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 Chapter1 欧文不喜欢拘束。没有人能搞懂他的思绪和突发奇想,他总做出令人惊讶的决定。例如,明明学业表现出色却輟学跑船,他说这个机会难得。又例如在外飘泊闯荡几年终于回乡,好不容易在一间酒吧稳定下来,有天却突然拎着包包说要去找一个女孩,就这样留下错愕的老闆和同事,离开爱尔兰。 他换过许多工作,去过许多地方,居无定所。年近三十五,感情和他的工作一样,没有丝毫稳定下来的跡象,而在他的麦色肌肤上,各样的刺青也似乎说明了他经歷多少情事和风霜。 他的家人从未评价这样漂泊的生活,他们深爱欧文也支持他按照自己的步调过日子,唯一小小埋怨的是他实在太少回家了。而这一次他回乡,又带来了即将远行的消息。 「我找到新工作了,在安默斯特。」欧文说这句话同时,那该是成熟男人的双眼倏地绽放孩子气的神采,那模样令正要嘟噥几句的家人也忍不住举双手投降,溺爱这片刻的男孩气息。 不管欧文几岁,都是这个家里最小的老么,机智、风趣又富有同情心的男孩,偶尔任性而暴躁,却永远是他们的小弟弟。 他们知道欧文会那么期待新工作的原因。安默斯特,是诗人艾蜜莉?狄金森的家乡。欧文爱诗,也喜欢写诗,他从未发表过他的诗集,只有当下兴致来了才会随便抓身边的人分享,而往往听眾不是流浪汉就是街上的小猫小狗。 他写诗,不为任何目的也不刻意,只随心所愿。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像那个美国诗人。 「我可以在那里待很久,不过别问我要待多久,我还不确定。我想我会在那里找到我的挚爱,我诗中的上帝。新工作很有趣,不是吗?」 欧文不着边际地说着,啜饮一口啤酒,笑着正要继续说,家人抢先打断。毕竟再不打断他,要知道他的新工作是什么,大概要先听完一串他即兴的故事或临时起意的玩笑话。 欧文说,他被雇为家教,但实际要教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的雇主只要他做一件事:带给我的女孩们快乐。 *** 直到站在这栋两层楼高、覆盖着白色雪霜因风雪而惨澹的屋前,欧文才感到微微的紧张。屋子外观是湖水绿色,不是那种朝气蓬勃的绿,也不是隔世孤绝的深绿,而是沉稳而内敛的蓝绿色,静謐、忧鬱却暗藏生机。 安默斯特天气并不好,薄雾温柔又阴鬱的沉降在一排高大、光秃秃的枝枒上,且连绵至屋顶,恍若一大片蜘蛛网包围了这栋房子。或许是太冷了,他打了一个寒颤后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安抚莫名不安的心。 也或许是打从和雇主面试以来,他就觉得这将会是这辈子最奇妙的工作经验。他连雇主的面都没见到,他们是透过视讯面试的。 这通面试电话来得莫名其妙,却也来得巧,欧文正好结束上一份工作,且他不会拒绝任何上门来的机会。反而正是神秘又突然的邀约,勾起了欧文的兴趣。 他得到的资讯不多,雇主似乎是忙碌的生意人,他甚至怀疑雇主根本没兴趣知道他的背景,因为他常常忘记欧文一分鐘以前说了什么。也或许他根本没在听。 他那少得可怜的资讯有:雇主请他当家庭教师、他可以自由决定要教什么、他的学生是三胞胎、课程从圣诞节期开始。 三胞胎名字分别是,芙拉达、碧娜、麦雅。 欧文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名字,深呼吸一口气便上前按门铃。有一瞬间他瞥见位于阁楼的一扇窗,灰濛濛的玻璃窗后有个身影快速闪过,彷彿窥伺之人被发现后惊恐地躲了起来。 欧文没能留意太多,立刻被屋里匆匆下楼的脚步声吸引,那声音听起来轻快又兴奋。门一打开,迎向欧文的是一张笑意盈盈、双眼瞇成两条弯弯小河的面容,一下子,欧文觉得才刚哆嗦的身子暖了起来。 她是天使。当欧文看着眼前少女亲切的像久未重逢的家人,他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欧文。」少女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万般肯定,她一个踏步向前抱住欧文。 「我都还没说『是』呢。」欧文打趣的说,有些惊讶她的热情。离开少女的怀抱时,欧文才能更看清楚少女的样子。少女只比他矮一点点,欧文本来就高挑,少女因为身型修长,看起来彷彿又更高了。她棕色的头发浓密而捲曲,错落有序的自然垂落至腰际,跟着微风轻轻摆动。最让欧文难以离开视线的部分,是少女的容貌:俐落分明的轮廓,挺而柔和的鼻梁,还有笑起来彷彿可以点亮一室的笑容。 她的眼睛不大,可却是一双深情的眼睛,彷彿眼里只容得下与她对视的人。欧文定定神,才第一次会面,他不想像傻子一样发愣。 「我就是知道你是。」她撇头故作无奈,以一种极为戏剧性的方式说:「这个镇上没有像你那么迷人的老师。」 直球无预警丢来,欧文却霎时接不住。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让他顿时接不上话的人。欧文想,或许他太久没接触小他那么多岁的人,或许他忘了这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直率。或许……欧文不明白干嘛想这么多理由,他微微抬起下顎,站挺身子,好像这个微小的动作可以压下心里的轰然作响,可是下一秒又为自己的掩饰感到困窘。 「芙拉达?碧娜?还是……」 「芙拉达。」芙拉达笑着回,她和欧文的心情迥然不同,从头到尾只有越来越浓烈的喜悦之情。芙拉达边说边拉着欧文进入屋内。 外头气温本来就很低,但一进门,狭长昏暗的玄关给欧文一种窒息感,彷彿屋里的空气冷到结成冰,令人吸不到氧气。天花板垂掛吊灯,因为现在还是白天并没有打开。即使昏暗,门外头的光线还是可以使他窥见底部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 「外头非常冷对吧?冬天的天气让我每天都很躁鬱。」芙拉达赶紧关上大门,并打开大门左侧的红褐色房门,白色光源倾倒而出。里头有两扇狭长的窗户,窗台上摆放着许多盆栽,彷彿隔绝外头雪白世界的是这些绿色气息而非玻璃窗。 「那是麦雅弄的。」不待欧文开口,芙拉达边放置欧文的行李,边自顾说着:「她说有些植物也要过冬。她爱死她的植物伙伴了,她花在它们身上的时间比我和碧娜还多。」 欧文环视这个小却雅致的房间,金色流苏系带缝边的浅绿色窗帘垂掛,墙壁边角略微斑驳,整房漆着舒服的鹅黄色。房里摆置简单,书桌和床铺、衣柜,还有麦雅的盆栽。芙拉达说这是为欧文准备的房间。欧文心想,对一个旅人来说,这些足以。 芙拉达继续笑着嘀咕:「我有时候觉得植物比我还了解她。」话锋一转,又抬起眉眼来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欧文发现这是芙拉达迷人之处,她的表情总是细腻又精緻地传达丰富的情感,看似抱怨实则欢喜,看似撇嘴实则嘴角含笑,欧文觉得这种反差实在太有趣了。 「不过我打赌麦雅这次别有用心,她花了好多时间打理你房间的盆栽。然后留她可怜的姐姐自己一个人布置客厅,我到现在都还没用好呢!你来得比我想像中早。」 「听起来像变成抱怨我了?」欧文笑着说,也同样回以意味深长的表情。 「她把所有的宝贝都放在你这了,我想她真的是很欢迎你来。」芙拉达突然停止叨叨絮絮,正色且缓缓地说:「我也是。」 她给予欧文一个属于孩子真诚而害羞的微笑。霎时,欧文真的觉得,这栋老旧、阴沉的房子重新开始呼吸。没有少女的笑语,不仅窗台的植物会枯萎,整栋房子也会因为失去氧气而死寂。 「走吧,我们去客厅。那里暖多了。」 *** 客厅在房子大门右侧的那扇门后,红褐色的大门半开,流泻出阵阵暖意。很旧式的闭锁式房屋,你非得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或是走过一道又一道的走廊,才能看见房子里其他的厅室。 推开客厅大门,一室明亮的空间让欧文舒服多了。客厅整整有五扇窗户,充足的光源使客厅看起来更宽敞。一台钢琴占据客厅一面墙,斜对面两张酒红色长沙发靠着两面墙互相垂直而放,沙发中间摆着一张木製方桌,下面铺着蓝底金色花朵图案的地毯。沙发区对面是老旧的壁炉,现在看起来仅作为装饰用,上头凌乱地摆放小玩偶和点着烛火的白色蜡烛,金银红绿的缎带缠裹着松柏、冬青,贴着壁炉垂掛。 天花板有些垂落的金葱条,剪刀、胶带和圣诞饰品零散地摆放在桌上,而旁边的圣诞树看起来像衣服穿到一半的绅士,站得直挺挺的,却因为布置到一半而显得尷尬。 「欢迎来到『布置中』的客厅。你觉得第一天的课程就来布置客厅,如何?」 欧文微笑并转移目光,委婉地表示不同意。怎么知道下一秒,芙拉达讨好似地脱下欧文的围巾,掛上衣帽架。动作无法预期的令欧文措手不及。她又拿起桌上的金葱条,围在欧文脖子上。 「拜託嘛,是为了圣诞节做准备的。就算不是圣诞节,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是有客人来的好日子!」 欧文一向不抗拒肢体接触,但不知道为什么芙拉达的亲近让他有些拘谨,彷彿再不抗拒,他都要觉得自己是来约会而不是教课。他微微退后,该是时候好好摆出老师的样子了。 「好日子还是要上课。我想该是好好自我介绍了,我是说除了『我叫欧文』以外的事。」他把金葱条拿下说:「在这之前,你的姐妹呢?」 话才说完,后面突然伸出一隻手拿走他手中的金葱条,欧文一转身,顿时觉得有些晕眩。一张和芙拉达一模一样的脸在他身后。 若不是她的头发比芙拉达稍微凌乱了些,以及与芙拉达截然不同的衣着──宽松的白衬衫不协调的搭上灰色棉裤──要不然,欧文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甚至不知道少女是从哪冒出来的,他不记得他有听到脚步声。 「谢啦,这个顏色刚好。」少女拿了金葱条便又蹲下来,沙发完全挡住她的身躯。她把金葱条扎住圣诞树的后端,再逐渐盘上。 「嘿,你吓到我们的老师了。」芙拉达轻声训斥,语气却一点也不严肃,「我以为你在布置二楼,你刚刚就在圣诞树后吗?」 少女在圣诞树后,闷哼回应,慢条斯理地替圣诞树掛上饰品。 「话说回来,麦雅在哪?我们的新老师想认识大家。」 「还能在哪?」少女不耐回应,她转身走到沙发区旁的另一个空间,那里摆放一张足够六人坐的长桌,看起来像是用餐的地方。餐桌右侧又是三扇相连的窗户。外头可见一片白中带绿的小花园。少女轻轻敲了敲窗户。 没有任何回应。少女耸耸肩说:「如果不在花园,那就是正在下楼中。」 「碧娜。」听到欧文唤她,碧娜这才正眼看欧文。欧文心想,如果麦雅在楼上,那她就一定是碧娜了。 「看来我们的老师已经认识我们了。」她抓抓头,和芙拉达同样捲曲的瀏海几乎遮住另一眼,有点漫不经心地走到沙发,一屁股坐下去。 「老师请便。为什么大家都站着?」碧娜解开胸前两颗钮扣,神情轻松却刻意疏离,「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很客气的语气。芙拉达收起笑容,偷偷瞄了欧文几眼,有些支吾的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欧文反倒先走到碧娜旁边坐了下来。他全程直直盯着碧娜,神情从容。 「我还需要了解你们更多。你们父亲并没告诉我太多资讯,我唯一确定的是他希望你们有美好的假期。你需要我教你什么呢?碧娜。」 碧娜瞇起眼睛,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她的侧脸宛如芙拉达的复製版,然而少了芙拉达那总是含着笑、甜蜜的嘴角,多了几分冷淡和莫名的气焰。 欧文深知这种气焰,打从碧娜完全不打招呼和对话时总不看人眼睛开始,他就知道。那是过于年轻而无畏无惧的气焰,他也曾经拥有过、经歷过,凭着这股气焰干过不少愚蠢又后悔莫及的事。直到遍体鳞伤,这把火才在灰烬中重燃,恰当得宜地温暖自己也温暖身旁的人。 所以当他面对碧娜或许是无意、或许故意的「无礼」,他完全不以为意,也不觉有减损到他半分尊严。碧娜越是这样,他越想了解她,即便是以挑衅的方式予以回应。 「唔……我先说,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太多了,我被当了好几科……」芙拉达走到碧娜身旁,坐在扶手上,明明在说一件应该烦恼的事却说得兴致高昂。 「我不知道你能教我什么。」碧娜理所当然地打断芙拉达,看起来很苦恼:「如果以芙拉达的标准,我不知道你能教我什么,先生。」 说罢,便亲暱地将头枕在芙拉达手臂上。「我比较需要睡个觉,我昨晚熬夜帮班上那群付费请我写报告的白痴,成全他们的假期。抱歉芙拉达,我能晚点再帮你布置客厅吗?」 此刻碧娜的表情与方才截然不同,她像小猫一样蹭着芙拉达的手臂,讨好似地望着她。芙拉达似乎早就习惯碧娜捉摸不定的脾气,她一脸没輒的叹口气说:「你只是在告知我,不是询问我。不过我还是要答应你。」 她揉揉碧娜的头发,这副情景彷彿妈妈在溺爱她单纯无害的女孩。欧文没搞懂这副情景,不过至少搞懂一件事:即便两人有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高,但他往后绝对能分辨出两人,因为她们的性情彻底不同。 「我既然来了,就绝对能教你。例如礼貌。」 「好啊。」碧娜耸耸肩,很快地接话。 「好热!」芙拉达突然站起,口气有些急促:「是暖气的关係。话说回来,麦雅怎么还没下来,我得……嘿,麦雅。」 欧文循着芙拉达的视线看向客厅大门,只见同样一张脸的少女,有些驼背,低着头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样子。 待芙拉达一呼唤她,她才勉强抬起目光。欧文再次感到茫然,因为同一张天使的面庞,没有芙拉达的快乐、没有碧娜的冷漠,只有说不清的渴望和淡淡的哀伤。 *** 欧文总觉得麦雅似曾相识。说来奇怪,明明她和芙拉达、碧娜有一样的面孔,却只有她的神情能勾起欧文的熟悉感。 麦雅不知道站在门口多久了。她穿着一件在欧文看来过紧的深绿色针织衫,看起来过于小心翼翼,双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僵硬地站在那里,彷彿只要头再低一点,呼吸再浅一点,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若不是芙拉达热情地呼唤她,欧文都要怀疑站在门口的是否只是一具幽灵。麦雅看起来太衰弱了。 「你穿了我送你的裙子!」芙拉达走过去搭起麦雅的肩,把缓步移动的麦雅拉过来,开心地说:「太好了,我以为你不喜欢。」 「你哪来的这件针织衫?」没了芙拉达的手当枕头,碧娜乾脆仰着头、后脑勺完全靠着沙发,斜眼看着麦雅,以一种喃喃自语的音量问。 「我只看过你穿一次,后来你还是继续穿你的旧衣服。看来你不是不喜欢,而是要挑场合穿。噢,今天有人特别打扮。」芙拉达抿抿嘴,挑着眉看麦雅。 近看麦雅,欧文才发现她的发型实在诡异极了。麦雅是短发,且像是有人拿剪刀随意理她的头发,使得发型看起来歪斜不整齐。他不明白麦雅怎么会允许有人把她的头发弄成那样,尤其他已经先见识过她的手足光鲜亮丽的一头长发。 「嗨,麦雅。谢谢你的小草小花,我得说你把我房间弄得很舒适。」欧文试图以最温柔、最和善的语气对麦雅说话,她看起来实在太害羞,他想让她自在些。 麦雅有些不自然地微笑,低垂的眼帘一下看地板一下又回到欧文身上。她没有回应欧文,反而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那是今年的圣诞礼物,你和芙拉达都有一件。」麦雅小小声地对着碧娜说。 「喔。」碧娜声音慵懒到近似叹息,她伸伸懒腰并站起身来,「我忘了,他的例行公事,他从来没搞清楚我们的衣服尺寸。」 「毕竟我们很久没见到面了。」麦雅吞吞口水,有点畏惧地接着回。「至少爸爸还寄了礼物过来。」 「是啊,生日礼物、圣诞礼物……不过不重要,我就是讨厌那件针织衫。」 碧娜朝欧文撇了一眼,便拖着步伐往门口走去。 「那件针织衫的确有点小件,我后来也转送了。」芙拉达飞快地接下去说:「说真的衣服质料不错,送走时我还有点伤心。欧文,你别在意,碧娜说话就是这样,她其实心肠很软。」 儘管芙拉达试图转移话题,但其实欧文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此刻他脑袋里转着芙拉达和碧娜无意间透漏的讯息:毕竟我们很久没见到面了……至少他还寄了礼物过来……。 他突然想起三胞胎的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带给我的女孩们快乐。」 欧文不禁感到困惑。他突然想起视讯中那个忙碌的生意人,根本不在乎他是谁,只想快点结束面试便把自己丢给三胞胎。不管欧文去多远的地方、去多久,在特别的日子总会回家。如果办不到,绝对想尽办法让他的家人感受到他的思念和爱。然而这个屋主和他的孩子显然不常见面,不是这种亲密的关係。 那为什么要找他来当三胞胎的家教,又似乎特别在乎孩子的快乐呢? 欧文还记得初到这里,询问路人这栋房子的去处时,路人用一种曖昧令他不解的眼神看着他。离去前,路人忍不住开口说:「那里很少人出入,已经很久没人拜访那户人家了。」 欧文还听到一些传闻。这栋房子已经有上百年歷史,屋子代代相传。曾经有一段时光,这里几乎天天敞着门欢迎新客人,数不尽的派对、聚餐,音乐和读书会交织着形形色色的男女,在这里爱情、友情肆意且璀璨的蓬勃绽放。 直到三胞胎的祖父,他很年轻就离开了小镇,从此大门深锁。时间久到足以让人们遗忘这栋房子和它灿烂的过去。有天,三胞胎的父亲突然回乡,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有人看见他身边多了一位美丽的棕发女孩。 后来,三胞胎就出生了。欧文不是很清楚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事,那名路人断断续续说,像在谨慎拿捏内容。像是,还有些未完的话。 而现在欧文只知道,这个父亲在今年圣诞唯一做的,就是找了欧文,另一个以长者姿态的男人,去陪伴她们。 「欧文?你在想什么?」欧文回过神来,才发现芙拉达正关切地看着他。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一些热的,或是吃的,我今天早上才吃了一个三明治。」 芙拉达像是等这句话等了非常久,她如释重负般地拍拍大腿,说:「当然有。」 看着芙拉达天真无忧的模样,欧文决定不要再想下去。他只是来教书的,安默斯特镇只是一段短暂的旅程。把故事留给她们,他才能毫无偏见且毫无负担地,当一个称职的过客。 *** 课程进行的比想像中困难。三胞胎的程度和需求完全不同,欧文非得三人分开授课。或许不能用「授课」来形容,因为根本没人按照规矩来。 芙拉达天性活泼、好动,她拿着她的成绩单可怜兮兮地说她非常需要协助,却老在课程中打断欧文。最令欧文懊恼的是,他完全无法生她的气,常常不知不觉跟着芙拉达的话题走。等到他意识过来,他们已经聊了整整两小时。 「我是收钱来上课的,芙拉达。」欧文板着脸但语气温和得像在安抚情人一样,「我们至少得搞定数学,好吗?」 「晚餐我想煎牛排,我们可以一起去超市,你还没去过这里的超市吧?顺便晃一晃,其实这里没什么好晃的,但毕竟我是地陪,我绝对不会让你感到无聊。」芙拉达雀跃地回,她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手肘撑着客厅桌,瞅着坐在沙发上的欧文。 「芙拉达。」欧文放下手中的笔,哭笑不得地回:「不要逼我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无趣的老师。还是我已经是了?」 芙拉达眼神刻意飘向天花板,装模作样想了想,点点头。 「很严重的控诉,我犯了哪些大错?」欧文弯下腰凑近芙拉达,饶富兴致地问。在他疯狂的人生中,「无趣」两字从未写入他的人生字典。 芙拉达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先生,您犯了,明明会弹琴,却直到现在没为我弹一首曲的罪。明明会跳舞,却直到现在没有邀请我跳一支舞的罪。」 她边说边慢慢走到钢琴前坐下,向欧文扬一扬下巴,弯弯双眼勾着欧文的目光。 「你想证明清白的话,就过来。」 最后欧文勉勉强强赶上进度,因为芙拉达答应他,只要他弹一首歌,她就算一题;唱一首歌,就算两题;如果和她跳舞……她可以整夜不睡。不管是为了算数还是跳舞的缘故。 和麦雅上课完全是不同光景。麦雅的成绩和芙拉达不相上下得差,她也无心上课。可是芙拉达至少健谈风趣,欧文强势些还是可以勒住这个快乐到脱韁的野马。 而他半点也不了解麦雅,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沟通。和麦雅的课程,往往是他问一句,麦雅答一句。她几乎不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无法直视欧文超过三秒,总是低着脸,飞快地记录欧文所说的。当欧文要求他表达对今天上课的感想时,麦雅永远只回那一句:「谢谢你。」 欧文再也受不了,他告诉自己「麦雅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感情,就有思想。」他察觉出在麦雅淡漠的脸上,分明有着一双渴望诉说的眼神。 一天早晨,欧文告诉麦雅,他想要看看后院的花园。他欣喜地发现,麦雅果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她仍然不多话,欧文必须仔细的观察,才能发现她脸上浅浅的、偷偷浮现的微笑。 外头冰天雪地,花圃只有白茫茫一片。麦雅说,在雪之下的深土中,她在这里埋了一片鬱金香球茎,在那里埋了一片风信子,在树下种了白雪花,还有鞦韆旁的紫锥花,冬天里的雀鸟会为它的种子而来……。 「等春天来,它们都会开花。」麦雅热切地说着:「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我可以看见。」 麦雅转过身,困惑而苍白的脸在白色天地间恍若美丽又精緻的雕像。 「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你说的春天。」 有那么片刻,麦雅挪不开她的眼光,愣愣地看着欧文。而欧文惊讶的发现,那股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又浮上心头。 说来奇怪,即便是极富魅力的芙拉达,也无法给他同样的感受。那不是令人朝思暮想的吸引力,而是湖面上偶然起了涟漪,他却找不到是哪片落叶还是谁丢下那颗石头。 「麦雅,我要你知道,你不必害怕我,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你心里想的。你甚至可以抱怨我上的课太无聊或不符合期待。」 欧文将双手搭在麦雅肩上,好像对孩子那样说话,亲切又慈祥。 「就像今天这样,把我当朋友或是任何你喜爱的任何小花小草。我只想认识你。」 欧文不知道麦雅听进去多少,他感到麦雅双肩轻微颤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出话来。麦雅最后只说了声「谢谢」,心事却好像经过百转千回才筛选出最恰当的回应,欧文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不妨碍他从麦雅眼中看见除了谢谢以外的千言万语。 Chapter2 欧文在这栋宅子里过得非常舒适。对于一个曾经在海上漂泊、四处为家的人来说,有个柔软乾净的床铺和暖气的房间,他就觉得如置天堂。 这栋老房子内部曾经翻修过,却在枝微末节处留下它的歷史。例如通往二楼的楼梯旁,那尊暗黄色的天使铜铸像。「铸像上面的灯泡是后来装上去的,妈妈说天使就该点着烛火守护这个家。」芙拉达说。 夜晚时,芙拉达会将灯点亮,有时会拉着欧文在楼梯下的空间,那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和两张椅子。芙拉达说这是他的点子,他希望有个除了客厅以外的小空间──小到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世界──品尝他亲手做的苹果派。苹果派的香气和芙拉达时而轻扬时而低缓的语调,以及天使铸像晕黄柔和的灯光,让他忘记对这个玄关阴冷沉闷的印象,重新填上甜美温暖的记忆。 重新填上美好记忆的不只玄关。房子平常冷清,只有芙拉达像个博物馆解说员,一逮到机会就兴高采烈地一一为欧文细说从头。 「除了客厅的壁炉,」芙拉达拿了张黑白照片给欧文看,「以前这间客厅还有煤气吊灯呢!」 大理石製的壁炉上,优雅大方的花纹雕刻沉稳地诉说着百年前风尚的遗跡。现在上面除了圣诞装饰,还摆着芙拉达的课本,一杯茶压在书上,白烟蒸腾。 角落的一张矮圆桌,花果缀饰爬上波浪形的桌脚直到雪白色大理石桌面,彷彿同样附和着芙拉达的叨叨絮絮,应声说明它来自维多利亚时期。 芙拉达站在桌边,纤长的手指拨弄桌上浅橘色的孤挺花,嘴里喃喃说着:「我真是爱死麦雅了……。」欧文觉得,芙拉达低头露出修长颈脖的样子,也像那株背打直、頷首靦腆的孤挺花。 那画面标緻、优雅的令他忍不住向芙拉达邀舞。不拘形式的滑过栗色地板,两人身影穿梭在一幅幅掛画、叶脉花样壁纸的墙面和连扇笔直垂落的落地窗之间,中间不时穿插芙拉达的笑语──「连地板也上百岁了,可以当你爷爷!」──窗外刺目的日光跟着他们的每一步重新打磨上了年纪的地板,照亮了墙上画里忧鬱的少女,沿着天花板的金葱条点燃连面金绿色的窗帘,直至整间客厅像镀了一层仙子粉尘。 彷彿连壁炉也再度呼吸,热度跟着他们的步伐,传至用餐桌,穿越乌木拱道,再到飘着派皮味的宽敞厨房,直至紧贴着通往后院的那扇落地窗。 整间屋子最后活了过来,神采奕奕地兜转着双眼,睥睨屋外的天寒地冻。 耳畔是芙拉达爽朗地纵谈过往,眼前是芙拉达意犹未尽的神情,欧文神驰在她口里「母亲所说的过去」和此刻少女恣意绽放的笑靨。 压在书上的茶杯冷了。清脆铃叮的琴槌敲打声缓缓流淌,欧文的手指拨弄黑白键,引起琴弦阵阵颤慄。芙拉达坐在旁边倾听,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保持安静,瞇起花瓣似的双眼,全神贯注在琴声里。一首接着一首,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 欧文必须承认,他对芙拉达有异样的感觉。起初他只觉得芙拉达过分热情,但倒也乐于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他喜欢幽默风趣的人,厌恶呆板的师生关係。但也因为日渐亲近,不自觉卸下拘谨的老师身分,嘴巴一时管不紧,反倒引燃星星之火。 某天和三胞胎的用餐,欧文又和芙拉达斗起嘴来,芙拉达打赌欧文老回避谈起学生时代音乐课的事,是因为他根本不太会唱歌。 「抓到你的把柄了!」芙拉达得意洋洋地说:「上帝是公平的,在你的完美派皮上掐一点小缺陷。」语毕随即掐下一小块麵包,沾着汤汁丢入口中嚼起来。 欧文当然不会让芙拉达得意太久,他下意识地反击:「你以为我不会找漏洞鑽吗?芙拉达。」 碧娜冷眼捻起滴在桌上的汤汁,毫不在意舔了舔。麦雅低头机械式的取用餐盘里的马铃薯和球芽甘蓝,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不明的心思。 芙拉达的嘴巴停止嚼动,收起揶揄的神光。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停顿,但也只须这该死的一瞬间就够了。 欧文发誓他只是想开个玩笑,就像他和其他男性友人开些黄腔一样,而芙拉达活泼、不拘小节的个性让他完全忘记她是女孩! 他更没想到这句话会挑明芙拉达和他之间暗潮浅伏的关係。 *** 一个礼拜的愜意在今早帮芙拉达代收一份包裹时嘎然而止。欧文意外听来一件令他不安的事。他告诉自己这是没经过证实的事,总有些爱捕风捉影嚼舌根的人。 他决定甩头不理,事情却还是暗自掛在心上,当他看到芙拉达的脸时,隐隐有想询问的衝动。 他终究是压抑下来,毕竟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特别这只是一个听来的八卦。 芙拉达一打开包裹就变了脸色。欧文想看,她马上盖起来,用难得严肃的语气摇摇手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把包裹丢进垃圾桶中。 那一天芙拉达出奇地安静,安安分分上完课,就说要出去散心。欧文自从餐桌的玩笑话本来就和她有些尷尬,也不便多问什么。他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想着是否要追出去,但也不知道追出去要干嘛。芙拉达和早上听来的事都令他心浮气躁。 他索性把玩起麦雅放在他房里的盆栽。不一会儿就响起敲门声,欧文打开房门,是麦雅。 「正巧,麦雅。我刚好想问你……这盆绿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也不待麦雅开口,欧文抢先做开场白,迫不及待地连连询问关于盆栽的事。 「吊篮。」 「我真的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欧文歪着头摸了摸后脑勺,打趣的说:「如果没有认识你,我一辈子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麦雅抓着衣角,似乎不太确定要看哪里。她最后决定看着窗台上其他的多肉植物,笔直走过去,背对欧文逕自一一介绍起来。 即使看不到她的脸,欧文也能感受到女孩靦腆的微笑。刚刚的烦恼一扫而空,他缓缓靠过去,观察麦雅介绍植物的兴奋神情。 麦雅像个小母亲细细地、骄傲地介绍他的盆栽,意识到欧文侧目看她,又结结巴巴,脸红了起来。欧文没错过她如孩子般天真的神情,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习惯在这些表情消失前,抢下先机把它记在心里。 或者再逗逗麦雅,说些关于植物的事,欧文有百分百的把握她会再次展开童真般的神采。 这不仅是为了两人相处更放松些,也是因为欧文习于认真对待每份情感。海上的日子他去过许多地方,就算只待上片刻,他也无比珍惜遇到的每个生命。他注重当下胜过于分离的忧虑。对待三胞胎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为什么麦雅老是看起来很哀伤,但欧文想,他有能力提醒麦雅怎么笑。他耐着性子,像挖宝似的再挖深一点、再靠近一点,若麦雅害怕就停下来,若麦雅闪躲就前进。 他要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唤起埋藏在麦雅心灵里的快乐。 「那这个呢?」他又随意指旁边一盆青绿得发亮的植物。 「梔子花。明年才会开花。」 「哎!我等不到明年了,难道不能让他提早开花?多浇水、施肥什么……」 麦雅摇摇头。 「不要惊动它,等它在对的时间甦醒过来,它会惊艷你的。如果你来不及看到……」麦雅搜索枯肠,着急地回:「到时候我会想办法送给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欧文笑着耸肩,随口答。 轻轻的一句话,却重重地打在麦雅心上。麦雅愣愣地望着他,抿起嘴看起来有些激动。又是那副渴望的眼光。 他有温度、有情绪的样子像极了芙拉达,却又比芙拉达多了几分婉转心深,欧文几乎忘记那个羞怯、头发歪斜诡异的女孩,她现在坦率的样子令欧文不禁移动向前。 「我要去做其他事了,我只是来看看花草过得好不好。」 麦雅像受惊的小鸟往后退,快步走到房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好像终于鼓足勇气,她转过身说:「从来没人相信过我,还愿意听我说话。」 「我很荣幸,麦雅。」 「我喜欢植物,因为它们永远保持善良的样子。他们知道好多事,但选择保持安静。」 「你也是吗?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分享,却选择安静。为什么,麦雅?」 「我不太会表达自己。没人会听我说话的。」 欧文走向前,靠近这个害怕的小鸟。麦雅屏息。 「你的花草朋友也抬不起一块小石头啊,」欧文跟着麦雅垂下的视线微微瞥头,「可是它们力量强悍到足以支持、安慰你这个活生生、有骨有肉的人。」 他拍拍麦雅的肩。 「我不会逼你说话,但你要相信自己存在的力量。」 麦雅点点头,嘀咕着要去换后院的葵花籽和整理花房。欧文想着待会也要和碧娜在厨房上课,便跟着麦雅一起去。却意外撞见碧娜在翻垃圾桶。 他翻出芙拉达丢掉的包裹,里面有些相片、唱片和一些杯子等等的生活用品。碧娜扫了一眼麦雅然后对上欧文的眼睛,戏謔地说:「芙拉达总是收到烂货。」 「你知道偷窥别人隐私很不道德吗?」欧文同样冷眼扫了一眼碧娜。 「别端起架子和我谈道德,我跟她好得很。」她又丢弃手上的东西到垃圾桶,「我以为你们整天在一起,她会和你谈谈这个垃圾。她的垃圾前男友。」 *** 碧娜不像芙拉达和麦雅都在客厅上课,她坚持待在厨房的吧檯,而她也懒得解释为什么,事实上她没过问欧文的意见,就自径以行动说明她想这么做。 欧文后来猜,或许是因为通往后院的落地窗就紧连在厨房旁。碧娜喜欢迅速结束课程,到后院练习射箭。 后院很宽敞,一头是櫟树生长的区域,一头是有小圆桌和躺椅的花园。 雀鸟飞来,停在白色小圆桌上,低头啄桌上盛满葵花籽的托盘。那是麦雅为了留下来过冬的鸟儿预备的。牠们也跳上树丛,轻啄一旁紫色、红色的浆果,抖落点点雪花。 「咻」一声飞箭惊动大快朵颐的鸟儿,射在一旁的箭靶上。碧娜从箭袋中再拿起一支箭,架上,拉弓。 这一个礼拜以来,欧文偶尔会在课后看她射箭。碧娜不好亲近,但不代表不能亲近,既然她坦率地视对方为空气,那欧文就摆明「我不能阻止你对我关上心门,但你也不能阻止我闯空门」的态度。 哪怕对方回馈一点点愤怒或其他情绪,他都乐于接受,因为至少他知道这个女孩心里有什么,和他相处来才踏实些。 碧娜如同第一次见面时告诉欧文的,「不知道欧文能教他什么」,他的确是每门课都表现出色的学生。后来欧文无意间说了几句他知道的中文,引起了碧娜的注意,碧娜这时候才说她想学第二外文,并因此勉强来上课。欧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学得零零落落的中文,在一无所知的碧娜面前,说起来倒有模有样的。 欧文大概能理解她高傲的态度从何而来,他自己就曾是这样聪明而傲慢的学生,直到輟学在外悠悠荡荡几年、歷经人情冷暖才磨出同理心。 又一箭,吓跑想偷偷渡到盛满葵花籽盘的松鼠。 「一群蠢货。」碧娜咕噥。 碧娜说她实在希望赶快毕业,她没什么耐心陪其他人耗,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允许有人拖垮进度,还要浪费时间和一群吱吱喳喳、语焉不详的人分组讨论。 「我永远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但全是没经过脑子的废话。」 「你也挺自以为是。」欧文直言道。 「然后开始批评你的态度,」碧娜不理会欧文,继续说:「攻击你薄弱的人际关係。最后哭哭啼啼说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的老天,他们永远搞不清楚状况,和他们的报告论述一样糟。」 第三发飞箭,射在靶心附近。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另一头的大树,远处的櫟树已光秃,和一旁的鞦韆孤单作伴。 「人为什么永远只凭表象说话,为什么不去看表面下的逻辑?」 「或许你只肯活在自己的逻辑中。别人进不来,你也不想出去。」 碧娜再射出一箭,箭这次插在箭靶边缘,箭身微微颤抖。 「这些鸟太干扰我了,麦雅就是间着没事干,才会想出帮鸟度冬的鬼点子!」 碧娜愤而转身,进屋前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踢翻摆在台阶旁的葵花籽盘,她嘖了一声又视若无睹地打开窗进入厨房。 寒风引起欧文一阵颤慄,他情不自禁地往光秃大树那边看过去,不安地想起今早帮芙拉达代收包裹时,意外听来的事。 六年前三胞胎的父母离异后,这间屋子怪事频传。曾有人到这间屋子作客,声称晚上会有不明的走路嘎吱声和墙壁敲打声,又有人说看到大树下有鬼魂。 有人说三胞胎的母亲六年前就死了,但也有人不确定,生死成谜。 欧文又打了一个冷颤,他想他大概站在户外太久了。他要进屋前,馀光瞄到二楼正后方的那扇窗,一个影子退到窗帘后,和他第一天来到这里时在阁楼看到的身影一样。有人一直在窥伺他。 *** 芙拉达很晚才回来,等回来时她已经恢復原本的好心情。她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晚餐可以煮海鲜汤,还说她刚出门就遇见好久不见的镇上友人,他们邀请芙拉达一家人一起去滑雪。 「欧文也一起吧。」芙拉达一边舀起汤试味道,一边说:「我们总得有些课后活动。」 原本在中岛帮忙料理食材的碧娜凑上来,贴在芙拉达身后,下巴靠在芙拉达的肩膀上。芙拉达立刻就意会过来,将盛着汤汁的汤匙凑到碧娜唇边。 「当然,何乐不为?」欧文端走一盘煮好的奶油培根通心麵,佯装自然实则诧异碧娜在芙拉达面前的样子。他很不习惯碧娜这副撒娇讨好的样子。 芙拉达对谁都很好,可碧娜不是,她和麦雅的互动就不多。至于对欧文这个外人,更是不留情面地冷漠以待。反差实在太大,令欧文弔诡。 他可以挖掘麦雅的心,而对碧娜则连土都铲不下去。芙拉达和碧娜之间的亲暱以及碧娜和麦雅之间的疏离都令欧文好奇,总觉得有某些张力在三姊妹之中。 还有长年在外出差的父亲,不知去向的母亲,诡异的传闻…… 欧文耸耸肩,觉得自己实在想太多了,他决定先填饱飢肠轆轆的肚子。 晚饭过后,芙拉达提议要玩些游戏来打发时间,还说难得四个人可以好好坐下来聊一聊,而这个游戏可以更了解彼此。欧文觉得芙拉达只是找事情来抒发今天不愉快的心情,而他非常乐意协助她彻底忘记那位「前垃圾男友」。 他第一次认同碧娜的话,垃圾就该丢掉,即便他不知道他们发生什么事。 他有点入迷地看着芙拉达,鬱闷不会在这个爱笑的女孩脸上停留太久,她总能找到乐子让自己开心,再把快乐传染感周遭的人。 现在芙拉达正歪着头,一双眼古灵精怪地跟着思绪溜转,双手食指互相轻敲着。 「我们来玩真假故事游戏。每个人讲两个故事,一个真一个假,然后其他人来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好,我先来。」 芙拉达盘起腿在椅子上,喝一口啤酒,端起演讲者的姿态,有些矫情地开口。 「第一个故事,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非常喜欢我,而我也很喜欢他。我们度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那个男人送给我一对自製的杯子,说他从来没做过这么浪漫的事,但他希望每天当我喝热可可时能想起他。结果有一天,我发现不只我拥有他的杯子。我气死了,于是把他一脚踢进湖里。」 芙拉达挑着眉,轻描淡写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碧娜很快接话。 「我不知道你有踢他到湖里?」 「我还没说完碧娜,耐心点。」芙拉达温和地提醒她的妹妹,继续说:「刚刚是第一个,接下来是第二个……嗯我想想……啊有了。两年前在都柏林的时候,最后几天我投宿在一家楼下有酒吧的民宿。那间酒吧棒呆了,我在那里玩得好开心。」 麦雅无比专注地倾听,彷彿想找出故事里有没有什么漏洞。 「最后一晚的深夜,酒吧里全是熟客,我醉得一蹋糊涂,和其他人跳舞、唱歌,一个换一个,速度快到我不记得那些人的脸。结果,我又遇见一个男人,我能确定因为我感觉到他的鬍渣。我想他也非常喜欢我,所以他才会穿过人群,走过来吻我。莫名其妙的傢伙,他的脸上甚至还有瘀青呢。」 一阵静默,连欧文也倏地正色起来。碧娜则翘着脚,像似审慎思量什么。 「大家为什么这么安静?快猜啊,我已经说完两个故事了。」 「还用说,」碧娜一副有谁会不知道答案,「第一个。」 「麦雅?欧文?」 欧文暂时无法回话,他的思绪飞到两年前,那个他曾经工作过的酒吧。那个舞群中活蹦乱跳、如花灿烂的女孩……那个他原本想留下隔天却已人去楼空的女孩……那个他后悔莫及寧可辞掉工作去寻找的女孩…… 记忆咻咻快跑在脑海里,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看麦雅时会有莫名的熟悉感,因为麦雅有和芙拉达一模一样的脸。两年前的清晨,在都柏林的一条小巷弄中,这个少女救了才刚被围殴的他。当欧文询问她需要什么回报时,少女露出如麦雅般羞怯又渴望的神情,低声说她想要一个吻。 当时人渐渐聚集,欧文紧急给了少女电话号码,要她再连络他。没想到回到酒吧,又遇见她了。欧文简直想敲死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当时自己那么醉,醉到没把女孩的样子好好记下来,像傻子一样在茫茫人海中希望有某张脸能唤起他的记忆……更恨自己竟然没在这个家的第一天就发现,那个女孩已近在眼前。 「第一个……是真的。」麦雅咬着嘴巴,从齿缝挤出这句话。 接下来欧文已经没有心思听其他人的真假故事,回答也敷衍随便。他直勾勾地瞧着芙拉达,瞧得芙拉达满脸通红。 *** 「我猜第二个是真的。」趁着碧娜、麦雅上楼睡觉,欧文收拾完散落的空酒瓶后,便凑到正在洗碗的芙拉达身边。「所以第二个是真的吗?告诉我,芙拉达。」 「偷偷告诉你,」芙拉达狡黠地说:「两个都是真的。」 芙拉达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不想碧娜或是麦雅担心我,我真的放下他了。就是……寄给我包裹的那个人。真假游戏的好处就是,你可以在游戏中不着痕跡的告诉所有人,这段感情已经微不足道像个笑话,笑笑就结束了。」 看着欧文仍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芙拉达有点担忧地说:「我曾经有不好的经验……你怎么想的?」 欧文根本不在乎芙拉达的前男友,他脑袋里只转着两年前的事,他只在乎芙拉达的第二个故事。 「我知道我年纪很小……欧文。」 芙拉达轻轻说着这句话,轻的彷彿刻意压抑什么。见欧文不回话,她忽然害怕地转过身,从冰箱拿出晚餐时没吃完的浆果鲜奶油枫糖蛋糕,当她回过头已经恢復那副无忧快乐的表情。 「消夜,晚睡才有得享受。」芙拉达顽皮地瞇起眼说。她脱掉塑胶手套,逕自掐起一块蛋糕。 「所以第二个故事果然是真的。」 「你好严肃,」芙拉达皱起眉头抿嘴,不明所以地说:「你为什么那么在乎第二个故事?那就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经验。」 「对我来说不是。你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吻你的男人是谁吗?你记不得为什么他要吻你吗?」 「我当时醉了,欧文。况且那是两年的事了,谁会记得两年前那段只发生三十秒的事的前因后果。」 可是那三十秒足以让我爱上你。欧文还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就被芙拉达吃得太快而呛得连连咳嗽打断。 「我不得不说,这个蛋糕实在太、美、味了!家传食谱,还差那么……一点点就跟妈妈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是最厉害的,没得比。你也吃啊,为什么老愣在那里。」 「你先擦擦你嘴巴的奶油吧。」欧文莞尔,话虽这么说却主动伸手用拇指擦拭掉芙拉达嘴角的鲜奶油。 一个动作让周遭瞬间静下来,剩下洗碗槽里的水声滴滴答答,一滴两滴的激盪起沉潜在心底的情感。厨房里的黄色灯光温柔地包覆他们。 芙拉达深呼吸。 「还有吗?」 「还有一些。」 欧文倾身,轻轻地、比预期中更久一些的,在芙拉达嘴角留下一个吻。他离开芙拉达的脸庞时,芙拉达甚至没有马上睁开双眼,长长的睫毛着迷地颤抖。 「没有了。」 「你再看仔细一点。」芙拉达靠近欧文。 「还有一点……藏在嘴角。」欧文倚着料理台,无路可退。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身上的酒气淡淡的,却使得两人脸上的红晕更加浓艷。欧文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腰。