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生》 何处春生_1 《何处春生》作者:控而已/恐龙蛋蛋控 文案: 在这里和控而已的老读者说句话:她每次作为这个人格出现写完文后对自己都很失望,以致于她已经非常不想出来了。这一次连主人格蛋蛋也受到了影响,觉得这个人作为作者,已经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用尽(黔驴技穷),没办法再写出好文章了。正如评论里大家说的,她重复用梗,正是因为生活体验已经到了尽头。这种感觉在写完情歌后非常明显,虽然有现实因素,但有一段时间她确实在电脑里坑了好几个文,因为完全没办法写下去。你们喜欢的现实向文,怎么写也就那个样子了。 所以她想暂时消失一段时间,蛋蛋不一定,反正控而已在18年底前应该不会出来写文了,对喜爱她的读者说声再见,如果她恢复了,当然有可能再写。 至于主人格蛋蛋,暂时也想休息半年左右,明年有合约在身,她肯定要写点东西的。 还是请大家对此文不要抱有期望。。 这是个同学重逢后的故事,不说别的,只说雷点: 1,高能预警:本文有那啥离开轨道的情节,至少部分擦边,心灵和肉体都有,如对文章人物道德要求高者千万别看。 2、攻是同,受基本上是异,连双都称不上。 3、受结婚,太太是炮灰,而且是不太正面的女性形象,如对女性角色的道德有要求者千万别看。 4、所有人不论主角配角都不是完美性格,都可以找到掐点,因为各个角色相互有冲突,主角不一定就是正义,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每个人对每个角色带入感不一样,希望踩到雷的朋友不要在我文下掐,麻烦默默弃文。如果打算看文的,我就默认为是不会掐的了,谢谢。 5,生活事件描写多而感情描写少,攻受互动不多,期待看甜文者不要点开。 一句话,这文非常不适合观看,打算入坑者三思,造成的创伤作者不负责任,为了身心健康愉悦,最好别看了。 提醒一句年轻的朋友们,二位主角出生在1981年,和大家可能有代沟,真的不必勉强看=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春生;焦誓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楔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虚构的,龙岩没有这个手工艺 初中的时候,何春生语文成绩很差,尤其是古文课,总是要睡着的。那天睡醒之后只听到老师说一句话:“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打结的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绿如蓝,绿如蓝,这是什么比喻?这古人脑子进水了吧?哪有用一种颜色来比喻另一种颜色的?再说了,是色盲吗?绿就是绿,蓝就是蓝,只有过去自家的老奶奶总是说不清楚这两种颜色——这诗怎么流传千古? 他对语文课的腹诽大致如此,至于其他的课,数理化,好似天书一样,他一梦醒来也无从诽谤起。 “有谁能够解释这首词里‘绿如蓝’三个字呢?”语文老师似乎看穿他以及大梦一觉的各位仁兄们脑子里在打转什么,直接发问,“有没有哪位同学预习过了来和大家说说?” 词呀?不是诗呀?词就是那种又长又短,读起来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怪奇怪的诗。 然后就是那个男孩的声音了,何春生支着下巴,看着前排的那位同学站起来,深蓝色的校服,穿在细瘦的身体外面,空空荡荡的。 “这个蓝是蓝草的意思,是古代用来染色的一种草,本身是绿色的,但是做出来的染料是蓝色的。”深蓝色的校服领子齐齐整整,上面露出一截白色的颈子,头发很短,脖子上有些剃不干净的绒毛,随着说话的时候,头颅和脖子轻轻晃着。 啊,是那玩意儿? 何春生皱着眉头。 那时的情绪总是烦躁的:虚弱的父亲,曾经赖以为生的活计,多管闲事的同学,不知所云的老师,他皱眉的时间长了,少年阴郁的额头上便长期刻下了一个川字。 第2章 2 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下起雨了,何春生放下手中的刻刀,站起身,看了看窗外的雨势,走到门边,拿起门后的一把纸伞,分开布帘,走了出去。 雨点不大,却细密不绝,他撑起伞,出了工作室,绕过前院,从回廊走到东厢的侧院门口,屋檐之下的几口靛缸静静立着。雨从东北边打过来,这一侧却是向南的,一点雨丝也泼不着。他看着沉睡的靛缸,没有掀起木盖子,只是把雨伞放下,水顺着油纸伞头滑到地下,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了一道好像污痕一样的水迹。 门外一条窄路,窄路外边是去年春天种下的一块蓼蓝地,现在是空的——去年叶子已经刈了两次,做成了靛蓝,泡在缸子里。等到春节过了,稍稍回暖,又该种下今年的蓼蓝了。 坡下传来鞭炮的声音,何春生看见四婶在大宅院门口好一阵忙活,而后放了炮匆匆合手拜了,在雨中收拾了贡桌,急急忙忙地撤回门内。想来是近午才杀好鸡鸭,备好些熟菜贡品,就等着开饭前拜好天地祖先——雨却下来了。 好歹也是一年到头了么。 即便过年,村子里依然不热闹,内村人多些,在溪沟那一边,约有十户人家;何春生家在的外村,只剩了四户人家在家过年,其余子弟早就在城市里开枝散叶,正月里会零星地回来拜年,腊月里依然冷清。何春生家里就剩了他一个,自前天打发了小徒弟回家,工作室里就好似没有人——一日三餐也是在电饭煲上菜随饭蒸,不见半分烟火气。 春联是大徒弟在放假前贴好的,何春生深居简出,许久也不上城里一趟,甚至都不去大村的集市,大徒弟每到年尾都带来春联和鞭炮,二十七将里门外门贴个遍,然后嘱咐他年初一定要放挂鞭炮:“师父,年初一这一挂不比寻常,你不拜神,好歹孝敬一挂炮,求一年生意红火。”啰里啰唆了半天才肯回家。 过年对他来说,要做的事情也简单得很,年夜饭在四叔家蹭一顿,年初一在外村走一圈拜拜年,也就是这样了。工作室里有合伙人兼大徒弟留下的少量年货,可以摆来做做样子,除了家族子弟和徒弟叶家一家,基本上没有人人来这穷山僻壤拜年。 再次回到工作室时,雨势大了,裤脚打湿了些雨,穿着不舒服,他只好到卧室里找替换的裤子,就见到放在床头柜的手机无声但执着地闪着。 何春生的手机长期静音且不在身边,生意上的事留的电话是工作室的座机,于是通过手机找他的通常是响一声电话,另外就是那位老友——所有现代人的臭毛病,觉得座机是找不到人的。 手机上显示的正是在报社上班的老友陈辰。这位老友兼初中同学时常名曰取材,实则蹭茶,跑到十里八乡的这儿,一坐就是一上午。 何春生接起电话,对面就传来抱怨声:“你的手机真难打。” “你可以打座机。” “我没存。” “你现在可以存,229……” “行了,存座机干什么,接个电话还要人跑来跑去,没毛病吧?我不干这么缺德的事儿!” “……” “说正经事,我这两天在晋江,回我老婆娘家过年,去不了你家,才打电话给你,年初三晚上六点初中入学二十周年聚会,一起去吧。” 没听见何春生回应,陈辰以为信号不好,扯着嗓门喊了半天:“喂,喂,喂,你听得见吗?” 何春生把手机移开耳边,开了免提,等他喊够了,快挂机重新打了,才说:“听得见,别吼了。” 何处春生_2 “那你一定要去。” “我考虑一下。” “拜托了,大哥,我跟你熟了以后,初中同学聚会到现在一共四次,哪一次你考虑后去了?二十年了,你想想看,这是你人生最高的学历,你还有什么同学会可参加?这样吧,你暗恋谁没得手,没面子去,小弟帮你打探打探人家去不去。” “知道了,我去就是。” “这不就好了呗,你又不是混得不好,再不去人家该说这何大艺术家,架子真是大,每次同学会都有人问你。我怎么说:他外出找灵感了,他外出旅游了,他外出那啥了。大过年的你叫我怎么编……” “好了,我知道了,初三晚上六点,在哪?” “说了你找得着吗?初三下午五点十五分,我去你家接你。” “我自己开车,在哪?” “明华广场的**咖啡厅。你导航吧,你都几百年没开车了。” 放下电话之后,何春生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裤子,十年前买的,裤脚都磨破了的牛仔裤,他看了看,并不是太满意,又在衣柜里翻找,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衣裤,也少得可怜。大部分的裤子上有些深深浅浅的不规则蓝花,多或者少而已。他伤脑筋起来,除夕下午,服装店也都关门了呀。 坐回未完成的花版前,他想:伤脑筋的应该不是这个问题吧。 第3章 3 年初二晚上,何春生失眠了。他人生当中极少经历这样的时刻,哪怕父亲在十九年前过世出殡后,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他也没有失眠。他心安理得地入睡,醒来后对着父母的遗像发呆——直到饿到彻底清醒。 再之前,充满戾气的青春期,做了许多坏事,让那么多人见过血,自己也经常挂彩,回到家里他也是倒头就睡的。 这是他第二次失眠。 清晨五点,他起床了,天还黑着,他听见门外淅淅沥沥下着雨。不是个好天气呀。这样的天气应该有不少人不愿意出门吧。初中同学中好多人去了外地,有些同学本身并不是龙岩人,工作也不在这里,其实能来参加同学会的人不多吧。 到了下午,他实在有些困了,便小睡了一会儿,就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洗了个脸,已经五点了,他穿上一条破得最少、染得最浅的裤子,在抽屉里找了一会儿车钥匙,就出发了。 并不像陈辰所说,他几百年没有开车,他会将车开往再深一些的山上,比如有时会开去雪云寺,和那儿的师傅们喝几盏茶,坐上一天半天。雪云寺后有几株野生的茶,到了春天,寺僧会在太阳升起之前的云雾中将嫩叶采下,稍微炒炒就拿出来招待客人。每年这个时候,何春生必定不请自来。 也有的时候,他会开往更深的山中,如前村,甚至万安,在那儿的民居住上几晚,偶尔还能尝到野味。他只是很久没把车子开往热闹的城市,很久没有机会见到很多的人。 去城里的路变了一些,应该是有些新的路开通了,他开了导航,那是不久前小徒弟更新过的。他驾着车子往一些他不太认识的路开去。他的车是一辆银色的小面包车,已经买来六七年了,平常用来运送坯布和成品,办理一些杂事,采办生活用品。小徒弟是大徒弟的女儿,个性虽活泼,做事却是一丝不苟,每逢学校放假来他的工作室学艺,有时还会花时间洗车,所以车子看上去并不旧。 雨还在下,他记得有那么五六年间,每年春节都在下雨,那时他还不大,由小学升上初中,脾气也还好,每年最开心的也就是过年,所以他厌恶极了过年下雨,下着雨鞭炮放不响,拜年的人也懒惰,新衣服会沾上泥泞。 春节的雨下到初中二年级那年,他已经不在乎过年了。下雨也好,天晴也好,过年也罢,寻常的日子也罢,对他而言并没有区别,只要别有人来惹他就行了。 初中三年级的第一天,久病的父亲终于也过世了。从此正月里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那年的年初一,晴空万里,自那以后春节再也不下雨,直到今年。 他把车开到停车场时,雨已经大到看不清路了。他把车子熄火,正好是六点,陈辰的电话极其精准地在这个时刻响起。 “没出事吧?”乌鸦嘴郑重地在电话那边问。 “没有。” “好吧,报上你的坐标。” “停车场。” “a区一楼,咖啡厅里面有隔层,进来后你就上二楼。你要是找不着,就别动,我去接你。” 何春生不愿承接陈辰的好意,等了一会儿,雨势不见小,他只好打开一把大黑伞,冒着大雨进了广场一楼,只是十几米的路,皮鞋和小腿一半的裤筒都湿透了。他一面想着真是糟糕,一面开始找a区。于是他发现他进的停车场位于e区,离a区仍有十万八千里。 等他终于找到陈辰所说的那家咖啡厅,已经过了六点半,按照服务生的指引上着二楼小厅的楼梯,听见鼎沸人声、笑声,他在楼梯上忽然迟疑起来。 “喂,你干嘛停在这?”陈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何春生转身看见他正甩着手上的水,站在楼梯第一级,“怎么湿成这样了?” 何春生把腿往下移了一级阶梯,说:“雨太大了。我淋湿了,不合适进去,我还是回去吧。” 陈辰把他往楼上拉,说:“叫服务员拿一个电吹风吹干不就得了?别磨磨唧唧的。” 陈辰知道何春生近乎自闭地讨厌人群,在进到集会的厅里时,也没特意向大家做什么介绍。先来的二十几人正玩得开心,没人注意到何春生进来了。 陈辰去找服务员要电吹风,何春生独自坐在沙发的一角,拿过桌面上的橙汁瓶子,自己斟了一杯果汁,握在手中喝。 一屋子的同学,他早已不记得谁是谁了。下意识地找着那个有些细瘦的身影,却发现几乎所有人体态都翻倍的情况下,他恐怕很难找出那个人了。而且,中途转学的他应该也不会再参加这里的同学会了吧。 原来是这样吗?何春生怔怔地想,只有他的记忆一直留在旧时光里不肯褪去吗? 可是他很快就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何春生抬头,看向距离这里最远的沙发角落。那里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前额的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他看起来身形并不瘦小,甚至可以说是高大的,身材也是相当好,和其他已经发福的同学们不一样。 何春生握着果汁的手有些湿滑,他把果汁往桌面上一放。那个注视着他的人把视线移开了,偏头和身边的男人说起话来。 是他吗?何春生的喉头发紧了。也许是灯光昏暗,除了那双几乎藏在眼镜下的黑色的眼睛,那个人已经完全没有旧日的影像,他竟然认不出来了。 他以前不戴眼镜的。他以前瘦弱得好像一个姑娘。他以前很白皙,他以前看起来是很有精神的。 那个好像一团黑沉沉的雾一样坐在那个,看起来并不得志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陈辰上来之后,何春生去卫生间把自己的裤子吹干,陈辰上来时发现何春生完全没有人理会,不由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也许何春生根本不该来参加同学会的。 何春生以前在班级里没有任何朋友,是个刺头,还是个不要命的刺头,没有人敢惹他,他像个疯子一样,不见血都不罢休,班上没有人不怕他。只有班长焦誓有段时间和他结对子,和他来往过一阵子,那也是老师分配的任务,不情不愿的。上完初二,焦誓就转学了。而那之后不久,初三开学没几天,何春生就退学了。 陈辰也是大学毕业后,因工作需要采访过何春生,才和他熟悉起来。现在的何春生当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但依然不喜欢和人来往,近乎自闭。 初中入学至今快二十年了,大家都变了。时常和老同学们联系的陈辰知道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根本没人记得住初中时那些小事。出了社会就知道,学校里的那些事可笑得很,工作、结婚、养孩子,累得脱了形,早就好像脱胎换骨一样,谁还在乎当年呢。 陈辰人缘好,他和何春生坐到沙发上后,立刻有个男同学过来拍他肩膀,问:“这位帅哥是哪位?我都完全认不出来了。” 陈辰先对何春生说:“这是方函,记得吗?我以前的同桌。” 何处春生_30 医生看着两位家属,有些无奈地说:“确诊的方法只有剖腹探查,也就是开刀,取出那些淋巴结来做个病理检查,看一看到底是炎症还是癌症。不过,如果是炎症的话,这一刀就白挨了,如果是癌症的话,这一刀挨下去,虽然可以诊断,但是,”医生又指着那张片子上的数个地方,“这么广泛的淋巴结转移,可能预后不好。” “那怎么办?”杨柳的眼睛一下红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可以先按照自身免疫性胰腺炎来治疗,假如效果不佳,我们再考虑另外一个诊断;如果疗效好,那么可以不必挨这一刀。”医生很委婉地说。 “可是您刚才说比较倾向于胰腺癌的诊断。”焦誓提醒医生。 医生看了看焦誓,说:“如果是胰腺癌,这个程度等于是没得治了,懂了吗?” 焦誓大概听明白了医生的意思,然而杨柳却不是这么想的,她说:“可是万一按胰腺炎来治疗,耽误了胰腺癌的治疗,那怎么办?” “如果是这种广泛转移的胰腺癌,治疗不治疗生存期限都差不多。” 第29章 焦誓觉得这位医生算脾气好的了, 解释得很清楚, 可是杨柳还是不相信,只是不好继续问下去。等到出了医生办公室之后,她对焦誓说:“焦誓, 要不然我们给你爸换一家医院?万一误诊了怎么办?咱们去附属医院看一看?” “我可以把片子和化验单给我附属医院的同学先看一看。”焦誓说, “才刚刚进医院就出院, 爸心里不知要怎么想。” 