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西楼》 【第一章】01. 失踪 孙瑞涵的丈夫已经失踪半年了。 记得那天也如今日一般霪雨霏霏,还带着暑气的初秋,被雨一淋便洗去焦躁,窗外的小花园罩着雾气裊裊,教人不觉诗情画意起来。她的心情也因而轻盈,几乎忘了这阵子和丈夫大吵小吵、吵得身心俱疲的那些事。她回头想喊丈夫来看这美景,唤了好几声却毫无回应。 她这才想起他昨晚就说过,今早要出门去探望车祸受伤的前同事,一觉醒来她竟就忘了。于是泡了一杯咖啡挨着落地窗啜饮,思考等丈夫回来后,要和他去哪间餐厅吃午餐。也许挑那间一直想去却没机会去的法式餐厅。每天下班她都会经过这间餐厅。里头是巴洛克式的装潢,华美的灯光影影绰绰映着优雅用餐的客人。她总憧憬着与丈夫携手走进去加入他们,坐下来享用餐点的那一刻。可惜两人都太过忙碌,别说上馆子吃饭,连多久没有好好一起吃顿晚餐都记不清了。 连日来的争执让她伤神又伤心,夫妻俩该是时候缓下步调,面对面吃个饭,不为其他,只为相聚;不聊钱、不聊事业、不聊生孩子,只聊风花雪月、聊八卦新闻都好;甚或是聊结婚以来他们很久没聊的种种无关紧要的琐事都好。 整个上午她都在家里查阅电子邮件,直到时针已指向十二点半才惊觉,丈夫说好中午前就回家来,却还不见人影。 她拨打了丈夫的手机,一遍又一遍,没一次接通。 她于是假设丈夫已经离开医院、在回来的路上了,才没接到电话,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了。 但他始终没有回来。 「你的先生失踪多久了?」派出所的瘦削警员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端详着孙瑞涵问道。 「如果从他出门时算起……应该有十二小时了。」孙瑞涵回应。她其实不大确定丈夫早上到底是几点出门的。 警员叹了口气,以一种近似于哄小孩的耐心语调说:「以一个身心健全的成年人来说,十二小时实在……不太容易被认定是失踪……」 「我说得很明确了,我现在就要报案。」孙瑞涵抿着唇,一字一句慢慢说着,「我对法规很清楚,人一失踪,是『立刻』就能报案,不用等什么二十四小时。」 「好、好,我没说不受理嘛,你先别激动,」警员无奈地说,孙瑞涵心想他八成觉得眼前这女人很难搞,「只是……十二小时真的不久啊,你要不要先试试等等电话,或是打电话给他的友人探听一下?夫妻嘛,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对不?」 看来这名警员是认定他们只是夫妻吵架,才导致丈夫负气出走。孙瑞涵按捺着情绪说:「我先生出门前,我们没有吵架──至少这星期都没有。我很了解他,他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离家出走的;平常也不会过了大半天都联络不到人。即便是忘了带手机,他也会想办法找到电话打回来告知一声。」 「这样啊……」警员思索着,一边在笔录中记下孙瑞涵的话,「那么,你还有想到什么原因,是可能导致他失踪的吗?」 孙瑞涵唇角微微抽搐,双眸变成两个黑洞,却瞬即恢復如常,「我不知道……最近没感觉他有任何异状。」 警员正偏着头看笔录,似没注意到她的反应。「那就奇怪了。冒昧问一下,你先生的资產很雄厚吗?有没有被人绑架的疑虑?」 「没有,他虽然是一间网路公司的负责人,但经营状况还不算稳定,他并非特别有钱。谁会想绑架他?」 『要绑架也是绑架我』,孙瑞涵忖着,这句话却没说出口。 「那他是否有与人结仇?」 「就我所知……没有。」 「他有没有忧鬱倾向?有自杀的疑虑吗?」 「没有。他不是会自杀的人。」 「那是否有生理上的问题,例如气喘或心脏病,可能在哪里突然发作?」 「也没有。」 「好的……那我能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警员把报案三联单列印出来,交到孙瑞涵手上,「我们会把他的姓名和照片输入失踪人口系统,进行协寻。不过老实说……倘若当事人没有危险或自杀之虞,警方能够介入的也很有限,这点必须先让你清楚知道。我的建议是,请你先放宽心,天色晚了,回去好好休息,说不定他明天一早就出现了呢!」 看他神情,似乎仍认为这起失踪案只是单纯的夫妻争执。孙瑞涵轻声叹息,涩然道了谢,把三联单收进包里,走出派出所。 夜幕嵌着一轮新月,空寂沉静,彷彿月娘早预知她丈夫的失踪是个难解的结,因而爱莫能助,无言以对。 半年以来,警方没有回报任何消息。丈夫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季节更迭,今日下的已是黄梅时节雨。望着街道上的细雨如丝,孙瑞涵只觉飘下的都是愁苦,一滴接一滴浇寒她的心。星期五的夜晚,路上行人步伐轻快,唯独她下班后仍撑着宛如千斤重的伞,除了回家独自窝在沙发里,她无处可去。 包包内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她用脸颊和肩膀夹住雨伞,匆忙掏出手机,一不小心同时掉出了一样物事,搭一声落在一摊雨水里。她慌忙弯腰捡了,是个憨态可掬的圣诞老婆婆吊饰。 「孙小姐,你在吗?」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啊……方律师,不好意思……我在。」孙瑞涵回应,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找出纸巾来擦拭沾满泥水的吊饰。 「我听助理转述你的留言了。关于你的问题,我想还是见面谈谈比较合适,明天下午方便吗?」 「我可以。」 匆匆和对方约好时间后,她掛掉电话,也不顾倾斜的伞挡不住拂在她身上的雨点,只是忙不迭地将吊饰清理乾净。 「没想到你这种女强人,也会喜欢这么可爱的东西!」她想起上个月同事赖怡菁看见这吊饰时对她的调侃。 当下她只是笑笑,没做其他回应。她不习惯和外人说心事。她不会说,这是前年的平安夜,她和丈夫逛街时买的;她不会说,那天还是丈夫的生日,他们难得在这浪漫的日子一起逛街;她更加不会说,他们的吊饰是一对的,她有一个圣诞老婆婆、他也有一个圣诞老公公。 而今他不知去向,圣诞老公公的吊饰也随之佚失,已无法凑成双。 【第一章】02. 初识 宴席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那些人的舌头都大了起来。晚上十点半,燕华餐厅内只剩一桌客人仍在嚣闹着。流于浮夸的紫色调灯光和图案繁复的呢绒地毯所营造出的华美情调,早在一波波醉醺醺的吆喝声中破坏殆尽。 「喂,漂亮的小姐,再来一杯啦!」那位名叫梁益晟的科技厂员工满口酒气地喊着,拿起啤酒瓶就要往翁可歆的杯里倒。 翁可歆忙伸出玉葱般的十指,交叠着盖住杯口,「不要啦,我今天喝太多了。」 「唉唷!叫你老闆明天放你一天假就好了。别扫兴啦!」梁益晟没拿酒瓶的那隻手乱拨她衣袖,要她把手拿开。 「别这样,」一隻大手拍向梁益晟的肩头,是他的主管王信铭,「人家小姐不想喝,就不要强迫她。」 「哎呀,副总啊……难得大家一起出来喝酒嘛……」梁益晟仍摇头晃脑地。 「去、去旁边喝去,」王信铭皱着眉,赶苍蝇似地对他挥着手,「不要一喝醉就在那边发酒疯。」 梁益晟这才嘟噥着走开了,开始和其他同事划起酒拳来。 「不好意思啊,翁小姐,」王信铭坐到翁可歆旁边笑说,「这傢伙喝了酒就是这副德性。」 「没关係的,」翁可歆露出礼貌的甜笑,一边不着痕跡地将臀部往旁挪动了三公分──王信铭坐得有点太近了,「只是我喝太多酒会身体不舒服,实在没办法尽兴。」 「本来嘛,喝酒这种事随意就好,」王信铭瞇着眼笑,笑得脸颊肉斜斜地往两旁飞上去,使原本就高的颧骨看起来更高了,「待会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王副总,谢谢你的好意,」翁可歆圆融地回应,「怎敢麻烦你呢。」 「客气什么!」王信铭伸手去拨她垂在眼前的瀏海,使她悚然一惊,「这么晚了,你一个女生独自回去不太安全。」 「真的不用啦!我男朋友会来接我。」翁可歆连连摇手;但其实她男友目前根本不在双北地区。 「我送你回去,非常顺路,他就不必特地跑一趟了。」王信铭的身子又若有意似无意地挨了过来。 「我……先去上个厕所。」翁可歆丢下这句,就颼地离开座位,窜进厕所。 她在心中把主管戴承佑暗骂了几百遍。这天的饭局,戴承佑竟七早八早就尿遁,把整桌的厂商全部丢给她一人应付。这会儿不但遇上酒鬼,还有色鬼,她几乎招架不住。 正寻思要怎么从饭局脱身,心念一动,从包包里翻找出同事给她的一张名片。名片的设计相当阳春,上面印着「林存乐」三个字,和一串手机号码。 她拿出手机拨打这支号码。 「您好。」接听的是个相当有磁性的男性嗓音。 「您好,我要叫车,在新店的燕华餐厅。」翁可歆略一踌躇,「还有……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不能请你帮忙?」 「请说。」那声音仍彬彬有礼。 「待会可以假扮我男友吗?」翁可歆唐突地说,「抱歉……我知道很冒昧,但我在一个饭局上,实在脱不了身……」 对方似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了,「我明白了,没问题的。我十分鐘后就到。」爽快答应,竟未多问。 「太好了,谢谢你!」翁可歆掛掉电话,长吁了一口气。 回到饭桌后也差不多是散会时刻。眾人在喧哗间走到门外,王信铭仍不忘对翁可歆强调:「我是说真的,你搭我便车就好……」 「我也是说真的,我男友会来接我,他已经出门了。」此时包里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她没等铃声响到第二声就立即接听。 「我到了,在餐厅门口出来左边,灰色的这台。」是刚才和她通电话的男人。 往左一看,果然有一辆铁灰色的丰田旧款平民车,悄然停在路边。于是她灿笑:「宝贝,你到啦!我马上过去。」回头对王信铭笑说:「我男友来了,谢谢副总啦!下次见囉。」朝车子奔了过去。 灰色轿车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男人探头唤着:「就跟你说穿高跟鞋要走慢点,小心又像上次一样跌跤……」夜色茫茫中看不清他相貌。 「没事、没事。」翁可歆笑着打开车门,坐上副驾──仓促间还不忘选这个位置,演情侣才逼真──随即松了一大口气,「终于逃逸成功了……谢谢你的帮忙。」 「没什么,小事。」司机回应道。 「那傢伙很可怕,要不是让他亲眼看到是认识的人来接我,就算我走向你的车,他还是有可能直接把我拖回去。这个色瞇瞇的老头!」翁可歆拍着胸脯,犹自心有馀悸。 「小姐,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呢?」司机笑问。 「啊──抱歉,吓到都忘了。」她于是说出租屋处的地址。轿车缓缓驶回马路上后,她才得空回望司机一眼。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斯文乾净的面庞,轮廓在幽暗的车内若隐若现,侧脸看过去鼻子很挺,眼眸映着微光粼粼闪烁。 「你这样年纪的人,也开白牌计程车?」翁可歆略感意外。 「这无关年龄啊。」司机笑答,「你是业务吧?这么晚还要应酬。」 「不,我是私立大学的公关……」翁可歆说,想到戴承佑提早落跑的事,仍满肚子不悦。 「啊,原来是公关。那么今天是跟媒体记者吃饭?还是学校校友?又或是里长、议员、教育部官员?」 「你怎么会对这一行这么有概念?你不是司机吗?」翁可歆睨他一眼。 「我是啊。」他简答,随即又笑说:「不过是听做这行的客人说过罢了。」 「原来如此……」翁可歆停顿一会,「今天是和校友吃饭。你知道,私立学校很需要经费来源……」 「……所以必须和有钱的校友打好关係,这样募款才顺利嘛,」司机接口说,「难为你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做这行固然有优势,却也格外辛苦──尤其是应酬这种事。」 「没错,为了钱啊……真是生存不易。」翁可歆轻叹一声。而听到自己的美貌被称讚,虽只是不经意地提及,仍不免心中窃喜。 「每天忙都忙死了,」她又说,「更别说还得应付媒体记者……天天虎视眈眈,就想抓到学校的把柄来大做文章,害得我每天上班都紧张兮兮。」 「是不是你们学校高层得罪过记者?」 「你怎么知道?」翁可歆愕然,「之前确实曾经发生过……」 「我乱猜的。」 「乱猜?猜得还真准。」翁可歆狐疑道,「又是客人跟你说的吗?」 他笑而不答。半晌又说:「这只是可能的原因之一,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原本就喜欢炒负面新闻的记者。」 「真的,」那句话像啟动了翁可歆的某个机关,她开始发起牢骚:「每天新闻一打开,就令人厌烦。但无奈的是工作需要,我还是得每天按时收看。这就罢了,最担心的是看到和学校相关的负面报导。家长投诉学校政策啦、学生在校园发生意外啦、哪位老师传出丑闻等等的……各种状况都发生过。要不是我心脏还算够强,早就撑不下去了。」 司机微笑听着。「说真的我很佩服你们,随时要准备好做危机处理。人的问题往往是最难拿捏的,一个失准,就会后患无穷。」 「你懂!」翁可歆激动地回头望他,「公关真的是很高深的学问,我到现在还在摸索──但偏偏老闆总觉得我们只是打杂!」 「这样的老闆,其实不少见。」司机回应。 谈话之间,已抵达翁可歆的住处。 翁可歆话匣子打开了,一时还意犹未尽;见到熟悉的大楼映入眼帘,她才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家了。「我记得你是……林先生对吧?」她问。 「对,林存乐,存在的存,快乐的乐。」他自我介绍,「以后若还有需要搭车,欢迎多多捧场。」 「好的,我记住了。」翁可歆嫣然一笑。 付完钱下车后,翁可歆往住处大楼走去。及至门前,却忍不住又回头,目送着那台灰色丰田在夜幕低垂中缓缓驶离,没入街角。 【第一章】03. 讨债 孙瑞涵把随身镜立在桌上,端详着脸上的纹路。眼角的细纹似乎又多了一条──记得前两个星期还没有的。她其实一点都不老,却莫名长得特别成熟,这一直是她对自己很不满意的地方。即便如此,岁月却没有稍微放过她一点,随着时光流逝,该多的皱纹仍是一条也没少;尤其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忧思难遣,越发觉得肌肉松弛得特别快。 叮铃一声,有人推开玻璃门走进咖啡厅。抬头一看,是提着公事包的方燁到了。她旋即收起镜子,挥手招呼:「方律师,在这。」 方燁微笑向她走来,在她对面坐定,并点了一杯卡布奇诺。 「真是不好意思,这次又麻烦你了。」孙瑞涵微微頷首。 「千万别这样说,身为法律人,还是要尽一些社会责任的嘛。」方燁打趣道。 孙瑞涵是透过同事赖怡菁介绍,才认识方燁的。他是「寰宇达峰律师事务所」的合伙律师之一,年约三十六七,拥有亮眼的留美博士学歷,是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实的黄金单身汉。数星期前,孙瑞涵提出了法律諮询的需求,方燁十分大方地提供了免费服务:「我和小菁是老同学了,她介绍的朋友,我当然得义不容辞地帮忙。」 这天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方燁从公事包中拿出一叠文件,轻轻推到孙瑞涵面前,「你上次问我,欠税若迟迟不缴纳,会有那些可能的后果?老实说,根据我们所内经手过的案子,还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但若假设没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话──大概就会像我整理的资料这样。」 孙瑞涵拿起文件,上头洋洋洒洒列了成串的税务法条;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疼──她最近很常偏头痛。 「我……会好好研究的。」她礼貌地回应。 方燁看穿她的苦恼,哈哈大笑,「我懂、我懂,这种东西很难马上吸收。简单来说,营所税的部分,迟缴每超过两天,就会被加徵百分之一的滞纳金,不过有个上限;此外还会有滞纳利息,这就是无限累计了。如超过三十日未缴纳,就会移送行政执行处强制执行。」 「强制执行……有哪些执行方式?」 「若他名下有房地產,可能会被拍卖;如果没有,那银行帐户的财產可能被冻结;营利事业的欠税额达到一定的金额以上,他就有可能被限制出境。」 「他名下没有房地產……」孙瑞涵幽幽说道,像是略松了口气,「至于限制出境……坦白说我倒有点这么希望,至少他就没办法跑得太远。」 方燁目光灼灼地凝视她,「那么财產被冻结呢?你不替他担心?又或者还可能有更糟的情况,就是被政府管收。」 「那就太好了,」孙瑞涵忽然大笑,笑声却透着酸苦,「他没钱花还不会自动回来找我吗?被管收就更好了,我就会马上知道他的下落。」 「找到他以后呢?他有能力缴纳这连补带罚的庞大税额吗?」 「找到他的话,一切都好说,」孙瑞涵心不在焉地搅拌着自己的那杯热美式,「就算我帮他代缴,也没有问题。」 方燁双手在下頦交叉着,叹道:「你这是何必?一个会拋下你跑路,还欠下一屁股税的老公,你还要这样帮他,甚至到现在还要苦苦寻他?倘若我是你啊,早就乐得趁机切割乾净,反正政府追税,原则上不会追到家属头上。」 「原则上?」孙瑞涵只回应了最后一句。 「对,原则上,」方燁强调,「不瞒你说,税局也曾发生很多离谱状况。例如找不到纳税义务人,就把税单寄给邻居或家属这种乌龙事件──不过按一般正常程序的话,是不会这么做的。」 孙瑞涵睁圆了眼,「竟然还有这种事?」 「你也别太担心,」方燁笑了,「倘若真的遇到了,你再来找我,我会有办法搞定。」 「我不担心这个……」孙瑞涵顿了顿,「话说他失踪后,家里收到了营所税催缴单,我才知道他经营的公司牵扯上逃漏税。之后催缴单每个月不停寄来,让人很有压力……」 「其实你大可不必理会。欠税的是他,而不是你。」 孙瑞涵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叹道:「我总不能让这件事拖下去,等滞纳金和利息越积越多,他可就一辈子都还不起了。」 方燁侧头凝思,忽然想到什么似地问:「你刚才说……你第一次收到催缴单之后,到现在已经多久了?」 「大概三个多月了。」 「那么也许他早就被强制执行了……你没收到执行通知单吗?」 「老实说我收到了一张债权凭证──他名下没有任何财產,因此暂无法执行。」 「没有财產?」方燁大感意外,「这么说……看来他是有计画地提早脱產之后,才跑路的。」 听起来似乎是如此。孙瑞涵五味杂陈,也说不出是放心或是伤心。放心的是,原本怀着一丝丈夫可能发生意外的担忧,若真是欠税逃亡,至少代表他人还平安无事;伤心的则是,丈夫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但欠税,还无声无息地拋弃了她,连遇到难关都不和她商量一声。 原来他牵涉的麻烦比她以为的还要多。 即使手中那杯热美式已加了一整包糖,她却驀然觉得咖啡苦涩得几乎嚥不下,那气息在喉咙里不停打转着,甚至满溢到了眼眶。 方燁怕她尷尬,假装没瞧见她拚命忍泪的模样,说:「若你已经决定要帮他缴税,那我的建议是……最好趁早缴,要是拖到滞纳利息翻倍,到时你可就想缴也缴不起了。」 他犹疑片刻,又补充:「我想我还是跟你道个歉……律师这行干久了,大概已经太习惯只站在当事人的立场思考。我刚才不该直接建议你拋弃先生不管的。」 孙瑞涵一听忙说:「不,方律师,千万别说什么道歉不道歉的,你肯来帮忙,我已经很感谢了。何况……」她又叹息,「你也是为我好。」 「总之,你还是先回去好好考虑该怎么处理。缴钱了事当然是最容易的……不过问题是,你有办法负担吗?」方燁微露忧色。 「目前的金额,我还可以,」孙瑞涵淡淡一笑,「在半导体业打滚了这么多年,这一点积蓄还是有的。」 「那就好,最起码不要影响到你的生活。」方燁说,「若还有什么疑问,欢迎随时再来找我。」 「好,谢谢你……方律师。」孙瑞涵喃喃说道。 离开咖啡厅后,孙瑞涵开着她的酒红色福斯休旅车到大卖场,一口气採买了一个月份的零食、盥洗用品、卫生纸和调味料,逛到傍晚才离开。 踩着暮色回到家,正打算掏出钥匙开门,却赫然看门上贴着一张刺眼的黄色纸条,上头漆着八个红色大字: 『欠钱不还,小心夜路。』 一股火气直衝上她的脑门,立即伸手把纸条撕下来揉成一团。「去你的王八蛋,弄得我大门都是残胶!」她低声咒骂着,开门衝进屋里拿出一罐酒精和菜瓜布,回到门前奋力涂抹了半天,才把残胶清理乾净。 脱下跟鞋和外套,她瘫软到沙发上,觉得疲惫至极。偌大的透天厝空盪盪、静悄悄地,似乎连呼吸都能听见回音。 她出门一整天,不知这张纸贴在门上多久了?又有多少邻居看到了?等到明天她走出这道门,旁人看她的目光会不会流露异样? 这些问题只在脑袋里掠过一轮,她便摇头不去想了。开火帮自己准备晚餐前,她想先换件舒适的衣服,于是上了二楼的卧室。 开了灯,梳妆台上的一只戒盒攫住她的目光。自丈夫失踪后,她已经打开戒盒怔怔凝视过无数次,这回却还是忍不住流连。两枚熠熠生辉的铂金戒指,嵌在盒底的丝绒中,宛如它所象徵的意义一般──静謐恆久。 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其中一枚的主人早已悄然离去,没带走戒指,更没留下隻字片语。 两行清泪簌簌滑落她的脸颊。『我该怎么办?』她在心中嘶喊着。 『你只告诉过我,不必帮你还债;却没告诉我,税案该怎么办?』 泪滴落在手中的戒指上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搭」,这是她唯一能获得的回应。 【第一章】04. 出走 「主任,你昨天还好吗?」经过那折腾人的一夜后,翁可歆一早去上班,就倩笑着关心戴承佑,「那时听你说家里有事得离开,还匆匆忙忙地,就没细问。」 圆滚滚的身躯盘踞着比其他职员座位大两倍的主管办公桌,看起来就和他的头衔一样有份量──戴承佑搓搓泛着油光的鼻子,苦笑说:「是啊,小孩突然生病,哭闹不休,老婆搞不定,紧急把我call回去。昨天只好辛苦你了,可歆。」 「别这样说,有家庭要顾才辛苦呢,同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翁可歆仍掛着笑,轻轻巧巧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微微偏头,捕捉到隔壁同事邹恩雅的目光。 骗人。邹恩雅用唇语跟她说。 翁可歆耸耸肩,翻了个白眼作为回应。 她明白邹恩雅的意思。戴承佑的三岁儿子,平常都是他太太在顾;若孩子有状况,只可能会有须紧急把妈妈call回来、而不会有妈妈搞不定却反而需要爸爸的情形。 但她没时间去探究戴承佑从宴席中落跑的原因,眼前堆积如山的工作还在等她。《尖端日报》的记者刚丢给她一道难题──需要访问透过偏乡补助政策而录取大学的学生,就学一年来的适应问题。那记者声称没空亲自来採访,却又必须在时限内赶出这篇专题,因此请翁可歆帮忙拟一篇新闻稿给他。 那些学生忙着上课、玩社团、跟朋友聚餐,打电话要找到人就已经不容易;况且她需要访问的多达十人,还得在明天前把新闻稿写好提供给记者。 一整天她都忙着打电话,接近下班才好不容易电访完七位学生。和学生周旋过程中,她抓着空档不断在skype上和邹恩雅你来我往。 『他妈的这学生有够没礼貌,竟然给老娘丢下一句「我不想回答」就立刻掛断。不想受访就罢了,不能好好说话吗?』 『哎呀,他们还只是屁孩嘛。何况现在的学生对狗仔印象那么差……』 『我又不是狗仔,我可是学校公关室的漂亮姊姊耶!』 『你说了算。他们没亲眼见到这位可歆姊姊有多美艳,那是他们的损失……』 翁可歆「嗤」地笑了出来。馀光瞄到立在电脑萤幕旁的镜子,便顺手理了理瀏海,检视妆容。正暗自对镜中娇嫩透亮的容顏感到满意,搁在桌上的手机忽震动起来。 她马上接起,压低声音说:「喂?干嘛?」 「下班了吧?我买好了披萨,等你回来吃。」是男友罗书暐轻快的嗓音。 「你回来了?」她又惊又喜,「再等我一会,忙完马上回去。」 不料等到结束收工,时针已指到七点半,整个公关室只剩下她一人。 「搞了好久……」她疲倦地叹口气,便赶紧离开学校。 暮靄下的校门巍然而立,「私立仁思大学」几个大字衬着背景中稀稀落落的篮球撞地声和学生嬉闹声,有种寧静单纯、书香浓郁的假象──至少看在翁可歆眼中就是如此。 搭上捷运回到家,已经超过八点。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摊平在餐桌上的两个窑烤薄皮披萨──纸盒上印着她最喜欢那间店的logo──以及顶着蓬松时髦发型的罗书暐,正慵懒地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 「书暐,我回来──」她才开口招呼了半句,就机敏地打住。 罗书暐没回头,轮廓深峻的侧脸毫无表情。待翁可歆关上门、脱了鞋之后,他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淡淡地说:「你终于回来啦。」 「今天刚好有麻烦的事要处理。我饿扁了,快开动吧!」她不等罗书暐回答,就一马当先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开始倒可乐。 「可歆,」罗书暐唤着她,一边拉开餐椅坐下;翁可歆闭上了眼睛──这口吻分明是即将开始说教的前奏。果不其然听见他说:「我出差好几天回来,你却是以晚归来回报我?」 「你以为我喜欢加班吗?」翁可歆拿起一片义式腊肠披萨,大口嚼了起来,「事情总是得处理到一个段落,否则开天窗你要我怎么办?」 罗书暐不置可否,只说:「你看披萨都凉了。」 翁可歆将手上的披萨往盘里一放,怒睁妙目看他,「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让罗大少爷你久等了,所以龙顏震怒了,是不是?」 「我从六点等到现在,你完全没告诉我一声,知道我多担心吗?」 「我也才晚一两个小时,你也不是不知我平常就会加班。」 「我打好几通电话你怎么没接?」 「有吗?」翁可歆掏出手机,才发现早已没电,「噢,我忙到没发现手机没电了。」 罗书暐脸色一沉,「所以你为了工作,全没把我放在心上?」 翁可歆臭着脸,重重放下装可乐的杯子,「这位先生,你要不要搞清楚状况,我这么忙,你还跟我闹幼稚脾气?」 「我早跟你说过,我也不是养不起你,你又何必这么拚命?」 「我就是想工作,你管我那么多!」翁可歆这下全没胃口了。 「你这么坚持非工作不可,我怎知你不是因为在公司有了男人?那你还赖在我身边干什么?」罗书暐猝然扑上来,攫住她手臂,「还有,你今天穿这是什么样子?我不是说过裙子不要穿这么短吗?是想勾引谁?」 「你放开我!」翁可歆奋力将他的手甩开,「我穿什么也要你管?谁爱赖着你了?我马上滚总行了吧!」话声未落就衝进房间,熟练地随手抓了几件换洗衣物打包,踏着重重的脚步穿越客厅,开门出去了,又砰一声狠狠甩上门。 过程中罗书暐都没阻止她,只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像一阵风似地骤进骤出。 又是三言两语间便闹到离家出走。翁可歆一背着行李袋步入夜色,便惨澹地叹了口气。 即便心知两人的言行都幼稚可笑到不行,那些话她却是忍无可忍。她一边走向捷运站,一边打电话给邹恩雅。 「阿雅,我今天又得去住你那儿了。」 「又跟罗书暐吵架了?」翁可歆可以想像邹恩雅在电话另一端翻白眼的表情,「真受不了你。来吧。」 「太好了,那我顺便买宵夜……」 说话之间,没留意到后方来车,直到轰轰响的风声接近了她才大惊失色,千钧一发之际仓皇闪过。才刚松口气,后脚跟却旋即踩了空,整个人跌坐在路边的草丛里,行李袋也脱手在地上滚了半圈。同时感到一阵刺痛──裸露的小腿被草茎刮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她臀部也疼痛不已,坐在地上好半晌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乾瞪着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去去。约莫半分鐘后,她才挣扎着站起来,紧接着又是一个踉蹌──她左脚扭伤了。 「该死!」她低声咒骂,拎起行李袋,一拐一拐地往前走。才走不到十公尺,便倚在路灯旁吁吁喘气。眼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捷运站,和她现在的距离至少有两百公尺,这对当下的她来说,简直像有两公里那么远。 都到了这步田地,当然绝对不能放下自尊,打电话叫罗书暐来把她带回去。正踌躇间,驀然想起了昨天认识的计程车司机林存乐,便掏出手机叫车──自上回搭他的车之后,她就把他的电话号码输入通讯录了。 等不到十分鐘,那辆灰色丰田便出现在她眼前。她彷彿看到救星般,马上打开车门。 「天啊,我怎会搞得这么狼狈,」翁可歆一坐上车就嚷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林存乐笑问。 「呃……没什么,」和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外人交代,自己是和男友吵架离家出走,未免太丢脸,因此只回答:「我正要去找朋友,却不小心跌倒了。」她告诉他邹恩雅的住家地址。 「跌倒了?要不先载你去看医生?」 「不用不用,」翁可歆摇着手,「我到朋友家跟她借个医药箱就好。」 「你确定?你看完医生再叫我过来,回程我可以算你九折。」 翁可歆转头瞪他,「才九折?真不够意思,亏我还是连续两天光顾你生意的老客户耶。」 林存乐哈哈笑了,「两次就算老客户?」 「那当然,你见过像我这么捧场的吗?」 「话别说得太早,说不定这回载完你之后,你就谢谢再联络了。」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翁可歆哼一声。 老实说林存乐的服务品质挑不出什么毛病。驾车平稳、守规矩;车虽然略嫌老旧,但车内打理得一乾二净,且没有任何会让人容易晕车的不舒适味道。更重要的是,他的收费也比一般计程车低廉,正适合她这种年轻的小资女。 「今晚不必应酬了?」他间聊着。 「哪来的天天应酬,我不就只剩半条命了,」翁可歆叹气,「但就算没应酬,我今天还是搞到只剩半条命啊。」 「又怎么啦?」 她于是把尖端日报记者交代的任务说了,「十个学生耶!我今天才问了七位,并且稿子一个字都还没写;明天我就得供稿了。」 「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写一篇稿不难吧?」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上班可不是只有这件事要做。」 红灯了,林存乐停下车,兴味盎然地转头看她,「不如我帮你写?」 「你?」翁可歆不可置信地睨着他,旋即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每天开车也开得有点腻了,也想做点不一样的事。反正我白天客人比较少,这次就提供免费服务吧,算你赚到。满意的话,之后欢迎再来议价。」 「你很幽默。」翁可歆仍咯咯笑着。她觉得自己没说出「一个计程车司机也会写新闻稿?」已经很客气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老实地访问到十个学生,」林存乐犹自说着,「我想那记者是怕你问到的内容不是他想要的,所以故意多报数字,好方便他筛选。」 翁可歆笑容忽歛,「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露出莫测高深的浅笑,「报纸能有多大版面,让你刊登十个学生的琐碎发言?能写到两三位就不错了。」 「说得有理,但我不敢得罪记者啊,」翁可歆愁眉苦脸,「何况我有强迫症,说十位就是十位;否则会有什么后果,可就难说了。」 林存乐露出怜悯的神情,「你是否平常写稿太不值得信赖,才会被记者要求这么多啊?」 「喂!没礼貌,」翁可歆恼道,「我好歹也在这一行做了四年,哪可能这么糟糕。」 「你要是筛选出来的内容够好,剩下三位也不必访了。」林存乐笑说,「总之你考虑看看。若需要我帮忙,就来一通电话,再把採访笔记丢过来吧。」 翁可歆欠着头一笑,并未当真。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轻抚过自己受伤的小腿,还觉得隐隐发疼。 【第一章】05. 援手 翁可歆万万没有预料到,她竟真的会求助于林存乐。 隔天早上她搭了邹恩雅的便车去上班,一走进办公室,戴承佑便丢给她一件棘手的任务,「校务会议临时决定,下个月的校庆要同时举办职涯规画讲座。可歆,这件专案就交给你了。」 「呃……意思是,我只有三个星期可以生出一场半天的讲座?」她发出几近哀嚎的声音。 「没办法,校长突然神来一笔,我们只好照办囉。」 「但……我手上还有很多专案……」 戴承佑还未回应,另一名男同事唐敬贤就探头插话:「主任,不然这专案我来接吧?」 「不用,小唐,」戴承佑对他挥挥手,「讲座而已嘛,可歆经验丰富,做事又机灵,绝对没问题的。交给她我放心。」 唐敬贤于是默默把头缩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戴承佑后脚刚走,翁可歆就目瞪口呆地用气音对邹恩雅说。 「你最近是不是走衰运啊?」邹恩雅一脸的爱莫能助,「要不要去庙里拜拜?」 「什么交给我他放心,根本只是想压榨我吧!」 口上虽这么说,但这种话对翁可歆来说实在杀伤力太大。为着一句肯定,她就算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连自己都觉得这种个性真是要命。她失魂落魄地瞪着戴承佑刚放在她桌上的一长串厂商名单,良久才终于决定面对现实,拿起话筒。 整个上午她都低声下气、在电话中千拜託万拜託,就希望至少能先敲定几位讲师的时间。然而讲座举办得实在太临时,大多数厂商都难以配合,把她急得眼泪都快要飆了出来;更别说要给尖端日报记者的那篇新闻稿,她完全没时间处理。 刚买回来的午餐便当摆在眼前,她却一口都还没吃。心慌意乱间,不禁想起昨晚林存乐的提议。 「难道真的要……死马当活马医?」她凝视着手机通讯录中他的号码踟躕着;若真要请他在今天下班前写好稿,现在就得赶紧提供资料给他。 思忖半晌,她把心一横:「就赌赌看吧!大不了进行不顺利,我再加班写完就是了。」于是按下了通话键。 「怎么?想通了?」一接听那端就是他的笑謔。 「是是是,我决定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她翻着白眼。 她抄下他念出的e-mail,把昨天电访七名学生的笔记寄给了他。 下午她仍埋头处理职涯讲座的杂事。两小时后,她习惯性地巡了巡邮件,赫然发现林存乐早已回信了。 点开夹带的档案,她才瞄了开头两段,就惊诧得合不拢嘴。这稿子比她自己写的还要漂亮十倍;结构清晰、毫无冗言赘字,访问内容也去芜存菁,俐落无比。看完稿子,她默默数了一下,他只收录了五位学生的谈话;另外两位他大概嫌乏善可陈,而捨弃不用。 e-mail中还附上他的两句註解:『直接丢这篇稿出去就好了,馀下不足的三位,记者不会在意的。』 「自以为是!」翁可歆在心中暗骂,不觉矛盾地感到又是放心、又是羞辱。若平心而论,这篇稿子别说直接交给记者,甚至一字不改、直接刊登在报纸上,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然而要她对自己承认,一个计程车司机写的新闻稿都比她写的还要精炼流畅,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写得如何?还可以吧?」下班后翁可歆打电话给林存乐,他笑问。 她不想告诉他,当她把新闻稿寄给记者后,竟破天荒头一遭收到对方的回信:「写得很好!」简短四字,已足见其惊艳之意;并且缺少的那三位学生访问,他连提都没提。 「马马虎虎过得去,」翁可歆却嘴硬说,「你……是不是找别人来写的呀?」 「我能叫谁写?我又没朋友。」 她听不出他这句是认真还是说笑,「写得倒有模有样,真是意想不到。」 「这话有问题,开计程车的不能文笔好吗?」 「我没歧视的意思……不过,你少自吹自擂了!那也要归功于我笔记整理得好。」她半开玩笑说。 「确实,该记录的重点都有记录到,我才能写得这么顺手。」他礼貌地同意。 「那当然。」她得意洋洋地说。 邹恩雅突然唤她,说要下班了。翁可歆今天仍要住她家,便匆匆对林存乐道谢后掛了电话。 离开时办公室只剩唐敬贤一人,正皱眉对着电脑苦苦思索着;翁可歆猜测着不知今日戴承佑丢给了他什么恼人的工作,油然升起同情心。 「你在跟谁讲电话?很欢乐的样子嘛。」邹恩雅斜睨着她。 「钱钱介绍的计程车司机。」翁可歆回答。钱钱是校内主计室的同事钱心萍。 「跟司机也能聊这么久?」邹恩雅瞪眼道。 「不得不说,这人文笔还真是不赖……今天多亏了他,我原定要给记者的稿子才没开天窗。」 「你竟然把工作外包?小心我去跟戴胖告状。」邹恩雅低声恐吓。她俩私下都这么称呼戴承佑。 「我是万不得已啊,」翁可歆咳声叹气,「那戴胖根本和我犯冲,每次都在我最崩溃时又加上一根稻草。」 「大概是你身上气场不好,老招惹一堆麻烦事。」 「唉,真的,该不会是天妒红顏吧?」翁可歆装模作样地一拨秀发。 邹恩雅噗哧一笑,「不过我太了解你了,即便压力再大,这专案你还是会硬接下来的。」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翁可歆颓然说。 过两天罗书暐才来电要翁可歆回家去。 「宝贝,别闹脾气了,快回来。」 「我闹脾气?你捫心自问,我不该生气吗?」她恶狠狠地说。 电话中语气急促,「对不起,真的,我爱你,这几天我想你想得要命,快回来吧。」 「这还差不多一点。」她这才放缓了语调。 当翁可歆告诉邹恩雅,今天不用再住她家时,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结束一个轮回了?你还没打算跟那个控制狂分手?」 「为什么要分手?天底下有不吵架的情侣吗?」翁可歆立即驳斥。 邹恩雅耸耸肩,不再回应。她深知翁可歆的脾气──再继续质疑,她只会坚决捍卫自己到底,没完没了。 儘管如此,那天晚上翁可歆再度披星戴月地搭上捷运时,望着站内的行人来去匆匆,心中仍不自禁地涌起一股惘然无措。 四年了。自交往以来,她和罗书暐之间来回千万遍的争吵与和好,一如在工作上来回千万遍的崩溃与振作,就这样日復一日,堆砌着望不尽的前路茫茫。当年抱着少女情怀的她、和初出茅庐满怀热忱的她,都已不知去了哪里。 【第一章】06. 恐吓 卧室的加大双人床上,一直摆着两个枕头,和两叠堆得齐整的棉被。丈夫失踪至今,孙瑞涵始终没有将他的枕头和被褥收起,彷彿他随时都会回来。 夜阑人静时她倚在床头,双腿交叠着,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一叠信封,再扔到床头柜上分成两堆。 一堆是寄给她的:水费、电费、瓦斯费和保险费缴费通知单;另一堆则是寄给那早已不住在这个家里的人:税款催收单、银行贷款催收函。此外还有一封被她顺手撕碎的恼人信件。 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头只有一张a4影印纸,详细列出了她婆家的地址、她父母的地址、她妹妹的地址、阿姨叔叔的地址;甚至还有她外甥女就读的学校名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社区联谊会的通讯录。 但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一封恐吓信。 这封信所传达的讯息再明白不过:『你三亲六眷的资料,我们都知道。』 她深吸了口气,拿过垃圾桶,徒手把那些碎纸片一股脑地扫了进去。 「你不该这么衝动的,」方燁蹙着眉,「那张纸也许之后会派上用场──有可能会是重要的证据。」 「我气不过,」孙瑞涵恨恨地说,「把我的家人全部牵扯进来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想怎样?」 「他们未必会对你的家人怎么样,」方燁指尖轻敲着桌面,沉吟道,「这种资產管理顾问公司的手法很多,非到最后关头,通常只是在法律边缘游走,给当事人带来心理恐惧……迫得你自动把钱吐出来。」 「很好,那他们确实给我带来了恐惧,」孙瑞涵粉脸转向窗外,眼神不安地飘移着,「我……我其实不是很确定,我还能撑多久。」 他们正坐在方燁位于寰宇达峰的办公室里。事务所盘据新竹市区一栋新办公大楼的十五楼,从这儿可眺望头前溪宽广的河床,放眼大片土黄色和稀疏的杂草,儘管称不上绿意盎然,视野却是开阔无际。 「这情形持续多久了?」方燁问道。 「我先生失踪多久,就持续多久,」孙瑞涵微低着头,长长的指甲拨弄着搁在大腿上的包包提带,「也很可能他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没让我知道。」 「也就是说呢,他不只欠税,还欠债。」方燁摘下眼镜,揉着两侧的太阳穴,「你早就知道了,现在才告诉我?」 「对……我原本认为,债务的事情我可以视而不见,因此还没有想要求助。毕竟我并不是债务人,只要他们觉得这样骚扰我也没什么成果,就会渐渐放弃了;却没想到竟然持续了这么久。」 「你还碰过什么样的状况?」 「打无声电话、在我家大门上贴字条、寄信催讨等等都碰过。甚至还曾经寄e-mail给我公司的同事……」孙瑞涵说。想起那时她千叮嚀万交代那位同事,不要将此事告诉别人,还真是花费了一番唇舌。 「这个嘛,有些资產管理公司确实不会真的对债务人的家属製造具体威胁,但倘若是地下钱庄或牵涉到黑道背景的那种,就比较难说了。」 「那……我能怎么办?」 「照这样听起来,对方还没有做出明确违法的事,目前不容易採取什么应对措施。不过倘若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你最好还是得留下证据──我建议你最好装上电话录音装置──必要时可向警方举发,或者更进一步,以强制罪提告。」 「我明白了……」 「还有,不要再一时衝动地把信件撕碎了。」方燁半开玩笑说。 「不会了。」孙瑞涵微微苦笑,略一踌躇又说:「方律师……我对你说的这些,得麻烦你保密──包括小菁也一样。」 「那当然,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你放心吧。」方燁回应。 离开寰宇达峰时,孙瑞涵忽觉有点后悔来这一趟。那些资產管理公司──也就是俗称的讨债公司──的人,骚扰她的频率其实尚未到达她忍无可忍的地步。她其实可以再撑下去,直到对方再也搞不出什么名堂为止。但她实在压抑太久了。丈夫欠债、欠税的事,她从未告诉任何亲友,若非希望寻求专业建议,她也不会透过赖怡菁去找上方燁。 连续好几个月以来税务和债务不断纠缠她,难免还是影响了她的心情;而真正压垮她的,则是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漫漫等待──等待一个归期渺茫的人。 一直独自承受着这些,时间久了,仍盼望能找个出口。她是情急之下才会将丈夫债务的困扰也告诉了方燁。不只因为他是唯一对她处境知情较多的人,也是因为他的耐心和可亲。若想找个人聊聊她的状况,除了他之外,再没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但这仍是有违她的本性。她暗暗告诉自己,人家好心帮忙,不要再这样因为一时招架不住情绪而滥用资源了──毕竟律师的时间都是每小时几千元上下。更何况,这还会在外人面前洩漏她脆弱的一面。 孙瑞涵养成一个习惯:每天都会打电话到丈夫那支早已停话的手机。儘管每听到一次语音回覆心就会揪一次,她却仍抱着它可能再次接通的寥寥盼望。偶尔她也点开丈夫的脸书,想当然耳早就半年多没更新──其实就算他还在她身边时,也是几乎不贴文。看到后来只觉得更加落寞,索性不再看了。 赖怡菁总说孙瑞涵自丈夫失踪后,便只能寄情于工作;另一名同事黄煜崎却说,不,孙瑞涵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德性。 孙瑞涵确实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硕士毕业后便进入国内知名半导体大厂──海昕电子採购部门上班,一待就是九年。名校毕业的资质和拚命工作的累积,还没三十岁便升任副理职;加上入行时正逢电子业最光辉灿烂的黄金年代,丰厚的股利和奖金,让她年纪尚轻就赚进大把钞票。问题只是她花钱的时间并不多──除了给自己买了一辆好车──生活型态几乎就和科学园区里那些宅男工程师没差多少。 这天她一如往常地登记公司的晚餐便当、做好加班的准备,菜单却猛然被赖怡菁一把抢走。 「今天不要加班了,跟我们去吃饭吧!」赖怡菁说。 「那怎么成?」孙瑞涵瞪眼道,「我事情根本做不完。」 「公司少了你几个小时的班也不会倒啦。七点在『温家小馆』见。」赖怡菁说完,拿着菜单逕自走了。 孙瑞涵只得无奈一叹。 晚上她依约到了温家小馆──海昕同事聚会很爱光顾的中式合菜。一踏进餐厅她就吓了一跳,因为耳边冷不防爆出了一阵喧哗,以及五音不全的生日快乐歌。 定睛一看,满满一桌的同事都衝着她笑得开怀,拍着手大声唱着歌。她恍如身在梦中。她完全忘了自己还有生日这种东西,早上出门前压根没想到要打扮;此时她蓬松微乱的低马尾拖在脑后、圆框眼镜遮挡着黑眼圈,身上则是黄绿条纹t恤和宽松长裤。早知道同事今天会来这招,就应该至少穿一件质料挺一点的衣服。 「快来!我们都点好菜了。」赖怡菁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到主位上坐下,「是我们精心挑选的唷!都是你爱吃的。」 孙瑞涵看着满桌的佳餚,陈皮牛肉、乾锅田鸡、翡翠中卷……确实都是平日她喜欢的菜色。她已不记得多久没有像这样一群人帮她庆生了,不觉一波感动,鼻头酸涩起来。 当然她心知肚明,同事们的用心,还是为了安慰她这些日子来的消沉。 「谢谢你们……」她几乎说不出话。 「开动、开动,」黄煜崎一拍手,「刚才赖怡菁都不准我们动筷,说非等你来不可──我都快饿扁了!」 席间没有人提到她丈夫,彷彿大家都早有默契似地。直到黄煜崎喝得微醺,才猛然问道:「喂,瑞涵,我说你啊……有没有考虑再找第二春?」 孙瑞涵身子颤了一下,仍喝着她的汤,没有理会。 「你还年轻嘛,三十几?今天才满三十三对吧?还有行情啦!不用再一直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老公……」 这句话被一旁的同事曾慈珊听见了,忙用力拍他一下,低声威胁:「别口没遮拦的。」 黄煜崎却仍自顾自地嚷着:「比如说呢,我们的阿斌就是个不错的人选啊,对不?」他拍了拍一旁的高胖同事周汉斌。 曾慈珊横了黄煜崎一眼,霍然站起,说:「我们去外面抽菸吧。」便把他拖了出去。 几杯黄汤下肚后,大家三三两两坐着间聊,场面略显凌乱起来。