他已经完全将眼前的景象和两年前的结合在一起,那晚酒吧里疯狂又迷人的女孩现在就在他怀里,他找到她了。 「我醉了芙拉达。」 「我也是。」 「匡啷」一声,原本放在桌上的蛋糕瓷盘,一不小心摔碎一地。欧文彻底醒过来。 惊吓总会适度唤回理智,他忽然间意识到芙拉达是他的家教学生。不管他们有什么过去,但他现在是来工作的,他们的关係早就严严地被侷限在雇主与受雇者的身分当中。就算不谈工作,芙拉达才十八岁,欧文整整大了她十七岁! 欧文是个浪漫又衝动的人,他可以因为一个吻、因为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女孩,而远走他乡。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要找到女孩,谈何容易?找寻一见钟情的对象很快地变成追寻一份理想、一个美梦般的感情。比起女孩,他更享受追寻爱情本身,洋洋得意这段旅程带给他多少写诗的灵感。 他根本没想过两年后真的会再度遇见女孩。从爱尔兰出发前对家人说的话一语成讖,他还真的在安默斯特找到最初给他灵感的人,他诗中的上帝。 可是他现在却身受桎梏,因为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酒保,而是一名有工作期限的家庭教师。他缓缓推开芙拉达,很艰难地才能从芙拉达一脸失望困惑的脸上移开目光,蹲下去收拾一地残骸。 好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也没走开。 欧文打开窗,到后院吹风。冷死了,但欧文心想最好再冷一点,把刚刚所有的情慾高张通通冻结起来。 夜色如墨,半颗星星都没有,一片死气沉沉。厨房的灯光照在后院的走廊上,欧文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 芙拉达会怎么想呢?欧文摇摇头,期盼芙拉达不要跟着出来。 如欧文所愿,芙拉达没跟出来。 但也没离开。当欧文自觉脑袋已经冷到无比清醒而回屋内,而芙拉达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犹豫地轻喊了一声「欧文」时,什么桎梏、什么冻结的情慾,通通一瞬瓦解。 那一晚,他们做爱了。 Chapter3 激情过后再度陷入曖昧不清的困惑里。当欧文从背后拥着芙拉达,胸膛依然感受到怀中人尚未平復的呼吸。没有任何人睡着,也没说任何话,只是各自睁着双眼,陷入各自的思绪。 芙拉达的背上有属于年少的青春痘,在白皙柔嫩的皮肤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嚣,欧文想,爱漂亮的芙拉达肯定对此深恶痛绝。除此之外,今晚多了不属于少女的几瓣红印,更加张狂地在其上佔地为王。 欧文感到心里一热,想起方才他如何纵情地吸吮芙拉达的肌肤,和芙拉达销魂噬骨的喊叫。一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亲吻脖子上那瓣妖嬈红艷的痕跡,引起一声打破沉默的浅浅低吟。他感到怀里的人轻微颤抖。 芙拉达倏地转过来。他轻抚欧文的脸颊,玩着耳垂上的小圆环,眼神迷茫又迫切。然后毫无预警的,抓着欧文的后脑勺就深深吻下去。 困惑烟消云散,无法言语的开场白就留给双手和唇舌的抚慰。既然说也说不清,就索性放手任由汩汩衝击肉体的快感,将彼此推至浪潮巔峰。 欧文汗水粼粼地大口喘气,支撑着身体无限怜爱地看着身下的少女。他又在芙拉达脸上落下好几个轻吻,用手指梳理开耳鬓的毛发,轻轻咬她的耳廓。 「芙拉达,你太美妙了。」欧文终于开口说了些什么。他随即瘫倒在芙拉达胸上,他累坏了。 芙拉达没有力气回覆他。她缓缓闔上眼,小猫似的呜咽逐渐转为囈语。两人沉沉睡去。 当欧文再度睁开眼,芙拉达已经不在身边。房间依稀还飘散着方才激烈挥洒汗水的氤氳,床单上一滩乾掉的精液,还有地上两个使用过的保险套。 清晨蓝光缓缓流进窗台,冷清地洗净沾染一室的情色气息。渐渐明亮的天色令欧文完全清醒过来,他穿上衣服然后就只是坐在床沿,盯着只有绿叶的梔子花盆发愣。 他突然想起麦雅,靦腆又全心全意地看着他……画面一闪是芙拉达通红着脸、半掩带泪双目的迷醉神情……麦雅害羞地低下头……芙拉达达到高潮而咬紧嘴唇…… 房外走廊传来客厅门嘎呀作响的声音,打断了欧文紊乱的思绪。接着脚步声缓慢而来,走走停停,似乎在欧文的门口停顿几秒,又慢慢往楼梯走上二楼。 欧文走出房间,走廊已经恢復静悄悄的样子,天使铜铸像尽责地照亮楼梯口。 客厅门是打开的。现在天尚未全亮,欧文想不透是谁刚下楼到客厅。 勾起他疑惑的是,那个脚步声曾在欧文房门前迟疑,不时停顿像在找些什么。他越想越觉得不是这屋里的任何人。 难道是小偷?欧文深呼吸并且绷紧肌肉,小心翼翼地往尽头被黑暗吞噬的二楼走。 *** 二楼静的只能听见时鐘滴答,欧文摸索着打开电灯。正前方铺着一大块花纹地毯,上面摆放着一张躺椅,左右两边各有置物的矮柜。躺椅背后即是三扇并连的窗户,现在外头像罩了一层深海蓝色,世界仍在沉睡。 他很快留意到右侧房门门缝透出灯光。狐疑想着难道有人起床了?他走过去轻轻敲门。没人应门。欧文轻轻转动门把,门咿呀打开一条缝。 是碧娜的房间。他不敢多窥伺少女的房间,便轻轻闔上门。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碧娜要开着灯睡? 二楼左侧有一道拱门,欧文躡手躡脚走进,再打开灯。这里就像小一点的客厅,只是没有壁炉,其中那台栗色的小钢琴深深吸引了欧文的目光。 「翼琴!」欧文惊叹,他很久没看到这种古式钢琴了。按捺着弹奏的衝动,欧文仍绷紧神经观察周遭的动静。 一旁的书柜凌乱地塞满泛黄的乐谱,书页甚至蜷曲起来。欧文留意到琴椅被拉开一半,彷彿刚有人坐在这里却忘了推回去。欧文感到心跳加速。明明就没有琴声,为什么椅子会被拉开? 他很不情愿地想起昨天早上听来的那些怪闻。心里暗自咒骂几句脏话,欧文继续往另外一道拱门走。拱门出来的正前方有一道短楼梯,欧文想那大概通往阁楼。 左转又是一个宽敞的躺椅区,同样并连三扇窗户,窗外已经能隐隐看见后院的轮廓了。光秃的櫟树如神话里的梅杜莎那令人畏惧的蛇发,吐着蛇芯挣扎向天空伸展,而鞦韆则像个被石化的小姑娘凄凉地安坐在一旁。 两面书墙很快吸引了欧文的注意力,暂缓刚刚的不安感。事实上,他此刻满心欢喜。书柜里他想得到的、喜爱的作家,作品通通都在这里。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爱酒、爱菸、爱书如命。如今菸酒都戒掉了,唯独保留书。 他正愁着随身书已翻烂,原想去镇上买些书来看,没想到发现二楼就有书窝! 可惜他现在不能仔细翻阅,他还有要事在身。这个空间还有一间房,欧文光看门上贴着花俏的剪贴、巨大的圣诞袜还有门框旁一张张风景、派对、自拍的照片,他就知道这是芙拉达的房间。 他举起手,却迟迟不敲门。欧文心想,大概没有小偷,大概是他听错了。但他自己清楚得很,他只是不想面对才和他一夜激情的芙拉达。 他决定下楼,也不打算上阁楼,且天色也渐渐转白,他得趁三胞胎起床前回到自己的房间。怎么知道正要转身,就听到身后冰冷的声音。 「你现在来这里干嘛?」 欧文惊恐地转过身,是碧娜。她仍然穿着他那件薄得可怜的白色长衫和灰色棉裤,头发凌乱地遮住一隻眼,活脱脱像留着长发的男孩。 欧文霎时百口莫辩,不管说什么都不成理由。那么只好实话实说。 「我听到楼上有奇怪的声音,以为有小偷,就上来看。」 「小偷?」碧娜皱起眉头,然后露出不可置信的微笑,「这里不可能有小偷。就算把大门打开,也不会有人想进来这里。」 「什么意思?」 碧娜撇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后院的大树一眼,灰扑扑的天色忧鬱地爬上碧娜原本就冷漠的脸颊。 「我想你还不习惯。这里不是第一次有怪声,习惯就好。」 碧娜回过头,凛凛目光投向欧文。 「记得,下次听到声音不要上来,特别是后院。习惯就好。」 她擦拭嘴角乾掉的口水,又恢復睡眼惺忪的样子,挠挠过于宽松几乎要掉下来的棉裤。间适自在的样子,彷彿刚刚只道了一声早安。 *** 早餐桌上瀰漫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比起平日安静了许多。 碧娜看起来最自在,她一如往常的漠视周遭,边滑手机边把草莓果酱一坨一坨抹上单薄的吐司片,直到果酱满溢出来她才罢休。她盯着手机萤幕,喃喃自语:「丢人!这是我看过最烂的辩解,这个白痴怎么不轰掉自己脑袋……」 「碧娜,你嗡嗡嗡的在说什么?」芙拉达双手抵着下巴,好奇地问。 「头条新闻,枪击案。」碧娜瞥了芙拉达一眼,用评论学校同儕语气一样,略为不悦地道:「不过是见风转舵的傢伙,哭哭啼啼地向媒体为自己辩护,真是太失败了,我真的很惊讶世界上会有这种白痴。」 「噢!我知道你很有正义感,」芙拉达皱起脸,满脸排斥不自在:「但我一向不喜欢听见这种消息,尤其在『美好的早晨』。跳过。」 麦雅的脸色比平常还要苍白,她看起来没睡好,睡眼惺忪还透着浅浅的黑眼圈。她缓慢地咀嚼食物,似乎胃口不太好。 而欧文自己也心事重重,他没仔细去听碧娜和芙拉达的谈话,反倒是清晨碧娜所说的话不断悬在心上,徘徊不去。 至于芙拉达,欧文简直无法再正眼看待她,肌肤之亲还是微妙的影响两人之间的氛围。他们试图佯装自在,但总会在眼神交会的片刻,抑或在急于说完话随即没话接的时候感到尷尬,更糟糕的是,欧文无法不去注意芙拉达被棕发覆盖住的颈背。 他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包括芙拉达米色的罩衫里,那甜蜜的身体里藏着什么。 「今天欧文放一天假,所以……你有什么安排?」芙拉达边舀起一匙的燕麦粥,边抬起眉眼问。 「我预约了爱蜜莉的故居导览,晚点就去。」欧文说完立即喝下一大口柳橙汁,因而呛得微微咳嗽。 「爱蜜莉狄金森……『因为我无法为死亡驻足,是它慷慨地为我停留。』……我只记得这一句,她写过太多首诗了,小时候睡前听了不少床边诗……下一句是什么,麦雅?」 麦雅看了一眼芙拉达,她终于恢復一点精神。 「『马车上只承载着我俩,和不朽。』你希望我唸完整首吗?」 「不,我知道你记得全部。为什么你老是记得那么清楚?我的记性一向很差。」芙拉达一手撑着脸,一手随意晃着汤匙,不时放在唇边咬着。欧文很喜欢芙拉达这副模样,每次上课她认真想着怎么解题时,都是这样子。 「你记性不差,用心就记得住。」一想到芙拉达完全忘了两年前的事,欧文忍不住打岔揶揄她。这倒开了两人能自在对话的起头。 「我的老师在暗示我不够用功。知道了,我会用心!」面对欧文的调侃,芙拉达永远回以顽皮又雀跃的神情。 「先生也写诗吗?」麦雅怯生生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的?」很少听见麦雅在大家一起用餐时发言,欧文格外认真地看着她。 「上次找你时……不小心看到的,我也没看仔细。」苍白的脸倏地红了起来,彷彿开错了话题,反倒透露出什么亏心事,「在桌上,看起来像诗……。」 「原来你还是个大诗人,还真神秘。」芙拉达惊讶地开口:「舞跳得好、琴弹得好,不但在世界各地流浪连海上你都去了,现在又突然来到这里当三个麻烦的家教……爱尔兰人都像你一样疯狂吗?」她往后靠,淘气地看着欧文。 「闭嘴。」欧文翻翻白眼,语气却比任何溺爱的话语还要柔软,「我如果够疯狂就能让你乖乖上课。」 「闭嘴,」芙拉达模仿欧文语气,「你刚刚已经说过了,我也说了我会用心上课的。」 「那我会很感激你。」 「先递给我柳橙汁吧,麻烦诗人先生。」芙拉达朝欧文点了一下头,口吻仍是揶揄的,眉眼嘴角却轻挑得无意间露出昨晚床笫上的娇憨神态。 欧文假装不在意地别开视线,心里却又翻腾起来。他边将柳橙汁推给芙拉达,边快速地扫着周遭找寻什么可以自然接下的话题。然后他很庆幸地看见这波涛汹涌中的灯塔。 「我们刚刚说到诗吗?是,我偶尔写些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好像你种花,时间到了就会长些东西出来。」 「那就很了不起。」麦雅似乎很高兴话题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她压得低低的脸上,笑容不着痕跡地爬上嘴角又迅速消失。 「等等……麦雅,你涂口红?」芙拉达身子微微倾向麦雅,惊喜地发现原本总是苍白无色的嘴唇,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你最近越来越爱打扮了。这样很好。」 「你们没发现的事可多了。」碧娜边猛塞溢出果酱的吐司,边口齿不清地说:「微不足道的小事,用心就不会看错。」 鲜红的果酱沿着碧娜的嘴角滴落,她瞟了一眼欧文。 「碧娜,这样吃很噁心。」芙拉达嫌恶地皱起眉头,然后站起身愉悦地表示:「好啦,这顿早餐还是一如往常的美味,当然,是我做的。我得出门一趟,碧娜你下午去俱乐部时可以顺便帮我买柳橙汁和牛奶吗?快没了。」 她又转过头呼唤正弯腰捡东西的麦雅。麦雅回到座位,手上是一颗软烂的马铃薯。 「你今天下午也不在,对吧?」 麦雅点头应声,碧娜瞄了一眼地板。欧文看着碧娜。 「看来下午都不会有人在家,真难得。」 说这句话同时,芙拉达轻敲几下桌子,「欧文,我们晚点才到家,钥匙就在玄关的盒子里,你知道吧?」 欧文有点不专心地顿了顿,含糊地回应了一声。 芙拉达迟疑地看了欧文几眼,才勉强移动脚步,绕过麦雅正要往客厅走,没想到一个踉蹌,她紧急抓住麦雅的椅背才没完全扑倒。 罪魁祸首是一颗踩烂的马铃薯。 麦雅连忙道歉,说自己没注意到还有一颗马铃薯掉在地上,她以为她捡起来了。碧娜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麦雅擦拭地板,芙拉达则笑着说这至少提醒她待会外出要更小心雪滑。 欧文则更加不专心。因为他看见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芙拉达的「下午没人在家」的暗示,也不是麦雅掉了一颗马铃薯,而是碧娜。 *** 欧文逛博物馆时三心二意想着其他事,当他结束整个导览时,暗骂自己简直糟蹋这段本应美好的时光。他打定主意做点什么来紓解毛躁的情绪,一想起家里有薑汁汽水,便顺道採买调酒材料才回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如同早上芙拉达说的,下午只有他一个人。进门没多久,厨房的吧檯很快多了一位调酒师优雅又愉悦的身影。 满杯冰块的铜製马克杯上桌。薑切成片,莱姆榨成汁,减量的伏特加和一点点糖浆,最后注满薑汁汽水,轻快地加入薑片,欧文迅速给自己调配一杯薑汁酒。 入口的薑汁酒辛辣,他多加了几片薑片增添风味。今天没下雪,天气难得乖巧的像害羞的学生。欧文看着窗外想起麦雅,口里温润的辛辣滋味却让他想起了芙拉达。 欧文心想,要是芙拉达一定会央求再多加一些糖浆。早餐时她就不断猛地往燕麦粥里加枫糖。一想到芙拉达,就好像有人往他心里抹了蜜糖,令他忍不住微笑。 忽然脑海闪过一句话──你们没发现的事可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用心就不会看错。 欧文烦躁地捏捏眉头,这句话和碧娜本身从刚刚逛博物馆时就干扰他到现在。 他回想起早餐时瞥见的事。碧娜明明就看那颗麦雅疏忽的马铃薯,他以为碧娜会提醒麦雅,但直到欧文因为分心来不及阻止芙拉达走过来前,碧娜一句话都没说。他实在不明白碧娜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恶作剧吗?他马上摇头否定这个想法,碧娜没有理由去恶整跟她关係良好的芙拉达。 碧娜难以亲近,更遑论理解,想破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 「我没发现的事可多了?好啊,那我现在就来看看你还藏着什么好事。」 欧文将马克杯放下,他无法再对碧娜奇怪的言行举止置身事外,打定主意要弄清楚这一切。他朝通往二楼的阶梯走去。 下午的二楼与清晨时截然不同,日光从四面八方充足地照得一室明亮清爽,那些清晨没注意到的圣诞装饰此刻也一目了然,零散地充斥在各个柜子和墙上。 角落的盆栽神清气爽地昂首站立,挑着花纹斑斕的大片圆叶,像在欣赏涂得好看的指甲油。褐色皮革的躺椅彷彿也舒服地伸展身躯并向欧文发出邀约,请他务必躺在它身上为它朗诵几本书。 宜人舒适的厅室令他暂时忘了心烦的事,他漫步在这个阳光盈溢的空间中。比起街头和骯脏的船舱,这里没有寒冷侵扰,也没有爬虫走兽的威胁,却因为陌生加上天花乱坠的传闻,还是令欧文放松之馀而感到隐隐不安。 他快步走到琴室,心悦诚服地轻拂过那台栗色小琴,上面蒙了一层灰,状似许久没人触碰它。欧文又走到塞满乐谱的柜子,想看看这间屋主的蒐藏顺道弹几首曲子。发黄的琴谱凌乱拥挤地塞在一起,欧文必须使力把其中一本拉出来,结果用力过猛下场就是全撒了一地。 散落一地的纸间,一行娟秀的字体吸引了欧文的注意。他拿起那张照片大小的纸仔细端详,低声读出上面的内容:「爱情这小小的苦劳,我想,对我够大了。哈娃,1999年,夏。」 翻过纸片,原来还真是一张照片。相片里一片花团锦簇,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站在鞦韆上,她微微抬起下顎,双手抓着两侧绳索,瞇着笑眼有些挑衅的盯着镜头。特别吸引欧文的是那一头和三胞胎一模一样的发色──棕色鬈曲的短发,耳后插着一朵洁白的梔子花。 女人身材娇小然而神情却不娇弱,反倒有些盛气凌人之态,令欧文不禁栽进这张照片中。他想,如果这个人还住在这间屋子里,他铁定折服在她裙底之下。 但也差不多,他现在就栽在她女儿的腿下。 引用爱蜜莉?狄金森的诗作为照片註解……欧文心想,芙拉达说的床边诗大概也是她唸给孩子听的。前秒才为这女人的神气娇俏动心,后一秒他突然想起这个人现在不知是生是死,行踪成谜,然后又想起昨晚奇怪的脚步声,和拉开的琴椅,关于鞦韆旁大树下的传闻…… 欧文感到心一沉。他随即把一地的乐谱塞回柜子,也把照片一併塞回去。 他改变主意,不弹琴而去隔壁有两面书墙的厅室。今清晨无法好好翻阅,现在终于能细细一本一本抽出查看,在一片书海中,他很快注意到一排叶慈的着作。那是他最喜欢的爱尔兰诗人,而这里竟然蒐藏着叶慈所有的作品。 欧文几乎要惊呼出来,像巧遇许久不见的老友。 他慎重又欣喜翻阅其中一本诗集,一下子沉浸在书香里。毫无察觉隔壁楼梯正有脚步缓缓而上。 等到欧文察觉背后有人时,他感到背脊一凉。 *** 「欧文,原来你在家。」爽朗的声音令欧文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正是昨晚令他心荡神驰的女孩。她明亮的眼睛和含情的嘴角让他想起照片中的少女,却少了她的跋扈姿态。 芙拉达手里端着一碗快融化的冰淇淋,噘起嘴埋怨道:「我刚刚在楼下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抱歉亲爱的,我在看书……我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书……」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在没有主人带的情况下上楼,欧文支支吾吾地说着。 一滴冰淇淋液悄悄沿着芙拉达的手臂滑落至衣袖里。芙拉达咕噥一声便立即脱掉罩衫,露出里头的红色衬衫。 「我真的很讨厌这样……你可以继续说欧文,我在听,只是我有些麻烦,」芙拉达放下冰淇淋,缓缓解开袖扣,咕噥道:「全都沾到了……」 「你喜欢吃冰吗?」欧文感到胸口鼓譟。他现在才想起芙拉达是特意提前回家的。 「非常喜欢,在冷都要吃。」芙拉达将袖子捲上,露出洁白的手臂,「我后来去了博物馆,但没看到你。所以就顺道去附近的冰淇淋店……我爱死这家的香草冰淇淋了,但……该死整隻手都黏的……」 芙拉达笨拙地舔了舔手指和手腕,又拿不定主意似的频频往欧文这里看。最后颓然放下手臂,端起躺椅上的冰淇淋,坐下来。 「算了,先吃冰。你要不要嚐嚐看?」 欧文动也不动。昨晚是情不自禁,那现在总得有人煞住车。他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令他裹足不前,然而他知道青春的情感横衝直撞,他不想要看芙拉达衝得头破血流,即便他好想立刻再次佔有她。他按耐住性子,刻意忽略芙拉达的邀请,别过头去将书放回书柜。 「你们还有在弹那台翼琴吗?」 芙拉达没追问他为什么在二楼,欧文也放下心来,随口问起翼琴的事。 「几乎没有,她走后没人对那台琴有兴趣。碧娜琴弹得最好,但她现在迷射箭,也不弹了。事实上,在你来之前连一楼的钢琴都没人碰。」 欧文感到心一凉,芙拉达的话倒提醒他几件事,蒙尘的琴久未人碰、夜半拉开的琴椅……他随即问下去。 「『她』是……你的母亲吗?」 「她是非常会弹琴和跳舞的人。」芙拉达咬住塑胶汤匙,露出一贯思考时会出现的表情,「我觉得它几乎变成甜汤了。」 她的嘴角仍弯弯掛着,眉眼低垂有些兴致缺缺地搅着杯碗里的冰淇淋。 欧文挣扎着是否要问下去,关于她母亲的去向和屋子的怪闻,却又质疑这不是很恰当的问题。最后他选择先哄哄眼前不开心的女孩,他现在看起来百般无聊,一口喝完冰淇淋「汤」,皱着脸乾呕一声。 「你的嘴角为什么总有东西。」欧文弯腰凑近躺椅上的芙拉达,温柔地擦拭他嘴角的汁液,「你选一首曲子吧,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事。我可以试试那台琴吧?」 芙拉达舔舔嘴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快地在欧文脸颊上亲一下,便起身走到隔壁的琴室。自然而然的亲暱,没有人说好,也没有人说不好。 琴声很快再度悠扬起来,古钢琴的琴弦声格外甜美,优雅地流动着内在质朴的灵魂。可惜这杯香醇甜酒欧文无法细细品味,因为身旁的人再度焦躁不安。她悄悄地挪动到欧文身边,下巴搁在欧文肩膀上。 「去洗手,然后把罩衫穿上,你会着凉。」欧文头也不回地说,继续弹奏。 芙拉达听了,非但不离开,双手反而环上他。 她手臂上淡淡的冰淇淋味令欧文闭上双眼。旋律仍继续,呼吸律动却已变奏。 「你很多刺青……」芙拉达低声说:「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有些还是名字。都是你的恋人吗?」 欧文试着回想照片中的少女,她逼视镜头的眼神多少可以令他却步,保持清醒。 他不理会芙拉达自顾弹着;而芙拉达也不在意自顾说着。 「我喝了剩下的薑汁酒,」芙拉达的脸贴着欧文,语气娇憨:「你没告诉我你那么会调酒……我的老师,不,是我的大诗人真的好多秘密……」 眼前音符恍惚跳动,跟着他的心跳忽上忽下。他感到侧脸一道灼热的眼光,打死不退地凝视着他。于是深呼吸,也打死抵抗从腹部爬上的酥麻感。 「我该怎么做呢?你心里还有好多层秘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她的脸摩蹭着欧文的左耳,欧文可以感受到少女柔嫩的肌肤和香气。 琴声拖沓,缓了下来。芙拉达声调低软。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你没拒绝我,我真的很高兴。」 乾涸的冰淇淋液诱发淡淡香甜,欧文微微凑上手臂,嗅着。 就这样耗下去吧,欧文心想,芙拉达最终会安静下来,漂亮地端坐在旁,就像每堂课最后沉静安稳的弹琴时光。可是迷人的香甜味不放过他。 欧文顺着手臂上的味道撇过头去,轻轻咬住同样有冰淇淋味的唇瓣。 芙拉达抱得更紧了。欧文可以嚐到她舌头上冰凉带辛辣的滋味,是薑汁酒。 就这样耗着,不要停止弹奏,她会安静下来的……。 曲不成调,七零八落地像被泼了一摊水。交扣的手指不时搅动琴弦,旋律溃堤,凌乱不成章地四处奔腾。 芙拉达安静下来,乐曲却也嘎然停止。她没有漂亮地端坐,而是整个人面对面跨坐在欧文身上。而那双弹钢琴的手立即抚上她的腰、抓着她的臀,继续挑着情翻弄越加紊乱的气息。 吻仍持续。 「你想要什么?亲爱的,」欧文同样掀起芙拉达轻薄的上衣,张嘴就咬上发烫的肌肤,「我能给你什么?」 芙拉达缩起肩膀闷哼一声,一隻手慌乱地往后撑在键盘上,古钢琴立即发出惊慌失措的声响。欧文把手伸进她的内衣里,又惹起一阵丁铃破碎的声响。 芙拉达攀回欧文身上,双眼濛濛地望着他。「这隻耳垂,」她捧着欧文的脸──那张脸的耳垂上各戴着一只耳环,半顰半娇地说:「以后不准你戴左耳,我好亲你。」 「如你所愿。」欧文凝视着芙拉达,缓缓摘下左耳的耳环。芙拉达张着嘴,跟着欧文抚摸的速度吐着热气,时而痛苦地皱紧眉头时而发出欢愉的叹息。芙拉达勉强回过神看着欧文,温热的双手捧起他的脸。 「吻我。」 大手很快抓回芙拉达的后臀,两人紧紧相拥而吻,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旁,猛地倒卧。 儘管欧文刚有喝些酒,却不如昨晚醉,这种清醒却又带点微醺的感觉给他一种刺激的快感。所有感觉都记得好清楚,所有触碰引起的颤抖,所有情话勾起的心荡,所有气息翻出的红潮……欧文离开交缠的唇舌,撑着手深深凝视着身下女孩。 她还是和两年前一样迷人,欧文暗自惊叹。这个人里里外外都吸引着他、诱惑着他,他毫无抵抗能力。 芙拉达的嘴巴被亲得红肿,软烂红艷的像熟透的石榴。耳朵轻轻一吹就勾起牛奶般丝滑的大腿蹭着欧文的身躯。浑身软绵绵的像那天芙拉达做的蛋糕,松软。 欧文并不怎么吃甜。但当他细细品嚐芙拉达身上的味道,那带着薄汗、焦躁亢奋的身躯,那温热、咸湿的滋味竟令他像嗜糖的孩子,疯狂而眷恋不捨。 欧文无意间触碰到的某些地带,会令她吐出如奶油般黏腻的呻吟,失神地半开嘴,吐出湿漉漉的舌头,祈求更多糖更多咀嚼。 她的舌头更要了欧文的魂魄,那藏在齿间滑溜的小野兽,你以为你困住了它,它却鑽进你的心底。 「芙拉达……你好甜……」欧文缓缓舔过冰淇淋乾涸的遗跡直到手掌,喉头频频吞嚥,「到底有多少冰淇淋在你身上……」 「那你喜欢吃甜吗?」芙拉达口齿不清地说,迷乱地吸吮欧文的手指,一根一根用舌头勾着。 「是你的我都喜欢。」 言语调情令两人更加血脉賁张,芙拉达起身,跪在欧文双腿之间,总是快乐的眼光多了隐隐煎熬,她背脊后退、头埋进欧文双腿之间,吞吐起来。欧文低声咒骂一句脏话,狠狠地抓着芙拉达的头,失神地享受这一刻。 去他的家庭教师。去他的所有满天诡异传闻。 衣服煽情地散落在地,芙拉达涨红着脸痛苦又喜悦,像饿了很久的婴孩讨奶喝,不时过于激动而呛得连连咳嗽,不时抬起泛着泪光的眼看着他。而她的手持续紧抓着欧文的腰,彷彿想扯掉欧文身上所有的刺青,只留下她,只有她。 去他的过去未来。 心里的石头瞬间如云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拍打岸边的浪涛越发拔高,吞噬欧文心里最后的防线。 只要当下的每一刻,我属于她,她也属于我,就好。 确实一切快得像被海浪吞噬。他不记得怎么又到了芙拉达的房间、欧文用嘴撕开保险套并扳开芙拉达的腿、芙拉达仰头哭喊欧文的名字、欧文俯下身深吻她、芙拉达扭动身体汲汲渴求更多佔有……。 一切发生得很快,馀韵却深刻地、绵长地把这段香艳动情的下午,层层写进两人的肌肤里。他进入芙拉达的身体,却反让芙拉达进入他那一直空旷着、随心所欲的自由境地。 在那里芙拉达留下她的气味,她的触感和她的声音。宣示着,以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你都会想起我,因我动心。 Chapter4 疯狂又缠绵的午后,芙拉达趴在欧文胸膛上,床是单人床,所以欧文得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免得她掉下床沿。 芙拉达的头发散发着洗过澡后的香味,脸颊窝得欧文满怀温暖,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芙拉达的唇边絮语,轻扫他的胸怀。指甲轻轻搔着芙拉达光滑的背脊,不晓得经过几次低声细语、几度凝望屏息,他才开始感到手臂痠麻。 斜对面的墙壁上有一整个区块贴满照片,照片中的芙拉达看起来青涩稚气,欧文猜想大多是高中时的照片。他瞄到其中几张,是芙拉达红着脸、双眼迷离亲吻另外一个少年……。留意到欧文注视的方向,芙拉达慌忙地起身想遮住欧文的视线,欧文只是揽住她,轻描淡写地说:「没关係,那是你的过去。」 「家里最讨厌的就是这点,我应该第一天回家就大扫除的。」芙拉达仍频频回头,似乎想下床撕掉那些陈年往事。 「没关係,」欧文正色说,他把芙拉达搂回怀中,「你再乱动就要掉下床了。」 欧文不再多说,只以额头和鼻尖的轻吻,和专注而着迷的眼神,来一次又一次表达他多么喜爱她,这种强烈的感受不为过去所撼动,也不受未来的羈绊,只纯粹地存在当下。而这也的确安抚了怀中人微微的不安,他玩起欧文的左耳,企图掩盖微笑的嘴角下咬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然后欧文注意到床铺旁边的书桌上,有几本杂志,封面上的人他熟悉不过。 「你是模特儿?」 芙拉达懒懒地扬起手,拿起书瞇起眼睛看,然后一下子收回手,「这是我拍过最糟糕的一张。我不喜欢。」他说从中学时就偶尔接案直到现在,是赚零用钱的工作。 「我倒觉得这个封面很好看。你怎么拍都好看。」 芙拉达抿起嘴,嘴角甜滋滋地勾起,「闭嘴,谁教你说谎的,先生?」 「如果这是谎言,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明显不过的调情话语,但欧文知道他当真,芙拉达也当真。或许在情人的拥抱里,什么都可以是真实的,他们紧紧相依的怀里容不下一点点虚假。 「别想跟我谈论谎言和真实,你知道我最擅长真假游戏。」 「如果你听过我的故事,你就知道你那不叫擅长。」欧文压在芙拉达头下的那隻手,挠了一下少女柔软蓬松的捲发。芙拉达撑起半边身体,手肘靠在欧文胸膛上,手掌撑着下巴一副等着欧文能说出什么好故事来的表情。 「两个故事,一个真……」 「一个假。我知道,别多解释,快说!」就像所有曾经听过床边故事的孩子一样,芙拉达露出那种迫不及待、不耐烦的淘气神色,彷彿欧文只要说得慢半拍,她就要抢话自己编故事了。 「耐心点。」欧文捏了一下芙拉达的腰,惹得身上的人又一声惊呼。她抓起欧文的手就往嘴里轻咬,故意狰狞着脸像隻小老虎。欧文被芙拉达逗得连连轻笑,随即收起嘻闹的语气。 「第一个故事,两年前,在我的家乡都柏林……」 语调沉缓,每个断句间的呼吸都饱含着感情,为下一句做最好的进场……。欧文的思绪飞回两年前那条阴暗的巷弄。 拳脚飞来,重重落在他身上,最初打在他脸上那一拳令他痛得睁不开眼睛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做的好事。他甚至来不及回想他是惹到谁,就被一脚腹部的重击而痛得几乎失去意识。人太多了,他又毫无防备,只有挨揍的份。 他以为这次他死定了,突如其来的暴力令他惊慌得连挚爱的家人也来不及思念,可能连打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要莫名其妙地死去……。 直到她出现。施暴者纷纷说着「有人报警!」「该死!」「真他妈的!」,一哄而散。 欧文勉强撑起半边身体,头痛欲裂。然后,「那个人」小心翼翼地从巷口转角探出来。一个修长而纤瘦的身影。 他起初迟疑,踏入巷口的每一小步慢慢变一大步,最后踉踉蹌蹌地到欧文身边,蹲下身来。清晨的光线灰濛,暗巷更昏昧不清,但欧文记得那人脸上那双瞇起来彷彿可以满溢出温情的眼睛。 那人好认真地看着他,即使身体刻意保持距离,战战兢兢的视线中他仍能感受到这个陌生人是真的好担心他。欧文诧异,他很少遇过在这个年纪却有如此温暖眼光的人,纤弱的身体里头,是深厚的海洋。 那人说警察就要来了。 欧文说至少让他知道名字,他非得报答他。那人犹豫,突然低下头,声音像小猫似的回,她只想要一个吻。 欧文压根没想到这个陌生人会这样回答。沉吟半晌,还来不及发问,那人突然像犯了什么错,羞愧地连连道歉,她想跑开,欧文拉住了她。 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街道开始出现人潮的声音,欧文也可以更看清楚那人的容貌,是一张清丽的少女面容。感到少女越来越慌张,随时都有可能跑走,欧文情急写下电话号码,塞在少女手中。 「请务必联络我,一定。」 少女浑身像触电似的呆滞在原地,盯着欧文抓着她的那隻手,露出梦一般的神情。然后猛然回过神来,甩开手便跑开。等到过了好一阵子,直到欧文不再头痛,他才惊觉少女可能根本不会再联络他。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巷外,街道熙来攘往,哪有少女踪跡……。 「我应该跟她要个电话,但……总之我们失联了。」欧文抚摸着芙拉达的后脑勺,说得一派轻松。 「你看起来不是很失望。」芙拉达低下头抵着欧文的额头,调笑道:「但你很会说故事,我姑且相信你。」语落立即啄了一下欧文的唇。 欧文莞尔,使些力把芙拉达揽回怀中,箍紧双臂像要把她揉进怀里一样。「第二个故事,我找到她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失望。」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欧文抓起芙拉达的左手,翻开手腕查看。和他意料中的不一样,记错了吗?欧文摇摇头,两年时间太长,记忆忽远忽近地糊成一团,若和「莫名」的直觉錙銖必较,他恐怕又要再失去芙拉达一次。欧文没有停顿太久,唇凑到手腕就亲了亲。 芙拉达懵懂,直嚷道:「有续集?你真是编故事高手。我都快要忘了我们在玩真假游戏。」 「生命难道不像一场游戏吗?你买了人生的票,你在这个世界游乐场里悠晃,你有权利经歷任何你想玩的游乐设施,人潮有时候会把你推向某个人,有时候又会把你们拆散……可是谁知道呢,或许在下一个鬼屋中,你们会紧紧抓着对方,直到出来才发现你抓的,是前几分鐘才错过的陌生人……」 「人潮有时候会把你推向某个人,有时候又会把你们拆散……」芙拉达低声復述这句话,然后嘟噥:「所以你的续集是什么?先说如果第一个是真的,她如果联络你了,你不可以接他电话。」 「她没有联络我,倒是在酒吧喝得一蹋糊涂!」欧文笑道:「这就是第二个故事,在我工作的酒吧,我遇到她了。就是那种电影中才会出现的老掉牙情节,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别这样看我芙拉达,你也可以猜这个故事是假的。我要说的是,她在人群中笑得好开心,舞跳得很彆扭却比谁都还要耀眼,漂亮的小疯子……为什么当时我在巷子里没注意到这些呢?」 欧文的话慢了下来,抚摸大腿的手也变得更加轻柔,慢慢一路摸回纤细的腰,「不过无所谓,不管她是谁,我欠她人情。我走过去,我的脸甚至还在痛,同事叫我也不理,我下定决心,这次人潮不能再阻止我,我要还给她一个吻。」 「这个是假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好事。」 「如果世界上没有凑巧的好事,就不会有幸运一词。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我们多么幸运……」欧文抬起芙拉达的下顎,挑逗意味浓厚地看着他,「我这样亲她……。」 他毫不犹豫地吻下去,芙拉达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闭紧双眼,一下子,她也张嘴回应。吻和上床时的吻不太一样,情慾少了些,温情多了些。吻比想像中还快结束,欧文依依不捨离开芙拉达的唇。芙拉达双眼醉了一圈。 「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傢伙……」芙拉达惊呼道:「原来是你!」 「小疯子,你总算想起来了。」 「原来你是酒保,难怪你会调酒!可是我不记得我救过你……不过话说回来,那天我只记得我醉倒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得就好。我们碰上了,现在你在我这里,过去不是那么重要了。我亲爱的陌生人,芙拉达。」 *** 等碧娜和麦雅回家,入口围篱已缠上红绿交错的圣诞装饰,屋簷垂坠金黄闪耀的灯串帘幕,门楣上松柏枝条捻成的藤叶同样缠裹着小巧灯泡,门下则掛着槲寄生和龙柏、冬青、松果编织而成的花圈,衔接前廊的楼梯扶手也缠绕灯线,烁光点点。不仅如此,屋里五顏六色的金葱条、金球、小玩偶、缎带或掛或围或绑地添缀所有厅室,而客厅的圣诞树光彩斑斕,喜气洋洋地迎接圣诞到来。整屋子的繽纷热闹。 屋外苍茫一片,屋内繁花似锦。当麦雅和碧娜上楼时,见到的是芙拉达斜躺在躺椅上,撑着头靠着扶手,神情清爽舒适的像刚洗完三温暖。她的眼神落在扶手那端,而欧文正坐在上面盘起一隻腿,端着书朗诵叶慈的诗篇,旁边矮柜上摆着薑汁酒和苹果派。香气袭人,紫色晚霞彷彿也特别恩待他们,温柔地抚触二楼靠后院这间书墙环绕的厅室,那窃窃笑语把世界隔绝在外,好似排除在这幅画以外的只剩下欣羡和忌妒的眼光。 「但我,穷,只能有美梦,我把我的梦铺在你脚下,轻点踩,因为你踩着我的梦……」 「你们回来啦!」 重重地一声「砰」,芙拉达跳起来双脚用力一踩,一看到妹妹们回来,她立即兴奋地走到她们面前,一下夸耀着这些布置,说她和欧文提前到家,间来无事便继续着手先前弄到一半的装饰;一下又说她打算在圣诞节前办个派对,大家可以邀请朋友来。她按捺着激动,勾着嘴角摇头晃脑地说欧文整月都会留在这里,圣诞节时他们可以四个人一起过。 「我对派对没任何兴趣。」碧娜一脸像是听到尷尬的冷笑话,她冷眼扫视满房亮得刺眼的金葱条,「派对?你今年怎么突然想在家里办派对?」 「我们可以重新培养这个兴趣,碧娜。」芙拉达往她脸上抹了一道理所当然的微笑,「今年难得有客人,这个家也太久没有像样的派对了。」 「以前是有啊,哼,她开派对开得可勤了,『访客』多得……」 「我在储藏室找到好多圣诞装饰,每个都好美!」芙拉达像是刻意打断碧娜的话,逕自说下去:「我还额外买了些缎带,但不管怎么布置就是没有小时候漂亮……」 「那些老古董早该丢掉了,多久没拿出来的东西。」碧娜冷哼道:「也是啦,比起这间破屋子的年纪,这些塑胶製品也才不过十多年,等屋子腐烂光了、地球毁灭大概只剩下它还活得健健康康,人工的永远活得比较久。」 碧娜转眼又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派对的事我没意见,反正我也不会下楼。不过我已经准备好礼物,一切都照流程走,你会喜欢这个圣诞节的。话说回来,先生,你不用回去看家人吗?」 「这个冬天不会。」面对碧娜这句不知是否不怀好意的问话,欧文选择淡漠以对。 「真有趣,」话这么说,碧娜脸上却不见丝毫兴致,「以往都是我们三个人过的。我会再多准备一份礼物给你,先生。」 「既然以往都三个人过,今年也不用破例为我准备。」 芙拉达随即端起苹果派走到两人之间,眉飞色舞地说:「每个人都会有礼物,这是我的规定。晚餐还要等一下,你们要不要先吃点派?麦雅你手上那是什么?李医师还好吗?」 碧娜矫揉造作地朝欧文点点头,便转身回房,低嚷道:「真搞不懂为什么连楼梯也要缠上灯泡……」 麦雅一言不发站在角落不知道多久了,她的身体缩在一起,彷彿想缩进已经皱得不得了的衣服里。 「蟹爪兰。她过得很好,今天教了我很多植物度冬的知识。」麦雅把蟹爪兰放在芙拉达房门口对面的小圆桌,芙拉达讚叹:「这下二楼也有些花了!就在我的房门外,真好。你也可以邀李医师全家来派对呀,顺道看看你培育的花房……啊,我房里的盆栽有些虫……」 芙拉达抬起下顎皱眉,像在认真思考一件很奥秘的事。欧文顺手拿起芙拉达手中的派,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她丰富的表情变化总能逗乐欧文,令他不自觉直直盯着她不放。 「我待会帮你看,大概是太乾燥了。花房里的茶花也生虫,我和李医生要了一些药剂。」 欧文咬了一口苹果派,不经心地触及到麦雅的眼光。麦雅像被雷打到似的转移视线。 「我先去忙了,好多东西要整理。」麦雅匆匆转身往阁楼方向走。欧文心想,原来阁楼是麦雅的房间。他突然想起初次造访时,阁楼窗口那匆匆一瞥的身影。 「她的心里只有植物。别以为只有你的房里有盆栽,整屋子都是她的花房,噢,除了碧娜。碧娜不太喜欢花花草草,她除了俱乐部几乎不出门,我和她说过了电脑旁摆些什么绿色植物也好,她几乎天天黏在电脑前。」 「射箭俱乐部?」 「是啊,她学了快两年,后来还经过测验加入射箭俱乐部。很不像一个少女会玩的游戏吧!不过,仔细想想她本来就爱玩飞镖,小时候还曾经差点弄瞎麦雅的眼睛……」 话锋一转,芙拉达赶紧解释道:「她不是故意的,但麦雅还是怕她怕了好一阵子。欧文我知道碧娜对你不太礼貌,但她真的不太会说话,不爱笑也不太哭……但她是心肠软的好人,你能想像她细心照顾一隻猫的样子吗?」 「她还养过猫?」欧文狐疑地笑了笑,她的确很难想像一个会抱怨给鸟准备种子度冬的人会想养宠物。 「其实是妈妈的。碧娜和那隻猫感情可好了,只是……」芙拉达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派,若有所思地说:「发生了一些事,碧娜非常难过。她后来常常提起那隻猫,说如果她再细心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有时候看起来蛮不在乎的人,其实心里最在乎……。我高一有阵子……过得不太好,碧娜帮助我很多,好像楼梯间的那尊天使一样,她和麦雅都是我的天使。」 欧文听着,内心还是很难接受。他眼前的碧娜和芙拉达口里的碧娜在他心里拉扯,两种形象互相衝击着。比起来,他还觉得麦雅比较像天使。 当晚是欧文下厨,他看到厨房有剩馀的马铃薯便心血来潮做了爱尔兰菜糊当晚餐,还另外准备蛋酒。这让芙拉达很高兴,央求圣诞派对那天还要再吃一次欧文亲手做的菜糊,又说圣诞节当天他已经准备好几部电影、好期待滑雪的行程云云。碧娜一如往常偶尔答腔,大部分时间边吃边看着他的书,欧文瞄了几眼,是卡谬的书。至于麦雅,在大家欢谈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座位,欧文依稀记得麦雅说他要去花房一会儿。 麦雅虽安静,但毕竟是欧文花心思了解的学生,朝夕相处下来他渐渐能察觉麦雅眉宇间的心事。芙拉达虽热情又乐于照顾人,但有时候过于快乐的人反而难以留意到旁人幽微的愁烦,尤其是麦雅这种善于隐藏自己的人。 欧文趁着芙拉达和碧娜在客厅玩起飞镖,他偷偷溜到后院。小灯串像会发光的浆果纷纷落在灌木丛和篱笆上,后院右边碧娜练箭的小花园灯火通明,除此之外后院漆黑一片。欧文没去过花房,麦雅说冬天的花房很无趣,便没带他参观。 在櫟树附近,黑压压的夜色间,他看见一间小小透着柔黄光线的玻璃房,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盆栽,里头一个身影忙碌着,他猜想这就是花房。 欧文走近敲门,麦雅惊讶。她打开房门。 *** 「这么冷,怎么不待在屋里?」 「没来过花房,想来参观一下,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麦雅赶紧关上花房门,唯恐寒风吞噬了她的盆栽。花房里一片青葱翠绿,光是垂吊植物就有分细长如雉尾和圆润如镜的叶片,珠坠子似串串垂落。欧文走进细看,深深浅浅的绿丛间还有几盆紫色叶串飞泻飘扬,沿墙而下常春藤纠缠着木架子蜿蜒至地。中间桌台上整齐罗列罩上塑胶盖的小盆栽,一旁粉白黛绿的小花和奇形怪状的多肉植物相邻,像拌嘴的幼时玩伴等待谁先有了春思。 花房右侧墙架上一排绿墨中盛放不知名的黄蕊白瓣小花,墙架下则是欧文也见过的梔子花。左侧沿窗至底的主工作台上绿云密佈,分层簇拥着花纹斑斕的常绿植物,最后一排挑高瓦盆捧着蓬松如羽扇盛开的蕨。 小小花房,却狂放无限傲骨的生机,欧文忍不住惊叹。 「麦雅,冬天里的花房一点也不无聊!我不知道叶子还有这种顏色的……」他抚触其中一盆草,网状叶面特别显眼。「啊,这盆小花我房里也有,这盆草也是,原来他们都生于这间花房……这些心型的小傢伙是什么?」 「毬兰叶,我在试着繁殖。你头上那蓝就是毬兰,明年才会开花。」麦雅跟在欧文后面,趁着欧文兴奋地东张西望时迅速整理瀏海,沾满泥巴的手却反而弄脏她的脸颊。 「你到底给它们吃了什么,它们都长得很好。」 「它们大部分都在冬眠,不需要吃东西,只要注意浇水和湿度……小心!」 欧文缩缩腿,他差点踢翻地上的空瓷瓶。花房走道狭小,两人一拉一扯麦雅轻轻撞上欧文的胸怀,她几乎是在四目交接的瞬间就立即蹲下收拾地上的瓦盆器具。欧文则注意到一排长相奇异的绿色植株,继续叨叨念着。 「这又是什么?不像花也不像叶子,倒像一堆螺……」 麦雅站起身,瀏海又再度乱翘,她尽可能低着头回:「贝壳花,你看到的『螺』是花萼,花明年春天才会开。