焦誓又进了办公室,对医生说他想拍一下病人的片子和化验单, 咨询一下自己的医生朋友, 那位医生对他这个行为也没有恼怒,反而说:“嗯,多参考几个医生的意见也可以。假如条件允许, 你们转去条件更好的医院,看一看有没有别的诊断手段。” 大概医生见多了这样的家属,不以为意。焦誓心想,假如自己的学生提出要去听别的教师的课参考参考,他会生气吧。 焦誓高中有几个同学当了医生,他联系了在附属医院工作的黄恬, 黄恬当即回复他道:“我不是普外科的, 我拿去咨询一下普外科的同事。” 杨柳回到病房去, 焦晴山问她:“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是胰腺炎,要打几天针。”杨柳坐在床前, 低着头对焦晴山说。 “休息几天也好,最近是太累了。”焦晴山往病床上躺下, 说:“你的伤口呢?去缝一缝吧。” “我的伤口?”杨柳心神不宁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焦晴山说了什么,“哦,还好,我一会儿去。” 焦晴山仔细地看着妻子的表情,欲言又止。 焦誓回到病房,看见的就是他的爸爸躺在床上,扭头看已经沉没在高林广厦间的夕阳,而妈妈则坐在床边,魂不守舍地双手交握成了抱拳,焦誓心里难受,可装得比谁都若无其事。他蹲下去,摇高爸爸的床头,问:“爸,你今晚想吃什么?” “你先带你妈去处理一下她的伤口,别搞得化脓了。”焦晴山说,“我没胃口,不想吃。” 焦誓的电话这个时候响起了,他本以为是黄恬,但一看,是陈倩,下午经这件事,他把陈倩要独自回家这事全给忘了。 “你干嘛?”陈倩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好。 “爸不舒服,住院了,我在医院。” “那今晚你们都不回来吃饭?你妈不做饭了?”陈倩在电话那头说,“我怎么办?” 焦誓心下烦躁起来,他说:“你自己打车回家,随便做点什么吃吧。我们今晚不回去吃了。” “我闻到油烟都想吐啊。这个点很难打车,你让我怎么回去啊?”陈倩在电话那头控制不住火气了,“你也不想一想,我怀了谁的小孩搞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焦誓心里憋着一团火,但在父母面前不好发作。他知道陈倩一向不把他的父母当成亲人,但也没想到她冷漠如斯。他勉强好声好气地说:“陈倩,你先看看能不能打到车,妈手受了点儿伤,我带她去处理一下,就这样吧。” 焦誓单方面挂了陈倩的电话,妈妈和爸爸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留意他说了什么,他对杨柳说:“妈,我们去门诊那里缝一下你的手指吧。” 陈倩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只是发了一条短信,焦誓看了一眼,她的短信是这样写的:我嫁到你家,你有没有给我一天好日子过?你这样还过得下去吗?我把孩子打掉,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焦誓则是给她回了条短信:我爸可能是胰腺癌,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陈倩没有再给他发短信了。焦誓被她一吵,心底好像乌七八黑的酱缸似的,又黑又臭,难受极了。 焦誓带杨柳到急诊科看了手上的外伤,医生说需要缝两针,近几天不要下水。杨柳皱着眉头被缝完针后,不知怎么的叹了一口气。 “很疼吗?”焦誓问。 “不疼,陈倩在家吃什么?她胃口不好,又下不了厨房,你要不回去给她做做晚饭?”杨柳的眉头极力松解,可是依然纠成一团。 “我送你回去,今晚我在这里陪我爸吧。”焦誓说。 杨柳摇摇头说:“你明天要上班,我在这里陪他,这里没什么事,我们去食堂打点饭就好了,你先回去吧,回晚了,陈倩该发脾气了。她现在怀孕,脾气大点正常,你让让她吧。” 杨柳对陈倩一直很好,陈倩还是焦誓女朋友的时候,杨柳就挺喜欢。杨柳在焦誓大学前不许他谈恋爱,但是在他上大学后,就对焦誓说过,只要是他喜欢的女孩,她都会无条件地喜爱。 焦誓现在想起杨柳这句话,一时竟然审视起来,他到底喜欢陈倩的什么呢?他早就知道陈倩的价值观与他不同,兴趣爱好更是大相径庭,可是过去的他想:男人和女人本来都是这样,他的父母性格和爱好也大不相同,一样过得美满。但现在他却觉得他和陈倩在一些几乎是原则上的问题方面特别有分歧:至少在家庭重要的问题上,父母从来有商有量,他也从来没有听父母之间对对方说过伤人自尊的话。 他耳边又听见了少年何春生的声音:“别跟她好,她不值得。” “你不许和她好。”“你救她,她跑了。跑到人多的地方,也不叫人来帮你。如果你和她在一起,你病在床上起不来,她一定会头也不回走的。” 每一次他和陈倩吵架,他都想问问她:“如果我躺着病床上,你会照顾我吗?” 他从没问出口,可怕的是,他竟然一次比一次认为何春生说的话必然成真。 当晚回家时已经过了七点,他觉得做饭来不及,在路上打包了些白粥回家。回到家中,灯火通明,陈倩坐在沙发上看娱乐节目,电视上哈哈大笑,陈倩也在笑。陈倩对焦誓父母的指控之一就是每晚他们必定要看两个小时电视,她不好转台看她喜欢的节目。 焦誓的心一片冰凉。陈倩见焦誓回来,也没说话,脸上的笑容隐没了,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我饿着呢。” “我打了白粥回来。”焦誓把粥放在饭厅的桌面上。 “白粥没味道,我吃不下。”陈倩说。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大,她一边看一边说。焦誓留意到她脚边的垃圾桶里有一些拆开的玫瑰饼的包装袋。 “你吃了东西吗?”焦誓问道。 “没有,我没胃口吃,没人做饭,我又不能下厨,我一进厨房就恶心。”陈倩说。 焦誓没有戳穿她,问道:“那你不吃白粥,想吃什么?” “想吃瘦肉粥,你放点瘦肉进去熬给我吃。” 何处春生_31 焦誓走进厨房,切了些瘦肉,把打包回来的白粥煮沸,将肉和盐放进去煮熟,就起锅倒出来,端出去给陈倩吃。他自己虽饿着,却全无胃口。 在吃完瘦肉粥之后,陈倩终于想起了焦誓的父母,问道:“你爸生什么病了?你说胰腺癌?很严重吗?” “可能是吧。” “哦,反正你爸有医保,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陈倩问,“要住院多久?” 陈倩在高中时成绩一般,不好好读书,大学是以最低分被师范类学校的非师范冷门专业勉强录取,上大学时忙着各种课外活动、打扮和谈恋爱,多数科目都是低分飞过。学校保送研究生的时候,由于她交际能力强,和辅导员关系极好,课外活动加分非常多,她虽专业课不行,竟还挤占了一个保送名额,如果让她考研,她大概是考不上的。虽一向觉得陈倩不爱读书,焦誓并不知道陈倩的知识面到了这样狭窄的程度,在癌症这个疾病面前她不问能不能治愈,而问要住院多久。 “不一定能治好。” 陈倩的惊讶绝非伪装,她说:“现在医疗这么发达,治不好吗?” 焦誓知道陈倩心里想的是什么,然而她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焦誓说:“我妈要照顾我爸,最近都不会回家做饭了。住院不知道要住多久,可能要开刀,可能要化疗。说不定半年一年都得在医院里。”这是刚才黄恬回电话时对他说的。黄恬说他们普外科的医生让焦晴山先按医院的方案治疗半个月,如果没有好转,再做进一步打算,胰腺癌的可能性很大。 陈倩的脸色难看起来,她说:“你说我怀个孕,每天上班,回来还得自己做饭?” “我可以做饭。” “等你下班买菜做饭,我是不是要饿死?”陈倩终于发作了,“你有没有搞错啊!” “你怕饿,就在学校食堂里吃完饭回来。” “学校食堂那能吃吗?中午吃一餐我都恶心死了!你想让我晚上再吃吗?” 焦誓觉得特别累,电视又吵,他就关了电视。谁知这个举动越发触怒了陈倩:“你干嘛关我电视!你们家人整天霸着电视,我几百年没看我喜欢的节目了,你干嘛关!你爸妈不在都不能让我看吗?” 焦誓不想再理会她,走进房间,把自己关了进去,没过多久,他就听见陈倩在客厅里哭。 第30章 那一年, 省里已经取消了公费医疗, 公职人员住院费用的结算是用的医疗保险,上头查得很紧,不能报销的部分也不能再凭□□拿回单位报销了。焦晴山一向在体制内, 早年没想到医疗改革到这个程度, 也没想到要买份商业保险或重大疾病险。焦晴山在十几天的激素冲击治疗后每况愈下, 焦誓和杨柳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把焦晴山转诊到附属医院, 然后开腹取标本。 淋巴结病理结果显示是胰腺癌转移。这个时候, 焦晴山开始因为肿瘤的疼痛而没办法入眠。医生告诉焦誓和杨柳,唯有两种方法可以使这种疼痛减轻,一种是化疗, 一种是姑息治疗使用的阶梯镇痛方案。杨柳不知去哪里问了些医生,有人告诉她胰腺癌化疗成功机率很低,但未必不能治好,她就做主张要求化疗。医生详细告知化疗的副作用,也委婉劝告过她,化疗之后可能就是人财两空, 她却一直不愿相信。她觉得前方会有奇迹等待, 只要想活下来的心足够诚, 上天一定会垂怜他们。 焦誓不忍给妈妈泼冷水,哪怕他心里已经觉得焦晴山的疾病已经没有希望了。杨柳越是要求医生积极治疗, 焦誓越是害怕一旦焦晴山治疗失败,杨柳会不会跟着垮下去。 治疗方案都是瞒着焦晴山制定的。焦誓曾经问过杨柳要不要把实情告诉焦晴山, 杨柳说:“不能告诉他,告诉他他一定会说不治疗的。” 他们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欺骗焦晴山。焦誓其实觉得爸爸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和焦誓一样保持沉默,以顺遂妈妈的心意。 陈倩在焦晴山手术之后来医院探病过一次,见到公公死灰般的脸色,她终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也不再吵了,每天下班等着焦誓给她做饭,倒也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可是他们都没料到,医疗费用会高到离谱的程度,医生告诉他们,焦晴山的治疗中有很多是自费项目,医保不能报销,在第一次化疗结束后,焦晴山因为呼吸道感染住进了icu,每日的费用在2000元以上,最高时达到4000元。医院对他们提出虽然有医保,还是必须将押金交到不欠费的状况,焦誓看着账单,那已经有二十几万了,而他们只交了三万块。 焦誓没有积蓄,杨柳说他们的积蓄在买房子和焦誓结婚时都花光了。焦晴山和杨柳都是外地来本省的,焦晴山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借钱,至于非亲属,那是不可能借到那么多钱的。 杨柳对焦誓说:“你爸爸没办法继续工作了,我也退休了,靠你们俩,这个房子也供不起,不如卖了,换套小点的,卖房的钱先给你爸爸治病垫上。” 焦晴山肯定不同意卖房子,但他在icu里插着管子,也没法干涉母子俩的决定。杨柳救人心切,伪造了焦晴山的签名,进了icu取得昏睡状态中的焦晴山右手食指指模,把房子顺利卖了出去。焦誓怕陈倩吵得心烦,加之房子也是父母的财产,也就没告诉陈倩。直到房子卖出去了,即将过户和搬家,焦誓才告诉陈倩这件事。 陈倩呆呆地看着焦誓说:“你是说我们以后没地方住了?” “也不是,提前还款的钱扣掉,还剩了几十万,等爸治疗结束以后,再买一套小一点的,最近先将就着租房子住吧。”焦誓已料到陈倩有什么反应,做好了承受的心理准备。 陈倩愣了一会儿,开始冷笑起来,说:“没钱,充什么大款?还以为你们家多有钱呢,生个病就要卖房子,比乞丐都不如了。” 陈倩的肚子已经有28周了,她摸着肚子还在冷笑:“我去生孩子是不是也没钱?生下来你有没有钱养?我就问你一句,你没钱,怎么那么大着胆子敢结婚?” “你的意思就是穷人连婚都结不了了吗?”本打算息事宁人,但“乞丐都不如”这句话刺伤了焦誓,他终于爆发了,“我强迫你嫁我了没有?我求着你嫁我了没有?大家共同的决定,为什么你说得好像我害了你一样?” “你不是害我是什么!我那么多年青春耗在你身上,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当时玩了我以后拍拍屁股就走是不是?我求着嫁给你?你没弄大我肚子我会急着结婚吗?”陈倩见一向千依百顺的焦誓竟然敢对她发火,气得手都抖了。她随手抄过一个瓷碗就朝焦誓丢去,焦誓侧过身子躲开,瓷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你知不知道我多少人追?要不是看在你对我还算可以的份上,我干嘛和你在一起?你现在说得好像我上赶着嫁你一样?你有什么好?你不但没钱,你还不上进!我早就想说你了,你一个月挣个六七千就满意了,你有想过要多挣点钱吗?你一年寒暑假三个月没事,你干了什么?你去旅游,去摄影,你集邮,在家里看书,你有没有想过利用这些时间挣钱?现在要钱了,好,你一声不吭就卖房子!你卖一套房子可以,你以后怎么办?你就一辈子这么被动下去吗?”陈倩说着说着就哭了,“董娇兰有我漂亮吗?有我有才华吗?你看看人家的老公,给她买了辆霸道,她开着不喜欢,又买了辆奥迪!她什么也不用干,整天就在家里花钱、美容、购物!她老公知道她怀孕了,二话不说就往她户头上打了一百万,而你呢?我还要担心生小孩有没有钱生!” 焦誓听了她又哭又叫的指责,忽然累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他爸爸的病能不能治好,受多少罪,陈倩并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是他们使用的钱是否是本该用于她的。甚至焦誓上不上进,也不是问题,如果焦誓家财万贯可供挥霍,那么他天天躺着要人喂饭都没关系。而他月收入五六千才是原罪,他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兴趣。 焦誓把地上的碎瓷片清扫了,离开饭厅去医院,留陈倩在那儿哭。 焦晴山从icu出来,150斤的人瘦到了110斤,胳膊瘦得满是青筋。还好胃口逐渐恢复,在普通病房住了十几天,终于感觉好得多了。他不再说哪里疼痛,精神也日渐恢复,杨柳觉得他看起来已经很好了,喜极而泣。 焦誓匆忙租了间带家具不带电器的房子,开始搬家。搬家那两天,陈倩住到学校的午休宿舍去,焦誓一个人打包,请搬家公司搬运,又把打包的东西收拾进出租屋。第一天时间,他是全身酸痛地睡在一片狼藉当中的。 陈倩自那天吵了之后,又当作无事发生。她既然不再提,焦誓也假装相安无事。只是一面对陈倩,就想起她心里怎么看待自己,不由心冷。 焦晴山终于出院了。出院前,杨柳才告诉他家里卖了房子,并且搬到了出租屋。焦晴山看着妻子泪汪汪的眼睛,本想出口的责怪一句也说不出了。 焦晴山一向威严有加,是一家之主,但这一次的治疗却全由杨柳做主,在出院后回到家才问杨柳:“我是胰腺癌吧?你们别瞒着我了,把病历给我看看。” 杨柳见焦晴山好转,也就告诉了他实情,她求焦晴山配合医生继续治疗,告诉他这病并非治不好,只要化疗了,还是有机会的。 杨柳担心的焦晴山提出不治疗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焦晴山也不想死。在看到有机会存活的情况下,在不确定必死的情况下,大多数的人并不会主动放弃生命。因为缺乏医疗常识,他们通常相信数据或者传言,认为即使百分之二的存活率,奇迹还是可能属于自己。即使焦誓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到了这个时候,仍不能免俗,甚至正是由于有一定怀疑和分辨真假的能力,更加地不能完全信任医生的说辞,反而听信了坊间利于自己的传闻。 在化疗的间歇期,焦誓四处奔走,带着爸爸去看“知名”中医,买冬虫夏草以及各种传闻中可以延年益寿的药品。杨柳感觉丈夫的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不错,越加有信心。 陈倩看着这一家人奔走,心里烦闷,在怀孕34周时终于又对着焦誓发作了。那天父母在中医馆里针灸,焦誓提前回来接陈倩,刚进家门陈倩就发火了: “你们是不是没脑子?你不是说这病治不好吗?治不好花那么多钱干什么?死的人死了,难道让活的人无路可走吗?” “有一线希望就该治,没有谁是该死的。”焦誓和陈倩过招几次,已经找到不再愤怒的办法——反正她都要生气,随她怎么说得多难听,随她怎么气就好了。 “你们花了多少钱?”陈倩勉强按耐住火气,问道。 “不知道,钱是我妈出的。” “好,你不听我劝,你就等着看你们的下场吧。”陈倩说。 何处春生_32 “陈倩,今天得肿瘤的不是我爸,是我的话,你说的话也是一样的吗?劝我早点去死,不治疗?”