紧紧握住她的手。梅月婵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看到他在意的目光,嘴角疲惫的笑意,情难自禁悲喜交集。 “青龙――” 车夫转身望着疲惫不堪的李青龙:“她的子弹我来承受,放过她,你们一笔勾消吧。” 李青龙刚刚清醒声音不大有气无力,但是字字句句充满了不容商榷的坚定:“不可能,你即然跟了她这么久,她做了多少坏事,害了多少人,你心里最清楚。她偷窃的情报,还会挑起更多战火,让更多的人家破人亡,你难道不知道吗?” 李青龙缓了口气,挣扎着坐起身。 “黑夜己经到来,熬过去就是黎明。我们怎么能容忍敌人的飞机飞在我们山河的上空?炮弹炸毁的有可能是你我任何人的亲人。兄弟们,面对这些居心叵测的敌人,我们每个人都要团结起来。” 车夫转过身,正对着李青龙,目光中充满坚定,大声道:“对,兄弟们,我们不能再互相伤害,必须团结,才能保护我们的家园、亲人。” 就在这时,随着身后一声枪响,车夫的后背锥骨般疼痛难忍。他回过头,有些吃惊地望着怒目而视的青橙,半张的双唇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身子一歪,悲壮的倒了下去。 远处的慕容琪为了节省有限的子弹,使劲拉开手中的弹弓。一粒粒飞石不断射向青橙。 青橙怒不可遏,调转手中的枪口。李青龙眼疾手快,摸过地上的刀,猛然甩向青橙持枪的手臂,。刀飞出手的瞬间,慕容琪果断伏身草丛,趁机开枪。 子弹从青橙耳边飞过,青橙惊魂未定,一闪身,竟然趔趄一下跌倒在草丛中。 李青龙趁机挣扎着起身,脚下一刻不敢怠慢,拉过梅月婵,互相搀扶着忍痛跑进密林深处。 青橙咬牙飞快捡起草丛的枪,左手准头不佳频频失手,她把怒火连连撒向冰冷的板机,却再也射不出一颗子弹。青橙把枪叨在嘴里,脱掉身上的黑色短袄,恶狠狠抛开。另一件同款短袄祼露出来,腰间巴掌宽的黑色皮带上,插着满满一圈冰冷刺目的子弹。 林子并不大,尽头杂草丛生遍布藤蔓,借助藤蔓的力量,李青龙和梅月婵艰难吃力地爬上崖顶。倾斜的断崖上,除了杂草藤蔓,只有几棵刚刚齐腰的樟树。 陡峭的山崖外,滚滚的江水巨浪翻涌,不断拍打着嶙峋陡峭的崖壁。 潮湿的空气象怎么拧都拧不干的绝望,李青龙和梅月婵怔在原处。 “看你们这次往哪儿跑!” 青橙紧追不舍爬上石崖,对他们走投无路的处境报以傲慢地冷笑。 山下的林地,激烈的打斗不绝于耳,随着一队身着军装的人马出现,尖利的枪声接连传来。马天明穿着制服的身影,也在山路上奔跑而来。 李青龙和梅月婵不觉心中振奋,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只要他们坚持住,很快就能脱险。 青橙手中有枪,坐以待毙随时会双双毙命,但她不可能同时射出两发子弹,如果决地反击,总有一个人有机会接近她。 两个人会心地望了一眼。李青龙率先跃起,就地一翻,已经到了青橙跟前,横臂劈向青橙握枪的胳膊,去抢夺那把致命的枪。枪响了,李青龙所幸无恙。梅月婵踉跄着从旁边,扳住她的下颏,猛然后拉。青龙再次借臂力劈了下去,枪脱手飞出。 李青龙迅速扑了过去,仅是一拳的距离,眼看着枪跌落崖下。 梅月婵大汗淋漓,虚弱的身子已经没有多少力气。青橙横起一脚蹬了过去,梅月婵沉沉地哼了一声,踉跄跌倒,无法控制的顺崖向外翻滚出去。 挣扎的手拼命抓住的草,瞬间折断。眼看已经濒临崖边,须臾就会坠落。梅月婵绝望地惊呼:“青龙!” 李青龙侧身一个回旋踢,青橙人已经飞出丈外。李青龙听到梅月婵的呼叫,一刹间,整个人飞扑过去,岌岌可危的关口,一把拉住梅月婵的手。无法节制的惯性下,连他的身体也跟着滑出一截,眼看就要一起跌落悬崖。 千钧一发之际,一棵樟树劈头盖脸撞进视线,李青龙只觉得肩头猛烈的巨痛。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树根。 第156章 第157章 三十年后。香港。 阿成因为脑溢血去世。两人共育三子两女,均已成婚。坠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娶了一位贤惠的美籍华人妻子。 维多利亚海湾。