赖怡菁这才挨近孙瑞涵,试探地问道:「说真的……瑞涵,你老公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孙瑞涵说,「只能祈祷他早点回来了。」 「我是不知道详细状况,不过大概和你找方燁的事有关吧?我记得你当时是说,想问和税有关的事,」赖怡菁略带忧虑地说,「至少……他应该不是发生了意外?」 「照目前状况看来,应该不是,」孙瑞涵喃喃说道,「我希望不是。」 「你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啊,」赖怡菁说,「毕竟女人的青春是很有限的嘛,」她迟疑片刻,「尤其……这种牵扯出麻烦的人,是不是……呃,还是早点切割乾净会比较好?」 「怎么切割?」孙瑞涵嗓音僵硬了起来,「你这是在劝我离婚?」 「唉呀,我也不知道啦,」赖怡菁显得有些尷尬,胡乱挥着手,「我只是想……你的状况,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觉得也许……」 「谢谢你,小菁,」孙瑞涵打断她,「我能处理好的,你别担心。」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藉故离席去了洗手间,假装没看见赖怡菁不知所措的模样。然而对镜补妆时她却一边反省着,赖怡菁也只是好意关心,她不该把气氛弄僵的。 只是离婚这选项,她倒是从未想过。她知道丈夫失踪若满两年,她就可以诉请离婚。但她不敢去想他若真的整整两年都不回来会是什么情形,她是不是受得了;她也没什么主张,不知预计等他多久才要放弃。她只能孤执地想着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他一定不会拋下她不管。除此之外,她不接受其他任何可能。 【第一章】07. 刺探 「我都是熟客了,你还是死不打折?」铁灰丰田汽车缓缓驶上陆桥时,翁可歆对着林存乐微嗔道。 「不好意思囉,我很缺钱,还请见谅。」林存乐答。 翁可歆好奇问:「你这样一个月能赚多少啊?」 「你不知在西方国家,问收入是很没礼貌的事吗?」 「你又不是在西方国家,」翁可歆啐了一口,「不说就不说,有啥了不起。我还看你可怜,把你的名片在亲朋好友间都发一轮了呢。」 「由衷感谢你的支持。难怪我觉得最近载客量多了不少。」 「真的假的啊?」翁可歆横了他一眼。有时实在不容易分辨林存乐说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实、几分是笑謔。 翁可歆本来是很讨厌搭计程车的。她总嫌小黄司机开车横衝直撞,加上双北地区交通繁忙,若遇到塞车,搭乘小黄未必能较快抵达目的地。 然而自从认识林存乐之后,她三不五时就想搭他的车。包括和朋友去逛街採购、提着大包小包而不想搭大眾运输的时候;假日背着行李要去火车站搭车返乡的时候;以及晚上有应酬的时候。到后来甚至连平日下班时,也会偶尔因为觉得疲累,而要林存乐直接把车开进校园里接她。 她觉得搭他的车是说不出的舒服。不只因为他驾车风格没有一般小黄惯有的那些缺点,更吸引她的一点,则是和他聊天相当愉快。 上回他伸出援手,帮忙她搞定一篇新闻稿,让她大感惊艳。虽然此后她没再把工作外包,却常在遇到公事上的难题时,打电话向林存乐发牢骚;而他除了倾听,还往往能提供管用的建议。 某次有学生跟媒体投诉,指外籍老师长期以来在课堂上出言不逊,发疯似地大骂学生「useless」,还曾经大吼大叫一整堂课,对学生精神霸凌。此事被平面报导后,引得各家媒体争相前来询问。 翁可歆因而哭丧着脸在电话中对林存乐说:「主任刚好休长假去了,公关室一团乱,我们整个早上都在忙着灭火。」 「这么忙,你还有空打电话给我?」林存乐说。 「谁叫你不加我脸书!」翁可歆恼道,「这样我就不用特地溜出来打电话了。」 「抱歉,我不用脸书的。」 若非正处兵荒马乱,她实在很想探究怎会有不用脸书的原始人;但她当下只急道:「总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情况如何?有媒体来学校了吗?」他问。 「还没有,但公关室已经接到好几通电话了。」 「先发个简讯给各大媒体,说稍晚学校会给个统一说法。在此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擅自对外发表任何声明。然后校内紧急开会讨论,看是要下午开个记者会,还是要安排学校发言人来简单受访。」 「我们该把那位老师请出来跟大眾道歉吗?」 「别,」林存乐说,「由发言人对外说明就好。学校可以向媒体转达他的歉意,但若将老师亲自推上火线,万一弄得不好,学校会被质疑,没有顾虑到老师所承受的社会压力,未来可能遭受网路霸凌,或是更糟的后果。」 翁可歆一惊,「这……我还真没想到,只以为老师亲自道歉,或许会显得更有诚意……」 「校方可以对老师祭出惩处,但是对外发言,还是由校方代表出面。」 「我明白了……」翁可歆泫然欲泣。 当天她依照林存乐的建议,在校内会议中对高层提出做法,也获得赞同。下午由兼任发言人的副校长对外受访之后,新闻只炒了一天,就渐渐被淡忘了。 撑过去之后,翁可歆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整个人都已精神耗弱。 「你不是做这行四年多了吗?我以为你已经很熟练了,」过两天翁可歆搭林存乐的车要去车站时,他笑问,「那时听你紧张得什么似地。」 翁可歆微微脸红,解释说:「通常有这种负面新闻,都是主任要和高层沟通做法的,我们这种小员工根本无从插手;他们有什么结论,我们只要乖乖照办就是了。以前发生时还有指示可以遵循,这次主任不在,我只得自己扛下来。」 「原来如此。」林存乐说。 翁可歆一叠连声地为自己辩白,却只换到他简略的回应,不觉有点气闷。安静片刻后,她才又猝然问:「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对公关危机管理那么在行?」 「我天赋异稟啊,」林存乐敷衍地说,「有些人就是生而集聪慧与圆融于一身。」 「又在唬烂!」翁可歆骂道,心里略感气恼,便不说话了。 她觉得他很神祕。不论谈吐、气质、文笔,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普通计程车司机。但每当她探听他的学经歷或背景,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或是胡乱说些没营养的话来应付。而这只会让她对他更加好奇。 无论如何,她仍是很开心能够交到这个朋友。他不仅成为她工作上的智囊,还什么话题都很能聊,甚至包括感情上的烦恼。 另一个和罗书暐吵架而出走的傍晚,翁可歆在前往邹恩雅家之前,打电话问林存乐有没有空出来。通常这时间约他,他都会以正是生意最好的时段而断然拒绝;这回大概因为她的语调实在太沮丧,他竟难得大发慈悲地答应了。 翁可歆坐在碧潭旁的阶梯上。后方一整排的小吃摊和瀏览夜色的人群熙攘着,潭边乐团演唱着抒情摇滚情歌,那些声音进了她的耳里却没进入她脑里。她将托腮的手肘撑在膝上,静静凝望着波光沉鬱的潭面出了神。 不一会林存乐双手插在口袋,悠悠晃晃地出现了。她很少看到他站直身子的模样。他比她以为的还要高一些;不知是否因为长时间坐在车里的关係,微微佝着背。摊商招牌五顏六色的灯光映在他眉目疏朗的脸孔上,带着一种幽微的魅力。她这才想到,自认识他以来,她大多是在夜里见到他。 「你来啦,」翁可歆拿起放在身侧的红茶递给他,「给你,我请你喝的。」 「这么客气?」林存乐弯腰接过,在她旁边坐下。 「是为了答谢你放弃一个晚上几十万上下的生意,来陪一个落魄的都会女子聊天。」 「知道就好,」林存乐喝起红茶,「前两次你不都约咖啡厅?今天约在这种地方,不怕被男朋友看到误会?」 「这地方怎么了?」 「不觉得有点浪漫吗?」他微微一笑,「若在咖啡厅,至少你还能假装在聊公事。」 「我有什么好假装的?又没做亏心事。」翁可歆白了他一眼,「我只不过是今天想到户外走走。」 「好吧,」林存乐说,「那现在要跟我分享落魄都会女子的心事了吗?」 翁可歆忽踟躕起来,一时却说不出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又跟男友吵架了吧?」他倒是先替她说了。 「他快把我逼疯了,」翁可歆目光莹然,「我不过刚好被分配到跟男同事出差,他就崩溃,一直要我去跟主任反应我身体不适不能出差,又或是改派女同事跟我出差。我怎能在公司提这么可笑的需求,就为了满足他大爷的安全感?」 林存乐「嗯」一声,不置可否。翁可歆又说:「结果他竟然擅自抢走我手机传讯息给戴胖,说我今天严重肠胃炎必须临时请假。接着自己也请了假,拉着我立刻出门去淡水一日游,还带我去吃大餐──」 「听起来很棒啊。」林存乐微微一笑。 翁可歆瞪他一眼,并不理会,续道:「他看我还臭着脸,一开始还柔声细语对我说,我常抱怨工作、抱怨主管什么的,就放一天假有什么不好。到后来忍不下了,又搬出威胁不让我去上班、说我穿着太暴露那些话。于是……」 于是她现在才会在这里。 「有这样的男友,你还这么常和我出来,万一被发现岂不危险?」林存乐说。 「我跟你出来,都说是和阿雅,也会和她串好。亏得我和阿雅认识够久,也是好不容易才让罗书暐信任她的。」 林存乐侧头瞅她,「你总是反覆抱怨他,却还是每次都回到他身边,你心里也很矛盾吧?」见翁可歆不回应,又说:「正因为这项特质既令你反感,又同时是他对你的吸引力所在。他虽然控制着你,一方面又将你呵护得无微不至,捨得在你身上花钱花时间,你便放不下这样既磨人又享受的关係。」 翁可歆脸上一热,有被看穿的感觉,「我的朋友早就受够我们这样三天两头大吵,每个人听到我的状况,只会劝我分手而已。大家都懒得对我说这么多了。」她叹气。 「所以你才喜欢找我聊啊,不是吗?」 听出林存乐话中的得意之情,翁可歆便一点都不想承认了,只哼一声说:「我不过是想听听不同的意见罢了。」 「哎呀,可以听到有人对我说,你不必工作,我可以养你,还真的很难不心动呢。」林存乐兀自说着。翁可歆着恼地拍了他一记。 「你若还不想离开他,就只好继续说服自己,他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林存乐续道,「或者乾脆辞职好了,看他能养你多久。」 「我才不要。」 「你是怕万一他反悔不想养你了,就没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和他在一起了吧?」 「才不是,」翁可歆辩驳,「我干嘛赌上我的工作,就为了做这种实验啊?」 林存乐笑笑不语。翁可歆睨着他,忽问:「那你呢?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答。 「怎么不交?」 「我不交女朋友的。」 「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是你喜欢男人?」翁可歆瞠目道。 「我不是同性恋。」 「那是为什么?总不可能没谈过恋爱吧?」 「谈过。只是现在不谈了。」 「为什么?」 「我不适合。」他简答,目光悠然望着远方。 「这什么话?」她翻白眼,「是因为你太挑剔吧?」 「是,但也不是。」他莫测高深地说。 他清如水的眼眸里似藏着故事。翁可歆不由得更好奇,「那到底是……?」 林存乐静默两秒才说:「我还有忘不了的人。」 她一怔,没料到他答得这么乾脆,「那怎没和她在一起?她不喜欢你?」 他心不在焉地以指尖拨弄着红茶的杯缘,长长喟叹一声,「这事太一言难尽。简而言之……人生有太多的阴错阳差,是我无力改变的。事到如今,不提也罢。」 她第一次在他声音里听见这么深的惆悵,驀然有种无意间刺探到他人心事的感觉。「那……到现在多久了?」 「好多年了。」 「这段时间,都没遇到其他让你心动的人?」 「没有。」斩钉截铁地。 翁可歆却噗哧一笑,一脸不以为然,「这世道,竟然还有这么痴情的男人?我才不信。」 「我没期待你信。」他淡淡笑着。 她便将信将疑了,「就算是真的好了,但你……条件不错啊,何愁没有人喜欢你?」 「你错了,我条件并不好。」 这话一反他惯有的风格,翁可歆才刚一愣,他却旋即笑道:「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若我跟你说,还曾经有爱慕我的女人想包养我,你信吗?」 翁可歆立即哈哈大笑,「当然不信!」 林存乐仍掛着那淡然的笑意,不再多说。直到翁可歆惊觉聊得太晚、跳起来说要赶去邹恩雅家时,他仍滞留在碧潭畔,披着满天的星月沉思着。 【第一章】08. 危机 前一天邹恩雅和戴承佑出差到台北演艺厅,为仁思大学表演艺术系与外部剧团合作的舞台剧「寒月芙蕖」举办记者会;一回来她就兴奋地和翁可歆报告,这次出差去吃了梦幻料理「帝劳森牛排」。 「太幸运了吧,」翁可歆不禁艳羡,「戴胖这人虽然讨厌,但跟他出差不时就有这种好处。」 「这次也是意外,」邹恩雅说,「我看他原本还不想让我参加咧。他只想偷带几个要好的记者朋友出去吃饭,是不巧被我打岔,问他要不要一起订便当,他才勉为其难地邀我加入饭局。」 「你久久和他出差一次就撞见他吃这么高档的餐厅,真不知他平常都是怎么滥用公款的。」 「话说,钱钱在主计室经手过戴胖的报帐,想必知道很多内情?你听她提过吗?」 「这个嘛,用公费请朋友吃饭、请老婆吃情人节大餐这种当然是日常了。公关室主任这个头衔给了他超多方便,想吃什么都能报帐,都能说是在做公关,谁也不会过问详情。」 「哎,主任才有这种福利;我们小职员根本都沾不到边呢!」 「至于出差老是帮自己订高级饭店、出门都搭计程车,连买伴手礼也报帐这种事,就更不必说了。他在公关室工作了二十年,擅用的学校资源,只怕都能买得起一台跑车了!」 「我一点都不怀疑。」邹恩雅哈哈大笑,「对了可歆,你最近穿衣风格好像有点不一样耶?」 「有吗?」翁可歆脸上微微一红。她今天穿的是暗色针织上衣,没有腰身;下半身则是深黑直筒牛仔裤,看上去比平日素了点,「最近太忙,没空洗衣服啊。」她随口敷衍,又继续吃她的麵。 翁可歆和邹恩雅偶尔下班相约吃晚餐时,也曾试图邀林存乐来凑热闹,却从未成功过。事实上,他虽然常应翁可歆之邀出来吃饭聊天,但只要是还有其他朋友的聚会,他都一律回绝。 「我很孤僻,不参加人多的聚会。」他以此为理由,翁可歆却打从心底没把这话当真;儘管她也猜不透他真正的原因。 「多认识一些朋友,有什么不好?」 「我没有很热衷于交朋友。」 「骗鬼,你看起来就不像这样的人。」 「我就是。」林存乐说完便不理她。 翁可歆特爱咖啡,和林存乐见面,十次有九次都在咖啡厅。从新北市到台北市,从都会区到风景区,她总能找到别具特色的咖啡厅,有时一消磨就是一个下午。 林存乐问她为何老邀他来咖啡厅,她扁扁嘴说:「我男友很没情调,从不陪我来这种地方。他觉得喝一杯一两百元的咖啡太浪费钱。」 「确实,」林存乐搅拌着他的卡布奇诺,「要不是我这人还算重视朋友,我也不会常来这种地方。」 「说得这么勉强,」翁可歆瞪他一眼,「以后不邀你来了。」 「你才忍不住。」林存乐嘿嘿一笑。 「你讲话到底是要多欠打?」翁可歆恼道。沉默片刻,侧头望向窗外,看着悠然行经巷弄的脚踏车骑士,轻声说:「我……也要开一间咖啡厅。」 「这个梦想,你男友知道吗?」 「知道,但不以为然。」翁可歆幽幽地说。 「这倒不意外。」 「等我再多存一点钱,就要离职去做我想做的事。其实我早就开始在进行了,」翁可歆略略激动起来,「他才阻止不了我。」 「没人能阻止你,你也不该被阻止。」林存乐上身微向前倾,「你心中有梦想,就该用尽一切力气去达成。」 「这几年来已经攒了一小笔积蓄,加上我的家人愿意赞助,」翁可歆低声说,「当然……我男友并不知道我准备的状况。」 「那太好了,到时我一定第一个去光顾。」 翁可歆凝视着他,忽道:「你要不要和我合作?」 「我?」林存乐诧笑,「怎么会突然有这想法?」 「我是认真的,其实我思考过好一阵子了……」翁可歆一对长长的凤眼流露着兴奋,「越想越觉得你适合。你口才好,人又机灵,可以做我的店长;我就专心去做我的烘豆师、打理店面那些的,岂不是妙?」 「承蒙你看得起,」林存乐仍愣笑不已,「你说我的这些优点,你也不遑多让啊,你自己来,想必也能做得很好。」 「我又没有三头六臂!」翁可歆嗔道。不知为何,她顿觉颊上微微发热;许是因为她兴冲冲的提议,竟没获得他立即的附和。她右手不知摆哪里似地将垂下的发丝拨到耳后,填补尷尬地说:「难道你做这白牌,能做一辈子吗?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林存乐偏着头沉吟,手上的搅拌匙下意识地敲打着咖啡杯底。 翁可歆瞅着他,捉摸不透他的神情;半晌才又忍不住问:「怎么样?」 「这听起来……倒有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缓缓说道。 听他口气松动,翁可歆又燃起一丝希望,「是不是!反正还有时间,你就考虑看看嘛。」 她发光的眼神,让她的原有的娇媚脸蛋显得更加灿烂如花。那一瞬间他差点认不出,她就是那个老是怨天怒地、一天到晚把工作和感情带来的躁鬱不堪掛在嘴上的厌世女子。他唇角不由泛起笑意。 「我很期待。」他说。 找林存乐加入创业计画的念头,让翁可歆越想越振奋,夙夜琢磨着一定要想办法说服他答应,以致整晚都浅眠。 翌日睡眼惺忪地走进仁思大学公关室,一屁股在剪报区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翻阅起当天的报纸,翻着翻着却骤然睁大了眼。 『仁大职员爆公关主任a公款:「金额足以买一台跑车!」』 斗大的标题印在《尖端日报》地方版的头条;儘管不是重要的版面,却足以令她感到一阵气息凝窒的晕眩。 『私立仁思大学惊传高阶主管滥用公款。该校职员日前对本报爆料,指出戴姓公关主任任职近廿年来,常利用职务之便,将私人花费和社交餐费以公款报帐,甚至包括和妻子享用的情人节大餐,「a走的钱都买得起一台跑车了!」……』 她才读了第一段就没有勇气看下去了,拿着报纸的纤纤十指不停颤抖着──这绝对是她到仁思大学工作四年多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 【第一章】09. 埋伏 方燁坐在办公室里,借筛入室内的阳光翻阅着助理当天整理的剪报,还觉得有几分睡意惺忪。前一天开庭消耗他太多脑力,结束后他仍在家里准备下一场诉讼的资料,一路熬到凌晨才闔眼;他甚至觉得根本没睡着,马上又得迎接另一个上班日的晨光。 他伸了个懒腰,把剪报搁在一旁,打开电脑,开始面对手上海量的案件。不一会助理李诗华敲门进来了,说道:「方律师,孙小姐还是匯款过来了,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 方燁微微皱眉,「不是告诉她不用收费的吗?」 「她说叨扰了你这么多次,无论如何得支付一些费用;她还自己匿名打来事务所,询问律师諮询的开价。她是付款之后才来电告知的。」 「好吧,」方燁说,「那也没办法。」 李诗华瞄到他桌边的剪报,离她最近的一则报导标题写着:「欠税大户许家,近亿税款追讨无门」,便扁扁嘴,鄙夷地说:「又是欠税新闻?真不懂税局怎么这么没用,追了那么多年都追不到。」 「这你就错了,」方燁淡淡一笑,「你才来上班没多久,大概还不是很清楚,其实每天在媒体看到所谓的欠税户,很多是幌子。」 「幌子?」 「对,」方燁拿起桌上的剪报,「以这个知名的许家来说嘛,当初许洋顺担任新创生医公司的高层,拿到了好几亿元的技术股,都还没兑现,税局就将这技术股曲解为『薪资所得』,开出七千多万的税单。许洋顺提了行政诉讼,还没等到判决结果,人就往生了。他儿子许世帆甚至来不及归国,就继承了这些技术股,也继承了天价税单。他缴不出这巨额税款,这些年来连本加罚累积到了亿元,还因此被限制出境──你说可不可笑?他甚至连回国都回不了了,以免一回来就再也出不去。」 李诗华一愣,「竟然有这种事?那你说的幌子,意思是……」 「是指财部三不五时藉发新闻稿批判欠税大户,实则是想藉由指责逃漏税的舆论压力,来转移税局多如牛毛、不当课税的事实。」 李诗华露出犹豫的神情,「这……和我印象中的税局……」 「互相牴触,对不对?」方燁接口道,微微冷笑,「毕竟你们在学校学的,一直以来都只有『纳税是国民的义务』;而从没学过『拒缴不合理的税』。只有像我们这种真正经手税务案件的律师、会计师,才会知道税局根本是合法强盗。他们这么做,不外是为了所谓的查税奖金。」 「那……方律师,刚才提到的那位孙小姐,她先生不是也遇到欠税问题吗?会不会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李诗华好奇问。 「这就不好说了,」方燁淡漠地说,「毕竟她并没有告诉我详细状况,只问我不停收到税单该怎么办。」 「你没打算细问吗?如果税单真的有疑虑,搞不好还有机会帮她申诉呢!」 「难啊。」方燁一脸漠不关心,「和税局打行政诉讼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胜诉率不到十分之一──毕竟那些法官都是被税局牵着鼻子走的。更何况,我手上的案件早就快应付不来了。好啦,我得开始工作了,你也去忙你的吧。」语毕,方燁就把注意力拉回他的电脑萤幕。 加起来数百万元的税额、滞纳金和滞纳利息,孙瑞涵最后仍硬着头皮缴了。她对丈夫公司详细的财务状况并不清楚──总之绝对是糟到不行──毕竟在他失踪前,公司就倒闭,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员工亦作鸟兽散。 她听了方燁的建议之后,对于无限累加的滞纳利息实在恐惧不安。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赎回部分的基金投资,帮丈夫把税连补带罚地缴清。虽然不免肉痛,却顿时觉得徘徊在头顶的阴霾减轻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这样一来,便为丈夫回家的路上去除了一些阻碍——儘管她其实毫无把握,他到底会不会有回家的一天。 不知不觉春寒料峭的时节已过,进入烈日炎炎的盛夏。每当下着午后雷雨时,她便会想起去年秋日,丈夫离她而去的那个雨天。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她脑海里冷不防浮现这几两句诗来。不知流落何方的旅人,也会在这样的时刻,有着和她相同的情怀吗? 一如往常的加班日,拂着晚风离开公司时,她的红色福斯已披了满身的雨点。这天她为了研究不同供应商的设备内容,搞得头昏脑胀;直到开车回到矗立在寂静巷弄中的家,望见轻轻摇曳迎她归来的路树,心才稍稍沉淀下来。 不料停好车之后,才刚打开车门跨出步伐,忽然眼前一黯,竟是影影绰绰三、四条人影挡在她面前。 她骇然失色,反射性地倒退一步,却砰一声撞上了车门,骨盆处痛得她差点弯下腰来。待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男人都相当面生,个个神情木然,黑夜之中令人怵然心惊。 「你们想干什么?」她反射性地从包包里掏出手机,在手中紧紧握住。 「太太,别紧张,」站在眼前的那个男人露出轻浮的笑容,「我们没有要对你怎么样,报警没用的。」 孙瑞涵不说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犹豫着要不要按下电话号码,却又怕轻举妄动,会招来未知的后果。 「你很勇敢哦,竟然独自撑到现在,真是不简单,」那男人又嘿嘿一笑,「我们传达的任何讯息,一律无视就对了,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孙瑞涵强自镇定,冷冷地说,「我要回家了。」她挪动身体,正要从一旁的缝隙鑽出去,站在后方的两个男人又瞬即挡住她的去路。 「你这次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那男人不笑了,冷如霜的嗓音里充满威吓,「杨子容在哪里?」 【第一章】10. 爆料 翁可歆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从发现自己和邹恩雅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竟然成为报上新闻标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宛如进入了迷离时空。 「不是我,可歆,」邹恩雅把她拉出公关室,到了僻静角落才急促地低声说,「我不可能那么笨,直接把你对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记者!」 翁可歆这才意识到,儘管清楚邹恩雅的为人,自己方才竟仍忍不住对她流露出见疑的眼光,许是被她察觉了;忙说:「阿雅,我不会怀疑你。只是不知哪个王八蛋,敢这样阴我。」 「我倒认为这傢伙想阴你的机率低一些,」邹恩雅面色凝重,「更高的机率是针对戴胖。你也知道他在学校人缘有多差。」 「确实。可他想弄戴胖,为何要把老娘也拖下水?我们那天在校园餐厅聊天时,有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吗?」 「完全没印象……我们太大意了。现在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反正报导没写出透露消息的人是谁,装傻到底就是了。」翁可歆口上虽这么说,心中仍不免惴惴。 戴承佑一整个早上不见人影,直到中午过后才出现。翁可歆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却见他整个下午都照常办公,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 几天后,翁可歆和钱心萍互通有无才知道,校长和人事主任当天约谈了戴承佑,便要求主计室调出他近期报帐的资料,追查此事。后续校方记了戴承佑一笔申诫,并要求他交出一份报告,详细说明公款用途,以及将来的改善之道。 「就是悔过书啦,」钱心萍轻蔑地哼一声,「小小申诫罢了,根本不痛不痒。」 「毕竟是戴胖,虽不得基层人心,但与高层的关係却好得很。」翁可歆阴鬱地说。 至于戴承佑本人对此事的反应,便只有在一次公关室例行会议时,淡淡地对大家宣布:「各位如果对我的工作方式有意见,欢迎随时来找我讨论;我们自己内部的事,不用惊动媒体。」之后便无下文了,符合他一贯镇定自若且老奸巨猾的行事作风。 不知是不是错觉,翁可歆觉得戴承佑看他的眼神变了,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淡漠和猜疑。那句「a走的钱都买得起一台跑车了」,只要是熟稔她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她的说话风格。而从报导刊出一星期以来,戴承佑丢给她的杂事也变多了,工作上并对她有更多的挑剔。 「谁叫你们女生就爱说三道四,」当翁可歆回家和罗书暐抱怨时,他这样说,「管好自己的嘴巴,就不会惹出这种麻烦。」 「你怎么不说,戴胖的行为应该检点一些?」翁可歆被泼了冷水,大为光火,「你就别告诉我,你们男生从来不聊八卦的!」 「要聊也该低调点。更何况我们每天上班忙得要死,根本没间工夫聊这些五四三。」 「讲得一副我们上班很间的样子!就你们男人最厉害,工作最认真,行了吧?」说完这句,翁可歆就一整个晚上不跟罗书暐说话,逕自上床睡了。 「静观其变,不然怎么办?」林存乐忙着在他的艺伎咖啡中倒牛奶,「现在就看你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爆料的同事,帮自己平反。」 「不说我也知道,」翁可歆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牛奶壶,「这么好的咖啡,你还加牛奶?太蹧蹋了!」 「我不爱喝黑咖啡啊,」林存乐伸手又把牛奶抢回来,「人生这么苦,咖啡当然要喝得醇厚些。」 「什么理论,」翁可歆猛翻白眼,「早知道不推荐你这款豆子了,让你去点一般的拿铁就好。」 他们坐在一间巷弄咖啡店的角落,店内文艺气息浓厚,大面积的木纹装潢和清水模墙面,橙黄的灯光和点缀的绿色植栽,都将外界的杂沓纷扰暂时阻隔在外。翁可歆一来便兴致勃勃地帮林存乐点了一杯绝品巴拿马艺伎咖啡,非要他尝尝看那滑顺浓郁的原味不可;没想到他只喝了一口,还是跟服务生要了牛奶来添加。 「咖啡罢了,好喝就好,有什么好执着的。」林存乐端起咖啡,眼神转向店里的电视萤幕。现正转播着本届国家新闻奖的颁奖典礼,主持人刚宣布了接下来要颁发的是平面类深度报导奖。再看向萤幕左上角,是个地方文化电视台的标志。 「哇,只有这种文青咖啡店,才会播这么冷门的节目。」他嘖嘖说道。 「我就是想开这种风格的店,」翁可歆说,「但我不会在店里摆放电视,我会播我喜欢的爵士乐……」 林存乐却没在听,他的注意力早就被主持人唱出的得奖者姓名给吸引过去了。 平面类深度报导奖的得奖者,是独立记者白鸿砚,以及摄影师古嘉诚。他们针对台湾及邻近国家着名观光景点的文化行销政策,进行一系列的报导、比较和评论分析。 主持人念完得奖作品的介绍之后,便邀请得奖者上台发表感言。 「……『文化兴国』这句话大家都听过,在台湾社会氛围中却相对没受到重视。每当选举时,选民的期待往往是新的政府能带领大家『拚经济』。但我们忽略的是,文化才是立国根本。在台湾附近的日韩就是文化强国,透过影视、观光、甚至只是路边超市卖的纪念品,都在做文化行销。一旦做好文化建设、并能推广出去,庞大的经济效益也会随之而来。我们这次的报导,就是希望透过比较国内和邻近国家在这方面的做法……」 翁可歆目光随着林存乐,望向萤幕中拿着麦克风侃侃而谈的白鸿砚,不由得讚叹:「这记者还真是教人眼睛一亮。没想到新闻奖的得奖者中,竟然还看得到这样的人物。」 「我猜你指的不是他的发言,而是他的长相。」林存乐淡淡一笑。 「是啊!」翁可歆笑说,「看到他站在台上,若说这是影视类最佳男主角的颁奖典礼,我也不会怀疑。」 林存乐仍饶富兴味看着电视。翁可歆又说:「这样的外型,加上这文人气质……未免也太迷人。只可惜这种文人通常没赚什么钱。」 「大环境就是这样,刚好也符合他的感言。」林存乐说。 翁可歆重重一叹,心有戚戚似地,「就是,若非如此,我现在何必这么穷忙啊。」 「你再撑一阵子,不就要去追求你的梦想了吗?」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梦想?」翁可歆反问他。她常用这方式突袭,只盼林存乐会在无防备之下透露些什么,哪怕任何一点与他自身相关的资讯都好。 他却从不上当。「我不学无术,没什么好说的。梦想这种东西更是没有。」 「梦想未必是事业方面啊,或许……感情也算,」翁可歆仍不放弃套话,「你之前说过你有个一直放在心上的她,不会想去追回来吗?」 「早就来不及了,她已经有对象了。更何况我……」林存乐欲言又止,停顿一会,最后只悠悠地说:「反正,都过去了。」 他试图云淡风轻,翁可歆却从这短短两句回答,看见他神色中的黯然。随口一个问题竟能立即勾动他的情绪,可见那一段的铭刻之深──想到这里,她陡然感到一阵吃味,但旋即又为自己莫名的反应略略一惊。 「你总是神秘兮兮,」她愀然不乐,「我们不是即将成为工作伙伴吗?我对你的来歷却是一无所知,甚至连你的年龄都不知道。」 「既然一无所知,还敢聘用我?」林存乐笑说。 「因为我信任你。」翁可歆简答,忿忿地瞪他一眼。 「为什么?」 「我直觉你不是坏人。我的直觉通常很准。」 「那我真是倍感荣幸。」 「但等到我们真的合作开店了,审核履歷、证件,绝对是必要的!」她气呼呼地说。 「那就到时再说吧。」林存乐放下饮尽的咖啡杯说。杯子叩一声敲在盘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几分平时没有的仓促。 【第一章】11. 访客 那男人靠得太近,近到孙瑞涵能闻到他口中的油臭。她偏头忍住乾呕的衝动,才缓缓地、颤抖着冷笑:「我也很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你们要是能早我一步打听到我老公的下落,麻烦也告诉我一声。」嗓音苦涩不已,几乎带着哭腔。 男人瞅着她,揣度她这话只怕八成是真的。根据他们多月以来的调查,那杨子容这段时间不但从未在这栋房子附近出没,更没发现任何孙瑞涵曾和他联系的跡象。 「听说他欠的税款你帮他缴了?」他于是换了话锋,「那他的债务呢?没打算也替他处理一下吗?」 孙瑞涵怵然一惊,这些讨债公司打探消息的门路实在灵通;不但知道他的税缴清了,还知道是她帮他缴了。那笔税款毕竟还是让她失血太多;别说丈夫曾叮嘱过不必代他还债,现在即便她想还,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了。 「没有,」她说,「你们不要再来烦我了。法律上家属根本没有义务帮债务人……」 「法条怎么规定,我们比你更清楚,」那男人打断她,「但这件事再不处理,债权人是可以向法院请求扣押财產的,你希望你亲爱的老公走到这一步?」 「他名下早就没有财產了。」孙瑞涵冷冷地说。 「当然,」男人鼻孔哼一声,「但日后他只要一有积蓄,立刻就会被强制执行。你希望他就这样跑路一辈子,永远不敢露面?依照我们的判断,你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不管老公死活的人吧?否则又何必插手他逃漏税的鸟事?」 孙瑞涵不吭声,双眼盯着暗沉沉的地面,拚命死撑着才没有腿软坐倒。那男人又丢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便示意同伙,一个接一个转身走了。 待他们脚步声远去了,孙瑞涵便往后一靠,整个人瘫在车身上,放声痛哭。 週末上午,孙瑞涵在厨房里给自己做了一顿豪华早餐。燻鸡三明治加上炒蛋和水果,及一杯豆浆。她早餐很少吃得这么丰盛,但为了补偿自己连日来受到的种种惊吓,她觉得需要一些营养。这天的计画是窝在家里一整天,好好休息,哪儿也不去。 下午她播了音乐,在慵懒的节奏中擦拭着窗户。小花园里的黄金葛和长寿花都长得越来越茂盛。她很少去照顾这些植物,以前都是丈夫在弄的。这屋子里令她触景生情的东西太多,既然避不了,那就至少避避屋外的吧。也亏得他总是拣生命力旺盛的来种,使得不刻意去管它们死活,也能兀自茁壮。 两点整门铃响了。她搁下抹布去开门,迎面是个俊朗儒雅的高?男子,脸上掛着温润的微笑──是只一眼便能看得出的气质过人,就连些微泛白的鬓发似乎都带着书卷气。 「鸿砚,」孙瑞涵招呼着,拿了室内拖放在地上给他。 「谢谢。」白鸿砚穿了拖鞋走进屋内,将手上一盒蛋糕递给她,并环视屋内环境称讚:「你还是把家里维持得那么整齐,几乎和我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一个人在家也是无事,只好天天打扫了,」孙瑞涵从厨房端茶出来,两人在客厅坐下后,她浅笑着说:「谢谢你,还亲自来送弥月蛋糕。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你获奖,真是双喜临门。老婆和孩子都好吗?」 「都很好,」白鸿砚微笑,「你也很久没来我们家坐坐了。自从……」 自从子容失踪后。他打住了,没往下说。 孙瑞涵恍若未闻,仍笑着说:「先前你太太生產,我没能去探望,真是抱歉。但我在脸书上看到照片,真是个可爱的女孩!竟然转眼就满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别这样说,我知道你工作忙。我们都有收到你的心意。」 「有晴晴最近的照片吗?让我看看。」 白鸿砚于是拿出手机,点开相簿交给孙瑞涵。相簿里满满是个带着小酒窝的女婴,圆润白净,娇憨可爱。孙瑞涵滑着看着,嘴角泛起一弯甜笑,眼眶却微微湿润了。她将手机还给白鸿砚,悠悠说道:「真好,我……我还真羡慕你。」 白鸿砚见她虽与他谈笑,眉宇间却始终愁云不散,也自难过,安慰道:「子容总会回来的,你们还有机会。」 「这我可不敢肯定。」孙瑞涵别过脸,视线却刚好落在电视柜上的相框,里头是她和丈夫登记结婚那天的合照。照片中他穿着半正式的西装,看起来瀟洒随性;她则穿米白色蕾丝短洋装,头发往后梳得很乾净,优雅中带着拘谨。两人脸上都掛着靦腆的笑意。她心中一酸,只好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茶杯。 一时的静默,使得厅内蓝芽喇叭播放的音乐清晰起来,播的是西洋经典老歌「老橡树上的黄丝带」。那歌词是这么唱的: 『……若你收到了我的信 告诉你我将重获自由 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你还要我的话 如果你还要我的话 在老橡树上系条黄丝带 漫长的三年过去了 你还要我吗……』 「很久没听到这首歌了,」白鸿砚微笑说,「我们以前在吉他社曾拿曲谱来练过,你还记得吗?」 孙瑞涵却没回应他,像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忽问:「鸿砚,你说……子容他也可能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这样的心情?」 「他还会像这首『老橡树的黄丝带』的主角一样,期待着他的妻子在老橡树系上黄丝带,迎他归来吗?」 白鸿砚凝眸看她,却看不出她这话背后的情绪。片刻才慢慢说道:「他会的。」 「真的吗?」孙瑞涵怔忡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只是在安慰我吧。」 「瑞涵,」白鸿砚轻声说,「儘管我也无力对你保证什么,但我相信子容的为人,他不会就这样一去不返,丢下你不管的。」 「你相信?」孙瑞涵微微苦笑,「我真但愿你说的才是真的,但愿你确实比我更了解他。」 「我自认我了解他……」白鸿砚悠长地喟叹,却未把这句话说完。 「我只怕我和他分开久了,他就不会再爱我了,」孙瑞涵顿了顿,「不……应该是说,我就失去更多让他爱我的机会了。」 白鸿砚不作声了。他竟也有接不了话的时候,她想。 「不提这个了,」孙瑞涵替自己圆场,拿起茶壶又给白鸿砚倒了一杯,笑说:「你还没分享你得奖的事呢!子容倘若看到了,想必也会为你高兴。」 「得奖也是意外,我不过想好好做自己想做的报导。老实说这一行吃力不讨好,奖项也只是为这辛苦带来一点慰藉而已。」 「就因如此,那才不容易啊。不是每个人都能义无反顾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的。」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逃避那些并非我热爱的事物罢了。」 「谁没想逃过,但没人能逃得像你一样成功,」孙瑞涵微微一笑,「不说别人,看看子容吧……这些年来又是怎么过的。」她笑容黯淡了些。说来说去,仍是三句不离子容,她不禁觉得自己真是言语无味。 「或许你会觉得我净说些泛泛的话,」白鸿砚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裤袋,悠悠地踱向电视柜前,凝视着上方整排的摆饰和相框,「但我是真心相信子容有能力把自己过得很好。儘管他碰到人生的低谷,但有朝一日绝对能捲土重来,挣回他应得的事物。」 他深吁了口气,回头又说:「你看,就像这枚硬币,」从口袋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币,竖在桌面上一拨,硬币便滴溜溜似陀螺般旋转着,「在它静止之前,没有人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如何,」硬币旋转的势道渐渐减缓,接着软弱无力地「啪」一声倒在桌面,朝上的是数字那一面,「人生也是如此。」他结尾。 孙瑞涵盯着硬币默然不语。白鸿砚一笑说:「我知道你们科技人,不相信这种直觉啊或是心念上的事,我说的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像是意气用事。你当作我是白半仙铁口直断也罢,总之有一天事实会证明的。」 孙瑞涵笑了出来,儘管笑容中仍残留几分无奈。白鸿砚最后说:「你好好保重。有空也来我家玩,来看看晴晴。」 他告辞离去后,孙瑞涵走到落地窗前隔着一层玻璃凝望着小花园,一出神就是半个鐘头。她忽然想起自己放在公司办公桌上的那小盆虎尾兰,或许再去弄个一盆来摆在家里也不错。 【第一章】12. 突袭 翁可歆被邹恩雅半强迫地说服去参加已离职同事文美茜的「告别单身趴」,还是个变装派对。 「穿这个,」邹恩雅擅自把一套袒胸露臀的火辣女警装塞到翁可歆手中。 「不可能啦,罗书暐会疯掉。」翁可歆吓得马上把女警装掉落地上。那衣服上半身几乎只包住两球双峰,就没其他布料了;下半身则是黑色三角裤,看起来十分情色。 「这是女生的聚会,不让他知道就好了!何况平常你也被他管太死了,该偶尔放松一下。」 翁可歆犹疑着答应了,却未料这竟是噩梦的开始。 距离派对还有几天的时间,那套衣服被她暂时塞在书柜最底层──平常罗书暐不会去碰的地方──然而莫非定律往往就是会发生。 有朋友问罗书暐借一本旧书,他回去后翻箱倒柜,发现了那套女警装。任凭翁可歆怎么费尽唇舌,也压不下罗书暐的抓狂。他在家里持续吼了半个鐘头不间断,说什么也不相信翁可歆并不是在外头有男人,更不是要穿这身淫荡的服装出去乱搞。 两人吵了三天三夜没有结论,最后的结局竟是派对当天,罗书暐直接将翁可歆反锁在家中。 「早餐我买好了,午餐也装好放在冰箱,你中午拿出来热一下就可以吃了。零食柜我昨天也补好货了,你今天就好好待在家里吧。」罗书暐说完就逕自出门。 翁可歆蓬头赤足,对着门板声嘶力竭吼了老半天。罗书暐说走就走,竟是完全不回头。 过了一小时她才渐渐冷静下来,双眼肿得不像话,肚子早饿得咕嚕叫。再怎样也不能跟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于是拿起罗书暐一早起来准备的三明治,大口嚼了起来。儘管刚刚才在心中把罗书暐祖宗八代全部骂了一轮,她却不得不承认,罗书暐为她准备的食物真是美味。 吃饱后拿出手机就想跟邹恩雅那些姊妹们大吐苦水,然而才刚打出第一行字,她就忽然打住。 「万一阿雅嚷着要帮我报警怎么办?事情闹大了我也是脸上无光,后续的麻烦更是处理不完;万一还让爸妈知道了……啊,还有罗书暐,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越想越心惊,连忙把打出的字全删了。 「真抱歉,我今天临时身体不舒服,聚会就不参加了,祝你们玩得愉快。」最后她在群组中送出了这些话。 她打开电视开始追剧,追到酣处差点就要将原本的满腹恼恨拋开了。 傍晚罗书暐下班回来时,她早已穿戴好外出服,背着行李袋准备再次出走。 「你这次太过分了,」她一见他就冷冷地说,「她们派对结束了。今晚我要去阿雅家。」 「我怎知你是不是要去──」 「你看,」翁可歆没等罗书暐讲完,就把手机萤幕凑到他眼前,几乎贴住他鼻子,「她们拍了一堆照片,看清楚了──没有男人。还有,看到她们各自回到家互报平安了吗?这下子你该信了吧?」 「可歆,」罗书暐口气软了下来,「是我误会你──」 「闪开。」她却奋力推开他走了出去。这天她甩门的力道似乎特别大,扬起阵阵回音。 一波碎裂声响惊醒了林存乐。他睡意惺忪地从沙发上坐起,才发现是自己刚才一翻身,就把茶几上的马克杯挥落地上。望向墙上的时鐘,竟已是晚上九点──他整整睡了六个小时。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颓废过了。 他嘀咕一声,迟缓地站起身来,揉着太阳穴,蹣跚地走到墙边去拿扫帚。他的住所是一栋旧式公寓的一楼,地面容易反潮,清扫时隐约闻得到溽湿的气息。 才刚清理完地上的碎片,就听见门铃响起。 他从来没有访客,房租也是按月匯款,连房东都几乎不曾来打扰。他暗暗纳罕,一开门便怵然一惊。门外是顶着被风微微吹乱的头发、双颊酡红的翁可歆。 「太好了,你在家,」她二话不说就拨开林存乐的手臂走进来,砰一声将提着的一手啤酒放在茶几上。 「你干什么?」林存乐犹自惊惑,「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我寄过团购的小番茄给你,你忘啦?」翁可歆轻微打着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重重吁了一口气。 「哦……是有这么一回事,」林存乐打量着她,「你突然擅闯民宅,到底有何贵干?」 「一个人在超商喝闷酒太寂寞,我就忽然想到你了。」翁可歆「嗤」一声拉开啤酒的拉环。 「你疯啦?」林存乐吃惊地看着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正想出声阻止,却猛然一阵剧烈咳嗽。 「你生病了?」翁可歆停下动作,「没去看医生吗?」 「我不看医生的,」林存乐喘着气,在她身旁坐下,「今天一整天没办法工作,真是损失惨重。」 翁可歆睁圆了眼,「你有这么缺钱,连个掛号费也捨不得付?太可怜了吧?我就做一次好人帮你付,快去吧!」 「不必了。现在的重点是……你为何要像个酒鬼似地带着一手啤酒闯进我家?也不管可能刚好撞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你来开门前难道不会穿好衣服吗?」翁可歆白了他一眼,兀自喝她的酒。 「别告诉我你又跟男朋友吵架了。」林存乐也顺手拿过一罐啤酒。 「你不是感冒吗?还喝酒?」 「我睡大半天了,应该也快好了吧。」话才出口,他又别过头咳了起来。 「你还是别喝了,」翁可歆抢走他手上的酒,马上往自己嘴里送,「今晚,酒精就留给我这个悲愴凄凉的女子吧。」 「这回又是怎么搞到悲愴凄凉的?」 翁可歆愣了半晌,大颗大颗的泪滴毫无预警地滑落脸颊,「阿乐,你说……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何总是碰到不顺心的事?」她嚎啕大哭,「我真不知道……我跟罗书暐继续走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会是什么样子……我好迷惘……」 她语无伦次起来,林存乐一言不发,等她继续说下去,「他竟然将我锁在家里一整天,就只是因为怀疑我要穿火辣性感女警装出去搞男人!那明明只是我参加朋友告别单身趴要穿的……」她索性趴倒在膝盖上,抽抽噎噎不停。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和他过一辈子吗?」林存乐这才开口。 「不!」她斩钉截铁,「但……我们同居的时候,一起笑闹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啊……一直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林存乐断然说,「你也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他不可能任由你们这样长久交往下去都没个结果的。」 