焦誓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 陈倩被焦誓的这一问当头棒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我,在五十岁的时候得了肿瘤,你是我的太太,你会劝我出院别治了,是吗?”焦誓再次问道。 陈倩缓过一口气,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你站在我妈的立场想想问题吧。” “我是说如果这个胰腺癌确定治疗不了,治疗了还更痛苦,为什么要治疗呢?”陈倩说,“你们总该分情况吧?还有,那些中医全都是骗人的,这点我总没有说错吧?” “我爸爸治疗后舒服了一些,这是事实。不管治疗的代价有多高,不管他能不能活下来,在临终期能让他舒服一点,这是我和我妈最大的心愿。陈倩,世界上有很多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家财万贯都不一定求个好死,我们还年轻,钱没了再赚,父母最艰苦的时候,我们帮不上忙不说,至少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这一章,很可能所有角色都会被批评。但我还是想说:生活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年轻的朋友们假若没有经历过这种选择,请轻拍。被迫经历过这种选择的朋友们,我说声抱歉,无论您现实中的立场是站哪位角色的,请求您在本文中,站在上帝的视角,原谅您对立的角色,因为每个人都有苦衷。主角是有光环,也经不起连环爆击。如果真的觉得角色性格不符合您的心意,麻烦弃文,谢谢啦。 第31章 陈倩分娩那一天, 焦晴山正是要进院进行第四次化疗的时间。杨柳没办法照顾陈倩, 陈倩只好让自己的妈妈从岩城过来照顾母婴。焦晴山去看了初生的女婴,对焦誓说:“小姑娘是春天生的,那么漂亮, 就叫焦春水吧。” 春水吗?焦誓近来生活艰辛, 绮梦不再, 这个名字又让他想起频频入梦的何春生。在女儿出生的那一晚,他看见了静静伫立在那老旧门边的何春生, 那双眼睛干净而又清澈, 里面全是哀伤。 在医院看护床上醒来的时候,枕套已经湿透了。 陈倩太疲惫,睡得很沉, 新生的婴儿也非常安定,吃了一口奶后就持续地睡着,不吵也不闹。焦誓起身,看了看妻儿,望向窗外的夜空,没有星星, 没有月亮, 只有无尽的黑沉沉的阴云。 二十□□岁的焦誓即将面对的, 是十四岁的何春生已然面对的。当年的何春生用怎么样的心情拥抱着焦誓,焦誓终于明白。在绝望当中, 何春生仅能抓到的一丝温情,却被焦誓残忍地斩断了。 何春生过得好吗? 原以为清醒后心情一定会好些, 然而只要想到那一双眼睛,他就好像把心脏放入了针床,被扎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洞。焦誓审视自己的感情,渐渐有了一些眉目。 他以为爱情带来的一定是欢笑和甜美,这样的认知,他岂不是和陈倩一样无知?不安、焦躁、恐惧、悲伤,原来真实的情感中,这些一样也不会少。 焦春水出生三天后,焦晴山在化疗过程中突然说非常不舒服,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的苍白,杨柳急急忙忙打电话给焦誓,焦誓从产科病房赶到肿瘤科病房,医生已经在进行抢救了。 焦晴山身上全是细汗,脸色及其难看,表情非常淡漠,焦誓叫他时,他虽然醒着,但是没有反应。 “休克了。”医生量完血压说。 可是休克的原因没有立刻找到,在等待血常规出来的时候,焦晴山发生了心跳骤停,医生把焦誓和杨柳请出病房,就地进行心脏按压,杨柳在病房外不停的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焦誓拉着妈妈的手,她的眼睛都失焦了。 持续了半个小时的心脏按压和电击并没有使焦晴山的心脏恢复跳动,杨柳拉着出来宣判死刑的医生的衣角哆嗦着说:“求求你,求求你,医生,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我们在尽力,但是希望不大。”医生说,“已经半个小时了,理论上救不回来了。” 理论是多次实践后提炼出来的,上天没有垂怜,奇迹没有发生。人类将要死亡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与命运抗衡。他们的一切努力,在上天看来应该都是那么的可笑吧。 医生努力了一个小时的心脏按压之后,心电图机拉出了一条直线,心脏丧失了电活动,在医学上,焦晴山被宣布了死亡。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离开了。 杨柳在病房外晕厥了。医生让焦誓把她抱到病床上,护士给她测了血压和血糖,并做了一个心电图,报告医生说:“血压正常,血糖18。” 焦誓六神无主。杨柳在医生的呼唤下逐渐醒来,眼泪奔涌而出,焦誓抓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没有一丝气力。医生对焦誓说:“看好她,她情绪比较激动。你妈妈原来有糖尿病吗?” 焦誓摇摇头:“没有吧,她没有提过,她每年都有体检的。” “血糖很高,她可能得了糖尿病,建议详细检查一下。” 医生和焦誓交代了他父亲的情况,并告诉他,刚刚出来的血液检测结果提示他父亲的血色素非常低,只有3g,由于入院第一天血色素基本正常,他们初步怀疑是突发消化道大出血,由于出血量过大,顷刻间休克了,引起循环衰竭。 焦誓听着医生解释,可这解释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焦誓看着围在焦晴山身边的人一下子全走光了,仿佛刚才他们维修的只是台机器,不是人类。换了几次病房,这一次入住的房间窗外,又能看见那冷冰冰的夕阳,它照进病床,可躺在病床上的已经不是他的父亲了,躺在那儿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焦誓看见焦晴山的嘴角边有些血迹,他用袖子擦拭,可擦不掉。 血液已经凝固了。父亲的眼睛是闭着的,就好像睡着一般。 躺在隔壁病床的杨柳恸哭起来,她没有勇气走下床,来到这里看一看。 焦晴山的丧礼在殡仪馆结束之后,来送最后一程的同事和领导安慰杨柳和焦誓,让他们看开一些,杨柳已经不再哭了,有礼地送走焦晴山的同事们。 焦晴山的后事陈倩没有参与。陈倩跟着她的妈妈回岩城坐月子,她说打算在那儿休产假。焦誓把她们送回岩城,匆匆赶回厦城,请了几天假在家照顾杨柳。杨柳看起来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坐着发呆的时间变长了。 焦誓带她去医院检查,确诊是糖尿病,按医生的问诊,杨柳既往十余年体检时都有查空腹血糖,十年前都有医生告诉她“稍高一点点”,建议她进一步检查,但她没有任何症状,“一点点”这个说法也让她不以为意。时间长了,她也以为没有大问题。这两三年来,她多尿多饮的症状其实已经出现,但她并没有联想到血糖上,而消瘦是在焦晴山生病之后开始的,她原以为是太累以及心情不好导致。 医生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看起来特别配合。医生提出她这种情况最好先住院使用一段时间的强化胰岛素治疗,她却拒绝了,说不想打胰岛素,只想吃药。 焦誓劝她,她也不听。她说她不想再在住院部呆着了,而且家里忙乱,她不想添乱。 家里有什么忙乱的呢?焦誓想不通,家里再无事不过,每天回到家,母子二人开着电视,吃一餐饭,看一会不知所云的新闻和纪录片,然后就各自回房间睡觉。 陈倩产后最艰难的时刻,焦誓帮不上忙。杨柳一生最痛苦的时刻,焦誓虽陪伴着她,却无法令她宽慰少许。一到周末,焦誓就开车去岩城看陈倩。生了孩子之后,陈倩似乎变了个人,不再任性,也不再提那些话题,她看起来挺疼爱焦春水的。焦誓抱孩子的方式不对,她要纠正,换尿布的方式不对,她也要纠正。 这样就好了。焦誓心里想。 每次回到岩城时,他都会想,也许在路上走走,能够碰到何春生也说不定,何春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在路上碰到过何春生,倒是碰见过几个老同学——还遇到了当年的好友陈辰。 大约是这样过了半年,陈倩的产假本该结束,但她对焦誓说她想继续请假,她不想回厦城,她觉得杨柳的精神状态不好,不一定可以照顾焦春水。 陈倩的妈妈也不能跟着他们去厦城,她虽然退休了,但陈倩的父亲没有退休,家里需要人照应,她走不开。 焦誓和杨柳仍旧住在出租房里,焦晴山治病之后,剩余了七八十万,厦门房价非常高,他们没办法在合适的地方买到合适的房子。陈倩说的话都是实话:他没钱,他穷,他选择的专业是自己喜欢的,可是带不来什么经济价值,他的生活悠闲,可是只够温饱,如果不是父母有房子,他结婚时连房子都买不起。 可是他身无长技,只能守着这个饭碗,他比大多数人不渴望金钱,但像大多数人一样需要金钱。 陈倩在焦春水8个多月时,向学校提出辞职。她想把焦春水给她妈妈带,自己在岩城创业。焦誓没有反对,只想让陈倩把她的计划说一说。陈倩说她其实一点不喜欢教书,虽然不忙,但挣钱太少,现在焦晴山已经走了,家里只靠焦誓一个人挣钱,他们的生活很可能就要陷入窘境,她一直都很想做服装生意,成本不会太高,她也有自信可以做好。但她不想在厦城做生意,厦城店租高,成本高,而且岩城的暴发户比厦城人的有钱豪爽。她需要一笔启动金,而她自己的钱不够。 焦誓不想分居两地,关键是不想和女儿分居两地,他仔细思考之后,和杨柳说起他们俩的打算,并且说他想回岩城买房——房价比较低,他们用剩余的钱就能买到。 “好吧。”也许是厦城终究是个伤心地,杨柳对他们俩的决定没有提出异议。 何处春生_33 焦誓的调动手续在焦春水一岁三个月的时候办好,杨柳给了陈倩二十万作为启动金,用剩余的钱买了一套二手的学校教职工宿舍。 生活就此安定下来。杨柳和焦誓他们回到岩城之后,焦春水就回到焦誓家里,平时杨柳带着,周末和节假日焦誓带着。陈倩变得非常的忙,她每天很晚回家,节假日都不休息,一年中只有过年休息三天。她的店铺开在步行街上,早期雇不起员工,都是她一个人进货上货看店,她去进货的时候偶尔让她的堂妹帮忙看店,但从来就没有让焦誓帮忙。而焦誓自觉妈妈杨柳身体不好,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就在带焦春水,夫妻俩最长时间可以十天半个月说不上话。 而自从陈倩生过孩子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同房过——开始时分居两地,陈倩没有主动提出,后来她忙,也没有时间和焦誓同房,而焦誓由于父母的事情,也没那个心情。唯一的一次,春水一岁半后,陈倩半夜回来有那个意思,把睡梦中的焦誓惊醒,陈倩弄了半天,焦誓都是不举的。 焦誓听见陈倩啧了一声,就躺回身侧。他想解释,也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他该怎么解释?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性了,像个老年人一样。 第32章 在焦春水两岁多时, 杨柳忽然有一天说左眼看不清东西。杨柳本身近视度数比较深, 焦誓以为她近视恶化,打算带她去眼科看病。家里只有一部车,就是焦晴山当年给陈倩的那部车, 此前焦誓往返厦城, 是他在开。陈倩创业之后, 车一直是陈倩在使用。那天杨柳眼睛不舒服,焦誓抱着焦春水, 带着母亲在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出租车, 于是打了个电话给陈倩,问她能不能把车开回来,送杨柳去一趟医院。 陈倩的店铺离家并不太远, 那个时候已经请了一名店员,她的时间是自由的,即便如此,她也很少回家。 “我这里忙,你自己打车。”陈倩在电话那头冷淡地说。 “已经等了一个小时都没车。” “那你们走路去医院吧,反正不远。”陈倩说完, 就把电话挂断了。 杨柳适才等车时说她的眼睛是有一边完全看不见了, 走路时都会摔倒。焦誓不敢大意, 不敢拖着母亲和女儿在街边走,医院虽近, 也要步行二三十分钟。 焦誓电召的车终于在等了一个小时后来了,他把杨柳扶上车, 焦春水搂着他的脖子,爸爸爸爸叫个不停,无忧无虑地,咯咯笑起来。他陷入出租车的座位当中,天地都隔绝在了外边,他捧着女儿的小脸,不知为什么悲从中来。 杨柳的眼睛并非近视加重,而是糖尿病视网膜病变所致的出血,无药可治。也就是那个时候,焦誓才知道他的母亲杨柳,一直在用一种慢性自杀的方式过日子——她欺骗焦誓她在用药,其实她根本没有吃药,她从来没有控制饮食,却告诉焦誓她在控制饮食。 他们从眼科到了内分泌科。医生建议杨柳住院,杨柳想说不,焦誓对她说:“妈,我求你,你不治病,春水怎么办?” “春水谁都可以带。”杨柳竟然这样说。 “那我马上把春水送走,你愿意吗?”焦誓说。 杨柳终于同意住院了。丈夫走后,她度日如年,如非焦春水给她带来一些慰藉,人世早已了无牵挂。 可惜治疗得太晚了。杨柳的并发症已经出现了很多,不仅眼底有问题,已导致单目失明,周围的神经亦已经出现病变,她的手和足都像套在手套中一样,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热,每日好像有千万蚂蚁钻心在爬。杨柳从来不说她的症状,她难受了,也当作无事发生。焦誓心想:她是否把疾病的痛苦当作人世最后的惩罚,惩罚她独自存活。她是不是自认为越是痛苦,她越可以走得毫不留恋、心安理得。 杨柳住院,陈倩一次也没来看过。刚好是暑假,焦誓白天带着焦春水,一日三餐煮好给杨柳送过去。陈倩如同过去一般深夜才回,有时干脆夜不归宿。早晨倒是起得晚,逗弄一会儿焦春水,又去店铺里了。焦誓对她说起杨柳住院,她只是说:“哦,反正你暑假在家看孩子。” 家里所有的开支都是焦誓负责,母亲住院后难免有些捉襟见肘。他对陈倩说:“妈住院的押金交了三千,我这个月的工资用完了,你那儿有没有钱?” 焦誓这句话问得面红耳赤,他从不向陈倩拿钱,陈倩也从来不往家里拿钱,甚至陈倩每个月还要像以前那样管他要一些钱。她的生意到底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我还欠人钱呢。”陈倩看都不看焦誓,说,“周转不过来。没钱你找你同事借一借吧。” 她说到这个份上,焦誓也不好再说什么,杨柳的医保在厦城,异地不能结算,只能出院后再拿去报销,报销比例还比较低,住院用多少,都是自己先掏钱。 可能怎么办呢?陈倩一样买奢侈品,比在厦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同事告诉他,陈倩的包一个需要一万多元,还惊呼他为大款——他怎么拉得下脸去找同事借钱? 几千块钱并非难事,杨柳还有少量存款,只是焦誓觉得自己非常没用,母亲病了,他拿不出钱,还需要她自己负担。 也许是杨柳看出焦誓的窘境,直接把□□给了焦誓,告诉他账号密码,说里边有定期两万存款,可以提前取出来用。 杨柳住院十天,血糖稍微稳定,她就要求出院了,她答应焦誓,她会自己打胰岛素,不会再漠视自己的病情,只是在出院后回到家中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又像说给焦誓听:“我不该拖累你们。” 焦誓听得胆战心惊,他把焦春水放在地上,任她跑过去抱住杨柳的腿叫奶奶。杨柳蹲下来,搂着焦春水,说:“快快长大吧春水。” 焦誓想自己小时候经常问杨柳:“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杨柳有时候说:“你十八岁就长大了。”有时候对他说:“你长到爸爸那么高就长大了。”那时候每天醒来,都要跑到妈妈画的身高尺前站一站,看看自己有没有长高一些。 如果那时就有人告诉他,长大意味着分离,焦誓宁可时间过得慢一些。 父亲爱着母亲,母亲爱着父亲,焦誓理所当然觉得世间夫妻都是如此。直到“长大”之前,他都不知道爱情并非理所当然,一个丈夫一个妻子,有了那张证明,就能□□吗? 原来爱情最是吝啬,最是艰辛,要给予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依赖这样吝啬的感情过一生,要让自己的血和肉,与这样的一个人结合,要依仗这样的一个人理会照应自己的生与死。他从小以为稀松平常的事,竟是人生最难的事。 再多的欢愉,再美好的性事,再甘甜的山盟海誓,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是那么可笑。爱情朝你要钱,让你吃不饱穿不暖,唆使你切肝卖血时,昔日的一切将变得面目可憎。 你有钱吗?三千五千的。没有钱,就别说能够互相帮助。 何春生变声期的声音有些粗哑,却不难听。何春生对焦誓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哪怕是腔调和眼神,他都从未忘记。