我第一次种,它们长得不是很好……。」 「这里简直就是地上的海洋!嘿,麦雅,你一定是这些小傢伙的好母亲。你忙得顾不了自己。」欧文突然笑得开怀,然后用手指刮自己的脸颊,「你脸上有泥巴。」 这里没有镜子,麦雅脸一红立即用手臂大力往脸抹了几下,弄得脸更花更红。最后她颓然放弃,不管是躲避欧文直勾勾的目光还是脸颊上的泥巴。 事实上,欧文完全被麦雅身后的矮灌木吸引,他直直走过去,没留意到身后人悄悄松了一口气。角落放置一大盆的矮灌木,上面开满玫瑰似的花。 「那是茶花。妈妈种的,我只是继续照顾它而已。它很常生病,妈妈一度要把它丢了,她说她想要腾出空间种更多梔子,但我想它还有救……。」 架上的梔子花虽不见任何花朵,叶子却青绿得发亮,欧文想起照片中那个耳戴梔子花的女人。梔子洁白抢眼,然而淡粉色的茶花在一片绿丛中也显得脱俗纯净。 欧文有些着迷地开口道:「麦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种花的?也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麦雅摇摇头说:「不是。这间是爸爸买的花房,以前妈妈请人来打理。她喜欢花,但……她不太喜欢害虫。后来我跟着妈妈请来的人学一小段时间,他走后,就换我来整理花房。以前的花房更热闹,我呢……只要植物不生病、顺利长大我就很高兴了。」 「你这里不只『顺利长大』的程度,麦雅,你孕育了一间花房!」 「孕育的过程很无趣的……等待花开的日子太长,绽放的日子大多又太少,偏偏又得常常记掛它,一不小心疏忽了,它就死了。」 麦雅边说边摘下其中一朵茶花,递给欧文,「请替我拿给芙拉达,先生。她会很高兴的,她和妈妈一样喜欢花。」 「但你很喜欢,不是吗?」欧文收下花,拉回刚刚的话题,「你用心等待,这个过程就比绽放还有意义。就算是冬天,花开得少,只要一开花就是主角。」 「但人不是花,不是你认真对待它就会依约出现。」麦雅顿了顿,囁嚅着:「我的意思是……有些等待太漫长,长到会怀疑这样等有什么意义……但你说的对,因为我喜欢,所以一切都有意义了。」 麦雅越说越结巴,肩膀缩着像承受什么委屈,激动地无法把话说得完整。她突然转过身,走到一旁架上取出一个小盆栽。 「我准备了礼物给你。虽然圣诞节还没到,但这个礼物也没办法包装,你刚好也来了……」 是酢酱草,欧文家乡的国花。欧文感到胸口一阵惊动,暖流缓缓流入心里的缝隙,直到盈满。外头积雪皑皑,花房恍若孤寂世界中熠熠摇晃的一抹烛光。 「为了让它在冬天不掉叶还有开花,我花了好多心思,好在努力没失望!」麦雅靦腆地微微一笑,「原本想当欢迎你的见面礼,希望现在当圣诞礼物也不会太迟。市面上还有各种顏色的酢酱草,但我想只有纯绿的,可以把一些些爱尔兰带进你的房间。」 麦雅说得认真,花房里柔黄的光线在她眼里溶溶荡荡的。 欧文觉得神奇,起初他来这里是为了关心麦雅,反而找到了安慰。他捧着手中嫩绿可爱的酢酱草,像捧着心一样,温柔得不像话。 「欧文?」见欧文久久不说话,麦雅不确定地开口。这是麦雅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而非只称「先生」。欧文感到两人前所未有的亲近。 「谢谢你,麦雅。你不像从前那样害羞了,我们是朋友了,对吧?」 缓缓地,麦雅脸上展开难得的自在笑容。每一次看到麦雅笑,欧文也觉得心舒展开来,好像黑暗里某个东西破土,希望萌生。 「你知道吗,原本我过来是想关心你,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结果我反而被你关心……你的盆栽让我想起我的家人,我对他们而言是任性的老么,老是让他们担心,但他们依然很爱我。这世界很大,如果没有思念的人会迷路的……迷惘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想念,我都可以因此找到回家的路。」欧文如获至宝地叹口气,舒缓一股窜上心头的鼻酸,然后笑道:「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它是我的船锚,我可不能让它生虫。」 「我可以教你怎么照顾它。」麦雅立即回。 欧文哑然失笑,忍不住抓抓后脑勺,「这回换你当我的园艺小老师了。」 麦雅脸微微一红,又低下头来,低声说:「我才当不上什么老师,我学种花的时间很短,知识还不是很足够,花虽美但也要小心……」像是想起什么,麦雅原本舒展的笑容又倏地黯淡。 「对了,」话锋一转,麦雅从口袋拿出一枚圆形耳环,「刚在琴室发现的,我想应该是你的。」 欧文这才想起和芙拉达那个脸红心跳的下午,他答应芙拉达从此不再戴左耳后便摘下来,忘在二楼的琴厅了。欧文收下耳环,眼神一扫瞥见麦雅左手臂内侧大块的陈年旧伤,像树皮疙瘩一样覆盖苍白的肌肤,他还没问,敏感而心细的麦雅抢先注意到欧文讶异的眼光。他迅速翻过手,佯装自然地将袖口拉下。 「以前一不小心烫到的。」沉吟半晌,麦雅解释道。 他在说谎,欧文心想。只见麦雅眉头深锁,又变回晚餐桌上那副忧容。欧文忍不住一吐为快。 「为什么你总是看起来……那么哀伤?你有心事?第一天来我就发现你在阁楼关注我,我不明白你看我的眼光,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最后一句话点出欧文心底深处的疑竇。麦雅再怎么想隐藏,乾净又单纯的眼光总会背叛她,偷偷洩漏心机。 麦雅囁囁嚅嚅的,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一时箭在弦上。敲门声打断待要迸发而出的话。芙拉达进门。 「原来你们待在这!我找你们好久了……」芙拉达扶着门框嘀咕,「快进屋吧,外面这么冷,我烤了南瓜派。」 麦雅一下子换回原有含蓄淡漠的样子,她应声说好便低着头走在他们前头。芙拉达和欧文走在后面,她瞄到欧文手中的茶花。 「我不知道你对花也有兴趣。」 欧文摇摇头,想都没想就把花戴在芙拉达的耳上,「麦雅要我给你的,你这样戴真好看。」 芙拉达回以傻里傻气的微笑,然后摸走欧文手中的耳环。 「你左耳不戴耳环比较好看,那里只可以有我的吻。」说罢,偷偷地牵起欧文的手,藏在背后。 *** 深夜,欧文辗转难眠。他咬着笔桿,低头写了几个字,接着又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而这已经是第五张他不满意的诗了。 窗台多了三瓣嫩绿的盆栽,欧文凝视着它,心里一阵温柔便又埋首刷刷写起来。没一会儿他拿起纸,低声反覆读了几遍,才终于心满意足。此刻他才感到眼皮沉甸甸的,趴伏在桌上恍恍惚惚地闔上眼睛。 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昨晚奇怪的脚步声。木板嘎呀嘎呀响,又是从客厅走出来,再往二楼走。 凛冽感从头到脚沁上直至心头,欧文彻底醒过来。连两日的怪声令他神经紧绷,浑身毛躁。他心一横,管他是鬼魂还是谁装神弄鬼,也胜过房间的庸人自扰。 欧文再度躡手躡脚地走出房门,走廊冷清,那个芙拉达形容的「守护家里的天使铜铸像」,此刻看起来也格外阴森诡譎,他觉得它看起来还比较像冥界引渡亡魂者赫密士。 客厅大门如他想的一样,半敞开,冷风徐徐吹出。欧文猜想冷风源自于后院……有人打开了后院的落地窗而没关。 ……下次听到声音不要上来,特别是后院…… 他又想起碧娜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心底一把无名火上来。厌烦的情绪大过恐惧,促使欧文更想到后院弄清楚这件光怪陆离的事。 前脚才踏入客厅,楼梯就突然传出下楼的声音。欧文心一凉,猛地回过头。眼前的人令他顷刻松懈下来,冒出薄薄冷汗。 芙拉达穿着柔软的蓝色条纹睡衣,扶着楼梯扶手缓缓走下来,看到欧文往客厅探头探脑的样子也感到疑惑。 「欧文,你也还没睡?」 「呃……我想去个洗手间。你呢,怎么了?」 芙拉达加快下楼的脚步,两小步併一大步扑向欧文,头埋在欧文颈肩闷闷地说:「不太舒服。」 欧文捧起她的脸,芙拉达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怎么了?」欧文柔声道:「我很担心你,哪里不舒服?」 「脑袋。我作恶梦。」 有一瞬间欧文很想问芙拉达是否有听到奇怪的脚步声,但看着芙拉达憔悴的样子,他决定暂时把这件烦心事搁在一旁。 芙拉达环抱住欧文,没睡醒的嗓音乾哑,「陪我。」 「你要我陪你睡,还是聊聊?」 芙拉达看着他犹豫了半晌,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跟我来。」芙拉达的回应令欧文摸不着头脑,只任由芙拉达拉着他走。他们走入寒风袭袭的客厅,穿过用餐桌,来到厨房。芙拉达嘀咕着大概是他离开厨房时忘了关窗。厨房隔壁有一扇门,在欧文的印象中,他没看过有谁进过这间房。 门一开,是一间小书房。一面书柜占满整面墙,藏书比二楼的书墙少了许多,却也珍藏不少绝版书籍和黑胶唱片,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艳情杂志和画作,杂乱无章、零零散散地塞在书柜里。 红褐色的写字桌蒙尘,钢笔的水墨已乾涸,桌上的花瓶是空的,菸灰缸上留着不知道捻熄多久的菸。旁边立着典雅的灯柱,顶端是铃兰花造型的灯罩,柱身环绕连绵而下的铜製藤蔓。欧文细看写字桌,素雅的桌身,抽屉把手却是精緻小巧的玻璃製品。墨绿色的皮椅上叠着一层书,把手凌乱地掛着衣物,有些看起来像是女人戴的手套。 衣帽架掛着一件白袍睡衣,掩荫在下方的是一台唱盘播放机。 「你想要我陪你聊整晚吗?」欧文看着狭小的书房没有任何可以睡觉的空间,猜想芙拉达的心意。他边说边随意抽出一张唱片,封面的短发女郎裸上身抱着娃娃,下身穿着牛仔裤,青春的胴体却煽情意味浓厚。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很少待在书桌前,这里的书也不像是你会看的。这是谁的书房?」 芙拉达没有听见,她伸伸懒腰,看起来还是很疲倦。「好主意,我需要点音乐,这样待会儿才好睡。」芙拉达取走欧文手上的唱片,三两下唱盘缓缓转动起来。起先是鼓声轻快地拍打,一个慵懒带着磁性的男性嗓音跟着节奏,喃喃说着像是一段开场白的歌词。如同封面女郎给人的感觉,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挑逗。 「这里看起来没得躺。」电音加入乾净清脆的鼓声背景,节奏逐渐强烈起来,唱片里的男声却仍维持原有轻挑懒散的语气。欧文环顾四週,刻意忽略胸口同样鼓譟的敲击。 「你确定?」芙拉达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道:「有个秘密……碧娜和麦雅也不知道……」 音乐加入莫名的弦乐,男人声调如有人吐了一口菸在脸上,诱惑又挑衅。欧文不动声色地任这股醺然感觉袭击。 芙拉达神秘兮兮地转过身,拉开书墙。欧文惊呼一声。书墙缓缓往两边推开,后头的房间于是如卷轴展开。 欧文完全没想过书墙后面还有一间小房间,灰墙围绕的房间仅有一张白色双人床和旁边的绣花檯灯,连扇透气窗都没有。狭小、昏暗,除了光影什么色彩也没有。 「欢迎来到芙拉达的秘密基地。」睡眼弯弯瞇起,不知道谁在芙拉达眼里掺入酒,黄澄澄的汁液流淌在原本清澈如溪的双眼,曖昧昏沉。 暗房密不透风的令人窒息,然而当欧文看着芙拉达盯着他缓缓倒退,直到浸润在朦胧光影的房间,那种锁住喉头的燥热感更令他喘不过气。 隐密感。它遮住了良心,遮住所有能够引起羞耻的理智。当芙拉达慢慢坐上床沿,柔软的睡衣顺着纤长的大腿缓缓上拉露出光滑的足裸,一把钥匙打开了欧文心底深处某个锁。 他走过去,弯下腰轻轻将唇覆上芙拉达的,稍微离开又再覆上去。芙拉达自然而然地将手环住欧文的颈脖,下顎像被湖水轻轻摇晃的小舟,随着舌头更深的探入而起伏前倾。 欧文毫无预警地停止了这个吻。 「我帮你泡杯热可可,这样你比较好睡。」那双抚着芙拉达的脸手像沾上麦芽糖,离开时动作迟缓而犹豫,好似中间有黏稠断不开的糖丝。他的手才刚抽开,芙拉达就马上抓回。 「你刚那样亲我,现在就要离开我?」芙拉达露出无辜又气恼的脸。 「我不会离开你。」欧文当然知道芙拉达的暗示,他压抑着下体的躁动,「你需要休息,你累了。」 芙拉达再次拉下欧文的头,揽住他的脖子,充满磁性的声线有些沙哑:「我不累,我睡不着。」 「不行!」欧文倏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往门口走。 「喀拉」一声,欧文关上书墙。 「喀拉」一声,他再关上书房房门。外头冷清鬱鬱的世界瞬间浇醒他。 该缓下来了,从发生关係开始他们就没有停下来过。两人的感情从未说破,打从第一晚芙拉达主动离开他的房间,他就知道两人皆默认这段关係的不可说。芙拉达体贴地先做了这件事。不说就没有拘束,不说就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束。 但他心里隐隐觉得,不管是他还是芙拉达并不只把它当作肉体关係。 他曾经度过那种纵慾无情的日子,床上人来来去去,高潮后就是虚冷的身躯,火烫的温度是暂时的,床上的人走了,连同心里不多的温度一起带走。 于是他开始谈起感情。刺青像一次又一次稚气又倔降的誓言,彷彿刺下了情根就深种,两个灵魂从此不相离。于是一个又一个,人走了,肌肤上只徒留过往的爱情痕跡。 天真又任性的岁月逐渐远离,他不再刺青,而是认真地记住遇见的每个人,不再渴望天长地久,只求当下两人共享的时光都真心相待。 然而芙拉达,欧文叹口气,这个芙拉达!给了他肉体至极的欢愉,爱情。两年前不到一天,他吻了她;两年后不到一个月,他爱上了她。他再次渴望这种刺入心尖上的针,不只有慾,还有情。 当欧文端着热可可再次进入书房前,他顺手拿起厨房吧檯桌上不知道谁留下的诗集。书墙后的女孩躺在床上,看到欧文便挪一挪身子,掀开棉被拍拍空的位子。顽皮的神情中还隐隐带着尚未褪去的情慾,但欧文早有准备。 「你拿什么?」当欧文一坐下去,女孩便像磁铁一样投入他怀中。 「刚刚在厨房看到的,就顺手拿了,大概是谁忘在厨房。我唸诗给你听好吗?就像今天下午那样,你说过以前你小时候总听床边诗入睡的。」 芙拉达闷哼答应,也不知道情不情愿。热可可只啜饮了几口就被遗忘在旁,随着一首又一首的低声朗诵,逐渐冷却。 一首又一首的低声朗诵。巧克力般的浓情逐渐在两人心里温热起来。 「最后一首,我希望你有个好梦……」他亲了亲芙拉达的眉头,然后慎重又深情地喃喃唸起……。 ‘’whydoilove’’you,sir? because─ thewinddoesnotrequirethegrass toanswer─whereforewhenhepass shecannotkeepherplace. ……芙拉达轻颤,又往怀里蹭了蹭。 thelightning─neveraskedaneye whereforeitshut─whenhewasby─ becauseheknowsitcannotspeak─ andreasonsnotcontained─ ─oftalk─ ……芙拉达抬起头看欧文,有默契的在欧文低头的瞬间闭上眼睛任他亲吻。 thesunrise─sire─compellethme─ becausehe’ssunrise─andisee─ therefore─then─ ……芙拉达呼吸变缓,抱住欧文腰间的手也逐渐放软。 ilovethee─ 「晚安,我的爱。」 Chapter5 一晚的诗集朗读,把这个原本该是过客的家庭教师的心给扣住了。书本闔起,少女美丽的眼皮也早已闔上,而欧文则重新翻开心里的扉页,每读一行爱就多一分,每翻一页心就沉一些。他睡不着,直到检视完心里的想法,觉得走入如梦似幻的真实世界中,倒比梦还更轻盈,心却又比真实更沉重。 那晚芙拉达睡得好安稳,她在欧文的怀里走入轻飘飘的梦乡,而欧文抱着这个梦,踏进这间秘密重重锁上的暗房,开始他们无以为名的关係。 白天,餐桌上的笑语他们的掩护,欧文会低着头听芙拉达的笑谈,而芙拉达会绕过餐桌,开玩笑似的轻捏欧文的肩膀,举止优雅、点到为止。 夜晚,暗房成为他们的保护,欧文毫无遮拦地盯着芙拉达泛红的双眼,任凭芙拉达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背,在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指甲痕,他蛮横的将芙拉达的双腿抬起,扣在腰间,一下一下撞击,而芙拉达像重获自由的野兽,一声又一声欢愉地吟叫。 芙拉达破碎的呜咽是他左耳的秘密,是暗房里的禁忌,在那里,他拥有十八岁少女所有的芳心,和无以伦比的肉体。这个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 或许他的心都在芙拉达身上,他再也没听到诡异的脚步声,好像那只是一场恶梦,惊醒后才满心庆幸他安然地睡在天使身旁而非丑恶兇残的野兽。然后又惊觉,这天使不是报完好消息就消逝的光影,他是那个藏在黑夜里的俊美少年──爱神在他臂弯里牢牢实实住下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芙拉达变得越来越迷人。她本来就长得标緻又注重打扮,加上优雅轻盈的身段,就算静静坐在那也亮眼得难以忽视。而她举手投足更洋溢着轻快又含蓄的喜悦,笑开怀时脸就像盛开的玫瑰,微笑的唇像饱满鲜红的樱桃,吐出的每句话都甜美称心。尤其是那双深情的眼睛,没有任何人能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说出抱怨或残忍的话,就连贯于冷言冷语的碧娜也话到唇边又支支吾吾收了回去。 宛如春天已先降临在芙拉达心中。她有说不完的趣事和流动的幽默感,她说话的声调清亮飞扬,几乎像她烹飪时喃喃哼的小曲。今天替芙拉达上完课后,她高兴地在客厅垫脚转圈。 欧文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对芙拉达的举动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仍被连连逗笑。碧娜从厨房走出来,坐在隔壁用餐桌,双腿交叠放在桌上,大口咬着手里已染红边缘的土司,目不转睛地看着芙拉达。 「今天什么事都破坏不了我的好心情。」芙拉达说完,便哼哼哈哈唱起歌来。欧文看着芙拉达的侧脸,如同她满心喜悦。他知道为什么芙拉达今天特别风采照人。 芙拉达从头到脚都细细打点过,脖上一条长坠子点缀着一身灰色大衣,轻盈蓬松的捲发飘着淡淡的香味,脸色红润有光。有光就有影子,光抢走了所有欧文的注目,他完全没留意到门口的麦雅,像道苍白的影子以极为静悄的方式走进客厅。 「没人可以阻止你的好心情,芙拉达。」欧文意有所指地说:「你从刚刚上课就一路哼歌哼到现在了,而你明明不太喜欢数学。」 「没有不喜欢,只是不太行。」芙拉达跳到欧文前面。 「现在还行吧?不要跟我说这两个礼拜你没有学到东西。」 「我学得可多了。」芙拉达抿了一下嘴,「嘿」的一声就将欧文拉起身来。欧文顺势站起身,一隻手揽住芙拉达的腰,另一隻手握着,左摇右摆地晃出沙发区到钢琴附近,同时瞥见低着头轻抚桌凳上孤挺花的麦雅。是时候阻止这个得意忘形的淘气鬼了。 「你得出门赴约,然后我得替麦雅上课了。」他使些力转了芙拉达两圈,淡淡的发香味随之绕上鼻尖,他强压着内心的悸动,放手让芙拉达一路转到麦雅身边。 「麦雅对你太好了,总得有人扮演令老师头疼的学生。男人,有时候就是需要崇拜和挖苦调和的药水。」 「我不觉得你在挖苦我。」欧文笑道,心里想着芙拉达倒像他口中的药,合宜适口的甜与苦,令他甘心卧病一饮再饮。「不过我同意你说的,男人都该吃药,因为曾为男孩时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天真又疯狂,任何人都该致敬那段岁月,任何人都该喝到爬上病床。」 芙拉达勾起麦雅的脖子,张嘴想反驳什么又脸红语塞,斜睨了一眼便转过头看麦雅。她惊呼一声。 「老天!麦雅,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芙拉达的惊呼点醒欧文,他这才仔细注意到麦雅的脸色。憔悴又茫然,看起来失眠了好几天的样子。她的眼神黯淡,以往至少还有忧伤,这回却了无生趣,加上一身皱巴青苔色的衣服,宛如一缕墓园中的新生幽魂。麦雅打了一个喷嚏,眼神更加涣散,呼吸抽噎,看起来更虚弱了。 「你感冒了?」芙拉达欲摸麦雅的额头,麦雅微微别开,哑着嗓开口,「我没事,别担心我。芙拉达,你要去试镜吗?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不是今天,但谢谢你的讚美。」芙拉达拉着身上大衣的两侧抱胸,喜孜孜地说。 碧娜啐了一声,引起欧文的注意,她不再吃吐司,而是直接用手挖取草莓罐头里的酱。欧文大步走过去,把碧娜的腿从桌上拉下来,动作看似轻巧却暗自使力,「今天我和麦雅要在这里上课,要暂时占用这张桌子。」碧娜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反抗,事实上她立即站起身往芙拉达方向走过去。 碧娜凑上芙拉达的颈窝嗅了嗅,又拉开至能对视的距离,严肃地看着她。 「你恋爱了,芙拉达?」 轻轻的一句话引得欧文、麦雅皆往芙拉达方向看过去。芙拉达愣了一下,眼珠转啊转瞄到沙发上欧文的外套,她随手拿起来披在碧娜身上。 「我一直都试着活在爱里面。碧娜我真的希望你能穿多点,麦雅也是,你们都不太会照顾自己。」 「我觉得你该停下来,还记得我曾跟你说的吗?」碧娜凑近芙拉达,低声说。 「我当然记得,你一直很关心我。」她转移目光看碧娜身后的麦雅和欧文,「麦雅,我房里有感冒药,拜託至少为了我,好好照顾你自己。」 芙拉达嘻皮笑脸地抱抱碧娜便嚷着说自己真的该走了,三两下就回避掉疑问,离开客厅。一下子,客厅陷入一片静默。碧娜嫌恶地甩开身上的外套,身体埋进沙发里,咬着指甲陷入无人理解的沉思。 *** 欧文还记得前几天在花房里笑靨如花的女孩,与现在病懨懨的样子天壤之别。他不理会坐在沙发的碧娜,逕自拉开餐桌椅,坐在麦雅旁边。 「我们开始吧,麦雅。」 欧文泡杯蜂蜜柠檬水给麦雅,但似乎对她帮助不大,她只随意啜饮几口便着急地翻开书本。这堂课不是很顺利,欧文摇摇头,将麦雅的书闔上。 「现在勉强你只会影响学习。我无法在不对的气氛下上课,我希望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是自在的……所以,我们先来聊聊,好吗?」 「我无话可说,先生。我只是累了,但我还是可以上课。」 「这几天我忽略你了,抱歉。」欧文是真心的,麦雅一向太过乖巧,她没有芙拉达显形于色的一顰一笑,若不仔细留意很难发现她眉宇间的心事。尤其这几天他的心实实在在都在芙拉达身上。芙拉达这个磨人精,连欧文替别人上课的时间也不放过,在一旁晃来晃去,逮到机会就加入谈话。如果是碧娜的课倒是好事一桩,有了芙拉达加入反而能缓解碧娜和欧文之间莫名紧绷的氛围,但若是麦雅的课就得谨慎,因为麦雅过于低调,芙拉达又太容易吸引人注意,一不小心欧文和芙拉达就忘情地拌起嘴来,浑然忘了麦雅的存在。 而现在欧文看着这个才交心没多久的朋友,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折磨,垂头丧气、羸弱楚楚的样子,他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内心驀然涌上一股愧疚感。 「先生,你不需要对我抱歉,这只是个小感冒。」 「我道歉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我们可以上课吗?我比较习惯那样。」麦雅依然低垂眉眼,露出难得不耐烦的面容,语气仍是小心翼翼的。 「你怎么又改口叫我「先生」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是的,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那你可以试着诚实。你说过你很高兴有人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如果诚实是成为朋友的代价,那我要付上的代价也太多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也不需要一直关心我,我不像芙拉达会说话,我不是她,我很烦,也很沮丧!我无意冒犯你……」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麦雅终究抬起眼试图解释,却支吾其词还打了个喷嚏。麦雅摀住眼睛,撑着头,看起来既晕眩又难受。 「我今天不太舒服,都是胡说八道。你不必在意。」 「不,你说的每句话对我而言,绝对不是胡说八道。我想知道你的心事,麦雅。」 麦雅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欧文,眼里强烈的意图和渴望让她重新回了魂。 「地狱即他人,你在关心别人之前,先想一想你的关心是手帕还是巴掌。」 碧娜的话猝不及防地打断他们。她慵懒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搔着背缓缓向他们走过来。欧文实在不喜欢看碧娜,碧娜比起芙拉达纤瘦了些,可是毕竟同张脸、同个身高以及相像的发型,还是迷惑了欧文的目光,夜夜欢爱的画面频频浮上惹得他心烦意乱。 「请你不要干扰我们,我说了我和麦雅要在『这张餐桌』上课。」 碧娜不理会欧文,大方地坐在正中间,无所顾忌地继续说:「流浪猫只想要碎肉渣,不想要你在乎牠。如果你太靠近,牠会反咬你一口。麦雅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猫反咬一口的感觉。」碧娜拿起刚刚遗留在桌上的草莓罐,无视麦雅惊慌失措的样子,悠哉搅着黏稠的草莓酱。 「怎么你最近对存在主义很有兴趣吗?」 「我没打算和你谈存在主义,我只想说些事实,关于芙拉达,关于我,还有麦雅。」 「有人想通了。」欧文双手一摊,靠上椅背,「好,那我们一起来谈谈。省得我猜你的心,今天就把话说开,谈谈你说的『事实』。」 「碧娜!」麦雅颤抖地开口,满脸求情。碧娜扫了她一个冷眼,从齿间迸出的尖锐字眼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且冷漠地打在麦雅脸上。 「可怜哪,谁会注意不起眼的烂泥巴,而不去注意上面的花呢?」 麦雅承受不了太多注视,她又低下头,欧文瞥见麦雅紧抓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 「说重点,我不要再听似是而非的话。」 「你想从谁开始说起?万人迷老师?我们都生于同个安乐窝,那是什么?子宫?生出王子也生出贱胚……。」 欧文收起笑容,面色凝重。他突然觉得碧娜并不如他想像中简单。什么都无所谓,皮肉上的微笑和厌倦也像展演给自己看,她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回应,宛若镜子中没有灵魂的倒映,找不到快乐和忧伤。 「但这个安乐窝复杂多了,我们有三个,挤在一个小得噁心的世界里。我恨所有狭小密闭的空间。话说回来,先来谈谈你钟爱的芙拉达吧!芙拉达,快乐的芙拉达……快乐的草包!」 彷彿有人抽动欧文的神经,那句不带感情的讥讽戳到了欧文。 「谈你自己,我不太想从你嘴巴里听到有关芙拉达的任何事。」 「她没告诉过你她风光的情史吗?」碧娜又大口含了一匙果酱。不管有意无意,欧文厌恶碧娜夸张咀嚼的方式,那看来既轻视又挑衅。他倾身伸手盖住果酱罐口,再次回话时不只是表达,而是警告。 「如果你没打算讲你自己的事就闭上嘴巴。」 「一个得到最多的人到处贱卖她的爱,真可悲!打从她开始认识男人就这样了,她是草包但男人就爱她放荡无脑。」 「匡啷」一声,玻璃罐应声碎满地,酱液撒出一道鲜红痕跡。碧娜手维持在舀果酱的动作,一动也不动看着勃然大怒的欧文。然后她舔舔嘴唇,嘴角还沾了一些馀渍。 「可惜了果酱,芙拉达不喜欢浪费。」碧娜慢悠悠地转回目光,迎上欧文没有丝毫平日仁慈、温和的双眼,「却挥霍她的爱……你不喜欢听这些吗?但她是可爱的芙拉达的一部份,摇尾乞怜、要死要活地要爱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烂肉,这点倒和麦雅有三分像……」 欧文感到心里砰砰作响,无法抑制的怒火淹到喉头,呼吸和情绪即将失控。 「妈妈总爱称芙拉达小鹿,倒是真的。她的小公主最后真像个畜生到处给人上──」 椅子猛地翻倒,欧文倏地站起身,同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即将上演的暴力场面。 「她是真心的!」说的人是麦雅。她依然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 麦雅苍白而害怕的脸缩在两肩里,频频深呼吸彷彿试图给自己更多力量说出接下来的话。 「芙拉达不像你说的那样……低贱,她是碰到不好的人,但心是真的……每一次分手她都哭得好伤心……好几次了,她是真心的,碧娜,你明知道有段时间她受了……好多苦!你不能这么说她。」 一段哽咽、发抖却坚定的话瞬间驱散欧文满腔的怒火。他顿失力气,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缩得好小、扛不起半点注目的女孩,抽喘着气也要替芙拉达说话。 他需要双手撑着桌子,彷彿病人才是他,而麦雅的话语再次倾注了他。连碧娜也终于闭上嘴,对麦雅的胆量投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然后随即沉下脸来,像在审慎考虑什么事。 这堂课以麦雅连连为自己带来不愉快道歉收场。她站起身匆匆离开,而欧文没有半刻犹豫便追随在后。 他追到客厅外的玄关,冷风立刻蛮横地撕扯他外露的肌肤,却无法浇熄他心里的火热。他抓住麦雅,然而却在麦雅惊惧地转身看着他时,他却哑口无言。最后欧文只能放手,温柔又恳切地说声:「以后不要再随便道歉。」然后呆愣地看麦雅茫然失措地点点头,目送她上楼。 欧文待在原地直到心情平復,才回到那间许久没回去、麦雅帮他布置得满是绿意的房间。 窗台上的盆栽依然油绿绿的一片,容光焕发地舒展身姿。欧文感到惊奇,这些植物没人照顾还活得那么健壮。然后他又瞄到书桌上那张诗,这是他收下麦雅的圣诞礼物时所写下的诗。笔触依然温柔如初,却时隔多日的冷清寂寞。 霎时歉疚感又油然而生,欧文折起写着短诗的纸,心里叨叨唸着也该回送给麦雅什么。他没来得及去好好审视到底这股愧疚感从何而来,一件更重要的事打断了他,令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纷乱的思绪,急急忙忙地出门。 *** 当欧文看见芙拉达笑吟吟地站在冰淇淋店口迎接他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芙拉达笑得好灿烂,客厅里那种含蓄的喜悦此刻自由地向他奔来,他才一走近,芙拉达几乎是小跳跃的环住他并轻轻摇晃,然后又拉开一些距离,专注而热情地看着他。 「你来了!」爱在芙拉达双眼里熟成,笑眼一瞇就榨出苹果汁液般甜美的目光,再多凝视几秒,眼神酿成酒,竟也令欧文神怡心醉。尤其她又勾起他的手指,蹭上左耳悄声道:「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天真又可爱的模样,恰正像无害惹人疼惜的小动物。 但她毕竟不是动物,是人。欧文无法想像芙拉达拋下自尊,任人践踏的样子。「是的,我来了。抱歉,让你久等了。」欧文内心五味杂陈,却只能拉起她的手连连亲吻。芙拉达不明白,只是一股脑儿的傻笑,因为这正是她期盼了一上午的事情,她今天特别梳妆打扮的原因。 「为什么要道歉?我很快乐,今天谁都不准道歉也不准吵架。」 欧文回声当然,心情纷乱。在碧娜说那些话之前,他的确同芙拉达对今天的祕密约会既期待又快乐,但现在不再一样了。他想不透为什么碧娜要突然在他面前,用分明羞辱的话语来重提芙拉达的过往?碧娜大多时候安静,却不像麦雅是因为想躲藏而不说话,她的安静比较像在盘算。从起初以为不经意冒犯的话语,到后来步步进逼到近乎恶意的态度,这一切都让欧文开始觉得碧娜那些突兀的话都经过深思安排,虽然欧文不清楚缘由,但至少清楚打中箭靶──她总让欧文心烦意乱。 而他从不在乎芙拉达有什么过去。他自己的过去就足以让人贴上许多标籤,曾因为过于放纵的生活搞坏身体,也曾因狂妄自大而让世界狠狠甩他一巴掌,就此陷入一阵不见天日的低潮期。他后来还是走出来了,归因他乐观的本质,也归因家人给予他取之不竭的爱,然而他现在的快乐却不再是儿时那种轻飘飘似的天真,而是受过忧鬱淘洗下沉重的释怀。是有真实感的快乐。 他珍惜他现在的快乐自在,坚信无论好坏的过往都已化为尘土,成为今日的养分,因此他从不在乎芙拉达有什么样的过去,重要的是他认识当下美好的芙拉达,每个当下都将是未来的春泥,在各自的回忆里萌生出独特的花。 只是麦雅那句「芙拉达有段时间受了很多苦」,还是令他在意。他想知道天空一样蔚蓝的芙拉达是否深藏什么他不知道的风暴雷雨? 是否在他面前用对待过往情人的心态,以讨好、惴惴不安,甚至丢弃尊严的方式来试图抓住他的心? ……摇尾乞怜、要死要活地要爱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烂肉…… 他厌倦碧娜的话,更厌倦这些话的确对他產生效果。 他忍不住给芙拉达一个深情的拥抱,唯有紧紧抱住当下温暖坚实的身躯,他才能暂时化开浓重的忧愁烦乱。 这家冰淇淋店离诗人爱蜜莉?金森的故居不过十分鐘的路程,芙拉达说上次来这里买冰时就好希望欧文在身边。柳橙汁一样的墙面环绕,脚下踏着黑白格子花样的地面,有别于外头的鬱鬱蓝蓝,里头洋溢着向日葵般的活泼朝气。芙拉达坐在欧文对面一会儿吱吱喳喳的像快乐的麻雀,一会儿温驯安静的像隻害羞的鸽子,就连嘮叨欧文别光顾着听、冰都要融化了的模样,也莫名柔软得好听。 他们在家时,芙拉达也常常拉着他在楼梯下的小圆桌,面对面吃她做的派。只是那时两人的关係仍止步于老师和学生,而现在虽然没正式对外说明,明朗的心意却也尽在不言中。从前在家必须刻意营造两人的小世界,现在就算旁边熙熙攘攘,两人自能活在彼此的眼中。 看着芙拉达挖了一大匙冰淇淋入口,欧文忍不住笑着回:「整碗给你,我只吃一口。」 芙拉达因为含太大口冰而抚着发酸的脸颊,困惑地挑起眉。然后欧文微微起身,穿越桌子极其轻柔地覆上唇。他礼貌的以亲吻叩门,而芙拉达也顺从地打开唇齿,由着欧文深入舌头既温柔又霸道地夺走他唯一想要的「那一口」。 一口冰冰凉凉的浓情蜜意。对于隔壁桌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这个场景却火热的令他们频频张望,交头接耳地嘻笑。 吃完冰后,两人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间晃,天气虽阴鬱却也不算太糟,两人走久了甚至还热了起来。因为他们几乎每走十步就要抱一下,每走二十步就要亲一下,转过一个街角就迫不及待弯进巷子或某棵大树下拥吻缠绵。然后芙拉达会红着脸拉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天南地北地聊直到下一刻索吻或耳鬓廝磨。 他们走到公园,芙拉达站在长椅上,双手插在口袋里昂着下巴看着他,那副淘气的模样又让欧文想起芙拉达的母亲,那个站在鞦韆上、耳戴梔子、跋扈得迷人的女人。 「芙拉达,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问,只是不知道怎么问比较恰当……」 「就问吧,我尽可能如实回答。」芙拉达顽皮地答道。 「关于你的母亲……」 「嗯哼。」芙拉达跳下长椅,语气依然轻扬。 「有时候你会提起你的母亲……你每次谈起她都好开心。我想她是个温柔又慈爱的人,白天会弹琴给你听,带你跳舞,晚上唸诗哄你睡觉,又会烘培许多甜点给你,噢,我想她也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把老屋子重新整顿,像楼梯间那尊天使一样守护你们……啊,还有花,麦雅说她喜欢花。」 「除了百合。」芙拉达绕着公园的喷泉,回头补了一句。 「百合?为什么偏偏是百合?」 芙拉达沉默半晌,才背对着他淡淡答道:「百合是猫的毒药。妈妈的猫就是这样死的,碧娜因为这件事伤心了好久……。」 芙拉达步伐慢了下来。 「我很好奇你的母亲……后来去哪了呢?」 「猫死的同一年,妈妈离开了……我们偶尔还会见面,只是不知道她搬去哪,她从来不愿说。」 原来三胞胎的母亲活着。打从听到关于屋子里的古怪传闻,加上传闻指向三胞胎下落不明的母亲,以及未明朗的怪声事件,这件事就一直悬在欧文心上。欧文心想,原来晚上的古怪声响真的是听错了。心里一阵轻松,但旋即因为芙拉达的沉默而难过。 如果凡人装上翅膀,走起路来大概就是芙拉达那样,无法飞只能尽量轻快地走,佯装自己在飞。她不经意谈起母亲时总是兴致高昂、满心爱慕,就连谈起她的离开也尽可能不带抱怨或半点哀伤。 哀伤,任何正常人都会经歷的情绪。欧文霎时意识到这件事,他懊恼着怎么以前就没有想过?一昧贪图她的快乐无忧,却从未想过──芙拉达太过快乐了。 「那间书房……也是她的吗?」欧文亦步亦趋跟在芙拉达后面,两人就这样缓缓绕着喷泉走。「我一直在猜,那里有些女人的衣饰,摆设也像外头你母亲布置的那样。书和唱片也是,那不是你或碧娜还是麦雅会看的。」 「你这个爱尔兰人什么都知道。」 「碧娜和麦雅都不知道的暗房,她一定特别喜欢你。」 「这是我们的秘密,她很公平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别想从我这里打探碧娜和麦雅的,我什么都不会说!」芙拉达摇摇手指,调笑道:「我开玩笑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秘密……。」 「你很思念她吗?」 芙拉达缓下脚步,但很快又继续往前走。「她有新家庭了,我有个弟弟了。」 「你思念她。」 「我只看过照片,但他真的好可爱。」 「否则你不会常提起她,也不会保持她离开时书房的样子,」欧文想起书房里,菸灰缸冷却的馀跡,想起椅子上打包好却没带走的书、遗落的手套、主人无心整理的书柜任自凌乱,可是暗房的床铺却是乾净的……「你常一个人躲在那里吗?这是为什么我只能看见你快乐的样子吗?……你的眼泪都藏在那里吗?」 欧文特别转了弯,往反方向绕,恍神的芙拉达迎面撞上。 「我爱你的快乐,芙拉达,但我也很愿意爱你的悲伤。因为这就是你,就像我一样,不完美但真实。我可没期待我会爱上一个完美的人。」 毫无准备的四目触及,有一瞬间芙拉达似乎抿着嘴就要哭出来,但眨眼间,他撇个嘴又露出一贯的淘气神色。 「你刚在对我告白吗?」芙拉达云淡风轻地丢出这句话,她又跳上长椅,瞅着他。 欧文仰头看他,深深凝视着他。芙拉达同样回以微笑,而这使欧文突然意识到,打从第一天他踏进这个家门,这个微笑就从未休息过。在这个女孩活生生、残喘着笑容前,连屋里那尊已有百年歷史的天使铜铸像、那象徵保卫家庭的光亮也黯然失色。安上灯泡的是那女人,但每晚尽忠点亮的人是她,傻子芙拉达。 这隻梔子花少女眼里的小鹿,爱蜜莉诗中使他弯腰使他闭眼的风和闪电……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错,欧文坚信,他都不该配上碧娜口中的菜渣烂肉。 她值得一份真挚的爱,值得一句庄重而情深的话语。 胸怀一股柔情涌上,他呼唤芙拉达。 「嗯?」 他再呼唤一次他的名字,语气更沉更深。 「我在听。」 一口结冻似的白烟吐出,烟雾里的话语轻飘飘的,却比天空更重。连天也无法像此刻这样倾覆他们。 「我爱你。」 芙拉达起先凝滞不动,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嘴角慢慢地、浅浅地勾起,最后咧出一道弯弯白牙,一下低头傻笑一下又看向天空。 欧文牵起她的手,把她拉下长椅,芙拉达柔顺地把头埋入欧文的颈窝。有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欧文可以听见颈窝传来闷闷、浅浅的抽噎声。他们彼此依偎,若有似无的吻掺在廝磨中,像幼兽舔拭对方的毛发,安静却亲暱无比。 *** 深夜,暗房灰墙上阴影晃动,情爱在纯白的床上蔓延浸湿了一片。肉体相合的声音沉闷而急促,两人都无法自拔地放荡在彼此肉体中,为到达快乐的巔峰而煎熬不已。 「欧文……欧──」一计撞击,芙拉达忍不住放纵呻吟。两人皆承受慾火的折磨。 欧文抬起芙拉达的腿。浑圆饱满的大腿汗珠密布,埋在两腿中间那该被肉体好好遮掩住的禁地,此刻一览无遗崭露它张狂的一面──丰满、柔软、湿润,夹着如棍的肉体,承受来回捣搅带来的欢愉、痛苦、热情、寂寞、贪欲……通通在失去意识的瞬间转化成丰沛的收穫,它接纳所有的欧文,而欧文也同样在瞬间因它的包覆而快意畅心。 欧文的体力几乎耗尽,他粗喘着气,舌头才刚放过身底下的人,小情人那双乘载着爱慕的双眼却不放过他。 「我也爱你。欧文……我爱你……」 心一阵动盪失重,神魂直直坠落。欧文提起那双已烧红的大腿,再次奋力撞击令他销魂蚀骨的通道,紧紧抱着她任一波又一波潮水将他们拖引至深处,直至白浊热浪喷射而出。 当欧文回过神时,已把怀里的女孩搞得像蒸煮的鱼,软烂无力地躺在滚烫的锅上,兀自垂死挣扎,气息奄奄。他替累坏的芙拉达清理身体,然后抱着她持续温柔地抚触,直到芙拉达沉沉睡去。 欧文这才注意到床旁的诗集。那是前几天他随兴从厨房拿来的,就一直忘在暗房里。上回随意挑了几篇唸给芙拉达听,这次他细细翻了翻,突然留意到其中一页,铅笔字跡小小细细的写着:最难得的是,那么多人的酒吧里,他看见我。2016年,于都柏林。 两年前,都柏林。欧文转头看睡得深沉的芙拉达,心里一抹甜。初次见面那晚,芙拉达亲吻完就晕了过去,她的朋友们扶她上二楼的房间,而他则留在原地不太确定是否要上楼敲敲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的房门。 他犹豫太久,隔天早上他上楼时房门却大敞,里头是空的。芙拉达离开了。他没想到对这段记忆看似漫不经心的芙拉达,原来当时她也有感觉,还在诗集留下心情。两年的时间足以重新拼凑记忆,重组的过程中有些遗落了,有些则压在最底层,有些甚至是根本没发生过的,等待某个情绪动盪,记忆再度重新排列成全新面貌。 好像芙拉达,暗巷里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又好像欧文,只能从芙拉达的回忆和不断对话,顺着心里的感觉往回走向记忆深处,才能摸索出当时两人相遇的回忆。 芙拉达记性差,他们共有的回忆中就是少了其中一块。但欧文想,至少写下来的东西不会变动也不会骗人。他忍不住又捏捏她的鼻头,轻语:「还好你写下来了。」 如同他曾和芙拉达说的,过去怎么重组不重要,顺序情节是否准确地被记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此刻在一起,这回他已预备好认认真真地把这些刻在心上。过去忘记的没关係,但被记录下来也弥足珍贵。 欧文想洗个澡,顺道去厨房吃点饼乾看一会儿书再就寝。才心满意足拿着诗集走出房门,然后眼前厨房的景象浇了他一桶冰水──冷风如水流淌在厨房里,窗帘翻飞,通往后院的那扇落地窗,又莫名地敞开。 *** 欧文战战兢兢地走近敞开的落地窗,拨开窗帘往外探。夜色清凉,风声呜咽,他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寒风令他哆嗦。圣诞灯串只围绕在屋子附近,若往右就是灯光莹莹的花园,若往左就是一片萧瑟幽暗的大树区。 阵阵枝枒摩擦声从左传来,沙沙声响彷彿在暗示他,往这里来、往这里来……。 欧文突然明白为什么传说中海上旅人总会被海妖的歌声所魅惑,明知死路一条,却仍昏昧心智往之奔去。欧文现在就是如此。恐惧,却禁不住这股神秘力量的引诱。 他节节舒展手指然后握拳,往左边走去。大树附近的花房发出幽微灯光,是这片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暗夜中,唯一让人宽心的灯塔。花房门没关好,轻轻一推就打开。是麦雅吗?可是左右张望并没有其他人。欧文有些意外心细的麦雅会忘了关上门,任由冷风侵袭他心爱的盆栽。 虽然冷风浸灌,但花房仍宜人舒心。绿水悠悠荡荡地环绕他,他彷彿可以看见麦雅在绿水一方,恬静地、专注地照顾她的珍宝。他不禁拨开冉冉垂落的枝条,往里头走,停在茶花前。他想起是麦雅拯救了这株茶花,这个善良又害羞的人……欧文想,不,她比他想像中勇敢,她今天替芙拉达说话的样子太好看了。沉思中好像又看见麦雅端着酢酱草,一双眼溶溶荡荡地凝望着他……。 