「我还是去算个命好了,」翁可歆突兀地说,「前几天钱钱推荐我一位老师,听说卜卦很神准……」 「你去啊。」 翁可歆转头看他,「你竟然支持我去求神问卜?」 「有何不可?如果这能让你心安的话。」 「我可不是只求心安的!」翁可歆忿忿地说,「听说真的很准!你知道吗?先前有个女客人,丈夫神祕失踪了,所以去找那位老师算命;老师算出他是突然罹患社交恐惧症,才默默离群索居去了。最后他们依照老师的指引,还真的成功找到了人!」 林存乐听她说完,半晌不语。 「你也跟我一起去吧?」翁可歆又说。 「我不去。」 「看吧,你其实根本不信这个,你心里一定觉得我迷信。」她忿忿说。 「不,我不这么认为,」林存乐说,「我也一直都相信这些远古流传的学问,是有它的道理。」 「真的?」翁可歆又打了个嗝,「我还以为……男人普遍不信这些。」 「怎会不信?易经术数其实是门全息论学,它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体系庞大的特殊文化。类别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如文王卦、奇门遁甲、六壬神数、梅花易数、铁板神数、紫微斗数,以及四柱八字、阳宅堪舆、天文观星、手相面相、测字择日等等……」 他忍不住滔滔不绝,却发现翁可歆已发出轻微的鼾声。 「喂,可歆,你不能睡在这里,」他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还是早点回去……」 翁可歆悠悠醒转,眼神迷茫,「我无处可去啊,我……今天是绝对不会回去的,」她又是两行清泪掛下来,「你就收留我一晚嘛……」 「好、好,你别哭,」林存乐无奈道,「那你先在这里休息,我要先去洗澡……」说着就要起身。 「不要走,」翁可歆倏地扯住他衣角大喊,「你……你不要走。」 他吓一跳,「我不过去洗个澡,你也喝太醉了。」 翁可歆满脸红晕,眼如秋波,乜斜着瞅他。他被她看得有些发慌,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她忽然整个身子贴上来,酒气掺杂着香水气息窜进他鼻腔。 「阿乐……」她靠得好近,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睫毛搧出的风;驀地里她纤手一伸,去解他的上衣钮扣。 【第一章】13. 心防 保全人员正忙着在大门前安装防盗警报器和监视器。孙瑞涵站在树荫下,意兴阑珊地看着他们,左手拿着公司园游会上发的扇子拚命搧着风。八月艳阳天的午后,实在不是待在户外的好时机;可惜保全公司只有这时间有空档。 「孙小姐!」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她转过头,是一身轻装的方燁,正站在路边对她微笑挥手。 「方律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到朋友家吃饭,才刚离开。真巧,你竟也和他住在同一个社区。」 方燁目光落向门前穿着保全公司背心的工作人员,顿时留上了神,「你在装警报器?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个独居女子……多点安全防护总是好的。」孙瑞涵避重就轻地说。 「不,」方燁瞅着她,压低声音,「是不是讨债的人又找上你了?」 孙瑞涵不语。方燁知他说中了,又问:「愿意和我谈谈吗?」 她这才叹了口气,「请进来坐坐吧。」 让方燁入内后,保全人员刚好也作业完毕;孙瑞涵付完钱,回到室内沏茶待客。 方燁正站在电视柜前,观赏着客厅中唯一的那个相框。孙瑞涵忙唤他:「方律师,先这边请坐吧。」她指着沙发。 方燁这才转移了视线。 两人一坐下,方燁便说:「你始终不愿跟我透露太多你先生的事……或许你有你的顾虑。但我看得出来,你需要帮助。」 「确实。因此我当时才会去找你,」孙瑞涵淡淡一笑,「而你也给了我很多协助,我非常感谢。」 「谢什么?你还是付了我諮询费──我要助理退款给你,她却说你死都不收。」 「当然,没有白白接受服务的道理。就算你不是小菁的朋友,而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这样佔你便宜。」 「这样讲就太令人伤心了。我不算你的朋友吗?」方燁凝视着她的眼睛。 孙瑞涵一怔,「我想……我们还不算熟识,不过当然,你愿意当我是朋友,那是我的荣幸……」 「我当然把你当朋友了,」方燁微笑,「朋友的好意就要接受,这句话你听过吗?」 「我没听过,」孙瑞涵也笑了,「不过……好吧。」 「你可别因为这样,从此就不来找我了。」方燁打趣。 孙瑞涵心中倒还真有这打算,便笑笑不语。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方燁又问。 「我想既然他们知道我的地址,又查得出我的亲友,很可能哪天就真的突然上门来滋扰。安全起见,还是加强防备好。」 「这么做是对的。你也偶尔找朋友来家里走动吧,他们比较不敢怎么样。」 「好方法。」 方燁见她虽礼貌回应,但看来并未当真将这建议放心上,便笑说:「不如这样,之后我若经过这社区,可以再来拜访你吗?会不会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 「方律师愿意来寒舍小坐,我当然欢迎之至。」孙瑞涵微笑。 孙瑞涵的心防不易突破。经过一段时间的往来,方燁得出了这个结论。 起初他还假藉路经附近的名义,带了些水果或糕点来给她;后来直接一通电话过来便登门拜访。约莫一个多月之后,孙瑞涵才终于渐渐吐露较多关于她丈夫的事。 「我只知他公司欠银行的债还不出来,」她边切蛋糕边说,「那阵子他常常在公司搞到很晚才回家,也常和公司同事通电话,我看到他时总是愁眉深锁。」 「他经营的是什么样的公司?」方燁问。 「算是接案顾问公司吧。替人做网页设计、架cms、写资料库后台等等的。」 「怎么会想创立这样的公司?」 「这公司其实不是他创的……是他从长辈手中接过来的烫手山芋。」孙瑞涵悠悠地说。 「他们公司是和哪间银行贷款的,你清楚吗?」 「应该是立森银行吧。」 「那么税务问题呢?你就更不清楚了?」 「对。我对他公司欠债的事略有所知,却是在他失踪之后,才知道还有税务问题。从收到的税单看来,只知道是欠缴营所税。」 「那也许……公司遇到财务困难,才因此连税都缴不出来?」 「可能吧。」孙瑞涵只简答了这句,不想再多说的神情。 方燁叉了一块蛋糕放入嘴里,侧着头若有所思。 隔天到了事务所,他一早便把李诗华叫进办公室,要她去调查立森银行固定配合的资產管理顾问公司相关资料。 【第一章】14. 身分 翁可歆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林存乐骇然变色,忙拨开她的手,「你想干什么?」却害得她重心不稳,一把扯住他衣领,迷濛间伸嘴吻上他的唇。 柔软樱唇伴着幽香阵阵,不由令人心荡神驰。林存乐错愕了两秒,才回过神来猛然推开她;翁可歆嚶一声,粉颊垫着发流自他胸前滑落,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便倒在那儿不动弹了。雪纺连身裙裹着一搦纤腰,若隐若现的曲线,教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移开目光,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 「别这样,你是有男友的人。」林存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双肩,将她上半身立了起来。 翁可歆却瞪着他,「嘿」一声笑,「都快要分手了……要是分手了,就可以跟你怎么样了吧?你说……你说我是不是该和罗书暐分手?」 「以朋友立场,为了你好,我会劝你分手,」林存乐略一迟疑,「但……千万不要是因为我才分手。」 翁可歆一怔,随即大笑,「为了你?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而和罗书暐分手?」 林存乐不吱声,只是静静看着她。陡然间一抹红云拂过翁可歆的脸颊,她恼羞喊道:「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我……我……我才没有……」她喘息着,似乎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坐在沙发上发着愣,忽地话锋一转:「连你这从来不劝分的人,现在也劝我分手……」 「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答案,」林存乐说。然而见翁可歆颓然无神的模样,看来根本没听进去,待酒醒后肯定就忘得一乾二净。于是他无奈一叹,只丢下一句:「你还是先休息吧。」便起身走进房去了。 清晨的阳光从窗隙筛了进来。翁可歆缓缓睁开眼睛,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仍躺在林存乐家的沙发椅上,身上还盖了一条毛毯。她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头痛欲裂;昨夜的记忆一点一滴回到她的脑海里,她骤然一惊,垂首看见自己衣衫工整,不知为何忽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堪和失落。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她双手掩面,恨不得鑽到地洞里去。 正想准备离去,却不知林存乐醒了没有。她躡手躡脚靠近关上的卧室门,将耳朵贴上门板,里头无声无息,似乎人还在休眠。她回到客厅,想找张纸条留下她先离开的讯息,却在沙发一角瞥见一只深灰色皮夹。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她的理智拉扯着。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他是白牌计程车司机、文笔好、谈吐不俗、对公关事务好像很熟悉,她完全不知道他的来歷,也不知道他身边有些什么样的亲友。他好像永远都是一个人。 她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天人交战之后,还是忍不住拿起皮夹,悄悄打开。里头有两张千元大钞、一张提款卡、健保卡和身分证。 怀着罪恶感抽出身分证,映入眼帘的照片儘管比现在圆润些、青涩些,却仍认得出就是林存乐。 但照片旁的姓名却不是林存乐。 她闭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宿醉眼花;然而当再度睁眼时,身分证上显示的姓名仍和刚才一样: 『杨子容。』 翻到证件背面,配偶栏上赫然填着一个女人的姓名「孙瑞涵」。 当下彷彿一桶冰水自头上淋了下来;她身子僵直,良久动弹不得。 『他结婚了。』 这个资讯进入她脑海,却被她反射性地排斥在外。她想告诉自己这名叫杨子容的已婚男子并不是他,心中却明知这是在自欺欺人。 那日在碧潭畔的对话又驀地浮现:当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严格说来他并未说谎,但她却从未想过要问他是否已结了婚。他无论气质或生活型态,在在都不像一个已经成家立室的男人。 无数疑竇同时在她心中窜起。这个号称林存乐的男人究竟是谁?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分和姓名?他心里忘不了的情人又是谁?难道并不是他的妻子? 她想得太入神,以致惊觉后方的房门传来「咿」一声时,已然太迟。猛一回头,身穿宽松上衣和短裤、满头乱发的林存乐正站在那儿凝视着她。 她吓一大跳,立即放下手中的皮夹和证件,「对……对不起,我……」 林存乐脸上却看不到愤怒或惊诧,只淡淡地说:「你应该不是想和我借钱吧?」 翁可歆双颊灼热不已,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没有要偷拿你东西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她嚥了口口水,「我只是……太好奇你的身份了。」 林存乐尚未回答,门铃骤然响起。两人一起回头望着大门,林存乐又是一波诧异:「这次会是谁?」 开了门,是个横眉竖目的年轻男子,也不打招呼,目光立即扫向室内,见到翁可歆便立即吼道:「你果然在这!」 「书暐!」翁可歆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跑来这里?你……」她眼神落到罗书暐手中紧抓着的手机,忽觉明白了些什么。 「先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罗书暐整张脸胀得通红,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竟然跑来一个男人家里过夜!你老实讲,你们搞在一起多久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翁可歆气急败坏,「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不然还能是怎样?」罗书暐推开林存乐衝了进来,一把拽住翁可歆的手臂就往门口拖,害她踉蹌了好几步,「现在给我立刻离开,贱货!」 「放手!痛死我了。」翁可歆尖叫。 罗书暐还真的放开了手;翁可歆转头一看,却见是林存乐把他架了开去,一边说道:「这位先生你冷静一点,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 「屁!」罗书暐大吼,一拳朝林存乐挥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被他闪过,「你他妈的王八蛋,留别人的女朋友在家里过夜,还说没什么?你要不要乾脆说你都带女人去摩铁盖棉被纯聊天?」 「罗书暐!你先闭嘴好不好,我是早上才来的!」翁可歆说。她心中惴惴,不知罗书暐是何时发现她的踪跡;情急之下只得押个赌注,只盼他是刚刚才知道。 「早上才来?来干什么?」罗书暐瞪视着她。 「我……」翁可歆脑袋拚命转着,想找一个藉口,却听林存乐开口说:「她是我开计程车的客人,昨晚有东西掉在车上了,今天一早便急着打电话给我要来找。」 「掉了什么东西?掉东西在车上,有需要进别人家里找吗?」罗书暐仍咄咄逼人。 「掉了保温杯啦!你可以小声一点吗?」翁可歆怒道,从包包里掏出一个粉蓝色的保温杯,「这是去年和你一起出国买的,我捨不得它不见,早上发现就赶快来拿了。进来屋里不过是想借个厕所!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激动好吗?」 罗书暐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但眼中还存有几分狐疑,「是吗?」 「就是这样!你要不要先去上班?已经快八点了。」翁可歆恼道。 罗书暐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看翁可歆,又看看林存乐,半晌才缓缓说道:「好吧……晚上再来聊这件事。一起走?」 「你公司和我公司又不顺路,你先走啦。我主管传讯息问我事情,我得赶快先回覆一下,待会会自己去上班。」翁可歆拿起手机朝他晃了晃。 罗书暐欲言又止,看了看錶,却没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林存乐关上门后,翁可歆才跌坐在沙发上,重重吁了口气;过没两秒又立刻拿出手机猛滑。 「好刺激啊,是不是?」林存乐说,「我还真没想过我会被捲入这种场景……」 「这可恶的傢伙,我就知道……」翁可歆怒道,「他在我手机装了追踪软体!真是太变态了。」 「真的?那他昨晚怎没发现你的踪跡?」 「大概他以为我这次也是去阿雅家过夜吧!早上心血来潮检查了之后才发现我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他八成之前每次我离家出走时……不,有可能只要我出门,他都会不时监控我!」 「我只能说,幸好你们快分手了。」林存乐在冰箱翻找着,查看是否有可以拿来当早餐的食物,「我很好奇,倘若我不是刚好住在一楼,他打算怎样?挨家挨户去按门铃吗?」 「他……他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翁可歆打着哆嗦,双手抱头,「不,搞不好他其实整栋楼都已经按过一轮了。」 「那真是辛苦我的邻居了,」林存乐从橱柜掏出一袋吐司,「要吃早餐吗?」 「不,我还是赶快走吧,说不定他又偷偷躲在门外看我有没有离开,」翁可歆站起身,「对不起……造成你的困扰了。」 窘迫的泪珠在她眼眶中打转着。林存乐看见了,安慰道:「没事,别在意,更洒狗血的画面我还见过呢。」 翁可歆心中一动,又想起这齣闹剧发生前的那些事;但此时显然不是细问的好时机。她脸上又泛起尷尬的红晕,带着复杂的情绪偷睨他一眼,低声说句再见,便开门跨了出去。 林存乐嗑着吐司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捡起那个灰色皮夹翻看着,一声嗟叹,顺手又把皮夹扔回沙发上。 【第二章】01. 倥傯那年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人生的路径常常都是如此。这些年来杨子容不时会这么想着。而四年前,恰好就是他的道路出现那毫釐之差的开端。 如果阿姨不是在那时忽传出肺癌末期的消息,那么他之后的人生会是如何?又如果阿姨手上并非刚好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公司,那又会如何?这些平行时空的假设性问题,儘管他自问了千百遍,却大概没人能够回答他。 杨子容本不姓杨。他是在七岁过继给阿姨之后才改姓的。儘管在法律上杨玲芳便是他的母亲,他却仍习惯叫她阿姨,以免和亲生母亲混淆。从此之后,他等于和阿姨相依为命;儘管他和原生家庭的父母都住在同一个城市。 阿姨发病那年,他二十八岁。当时他还是《诚报》财经记者。那一年诸事倥傯,许许多多的断捨离,爱恨与悲欢,都是在同一年发生。 当他坐在医院的病床旁,看着杨玲芳手臂上吊着的点滴缓缓从注射管中流下,只觉眼前的画面相当虚无。他的手机搁在躺椅一旁,调成静音。这一整天他都没拿起手机查看,除了刚才帮阿姨调整枕头时,瞄到萤幕中闪现了十二通的未接来电和三封简讯──若非来自他的家人,大概就是《诚报》财经组的主管何蓓如或其他同事吧。 但当他终于决定面对这些未接来电时,一拿起手机就发现大概有一半是来自他已整整半年没联络的老友白鸿砚。三封简讯的其中一封也是他传的: 『子容,我这几天才听说你阿姨的事。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探望?』 杨子容支颐沉吟。到了这种关头,似乎不适合再意气用事。他于是开始打字回覆。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你该不会就一辈子不跟我联络了吧?」在医院梯厅的落地窗旁,白鸿砚望着户外天井中嬉闹的孩童的身影,缓缓问道。他们才刚走出杨玲芳的病房。 「我不知道……」杨子容回答,「我其实没在气你什么,或许只是少了一个打破僵局的时机吧。不过,我真但愿不是这样的时机。」他苦笑。 白鸿砚只是悠长一叹。 「她……好吗?」片刻,杨子容才开口,听起来像是压抑许久。 「我不清楚,」轮到白鸿砚微微苦笑,显然他知道杨子容问的是什么人,「她和你一样完全不想理我。我有时会想,我到底做人有多失败?两个最重要的朋友都把我列为拒绝往来户。」 杨子容忽觉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挖苦道:「你『最』重要的朋友到底有多少人?」 白鸿砚却不理他,「说来也真奇妙,我们三人明明在同一间公司,这半年却都像老死不相往来似地。」 「整个《诚报》有五百多名员工,而且散佈全台各地,很多同事甚至整个职涯都没机会见到面,这也很正常。」 「我倒是常在编辑台看到你和她的报导,」白鸿砚微笑,「儘管带着一丝惆悵,看到你们的名字还是觉得格外亲切。」 「我也有注意到……她在全国版面越来越活跃了,我很为她开心。」 白鸿砚回头看他一眼,「你现在还会记掛她吗?」 杨子容不答,澄澈的眼眸却道尽一切。 「回去找她吧,」白鸿砚说,「关于当初的事……我很抱歉,这绝对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但……」 「都过去了,」杨子容打断他,「我说的是半年前我过不去的那些事,其实都过去了。只是……现在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去想这些。」 「也是,」白鸿砚叹道,「当务之急还是陪伴阿姨早日度过难关。」 杨子容却是神色黯然,「恐怕难了。」 「怎么?」 「肺癌五年存活率只有十五%。至于我阿姨……医生说大概剩不到半年。」 白鸿砚震慑不已,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来看她,她很开心,」杨子容又说,「接下来的时间……有空就多来吧。」 「那是一定的,」白鸿砚拍着他肩,「你也要多保重。」 他告辞离去前,杨子容叫住他:「臭虫。」 「嗯?」 「谢谢你还肯和我联络。」杨子容犹豫半晌后说。 白鸿砚微微一笑,「说这种客套话,一点都不像你。」 杨子容也报以一笑。这一剎那,友谊冰封的那半年彷彿从未存在过。 杨玲芳病重期间,杨子容常常请假,陪她做化疗、办理住院出院,在她住院时伴她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 这些还不是最困扰他的。他把工作数年的积蓄拿出来,砸在每个月所需的标靶药物上;后来听说还有更有效的免疫疗法,他一听价格便大为震惊。在向杨玲芳询问她的存款时,竟又得到更令他错愕的回覆。 「我的钱都投资在蔚晏了,」杨玲芳面容惨澹,「我剩下的间钱实在不多……子容,你听我说,不要花大钱在我的治疗上了。我好不了了,命该如此,我不想拖累你。」 「我不想听这些,」杨子容僵硬地说,「你到底投了多少钱在蔚晏?」 「你不会想知道的。」杨玲芳幽幽说道。 「为什么?就因为是你的初恋情人邀你入股,你就掏心掏肺、把所有身家都砸在上面?」杨子容突然恼怒起来。 杨玲芳却静静流下眼泪。他最怕看到她这个模样,于是别过了头。 「我承认我是有点傻,」杨玲芳说,「但这几年下来,我对这间公司也有了感情。我相信它一定可以起死回生的……它只是需要时间。我只恨自己已经没有馀力再去经营了。」 杨子容默然。他不想直说,他从来都不看好这间「蔚晏网路资讯公司」。杨玲芳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或许在这最后一段,该让她继续带着美好的幻想。 「子容……你答应我,」杨玲芳倏地紧紧抓住杨子容的手臂,「你要接手蔚晏,我相信你可以、一定可以把它经营得很好……」 「你高估我了……」杨子容回避她热切的眼神,转换话锋说:「我去问我爸妈,能不能借我一笔钱,来帮你治病。」 「不!」杨玲芳忙说,「他们日子已经很辛苦了,之前供你哥在国外读书,现在还有你念大学的弟弟,我不想再造成他们负担。」 「拜託,这回是攸关你的性命……」口上虽这么说,杨子容气也馁了。原生家庭里的拮据,他也并非不知情。 「总之我死也不想麻烦他们。你绝对不要去借钱。」杨玲芳语气坚决。 杨子容却暗暗想着,不跟家里拿钱,和朋友借总行了吧。 但命运却不容他等到筹足钱的那一刻。 【第二章】02. 故人如新 不出一个月,杨玲芳的病情急转直下。杨子容还没来得及面对,就替她办完了丧事。她出殯那天,他直到送完客都没有哭泣,却在草丛旁用衣袖拭泪时,被最后一个离开的白鸿砚给捕捉到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给了杨子容一个拥抱。 「我决定接下蔚晏,」杨子容说。 「真的?」白鸿砚有些意外,「那你在报社的工作……」 「这个月底就会离职。我已经跟蓓如姊提了。」 「怎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阿姨亲自将公司託付给我,」杨子容轻喟,「我虽没有做老闆的野心,也只能勉力一试。」 「你确定?这间公司真的还有办法起死回生?」白鸿砚眼中透着忧虑。 「吊着一口气续命罢了。」杨子容苦笑着。其实前路茫茫,该怎么走,他根本一无所知。 蔚晏的财务状况比杨子容想像的还要糟,糟到倘若他还是财经记者,这肯定是他会拿来当作台湾新创產业失败案例报导的绝佳题材。 这间小型公司专接手网页设计和后台架设的案子;然而时下会写程式的人才已多到泛滥,取代性极高,蔚晏又尚未做出口碑,案量忽多忽少,相当不稳定。杨子容一看完财报,忽有股衝动想回到报社,寧可去扮演一个只须写下冷静分析报导的旁观角色。 他接替杨玲芳的位置,与她的旧时好友沉恪詮共同掛名为公司合伙人。沉恪詮招揽客户的方式,多是靠着他以前做业务时的三寸不烂之舌,和认识的客户推销网站行销──杨子容怀疑他当初也是靠着这张嘴才说服了杨玲芳入股──但土法炼钢换来的业绩毕竟有限,蔚晏也从不尝试做数位行销,在时代的洪流中便逐渐没落。加上其设计风格,杨子容一见便惊得倒退三舍。详细了解之后他便得知,里头的美术人员也都是透过沉恪詮过去的出版社同事辗转介绍而来,大多封闭守旧,审美观也落后趋势许多。 因此杨子容提议延揽专业的设计人才,并聘请品牌顾问,为蔚晏提升整体企业形象和美感;此外并透过经营社群、购买网页广告的方式来推广品牌。但这些想法全都被沉恪詮驳回。 「我们根本没有多馀的资源。没有人力也没有广告预算。」他说。 「你不用烦恼这些,我自己来做。」多次沟通无果后,杨子容一气之下说道。 然而若要向银行贷款,首先就过不了沉恪詮那一关。他于是拿出杨玲芳留下的部分财產,投资在品牌和设计的改革;同时和公司的一名业务合力担起行销广告的工作。但过没多久他就发现资金实在有限。 从杨玲芳过世、他接手蔚晏后,倏忽半年多过去,蔚晏仍毫无起色。 正当他独自窝在家里喝闷酒,慎重考虑着要不要放弃时,他的电话响了。是白鸿砚,要他去参加大学吉他社校友联谊餐会。 「你最近过得太苦闷了,也应该出来散心一下。跟老同学见个面,说不定会有什么啟发呢。」白鸿砚说。 杨子容虽不觉得参加一场聚会能带来什么啟发,仍答应了。白鸿砚说得对,他需要转换心情。 聚会在台北一间有名的美式餐厅举办,出席的老社员接近三十人,包了半个场。整顿饭所有人都在吱吱喳喳,或话别来近况,或缅怀青春;杨子容却注意到角落的座位上,唯独一个女社员从踏进餐厅坐定后就接起手机讲到现在,眼前的食物都还没动到一口。 在她好不容易放下电话后,杨子容便端着饮料坐到她身边。 「瑞涵学姊,好久不见了。」他招呼道。 孙瑞涵微微吃惊,似是没想到杨子容会来和她搭话,回应道:「是啊……从我毕业了以后吧。」 「事业做这么大,连假日电话都接不完?」杨子容笑说。 「没办法,主管常常一想到什么就立刻打电话来交代,也不管是平日或假日。」不知何故,孙瑞涵像是在闪躲他的目光。 「你在哪里上班?」 「海昕电子,做採购。」 「啊,那是科技新贵呢,真了不起。」 「没有啦,这两年已经没有那么『贵』了,」孙瑞涵一阵踟躕,问道:「那你呢?我记得好像听说……你在做财经记者?」 「原本是的,」杨子容喟叹,「但我现在必须应付一间快要破產的网路资讯公司。」 「你自己创业了?」孙瑞涵讶异道。 「是我阿姨交接到我手上的。她今年刚过世。」 「啊,」孙瑞涵又是一波震惊,「那……你还好吗?」 「还可以,谢谢关心。」杨子容喝了一口饮料,眼中却不觉流露几分鬱闷寂寥,「抱歉,我好像说太多了。」 「怎么会?」孙瑞涵忙说,「我很乐意听的。」 杨子容瞅她一眼,淡淡一笑,却没再提阿姨或网路公司的事。几句话讲完,他就回应白鸿砚的呼唤加入另一群去了,浑然不觉整顿饭局中,她的眼神没离开过他的背影。 孙瑞涵其实没预料到,可以在这次聚会上和杨子容聊了这么多句话。大学时代的吉他社相当庞大,社员来来去去,他们俩当年互相交谈过的次数,只怕不会超过十次。 然而她却对他印象深刻。不只因为他是当年校园风云人物白鸿砚身边焦孟不离的好友,还因为与他的那次邂逅。 在她大二时的某一天,她刚从老家搭车回学校,背着沉重的行李和吉他,经过校园内的草坪时,不巧踢到石头,失去重心,踉蹌欲倒,背在肩上的吉他眼看就要飞了出去──这一摔恐怕就要损失好几千块──她不觉失声尖叫。 然而吉他只飞到半路就被人截住,定睛一看,是小她一届的社团学弟杨子容。只见他一个华丽转身,正要把吉他还给她,却注意到她身上还有其他大包小包的物事,于是说:「学姊要回女宿吧?我帮你把东西拿回去。」 孙瑞涵忙说:「不必麻烦啦。」 「没关係,就在前面嘛,走几步就到了。」杨子容轻快地说,伸手接过她身上的另一袋行李、背上吉他,和她并肩而行。 一路上都是他问她答。学姊念什么科系?加入吉他社多久了?常不常去团练?等等。到女宿短短两百公尺的距离,两人能聊的也只寥寥数语。但从此之后,每一次的社课、每一次在校园内的巧遇,她再也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她发现他些微下垂的眼角竟然很有魅力,清澈如水的眼神似有种诗意情怀;他和朋友打闹时风趣活泼,静下来弹吉他时又显得无比温柔。她开始没来由地生闷气,却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杨子容;他那天的热心帮忙、对她展露的那飞扬跳脱的笑意,分明是心怀不轨,是来勾她的心的。 当年社内不乏对白鸿砚心怀仰慕的女同学,孙瑞涵心中却有着不明所以的骄傲,觉得只有她自己眼光独到。虽然她很快就发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杨子容身边除了白鸿砚,还常常有一大群人。有时孙瑞涵觉得其中某些女孩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样,但她却选择视而不见。反正她其实也没什么机会再接近他。 她总是埋首在书堆,每学期的书卷奖没少拿过,课堂上的口头报告她也是台风稳健、从不怯场;唯独在情场上她是怯场的。儘管每次见到她,他还是会对她微笑点头,她却没有能力让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多作停留。而时间就在这样的僵局中渐渐流逝了。 如今转眼奔三,她自出社会到现在,每天忙于工作,从无交往对象,早不知被家人关切过多少次。父母三天两头地想替她安排相亲,甚至还把她身边能联络到的朋友都拜託过一轮、替她介绍对象,惹得她大为光火,每每以一张臭脸回应,并立即把自己关进房间。她对相亲这种事莫名抗拒──总觉得是嫁不出去的女人才需要做这种事。她才不是那种非嫁不可的女人。 心头既然空缺着,偶尔想起当年暗恋的对象,也只是聊以遣怀罢了。这次的吉他社同学会,她或许也抱持那么一丝能再见到他的期望;儘管阔别已久,她其实不敢企盼他还能记得她。 她更加没有想过,这次的会面,还能开啟他们之间额外的契机。 同学会结束回去后,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从脸书共同朋友名单中找到了杨子容,并加他为好友;接着便顺理成章地传讯息问候,关心他的公司状况。 「状况很不好。」当他这么说时,她顺势回应:「要不要出来聊一聊?」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感情空窗那么多年,她逐渐领会,令人心动的际遇并非坐等就能盼得到的。虽然父母介绍的相亲她没有一次答应,但其实没说出口的是,被工作填满的生活已让她开始乾枯、开始觉得寂寞。 或许那天杨子容主动来找她搭话,就是上天在告诉她该把握时机了吧。学生时代的她始终不敢更靠近他一步;经过社会和职场的洗礼,她认为自己应该比当年更有自信、更能跨得出去了。 每一次的约会她都精心打扮自己。他不难约,五次中大概有三次会答应。然而令她感到挫败的是,他从不曾主动约她;她也不曾感受到彼此之间擦出了什么火花。唯一的收穫是他开始愿意对她吐露较多的心事。或许是她的悉心关怀,毕竟还是打动了他。 有一回他们漫步在河堤旁,再度聊到死气沉沉的蔚晏时,孙瑞涵忽道:「前阵子我爸爸告诉我,他帮我准备了八百万元的嫁妆,只要我能在今年内嫁出去,他二话不说马上就把钱匯到我的户头。」 「那他很疼你啊。」杨子容笑说。 只听她又支吾着说:「我想或许……或许……可以帮得上你一点忙。」 「帮我的忙?什么意思?」杨子容未反应过来,「学姊……」 「不用老是叫得这么生疏,」她抿着唇,低着头,让垂下的瀏海掩住通红的脸庞,「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是……要是结婚的话,或许就可以改善蔚晏的财务状况了。」 杨子容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第二章】03. 交易夫妻 「你……」杨子容诧异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孙瑞涵一咬牙便豁了出去:「我现在的工作,其实也不缺这笔钱。如果能够对你有些帮助,那就可以发挥它更大的作用了。」 「你要我为了钱跟你结婚?」杨子容仔细端详她的表情,想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你认为我是这种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瑞涵说,「或者可说是……我们各取所需吧。」 「各取所需?你有什么需求?」杨子容眼神透着茫然,「学……瑞涵,女孩子并不是非得结婚不可啊,何况你也还年轻。长辈或许会有所期待,但不代表你就得随波逐流,急着要把自己嫁掉……」 「你到底懂不懂啊!」孙瑞涵驀地吼道,「这是一笔交易。你拿你需要的资金,我……我也可获得我想要的人……这样够清楚了吗?」 杨子容震撼不已。孙瑞涵对他的心意,他并非完全没感受到;但既然她先前从未讲明,他也便一直将她当个聊得来的好友。他每天处理蔚晏的状况,搞得身心俱疲,能多个愿意关心他、常找他出外散心的朋友自然何乐不为。他虽知道她父亲是建商董事,家境比他宽裕了数十倍不止;只是他完全没意料到,她竟会口出如此惊人之语。 「不好,」他断然说,「这对你不公平。」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孙瑞涵低声说,「我……我从大学时就喜欢你了。经过了这些年还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也很意外,这段时间我甚至……甚至越来越喜欢你了。但是,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我也体会到,要等你爱上我,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只不过用我能运用的资源,来换一份我想要的感情,如此而已。」 「钱换得到感情吗?」杨子容涩然道,「你真……」 「我很傻我知道,」孙瑞涵截住他话头,「但我已经想了很久,是下定了决心才对你说这些话的。如果我这辈子是……非……要你不可,那为何不趁这个时机,来解你的燃眉之急?」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拿这笔钱来做这种用途,会作何感想?」 「这种事他一向不会过问的。」 杨子容眼神转向河面,轻声叹息着,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我心中还有个放不下的人。」 孙瑞涵一怔,「什么……?」 「大约一年多前,我错过了一个女孩。后来发生了我阿姨和蔚晏公司这一连串的事,我一直没有馀力,也还没准备好回去找她。但……我始终把这件事掛在心上。」 「都这么久了,你确定她没有交新男友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杨子容悵然说,「但我只能说,你要是和我在一起,只会耽误你。」 「如果我说,是我心甘情愿被你耽误呢?」孙瑞涵幽幽地说。 杨子容诧异地瞅她,「为什么?」 「这种事情哪有为什么!」孙瑞涵口吻焦躁起来,「但有个前提。你要是和我结婚,当然不能再和那女人有什么瓜葛……不管她是什么人。」 杨子容不说话了,双手插在裤袋默默往前走。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那天临别前,孙瑞涵只丢下这句话,就转身逃进她的深红色汽车。 孙瑞涵的话在杨子容脑中繚绕了好多天,泛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他站在书桌前,从抽屉拿出一叠信封,再一一摊平在桌上。他很久没做这件事了。当一封封把里头的信拿出来阅读时,那些娟秀的字跡立即将他捲入回忆漩涡。 他指尖轻抚过信上出现的名字,从「若飞」到「小月」到「子容」。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少年时第一眼见到这个文静淡雅的女孩;多年后是如何意外听到她的消息,为何要替白鸿砚那傢伙代笔写信,并交接了「若飞」这个笔名;他如何在那一封封信件中投注了越来越多的感情;最后又是如何见到那名叫钟月的女孩,如何走进她的心又伤了她的心…… 然后他便想起了杨玲芳。自他有记忆以来,阿姨一直是个鬱鬱寡欢的女人,万年升不上去的保险业务,不善言词也不受赏识,业绩总是不上不下,对人生也不期不待,就这样一路到了六十多岁。她的重心只有杨子容,而在他离家念书、工作之后,她平淡的日子除了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视,似乎也没别的了。 两年前是他首次见到她开始绽放光芒。她年少时的初恋情人沉恪詮突然出现,还兴高采烈地邀她入股蔚晏,描绘着网路资讯產业的前景,也为她编织了一个美好的迟暮之梦:儘管她庸碌了大半辈子,还是可以在耳顺之年好好干一番事业,在这人世间留下一点什么。 且不论这间公司前景如何,至少它让杨玲芳死气沉沉的生活有了起色,杨子容便觉得是好事。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竟会将毕生的积蓄都投注在蔚晏上了。蔚晏起步往上爬时,她每天都神采奕奕;后来营运不如预期,她则是天天泡在公司,查了各式各样的资料,想方设法要为蔚晏找更好的出路。只可惜过不了多久,她就病倒了。 「我真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蔚晏蒸蒸日上的那天……」在病榻上,她不只一次流露出无比渴望的眼神。 杨子容不知道她是爱上了这间公司还是仍爱着她的初恋。他接收到的讯息只有:不论如何,蔚晏是杨玲芳除了他以外最后的牵掛。 童年种种亦涌上心头。小时候被父母责骂,总是阿姨出来解围;长辈拿他跟哥哥比较,也是阿姨出声阻止:「不要在孩子面前这样说。」在他离开原生家庭之后,那心头的缺憾,一直是阿姨穷尽一切在填补。所有好的资源都给他,所有他的决定她都支持。她就是他比生母还要亲的慈母。 至少在他所能做到的范围内,他得尽其所能为杨玲芳达成遗愿。而在经手蔚晏的这段时间里,他渐渐觉得这间公司还是有转机,只要照他的想法走,还是可以绝处逢生。他的好胜心被激发了出来。他认为自己办得到,他只是欠缺资源。 倘若蔚晏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地拖下去──甚或在他接手后没多久就关门大吉,那旁人会怎么想?杨玲芳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还有他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又会怎么想? 他闭上了眼睛把心一横,将桌上的信都收拢叠成一叠,锁进抽屉里。 杨子容和孙瑞涵没有举办婚宴。他们在法院公证之后,两家人到餐厅开了两桌,简单餐叙就算是完了礼。主要是杨子容不愿高调,而孙瑞涵也并非那种对婚礼充满许多浪漫幻想的女生,便也由着他。 许多朋友都是直到他们完婚超过一个月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吉他社的同学们听闻时都一脸错愕:「从没想过你们两个会凑在一起!」 尤其白鸿砚更是一副良久不能释怀的模样。他只告诉杨子容他要沉淀一会,就消失了整整两星期,才特地登门道贺。 「你到底在想什么?」事后白鸿砚在电话中质问,「你根本不爱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杨子容淡淡答道。 「那是为什么?」 「我需要资金,蔚晏需要资金。瑞涵可以帮助我们度过难关。」 「就这样?这不像我的好友会做的事!」白鸿砚声音中有着气急败坏,相识十馀年来,杨子容很少见他这样失态,「那小月呢?你就这样放弃她了?」 「人生……有很多无法权衡的事,」杨子容低声说,「我也有很多的不得已。」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白鸿砚话说到一半却打住了,像在调整情绪似地沉默片刻,便再度平心静气,「你做的决定,我当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杨子容冷冷地回应。他现在真不想说这些。 因为继续聊下去只会徒惹伤心。他于是草草掛了电话,便坐在案前抱着头。良久良久,一滴泪水滑落他的脸颊。 【第二章】04. 至亲至疏 「我会还你钱的,」新婚后杨子容对孙瑞涵说,「等到蔚晏上了轨道之后,等我……收入更稳定之后。」 「夫妻之间,不计较这些,」孙瑞涵淡淡地说,「就当作这是我对蔚晏的投资吧。以后不提这个了。」说完她就转身去洗澡了。 就连这栋宽敞的透天厝也是孙家的资產,是孙父早期就以孙瑞涵的名字购置的,正好拿来做他们新房。他环顾四周,阴鬱地叹了口气。 婚后他就从台北搬来新竹和孙瑞涵同住,每天通车到中壢的蔚晏上班。 幸好接下来蔚晏的走向并没有让他失望。有孙瑞涵的资金挹注,公司转型得很顺利。蔚晏改变了商标设计、网站设计,整体品牌风格也焕然一新。透过行销推广,也从网路上吸引到越来越多主动上门询问的客户。过程中有几位老设计人员,对公司新的品牌路线感到格格不入,要学习转换设计品味更是难上加难,因而向沉恪詮激烈反映,最后甚至辞职抗议。但沉恪詮找杨子容来商量此事时,他只冷淡回应:「那些老屁股走了也好,我们可以趁机再聘请一些跟得上时代的人进来。」 「你讲这什么话!」沉恪詮怒道,「这些人都是我和你阿姨草创蔚晏时,一起打拚的元老!我们不能顾着往前衝,完全不顾人情,这根本没血没泪。」 「既然是元老,那就更该为公司着想吧?我还为他们安排了教育训练,已经是提供很多成长的机会了。他们不愿意试着改变对设计的思维,只想一味守旧,设计不出符合趋势的东西,这对蔚晏有何帮助?」 沉恪詮一时气结,却也无可反驳,只得挥挥手走出会议室,由着他去。 一切似乎都按照计画进行,但望着沉恪詮的背影,杨子容心中却生出了一丝疑竇。这阵子沉恪詮越来越少干涉杨子容的决策,几乎等于是把整个蔚晏交给他管理了。刚开始他将此解读为:只要弄得到资金,他爱怎么搞,其实沉恪詮不会有太多坚持。但最近沉恪詮连出席会议的频率也大幅降低,关于人事和营运问题,也往往是他有接收到内部剧烈反弹的声音,才会主动来找杨子容商讨。 忙了一整天,他忽感一阵疲倦,暂时没什么精神去想沉恪詮的事。望向窗外,早已入夜,他只想立刻下班滚回家,窝在沙发里喝啤酒。 回到家时意外地看见孙瑞涵已经回来,正悠哉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她通常都比他还要晚下班。 「唷,淡季开始了吗?」他笑问。 孙瑞涵露出慵懒的笑容,「连续操了一个月,我有点不行了。今天决定稍微放松一下。」 「应该要的,」杨子容脱下外套掛在衣架上,「你老是这么拚命,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 「你还不是一样?」孙瑞涵不以为然,「别说你工时没比我短到哪去,你身为经营者,又更劳心劳力。我都觉得你这几个月来白头发好像变多了。」 「有吗?」杨子容一听,便对着玄关旁的立身镜端详自己的头发。 「子容……」孙瑞涵语调柔和起来,「你会不会觉得,我们的生活应该要有点改变?」 「你可以对工作少一点点热爱就好,但我不行,我只能为五斗米折腰。」他苦笑。 「我不是说这个,」孙瑞涵踌躇道,「我是说……如果我们可以有个孩子,多了一件事要忙,生活就不会老是被工作填满了。」 她看着他等他回话,他却沉默不语。「子容?」她又唤一声。 「瑞涵……」他缓缓道,「生孩子的事,还是暂缓吧。」 「为什么?」孙瑞涵露出不解与失望的神情,「你怕现在没能力负担吗?其实我的收入是没问题的。至于要照顾孩子嘛,我们公司福利也很好,到时我也能请育婴假,你还是可以先专心拚事业……」 「我现在没心情想这些事,」杨子容有些心烦意乱,「公司还是诸事如麻,过阵子再来聊吧。」旋即进房去了,连回答的时间也不留给她。 她愣坐在沙发上,心头怏怏的。 早在婚前他就说过,他不会想要有孩子。孙瑞涵没有忘记这件事,但她仍怀抱着乐观的信念。或许有一天他的心会软化,会因为厌倦了日子的迷茫,而渴望享有天伦之乐。转眼结婚已经一年了,他还没有改变想法,但她觉得一年很短,而日子还很长,他们还是有机会。 但最近每当她提到这件事,却发现杨子容的回应越来越冷淡。 「女人到了三十五岁就是高龄產妇了,」孙瑞涵倚在落地窗旁,看着杨子容蹲在小花园内铲着土,种他刚买回来的鹅黄色长寿花,「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杨子容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花盆中的植株捧了出来,放在刚挖好的土洞中。「瑞涵,你真的想要孩子吗?」他问。 孙瑞涵一怔,「当然,这还不明显吗?」 「难说。」杨子容只回了这两个字,又忙着将土盖上长寿花的根部,再用铲子敲实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也可能只是被从小灌输的观念限制住了。那是一种文化上的强迫症;一种女人在年华老去之前,就非得怀孕生子的强迫症。」他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来。 「我……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孙瑞涵踟躕道。 