可他从未真正理解过何春生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今天。 杨柳一日打四次胰岛素,监测七次血糖。母亲的自控力很强,她千疮百孔的手指和肚皮令人触目惊心,可答应了焦誓管理自己病情之后她就严格按照医生的吩咐执行——糖尿病是痛的病,是不让吃的病,是剥夺人的存活的乐趣、生不如死的病,可杨柳从来不说这些。有一天焦春水悄悄对焦誓说:“爸爸爸爸,我看见奶奶自己给自己打针哦!” “嗯,奶奶身体不舒服就要打针。”焦誓抱着焦春水,不知该对她说什么。 “妈妈说奶奶是不乖才要打针。”焦春水特别认真地纠正道。 焦誓瞬间恼怒起来,那天晚上他等到陈倩回来之后,对她说:“你能不能不要跟小孩说那些话?” 陈倩进门时哼着歌,听到焦誓的指责,马上换上一副极不愉快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我妈是生病,你怎么能告诉春水她是不乖才要打针?” “不是不乖?”陈倩冷笑,“她要是乖乖听医生的话,会有今天?她不是不乖是什么?我说的有错?” “你的意思是,我妈病成这样都是活该?小孩还要跟着你责怪她?” “活该不活该你自己心里清楚。”陈倩把她那价值万元的包包当作宝贝似的吹了吹,挂起来,说,“她不活该,她一个月胰岛素用一两千块钱,那些胰岛素才活该呢。” 焦誓气得全身发抖,如非从小的教育让他不能动手打女人,他一定要甩她的耳光。 “你们都不活该,活该的是我,嫁给你们这样的家庭。”陈倩脱下她的真丝裙子,除去内衣和底裤,拍打着自己的身体说:“我三十多一点岁,我正当年,你就阳痿不举了,你两年多没碰我,我活该不?你穷还不想着挣钱,没事还能在嘴皮子上耍耍大男子威风,你才不活该呢。” 焦誓看着陈倩的身体,那具女性的肉体丝毫没有因为生育而衰老,陈倩为了保持身材,不愿哺乳,产后也去健身房康复,她的身材一如往昔,□□□□,腹部平坦,大腿笔直——焦誓对着这样的一具身体,想到里面的那个灵魂,只能感觉来自内心的厌恶。 “窝囊废。”陈倩穿上睡衣,嗤笑一声道。 何处春生_34 第33章 大概在那句窝囊废之后, 陈倩再也懒得维系家庭温情的假象, 在焦春水还差两三个月就三岁时,她就不再回家住了。偶尔回来带焦春水出去玩,但绝不会带她过夜, 有时半夜都送她回来。陈倩对杨柳称店铺太忙了, 她住在店里方便照应, 晚上就不回来。杨柳虽然视力差,人不糊涂, 在陈倩一个星期没回家住后就问了焦誓:“你和陈倩是不是感情破裂了?” 焦誓不想让母亲过多心烦这件事, 就说:“不是。她那店生意很好,每天开到十一二点,确实太忙了, 回来住耽误时间。” 杨柳不好多说什么。焦誓和陈倩近年极少热吵,相互间不闻不问,各自冷淡,虽然睡的一张床,中间一个焦春水,好像睡在南极与北极一样。 杨柳住院之后, 焦誓不再给陈倩钱了。他每月的收入一半用于焦春水和给杨柳的生活费, 一半存起来。本职工作之外, 他用摄影旧照和撰写的文章给一些旅游杂志和新媒体投稿,赚些稿费。周末和假期, 他就陪着杨柳和焦春水,带她们出去玩——焦誓没有车, 如果需要用一两天车,就去租车。 见不到陈倩,他反而舒服多了。春水长大了些,上了幼儿园,焦誓与同事和老同学们的走动也开始变多了。陈辰喜欢呼朋引伴,有时也来找焦誓玩。也就是从陈辰口中,焦誓得知了何春生的近况,何春生竟成为了搞艺术的,生活过得也不错。焦誓心下安慰,却不知如果自己再见到他会是怎样的情境。回到岩城一两年,他也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想见何春生的念头从没丢过,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就退缩了。不过后来陈辰告诉他,何春生从不参加同学会,何春生像个隐士。 年底体检的时候,焦誓被查出感染了乙肝病毒。过去体检他乙肝两对半的结果都是全阴性,而这一次却变成了大三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父亲过世之前,他可能还要心情郁闷一阵子,然而在这时,他却完全没有感觉了。他甚至想着如果自己不出一点什么意外才奇怪呢,他们家时运不济,奶奶在他十四岁时给他算命都说过了,句句没有落空。 所以人到底有没有被提前写好剧本呢?满是伎俩的算士窥见了他的剧本,可是告诉了他又有什么用呢?日子照旧那么过,由不认命变得认命罢了。 焦誓肝功能的检查也是异常的。被下了慢性乙肝的诊断之后,焦誓为免传染焦春水,进行了抗病毒治疗,那大概是漫长的看不到头的治疗,即便治疗后可能会反复发作,最好的结果是病毒复制被控制,能够转成小三阳,不好的结局就是即便用药后病毒依然耐药,反复发作至发生肝硬化。 焦誓再次想起何春生的父亲。那个老人是肝硬化吧?小时候他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病,直到前几年,杨柳一个关系特别好的堂兄因为肝硬化而住院进行了肝移植,最后却因移植后排异反应而离世。 钱没办法买命,何春生的父亲不去医院在家等死反而走得更平静更坦然。他想起母亲的那位堂兄,在散尽家财之后换来的结局不过是晚了一年死亡。 焦晴山的情况何尝不是这样?但焦誓从未后悔任由母亲给父亲进行盲目的治疗,他只求焦晴山走得心安,杨柳没有愧意就好——那些医生好像那个算士一样,他们窥见了病人的命运与结局,就像一盘怎么下都会输的棋,可那就像告诉每一个人:“你终将死亡”这个事实,而你要选择怎么死去全凭自己。 放寒假接近过年的时候,天气晴好,一点儿也不冷,焦誓带着焦春水在操场上散步,陈倩打电话给他,让他回宿舍楼下一趟。以往陈倩一个星期大约会出现一次,带焦春水去玩,但近三个月她完全没有来过。 焦誓牵着焦春水回到宿舍楼下。陈倩穿着绚烂的丝绸长裙,皮肤因为化妆看起来很白,她戴着墨镜和帽子,看起来像从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儿——焦誓从未感觉过陈倩的漂亮,哪怕别人总是对他说,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他只是觉得她精于打扮罢了。 她的小腹微微有些突起了,这对一向严格管理自己身材的陈倩来说是不寻常的,焦誓一下子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很奇怪自己怎么能那么平静。 “妈妈!”焦春水向着陈倩扑过去,陈倩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侧,轻轻用手架住了她,不让她扑到自己身上。焦春水扯着她的裙子要她抱一抱。 “春水乖,妈妈不能抱抱。”陈倩说完,对焦誓说,“你把春水带上去,让你妈看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焦誓让焦春水上楼去和奶奶玩,焦春水一路扭捏,想多见见陈倩,最后在楼道放声大哭起来。焦誓把她丢进家里,把大门反锁了。 陈倩微微有些动容,她几次想往楼梯上走,却没有走上去。那残旧的剥脱了墙面的楼梯间,最终阻止了她的脚步。 焦誓再次下来时,陈倩对他说:“焦誓,咱们俩这样也挺没意思的,不如离婚吧,其他东西我都不要。房子我也不要,你给我折一半钱算了。” “春水呢?你要不要?”焦誓讥讽一笑。 陈倩一愣。焦誓继续说:“离婚的话,孩子一般是归女方的吧?” 陈倩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焦誓笑着说:“你想好了回来告诉我。” 陈倩完全没想到焦誓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以为这个没用的丈夫会哀求她为了女儿留下,或者会发火——而他竟是这么个反应:你走可以,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不让你好过。 陈倩离去之后,焦誓走到校门口,看见她上了一辆捷豹的副驾驶座。焦誓默默走回学校宿舍楼下,就听到焦春水在楼上哭得嘶声裂肺的。 焦誓走上楼,听见焦春水在里面砰砰砰地打着门,喊着“妈妈!妈妈!你把妈妈还给我!” 焦誓开了门,焦春水止住哭泣,仍在抽噎,她冲出家门,却再也没看见妈妈的身影。她捶打着她的爸爸,口中不成言语,只是叫着妈妈。 焦誓抱起焦春水,把她的脸按在胸口,面朝着门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杨柳说:“妈妈忙,妈妈没空,等她下次回来好不好?” 直到同学会见到何春生,听陈辰口中描述的自己的生活好像是别人在演的戏时,焦誓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耻辱。何春生眼中的他有着美丽的妻子、幸福的家庭,焦誓竟不敢在这样认为的老同学面前暴露自己的近况。幸福无需赘述,却总是讨人喜欢的;不幸的事情可以成文成书,但没人有耐性听你倾诉上一天。 再见何春生以后,夜里频频入梦,也许是太久没有性生活了,几乎每次醒来他都要面对脏污的底裤,难堪得焦誓不敢深想。可在梦中,有时他明明知道是梦,还任由梦境发展沉溺其中——梦中的何春生已由少年变成了成年,仍旧只是吻他、抱他,什么也不做,即使这样,他还是遗/精了。 但焦誓从没料到有一天醒来之后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梦里那个人就睡在身边,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何春生的睡颜。 天光大盛,焦誓艰难地抑制自己狂跳的心脏,慢慢回忆起了昨天的一切,记忆却在喝第三杯啤酒之后断了片。 焦誓想趁何春生没醒之前悄悄下床,但只是翻了个身,何春生的眼睛就睁开了。焦誓感觉到何春生动了,背对着他的肩膀僵硬了起来。 “早。”何春生爬了起来。焦誓放松下来,也爬了起来。焦誓本对酒后的自己非常没有自信,现在看来昨夜并没有发生什么。 “早。”焦誓坐了起来,下了床,拖上拖鞋,不敢抬头看何春生,胳膊却被人拉住了。 焦誓心里一惊,看向何春生,何春生对他一笑,松开手,问:“我没拿错衣服吧?” 焦誓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变成了穿着一套睡衣,更糟的是,他感觉到睡裤里面没有穿底裤。 焦誓震惊地盯着何春生,何春生面上根本看不出什么动静。 “我,我喝醉了……”焦誓艰难地说,“你帮我换了衣服?” “嗯,还帮你洗澡了。”何春生盯着他的脸说。 焦誓的脸没有像何春生想象那样起红晕,反而苍白起来。他没有再说话,沮丧地低着头,臂膀上的气力好像也消失了。 何春生见此情状,微微苦笑,说:“你睡得很熟,身上被啤酒弄湿了,我就帮你擦了一下,换了一套衣服。” 焦誓脸上的血色回来了一些,他有些狼狈地点点头,说:“谢谢。” 第34章 所谓两天一夜的旅行在第二天只有半天, 他们必须在十二点之前退房。只有焦誓和何春生在七点不到起床, 其他人都睡到了九点多。焦春水也睡到了接近九点。 七点半时,焦誓下楼煮了些面,和何春生一起吃早餐。二人坐在饭厅的餐桌前用了早餐后, 焦誓收拾碗筷, 在洗碗时打碎了一只瓷碗。何春生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不知他的慌乱从何而来。 何春生不善揣测人心,只觉察到起床之后焦誓对他的态度更为小心, 夜里下的决定虽没有动摇, 可觉得前路艰难。 在焦誓走出厨房门口时,何春生问:“焦誓,你手机号多少?” 何处春生_35 焦誓愣了一下, 回过神来,口中报出一串手机号码。何春生打在拨号栏里,拨了出去,焦誓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打的,存一下。”何春生见焦誓没反应,提醒他。 焦誓抬头看何春生, 何春生笑了, 说:“怎么了?不存我手机号, 等我打电话给你,你会以为是骚扰电话。” “怎么会呢。”焦誓存储了何春生的手机号。他忐忑不安起来。此前的何春生看上去并不想和他深入来往, 现在他到底想做什么? 焦誓并不认为何春生对自己仍有什么想法,他只把何春生当年的行为视作青春期的冲动和寻求慰藉, 这么多年过去,即便陈辰说没见过何春生的女朋友,焦誓却觉得他可能有不欲为人所知的伴侣,如果何春生不是直的,他的伴侣自然不会告诉他人。 焦誓心不在焉地把手机放回口袋,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心里描绘起何春生那位可能存在的伴侣的样子,大约是个斯文白净瘦弱的男孩吧? 可是那和他没有关系。焦誓心想,他和何春生能见面已经很好了,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何春生了。能够成为朋友——完成14岁的焦誓的“心愿”,那也是感谢上苍了。 在习惯晚起床的同学们起床、吃过早餐后,已经十点多了。他们绕着度假村又散步了一圈,焦誓拿着自己的相机照了一些照片。焦春水拉着何春生的手散步,焦誓想拉她的手,她却拒绝了,一心绕着着何春生转。焦誓走在他们身后,听见女儿和何春生聊天,何春生特别有耐性,顺着小姑娘天马行空的发言聊个没完。 在坐上陈辰的车回城里时,焦春水一脸神秘地对焦誓说:“爸爸爸爸,我和何叔叔约好了,星期七要去他家里玩。” “星期几?” “星期七啊!”焦春水又说了一遍。 “春水,没有星期七。” “有啊!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七星期八!” 焦誓笑着说:“一个星期只有星期一到星期六,还有一个星期天。你和何叔叔约的是星期几?” “就是星期七!”焦春水快哭了,“我要星期七去何叔叔家里玩!” “那就星期天去吧。” “星期七!” 焦誓没有再和焦春水纠缠下去,因为陈诺宜睡醒了,纠正焦春水关于“星期”的不恰当认知。 焦誓回到家中,吃了午饭洗了碗之后,安置下焦春水睡午觉。再次走出房间时,看见杨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边放着个小收音机,本来是用来听听节目的,这会儿怕吵焦春水睡觉,却关上了。 杨柳的近视度数本来就很高,自从左眼失明之后,右眼也非常模糊——近视、远视力都是下降了的,在天气好的时候出门,可以看个大概,但在天气不好或者光线欠佳的地方,她要看清东西很困难。于是她再也不看电视和看书,如果在家无聊,她就听听收音机。 “妈,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不用了,我晚上睡得多,中午不睡了。”杨柳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焦誓陪她坐一坐。 焦誓成年后,妈妈如果作出这个动作,那么一定是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说。焦誓坐下,心里不安起来。 “你和陈倩是不是婚姻破裂,已经没办法挽回了?”杨柳直接就问。 焦誓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先沉默着。 “我听学校里的人说,在医院碰见陈倩去产检,还来恭喜我。”杨柳问,“你说说怎么回事?” “她说要离婚。” 杨柳叹了口气,说:“你奶奶那一年去算命,说你不可早婚。我那时候三十多岁,家里生活正好,我从小受无神论的教育,是决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可是你爸爸……” 杨柳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把话头掐了,说:“不得不信。你从小就老实,被人追在鼻子跟前才动一动。我以为陈倩小时候追到家里来,对你那么有心,是会对你好的。要是你爸爸没生病……” “就算爸爸没生病,也不过晚几年。”焦誓打断杨柳的话。 杨柳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离婚吗?” “她要我退她一半的房子钱,不要春水。”焦誓说,“按这个条件,我不离。” 杨柳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最后说:“我和你爸爸前后给了陈倩□□十万,这些她觉得不够,还要一半房子钱吗?这房子,这房子你买的时候写的不是我的名字吗?” 买这套房之时,陈倩曾经游说焦誓房子不写杨柳的名字,而写他们俩的,焦誓难得坚定一回,告诉她那是父母的钱,买的房子必须写杨柳的名字。 “妈,你不必担心。”焦誓老神在在,“现在是她想离婚,不是我想离婚。房子是你买的,不是我的东西。她也该知道她的要求无理。” “我不急。”焦誓笑了笑,“我又不再婚,我急什么?” 陈倩离婚不离婚,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婚姻不是一纸可以约束,那张纸下,每一对夫妻有各自的生态,可以好像范本一样,也可以过得光怪陆离。