背后的门悄悄关上。直到风呼啸撞击使他回神,等他回过头看向花房外,浑身血液瞬间凝结,他的脸色刷地惨白── 外头不远鞦韆上,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一缕幽灵背对着花房,仰头看着大树。 是祂吗?是那个碧娜未竟话语中的神祕客吗?是传闻中吓坏许多访客的幽影吗? 终究不是听错,那两晚闹得他心神不寧的诡异脚步声都是真的吗? 欧文赶紧定神,站稳发软的身躯。正面迎击反而让恐惧消散,再也没有什么比无边想像更糟。他走到花房门口,仔细察看,却发现原以为的幽影越看越真实,白色影子变成浅色睡衣,原以为张狂乱舞的头发是鬈曲短发。幽影走往鞦韆,缓缓坐下。 欧文瞇眼细看,然后惊讶地叹了一口气。是麦雅。 她的双眼无神空洞,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色几乎和身上的睡衣一样苍白。 欧文赶紧转动门锁,却发现门从外面上锁了。心里又一阵战慄。他看着麦雅呆滞的脸庞,心想着她大概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大力拍打花房门口,喊着麦雅的名字,麦雅却无动于衷,像尊蜡像盯着前方。就在欧文几乎要破窗而出,麦雅终于惊醒了过来。无神的双眼瞬间漫上惊骇,不辨真实与梦境般茫然失措地左顾右盼。然后,她终于看见被锁在花房里,急切呼喊她的欧文。 起初她迟疑,然后立即跳起来,每一小步渐渐併成一大步,踉踉蹌蹌地向花房奔过来,拿出钥匙替他开门。 「我做了什么?」一开门,麦雅就脱口而出,她满眼惊惧,「我又做了什么?」 她还来不及嚥下气,才往前踏一步就虚软无力地倒在欧文怀里,失去意识。 一切发生得太快,欧文霎时也六神无主,只能频频唤着麦雅的名字。所幸她又睁开双眼,只是过于疲惫的身躯频频发抖,额头发烫。 「我的老天……麦雅你会梦游……」 欧文赶紧打横抱起麦雅,他力气本来就大,麦雅又瘦弱,抱她回阁楼的房间并不是难事。上了二楼经过碧娜的房间时,欧文留意到房门底缝仍是亮的,但他没时间顾虑太多,只想赶快带麦雅回房。 这是他第一次进到麦雅的房间,这里与花房截然不同,幽暗、狭小又瀰漫着潮湿霉味。培育花房的人,自己的房间却连荒烟漫草都形容不上,就是一滩寂静的死水。 房里的摆设少,杂物倒很多。角落堆着未开封的纸箱,有些註记着「芙拉达」,有些註记着「碧娜」。上面堆叠几双显然是芙拉达的靴子和一面雕花梳妆镜。高尔夫球桿、露营用品、玩具弓和斑剥的穿衣镜、少了灯泡的檯灯……一堆不是麦雅的杂物占用了三分之一的房间。 书桌上堆满书籍,和三胞胎母亲的书房一样,杂乱无章地塞在一块儿。横樑上蜘蛛隐身于幽暗角落,冷冷地窥视欧文这个不速之客。 麦雅的衣物不多,寥寥且凌乱地放在床角和掛在椅背上。欧文轻柔地将麦雅放倒,然后想起芙拉达说过她房里有药。才稍稍离开床沿,一隻虚软的手拉住他。欧文回头,触及的双眼令他心里一阵抽痛。 麦雅勉强撑开眼皮,脸因痛苦纠结,泪光闪烁。泛白的唇无声呢喃,想说的话那么多,却虚弱得一句都说不出口。 「我只是要去拿药。」欧文回应麦雅没说出口的担忧,「我会回来。」 他轻拂麦雅的额头,手才一触上,麦雅就闭上双眼,手缓缓松开。十足的信任又让欧文感到胸口一紧。 欧文很快地从芙拉达房里找出感冒药。回到阁楼时,麦雅几乎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同时就微微睁开双眼,却没半点起床的力气。欧文扶起昏昏沉沉的麦雅,哄着他吃下药。麦雅躺在他怀里,勉强含入药,却怎么也嚥不下去。 「吃完药就可以睡了,麦雅。」欧文温柔地劝慰。麦雅有气无力地眨眨眼,目光离不开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欧文心一横,含了一口水,扣住麦雅的下巴,覆上唇。为了强迫她吞下药,也为了打断这令他心里莫名骚乱的凝视。 麦雅闭眼仰着头,皱紧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她缓缓嚥下了药。她用她仅有的力气,抓着欧文的衣衫。第一次,两人这么亲暱地依偎。 欧文就这样抱着直到麦雅出汗。他替她擦去汗水,直到麦雅呼吸沉稳绵长,他才安心离开床沿。麦雅脸上的红潮仍未退,纯净的睡顏下不知道是否仍迷失在无止尽的漫游。欧文凝视半晌,猛然别开头,这时才能好好环顾这个显然疏于打理的房间。 他从中间的窗户看出去,雾濛濛的夜空如黑毯,稀稀疏疏缝上了几颗星星。往下望可以看见屋子延伸至入口的走道,旁边矮灌木上反而繁星点点,那是先前芙拉达和他在打闹中绕上的灯串,彷彿把他们的笑语也一併缠上了,静默的热闹。 书桌上大部分是关于花卉植物的书籍,墙上贴满一张张手绘的茎干枝叶图、各类雀鸟图,插图旁有细小的详细註解。桌上一本笔记本打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关于园艺的工作纪录。欧文随意翻了翻,每页分别记录着不一样的植物。他意外翻到一张照片。又是那个女人,三胞胎的母亲。 只是这张照片里的女人不再飞扬跋扈,深棕色的短发变成柔顺的长发,侧绑成长辫,她穿着一袭素雅的长袍,恬静地坐在二楼书墙环绕的躺椅上,一隻手搭在腿上,一隻手抚摸身旁的黑猫。原本饱满精神的脸蛋变得严肃拘谨。 他直觉地往背后翻,果然又是短短几行爱蜜莉的抄写诗:「美好是怀着祕密的沼泽,直到我们遇见蛇……。哈娃,2012年,失去的夏天」 六年前的记述……欧文想起三胞胎的母亲是六年前离开,同年猫意外过世,他想这里指的「失去」大概就是指猫的逝世。 欧文夹回照片,页面上百合的素描倏地吸引了欧文。原本细细小小的字跡在这页却突然转为粗野奔狂,笔力之大甚至将纸面撕出坑坑巴巴的洞。一行斗大的红色笔跡令欧文心惊:什么时候才可以停下来?我做了什么? 床铺传来低吟,欧文转过头,麦雅又皱紧眉头,嘴角不安地抽蓄。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嘘声安慰。拇指拂过焦躁不安的嘴唇,彷彿得到解药般,它再度平息下来。然而焦躁不安却顺着拇指爬上欧文的胸口。 他想起芙拉达曾说道,猫是因误食百合而死。而百合插图旁那句自责的语句让他禁不住猜想,是否猫的死亡和麦雅有关? 麦雅梦游多久了?她梦游时都一直去那棵大树下吗?冬天里的深夜那么冷,难怪她会生病……欧文持续抚摸麦雅的额头,顺着发流往后梳理。 为什么是那棵大树?这一切和他总是莫名的悲伤有关吗? 「你到底藏着多少心事?麦雅……」 这片怀着祕密的沼泽,欧文不知道自己何时踏入,因为当他意识过来时,他已逐渐沉陷。 Chapter6 碧娜的手受伤了。芙拉达会留意到这件事,还是因为瞥见厨房垃圾桶里那件碧娜总穿着的白衬衫,轻薄的质料上红红点点,不是先前沾到的番茄酱,是血。 碧娜从容地阻止欲翻弄垃圾桶的芙拉达。 「你不会想去翻它的,里面都是玻璃碎片,我的手就是这样划伤的。昨天我不小心摔坏果酱罐,都怪那隻饿昏头的麻雀,趁我开窗时飞进来……」她边说边咬下芙拉达手里的苹果片,神色自若的样子彷彿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招呼语,「看来麦雅的葵花籽没餵饱牠,非得连人吃的也要抢才甘心。也好,你不是早希望我丢了这件衬衫?」 欧文坐在吧檯椅上,看着两人亲暱的互动,以及碧娜对芙拉达的那副天真又温和的神情,心里不是很舒服。他清楚得不得了,根本就不是什么麻雀,是他昨天一怒之下拍碎果酱罐。昨天下午餐桌上的对谈言犹在耳,碧娜却似乎连粉饰太平的力气都没用上,淡然扯个小谎,昨天说过的话就烟消云散,半点造作的痕跡都没有。 芙拉达倒是开心,他很乐见碧娜终于愿意丢弃那件反覆穿到发臭又皱瘪瘪的长衫。碧娜从未花心思在装扮上,衣柜打开一半以上都是芙拉达暂放的旧衣,若抽掉芙拉达的衣服,她的衣柜看起来会比夏天的深山还清凉。 丢掉衬衫,其他上衣仍单薄得可怜,因此芙拉达强迫碧娜换上她的冬衣,又脱下身上的罩衫要碧娜穿上。欧文只觉得一阵昏眩,衣着差异不见了,简直有两个芙拉达站在厨房流理台前,难以分辨。 芙拉达确认碧娜不再试图脱下罩衫后,继续手边的工作。她今天赶着和麦雅出门採购,早餐草草煎了蛋和培根,以及从冰箱凑些青菜水果打壶蔬果汁。 「你非得穿我的,我可不希望你再穿你那些薄得要命的上衣。你闻,还飘着你那件旧衬衫的味道哪!连煎培根味都盖不过,好像不爱洗澡浑身酸臭的小鬼在我的厨房里横行霸道,就爱惹我心烦……」她边把羽衣甘蓝和苹果片塞进果汁机,边叨叨唸着:「为了圣诞派对我已经够焦虑了。四天后会有一大群人塞满这间屋子,而我甚至还没决定好餐点和要用哪张桌巾、要准备哪些游戏……」 「我不要喝,我讨厌羽衣甘蓝的味道。」碧娜皱眉瞪着轰轰作响的果汁机。 「这是给麦雅和欧文的,我知道你不喜欢。」 芙拉达将打好的蔬果汁缓缓倒入杯中,缓步渡到欧文身边,把杯子递给他,语气转柔:「我加了一点点薑,你上次买来没用完的。」 胸怀满溢柔情。欧文啜饮手中的蔬果汁,只觉得那微辣的薑汁味都没有芙拉达放软的语气还来得暖心。 芙拉达又继续愉悦地看着碧娜说:「派对!好久没有认真举办一场派对,快乐的事就算忙到吐血也比无聊到发疯好。注意了,我讲的不是那种喝到茫、醒来就全忘光的派对,芙拉达的派对绝对令人难忘。而且,欧文还答应要当我的二厨。」 「还有当你们的家庭教师。这场派对最无趣的事,对吧?我得『非常清醒地』好好看管你们,至少我在的时候是这样。」 「你是我最重要的客人!」芙拉达即刻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动情,她收起过于温柔的神色,挤眉弄眼地说:「就算有十个监护人在场的派对,有我在的地方,休想有半秒的『无趣』!谁都无法让我扫兴。倒是碧娜,你真的不打算下楼参与我们吗?」 「每年圣诞节我从来没扫过你的兴,但圣诞派对,谢了。」碧娜耸耸肩,拿起掛在背椅上的弓箭就走去后院。欧文目不转睛盯着他,一口喝完剩下的蔬果汁,也跟着起身。 「亲爱的,需要买的材料是这些,麻烦你了。」他递给芙拉达写满食材的纸条,「我有『非常』多话要和碧娜谈谈,我们的课程不是很顺利。」 芙拉达也跟着坐上吧檯椅,手覆上欧文的手背,「别对她太严厉。她最近要带俱乐部的新学员,所以有点毛躁,她老抱怨新学员笨手笨脚,但我想是她太聪明了,别人跟不上她脑筋转的速度……」她突然看了看周遭,然后凑近欧文左耳轻啄一下,才笑着抽走手上的纸条。那双手又温柔地抚上欧文的后颈,没有人了,她终于能以情人撒娇的模样,迫不及待索取片刻的亲吻。 麦雅走进厨房的声音令两人倏地分开。欧文胡乱拿起空杯子就口,等发现这个举动蠢到简直昭告天下他的心慌,也已来不及,只能佯装自然转头看麦雅。 相处也将近一个月,他早已能凭装扮和气质区分三胞胎,麦雅纯净、芙拉达热情、碧娜冷傲。然而此刻麦雅的注视──那和芙拉达如出一辙的清澈双眼,眼底流转的讯息静悄悄地爬上他的胸口……。 一晚守候在麦雅身旁,有什么东西不自禁萌发。清晨他从阁楼回到暗房时,凝望着芙拉达熟睡的脸庞,那副浑然被爱的睡顏,恬静而安心地埋在枕里浅浅呼吸,而他却只感到紊乱不安。 一张烧红、痛苦的面容悄然浮上,重叠着芙拉达因欢爱而红晕的脸庞。恍恍惚惚中,暗房里裸着光滑膀臂、纤细腰肢的芙拉达因发烧而痛苦蹙眉;倏忽又转为阁楼里怀中浑身发烫的麦雅,眼眶泛着恰似欢情的泪水……谁引起他对另外一个人的遐思?谁的脸盲目了他的心智以致难以分辨面孔下的心灵?两个心灵,梔子与茶花,霎时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晃荡而模糊不清。 有份特殊的情感令他在心里喝斥停止。于是他只能把那张原本要送给麦雅当圣诞礼物的诗,揉成一团跟着纷乱的思绪一起丢入房里的纸篓。 芙拉达的声音很快阻断企图爬上胸口、几乎触到心的不明潜流。看着芙拉达走近麦雅,手指盈盈抬起,一会儿放在麦雅额头上,一会儿拨松原本就鬈曲松软的头发,像小妈妈一样半是温柔半是嘮叨地关心麦雅,欧文只觉得这副模样可爱极了。 所有纷乱,断然澄透如镜,独留芙拉达的身影。 麦雅气色好多了,头发甚至好好梳理过,她忽然留意到吧檯上的诗集。昨晚欧文因为麦雅梦游的事而分心,把诗集遗落在厨房。麦雅拿起诗集,一脸茫然失措。 「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那是你的?」欧文有些头痛,「我以为那是书柜里的书……抱歉,你找了一阵子吗?」 「没关係,我以为我弄不见了。」 「你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我吃了药……」麦雅剎时止住,他抿抿嘴低下头,结结巴巴:「我吃了芙拉达的药,退烧了。」 欧文摸摸后颈,排解莫名的口乾舌燥。麦雅不过一瞬的停顿,那种共有什么秘密的相契感,又令心底再度激盪,以极幽微的方式,继续流动。 该死、真该死,欧文在内心暗骂自己。他目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芙拉达看过来的视线上。 芙拉达留意到欧文的不自在,便急忙塞给麦雅一杯蔬果汁,请她先去客厅的用餐桌吃早餐。待麦雅离开,他悄声向欧文解释:「别紧张,麦雅没有看到我们接吻。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她又慎重地补了一句:「我会很小心的。」 看着芙拉达安抚他的模样,欧文只觉得满心愧疚。刚刚的吻早已不是他首要掛虑的。 欧文收回心神,他还有件待要弄清楚的事。等芙拉达和麦雅出门,他大步走到后院,左边阴鬱的大树已不再让他忧虑,他现在记掛的是右边花园里那个练箭的少女。 *** 「我说了我不用上课。」碧娜馀光瞥见欧文走来,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箭靶?」 两个箭靶相邻而放,上面已插上数隻箭。碧娜不理会他,逕自走到箭靶旁又拉开两个箭靶的距离,调整放置角度。 「这是什么新的训练招数吗?」 「为了更好的圣诞节。」碧娜箭上弓,发射,不偏不倚落在中心,她满意地舔舔嘴,「我不能让芙拉达失望,每年我从未让他失望。」 欧文乾脆坐在小花园的露天座椅,圆桌上的葵花籽托盘在阳光照射下晶莹闪烁。他不以为然地说:「不让她失望?不要告诉我这会儿你又是芙拉达的好妹妹了。」 「我没时间听你教训我,我需要专心。」 「我也没时间玩你的双面游戏。芙拉达唯一弄清楚你的一面,就是你的确很聪明,但就只有聪明。而她却把你当善良天真的妹妹来爱。」 「我从来没有要她把我当善良、天真的人来爱。爱?你确定他爱我?别开玩笑了,这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把虚情假意当真,每个人都可以说谎,只有笨蛋才会把谎言当作真实。麦雅就是这种人,天生的可怜虫。」 「自以为是上帝而无知不晓的人才是上帝眼里的可怜虫。你眼里的世界不是全部,麦雅看见的就和你不一样。」 「有人窝囊的只看得见脚趾头,以为脚趾就是世界能给她的全部,痛哭流涕地感谢上帝对她的恩惠──哼,脚趾。为了这几根发霉的脚趾用她卑贱的生命去换都肯咧!」 飞箭射出,这一发偏离靶心,碧娜啐了一声,继续咕噥:「每个人要为自己看到的世界付上代价哪,先生!没有人告诉你为什么出生,却有一堆人等着看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为奴或自由,懦夫或英雄,回应这个世界的方式只有这两种,这就是代价,这就是战争。」 碧娜的回话令欧文诧异,他的思绪转得飞快,最后转回原本要质问碧娜的事。 「我第一次听见麦雅梦游的脚步声时,你告诉我『习惯就好』又装神弄鬼地强调后院。你早就知道麦雅梦游的事了。」 「唉,我还是分心了。这个练习无效,无效的练习连一秒都是浪费。」碧娜放下弓,彷彿没听见欧文的话,盯着射歪的箭喃喃自语。 「昨晚你房里的灯是亮的。你发现了,却不告诉我,吓唬人很好玩吗?」 「谁说睡觉一定要关灯睡?」碧娜瞟了他一眼,掉头走上台阶,跨进厨房。欧文跟进厨房,他今天没打算轻易放过碧娜。 「所以你每个晚上开灯,看着麦雅一个人在冬天的夜晚里游走,以这个为乐?这就是你战争中的乐子吗?」 「现在换对麦雅有兴趣了?」碧娜冷哼道:「一会儿芙拉达一会儿麦雅……你还真煞费苦心哟……」 一阵腥臭味又袭上鼻头,那股瀰漫在厨房的味道越来越浓烈,甚至近乎腐败味,令欧文停下脚步。他的视线扫到垃圾桶,想起那件沾血衬衫,忽然感到不安。 他忍不住上前,用铁夹翻开衬衫。热血衝上脸部,肠胃一阵哆嗦。 欧文差点没吐出来。芙拉达嚷了一个早上的恶臭不是衬衫,是里面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外头麦雅摆的葵花籽托盘,那晶莹闪烁的不可能是种子。是玻璃碎片。 他抓住正要离开厨房的碧娜,怒气冲冲地质问:「你疯了吗?」 「我早说了不要翻垃圾桶。」碧娜嫌恶地盯着欧文抓着她手臂的手,她越挣扎欧文抓得越紧。于是淡漠的脸上开始有了慍色,语气也越加切齿愤怒。 「少管间事!在你来之前,这间屋子平静得很。还有,你以为麦雅又是什么好东西?把她房里墙壁上的画撕开就知道她的真面目。我真为你感到可怜!迷途不知回头的羔羊,我劝你就此打住离开安默斯特,否则你付上的代价远比我父亲付给你的酬劳还多。我说了,放开我!」 「我管定了!我既然来了,不到离开我就是你的家庭教师,无论你喜欢或不喜欢。为奴或自由,懦夫或英雄,你说说看你现在是什么啊?窝在屋子里耍些小手段的英雄,还是现在动弹不得的懦夫?」 「总比被关在花房里的菜虫好。白痴力气再大还是白痴,敞开的大门你不走,偏要走进你不该来的地方,这么白痴怎么当家庭教──」 「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花房里?」欧文怒气填胸,手臂一紧,「是你。是你干的!我还以为是麦……我真是高估你,你不过就是间得发慌、以作弄人为乐的小鬼头!」 欧文不顾碧娜痛得大声抗议,跩着她到厨房的储藏室,把她丢进去奋力甩上门。碧娜在里头惊恐地尖叫。 「你以为你在招惹谁?」欧文在外头大喊,「我可不是那种会容忍再三的老师或是你好心的姐姐!你想要战争?现在就是战争!」 储藏室砰砰响,碧娜对着门拳打脚踢,尖叫声越来越凄厉。 欧文怒火中烧,一种残忍的快感烧着他,脑筋一片混沌凝滞。他早就看不惯碧娜不时对麦雅冷嘲热讽,羞辱芙拉达更踩到他的底线。一想到前阵子自己跟傻瓜一样给碧娜唬得团团转,这股怒气非得宣洩出来不可。 直到听见碧娜的尖叫声带着啜泣,他忽然清醒过来,赶紧打开储藏室的门。只见碧娜踉踉蹌蹌地衝出来,满眼惊骇,腿一软跪了下去。欧文赶紧搀扶她,碧娜在他怀里揪着胸口,嘴唇泛白,呼吸急促混乱。 「碧娜,你……你怎么会这样……」欧文又惊愕又内疚,他不断捏着碧娜硬如石的肩颈,「深呼吸,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吐气……好,再来一次,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方才的气焰全无,碧娜依循着欧文的引导,反覆呼吸、吐气,身体逐渐在欧文怀中放软。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呼吸回归平稳,嘴唇恢復血色。他茫然无助地看着欧文,一身芙拉达的衣着,那和情人一个模子的样貌更令欧文满心愧疚。 「我必须向你郑重道歉,碧娜。」 怀里温顺的少女顷刻又竖起锐利的针刺,她猛然推开欧文,恶狠狠地瞪着他。 「对不起。」欧文仍维持瘫坐在地上的姿势,真诚地说。 「觉得愧疚吗?」 「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不是有意伤害我?」碧娜矫情装腔地说:「噢,我对碧娜做了可怕的事!像这样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欧文感到头痛,既无法生气却也无法完全同情眼前的人。 「痛快吧?」 欧文语塞,一发无声的箭刺入心脏。 「把我关起来,是不是很痛快?教训这个惹人厌的傢伙是不是非常爽快?阴阳怪气的人就是该踢进阴沟里,关起来什么碍眼的都不见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为你的行为找藉口!多了就是胡扯,再多就是废话。我不需要同情,我也不会同情你。我们都一样,当你选择作恶你就已经拿起作恶的剑,把别人的血擦掉但可擦不掉剑身上你的大名。」 碧娜残喘着说完话,便拖着仍虚软的身驱,有一步没一步地离开厨房。 欧文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回神。他决定先不让芙拉达知道垃圾桶里那件令人寒毛直竖的事。他忍着不舒服,赶在两人回来之前清掉垃圾桶里的东西,然后思索着,该怎么和芙拉达好好谈一谈碧娜。 *** 欧文拨了通电话给一位久未连络的好友。有次欧文瞥见碧娜手中射箭俱乐部会议出席名单,其中一个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他跑船时认识的好友的名字。 在海上那段寂静的日子里,远离家乡、隔绝人世的生活,令有些船员个性变得古怪、闷闷不乐,他们大部分各自打发休息的时间,除了工作上的接触和偶尔串串门子,一回到房间孤寂便扑天盖地而来。 向来人缘极佳的欧文,在海上只交上这个朋友。若不是他,在无趣且劳累的洗舱时陪着欧文为一些低级下流的事而捧腹大笑,或夸口纵谈从前丰硕的狩猎成果,恐怕向来随遇而安的欧文也会变得鬱鬱寡欢。 电话接通,好友果然是名单上的人。两人虽久未见面,但同样性子豪爽健谈,一下子便热络起来。 「不如你来俱乐部找我?离安默斯特不远,车程大概一小时。不过我不打猎了,我的孩子不喜欢,你知道当你的孩子眼巴巴望着你,质疑你的行为,这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我现在不想当猎人,只想当个胖肚子的老爸!哈,我现在只在俱乐部帮忙,什么都干的杂工。」 「胡扯,你还是优秀的猎人啊,只是这回你猎到的是你孩子的心!」说罢,电话那端跟着欧文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欧文抓抓耳朵继续说:「我想向你问一个人,你们俱乐部里是不是有个人叫碧娜……」 一提到碧娜,电话那头更是口沫横飞起来,不停夸讚碧娜是天生的射手,只是不太好相处。他还说碧娜对弓箭有强烈的执着,他对猎枪丝毫不感兴趣。 「她说『弓箭』让她有英雄的感觉。我问她为什么,她竟然告诉我只因为小时候她老妈和她说过罗宾汉的故事,哈!真是奇怪的人,不是吗?而且她偏爱猎鹿,就算火鸡在她面前大摇大摆嘎嘎叫,她也不会浪费任何一支箭。她就只要鹿。」男人语气一转,稍稍迟疑:「但上回猎鹿季她却很反常,一隻鹿都没猎!待在射场发了疯一样练习。」 「为什么?」 「她说她找到更好的猎场。」语气中的困惑,使欧文彷彿可以看见电话另一端,说话者耸耸肩的样子。 结束通话后,欧文捏了捏凝聚得发酸的眉头。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碧娜一下子显露太多他从未想过的面貌,疯狂的举止、莫名偏激的话语、咬牙切齿的愤怒……彷彿过去遭遇了什么心有未甘的事,储藏室前那张狰狞的面孔像前来寻仇的幽灵,搅得欧文心里惶惶不安。 一倾斜阳穿过落地窗,照得厨房一室窗明几净。流理台的小窗子前摆着几盆食用盆栽,而右侧窗台罗列三盆小小的非洲菫,那批着绒毛的小花沐浴在冬阳中,宛若无忧天真的小女孩,沉睡中吐的每口气息都是美梦中的欢笑。 然而这倾斜阳却沉甸甸地压着欧文的胸口,他跟着光线指引往窗外看,隐约可见碧娜的两个靶。腐败味已消散,但那种作呕、惶恐的感觉仍隐逸飘散。一隻蓝灰色的小鸟往圆桌飞去,他赫然想起花园里餵食雀鸟的托盘……他衝到后院,大叫惊动待要饱足一顿的小雀鸟,牠们困惑地停在不远的灌木丛上,吱吱喳喳抗议起来。 欧文逐一检查托盘,结果令他惊惧又忧虑,每一盘都参杂碎玻璃。 难道是对我的报復吗?欧文想着如果是针对他昨天的态度,那么这个举动也太激烈了。一直以来他知道碧娜排斥他,但有时又表现得似乎能与他和平共处。 欧文还记得某堂课,碧娜甚至破天荒询问欧文。那天欧文提到他跑船的经验,他对海的领悟。 「我特别喜欢这个动词,『沉潜』,不觉得任何关係都是如此吗?若不把自己丢进去,你怎么知道大海底下有什么?」 「金币和珍珠,和贪恋宝藏的海盗。想抓住不朽,却成为不朽旁边的一件破衣服。」 「那我寧愿死在不朽旁,也胜过从未追寻。」 碧娜停下捻压麦片的手,转过头认真看着欧文。第一次,欧文可以看见碧娜眼底他的倒映。 「再和我多说一些你在海上的故事。」 仅只一次,欧文甚至有错觉两人关係破冰了,幽冥深海中他终于看见一点点关于「碧娜」这个人的轮廓。但仅只那一次,碧娜又恢復老样子,甚至更加恶劣。 他实在想不透,原本只是态度冷傲的人,怎么突然表现得像对他恨之入骨? 傍晚芙拉达回来也想不透,碧娜为何苦着一张脸,像是有人逼她喝掉一整壶羽衣甘蓝汁,还是在她面前说了一个智障笑话。 「碧娜怎么了?」芙拉达边整理採购回来的食材边说:「你们吵架啦?我一回来你就抓着我问她的事,她也赌气不和我说话。我早说过了别把她的话太当一回事,她连跟我说话也是那样。」 「不,甜心,该当一回事。你听我说……」 「为什么柠檬不见了?我记得我有买柠檬……」芙拉达没听见欧文的话,急忙翻着袋子。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打断欧文的话。 「芙拉达,柠檬在桌上,你刚已经拿出来了。还有我希望你能好好听我说话。」欧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板着面孔和芙拉达说话。察觉到欧文的脸色,她立即放下手边的工作,双臂盘上欧文的脖子,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你对我生气?我今天要煮蒔萝鮭鱼,还有你喜欢的海鲜巧达汤,我会把你餵得饱饱的,你还要对我生气?」 「你不能这样甩赖,」欧文忍不住亲了亲娇嬈得可以的芙拉达,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你明知道我会心软。」 「我喜欢看你心软。」芙拉达松开手臂,温润的手掌抚摸欧文的脸颊,「你真的误会碧娜了。不只你,她的同学也不喜欢她。她说话偏激了点,是,她行为奇怪了点,是,但她没有伤害任何人。」 「这就是我最大的疑问。你曾说过小时候她差点弄瞎麦雅──」 「你怎么重提这件事?我早说了她不是有意的。为什么你不肯相信身为她姐姐的我呢?没人还比我更了解碧娜。」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你知道麦雅晚上会梦──」 话说到一半,麦雅进厨房。第四次对谈被打断,欧文有些气恼地背对两人,心烦意乱地帮忙整理中岛上的购物袋。芙拉达边指示麦雅该如何分类食材边说:「我还买了草莓和香草冰淇淋,买的真是时候!同胞胎就是有这种默契。碧娜只要喝我打的奶昔,什么气都会消的。那次我和麦雅拋下她去爱尔兰,她也气坏了,完全不想跟我说话,一杯奶昔,搞定。」 「麦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欧文停下手中的动作,而麦雅也是。 「我什么时候说过只有我一个人去都柏林?那年除了碧娜俱乐部有事不能去,麦雅和我一块儿去了。」 欧文盯着麦雅僵住的背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哎,百里香没了,麦雅可以帮我从花房里再拿一些吗?还有蒔萝,帮我摘一些来。」芙拉达把拔光的食用盆栽递给麦雅,感激地轻语:「谢谢你麦雅。有你真好,你种花我做菜。早上那股臭味也没了,只有香草味,真畅快!」 麦雅像是逮到可以逃脱的机会,拿了盆栽就匆忙离开前往后院。欧文忽然有个念头,他不太习惯也不太喜欢的念头。其中一个是敷衍芙拉达,那好像在欺骗。他找藉口离开厨房,走出客厅至玄关走廊,在通往二楼的楼梯面前停下来。天使铜铸像的灯已点亮,原本无神的双瞳此刻映着灯光,生气勃勃地逼视着欧文。 欧文走上楼,这是第二个他不喜欢的念头,窥探。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欧文试着说服自己,这种言不由衷、偷偷摸摸的行为只要一次就好。 他穿越拱门至琴厅。二楼不是他的目的。他又穿越第二道拱门,然后躡手躡脚地走上阁楼。 麦雅不在房间,正如他所料。他暗骂自己真像窃贼,却无法停止他的行为,他拿起麦雅桌上的那本诗集,再度翻开有铅笔註记的那页:最难得的是,那么多人的酒吧里,他看见我。2016年,于都柏林。 欧文心绪难平,移动眼光到麦雅纪录园艺工作的笔记本,上面满是小小、细细的字──和诗集上的笔跡一模一样。 诗集是麦雅的,写下这段话的人也是麦雅……两年前在那间酒吧里,在他只看得见芙拉达时,麦雅早先在角落看见他,而他浑然不记得他有正视过麦雅……。 还有芙拉达遗失的那块,关于暗巷的回忆。 还有麦雅老引起他心神骚乱的热烈注视。每次那眼神一凝望,欧文就感到自己陷入鬱鬱汪洋中,然后一道和煦光束穿透深海直达心底……仔细想来,这种感觉就像那天清晨暗巷中,少女担忧而温情的眼光所带给他的感受……。 他盯着满是插图的墙面,突然感到害怕。如果碧娜没吓唬人,那么这贴满整面墙的画底下就藏着麦雅所有的秘密。不管是麦雅还是碧娜,都太过神秘令他急于撕开真相、他需要真相,而不是幽影幻象或是海上浮光。 心脏猛烈拍打胸口,欧文看着墙面呆愣半晌,然后毅然转身下楼。他不愿再用小偷的方式窥探她,他要亲自问她。 *** 往花房的路上,每步都令他惴惴不安。即使如此,他仍要怀揣这份不踏实的感觉,去证实一件心里放不下的事。唯有如此,他才能坦然面对芙拉达。 走近花房,却意外看到花房里不只麦雅,还有碧娜。 麦雅倚着工作台,畏缩低着头,脸纠结成一团,地上是摔坏的盆栽。碧娜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地开口:「害死妈妈的猫还不够,这次脑筋动到芙拉达身上了?」 「我没有!」麦雅抬起头哭喊,猛烈地摇头。 「我看见了!」他面无表情地抓起麦雅的左手,拉起袖子,露出那块怵目惊心的伤疤,「窝在芙拉达身旁吃碎肉渣,以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还是我去告诉你的完美老师,关于一点点你的真面目?」 「我就在这,但不用你告诉我。」欧文冷不防地出现。 碧娜下午的怒意未退,十足戒备地瞪视着欧文,「真是阴魂不散。」 麦雅缩着肩膀,瞪大的双眼满是惶恐不安。 「我需要和麦雅好好谈一谈。」欧文尽可能保持温和。下午一时丧失理智把碧娜关进储藏室的事,仍让他对碧娜有些歉疚。 欧文瞟了一眼门口,示意碧娜离开。碧娜嘴角抽动,冷笑一声,身体看起来因戒备而紧绷。她扫了两人一眼,便不甘愿地离开。 花房旋即陷入沉默,只有麦雅吸鼻涕的声音。麦雅缓缓移动脚步,欧文轻轻挡住去路。 「我需要知道,」欧文低声道,甚至近似恳求,「所有的事。」 为什么碧娜又提到芙拉达?那隻死去的猫真的和麦雅有关係吗?关于梦游的事,关于墙上画后的秘密,还有关于这块伤疤让他回忆起巷子里那位少女手上也有同样的印记……原来不是他记错,也不是看错,是他从没用心去想过。 思绪纷紜杂沓涌上,打结成一团。 麦雅瑟缩身子,偷偷把袖口拉下,左手臂微微往后藏。 「让我看。」 欧文没有花很多力气,就拉起那隻欲藏起来的手。麦雅不愿让他知道,却毫无拒绝他的意志。欧文慢慢拉开袖口,麦雅同时抬起头回以恳求的眼光。 「我不会让你走,至少告诉我,这个伤疤怎么回事?和碧娜有关吗?」 麦雅摇摇头,这次稍微使力抽开手,反而促使欧文抓住她的双臂。 「拜託。」欧文句句恳切,又更靠近些,「我需要知道,我不能任由碧娜威胁你。让我帮助你,也算帮了我……」 禁不起欧文低声再三恳求,麦雅松开死死掐着衣角的手,哽咽一声便叹口气。 「和碧娜没有关係……」麦雅眼神飘忽不定,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眼眶倏地泛红,满腮的悲伤。「答应我,你不会说出去。芙拉达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听到芙拉达的名字,欧文的心猛然一跳。他缓缓眨了一眼,手从膀臂滑下来,点点头。 「芙拉达那时候几乎快被折磨死了,可是她仍然不肯离开他……高一时,芙拉达和教我们文学的老师祕密交往。」麦雅语气略略提高,她鲜少表达愤怒的情绪,声音因而有些颤抖,「那个男人不是真心的,他是个大骗子!可是芙拉达相信他,她发了疯一样爱他……那天他们吵得非常兇,整个厨房都是芙拉达求饶的声音……汤滚了……炉子烧了起来……若不是我及时到家,我真不敢想像芙拉达会发生什么事……」 「是你……保护了芙拉达吗?」 麦雅没回答,但左手内侧那道凹凸不平的印记,已静默答覆。 「把这个祕密忘掉吧!都过去了,芙拉达后来下定决心离开他,而那个人也莫名其妙地离开学校,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都过去了……」 欧文叹口气,他已分不清楚此刻胸口上那螫得发疼的难受,是为了麦雅还是芙拉达。「你看起来还没有过去,你很难受。」 「因为我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会为一份不值得的爱承受过于能承受的痛苦?妈妈是这样,芙拉达也是……」 「或许,爱无法被测量值不值得。只有经歷过了,才会知道它太轻还是太重……太廉价还是无价……麦雅,在关心别人之前,我希望你多在乎自己一些,你好虚弱,你也受伤了。你的肩膀好像石头一样紧绷,但它毕竟不是石头,是肉做的,它不该承担,你说的那该死的、快压死你的爱!」 两人实在太靠近了,麦雅屏住呼吸,欧文则有些激动。他心里还有个最大的疑问,但他忽然力气尽失,没了勇气问下去。 疑问解开了又如何?釐清事情始末就能真正安下心吗?还是会负上另一个重担,挖出的不是麦雅隐藏的过去,而是自己心底的秘密:他没有办法不在意麦雅。曾经麦雅的脆弱和悲伤令他不禁频频关心,此刻他再也不能以此为藉口。他太过关心她了。 碧娜的话如魔咒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别为你的行为找藉口,多了就是胡扯,再多就是废话……。 别自欺欺人。真正的问题不关乎暗巷里邂逅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些都不成心意不坚定的理由。 早在他知道芙拉达是那晚他吻的女孩之前,他就已对芙拉达动心,就算没有两年前那件事情他一样会喜欢她。活在当下、活在当下,他老是这么告诉自己,然而过去却沉默地搭起一座桥樑,桥头那端是欧文追寻两年的爱情幻影,有时想像反而更加令人执着难捨。他可以釐清始末然后果断当作一个错误,但这个月和麦雅的相处,真正的错误就在他一次比一次更在意麦雅的片刻,一步一步把他推下跳板,坠入深海。 欧文忍不住再次拉起麦雅的手,上面的伤疤像戳记辨别她与芙拉达的不同,一个温润无暇,一个千疮百孔。一个拥有甜蜜的嘴角,一个双眼满溢忧伤。 脸不再成为困惑的藉口,同时被两个心灵吸引的事实,已然成为痛苦的开端。 复杂的心绪难解又难堪,他明明来这里希望解开满腹疑问,却得到更纠缠不清的问号。在欧文想出该说什么话前,麦雅首先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们在交往。」麦雅低着头,哽咽地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真的对她很好,芙拉达没有那么快乐过……」 当她再度抬起头,眼神不再犹疑不定,坚决地看着欧文。 「不要再问我关于过去的事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还有,这里不安全。圣诞节后,不,连圣诞节也不要过了,请你带着芙拉达离开,越快越好。」 Chapter7 从花房回来后,整顿晚餐欧文都吃得心不在焉。餐桌上夹杂丁铃噹啷的刀叉碗盘的摩擦、碰撞声,汤锅热气蒸腾,而芙拉达的笑声糊在水气里,咕噥着一串日常琐事。 软黏的一声「啪嗒」,碧娜将一大勺甜菜根染红的燉菜倒在盘里,红色汁液点点喷溅在桌面。一团暗红软烂的东西。欧文心浮气躁地四处张望起来,试图转移衝上胸口的作噁感。眼神不自觉地落在麦雅身上。麦雅一如往常安静地用餐,眉眼却轻盈许多,甚至频频抬头认真地倾听芙拉达的间谈。彷彿两人没有方才花房里的对话,那些难解的问号悄悄隐翳在麦雅恬静的神情里。 思绪仍不禁神驰。欧文的视线穿透麦雅的袖口,那道伤疤带他回到一个他不在场的过去……同样坐在用餐桌,从厨房传来剧烈的争吵和汤滚沸的声音,然后麦雅戒慎恐惧地缓步靠近厨房,最后义无反顾地衝进去……他几乎能想像麦雅保护芙拉达的样子,大概就像昨天上午那样,声音因畏惧而颤抖,脸色因不习于成为焦点而涨红…… 麦雅总是如此,暴露习于躲藏的自己于没半点好处的处境。 欧文曾见过黑暗里蠢蠢欲动的豺狼虎豹,他们伺机着为非作歹,然而这个害羞的人不是,两年前都柏林的清晨,欧文就第一次见识到善良竟也藏身于不法孳生的巷弄。麦雅往欧文这里看了过来,迎上了欧文的目光。她像被惊动却对葵花籽盘留恋不已的小鸟,半低眉半抬眼的看着欧文,盘桓不去。而欧文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失神地瞅着麦雅,直到听见芙拉达说了「圣诞节」三个字,一句话猛然划过脑海──这里不安全。圣诞节后,不,连圣诞节也不要过了,请你带着芙拉达离开,越快越好──那是麦雅在花房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和碧娜的话不谋而合,都要他离开安默斯特。 欧文漫不经心地切盘中鱼肉,脑海里浮现笔记本里血红发狂的字跡:什么时候才可以停下来?我做了什么?欧文叉了一小块鱼肉,却迟迟不入口,耳畔又响起一句话:「害死妈妈的猫还不够,这次脑筋动到芙拉达身上了?」 碧娜行径古怪,说的话似真半假,然而麦雅笔记本里的留言也令欧文在意。尤其麦雅又要他当心这间屋子,种种一切又让他神经紧绷起来,甚至比之前深夜怪声事件还令他焦躁。 欧文挪回视线停在碧娜身上,彷彿稍稍不注意就会错失什么细节,他不停咀嚼着,没意识到嘴里空无一物,只顾盯着坐在对面且不断用力搅着盘中燉菜的碧娜。 「放过它吧,碧娜。」芙拉达嘀咕着切下一块鱼肉,他边说边瞄了欧文一眼,继续说:「你非得把萝卜戳烂才能吃吗?」 「还不够烂。」碧娜手一抬,往下戳刺已经碎得可以的胡萝卜块。然后,像玩腻了萝卜块一样,他突然放下刀叉,捻起沙拉碗中一片羽衣甘蓝叶,两手慢慢展开叶片,几粒艷红的石榴掉落在桌上。 「有些鸟就是会挑错时间来,啊,谁叫有人给牠们希望。说真的,麦雅,冬天总有牠们该去的地方,为什么要干预牠们生存的方式?」他边说边捏着菜叶沾取盘中的燉菜汁液,弄得指头红淋淋一片。 「别老是找麦雅麻烦。我倒喜欢院子热热闹闹的,好像我们现在这样。」芙拉达夹了些芦笋到欧文盘中,以一种温柔的方式提醒欧文用餐。「话说回来,刚刚你和麦雅在花房里聊什么呢?」芙拉达又给自己添了一些沙拉,转头看欧文。 「梔子花。」欧文想也没想地回,终于吃下叉子上的鱼肉:「我房里的梔子花有些毛病,我不太会照顾它,麦雅帮了我大忙。」他完全没料到芙拉达会突然提起花房的事,他更没料到他直觉的反应是说谎。事实上他房里的盆栽活得非常健壮。 有一瞬间芙拉达像被这句话戳进心里,灵活的眼神片刻发愣,随即笑了起来,「你这句话说得好像一个人……家里就只有麦雅懂得照顾花,每次花死掉了,麦雅就是有耐心再重头开始。我只懂得摘花,当然啦,得经过麦雅同意。」 「并不是每次都会经过麦雅同意。」碧娜带点调侃的口吻,捻起桌上的石榴。 「只有那一次,麦雅也没生气,而且所有人都说我别梔子花好看。」芙拉达叉起碗中的苹果和羽衣甘蓝叶,狡黠地笑起来:「况且我只摘了一朵,你可是摘了整房的梔子花!我那时觉得『你怎么敢这样恶作剧?』好像你放火烧了房子一样可怕──满地都是梔子花,你那次真的把妈妈惹毛啦!」 芙拉达的双眼漾着温柔光彩,她的口吻慢了下来,回味无穷地说:「满地的白花,像夏天的婚礼一样……」 「是丧礼。我不知道她会那么生气。」碧娜淡淡地道,硬生生结束这个话题。她突然转头问麦雅:「你听过『夜鶯与红玫瑰』的故事吗?」 麦雅笨拙地挪了一下身体,眼神飘忽不定、畏惧的样子和在花房时里一模一样,好像碧娜真的握有什么把柄,令她如坐针毡。芙拉达的抢话拯救了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麦雅。 「等等,我似乎记得……我可以感觉到那是一个爱的故事,闻都闻得到……。」 「你说这是爱的故事?一隻愚蠢的鸟,和花园里那些笨鸟差不多一个样,自以为是救世主干涉别人的事,根本没人要牠帮忙,结果下场呢?为了一朵烂玫瑰,牠死了。」碧娜说得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他伸出舌头将沾满暗红汁液的菜叶捲入嘴里,汁液滑过下巴、脖子,最后浸沾衣领。 「别再玩食物了。别忘了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那些汁液很难洗!」芙拉达把餐巾纸递给碧娜,「我记得故事才不是那样。」 「你什么时候对童话故事感兴趣了?」欧文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质疑,他不知道碧娜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故事,但他确定这个故事和那些令芙拉达抱怨连连「玩食物」的举动并不是心血来潮。 「后院的大树来了一隻我从来没看过的鸟,牠不是我们这里任何种类的鸟,死皮赖脸就在这里住下了。牠的样子让我想到夜鶯。」 这里没有夜鶯。欧文瞧见麦雅挑起眉、满脸困惑的样子,更加确定碧娜话中有话。那么多童话故事,偏偏挑了王尔德笔下的夜鶯,那隻居住在櫟树上筑巢啼叫,歌颂着爱情却不被人类理解而枉送性命的小鸟。 「你省略了很多情节。」欧文不理睬碧娜,他转过头对芙拉达娓娓道来:「有个年轻人爱上了一个女孩,为了讨她欢心他四处奔波寻找冬天里开花的红玫瑰,只为了能和她跳一支舞。他的真情打动了夜鶯,因此夜鶯决定帮他一把,即使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牠把胸膛刺入荆棘,用牠的血灌溉玫瑰,用歌声唤醒花苞,直到红玫瑰绽放,夜鶯才──」 芙拉达阻止欧文继续说下去,闷闷不乐地说:「我想起结局了,这是悲伤的故事……」 「结果心上人早就收下别人的珠宝,红玫瑰最后像垃圾一样被马车辗过去。这就是结局,面对现实吧,爱啊、善良啊,都一文不值。」碧娜冷冷地结束故事。 「不,现实践踏了红玫瑰,但践踏不了爱本身。」整顿晚餐直到此刻,欧文终于像昨天下午约会时那样专注、热切地对芙拉达说话:「好像我们现在看不见太阳,但它确实存在,离得太远会冷、靠得太近会死,无论我们写下怎么样的结局,都不能减损太阳半分的价值,它不需要人类,但人类需要它。再说了,谁来评断结局?我说结局是留给地球上的人,有人以死亡断定成功或失败,但在不朽里只有爱的悲喜,没有结局。」 「你以为你是狗血剧里的男主角吗?」碧娜以一种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嘀咕,淡漠的脸庞终于流露出不耐的情绪。 「有何不可?为了这顿晚餐,即使下一秒我就死了,也心满意足。」 「胡说八道,别再谈死亡了。」芙拉达看似埋怨地噘起嘴,却藏不住满脸的甜蜜,「你们转移了我刚刚的话题。说到哪了?啊,圣诞节。我尽量避开千篇一律的老套游戏,要满足艾莉丝那群傢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而且他们已经抱怨我整个假期像人间蒸发一样,这不能怪我,我得上课嘛!总之在他们威胁要和我绝交以前,我非得让他们满意不可。」 「我可以帮你想游戏的惩罚。」碧娜拔掉椅背上的金葱条,走到芙拉达后面,轻轻地掛在芙拉达身上,「道具只需要一条绳子就够了,像这样绑起来……。」 「你改变心意要参与我们啦?别闹了,好痒……这是什么奇怪的游戏?」芙拉达缩起脖子,咯咯笑起来。欧文坐在一旁,只觉得那一圈一圈不断缠绕芙拉达的金葱条特别刺眼,心底莫名毛躁起来。 麦雅看起来同样坐立不安,她四处张望似乎犹豫着是否要离开餐桌。 「圣诞派对里不会有任何惩罚。」欧文强行抢走金葱条,缓缓从芙拉达脖子上拆解下来。经过下午的事,他不想再和碧娜正面衝突,然而碧娜连番若有似无的挑衅令欧文再也受不了,乾脆对芙拉达和盘托出搁在心上的事。 「你知道麦雅会梦游吗?」 「谁梦游?」芙拉达对欧文突然其来的问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前几天做恶梦,大概是因为身体不舒服。」