「强迫症之所以是强迫症,主要还是因为人们心中并不自知,」杨子容脱掉手套跨进室内,「而这些传统的文化、观念,早就内化了,让你几乎察觉不了它的存在。」 孙瑞涵茫然地听着,这些问题她从未想过。杨子容却从她提议结婚的那一刻便已察觉,她会如此热切地要婚姻、要成家,与她的成长背景脱不了干係。而当初她追求爱情的方式何以会如此特殊,或许也可从这样的背景略探端倪。 只是他不便针对这点做出太多评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利用了她的这个特点,儘管她再怎么心甘情愿,他始终觉得有愧于心。 「你可以从现在起好好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杨子容说着便走进厨房张罗午餐,「这并不是一时三刻就有结论的。」他轻哼着曲子,开始洗菜。 杨子容每日带了一身疲惫回家,倒在床上往往不到五分鐘就睡着了。孙瑞涵躺在他身侧,看着窝在大床一角的他的背影,一看就可以看一小时。 她常常没来由觉得落寞。心灵如此,身体也是如此。她总是告诉自己要多正向思考,她爱的人天天在她身边,也不是跟她毫无亲密关係,她竟还会有这种心态,也许太不知足。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挖出和他第一次发生关係时的美好回忆,细细品味,然后逃避似地把自己沉浸其中不想出来。那是在他们结婚三、四个月之后的一天午夜。她刚躺下来就寝,他进来关了灯,突然鑽入被窝开始吻她。她吓了一跳,心跳得很快,却随即感受到这辈子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当他进入时,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好像全身的粒子都到达临界点,开始熊熊燃烧;并且在最里面的地方,终于被他留下了印记:她,孙瑞涵,就是他杨子容的老婆── 到这里就够了。这就足以令她咀嚼再三,回味无穷。其他的若暂时不去想,她就可以不必面对心中那难以压抑的广大空虚。 杨子容觉着自己天天满脑子都是工作。有时到了傍晚,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坐在电脑前绞尽脑汁,思考着还能做些什么。帮员工找教育训练资源、研究关键字广告,还到处梭巡国内其他还在使用老旧网站的企业并记录下来,想隔天叫业务找时间去拜访推销…… 他不论办公桌或家里都没有摆放杨玲芳的照片,但她的脸庞却像是天天在他眼前:像两包麵糰般掛在眼下的深深眼袋,鬱鬱却挟着殷切渴望的目光,不断推着他继续向前行。就是为了她这样的目光,他才会在这里汲汲营营着,把蔚晏的一切塞满自己的生活。如此也有个好处,他可以把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在心里佔据的空间,渐渐地封印起来。只要不去触碰,他就不必去想自己到底是不是错失了些什么,又错失了多少。 这条路他不能回头。一回头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沉恪詮好几天没出现在蔚晏了。公司里大小事只能一股脑地来找杨子容,他觉得有点崩溃。 偏偏在此时,公司新上任的会计王映慈急火火地跑来,对他报告了一件晴天霹靂的大事:蔚晏的财务状况出现严重问题,支出和负债金额早就超出负荷。 在上一任会计徐春盈离职前,公司财报一向是由沉恪詮过目的。杨子容仅在每週的经营会议上听徐春盈简报,几乎并未实际看过报表;因此这些金额,是他从未听见过的数字。 他气急败坏,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沉恪詮想问个清楚,手机却完全不通。 没过几天,他就接到了一通来自警方的电话:六十四岁老翁沉恪詮,被发现在自家屋内烧炭自杀。 【第二章】05. 以爱为牢 虽是记者出身,但跑的都是财经线,因而从未亲眼见过命案现场。杨子容不由得想起了钟月:在地方跑新闻的她,入行这两年以来,亲眼见过的血腥场面只怕不会少。不晓得被无数大风大浪洗礼过的她,今日会是什么样貌? 沉恪詮的遗体已经移出,鑑识组警员正面色凝重地查看事发地点──明明是沉重的场景,他竟然忆起旧情人来──杨子容一回过神,不觉苦笑。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了天外飞来的横祸。 前两天他和王映慈一同审视了蔚晏的财报,才发现这几年沉恪詮一直以蔚晏的名义向立森银行做信贷,以进行高风险的期货和股市投资,并且从前年开始一路惨赔。 也难怪沉恪詮当初说什么也不同意杨子容向银行贷款改造蔚晏品牌,原来是蔚晏早已债台高筑。沉恪詮这阵子以来对公司的经营心不在焉,且常常不见人影,种种异常的举动瞬间都有了答案。 现在沉恪詮一了百了,杨子容即刻起就从蔚晏的合伙人,理所当然成为唯一的负责人。他必须开始为债务伤脑筋。 沉恪詮轻生所带来的感伤及震撼,立刻被压顶而来的焦虑和愤怒给盖过去了。杨子容当下只有个衝动,想要走进殯仪馆把沉恪詮从冰柜里拖出来,要他醒来把事情好好解释清楚。然而他不但没留下遗书,身边连个了解状况的亲友都没有。唯一可能知情的就只有徐春盈,但她辞职后便已远走高飞,搬到美国去和儿女同住,连警方都联络不到。 这一天似乎特别漫长。配合警方做完笔录之后,杨子容拖着千斤重的步伐回到家。孙瑞涵早在电话中得知消息,一听见开门声便迎了出来:「子容!你还好吗?」 「糟透了,」杨子容面色惨澹,「竟然上演这齣……是嫌我的日子过得太平淡吗?」 「太可怕了,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孙瑞涵打着哆嗦,「那你还好吧?」她又问了一次。 「我没事,」杨子容疲倦地简答,就上楼去了。 这天晚上他都没从卧房下来。孙瑞涵还想开口关心问问详情,上楼时却发现他早已沉沉睡去。 她亦只能关了灯,在一片漆黑中摸上床,从杨子容背后环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后颈,闻他沐浴过后的费洛蒙。也许他们最亲密时也就是这样了。 都说祸不单行,沉恪詮的自杀竟只是杨子容一连串噩梦的开端。 蔚晏银行帐户中亮眼的收入被税局盯上,成了对蔚晏课徵高额税率的绝佳理由。至于帐户中流水般的支出,税官完全视而不见。不论杨子容与王映慈如何费尽唇舌,出示了各式各样的单据和帐户金流纪录,那税官不採信就是不採信,死抱着营收纪录作为唯一的课税依据。 那税官叫做欧庆明。在往后的日子里,杨子容永远记得这个人是如何对他的人生落井下石。 蔚晏办公室里气氛低迷,每日的上班往往是杨子容与王映慈坐在会议里,苦面相对,一筹莫展。 他并未将税务状况告知孙瑞涵。公司欠债和沉恪詮自杀这两件惨事,就已经够糟糕了,再让她知道这些只会增添无意义的烦恼。 他自认已很努力没将公司的愁云惨雾带回家给她。然而他的沉默寡言,以及谈笑之间藏不住的阴鬱,还是影响了她。 她很想为他做些什么,然而提议出游,他没心情;即便答应了,她还是看得出他强顏欢笑背后的心事重重。 她提议再拿出存款投资蔚晏,却被他严正拒绝。 「我会想出办法的,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他说。 她原想劝说,这种非常时期,解决问题才重要,不能意气用事;但她心底明白他不管是自尊或对她的亏欠感都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也或许,上一次会接受她的资金,只因他毕竟也把自己整个人都交了出去;而这次他却已拿不出什么作为交换。 左思右想,她总是只能绕回生孩子这件事。 「我想得很清楚了,我是真心想要个孩子,」孙瑞涵说,「孩子的开销你不必担心,在蔚晏情况好转前,我都负荷得来的。我们上班时,我爸妈可以帮忙带孩子,你便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先好好拚事业。家里有个孩子,也好转换心情,或许运势也就跟着提升了呢。」 杨子容讶异地看她,难得从她口中会听到「运势」这种对她而言虚无縹緲的词。但他何尝不知,她只是希望他有了孩子之后,可以扫除一些阴霾。 也或许,她还想藉孩子系住他。 他只能微微苦笑。再怎么不忍伤她的心,他也给不了一个能令她心满意足的答案。 不管被泼了多少次冷水,孙瑞涵却从不曾放弃。她的执着、失落,再执着、再失落,无异是将他那个名为愧疚的牢笼,一层一层越砌越厚,直到他再也难以挣脱。 原本就不频繁的性生活,这阵子以来更是匱乏穷尽。孙瑞涵终于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们每一次的做爱,都只是出自他的义务而不是激情。他眼里那些沉鬱的内容,不是她想探究就能触及的,而是两道深锁的帷幕,将她阻隔在外。 她很能忍,始终不曾开口抗议──她也心知肚明,他在床上有多卖力,就代表他对她的歉仄有多深。舔舐着他淌着汗水的背脊和胸膛,这身体既属于她却又不属于她,佔据他的欢快中总是带着点扎人的悲绝。但这打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只能将这委屈默默吞下去。 只因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完整属于她。她也只能这么相信,否则她就会在一夕之间崩塌。 那一夜杨子容入梦正酣,黑暗中却隐约听见细碎的抽噎声。他迷濛睁眼,见到孙瑞涵正伏在他身侧,哀哀啜泣。 「怎么啦?」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下意识地伸手轻抚她头顶。 「你爱我吗?」她呜咽着问。 「嗯……?」 「你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 「我……」一阵睏意袭来,他也不记得自己回应了些什么,又再度朦胧睡去。 隔天孙瑞涵起床去上班,一切如常,没提昨夜之事。杨子容不禁怀疑这段插曲究竟是真实的,抑或是自己在发梦。 蔚晏的惨况毫无好转的跡象。不但有欧庆明一天到晚恐吓要开出天价税单,立森银行更不断来催讨债务。沉恪詮死前已连续好几个月没缴贷款,催收函不知已收了多少封;现在收件人已经改为杨子容,不论他再怎么努力赚钱,这些债仍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他认为再这样下去,下一个烧炭的就会是他。 他不能不开始做些打算。几经琢磨,他只能打电话给那个他唯一能信任的人。 「子容,你最近如──」白鸿砚一接起电话就要开始婆婆妈妈地关心他的近况。 「你能借我个帐户吗?」杨子容猝然打断他。 「帐户?你要干什么?」 「把我的钱转过去。」 电话那头一声惊噫。 在孙瑞涵面前,杨子容越发笑不出来。他不认为她的隐忍能够撑多久──他一直在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子容,」终于那天她不忍了──听到她呼唤的语气他就知道了,只得认命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你的苦,但你从来不说,要我如何为你分摊?」 他嗟叹,「瑞涵……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你的抱歉!」她倏地大吼,「你不愿意把你的困难告诉我,也不愿意让我帮忙,甚至不愿意和我谈谈生孩子的计画……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 这样的暴怒不像她,他知道这是因为积累太多。 他一贯清澈的眼此刻却雾浊了,幽沉沉的一如她眼中的他,「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他能说的也仅止于此。 孙瑞涵用尽力气含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好不容易才得以开口,声音却是嘶哑的:「你始终当我是外人。」 他说不出话,竟是无力否认。 诸如此类的争吵日日重演,磨得彼此都疲惫不堪。 公司和家里两头的压力,压得杨子容快要喘不过气,却竟连一个能短暂逃离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下午他放自己半天假,溜出公司跑去吃拉麵,决定吃完后自己去个什么荒郊野外走走,放野一下心情。 下午两点,拉麵店内只有一两组客人。店内有整面落地窗,看着窗外熙来攘往也是一种愜意── 他却忽然看到了什么,直觉拉起了警报。透过窗面清楚见到两个裹着厚重大衣的人影,正在对街等着红绿灯;秋老虎发威之际,这样的装扮不大寻常。 他直直瞪着那两人的衣兜,其中一人不经意的转身动作,外套隐约透出一个形体,很像是枪的形状。 【第二章】06. 上路准备 杨子容心头一紧,却没有立刻站起,靠窗的右手继续扒了两口麵,左手却从口袋摸出手机打了一一〇,轻轻蠕动双唇对着通话孔说:「东川町拉麵,有人持枪勒索。」 那两人过了马路,衝着拉麵店而来。不一会领头那人叮铃一声推开玻璃门,杨子容放下筷子站起来,故作悠哉走近柜台结帐。 「嘿,杨董,这么晚才吃饭啊,」穿灰蓝色外套的那男子状似亲暱地拍他肩膀搭訕道。 杨子容感受到身侧遭一个坚硬物事抵住,似在警告他不可妄动。收银机后方的店员正低头数钞,未发觉异样。 「是啊,」杨子容淡淡一笑,「这么巧。」 「外头聊?」那男子歪头指着店外的骑楼。 杨子容手插裤袋,率先走出店外;两个男子尾随其后,灰蓝外套中的那支枪始终抵着他背脊。 他在店门口停住脚步,「就在这吧?」 「再往前一百公尺。」抵着他的那男子将枪往前一触,威吓意味浓厚。杨子容循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条暗巷口。 「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杨子容镇定如常。 「我想可能不太好喔。」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得这么神神秘秘。」杨子容笑说。 那人脸色一沉,「你不要跟我打哈哈,恁爸没有很多时间!」 杨子容仍东拉西扯拖延;终于男子后方街口有辆巡逻车悄悄靠近,斜对角也有另一辆银灰色休旅车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蜻蜓点水般往这里过来。杨子容眼角瞄见了,缓缓举起双手,微笑道:「就算在这里,你看我还能怎样?我根本手无缚鸡之力──」 「喂,老霍,」另一个男子惊见持枪靠近的两名警察,才刚出声示警,警察动作却比他还快── 「别动!」两名制服警员和两名便衣几乎同时接近,四支枪对准了两个男人;趁拿枪抵住他的男人一闪神,杨子容沿着他身侧转了一百八十度,逃出掌握。 然后就像警匪片里看到的那样,画面十分迷离;混乱之间两个男人少不了尝试挣扎逃跑,却在腹部挨上几记警棍后一一倒地呻吟。直到被上銬带走,前后大概不到三分鐘。 杨子容随之到了警局,在笔录中坚称这两人是最近盯上他公司资產的黑道,意图恐吓勒索,他全然不知来路;双手却在桌面底下握紧了拳头,以止住微微地颤抖。 离开警局后,他立刻拨了电话给白鸿砚,约他晚上见面。 「怎么回事?」白鸿砚当天就从台北赶下来新竹,依约到公园石椅上坐定后劈头就问。 「蔚晏的债还不出来,债权被立森银行卖给了资產管理公司。」杨子容说。 「讨债公司?」白鸿砚大吃一惊,「还拿枪去找你?」 「假的。」杨子容鬱鬱说,拿起手上喝一半的啤酒就往喉咙里灌,「他们非到不得已不会真的持枪,否则不大容易能跟白道坐稳当生意。但说真的,当下我的确担心是真枪,以为自己就要没命。」 「能报警吗?」 「债权在他们手上,警方无法干涉,除非像这次给抓到当街恐吓。他若要走民事途径,我也是赢不了的。」杨子容嗟叹,「顺带一提,我后来才发现,沉恪詮以公司名义借款,竟冒用我的签名做连带保证人。」 白鸿砚睁圆了眼,「他竟敢偽造文书?那责任全赖到你头上,他有什么好自杀的?」 「阿姨说过他有忧鬱症病史。也或许蔚晏惨赔到这种程度,他想不开吧。」 「考虑向法院提出异议吗?」 「没用的。就算能证明贷款文件不是我签的,但他以公司名义贷款,又以公司名义投资,就属公司营运周转金。身为公司负责人,还是得算在我头上,就算公司倒闭了也一样。」 他又灌了一口酒,停顿片刻续道:「我想是现世报。当年我也模仿过你的笔跡写信给别人,所以这时被人仿造,也是不吃亏。」 这种时候他还能说笑,白鸿砚却是眉头深锁。 「我能帮你一点忙,」白鸿砚说,「我虽资金有限,但还能帮你号召一些朋友;若再请瑞涵协助──」 「不,」杨子容断然拒绝,「我不要你的钱,也不想欠任何朋友的钱,更不能再拿瑞涵的钱。」 「那你打算怎办?」 「收掉公司。此外,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只要我能帮的尽管说。」 杨子容将酒罐往石桌上一放,望着空中飘来遮蔽月光的云丝。他略垂的眼角蓄积着迷濛,缓缓说道:「我要开始跑路了。」 白鸿砚瞅着他,「所以你才跟我借帐户?」 「对……」 「那你生活如何?瑞涵又如何?」 「我会再想办法。瑞涵不是欠款人,讨债公司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只要过段时间,他们确定我是真的离开之后,就会放弃纠缠她。所以……只能先委屈她一阵子了。」他面色惨然,想到要再亏欠孙瑞涵一波,就觉得难受至极。 「不过,你要跑路,不知会她吗?」 杨子容沉默半晌,「知会她,我就走不了了。」 白鸿砚一时说不出话来。未料最好的朋友竟会走到这一步,心中尽是悵惘。 接下来几天,杨子容便开始着手蔚晏的清偿程序,付完了员工的资遣费,剩下的资產根本无法补足债务缺口。 此外,欧庆明更赶在公司正式宣告破產之前,开出了税单。杨子容一见差点没吐血,这税单果真完全无视蔚晏帐户的支出,直接以年度进帐的收入来课税。他向税局提出复查,却心知肚明只会石沉大海。 「他们紧抓住营收就红了眼,想赚查税奖金,无论如何不肯撤销的,」王映慈黯然说,「看来只能走行政救济了……」 「公司都要收了,谁有空跟他玩行政救济?」杨子容否决道,「何况这也是一条不归路,行政法官都是白痴,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那我们还能怎么办?」王映慈问。 「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公司收了你就有法定继承义务,到时惨的可是你耶!」 这个问题,杨子容并未回答她,却选择告诉白鸿砚。 「我现在没有馀力反击,也没钱缴税。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我捲土重来之时──」杨子容喝着另一罐啤酒,这阵子他每次见白鸿砚时都一定是手上一罐,「我要直接告他滥权徵收。」 白鸿砚一听就明白,他想直接跳过行政救济的原因,「不愧干过财经记者,才知道这条捷径。」他苦笑。 这段时间白鸿砚仍不断尝试劝说,希望杨子容採纳他帮忙筹钱为他还债的建议。然而他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白鸿砚素知此人心高气傲,再这样下去也是说不通,只能暗地里为他忧虑。 多天商议之下,他们研拟了一条出路:白鸿砚会把原本就预计汰换的旧车借给杨子容,给他跑路期间做白牌生意赚点生活费。车仍掛白鸿砚名下,车牌较不易比对到杨子容这个失踪人口资料。白鸿砚的新户头也已经开好,杨子容仅有的财產近日已陆续转过去,这之后他只能以白鸿砚的提款卡领钱。 就连手机也必须解约,改用白鸿砚名义申办的新号码。 「还有,生病不能拿健保卡看医生,只能买药;脸书什么的也不能用,不能有任何管道洩露我的行踪。你要和我联络,唯一的方式就是打手机。事实上……这段时间,你是我现有亲友圈中,唯一能联络的人。」杨子容拿着笔在记事本上一条条写下注意事项。 白鸿砚默默听着,不由得一阵心酸。 「我说臭虫啊,」杨子容又说,「我这辈子是不是逃不了活在你身分背后的命运?」嗓音涩涩的。 白鸿砚一怔,不用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四年前杨子容以白鸿砚的名义写信给钟月,因而与这女孩相知相恋;一年后却是分离收场,只因杨子容始终摆脱不了自己身为白鸿砚「替身」的阴影,更没有自信比得上他俩从小相识的情谊。 这两个男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结局就是他们共同铸成的。在那之后,钟月有整整三年都不愿与这两个傢伙来往── 白鸿砚犹疑半晌,才说:「抱歉,子容,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今年夏天我见到了小月。」 杨子容猛然转头看他,眼神背后颤动的情绪,竟是难以隐藏。 【第二章】07. 荆棘之路 「你知道我七月时跟报社申请留职停薪,回到草屯搞老宅復原计画,弄了一两个月。就是在那时候,小月回来草屯,刚好就遇上了。」白鸿砚轻声叹息,「后来没马上告诉你,是怕你心情受干扰。你都结婚了,还为了蔚晏焦头烂额的……这是我擅自的决定。」 杨子容慢慢收回目光,「她好吗?」他只问得出这句话;一如三年前他在医院和白鸿砚重逢,他也只能问这同样的一句话。 「她有提起你。」 杨子容身子一颤,眼皮又抬了起来,「你没……」 「放心,我没告诉她你的现况,」白鸿砚旋即说,「她没问。」 「噢……」杨子容淡淡一笑,「那是自然了。」 「她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她不敢知道你是不是身边有别人了。我想她还是先别知道比较好。」 「有什么差别吗?」杨子容忽然笑了出来,「她知不知道,与我何干?与她又何干?再说,你凭什么说她不敢问,她是早就过去了──」 他笑里的酸苦逃不过白鸿砚的眼。「她还是在乎你。」白鸿砚静静说道,「而你也还在乎她。你心里也很清楚,我不会看不出来。」 「所以呢?你想说我们还有可能吗?大情圣?」杨子容笑问。 「这种事我可不敢说,」白鸿砚还是静静的,「我不过说说实话。」 杨子容在公园凉亭里来回踱着步,心里的激动终究还是藏不住,「你还和她联络吗?」 「不常,但至少她现在愿意理我了。如果……她跟我问起了你,你要我说什么?」 「如果她真的问起了我──」 杨子容止了步,双手插在口袋里,像定格似的,良久良久。 入秋了,扫过衣襬的晚风带着沁凉;也不知浸得他微微颤抖的是风还是往事── 「──那就告诉她,我还是很常想起她。」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 「蔚晏网路资讯公司」到头来还是倒闭收场。杨子容去给杨玲芳上香时,心头沉甸甸的很不好受。 「阿姨,对不起,我终归还是辜负你的期待。」他喃喃对着杨玲芳的骨灰罈说,「就连你的初恋情人也……然而,我真的尽力了。」 过往种种一一涌上心头。这许多年来他们是如何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她最后的心愿又是如何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逆流而来,铺天盖地淹没了他。 他心里却一直没有怪她。儘管要他接手蔚晏是杨玲芳的遗愿,但做决定的毕竟还是他自己。 一滴泪滚落脸颊。他对着骨灰罈拜了三下。 睡在孙瑞涵身畔的最后几天,他总是不成眠。好几次他想要揽她,只因他欠她太多温柔──最终还是无法伸出手。 事已至此,连碰碰她他都觉得罪过,罪过的是他的不由衷。 从知道蔚晏要倒开始,她就不遗馀力想替他周转资金,全都被他挡了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只能他承担,也该他承担。他也从未告诉她,他除了债务还有税案;这些额外的担心对她来说都是多馀的。况且税局针对的是他,更加牵连不到孙瑞涵。 讨债公司还是用各种方式骚扰他,他也独自吞了下来。他更不忘谆谆叮嘱她:「不管怎么样,千万不要帮我还债。」 「干嘛像教小孩的口吻?」孙瑞涵啼笑皆非,却仍带着焦虑。 「虽然可能会有些委屈你……但你务必答应我。」杨子容语气坚决。 「我委屈什么啊?」孙瑞涵一头雾水,但见到他的斩钉截铁,还是答应了。 答应了还不够,杨子容仍是照三餐提起,非得要她再三保证。 于是他可以上路了。 十月中旬,雨连续下了好几天,下得人悽悽愴愴。他悄悄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告知孙瑞涵他隔天要去医院探望车祸摔伤手臂的王映慈──其实他两天前早就去过了──却在一大早就搭上火车到台北找白鸿砚,跟他交接那台铁灰色丰田汽车,准备开往他在中和租好的公寓,展开新生活。 「瑞涵拜託你多多关照了。」杨子容差点在这有着过命交情的老友面前哈腰鞠躬;就连在跟他讨人头帐户时都没这么卑微。 「你放心。」寥寥三个字,足见老友的沉稳坚定。 抵达中和第一件事,是拿着白鸿砚的提款卡去领钱。然而看着提款机上的馀额显示,他忽觉不对劲。 户头里的金额,比他自己转过去的财產还要多出了整整二十万元。 他忍不住骂出声来。这的的确确就是他老友会做出的事。 他知道白鸿砚儘管才刚结束留停、回到《诚报》编辑中心上班,但其实已计画再过两个月就正式离职,去搞他的理想事业──做个独立记者。在跳入这个一听就知道赚不了什么钱的行业之前,他却还是掏出积蓄来接济这个穷途末路的朋友。 杨子容暗暗叹气,届时他该还的又添了一笔。 就这样,杨子容开始了他的跑路生涯。那一年,他三十一岁── 【第二章】08. 落难以后 杨子容平时没事不会跟白鸿砚联络;但这人却养成一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一定要打电话给他,确定他还平安无事。 「得了,你是怕我会暴毙,还是会想不开上吊?」 「我不怕你寻死觅活,只怕债主还是找上你。」 「你不必担心。我平日除了开车赚钱,非必要不出门。」 电话那头仍是忧心忡忡。认识这男人十七八年了,已经比不认识他的岁月还要长;他素知白鸿砚什么都好,就是对每个人都太多情,把朋友的事都当作自己的事,还像个老爸似地嘮叨没完。杨子容很感激他在自己落难时给的援助,但有时真懒得跟他说太多。 杨子容住的旧公寓是寻觅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的。屋主年纪大了,住在他处,这间四十年公寓里的房间早就间置多年,因此用极低的价钱随便租了出去。有这样一个安身之处已足以令他感激涕零。 做白牌刚开始不大好混。他到车站、酒店、ktv以土法炼钢方式揽客,名片一张一张发;后来则用白鸿砚给他申请的电话绑了通讯软体招揽生意,辛苦累积了好一段时间,还得严防警察取缔,一个遭罚,辛苦挣来的积蓄都要付诸流水。 幸而没有车行抽成,每个月收入也有四、五万元,多的时候甚至可达六万;加上省吃俭用,日子还算过得去。儘管每次一看帐户,都会想到距离清偿债务可不知还要苦撑多少年,他所能做的还是只有拚了命地继续开车。所有休间娱乐都杜绝了,每天除了开着那台铁灰色丰田到处寻觅客人,便只有在累了的时候回住处蒙头大睡。 天天窝在驾驶座里,都觉得自己要得颈椎炎。三餐也往往在便利商店买了东西就胡乱吃了,肠胃病大概也是迟早的事。 这些苦都罢了,但雪上加霜的是在这个时候,白鸿砚竟给他带来一个他完全不想听到的消息: 钟月在彰化交了男友。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一听到这讯息就立刻掛了电话;然后便罕见地奔到大马路上,浑浑噩噩走一整天。 街道旁、餐厅里、商场里,好像到处都是情侣,彷彿全天下的情侣都在这时候跑出来约会似地。每一个挽着男人手臂的女人都像是她;每一个携着她的男人都如此面目可憎,都像是他看不清相貌的她的新男友,而且每一个都配不上她。 他像逃难似地东奔西闯,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冷静下来,旋即觉得自己可笑无比,于是在深夜无人的停车场里仰天大笑,笑完就哭,像个神经病一样。 其实他有什么好伤心的?辜负过她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也是他先跟别人结了婚。更别说现在这副穷酸落魄的德性,还能有什么本钱再去爱她? 儘管这些他都清楚,但那种心痛欲裂还是伴了他好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很快就将这份心情搁在一旁,隔天还不是照常开车出去赚钱;然而当夜晚回到家,看见柜上摆着的那一叠信,他就知道他骗不了自己:跑路的时候他带不了太多东西,这整叠信却是无论如何不会落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想要她过。或许他的心境一直都没变,只是非得要到这种时候,他才不得不面对他早已彻底失去她的事实。 但他没事的。经歷了这么多,他还是走到了现在。日復一日,孤独早已是最不要紧的事。 【第三章】01. 一刀两段 「你是在演连续剧吗?」翁可歆搅着杯中的咖啡,翻着白眼问道。 林存乐──喔不,该叫他杨子容──正低头忙着处理一切下去就四散溃烂的提拉米苏,这在她眼里根本是糟蹋美食的恶劣行为。 「你以为我很喜欢吗?」杨子容挖了一口提拉米苏送进嘴里,「我倒寧可刚才对你说的一切,都只是我在编故事。」 「所以,你认识我的时候,已经跑路跑了半年?」翁可歆掐着手指计算。 「数学很好。」 「没想到你这人欠钱欠到要隐姓埋名,还只能使用人头帐户,」翁可歆啐了一口,「这种人怎么可以当我的员工?」 「我没逼你僱我。你自己看着办。」杨子容好不容易吃完提拉米苏,开始啜他的咖啡,「但是拜託你不要把我的事说出去。」 翁可歆「嘿」一笑,「你要怎么贿赂我?」 「你听完我的故事,就会知道我什么都没有。」 翁可歆恼怒地瞪着他,没来由地开始生闷气,便不说话了。 自那天罗书暐闯入杨子容住处之后,翁可歆就把手机里的追踪软体移除了。先前与杨子容见面一直未被发现,得归功于邹恩雅。两人交情深厚,相识多年来常常相约,每次吵架翁可歆都到邹恩雅家过夜。罗书暐想必也早就经过多次调查。长时间下来的「优良」表现,使得邹恩雅在他心目中已盖上了「可信赖」章。也因此翁可歆每回与杨子容相见,只要假借与邹恩雅见面的名义,再把自己前往的地点对她鉅细靡遗交代清楚,即可达到口径一致,罗书暐就不会多疑。 只是近来他俩争执日趋频繁,罗书暐终于心血来潮打开了追踪软体,才引发了那场闹剧。接连几天翁可歆和他吵得天翻地覆,每当她扬言要搬走,罗书暐立即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还是她趁着骗他出门上班之后,再偷偷溜回来打包行李,用一个白天的时间在新店草草找了一间出租套房,当场签约入住。 当天她拒接所有罗书暐的来电。稍微喘口气后第一件事,就是请杨子容喝咖啡,为上回偷翻皮夹的事件道歉──当然心底更感兴趣的,还是这化名行走江湖的男人背后的故事。 杨子容不但难得一口答应赴约,更出乎意料将背景全盘托出;听闻她这阵子的经歷还揶揄了一番,行径怎和他这跑路中的人没两样。 「我说你,到了这地步还没要分手吗?」杨子容突然说道,打断了翁可歆的思绪。 「干你屁事,」翁可歆没好气地回应,她最近一听到有人这么建议就心烦,「先烦恼你自己吧。你这么小心翼翼隐藏行踪,今天怎么肯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我是真心想去你店里工作,总该先展现一下诚意。」 翁可歆清楚他会愿意到一个连开张都还没影的店里工作,是因为开白牌毕竟仍有被拦查的风险──儘管在咖啡店上班的收入未必会较高。 「就这样?」她有点失望。 「不然还能怎样?」他反问。 「没什么。」她哼一声。 杨子容嘴角微微勾起,「当然啦,也因为你是值得信任的朋友,我相信你不会洩漏我的祕密。」 「你又知道了?」她横他一眼,心里却是欢喜的。 翁可歆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看中杨子容哪一点优势,非要他一起来开咖啡厅不可。他既没有相关经验,身上背负沉重的债和税,更是个不能以真实身分示人的麻烦人物。 但她却有很强烈的直觉,和他合作想必会相当愉快。果然当她拉着他去学手冲或烘豆课,他不但认真,也很快就上手。他除了开车挣钱之外,貌似所有的空间时间都跟着翁可歆去上课了,积极的程度简直像拚命。 她忽感一丝心疼。他不能走正常管道求职,因此为了东山再起的那一天,有什么工作机会都不能放过。 然而好像也不只这样。除了想抓住求生稻草之外,杨子容给她的感觉,似乎还多了些帮助朋友的义气和热忱。他想方设法查了许多准备咖啡厅开张的注意事项,一有心得就找她讨论;此外还帮咖啡厅想了很多名字,比如什么「日晒台北」、「新店卡布」、「水洗大安」之类的,却每每被翁可歆白眼回去。 「不然,叫『质咖啡』好了!」某一次见面时,杨子容灵光乍现,「代表品质、质感、气质──怎么样?很棒吧?」 翁可歆侧头沉吟,半晌,脸上开出一朵明媚的笑靨。 搬出罗书暐家之后、与杨子容密集进行开店计画的这段时间,是翁可歆这些年来最畅快的时刻。她几乎忘了这样充实愉悦的感觉是什么了;儘管工作上仍是鸟事一堆。自上次那篇她在背后议论戴承佑的新闻刊出后,她手上几个重要专案陆续被戴承佑拔走,反而源源不绝的打杂工作一直丢来。少了表现机会,却多了恼人的琐事,害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工读生而不是正职员工。 然而只要想着再努力一阵子就能摆脱这些,她就觉得能撑过去了,也有了十足的精神。 罗书暐还是天天打电话,一天不打个十来通不会罢休。 「宝贝,快回来,是我错了,我想死你了……你到底去哪了?没你我活不下去啊,我真的好爱你……」说来说去不外这些词。从前她会立刻心软的,现在听了只觉荒谬。 「罗书暐,我们分手吧,」纠缠了两三个月后,终于有一天她说出口了,「别再打给我,不然我立刻换号码。」 另一头一阵惊骇的沉默,紧接着就是如她预期中的爆发:「去你妈的,你这臭婊凭什么跟我分手?你早就变心了对吧?肯定是在外头有了男人!是上次那个计程车司机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从那时候就在骗我……」 她没等他骂完就掛了电话,眼眶红了,眼泪一串串掉下来。直到现在她还是会被他的言语刺伤,刺得淌血淌泪。 这一剎那,心中的念头却竟是想立刻飞奔去杨子容那里,驀然一阵心慌意乱。 她遂把手机关了,整个人仰躺在床上,也不知在伤心什么。四年的感情说结束就结束,虽然理智知道早就迟了,却是莫名的失落。然不可否认的是,心中有另一块突然觉得轻盈了许多。胡思乱想间,不觉沉沉睡去。 假日下午,她走出新店的租屋处,想去书店翻些咖啡店的书。经过一间义式餐厅门外时,瞥见靠窗座位上有两个熟悉的人影。 是钱心萍和唐敬贤。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以上,相互依偎,言笑晏晏,看上去十分亲密。 翁可歆妙目圆睁,手掩着嘴差点没叫出来。这是个大八卦──身为钱心萍的好友,她竟从来不知道她和公关室同事唐敬贤是这种关係。 『好个钱钱,等到了公司看我怎么亏你。』她兴奋地想着。 继续往前走了几公尺,她突然渐渐慢下脚步,想到什么似的,立时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邹恩雅。 「阿雅,上次我跟你聊到戴胖a钱的事,你有告诉任何人吗──就是我说的话被记者写出来那次。」接听后她劈头就问。 「什么啊?」邹恩雅听起来就像还在睡午觉,「嗯……我有跟钱钱提到啊。」 「你有跟钱钱说?那你当时怎没告诉我?」 「我没想到啊,完全不会怀疑到她头上。那时我们不是提到钱钱应该会清楚戴胖报的帐吗?后来在校园遇到她,我就随口聊起这事。你问这干嘛?该不会──」 「我怀疑是钱钱洩漏给记者的,」翁可歆咬牙道,「他想帮小唐。」 「帮小唐?她要帮小唐干嘛?」邹恩雅一头雾水。 「我看到了,她和小唐在交往!我想小唐想要弄走戴胖、自己好争取表现,所以钱钱才帮了他一把──难怪觉得小唐最近特别积极,戴胖从我手上拔走的大专案,都是小唐接手处理的。」 「钱钱和小唐在交往?哇,」邹恩雅听起来和翁可歆刚才目击现场时一样吃惊,「等等,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认为小唐想弄的人不是戴胖。」 「不是戴胖那会是谁?」 邹恩雅停顿片刻,「是你。」 「我……?」 「你难道不觉得,小唐一直以来表现的企图心,都是针对你的专案吗?你表现太亮眼,小唐想弄你。钱钱身为他女友,所以出手帮他。」 翁可歆愣愣听着,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第三章】02. 另起炉灶 翁可歆在仁思大学的最后几个月并不好受。 一知道钱心萍居然出卖她,隔天便沉不住气地传讯息要跟她问个分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钱心萍始终没回应。翁可歆于是按捺不住地衝去主计室找她,还未抵达门口,就在走廊上远远望见她与另一名女同事并肩走来,有说有笑。 「喂,钱钱!」翁可歆呼唤道。 不料下一秒,钱心萍旋即别过头去,往相反方向走掉了。 翁可歆愕然止步。心想难道她没听见也没看到自己?但这实在不合理。 此后在校园遇到,钱心萍要不是立刻绕道,就是眼望远方,或低头研究自己的指甲,总之不跟翁可歆对到眼。电话和讯息也是不接不回,就此形同陌路。 翁可歆恨恨不已,每天一定照三餐跟邹恩雅反覆抱怨,「我真是错看了这女人,如此重色轻友,还直接把我当空气,实在不够意思……」 「得了,你讲的我都会背了。就当是踩到狗屎,擦乾净就好了,你还跟狗屎搅和下去吗?」邹恩雅说。 唐敬贤在工作上的过分积极,翁可歆既已怀了不同的心思,便开始觉得越看越作呕。她掩盖不了自己的情绪,非公事再也不与唐敬贤交谈;有必要交流的时候,她也是冷冷的。 不只邹恩雅,她心里那些怨气杨子容也没少听过。他对这一切并未多作评论,只说:「我有个好友,虽然没什么可取之处,但我从他身上体会到一点:对于这种人,什么都不必做,等着看报应就好。」 「什么好朋友?你说那次上电视,又借你人头帐户那位吗?」翁可歆说。 杨子容不置可否,继续冲他的咖啡。翁可歆又问:「万一等不到呢?」 「万一等不到,」他慢慢说道,「那就等你有本钱了再来对付他们。」 「老娘才没那种间时间!」翁可歆焦躁地说。她已为了咖啡店选址的问题烦恼了好几天。她现在确实什么也不能做,光是开店前的准备工作就够撑破她脑袋了。 与罗书暐分手后,他还是天天打来哭哭啼啼求復合。翁可歆不堪其扰,却竟也狠不下心断绝联络。 「你捨不下的,只是有人为你这么牵肠掛肚死去活来的虚荣罢了,」杨子容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最后还是他拖着翁可歆到电信行,当场监督她申办新号码,并把旧的手机号码停用。 回到家后,翁可歆将桌上摆设的那张与罗书暐合照的相框,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看到照片中他的笑容,她还是禁不住五味杂陈。当初就是这样迷人且奔放的笑容吸引了她──曾几何时竟变得如此可憎。 那阵子她和杨子容忙着找合适的开店地址和室内设计,讨论空间规划、菜单、定价。翁可歆还跟公司请了两星期的假,亲自飞一趟哥斯大黎加、巴拿马、瓜地马拉,到当地的交易所去挑豆子。若不是杨子容身分尷尬,她真希望他陪她一起去。 好不容易在大坪林为「质咖啡」寻到了合适的店面,翁可歆也向仁思大学提了辞呈。 上班的最后一天一如往常,没有什么煽情的场面;就连钱心萍直到此刻仍没再对她说任何一句话。 「再约吃饭啊,」离开前邹恩雅对她说。她从仁思收穫的朋友,也就只有邹恩雅了。 于是她全心全意栽入「质咖啡」的打造。四年多的感情没了,四年多的工作也没了;但她不是逃兵,她是有更好的选择。她一直都是亮眼的,只因太过灿烂,而成为池塘容不下的大鱼── 她这么深信着。看着她梦想多年的咖啡厅渐渐成形,以及始终伴随在侧的杨子容那认真的背影,她的欢快难以言喻。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抵达她最梦寐以求的地方…… 【第三章】03. 物换星移 冬至以后,清晨天色还沉,闹鐘响起却还出不了被窝已是常事;但这日天还微光,钟月就被手机铃声惊醒。 「喂?」睡意迷濛中接到电话,立即开始焦躁不安。这么一大早的来电通常不是好事,意味着她当天会有命案纵火案或是重大车祸伤亡新闻要跑── 「小月姊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和卫电视的伦光,想请教您今天那条国中生被当眾脱光霸凌的新闻──」 开头的称谓就令她大为着恼。姊什么姊?她还不到三十岁,和卫这新人怎这么不懂事? 「我答应过消息来源,不能透露他家的地址。很抱歉没帮上忙。」她还是沉住气好好回答了,儘管语调有几分淡漠。 掛电话后,她满身疲惫下床梳洗。出门前又陆续接到了两三通电视台记者的电话,想打听她今天登上社会版的那条独家新闻;她都一一回绝了。 其实写出这条独家,她心里是有些复杂的。她在和美镇民代表会那儿听祕书透露了这消息。对方有意提供线索,却不敢太明目张胆,只给了她一张涂改过的通讯地址。她回去拿了那张纸对着光看到眼睛脱窗,只隐约辨识出街道名称和姓氏。 循线来到那条街,对着在院子里洒水的阿伯、路边推着孙子的婆婆,甚至是嬉闹的孩童都打听过了,前后跑了两三趟才终于问到那姓黄的人家。 为了说服那孩子的母亲受访,着实花费了一番唇舌。最后折衷的条件是:不写出学校名称也不写姓名──连姓都不行,也不能将联络资讯透露给其他媒体。 做记者这五年多来,为争取独家费尽心思也不是头一回;但若是温馨新闻也就罢了,这类重咸的却难免对当事人造成或深或浅的伤害。因此攻上版面后,开心之馀,亦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这天一早她上警分局报到,如常地问候侦查队有没有特殊案件,就坐在泡茶桌旁掀开《诚报》。一翻到社会版,头条赫然就是她的那篇「国中生遭当眾脱光,原因竟是成绩太好」。 「唷,大记者,」理着平头、身材肥硕的侦查分队长汪新,砰一声在钟月对面坐下来,开始沏茶,「不错嘛,最近天天全国版。今天这也是独家?」 「嗨,汪巡──是,大概是我在彰化的告别作了。」钟月笑说。 「何时高升啊?」 「不是高升啦,只是平调。下个月就会过去了。」 「调到台北总部就是高升啦,到时可别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地方的朋友。」汪新大笑起来,嗓音宏亮。这些刑警常说一些不是很好笑自己却笑得很开心的话,钟月只得假设他们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 看汪新笑得轻松,多少可判断当天侦查队没什么大案子。钟月于是略放下心。 侦查队办公室对面就是派出所,不断传来无线电通话声。间聊中钟月仍绷紧了神经,就怕从无线电中听到a1(死亡车祸)或是瓦斯气爆之类的事故。 「我们跟你一样紧张,」汪新注意到她正竖耳倾听,「从前我在派出所,听到救护车都会肠胃痉挛,在心里拜託老天不要是什么车祸,希望这只是个肚子痛的。」 「对消防队来说就不一定了。就算只是职业病人,都教人伤脑筋。」钟月苦笑。「职业病人」指的是平时专滥用免费救护资源的民眾。 「唉唉,」汪新摇头叹气,「都不好干啊。你高升之后就可以跟这些说再见了。到时跑的应该就不是社会线了吧?」 「就说不是高升……」钟月啼笑皆非,「是改跑财经;不过,却也不见得会比较轻松。」 在彰化跑了五年多的新闻,她近日决定调去学生时期实习的单位──《诚报》财经组。只是今天财经组的组员全然不是当年的组员了。五年对一间报社来说不算长,却也长到足以令一个团队改朝换代。 儘管以后不必再一听见救护车呼啸而过就心神不寧,面对的却是其他的未知。 然而无论如何,能早点离开这里总是好的。每天为这些社会案件和突发新闻疲于奔命,她早已倦怠不堪;更不用说这个地方还有人狠狠伤过她。 李展文是近两年前她跑新闻认识的。 那时警方提供一个消息,说德美路上卖豆花的阿姨前阵子痛失爱女,玩重机的朋友闻言号召大批车友前来小小的豆花店消费给予支持,民眾见状以为要滋事,吓得立刻报警;警方到场了才知道原来是个温馨事件,还帮忙疏导交通。 钟月赶到现场,随机抓了一名车友访问,那人十分健谈,还很风趣。一问之下,他说他是当地一间饭店的业务副理,名叫李展文。他们交换了名片,李展文笑称重机车队里头有趣的故事很多,有机会再通知她来採访,钟月也欣然答应。 几次他藉故找她参加重机聚会,钟月听了虽觉他叙述的故事也是平平无奇,没什么新闻性,却仍当作认识人脉去参加了。 钟月在彰化的社交活动几乎都是公事,上下班时间没有明显分野,放了假就完全不想再和那些警察消防员或民代、校长、各单位公关打交道,对应酬更是厌恶。也因此她的私人生活相当孤僻,每日里谈笑的对象于她都不过都是过客。 李展文的出现却成了例外。每一次他们都相谈甚欢,他终于成功走入她的私领域。那些日子他常常骑着重机载她上山下海,看八卦山的大佛和云气氤氳,到鹿港走遍红砖屋堆砌成的大街小巷,再去线西看海岸线的苍茫和延伸至天际的灰。 儘管刚开始受到他的热烈追求,她着实犹豫了一番,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喜欢这个多话又躁动的男人;然而和他交往的那一年馀,却成为她来到彰化以来心里最踏实的时光。她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是每天只会衝现场和赶稿的行尸走肉。 只是好景不常,她在李展文手机里发现他和其他女人的曖昧讯息。 她为这和他争执不下数百次,「是她主动找我的,」他总是这么说,并保证会断乾净,却每次又让她再发现同样的事。后来甚至有跡象显示,他和那女人的互动已经不仅止于通话和传讯,还有了亲吻拥抱以上的关係。 钟月崩溃要他传讯息和对方明确说清楚不再往来,还得封锁,却遭他拖延搪塞。在她持续对他施压连续三天之后,他提了分手。 「这是诱惑,」分手前他说,「是男人都抗拒不了的。」她差点没一个耳光搧下去。 那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后来与他争吵,他渐渐变得沉默──因为他无法辩驳,也无法认真承诺会从此改过。 分手后钟月请假在家里整整哭了两天。那段时间她痛苦得快要死了。工作压力未曾稍轻,失恋的情绪之重更是摧垮了她。她不禁想起五年多前的另一次失恋,那时她刚离开学校来到彰化…… 关于这两段,她实在分不清哪一次让她更难受些。 她在彰化没有真正交心的朋友。想找人哭诉,她能想到的对象就只有从小认识、人在台北的青梅竹马白鸿砚。 于是她打了电话。 「我去陪你一天出去走走,好不好?」