焦誓早已学会平静,他既然不打算余生和谁谈感情,也就不在乎顶着这个怪异的名目过多久。 唯有母亲杨柳和女儿焦春水,他绝对不会放手,无论如何也要保护。 焦誓不午睡,他们的房子三室一厅,虽然老旧,也还宽敞。一间他和焦春水住,一间杨柳的卧房,还有一间是焦誓的书房。焦春水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不能长久与父亲同住一间,焦誓在两个月前购置了一张上下铺的儿童床,把主卧的大床换了,现在焦春水都是独自一人睡上铺,焦誓打算让她五岁之后就和杨柳一起住上下铺,他则一人睡一间。 焦誓回到书房,开始写他的旅游稿件。他无意为景点做什么宣传,只是现在都习惯在旅游结束之后就写一些东西,可以攒一些稿件,有需要的时候就投稿。 他刚打开电脑,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眼屏幕,竟是何春生给他发来短信:“我加了你微信,通过一下。” 焦誓握着手机的手有些乏力起来,他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只想喝杯冰水。 焦誓通过了何春生的好友验证,盯着手机屏幕半晌,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呼了口气,把手机放下了。 焦誓没办法集中精神,总是不到一分钟就去看看手机,到了第十分钟,他感觉何春生也许并不是想和他说什么,只是加个好友罢了。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对何春生的在意。但焦誓想,假如和何春生变成朋友,多在一起玩一段时间,可能这种在意的感觉就会消失。假如何春生愿意把他可能有的那位伴侣介绍给他认识,他一定会更快地让自己不要在意。 直到下午五点多,焦春水午睡醒来,焦誓都没有收到何春生的微信。他没法完成本来预订要写完的稿件,焦春水醒来之后,他又带她去操场跑步,把手机丢在了家中。 回到家中,该是晚饭时间。焦誓炒好菜,吃饭时,杨柳在饭桌上吃到一半,放下碗筷,欲言又止。 “怎么了,妈?”焦誓问。 直到焦春水到对门邻居家找隔壁小孩玩了,杨柳才对焦誓说:“陈倩今天下午又来了。” 焦誓面不改色地洗着碗,说:“她来做什么?” “她来对我哭诉,说你对她不够好,她想离婚,她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就想你和她办离婚。”杨柳说。 “她是不是跟你说我没有性能力了所以要离婚?”焦誓忽然问杨柳。 何处春生_36 杨柳面上尴尬,也没有否认,只是说:“她说什么都不要了,她心已经不在这里了,留她有什么用?” “春水就快没有妈妈了。”焦誓说。 这件事没有往下继续谈。焦誓回到房间,发现手机屏幕上有微信提示,是来自何春生的微信。 焦誓打开手机,何春生说:“礼拜五下午我去接你和春水,周末来我这里玩吧。” 焦誓心情不好,脑子一热,想都没想,直接问:“要过夜?” 发完之后他后悔极了,马上删除了这条消息。可是何春生马上回他:“过两个晚上,你收拾好东西。” 焦誓有些烦乱,他不知道何春生出于什么想法邀请他,可在几个小时前那些自欺欺人的话这个时候完全没用了,他在意,他在意得不得了,以致于手微微发颤,打下了这样一句话:“你周末没有别的安排吗?会不会太耽误你?” 何春生回道:“我的周末如果有安排,就是工作。你不是想参观吗?刚好。” 焦誓回答了:“好。”之后,对着手机发呆。 第35章 焦春水自从得知周末要去何叔叔家玩之后, 每天起床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焦誓:“爸爸, 今天星期几?” 从幼儿园接她回来时她会问:“爸爸,今天离星期五还有几天?” 焦誓问她:“你很想去找何叔叔吗?” 焦春水点点头,说:“是的。” “为什么?” 焦春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说:“因为他很爱我们。” 焦誓不知道女儿从哪里学来“爱”这个字眼, 哭笑不得, 问:“是吗?真的吗?” “是的,他很爱很爱我和爸爸。” “春水, 爸爸很爱你。”焦誓想了想, 最终咽下了其他的话。爱是个美好的词,用在美好的人身上,虽然有些不太合宜, 却没有必要纠正焦春水。 “我也很爱你爸爸。”焦春水抬起头,对焦誓不好意思地一笑,悄悄地说,“我最爱你了,爸爸。” 周四,陈倩又在傍晚时分过来找焦誓了。她腹部已经有三四个月那么大了。她见到焦誓牵着焦春水走来, 赶忙躲到一边, 不敢让焦春水见到她。 焦誓忽然脑子里出现一句话:“春水已经没有妈妈了, 她要去做别人的妈妈。” 他想不起来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他把焦春水送到楼上,再下来见陈倩。 陈倩见了他, 问:“焦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离婚的事吗?”焦誓说, “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我们协议离婚吧,我不要你妈的房子了,但是你爸妈以前给我那些我是应该得的,那部分不可能退给你们。”陈倩观察着焦誓的反应,见他无动于衷,于是说:“我的店铺花了我很多心血,虽然你妈一开始支援过我一些,但那是我的资产,不可能给你。” 陈倩说完之后,焦誓仍然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陈倩吞吞吐吐,说出了这句话:“春水还是跟着你吧,我一个人没办法带那么多个小孩。” 焦誓终于开口了:“好,就这么办。” 陈倩脸上都是惊喜。 焦誓问:“什么时候去办?” “那明天吧!”陈倩的喜悦掩饰不住了,几乎笑了起来。她从包里拿出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焦誓,说,“那你今晚看一看这份协议,如果要改的话,咱们再微信联系。” 焦誓所求,无非是想拿到焦春水的抚养权,并且不想让陈倩看出他的心意而以此威胁,从而让杨柳和焦春水流离失所。他以退为进,反复让陈倩确定心意,把焦春水的去留说清楚,结果都在意料之中。 焦誓把那份离婚协议拿上去,到书房里仔细阅读了一下,陈倩对焦春水的去留这样写:一女归男方抚养,女方三个月探视一次,因男方有固定工作,女方无固定工作,女方不予抚养费。 对财产分配这样写:双方各自名下财产归各自:如属女方姓名的一辆红色轿车,属女方姓名的公司***,归女方所有;以女方身份租借的房屋内所有物品,归女方所有。男方与女方各自的存款与债务,分归各自。夫妻共同财产,已协议各自分割私人物品。 焦誓看完之后,不由失笑,他不知道别人的离婚协议怎么写的,陈倩的这一份倒是好笑得很。他把这份协议折叠好,按陈倩微信发来的要求准备好其余证件资料,忽然觉得轻松极了。 自从上次之后,焦春水现在已经不经常提起妈妈了。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妈妈忽然消失的那一天,但焦誓打算用最大的努力让她不要时时回想。 周四那天晚上,焦誓睡了一个好觉。他觉得有人在梦中抱着他,温暖而又令人安心。他往那个人怀里缩去,轻轻叫着:“何春生。”醒来之后,他觉得好笑,又有些惆怅。 时至如今,即使何春生身边没有别人,他也早就丧失了资格。 焦春水去了幼儿园之后,陈倩就开车过来接焦誓。焦誓和陈倩的户口已经迁回岩城,他们就去当地的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由于材料准备齐全,手续办理得很快。 离开民政局之后,陈倩自己开车走了。焦誓早上请假,下午有课,他打车回学校去上课。 地理课是文科主要科目,他是文科2班的班主任——往年高三周六补课,周五晚上有晚自习。但去年八中有个高三学生在补课回家过程中出了意外,在那之后,市教育局明文规定周六不许在校内补课,今年的高三学生特别轻松,不仅不需要周末补课,走读生连晚自习都不许上。 也正是如此,周五下午五点左右学校里就各自走人。寄宿学生也被接走了。焦誓在教研室里看了好几次手机,惹得同事小曹嘲笑他:“焦老师该不是等情人的电话吧?” 何春生在五点半打电话过来了,焦誓已经接了焦春水,正穿越操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接起电话,就听见何春生问:“准备好了吗?” 今天早上,焦誓已经把东西全收拾好了,也告诉了杨柳,他们周末要出门。现在他回去拎个包就能走了。 “可以了。随时可以出发。”焦誓回答道。 “十分钟后我去接你。” “这么快吗?” “嗯。我在城里。” 杨柳最近在周末天气好时会出门散心了。她和附近的小老太太,尤其是一些糖尿病的病友关系还不错,焦誓见她打起精神,心中宽慰很多。他回家之后,简短地向杨柳说了今天已经去办理离婚手续的事,杨柳听了之后,说:“也好,也好。”而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没开口了。 何处春生_37 焦誓不想杨柳伤心,拉着杨柳的手说:“妈,春水没了妈妈,正要奶奶多爱她。” 杨柳说:“好,好。” 焦誓背着旅行包,拉着蹦蹦跳跳的焦春水,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何春生那辆小面包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焦春水大声叫着:“何叔叔!何叔叔!” 何春生走下车,打开后座的门,让他们坐了上去。焦春水见到何春生后,不知怎么的反而有些害羞起来,把脸埋进爸爸的怀里,不肯出来。 焦誓坐在后座上,往观后镜看了一眼,何春生正在镜子那头凝视着他。 焦誓心里一颤,把眼神移开了。 何春生的眼神,和十九年前那个雨夜里的少年一模一样。焦誓焦灼的心却好像被浸入了冰水一般,冰火两极,使他茫然无措。 那个眼神是不是在诉说一个焦誓从来不愿意深想的可能性? 焦誓想打起精神,却始终魂不守舍,他看着窗外倒退的青山绿水,怀抱着安静的焦春水,身体像是丧失了气力。 汽车开进了焦誓有些熟悉的那个村子。村子和以前的样子差不多,但在山坡上似乎多出了一些建筑。样子看起来和山谷的这些房子差不多,可新了不少。 “山上那些房子是新建的吗?”焦誓问何春生。 “是,那是工作室。我也住在上面。下面这些房子还是没什么人住。” 何春生直接把车子开上山坡——山坡上的工作室看似和村子距离得近,但实际上开车要绕山弯绕一个大圈,和村子之间离得还比较远。何春生说那片地本来是他们家祖上分到的,一直没有建起屋子,直到他的合伙人赞助了他建造了这个工作室。 “合伙人……”焦誓想起陈辰说的他的合伙人,似乎是个女的。 “她们还没回去,待会儿一起吃个饭。” 山坡上的房屋就在眼前了,何春生把车停在晒谷坪上,焦誓抱着焦春水下了车,何春生就去把他们的行李提下车——通常是主动去帮女性提行李的焦誓略感不适,在焦春水下地,开始在晒谷坪上奔跑起来后,他想去拿回自己的行李,伸手向何春生,却被他另一只手半途截住了。 冷不防被何春生牵住了手的焦誓此时完全没办法反应过来,直到被他牵着的手心滚烫得好像快要融化了,直到他看见屋子里的人影——想起十九年前那一次的逃离,现在的焦誓不敢主动松开何春生的手,只是低声叫了一声:“何春生?” 何春生回过头,似笑非笑。焦誓说:“何春生,你……” 焦春水在晒谷坪欢快地跑了一圈,跑回焦誓身边,她拉起焦誓另外一只手,高兴地说:“爸爸爸爸,我看到那里有蜗牛!” 在一个女孩走出来前,何春生已经松开焦誓的手,提着行李先走进屋子了。那个女孩走近了,焦誓才发现那是他任班主任的高三2班的一个美术生。 “焦老师?”叶蓝惊讶地叫起来。 “叶蓝?”焦誓也觉得挺惊讶的。 “师父说今天他同学来玩,原来是你啊!”叶蓝在说着这句话时,脑中已经形成了一条龙卷风,里面大约包裹着麻乱一团的如下信息:何春生约到家里来的大概就是他暗恋的那位,他暗恋的那位就是焦誓,焦誓已婚还有小孩,那焦誓到底是直的还是弯的?是不知情的还是知情的?师父在破坏他人家庭? 看焦誓面上的表情,叶蓝比较倾向于这件事仅仅是师父的单相思。 天色即将暗了,今日已经差不多收工,林静和叶青青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工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前期加班加人赶工,到了近几天反而好了一些,也不需要蓝衣的工作人员来帮忙了。 何春生对双方的介绍很简单:“这是我同学焦誓,这是我的合伙人叶青青、林静。这是叶蓝。” 叶青青对他的介绍有所不满,于是对焦誓说:“焦老师,我们是他的徒弟,他总是不想承认。” 叶蓝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叫了一声:“焦老师,师父——你们俩都是我师父啊。”后面差点出口一句“是不是有一个要改称师母了”,被林静一瞪,她回过魂来,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焦春水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吃饭,难得她不到四岁,筷子用得很好,吃饭都是用筷子,叶蓝称赞她筷子用得好,她神气地抬起鼻子,说:“老师也夸我很棒!” 几个人用过晚餐,叶蓝主动去把碗洗了。母女三人向何春生和焦誓告别,开着车下山了。 第36章 人多的时候还觉察不到, 当只剩他们两个大人时, 刚才累积了一路的狂风暴雨又在焦誓心里刮起。他一直忘记或拒绝思考的可能性出现之后,他竟不知该采取什么样的反应对待何春生。 “去散散步?”何春生牵着焦春水的手,在大门边问焦誓。 门外没有灯。这里是深山, 夜幕降临之后, 工作室的灯就似乎成了这附近唯一的灯光。春天天黑得也早, 七点多的现在,已经是全黑了。 “何叔叔, 你看!天上好多星星!”焦春水指着星空喊道。 “嗯, 想数一数有几颗吗?”何春生牵着焦春水走到晒谷坪的中央。 焦春水仰着头数星星“一、二、三、四、五、六……” 焦誓走到他们身边,对于焦春水特别青睐何春生一事,他觉得有些不妥, 他不想女儿对男性毫无戒心,可何春生肯定是完全无害的——他脸上发起烫来。 何春生的手再一次拉住了焦誓的手,焦誓的心脏快蹦了出来。在脑中的风暴散尽之后,焦誓想到了“丧失资格”这四个字。想起了如今自己的处境,像是有一盆冷水直接泼醒了他。 他轻轻挣脱了何春生的手。把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星空。 何春生没有坚持, 没有强迫, 他坐在地上, 焦春水也坐在了地面上,锲而不舍地数着星星。 山里的夜晚有些冷。早晚温差比较大, 在室外待了一会儿之后,焦誓觉察到了温度的变化, 就说:“春水,变冷了,我们进屋子里吧,该洗澡睡觉了。” “爸爸,几点了?” “八点半了。” 焦春水对何春生说:“何叔叔,八点半我要洗澡了!” “那我们回去吧。” 何春生家里没有小孩沐浴用的大盆子,何春生洗了一个新的木桶给焦誓——那个桶本来打算用于浸泡靛蓝,但买来之后就没有启用过。 焦春水站在桶里洗澡,新奇得很,高兴地玩水。焦誓想着将来她大一点了,也是自己带着她,帮她洗澡,终归不方便,就考虑什么时候教会她自己使用花洒洗澡。 焦春水洗好澡打算睡觉了,虽然是在陌生的地方,临睡前听爸爸讲完故事,照旧要把焦誓赶出房间。何春生在厅里泡了一壶花茶,焦誓坐在他对面,他给焦誓斟了一杯茶。 焦誓知道摊牌的时间已经到了,两人沉默地喝着茶,谁都没有先开口。 何处春生_38 焦誓放下茶杯,终于将千思万想的一句话问出口了:“何春生,你有对象吗?” 何春生也放下杯子,笑着说:“怎么,我回答没有,你想帮我介绍?” 焦誓看着何春生,何春生也看着焦誓,何春生的笑虽然挂在嘴角,却不那么像真心在笑,他说:“你明知故问。” 焦誓有些狼狈地低下头,问:“那你想怎么样?” “你认为我想做什么?”何春生已经完全不笑了。 “你这么多年,没遇见合适的人吗?”焦誓的指尖都发抖了。 “我不需要合适的人。”何春生说。 焦誓实在不好腆着脸问下去,他起身要走,何春生却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拥进怀里。 “放开我。”焦誓说着,可是却全无反抗,只是哀求地看着何春生。 “你需要我吗?”何春生看着焦誓的眼睛。 焦誓转开视线,不敢和他对视。何春生放在他腰上的手箍紧了,焦誓只觉得连气都出不了了。 “何春生,你别逼我。”他的言语微弱,听在自己的耳中都那么可耻,“我结婚了……” “是吗?”何春生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谎言,“你告诉我,你的太太怀了别人的孩子。” 