麦雅突然大声地说,激动地站起来。「欧文,你圣诞节过后就回爱尔兰了,对吧?」 芙拉达撑着头咕噥:「你们别轮流关心欧文什么时候回去,我真的不喜欢听见这个。」 「为什么不能提早呢?」麦雅支支吾吾说着:「我的意思是……一整个月待在这个小镇不觉得闷吗?」 「没什么不好说的,麦雅,你在害怕什么?」欧文柔声问。 「麦雅害怕什么了?你们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吗?」芙拉达倏地收起愉悦的神情。 「我和碧娜一样,我不需要上课了。我会和父亲交代这件事。」 「我可以随时离开,但至少得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想停课?」 「谁说你可以随时离开,没人赶你走。」芙拉达板着脸对欧文道,她的眼神在欧文和麦雅之间来来回回,像在等个合理的解释。 「我从来没想过赶欧文走,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我……我不讨厌欧文……别误会我,我很喜欢他。」静默毫无预警地淹没麦雅,她像溺水的人说不出任何话,满脸通红,惊慌失措。而欧文也是,衝上心头的话全梗在喉头,一向快言快语的他也突然变得拙口笨舌。 「我老是说错话!」麦雅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你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朋友,又怎么会想赶你走……我只是想,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待在安默斯特过圣诞,只有我们三个,在外头过也行。」她又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直盯芙拉达,「既然我和碧娜都没有上课了,要去哪都行。」 「你脑子昨晚烧坏啦!谁都不准──」碧娜忽然暴躁地打断麦雅,态度恶劣到话还没说完,芙拉达和欧文就同时制止他说下去。芙拉达仓促地结束这个话题,但碧娜没打算收敛,她再次怒目对着麦雅。用餐桌上,瀰漫的不再是菜色香味,而是战火烟硝,场面一触即发。 「麦雅,你又想干什么好事?」 「你怎么不谈谈今天下午你干了什么好事?」欧文忍不住高声打断碧娜对麦雅的质问。 「碧娜你可以先上楼换衣服吗?衣领和袖口都脏掉了,我看了很不舒服。」芙拉达倏地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前顺手轻触欧文的脖子,柔声道:「我去打杯奶昔,欧文你可以跟我一起来吗?」 可惜轻哄没有奏效,这回欧文和碧娜一样,没打算放过彼此。下午对碧娜的歉疚烟消云散,甚至觉得碧娜应得那个教训,为什么要同情她?为什么要一再容忍?连碧娜自己都说她不要同情,那么就收好同情给有良知的人。欧文越这么想,胸怀的怒火越是放肆地轰轰燃起。 「我干了什么好事?不就把一件衣服弄脏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巴不得把我关进储藏室,眼不见为净!两次,为了一件脏衣服我被关了两次!但你他妈的又是谁──」 才落下最后一个字,芙拉达顾不得大家都在场,大声斥责碧娜。 「够了!我受不了你对欧文的态度。」 有一瞬间,碧娜爆出凌厉的目光,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瞄了地板几眼,而待要爆发的情绪转眼又消散在冷峻的脸庞里。她不发一语,转身离开客厅。 客厅瞬间陷入尷尬的沉默。芙拉达站离欧文好几步,背对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等到两人发现麦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餐桌只剩下两个人,才终于打破沉默。 「真好,又突然多了好几件心烦的事!」 「芙拉达,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你这件事,但关于碧娜……」 「你把碧娜关在储藏室?我不在家一个下午,就突然多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下午发生什么事。你还记得早上厨房里的味道吗?碧娜杀了……杀了一隻麻雀,还有昨晚──」 「我当没听见。」芙拉达不敢置信地看着欧文,「你还来得及修正你的话。」 「我不会修正任何话。你……难道你觉得我在说谎吗?」 「我觉得你气昏头了,我可以体谅你。」 欧文紧抿嘴巴,怒气快炸开胸口,他看了看周遭才又看芙拉达。 「我亲手清理垃圾桶里的东西,还有花园的。」 「你知道我爱你,欧文。老天,碧娜已经提醒过我很多次,我谈起恋爱就会晕头转向的……你不是第一个对碧娜有偏见的人,当然我不相信你是会造谣的人,你不可能像那个人……」芙拉达喃喃自语:「那个差点害我误会自己妹妹的混蛋!」 「偏见?造谣!」欧文忍不住嗤笑一声,又气又无奈地说:「所以你觉得我是……对人有偏见到会出现幻觉来编造故事的人吗?仔细听我说,芙拉达──」 「我只希望你在开口以前,先想想你谈论的人是我的妹妹。」芙拉达别过眼,开始收拾桌上的餐盘,「今天大家食慾都不好。」 欧文跟着端着汤锅进厨房的芙拉达,他依然怒气未消。 「欧文我真的不想再和你谈论关于碧娜的事。」芙拉达将汤锅放置在炉子上,并转身欲回客厅。 「好,那来谈谈麦雅。」 芙拉达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和碧娜吵架,是为了麦雅?我不知道晚餐前你们在花房里谈了什么,碧娜回来脸色就不好。」 欧文感到心一沉,他想起傍晚时碧娜先离开花房,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刚刚饭桌上芙拉达会突然问他和麦雅在花房的事。「碧娜跟你说了什么?」 芙拉达看着欧文,眼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不安和淡淡的疏离。她欲言又止,最后不发一语。 「重要的不是碧娜说了什么,对吧?你不相信我。」 「欧文,我和碧娜一起长大……」 「我为麦雅感到不值。」欧文顿了顿,再开口时怒气连珠炮弹似的爆发,「是啊,你们一起长大,却不知道她会梦游!我打赌你连她的房间多拥挤都不知道,塞满了你和碧娜和所有不在乎她感受的人的垃圾!如果你也撞见碧娜对麦雅说的话……算了,我再提碧娜也不过像个小丑给自己挖坑跳,不过我不气你,我气麦雅,更气我帮不了她!」 一瞬间两人的距离拉得好长,厨房静得可以听见窗户因风微微震动的声音。欧文和芙拉达无言以对,场面安静到彷彿不管开什么话题都会说错话。 「我不想吵架,至少不要在这里。」芙拉达转过身,哽咽地离开厨房。 *** 芙拉达的草莓奶昔第一次失效,过了一天碧娜还是对他很冷漠,把她当空气人一样视而不见。芙拉达没说什么,依然哼着小曲,脸上掛的笑容和她的衣服一样妥妥当当的,把心里的事遮掩得刚刚好。 阁楼里播放的圣诞组曲一首接着一首,轻快的旋律益发热闹却怎么也塞不满小小的阁楼,屋里突然变得宽敞。安静,不管是谁开口、说什么话题都显得多馀,生硬的对谈像破碎的回音,没有意义且不堪一击。 欧文猜想,芙拉达从未像现在这样失去碧娜的爱过,她深知芙拉达是个情感纤细、看重关係的人,而碧娜漠视芙拉达,看似平常手足间的争吵却足以让芙拉达变得言不由衷、心神不寧。 昨晚厨房的争执,在芙拉达鑽入欧文的被窝里结束。那晚欧文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躺在床铺上懊悔地仔细回想刚刚对芙拉达说的话。 芙拉达是无辜受累。碧娜的确是她深爱的家人,她不肯相信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沉浸在热恋中的小情人。欧文一想到芙拉达刚回到家时,搂着他的脖子兴冲冲地说要为欧文煮一顿好吃的,就越加后悔自己怎么把对碧娜的怒火迁到芙拉达身上了。 他才决定要上楼找芙拉达,小情人就抢先一步来找他。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芙拉达低垂着眼,拉着欧文的衣角,凑近他低声道。 欧文立即把她大力拥进怀里,抚触她的头发,两人的唇近得听不见彼此的道歉。他们没回到先前夜夜缠绵的暗房,而是在这间他们第一次拥有对方的房里,半梦半醒地度过一夜。 今天一早,芙拉达就提议要帮麦雅的房间大扫除,事出突然,麦雅又一向无法拒绝这个热情又会撒娇的哥哥,她只能着急地请芙拉达在门外等十分鐘,才放她和欧文进来。 说是整理,其实也只是清出堆积在麦雅房里不属于她的杂物。麦雅手里抱着一个铁盒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贴满手绘图的墙面前,死死盯着他们。 「放心,我们不会动这面墙。」欧文挨近麦雅,低声保证。一旁芙拉达连连惊叹,一下说原来她失踪很久的东西在这里,一下又说这面雕花镜还可以使用。欧文瞄了一眼,和倒映在镜中的芙拉达眼神交会,两人投契地笑了笑。他知道昨晚的事情仍未平息,芙拉达有心事,一如他仍有难言之隐,那些虚张声势的遮掩因为芙拉达无意间回復麦雅的一句话,掀开一角。 「那是妈妈的雕花镜,丢了捨不得,但也不敢用……。」麦雅吞下后面的话,彷彿说出来是要剖她的心、会痛得流下泪水一样。 「丢掉太浪费了……」芙拉达不断把玩着镜子,着迷地看着镜面说:「与其只能看,倒不如拥有它,它多好看呀!它今后就是我的。」 芙拉达随即把雕花镜揣入怀里,继续整理其他杂物,整个过程都说说笑笑的,大部分时间却没正眼看欧文。 直到下午欧文准备和芙拉达、麦雅出门时,碧娜都没理会他们。他们要赴先前友人邀约的滑雪行程,门铃响起时,芙拉达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她不断嚷嚷着这栋屋子很久没听到这样悦耳的门铃声了。 这样的兴奋之情并没有维持很久,一封讯息打断了三人原本的行程。是三胞胎父亲发来的讯息,他请欧文结束家教课程。内容简短得不可思议,就像当初面试一样短暂匆忙,这次更随意敷衍。欧文赶紧回拨,却无人接听,打去三胞胎父亲的工作场所却也只得到代为转达的回应。 欧文又反覆看了好几次,确认不是自己头眼昏花。芙拉达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催促着他们得快点出发,而欧文却呆愣着,动也动不了。 他早料到他不会陪三胞胎太久的时间,这份工作来得莫名其妙,三胞胎父亲并不在乎欧文能教什么,只希望他带给她们快乐。欧文原本预定等圣诞节期结束,就回家乡安顿下来,只是没想到结束来得那么突然,一下子就切断他和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关係。起先他感到震惊,而后觉得不受尊重,简短的讯息像挥手赶走一隻苍蝇一样。然而芙拉达的叫唤令他醒悟过来,在浓烈的不满情绪下,还有更深的东西牵动着他,那些才是他最真实的心情。 结束是一面镜子,那些隐晦的、模糊不清的、浑然未觉的,剎时变得清清楚楚,欧文此刻才明白这栋屋子里的人对他有多少分量,值得好好道别,然后在道别后延续多年的感情。 不该是一通讯息,就唐突终止和三胞胎的关係,没有任何理由和申诉的机会。他知道他不会因为结束这份工作就失去了芙拉达,只是从此那些待解的谜题,往后都是这栋房子里的事,无论他曾经投注多少情感,他至始至终都是局外人。 芙拉达唤了几次没回应,又走到客厅门口催促欧文。 「芙拉达,我很抱歉,但我恐怕不能去了。我有很临时的事。」 欧文解释的时间不多,他把芙拉达拉到楼梯间的小圆桌,结结巴巴地拼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芙拉达的失落一闪即逝,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撇嘴瞪了他一眼说:「至少还有麦雅陪我,下次别再那么临时了。」 待芙拉达一行人走远,大门一关上,房子瞬间安静下来。他几乎忘了第一天来到这栋房子时那种死气沉沉、忧鬱清冷的感觉,此时此刻才发现一个家的活力与朝气从不是理所当然。久违的沉闷感再度压迫着肩,使欧文走向后院的每个脚步都无比沉重。 *** 碧娜坐在花园的小圆桌旁,弓箭掛在椅背上,不停地往桌上戳。欧文还没开口,光走下台阶的声音,碧娜就知道是欧文。 「我以为我们已经够清楚我们不喜欢彼此。」碧娜头也不回地说。 「我非常清楚。你的父亲传了一封讯息给我,我要离开了,还不够清楚吗?」 「你要走了?」碧娜转过身,不解地瞇起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问你。昨天你和麦雅都对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你该问的人是麦雅,不是我。」 碧娜拿起弓和箭袋,背对欧文走向箭靶,不理会他。欧文跟上前,经过圆桌才发现桌面上全是爆破的鲜红色浆果。碧娜依然穿着芙拉达的衣服,丝毫不在意昨天才把芙拉达的罩衫弄得满是酱汁污渍,现在身上的灰色毛衣上点点都是浆果的汁液和不明的深褐色染痕。 「你厌恶我,就像你厌恶你的姐妹一样。不,你厌恶全世界。」 冷风吹来,碧娜取出箭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依然背对欧文,完全不理会他。欧文不以为意,来之前早料到碧娜绝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既然暂时无法联络上碧娜的父亲,也无法从芙拉达身上得知任何事情,而麦雅也躲着他,他只能靠自己找答案了。 「你说过为什么人只看表面而不去看逻辑,那是因为你只愿意给假的东西,又怎么期待别人看到真的?没人知道你的世界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逻辑。」 碧娜掉落了一支箭,取箭的手瑟瑟发抖。他重新将箭搭上弦,拉弓。围篱外有狗叫了起来,碧娜再次放下弓箭,犹豫未决的背影像静止的冬天中掠过树丛间的影子,虚晃而不真实。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来吧,让我看看除了表象以下的事还有去他妈的逻辑,然后告诉我──」欧文步步逼近,高声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碧娜猛然转身,箭矛对准欧文。 比起冷清尖锐的箭锋,那毫无怜悯又残忍坚决的眼光更令欧文惊惧。他等待,每一秒都比一辈子还长,彷彿和芙拉达相拥入眠已是上辈子的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有一分鐘,又或许不过数秒,碧娜放下箭,凶狠的眼光转淡为轻蔑,「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得到这份工作?」 生死关头反而暂时麻痺恐惧,欧文高度专注在碧娜身上,「我认识你吗?」 「我不认识你,是你闯入了我的生活。」碧娜的脸一沉,低嚷:「是你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地踏进这个家门,就像现在这样打乱我的练习,你破坏了我们的生活……你一点也不明白我们、半点也不明白!芙拉达、我、麦雅,有我们自己的生存之道,你为什么不赶快随便教你那些狗屁东西,然后滚得远远的!我给你机会走,你偏要留下当靶,老爱用那些噁心、矫情的大道理来耍得芙拉达、麦雅团团转……」碧娜又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该死的麦雅!那自卑的窝囊废总是坏事!」 「闭上你的脏嘴!」一听到碧娜又用难听字眼咒骂麦雅,欧文火气止不住的上来。儘管弓箭还在碧娜身上,欧文顾不了那么多,心一横:顶多就是死。他张嘴回骂:「我听够你的垃圾话,再管不住你的嘴巴,我就亲自把它缝起来!」 碧娜倏地收起恶狠狠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欧文。 「缝上我的嘴巴?我就算不说话,你以为芙拉达会相信你?你不想听垃圾话就滚远一点,我也省点力气。」 「挑拨离间的力气吗?『聪明』的碧娜只想得到这种瘪三的手段吗?」 「你配得什么手段,那我就用什么手段。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还待在这里干嘛?」就在碧娜翻翻白眼转过身、继续搭弓射箭时,欧文迅速衝到他身后,从背后抓住碧娜的双手,结实有力的腰臀扣住碧娜,令她寸步难移。事已至此,欧文完全无法把她当一般青春单纯的少女看待,她挑衅他的样子比一个男人还狠。 「你干什么!」碧娜惊骇。 「我现在就在你旁边,你想耍什么花样通通一次来。」 碧娜哀号一声,手一松飞箭便射出,射中靠近箭靶的树干上,震落些些白雪。 「婊子养的王八蛋!」 「对付你刚好。」欧文不愿理会碧娜的脏话,但怒气依然从齿缝间跟着字字句句喷发而出:「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你要当浑球别把全世界都扯进去,没人和你一样,别自以为是。」 碧娜气急败坏地连骂了一串,但她越骂欧文扣得越紧,越挣扎身体越贴近欧文。她喉头一紧,来不及吞下短促的声音,就脱口发出令她羞愤难当的嚶嚀。最后她甚至只能说出孩子气的话。 「我会告诉芙拉达!」碧娜语调软了下来,怒气正盛,却多了无助。她身上的衣服是芙拉达的,那股清爽宜人、属于芙拉达的少女气息,本来就让欧文心软了几分,尤其碧娜的背影又和芙拉达实足相像,他虽在气头上却也没真正放手去做,只想给她一些教训。 「你现在懂什么叫做被冒犯的感觉了?那以后在我面前慎选你的用字,对你的姊妹放尊重一点。还有,你被俱乐部开除资格了,」欧文贴在碧娜耳旁,冷冷道:「我想他们不会很乐见他们的会员拿着弓箭随便指着别人。」 碧娜耳朵、脖子红了一片,转头瞪视他。直到此刻,欧文才觉得自己看见一点点有人性的碧娜,那双眼睛烧着熊熊怒火,一眨眼又流露迷惘和其他欧文难以形容的情绪。他想这样的衝突已足够,至少他和碧娜终于有了「真诚的」交流,即使对他而言,碧娜对他的敌意和种种行为仍是谜团。欧文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女孩们的父亲会突然要他走,以及为什么一开始会有这份工作?他不认识女孩们的父亲,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他的连络方式。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解也不是首要的问题了。面临分别时刻,欧文想的,掛虑的,担忧的,仍是芙拉达。 Chapter8 欧文试着联络碧娜的父亲,却怎么也连系不上,他必须知道突如而来的辞退,也必须和他谈谈碧娜。他其实并不认为碧娜会真的伤害他,只是碧娜危险性的行为已不容忽视,至少还待在这间屋子和碧娜面面相覷的日子里,他不得不谨慎看待今天下午碧娜的行为以及对他的敌意。 晚上饭后,当芙拉达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畅谈滑雪的趣事,欧文则坐在一旁烦恼着是否要再提今天发生的事。出门一趟,芙拉达的心情好多了,他实在不想在此刻拨芙拉达冷水,又怕再提及碧娜只会加深两人的误会,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已经尽可能专心了,但还是跌倒好几次。上帝保佑我这个圣诞节不要再跌倒了!」 麦雅坐在圣诞树旁,静静地倾听芙拉达的分享,与手足们截然不同的短发把他和芙拉达、碧娜清楚地区别开来,因此当欧文看着她时分外安心。 除了早上一起清扫阁楼,麦雅没和欧文说到半句话。她躲着欧文,像老鼠躲着猫一样,而午后花园中的衝突令欧文忧虑,且离别期限掛在心上,欧文也没有心情再去找麦雅搭话。 「晚了,我先去睡。」欧文最后站起身,拍拍芙拉达的膝盖便走出客厅。夜深,欧文已经躺在暗房里的床上,身旁的芙拉达沉沉睡着。 欧文细看枕边人的睡顏,疲倦地用手指梳了梳芙拉达前额的刘海,露出花一样的面容。那张脸突然纠在一起,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痛苦凝聚眉间,嘴里呢喃不清。 「芙拉达?你又做恶梦了吗?」他轻声安抚,频频呼唤芙拉达的名字。似乎感受到安慰,芙拉达微微张开眼,神智不清地盯着天花板发愣,满眼忧惧。「芙拉达、亲爱的,你怎么了?」 欧文倾尽心力温柔对待,他抚摸芙拉达的后脑勺,粗壮的手臂紧紧搂着她,连连亲吻紧皱的眉眼,就像小时候他被雷声吓到时,他的妈妈也会这样安抚他。这种被全然保护的安全感必定奏效。 果然没一会儿,芙拉达平静下来,窝在他怀里好一阵子没说话,久到欧文几乎以为她睡了,她才闷闷地开口。 「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 「一切。我怕我又失去一切。」芙拉达有些哽咽地说:「我不是个好姐姐。你说得对,我半点也不瞭解碧娜和麦雅,我不了解好多事……如果她还在就好了,我真希望她在……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圣诞节多么开心……」 芙拉达半起身,手掌轻拂欧文赤裸的胸膛,深色的眼珠子里烁着光采。 「然后你来了。」她笑中带泪地说,眨眼间又皱眉叹气,泪珠滴在欧文脸上,「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幸福了……太不真实、太多、太重了,我几乎没办法想其他的事,只能想着你!」 昏黄的夜灯轻柔地包覆他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光影、床和两个相依偎的人。欧文心想,过往芙拉达和照片中的女人是否也夜夜在这间房度过? 是否那些甜蜜的时光、美好的童年,一层一层包覆芙拉达,一道一道麵包搭的墙、糖霜刷成的窗把她锁在这里?温柔的光影、暖和的床、柔软的身躯,这带给两人欢快的地方,欧文这才意识到竟是牢笼。他突然想起许多事情,那些画面曾经分别带给欧文奇异、说不到上来的感受,现下全串在一起,像道闪电似的划过脑海:芙拉达点亮楼梯旁的灯、对碧娜的溺爱语气、着迷地听他弹琴跳舞;布置屋子时兴高采烈地说这些装饰品都是母亲留下的;芙拉达身上穿着衣帽架上的长袍,以及这间书房原封不动地呈现主人离去的样子……。 「芙拉达,我永远无法成为你的母亲。」欧文持续抚触芙拉达的后颈,语重深长地说:「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房间的主人。你也是,你永远无法成为你的母亲。她是你的过去,你的一部分,但永远不会是你。」 「我当然不是她。」芙拉达又躺回自己的位置,接着才说头一个字就哭了起来,「但她一直存在,她就是牢牢在我心里。欧文,我好想她!即便我难得看到她,却无法让她知道我多么爱她,一年比一年我们变得更不同,一年比一年我更说不出口……」 芙拉达摀住脸,抽抽噎噎地说着。欧文安静地倾听,眼眶也不禁湿润。 「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屋内的幸福……不管真的假的,就算站在门外,我还是感到快乐。我需要这份快乐,欧文!」 「但它是空的。不会因为你的守候,就会凭空出现你要的人。」欧文撑起身体倾覆芙拉达,温柔而坚定地拉开芙拉达摀住脸的双手。悲伤狠狠地拧过芙拉达的脸,她的五官皱在一起,满脸眼泪和鼻涕。 「看看我亲爱的,我在这里,我没有在你心里住下吗?我的琴曲也没有吗?我唸给你的诗呢?我给你的快乐不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芙拉达搂住欧文的脖子,着急地亲吻欧文。欧文擦去芙拉达的鼻涕眼泪,继续说下去。 「关于你的母亲,你和我都无能为力。但我试着了解你,我想我有足够的力量。你必须狠下心来丢掉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像今天我们帮麦雅清理房间一样……我在这里,芙拉达,我能陪你……」 欧文突然有点迟疑,话语慢了下来。芙拉达整张脸都哭红了,温热的眼泪沾湿欧文的手掌,疲惫脆弱的模样令他心疼不已。只是他怀疑自己到底有多少力量去陪伴芙拉达?他决心让芙拉达走进他心底柔软的那块境地吗?他对芙拉达的爱,是怜爱还是情爱呢?曾经他很确定,此刻却模糊不清。 欧文心虚地躺在芙拉达怀中,犹豫是否要和芙拉达提起他将要离开的事。芙拉达压根忘了,两人从未好好讨论圣诞节期过后,这份关係该何去何从,更准确地说,欧文同样压根忘了,像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样横衝直撞地去爱,却不晓得那可能随之而来的伤痛对于「真正」十八岁的青年,会是什么样的炼狱。 芙拉达揉着、吻着欧文的发丝,修长的双脚磨蹭欧文的身躯,一隻手来回抚摸欧文的背。抽噎的声音逐渐平息。自昨天的争执后,他们此刻才重新感到先前的亲近自在,欧文暂时忘却烦心的事,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渴望在彼此怀里找到平静。很快的,两人又沉沉睡去。 *** 欧文做了好长一段梦。他梦见了垃圾桶里的血衣、梦见死亡的麻雀、梦见了碧娜手里的鲜红色的果酱,里面全是麵包虫……最后,画面一闪,他看见碧娜将弓箭朝向他,手指一松,箭朝他射过来……。 欧文猛然惊醒。他大力喘了好几口气,心神才缓过来。他看着芙拉达,仍安详地沉睡着。 脑海画面一转,浮现碧娜咬着指甲、嘴巴和手指满是浆果鲜红汁液的画面。碧娜似乎有这个习惯,上回他打乱欧文和麦雅的课程之前,也是倒卧在沙发上,瞪眼焦躁不安地咬指甲。那天之后碧娜就做了那件血腥的举动。 欧文一阵毛骨悚然,倏地闭起眼睛。他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虽然他不愿这么想:他担忧芙拉达受到伤害。他仍频频想起碧娜在花房对麦雅的警告,虽然他从不相信麦雅会伤害人,但一想到碧娜的话他就忐忑不安。他思索着,碧娜的行为背后一定有理可循,就好像芙拉达的行为和他思念母亲有关。 三胞胎的母亲,欧文眼睛一亮。他走到书房里,认认真真地环顾四周,翻阅书墙上的书,摸索着试图找出什么线索。 这个一开始他以为是幽灵的人,好好地在其他地方生活,留下的回忆却如魅影般持续在屋里徘徊,芙拉达嘴上总掛着她,就连麦雅笔记本里还夹着她的照片……。 「照片。」欧文喃喃自语,一本一本地把书抽出来翻阅,连那些咸湿露骨的书刊、画作也不放过,没想到意外看见几幅神似三胞胎母亲的素描。画中呈现女人全裸躺在床上的各种姿势:懒洋洋地伸展躯体、愉悦地敞手勾起脚、热情地大敞双腿……。如果她不是芙拉达的母亲,欧文倒能好好欣赏这幅素描,并着迷于笔触流动的情感和画中主角的万种风情。但她是芙拉达的母亲,欧文只有满心的不自在和尷尬。 画作署名并不是三胞胎父亲,每幅署名还都不一样。欧文放下画,决定不去想这些风流韵事,他还有更重要的讯息需要知道,继续翻箱倒柜。最后,终于在书墙最底下一层的籐篮中,翻出了一本相簿。 相簿头几页是三胞胎母亲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看起来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背景大多在这栋屋子里:一下在花园晒着太阳烤肉,一下在施工中的阁楼里,一下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抽菸……她特别喜爱穿着宽松的上衣或长袍,不时露出雪白的肩膀或腰肢,捲发凌乱奔放;除了个人照,更多她在派对里的照片,几乎是不看镜头喝酒或谈笑的侧拍照,洒脱的姿态反而比照片主角更加吸引欧文。 再往下翻,一样年少轻狂的脸,却有个不符合年龄的大肚子。看到这里欧文不禁觉得奇怪,怎么都没有任何三胞胎父亲的照片,连沾边的入镜照都没有。接下来几乎全是三胞胎儿时的照片,更可以说,是芙拉达的写真。好几张小孩穿着洋装,圆澎澎扑红的脸蛋宛若陶瓷娃娃,有一对浓密深黑的眉毛和高高绑成两小搓的捲发,坐在一样年轻貌美的母亲怀中,咧着嘴甜甜地笑着。欧文横看竖看,这个像小丘比特的女娃,脸上就写着「我是芙拉达」五个大字。 欧文直觉地把这张两人坐在书房里的照片往后翻,上面短短的留言:「灾难里最小的那一个,三人里麻烦最大的那一个。哈娃,2005年,冬」 不只这张,欧文细细地查看每张照片,发现留言零散地记录在某些照片里,那些有纪录的全是哈娃怀孕生子后的照片: 「她的诗在我寂寞的日子里开花。哈娃,2000年,春」哈娃挺着肚子坐在二楼那间书墙环绕的厅室里的躺椅上,翻看爱蜜莉的诗集。 「那么久没见,阿妮塔和多明尼克仍不改本色,尽说些蠢话,尽干些蠢事──他们是小鬼缠身以来最快乐的事。哈娃,2000年,夏」风光明媚,疑似哈娃的朋友阿妮塔和多明尼克坐卧在大树下野餐,对镜头挤眉弄眼。 「恶梦、溺水、冷汗,我的人生。哈娃,2000年,冬」男人背对镜头抱着三胞胎的其中一个,一个坐在客厅地毯上仰头看着,一个跑向镜头。这是唯一一张疑似男主人的照片。 「伊萨,我亲爱的伊萨,你是否从天上落下吻,在芙拉达的眼里?芙拉达五岁了,我喜欢她看我的样子。感觉好像重新活过来,有力量去爱些什么了……。哈娃,2005年,夏」小芙拉达踮着脚、站在二楼的一间房门前,吃力地伸展手臂贴上纸星星,门顶端还贴着鲜艳的大字:芙拉达的房间。 「芙拉达的大作。哈娃amp;芙拉达,2005年,冬」照片画面歪斜、晃动,模糊的重叠身影中可以看见哈娃浑身绕着金葱条,盘坐在圣诞树旁,开怀大笑。 凭着直觉,欧文觉得那些和哈娃合影的小女孩几乎是芙拉达,碧娜和麦雅则出现在三人合照中。欧文留意到相簿突兀的空白,好像有人挑走了几张照片。 书房外的厨房突然传出声音,那扇落地窗又打开了。欧文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冷风从厨房的落地窗吹来,浸润清晨蓝光的窗帘飞扬飘逸,白泠泠地环绕站在窗口的少女。和欧文预测的一样,是麦雅。 *** 爱蜜莉?狄金森的诗集静静躺在厨房吧檯上,欧文拿起并安静地跟着麦雅走到后院。两人往左边大树走去,逐渐远离灯串闪烁的屋子,最后没入幽暗中。 起初视线昏昧不清,欧文勉强辨识出麦雅的身影,按照麦雅的步伐走走停停。冬天的清晨像有人填满了普鲁士蓝的顏料,这个人工意外创造出来的奇蹟,不存于千年结晶的矿物中,也不存于植物的血液里,是偶然的错误里诞生的蓝色沉淀物──一种同时存在黄昏入夜晚、深夜转黎明里的蓝。 欧文沉潜在这片蓝里,刺骨寒意窜入轻薄的睡衣,彷彿空气中遍布螫人的无形水母,晃晃悠悠地不时触碰他,逼得他越发有精神。他的视线逐渐适应这片沉鬱幽蓝。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乾枯的树枝半梦半醒地囈语不停。欧文全神贯注地留意麦雅,深怕她翻越围篱或滑倒在雪地中。 星空皎洁,星群忽明忽灭指引着在梦境中游荡的麦雅,和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欧文。不知怎么的,星星安慰了欧文。他忽然想起传说中夕阳没入海平线前乍现的那道绿光,相传看见绿光的人能洞悉和他人之间的情感。 欧文曾看过一次绿光,在海上工作的时候。古老的传说所赋予绿光的意义令他兴奋异常,然而他并没因此在感情上走对路,夜幕低垂他又迷失在漫天星河里。于是他选择回家,在那个同样飘扬绿意的家乡,他遇见了芙拉达。他以为只遇见了芙拉达。 他们来到花房。麦雅拿起地上的陶罐,倒出钥匙,彷彿她现在就是醒了般动作嫻熟平常。麦雅走进花房,到梔子盆栽旁,蹲下来,而欧文也跟着蹲下,静静陪伴在旁。 这时才能细看麦雅的侧脸。麦雅神情呆滞,她仍在沉睡,思绪飘盪在欧文无法理解的梦境里。 冷风浸灌花房,垂掛的藤蔓枝条轻轻摆动,麦雅缓缓侧身,两人四目交接──一计拳头打在心上,欧文重重跌入回忆的幽暗里。再次回到暗巷,拳脚落来,耳畔有人咆哮辱骂,他眼冒金星、腥甜血液令他作呕鼻酸,恍惚之际看见一张脸晃荡在脸前,那双眼在昏暗中明亮得出奇,关爱地看着他……。 从前是欧文看不见她,现在是她看不见欧文。绿影摇晃花房黄光,门外深海沉沉,他们走进不相同的时空深处,却在促狭一瞬的交会,在永恆里找到沉寂已久的相通处。 有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或许绿光也存在此刻──黄昏,那道在白天和夜晚的狭缝中──与清晨并存,在死寂和復生的交接口,传说会成真,他将拨开迷雾,把自己对他人的情感看得一清二楚。 飞鸟寻来觅食,啁啾和唱,麦雅又站起身,欧文下意识拉住她的左手。 「麦雅……」欧文并没有使力拉住,麦雅轻而易举地就脱手离开。 他们来到大树前,和欧文第一次撞见麦雅梦游一样,站在树下好一会儿又步行至鞦韆。一隻黄色雀鸟飞来却遍寻不着食物,牠好像认识麦雅一样,停在她的双膝上,这时欧文才注意到树枝上掛了一盏野鸟餵食器,却被松鼠霸占抢食。麦雅打了喷嚏,双足早已冻得发青。 「该回去了。」欧文知道麦雅听不见他说的,他逕自拉起麦雅的手,缓步而行,回到那个刺目令人头晕目眩的圣诞灯串堆里。 天色灰濛濛的,逐渐亮起。当欧文看到麦雅停在位于玄关的那间客房门前时,霎时感到难过。他走了一趟麦雅的梦境,既无法帮她留住好梦,也无法带她逃离恶梦,只能袖手旁观,看麦雅独自一人在好坏交织的梦境中来来去去。即使在那里他们有过相契的片刻,待麦雅醒过来,全都遗忘在深深的幻梦里。 一如过往,麦雅没有停留很久便转身上楼。令欧文不理解的是,她接着不是往阁楼走,而是往芙拉达的房间。欧文跟着麦雅进房。房里床铺整整齐齐的,显示主人已许久没在这间房睡,床旁边的垃圾桶里甚至还有他们在这间房做爱时用的保险套。 桌上的盆栽叶子小巧可爱,像袖珍版的银杏,很符合芙拉达给人的感觉,如果它活得健健康康会很雅致逗人喜欢。此刻它却垂头丧气地盯着根部,漂亮的叶面边缘发黄皱缩,无力地任由成群白色小虫蚕食鲸吞它的生命。 麦雅站在芙拉达床旁非常久,时间长到如同待在大树下那样久,欧文不禁想,是否麦雅梦游症发作时都会这样固定来到芙拉达的房间?好像背后有人写好一齣荒谬剧给麦雅,没有台词、没有悲喜,行为看不出意图动机,就只是反覆上演固定却无人知晓其中意义的情节,令欧文觉得说不出的弔诡。 欧文引领她回到阁楼那间房。确认麦雅重新躺回床上后,欧文把诗集好好地放回书架上,正要离开时突然瞥见桌下垃圾桶里被刮花的光碟片,窗外天色渐染金黄,丝丝光线投射在光碟片上,发出刺眼的七彩光芒。欧文不禁想像光碟主人是怎么神情激愤地销毁光碟,那一道两道怵目惊心的刮痕,令他很难想像是外表恬静的麦雅做的。 光同时令他留意到桌面。桌面上散落着蜡笔,靠着墙面的桌缘更是累积一层黑色粉末碎块。欧文注意到墙上其中一幅手绘插图没贴紧,好像有人曾将它取下重新贴上,露出边缘一块黑色涂鸦的痕跡,他还没细看就因桌上的铁盒分了心。 那是昨天上午和芙拉达整理麦雅的房间时,麦雅就死抱着的铁盒子。 此时半掩的铁盒盖露出令欧文心惊的一角。欧文猜想必定是麦雅梦游时无意间取出的。他心里砰砰跳,碧娜的激烈行为、芙拉达念念不忘的过去、麦雅的梦游,还有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工作,他非得找出什么原因来。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铁盒盖,露出完整的内部。如他所料,是相簿里那几张遗失的照片。 *** 总共有三张照片,其中一张场景看似在阁楼,一个不知道是三胞胎的谁,笑靨如花地拿着画笔,背后是一整面被他涂鸦的墙。欧文翻过来,背面短短写着:「麦雅七岁,我们一起布置他的小花园,哈娃,2007年,春」 另外两张合照有明显的黏补痕跡,有人曾将照片剪碎又再黏合起来。欧文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少女是三胞胎的母亲哈娃,她瞇起眼害羞又雀跃地抱住身旁的男人,男人靦腆地单臂搭在哈娃身上,欧文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是三胞胎的父亲。字跡密密麻麻地塞满两张照片的背面。 「伊萨死了。花房不再给我惊喜,麦雅很用心照顾它……」欧文来不及看完,就听见麦雅低声哼吟的声音,他情急之下将照片收入口袋内,匆匆离开阁楼。 他穿过琴厅进入另一个有躺椅的厅室,正要往下走时经过碧娜的房间,此时房门半掩,灯一反常态关着。欧文匆匆一瞥,房间唯一光源来自电脑,视窗停在模糊不清的黑白画面,欧文走近瞇眼细看,画面中似乎是一张床和……。楼梯嘎呀嘎呀响起,有人走上楼来,欧文快步离开房门口,与上楼的人撞个正着。 曙光投射在对方身上,她手里抓着昨天下午欧文没收的弓箭,她的眼神愤怒却游移不定,显然她刚去过欧文的客房。「你去我的房间做什么?」欧文先发制人,彷彿只有这么做才能壮胆面对把他的生死悬于弓弦上的人。 「拿回我的东西。」碧娜的语气好像层层堆叠的气焰在最后一秒颓然放弃,一样冷漠却没了昨天下午那样残忍的神情,反而因为看来近乎人情使他从神祕莫测的不败之地探出真实的面孔来。碧娜瞄了她的房门一眼,质疑地看着欧文。 「门本来就是开的,」欧文不慌不忙解释道。 「这是你了解人的方式吗?哼。」碧娜嘲讽道,走向房门口把门关起来,「你怎么还在这?」这一句听起来没上一句嘲讽,比较像认真地询问。 「别说你现在开始关心我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马上走。」欧文边说边留意碧娜手中的弓箭,故作镇定地走下楼。欧文感到寒毛直竖,碧娜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下楼,既没进房也没说话,空间静得只听得见自己下楼的声音和越发激烈的心跳声,过分的沉默把他的心悬吊着,稍有差池就坠入深谷。 直到回到一楼的房间,关上房门时他才松口气。昨日下午碧娜举弓搭箭指着他时,当下反应的时间太短,事后回想才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无论碧娜是一时气头上吓吓他还是另有盘算,这件事本身已令欧文不安。 欧文走到桌子前坐下,朝阳抚触窗台的梔子花叶,顺着叶脉绣出银白色的霜线,旁边的酢酱草绿意丛生,缀饰着点点白花。欧文钟情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未完成的事,他将口袋里的照片拿出来,却先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沾染得乌漆墨黑的,像是蜡笔一样的粉末。他随意往衣服一抹,便继续读这两张看似书信的照片。 「伊萨死了。花房不再给我惊喜,麦雅很用心照顾它,她一直是贴心的孩子,但偏偏是她。我累了,伊萨,我连拥有一隻和你相同名字的猫也不行,好像老天非要从我身上夺走最后一口呼吸才能完成对我的惩罚。 他也是。他连话都不说了,他知道我在书墙后干什么勾党,但打包离开前甚至一句交代都没有。他很疼爱麦雅,他能陪上她一整天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们都一样心胸狭窄,只能偏爱其中一个,难道也因此消磨了两人间的爱情吗?他对我真狠心,从来不说破,或许麦雅都还比我懂他! 伊萨,我很思念你,后院的花都开了,梔子花也是,我却毫无探望的动力。刚刚我去了碧娜的房间,偷偷亲她的脸,忘记多久以前,或许是碧娜刚生的时候,我做过同样的事,或许。有一段时间我害怕她,但面对别离此刻,我才发现令我鬱鬱寡欢、牵肠掛肚的,是碧娜。」 字字句句宛如千斤重的石头,一颗一颗绑在欧文心上。下一张继续接写的照片,更是把欧文拖下水去,愈往下读心愈沉。 「真奇怪!我以为我爱芙拉达,却连告别都不愿,而我以为厌恶的人,却勾起我长久屏弃、否认的感情──她生来折磨我!厌恶我喜爱的一切,甚至想伤害麦雅──把我丢进既仁慈又怜悯的母爱之中,这种足以淹死我的滔天巨浪每秒都令我生不如死! 于是我把她丢进储藏室里,就此种下祸根。好几个晚上我可以梦见碧娜在尖叫,我在汗水淋漓里醒过来,我也想尖叫,却先被噩梦掐住脖子,救命、救命、救命……可是没人听见我的呼求,他们对我保证会过去的,一切交给上帝。我根本懒得解释,我不信奉真理,却又把祂当一回事处处对抗祂。好像碧娜莫名其妙对抗我一样。 伊萨,我迫不及待往你那里去,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离家数年,我第一次感到平静与自由,从未如此清醒。我不愿在人世间活着当傀儡,我去过的天堂和地狱都只是人生中的布局,从不操之在我。 生不由我,死不由祂。我要奔往生命树和善恶树所在之地,我要亲自问祂,为什么?哈娃,2012年,夏」 有半晌,欧文说不出话来,他无法立即组织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心里只为哈娃和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难过。阳光转为灿烂金黄,洒照在空空的纸篓,当欧文意识到到纸篓不应该是空的时候,又收到一封讯息。 Chapter9 「新工作顺利吗?我们都很想你,上次你回家实在太匆忙,圣诞节大家都回来了,就差你一个。这次你可不是待在船上,抽个空来视讯吧!否则我们都要怀疑你过得太逍遥还是交了新女友把我们给忘了呢!」 讯息来自欧文的大姐。欧文鼻头一阵酸,他把照片塞进口袋,头埋进双掌间,整夜睡不好直到此刻才感到疲倦。大姐捎来的信息一如往常带给他温暖,倒不是因为家乡是多日光充裕的城市,反是冷得直打哆嗦的风雨里,哥哥姐姐们夹杂脏话的嘟嘟噥噥和几句自嘲的笑话,那些浑然天成的幽默、恰到好处的一搭一唱总逗得欧文乐不可支,笑到浑身发热。 他想念母亲那些魔术一样变出来的满桌马铃薯料理;还有酒吧里人声鼎沸、音乐和欢笑声不绝于耳,他搂着亲友哼着五音不全的旋律,惹得一阵哄堂大笑;还有圣诞节的夜晚父亲陷在沙发里醉醺醺地谈家族过往,欧文和哥哥则趁机套出父亲年少轻狂时那些风风雨雨、曲折离奇的情史……。 更有四个手足间的吵吵闹闹,就像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样,翻天覆地为谁吃了冰箱里最后一口派大吵,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如初并度过一段提防踩对方地雷的短暂和平日子,直到嬉闹再次风云变色。那些芝麻绿豆引起的争吵最终变成茶馀饭后的往事笑谈。他们是太过平凡的家庭,也太过幸福。 欧文从未理解过这份「平凡」并不是理所当然,直到他开始流浪,才知道他那些芝麻绿豆的平凡是世界上有些人终生难以企及的天边绿光。 欧文根本不知道该更同情哪个人,抑鬱走上绝路的年轻母亲哈娃还是从被母亲拒于千里之外的碧娜?是有口难言而选择逃开的丈夫还是乖巧却不被重视的麦雅? 从芙拉达口中他得知哈娃还活得好好的,心里一阵宽慰,只是不知道什么力量让照片背后遗言里死意坚定的她回头。 哈娃活下来了,但仍然离开了。从此那间只有芙拉达可以进去的暗房,变成她夜里的牢笼;那间麦雅辛勤培育的花房,春暖花依约绽放,最初的那个人却不再造访;至于碧娜,欧文甚至再次把照片后的遗言看了一遍,只有那间储藏室,没有其他的。他霎时明白前天晚餐为什么碧娜会说她被关了两次,以及他第一次失控把碧娜关进储藏室里时碧娜的剧烈反应。 欧文也要离开了,他却失去往年的洒脱果断。不该是这样的,欧文懊恼地想着,他该是过境飞鸟,不该是《快乐王子》里那隻徘徊再三的燕子。不,欧文心底叨唸着:我没那么伟大,我不会浪费时间在冬天里衔着金箔救济穷人,更不会牺牲自己的性命为穷学生换一朵红玫瑰,「该死的!」欧文啐了一声,他满脑子王尔德笔下的故事,都怪碧娜前天晚餐有事没事提起夜鶯。 欧文随意换了套衣服就出门,外头没有风却凛冽刺骨。他漫无目的地东转西晃,走过好几条街,经过不少遛狗的居民,弯进不少死路回头又被烦恼迎头碰击。他时而快转逃离,时而又因熟悉的街景而放慢脚步。 最后他在公园驻足。前方的喷水池铺了一层白雪,比上次和芙拉达来到这里时更厚。走了多远,看了多少新鲜的地方,还是回到这里,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对芙拉达说「爱」的地方。 