他语调里满是关切。 「你不要来。我不想被你新女友误会。」钟月幽幽说道。她对白鸿砚了解得很,这种听似曖昧的话不过只是白鸿砚式的温柔,朋友间的日常;但他的女友却未必会这么想。 儘管她也无法否认,自己毕竟多少还是有点贪图他这样的温柔。也是这样的温柔,曾让无数的少女心为之颠倒,难以抗拒。 于是她也只能透过电话接收他的支持和慰藉。她不敢太常打电话,大多时候只能将悲伤吞进肚里。那时她和白鸿砚恢復联络,其实也不过两年;先前为了那个名叫杨子容的傢伙,白鸿砚也连带被她拒绝往来了足足三年,只因见到他,她就会想起自己为何会和杨子容分手。 倏忽之间,和李展文分开也已经五个多月过去。儘管伤心淡了些,她的孤寂依然庞大。人前,大家对记者又敬又怕,送礼的諂媚的献殷勤的走到哪里都有;人后她却知道,当有一天她不在这圈子里混了就什么都不是。 这两年来她和白鸿砚联络次数并不多。她没有一次问起杨子容的近况──她无法忍受前男友「可能」正过着没有她却仍逍遥自在的生活;尤其还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候。 而白鸿砚也始终没有提起杨子容。除了从报社同事那儿辗转得知杨子容已经离开诚报,她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第三章】04. 落花有意 「质咖啡」开张满周年了,竟是弄得有声有色。店里以暗色桃花心木系为基底,点缀几只矮几和復古皮沙发,整面落地窗和处处倒掛的植栽,营造出与世隔绝的独特氛围。翁可歆亲自到各国精挑细选咖啡豆的旅程,被杨子容包装成细腻且有温度的品牌故事,放上网站后引起不少共鸣。后来翁可歆更网罗了竞争对手店内的甜点师傅,让「质咖啡」菜单大受欢迎,天天高朋满座。 邹恩雅那票朋友是店内常客,来久了也认识杨子容这号人物,都跟着翁可歆「阿乐」、「阿乐」地叫。杨子容抽空会跟她们笑聊几句,但大多时候都躲在里头烘豆冲咖啡,避免太频繁在客人面前露脸。 翁可歆原是希望他做接待的,但杨子容不大愿意接触人群,这才让他专心做幕后工作。 她待他着实不薄,私下给他的薪水几乎是其他店员的两倍。为了不愧对这份厚待,他排休也自愿比别人少了一半,且总是提早来上班,能做的事都抢来做,打烊后还比所有人都晚走。 当前的积蓄比起跑路之初,明显丰厚了许多──儘管目前都寄存在白鸿砚的帐上。他时时在夜深人静下,叼着一支笔在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前,不停盘算着还需要多少的时光才能东山再起。 翁可歆自「质咖啡」开业前,就常跑去找一位郑老师算命──亦即当初在犹豫是否要和罗书暐分手时,她提过的那一位;只是后来问的都不是感情,而是开店运势。她好几次想拉杨子容去试试,不断叨念着有多神准,杨子容却始终没去。 这天翁可歆再次提起时,他却突然心血来潮──或许去问问看也无妨,便答应了并打电话预约。翁可歆大感意外,好奇想跟,却被他一口回绝。 「干嘛呀,神神秘秘的,我们都做了这么久的伙伴,且我还是全世界唯二知道你躲债行踪的朋友之一呢!我也很关心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正常生活啊!」翁可歆嗔怒道。 「我回来再告诉你不就行了?你先好好顾店吧。」杨子容丢下这句话就出门去了。 那间商行坐落在人车稀少的街道上,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田园。飞鸟从头顶上掠过玻璃蓝的天,别有一番出世之感。郑老师已坐在里头等他,看上去比他想像的年轻:五十多岁年纪,双目炯炯有神。 杨子容不想直接透露自己的处境,只给了自己的姓名和八字算流年。郑老师在纸上写下八卦符号,又翻开书来掐指算了算,摇头晃脑,若有所悟。 「你想问什么?」郑老师抬起头来问。 「我想问我何时能存到足够的钱,脱离目前困境。」杨子容说。 郑老师略一沉吟,「你不必太担心,其实不远了。至于渐入佳境,目前有贵人相助,你再拚个两三年──快的话也许一两年,就会有所转变。」 杨子容嗯一声。郑老师又说:「其实从你的命盘看来,你大概是两年前,也就是三十一岁那年遭遇的劫数。然而你在五、六前,原本有机会避掉这劫的。」 「怎么说?」 「那年你有一段很强烈的姻缘,是很有可能会结婚的。要是当时再衝动一些、真的结了婚,就能够避掉后来的这一劫。」 杨子容微微一怔,「可我后来还是结婚了。」 「哦,不对,不对,」郑老师手指敲打的桌面,「你错过了那次,结果就是在二十九岁时和另一个女人结婚。这个人啊,不存在你的感情命格中,不是一个对的缘分;人不对,相遇的时机也不对,没办法长久的。」 杨子容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开口:「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不需要特别做什么,继续努力就是了,」郑老师顿了顿,「还有要留意一点:遇到好的缘分时,好好把握。」 「什么样的缘分?」 「天机就不便说得太明了。总之遇到了,你会知道的。」郑老师结尾。 杨子容道谢之后离开。郑老师所说的那劫数,恰与他开始躲债的时间相符;至于五、六年前那一段,指的自然是与钟月的交往。 回「质咖啡」的路上,内心澎湃不已。有些往事他不是忘记了也不是放下了,只是这些年来风雨飘摇,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缅怀。 若跳脱玄学概念来看,郑老师所说的亦有其道理。如果他那一年不是被自己的障碍给绊住,他和钟月很可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即便杨玲芳还是会发病、还是会对他託付蔚晏,然而没有孙瑞涵的金援,他就算有心接手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蔚晏这间註定灭亡的公司,其实在五年前早就该倒了。他拖着蔚晏为它续命了两三年,现在想起来根本既可笑又毫无意义。 他握着方向盘苦笑。或许能安慰自己的一点,是他毕竟曾为了杨玲芳的遗愿努力过,也的确让蔚晏恢復过生机──后来发生的种种,严格来说并不是他的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而已。至于目前的惨况,既已发生,也只能尽力扭转罢了。 心念辗转间,已抵达质咖啡。停好车后,才走近店门就听见里头传来阵阵咆哮,隐约听出「……你是老闆,翘个班有啥大不了……」之类的话。 他快步奔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吧檯前对着翁可歆大呼小叫。翁可歆柔声细语想好言劝说,那男子音量却不稍减,情绪依然十分激动,引来店内客人的侧目。 「发生什么事了?」杨子容上前问道。 翁可歆尷尬地笑了笑,「阿乐,跟你介绍一下,锐堃科技的研发副总王信铭先生,仁思大学的校友……他听说我开店了,特地来捧场呢。」 「啊,王副总你好,欢迎欢迎。」杨子容伸出右手。 王信铭却不伸手相握,只是睨着他,嘴角斜勾,「这是你的新男友?倒是个俊秀的小伙子,难怪难怪。」 杨子容心想这人也太无礼,脸上却仍掛着微笑,「我不过是可歆店里的员工。王副总喝咖啡吗?那边有个空位,还请先稍坐。」 「我不喝咖啡。」王信铭仍眼神仍直勾勾盯着他。 「还是要用个点心?」 「我不吃甜食。」 「既然如此,那可能得请副总先移驾囉。除了咖啡和甜食,小店只怕没其他能招待你的了。」杨子容说着左手朝门口一摊,意示送客。 翁可歆大吃一惊,对他猛使眼色,杨子容却毫不理会。王信铭两条眉毛抬到直没入发际,眼睛瞪得铜铃也似,「翁小姐啊,你看看你们的员工,这就是『质咖啡』的待客之道?」 「没的事,抱歉抱歉,」翁可歆忙绕了出来,「王副总,请先坐一下吧──」 王信铭手臂一伸,挡住翁可歆去路,又一挥手将吧檯上的杯盘打落,框啷啷摔碎满地。翁可歆吓一跳,立即止步。 「我打电话叫警察了,」杨子容不慍不火地掏出手机,「如果王副总还继续待在这里的话。相信您也不希望在明天报纸上看见『某知名大厂研发副总在咖啡店闹事』之类的标题吧?」 王信铭怒视着他,冷冷一笑,一句话也没说,就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出店外,经过杨子容身边还狠撞了他一下。 翁可歆探头张望,确定王信铭真的开车走了,才吁了口气,回来对杨子容低声说:「你干嘛──毕竟也是客人──」 「我们没空接待这种莫名其妙的客人。」杨子容早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杯盘碎片,无视店里其他偷眼瞟向这边的顾客。 「别扫了,」翁可歆吩咐缩在一旁的店员小孟接手清扫工作,拉着杨子容就往厨房里走。 「你没搞清楚状况就出言恐吓?再说你才不敢真的报警!」进厨房后翁可歆才说道。 杨子容双手抱胸,「如果情况真的失控我未必不会。我是成年人,警方会尊重失踪人口的意愿,不会硬要我跟当初的报案人回去──」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翁可歆气急败坏,「他也是我以前工作认识的客人嘛。我们做生意的总是要和气生财啊。」 杨子容间散地往流理台上一靠,「你说,这傢伙来过店里多少次了?」 「三、四次了吧,他好一阵子没见到我,最近跟仁思的同事打听,才知道我早就离职开了店。」翁可歆没好气地说。 「来了都是要约你出去?」 「嗯,算是吧……」翁可歆迟疑道,「刚开始他会在店里喝饮料等我,我总是跟他说我实在很忙,他也只会说没关係,他可以等到我下班。后来我便从后门溜出去,让小孟他们去处理收拾工作。他没等到我,恼怒之下今天就直接上门跟我吵了。」 「你的风流债不少啊,」杨子容淡淡一笑,「而且偏偏都是这种死缠烂打型的。」 「再多也没有你多!」翁可歆又倏然激动起来,「我就是年轻貌美、身材姣好又有魅力,有什么办法?但偏偏就是有人不长眼──」 听到这句话,杨子容却默默移开目光,「有自信很好,但也要保护自己。下次不要再让那王什么的踏进店里了,再给我遇到绝对报警。」语毕慢慢踱出厨房。 「林存乐!」翁可歆对着他背影怒骂一声,驀地里红了眼眶。 【第三章】05. 旧雨相逢 北上前一天,钟月还在为和美一间工厂火警忙到焦头烂额。 当她远远站在事故现场外的马路上拍照,工厂内冷不防传来一阵巨大的爆裂声,连地面都在晃动。她想也不想就反射性地转身逃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没命──幸好后来什么也没发生。 但她心情还是千斤重。这场火警死了两名工人、一名消防员,写稿时觉得头顶乌云密布,实在满心不愿在地方的最后一天还得处理这种新闻。 身边脚步杂沓,人声、电话声紧密急促,警方也是不得间。 这天下班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她背着笔电走出警分局时,还觉得不太真实。近几週以来,报社同事、警方的、议员的、镇代的欢送餐会吃了一场又一场。说没有不捨是骗人的,毕竟她心知肚明,一旦离开了就不容易再见面。 来到彰化时她孑然一身;离开彰化时她还是孑然一身。日子一年一年过,她却感觉不论走得再远,终究还是会回到原点。 展开新生活不外只是想尝试看看,她的人生会不会有那么点不一样。虽然也许到了台北之后,结果也只是证明自己到了哪里都是错的。她还是一样无法融入这个世界,还是一样孤单一人。 翌日她拖着行李到车站时,想起五年多前她刚进报社,在台北见习结束后搭上火车前往彰化报到的那个日子。当时来为她送行的人,直到今日她都没再见到过── 白鸿砚照例每星期都打电话给杨子容,至今仍未放弃说服他替他筹钱还债的计画。杨子容从一开始不厌其烦地驳回,到现在甚至直接装聋。 「瑞涵还好吗?」他岔开话题问。每次联络他必问这句。 「上个月刚见过她,看上去一切如常。」 「讨债的还去骚扰她吗?」 「听她说,有阵子没出现了。大概是确定你早就不住在那,也没再和她联络,便打消从她那儿探听的主意。」 「那就好。」杨子容叹口气。 「希望你能赶快回来,每次在她面前我都很心虚,很像什么共犯似的……」 「能早点回去我当然想。」杨子容咬牙道。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白鸿砚忽道,「小月这几天要调来台北了。」 一阵静默。 自那天与翁可歆争执之后,她对杨子容一直冷冷的。他找她搭话,她都淡漠以对,还总是一副要哭的样子。杨子容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反正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情感。上班时加倍认真,是他仅能给予的回报。 看到他的淡定,翁可歆也只有更加着恼,好几次都只能奔上楼偷偷啜泣,洗把脸、补完妆后再若无其事走下来继续顾店。杨子容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一年以来他一直是如此,今后还是只能这样下去。 晚上八点,质咖啡打烊了,杨子容对翁可歆说再见,不意外地只获得她一声淡淡的「拜」。但他心思没在这上面,因为这天他特别行色匆匆──一离开质咖啡,他就直奔万华。 到诚报总社报到前,钟月有两天假日可以整理新居。她选在艋舺夜市左近租屋,一间七坪大的套房,比在彰化小了些,却还算新颖舒适。出社会走跳了这些年,还是只能蜗居一方──望着四面墙,她不禁开始想像,不知未来的什么时候,当她下班回家时,都能有个人在家里等她。 晚上好不容易整理就绪,她独自出门间晃,想去逛逛夜市。在家里收拾了一整天,她已飢肠轆轆。 吃完关东煮后忽然下起雨来,幸好她包中总随时会放一把折叠伞,随即将伞张开,踩着细碎的水花信步晃悠。 杨子容停好了车,天空却飘起细细的雨点。他没有备伞,只得抓起车上一件深灰连帽长版风衣往身上披。这阵子天气阴湿,似乎连带使人心里都觉凄凄寒寒的。 他听白鸿砚说她租在艋舺夜市附近,隔天就忙不迭跑来了。他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许仅是想要远远看她一眼。一眼就好,没要求别的。现在的他还能要求什么? 突如其来的雨让夜市人潮纷纷走避,没几分鐘就冷清了一半。他沿着骑楼东张西望,并未梭巡到熟悉的人影。半小时过去了,雨越下越大,他开始觉得自己蠢得要命。今日见不到,明天还来吗?明天还见不到,难道就这样天天痴痴地来这里等? 也许只是长久以来过得太苦闷,缺少了值得令他振奋精神的事,才会巴巴地在这里等一个在他心里依然美好的事物吧。 为打发时间,停在红茶摊前想买杯饮料。才刚掏出硬币,不经意一抬头,目光瞬即牢牢定住,再也移不开。 他肯定是快死了,回光返照了,才会看到供奉在心头五年之久的那抹倩影。她就站在那儿,着深绿色长洋装,踩着驼色短靴,在雨中显得飘忽且奇幻。他忽然觉得感激涕零,老天毕竟待他不薄;儘管这些年来颠沛流离、跌落谷底,还是让他在最后一刻见到了她。纵然只是一瞬之间,又纵然只是不真实的幻影,他还是见到了,这一眼足以令他死而瞑目。 ──然后他便意识到自己没死,好端端地站在滂沱大雨之中,隔着千山万水般看着她。他禁不住胆怯地垂下了头,泪水朦胧了眼眶。他好想与她相认,又不想被她认出,矛盾的心情拉扯着。这么多年来他活得犹如丧家之犬,现在的他根本无顏与她相见。正转身想要走,身体却诚实地僵在原地。 这天人交战的一刻,他的思绪早已经歷了百转千回。在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她的脸蛋微微一偏,就猝然停住,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她看见他了。她终于看见了──眼波颤动着,轻啟朱唇说了些什么,他却听不清楚,也不敢望向她的眼睛。 【第三章】06. 人不如故 驀地一阵哭声响起,是前方一个男孩将手上的鸡蛋糕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湿,因而对着身旁的母亲哭闹。 这场小骚动将杨子容拉回现实。他忽然能动了,转过身去,饮料也不买了,只想立刻逃回车上。一声呼唤却跟在他后面。 「杨子容!」 听到这名字他身子一震。已经好久没人喊他这个名字了。 他又往前跨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却是无论如何无法回头。雨一直落在他的帽上、肩膀上,发出搭搭的声响;突然间声音移到头顶去了,眼前一暗,一叶靛青色的伞面出现在他上方。 「你明明见到我了,干嘛不理我?」钟月喘着气问,声音离他好近好近。 他强迫自己回头。她正高举着伞撑在两人中间;这张脸庞和记忆中几乎没什么变,双瞳翦水,两道卧蚕使眼眸显得更深遂;只是那眼神已脱了当年的稚气,是这几年在江湖上打滚的洗礼──或是蹂躪。淡淡的妆容,素雅中带着静謐,唇边一抹清浅的笑意马上能将他拉回五年以前──不,是更早以前,那时他和白鸿砚甚至都还是高中生…… 「因为,」他涩然一笑,「见到你就够了。」 她微一怔,「什么?」 「没什么,」杨子容自顾往前走,「你不必替我撑伞,我要走了。」 「你把话说清楚,」钟月急急跟上,「你怎么会在这里?刚那句什么意思──杨子容!」 她又大喊一声,这次带着些微怒气。 杨子容驻了足。听到她这样叫他,他再也无法忍耐,借淌在脸上的雨水掩盖婆娑的泪眼。 钟月站在他身边,仍举着伞,面带疑问地侧头看他。杨子容见她手臂已撑得微微颤抖,便叹一声,将伞接了过来,与她并肩前行。 「臭虫说你调来台北。我就想来看看你,如此而已。」他连偽装成巧遇都省了,直截了当地这么承认,无视那五年馀的鸿沟。 「鸿砚哥哥?他还跟你报告我的行踪?」而他竟还会专程来看她,令她吃惊不已。 「不是的,他就只是稍微提起。是我追问他你住的地方。」 「所以你就跑来?你……不怕白跑一趟?」 「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雨还是稀哩哗啦的,替他们粉饰尷尬。 「你……好吗?」半晌,钟月才怯怯然开口。 「不好,」杨子容答得毫不犹豫,「但……会渐渐好的。」 「愿意跟我说吗?」 他迟疑了,「你不会想听的。」 「你肯说,我就听。」她说。 「……我欠了很多债,正在跑路。」于是他说,「你住哪里?我陪你走回去。」 「欠债?跑路?这怎么回事?」这一来她更加难以置信,「就在前面路口左转。」 「说来话长,」他又叹息,护着她拐过街角,彷彿他们这样同行一直是那么自然的事;在伞中挨着,就无畏风雨,两人在一起就是另一个世界。 「先说说你吧,怎么会调来台北了?」杨子容换了话锋。 「地方跑腻了,想换换路线……结果还是回到当初认识你的地方。」钟月低声说。 「这样很好,记者做了一段时间,也要学学不同路线。何况,这也是你当初一直想要的,不是吗?」 「那你现在都在做什么?怎么会弄到要跑路?有……有女朋友吗?」没两句她又忍不住好奇,「鸿砚哥哥从没对我说你过得怎样了。」 「那是因为没什么好提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杨子容苦笑,「其实……我结婚了。」 钟月一愕,「结婚怎么不是好事?那……那……真是恭喜你。」 此话一出他喉头又是一哽,差点想丢下她转身跑走。 说话之间已来到钟月住处楼下。她说:「我住的地方到啦,伞你拿回去吧,我还有。」 「那就谢谢了,」杨子容说,「我会拿来还你的。我……还能见你吗?」他没能来得及阻止自己就说了出口。 钟月原想说不还她也无所谓;抬眼却见到他清如水的眼睛,里头像是有千言万语,瀲灩着要流泻出来。她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一触,砌了多年的围篱在顷刻间溃散。 「好……我的电话没换过。如果你还有我号码的话。」她说。 杨子容微微一笑,就当是说了再见,转身缓缓走了。雨在他背后凄凄下着,有人目送他一路远去。 过两天杨子容就送伞过来了,两人顺道去吃了晚饭。席间他娓娓道来,这五年多的种种毫无隐瞒,包括他其实一直透过白鸿砚得知她的近况;就连自己为了资金而交换的婚姻也坦言不讳。 「当年,我说要沉淀是真的,」杨子容语调平缓,却有压抑的愁苦,「只是你刚去彰化报到不久,我阿姨就发病;我陪她治疗、住院,折腾了大半年。后来她走了,我又立即接手她那个网路公司……经过这一连串,我再也没能回去找你。」以这句话做了结尾。 钟月听完,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这些戏剧化的故事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眼前这男人有种熟悉的陌生,熟悉的是他依然如记忆中的从容直率,让她像本能般心生亲近;陌生的是他眼里声音里,都藏了太多的沧海桑田。如今人事已非,只得不胜唏嘘。 「为什么叫林存乐?」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始,一开口问的竟是这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原本就姓林,至于存乐,」他微笑,「你猜。」 「我哪猜得到?」 「存乐,其实不是快乐的乐,而是音乐的乐,」他略一停顿,「也是小月的月。」 钟月脸上一红,「胡扯。你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我了?」 「就是过得乱七八糟,才只能让你存在我的名字里了。」他叹。 两人相对无言。钟月思绪紊乱,才刚重逢他就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但即便不是真心又如何?不管当初的理由是什么,他总是有妇之夫,他们还能怎样? 杨子容心里却是别样情。这些话他早就藏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机会对她说。其实他还有些不宜说的:自己即使结了婚心底爱着的始终都是她。然而这些话不但太煽情,她也不会信。这年头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男人能专情如斯;何况不管怎么听,这都像是浮滑轻薄浪子会说的话。 「少来,」果然她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来找我,又跟别人结了婚,能有多在乎我?以为自己是情圣吗?」 「我没有期待你能理解。」杨子容喟然。 钟月再度无语,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着,一会才说:「鸿砚哥哥对你我还是有差别待遇,我的状况你都知道,包括──嗯,」包括她交过男友又分手的事,「而我却一直不知你竟然经歷了这么多周折。」 「那是因为他很清楚我一直没忘记你,」杨子容说,「而你早就过去了,不会想知道我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才不,」钟月立刻说,「是因为我很会记仇,他怕我一想起你这傢伙又会生气!」 杨子容苦笑,「你完全有理由生气。」 「那些日子来我真的差点想死,」钟月眼圈突然红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我的前男友又是怎么对我的,我真觉得自己好卑微,为什么总是这样被对待?我就这么不值得?」 杨子容心中一痛,有股衝动想将她揽在怀里,却忍了下来。「对不起。」他只能喃喃这么说。 「罢了,都过去了,」钟月抹去眼泪,「况且跟你一比,忽然觉得我这些也没什么了。」 她的凄楚,侵蚀着他的心。事到如今,他还能弥补些什么? 「你也不须这样说。你我各自的苦儘管不同,却都是冷暖自知。」杨子容低声说。 钟月心中一动,不禁回想起六年前与他做「笔友」的那段时光。当年她的寂寞,她的「天凉好个秋」──那些在别人眼里是「强说愁」的种种,他是唯一懂得的人。 「来台北这两天还习惯吗?」他关心起她的工作来。 「蓓如姊也不在财经组了。现在的主管严厉不下于她……还在适应。」她淡淡的。这种时候实在没心情聊工作。 他看出来了,于是说:「会渐入佳境的。你要是不嫌弃,还是可以来问我……我虽然没用,毕竟还在财经组混过好几年。」 这些话熟悉得很,触动她的心事。 「时间晚了,我送你回去好吗?」他又说。 她无法拒绝。他送她到住处楼下,告别要走,她倏地拽住他衣角。 「怎么了?」他回头。 她想说话,嗓子却哑了。这是今天第二次想哭,她是怎么了? 他一直凝眸看她,等她回应。终于她说:「留下来……陪我。」 【第三章】07. 一晌贪欢 小房间里阻隔了外头的冷,点了灯就满室生温。钟月冲过澡,带着馨香走出浴室,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长发泻在桌面,是记忆的长流。杨子容倚在窗畔看她,笑意里尽是温存。 她从镜中瞥见他的目光,红云浮上双颊,嗔道:「干嘛一直盯着我?」 「我错过太多年,少看一眼都是浪费。」他轻声说,并移步走向她。 当他双臂环住她时,她身子微微一颤,却仍在迟疑之后迎向他。他比当年多了几茎白发,直到这样贴近她才看出来;头发有点长,盖住了眼睛;面容还是清秀的,却多了显着的沧桑。 她闭上眼,任他轻轻解开自己的上衣,让他的唇吻上自己的,然后不再分开。 他的指尖颤抖着,掠过她柔滑的肌肤,这一刻犹如身在梦中。他渴望了她这么久、这么苦;他曾经拥有过她的爱,却不曾拥有过她的胴体。他原以为这一刻只会是他的痴心妄想,以为他这辈子都註定困在错过她的悔恨当中;没想到她却竟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娇滴滴、赤裸裸,且毫无保留。 他于是解放贪婪,整个身子压上来。她半闔的眸子就在他眼前,纤长的睫毛从深邃的双眼皮里窜出,微微颤动着像是要把他勾魂摄魄。她极轻一声低吟,便熨贴着他;以荡气回肠的节奏摩挲着彼此,浓烈得像是恨不得血肉交融。留下吧──留下她吧,用尽全身力量包围着她,也许就能从此留下她。他再也不会允许自己错过她。 看进她凝视自己的眼,水粼粼得像要滴出水来,他忽然觉得非常幸福。歷经了长途跋涉,困顿颠簸,总算得来这一夜繾綣。这一夜繾綣,已是他许久未有的救赎。 杨子容三天两头地来,钟月给了他一副钥匙,若工作还没忙完就让他先到她房里等。有时她也过去杨子容那里,狭小的一房一厅,天花板爬满壁癌,房里一无长物,连台电视都没有,简直比她还寒酸。 她心疼地要落泪,他便拥她入怀。「你怎么受得了?」她哽着声音问。 「什么?」他将脸埋入她的发丝。 「这些委屈,」她说,「你怎么撑到现在的?」 「我也想过放弃,」他静静的,「也差点步上沉恪詮那傢伙的后尘,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当初在臭虫面前说的大话,什么捲土重来,什么君子报仇,都只是一场浮云。或许我终究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不会的,你比我坚强太多了。」她轻轻地说,「光是孤独就能杀死我。我一个人在彰化,天天为了工作疲惫不堪。我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人相伴,人生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常常觉得我何必活在这世上。然而现在……与你相比,我只觉得惭愧。」 「这点我们很像,不是吗?」他笑了,「都曾经厌世过。」 「那是否幸好我们当初没继续在一起?免得手牵手一起去寻死。」她打趣。 「不,」他搂着她的双臂紧了一些,「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不会想死了。」 两人在床上挨着,望向窗外的星空,黑沉沉、雾濛濛的,一颗柠檬月若隐若现,嵌在幽森的乌云里。他们知道彼此都忆起了五年多前,在台北和平公园的月色下相偕同行,互诉衷肠的那一天。 「子容……」她低声唤他。 「嗯?」 「你还记得吗……当年你问过我,如果你从不曾代鸿砚哥哥的笔写信给我,我是不是会喜欢上他而不是你。」 「我怎么会忘?」他轻叹,「现在想起这些,只觉得太幼稚可笑。」 「其实我想说的是,虽然那时我有些茫然,后来却想明白了。即便写信给我的一直都是他,我也不会爱上他的。」她停顿片刻,「因为当我遇见了你,我还是註定会爱上你。更重要的是,你就不会因为那该死的替身问题而卡住,我们也不会分开了。」 人生的环环相扣,才导致今日的局面。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悵然。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你当时为何会这样问我。」钟月又说,「若不是鸿砚哥哥对我吐露实情,我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信一直都是你写的;从头到尾就是你在和我对话,从头到尾都没有白鸿砚这个人。对你来说自尊就这么重要,连我都比不上?」 「我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有自己过不去的关卡……经歷了这么多事情,从前在意的,现在也不那么在意了。才知当时有多傻,不懂得把握珍爱的事物。」他不断抚着她的脸颊和头发,指掌间全是无限的爱怜横溢。 「然而在那之后呢?你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都没告诉我?」 「我自顾不暇,怎能再去耽误你,」杨子容苦笑,「但事实上……也许我内心深处,还是盼着你能等我的。」 「可你从来没有说!」她霍然坐起,「你要是开口了,我就会等你!可你那时是怎么说的?说得这么哀绝、这么模稜两可,在我看来只是把我越推越远。我也需要你的热切啊──」 他听不下去了。再听只会更撕心裂肺,因此只能紧紧攫住她,不顾一切盖上她的唇。她紧闭着双眼,泪珠潸然落下;溽湿且滚烫的,是他的吻。 杨子容觉得钟月和以前略有些不一样了。这并不奇怪,岁月总使人改变──她比从前少了几分天真无邪的气息,但那种抑鬱的质地中,又多了几分沉重的味道。她总说跑了五年的新闻,即使比以前胆大了些,对人群的抗拒其实还在;然而和他在一起时,话却不曾少过,他看得出那是她难得放松的样子。有时他也自以为是地想着,倘若过去一直是他陪伴在她身边,她的沉重有可能就会轻一些吗?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许多以前没去过的、来不及去的,都走了个遍。他们去放天灯,嘻嘻哈哈在天灯上写字,一个老伯经过调侃道:「要写一辈子爱你!待会回来我要检查!」走过菁桐车站,她提议要路人帮他们拍照,他答允了,驀然惊觉过去他们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他驾车带她上阳明山看夜景;台北盆地载着的满谷星光,让她想起他曾送给她的那首歌:「在我居住的地方,我们点着星光;像海潮那样,倾谈一个晚上……」 杨子容向翁可歆提出重排班表,休假日非得和钟月的重叠。每到假日他们必定要腻在一起;就连平日钟月太晚下班,溜到咖啡厅写稿时也要他在身边陪她。他们对光阴的把握简直像溺水的人紧抓着浮木,一刻都不能放过。彷彿手一稍松,就又要流失彼此。 钟月的笑容多了,总算抵销一些总是聚积在眉眼间的结。但杨子容看她的眼神却还是有几分凄凄然的。她真的还爱他吗?她现在也像他爱她一样的爱他吗?他其实不敢问。 她既知他的现况,却没有拒绝与他往来,想是物换星移,她的心态也不同了。漂泊的心灵只渴求一丝慰藉,不求稳定的将来。即使两人耽溺在一起的时光,呼吸的都是几近凄绝的爱恋,却是谁都难以割捨。 每一夜她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时,他都还难以成眠。就这样静静看着她覆盖在颊上的长睫毛,随着气息缓缓起伏的胸口,以及落在枕上和他肩上的几綹青丝,就能获得满足。 即便只是一晌贪欢,对他来说都值得。 这阵子白鸿砚的事业运越来越好,杨子容和钟月都看到了。 有新闻奖的加持,他除了接案报导外,也获邀撰写各报章杂志的专栏。而推动他人气水涨船高的,还是他那张脸,以及温文儒雅、条理分明的谈吐──他被几个想要塑造知性形象的电视台,邀请去担任文化行脚和乡里访谈的节目主持人。这类相对冷门的节目,竟也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获得意外亮眼的收视;紧接着更由一位报导者,变身为被报导的对象。 「哇,鸿砚哥哥的粉丝数竟然这么快就破五万了,」钟月滑着白鸿砚的脸书粉丝专页,看他主持节目的剪影和几则诗情画意的随笔,嘖嘖说道,「不过,其实也不算意外。他一直以来就非池中物……」 「看来成为名人,真是不得不经营这种假惺惺的东西。」杨子容也凑近萤幕。 「大势所趋嘛。倒是你,这些年来却恰恰相反,脸书上什么都没有。」 「你承认了?」杨子容唇角微微上扬,「你一直都在关注我对吧?」 「我才没有,」钟月抄起枕头就往他头上摜,「我只是非常偶尔地看了一眼;真的只有一眼──就看得出来上面空荡荡的。」 杨子容笑着闪过了,顺势一把拉住她,钟月重心不稳便跌了满怀。 「就承认你在意我打什么紧,让我开心一下不好吗?」他附在她耳边说。 「就不想看你得意。你欠我的可还没完。」她说。 「到现在还记恨?」 「到现在还记恨。我会记一辈子──」 他轻轻抬起她下巴,「要真能让你记一辈子,我也值了。」 她望进他眼里,那里有些什么在荡漾,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第三章】08. 流水无情 「你这阵子都去哪了?」一天质咖啡打烊前,翁可歆终于忍不住问,「下班就立刻匆匆忙忙离开,连店里的庆生会都不参加。」 质咖啡每个月都会举办庆生餐会,联络员工感情。杨子容有时会出席,平日下班后也偶尔会和翁可歆或其他店员去吃宵夜;但自与钟月相逢后,他却连一次聚会都没见影。 「后来想想,我还是不要跟同事太熟比较好,以免被发现我不可告人的祕密。」他说。 「可连我单独约你,你都拒绝;上班以外的时间打电话给你,十次你也只会接个一两次。」翁可歆一边拿抹布擦着桌子,却是心不在焉地乱抹一通。 他默然。这些日子忙着会旧情人的事,在她面前并没什么好说的。 「你是不是还在避着我?」翁可歆又说,「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当然不是,你多心了。」杨子容说,「我有什么好避着你的?」 翁可歆还是满脸狐疑,更多的是对这个答案的不满意。 「林存乐,我现在就要问你,」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中的坚决让他暗暗感到不妙,「你心里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他装傻,「我很感谢你让我来这工作。若不是你,我天天开车恐怕就要开到椎间盘突出了──」 「你明知我想听到的不是这种答案,」她咬着下唇,用力得像是要渗出血来,「你明知……你明知……我……」 他心中一动。她的楚楚可怜,让他瞬即意识到平时明快果决、盛气凌人的她,其实是如此娇弱不堪。她到底还年轻,还是有需要被呵护的芳心。 于是他不忍再搪塞,只得一声叹息,说:「可歆,不要太看重我。我不是值得的人,也没有能力回报。」 「我知道你结了婚,但你不是说过,你们这场婚姻只是个交易……或许,或许还是有机会……」她眼中盈了泪。 「不可能的,」他断然道,「我很抱歉,但你很清楚我的状态,我根本没资格再谈什么恋爱。我不是你要的安稳生活。」 讲出这些话,再想到钟月,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翁可歆粉脸胀得緋红。她自恃美貌,向来只有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对她穷追不捨的份;这辈子在男人面前,还真从没遇过她出了手还得不到的。眼前这傢伙不但一年多来全没对她流露这番心思,连她都亲自问出口了还这么不识好歹。这种行为无异是狠狠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 羞怒交迸中,她既下不了台,也说不出任何话,只是恨恨地将抹布摔在地上,掉头就走。高跟鞋一路敲至门外,撞击出震天价响的回音;盛怒之下关上玻璃门时还不忘动作放轻──她毕竟还是捨不得这间店的百万装潢。 杨子容叹着气,捡起抹布后独自继续清理工作,只觉背负的罪恶越来越沉,沉到他再也站不直。 翁可歆觉着自己简直失心疯。 她拉不下脸来再继续对杨子容咄咄逼人,却想出一个糟糕的方式:每当他前脚离开质咖啡,她后脚就偷偷跟踪上去。但试了两天就发觉行不通,要能跟得紧又不被发现实在太难。于是她改变做法,天天晚上溜去他住处门口堵人。她像个怕被认出的大明星似地戴着压低的帽子和墨镜,坐在杨子容家对面的便利商店,边喝饮料边滑手机,每隔几秒就神经质地抬头伺候对街那栋米色二丁掛外墙的旧公寓门口。 持续了三天,竟完全没见杨子容的踪影。她不死心,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小心漏掉了;不论他是去了哪,总是需要回来睡觉的吧? 到了第四天上,他终于现跡了。 那是夜间快要十一点,两个影子从街角缓缓往旧公寓前进,翁可歆盯了好一会才辨识出其中一人就是杨子容。至于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微鬈的长发披在脑后,适性慵懒;穿深色上衣和刷破黑牛仔裤、白色帆布鞋,看上去有种乾净的美。 两人在他住处前停下脚步,杨子容开了门,亲暱地揽着女人的肩进去了。 这一刻,翁可歆犹如五雷轰顶。 儘管只是匆匆几眼,她却是满肚子的不服气。她哪里比不过这女人?身材没她好、打扮没她艷丽,相貌虽没看十分清晰,却肯定也没她漂亮。然而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却进得了他的房间! 她想说服自己那或许只是他载的客人或什么的,也像她一样只是忘了拿东西而进去他房里──虽然那次她是在说谎。然而继续窝在便利商店观察了一小时,两人都没再从旧公寓里出来;看样子是整夜都不会出来了。 当下她只想衝过去踹爆那扇门,疯狂大吼着林存乐你出来给我说清楚。但她只是坐在那里流泪,一个劲地流,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举步蹣跚离开。 从前翁可歆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衰事不断的女子。明明有外表、有能力,在职场和情场上却是如此颠簸。在怨叹生不逢时之馀,也不免想过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直到遇上杨子容。 他像是她的福星似地,让她终于能剪断让她痛苦不堪却又难以割捨的恋情,才发现没有罗书暐的日子竟然是如此海阔天空。有了杨子容,甚至连搞「质咖啡」的过程竟是意外顺利,旁人说的创业艰难几乎没发生在他们身上,还像作梦似地营业额蒸蒸日上。 儘管她的福星,似乎并没将这样的好运照在他自己身上;她却一度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也是他的福星──他遇见了她,渐渐就可以东山再起,一起开啟事业第二春;而他也终能遇见真爱,顺利还了债并与他不爱的人离婚,他们将成为业界人人称羡的知名连锁咖啡店闆娘夫妻,家庭事业两得意── 然而现实却是,最近当她见到杨子容时,越来越想要狠狠搧他一个耳光。经过了这许多,他竟然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在店里和她一起工作,跟同事有说有笑,待她也一样如常:在她忙得不可开交时会主动接手杂务,买午餐时也给她带一份──这些不经意的贴心,只会让他显得更加欠揍。 她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在意这个没眼光的浑蛋了;但表现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天店里的同事团购的水蒸蛋糕到了。杨子容从不参与团购,理由想当然耳就是省钱。翁可歆特地帮他多订了一份,拿到货时刚好是他的休假日。她打了电话给他,想约时间亲自拿蛋糕过去;但一如近来的惯例,他没接。 「是你没接电话的,这次可不能怪我了。」她对着自己的手机喃喃说道,晚上提早离开质咖啡,逕往杨子容住处去──她终于有了冠冕堂皇堵人的理由。 到了他家门口摁门铃,意外地是马上有人接听了。 「小月?今天这么早──」 「……我是可歆。」她冷冷地打断,头上彷彿刚被人浇下一盆冷水。 那边突然安静。不出几秒门开了,杨子容跨了出来,满脸问号地看着她。 「我拿蛋糕来给你。」翁可歆提起手上的纸盒。 「你其实不必每次都帮我多订一份的,」他叹气,「还亲自送上门来,这我怎么敢当……」 「谁叫你不接电话啊?」翁可歆立刻说。 「我假日不大看手机……」 「你是不接我的电话而已吧?」翁可歆压抑着怒气,「或者,是要跟别人约会的时候,才不接电话?」 他未答,她又说:「你倒是说说,这阵子是不是忙着见新欢?」 杨子容手倚门框,淡淡地说:「这其实不关你的事。」 自相识已来,他从未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过话──翁可歆脸色一变,颤声说:「你……你这话也太……」 「……有些事无法强求的,可歆,」他说,「不只对你,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她听不懂,只觉一阵烦躁,不顾一切地吼出来:「你对我说什么你没资格谈恋爱?全都只是搪塞我的话。小月是谁?总不会是你老婆吧?你天天都和别的女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不敢直说的?你以为我就这么经受不起吗?我们是什么交情了,你连这种事都不愿意对我说实话,每星期若无其事在我店里上班,根本厚顏无耻──」 杨子容一直默默听着,此时才开口:「你要是讨厌我,我可以马上消失,不会再赖在你店里。」 「你……」翁可歆气得差点没脑充血。这一瞬间她似乎才看清眼前这个男人:所有的温柔体贴、热情随和全都只是假象。撕开那些令她意乱情迷的外壳,真实的他就是这样没血没泪,或许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她,透过她赚到了钱,就可以从此弃她不顾。 她孤执地这么想着,毫不顾这番结论是不是有道理。 「我才不准你辞职,」她哑声说,「你想要就这样找藉口丢下对这间店的责任?门都没有。质咖啡的草创也有你一份……」 「我留不留下来都无所谓,倒是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他无奈一叹,「我有什么好?以你的条件,何愁没有更好的对象?」 「你少臭美了,讲得好像我非你不可一样!我才没有喜欢你!我只是看不惯你……我只是……只是……」她开始语无伦次,几乎有点歇斯底里。 杨子容正掂掇着这局面可不知该怎么收拾,抬眼一看,却见到钟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街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里。 翁可歆循着他目光,视线落到钟月身上。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人,这次总算看清楚她的脸。她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其实是清丽的,眼睛是比她大的,五官搭配的比例是和谐的;儘管除此之外,她还是没有自己漂亮。 翁可歆一阵难堪,将蛋糕往杨子容手上猛然一塞,就转身跑回自己车上──从头到尾都不敢回头看那两人的表情──立刻踩下油门疾驰而去。 【第三章】09. 搭桥牵线 钟月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盏薰香灯和香氛蜡烛,在杨子容房内点了,说佛手柑的香气可让他舒缓压力。一问之下,才知是採访单位送的。杨子容失笑:「你怎不留着自己用?」 「我来你这里一起闻不就得了。只不过……」她顿了顿,「来了会不会又见到什么洒狗血的场面?」 杨子容往沙发椅上一瘫,一声长叹。 「都以为白鸿砚这人才是祸水,其实你也不遑多让吧,」她继续说,「那就是跟你一起开咖啡店的女生?」 「是,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不能在店里混了。」 「又有何妨?再怎么样也混一年多了,你也早习惯了吧……」 他听见她声音里的酸气,便拉了她坐在他腿上,「她以前没说白,我还能就这么得过且过下去;这种事一旦说明了我就只想开溜。你说我这个性是不是很糟?」 「你现在才知道吗?」她笑,「改天等你厌烦我了,说不定也又来个不告而别。」 这句话有些戳中他痛处,沉默片刻才说:「我再也不会这样对你。」话出了口,却又自己苦涩起来。其实他根本拿不出什么承诺。 钟月却没回答,站起来在房内踅着,轻声问道:「子容,这个时候,你的老婆通常都在做些什么?她也在想着你吗?」 「……怎会想问这个问题?」 钟月微微一笑,走近他背后,伸指在他背上比划半天,写了两行字。 「写什么?」他笑问。 她仍笑着不语。他又说:「别打哑谜了,这么多字我怎猜得到?」 于是她解答了:「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杨子容不禁五味杂陈。钟月这两句诗说的是孙瑞涵?还是翁可歆? 抑或其实是她自己? 「你说我们会不会遭报应?」钟月在他身边坐下来,静静靠着他。 「要遭报应也是我,不会是你。」他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很低很低。 白鸿砚听到他俩的事大感不以为然,杨子容却抢在他开始说教前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让你来教训我的。」 「我没要教训你,」白鸿砚叹气,「这种发展不算意外。但我当时会告诉你小月来台北的事,倒没这种意思,结果还是推波助澜了。」 杨子容「嘿」一笑,「你确定?」 「好吧……要我说老实话,我的确很希望看到你们好好在一起。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当然知道,但我忍不了……」他突然哭了出来。 白鸿砚一愣,「你是不是又在喝了?」 「……臭虫。」 「嗯?」 「我很常做个梦,梦见小月,也梦见你。