焦誓脸上的血色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自暴自弃了,说:“你说得没错,我今天去办离婚手续了。” “然后呢?”何春生问他,“你为什么说我总是在亲你?” 看着焦誓震惊的表情,何春生低下头,轻轻吻住了他。焦誓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一吻结束后,焦誓却茫然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何春生。” “你哪里对不起我,说出来。”何春生见他的表情,觉得不太妙,心沉了下去。 “我哪里都对不起你,何春生。”焦誓低下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再抬起头时,他主动地碰了碰何春生的嘴唇。 焦誓主动地吻着何春生,可是何春生却越来越心惊了,他要的不是这个。 “何春生,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焦誓对他说,“对不起,可我配不上你。” 何春生抱着焦誓,看着眼泪从他的眼角涌出来,看着他摘下眼镜丢在一旁,看着他接近自己,用颤抖的嘴唇吻着自己,嘴角全是咸涩。 何春生任由他吻着自己,任由他道歉,直到嘴里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焦誓的嘴角流血了。何春生吻回了他,轻轻舔着他的伤口,焦誓却一把推开了他,说:“快去漱口,快点,我有乙肝。” 何春生没有理会他,把他揽在怀中,继续亲吻。嘴里有眼泪的味道,有血的味道。焦誓偏开头躲避着,直到何春生说:“我有抗体,你别怕。” 他们回到房间,焦春水已经睡着了。房间里铺着地毯,何春生抱出一床新的厚褥子铺在地面上,焦誓没有问他是不是没有别的房间睡觉了,在他拉着自己倒在那褥子上时,他也没有反抗。 何春生亲吻着他,把他抱在怀里。过往几年,一直软绵绵地垂在那儿的男□□官,只要一亲吻,就高胀了起来。但他们都没有去触碰,只是亲吻着、拥抱着。 焦誓躺在褥子上,大概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很快安然入睡了。 何春生醒来时,焦誓已经醒了。本来侧着头,注视着何春生的焦誓,在何春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把头移开了。 何春生几乎以为自己看见的眼中溢满温柔的焦誓是个错觉。 焦誓从被子里匆忙地出来,披上衣服,走到焦春水睡的床边,看着他的女儿。何春生在夜里隐约感觉焦誓起来过几次,去看焦春水是否踢了被子。 何春生坐了起来,看着焦誓沉默的背影。那个背影让何春生觉得,如果不好好抓住他,转头他又会逃走了。 村子里早晚很凉,何春生披上外套,走到焦誓身边,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焦誓轻微挣扎了一下,又放弃了,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焦春水睡着的样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可爱。焦誓把她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头出来。 “早上好。”何春生对着焦誓说。 “早。”焦誓回答道。 这时焦春水在床上动了动,焦誓几乎立刻从何春生的怀里出来了。何春生愣了愣,焦誓有些艰难地说:“不要让春水看见。” “好。” 焦春水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醒过来。焦誓和何春生各自换好衣服。焦誓提出他去做个早餐,何春生没有异议,只是跟着他进了厨房。 “想吃什么?”焦誓问何春生。 “吃面。”何春生拿出了一些鸡蛋面交给焦誓。 “有没有什么忌口?吃不吃姜葱蒜?”焦誓拿过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还好,按上次的口味做吧。” “上次?”焦誓反应过来他是指上周去度假别墅的时候,他想到吃面的那个时候,他与何春生已经同床共枕了一宿。 “上次喝醉后我说了很多话吗?”焦誓后悔自己冲动饮酒了。 “嗯。” “说了些什么?”焦誓低下头问。 “你让我抱着你,亲吻你。你说你喜欢女人。还问我为什么放任你去喜欢女人,为什么不去找你。”何春生见焦誓的颊上开始泛红,就止住不提了。 “我……”焦誓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何春生靠近焦誓,问他,“还来得及吗?” 焦誓侧过头看何春生,何春生的眼里全是认真。焦誓没有回答他,偏过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面很快,十几分钟就好了,你可以先去洗漱一下。” 何处春生_39 第37章 早上八点半左右, 叶家三位美女就到了工作室, 虽然她们感觉有可能会干扰到师父的恋爱大事,但正在工期收尾阶段也没多少时间了,蓝衣那儿正在等着最后一批布料送过去制衣。何春生倒是已经绘制好了所有的图案, 严格地说, 他要抽身去玩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那天早上, 何春生还是待在工作室,焦誓带着焦春水参观他们染色的所有流程, 焦春水对白色的布一步一步染成深蓝色, 最后在深蓝色的布上出现白色的花这一点极为有兴趣,看了一个上午都意犹未尽。焦誓知道女儿一旦有什么事感兴趣了,就会变得固执, 想要反复观看,如果是没兴趣的事情,她通常会催促焦誓快些带她离开。 也正是因为焦春水出人意料地对染色过程感兴趣,到了吃午饭时间,她都想赖在工作室不肯走,这摸一摸, 那碰一碰, 一件粉色的衣服溅上了许多蓝色的花。 打算下午带着父女俩上雪云寺坐一坐的何春生问焦春水:“今天下午, 你是想在工作室里玩,还是去寺庙玩?” “寺庙是什么?”焦春水偏着头问。 “就是和尚住的地方。”焦誓解释道, 焦春水曾经让他讲过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 “哦!”焦春水想了一想,说:“何叔叔, 我下午要睡觉呢。” 焦誓对何春生说,焦春水一般下午会睡两三个小时,睡到四点左右起床,何春生表示那等她睡醒了再做决定。 叶家三口在工作室里也有午休的房间,但她们和何春生工作起来一般都不考虑午休。吃过午饭,趁焦誓带着焦春水去房间里讲故事睡觉,叶蓝主动去泡茶,她发现茶壶里有些泡过的玫瑰花和柠檬干,就“咦”了一声,对叶青青说:“妈,你看,师父泡了花茶,他不是不喝花茶吗?师父不是只喜欢喝乌龙茶和绿茶吗?” 林静说:“他是泡给别人喝的,他可能怕焦老师喝了茶晚上会睡不着吧。” “师父真体贴啊。”叶蓝笑嘻嘻地说,“他可从来没对我们这么体贴。” 何春生从工作室过来之后,就看见那三位女士又处于谈得兴起见到他却忽然沉默的诡异状态,他不以为意,接过一杯叶蓝泡好的茶喝了起来。 “师父,”叶蓝笑得很有内容,“昨晚和焦老师玩得开心吗?” 何春生看了叶蓝一眼,镇定自若地说:“还行。” “……” 焦誓出来之后,三位女士不好意思再就这个话题进行讨论,借口要早些完成工作早点下班,离开客厅回工作室去了。 茶壶里是叶蓝刚泡上的茶。何春生最喜欢的茶是生长在雪云寺上方山顶的茶叶,不是什么名茶,却是很老的野茶树生的。寺僧在每年清明前采摘一次,把嫩绿的茶叶杀青,用寺内的大锅炒起来。雪云寺香火一般,勉强也算个名寺,只是在石佛公这座香火名庙附近,难免显得特别冷清。何春生不求财不求运,只爱喝茶,从不去石佛公,只在雪云寺蹭茶。 寺僧送给何春生的茶叶份量少,在夏天前都能全部喝完,现在又开春了,早就没得剩了。叶蓝泡的茶是叶青青拿过来的铁观音,气味香浓。 下午一点半,何春生问焦誓:“你下午能喝茶吗?” 焦誓说:“可以,晚上喝茶会睡不着,下午不会。” 何春生把茶壶里的茶叶弃去,重新泡过新鲜的茶,味道不浓却很香。 焦誓喝完茶之后说:“我们今晚回家去,不打扰你太久了。” 何春生听了这句话,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喝茶。 焦誓开始不安起来,他想说些什么,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 下午,何春生让焦誓去屋子里休息,他则在工作室里工作,焦春水反常地睡到了下午五点才醒,焦誓对何春生说他在晚饭前就要走了,约好了回去做饭。 他说他不在家,妈妈就会吃得特别随便,她眼睛不好,弄不了很久的厨房。 “我不能为了自己玩,让她连续几天这样吃。” 在送焦誓他们回去的时候,何春生想的却是:又勉强他了。他通过观后镜看见焦誓一脸疲惫地看着车窗外,那双眼中没有一点火光。 何春生想:我恐怕来迟了。 天刚亮时,耳边可以听见纱窗外传来的鸟叫,此起彼伏,无比欢快。每一天焦誓醒来时都在想,它们真开心啊。他躺在床上,有时想一想这些鸟儿正在做什么。也许它们筑好鸟巢,正在等待孵化下一代;也许它们勤快地觅食,正在养育下一代。 小鸟离巢后,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父母?父母在繁殖期过后,不知还会成双成对吗?大概不同的鸟是不一样的吧。 焦誓和往常一样,早晨送焦春水上学,然后就去上班,中午回家做一餐饭,下午继续上班,傍晚接焦春水回家,在操场上跑步,或去公园里散散步,到了晚餐时间,他回家做晚餐,吃过饭,就和焦春水玩一会儿,洗个澡,然后就睡觉了。 他没有花很多时间去想何春生的事,他不会把何春生卷进他的生活里——他知道他的生活意味着什么,虽然大多数时候乏味而且平静,但总有一天,或者是忽然有那么一天,他需要面对一切。 这一切当中不但包括生离死别,还包括了关于金钱的拉锯和窘迫,关于体贴和安慰背后的疲惫——焦誓不相信何春生会希望在他们的关系中面对这个。 负担一个人的人生,远比两情相悦地睡在一起难看多了。如果何春生需要,他可以和他睡在一起,但他不会让何春生进入他的生活。 美梦,还是存在于梦中比较好。否则他就一个美梦也没有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何春生没有出现。没有电话,没有微信。就像过往的几十年一样,他肯定生活在某一个地方,却与焦誓毫无关系。 很快就四月了,六月要高考,高三已经是最紧张的状态了。组织考试、披阅试卷,由于不让周末补课,考试都是安排在周末,一到周末要监考,他就有些烦心——杨柳近来视力比之前更加不如,她一人在家带着焦春水,几乎整天不敢出门,连菜都不敢去买。她怕焦春水过马路时,她看不住。 焦誓想,他大概要请一个保姆来照看孩子和老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焦誓他们住的是二楼。楼下是个带院子的房子,本来空了许久没人住,最近似乎有人在搞装修,听杨柳说,也只是偶尔有些电钻声,动静不大,还能忍受。 焦誓回家时,看见一楼有人正在往屋子里送货,主人在屋里,从焦誓的角度看不见人影。送货的是安装床的师傅——不久之前,焦誓刚在他们那儿买了上下床安装的。 楼下装修好了吗?已经往里送床了?焦誓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上楼。焦春水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楼上喊着:“爸爸爸爸,你回来了!” 杨柳把门打开,焦春水就冲了出来。她兴奋地说:“何叔叔刚才给我蛋糕吃。” “何叔叔?”焦誓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的同学刚才过来,给春水带了一盒蛋糕。”杨柳说,“就是你以前一对一结对子那个同学,叫何春生的,他说他也住在这附近,顺便来一趟。我跟他说你就快回来了,他说有点事先走,下次再来。” 是何春生吗?焦誓心想。 他本想问问何春生,想了一想,还是忍住了。他强迫自己从关于何春生的事情里抽身,不要多想。 可在夜里,他忍不住点开何春生的朋友圈,和以往一样,一片空白。他反复看着自己和何春生的聊天记录,最后把手机丢在一旁。他想起何春生接近炽热的怀抱,轻轻地摩挲着嘴唇,想象着被那个人亲吻,下/身不受控制地昂扬起来。焦誓坐起来,去浴室冲了一下脸,从沸腾的思绪中平静下来。 后来那段时间,焦誓时常听杨柳和焦春水说起何春生。几乎每个周末,在焦誓加班时,何春生都会来看看祖孙俩,却一般不等到焦誓回来。直到四月底的一个周六下午五点,焦誓回到家中,在门口看见了何春生的鞋。焦誓进了门,看见杨柳和何春生正在沙发上聊天—焦誓认识的他并不是擅长聊天的人,可是现在何春生却和杨柳聊着焦誓小时候的事,看起来愉快极了。 “焦誓你回来了,何春生在等你呢。”杨柳的声音里带着久未有过得轻松,好像父亲过世前她说话的那种语气。 “何春生。”焦誓看着沙发上那个看起来年轻而又帅气的男人,一时自惭形秽。 何处春生_40 杨柳说焦春水下午睡得迟,现在午睡还没醒。何春生起身告辞,焦誓送他到楼下,何春生却问:“到我家坐一坐吗?” 焦誓愣了愣,看着何春生,不知他何出此言。他住得那么远,这个接近晚饭的时候,并非合适的时间点。 何春生下了楼,却没有走出楼梯间,而是往宿舍一楼的那间房门走去,打开房门,对焦誓说:“进来坐坐吧。” 第38章 何春生邀请焦誓进入那间房之后, 焦誓才后知后觉地问:“你把房子买在我楼下了?” 等到焦誓进了房门之后, 何春生把门关上,拉住焦誓的手,把他压在房门上, 吻上他的嘴唇。 暴风般的吻让焦誓不得不张开嘴唇, 接纳何春生的侵略。何春生的舌尖纠缠着他的, 令他从足尖开始颤栗。 一吻过后,焦誓已经忘了要问什么, 何春生抚摸着他的脸, 说:“你说随便我做什么都可以。” 焦誓微喘着,何春生看着他,他却不敢直视何春生的眼睛。 “我想要你, 可以吗?”何春生把焦誓的脸扳正,让他看着自己,问道。 “要到什么程度?”焦誓的头发散乱着,眼镜已经不在了,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眼中隐隐有些绝望。 “这里也给我。”何春生的手轻轻放在焦誓的心脏前面。 “已经是你的了。”焦誓苦涩地说。 “不够。” 焦誓舔了舔嘴唇, 何春生再度席卷他的唇舌, 比适才更加激烈, 直到焦誓觉得很难站立,不得不用手抓住些什么。他握住身后的门把, 指尖都疼痛了,却不去拥抱何春生。有那么一瞬间, 他在想自己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论将来何春生离开还是留下,他都会痛苦,区别在于,到底是自己拖累了对方的痛苦,还是对方辜负了自己的痛苦——如果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说好只是和他睡睡,这种痛苦会少一些吗? 何春生终于停止吻他了。 何春生轻轻扳开他紧扣在门把上的手,把他拥入怀中。 “慢慢来,不急。”何春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焦誓说。 焦誓静静地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问何春生:“住下来了吗?” “嗯。现在白天回工作室,晚上过来。过段时间我把工作室搬过来。”何春生说着自己的计划。 何春生买下的一楼虽有庭院,却并不是适合工作的地方。焦誓想起他那一大片的蓼蓝地,觉得他这样跑来跑去麻烦极了。 “这样不太好。”焦誓心想:他为了我勉强,迟早有一天要嫌烦的。 “没什么不好。”何春生看着焦誓说,“我以前工作日在城里打工,周末回去做蓝染,那个时候我还没汽车,是骑单车的。再小一点的时候,你知道我每天骑单车来回上学。” 焦誓并没有说什么。为了自己,和为了别的什么人而忙碌,终归还是不同的。何春生生活得悠然自得,惬意极了,可焦誓却令他不能再那样悠闲惬意。 焦誓最后终于想到,他对何春生产生的所有不安,都源自与陈倩的关系破裂。当年恋爱最甜蜜的时刻,陈倩几乎每天都要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可是即使这样,为他做出任何改变都是令她痛苦的,她不会为了他改掉自己的爱好;他也一样,他不愿意为陈倩作出任何改变,像她所说的那样,变得上进,变得一心想挣钱。 他觉得,所谓的爱情根本没那么大的力量,去强迫两个不同的成年人用一样的方法面对世界。 焦誓对何春生说:“我回去做饭,今晚到我家吃饭吧。” 何春生在焦誓楼下住下,也把一部分的工作带到这里来做。例如雕刻花版,绘布,初始的覆膜工作。 这些年来,一开始是叶青青付工资给何春生,到了后来,何春生利用积蓄加入了蓝衣的投资,到如今已有三成左右的股份。蓝衣的每一次盈利,他都有分红。