梅君和五个儿女以及他们各自的爱人和八个孙子一起把阿成的骨灰撒进的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湾。此时的维多利亚海湾,沉醉在黄昏的宁静里,海鸟鸣叫着在水面上空翱翔。天水尽处,橙色的暮云翻卷如浪,在它的下面,海浪高一声低一声久久不能平息。 坠儿一周前从大陆返回,他已经是一家丝绸企业的投资商。带着母亲的嘱托,在空闲的时候他走访了许多母亲口中的故地。曾经住过的石库门还在,弄堂里的青石墙布满了岁月的斑驳,许多建筑已经不复存在,青龙会荣家帮也已成为遥远的故事。梅月婵更是无从打听。 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但是这样的结果让白发苍苍的梅君倍感遗憾,泪湿衣襟:“无论再久,再远一定要回去。” 有风吹过来,梅君的白发随风晃动,面朝大陆的方向,深深凝望的目光久久不愿离开。 姜少秋离开上海后进入警局,多年后官致父亲当年的位置,一儿一女。婚后托朋友打听梅月婵的消息,均无果。几年后,重返上海。圣马丽医院伫立在潇潇秋雨里。己经退休的马天明坐在轮椅上陪着他聊起很多往事。 墨小芬与郑功成移居英国,两人没有生育儿女,抗战期间又陆续收养了两名遗孤,几年后,一家五口落叶归根回到祖国。 1930年5月开始,军事史上规模最大的中原战役中,陆晨所在部队奉命参战,陆晨殉职。 1987年。作为第一批访问大陆的台湾客人,李青龙的心情非常复杂。受伤后的李青龙被组织救走,辗转送到美国接受治疗,十年后经香港来到台湾定居。 随李青龙一起前来的是孙子耀威和孙女耀美,他们的奶奶是台湾籍的女教师。李青龙一生中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梅月婵的名字,直到决定这次探亲,这段被深埋心中的感情,像一颗种子,拂去岁月的尘土,袒露出来。 耀美问,奶奶是不是长得像梅月婵。李青龙但笑不语,轻轻摇了摇头。耀美能感觉到,爷爷奶奶一生恩爱祥和患难与共,但是在爷爷心中,世间已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和梅月婵相提并论。 对这个无缘谋面的传奇的女人,耀美已不仅是好奇与敬重。 “爷爷,我要把这个传奇的女人,以及你们的故事留下来。” 再次回到梅月婵松开手的断崖边,李青龙泪湿眼眶默默无语。他已去日不多,有生之年唯一的遗憾就是,梅月婵即便是活着恐怕再也不能相见。时光匆匆,唯有往事如潮,仍在看不见的角落呜咽。 崖石可记得当年?可记得痛彻心扉的生死绝恋? 山风依然,浪花依旧,星辰如昨,崖边的草岁岁荏苒,当年目睹他们分开的那棵香樟幼苗已经绿荫如盖。 岁月流转,物是人非。李青龙望着翻涌不息的水面,悠然长叹。话未出口竟有些百感交集,一滴浑浊的泪水淌过苍桑的皱纹,布满褶皱的唇蠕动着,要说的话那么多、那么多,全都哽在喉间化作无语。 在梅月婵生命崩塌的岸边倾听??,风一遍遍徘徊??。她灵气逼人的微笑??,隔着凉薄的光阴??,碰疼他的指尖??。 声声不绝的浪滔恰似李青龙心中不休的牵念:“梅月婵,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许多早年的建筑都已经在岁月中消失不见。白渡桥上人来人往,光阴的故事里星辰依旧;“夜上海”完好无损保留了下来,虽然已经不再是舞厅,但是站在“夜上海”的旧址前,李青龙恍若听到曾经熟悉的旋律,初遇的场景痕迹依稀。 “时光一去不堪回,丝竹声声断,秋风秋雨愁煞人,此情哪追忆。江湖夜雨十年灯,君不见,灯花落,红蜡凝。岁月凋了红状,只余旧梦,那是谁,又在耳畔轻轻唱,华灯初上,夜深沉月当空,墨色已泛黄,你在等谁归?那时你我正年少,江山如画,转眼物是人非,明月照天涯,浊泪生华发……” 时光沧桑了容颜,时间终有一天燃尽情丝,匆匆归去。华灯初上,夜风轻佛,一个目光如水娉婷如荷的女子向故事深处走去,他轻唤:梅月婵。 女子回眸浅笑,顾盼生辉,其实他不知道想说什么,他就是想看她望向自己时,眸中的星辰大海,春暖花开。 ……………???完??…………… 第1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