梦见我还和小月好好在一起,阿姨也还在,他妈的什么蔚晏从没存在过,她就是个安安份份的业务员一直做到退休。我带小月回去见她,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我们还一起去喝你喜酒……」声音逐渐含混不清,想是醉得一塌糊涂。 白鸿砚隔着电话仍听得难受起来,「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你也只能好好振作,把这一切都赶紧了结了。」 「如果从小认识她的是我而不是你,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你说……」杨子容喊起来。 他很少这样失控。白鸿砚心想。并且为了避免宿醉影响隔天干活,他再怎么想喝还是会尽量控制;然而近来他喝醉的次数逐渐增多──都是钟月没在身边的时候,白鸿砚不免有几分担心。 然而再担心也不能做什么。他对这个多年好友似乎有莫名的偏执。或许他心底一直认为自己愧对杨子容和钟月。当年关于这两人的事,他从来都脱不了责任。当初他是出自什么念头提议要杨子容代他写信给钟月──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他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觉这件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还未看到个圆满结局就永远没完。 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他那么关照这两人,是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没人比他们彼此更合适,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更别说杨子容的态度早就很明显了,这傢伙的死心眼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没变。只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下错了棋子,一步错,步步错…… 这两年白鸿砚自己也成了家,对方是个电台节目製作人,叫程婕。在旁人眼中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才子佳人,他虽觉得这些评论相当虚妄却没说出口──毕竟说出彼此只是内在契合这种话实在太做作。现在孩子也有了,他一心想做的独立记者事业也闯出了成绩──拿下奖项,还进军电视节目,一切都相当美好。唯独对杨子容的事,似乎是他家庭和事业以外唯一的掛虑。程婕也常取笑他的真爱根本就是杨子容,对此他也只是笑笑不语。 他偶尔会携着程婕,或是自己跑一趟新竹去找孙瑞涵吃个饭──儘管当初答应了杨子容对她多照看,但其实他觉得自己也没能帮上什么忙,除了确定她并没有想不开的念头之外。她看来一直是那样镇定坚强,且好像不大需要他的关注。虽然对杨子容来说,或许这样也就够了。 最近一次见孙瑞涵时,她带了一个律师加入饭局,说是刚谈完事情,因此顺道一起吃饭。那律师名叫方燁,第一眼看上去有几分精明刻薄的味道──经过一顿饭后,白鸿砚对他更加没什么好感。 方燁得知白鸿砚是杨子容的好友,席间便各种若有意似无意的打探。一会问他认为杨子容应该是跑去哪了,杨子容的为人是不是以前相处时就看得出来,杨子容现在有没有可能还跟谁联络…… 虽然孙瑞涵表示方燁只是朋友介绍、给她提供諮询服务的律师,白鸿砚冷眼旁观,却看得出这位律师是过分的热心。他对杨子容这名失踪人口的兴趣,显然高过他职业上所应该知道的范围。 白鸿砚想提醒孙瑞涵跟这律师保持点距离比较好,却碍于场面不便开口。直到散会后,他才去电给她:「子容的状况你不必太担心,如果需要其他专业意见,我可以介绍认识的会计师和法律顾问给你。这位方律师……我总觉得最好还是少往来。」 孙瑞涵却笑了,「你想多了吧,方律师人很热心,没事的。」 话已传达,她没放在心上,白鸿砚也就不好多说。 他抱起晴晴走出户外晒太阳,踏着午后的柏油路,不知杨子容在做些什么,钟月又在做些什么。这两个人和他距离都不超过一个城市,却都已经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杨子容刚失踪时,他免不了天天电话接到手软。不只孙瑞涵,杨子容的亲生父母、兄弟、前同事、前前同事、各路朋友及所有想要关切他行踪的人,一定都会想到要打给白鸿砚。「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也很担心」这些话他都数不清说了几百遍;每讲一次他就无奈一回,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在杨子容这个朋友的生命里,他总是免不了要扮演一个微妙的桥樑角色;而现在这样的状态,可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第三章】10. 山雨欲来 方燁在律师这个行业打滚十多年,好处就是结交不少朋友。同行的、银行业的、警界的,都不乏交情甚篤的──虽然这么说,但交情不过是个泛称,其中还包括一些利益交换的关係;或者是多少知道彼此一些黑事、彼此心照不宣的关係。 陈承年就是这样的一个朋友。他是某市警局刑事大队的侦查员,几年前曾涉入一件毒品案。他和几个毒虫窝在一间出租套房里做毒品交易,被辖区警方突袭搜出海洛因。陈承年要是被定罪,前途立毁,情急中辗转找到了方燁。 那时方燁还是个刑事律师,接了案子之后给他抓出漏洞──那天警方虽掌握线报确信有毒品交易,却临时未申请到搜索票。于是方燁主张警方程序不合法,成功给陈承年脱罪。自那次之后,陈承年就把方燁当作是恩人兼好友,到现在也多少会互通有无。 当方燁有些非正规的公事或私事想拜託警方时,就会想到陈承年。 「方大律师啊──真是稀客,今日有何贵干?」陈承年用他的台湾国语接了手机。 「我想调个人的通联,能帮忙吗?」方燁说。 「这么多年没听你提过这种请求。好吧……要干这件事可得低调点,要查什么人?」 「白鸿砚,江鸟鸿,砚台的砚──人平时都在台北市……」 掛掉电话后,方燁开始翻阅李诗华前阵子帮他蒐集到立森银行相关的资料。回想起昨天因为孙瑞涵的关係,初识那名叫白鸿砚的男人。这人听说就是最近知名度大开的那位外景主持人,长得非常帅,眉宇间还有一股不知为何很惹人恼火的书卷气;整顿饭局都带着文质彬彬的笑意,很会接话,从不冷场,应对也相当得体圆融。但根据做律师多年的直觉──方燁认为这人也许有问题。 因为只要提到杨子容,白鸿砚都会轻轻将话题带过,看似不着痕跡,却不得不令他起疑。这两年来方燁和孙瑞涵交谈过程中,早就把杨子容失踪前常接触的人等都打听了一遍,其他都没什么可疑的,却只听说这白鸿砚对孙瑞涵关切的频率似乎有些太高;这次亲眼见到本人,加上又得知他是杨子容最要好的朋友,方燁实在无法不多做联想。反正查个通联看看,也没什么损失。 几天后陈承年回电了,说白鸿砚平时通的电话非常多,号码各式各样,且对象每天都不一样。 「那当然了,听说他是干记者的,自然常要打不同电话。除此之外没其他奇怪的吗?」方燁打着呵欠。 「有件事,但也说不上奇怪。他名下登记了两支手机号码,两支都很常用;但他每一两个星期就会用其中一支号码打去另一支。」 方燁留上了神,「你说他自己打给自己?」 「对,不过这种情况通常都是多申请一支号码给家人用的啦……」 「我了解了,那他另一支手机发话地点都在哪里?」 「大多在中和、新店一带,有时也会在台北市区移动。」 「那就请给我最常出现的地址。」方燁掏出笔来。 杨子容很常在夜里挑灯用他从新竹带出来的那台旧电脑,拿小笔存款去买基金──当然还是用白鸿砚的帐户,他没本钱做高风险投资,因为根本输不起,只得挑些稳健的加减做。钟月便在一旁写她的稿,或上网看影片。见到她交叉双腿,慵懒佔据他床边一角,低头看着笔电的模样,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今天是他跑路的第九百六十二天──转眼两年馀了,他自己把日子数得比谁都要清楚。那边厢钟月却是过得糊涂得多,过得不知道时间,上回杨子容提起她调来台北转瞬也五个多月了,她却是一怔:「有这么久了?」 他了解那种感觉。做记者不管跑什么线,每天都要忙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又是一天,日子过得很廉价。更何况她到台北以来只要有空就和他待在一起,俩人共处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怕是根本没空间去留意到底又是几天过去了。 「我怕把时间算得太清楚,你也许又要离我而去。」钟月笑笑地这样说。 杨子容瞅着她,也不知她的话里的玩笑到底有几分。她现在常这样说话。看似与他难分难捨,有时还会冒出一些幽幽怨怨的话来,却又貌似只是在调侃他。他们互诉思念,至于什么爱不爱的,似乎都怕擦到边。然而一旦相见,彼此那汹涌的情意却全然不止于床上,还存在一举手一投足;在天冷时相偎的体温里,在自在谈笑的声音里,也在相互凝望的眼神里。 他所感受到的这些,不可能是假的。他们之间,不会只有情慾。 前几天钟月替他从衣橱里拿外套,在层板深处发现了一个纸盒,便指着对他笑说:「什么宝贝藏得这么好?」 杨子容将盒子拿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是厚厚一叠信。他没事不会特地展示这些东西,免得像是刻意要显得自己有多情深义重。但既然她自己发现了,他便笑问:「你要看吗?」 那些信封和上头的字跡都相当眼熟,瞬间将她扯进回忆的洪流。她脸一热,抢过盖子来盖上,「我不要看,看了尷尬。」 「怎样尷尬?」 「自己过去写的东西,怎么看都尷尬,」她顿了顿,「你竟然都还放在身边。」 「这些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有的已经不多了。」 钟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拿起桌上的笔,在他手臂上敲了三下。 杨子容当下以为她只是在跟他闹着玩;直到后来他回想起,才意会到她也许在说「还有我」或甚至是「我爱你」──儘管这可能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方燁请了假来到中和两个星期,显是不虚此行。 他把照片里杨子容的相貌记得清清楚楚,这几天从早到晚在同一条街上来来回回,紧盯着经过的路人,不肯放过任何一张脸。三餐就在附近草草解决,累了就在便利商店或咖啡店里喝饮料透过橱窗继续观察,直到深夜才回饭店休息。 他确信那栋米色二丁掛外墙的脏兮兮老旧公寓里,每天早出晚归的男人就是杨子容。这男人总是开一台铁灰色丰田汽车,没有固定的停车位,每天出门都看他走到不同方向。有时彻夜未归;有时却带着一个女人出没,搂搂抱抱的,状似亲密。 想到孙瑞涵,方燁嘴角浮起了微微的冷笑。 『原来这就是你老公。我真为你不值──』 他悄悄掏出手机,远远朝着杨子容踽踽独行的侧影按下拍摄键。 钟月连日胃痛,请假在家一整天,懒懒的哪儿都不想去。夜晚杨子容下班过来,见她已嘴唇发紫,念了她一顿便立刻拖她去大医院掛号。 「都难受成这样了,怎么不看医生?」等待看诊时他斥责她。 「我就想体验看看,像你这样,身子再不舒服都不能看医生是什么感觉。」钟月虚弱一笑。 虽是玩笑话,杨子容心头却酸酸的,一味揽着她摩娑她肩膀。 钟月进诊间后,他坐在大厅等着。驀然间医院里警铃大作,原以为是谁误触,却有一名护理师边猛咳着边跑出来,大喊:「有浓烟!快跑──」 惊恐在人丛中散佈开来,伴随着像浪一般越涌越兇的尖叫声和步履杂沓声。杨子容却不跟着往外跑,立即拔足朝里奔,一边拨开人群,惶急地左顾右盼;然而一路到了肠胃科诊间,却没见到熟悉的人影。 他腹中一阵痉挛,又连忙四顾奔走,那一瞬间他真正地害怕起来。怕的不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将结束于此,而是他竟会在这里失去她、自己却必须痛苦地独留在这世上── 「子容!」忽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穿过重重人海捕捉到他。他旋即朝声源跑过去,终于在逃生门附近找到她──俏脸煞白,瞳孔恐惧地放大。他二话不说携起她手,两人没命似地往外跑,甩了好几条街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望着蓬头乱发的彼此,然后相拥而泣。 事后看了新闻,才知是电线走火;但幸好发现得快,立刻扑灭了,并未延烧,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这一场,好像引起什么在他们之间发酵。事发当下他们想都没想就朝对方所在位置跑去,因而擦肩;逃生后在夏夜空气里的拥抱,又用力得像要把对方掐进自己的肉里。那样贴近地闻着彼此的气息,是惊魂未定、湿湿黏黏的汗水味道;也是令人安心的、极其亲暱的味道。 【第三章】11. 冤家路窄 自上回衝到杨子容家闹出尷尬场面后,翁可歆竟在一夕之间恢復以往正常的模样。上班时见了面,开始又和他谈笑自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但没再显露躲起来偷哭的跡象,也没再逼问杨子容关于他神神祕祕的感情生活。 杨子容暗自纳罕,转念一想也许这是她找台阶下的方式。这样也好,如果她能就这样放下对他的执念,好好去找下一个男人,对她来说才是好的。 这天一如往常在店里忙进忙出,中午过后翁可歆才急火火地来到店里,一进厨房就大喊:「阿乐!」手上抓着一捲《尖端日报》,气喘吁吁地说,「今天的报纸……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摊开报纸,递到杨子容手上。他一眼就注意到那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熟悉的中和租屋处前的街道,以及他自己走在街道上的背影;另一张则是白鸿砚,双手抱胸,对着镜头绽放迷人的微笑。一旁的标题和内文则写着: 『知名电视主持人暗中接应躲债欠税好友 近期人气高涨的l台节目「寧静的航行」主持人白鸿砚,凭藉帅气的外表和知性形象,拥有一票忠实粉丝。然而近日据消息来源透露,他和一名躲债中的杨姓好友保持密切联系。 该杨姓男子据悉曾任国内知名报社记者,因经营网路公司而积欠庞大债务,更有逃漏税前科纪录,自两年馀前便人间蒸发,身边所有亲友都无法与之联系。然而日前却有消息指出,这段时间白鸿砚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其使用的手机号码也疑似掛在白鸿砚名下。 记者昨日与白鸿砚连系,白鸿砚仅简短回覆「无可奉告」便掛了电话……』 看到自己被称为「杨姓男子」,感觉十分奇妙。杨子容看完后放下报纸,不发一语。 「喂,你倒是说说话,」翁可歆在他面前挥手,「除了我和那个白鸿砚,还有谁知道你的事?是不是那个女……呃……」 杨子容知道她指的是钟月,便说:「不会是她爆的料。这样做对她有何好处?」 「难道你觉得是我?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翁可歆瞪眼说。 「我没说是你。我不认为是你们任何人干的。先别这么激动好吗?」 「那到底会是谁?」翁可歆妙目中透着忧虑。 「我不知道。」杨子容转头从橱柜拿出手机──从一早忙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时间看──里头有好几通来自白鸿砚和钟月的未接来电,还有一则白鸿砚的讯息:「回电给我。」 「昨晚接到记者电话后就想告诉你,你却没开机。」走到店外回电给白鸿砚时他说。 「最近我到晚上就关机了。」杨子容说。他却没说是因为怕接到翁可歆来电,因此每天与钟月见到面后就关了手机。 「我敢说是那个叫做方燁的律师,他显然别有居心,」白鸿砚将上回和孙瑞涵吃饭时见过方燁的事简单交代了,「他或许透过什么管道监听我们的通话……」 「他能有什么居心?难道是看上了瑞涵不成?」 「若说我还真这么觉得,你信吗?」 杨子容沉默两秒,「我信不信又如何?倒是瑞涵看到新闻后有找你吗?」 「没有,或许她没看报纸的习惯,但我得做好她马上就来质问我的准备。」白鸿砚苦笑。 「……到时再帮我挡一下吧。说等我准备好,会回去找她的。」 「那当然。」白鸿砚顿了顿,「方燁这人我一看就不觉可靠,却没想到竟还把这种事透露给报社。其实这则新闻根本无聊得很……大概尖端的记者最近缺稿吧。」 「怎么会?我要是娱乐记者,这样一个帅气知性的主持新星的各种趣闻軼事,我肯定还是会写一下的。」 「你是真不紧张还是故作镇定?」白鸿砚口吻有几分着恼,「总之你最近小心些,我怕债主马上就会找上你。」 「我当然知道……」 掛掉电话后,杨子容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发生这种大事,却感觉自己似乎没有想像中的惊慌。或许他心中隐隐觉得也许迟早会有曝光的一天──儘管并不是登上媒体这种方式。 他鬱鬱一叹,又拨了电话给钟月。 「子容!你终于回电了──我看到了报纸,怎么会……」 「没事的,我这几天另外找个地方赶快搬家,应该还能再藏一阵子。」 「现在就行动吧?跟店里请个假。我也请假来帮你找──」 「不用了,小月,你不必担心,」杨子容温言道,「我保证真的没事,你先好好上班吧。」 「我一早也跟鸿砚哥哥通过电话了。他那支手机你不能再用,改用我的号码吧?我今天就去给你办一支。」 「好,我们晚上再来讨论这件事,好不好?」 钟月仍是不大放心,杨子容再三安抚之后才终于掛了电话。 他双手插在口袋,盯着路边的草丛陷入沉思。无数念头在心中一一闪过,最后暗暗做了决定。 这天他毫无心思应付翁可歆,只随便敷衍一番就躲起来去忙他的;幸好客人越来越多,翁可歆亦暂时没空再追问此事。 晚上离开质咖啡时,钟月还在立法院打电话访问学者,最后还是抽不开身过来,杨子容遂先回住处。 每天这个时候,天空从来看不到什么星光,重浊的夜色像这个城市染上的肺病,在x光下只有雾茫茫一片。 抵达住处附近,一如往常地在巷弄间寻找路边停车位,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下车后打着呵欠往住处方向走,不料才刚到街口,肩胛骨处突然遭到一记重击,痛得他弯下腰来,右手立时扶住一旁的砖墙。还没来得及站直,脛骨又是一阵剧痛,终于整个人跪倒在地。 【第三章】12. 长路漫漫 「哇噻,这小子居然真的在这里。」 「听说身边还有女人哩,过得很逍遥嘛!」 「妈的咧,上次敢恶整老子,这次还不打死你。」 这些话夹杂在连珠炮般落在杨子容身上的拳脚中,朦朦胧胧,全没进到脑子里去。他顾着挣扎要爬起来,还未动作又立刻被摜倒,猛一阵热流从颊边淌下来,灌到耳里阻隔了声音。 慌忙之间,他伸手摸到路边一只花盆,抓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甩了出去。趁那几个人闪避时手脚并用,踉蹌站了起来,拔足要往前跑,后领却又被人蛮力一扯,勒得他差点要窒息,双手即抓住自己的前领,吃力大喊:「等等──我会还钱──」 「好了阿进,先听他要说什么。」一个声音制止扯住杨子容的男人。 杨子容扶着砖墙喘气,总算看清楚眼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两年前在中壢持枪恐吓他的傢伙,显然是已经出来了。 另一个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人,杨子容记得旁人都叫他坤哥,身板子长,额前两道可笑的八字眉,害得杨子容总是无法看着他的脸好好说话。 「怎样?什么时候要还钱,今天你就给我好好讲清楚,不要再玩些有的没的。」坤哥冷冷地说。 「我是真要还,不然你以为我这两年在干啥?还不是老老实实在挣钱……」杨子容一边咳嗽,觉得胸闷至极。 「我不听多馀的废话,」坤哥眉毛抖动着,「你他妈的就跟我讲到底几时要还?」 「现在,」杨子容说,「我可以先还个五十万,展现诚意。你们要不放心,现在就跟我去转帐……」 那三人似乎有点意外,没料到寻寻觅觅两年好不容易找到他,一句话就这么乾脆。只见杨子容又说:「其他的我们找时间好好谈,给我一段时间,保证还清。但你们可得让我好好去赚,不要再来骚扰我和我家人。」 坤哥「嘿」一笑,「你要真有诚意,我们也没那么多空间。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他想杨子容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何况人单力薄,由他们架着去转个帐想必不是问题。若这趟出来可逼他至少吐出一笔钱,也是个收穫。 为怕他又玩花样,坤哥便要另两人从他身上摸出手机,然后便当真一左一右将他架上车,前往最近的银行。 杨子容早攒了一笔积蓄,只是尚未决定何时才正式出面找债主商谈。或许他潜意识里仍在延挨着,怕一旦面对,就要立时结束现在与钟月的这段时光。未料还没做出决策前,竟早一步被盯上还挨一顿毒打。 他在三双眼睛紧盯之下,匯出了五十万元。 「算你配合,」临走前坤哥拍了他一下背脊,疼得他差点又要吐血,「改天找你,别想再落跑,再跑我们还是找得到你。」带人走了。 空荡荡的街道,静寂得可怕。杨子容独自拖着沉重步伐,一跛一跛走回住处,一进房就整个人瘫在床上,良久动弹不得。 过了好几个小时,杨子容才勉力起身去冲澡,身上遍佈瘀青和血渍,也只能靠储存的一些碘酒和消毒水马虎处理过。脛骨好似扭伤了,便贴个药布了事。较棘手的是太阳穴上的伤口,消毒之后用纱布贴起来,只能祈祷不会化脓。 不想这鼻青脸肿的样子出去招摇,翌日他便没去质咖啡上班,窝在房里大睡一整天。 傍晚钟月打电话过来,他只低声说:「我好像得重感冒,怕传染给你,这两天先别见面吧。」 「你没事吧?真严重的话也得吃个药……」她声音有点紧张。 「放心,我在家里睡个两天就好了。」 这阵子他身体有个什么微恙,她都容易流露忧色。大概是他不能看医生这个限制,她好像就因此少了许多安全感。是他让她多了掛念──想到这点虽能尝到几丝甜意,却又为此感到不忍。 「那找房子的事……」 「不差这几天的。等我好些马上找你跟我一起去。」 「好吧,那我也上网帮你看看。」 他躺在床上,翻个身就忍不住痛哼出声。有出门觅食也只能压低帽沿,匆匆买了微波食品回来。 坤哥来找他谈判,他答应了。他可以开始光明正大面对债主,渐渐把钱还完。虽然距离还清近千万的负债还有很长一段路,但至少也能先回去过正常生活了。只是这辛苦还要持续多久,漫漫长路,他实在不敢想。 更别说还有税案──他早就听白鸿砚说孙瑞涵帮他把税款都缴了。但这件事对他来说,还不算完。 一顿饱揍对他宛如当头棒喝。现实一旦迎面衝击而来,这半年馀所耽溺的温柔乡立刻成为另一桩罪愆,是他眼前挥之不去的乌云。 这座城市果真容不下两个在错误时机相遇的、在人间流浪的灵魂。即便彼此的刻印再如何相契,却总还是缺了一角。 看到翁可歆振作精神,他是真心祝福她能得到更好的归宿;然而对于钟月,就算理智上再希望她好,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只要想到她终究只能离他而去,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步入礼堂,他的心就彷彿被千刀万剐,痛不欲生。他毕竟还是自私的,自己再怎么窝囊不争气,还是想要这个女人。她只能属于他,不能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不相干的人。 到第三天晚上,他打电话给钟月。 电话接起了,背景音却混乱吵杂,「子容?你好点了吗?」她的声音说。 「好很多了。我有话想跟你说……」 「啊,部长来了,我得先过去。我晚点找你啊,你多休息……」说完这句匆匆掛断。 杨子容上网看了新闻,才知道这两天闹最大的还是六轻连环爆炸案。钟月想必在经济部,跟一群媒体同业在等挑灯开会的部长出来给个回应。 他喟叹一声关掉视窗,思忖半晌后,拿出手机传讯息给钟月。打几行字后踟躕了,于是删除重来;想想觉得不妥又删除,字斟句酌了半天才终于点下传送键。随后立即关机,将手机扔到一边。 他继续蒙头大睡。此刻唯有直接进入梦境逃离现实,他的难受才能获得须臾的缓解。 【第四章】01. 歷劫归来 週日下午,孙瑞涵正忙着在家后方的小花园里铲土。她最近开始尝试种不同的植栽,雏菊、洋甘菊、薄荷、迷迭香和各式多肉植物,几乎已经把两呎见方的小块花圃佔满了。欣欣向荣的植物彷彿能带给她回馈──至少能让她感受到,它们因为有她而过得很好。 突然间门铃响了。她大感意外。这些日子很偶尔会登门拜访的除了方燁就只有白鸿砚;且都会事先约过,从没像这样贸然闯来的。 她脱下橡胶手套,草草搁在一旁,上前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男人让她顷刻间堕入梦中。他看起来比两年多年憔悴了些,眼下泛青,澄净的眸子载满苍凉,却还残存一些记忆中的悠柔。一身卡其色长版外套,背着一个旧背包,此外没有其他行囊,轻便得像是才刚下班回来那样家常。 「子容……」她嗓子顿时哑了,二话不说便紧紧揽住他的脖子,眼泪稀哩哗啦滚落,晕染着他覆盖在后颈的发丝。 他轻拍她背脊,柔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说什么废话!」她破涕为笑,急急将他拉进屋内便关上门,像是怕他一霎眼又会溜走似地,「你没钥匙吗?按什么门铃!」 他在餐椅上放下背包,微微一笑,「我怕直接闯进来吓到你,马上拿着扫帚就往这里挥。」 孙瑞涵兀自哭得厉害,又上来环抱住他,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杨子容任她挨着,从后阳台的玻璃窗望向外头橙红一片的暮色。介于白昼和黑夜之间的夕阳光彩,最是寂寥。 「你想吃什么?我来做。」良久,孙瑞涵才用衣袖擦拭泪水,走向厨房就要做菜。 杨子容拉住她手臂,「我来吧,你跟我说家里有什么料。」 孙瑞涵笑了,「也好。不如我们一起?」杨子容微笑点头,于是她打开冰箱拿出青菜、冷冻肉、鸡蛋和鱼。 「你平时都备这么多料?」杨子容边切菜边说。 「是啊,你不在,我也没兴致上餐厅吃饭。」 话说得无奈,脸上却是喜形于色,眉梢眼角都在笑,敢情是很久没这样真心笑过了;就连在他还没离开这个家之前,她好像也不曾流露这样的表情。 他不禁暗暗叹息。 「我看到了那天的新闻……你到底都干什么了?」孙瑞涵刚把蒸蛋放入电锅,回头就问。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杨子容心想。 「我自己找个地方默默赚钱,好不容易存了一笔,现在总算可以慢慢还了……」他说。 「真的?」她眼眶又要泛泪,「你到底何必这样?有什么苦我不能和你分担,非得过成这副德性……」 「你早就为我担太多了,」他面色惨然,「讨债的也来纠缠过你吧?那阵子真委屈你了。」 「那些早就过去了,都算了,你……你能回来就好了。」 看到她的欣喜和激动,使得他原本想说的瞬即都说不出口了,只得一阵默然。 整顿饭她问得很多,他说得不多,只大概交代了自己躲到中和去开白牌,后来又去咖啡店上班,领的都是现金。关于白鸿砚接应他的事,则是含混带过;幸好孙瑞涵并未追问这部分。 前几天挨揍的伤稍微好了些,剩下的痕跡他只轻描淡写,说是踩到窟窿跌一跤。 透天厝的餐厅里开着黄灯,映在中岛的大理石纹路上,满室生温。夫妻俩相对话家常,再也平常不过的温馨画面,却让孙瑞涵心里暖滋滋的。 电视柜上摆着一个圣诞老婆婆吊饰,孙瑞涵眼角瞥见了,笑说:「你还记得这吊饰吗?你的圣诞老公公还在不在?」 杨子容看向吊饰,过了几秒才想起是曾和她一起去买的那一对。他微微苦笑,「早不知跑去哪了。这段时间颠沛流离,怎顾得了一个吊饰?」 「噢,」孙瑞涵笑容黯淡了些,却旋即振作精神,「今后你打算怎么样?失踪人口可以註销了,还回报社上班吗?」 「也有考虑,总之会设法找个工作,如果能赚多一点是最好。」停顿片刻,忍不住说:「你……你怎么不骂我?」 他原以为一踏进这家门,孙瑞涵便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喜极而泣是预料中的,但熬了两年多来的苦情和悲愤,也该化作拳头落在他身上才是;要不至少也该是一顿咆哮。他值得受这些。 「有什么好骂的?你都回来了,」她微笑,「要教训你啊,来日方长。」 他心中微微一酸。 吃饱后她要收拾,他挡住了,说交给他就好。于是她说要上楼给他理衣服,还要帮他放洗澡水──她说最近受同事推荐,买了鼠尾草泡澡精油,洗完后整个人容光焕发。 「瑞涵,」他唤了声,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用麻烦了,我……」 孙瑞涵瞅着他,好像察觉了什么,笑容微微僵住了。 「……我没要留下来过夜。」终于他开口了,嗓音里尽是艰难。 「为什么?」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 杨子容站在中岛后方跟她对望,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表情复杂,竟是一时无语。 「杨子容,你倒是说清楚,」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回中和那个破租处,」他慢慢地说,「我还是负债之人,不配享受这些。」他环顾这间宽敞的房子,以及那些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高级家具。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有多讨厌我?连跟我待在同个屋簷下都不愿意?」 「不是这样的,瑞涵……」 「又是那些不想耽误我的话吗?你不想拿我的钱没关係,你可以用你自己的力气去赚,这一点都没有妨碍。」 「我会耽误你,不只是钱的问题。」他苦笑。 「……不如就直说吧,是为了哪个女人?」她语调忽然冷了下来。 他顿住了,抬起眼来,看见她脸上线条刚硬无比。 「我听说了,你在中和有个女人,」她惨然一笑,「那篇报导刊出后,我有个朋友看见了,说他常去中和,那条街道隐约有印象,下次出差时帮我留意──结果还真被他撞见了,你们到底是有多常在一起!我以为那不过是他看错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又或者你最后还是会如鸿砚说的回到我身边。我就下定决心,只要你回来,我就不跟你计较。其他都无所谓,只要我们能重新来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他却闭上眼睛不愿直视。『所谓的朋友大概就是那个叫方燁的律师吧,』他想,『这么可笑的谎话真亏他编得出来……』 「你说话啊,杨子容,」她尖叫起来,「那女人是谁?」 「是结婚前我跟你提过的,我以前的女朋友。」他直接认了,颓然叹息,「我对不起你。但我得说,今天我不待下来,却不是因为要回去找她。」 孙瑞涵哈哈一笑,笑声里满是愤怒,「你觉得我会信?」 「我是说真的。我跟她断了,」杨子容语调平缓,「哪个女人碰到我都是倒楣,我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承担就够了。」 「可你还是管不住自己,不是吗?」她的泪又沁出来,「跑路跑得这么狼狈,还不是跟人家搞在一起?」 他再度安静,这种放弃辩驳的态度只会让她更加恼火。 「那女人有什么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到现在也没办法接受我?」她的嗓音森冷如刀,儼然是武装心碎的凶器。 「那又如何?」他的声音空洞得近似苦涩,「我终究是谁都辜负。」 孙瑞涵突然「哇」一声,整个人蹲到地上嚎啕大哭。这种撕心裂肺的样子,他从未在她身上看过。她一直是冷静沉稳的,即便曾经和他争吵过,也没像这样失控。而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既然如此,那就跟我好好过不行吗?怎么样都好过你一个人啊……」她伏在自己的膝盖里抽噎着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盼回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语调软了,杨子容心里却不觉得比较好过。他走到她跟前,将她扶了起来,柔声说:「瑞涵……你还算年轻,早点摆脱了我,未来还有机会遇见更好的人。我做错了很多事,最近的一次就是不该还拖着你两年……」 「啪」一声清脆,孙瑞涵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他后退一步,却是不避不让。 接下来近半个鐘头,他就静静站在那儿听着孙瑞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疯狂嚎叫。 这才是应该的,他椎心地想着,让她这样狠狠发洩一场,或许他身上的罪孽就能稍微减轻那么一点点…… 【第四章】02. 各奔东西 「我其实不想骂你。」白鸿砚哄着已哭闹好一阵子的白宜晴,将一块饼乾塞入她小手。她马上嗑了起来,哭声才好不容易缓和。 「我早就没差了。」杨子容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巴在白鸿砚肩头、脸上掛着眼泪鼻涕的小女娃──她出生时他正好在躲债。两岁的白宜晴眉毛弯弯,有高挺的小鼻子和噘得老高的红润嘴唇,遗传到几分她老爸的那种风流韵味。杨子容忍不住想,这女孩将来是否也会是个红顏祸水? 他特意挑了白鸿砚的奶爸时间来访,这天程婕刚好轮班。两年多来只能透过电话联络的老友,相见之下自是另一番激动。白鸿砚听完杨子容连日来的曲折,张嘴想要碎念,却打住了,最后只是悠长一叹。 「或许这方燁是亲自去中和堵你,才对媒体爆料的。通知讨债公司的人应该也是他,」白鸿砚沉吟,「他对瑞涵的那些说词根本是笑话。」 杨子容双手一摊,「他要存心想整我,我也认了。不过他目的若是想搞到瑞涵跟我离婚,那真是有点多此一举。」 「后来瑞涵怎样了,你那天回去之后?」 「还能怎样,」杨子容苦笑,「她当下的情绪显然无法沟通,我只能跟她说,等她冷静之后再找我谈,就先离开了──房子的钥匙也还了给她。不过这几天打给她,她都没回应。」 「再等看看吧,她需要时间。」白鸿砚说着放下在怀里挣扎的白宜晴,让她在客厅里围起来的游乐区玩耍。 杨子容目光停留在白宜晴身上,以及那吱吱咯咯笑得不亦乐乎的小脸。看到这个多年好友当了爸爸,还是有点不太习惯。这一刻他忽然羡慕起白鸿砚来──并不是因为白鸿砚已经有了孩子,而是他的成家立业,一路都是如此中规中矩、水到渠成。相较之下,自己不论是家庭、事业或情路,都满是坎坷和荒诞。 「小月呢?有跟你联络吗?」白鸿砚用下巴指了指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杨子容已把里头的sim卡拿出来还给他。 「我不知道。那天传讯息给她之后,我到今天都没开机。」 白鸿砚睨了他一眼。杨子容以为他终于要发作,结果却还是什么也没说。「你还去那间咖啡店上班?」白鸿砚问。 「找到新工作前,还是先加减做吧。」杨子容说。 「好吧,但愿接下来一切顺利。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再来找我。」白鸿砚说了这句,就蹲下来逗着白宜晴玩,眼里尽是温柔溺爱。杨子容心事重重地在一旁看着。虽然现在已恢復自由身,却莫名觉得心情并未轻松多少──甚至空盪盪地毫无着落。 孙瑞涵拒接电话一星期后,终于联络上了。对杨子容提的离婚,她只冷冷表示:「杨子容,我是不会轻易签字的,就看你什么时候要回来。」便掛了电话。 杨子容不禁愕然,好像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个女人──然而静下来思考后,又渐渐觉得不是那么意外。当初她是怎么要求和他结婚的,这样的婚姻她都能要,好不容易到了手,当然不能轻易就放。 白鸿砚知道后试图找孙瑞涵谈谈,却是被轰了一顿后直接拒绝往来。 「她骂我多管间事,又自以为是……」白鸿砚无奈一笑,「其实说得很对,我也是活该被骂。」 如今在孙瑞涵心里,他们就是沆瀣一气。杨子容只得拍拍他的肩。白鸿砚为他做的已经够多──对他的感激早已不是谢谢两字能说清,只能暗自决定,以后这个朋友倘若遇到任何困难,他绝对也是两肋插刀不皱眉头。 孙瑞涵这边既陷入僵局,杨子容也只能先将离婚的事摆在一旁。过了月馀他就透过过去跑新闻认识的人脉,找到会计事务所的品牌行销沟通部工作──也就是做公关。 翁可歆知道后直愣了好一阵,「你想去做我的老本行?我才好不容易逃出来……」 「你是大老闆,前程大有可为;我没创业的本事,记者背景的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去做做公关罢了。」杨子容苦笑。 「打算什么时候过去?」 「下个月。」 翁可歆不语了。听他说决定回去过正常的人生,她原应为他高兴;但此刻却是怎样都开心不起来。 她的不捨写在脸上,杨子容见状一笑,「这阵子承蒙你照顾,我是真心感谢。改天请你吃个饭吧。」 「这可是你说的,」翁可歆立刻说,「就你跟我──你的欢送会之后另外单独一场。」 「当然。不过千万不要帮我办什么欢送会,也先别告诉同事我要走了,我真没办法习惯这些。」 「你已经不用继续跑路了,还这么孤僻干嘛?」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多的。总之……让我静静离开就好。」 不知为何,他冲着咖啡的身影看起来很是落寞。想到过不久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画面了,翁可歆心下涩然,驀地一阵鼻酸。 杨子容说要请吃饭,却竟是在最后一天上班、质咖啡打烊后,用店里的厨房亲自下厨做了培根时蔬义大利麵和野菇浓汤,还备了白酒。「是质咖啡菜单上没有的,」他端菜上桌时说,「今天算你幸运。」 翁可歆不禁大为感动,尝了几口后更是讚不绝口,「天啊,没想到你这么有诚意!而且手艺比我想像得好……」 「你是把我的厨艺想得有多糟?」 「不是啊,我从没吃过你煮的东西……除了咖啡之外。」 「你不嫌弃就好。」 「该不会是当过煮夫给调教出来的吧?」 「以前阿姨还在的时候,我偶尔就会做菜。」 他神情淡淡的。翁可歆心里打了个突,怕是触动了他的伤心事;表面却不愿服软,只连忙说:「你……你其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嘛!」 杨子容微微一笑,「你现在才知道吗?」 此刻他想到的却是几个星期前,他和钟月聊起下厨时,她流露出的渴望:「我也好想吃吃看你做的菜!」 「有机会我一定天天做给你吃。」他笑着回答。只可惜两人的租处都没有瓦斯炉,他住的地方也仅有一个小小流理台而已。 「我每天匆匆忙忙,都吃外食;连煎个蛋饼都能弄焦,远不及你贤慧。」钟月说。 「改次你拜我为师,我一定好好指导你──」 「谁要拜你为师啦!」她打了他一下。 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机会吃到他做的菜……想起这些片段,只是徒添惆悵。 翁可歆举起玻璃杯说:「敬你──未来一切顺遂。」 他也举杯,「谢谢你,也敬质咖啡事业昌隆。」 「喂林存乐,在你离开前,这问题我非问你不可」,」翁可歆一口饮尽,砰一声放下酒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是哪里不好?」 她还是习惯用这个名字叫他。 杨子容一怔,没料到她突如其来又提起此事,还如此单刀直入。 想了许久后他才终于说:「你没有不好,只是我这人太念旧。」 「为什么啊?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柔弱的女人,才能激起保护慾?」翁可歆早听杨子容提过钟月这个人;前两次在他家门前的匆匆一瞥,更加深了这个印象。 「不是的。有时候……当你发现自己始终会惦记着一个人,是因为她对你来说太特别,」他说得很慢很慢,「到底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人,会让你念念不忘。」 他说这些话时的眼神特别深邃,像两个黑洞般深不见底。翁可歆很不是滋味,只觉这人心里有太多事情她不明白;连他那个念念不忘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她也不明白。这个男人开始动摇她认知爱情的方式。 她幽幽叹了口气,「罢了,我后来想想你这种人太难懂了,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我向来不做麻烦的事,只好祝福你了。」 ──其实是不做苦苦倒追这种有伤自尊的事。她真正的想法,杨子容心里有数,便笑笑不语。 「别再这么不长眼了,」这顿饭接近尾声时他才说,「不论是控制狂男友或是潦倒跑路的有妇之夫,都不是你该感兴趣的对象。」 他没提打算离婚的事,以免招来她不切实际的期待。 「不用你说!」翁可歆慍道。她已有几分微醺,「你还是快走吧,免得我又反悔。」 然而直到曲终人散,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融入夜色,她还是禁不住整颗心揪了一块,鬱鬱沉沉的像是失落了些什么── 【第四章】03. 捲土重来 杨子容復出后,头一件事就是找了律师,对当初滥开税单给蔚晏的欧庆明和相关执行人等依违反证据法则提刑事告诉。 经营蔚晏那两年多的帐本,他都保存完好;他并找来王映慈作证,还一起调出蔚晏帐户的往来纪录,指称当时欧庆明仅根据蔚晏的收入课税,蓄意忽略支出的事实。 王映慈接到他电话时下巴都掉了下来,「哇,真是大新闻!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也算。」他愁眉苦脸。 谈起当时的事,王映慈也是怒火难消,讲得比杨子容还要激动,二话不说便立即答应帮忙,也不管自己正挺着八月怀胎的肚子。 「我们是否等你顺產完之后再来谈比较好?」杨子容啼笑皆非。 「放心,碍不了我的。」她气呼呼地一甩头发。 王映慈现在一间药厂做会计,工作稳定,婚姻好似也相当美满,两颊酡红散发着光彩。一见面她就絮絮叨叨,跟杨子容报告以前的哪位同事去哪里高就了,谁跟谁又分手了,还有谁也结婚了……他这才知道,他不但错过王映慈的喜酒和怀孕,还有许许多多的物是人非,他一样也没跟上。 这次会面结论是让王映慈将资料拿回去研究,却暂不让她参与开庭,怕法院的乌烟瘴气影响了胎儿。 帮忙写诉状的律师名叫于瀚程,生得短小精悍,是杨子容还在《诚报》跑线时认识的。当时于瀚程的平步青云,杨子容也没少出力。做专题时,他都尽可能挑这刚出道不久的新手律师来访问,替他争取曝光。虽然久未联络,于瀚程一见杨子容仍是热烈。道别来近况时杨子容只轻描淡写带过;虽不刻意提起负债沉重,于瀚程察言观色下也有几分了然,一口答应律师费算他优惠。 「故意忽略证据,没有依法核定──这是满明显的事实,也许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告得成,」于瀚程看完资料后说,「直接跳过诉愿和救济,是很聪明的办法。否则不管是调解或行政诉讼,法官最后都只会对税官说:你这数字不对,请回去──」 「──回去查一查再来,」杨子容微微冷笑,「涂涂改改后再重新开一张单,数字一样是他说了算,永远没完没了。人生苦短,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跟这些不要脸的傢伙搅和。」 「很是。以后我也要建议我的当事人这么做,要不手上的税务案子搞个五年十年的都有,要是每个都这样耗下去,我们也没搞头了。」 「要打破这种恶习,我们非赢不可。」杨子容握紧了拳头。 刚要开庭,欧庆明连续请假了好几次;一下肠胃炎一下重感冒,一下又是参加女儿婚礼。直到后来似乎再也找不到藉口,才终于悠悠晃晃地出席。法官问他当年为何仅依照蔚晏帐户的进项核定税额,却忽视销项,他只煞有介事表示,这做法符合税局一向的原则,依法行事,并无不妥。且当初蔚晏负责人也从未对税局提出证明,这些进项有哪些不属营业收入。 「抗议,是税局有义务证明进帐金额中『哪些属于营业收入』,举证责任不应在纳税义务人身上。」于瀚程提出异议并援引法条,法官也通过了。 那天欧庆明脸色十分难看。 过了几天,杨子容接到税局的电话,是欧庆明亲自来电,说有事相商。 「这样吧,我将那张税撤回重开,上面的金额好谈。多的我们可以再退回给你。」欧庆明说,语气相当和善,简直像个亲民的好公务员。 「税缴完了还能撤回重开?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杨子容淡然说。 「根据财部的函令,在特殊状况下是可以这么做的。你若方便,我们约个时间来谈谈。谈定了,你就撤回告诉,我们也不用浪费司法资源,这不是很好吗?」 「又是函令,这是哪一条?该不会是因应这种『特殊状况』特地新创建的吧?」杨子容冷笑,「这些函令不都你们说了算?自己颁布,不用经过立法,欺负人民不懂,爱用哪条就用哪条,不是吗?要是该缴的税,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不该缴的我就得全部要回来,一样是一毛都不能少,你休想跟我私下协商。不想被记上一笔刑事纪录影响你的仕途吗?自己做过的事就不要后悔,现在才要讲和也来不及了。」 欧庆明给他一阵抢白,还来不及回应,杨子容就掛了电话。 「他大概气死了,」于瀚程闻言后掩不住幸灾乐祸之情,「我们律师帮税灾户打官司,总是十次赢不了两次,老是要看这些税官趾高气扬的嘴脸,都憋屈死了。要是这次真能赢,你务必通知你那些媒体朋友来大肆报导,挫挫他们威风。」 「那是一定要的。」杨子容勾起嘴角。 杨子容每天加班到晚上七、八点,晚餐多是在公司里囫圇吞枣,下班后常常都是立刻直奔与于瀚程和王映慈相约处所讨论对策。抽出空间时则打电话给孙瑞涵嘘寒问暖,但最后仍还是绕回希望她好好考虑离婚的事。然而再怎么苦口婆心,言词谆谆,她不肯就是不肯。 或许由他来说,怎么说都没用。他开始考虑找孙瑞涵身边的朋友去劝说,但白鸿砚早就是黑名单;若找赖怡菁或她的其他闺密,他大概也只能落个被狗血淋头骂成负心汉的份。 ──但说实在的,他并不在意这种事。于是他打了电话给赖怡菁。 「哇,子容啊,太难得了……上礼拜问起瑞涵,我们才知道你已经回来一阵子了。小俩口最近怎么样啊?有没有久别胜新婚……」 赖怡菁刚接起电话时有些惊讶和尷尬──毕竟孙瑞涵几个较要好的同事,多少知道杨子容是何故失踪这么久──但语气旋即转为轻快。 