假如不是对品质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何春生自己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原则上来说,何春生只要完成了纹样设计,后面的工作都可以交给别人了。 至于染色,叶青青与叶蓝早就学得烂熟于心,尽管她们总觉得自己的水平还欠缺,何春生却认为并非如此——他认为那只是个人风格的不同。 何春生在搬出来之前,和叶青青以及林静进行了一次详谈。他坦诚地对她们说,他必须到焦誓身边去,工作是为了生存,他的生存已经有了保障,他现在把和焦誓在一起当作是自己生活的目标。他在工作上会放手更多,至少周末他不会再持续工作,他希望叶青青能去再招收一两个徒弟,以免在工期赶的时候忙不过来。 叶蓝虽是艺术生,在高考前这段时间也开始忙碌起来,周末经常要考试,她也没空再来工作室。所幸最近的几单定制都比较简单,使用的是整版的浆防染。叶蓝在暑假过后也会离开岩城去上大学,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叶青青都要开始带徒弟了。 叶青青和林静都表示没问题,过往十年,何春生的工作就是生活,生活也是工作,工作室里谁都缺席过,只有何春生一直全勤。她们鼓励何春生大胆追求幸福,不过鼓励完之后,发现有些多余。 直到今天,她们才发现一直好像被人推着走的何春生主动起来这么可怕。 何春生的作息调整得和焦誓近乎一致。每天早晨焦誓匆忙出门,送孩子上幼儿园时,总能在楼下碰见何春生。 幼儿园在中学旁边,因为焦誓早上七点二十分就要返校带早读,焦春水每天都是最早到幼儿园的小朋友。从焦誓家到幼儿园只需要穿过操场,走到对面,非常近。自从何叔叔早晨加入送她上学的行列,焦春水变得非常开心,每天都期待着去上学这段路。 何春生和焦誓一起走完这段路,就陪他走到教学楼,之后再出校门买早餐。如此几天之后,焦誓的同事小曹注意到了与焦誓同行的何春生,问焦誓道:“焦老师,每天早上和你一起从操场下来的那个帅哥是谁啊?” “是我远房表弟。”焦誓搜罗着最靠谱的谎言。 “结婚没有?”小曹补充道,“不是我问的,是我朋友,想找一个男朋友,你表弟看起来人很不错啊。” “他可能有对象了。”焦誓说完后,忽然自我厌恶起来,转头说:“我再帮你问问。” “他几岁了?做什么的?”小曹问。 “三十三。” “这么老了?”小曹惊呼,“可是看起来就二十多岁!” 焦誓没有就这个话题和小曹聊下去。 每天傍晚,以往是焦誓利用课间匆忙接了焦春水,再回来看一看最后一堂自习课,直到六点学生离校后才回家。有时是杨柳做饭,有时是焦誓回去做,但这段时间杨柳会比较辛苦,既要看着焦春水,又要准备晚餐。但自从何春生搬过来之后,他每天都能掐着点在操场上碰见焦誓,一起带焦春水回家,然后顺便在焦誓家里帮杨柳的忙,带带焦春水,直到焦誓下课回家。 何春生的晚饭于是都是在焦誓家吃的。几天之后,他就在每天□□点左右把一天的菜买好,交给杨柳。 杨柳出门不便,以往肉菜经常是焦誓在晚上七八点去就近的超市买的,一买几天的,放在冰箱里用。 杨柳有些过意不去,告诉焦誓何春生太过客气了。 一般吃过晚饭,焦誓会和焦春水出门散步或跑步,最近几天,何春生也参与了他们的运动。天已经黑了,焦春水在操场上碰见了邻居的孩子,和人玩得很开心。焦誓和何春生沿着跑道散步,来往人不多,焦誓想了又想,不知怎么对何春生开口。 何春生以一种入侵的方式进入了焦誓的生活,令他猝不及防。掐着他的软肋,又令他无法说不。他只要想起十九年前自己的逃走造成了何春生从此再也没有接纳过别人,他就根本没办法对何春生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何处春生_41 到了第三圈,焦誓终于开口了,他说:“何春生,我的同事小曹说,想为你介绍对象。” 何春生看着焦誓,天黑了,他的表情看不清。焦誓斟酌着字句,说:“我不能这样耽误你。” “和你没有关系。”何春生扭头看着跑道,“我本来打算一个人过的。” 焦誓想想自己一团糟的婚姻,说:“一个人过很好,无牵无挂,无忧无虑。”说完之后,他看着何春生,说:“不用负担什么,非常好。” 何春生好像在黑暗中笑了笑,说:“对,死的时候说不定一个人在屋子里躺了三天才有人收尸,不过反正都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焦誓心里难受起来,可却不知该说什么。 何春生继续说:“我现在不想一个人过了。” 焦誓咽了咽口水,说:“那你可以找一个合适的人……没那么大负担的,和你一起过……” “焦誓,除了你,我不会觉得任何人合适。”何春生打断他的话尾,“不是你的话,我只想一个人过。” 焦誓在黑夜中站立,他告诉何春生:“可我并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何春生听见不远处焦春水的笑闹声,黑夜里,孩子的笑声响亮而温暖。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你十九年没见我了。”焦誓低下头,“十九年前,我们也没说过几句话。你不了解我。” “你是怎么样的,我的想象就是怎么样。”何春生拉起焦誓的手,焦誓想挣开,却最终只是动了动手指。 “我对你没有任何期望,只要你在那儿,我就满意了。”何春生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来,侧耳倾听风的声音,春天的风温柔地拂过耳际,“我不敢去找你,害怕打扰你的生活。十几年来,我只要站在城市的街头,就左右寻找你的身影。我告诉自己,我不想负担谁的生活,可是那只是托辞。 “焦誓,我想见你。我想你。”何春生的声音暗哑,“除了你,谁都不行。只要是你,无论怎么样都可以。” 焦誓的手不再动了。 “你不信任我没关系,慢慢来,给我机会,给我时间。”何春生的手温暖而有力。 “可是这不公平。”焦誓的声音里全是低落。 “你答应我,就公平了。” 第39章 当天夜里, 焦春水打算睡觉时, 已经九点半了。焦誓和她讲过故事,离开房间,洗了个澡, 穿上衣服, 对杨柳交代了, 让她晚上和春水一起睡一间,如果有事可以打电话给他, 他去楼下何春生家里坐一坐。 杨柳对焦誓说:“会不会太麻烦何春生了?他每天帮我们做那么多事。” “嗯, 我找机会谢谢他。”焦誓说完之后,脸有点发烫。 焦誓走下楼梯,屋子建筑年龄大了, 物业管理比较差,声控灯不听使唤,焦誓关门之后,灯没有亮起。焦誓摸黑下了楼,最后一级高度不同,他一脚踩空, 摔在了地上。 膝盖着地, 并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了一下, 疼痛可以忍受,他站了起来, 感觉伤得应该不太重。 大概是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何春生打开门查看, 一楼时亮时不亮的声控灯忽然亮了,他看见焦誓半站在楼梯口,那个姿势就像伤到了哪里,正在忍受疼痛。 何春生走出来,问他:“摔了吗?” “摔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就是皮外伤。”焦誓看见膝盖上的裤子已经破了个洞,右侧的膝盖隐约可见血珠渗出。 何春生搀扶焦誓,焦誓拒绝了他,笑着说:“哪有那么娇气。” “我是怕你转回去,不来我家了。”何春生说。 正有此意的焦誓面上有些尴尬,何春生接着说:“我家有药箱,进来消个毒。” 焦誓来之前,特意穿了一套比较正式的、材料较硬、不方便脱、而且裤腿不太宽阔的裤子,他也说不清什么心理。焦誓在何春生家沙发上坐下,看着何春生去拿出了药箱,又拉上了阳台的帘子。在焦誓没办法避开伤口把裤子卷上膝盖时,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决策错误。 何春生观察了一会儿,对焦誓说:“裤子脱了,不然没法上药。” “我自己来就行了。”焦誓伸手去拿何春生手上的酒精和纱布。何春生却把手移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焦誓:“我帮你脱?” “不必了。”焦誓强自镇定,解开扣子,拉开拉链,把裤子脱下了。 他的腿修长而笔直,肌肉匀称而结实。内/裤是平角的,有些紧了。何春生注意到焦誓把脱下的长裤盖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低下了头。 伤口只是擦伤,面积不大。这个伤口没由来地让何春生想起十四岁的焦誓手上那个伤口。何春生默默地用酒精消毒了伤口,因为疼痛,焦誓的肌肉绷紧了,直到纱布覆盖上之后,才放松了一些。 “你的裤子太紧了,不能再穿了。”何春生把酒精放回药箱时对发愣的焦誓这么说。 “哦。”焦誓应了一声,无意识地去看阳台—那是外界可能窥见这客厅里发生的一切的唯一途径,而现在已经被窗帘所隔绝。 何春生把药箱往旁边一放,问焦誓:“你下来找我有事?” “没什么。”焦誓终于抬头看何春生了。何春生走到他面前,焦誓就那样看着他。 何春生没有再说话,他伸出手,摘下焦誓的眼镜,把它放在一边。没有了镜片阻隔的眼睛很好看,眼角和颊边略略泛红了。 何春生居高临下地看着焦誓,焦誓仰着头也看着他。何春生拨弄着焦誓的头发,俯下身在焦誓耳边问:“今晚想和我一起睡吗?” “嗯。” 何春生的吻轻柔地压在了焦誓的嘴唇上,宽大的沙发一时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何春生的吻终于离开了焦誓的嘴唇,有些急迫地咬上了他的耳垂。焦誓低声叫着:“何春生……” “嗯?” 焦誓没有再出声,何春生解开了他衬衫的纽扣。 当天晚上,焦誓没有回二楼。他与何春生同床共枕,好像多年的伴侣那样,头靠着头,身体交叠,睡得很熟。 何处春生_42 第40章 五月二十日之后, 高三的一切紧张氛围在学校里都消失了。一中有个传统叫作考前假, 高考之前有半个月是学生自由支配的时间,可以选择到校自习,也可以选择在家休息。叶蓝是艺术生, 她的成绩还行, 所以选择了放假休息。叶青青却让她没事别到工作室来, 在家里玩着就好。 大考大玩,小考小玩。叶青青总这么对叶蓝说。 叶蓝的专业课考试在二三月份就已经完成, 分数比较理想, 如果文化课过了学校自主招生的艺术生线,基本上没什么问题,而她的文化课成绩不差, 通过考试基本上不成问题,她现在几乎是班上最轻松的一个了。 高三老师还是要照常上班,偶尔巡视一下自习,工作时间倒是比之前有弹性多了。 叶蓝就是在五月底的周末,偷偷跑到春水染坊去玩时,碰见了带着焦春水来玩的焦誓。 那时是傍晚, 焦誓正和何春生从蓼蓝地那儿散步过来, 如果叶蓝没有看错的话, 他们是在远远看到她时把握在一起的手松开的。 而她的班主任在和她打招呼时,眼神没有过去那种泰然自若了, 叶蓝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他们一定在一起了。 叶蓝把这个发现当作新大陆一般告诉了叶青青和林静,二人却是一副“我们知道了”的表情。 “焦老师答应师父了, 你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叶蓝有些不满。 “怎么反应?恋爱的开始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林静说。 “嗯,接下来要长征了。”叶蓝自言自语,“长征要爬雪山,过草地,最后不知剩几个人可以活下来。” “知道你近现代史学得不错,不过还有几天就考试了,你还是回家歇着吧。”叶青青开始赶人。 “我考上大学了,就可能不回来这里做你的童工了,你就不能让我在这儿怀念一下吗?”叶蓝说着笑,可看起来并不开心。 叶青青看着若有所失的女儿,她没那么敏感,却也发现了叶蓝充满着离愁别绪。女孩十□□岁了,少女情怀该变成青年情怀了。 叶蓝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窗外远处的何春生和焦誓出神。那两位男士提着水壶,带着又叫又闹的小女孩,给蓝草浇水。 “妈妈,找个心甘情愿和他一起过的人是不是很难?” 叶青青说:“不难,难的是双方都心甘情愿。” “嗯,要他也心甘情愿。”叶蓝抬头问叶青青,“妈妈,焦老师真的情愿吗?” 叶青青觉察女儿的情绪,她有些吃惊。叶蓝低下头,问:“妈妈,师父他会幸福吗?师父从没恋爱过,他……” “叶蓝。”叶青青打断女儿的话头,说,“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他情愿的人,这不是应该高兴吗?” 叶蓝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没有不高兴,就是有点担心。” “你可能要多担心你的考试。” 叶蓝并没有过多担心她的考试,她的高考顺利结束,文化课的成绩好到用林静的话说“有点浪费”。在八月初收到了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叶青青在城区房子里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了叶蓝的两位老师——文化课班主任焦誓和半个专业课老师何春生。二人前后脚到了叶家,吃的也是林静和叶青青合作的一桌菜,感觉和在工作室时没什么差别。唯一不对的就是叶蓝,小姑娘拿着啤酒缠着两位恩师敬酒,说自己已经成年,并且已经毕业,现在和他们一样都是大人了,所以他们不应当拒绝她的敬酒。 焦誓拗不过,叶蓝明显不是第一次喝酒,几乎是把焦誓给放倒了。焦誓记得他喝醉之前,叶蓝正在给何春生敬酒。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叶蓝笑着笑着就要哭了,他听见叶蓝对何春生这么说:“师父,你要是过得不开心了,你要回来啊。” 焦誓心里想:叶蓝为什么这么说呢?在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反应了过来:看吧,如今这样,谁都觉得何春生不会开心的。 第41章 何春生在焦誓楼下住了快半年, 每天早晨和焦誓一起送焦春水上幼儿园, 接着陪焦誓去学校,再帮杨柳买菜,接下来开始自己的工作。午饭他则帮助杨柳一起做, 等焦誓回来一起吃。 焦誓中午会稍微午休一会儿, 那时何春生就回到自己家里继续工作, 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下午焦誓去上课,傍晚何春生会带着杨柳出门, 一起去接焦春水。 焦誓没有开口让何春生帮忙, 包括他有时上课比较迟,没办法接焦春水时,都是何春生提出要去接的。 夜里, 他们一起出来散步,然后各自回家去。焦誓偶尔会在焦春水睡着之后下来找何春生聊聊天,但不会在他家过夜,都会在午夜之前回家。 十月以来,杨柳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焦誓时常带她去内分泌科医生那里开药。对于杨柳的眼睛问题,内分泌科和眼科医生也毫无办法。十月底的一次检查时, 内分泌科医生告诉焦誓, 杨柳已经出现了蛋白尿, 可能是糖尿病肾病,医生解释说, 杨柳全身的血管条件都很差,视网膜的血管已经破裂, 而肾脏出现并发症一点儿也不奇怪。尽管她现在已经开始严格控制血糖,但之前可以推测的病史至少有十余年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并不是所有的糖尿病病人都会像杨柳这样,进展得如此之快,杨柳发现得晚,发病之后没有立刻进行治疗,据医生所说,她体内的胰岛功能已经近乎衰竭,近段时间还出现难以调控的忽高忽低的血糖,医生建议杨柳住院一段时间,焦誓也请求她住院,可她拒绝了。 “住院也没用,我自己清楚。”杨柳也不和焦誓争执,只是叹口气这么说。焦誓实在拿她没办法,就让焦春水去和她说,希望能劝服她,可焦春水却回来对焦誓说:“爸爸,奶奶说她就要死了。爸爸,什么是死?” 焦誓咽下喉间的硬块,对焦春水说:“死…那是…” 焦春水见焦誓说不下去,追问着:“死是什么?” “就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里人了。”焦誓抱紧焦春水,低声说。 “那奶奶死了,我们可以去找她吗?”焦春水接着问。 稚儿的童语让焦誓的心疼痛极了,可他仍旧强作镇定,说:“我们要等一百年后再去找死去的人。” 焦春水还想说什么,焦誓对她说:“春水,我们以后不说死这个字了,好吗?” “为什么?”焦春水忽然又问:“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我见不到她了。” 焦誓摇摇头,说:“妈妈没有死,你以后会见到她的。” “我几岁可以见到妈妈?” “十岁。” 焦誓始终没能劝服杨柳住院。这些事他没有对何春生说—何春生不该卷进来,关于他生活里这些越来越巨大的漩涡。 十月底的一个周六,早上十点,焦誓发现杨柳倒在厨房外,面色惨白,全身被汗打湿,神志模糊。