过境千帆才有一个芙拉达,欧文不由得惊叹,他们相差将近二十,却不可思议地契合。在他的生命中有多少年纪相仿的人却难以互相理解,多少兴趣相投的挚友却难以激起半点火花,而这个称不上「知音」或是「知己」那类电光石火间能窜起熊熊爱火的黄毛丫头,却悄悄在欧文心里新增添了一笔「灵魂伴侣的条件」,每项都简单直白得不可思议,有些还不是正面的条件:爱笑、喜欢照顾人、不爱看书、热爱唱歌跳舞、健忘、精力旺盛、有时过于天真、过于快乐而缺乏同理心、三分鐘热度……等等都是为芙拉达量身打造、独一无二的条件清单,不费吹灰之力就使欧文信服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了。 更清楚的说,芙拉达带来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团体中有些人明明没有在说笑却把大家逗得捧腹笑到流泪、并为那人的幽默欢呼喝采。 然而大部分时间,就像此刻,欧文还是不由自主地审视这份烟花般爆发的感情。它与过往的经验实在太与眾不同了。芙拉达年少,谈恋爱就像蒙起眼睛横衝直撞的,尤其满腔对母亲的思念潜移默化成爱情里的赴汤蹈火,欧文甚至不确定芙拉达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爱情」本身,并且害怕给予芙拉达的激情误导了她,以致芙拉达只把他当作「爱点什么」的出口。 那天两人浓情密意的下午,那一句我爱你,此刻竟让欧文害怕起来。这份爱晃动不安,彷彿半秒不确定皆是海市蜃楼,纵身一跃,摔得粉身碎骨。 欧文叹口气,这次是为碧娜和麦雅叹息。他走得太远太急,一併窥见三胞胎沉重的过去,这下不只心上绑着芙拉达,连同麦雅、碧娜都一同绑上,要不一次捨弃远走高飞,要不得留下一颗一颗解开绑在他心上的石头。 「我只是家庭教师!」欧文靠在椅背上,再次大叹口气,「我不能插手,我才认识他们一个月。」他揉了揉眉头,魂不守舍地又叨叨唸唸几句。他突然认同碧娜所说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他们的生活,任意掀起一阵波澜后又厚顏无耻地说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而他又能帮上什么忙?他是不是该重新扮演称职的过客然后就此滚出他们的生活?让同情心就留在同情心的位置上,他不该有丝毫妄想当英雄拯救谁的心态,那或许会带来如碧娜所说「破坏他们的生活」的恶劣结果。 一隻金褐色小鸟掠过枝头,勾起他心底早已萌发的念头,他想起家里有空酒瓶,或许适合拿来作些什么东西。不期而遇,一切却顺理成章,小黄鸟提醒他在清晨时打定要做的事──他的烦恼都是徒然,他出来散心却仍惦记着櫟树下那隻觅食的黄色雀鸟;他坐在这里试图拆解他和芙拉达之间的感情,绕来绕去连原本尚未察觉的都捲了进来,好一颗凌乱的毛线球,竟也举足轻重的像块鑽。 欧文嘲笑自己像个蠢蛋,因为他在思考一件无法被衡量也无法回头的事。他奋不顾身跳进一片深海,身体挣扎着往回逃,心却兀自往下沉,那些值不值得、对不对的问题拉扯着他以致他失去方向。但他心里清楚得不得了,在恐惧瀰漫的雾气底下他所选择的道路一点都没有改变。 *** 回去的路上,欧文觉得自己简直被蔚蓝的天空给包覆,这给他一种既透彻又坚决的心志。当他回到那栋湖水绿色的房子时,发现入口有对老夫妻驻足,对着房子交头接耳。欧文走近招呼,一交谈之下才发现原来他们就是昨天和芙拉达、麦雅相约滑雪的镇上友人的父母亲。 「你住在这里吗?」 「不,我是短期的家庭教师,我的家乡在爱尔兰。」 「啊,昨天芙拉达有提过你。」他们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欧文,然后微笑道:「你一定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这里很久没有客人来往。以前这里可热闹了,就像现在这样屋子到处张灯结綵的,好像假期在这间屋子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里面有三个顽皮的鬼灵精!」欧文回得有些心虚,话才落下最后一个字,欧文立即察觉这话不对,又修正:「更正,顽皮的只有那一个,她没有停止说话和捣蛋的一天。」 「芙拉达!」老妇人一说,三人便相契地笑了起来。「她和她妈妈个性完全一模一样,长得也很像,想当年哈娃也是这样,不只圣诞节,她铁了心要让这间屋子光鲜亮丽不可。我们参加过一次哈娃举办的圣诞派对,那般盛况空前呀,还真让人以为回到狄金森家族声望正高的年代。爱蜜莉?狄金森,哈娃总爱在客人面前朗诵她的诗词,那时多少人对她朗诵的声音和风采着迷不已……」老妇人的目光倏地绽放光采,无限怀念地轻声笑道:「你非得听过才能明白,一个说话大咧咧的女人,朗诵起诗歌来,竟有几分隐居者的味道,好像在哈娃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老妇人语气一转,带点淡淡的感伤:「我们直到去年才回来定居。没想到这里变了那么多,屋主都不在了,屋子没人进出安静得不得了,还听到一些无稽之谈!要不是听麦雅说,我们还真以为哈娃出了什么事。还有些难听、离谱至极的话,这些都是那些不中用、被辞退的家庭教师挟怨报復的造谣而已!」 欧文暗自想,原来三胞胎以前也请过家庭教师,听老妇人的语气还换过不少。他耸耸肩,爽朗地接着回:「关于后院那棵树还有夜晚的奇怪声音?」 老夫妻狐疑地看了欧文一眼,又略带讚赏的评估语气,说:「亲爱的,你不是简单的家庭教师,看看这些闪耀可爱的装饰。」 他们又寒暄了一会儿,才道别。欧文轻快地进门,他心里满溢雀跃,叫嚣着急欲奔腾而出。他火速地穿越客厅,来到水声泠泠的厨房,芙拉达站在流理台前清洗东西,一旁摆着切好的苹果片。 欧文急切地走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芙拉达,情不自禁地叹道:「我是傻瓜!」他又施加力气,嘴唇磨蹭芙拉达的脖子,几乎是含着芙拉达的耳垂说话,「芙拉达,你爱我吗?」 芙拉达没有回应,异常沉默。欧文贴着芙拉达的脸,略微尝到她嘴角上苹果汁液的香甜味,他又拉起她的手亲了亲。芙拉达耳朵脖子都发红了,却依然没说话,连往常那种甜蜜的微笑都没有。 「昨晚的话我没说清楚,我是傻瓜!」欧文再说一次,这次更加重了语气,「过完圣诞节我就得走,我不是你的老师了。我们大大方方地交往吧,我是认真的。」 感受到怀中人浑身僵直,欧文突然注意到芙拉达的手指甲,凹凸不平像是有人咬过,他瞬间弹开往后倒退好几步。那不是芙拉达,是碧娜。 「你……为什么……你……」欧文结结巴巴,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下换他如木头般僵直不动。碧娜转过身靠着流理台,嘴上还咬着苹果片,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苹果片含进嘴里,嚼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在这里干嘛?」欧文终于挤出这句话,然后马上发现这句话有多愚蠢,明明是自己一头热就抱上去还胡言乱语一番。他其实更想说:为什么你刚刚不说话?还有能不能不要再穿芙拉达的衣服? 厨房旁的房间门伊呀打开,「真正的」芙拉达揉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走出来。 「你都习惯睡在书房吗?」碧娜终于挪开令欧文不自在的视线,转移到芙拉达身上。芙拉达露出一种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却因为还没清醒而脑袋不太灵光的困惑表情。 「你们也太早起了!」芙拉达索性忽略碧娜的问题,打了个呵欠,「我还要继续睡,你们自己先吃吧。」她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打起精神,转过身对着碧娜绽出微笑:「我们一起吃早餐,我先去刷牙。」 冷战两天,芙拉达终于如愿以偿在圣诞派对前和碧娜言归于好,就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她过分亲切地重啟那日常不过的对话,反倒显出她急切结束这两天要命的冷战。无论如何,欧文很高兴看到芙拉达再次展开笑顏,但也再一次因为碧娜而无法畅所欲言,且也因眼前两个相似外型、相同外貌的人而感到头痛欲裂,他按捺着打断芙拉达愉悦地哼着小曲、在流理台前面丁铃噹啷的准备早餐的衝动,随便泡了一杯咖啡就拎着一袋工具走到后院那棵櫟树下。 他心里头惦记着早晨决定要做的事,在离开之前,他非得做不可。 阳光倾倒下来,金黄色光束穿透网纹密布的枝椏,宛如一张由蜂蜜编织而成的巨大蜘蛛网,凡过境的旅客没一个不纷纷改变主意留下,雀鸟是这样,树下的人也是这样。来访的雀鸟虽稀稀疏疏的却也比以往多,牠们歇憩在枝椏上,俯瞰着坐在鞦韆上敲敲打打的欧文。 工具袋上压着木材、麻绳、数根钉子,数个空宝特瓶和一个空酒瓶整齐堆放在一旁。欧文在花房附近的堆肥区发现一个空木箱,便将它搬来当作桌子,倚在上面组装刚裁好的木片,他全神贯注盯着桌上画好的草稿,粗茧的双手满是木屑和乌黑的粉末,逐步拼装成草稿图上的样子。 日正当中,欧文工作了一上午竟也不觉得冷,专心在木工上令他暂时忘却烦忧。但稍稍扭动发痠的肩颈的片刻,忧虑又袭上心头。 欧文根本不在乎自己和芙拉达的关係曝光,特别几次和碧娜正面衝突,他猜想碧娜老早就看出两人间的关係。他甚至一度想碧娜对他莫名的敌意源自于姐姐被抢走的忌妒心,但又隐约觉得这不能完全解释碧娜看着他时,眼中那除了忌妒以外更深的情绪。尤其碧娜对芙拉达那种又爱又恨的心思,更令欧文费解。 他在意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一直被监视着。不仅仅是碧娜总冷眼旁观的样子或是麦雅躲在阁楼窥探,碧娜夜夜不关上的灯、麦雅梦游时在他和芙拉达房门口停留,心烦意乱起来时甚至连这棵树都让他不自在。欧文拍拍发顶上沾黏的蜘蛛丝,试图一併挥掉脑海里那好几双眼睛。 然后碧娜在厨房里直勾勾看着他的样子,鲜明地浮现。儘管碧娜的表情一贯淡漠,但发红的耳朵和脖子却出卖了她,如同昨天下午激烈的肢体衝突,欧文忽然觉得碧娜的挑衅变成某种装腔作势,不是为了对抗欧文而偽装成气燄高张的样子,而是为了对抗内在儼然变化的自己。 欧文对这样的眼神早有印象。当碧娜晚餐时拿着金葱条作势勒住芙拉达的脖子时,或是更早以前,当碧娜轻蔑地谈论芙拉达时,皆有种欧文难以理解的矛盾语气:既依恋又厌恶。欧文瞄了一眼大树上唯一的老旧餵食器,一隻松鼠掛在上面摇来晃去,以高超的技巧紧紧抓着感觉快断裂的餵食器半分都不让飞鸟靠近。 摇摆不定,欧文心里暗道。他越想思路越是清晰,不管是长久以来拉扯着碧娜的两种感情,还是他突然能体会哈娃信件中那种既怕又牵肠掛肚的矛盾,而碧娜越是淡漠越显出她心里的动盪不安。 欧文把第一个完成品绑在树干上,继续完成空宝特瓶的部分。他在宝特瓶上凿出几个洞,再用木汤匙穿凿而过,一个一个排好放在木箱上。三胞胎的父亲依然没有回应,但欧文不在乎了,就算他突然出现在家门前,欧文甩都不会甩他一眼。 为了清晨那隻轻轻勾起涟漪的小黄鸟,他希望当牠下次造访时,能不失望地离开。欧文没等到小黄鸟,远远走过来的是麦雅。 *** 麦雅看起来像在找寻什么东西,她甚至没留意到欧文。然而馀光一瞥,她还是注意到木箱上的东西。 麦雅睁大双眼看着欧文所做的一切。木箱上一个一个排好的是小巧的野鸟餵食器。 「我想够这些小鸟小松鼠用的了。」欧文抓抓头,忽然有种呈现作业给小学老师的紧张感。这不是他第一次作木工,只是麦雅没立即给予回应,还是稍稍打击到他的信心,就像被七岁小孩严正说明不要用幼稚的辞汇和他说话一样尷尬。 欧文搜索枯肠,他们已经两天没说话了。他的眼光扫过树干,一隻松鼠在空酒瓶餵食器旁探头探脑的,令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获至宝地笑着说:「你来的正好,我还没填充种子。走吧,我们得赶快做这件事,否则这些小客人上门来没东西吃,那是诈欺。」 麦雅垂下眼帘靦腆地笑了笑。欧文想不起上回看到麦雅笑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当下那抹笑容给他的感觉,如同此刻宜人舒心,然后他知道这代表沉默的首肯,首肯他再次靠近。 他们从花房带了些种子出来,一小袋里有花生、葵花籽、南瓜籽、碎玉米片……麦雅甚至还拿出了像膏状的块状食物,把它用网子包起来,掛在树上。 「这是用动物肾脏旁的脂肪做的,啄木鸟很喜欢。」麦雅边绑着餵食器边回答好奇的欧文。鸟逐渐往大树群聚,有头盖鲜红毛发的雀鸟也有黑白相间的山雀,成群的金褐色、麦雅称之为金翅雀的小鸟停留在已经掛好的餵食器上,低头啄食。麦雅的手穿梭在种子袋、枝椏和振翅拍打的羽翮间,那些贴满阁楼的手绘图里的小鸟此刻在麦雅身边飞上飞下的,比起在花园里提心吊胆的样子,大树下的小鸟突然变得活泼喧闹。 「大树下是好地方。」欧文顿了顿,试探性地开口:「我其实在清晨的时候看到一隻很漂亮的鸟,牠停在你的膝盖上。」 麦雅停下动作,先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脸色忽然转为惊诧。 「那是什么鸟,身体是黄色的、大概这么小。」欧文手掌圈起成小黄鸟的身躯尺寸。 「我吵到你了吗?」 「你没吵到我,麦雅,你不必害怕。」欧文轻巧地拿走麦雅手上的餵食器,替发楞不动的麦雅把餵食器掛上树枝。「有些秘密可以藏起来,但有些秘密藏久了会伤害你。我不知道这棵树下有什么过去,但希望这些……」欧文转头看已掛上好几盏餵食器的大树,鸟群里还是不见清晨那隻小黄鸟,「可以带来新生命。」 「这里没有新生命。」麦雅脸一沉,方才与雀鸟互动的天真神采倏地消失,「我讨厌这棵树。你不该跟着我,也不该……再窥探我。你该马上离开。」 隐隐的焦躁出现在那张彷彿用善良雕出的纯净脸庞,欧文感到一丝丝不安,好像某种他不了解的物质将撑开裂缝,从麦雅的身体里会迸出他前所未见的生物。有一瞬间欧文想转移话题,但随即站稳脚步,仍在他选择的道路上,正面迎击料想得到与出乎意料的。欧文突然有个念头,他不只要看见焦躁的麦雅,他要看见更多,例如:愤怒。 「我希望离开前能做些什么,至少我能在你梦游时保护你不摔跤,」欧文打趣地笑了笑,「至少……我能告诉你不记得的。如果你听我说完,你也会觉得从前那些害怕根本微不足道。」 「碧娜不喜欢我餵这些鸟,我们不该餵食牠们,免得碧娜……」 「碧娜只在花园练习射箭,她不会到这里来,你也不该这么怕她!」 「我不怕她,我怕我自己……」麦雅欲言又止,身体微微颤抖,缩着肩膀手掌紧紧握拳,「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等我醒过来,不是有东西少了就是有东西多了……我害怕我真的做了什么事情。请你不要再跟着我,我……我很危险。」 「谁说你很危险?在我看来你一点也不危险,你选择独自一个人才危险!」 「因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特别是你!」 麦雅很少大声说话,更遑论与人争论,此刻的麦雅却一反常态,横眉直视欧文,因为说话不俐落、思绪没欧文转得快而露出生气的神色。倔降,欧文没想过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麦雅脸上。 「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你……你……」麦雅别过头,抿着嘴一脸固执,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嘴,最后只能胡乱发洩情绪,「你真让我生气!」 「你也让我生气,没有道理要我走,莫名其妙不理人,也不管我的感受全都照你以为的『为对方好』!我不要你为我好,我希望你像个朋友真诚相待。」 「那你为什么拿了我的东西,却不告诉我呢?」麦雅立即反驳。 欧文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起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他深夜从麦雅的房间偷偷拿走的。「你来的时候在找这个吧?我很抱歉。」他将照片递给麦雅,原以为麦雅会越加生气,却反而失了力气,又变回往常那样轻声细语。「没关係,我也好不到哪去。」麦雅沮丧地道。 麦雅没有过问欧文照片的事,欧文也就没有再逼问麦雅那句「我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沉默下来,各自怀揣着心事,有一段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觅食的雀鸟。欧文看着麦雅拿起最后一盏餵食器,绕到大树后端看似在犹豫要掛在哪里,却掩藏不了欲躲在细密枝椏后的心虚表情。欧文突然笑了出来。 「你比我想像中还好强。差一点点,我们就要吵起来了。」 「我没有想吵架。」透过层层掩映的枝椏,麦雅的双眼显得更明亮,她着急得差点弄掉手中的餵食器。 「如果吵架可以听见真心话,那我要吵架。」欧文感到胸口阵阵鼓譟,他不确定将要说出口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却仍止不住衝动:「我也厌倦猜测了!来吧告诉我,我们只需要说开这件事。是你救了我吗?」 一盏餵食器掉落在雪地里,麦雅愣愣地盯着某条树枝,好像初尝自由的笼中鸟,还不懂得享受狂喜的滋味因而露出迷茫恍惚的神情。 *** 麦雅说那叫「黄鶯」。当浑身金黄的小雀鸟毫无预警地掠过枝椏,停在麦雅附近的枝条上,发出婉转悦耳的啁啾声时,也打破两人的沉默。 「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牠一定饿坏了。很少黄鶯会造访院子,而且这里这么冷,牠该待在更温暖的地方才是。」 在灰褐色的鸟群中,那带点鲜绿色的小黄鶯格外耀眼夺目,牠似乎只对网里的膏状食物有兴趣,在附近徘徊不去。欧文和麦雅都暂且忘了要说的话,着迷地看着穿梭在枝椏间那道绿光般的踪影,随着牠一上一下欣喜地窜动而怦然心动。 这隻难得造访的客人并没有待太久,牠很快又振翅远离,稍纵即逝的美丽几乎像牠从未造访过,宛如永恆里片刻的梦境。麦雅凝望着欧文,欧文也深深回望。 他知道这次麦雅是「真的」看见他,而麦雅之于欧文也不再是幻影。没有谁窥探谁,没有任何人躲在暗处偷看,没有祕密,只有诚实。 「圣诞快乐,麦雅!」欧文低声说,他们之间那一盏盏的餵食器随风轻轻摇晃,「希望这些足以回报你送给我的盆栽。还有从前。」 麦雅这次没有回避欧文的注视,她甚至缓缓走近,在离欧文五步以内的距离停下,如同那天两人初相遇时,保持距离,眼神却无比相亲。然后,也颤抖回应。 「圣诞快乐。可以再看见你真好。」 狂喜刺上胸怀,欧文再也站不稳脚步。比起方才面对藏在麦雅体内那未知面貌的物种,他现在才发现面对真相来临的那一刻才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才不至于在一个青少年面前失去判断或乱了方寸。 从那一夜的吻就潜伏在他心底、弄得他心神骚乱却不至淹没他的暗流,此刻终于露出澎派而朝气勃勃的真面目──涓涓小溪翻手就成滔天巨浪推向他,逼得他再往前几步,再贴近一点,再说点什么── 「是芙拉达。」麦雅转过头,指指走来的人影。相认的震颤尚未止歇,麦雅就退回怯懦的躯壳里。欧文一时无法抽离这种浓烈的情绪,他甚至没跟走来的芙拉达打招呼。 「你叫我早上不要打扰你,原来是在上课吗?」芙拉达兴致勃勃地在大树旁绕了绕,「这些好可爱,你们刚刚做的吗?你真该教我木工,有一回我交作业时老师还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 芙拉达穿着酒红色的棉衬衫,在苍茫景色间和她的声音一样张扬放肆,天地那么广阔,小小一个怒放鲜红的身影却铺天盖地占据欧文所有视线,好像这是唯一能证明世界仍活着的活泼气息,火焰似的身影在银白世界中怦怦跳动。 芙拉达一出现把所有顏色都抢走了,包括小黄鶯带来的阳光、希望和重逢。当欧文看着麦雅再次转身先行离开,一股近乎悲伤的抑鬱一点一点地攫住他的胸口不放。两年了,才不过两分鐘的重逢,也才不过两句互道祝福。 「你怎么啦?」芙拉达挨近欧文,将手搭在他肩上。 欧文倏地把芙拉达揽入怀中,使尽力气抱着他,亟欲把自己镶进这副温暖的身躯里,他需要更多芙拉达的气息。 「欧文我快不能呼吸了……」话说到一半,芙拉达感受到欧文颤抖的肩膀。「你怎么哭了?」 欧文仍搂着芙拉达,满心羞愧。他根本没办法回答芙拉达的问题,只能勉强地抬起目光看着芙拉达,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欧文把头倚在芙拉达的肩上,也无心管自己明明大芙拉达好多岁却像个孩子一样依偎着她。此刻欧文无比厌恶自己。什么时候他引以为傲的真诚变成歷经风霜的算计?试图掩盖什么,试图衡量什么,试图保留什么……而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敢在麦雅面前说些「诚实」的大话,自以为能站稳脚步却在汲汲追求的真相来临时,不堪一击。 欧文的勇气顿时尽失,他抱着芙拉达,他原本有好多真诚的告白,却误打误撞说给了碧娜听,而此刻芙拉达就在他怀抱里,他却再也说不出口。他不信任自己。 「没事的,」芙拉达待揽着自己的手臂稍稍松缓,才终于能好好说话。她贴着欧文的左耳低语:「没事的。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Chapter10 为了弥补莫名的心虚和排解隐隐的罪恶感,两天后,欧文全心全意参与芙拉达举办的圣诞派对。楼上楼下传来不同的音乐,人手一小盘红红绿绿的开胃点心,踩在满地繽纷纸花和装着幸运籤的气球;加了香料的红酒热辣辣地扑红宾客的脸,谈笑声混着烤火鸡的香气繚绕整间屋子;由槲寄生编织而成的圣诞花圈底下没有吻却有芙拉达笑意盈盈,端着水果派一块一块地把甜蜜分送出去;楼梯间下的小圆桌倒摆了一盘用花椰菜、甜椒组成的「圣诞花圈」,芙拉达窃笑着留意谁和谁经过时偷偷接吻,然后自豪地说她喜欢那个空间充满爱;碗里无顏六色的小熊软糖泡过一夜的酒,成了怀着心思的男男女女不着痕跡的爱情灵药……。 欧文并不需要随时待在芙拉达身边。芙拉达本身就是在场最明亮的那颗星,大半以上的人都是为芙拉达而来,她穿梭在各个热络相谈的团体间,整晚都笑开了花。然而,还是需要些短暂相处的时刻。欧文会在厨房帮忙芙拉达张罗餐点时,把握时机一口点心一口甜言蜜语;即使和其他人聊上天,芙拉达一呼唤便立即到她身边去,成为芙拉达友人眼中那位迷人幽默、女孩们抢着搭话的「家庭教师」。 欧文倾尽全力让芙拉达知道,他多在意她。一天之内他认识了芙拉达的高中好友以及影视的演员朋友。后来从他们口中才得知,芙拉达今年圣诞节任何聚会都没去,某种程度这场派对算是芙拉达对眾多友人关于自己消失近一个月的「盛大交代」,她用对了方法,所有人有得吃有得玩,没人对她生气。 欧文倒对自己生气,他越刻意表现就越感到虚偽。儘管忙得抽不开身,欧文还是忍不住在五光十色的人群里搜寻麦雅的身影。整整两天和芙拉达如胶似漆地走到哪都在一块儿,而才初相认的他们之间又冷淡了下来,欧文看到碧娜的时间甚至比麦雅还多。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会错意,欧文「真的」觉得这两天太常看到碧娜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好像一整个月的忽视是为了在圣诞派对前的这两天一次给予全部的注意力与存在感。 欧文注意到麦雅只和一位外表看似中年的妇人聊天,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麦雅先前提过的李医师。李医师看不惯一群未成年的青少年饮酒作乐,她是宾客中少数的成年人,却也没打断眾人的兴致,一来欧文对她再三保证他会看管着这群年轻人,二来青少年们有默契地趁着大人还在时只挑些酒精浓度低、近乎汽水的调酒喝。 欧文隐约听到两人提到「碧娜」,却还来不及更深入了解,芙拉达的双手就把他跩了过去。一整天,碧娜像避难似的不见踪影,她把房间门锁了起来,确保二楼在被宾客占据之下还能守住自己的房间。 欧文只要一想到,如果碧娜回来看到自己的房门被贴了一大张圣诞精灵的游戏纸板,那副表情不知道会有多难看就莫名想笑。碧娜绝没想到宾客之中会有小孩。李医生把一家都带来了,他们只短暂待了一下,在整间屋子几乎为了芙拉达而来的人群中他们是为了麦雅而来的稀有物种。 李医师的孩子是个六岁的女孩,安静温顺的外表下其实顽皮得不得了,趁着母亲说话一溜烟就不见了。欧文逮到她在碧娜房门上的纸板上画画。 「嘿,你在画什么呢?」 「学麦雅的。」 「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我只看到一团黑黑的。」 「麦雅就是这样画的。」小女孩不耐烦地噘起嘴,伸出肥短的小指头,指着纸板上那一小团的黑影说:「这些不是黑黑的,这些都是花。底下有顏色。」 「那为什么要用黑色盖住呢?」 「麦雅就是这样画的啊!」小女孩大声抗议,看似不满欧文老是打断她画画。「她每次在我们家睡着时,都是这样画的。」 「麦雅很常去你们家睡觉吗?」欧文隐隐觉得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口中套出别人的隐私很不道德,但还是抵抗不住好奇的天性。 「偶尔。她每次被碧娜欺负时就会来,妈妈会和她谈好──久的话!」女孩突然皱起眉头直盯着斜眼、咧嘴露出尖牙的圣诞精灵,瘪嘴说:「这个是碧娜吗?」 欧文忍不住笑道:「这不是碧娜。碧娜和麦雅长得一样。」 「麦雅长得才没那么丑!碧娜是坏蛋!」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认识碧娜吗?」 「麦雅说的啊!坏蛋、坏蛋、该下地狱的大坏蛋……」 小女孩话还没说完,李医生就走上楼来叫唤。小女孩似乎聊开了,不耐烦的情绪瞬间转为亲近、喜欢,离开前给予欧文一个专属小孩建立盟友的方式──她凑近欧文耳旁,鬼鬼祟祟地低声说:「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能说出去喔!碧娜有超能力,她知道所有门关起来的事。我从妈妈那里偷听来的,她一直以为我在玩娃娃。」 说完,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大声回应,回到母亲身边。 欧文一方面因为小女孩善恶二分法的世界观而感到不舒服,即使他知道那个年龄的孩子大多是这样的:坏蛋与英雄,英雄永远会得到胜利,坏蛋最终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像所有卡通演的一样。但另外一方面小女孩的话勾起他更大的不安。所有门关起来的事。小女孩的话再次强化那股被监视的感受。 *** 夜深,派对只剩下年轻男女的聚会,派对更加疯狂。满地拆过的圣诞包装纸和缎带,还有饼乾碎屑、可以吹捲出来的纸笛,啤酒空罐倒卧在地毯上,男男女女挪开桌子,盘腿坐在客厅地上玩着转酒瓶游戏。 耳旁吵吵闹闹的,欧文坐在沙发上心里也跟着轰轰作响,他的视线忍不住穿过挡在他和麦雅之间的少年,然后落在靠在圣诞树旁、静静啜饮热苹果酒的麦雅身上。 毫无预警的,麦雅也转过头来迎上欧文的视线。她的目光像隻被逮到的小兔子,陷在欧文的凝视中,无法转移。「我们出去好吗?」欧文用无声的唇语说,麦雅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懂,她看着他,迟迟没有回应。 挡在他们之间的少年简直玩开了,他站起身来将芙拉达压倒在地缠缚在一起。虽然欧文曾开玩笑说他会是派对里扫兴的「舍监」,但实际上他表现得有趣、好亲近、幽默又热情。只有和他一样的成年人们在场时表现得严肃拘谨,但大人一走光,他就放任年轻人们尽情享受饮酒之欢,前提是不准斗殴、不准酒驾也不准碰毒品,喝酒的通通都得留宿过夜。可就在这个醉意醺醺的少年扑倒在芙拉达身上时,欧文忽然有扮演起「舍监」厉声送客的衝动。 在他真的打算这么做时,芙拉达首先开口严正阻止少年过分的举动。芙拉达坐起身,挥手整理凌乱的头发同时就决定好换个新游戏。不过少年看来不太领情。 「拐杖糖游戏?圣诞老人痴呆猜谜游戏?大家好我是智障团康主持人,我们不如来点破冰的游戏?噢,芙拉达!」被拒绝的少年语气轻挑,喷着酒气道。旁边少女顺手拿起巨大的圣诞袜套住少年,不满地道:「拜託圣诞老人把这个智障带走,老在那里发疯真扫兴!」 「明天清醒他就会边咬着拐杖糖边懊悔对我说的话。」芙拉达一派轻松的开玩笑,眉眼一挑不理会少年的嘟嘟囔囔,把地上的纸片饼乾碎屑往旁拨开,并放置三个小圣诞帽造型的纸筒。 「真心话大冒险!」芙拉达神秘兮兮地说,立刻惹来被套住头的少年一声抱怨。芙拉达忽然转头朝客厅门看,惊喜地说:「碧娜你出现啦?一整个晚上都没看到你。」 碧娜站在客厅门口,手里拿着不知哪来的黄色大锁,她满眼疲惫又冷冰冰地瞟了客厅一眼,继续散漫地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看来碧娜一点也不感兴趣。」芙拉达耸耸肩,「大家都累了,我们需要些简单不用多想又刺激的游戏,你们都知道真心话大冒险,包括那个戴着圣诞袜的痴呆浑球。」芙拉达撇嘴瞪了少年一眼,眨眨眼又继续说:「只是我稍微做了点变化……三个纸桶里面有三种不一样顏色的球,蓝色是真心话,红色是大冒险,黄色是指定别人大冒险或真心话。那,从欧文开始。」 没了偷溜的可能性,欧文僵硬地笑了笑,极尽所能压抑心底庞然的失落感。他随意打开其中一个纸筒。是蓝色的球。 「抽一个吧!」芙拉达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全是摺起来的小纸条。欧文实在想装出兴奋的样子,但他越这么想就越做不到。他现在最不希望做的就是「真心话」。 欧文随意抽取其中一张小纸条,当他读出纸条上的话,立即引起此起彼落的叫声,「说出一个埋藏很久、不敢说的秘密。」有些人期待地吹口哨,有些人大失所望地嘘声并叹气连连。 「嘿,总不能老是问一些『你最刺激的性爱经验』之类的问题,好了别唉唉叫!待会儿就轮到你们,我还是有准备你们想要的。」芙拉达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大家安静。 在眾人发牢骚时,欧文脑筋转得飞快。他其实可以说谎,把这个当作无聊的小游戏打发过去,但他脱口而出的却不是灵光一闪的谎言,而是发生在两年前暗巷里的真实故事。他直直地看着芙拉达,没有一刻比此刻还更加诚实。真诚到近乎悲伤。 「两年前,我曾差点被来路不明的人群欧死。那时天还没全亮,他们把我拖进巷子里,没有任何人听见我的喊叫,我痛得快晕过去了。听起来很倒楣吧!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而我差点成为其中一个。但其实我很幸运,有个人救了我……」 「我真的不记得我们有这段……」芙拉达忍不住打断欧文再次提及这段往事。欧文随即抢回发话权。 「因为那不是你。」欧文低着头说。麦雅专注地看着欧文。 「我多么希望是你。」欧文抬起头看着芙拉达,语气像吹熄烛火一样轻。 芙拉达绷着脸不说话。其他人看不懂欧文和芙拉达骤然大变的脸色,场面一度尷尬,而醉意醺醺、头还套着圣诞袜的少年此时倒成英雄,无意间替他们解了围。他恣意掀开一顶纸筒,黄色的球。 「换我!你们干嘛这样看我,换、我、了。黄色的球……可以指定人对吧?我指定……欸,就是你,还想跑啊就是你!」少年把球丢向悄悄站起身,还没走出半步就被叫唤住的麦雅。「芙拉达,我不回家来你这里可不是为了玩这些弱智游戏,该有人让游戏像样点。我指定大冒险,嗯,给在场你最想亲吻的人一个热吻。」 少年突然逼近麦雅,朝着她挤眉弄眼,「请注意,我说的是『热吻』,舌头碰舌头那种。」这是今夜第二次少年令欧文沉下来脸来。第一次少年对芙拉达过分的肢体碰触已然令他不快,火气待要发作,芙拉达突然开口。 「麦雅没有参与这个游戏──」 「被点到了才说没有参与,我才不管这一套!」少年语气强硬,丝毫不退让。 「拜託,是你自己想亲艾莉丝,别推到别人身上!」 「你敢亲我,你明天就会埋在雪地里等铲雪车把你挖走!」少女不满地瞪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少年。 他们又你一言我一语逗起嘴来,浑然忘了主角。麦雅藉机走往厨房。而欧文想都没想,也跟了出去。 *** 黑压压的后院一贯蛰伏,等待谁来挖掘幽暗土壤中的秘密。小女孩黑漆漆的画、麦雅缩在圣诞树旁、眼里闪烁着灯泡的黄光、明明灭灭的像团团黑影底下若隐若现的花……。 欧文往回看,碧娜房间的灯亮了起来,但他无心管碧娜是否在监看着他,也不管他是否会跟来,他的偽装随着每一步加速瓦解。他一整晚都在想着麦雅。 欧文受够这份拉扯的感觉,他迫不及待让游戏中的真心话锐利地戳破所有偽装和虚虚实实。 麦雅前脚才踏进花房的门,欧文后脚就跟上。麦雅转过身,神情既激动又惊讶。「我来确定茶花是不是还有害虫……」麦雅左右张望,往狭窄的通道走,一不小心打落培育中的幼苗盆。麦雅看来完全失去控制,爱惜花如命的她竟然就这样张皇失措地踩过去,直直地走到茶花前。 「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没有退路了。麦雅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很痛苦。老是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麦雅背对着欧文说:「没一件事情做对……我不该打那通电话,我不该请父亲找你来……」 「什么?」 「两年前,我们分开前你塞了电话给我,要我联系你。我一开始是想直接联系你的,但回去酒吧后,我看到你和芙拉达……我不敢,所以才想到爸爸……」 欧文登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三胞胎父亲能联络上他,为什么麦雅总用悲伤的眼神凝望他。 「所以,我收到那封辞退的讯息……也是你?」 麦雅点点头。欧文忽然感到怒气涌上。 「麦雅,我不是小木偶。你操纵我就像操纵木偶一样!」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欺骗你!请你相信我,我从来都不想欺骗你!但我没有其他办法,我……我不敢打给你,」麦雅转过身着急地说,哽咽起来,「我真该把那张电话丢掉,这样就不会引起那么多事……但我只是想,再多看你一眼就好,我想再见见你一面……」 「那还是欺骗。」欧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语气变得恶劣,「你以为善良的谎言不是谎言吗?我还能再相信你吗?我会再看到你、还是住在这里所有人该死的真面目呢?我还能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真该把那张电话丢掉,不,是我一开始就不该给你电话,它给你希望,也给了我希望,还有芙拉达──而现在通通都变成一场可笑的误会,要命!」接连的爆发霎时止住,欧文摀住眼,激烈的情绪鯁住喉头,说不出话来。 花房静得只有麦雅吸鼻涕的声音,她止不住泪水滑落但仍尽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好像她有义务让花房保持安静,一出声她将受到判刑。 麦雅偷偷看了欧文几眼,眼珠子慌乱无助地转,她露出一种试图让欧文愉快一些却又不得其法的表情。她甚至抬起手,想触碰欧文,却又因为欧文把摀住眼的手挪开而吓得缩回手。 「你让我很混乱。」欧文的怒气已全然消散,眼里只流转着深深的悲伤,「麦雅,我没有办法停止。这不只关乎你们长得一样……。」 好像什么东西触动麦雅,她瞬间平静下来,不再哭甚至连抽噎也变浅。她的眼里隐隐期待什么,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却无比绝望。 「我没有办法爱人。那天你也听见碧娜说的,我有病,我病得不轻。是我害死妈妈的猫。如果不是我梦游,妈妈的猫不会溜到后院,不会误食百合,妈妈也不会因此……」麦雅看起来犹豫不决,吞吞吐吐就是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痛苦地紧抿双唇。 「这不能怪你。我相信李医生也会认同我,你没办法控制,那是意外。」 「善良的谎言还是谎言,你说的对。我老是製造麻烦,我到底在期待什么?这个灾难完了换下一个,通通都是我造成的……」 「不对,」欧文立刻摇摇头,他的否定出自于一连串经验带来的直觉。他想起过往那些被屋子里奇怪声响吓跑的人,又想起几次与碧娜几乎失控的衝突,还有碧娜冷眼旁观、在夜晚唯一亮起的房里盘算伺机的样子,恍然大悟地说:「说谎的是碧娜。她在利用你,她知道你会梦游却什么也不说。利用你吓跑了所有她想赶走的人。如果你是麻烦,那你后面那株茶花算什么?差点被莫名其妙打死的我又算什么?」 麦雅欲言又止,原本揪成一团的脸庞忽然随着一声轻轻的傻笑而舒展开来,「你已经给我够多了。我终于知道笑是什么,终于不害怕在人前哭,还差点和你吵架……真痛快,是这种感觉,对吧?」 「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倒是你救了我一命。」 「你救了我一命……」麦雅喃喃重复欧文的话。 欧文忍不住伸手触碰麦雅的脸,心里缠斗千回,终于下定决心。「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麦雅的脸色苍白,几晚在冬夜中游荡让她的气色变得很差,瞬间爆发的感情更让她看起来快晕了过去。麦雅靠近欧文,近得令欧文晃眼觉得是芙拉达在她鼻尖前。玻璃花房将冷风和黑夜阻隔在外,昏黄灯光像被子一样覆盖绿意植栽,花房里暖烘烘的,工作台上悠悠荡荡的绿色小溪在睡眠中轻吐芬芳。蛰伏的暗夜观看,花房里的秘密如花甦醒,绽放。 好安静。当麦雅的唇颤抖地离开欧文的唇,不确定地看着他时,欧文只感到周遭安静到像麦雅的吻熄了世界上的声音,只剩那吻落在自己心上如羽毛颤动的轻响。 迟了两年才回报她那一吻。不够,太迟了。欧文情不自禁抱住她。 麦雅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不带任何情慾,每一口鼻息都像懊悔不已的叹息。欧文喃喃在心中自语: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 「我们该回去了。」欧文松开双臂,轻声说。 麦雅不放手,又露出前两天下午在大树下和他争执时的倔强神情。 「再多待一秒都不行,我们会后悔的。」 Chapter11 「芙拉达呢?」当欧文回屋里,刚才在客厅里大吵大闹的人早已呼呼大睡。他抓着还半梦半醒的少女问。 「我没有偷牛仔裤,我付费了……他妈的为什么不打方向灯……」少女嘟噥着「王八蛋」之类的梦话,翻过身又沉沉睡去,完全没听见欧文的问话。欧文索性站起身,非常艰难地跨过躺在地上的人,才走到厨房。 欧文来到书房前。他其实不太确定要对芙拉达说什么,只觉得花房里发生的事令他越摆盪就越得说些话,让嘴里的字字句句像厚重坚实的砖头,再次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好来守卫两人才萌芽不久的爱情。趁四下无人,欧文迅速地进入书房并将书房上锁。书房的灯照进书墙后的小房间,此刻书墙正半开着,光在乌漆墨黑的暗房里投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线。欧文走进暗房,并把墙拉上。 芙拉达背对着欧文安静地躺在床上。 「睡了?」他欺身压上,低声问道。暗房黑漆漆一片,欧文正要打开床旁边的檯灯,芙拉达立即阻止他。 「你怎么了?」感到手腕上的手掌微微颤抖,欧文反手抓住芙拉达,再次试图打开檯灯。芙拉达忽然撞上来,猛烈地亲住欧文。 欧文脑袋还转着花房里发生的事,根本没料到会正面迎击一个齜牙咧嘴的吻。而这个吻似乎不带任何感情,仅只是贴上来,没有渴求也没有索取。 芙拉达的唇僵持在那,动也不动,欧文几乎不能呼吸了。他试图推开芙拉达,却惹来一个更有力的拥抱,芙拉达的双臂缠上欧文的脖子,跟吻一样粗暴而令人感到不适。 「等等芙拉达,」欧文必须使尽才能推开芙拉达,喘着气说:「太突然了……」 两人身体稍微间隔一些距离,芙拉达终于停止动作。沉默像第三者介入两人之间,他们都不说话,空气中飘散着两人飞快的思绪,彷彿都在釐清对方的盘算。 欧文感到耳朵热辣辣的,芙拉达越是不说话这种热辣辣的惩罚越是烙印在他耳上。他觉得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对,他像被剥夺说话的自由,只待芙拉达宣判两人间的关係该如何定局。 欧文决定打破沉默,他挪了过去,手抚着芙拉达的脸,深深地吻下去。他可以感到芙拉达浑身僵硬,像初尝禁果的少女,不知所措又茫然地呆坐在那。芙拉达碧紧牙关,嘴唇用力的抿在一起。 「为什么不吻我呢?」欧文从唇齿间擦出他的疑问。 芙拉达犹豫一会儿,撑起身贴了上来。她搂住欧文,漫无目的地亲吻,好像暴饮暴食的病人只顾着吞咬而不懂得品尝,更不懂得停下来。缠住欧文的双臂像害怕失去平衡一样,紧紧攀附令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摇摇晃晃的像快摔车的人。 他们真的差点跌下床。感到唇一阵刺痛,欧文再次推开芙拉达,因用力过猛,芙拉达「碰」的一声撞倒在墙上,发出一声哀号。 「芙拉达!」欧文舔舔唇上腥甜的血,着急地把芙拉达拉回怀里,「抱歉亲爱的,你有受伤吗?你到底怎么了?」 一声清脆的鏗鏘声响,有东西掉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芙拉达没有回答。欧文可以感觉到芙拉达挪动身体,弯腰往床下探了探,然后起身面对他。 「芙拉达,是什么东西?」 芙拉达再度沉默。欧文突然很不能适应,昔日话多的爱人数度沉默,加上一片漆黑的房间,他像神话中被村民献祭给怪物的少女赛姬,在黑暗中面对一无所知的生物,不能辨别祂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还是俊美温柔的丈夫。他需要灯光,他需要确认躺在身边的不是怪物而是他的爱神芙拉达,是他亲密又娇俏的爱人。 「我们开灯好吗?让我看看你。」欧文语气坚决,而芙拉达再次不依不挠的阻止他。不容欧文有任何质疑的空间,芙拉达终于开口。 「抚摸我。」她轻轻地说,听起来有些迟疑,但正如以往,语气温软。一种陌生的感觉让欧文没有动作,他越晚回应越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种昭然若揭的局面──他在抗拒芙拉达。 这下换欧文不说话,他感到茫然失措,并为自己还像十几岁害羞的少年,面对女人的邀请却哑口无言而有些尷尬。欧文抬起手,停在空中一会儿,又颓然放下。 芙拉达,这个像白水一样亲近的女人,正因为她的透明让欧文和她相处格外自在。而此刻的芙拉达,却分外的生疏。欧文搜索枯肠,场面越沉默越是难熬。 难道,是麦雅的吻改变了他对芙拉达的观感吗?难道,这份无以名状的感受,改变了他对芙拉达的感情吗?心意动念,从前的亲密无间,一下子竟视同陌路吗? 欧文没了主意,颓丧地低下头。 芙拉达伸手拉住欧文的手,他没有反抗。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欧文静静地任由黑暗支配着他,他的脑袋糊成一团,没有办法梳理任何想法。芙拉达缓缓地带着欧文,伸手进她的衣内,触碰到芙拉达柔软的胸部时,来自欧文身体深处躁动不安的感受登时奔腾出来。 芙拉达没有穿胸罩,他可以清楚感受到乳头的形状,小巧而挺立,像初熟的桑葚。这是我的芙拉达呀,暗房里那个大胆又热情的芙拉达……欧文满足地叹口气,生分的感觉尽消,他搂住芙拉达,大力地抚揉芙拉达的乳房,惹来芙拉达浅浅的呻吟。 欧文低下头,含住了芙拉达的乳房,双手持续抚摸芙拉达。 芙拉达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她不再紧抿双唇,顺从地松开唇,松软滑腻的舌头和欧文纠缠在一起。欧文可以嚐到芙拉达嘴里甜甜的果酱香气。感到芙拉达的身体渐渐温热起来,欧文的手逐渐往下探,悄悄地分开她的双腿。 欧文想要她,而他知道芙拉达颤抖的身体也告诉他,她也准备好了。