听起来赖怡菁并不知道他其实没和孙瑞涵同住的事,杨子容心想。家丑不外扬,的确是孙瑞涵的作风。 「有件事我得请你替我跟瑞涵谈谈,她不听我的。」他说。 「什么事?尽管说──我想一定没问题的啦!夫妻之间嘛……有什么争执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想请你劝她答应离婚。得告诉她,这样拖着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电话那端倒抽了一口气。 「从一开始这婚姻就是个错误,瑞涵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我拖累她够久了……」他又说。 这通电话讲得困难,并非因为他有什么难以啟齿,而是得顾虑孙瑞涵的感受。他相信以她的个性,肯定不会让亲友知道她的婚姻是自己「买」来的,更不会详细交代丈夫身上复杂的金钱问题。 「我们都到了适婚年龄,双方长辈也有压力。尤其你知道,瑞涵的父母又特别传统和严格。那次同学会我们聊起来,觉得也许彼此是不错的人选,事情就这么定了。她觉得大学时我们还算熟,也许相处久了可以培养感情……」 这话完全不符实情。他俩大学时根本一点也不熟。杨子容却像是信手拈来继续说:「但事实证明,感情这种事情并不是光靠相处就可以培养的,况且……我这几年过得惨兮兮,还连累了她,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个好老公。或许对她来说面子极重要,更因为家庭教育关係无法接受离婚这种事。然而时代不一样了,离婚已经不会招来那么多的异样眼光。反而早点跟错的人说再见,才是对她最好的……」 赖怡菁心中为了得知一个大八卦而微微兴奋,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感慨叹息起来,立刻答应会去好好开导孙瑞涵,并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对第三个人透露今天听到的事。 讲完后杨子容双手交扣,暗暗祈祷着赖怡菁能成功说服孙瑞涵。 接下来足足两星期没消息,好不容易才终于接到赖怡菁来电:「我找她聊了好几次!她对你大为光火──不过,她好像愿意跟你谈了。」 「真的?」杨子容精神一振,「她发火也是意料中的……但是个很大的进展了,谢谢你。」 他很清楚孙瑞涵对他编的故事再恼恨,也全无反驳的馀地。 「别这么说,瑞涵是我的好朋友嘛!我也希望她好。后续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欢迎再告诉我!」 杨子容觉着她声音里的热烈好像略多了点,却不以为意。翌日他就联络孙瑞涵,她语调冷淡,还有压抑的气苦──却终于答应週末到她家里谈事。 星期六他驱车南下新竹,抵达那栋透天厝前时,仰望着烟灰色的砖瓦,不禁百感交集。过去有两年多的时间,这里也是他称之为家的地方。如今即将和屋子的主人分道扬鑣,只待他把欠她的都还清了,往后的路就能各自珍重,不必相送── 摁下门铃后,大门随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缓缓敞开。「瑞──」才刚叫出声,却发现站在门后笑吟吟看着自己的,不是孙瑞涵,而是个陌生的男人。 【第四章】04. 暗潮汹涌 当前的氛围十分微妙。一进门,那自称叫做方燁的男人就开始倒茶端水,一边介绍自己是孙瑞涵请来做顾问的律师,一边招呼杨子容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竟是反客为主,好像这个家的男主人是他而不是杨子容。 至于孙瑞涵,则是从头到尾都坐在沙发上,眼神淡漠地望着窗外的小花园,一言不发。 原来这男人就是方燁──杨子容只瞟了一眼,就已将他从头至脚打量过一遍。中等身材、不俊不丑,但自有一股歷练过的自信神采,不失为颇有魅力的单身贵族。想起白鸿砚转述过的,杨子容忽疑惑起来,倘若这律师真的对孙瑞涵有意思,这段时间对她离婚的劝说想必不会少;有个条件这么好的对象在搧风点火,为何她会直到现在才愿意和他坐下来谈? 「瑞涵,」杨子容坐在她对面,轻声唤着,「对不起,我是不得已才跟小菁说那些……」 孙瑞涵仍没正眼看他,一旁方燁却笑说:「杨先生,我听说了小菁的事,其实我认为你做得不错,这也是为瑞涵着想,是很聪明的方法。」 没人问你话。杨子容默默想着。这几句明着是称讚,他却无法不觉得早被暗地里讥刺了一番。 「方律师也认识小菁?」他说。 「当然,小菁是我同学,也是透过她我才认识瑞涵的。」方燁说。 瑞涵。看样子他跑路的那两年馀,方燁和孙瑞涵混得很熟。杨子容微微一笑,「原来是小菁的朋友。这段时间方律师想必给瑞涵提供了非常多的协助,我也听鸿砚说你很有服务热忱,真是幸好有你在。」 他在「热忱」两字上若有似无地拖慢速度,并紧盯着方燁的眼神──想观察提到白鸿砚,他是否会流露一丝异样。 「哪里,我毕竟只是个外人,也只能尽其所能给予一点帮助而已。」方燁笑容不减──这话更像是暗示杨子容的失踪有多不负责任,即便有外人的帮助还是无法弥补他给妻子带来的打击。 「别这样说,相信你对瑞涵而言也不算外人了。」杨子容仍淡然自若。 寥寥几句对话,却是暗潮汹涌。孙瑞涵似乎多少有些觉察,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就直接进入正题吧,你今天想说什么?」她对杨子容说。 「我正在打税务官司,一旦胜诉把税款要回来,马上原封不动还给你。」虽然知道孙瑞涵一向讨厌他提欠她金钱上恩惠的事,杨子容仍直截了当提了。这阵子他渐渐体会,过去他小心翼翼试图降低对她的伤害,其实才是残忍。不如就让她认清她爱的这个男人其实就是如此薄情寡义,才好一刀两段。 「你确定能胜诉?」方燁又打岔,嘴角礼貌地上勾,在杨子容看来却是轻蔑,「要知道行政诉讼──」 「我不是打行政诉讼,」杨子容说,「我提的是刑事告诉,滥权徵收。」 方燁「哦」一声,抬起了眉毛。杨子容又说:「并且一定会赢──我非赢不可。」 「那很好,祝福你成功。」方燁说。 杨子容便不理他,又对孙瑞涵说:「至于你先前资助蔚晏的款项,我非常抱歉,现阶段我得先想办法偿还蔚晏后期积欠的债务。但只要一有馀裕,我一定会慢慢还给你。」 方燁张口又想说话,孙瑞涵却先说了:「我早说过了,就当作我是蔚晏股东,投资本就有赚有赔,是我该担的风险。那次的就一笔勾消吧。」 「啊,有心还钱是好事。瑞涵看在你们夫妻情分不计较,但你刚才说的这些还是得白纸黑字写下来才行──看在你处境也是艰难,那就把时限放宽些你说如何?十年够了吗?还是十五年?」方燁边说边从公事包掏出平板电脑,「我可以帮你们拟个协定。杨先生要是不放心,也可先回去请个律师来帮忙看看……」 「我不会请律师,」杨子容断然说,「夫妻一场,这件事我自己面对就行了。你就好好帮忙瑞涵吧。」 方燁一怔,旋即又笑说:「那好。等我拟好之后会再请你们过目。」 孙瑞涵嘴唇微微抽搐,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别过了脸去。 「所以……」杨子容略一犹疑,「瑞涵,你同意了?」 「我……」孙瑞涵开了口,声音却是一哽,「真的……没有转圜馀地了吗?」她声音很细很细,宛若蚊鸣。 要知道像这样近乎低声下气,对她来说实在不易。杨子容微感酸楚,却是硬起心肠说:「没有。其实即便你不肯离婚,我也是一辈子不会回来。」 她看来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倏地站起,踱到落地窗前,脸朝阳台遮掩泛红的眼眶。 「哎,何必说得这么绝,多伤人啊,」方燁忙打圆场,「本来啊,我也很希望你们夫妻可以破镜重圆,只是既然走到了这个局面,还是得好聚好散。」 杨子容睨他一眼。别说是方燁,只怕是孙瑞涵的任何亲友,都不大可能希望她跟一个欠债跑路的丈夫破镜重圆。 「至于其他的财產,应该就单纯得多。我不会请求剩馀财產分配;而我当然也没有什么财產好让瑞涵请求的……就我这副德性,她也看不上眼。」杨子容说。 瞥向窗前的孙瑞涵,她双肩正微微颤抖。 「好,」方燁在平板上记录下来,「那等我处理好合约,会先寄给你们看,我们再约时间签字吧。」 「没问题。」杨子容说。 整个协商过程,孙瑞涵大概说不到十句话。离开透天厝后,杨子容正想走去开车,却被方燁叫住。 「方律师有何贵干?」 「其实我很好奇瑞涵为何迟迟不愿离婚,就很想见见你本人──看是怎么样一个英俊瀟洒的角色。」方燁微微一笑。 「那可抱歉让你失望了。」杨子容淡淡说道。 「她对你还真是情意深重,钱财什么的通通不计较,其实明明是个很好的老婆啊……」 「是,相较之下不管怎么看,我都像是个拿了资金就把发妻拋到脑后,还丢她一个人独自面对债主的负心汉、薄情郎,这样你满意了吗,大律师?」 孙瑞涵既不在面前,说话也就不须顾忌。他自己先说出来,倒也可堵住方燁的嘴,省得还要让他来指责。 方燁却仍掛着一脸讨厌的微笑,好似还带着几分终于看到他流露本性的得意。 「啊,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方燁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嘛,这种事我当然不好置喙。只不过……」 他故意拖长音。杨子容却不接话,双手插在口袋冷冷看着他,就看他要说什么。 「……只不过即使终于愿意点头离婚,她也想给你留馀地,不肯抓姦也不肯打离婚官司,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常见。」方燁自己把话接完。 听到抓姦两字,杨子容后脑像是被重击一槌,像是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毕竟还是出轨的事实。他定了定神才说:「原来瑞涵那位特地到中和去跟踪我的『朋友』真的是方律师你。承蒙你看得起,还亲自跑这一趟,真是不敢当。」 他猜想孙瑞涵也不会将这种事告诉旁人,即便是律师也一样;能知道的当然就只有亲眼目睹的人。 方燁哼一声,「我不过是出公差撞见罢了,别把我想得这么有空。不过……想想就也能明白她不跟你计较的原因。你欠了一屁股债,她就算打了官司又有屁用?能从你身上要回什么?」 「你对瑞涵关心得很啊。万一日后你们真的有缘在一起,记得对她好些,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杨子容说完掉头就走。 方燁对着他背影笑问:「你认为我是看上你老婆?」 杨子容没理他,渐渐走远了。方燁嘿嘿一笑,从口袋摸出一根菸,用打火机点燃了,站在路边吞云吐雾起来。 【第四章】 05. 聚散有时 『小月,或许我终究是个没种的男人。不论是六年前或六年后,我对你都有太多的难以言明。你还爱我吗?你还像当年那样爱我吗?又或者你也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吗?这些问题,我没一个问得出口。 我曾答允你不会不告而别,因此我势必对你说些什么。我太自不量力,以为凭藉一股脑的热忱就能再爱你一回,却忘了自己身在什么样的处境。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有股魔力,能教人忘形。 别来找我,我怕一见你我又再度情难自已。 那些错的、坏的,我都会努力把它们做个了结。我不敢奢求你等我──然而等到我真正浴火重生之时,假如你仍是一个人,你还会愿意在往后的日子与我相伴,直到永远吗? 子容』 钟月始终没有回覆这则讯息。 她百无聊赖滑着手机,想起那天採访完看到这段文字,便急切地在路边回电,一通又一通,全都转入语音信箱。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还是一样。 于是她放弃了。她深諳这人的脾性,既已告别,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回头。 隔天她还是照常去工作,皮肉上掛着笑与人交谈,写稿写得没日没夜,忙得让自己无暇多想,不去想对她会好些。 月馀后她接到白鸿砚来电,说她来台北后他一直忙着工作和顾小孩,都还未有空找她叙叙旧,便约她假日吃顿午餐。 她答应了,却半开玩笑说:「要是又想帮你的好朋友开脱什么,那就还是省了吧。」 那头一阵爽朗的大笑,「你倒了解我。但我并不是只会说这些,好吗?」 许久未见,再见白鸿砚时他仍是那样优雅,且惊人的是随着岁月流逝还能越发俊逸清朗,更多了沉着稳重的气息。钟月悠悠一叹,和这样的天之骄子比起来,只会越比越难过,他终归只是像她这类凡人仰望的目标罢了。 「能跟知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吃饭,真是我的荣幸。」她笑说。 「你别亏我了,再怎么样我都还是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大哥哥,别因此就跟我有了距离。」白鸿砚说,脸上是他那一贯温柔迷人的笑。 钟月却想,他们之间的距离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年幼时他们再要好,又或者他口中他们的情谊再深厚,还是免不了被光阴阻隔了些什么。尤其这些年聚少离多,在她心里,他仍渐渐远了。儘管如此,他到现在还愿意维持彼此的缘分、对她付诸关切,她还是感激的。 席间聊近况,聊彼此的工作,也聊白鸿砚的妻与女。当然不免俗的,还是要提到杨子容这个名字。 「他现在怎样了?」还是钟月主动提及的。 「正在和老婆谈离婚,也准备打税务诉讼,此外也不过是拚命工作还钱。」白鸿砚说。 如此听来与他在短讯中交代的一样「正努力做个了结」。钟月叉子捲着麵条,悠然出神。 「至于他的计画是什么……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白鸿砚又叹道,「接下来要怎么走,是你的决定。」 「我没有什么打算。他这副德性我早习惯了。」钟月不置可否。 白鸿砚往椅背上一靠,「你说我要替他开脱,其实也不算。凭良心讲,他的确没什么好开脱的空间。」 「他以为……留下那则讯息就不叫做不告而别吗?」钟月衝口说。 「他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没错。但再怎么念他也无济于事,要是易地而处,我恐怕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谁不曾自私过一回呢?」 「人都是自私的,」钟月轻声说,「我又怎能否认我不是?这段时间我从未劝他接受他老婆的金援,我只怕……怕他因此就回到她身边去了,甚至,还会因此更加离不开她。」 终于她目光莹莹,压抑许久的泪水还是噙在眼中了。 「子容再怎么糊涂,到了这个地步,也会知道不应再错下去了。」白鸿砚苦笑,「我真希望他可以早点把这一切都搞定,然后……」 「其实他也不曾给过我什么承诺。是我自己太没用,太容易被他牵着走。」钟月说。 白鸿砚不觉喟然,「小月,我这么说也许你会觉得我偏心。但子容这人之所以如此,实则是因为他经受太多。」 「我明白,」钟月眨动着湿润的睫毛,「儘管这并不妨碍我气他。」 无论如何,有白鸿砚牵到底还是令钟月心里有个依归。这顿饭局结束后,她觉得情绪好像突然被开了一个破口,宣洩的同时却又排山倒海淹没了她。 走向捷运站的途中,她忍不住蹲在路边痛哭起来。哭得掏心掏肺,她才明瞭自己有多在乎。 「小月,你说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或许此生该修的没修完又会再来;又或许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会希望是哪一个?」 「若要再来人间实在太苦了。我寧可什么都没有。那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假如有来生,我会希望我能再遇见你。」 「但若有来生,我们可能会认不出彼此。或许我们今生的缘还未善了,来世成了仇人,那该怎么办?」 「那我这辈子只好想尽办法记得你,把对你的记忆带到来生去。我只愿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够长,但也许永远都不够……」 「人生很短,而别离的时间很长,再怎么不捨,我们也是总有一天要分开。」 「这辈子有太多我无力扭转的事了。我已经渐渐习惯不去想得太远……」 明明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当初?想起与杨子容贪欢的那段日子,只有更多的黯然神伤。 那时她是基于怎样的心情才会又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寂寞太久,还是一见到他,她就註定再次为他意乱情迷? 起先她原不想就此耽溺的。她怎么也记不起那天自己在想些什么,才会开口要他留下来。只是每一次见到他,那感觉令人无比怀念,又是无比自在。她不禁忆起青涩的大学时代,她是怎样从他一封封的信纸中,收穫那一段知心知遇。 『离别滋味我从不知道 等你的信啊天涯海角 它藏不住你的感情线条 隐隐约约我都看得到……』 以前她在某个地方听见这首歌。这些年新歌听来听去,还是觉得老歌好。 其实五年多前与杨子容的那一段很短暂,短得她还来不及深入地认识他,他就为着那些她不懂的障碍离她而去。 许久以后她才渐渐明白,她之所以直到现在还会为他痛彻心扉,是因为他对她而言一直是那么特别的存在。或许在与他分别的日子里,她因为生活的奔忙和他人的进驻──或者还有刻意的忽略──而将他搁在心中的某一块角落;然而一旦被点醒,她就会发觉自己始终没有忘记他。 儘管如此,这些年她也是这么过来了。也许还不够久,要是够久了,她说不定就可以彻底断绝为他遍体鳞伤的机会。只是这杨子容偏偏又要在这时候来招惹她。说也奇怪,当年和他在一起、以及这段时间与他的温存,加起来都不及与李展文交往的时间长,他却似乎更令她刻骨铭心。 她试着去同理他。他的处境不易,她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思来想去总是不自禁泪流满面,满腹怨懟。 『有个人想我就好,像被月光拥抱 你悄悄住进我的心灵城堡 寂寞越来越少,我们有彼此可依靠 有个人想我就好,像被月光拥抱 你悄悄住进我的心灵城堡 黑暗偷偷潜逃 我能明瞭,你的沉默你的笑……』 有个人想我就好。钟月揪心地想,那人真会如他所说的一直想念着自己吗? 如果选择坚信这一点,那么往后的孤独,她是不是就能有更多力量可以承受? 【第四章】06. 劳燕分飞 昨夜下过雨,还闻得到树叶及青草香。杨子容回了老家一趟,庭院里很多草木都被移走了,原因是两个老人筋骨没年轻时好,已顾不动了。这些年他很少回来──说得更确切些,其实从七岁过继给阿姨之后,他就罕与原生家庭往来了。他的父母总是很忙,又或是带着两个孩子便无心再管送出去的那一个。 只是血缘牵系还在,自己销声匿跡两年馀终于回来,总是得给个交代。 哥哥在国外,弟弟也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在。他只简单提了正要离婚,其他便避重就轻,说虽然有些负债却还是应付得过去;至于诉讼的事则隻字未提。 母亲下了厨,三人围在圆桌旁吃午餐,聊天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形式上的意义似大过实质上的。 「你那个太太很不错啊,为什么要离婚?」父亲夹着鱼说,「虽然没见过几次,但看着人很端庄,家世也好……」 「是不是看你事业搞得不好所以看不上你了?」母亲接口,「当初玲芳搞那间公司我就不以为然,还这样拖累你,害你连个婚姻都维持不住,真是傻到家了……」 「妈,」杨子容放下筷子,「都已经发生的事,阿姨人也走了,就不用再说这些了。」 聊没几句就开始话不投机。虽不意外他仍略觉烦躁。 「哎,你妈也是希望你以后作决定不要再犯一样的错。当初怎么就直接答应你阿姨了呢?劝你现在最好还是想清楚,好好的婚姻不要说放就放。」父亲皱着眉。 「这是我的事。」杨子容简短说。 「你都几岁了?三十好几的人了不要再这么任性,现在离婚,连个孩子都没有,成家立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母亲说。 「就是没孩子才好离婚,」杨子容扒完最后几口饭,走到水槽去洗碗,「成家立业什么的不用为我操心,你们过去二十七年都没放在心上了,现在又有什么好掛怀的?」 「杨子容!」父亲霍然站起,「你现在不姓林了,就可以这样跟你爸妈讲话?子宽和子易──」 「──都不会这样,」杨子容接口说,「对,他们还是姓林,不姓杨,所以就是好孩子、好榜样,我是杨玲芳那个傻女人的孩子,才会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糟糕透顶……」 「子容,不要再说了,」母亲眼里忽泛了泪,「再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的孩子,爸妈也是为了你好……」 「谢了,」杨子容僵硬地说,「但请放心吧,我一定可以把自己过得更好……我还有事要忙,得先离开了。」转身走了几步又说:「要给你们的茶,我搁在客厅,是洋甘菊……妈清晨爱喝茶,这香气可以定心神,也可缓解你老是偏头痛。」便将七窍生烟的老父和拭着眼泪的老母拋在后方,低着头快步出门。 二十七年的隔阂,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消弭的。他幽幽一叹,转头又懊悔起何必对他们呕气。再多的互不谅解又如何,事到如今,只要各自安好,也就好了。 杨子容未想到要再联络赖怡菁,她却自己打来了,热切地关心他们离婚谈得怎么样了,还若有意似无意地想探听孙瑞涵和方燁之间是不是有点什么。 「两年多前虽然是我介绍方燁给瑞涵认识的,却没想到他直到现在还跟瑞涵走很近耶!但这两个人都没有透露太多。果然嘛,当初瑞涵早就该答应那场相亲,都怪她这人太拘谨……」 「相亲?」 「对呀,好几年前她爸妈就开始担心女儿嫁不出去,拚命拜託各方亲友帮忙介绍相亲对象,也问到了我这边。我说我有个非常棒的人选,是我的老同学,还是个留洋律师。两老一听眉花眼笑,忙叫我赶紧安排。方燁那里我知会了一声,他也同意见个面看看,但没想到瑞涵正对她爸妈大感不满,任何对象都一律拒绝。」赖怡菁滔滔不绝,越讲越起劲。 「喔,」杨子容对这消息却没那么有兴致,「的确,他们当时如果可以顺利交往就好了……」 「没想到这个缘分还能再续呢!不过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曖昧的话,到底为何瑞涵之前都不愿跟你离婚啊?」 「我怎么知道……」他当然知道。很显然她仍将那些满溢的、他所承受不起的爱,寄託在他的身上。 「啊,总之,还是希望你们顺利啦,日后也可以遇到各自命中註定的那一半。拜啦。」 或许是从杨子容身上探听不到什么有意思的内容,赖怡菁掛了电话。 正式签离婚协议书那天,杨子容一见孙瑞涵就吓一跳。她双眼佈满血丝,且浮肿不堪,显然是哭了好几天。 他只好假装没看见,提起笔毫不犹豫地签了字。 孙瑞涵颤抖着右手,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姓名写全了,却像是用尽浑身的力气,瘫软在沙发上。 整个程序不到十分鐘。方燁交代完准备离去时,孙瑞涵踟躕一会,要杨子容留下来单独说话。 「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扰了。」虽笑着这么说,方燁走出门后仍忍不住回头朝室内瞟了一眼。 只剩两人坐在客厅里时,孙瑞涵仍咬着下唇,良久不语。杨子容也不打岔,静静等她说。 「这段日子……」终于她开了口,「我每天都想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把这婚姻搞到名存实亡……不,应该说从头到尾我都不曾真的得到你的心。从一开始我就走上了不归路。忙了这一场,最后却什么都没有。」 杨子容没回应。到了此刻,已是说什么都不对。 「有些事情我终于渐渐想明白。为什么当初购置家具,你坚持要加大双人床,是不是因为睡觉时可以和我保持距离?为什么你在家有空时,总是在小花园里东弄西弄,是不是那些花花草草,是你唯一能够真正关爱的生命?即便家里有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不是你能寄託情感的对象。」 杨子容不禁一愣,「不,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或许你潜意识里就是这样想的吧。」孙瑞涵垂下眼皮,脸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我一闭上眼就会想到,那个我不曾见过面的女人,是怎样与你肉体交缠……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一样。」 「所以……你才答应离婚?」 「也不算是,」孙瑞涵说得很慢,「我一直没办法面对……直到前阵子小菁对我说了那些,我才知你为了离婚竟这么想方设法。我和方燁商量,他替我分析,说你九成不会回来了,也许现在放手了,你心里还能够记得我的一点好。倘若继续纠缠下去,只怕你连对我的歉疚都会磨到丝毫不剩。」 杨子容颇觉讶异,她竟会将这番琢磨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但也许她没说出口的是:他若还能记得她的那一点好,或许未来才真有再续前缘的可能。 「我以为方律师早就在劝你离婚?」他说。 「其实没有。他也只有一开始暗示过这样的意思,但后来大多时候他都保持中立,说既然我不想放弃,就尽可能帮我想办法解决你的问题,让你早日回来。」 原来如此。杨子容想,方燁意图扮演的是个温柔守护的角色,放了长线,取得孙瑞涵的信赖后再渐渐佔领她的心。直到最后一刻出手为她分析利弊,就能成功说服她离婚。现在的结果也证明方燁已成功建立信任。也亏得他这么能等。 只是孙瑞涵并不知道,方燁处心积虑,虽是成功让杨子容回来了,却是要促成他回来提离婚的──离婚协议书总要两人签字才成。发现杨子容在外有了女人,对方燁来说想必更是意外之喜。 有一剎那,杨子容犹疑着是否要对孙瑞涵吐露方燁的真面目;然转念一想,方燁所做所为也不算什么伤天害理,儘管不光明正大,却也是为了追求所爱。倘若能看到方燁与孙瑞涵有个好结果,于自己来说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孙瑞涵又说:「结果还是讨债公司跟媒体爆料鸿砚接应你的事,才把你给逼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你这一回来,带给我的却是……」 杨子容一怔,所以方燁是这么告诉她的。他也没说破,只无奈一笑,「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对你来说,就是个不堪回首的往事,人生的污点。我很抱歉我是这样的存在,但从今以后,你就不必再受我拖累,可以好好过正常的生活……」 「子容,」她打断他,「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这样想。」 杨子容不由愕然,霎时间五味杂陈,也说不出是愧疚、感动或是难堪。「你应该恨我的。」他喃喃说。 「如果可以我会的。」孙瑞涵说。 谈话已近尾声。也是他们的尾声。杨子容起身时说:「祝福你。我是真心的。」 孙瑞涵「嗯」一声,低声说:「如果……」 杨子容正要离开,听到她说话又驻了足,「什么?」 「没什么,」她说,「再见,子容。」 「再见,瑞涵。」他微微一笑,便没再回头。 『如果你有那么点回心转意的可能,再回家来──』 这句话她是没说出口了。说出口也只是自取其辱吧,她想。 【第四章】07. 桃花又开 秋冬之际,钟月接到了汪新的通知,说他从巡官升职为警务员,还调来台北做市中心的派出所所长。 「真有缘耶,竟然跟随你脚步来到台北,」电话中他的嗓音还是一样豪迈,「有空来所里坐坐,我请你吃个便饭。」 「恭喜高升,」钟月笑说,「再不久大概就要叫你一声分局长了。」 「哪那么夸张!」汪新哈哈大笑。 见面时钟月大吃一惊。汪新整个人瘦一大圈,身上的赘肉全不见了,害她差点认不出。幸好还有那颗招牌平头,和响彻云霄的笑声,而不致无法辨识。 「嘿!美女记者,越来越漂亮啦。」汪新热烈招呼。 「你是怎么啦?是台北太忙碌,催得人憔悴吗?」钟月愣笑着。 「体检发现血压和血脂过高,吓傻了,终于顿悟非减肥不可。这阵子可辛苦了,三餐只能吃草,还得每天跑他个一、两公里……」 谈笑之间还是有中部来的警察特有的乡土味,一开口就透露了与台北警察的差异。一踏进派出所,柜台值勤的警员有种礼貌的疏离,所内氛围严肃紧凑,与钟月先前在彰化碰到的警察单位很是不同。 「怎会调得这么远?」钟月好奇问。汪新老家也在彰化,又未婚,想不到有何理由会大老远调来台北。 「刑事待久了,突然又有点想回第一线。刚好台北缺所长职,心血来潮就来了。」随性得让钟月分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 「该不会其实是要到陌生环境,为了给人第一印象好,才这么认真减重的吧?」 「怎么可能!只有你们女生才会这样想。」 一场会面让钟月心情轻松许多,几乎像是有了个朋友。或许原因是汪新已不属于她工作中的元素。过去在地方跑警政,认识的警察都自动被她涵括在公事的范围里头,即便有交情,相处时总还是掺杂几分压力的。 那之后汪新时不时找她,她大多时候抽不出身;但若可以,也乐于拨空和他吃顿饭。渐渐地他的邀约变多,也不再限于吃饭泡茶,还延伸至郊游踏青、逛水族馆等等;然而这类行程,钟月没一次答应。他也不因此受挫,下一次放假时还是精神抖擞地找她。 他的意思钟月多少也是知道的,只是她近来不大有心情去应付这类的事,而刻意地保持了些距离。 十二月的一个寒流天,钟月无意间撞见一场飞车抢案。 事情发生得很快。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她在路边滑着手机等公车,站牌旁只有她一个人。一阵剧烈的咳嗽引得她抬起头来,见到一名老嫗正佝着背脊从前方走过,一边咳得像是快要断气。忽然间咻地一响,一个庞大的物体瞬即闪过;紧接着是一声尖叫,伴随着老嫗扑倒在地的肉体撞击声和喀剌响的恐怖碎裂声,定睛一看竟是一台机车骑士扯着老嫗的侧背包,将她在地上拖行了好几公尺才将侧背包与人分离,然后扬长而去。 钟月大惊失色,儘管跑过许多社会案件,却从来不曾亲眼目睹这种场面。她手忙脚乱地拨打一一九和一一〇,奔向前查看老嫗的状况,却见她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沿路斑斑血跡,煞是惊悚。 后来她进了派出所以目击者身分做笔录。这里刚好是汪新所属派出所的辖区,他隔着所长办公室的窗玻璃望见钟月,就急急忙忙出来查看。然而只得暇关切了几句,就跑去和同仁面色凝重地讨论这起抢案。从他们对话中,钟月得知受害者的情况不甚乐观,送医后仍是昏迷状态。 钟月心头沉甸甸的,今晚看见的画面像鬼影似地在她脑中悠悠晃晃,犹有馀悸。 翌日她与汪新吃晚饭,便顺道关心那老嫗的状况,以及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汪新重重一叹说:「人是醒了,但还在加护病房观察。身上骨头断了十几根,还有内出血,年纪又大,以后要行动自如,恐怕很有困难。 「结果你可知道,这被害人竟然是某市议员的姑姑──这几天所里的关切电话接到手软。至于抢犯倒是已经掌握线索,大概很快就可以破案了。」 汪新语调无奈,又说起调来台北后大小案件连绵不绝,都会区人口多且复杂,民情也与乡下迥异,每天事情都处理不完,直到最近才渐渐适应。 「我真佩服你。我来台北的时间比你长了许多,却一直还没习惯。」钟月说。 「你心里对这环境还是太抗拒了。其实既来之则安之,你只要敞开心胸去面对,就会好转的。」 钟月笑笑不语,这种事总是说得比做得容易。 不出两天这起抢案就破了。从监视器掌握歹徒行踪后,汪新亲自随着所内员警一同出击,在一间地下赌场逮到人。各家媒体大肆报导此案,钟月在电视上看到了,不免多少有一丝庆幸,自己现在已不必跑这类新闻。 「你看,兵来将挡,你只要有心,事情都能做得好的。」事后汪新这般对钟月说。 他时常这样鼓励她。刚开始她对于这像老大哥似的亲切关怀颇为感动;但次数多了之后,却开始有几分厌倦。好像她是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柔弱女子,她那些纠结和压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却竟连这些都无力承受。 只是理智仍强迫她告诉自己,应该多和这样抗压力强、想法直接的人在一起,以免老是让自己缠入千愁万绪的死结里。 那天饭后汪新载钟月回家时,他们又聊到这个话题。钟月笑笑地说:「或许,你歷练比我长,很多事情可以看开些。」 「这可不见得,」汪新哈哈大笑,「这种事情未必与年纪有关。」 「我想……也是一部份的原因吧。」钟月抿嘴一笑。 「那谈恋爱与年纪有关吗?」话锋陡转。 钟月一愣,「这当然是见仁见智。」她闪躲地说。 「那如果是你,」他倚着方向盘,「会介意比你大十岁的男人吗?」 来了。还如此开门见山,钟月不由措手不及。 「……如果真的喜欢,年纪也是没什么。」她有种不老实就会浑身不自在的毛病。 「其实我调来台北是为了你,」汪新说,其实她也隐约猜到,「警察到我这年纪还没娶妻生子的人很少见了。我一个人也没什么牵掛,说来就来,新环境也没什么不能适应的。」 钟月惶惶不安,「你这样说,我……」 「你不用有压力,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不必因此觉得就必须回馈我什么。一切遵照你的内心就行了。」 钟月一时舌头打结,想说话却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瞟向他热切望着自己的眼神,她心底好像有一块悄悄变质。原本将他视作好友的心情,是被投掷了石子的波面,开始歪曲成不同的形貌。 「你说你工作压力大;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如果和我在一起,你就算不想上班也行,我绝对养得起你,大可放心。」汪新又说。 钟月脸红到了耳根。被一个男人当面说这种话,还是头一遭;虽觉肉麻,心里却是暖的。 「呃……谢谢你,」她结巴道,「可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 「没关係,」汪新爽快地说,「我可以慢慢等,等你想清楚再给我答案。只要你日后不要拒绝跟我来往就好了。」 「那倒不会……」 「那我就放心了!」汪新笑说。直到将钟月送达目的地前,便没再提此事。 那晚回去后,钟月心神不寧了好一阵子。客观来看,汪新除了年纪稍大了些,其实没什么缺点。性子爽朗好相处,歷练够且稳重,又是高阶警官,更好的是跟着他衣食无虞,或许真是个值得考虑的对象。 敢情他认真减肥也是为了来台北见她──钟月想着却自己啐了一口,这猜测未免也太自以为是。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这份念想的?钟月努力回溯着认识汪新的这几年。在彰化时她只觉着这警察为人热情,却没令人有其他异样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先前她已有男友?又或者当时他是有女友的状态?她其实不很清楚汪新的私生活。 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滑着脸书,右上角却突然跳出个通知:隔天是杨子容的生日──也就是平安夜。 她一怔,这人的脸书早就长满蜘蛛网积了厚厚一层灰了,演算法却依然每年尽责地替他提醒所有的亲友:他还在,请不要忘记他。 但横竖她从来不曾忘记他。她脑中的演算法已将他内化,不论阴晴,不分昼夜,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都冷不防地提醒她,她心里还住着这个男人。 继续试着跟汪新相处,她的感觉会有所改变吗?她不禁开始思考,也许她也该尝试给自己找个可以忘记杨子容那个王八蛋的方法。 【第四章】08. 恍若隔世 烟花三月,诚报财经组从司法线同仁那里接到了史上第一起民告官「滥权徵收」成功胜诉的案例;并强调这是第一手消息,其他媒体都还没拿到的,隔天就得立即发稿。依照莫非定律,这样的採访任务就是会落到钟月身上。 忐忑地点开司法线同事传来的资讯,果不其然原告姓名赫然写着「杨子容」三个字。 她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想。是该为他胜诉开心?为台湾的人权又往前迈进开心?还是先为自己担心近在眼前的尷尬处境就好? 只是她不能否认的是,和他相逢又别离之后倏忽十个月,终于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能和他联络,还是令她心跳加速的。 判决书上只有当事人地址,没有电话。她也没有他新的手机号码──儘管这种事只要一问白鸿砚就会知道,她却一直没有问。她所有的联络方式他都有,这段时间却始终没找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惦念着她,但该解决的事情尚未完结,因此还无法回来见她;另一种则是他早就没把她放在心上了。不论实情是哪一种,她都没有联络他的理由。 因此这次她决定也公事公办,採取一般接到司法线採访时的做法──直接杀到当事人住处去。 出门前她化了妆,涂上砖红色的唇膏;想想觉得太艳丽又抹掉,改成粉玫瑰色,才不致显得刻意装扮。衣服则选素净的针织罩衫和窄长裤,随性而不失优雅。 她等到晚上才出门,因为知道杨子容白天不会在家。背起电脑搭上捷运,却竟是越接近越情怯,心跳越来越快。许是尷尬吧,自己最怕的还是尷尬场景,她这么想着。 终于到了他家门口。她在天人交战下摁了门铃,心里希望他不在又渴望他在。站在那儿像是过了一世纪那么久,门霍地开了,吓了她一大跳──为何他没有先接听对讲机? 门后的男人在见到她的瞬间定格,耷拉的眼皮抬起,怔忡中却看不出情绪。 「你怎么来了?」他说。 「恭喜你胜诉──我是为这个来的,」她抢着把想好的台词急急吐出,「我可以访问你吗?」 男人的身影由她仓促第一眼中的一团模糊,渐渐尘埃落定。他穿着外出的衣服,眼神有些委靡,使得原本就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来更加愁苦:但即使是这样的面容,还是有他勾人的力道。 「我正要出门……好吧,」他顿了顿,「介意进来聊吗?」 钟月心头突地一跳,「如果你现在没空……」 「没关係,我的事不急。」 跟在他背后进门,感觉非常熟悉却恍如隔世。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他的居室──还是和十个月前一样没变,仅有那只夜蓝色的旧沙发稍微移动了位置。 她不禁想起以前的习惯动作:一走进这个空间,就马上扑进他怀里。 但她只是静静坐下来,靠在背垫上,这一刻感觉像回到家一样自然。 杨子容要给她倒水,她说不必了。让他这样服务好像她真成为陌生的客人似地;但其实他们该熟络也不是,该生疏也不是。 「你原本要去哪里?」她问。 「去找我的律师喝一杯,聊聊后续的一些处理。」 「你们约好了?这样爽约好吗?」 「刚传讯跟他说改明天了。你的採访比较急不是吗?明天就得写了?」 事实的确如此。但他为了她临时更改行程,却也不免令人有些遐想。 「好,那……」她打开电脑,「你能告诉我,打赢这场诉讼的心路歷程吗?还有曾经身为一个财经记者,你对赋税人权的观察是什么?这个案件又具有什么代表性……」 杨子容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认真的表情,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首先该强调的是行政救济程序的失灵,我做过财经记者,对这点再也清楚不过。能胜诉当然是雀跃的,我认为这个案件可算是个指标──虽然这样说可能听来有点厚脸皮──然而绕道採取刑事告诉,结案速度竟比行政诉讼还要快了十倍不止,又能有效还给税灾户清白,代表行政法院制度需要大幅检讨,政府也应该开始培养有赋税人权素养的行政法官……」 他娓娓道来,说得有条有理、切中肯綮,钟月几乎不需要再问什么,该访的重点就已行云流水记了下来。相较于平时採访对象太过囉唆、老是岔题;又或是语意不清、需要她一再追问的情况,实在轻松不少。 聊不过半小时,该访的就全都访完了。钟月吁一口气,笑说:「访问做过记者的人,果然省事!」 「那当然。擷取重点是记者的基本技能。」他笑。 她不由得忆起了自己还是菜鸟实习生的那段时光。那时她对他的干练也是崇拜十分;更不用说对她着意的照顾和倾囊相授…… 如今他竟然成为她的受访者,在他们这一连串的纠葛之后,显得特别诡异;这样的场面也不是当初所预料得到的。 「对了,这条新闻目前是诚报独家。后天见报以前,请不要透露给其他媒体。」钟月说。 「没问题。你要是还想访问我的律师,我可以给你他的电话,也替你先知会他一声。」 「啊,那太好了……」 钟月收起电脑、记下于瀚程的电话号码后,抬起头来与杨子容对了眼。该说的都说完了,两人坐在那里对望着,突然之间好像也没其他好交代的了。 「呃……谢谢你。」她无法忍受凝滞的沉默,突兀地说。 「小事,」他说,「见到你来很开心。」 然而从她进门到现在,都没见他流露显着的情绪。她怀疑这只是场面话。 霎时间她很想问,去年六月为什么他只留下一封讯息就扬长而去,连当面跟她好好说清楚的担当都没有。然而当时失去质问的机会,隔了这一大段空白,现在怎么提都不对劲。 「你的事,都搞定了吗?」她问。这话听来像是针对他那封讯息;却又像只是久违的寒暄。 「进展得比我想像的顺利,」他说,「胜诉后如释重负。债务还是个麻烦,但只要我没出什么大问题,十年二十年总是还得完。只不过……短期内是不用想买房置產什么的了。」他说得轻松,却别有一番涩然。他没提已经离婚,横竖钟月已从白鸿砚那里知道。 她手指抠着电脑包的纹路,忖度到底要到什么样的状态,才算符合他当时所说的「浴火重生」。难道得等十年、二十年,他的债都还完了、人也白发斑斑时才算吗? 『我只是好奇罢了。』她对自己说。『纵使到现在,这人身上都还是有诸多不稳定的因素……』 见他眼下一圈青,她想关心,话到口边却又打住,最后只说:「那……希望你一切顺利。」 「谢谢你。」 他似乎并没有主动要解释什么的意思。彼此之间横跨着一道两人都刻意忽视的鸿沟。钟月咬着下唇,「那我先走啦,今天打扰你了。」说着站了起来。 「别这样说。」他也起身相送。 她跨出两步后,他却在背后唤了声:「小月。」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剎那间那熟悉的亲切感好像又回来了。 「嗯?」她回头,看见他的双眸又再度明澈。 他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路上小心。」 「好。」突如其来地,一波如浪般的悲愤袭向她,胸腔为之一窒。她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第四章】09. 犹疑不定 过两天汪新找钟月出席警友联谊会的餐叙,她在餐厅的电视上看到了杨子容。 今天诚报有半版在报导这条新闻,头题以加粗的文字写着:「史上首宗!民告官滥权徵收胜诉」,主稿是司法组记者针对判决内容的描述,旁边附带一张纪事年表,以图解说明蔚晏遭到滥课的始末。接下来是几则配稿,其中一篇就是钟月对杨子容和于瀚程的访问,字字血泪,扣人心弦;这篇稿让钟月一早就接到报社主管的来电,对她大力讚赏。 随后便是各家电视台争相做专题式报导。其中甚至有好几台都找来白鸿砚,报导当初《尖端日报》那则「接应躲债好友」的花边新闻后续。 「……我一直都相信他可以度过难关,也相信凭他的才智和努力,可以给自己争回公道……」 白鸿砚在电视上这么说。是他一贯的风格。 餐桌上阵阵喧哗,大伙聊得不亦乐乎,钟月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萤幕中杨子容看起来和前天一样,明显带着倦容,可见日子依然过得辛苦──她一阵揪心,眼角不觉酸涩起来。 「嘿,小月!」汪新的呼唤拉回钟月的注意,「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警友会长洪锦釗洪大哥,一直以来都给我们警方提供很多的协助。」 「啊,洪大哥好……」钟月举杯朝坐在圆桌对面的洪锦釗敬酒。 「你好你好,昨天我才在想,我们汪所长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娶新娘,今天看到他带来个这么漂亮的小姐我就放心啦!」洪锦釗哈哈大笑,连带整桌都跟着起鬨。 「什么时候要请喝喜酒啦!记得要算我一份!」 「不用再等了,太晚生小孩也不好。」 「婚礼需要拍照的话记得跟我说,我表哥的儿子很会拍……」 钟月觉着浑身不自在。她跑地方时一向讨厌这种杯觥交错的场合,调来台北后因路线调性不同,应酬的机会大幅少了;没想到现在还是无可避免。她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一味掛着含蓄的笑,笑到后来脸皮都僵了。 「不要亏人家小姐啦,我们还没这打算。来来来,李兄我敬你一杯。」汪新打着圆场。 像这样的饭局,钟月能做的不过就是陪笑和偶尔的几句附和,参与话题什么的太耗脑力,往往吃了几口饭就满心地想逃跑。只可惜这种聚会往往不会太早结束;以往她还可藉故提早离席,但这次是陪汪新同来,就不便先走。 待她和汪新并肩走出海鲜餐厅时,已经是晚上接近十一点。此时还要和那些酒气薰天的警察、警友们在门口拉拉扯扯一番,方能正式散会。 「今天辛苦你了。」大概是看出钟月的勉强,回程时汪新说。这里离钟月住所不远,两人都喝了点酒,于是他打算先步行陪她回去再自己搭车回家。 「不会啦。」她说。 「不过……其实多学学和这些朋友应对,对你也好,你毕竟也不是刚出社会的小妹妹了……」 钟月步伐慢了下来,不发一语。汪新见状回头,「小月?怎么了?」 她最难忍受这种要她试图融入人群的要求,却不想发作,只淡淡说道:「没什么。」 「哎,你别怪我囉唆,我也是过来人。在这社会打滚,说话这种事也是一种生存技能。你也别有太大压力,就当作是学习。你过去这么会念书,学习能力想必也是很好的。」 过来人?汪新到底还是爽朗豪迈的性子,钟月不认为他能真的懂自己的感受。 「抱歉我比较没这方面的天分。以后这种场合,我恐怕无法太常陪你参加了。」 「小月,别这么排斥,其实熟了就好,就会发觉那些人也是好相处的。