焦誓立刻给她喂了葡萄糖水,叫了120。在等待120来的时候,焦誓给杨柳测了个血糖,只有1.4mmol/ l。 救护车来了之后,楼下的何春生听见声音,也上来了。护士就地给杨柳打上葡萄糖,然后他们一起把她搬动到车床上,焦誓坐上救护车,车外是何春生拉着一脸茫然的焦春水。她没哭没闹,安静地看着大人忙着,只是眼神中有着恐惧。 “我一会儿带春水过去。”何春生对焦誓说。 何处春生_43 焦誓点点头,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他没有说话,拉上了救护车侧门。 杨柳并未长久陷入昏迷,在注射了高糖之后不久,她的神志就恢复了。这一次倒也没坚持出院。在检查当中,医生告诉焦誓,杨柳的蛋白尿已经有大量了,肾功能也开始不好了,近一两年内可能就要出现尿毒症。 她已进展到胰岛功能衰竭,血糖好像过山车一般,胰岛素用多一个单位,就发生低血糖,用少一个单位,血糖可以极高。如果可能的话,装个胰岛素泵会好一些。 杨柳拒绝装胰岛素泵,她躺在病床上,神色平静。几年前在丈夫病床旁恸哭的她如今对着自己的病情毫不动容。 她死志已决。 她不拒绝和焦誓长谈,她对焦誓说:“焦誓,我很后悔给你爸那样治病。我们要是不折腾他,他可能还要开开心心多活几个月。他治了,走得更快。我知道你孝顺,从没怨过我,但我一直在自责。要不是我把房子卖了,你和陈倩会走到这一步吗?” 杨柳的眼睛只能感光了,她睁着眼,看着已经看不清的世界:“反正都要死的,我不治的。你长大了,我也没什么好怕了。” 焦誓握着她的手,好像十几岁的少年那样,他痛恨自己无力,可在心底又劝说自己:就是这么回事,谁也没办法。 焦誓想: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呢。他在杨柳床前趴了一会儿,窗口吹来的秋风惊醒了他,他想:至少让我活到春水十八岁吧。她太小了,要吃亏的。 他又想到何春生,有时候只要一想到何春生,他就希望他们永远没有再相遇,那么,何春生就不需要再经历这些了。 他无法对何春生敞开灵魂,那意味着未来加诸他身上所有的疼痛,何春生都必须感知。可人世毕竟是孤独的旅程,你爱一个人,无法代替他生,无法代替他死,在要分离时毫无办法。 有时焦誓想,他要是忽然被肢解了,那该多么惬意,他不需要再考虑这些问题—悲伤留给活着的人就好了,死亡甜美而又安宁,好像故乡一样。 可是春水那么小,可是何春生要伤心的。 他再度睡去,不久后感觉有手指在轻拂他的眼角,他睁开眼睛,看见何春生站在他跟前,静静看着他。 焦春水见他醒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第42章 冬至来临时,焦春水第一次看见了霜。岩城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霜了。那一天清晨起来, 白白的霜结在学校生物角的菜园子里。七点多,焦誓牵着穿得像球一样的焦春水走过那儿时,她问:“爸爸爸爸, 那些白色的是什么?” “那是霜。” “霜是什么?” “霜是什么?”满地的白霜, 在太阳升起后要慢慢消失了。焦誓重复着女儿的问话, 想:霜到底是什么? “是水吧。”何春生说。 焦春水另一手牵着何春生,小姑娘疑惑地看着他:“不是水呀, 水会动的。” “你说得对, 但是霜会变成水。”何春生说,“霜不会太久的,天气一暖和, 它就变成水了。” “那我可以看一看它怎么变成水的吗?”焦春水说。 “要花很长很长时间。”焦誓说,“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会暖和起来。” “多长时间?要数几下?”焦春水歪着脑袋问。 焦誓想:要数几下?数几下霜才能变成水?孩子对时间的概念只是数几下。不知要数几下,一切才能好起来。 何春生说:“要数3600次,等到太阳照着我们身上,很温暖了,就会变成水了。” 焦春水嘻嘻笑起来:“要数那么那么多下啊!” “可是只要不数它, 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焦誓看着何春生, 何春生对着焦春水说:“我们不数它, 春水也很快会变成大姐姐,很快会四岁五岁六岁。” “一百岁!”焦春水兴奋地叫起来。 “嗯。” “一百零一岁。”焦春水叫道, 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焦誓:“爸爸,我一百零一岁时, 你几岁?” “爸爸那个时候可能已经……” “一百三十岁。你爸爸那个时候一百三十岁。”何春生松开小姑娘的手,越过小姑娘的头顶,握住了焦誓的手。 他的手那么温暖,在寒冷的冬日,暖得近乎烫人。握着那样的手,焦誓忽然相信起他说的话了——“对,你一百零一岁时,爸爸一百三十岁,何叔叔也一百三十岁。” 小女孩的笑声在清晨的校园里回荡。孩童的笑声是那样地不加克制的,绝无掺假的。悲伤了她就哭,欢喜了她就笑,好像生命本该这么恣意。 七点二十分,晨钟响起。孩子进了幼儿园,焦誓与何春生一人向着课室、一人向着学校外走去。焦誓在进入教学楼前回头看何春生的背影,那个背影悠闲如初。 杨柳停用了一切胰岛素,也不再严格控制饮食,甚至不再检测血糖。焦誓不再劝说——假如执意使用胰岛素,她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因为低血糖昏迷而死亡。这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比前一段时间好了。她吃得多了,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她更愿意走出家门了,每天焦誓和何春生搀扶着她到外面,尽管那么的冷,她还是想到外面走一走。 每到周末时,何春生开着车,带着他们三人去山里玩。由冬天到春天,杨柳在溪边听着溪水的声音,听着春风刮过山谷的声音,听着春天第一只鸟叫的声音,听着孙女的笑声,她微笑地告诉焦誓:“春天来了。” 春风吹来的新绿长在了旧绿之上,三月底,杨柳迎来了她安宁的长眠。她在夜里,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走了。 焦誓在早晨七点半时没看见她在客厅,几乎就立刻感知到了。他推开母亲的房门,她双手交握,放在棉被外,好像仍在安眠。而焦誓在那一刻确定,他已经失去母亲了。 救护车来了,医生只是做了检查,告诉焦誓人已经没了。焦春水进到屋子里,去拉杨柳的手,焦誓没有阻止,跟着救护车上来的何春生却把小姑娘抱在怀里,告诉她:“嘘,我们不吵奶奶睡觉。” 救护车和医生走了,世界变得安静。焦誓去看母亲的脸,那是一张渐渐灰败的脸,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半个小时前,她还好像活着一样。 他静静坐在母亲床前,过了一会儿,何春生进来了。焦春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春水呢?”焦誓问他。 “我送她去幼儿园了。”何春生说。 焦誓有些呆滞地看着何春生,杨柳走了,他却把焦春水送幼儿园了。 何春生在焦誓身边坐下,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想好好看看他,可是所有人都在催我,快点快点快点,好像唱大戏一样,直到他进棺材,我也没时间多看他一眼。后来他的脸尸变了,我看也不敢再看。” 何处春生_44 焦誓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何春生把他搂进怀里,对他说:“看吧,给你三十分钟,再接下来我要做那个唱戏的人了。” 他们在春风涌入的房间里陪了杨柳三十分钟,外面已经春和日暖,鸟叫花开,何春生家院子的柳枝就在杨柳窗台上长出新芽,世界没有任何不同,而在这三十分钟以后,焦誓就要和母亲告别了。 她被送入殡仪馆,做了一番装扮,使得灰败的脸色看起来红润如生,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亲朋来告别,灵魂早已远去无何有之乡。 直到那时,焦春水才见到了奶奶,她问焦誓:“爸爸,奶奶为什么躺在那里面?” “春水,奶奶过世了。”焦誓说。 “什么是过世?” “过世就是死。” “奶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焦春水说。 “是的。” 焦春水擦着焦誓的眼泪,说:“爸爸你别哭,我们只要再过一百年就可以见到奶奶了。” “嗯。” 在整理杨柳遗物时,焦誓找到了一封这样的信,上面写的日期是去年十二月。 “焦誓: 不知多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上一次给你寄信,你还在上大学,我写的每一封信你都会认真地回信。后来你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再也没有通过信了。 我常常在心里高兴,你是个乖的、孝顺的儿子。这辈子你能成为我和晴山的孩子,我非常感激。 近几年你受苦了。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吧。不用担心,我是自然死亡的,身体的大限到了,我自己能够感觉到。 我做了一辈子教师,你小时候我总对你说教,你总听得津津有味,你渐渐长大了,懂得比我还多了,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但现在我想给你上最后一节课,一节只有我能上的课。 你的情绪最近不大好。你觉得我不愿意看病,放任自己,加速自己死亡。在这个过程中,你比谁都痛苦,你自责不能帮助我,无法劝说我,而我在还活着时,和你说的一切,你大概都不能理解。 焦誓,死亡既不美妙,也不可怕。叶子有长出来的时候,必然就有枯萎的时候。每一个生命都有这一个过程,老去的离开,再正常不过。在晴山过世时,我是这样清楚地感知,这就是自然之力,无可违逆,无可挽回,现代医学再发达,人终归要死,一样东西不会因为你的执着永存世间,你终究只是你,还有你的一生要过。你以为我与晴山感情笃厚,我是因为他的过世才让自己不治疗,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通过晴山的离去看透了这件事,仅此而已,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仅此而已。 别的,我也不需多说。焦誓,你可以怀念我们,但不能伤怀。你看待我们的离去,应当就像看到枝头的落叶,虽然有些秋意,但并不遗憾。春天来了,会有新的叶子生出来。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这一句后,让我们好好地告别:我的孩子,请过好你的一生。 杨柳 2014年12月31日” 第43章 焦春水哼着歌儿整理着行李箱, 她要开学了, 她的学校离这里有两千公里那么远,差不多要穿越大半个中国。她是下午一点的火车,吃过午饭就要出发了。她合上行李箱, 咚咚地跑下楼。厨房里飘散出香气, 她站在楼梯口, 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一个身影正在那里搅拌蓝缸。 她于是忘记了厨房里的饭菜, 跑到院子里, 看他做靛蓝泥。 他擦着汗,鬓角有些银丝,他问她:“春水, 一点几分的火车?” “一点五十分。”焦春水笑嘻嘻地,“何叔叔你别急,才十二点呢。我爸还没做好菜。” “吃饭了。”焦誓的声音从饭厅传来。 何春生脱下水鞋,和焦春水一起回到了饭厅。焦誓站在饭桌旁,刚解开围裙,他把手上的白毛巾递给何春生, 何春生擦了擦汗。 焦春水摆好碗筷, 席间说:“我自己打车去火车站啊, 你们别送了。” 焦誓一愣。焦春水笑嘻嘻地又说:“我都二十了,去个火车站还两位帅哥接送, 我怕找不到男朋友。” “行李不重?”焦誓问。 “爸爸,你帮我搬行李, 别的帅哥哪有机会了!”焦春水叫道。 “好,我们该给别的帅哥机会了。”何春生夹了一个鸡翅膀给焦誓。 焦春水偷笑着,看着焦誓把鱼头夹给了何春生。 十几年来,她看着爸爸和何叔叔这么过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领悟了他们俩的关系。 她在上了高中后,经常缠着何春生,让他告诉她他们俩的事,何春生曾对她说起他最高兴的时刻,是焦誓在长达三年的抗病毒治疗接近结束时,去检查乙肝两对半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之前,焦誓对何春生说:“让春水认你做爸爸吧。” 当时焦春水问他:“你为什么高兴?我怎么觉得我爸爸像在托孤?” 何春生笑着说:“因为他终于愿意把事情托给我了。还因为他的报告根本就没事,他的乙肝彻底治好了。” 焦誓没有像他想象那样反复地发作肝炎,而是在吃了几年药后,得到了最理想的治疗效果,表面抗原转阴,表面抗体出现,彻底治好了。 何春生告诉焦春水,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们一起买下了这间屋子,搬离了人群,种下了这一片蓼蓝地。 焦春水当然记得,那时她已经快上小学了,她跟着他们搬到这儿,和他们一起把蓝草的种子播下,还学会了一首词,天天念着:“春来江水绿如蓝”呢。 而后每年这个时候,春风开始吹来,蓼蓝要种下了,夏天回来时,大片大片的蓼蓝叶等待收割。叶子被刈下,制成靛蓝泥,在白布上开出美丽的蓝花。 他们可不寂寞。 旅途上的焦春水想着:他们的旅途不会再寂寞了。 第44章 番外 杨柳过世后五个月, 已到国历八月中下旬。处暑过后, 天气仍然炎热,但乡下的夜晚已颇有些凉意。焦誓和焦春水都在放暑假,他们从暑假之初就跟着何春生回到乡下的工作室。 何处春生_45 这天夜里, 春水睡下了, 何春生去洗澡, 焦誓走出门,站在门外抬头看。 他活了三十多年, 这个暑假是第一次在夏夜里看见银河。城市的夜色斑阑, 早就遮盖了夜空的颜色。 银河,北极星,北斗星。他依着常识, 辨认着星空。 何春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焦誓转过头看他,何春生牵起他的手,并没有说什么。 他们静静站在那儿看着那些恒星。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宇宙的书,现在却早就忘了天上有哪些星星了。”焦誓说。 “我也不知道。”何春生指着银河边的一颗亮星道:“我小时候奶奶告诉我那是织女星,每年七夕她都会告诉我一次。我只认识那颗星星。” 焦誓笑了。 他近来极少笑, 何春生见此情状, 把他搂进怀里。焦誓把头靠在何春生的头上, 说:“今天好像是七夕。” “大概是吧。” 焦誓说:“上初一时七夕,到本地同学家里玩, 他给我吃一种很好吃的东西,叫麻老。你有吗?” “有, 四婶给了我一块,我忘了拿出来,你要吃吗?” “好啊。” 何春生掰了一小块麻老给焦誓,两人坐在晒谷坪的矮凳上吃着东西,好像小孩子那样,焦誓吃得满手米粒,不由又发笑了。 何春生感觉他的情绪好了起来,心下宽慰。他们又看了一会儿星空,焦誓对着星空说:“春生,谢谢你。” 何春生听了,没有动静。焦誓重复着说:“谢谢你。” 何春生说:“你初二时来到我面前,我没有对你说谢谢。不过现在我告诉你,那个时候要是没有你,我可能过不下去了。” 焦誓有些震惊地看着何春生。 何春生笑着说:“那时候总想着为什么我要这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假如不是你……”何春生看着焦誓,说:“假如不是你出现,可能今天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可我跑了。”焦誓满心愧疚。 “不,”何春生笑起来,“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那就够了。活在你存在的世界里,总有一天会有好事发生的。” 焦誓抱紧何春生,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自己已经丢盔卸甲,他的心脏贴紧何春生柔软的心脏,它们用一样的频率在跳动。 就是他了,那个无论如何不能辜负的人,可以为他存活着不必牵挂死亡的人。世界如此广阔,星空中每一颗星星都距离得那么的远,人类就像孤独的星星,各自在银河当中寂寥。而他终于找到这样一颗星,愿意以彼此的微光互相照亮,直至消亡。 他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可以和他一起经冬越夏,度过平凡的每一天,过好他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