欧文熟练地伸手探入芙拉达的裤子,手指伸进她的内裤,如他预料,湿润一片。 芙拉达嚶嚀了一声,欧文倏地翻身将芙拉达压在身下。 「芙拉达……」欧文低哑着说,手指顺着湿滑的分泌物,探入了毛发里的禁地。柔软的包覆感令他满怀舒畅,满足地叹口气,才要更深地探索芙拉达的肉体时,芙拉达忽然大叫。 「不要!」芙拉达推开欧文的手,很快地坐起身来。 欧文也坐起身来,一时间无法从情慾里反应过来,呆坐在那。 「我弄痛你了吗?」欧文回过神,开始责怪自己怎么今天就特别粗心。「等你愿意再继续,我不会勉强你。」他试图触碰芙拉达,才摸到她的头发,芙拉达又闪过身去。 「噁心。」 「什么?」欧文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噁心』。」芙拉达咬牙切齿道,声音因为连续的呻吟而几乎喑哑。她粗暴地推开欧文,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欧文茫然失措地坐在床铺上,完全不能理解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指还沾着芙拉达的分泌物,身体的汗珠尚未乾,房间淫靡的气氛依然氤氳瀰漫,却留着他像被搧了一巴掌的慾望,逐渐冷却成一团混乱、皱巴巴的失落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欧文听见书房的门咿呀打开。欧文打开床旁的檯灯,走出暗房,看见芙拉达站在书房门口。她衣衫不整,满脸通红,眼神迷离而茫然,扶着门框也不进门。 「芙拉达……」欧文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很不舒服……」 芙拉达抿起嘴,饱含委屈的模样瞅着欧文。她没回话,只是关上书房门,缓缓走到欧文面前。一身酒气袭来。 「原来你喝了那么多酒吗?」欧文搂着头倒在他肩上的芙拉达,满脑子问号。芙拉达看起来很疲倦,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开口。 「我想睡了。」芙拉达说罢便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身体无力地靠着欧文。两人回到仍残留馀温的床铺。芙拉达一躺上床铺上就轻轻推开欧文,背对着他,就像欧文刚进房时的样子。 不管刚才有多激情相拥,心还是疏离的。欧文试着回想方才那些窒息式的拥抱和亲吻,爱抚过程里时而渴望、时而抗拒的矛盾,还有最后不明不白地愤而离去。 欧文也跟着躺下来,想说些什么让彼此都好过一些,却不知所措的像闯祸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折磨人的几分鐘过去,他望着天花板,才僵硬地开口。 「对不起。」 芙拉达没有回应,但欧文知道她没有睡着。 「我有些话想说……」 「我累了。」 「我很混乱。」欧文忽然激动起来,想起几天前原本要对芙拉达说的,却误说给碧娜听的话。「你爱我吗?」 我真是愚蠢至极,欧文暗自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十七、十八岁的青年一样浮躁衝动,太过轻易丢出该慎重寄託的希望,然后等着被沉默摔成天真的自问自答。 然而芙拉达安安稳稳地接住了这句话。 「你说过你爱我。我也是。」 芙拉达的声音听起来既乾涩又微弱,她好疲惫,好像只剩下这句话是强壮的。欧文又挨近她一点,就着光,凝视芙拉达好看又清丽的侧脸。 从刚刚就很想这么看芙拉达。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抿嘴,芙拉达的唇瓣艳红而饱满,稍不留神这双唇瓣又抿了起来,分明表露不满和脾气的样子却轻轻在欧文心上留下齿痕,会倒勾扯人的印记。 比起激烈的性爱,他突然觉得此刻这样凝视她更有情色之中引起他神魂颠倒的贪慾。贪,以至于一个月根本不够,只有当下也不够,他神驰地想着:或许这份快乐还可以更久一些。 「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你觉得呢?」 芙拉达静默不语,但欧文知道她仍在倾听。因为在长久的沉默中,芙拉达悄悄地拉起欧文的手,环住自己的腰。 然后在长久的沉默后,低声道句:「好。」 *** 隔天欧文起床时,芙拉达已不在身边。欧文揉揉眼睛,呆坐在床上等待神智渐渐清醒。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到心乱如麻,莫名想起他和芙拉达第一次发生关係后的隔天,枕边人也悄悄地离去,好像昨夜只是一场春梦。 第一次的关係尚且不确定,芙拉达的离去反而省去早晨面面相覷的尷尬。然而这次,至少在确立关係后的第一天,睁开眼却看见枕边是空的。该是在拥抱中缠绵难捨的情人早先一步清醒过来,像怕惊扰客人的客房服务无声无息地离开,连个令他半梦半醒的轻吻都没有留下。 昨夜亲吻的人交错闪逝,同一张脸,包裹在红红绿绿的派对光束里,在耳畔喘息间一闪一映的,像是圣诞组曲轮着放却不知道早已换下两首曲子,那么相似却截然不同。欧文紧闭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欧文才打开檯灯,眼角馀光瞧见脚边一团紧皱的纸。就着灯光,欧文缓缓打开这张几乎被捏成乒乓球的纸。 他哑口无言。那是他写给麦雅但后来没送出、被自己丢弃在纸篓的诗。 这间房只有芙拉达跟他会进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欧文喃喃自语。 欧文想着,为什么芙拉达要偷他纸篓里的诗?以她的个性,若喜欢,大大方方要即可,偷偷的闯入他的房间不像芙拉达会做的事,况且芙拉达从没有透露过她半分喜欢诗的兴趣。那么,这张他丢掉的诗,为什么又会到暗房呢? 欧文匆匆离开书房,穿越厨房走到客厅,满怀不安。天空灰压压的,午后阳光扑脏了白雪,微弱地靠在客厅的连扇窗户上,看着雪地以惨白的模样露出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病容。「那张诗是写给麦雅的……」他越想脚步越是仓促。难道昨晚芙拉达又爱又恨的表现,就是因为看到这张诗吗? 「是的,诗里有我对她的感情,」欧文在心里自我抗辩,「但我停止了,我丢弃它了呀!」 昨夜留宿的客人已离去,满地纸屑尚未清理,桌上还留有不知道是谁涂满果酱却随意丢在桌面的吐司,芝麻似的蚂蚁爬满这片腐败的残骸。四周静悄悄的。欧文回到位于玄关的那间房,还没进门就先被楼上传来的琴声给吸引。 这是欧文第一次听到除他以外有人弹奏二楼的古钢琴。曲子是他从未听过,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音乐大家的曲目,比较像自创曲。旋律乍听轻快,但流水般的琴声底蕴却有股往下拉的力量,舞蹈一样旋转,转入河中潜伏的漩涡。 欧文走上楼,往左走过拱门,先是看到芙拉达躺卧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慵懒地放在臀上,手指没有章法的在臀部轮流轻敲,好像在谱什么隐翳在心里的烦忧。她蓬松的长捲发穿过手指垂落至肩,咬着下唇瓣凝视着某个角落,脸红扑扑的像是她身上大红色的上衣所投映出的红晕。 芙拉达真好看,欧文心想。他再走近一些,视线移到左前方,窗口珠光白的光线为衬,麦雅站在书柜旁的窗前,穿着两人在这间屋里初次见面时那件瘪小皱缩的深绿色针织衫,靠在斑驳点点的窗上。一旁的室内盆栽腰桿挺得笔直,对照垂头捏着手指的麦雅,盆栽还比较像个灵魂的人。 欧文的眼光才刚落在麦雅身上,麦雅眼珠一转就精准地朝欧文的方向看过去。麦雅的眼神常常过于小心翼翼,才刚相交就倏地收回,彷彿别人的凝视是高速衝来列车,不躲避非死不可。只是这次麦雅没有闪躲,而是不要命的待在轨道上,张大眼睛瞪着即将辗过她的刺目车头灯。窗外透射进来的光着实把麦雅死死地压在阴影里,而即使欧文辨不清麦雅的表情,他也可以想见那该是张心甘情愿躲藏于死亡庇荫下的神情。 欧文感到目炫神迷。昨晚花房里的吻闪现脑海,却不是大火吞噬房屋前那最后一道致命的闪燃,轰的一声所有屋里、心里藏污纳垢的秘密全都付之火海。那是光倏地刺透双眼,待欧文熟悉周遭光线,发现麦雅早已从死亡荫庇中解放成自由无拘束的灵魂,因而主动一步、两步的远离那个光影造成幽暗的区域,好让「重见」光明的欧文见见「重生」的她。 又一记闷拳打在他胸口上。欧文忽然意识到,如果诗是麦雅偷的呢?欧文横看竖看,芙拉达怎么都不像是会对他房里纸篓有兴趣的人。不,欧文立刻拒绝这个念头。他又想,如果麦雅其实知道书墙后的秘密呢?占有书房的人是芙拉达,但不代表其他人不会进来。 如果那张诗是麦雅留下的,那么,麦雅早就得知暗房的秘密…… 琴弦震动,泠泠冰晶敲击似的在空气中敲打某种强烈的意识。欧文别过头不看麦雅也不再看芙拉达。他的存在只剩下耳朵,细细听着琴声旋律,它藏在好几个写出诗的片刻。远方阵雨袭来的珠串撞击声;大海日復一日摇晃的单调水声;坠入海水里的碎裂气泡声──琴声高高低低流淌,欧文的思绪却越沉越深──时鐘在深夜里失眠的滴答声;振翅声拨动静謐沉鬱的清晨;肌肤赤裸相贴的心跳;寒风拍打锁住温暖的玻璃窗……。 令欧文惊讶不已,他循着琴声找到的人不是芙拉达,不是麦雅。是碧娜。 「你醒啦?」芙拉达突然注意到站在拱门下的欧文,口气愉悦,身体却仍懒洋洋地躺着不动。「今天是平安夜。」 琴声嘎然而止。麦雅终于离开他们的视线轨道,别过头无神地挑弄盆栽叶片,欧文眼角馀光瞄到碧娜正直凛凛地看着他。 「怎么不弹了呢?」芙拉达和碧娜说话时,这才站起身来,缓缓度到欧文身边。 「还想听什么?」碧娜露出对待芙拉达时那种讨好、撒娇的微笑,现在欧文已经能看出这抹微笑不自然之处,歪斜、僵硬像是有隐形的线扯着她的脸皮。 欧文忍不住拉拉衣领,彷彿有人正勒着他的脖子。 芙拉达显然相信碧娜的微笑发自内心,有时候欧文真觉得芙拉达这源自于天性的自信和天真会害死她自己。但偏偏正是这样近乎霸道、毁灭性的无害且乐观的本质,以最无辜的姿态先误打误撞打破了师生之间那面铜墙铁壁,在暗房里纵情相拥,捻死理智像捻死一隻蚂蚁一样。欧文嚥了嚥口水,昨晚甚至是自己先开口提出「永远在一起」的话,直到午后醒来,他也认定了这段关係。但不知道为什么,芙拉达此刻牵起他的手的举动,让他格外不自在。 「都好,不要让音乐停,你好难得弹琴,还是这首曲子!今天是平安夜,我只想和你们度过,哪里都不去。」 碧娜转过身,轻快的旋律再度扬起。芙拉达将欧文拉到沙发,随即躺在欧文的腿上,自然而然抓起欧文的胳膊就往怀里藏。 欧文不清楚芙拉达是无心还是有意。以往芙拉达总是小心翼翼地藏好两人间的恋情,就算戏耍时也点到为止,合作无间的拘谨却亲密异常。今天大方展现亲暱,难道是因为昨天他说的话吗?突如其来公开的举动却令他措手不及,片刻心理准备都没有。 欧文的手在芙拉达手臂弯里,既无互动也没抽离,不过犹豫半分就显露出极大的尷尬,手掛在那里,僵持不下。 不管是背对他们弹琴的那位,还是已经放弃假装整理盆栽而缓缓走到另一张沙发上,缩着身体侧头不看他们的那位,都让欧文有推开芙拉达的衝动。 「麦雅说,爸爸要你离开。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嗯?」 「你没跟我说,」芙拉达瘪嘴,她开始玩欧文的手指,「偷偷溜走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有要偷偷溜走。」欧文瞄了一眼麦雅,她慌张地低头扭着手指,手指上乌漆墨黑的,不知道是顏料还是肥料。「你们早上谈了许多,是吗?」 「随便瞎聊,然后意外知道这件事,我不太开心。我们相处一个月,我连你什么时候要走都一无所知。」 芙拉达爬起身,严肃地说:「你本来打算不告而别吗?」 「至少会跟你们一起度过拆礼物的时光。我们可以再连络,你知道我们分开是暂时的,对吧?」欧文稍稍贴近芙拉达,低声说。 「多安慰人的话!」芙拉达颓然倒卧回原本撑头的姿势,「好像永别一样。」 「至少你拥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麦雅突然发话,芙拉达瞅了他一眼,脸上隐然发作的神情好像两人在欧文未来以前已经谈过许多事,「有些事情会过去,就像从前一样。」 「麦雅,你爱你的花,对吧?」芙拉达迅速回话,「你每天守着他们,难道就仅是对花艺的热爱吗?不,绝对不只是这样。」 「我爱是他们有活的可能。可是从前……有些事就是过去了。」 「你非得把过去拥有的快乐都抹杀掉吗?正因为有过去,才有现在。这一个月我尽全力和你们相处,我希望你们快乐,我希望回到──」 「不是你尽全力就能好。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尽了全力,可是事情就不是我们期待的那样顺利。有些人就是头也不回,跟过去一样。」 「楼梯间的灯串脏脏的,黑黑的,芙拉达,不考虑把它清洁一下?我以为你要求圣诞节所有细节都要完美。」碧娜边自在地弹琴边说。欧文瞄了一眼楼梯间的灯串,果然有些黑色粉末。 「我如果要求完美,我的家教课程就不会乱七八糟。」芙拉达半开玩笑地说,第一次她的玩笑听起来有些勉强,微笑再美也藏不住生硬的语气。 「我不认为你有要认真上课的意思。」欧文也勉强接话,他立即想到新话题,「这首曲子是谁创作的?我从没听过。」 没人说话,气氛凝结至冰点。半晌,碧娜的手优雅地从琴键上缓缓抬起,等到最后的馀音渐歇,她转过身,站起来面对坐在沙发上的三人。 「妈妈今年不会回来。大概是她那个吵死人的小淫虫太黏人,所以……」 「碧娜!」芙拉达厉声阻止。 「干嘛,欧文对原创者有疑问,我只是想回答顺便想起她不会回来这件事啊!这首曲子叫《伊萨》,如果对作曲人有兴趣,到纽约发寻人啟事找她。」 「她也算是我们的弟弟,我不准你那样叫他。」 「有其母必有其女。」 欧文从没看过芙拉达那么生气过。芙拉达先是惊诧,然后脸色一沉,嘴唇因气得发颤而结巴。 「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拜託,你们别装蒜了,她的『事蹟』不是街知巷闻吗?她的画家男友一个换一个,一个月三十天怎么轮也轮不到老爸,难怪他连家都不想回来。你自己不也亲眼见证过?哈娃的小鹿鹿?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别告诉我你还像当年一样因为那些浪荡吟叫声而惊讶。你没做过爱吗?你应该开心才对,因为要不是她的啟发,哪有你后面和一群人乱搞得快活、欲仙欲死?她爽快地离开了,我是不知道她会爱那个小淫虫多久啦,但至少绝对比我们久,芙拉达,别再欺骗自己了,她一直想要儿子,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她把你当伊萨一样爱。她爱那个升了天小弟弟比爱我们三个人还要多上无数倍!这种虚偽的骗子,你们还年年关心她今年圣诞节会不会回来,我该说你们是『哈娃的小天使』还是脑袋里装屎?」 欧文不可置信地瞪着碧娜,和芙拉达的表情如出一辙。碧娜平日的谨慎偽装此刻全然粉碎,露出真实的面孔来。欧文半点也不明白,一直在芙拉达面前偽装成撒娇讨好的人,这时理智莫名断了线,对芙拉达脸不红气不喘地拋出难听且针对性的话。碧娜当面言语攻击芙拉达。这一点也不像碧娜,彷彿把整个月精心策画的密谋,像翻倒棋盘那样情绪化,以最低级的手段把自己立于无法挽回局势的输家之地。 「仅以这首《伊萨》代替不能来的人向我亲爱的姐妹们敬祝平安夜。」碧娜说罢,又转过头对暂时答不出话来的欧文说:「我有话和你说。」也不等欧文答应,碧娜就逕自走回房间。 芙拉达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呆滞地盯着前方,不发一语。麦雅的反应较为平淡,但不擅表现情绪的脸庞仍能看出惊愕的面容。欧文实在不敢再多看麦雅一眼,这个空间本身已令他头皮发麻,近乎窒息。每寸肌肤毛孔都令他受罪。 欧文最终仍弯下腰,搂着芙拉达的肩,柔声道:「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真讽刺,欧文心想,这是芙拉达平日最常告诉他的,但显然这句话对两人半点效果都没有。话以尷尬的语气收尾,之后与其说是跟着碧娜进房,不如说是欧文逃离有芙拉达和麦雅的牢房。 *** 每回欧文都是以窥探的方式看碧娜的房间,这一次,在光源充足下,他终于能一览无遗地环顾这间房。简直和芙拉达的房间是两个极端。摆设简洁俐落,东西少得跟麦雅有的比,但比麦雅的房间乾净有秩序得多。即使如此,欧文觉得这是一间非常没有「个性」的房间。 芙拉达的房间宛如彼得潘那永远长不大的小岛,照片、乐器、海报、玩偶小艺品等类,充斥着音乐、友情、梦想和对生命的热爱;而麦雅的房间则完全相反,房内东西稀少、脏乱,蜘蛛盘据天花板,灰尘在主人遗忘之处铺上薄薄一层的绒毯,罩着它好让它加倍的被遗忘,然而书桌上满墙的手绘插图是麦雅无声的热闹,是最内敛的热情,使这间房仍跳动着希望。 而欧文此时所站立的这间房,可以是「任何人」的房间。房墙漆上无力黯淡的蓝色,电脑的萤幕保护程式上无意义的字母在飘盪,房里没有任何唱片,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一张海报,更遑论家庭合照。床单是灰色的,被套是灰蓝色的,打理得整整齐齐,在他的房里看不出任何秘密,可以是光明磊落却也可以是滴水不漏的布局。桌上放着欧文给他的几张讲义,书架上只放着一本书,这是唯一最像装饰品、这间房里最有存在感的一本绘本──《罗宾汉》。 欧文瞄见衣柜上的飞镖靶,突然想起芙拉达曾说过,碧娜差点弄瞎麦雅双眼的事情。 「你要说什么。」在碧娜进房东晃西晃就是一句话也没说后,欧文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假装了。」 「哈,假装?」碧娜瘫坐在椅上,缓缓转过来面对欧文,「我想想,刚刚在琴房里,你那么『辛苦』假笑,那算是假装吗?」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了,『没什么』。外面那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要谈,我打断他们了。我想给他们一点空间。」 有一瞬间欧文想继续接着问:早上芙拉达和麦雅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突然想到一件更迫切的事,他在琴房灵光一闪想到事。他深呼吸一口气,挺起胸给他莫名的力量,严肃地开口。 「诗是你偷的吗?」 碧娜挑眉,噘着嘴,一副「又想怪罪我什么啦」的神情。她靠着椅背转来转去,眼珠子直盯着欧文。 「我纸篓里的诗,是你拿的吗?」 「我可不干清洁工的事。」 「我可不认为你会无缘无故偷垃圾桶里的东西。你早就知道书房里的事?」 欧文步步逼问,他对他的猜测有着无比的自信,他需要这分确认,好排除麦雅知道暗房的一切可能性。纯洁的麦雅,不该跟偷窃、窥探扯上任何关係。 「你好像总是特别关心垃圾桶发生了什么事,上次是厨房的垃圾桶,今天换你的垃圾桶,这样好了,我房里的垃圾桶就在你正后方,虽然它是空的,但欢迎你带回去好好研究它这週过得如何?」 「你对窥探别人特别有兴趣,不是吗?」 「比起我,爱关心垃圾桶的人似乎对窥探比较有兴趣。」 「冷眼看着麦雅梦游,跟踪我把我关在花房里,」欧文不想和碧娜兜圈子,事实上他根本无心知道碧娜偷诗的动机,碧娜做更夸张的事他都不意外。他只想确定不是麦雅,只要能证明诗是碧娜偷的,心里那块石头也可卸下了。 「还有趁着别人睡觉时偷窥。」欧文越想越篤定,心一阵轻松,「你早就知道书房后的小房间,对吧?我还以为你会谨慎一点,不会落下东西。」 「我没有从你纸篓里拿过半张废纸。」碧娜刻意咬字清晰分明地道。 「你不就翻过厨房的垃圾桶挖出芙拉达的包裹?哈,说到芙拉达……假装什么都不在意却对我和芙拉达的事瞭若指掌,啊!」欧文顿时想起一件发生于很久远的事,「还有那颗马铃薯,你明明看到它掉下来,你明明有时间阻止芙拉达走过去,可是你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看』。」 「如果你看到一条蟒蛇把绵羊吞掉,你会阻止吗?」 「有人曾告诉我『你知道所有关起房门的事』,你无所不知,不是吗?我真想知道你这个超能力是哪里来的,『是怎么偷看的』。」 碧娜脚轻轻一蹬,椅身便转到标靶,她随意拿起桌上的飞镖投射过去,完全不理会欧文。欧文再次想起麦雅儿时差点被碧娜的飞镖射伤事件,面对这个机器人要不是答非所问、要不是制式化的回答,欧文突然觉得再探究下去根本没有必要。他心底浮现更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事,就算他不知道碧娜心底的筹画,至少他可以做一件事,而他相信这个决定的报偿足以满足碧娜,带来好的结果。 「我会走的。」 碧娜停下动作,原本噘着蛮不在乎的嘴角松弛了下来,回復原本冷清的模样。她身子维持不动,头微微侧过来斜睨着欧文。 「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知道你和我之间没什么交情,但请你答应我,不,求你答应我,不论原本你心里盘算什么,都别这么做。」 「可是……你不是……」碧娜嘴角微微颤抖,睫毛扑打着,露出令欧文出乎意料的心慌,但不过转眼,碧娜僵直的嘴唇和淡漠的眼光显示刚刚不过是讶异。「我们每年圣诞节都是三个人过的。」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自己走。我待会儿就和芙拉达还有麦雅说这件事。」 「喔。」碧娜轻轻应声,投射出的飞镖几乎像丢垃圾一样散漫,「那,祝你旅途平安。」 「你还没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你清楚得很,不清楚的是我,我投降。我退出你们的生活,好吗?」欧文抿抿嘴,才无力地吐出:「拜託。」 「真是太好笑了。」碧娜轻笑。 「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生气,看过你因老套乏味的玩笑嘎嘎笑,看过你装腔作势摆『关怀爱心』老师噁心样。可是只有现在,我觉得是你最诚实的时候。」 「我没时间和你辩论,我得走了。看在这份诚实的份上,好好爱你的家人吧。」欧文叹口气,他闭上双眼挠挠头,转身就走,然而脚还没踏出半步,就听见碧娜低嚷。 「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种。」 欧文回头。「咻」的一声,飞镖精准地卡在靶心,镖桿和标靶皆剧烈震动。欧文来不及问,就听见外面一声惨叫。似乎有那么一秒,欧文能在惊吓中听见碧娜嗤了一声。 欧文衝出房门,撞见的是惨白着脸的麦雅,站在楼梯前吓得不知所措、浑身发颤地盯着楼梯下的人。 芙拉达,正以极为怪异弯曲的姿势倒卧在楼梯转角,频频哀嚎。那一身如玫瑰一样火红的衣服此刻看起来倒像杜鹃,因为手肘的袖子渲染出一朵更艳红的血红花朵。 Chapter12 出院后回家的路途上,欧文开着车,一句话也不想说。整车鸦雀无声,气氛凝重的像空气都结成冰。芙拉达从楼梯上摔下来,所幸没摔断腿,仅只左手臂骨折,往后将在手臂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疤痕。花了一整个下午进手术房,芙拉达打了石膏,听完医生再三叮嚀之后復健的注意事项以及回诊日期,才让他们出院。 芙拉达坐在副驾驶座,后头坐着碧娜和麦雅。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想说话。欧文死气沉沉地盯着前方,他不想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也不想听见任何人开口,哪怕是芙拉达本身,他都怕会触发酝酿至喉头的怒火。 他唯一移开视线的片刻,就只有瞄了一下芙拉达用绷带缠裹得厚厚的、吊起来的手臂,又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好想奋力把石头推滚下去,宣洩这股又痛又恨的怒火。 回到家,芙拉达一踏进客厅,一路上欲言又止的话终于忍耐不了,她勉强地撑起微笑,说:「医生说我走运,那么高摔下来没摔断腿,今天真是平安夜!」她一手抱着受伤的那隻手臂,左右缓缓摇晃,一副它是新生儿一样新鲜有趣。 「你们干嘛那么严肃,我都说没事了。快,谁想当第一个在上面留言的人?」 「芙拉达我没心情开玩笑。」欧文面无表情地说。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丢在沙发上,挽起袖子。 「嘿,受伤的人是我,芙拉达现在说『我没事』……」 「是谁?」欧文别过头不理会芙拉达,直接面向碧娜和麦雅,语气宛若从天袭击而来的冰雹,重而冷峻。碧娜视若无睹地走到餐桌上拿起果酱罐和土司,彷彿欧文只是一隻发火的猫而非猛虎。麦雅则正要开口,就被芙拉达打断。 「是我不小心的。我没看见楼梯间的灯串,一不小心绊倒的。」 「那为什么我走上来的时候就没有跌倒?」 芙拉达支支吾吾,欧文眼光转向麦雅,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任何人受伤,特别是芙拉达。更让他心里痛苦万分的是,他无法对过往存在心里的疑惑视而不见。 ……害死妈妈的猫还不够,这次脑筋动到芙拉达身上了?…… 碧娜在花房前质问麦雅的话言犹在耳。还有麦雅梦游时停在芙拉达床前的诡异举动、麦雅手指的黑色粉屑、灯串上的黑色脏污、阁楼桌子边缘的黑色削屑……。 ……等我醒过来,不是有东西少了,就是有东西多了…… ……这个家不安全…… ……我有病,我病得不轻…… 儘管如此,欧文还是无法轻易开口质问麦雅。他多么希望他从未怀疑过麦雅,他多么希望他此刻质问的仅只有碧娜,那么所有的疑云都将迎刃而解,而不是怀疑这个弱不禁风、一直在他心里宛如天使一样温暖纯净的人。 令他心里惋惜,事件发生时,碧娜有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欧文不敢撕开最后的假像如同他从未敢照碧娜所说,撕开麦雅房里墙上的插画,一窥墙面上的真面目。 「你跟我来。」麦雅首先开口。 原本气势汹汹的欧文顿时消化怒火,不敢置信地看着麦雅。麦雅的语气和眼神一样平静,一道眩目的决心笔直投射过来,如同稍早在琴房时,麦雅痴痴看着欧文走进琴房的样子。 欧文没回话,只是凝视着麦雅好一会儿,才无声点了点头。得到欧文的回应,麦雅便转身上楼。 「请给我们一些时间。芙拉达,待在楼下等我,好吗?」欧文阻止欲发话的芙拉达,搂了搂她的腰,既坚定又请求地说:「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芙拉达一向无法拒绝板着脸、严肃的欧文,她垂下目光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尚未出口,欧文就头也不回跟上麦雅的脚步。 麦雅弯过拱门,穿越琴房,却不是直接往阁楼去,反而往左去书墙环绕的厅室。她停在芙拉达的房门前,等待欧文。 「所以……」欧文有些尷尬地开口,麦雅抬起头,瞄了一眼欧文,又转向地面某个角落,眼神游移不定。她缓缓打开房门,逕自走进去,背影无声地替她邀请欧文进门。 芙拉达的房间,一样的摆置,既没多也没少。麦雅静静地站在芙拉达床前。跟梦游时如出一辙,站在芙拉达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床看。 「是我做的。我早跟你说了,碧娜说得对,我老是带来灾难,通通都是我做的。」 「麦雅我不允许你骗我。你听见了吗,我不允许。」 「我没有骗你。我答应过你,要对你诚实。」 「我不相信。」 「楼梯上的灯串是我故意拉出来藏在芙拉达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要再听到任何谎言。」 「可是我有收手,」麦雅突然激动地说:「我记得我有放回去呀……我不知道,我很混乱,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麦雅,我说了──」 麦雅猛然转过身,摊开沾满乌黑粉末的手掌,她不敢看欧文,垂着头缩着频频颤抖的肩膀,像请求赦免的罪犯。 「早上我又画了。这次不是梦游,我太生气了。」儘管两人有五步之遥,斗大落下的泪珠还是清清楚楚地映入欧文眼帘,麦雅哽咽地说:「我忌妒芙拉达。我不记得我每晚做的梦,可是这些……」麦雅说着,指了指芙拉达那铺得乾净整齐的床舖,欧文走近细看,枕头边缘的黑色指印让他浑身洩了气,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留下证据。要不是每晚芙拉达不在这间房里睡,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更可怕的事……」麦雅痛苦地闭紧双眼,整张脸皱在一起,握起拳头。 「麦雅……」 「我并不是真心想伤害她,可是自从昨晚在花房──」 欧文并不愿回想花房最后的吻,他断然打断麦雅,「就像善意的谎言,你不想伤害,但还是伤害了……」欧文用词严厉,语气却毫无责备,更多的是无奈和不知所措。 麦雅再也说不出话来,深绿色针织衫紧紧裹着她,身体亟欲隐忍但还是发出几声呜咽。她用手臂用力擦了一下脸,涨红的脸没被抚平,反扯出更加扭曲的摺皱痕跡。「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麦雅说完便立即离开房间,往阁楼走去。即使她说这句话时欧文只看见她的后脑勺,但他几乎能想见那张掛满泪水的脸露出从未有过的决心。她不是邀请欧文来,她「要」欧文来。 欧文不习惯麦雅这样对他说话,比起上回在大树下麦雅对他发小脾气,这次麦雅表现得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此刻欧文倒变得囁嚅,连唤住麦雅或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他跟上楼。他知道心底骤然膨胀起的恐惧是什么。他每踏上一步就想退回一步,却又抵抗不住对于即将曝光的真相的好奇心,也无法拒绝麦雅挺直腰桿、果决的背影,如同死神一样在光线越来越少的地方,逐渐揭起她的神秘面纱。 门嘎呀打开,夕阳馀暉顺着房间斜斜流淌至楼梯,紫橘色的光线温柔地染上麦雅的棕发,再爬上她的肩膀,恍若晚霞替她卸下斗篷,擦去胆怯的粉妆,解开畏缩而紧绷的身体。麦雅焕然一新。她回过头看着欧文,如同欧文的想像,冷清、肃穆的神色。 他突然觉得恐惧全消,心想着:如果这就是你真正的样子,那就这样吧!我见过忧鬱胆怯的你,见过善良纯真的你,如今,我能见到你真正的样子,好坏都罢了。 麦雅神色渐转温和,欧文的表情似乎打动了她,使她既困惑又着迷。很快地,她想起来这里的目的,迅速转过头,走到桌前,专注地盯着贴满手绘图的墙面。那儿有花,有小雀鸟,有种子,有各类常绿植物,有麦雅盈注的热爱……倏地「嘶」的一声,麦雅开始从边缘将手绘图以粗暴的方式撕扯下来。 欧文根本来不及阻止麦雅,他吓得只能呆愣在原地,看麦雅发了疯似的一张接着一张把画撕扯下来。 一张又一张,墙后的世界渐渐从边缘露出它的原貌。起初是一小团黑,这团看似用黑色蜡笔的涂鸦越到中间越浓烈、厚实,直到麦雅撕完全部的手绘图,整面墙才露出掩盖之下的样貌。 除了黑色,没有其他的了。那是一面被人长期用黑色蜡笔反覆涂鸦的墙面,边缘还能看出起初是一团一团毫无章法的涂鸦,中间已经匀成坚实如油漆的黑色墙面。欧文瞥见麦雅一早就沾满黑色粉末的手指头,正微微发抖。他尚未从震惊和疑惑中回神过来,一旁的麦雅就先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都看到了。我每次梦游时,都会在墙上画画。早上起来,再用黑色的蜡笔把它盖掉。久了,什么顏色都上不去了,只有黑色。」 麦雅又深深叹气,轻轻地道:「我曾在里面写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也画过我不曾梦过也不曾见过的怪物……每天我最害怕的就是撕开手绘图,我害怕又有新的东西出现……」 她转过头,视线迎向欧文。麦雅的神色极为悲伤,开口时却带着一声自嘲似的轻笑:「欧文,我说过这个家不安全。不安全的人,就是我。我吓跑了一堆人,就算碧娜利用我吧,但罪魁祸首仍是我。碧娜会厌恶我也不是没有理由,要不是她误把飞镖射向我,让妈妈对她大发脾气,也就不会有一连串的事情发生……」 「我认为绝不是『误会』,碧娜她──」 「碧娜是曾经恶整妈妈带来的访客,然后嫁祸在我身上。我恨这些过往恨了好几年。或许到现在我还在恨她,但恨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胆小鬼,我只能画在墙壁上。但当年飞镖事件,我不相信她会『用心』想让我瞎眼,我不值得她『用心』。她想伤害的人,是那些访客。碧娜是……碧娜是……」麦雅从齿缝间小声地挤出最后几个字:「是很坏……但她从来没把我当成目标。」 「她不是坏,是混蛋,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的混球。」欧文对着黑色墙面,抬起手翻了翻,想着该用什么措辞:「麦雅,我很遗憾。你受苦了。」 欧文的话如同抹布一拧,麦雅立即皱起脸,几乎放声大哭地喊:「请你不要再说了!我差点害死了我的姐姐,你真的明白这件事吗?她是你的爱人,而我……」麦雅站直身体,坦然无惧地深深望着欧文,说:「而我爱你。」 两人就这样无语对望,那道紫橘色的斜阳馀暉逐渐黯淡下来,鬱鬱幽蓝渐渐盈满阁楼。外头天边仍有微光如裙坠,万缕金丝绣在淡青色的裙面,往逐渐闔上的夜幕方向飘扬退场。星星尚未点燃,而麦雅的双眼倒先烁起星光,随着泪水不断滑落。 「我偷了你的诗,纸篓里被你丢掉的,我都拿走了。」 欧文感到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沉。是麦雅,碧娜没有说谎。 「你……所以你知道书房后面的事了?」 麦雅先是惊讶地张大眼,然后抿抿嘴,点头。真相大白,欧文像初次失恋般,失魂落魄地站着。原来麦雅知道暗房的存在,她一直在窥探。她一直在隐瞒他。 「谢谢你写给我的诗,只可惜,我弄丢了。」 「你掉在书房了。」 「或许吧,我睡着后什么事都记不得了。东西多了会怕,但东西少了,我更怕……。」 欧文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拿出那一张皱成一团的纸。他温柔地将纸摊开,愣愣地盯着上面写的字,那曾是夜晚里随着心里温柔的抚触而写下的字句,是夜里无数细腻地推敲而心满意足写下的感情。然而,它经歷了拋弃、偷窃还有欺骗,早就不是那当初那张纯净平滑的白纸。 「还给你,」欧文一隻手摀住眼睛,一隻手递出纸张,声音低沉地说:「你不用偷,本来就是要给你的。」说罢便将纸条放在桌上。 欧文想起自己和芙拉达在暗房的夜夜缠绵,想着平日和芙拉达费尽苦心的偽装,而麦雅却什么都知道,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欧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心跌到谷底,对人的信任像地板上被撕扯下来的插图,散乱一片,无法收拾。两人就这样站在黑漆漆的墙前,有段时间不发一语,只剩沉默在天花板角落,窸窸窣窣地结网观看。 「请你今晚就离开吧,先生。我恳求你,我很清楚我今晚绝对会做出什么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事,带着芙拉达,离开吧。」 欧文沉默。直到房间全暗了下来,芙拉达上楼敲门,他回过神来,赶紧出门把芙拉达挡在门外。 「你们在谈什么,怎么这么久?麦雅呢?」 「她心情不太好,我们让她静一静。」欧文只想尽快把芙拉达带下楼去,才足以让麦雅收拾好关于「墙」后的秘密。 碧娜已为他们煮好晚餐,还热了苹果酒。她和芙拉达之间瀰漫着一股尷尬又忌讳的氛围。早上的事情太过震撼,芙拉达显然招架不住,平日的笑容少了许多,动作也不再轻盈自在,除了碧娜主动帮芙拉达递过胡椒罐而芙拉达回了声「谢谢」,除此之外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两人的身体也彷彿同极相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碧娜正尽情饱餐一顿,欧文不解地瞪着她。碧娜正像个饿极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嚥,而这个人平日根本像厌食症患者,她唯一表现对食物的喜爱大概就是那包长条土司和草莓果酱罐,食物对她而言比较像玩具,她开心就咬几口,不开心连闻都不想闻,彷彿用餐的精神力气都拿来监看旁人,如同盘踞在冰箱上的猫。 等到碧娜把那满嘴肥油多汁的「残骸」吞下去后,她咳了几声,终于开口。「我去叫麦雅,她永远没有时间概念。」碧娜抽取一张餐巾纸,随口一擦就丢在餐桌上,离开客厅。 欧文立即握住芙拉达的手,他早就知道芙拉达从回家到现在,都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道歉。碧娜不会道歉,而他,却有说不出的道歉。 「芙拉达。」欧文心里和芙拉达的表情一样纷乱,最头疼的还是纷乱的来源不清不楚,是由过去这一整个家所编织、中间却出了差错纠结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天罗地网。欧文想安慰她,一下子又颓然放弃,他插取一小块鸡肉和足以入口的芝麻叶,想要餵芙拉达的念头才在抬起手时又乏力地放下。 ……今晚就离开吧……麦雅的话言犹在耳,提醒了欧文下午在碧娜房里时下的决心。 「我得走了。」欧文说。 「走去哪?」芙拉达马上回。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说过我们要在一起。」 「我的确说过,但中间出了差错,我改变心意了。」欧文顿了顿,「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欧文心里一震,那是刚刚麦雅才对他说过的话。如同那天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清晨,普鲁士蓝的的天空,还有在他心里闪现的那道绿光,引领着他遇见在梦境中游荡的麦雅。但普鲁士蓝是顏料中意外的奇蹟,绿光是光线折射偶然迸发的奇景,至于他们,那一夜酒吧里的吻却是彻底的错误。或许更早一些,就连巷口里的巧遇也是可悲的错误,欧文恍惚地回想着。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芙拉达看着欧文,好看的脸庞此刻如同掛在三角巾上的手臂,困乏无力,苍白生硬。餐桌静了下来,欧文几乎能听见芙拉达鼻息微妙的转变,一种骤雨欲来的感觉。 客厅门传来咿呀的开门声,随后碧雅散漫地走进来。她若无其事的走近餐桌,彷彿和芙拉达从未有任何尷尬,一脸亲热地说。 「芙拉达,你不是想要一起在午夜时拆圣诞礼物吗?」 ***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圣诞袜,或许会有惊喜。反正现在离午夜还有不到四小时。」碧娜往客厅门走前,随口一道。芙拉达随即擦掉眼角的泪珠,很快站起来。 「好。我倒要看看你给我什么惊喜。」 欧文实在很想阻止芙拉达,他百分之百知道芙拉达以为那是碧娜的「道歉」,但他也百分之百知道,那绝对不是个「惊喜」。可是他还来不及阻止芙拉达,她飞野似的转身,蹦蹦跳跳地往二楼跑去。 欧文瞪了一眼碧娜,警告意味虽浓厚但并没影响碧娜丝毫,她只是一派轻松地耸肩,然后转身往客厅走。 欧文跟在今天才摔下楼的芙拉达身后,深怕她又受到伤害。 「芙拉达,听我说──」 芙拉达完全不理会他。她走上二楼,往自己房间走去。在芙拉达的房间门上,掛着巨大的圣诞袜,她迫不及待取出里头的东西。是一个小铁盒。 欧文瞪大眼睛,那铁盒他在熟悉不过,那是麦雅视若宝物的铁盒。里面是欧文也曾窥探过的东西,三张照片,但这次多了一叠摺起来的纸张和一张光碟。芙拉达摊开第一张。 「还写诗呢,我的老天,我还真不知道碧娜有作诗的才华!」芙拉达笑道。欧文倒抽一口气。为什么还给麦雅的诗此刻会在铁盒里? 芙拉达清清喉咙便开始朗诵。 「三叶影子,春来的白色小花 是致赠冬天之礼── 雪、夜、光。 三叶影子,层层叠叠,顺着隙缝流入── 叶脉、掌纹、家乡。 层层叠叠,轻轻重重,三叶印子, 如船锚,如船身,飘盪。 带着我,领着我,唤着我── 万有引力。海洋,河川, 直到我们穿越浩瀚汪洋, 直到我们穿过蜿蜒深山……。」 芙拉达越唸语气越拖拉、越沉重,直到最后一句,她停了下来,面向着低头沉默的欧文。她并没迟疑太久,生硬地唸最后一行:「终将相印。致我亲切的朋友麦雅,和这美好的一夜……」芙拉达顿了顿,才轻声道出最后的署名:「欧文。」 芙拉达没再说话。欧文感到背上刺刺麻麻的,芙拉达的凝视烧进肌肤里。寧静的氛围中,他只能听见芙拉达继续翻看铁盒里的其他东西。其他是欧文写坏的诗词,他感到芙拉达又急又躁地翻阅,既侷促又戒慎恐惧。纸页刷刷的翻过,芙拉达突然又停了下来。沉吟半晌,她才闷闷地开口。 「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 欧文转过身。芙拉达睁大眼,愣愣地盯着手上的纸。 「起初我以为你只是想关心麦雅。哈,当年理查也是这样。你总跟她在花房间聊,不是吗?我真心相信这次不一样。」 「芙拉达,那张是什么?」芙拉达倒退一步,不让欧文抽走手上的纸,极为悲伤地看着他。 「我『真的』一次又一次相信你们。一次又一次。第一次你趁我和碧娜玩飞镖时,和麦雅溜到花房,那时你们笑得好开心、好温柔;第二次我忙着料理时你骗我要回通电话,结果却到花房和麦雅谈天说地;第三次在大树下你为她做了许多野鸟餵食器,还有你们看着对方的表情……」芙拉达从到尾都逼视着欧文,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对他说话。欧文也从未想像过,有天会从这个爱笑的女孩脸上,看见足以用「悲愤」形容的表情。 「即使是昨晚,你们在花房接吻。」芙拉达几乎用足了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身体颓倾,靠在房门上。 「你看见了?」欧文震惊。 「所以我也跑去找布莱德胡搞瞎搞,在花园。」芙拉达无力地冷笑道:「他追我很久了。那个醉醺醺的酒鬼,我一吻他他就发了疯。我也发疯了。」 「芙拉达那张纸给我。」趁着芙拉达恍神,欧文迅速抢走他手上的纸。芙拉达根本不在意那张纸,她沉溺在悲愤交织的情绪里,嘴里如叶片摩娑般嘀咕着。 「可是回房后,你又说你爱我,你要和我在一起。」芙拉达仰头靠着门,喃喃自语:「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拒绝……碧娜提醒我好几次了,可我却不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若不是她告诉我理查暗中怎么对待麦雅,我还跟傻瓜一样任他践踏、任他利用。我相信你。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是因为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让你迷惑了……」 趁着芙拉达失神地自言自语,欧文赶紧看那张让芙拉达大受打击的纸。上面简单写了一首诗,但那并不是欧文的诗。是麦雅写给欧文的。和欧文一样,麦雅并没有将诗致赠给写诗的对象,然而相较欧文那张揉成皱巴巴的诗,麦雅的诗平平整整,悉心保护得好好的。 「三叶影子,三十个夜晚能有多长? 雪、夜、光。 三叶影子,三十个白昼足够它吗? 叶脉、掌纹、家乡。 层层叠叠,轻轻重重,模仿着你的笔触,追寻── 灵感、思想、梦境,所有你的 勾在心上,直到── 潮汐牵引,洋流匯集, 海、川,地 终将相遇。致我亲切的朋友欧文和那美好的下午麦雅」 「我记得这个铁盒子。麦雅的。」芙拉达如梦初醒地道,她又缓缓地看向欧文,说:「看来她很宝贝你们的情书。」 「那不是情书──」 「喔,还有光碟,好啊!多大的惊喜,我们现在就来看!」 「不,芙拉达!你想一想,如果我们真有什么,麦雅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芙拉达!」 芙拉达已失去理智,她根本不听欧文的解释。