更何况建立人脉,对你各方面都会有很多帮助。」 「我没办法跟他们混熟的。我习惯不了。」她原想是汪新多次邀约这类饭局她都拒绝,这次是不忍再拂他的意,加上想回馈他一直以来对她的一番厚待,才会答应出席。然而现在听到他说这些话,加上察觉最近他越来越常以比她多十年的岁数和歷练,对她谆谆教诲,她不禁有些心懒。 汪新自有他滔滔的道理,一路走到钟月住处,她都任他说,没再多作回应。 『子容不会对我说这些。』深夜她梳洗完躺上床后,睁眼望着天花板心想。 『子容会理解我。子容会告诉我不需要勉强,只要做自己就好……』 『子容、子容……』 想着想着却是一阵烦躁和悵惘,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翌日下班前,汪新马上就打电话来,跟她陪不是。 「我昨天喝了酒,话多了些,没顾虑到你的感受──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这次约的是她很喜欢他却没什么兴趣的那间义式餐厅,显是想展现诚意。钟月答应了,将稿子收尾后便前去赴约。 汪新早笑吟吟在那里等她,穿得人模人样,丹寧外套和长裤,看起来好像年轻十岁;头发好像也抓过──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把小平头留长──和平时不修边幅的模样迥异。 「都说人年纪大了就爱碎念,你别见怪。」点完餐后汪新说。 「不用道歉这么多遍啦,这也没什么。」钟月说。 「那好,」汪新哈哈一笑,「其实今天找你,我有事要说。」 「什么事?」 「待会再告诉你,」他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席间他说了很多自己家里的事。他在铁的教育下长大,父亲很严厉,又是个大男人,对妻子和孩子都要求很多,一个不满意就会大发雷霆。而他母亲这辈子没出门工作过,一直操持家务,把家人服侍得稳稳妥妥;没有主见,更不敢违逆他父亲,长久下来养成畏畏缩缩的性格。从小他和兄弟姊妹都站在母亲那边,为她抱不平;最后还是母亲把几个衝动的小子拉回来。 一路听下来就像典型的传统家庭。他又说,像母亲这样传统坚毅的女性,虽然伟大,却承受太多太沉的枷锁…… 「因此我一直想,将来我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受一样的委屈,」他深吸一口气,「小月,你愿意成为那一个人吗?」 「什么?」钟月一时还没听明白。 「我说,」汪新字字犖犖地,「你愿意嫁给我吗,小月?」 听到这句话,钟月刚含到嘴里的一口汤,倏地吞了下去,烫得喉咙微微发疼,张着嘴往旁不断呵气。 「啊,我没有准备戒指什么的,我实在不擅长挑选这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再陪你一起去挑,选你喜欢的?」汪新又急急说道。 「呃,但……」钟月轻轻放下汤匙,一阵踟躕,「重点是……我们其实还不曾……」 「我知道,我们也许还不算正式交往;不过,这种事有时候也需要一股衝动,对吧?」 钟月整个脑子揪成一团,霎时间闪过七八种回覆,却好像每一种都不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也许你觉得我太唐突,但我其实想得很清楚了。我很喜欢你,也觉得你是合适的对象。我是个老粗,心思不够细腻;但只要你多点点我,我会愿意试着改。若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一定会对你好。」 信誓旦旦地,如此感人肺腑。儘管鸡皮疙瘩爬了满身,钟月仍不免动容。 如果今天坐在她面前、情意真挚对着她求婚的,不是汪新而是杨子容,那他会怎么说? 绝对不是像这样的吧? 才刚想到这点,钟月就急忙将此念头赶出脑海。这时候想那个令人火大的傢伙干什么? 然而三天前才又相逢的人,形象却是如此清晰,在她心田里四面八方的放映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他薄薄的唇和垂在眼前的发丝,还有那对透明得像能倒映所有人情世故的眼睛…… 继续留着这些影像其实无济于事。继续把他放在心上,无异是等着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她今年三十了,已经没有太多的青春能等待。那个男人一再闯入她的生命,一再搅乱她又一再辜负她;她若是还要对他寄託些什么,那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答应吧,答应他吧……』 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催促她。『答应汪新的求婚吧。』抬起眼皮时,见汪新正热切地看着她。 经过这柔肠百转的一念间,她终于默默作了决定。 【第四章】10. 前缘再续 那一夜钟月前脚刚走,杨子容就颓然坐倒在沙发上。白天判决确定,他和于瀚程才约好晚上讨论后续事项及对媒体发布消息的策略,却竟然还未跨出门就无预警被人拦截。 而且还是他始料未及的人。 不愧是诚报,掌握消息总是快别人一步。他暗暗想着。 见到钟月他就好像什么计画都顾不得了,没来得及和于瀚程讨论就擅自答应受访,也不管他事后肯定气得跳脚。 不该在这时候的。他没准备好在这时候见她…… 只是他曾经承诺自己要倾尽全力为这女人做他所能做的。于是他毫不保留,信手拈来,能说的全都告诉了她。 除了访问内容,他对她的生活没有一句过问──只怕万一问出口,就证实两个多月前他的猜测,那他可就没戏唱了。 那是在一月初的时候,白鸿砚找杨子容上酒吧,杨子容却说不想花这么多钱喝酒;白鸿砚要请客他坚不肯,于是最后决定约在热炒店,点两三盘小菜配啤酒。 两人坐在开放式店面的骑楼座位,东拉西扯的间聊。白鸿砚问起还有没有和孙瑞涵联络,杨子容说没有;然后下一秒,他就看到斜对街有两个人走过,而其中一个就是几乎天天縈绕在他心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钟月,身边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两人并肩而行,并没有靠得特别近或特别亲密,却让他整颗心在顷刻间揪成一团。 白鸿砚察觉他神情怪异,顺着他目光望去,也是微微一怔。 杨子容刚张开嘴,白鸿砚就抢先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替你打听。想知道你就自己去问她。」 杨子容一阵气馁,长长一叹,「你明知我现在不会去找她。」 「你就应该去,」白鸿砚一脸不以为然,「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龟龟毛毛的,一点都没长进。连我这旁观者都要看不下去。」 杨子容捏着压扁的啤酒空罐沉吟,「至少得等我这案子结束。」 「时间是不等人的,」白鸿砚目光锐利地打量他,「你想要再次错过?」 「若是这样,那就代表她终归不属于我。」 白鸿砚翻了一圈白眼,「你现在都离婚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总是想得太多,怕自己拖累人家。其实要不要和你在一起,决定权还是在她手上,你又何必替她掛虑?还是……」他顿了顿,「你怕的其实是被拒绝?」 杨子容不置可否,「嗤」一声又开了一罐,闷闷地继续灌酒;反正他的心事绝对逃不过这个多年好友的眼。 「你要是真心爱她,就为自己搏一回。我能说的也就这样了。」白鸿砚又说。 这段对话被两个红着脸、来跟白鸿砚要签名的年轻女孩打断。签完名还不够,还要拿出手机来合照。等到两个粉丝好不容易喜孜孜离开后,杨子容便问起白宜晴,引得白鸿砚开始天南地北聊着小女孩的日常琐事,没再追问杨子容关于钟月的事。 白鸿砚的话,杨子容并非没听进去。只是那天之后他夜夜翻来覆去,几番思量,总是难以下定决心。这阵子以来密集开庭,从法官的态度中,他和于瀚程都渐渐看到了一丝曙光:他们很有可能胜利。 他还不想以现在的状态去面对她。也许很快,他就可以再往前迈进一步。 三月十二,判决结果终于出炉:原告所提的事证俱足,税局刻意不计蔚晏销项而滥开税额的作为明显疏失,损害纳税义务人权益,判处退回所有溢徵税额,欧庆明等共四名经手的税务官员褫夺公权。 杨子容和于瀚程互望一眼,都忍不住嘴角上扬。杨子容目光随即转向欧庆明,欣赏他变成猪肝色的丑陋脸庞,并把这表情好好记在心里。 离开法庭时王映慈立刻衝过来,扯着杨子容和于瀚程又跳又叫,乐得像发疯似地。杨子容瞥眼见到欧庆明的身影从一旁走过,忍不住开口叫住他。 欧庆明冷冷地回头。「你得感谢我,」杨子容对他说,「趁你还在人间时给你机会偿还一些罪孽,免得将来到了地下才要还,那就难受了。」 欧庆明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发一语,转身快步走了。 「你又何必挑衅他?」于瀚程不以为然。 「就想出口恶气。况且,我说这些也是为他好。」杨子容笑得张扬。王映慈在一旁也大声附和。 午后晴空万里。杨子容想起了当年在诚报财经组,对他总是恶言相向、实则相当照顾部属的主管何蓓如;她也曾说过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不过她教训恶质官员用的是笔,杨子容用的则是血淋淋的切身经歷。 当天晚上,钟月就来敲他的门。 原本就已念兹在兹,更经不起一次具象化的衝击。一场访谈令他心神激盪,好几次他都想开口问她,那天和她走在一起的男人到底是谁?却又怕听到答案。况且他也不确定自己当下的状态,到底是否有资格问她了。 他是强行压抑之后,才得以将这些先搁在一旁,拿起电话找于瀚程讨论更迫在眉睫的事——他很清楚自己的新闻见报后,紧接着就是电视台和其他平面记者上门了。 两天后各家媒体直接杀到他上班的会计事务所。他跟执行长交代状况,对方显得比他还要兴奋:「没问题,没问题,就让他们来採访吧。这以后也可当作我们事务所对外介绍税务案件的经典判例……你真是我们所内的骄傲!」 杨子容没料到媒体竟然也把白鸿砚扯进来,看到电视上自己和白鸿砚相继出现,还是头一遭,感觉煞是奇特。 至于税局那边,报导皆指出欧庆明拒绝受访;主管机关则仅发新闻稿表示「非常遗憾」,就没有任一级的长官针对此事露面。 兵荒马乱的几天过去,媒体热度终于消退。他的下一件事,就是联络孙瑞涵,问她银行帐户,要让税款直接退回给她。 她在电话里幽幽地说:「那真是恭喜你。我看到新闻了,这段时间你的消息,我都只能从报导里得知……」 杨子容没理会她的调侃,只关心几句她的近况。 「你觉得──方燁是个怎样的人?」孙瑞涵忽问。 「方律师?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杨子容一怔。 「你就直说没关係。」孙瑞涵听出他语带迟疑。 「为何这么问?难道……他正在追求你?」他得先搞清楚状况再做评论。 「小菁只会一味说她这个老同学多优秀多有才华,关于他的为人根本讲不出什么重点。我想你观察力强,就问问看你。」 她对杨子容的问题含糊带过,他便有几分了然,笑说:「我见过方律师也才两面,问我怎么准?不过……一个人是不是真诚待人,你从和他的相处当中,就可以感受得到。」 「噢。」孙瑞涵只草草应声,就结束了这话题。 税款处理就绪,终于能多放下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 週六傍晚,杨子容出发前往钟月家附近的小餐馆──他们约好了见面。 这几日辗转反侧,犹豫不决;然而白鸿砚的话一直在他脑中重复播送,终于还是心怀忐忑地打了电话。听见是他,她虽有几分踌躇,却很快就答应邀约。 抵达目的地时,钟月早已在餐馆外等他,却不进去,说:「先陪我走走,饭晚点再吃可以吗?」 杨子容心想当下也不很饿,便答应了。 两人沿着人行道漫步,钟月默然无语,眉心紧紧锁着,妙目像两潭湖水,深不见底。 「你怎么了?有心事?」他看出来了,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在想今天交的那篇稿子,怕遗漏了些什么。话说……」她停顿一会,「你今天约我,我有些意外。」 「怎么说?」他笑问。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找我了。」 「我知道我的做法并不好,但……我先前给你的那封讯息,说的都是真的。」 他总算提了讯息的事。钟月转头瞅着他,却没说话。杨子容又说:「我也知道,这时候还来缠着你未免脸皮太厚;并且我自己的阻碍也并非完全清除了。只是,这段时间我确实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就如上回对你说的,这一切也有了很大的进展。因此今天我是带着诚意过来的……小月,」他顿了顿,「你会愿意和我重新开始吗?」 钟月在街角停下脚步,并未回应。杨子容紧握着藏在口袋中的双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良久,却是一声细长的叹息。 「子容,」她轻啟朱唇,声音很低,「我……我答应了别人的求婚。」 过了好半晌这资讯才传递至杨子容脑里。他睁大了双眼,霎时所有话语都哽在喉中,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四章】11. 闹剧一场 钟月将目光转向远方,像是不忍直视杨子容的表情,「他是我在彰化认识的警官,为了我特地调来台北,现在是大所的所长。人很稳重、随和,也对我很好……」 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令他痛楚难当,都像一根根的尖刺扎在他心上,他几乎想求她别再说下去了。 她却还是继续说了:「……不过是上个月的事,就在去採访你之后。我想现在我的状态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男人在身边,所以……」 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他心中的痛悔。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想,万一他在三个月前就听从白鸿砚的话去找她,是否如今情势就会不同? 然而大概也不会有所不同。她既与人订下婚约,就代表已和对方交往了一段时间;他早就迟了好几步。 杨子容勉强定了定神,「你的状态需要可靠的男人在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钟月唇角微微颤动,眼睫毛缓缓盖了下来,「如果我告诉你……去年六月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就……我就……怀了你的孩子呢?」 这一来更是五雷轰顶。「你……你说什么……?」他张大了嘴完全闔不拢。 她幽幽地说:「是个男孩……我一个人在台北很辛苦,这阵子还是妈妈特地北上来陪我带孩子,要不然真的撑不下去。去採访你那时候,我其实才刚请假回来而已。」 杨子容掐指算了算,倘若她是请两个月產假,代表一月时才刚生產;那么去年他们分开时,她就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只是不管怎么拚命回想,都不记得当时她的身体有任何异状。 「不可能……」他哑着嗓子说,「若是真的,你怎么没直接杀来我住处找我?当时我要是知道了,是不可能不对孩子负责,还坚持一走了之的。再说──怎么会连臭虫都不知道你有了孩子?」 钟月脸色一沉,「我就不想找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不行吗?我怎么知道你肯定会负责?你负得起吗?我寧可自己撑下去,也不想又一次被你拋弃!至于鸿砚哥哥……我告诉他干嘛?再让他传话给你吗?」 说到最后珠泪莹然,满腔气苦全写在脸上。 原来在她心里,他竟是如此不堪。他想解释,却觉得不管怎么讲都像在狡辩,于是只是涩然说:「那上次见面,怎么不告诉我?」 「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告诉你干什么?何况我也没看出你有试图关心我的样子。」 杨子容脑子一片混乱。他真的有个孩子?他从来不敢奢想,他和钟月若有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会是男孩或是女孩,会长得像他还是像她?一阵苦涩无比的甜蜜向他袭来,更掺杂着满溢的憎恨,恨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竟然能够坐享其成,把他的爱人和儿子都据为己有。这可是他折腾了好多年都没能得到的幸福。 「我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你怎能……怎能不告诉我?」他握紧的拳头颤抖得厉害。 「我现在不就告诉你了吗?」钟月冷冷地说。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能见见他吗?」 「那得让我考虑考虑。」声音里有种凄然。 杨子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就这么恨我?」 钟月不答,只是静静别过脸去。 杨子容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声里满是悽愴,拳头狠狠砸向路树,指节擦出一条条血痕。 钟月悄立一旁,见他疯狂的模样,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任泪痕默默爬了满脸。 这一来两人都没了胃口,约好的晚餐大概也只能这么散了。 良久,杨子容才终于冷静下来,低声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自己也是债务缠身,要怎么给孩子优渥的生活……对方既然是警官,又对你好,那也没什么好让人不放心的。」 钟月仍不敢正眼瞧他,自顾泣不成声。杨子容又说:「你也确实有理由恨我。连我都恨自己,竟然再一次错过你。」顿了一顿,「你好好保重。如果……等你愿意让我见孩子了,请务必联络我。」语毕踉蹌着脚步,渐渐走远。 他说不出祝福,更道不了恭喜,所有相关的一切字眼都是虚情假意。 週日杨子容买醉了一整天。包括白鸿砚在内,他什么人都不想找,只把自己关在房里,从早到晚越喝越兇。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一错再错的自己,也不知道往后该靠什么信念支撑自己走下去。 最恼人的是即使在这么颓败的时刻,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尽情放纵,因为隔日一睁开眼,又是一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循环。然转念一想,其实他还要这么拚命赚钱做什么呢?他早就失去一切,就算债务在一夕之间通通消失,他的人生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行尸走肉的三天过去,他忽然接到了孙瑞涵的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他原以为是来问税款的事;不料一接听,却是浓重的鼻音:「子容,你能回来陪我两天吗?」 杨子容一愕,这要求还真是意想不到,他差点以为孙瑞涵也和他一样宿醉。「你怎么了?」 「我以为……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放下你,重新开始,结果这一切根本只是一场闹剧。」紧接着一阵痛哭流涕。 「瑞涵,你先冷静……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方燁那个男人……根本是个欺骗感情的骗子……」 「方燁?他做了什么?」他讶异道,忙着先安抚她,却觉得可笑至极。说到感情这种事,明明他自己也同是天涯沦落人。 孙瑞涵总算能好好说话后,便道出经过:几个月来方燁对她展开攻势,对她的热情比她离婚前更加明目张胆,高档餐厅吃饭、温情接送和相偕出游一样也没少,却迟迟未曾开口要求和她交往。她以为他是在展现绅士风范,然而一拖再拖,她终于忍耐不住;两天前他们在山上看夜景时,便开口问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他一听却露出曖昧的微笑,眼中闪动着胜利的光彩。 「我就不信我会输给杨子容那个窝囊废,」方燁掩不住得意地说,「当年你拒绝与我的相亲,也想过你有一天会后悔吗?」 孙瑞涵一呆,「我拒绝过你的相亲?」 方燁闻言,脸色一变,「你连这都忘了?」 「我的确不记得。我只知道有一段时间,我爸妈天天介绍我相亲对象。资料我看是看了,却没一个认真看进去,因为当时我对这方面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你看了我的照片和资歷,也没动心吗?」方燁突然暴怒,攫住她的肩膀摇晃,吓得她瞬间傻了。 孙瑞涵努力回想,当初那些相亲对象里面似乎的确有在做律师的,却怎么也记不起方燁的名字。 「抱歉,我……我真的没仔细看……」看到方燁狰狞的脸孔,孙瑞涵不由心惊胆战。 突然他双手一甩,放开了她;孙瑞涵重心不稳,尖叫一声,立时扶住一旁的栏杆才没摔跌。 方燁「呸」一声,「你无视我的资料就罢了;然而当年赖怡菁带你出席朋友的ktv聚会,你也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聚会?」孙瑞涵皱着眉头,在脑海中梭巡记忆──许多年前赖怡菁是曾经带她去唱歌,就那么唯一一次;出席的是她的同学、同事、同学的同学等一大批乱七八糟的人,整个场面闹哄哄的,过了这么久她根本不记得那次聚会上到底有什么人。 「她还有介绍我给你认识,那是在她跟我要相亲资料前不久的事,」方燁声音又大起来,「你对我的条件视若无睹,却对杨子容那傢伙这么眷恋不捨,到底是为什么?」 孙瑞涵还未反应过来,方燁又说:「这可是我第一次被相亲对象拒绝,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不过好在,今天我总算是证明了,纯粹是你这女人脑子有问题,才会对一个欠债跑路的窝囊废这么执着!」他疯狂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盪着,久久不绝。 孙瑞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想到底是谁的脑子有问题。 「这两三年以来,你这么煞费苦心地帮助我、接近我,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杨子容?」她呆然问道。 「要不你以为呢?」方燁阴惻惻的,「我真的煞到你这个傻女人了吗?」 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虽早猜测杨子容有可能遭受冤税,却从没告诉她,让她将错就错,从此认定丈夫真是欠税大户;却未料到杨子容竟能靠刑事诉讼翻身。他想尽办法透过警方人脉查出躲债中的杨子容下落,并爆料给媒体,就想报復这个「怎么可能赢过自己」的男人。终于杨子容被逼出面、和孙瑞涵离婚,他总算达到目的。 方燁越说越是咬牙切齿。成功引孙瑞涵上鉤后,他总算不必再偽装;所有亲切和热情的外皮,霎时间全都卸得乾乾净净。 「你……你疯了。」孙瑞涵猛然转身,立刻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却被方燁拽住手腕,吓得她惊恐大叫。 「你不求我跟你交往?」方燁咧着嘴笑,一张脸在月光下越凑越近,气息喷到了她脸上。 「放开我!」孙瑞涵手用力一甩,挣脱方燁的箝制,慌慌张张就往山下跑去,没命似地跑,直到确定方燁没有追过来,才赶紧打电话叫计程车。 【第四章】12. 最后一次 「这人有病吧?」杨子容听完叙述,吃惊不已。 「那之后他就再没联络我了,我……我也不敢再找他。」孙瑞涵说着仍心有馀悸。 「不联络最好,这种神经病还是离远点。他知道你家在哪里,最好还是去换个门锁。」 「别担心,他不会跟踪我。已经过好几天了,我没发现异状。」孙瑞涵擤了擤鼻子,「子容……你……你不能回来几天吗?真的只要几天就好……」 「我工作走不开,」杨子容犹疑道,「况且,恐怕也不合适。你如果晚上会害怕,就听听音乐,或是找小菁来家里住几天……」 「我不是害怕。我不认为方燁还会来纠缠我,」她驀地又哽咽,「他的目的早就达到了,早就对我不屑一顾,怎么还会来找我?我是觉得……觉得我做人到底有多失败,我是不是永远吸引不到愿意真心对待我的人?」 杨子容不由一阵难受。他知道她是用尽力气才问出这句话。跌落谷底的寂寞和懊丧终于使她溃堤,才会在夜阑人静时打电话来对前夫倾诉──儘管她选择的对象根本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瑞涵,」他柔声劝慰,「你只是需要时间,找到一个真正懂你的人。」 「去哪找?子容……你告诉我,到底要去哪找?」她哭道。 杨子容答不出来,只能幽幽叹息。 最后他仍未答应孙瑞涵下新竹陪她的要求。她的人生,他其实插不了手也不宜插手。一路上彼此都曾错得离谱,也了结了一段缘分;而通往未知的途径,终究只能各自天涯,各自努力。 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一直在杨子容心里繚绕着,夜夜难安。 钟月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画面,更像是日以继夜不断轮播的慢动作影片,每一幕都令他心如刀绞。 然而几天过去,紊乱的思绪逐渐梳理过后,他开始隐约察觉不对劲。 她再怎么气他,都不可能独自面对突然怀孕的衝击。除非当时她身边还有别人。但那段时间她只要有空间,几乎都和他在一起;若要刻意隐瞒,凭她的个性绝对做不来。 他心念一动,立即打开电脑,在诚报新闻网中搜寻钟月的名字。发现今年一到三月,站上还是持续有她写的新闻;再查一月以前的时间,她的报导几乎没间断过。 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吁了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没请过產假。她根本没有怀孕。 但她为何要骗他?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渐渐沉了下来。儘管她并没有真的怀了他的孩子,她准备结婚的事也未必是假的;毕竟他是亲眼见过她和别的男人走在一块。再退一步想,即便这些全都是她信口编造,目的无非只是想让他死心,想要报復他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背离。她一直都没有原谅过他。不管她檯面上的理由是什么,结论都只有一个:她拒绝了他。 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们不曾再相逢,他就不会有失而復得却又再度失去的痛悔。 剎那间,他好想回到那一年。回到那一年,他不会假白鸿砚的名写信给她;他会当面走向她,好好对她介绍他自己。回到那一年,他不会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不会在乎自己是什么替身。回到那一年,他不会轻易疏远她,不会错过与她重修旧好的时机…… 回到那一年,她会挽着他的手臂,与他漫步在月色下,走上那名为永恆的道路。也许这样一来,现在的她就真的有一个他的孩子,而他们正一起坐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 最近见到的生分疏离的她、去年与他重拾旧情的她、六年前那个青涩靦腆的她、甚至是十多年前那个稚嫩且胆怯的小女孩,所有的一顰一笑,都在此刻变得清晰无比。儘管相聚的时间如斯短暂,他却清楚关于她的一切。比如她看似文弱,採访时却很能衝锋陷阵;比如她工作起来可以一整天不吃东西,但一吃起来食量又大得惊人;比如她在人前含蓄拘谨,但放松的时候其实很爱说话且笑声清亮;比如她睡觉时喜欢把手放在胸前;比如她做爱时不爱说话……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她;也找不出另一个人,能比他更爱她。 若白鸿砚知道了他们现在的情形,会说些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把他碎念到臭头,然后叫他立刻滚去她面前下跪道歉,苦苦挽回。 「还有要留意一点:遇到好的缘分时,好好把握。」突然之间,那郑老师的话又浮现在耳边。去年一时兴起去算了命后,生活依旧忙乱,便将那些话都搁在一边;直到现在才终于再度想起。 他霍地站起。脑中一股强烈的念头,敦促着他必须做些什么──错过这一次,怕是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啪」一声闔上电脑,抓起钥匙就衝出了门。 【第四章】13. 奋力一搏 夜色如水,剥皮寮的红砖屋笼罩春雾氤氳,衬着在街头狂奔的人影,苍苍凉凉,有孤独的急促。 从捷运站一路奔到钟月住处门口,杨子容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他伸指想摁门铃,却突然停住动作──万一那男人现在正在她家里怎么办?万一一开门见到的是如此尷尬场面…… 然而仅犹豫了一秒,就瞬即拋开顾虑。就算如此,他也要好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样子;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让他栽了个这么大的觔斗。于是他果决地按了下去。 「喂?」对讲机接听了,是钟月的声音。 「小月,是我子容,」杨子容喘着气,「你能见见我吗?」 那边沉默了两三秒,「等等。」 掛断后等了五分鐘,才听见门后窸窣,「嘰」一声门开了,钟月披垂着黑缎般的长发站在那儿,一身轻薄的雾黑长睡裙,外头披着罩衫,裹着的是令他魂牵梦縈的娇弱身躯。 「干嘛?」她淡然说。 「我上了你的当。你根本没有孩子。」杨子容劈头就说。 钟月紧抿着唇,没有回应。 「都怪我当下关心则乱,便无法思考了。你为何要编故事骗我?」他又说。 她眨着明亮的大眼,微微冷笑,「就想吓吓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你被求婚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但你……你真的爱他吗?」 「你凭什么质疑我这一点?」 「因为你分明心里还有我。」他急切地望入她的眼睛。 如他所预期的,她移开了目光。「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若非如此,何以你还会为我落泪?」 「你还有脸问这句话?」她怒道,「我不能为自己受到的待遇难过不平吗?」 「你当然可以,你还很有资格,」杨子容缓缓说道,「但是你骗不了你自己,也骗不了我……」 「杨子容,」钟月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为了你而哭,你很开心、很得意是吗?这几天你想到这件事,都在哈哈大笑,所以今天特地跑来羞辱我吗?」 杨子容不禁愕然,「你会为我哭,我只有感动,怎么可能会笑?又怎么可能会拿这个来羞辱你?我在你的心目中,竟然是这个样子?」 钟月一时无语,轻轻一叹,半晌才说:「你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了。」 杨子容一阵激动,忍不住双手握住她肩膀,「小月,如果你心里对我还有那么点记掛,就请你再想一想,好不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对你的心,其实从来没有变过。也许这话听来很没说服力,但……如果你能了解……我希望你能了解……」 说着说着,竟不自觉地哽咽,「……我也知道,我还负债。但我始终很拚命要解决这件事,这一点我问心无愧。这些我都会独力承受,绝对不会为你带来任何负担。我会倾尽全力,给你最好的生活,并且永远不会再弃你而去……」 这些话已在他心里模拟了千百遍,真的说出口时方知肝肠寸断。这瞬间他真觉得搞不懂自己,为何非得到了这种时候,才会知道要不顾一切。 钟月只是静静听着,秀眉微蹙,侧头沉思。半晌,杨子容才又说:「小月……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取消婚约吗?」 「婚约不能取消……」她终于开了口,却是一盆冷水对他当头浇下。 霎时间,舌尖彷彿能尝到鲜活的苦涩,往喉咙里、胸臆里张狂蔓延。他放开手后退一步,艰难地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她却又说了:「……因为,我没答应。」 杨子容一呆,「什么?」 「求婚的事是真的,对方也的确是个警官没错。不过,我拒绝了。」她嘴角微微上勾,似嗔似笑。 「但你……你……」他结巴起来,「你和他……交往……」 「没有交往过。他是有那个意思,我原想相处看看也没什么损失;只是,他终究不是我会喜欢上的人。」钟月悠悠一叹,「我和你不同。我没办法和不爱的人结婚。」 猛遭一阵酸溜溜的挖苦,杨子容却毫不在意,「那么你会喜欢上的,是什么样的人?」 钟月恼恨地瞪他一眼,「我才不想告诉你。告诉你了,又得看你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杨子容瞅着她,月光掩映下的脸蛋清甜可人,眉毛弯弯,眼角带笑,说不出的醉人心脾。 他不由忘形,张臂紧紧抱住了她。她颈后皂香清幽,身子是暖玉,如今总算踏踏实实地在他的怀里了。 「我怎么敢得意?好不容易才能走到今天,我感激都来不及了。」他把脸埋在她秀发里,声音很轻很轻。 「就是不能让你太称心如意。我可不是任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她忿忿说,狠狠搥了他一拳。 「当然不是,绝对不是,」杨子容不避不让,痛得弯下腰,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不过,倘若我对你说的话信以为真,就因此没再来找你了,那该怎么办?」 「那就是你的损失,不是我的。」她哼一声。 「这倒是一点都没错。」街道上仍有零星路人,他却不管不顾,低下头深深吻上她的唇。 这是他们睽违已久的纯粹的吻,这滋味比过去任一个吻都还要适意且坦然。歷经这一路曲折,终于可以不必再迂回绕行,而直直通往彼此。 「我爱你。」良久,杨子容才低声说。 「你爱了我多久?」 「肯定比你爱我还要久。」他抚着她的秀发,舒心地笑着。 「不要脸。我有说爱你吗?」 「那你爱我吗?」 「我气可还没消。等到哪天我真的原谅你了,再回答你。」 「好,那我就等,」他爽快地说,「等你一辈子我都甘愿。」 钟月睨着他,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 「你怎么了?」杨子容忙问,伸指轻轻替她拭去泪水。 「子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指的是?」 「你真的一直爱着我,往后也还是会一直爱我,不再离我而去吗?」 杨子容凝视着她水汪汪的大眼,一字一句,认真无比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从那一年开始和你通信,我就爱上你了,一直爱着你到现在;往后也还是会只爱你一个人,再也不离开你……」 他从未将承诺说得如此坚定,只因过去他所能承诺的太虚无縹緲。然而现在他已没有丝毫悬念。他爱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从今而后再也不会有任何险阻──他也不容许任何险阻──能将他们分开。 「那么你呢?」他又说。 「我什么?」 「你也会愿意在往后的日子与我相伴,直到永远吗?」他微笑,「这一次,我必须当着你面,亲自问你。」 钟月不禁破涕为笑,又搥了他一记。片刻,才柔柔婉婉地开口:「……我愿意。」 然后他们再度相拥。那一夜月镜高掛,圆满无缺,两人站立的一方寸土,就是他们的天地── 【第四章】14. 春意无限 「小月,你好久没来所里泡茶啦!」端午过后,钟月接到了汪新的电话。 「啊,所长……」海风吹得钟月的长发啪搭啪搭响,她得用力大喊才能盖过风声,「最近太忙了,我改天──」 「你不用因为拒绝过我就觉得尷尬,」汪新嗓门大到连一旁的杨子容都听得见,「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还是朋友!」 「是……不是啦,是真的最近比较没空,有时间一定过去……」身边两道锐利的目光朝她射来,「那个……谢谢你的邀约,再见。」 掛掉电话后,杨子容淡淡地说:「人家对你好得很啊。」 「怎么样,吃醋了吗?还是在羡慕?」钟月笑謔着说。 「都没有……」杨子容出其不意地一把攫住她,吓得她叫出声来,「你爱跟谁泡茶就跟谁去,反正最终还是逃不出我的掌心。」 「放开我,」钟月扭着身子挣脱,在海潮反射的阳光下笑得灿亮动人,赤着的双足在沙滩上又拖出脚印一串,「你要是哪天又惹毛我,看看我是不是就会逃出去。」 杨子容嘿嘿一笑,伸手揽住她肩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 他们沿着万里海岸线,往夕阳的方向走,最后停留在那座最大的岩石旁,倚在上头听着浪花声。钟月发丝乱舞,杨子容便伸手替她梳理打结纠缠的头发,欣赏她掛着浅笑的脸庞和白净的锁骨。有这样的人儿在这样的景致里面,就是他的一念天堂。 「谢谢你,小月,」他情不自禁说。 「谢我什么?」她转头看他。 「谢谢你,还愿意回来我身边。」 「知道就好。」她笑着,半晌又说:「其实我差点就再也不想理你。」 「那怎么又决定理我了?」 「我思考过,」她眺望着海平线,眼中映画着波光粼粼,「我知道你小时候的事,知道你总是好强,也知道你心里的过不去。我还知道你更重感情,虽然将阿姨过世的伤痛压抑下来,但她的遗愿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替她达成梦想,也为了证明你能不辜负她的期待,你连自尊都可以拋开。凭你的个性,这个决定其实比谁都挣扎。你也是个矛盾的人…… 「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心里的伤,从来不曾好过。不管是当年,或是现在,你的苦我都不是那么明白,但我仍然尝试去了解…… 「你曾经是难得了解我的人,也陪伴我度过一段晦暗时光。因此,我也希望有所回报吧。」 杨子容轻轻握住她手,望着她的目光无尽温柔,「说到底,不过就是我这人太彆扭、太任性。我原不奢望有谁能够谅解,也没人有义务懂我。但如果你能懂……」他叹了口气,叹息声中却满是平静的喜悦,「……那就太好了。」 「那你拿什么报答我?」钟月眨眨眼。 「我没有什么好报答的,真要的话……」杨子容唇角上扬,「我就只好以身相许了。」 钟月白了他一眼,「以为我好稀罕吗?」 「你不稀罕,别人却稀罕得不得了。」 「谁?」钟月跳起来,伸手去掐他脖子,却被他笑着挡开了,「你给我说清楚!」 「你别紧张,我说的是臭虫那傢伙,」杨子容捉住她努力不懈的双手,两人一番纠缠,腿上身上都溅满了沙,「这些年他一直巴望着我能和你重修旧好。我看他大概是太爱我了,无奈自己已婚,只好把期待放在你身上。这就是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心态……」 钟月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嘛,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们想起不久前到白鸿砚家里玩小孩;见到两人睽违多年后终于又相偕出现在他面前,白鸿砚从头到尾都笑逐顏开,差点没把他俩人都抱起来转一圈。 「看起来简直比我们自己还开心。」钟月打趣说。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当下白鸿砚还说,他们的婚礼,务必要请他担任主持。他要上台爆料新郎新娘是如何一路七弯八拐,才走到今天。 「我是离过婚的人,大概不会再大张旗鼓办什么婚礼了。」杨子容苦笑。 「那怎么行?岂不委屈了小月?」白鸿砚瞪他。 「他委屈我的也不只这一桩。婚礼这种事根本微不足道了。」钟月说。 「说得也是。最重要的还是往后的日子。他若是没有为你做牛做马,把你当女王来服侍,尽管来找我,我替你出气。」白鸿砚说。 「那是一定的。到时你可不能护短。」钟月说。 杨子容双手一摊,「我今天就专做你们两位的箭靶。没关係,我全都受了。」 程婕在一旁抿着嘴笑,看好戏似地;一边忙着将昨天做好的蛋塔放进炉子里烤。 白鸿砚则亲自做了一道猪脚麵线,说要给杨子容接风洗尘,却遭一番白眼:「我不是刚出狱好吗?」 「结束躲债和官司,又抱得美人归,不就等于是重见天日吗?」白鸿砚笑说。 杨子容秀了一手在质咖啡学会的拉花技巧,给每个人都泡了一杯漂浮着浓郁奶泡的甘醇咖啡。白宜晴看到杯中可爱的兔子图案,嚷着要喝。白鸿砚正想开口,说小孩子不能喝;程婕却笑着让她啜了一口。下一秒,白宜晴便吐了出来,深褐色的咖啡洒了满襟,直哭道要喝果汁。眾人见状尽皆大笑。 那天在白鸿砚家里待了一整个下午,直到晚餐结束。几个人嘻嘻哈哈有聊不完的话,杨子容只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冬天时他们尚未结婚,倒是先去参加了翁可歆的婚宴。 新郎是她店里的常客,一个年轻的公务员,脸皮白净,身高膀宽,还算是一表人才。 「只是,我以为以你的眼光,会挑一个更有权有势的男人。」到新娘房里探视时,杨子容笑说。 翁可歆眨着浓密的睫毛,瞪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现实吗?若真是如此,当初我就……」 我就不会看上你。这话她没说出口,这场合毕竟不合适。 「我只是想,你这次应该学乖了点。」杨子容顿了顿,「不过新郎很帅,跟你倒是般配。」 「后悔了吗?」翁可歆得意洋洋地在原地转一圈,展示身上闪闪发光的白纱,悄声说着,「是不是好后悔没有娶到我这么美艳动人的新娘?」 「这个问题我倒没有想过,」杨子容扯了扯嘴角,「但我不认为我的新娘,美艳程度就会输给了你。」 翁可歆蛾眉一竖,差点没抓起捧花就往他的脸砸下去,佯嗔:「你这不识好歹的傢伙,快给我滚出去!」 杨子容笑着离开新娘房,回到宴会厅去找钟月。他原想介绍她给翁可歆认识,她却彆扭不想,说在座位上等他就好。 新人进场时,看着照耀在翁可歆身上美轮美奐的灯光,和她脸上娇媚的笑靨,杨子容嘴角浮起了微笑。钟月见状捏了他一下:「看着别的女人笑得这么温柔,是什么居心?」 「她毕竟也算是我的恩人,看到她幸福我当然开心。」 「是吗?不是因为你欠的感情债总算少了一笔,所以如释重负?」 「倒不至于。我知道,她没有我肯定还是能过得很好。」 「那如果……是你的前妻呢?」 杨子容轻叹,「她也会好好的。我相信她也可以。」 这场婚宴办得有声有色,有华丽的升降舞台、质感细緻的影片、精心安排的乐团演奏和互动节目,全然是翁可歆喜欢的风格;连钟月也看得起劲。杨子容不禁频频瞟向她酡红的脸蛋和带着浅笑的唇角,心里想着这样的婚宴,也会是她所嚮往的吗? 散会以后,钟月提议到新店溪堤防走走,杨子容答应了。 几天前寒流刚过,河畔清风徐来,气温和煦,是适合散步的午后。杨子容间聊提及翁可歆之所以急着办婚礼,是因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钟月惊讶地看他一眼,「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宴席上还有其他宾客,就不方便说。」 刷啦振翅声响,几隻飞鸟划过天际;钟月的视线随着着羽翼,一路延伸至阳光桥头。「你结婚的那几年,都没有孩子,是因为不想要吗?」她轻轻问。 「我的确是不曾想和瑞涵有个孩子。或许打一开始我心底就是不踏实的,在潜意识里,就不看好自己能与她长久走下去,」杨子容悠悠望着远方,「多了一个孩子,就是让她多一个沉重的负担。」 「那么现在,你会想要吗?」钟月瞅着他。 杨子容微微一笑,「都好。随缘。」 他指尖轻柔地抚过她肌理晶莹的脸颊,经过她的眼角眉梢时,望见两潭湖水中,无限春意已早一步悄悄来临。 〈全文完。下一回后记〉 后记 《月下西楼》完结的同时,也正在跟某平台进行《月色同行》、《月下西楼》的签约。作者本人对《月下》的喜爱程度,是远大于《月色》的;直到《月色》终于完成了第三次改版,心中才终于稍稍踏实了些。 这两部作品的写作方式和剧情调性颇为不同,但我想共同点都是对人物内心的纠葛颇为着墨。在许多故事中,不乏阻挠主角的「外力」;但在这两个故事里,对人物本身阻力最大的,却都是自己的内心。也许人间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左右命运最多的,终归是自己。 《月色》和《月下》都有一点点真实故事的底,但整个剧情的主体,还是作者的虚构和揣摩。故事主人翁从上集的女孩,到下集的男孩,这一路经歷了种种阴错阳差和痛心遗憾,也是学习面对自己的成长之旅。《月色》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到了《月下》都多了一些沧桑和转变,却又不失本质,这样的描写对我来说也是满有趣的地方。 一开始构思《月下》,原本也是预计和上集一样来个悲剧一场的。但想着想着,觉得也太悲了,何妨让两人在成长过后,都能得偿所愿,把握此生最契合的那人呢?如此,也算是了却作者的一桩期待吧。 其实写这两个故事的过程,心情上是歷经很多很多一言难尽和起起落落的。当然,也有挥洒的快乐。终于要和子容和小月告别的那一刻,也相当依依不捨呢。 最最重要的,还是要说:真心感谢所有愿意读完《月色》系列的读者们。同时也很开心在《月下》连载过程中,能拥有与子容小月一起悲、一起笑的读者,这对我来说别具意义。或许也不枉了作者对《月下》投注了满腔的热忱和情怀啊。 最后,要藉机宣传一下沐谦的暗黑仙侠新作《夺心疫》(现正在popo连载中),恳请各位朋友继续支持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