她疾步往房间走去,笔电一开,在欧文要闔上电脑时,芙拉达突然爆炸似的吼了一声:「别碰!」 欧文着实受了惊吓,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抬起的手机械式的定格在原处。 芙拉达似乎也被自己突发的怒气给吓到了,她赶紧别过头,颤抖着手,将光碟放入光碟机里。欧文别无他法,事已至此,他只能等着被宣判定下罪名。 等待光碟跑动时,这种难以挽回的局面反让欧文开始放空。惊吓过了头,感觉阻塞,心神也渐渐麻痺。欧文木然地等着这张神秘客带来的光碟,会是什么「大作」。 视窗一打开,画面是黑白的。里面的内容皆让芙拉达和欧文倒抽一口气。即使画面模糊,但那间除了床和檯灯,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正是书墙后的暗房。床上的人正激情相拥而吻,如同他们从前那样,却又有些不一样。 画面中的其中一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把短刀,抬手遇刺下时,却又停在半空中,游移不定。突然她伸出手,将欧文的手拉进衣内。两人很快相拥。 欧文感到寒毛直竖,不是两人私密的事公诸于世,而是凭直觉他知道影片中与他相拥的女人,不是芙拉达。而他看着芙拉达宛如石化般的表情,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影片下的时间纪录是12月23日,是昨晚他从花房回来暗房找芙拉达的时候。 「12月23日……12月23日……」芙拉达恍神地反覆重复这句话,就是没说出真正要说的:12月23日那晚,她并没有和欧文发生关係。 「我热了苹果酒,要不要边喝边等午夜呢?」碧娜刀锋一样锐利的声音划破降至冰点的气氛。 「你们在看什么?」碧娜轻快地问,倚着门框,既没打算走进来也没打算知道影片在播映什么,她伸伸懒腰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在楼下等你们。」 「等等,碧娜!」芙拉达像是给恶梦惊醒般大叫了一声,迅速地起身走到碧娜身边,开口时声音几乎是抖的,「走吧,不能错过午夜……不能错过午夜……」芙拉达虚弱地微微笑,随即又垮下脸来,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走在碧娜前面,下楼。 「是你。」欧文张大眼瞪着碧娜,面如死灰地说:「还是……」 「你今天比较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要说你对我突然改观了。」碧娜彷彿就等着欧文发飆,一点也没有要下楼的意思。她挖挖耳朵,随意往空气弹,然后又打了个呵欠。 欧文没有回话。碧娜就是要他生气,可是他再也气不起来,半点也无法。画面中那个拿着短刀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是麦雅,更不会是芙拉达。 欧文完、全、没、想、到、会、是、碧、娜。那晚那一句厌恶至极的「噁心」,再次清晰地重复在他耳畔。是啊,这种语气芙拉达不会有,麦雅也不会有,他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 「为什么?」欧文眼睛直瞪着碧娜身后的墙壁,失神地问。 「还有三个半小时。」碧娜收起脸上总掛着讥讽、淡漠的表情,她瞇起眼睛,嘴唇瘪得僵直,介于一种要痛骂和痛哭之间的模糊地带,凝视着欧文。「之前说好的,既然你选择留下来,我也准备好你的礼物。」像是想隐藏什么情绪一样,碧娜仓促地结束最后几个字,转身下楼。 欧文不记得自己花了多少时间下楼,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下来,只记得当他走到客厅时,原本灯火通明灿烂的客厅,此刻倒像冥府,鬼火从天花板到每个边边角角,灼灼燃烧。轮播不停的圣诞组曲使他寒心刺骨,如同踩上冥河,却苦无渡河的船费,徬徨无措地听着由受罚者眼泪所匯集的河流,哀号、悲鸣着。春神如同死尸一样瘫在沙发上,一隻手拿着酒杯小口小口的啜饮,身上的绷带道尽了被囚于冥府的痛苦不安;冥王海帝斯盘腿坐在蓝底金色花纹的地毯上,双手往后撑在腰间两侧,脸上的表情像刚刚聊了一场心满意足的对话,间适自在、撒娇讨好的模样一如往常,「深爱」她的姐姐;至于那缕幽魂──欧文此刻也觉得自己也是幽魂,使得他异常觉得亲近──正靠在圣诞树旁,彷彿莹莹闪烁的圣诞树是唯一照亮幽冥间的光亮,使得她不致迷失方向。 欧文摇摇头,把那些希腊罗马神话通通收起。空荡呆滞的脑袋里只有一个画面:三具行尸走肉的人,或坐或躺或靠的待在客厅里。 欧文首先绕过碧娜、无视芙拉达,走到麦雅身旁。他不只是因为确认昨晚那个人不是麦雅而放心靠近他,更准确地说,他满怀的质疑「需要」麦雅的回应,然后他知道他会在彻底的失望后,崩溃成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样子。 一方面,欧文也只剩下这个人可以靠近,在这个窒息的空间里,麦雅是此刻和他心境、行为最相像的人──走路很轻,畏首畏尾,眼神飘忽不定,宛如分秒受到恐慌症袭击。 碧娜斜睨了欧文一眼,才喝了一口苹果酒。欧文心乱如麻,他单膝跪下对着麦雅,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鯁在喉。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你说的忌妒心吗?想摔死她还不够,就连你口口声声「爱」的姐姐,非得透过恶劣的手段连她的心也要粉碎吗?原来你早就知道暗房里的事却隐瞒我吗?原来监看的人其实是你吗?原来那间房有监视器……原来、原来……欧文脑海纷紜杂沓地闪过好几句话,伴随着好几个画面,他如囈语般下意识说出来。 「铁盒是你的,诗也是你偷的,光碟……我在你的垃圾桶里看过被刮花的光碟片……为什么呢,麦雅……」 麦雅回復生气,着急起来,她支支吾吾地想回话,然而当欧文凌厉的眼光看过来,又令她吓得张嘴失声。 「我错看你了。」欧文轻轻说,然后像洩了气的气球瘫软在地。寧愿怒火反噬,他也不愿听麦雅再度认了什么罪、不愿看什么令他失望至极的面貌。 接下来的时间,每秒都如衣裳缓缓沉入深海一样缓慢。欧文觉得自己随浪波逐流,浮来飘去,时间失去了意义,脑袋空洞,只能意识到旁人的动作,别人做什么,他也禁不住地跟着做:碧娜喝苹果酒,他也跟着喝;麦雅放下酒杯,欧文也跟着放下;芙拉达终于抬起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欧文也跟着一屁股坐下,犹豫一会儿,再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真好,意识只剩下这些,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烦心事,只剩嘴里的味道,酸酸甜甜。半酣醉意从胸口漫上,逐渐笼罩他的大脑,他还来不及感受到头脑发热,便迅速在一片昏昏沉沉中,闭上眼坠入真正的幽暗深渊。 Chapter13 「欧文,醒来。」 在荒芜的黑暗中,欧文听见来自远方的呼唤。有一瞬间他觉得他回到家乡爱尔兰,回到那间永远为游子保留的房间。父亲的叫唤声永远爽快有精神,大部分时间是母亲,母亲的声音浑厚有活力,唤醒他的话语最后绝对会加上「甜心」两个字,然后在欧文睁开眼前,嗅觉往往比他醒得更早,闻到从母亲身上传来的麵包、炒蛋香味;有时候是姐姐或哥哥,通常他们是在门外扯着嗓门大叫,伴随着拌嘴声和呵欠声…… 但这个声音不是。视线天旋地转地从黑暗中缓缓散开。这里不是家乡,欧文感到身体的束缚。他猛然惊醒,倒抽一口气。 现在他所在之处,是麦雅的房间,而他被绑在椅子上。左边床铺上是芙拉达,她同样被绑着坐在床铺上,惊恐且困惑不已地瞪着碧娜。右边是上回被欧文和芙拉达清理乾净、原本堆放杂物的空间,那里只剩下一个木箱,麦雅以同样束缚的姿态坐在上面,同样惊惧不已。欧文则被放置在房门正对面,身后是可以看见外头街道的窗户。 至于碧娜,她唤醒欧文后,则满意地走回床铺旁的书桌椅,以平常那种懒散的瘫坐方式,坐在那里瞅着欧文。「你们睡得比我想像中久。」 「这是怎么一回事?」欧文沉住气,生硬地问:「搞什么?」 碧娜先是叹口气,然后像是安抚闹脾气的小孩子那样无奈笑道:「为什么你们每个人一睁眼,第一句都是同样的话,」她矫情地模仿芙拉达天真的语气:「怎么回事……碧娜?」转眼又模仿起麦雅结结巴巴的样子:「碧……碧娜……为什么……?拜託,用点脑子想也知道,你们被我绑在这里,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噢,我想到了,我忘了这一句,实在太经典不得不提。」碧娜又转向芙拉达,模仿起来:「这是……什么圣诞游戏,对吧?我不太舒服,你可以先把绳子解开好吗……」 碧娜突然忿恨地啐了一声。「我该说我亲爱的芙拉达,是为了掩饰害怕才这么说,还是脑袋里真的只有性爱和菸草?圣诞游戏……也是啦,我想玩一个,『沉潜』的游戏,欧文,这可是你教我的。」 欧文根本无心回答她的话,他留意到掛在椅背上碧娜常常拿来练习的弓,箭袋满满的箭支。 「昨天我没参与你们的圣诞派对,就是为了给你们准备这个惊喜。我『真的很用心』。」碧娜对着芙拉达说:「我答应过你的,这个圣诞节我不会让你失望,每个人都有礼物,游戏也少不了。」 响亮的一声拍掌,碧娜站起身来,活络一下筋骨,双眼炯炯有神地环顾四周,像个准备进行活动的主持人,带着那种矫揉造作的兴奋感,站挺身子预备宣布「好戏正式登场」。 「我一向喜欢简单,先谢过欧文,『我亲爱的朋友』给予我的灵感。你说过人际关係就如同沉潜,哎,说简单点,就是潜水,但我们的老师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诗人』,喜欢把简单的东西说得跟无用的华丽包装一样,也不管里面的东西是廉价的大烂货,但就是想包装。喔,我说得太多了。沉潜。」碧娜转了一圈,「不过你们大概也没机会再听我说那么多了。」 欧文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不像旁边几乎吓傻的两个人,碧娜的居心不轨他早就预先感受到,此刻不过证实起初的猜疑,更何况那种生死悬于一条弓线的状况他也早已领教过。他耳朵听着、眼睛看着,脑子里却高速转着如何解开捆住他的绳索以及如何拖延时间来逃脱。 「这十八年来,打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开始思考我到底为什么会和你们成为姊妹?我是很认真的思考,思考着为什么我会出生在一个虚偽又噁心的家庭里,噢不,是整个社会都噁毙了,烂到骨子里,这是一个腐烂到发臭爬满蛆的世界,却还高喊着『人生而平等』『人活着是有意义的』『活着、活着』,幽魂抱着腐烂的尸体央求着『活着』,然后活得丑陋不堪,继续将不平等发挥到无限大,到底有什么意义?」 碧娜开始来回度步,有时候会停下来,思考,再继续说下去。她看起来不再如往日散漫、事不关己,像个亟欲参透什么道理的老学者,双手背在后头,不时因思考言语的措辞而皱眉、噘嘴。 「这是真的,当我每天认真思考这些问题时,却还要看着一家子在我旁边耍智障、虚度光阴,我就很痛苦。啊,虚度光阴,我花了十八年才觉悟,也算得上虚度光阴……我花了十八年『沉潜』,沉入你们想像不到的深海里,才挖出你们每、一、个、人心里的烂泥巴。看吧,欧文,早说你没什么可以教我的,在你告诉我所谓『如何与人交往』巴拉巴拉的大道理之前,在我出生那一刻,我就被迫丢进海里,被迫看身边每一个人是怎么慢慢从肉体变成畸形的白骨,被迫往下沉,被迫、被迫、被迫……。」碧娜咬着牙,沉住气继续说下去:「被迫接受所有『无意义』的事。」 「碧娜,我……我不懂你到……到底在说些什么,你你你……醉了吗?」芙拉达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 「我一直保持清醒,打从我有意识开始。我才不相信什么小孩是从母亲的眼睛里认识自己那套逻辑,是我,和你从同个肚子拉出来开始,我就是个体,只有『我自己』去观察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当你们还向爸爸讨抱抱、向妈妈讨奶喝、哭着换尿布的时候,我就盯着他们和你们的一举一动。」 芙拉达频频颤抖,眼神仓皇无助地溜转,彷彿试图确定是否身在梦中。麦雅反倒镇定多,只是惨白着脸,毫无气力地看着碧娜。 「所以我开始做些假设与证实。五岁那年,我模仿你,摘了满株的梔子花,我想着既然你摘了一朵,她觉得可爱,那我摘了全部,她会作何感想?下场你是知道的,她一点不觉得可爱了。她觉得可恨。我不信,我是谨慎的人,我再测试一次。在某次你把饮料打翻时,她只说几句:『噢,我的小亲亲,你就是太兴奋了!』,所以接着我把碗里的起士条全都扫在地上,呵,她的表现还真令我失望。」 「妈妈不是故意要惩罚你……你的意思是……她偏心?不,碧娜──」芙拉达着急地想解释,碧娜立即嘘声打断。 「嘘!待会儿有的时间让你说。我对『偏心』的议题和感受早就在五岁那年就解决了,我大费周章把你们绑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听我像电视上,哭哭啼啼爸妈偏心、不理解我所以才犯罪的窝囊废一样。七岁那年,」碧娜提高声量,像是报告事项不带感情的继续说下去:「我发现『偏心』不是最核心的问题,问题是她彻头彻尾就是个自我中心又虚偽的女人。于是我把她装修好久的阁楼,她最爱的那一面墙,留下一些创作,听着,是『创作』。我想她那么喜欢装饰房间,那我就陪她来做些『有意义』的事,一把装满顏料的水枪就可以搞定这件事。她当然气疯了,为了这件事她和他大吵一架。可是我们的麦雅……」 麦雅猛然一颤,令欧文讶异的是,一向胆怯的麦雅,却抬起头迎视碧娜。 「你比我想像中的带种,麦雅。偷诗贼和大鼻子情圣。」 「我的诗和铁盒子,昏迷前欧文和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什么光碟……」麦雅恍然大悟,突然激动了起来,「是你,你偷了我的铁盒。还有放在房间的诗……难怪你刚刚在我房门口鬼鬼祟祟的……你偷了我的东西,还栽赃我和欧文的关係!欧文,那些光碟不是我录的,芙拉达还有那些诗──」 「谁来给你教点礼貌,我最厌恶的就是岔开话题。」碧娜用力踏了一步,打断麦雅:「不过你还是比你那位光鲜亮丽的姐姐带种多了,你看她抖成什么样子!情书的事待会儿慢慢说。」 「麦雅说的是真的吗?」欧文看过麦雅这副模样,和某次在餐桌上为芙拉达挺身而出辩护的样子,如出一辙。他永远相信那双坚定眼睛,没有任何谎言。他一半开心,一半仍因背后错综复杂的设计而头疼不已。 芙拉达终于停止发抖,恐惧渐渐转为满腹困惑,眼神在欧文和碧娜之间来回扫荡着。欧文嚥了嚥口水,继续说。 「为了栽赃我和麦雅的关係,把我们的……亲密过程录製下来,故意烧给芙拉达看。知道暗房里有监视器的人是你,不是麦雅……」欧文突然「啊」了一声,茅塞顿开,「那天清晨我在你房里看见的电脑画面,那是……难怪李医师的孩子会说:『所有门关起来的事。』你就是这样监视着我和芙拉达。不过我不明白,那两张诗足以达到你的目标,为什么你还要和我亲热──」 「你们真的令我厌烦,一个比一个爱带开话题。」碧娜挥手别过头,嫌恶地高声说:「你们知道你们睡了多久吗?他妈的睡了足足两个小时!所以我们现在只剩下半小时。我原本打算时间到一一毙了你们,但我突然想到,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今天是圣诞节,我答应过要送你们一份大礼,『意义性』的礼物──至少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会死。」 「碧娜……告诉我,你在开玩笑,恶劣的玩笑也可以……」芙拉达呆若木鸡地说,见碧娜不回话,她又缓缓转向欧文,空洞的眼神在双眼接触的瞬间,静静淌下泪水:「欧文,是真的吗?不只麦雅,你……碧娜……你们……」 「嘘!」碧娜再次把食指摆在唇上,继续说:「回到七岁那年。在我毁了『妈咪』的宝贝阁楼后,麦雅在我的『作品』上用蜡笔刷啊刷,」碧娜边说边懒洋洋地举起手挥了挥,像在模仿作画也像在扫去芙拉达烦人的啜泣声,「画了一朵花。这个摇尾乞怜的小狗,没人理她硬要凑上去舔舔主人的眼泪,但总之见效了,『妈咪』爱死麦雅的画,那个下午,他们在那面墙画了一整个下午。」最后几个字,碧娜语气放缓,然后匆促地带过结尾:「然后狗得到她的狗屋,主人赏给他的。」 「你只是在忌妒。」欧文低声道。 「哼,现在还轮不到你来谈忌妒,这个话题的话语权该交给麦雅和芙拉达才是,她们才是忌妒的佼佼者。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直谈『妈咪』,也该谈谈『爹地』,两人臭味相投,什么锅配什么盖,相差不远。你刚刚提到的监视器,就是『爹地』给『妈咪』最好的礼物,你不用这么惊讶看着我,麦雅,我知道你一直很相信他,但他就是这么烂,你得接受事实。阁楼没了,他就为她打造书房后面的『秘密小天地』。于是呢,我又再做了一点点小测试,『妈咪』没通过测验,不代表『爹地』也一样,合理吧?」 碧娜走到正中央,优雅地转了一圈,若不是此刻压迫紧张的气氛,碧娜真像舞台上会出现那种从容自信、面容俊美的演讲者。 「我告诉了『爹地』,我看见『妈咪』和派对上的一位叔叔在厕所里,叔叔把手伸进『妈咪』的裙子里,而『妈咪』一直发出『呜嗯……呜嗯……』的声音。」 「住口!」原本在哭泣的芙拉达突然满脸胀红地大吼了一声。碧娜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和你看到的一样,对吧?喔,不过我想你看到的比我还刺激啦,我有挑过,才让你去看的。你太过崇拜她了,芙拉达。」 芙拉达持续掉泪,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瞪着碧娜,喃喃吶吶着:「你早知道她在那间书房……」 「外遇。好听点叫『画画』,难听点叫『爱爱』,诚实点叫『外遇』。我看了上百次了,厕所、浴室、厨房、房间、花园就连花房也有,她腿开开的让男人把屌塞进去,快活的样子和你一模一样。我亲爱的姐姐,你们真的『很像』,难怪她偏爱你。」 「所以,你的父亲因此在书墙后面安装监视器吗?他开始怀疑他的妻子了。」欧文平静而有力地打断碧娜越加放肆的谈话。碧娜的话引起麦雅不小的反应,她的脸色迅速从惊愕变成满脸的失望。 「对一半。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诚实以告而做些什么事。什么都没有,表面上为她打造一间专属她的『秘密空间』,里头却偷偷装上监视器,监控她到底被几个男人上。他监控上了癮,却没胆戳破,这就是另外一半你没猜中的。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我怎么知道监视器的事也不是重点,重点是,」碧娜缓步走到麦雅面前,微微弯下腰说:「他对你的疼爱仍没减少,对我,仍然保持距离。我真不明白,我那时还太小了,我只能明白一件事。」 碧娜挺起身,再度走回中间,来回扫视被绑住的三个人,宣告着:「那称之为『父母』的人不需要我的诚实。他们需要没有主见的笨蛋,他们需要的我都一点没有,他们需要『情报』、他们需要『服从』还有『符合他们期待的孩子形象』。」 「那是你个人经验,」欧文突然插话:「没有加入其他的变数,这些理论不管怎么证实都会绕回你的假设里,你只活在自己的逻辑里,何不看看芙拉达、何不看看麦雅,同样十八岁但他们眼中的父母就和你天差地远。」 「我不需要你说的变数。你或许很幸运生在人性不必剖开的『我爱我的家』之类那种彩虹泡泡家庭,但『人』都是一样的。对,我不该只侷限在『父母』,我说的是『人』。反过来说,你没经歷过我经歷的、我看过的,也只是无知的蠢驴!所有人类打从肚子拉出来时就注定跟屎一样,表面上和花蝴蝶一样,内在全都是苍蝇。」 「你也没经歷过你父母亲经歷过的,又怎么能断定他们心里对孩子的想像?有人花了一辈子仍摸不透自己,你觉得你花了短短十八年能看透人心吗?」 「别以为你比我多活几年就有资格训我,老芋头。人性从三岁小娃开始会说谎时就透露出端倪,从脑袋开始会运转时就能剖析,你自己比我多活几岁却还看不清是你脑袋不够发达,别把我和你类比,我说了,我是『个体』,打从我意识到这世界在盯着我看时──它可没把我当吃棒棒糖的小孩看──我就知道我是老着等死,跟年龄无关,跟你的心智发展快慢有关。」 「你觉得你长大了,所以你觉得你现在明白什么?」欧文继续追问。 「我明白人活在世界上不过是一场虚妄。老妈虚偽,老爸胆小,芙拉达贪心,麦雅……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形容你,你最近真让我大开眼界。」 发现麦雅仍沉浸在对父亲的失望,发呆不说话,碧娜得到她要的果实了,更是得意不已。她非得将这颗果实踩爆出汁来,勾起嘴角低声说:「你以为他疼爱你,是因为你是『麦雅』吗?他爱你的安静,可以保住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秘密。他是个需要面子的男人,当然需要管得住嘴巴又服从的看门狗。」 麦雅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眼泪一滴两滴的落下。碧娜仍不放过她。 「他就是个变态,麦雅,偷窥自己太太和别的人男人上床又不敢戳破的变态。只有你,蠢蛋一样听从他的吩咐,他要你不要发出声音我看你连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不拍拍你的头都难。你想想看,他哪能接受活蹦乱跳、个性模样都和『妈咪』一样的人相处,所以这个家就分成两派,一派是『妈咪和芙拉达』,另一派是『爹地和麦雅』。」 「拜託你不要再说了,我的碧娜到底去哪了──」芙拉达突然溃堤,浑身因哭泣剧烈颤抖。 「我就在这,你没用心看而已。我的好姐姐,我可是很用心地了解你,了解你是多么用心想把『爹地』也抢过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不!我没有──」在芙拉达脸上,焦急和恐慌扭曲在一起。 「你没有一刻忌妒麦雅吗?没有一刻站在角落想着要怎么连『爹地』的心一起夺过来吗?芙拉达,你记忆力真差。只因为『爹地』只抱着麦雅餵她吃蛋糕,你就装肚子痛,跑到他身边唉唉叫,最后还是『妈咪』抱起你、安抚你。这类型事件屡见不鲜哪!后来你放弃了,把所有爱都寄託在『妈咪』身上,好像动物护食一样,老爱把你的猎物藏在书墙后面的暗房里,『这是我们的小秘密,打勾勾!』你们老是这样做,老爸看不腻,我看得都腻了。」 「不准……不准你模仿妈妈的语气……」芙拉达火气和泪水一起喷发,她太不熟悉「怒气」这种情绪,控制不了而支吾其词。碧娜不屑地冷哼一声。 「得到最多的永远是最不满足的人,连别人仅有的也要夺走,这就是你的好姐姐啊,麦雅。」碧娜回头望了一下失魂落魄的麦雅。 「我一直相信你……你对我很好,每次我难过、被骗时,都是你来安慰我、提醒我……我一直相信你……」芙拉达越说越小声,她神情涣散地盯着地面。「那天你是故意的吧?告诉我爸爸需要书房里的东西,骗我到书房里去,你明知到当时妈妈在暗房里和别人在一起……」 「傻子芙拉达,你永远都那么傻。我只是让你清醒一点,早点长大,老觉得『妈咪』和『爹地』是童话世界里的国王与皇后,你则是他们的小公主。我尽力了,怎么知道你还是学不乖,还把老妈那一套全学起来。高中时我提醒你,只不过是看不惯理查的嘴脸,就像我看不惯老爱招惹『妈咪』的那群脑子里只有鲍鱼的男人!至于我们的交情,还要拜老妈所赐咧!打从出身我就一点一滴从她的脸上学习,一点点『假笑』就能接近你,一点点『关心』你就把我当知心对待,我自己也很惊讶,到底是我太上道还是你太笨,你就轻而易举地信任我。」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一样。」麦雅哽咽地说。碧娜挑眉,饶富兴致地看着又抬起头直凛凛看过来的麦雅。 「妈妈是花了很多时间和芙拉达相处没错,但有一段时间,她不也曾试着和你相处吗?可是你什么都不要──」 「她把我关进储藏室!」碧娜忽然毛躁起来,音量拔高。 「因为你差点弄瞎我的眼──」 「那是因为那些该死的烂屌人!」碧娜快步走到麦雅面前,提起她的衣领,忿恨地说:「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弄、瞎、你!」 有一段时间,她紧绷着脸,胸前起伏不定,似乎在缓和情绪。欧文注意到,他们越是激动,碧娜越得意;反之,如果碧娜动怒了,她需要花时间让自己恢復平静。一个月相处下来,包括几次和碧娜的正面衝突,她都没有真正伤害自己,令欧文多少领悟了一些事情。碧娜不是会衝动下手的人,她做事严密按着流程走,对自己更是苛刻,不容许半点失误或变数。 欧文开始不说话,观察碧娜的一举一动,想办法见缝插针,拖延时间。还有十五分鐘,欧文心里默唸。 「你这么说倒提醒我一件事,」碧娜松开手,语气恢復从容自在,「你难道忘了妈妈以为你恶整她的『心上人』们时,对你多无情吗?啊,还有那隻肥猫的死,她几乎把你当空气,连你用心整理的花房一步也没进去过。不管是我还是你或是芙拉达,重要性都比不过几个有懒觉的男人,和她的心肝宝贝『伊萨』,我们三个活人,比不过一个死人!这样的人,你还要再替她说话吗?」 「在她临走前,她心里掛着的人是你。」麦雅几乎是用啜泣凑出这句话。 碧娜霎时哑口无言。欧文终于逮到机会,趁胜追击。 「你拿了铁盒,却没看里面的内容吗?」欧文朗声道:「除了栽赃我和麦雅的诗,那两张照片背后,别告诉我『谨慎』的『娜娜』没有一字不漏地看完。」 「不准叫我娜娜!」 「喔,你的母亲这么叫过你吗?我随口说说的。」看到碧娜起了情绪,欧文感到占上风。「我可是看得一字不漏,她决心自杀时,可是特别到你房里亲亲你──」 毫无预警的,欧文闭上嘴巴。他立刻留意到芙拉达。芙拉达木然地看着她,犹如第一次看到那两张互相写给对方的诗一样,神情既恍惚又受伤。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芙拉达茫然的眼神在碧娜和欧文之间徘徊不定,「妈妈她……自杀?」 「抱歉,芙拉达,我无意重提这件事,那都过去了──」欧文急忙说。 「哼,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件事吗?她要死便死,要亲就亲,以为我会就此感激涕零地发现其实我『小小的心灵里面渴望妈咪』吗?要不是麦雅从中作梗,她早就去她真正需要去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救了妈妈?」麦雅停止啜泣,猛然换了神色,不敢置信地道。 碧娜揣起手交叉在胸前,噘着嘴一言不发。虽然被捆得紧紧的,仍能看出麦雅的身体有快要炸开的怒火,挺起胸口正欲爆发。 「你看见了。就像每次我梦游一样,你看见了……每晚你看见我走到大树下你不会良心不安吗?」麦雅字字句句皆颤抖:「你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她是我们的妈妈呀!那晚好冷,我的力气不够也不高,差点救不了她……所以,猫也是吗?那天清晨,我梦游时把后院的窗户打开,你也在场吗?」 麦雅似乎想站起来,但由于双腿都被绑住,才挺起身就狠狠摔下箱子。她奋力挣扎,前所未有的咆啸着:「你真是大坏蛋!真是太坏了!坏透了!」 「像条油锅里的虾子。」碧娜面无表情地说,对躺在地板上边痛苦扭动边喊叫「这不完全是我的错,妈妈却误会我了……大坏蛋!大坏蛋!」的麦雅无动于衷。 欧文看着双眼无神、摇摇欲坠地的芙拉达,双眼像掉进了童话故事中那位冰雪皇后的碎玻璃,满眼的情意破碎得七零八落,在泛起的泪水中莹莹闪烁。 「我明白了。」欧文提高音量,盖过麦雅的挣扎声,严厉地直盯着碧娜:「你明明知道房里有监视器,却什么都不说,你的父亲偷窥你的母亲,而你偷窥两者。明明知道麦雅梦游打开窗,猫跑了出去,却故意放任牠跑去长满百合的花园,让麦雅责备自己直到现在。明明看到你的妈妈要自杀了,却见死不救……还有绊倒芙拉达的人……」 麦雅停止挣扎和尖叫,和欧文同时盯着碧娜。原本沉浸在失意与悲伤里的芙拉达,此刻突然回过神来,焦虑不安地看着欧文。 「你也看见了。」 「真好笑,那时我和你在房里,我能看见什么。」碧娜又走回书桌,稍稍一跳坐在上面。 「麦雅说她收手了,所以这就是我上楼没跌倒的原因。可是在琴房时,你三番两次提醒芙拉达灯串有脏污……那些黑色粉末是麦雅梦游时,拿蜡笔在墙上作画时留下的,麦雅的确对灯串动过手脚,但她收手了。」 「嗯哼。」碧娜开始玩起指甲,一派轻松,「麦雅收手了,我也不在现场,所以你说呢,芙拉达?」 欧文登时如梦初醒。他原本想推敲出碧娜的作为和思路,却一不小心连其他料想不到的都翻出来。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低头不语的芙拉达,她的泪珠还掛在脸上,却不见忧伤,换上另一种神色。场面一度屏息。 「可以对我说实话吗,芙拉达?」欧文轻轻道。麦雅好不容易撑起身体,靠在木箱上,极力抚平呼吸,无比专注地盯着芙拉达。 可是芙拉达只是咬咬嘴唇,满脸通红纠结,就是不说话。 「让我替我们的完美老师作结。」碧娜又拍了响亮的一掌,然后双掌放在膝上,「他已经完美的推敲出我这个人的处世原则,『任这个世界自由运转,让该发生的事发生』。但离真相还差一点点,看来我们的话题要先扯开我对『人生的无意义』暂时转到芙拉达身上。我在二楼时是看见麦雅鬼鬼祟祟的,她是临时改变注意。」 碧娜跳下桌,加重语气:「我的处世原则就是,该发生的事就该『发生』。于是我提醒芙拉达留意一下亲爱的妹妹手上的污渍,还有灯串上、楼梯间留下的黑色痕跡。芙拉达再笨,仔细观察也能看出她平日安静的跟空气一样的妹妹『突然』约她出来谈话是能干什么好事。嗯,故事到这里可以分两个支线,一条是芙拉达哭哭啼啼去质问麦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第二条是装死,跟平常嘻嘻哈哈一样粉饰太平。只可惜这两条支线都没有发生,发生了我自己也想不到的『第三条支线』。」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只待芙拉达发话。 芙拉达闭紧眼,呜呜咽咽地开口:「因为我受不了。对不起,但我真的受不了,欧文,原谅我!我发了疯,我一看见你和麦雅感情越来越深,我就发了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事已至此,一切皆已明瞭。为什么麦雅收手了,芙拉达依然会跌落楼梯间。这不是意外、不是预谋、而是由三个人的无情、贪欲、忌妒所网罗而成,摔下来的是芙拉达,但却是自导自演的谎言,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欧文心灰意冷地看着芙拉达。 「现在你能明白我说的话了吧,敬爱的老师?你的爱人芙拉达可没你想像得天真单纯又可爱。喔,还有另外一个胆小鬼,麦雅可是带种的很,忌妒起来可是夜夜往你的小情人房里跑,我真该一併把她掐着枕头的样子录下来!」 欧文冰冷冷地看着幸灾乐祸的碧娜,他对碧娜的感受已经从难以置信到彻底的绝望。碧娜完全是个魔鬼,她没有同理心,他们三人的生命和尊严对碧娜而言,跟垃圾桶里那隻无辜的雀鸟没什么差别。还剩十分鐘。 「我对你好失望。」麦雅幽幽开口,她的眼睛落在芙拉达身上,「我是忌妒过你,忌妒你不用花任何力气,只要笑就能博得妈妈欢心。而我不像你,我就是不会说话,只会种花。妈妈总是告诉我,来年春暖,花会依约绽放,可是……」麦雅微微哽咽:「可是她对我的约定从来没实现过。芙拉达,我对爱也有渴望呀!我不能一直等永远不回头的人,可是有个人,在都柏林的巷子口和我有约定,我找到他了,而他也来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如果你看着你仅有的期盼再度落空、再次轻而易举地被抢走,你有什么感觉?」 「我也说过我会尽全力弥补你的,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永远也忘不了。但除了这个人,若我答应你,我会心碎!」 「即使我忌妒你,我也没有真的伤害你!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麦雅一时语塞,彷彿接着要说的是难以啟齿的脏话:「你竟然会故意摔下楼梯,来离间我和欧文……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多懊悔……」 「你每晚都想杀了我!我刚刚都听见了!要不是我不在房里,我就死在你手里。还有理查,难道你真的跟他没有什么吗?为什么他会亲近你?他明明没有教过你──」 「芙拉达!」麦雅又气又失望地大叫,眼泪奔流而出:「原来你当时是这么想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噁心又变态的人!你只想玩弄你,你清楚得很!」 「我看见你们在茶水间拥抱,对的……对的……不只这一次……他的眼神、他的手……」芙拉达嘴里嘟嘟囔囔的,几乎语无伦次,眼神飘移不定。 麦雅别过头去,她不愿再谈下去了,身体因情绪剧烈起伏,因哭泣而连连咳嗽。才片刻,麦雅如然又睁大眼,气忿难平地瞪着芙拉达:「你其实都看见了……?你知道理查骚扰我却没阻止,芙拉达,是吗……?是吗!」 「别对我大叫!如果是骚扰,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所有爱上的人都老是和你扯上关係──」 「我是怕你伤心!」麦雅又跳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哭喊着:「你在感情上总不听劝,一路受伤害……我知道你对理查是认真的,所以我忍着……没想到最初的错不是我『不说』,是我错信了你还傻傻地自以为我保护了你──」 「对不起,我很不想打断这段好戏。」碧娜抚掌大笑,心满意足地走到中间:「但时间不多,你们大概也看完对方厚脸皮下烂骨头的样子了,丑死了,我看够了。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位神秘嘉宾,现在安静得要命。」她往欧文那里瞟了一眼。 「到你了,欧文先生。你想听听你的两位,呃,两位小情人对你的感想,还是选择先说说你的遗言?」碧娜走到桌子旁的椅子,开始从箭袋抽出箭。 *** 已经别无选择。欧文脑袋停止运转,因为场面倏地变得安静,只剩下芙拉达和麦雅尚未平復下来的抽噎声。 三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如碧娜计画内,不论前面如何纷纷攘攘,他才是被选为压轴登场的主角。时鐘嗒嗒作响,当碧娜再度开口时声音活像机械运转,平板而单调,她再度主领一切,却没了起初兴致冲冲、怡然自得的身态,不再度步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专注地暖身和拍掉弓上的脏污,像进行日常作业一样。 「无话可说?那你呢,芙拉达?」 芙拉达的棕色捲发乏力地遮住侧脸,她别过头,闭口不言。 「麦雅?嘿,你们前面为这个人撕破脸,现在倒一句话都不说啦?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真没意义。」碧娜百般无聊地搔搔裸露肌肤的腰侧,不耐地道。 「还有五分鐘,既然你们不说话,那我来为今晚做个结尾──」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画的?」欧文低着头,忽然开口。 「什么?」 「计画这桩杀人案,」欧文无视旁边两人听到「杀人」两字忍不住发出轻微的抽气,他平静地说:「这个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碧娜迅速回答,口吻彷彿谈的事情不过是准备大学的甄试,她收起矫揉造作的微笑,绷着脸转过身。回过身时已经预备射击动作。欧文继续说。 「两年前,在你计画着杀人时,我计画着找人。我一心一意找她,从来没变过。」 芙拉达冷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可是,变数出现了。我也变得比我想像中难堪,我粉碎我的信念,对她而言也是。」 「别跟我扯东扯西──」 「我就是变数,碧娜,事情不会永远照你的计划走。」 「你的废话太多了,浪费了一分鐘!」 「那晚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渴望。」 「闭嘴!」碧娜咬牙切齿地道,她僵直身体,握紧手上的弓箭。 「昨晚,你是想杀我也好,利用我栽赃我和麦雅的关係也罢……但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渴望……」 碧娜倏地拉弓,引起麦雅一声叫喊。 「不!碧娜,不!」麦雅持续哀求。 麦雅的哀求暂缓了碧娜的震怒,她满意地瞅着满脸痛苦不安的麦雅。于是又放下弓箭,嗤笑起来。 「可怜哪,你最爱的人一句话都没说,你丢弃的那一个,却为你苦苦哀求……」 「昨晚你为何没动手?」欧文无视碧娜一贯的挑拨手段,不给碧娜讥讽的机会,继续说下去:「你手里的刀足以杀了我,可是你放下了。别告诉我你来暗房从没动过杀机,监视器录得清清楚楚,中途你改变主意了。是什么改变你的念头,碧娜?是什么让你犹豫了,就像你现在一样──」 「别以为我不会真的动手。」 「你说,人生没有意义,可是为什么你要为『无意义』找出口,你想毁灭这个世界……可是碧娜,『毁灭』后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你要的答案,没有你要的出口。」 「时间到。」碧娜面无表情地说:「你的宝贵意见我会留给警察做笔录。」 「碧娜……」方才不发一语的芙拉达忽然开口,浑身剧烈颤抖,低声连连啜泣,「不要……求求你……亲爱的碧娜,请你再想想看,我们过去曾经快乐的时候……」 「你别着急着哭,第一个不是你。」 「不,我无法看你动手杀任何人……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欢迎我来到这个世界作恶的地方。这个家是我们最丑恶的面貌,而你们却爱得要命,再漂亮的藉口和外表都没有用……不应该再有人进来插手的,应该让我们在蛹里死去,怎么流血出生就怎么流血回去……」 「我不懂你说的……我只知道,如果你有那么一刻相信我真的爱过你──」 「我从来没相信过呀!」碧娜一副受不了的模样,「我花了那么多时间让你看清真相,你还是执迷不悟,草包就是草包。这样好了,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回答我,」她瞇起眼轻蔑道:「即使机会渺茫,或许我会改变心意。」 碧娜说着便凑近芙拉达,不再是从前那种亲暱讨好的模样,连从前那种僵硬不自然的微笑也懒得佯装,坦荡而疯狂瞪着芙拉达,令芙拉达不禁怯懦地微微往床后挪,活像试图藏住糖罐的小孩一样,低着头遮遮掩掩的。 「用我的生命换你的答案,只要你能回答我。」 芙拉达低垂着眼,囁嚅道:「什么?」 「你老爱掛在嘴边的,爱。告诉我,『爱』是什么?」 芙拉达登时愣住,以往的自信全无,像被考倒的学生不知所措地对着碧娜发愣。在眼神慌乱地扫了地板几圈后,芙拉达突然露出恍惚的神情,嘴里嘀嘀咕咕着。 「爱是我的生命,我也只剩下这个了……」 欧文目不转睛地望着芙拉达,因为就在芙拉达回应碧娜前,那双仓皇无助的双眼先触及到了他,随即陷入无比的悲伤。欧文在心里细细咀嚼她所回答碧娜的。 「你没有回答我。」碧娜迅速地站起身,转离芙拉达,提着弓又往欧文那走去。 「爱是牺牲!」麦雅焦急地发话,却立即被碧娜的訕笑打断。 「多么薄弱的爱!我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它』消失,我从来不为任何人牺牲。麦雅,你为芙拉达、为欧文几乎丢掉了你不多的尊严,整个月拼命保护这两个不把你当一回事的人、不要命的把心肝都丢出来,所以……有人因此爱上你,或付出同等的爱吗?蠢毙了!」 「我只是想付出,我真心想──」 「你还觉得付出就有好下场吗?你用你的『脚、趾』想一想,你老妈因为一隻肥猫的死就可以拋下自己的孩子去死、因为她的男人们被整了就发飆、没来由就厌恶自己亲身的儿子的人──」说到最后一句碧娜突然穷凶恶极地睁大眼,一口气哽在喉头,再出嘴时脸色霎时转为平日那种阴沉、狡黠而压抑的模样,「按照『好妈咪』手册来付出的机器人,这是什么样的爱!」 「麦雅,你对心中没有半点良知的人求情是没有用的。」欧文平静地打断。 「你懂我了,欧文。」碧娜伺机抓住话柄,转脸又回復胜券在握的从容神情,「良知,不过是文明社会催眠自己的东西,这个世界注定走回人性最初的状态。我欣赏你这点,想通那些死前苦苦哀求的人没想透的,他们为求『活』而求,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存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懦夫或英雄?为奴或自由?」欧文平淡地接应。碧娜微微抽动嘴角,原本搭起弓弦的箭,迟迟不举起。 「是的,这就是回应这个世界的方式,唯一的代价。」 「唯一的代价就是死。好,你动手吧。」 面对欧文的爽快,碧娜突然一动也不动,噘着嘴却掩藏不住眼神里的情绪波动。欧文认得这样的眼神,昨日下午在碧娜的书房里,在他说明他要离开后;往前再想,在小花园里碧娜首次听到他要离开时……好多次的对峙,在反覆的恶言恶语中,厌恶包裹下的矛盾情绪……魔鬼毕竟不是人,欧文最后暗暗告诉自己。 碧娜是人,而纯粹的邪恶永远不可能成为人。 「但我要你知道,我既不是懦夫也不是英雄,我是平凡人。为爱而死的平凡人。」 「做你的春秋大梦!『为爱而死』,我呸!」碧娜勃然大怒,她紧抓着弓箭,忿忿地走向前,对欧文瞪大着眼,「你不过和她一样,自我中心却又想装得跟圣母慈父一样,在别人心里撒泡尿又拍拍屁股走人,没错!你们口里的爱跟一泡尿一样臭一样噁心!为爱而死,哼,看看我们最常谈『爱』的芙拉达,连她也说不出一回事,你呢,除了满口论述,行为就不过是上了芙拉达又巴望着麦雅,少来跟我谈『爱』那一套──」 「爱无法被诉说,只有你做了才知道。我敢为爱而死,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唯一遗憾的,是无法再多爱芙拉达一点。」 没有任何人猜想到欧文会突然说这句话。碧娜则像被揍了一拳,什么话都说不来,只是既惊诧又气愤难平地瞪着他。 「我已经活过你给我的最后五分鐘了。」欧文转过头看着芙拉达,也不管碧娜是否会随时举弓杀人,他的脑海里轮番播送着这个月以来的种种,画面不照时序交错放映,最终放缓,一帧又一帧停在芙拉达与他共享的每寸光阴,他们跳舞、他们弹琴、他们在冰店热吻、他们做爱、他们偷偷牵手;芙拉达在他左耳低语、芙拉达端着派到楼梯下、芙拉达嘴角的奶油、芙拉达思考时摇晃手指、芙拉达把金葱条圈住他的脖子、芙拉达打开大门冬阳照亮他的笑容如同天使……最后所有回忆倏地收拢停在一刻他料想不到的时机点。那令他格外怦然神迷,同时恍然大悟。 「我知道在爱里的每一刻。芙拉达每晚替楼梯间点上灯、转头看着我微笑的每一刻……我一次一次地爱上她。我爱她的笑容,我爱她的个性,我爱她的身体,每一刻我都觉得下秒就算死了也值得……」 芙拉达终于望向欧文,但欧文恰巧转回视线到恍神的碧娜身上。欧文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却没半点逃脱的想法,只想倾吐满怀的情感。 「我对你说过,我寧愿追寻不朽也胜过从未追寻,哪怕我是腐朽的破衣裳,所有人都会死去,但爱永远不朽。两年前我算不上失去她,因为我还有遇见她的希望,现在我真的失去她了……她再也不会相信我,而我也不相信自己了。结束了,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欧文语带哽咽,这次他将目光转向麦雅,而麦雅的眼神早已守候多时。四目相交,令欧文再次感到神伤。 「我也失去了麦雅。我对她很抱歉……我是自私的人,我不要她爱我,但又想靠近她……」欧文自嘲地冷哼一声,「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还是伤害了……如果今天死在他们面前是我的惩罚,我接受。」 没有任何人说话。欧文和麦雅泪眼相望,无言以对,千言万语的懺悔与曖昧在凝结的视线里。气氛悄然改变,芙拉达不再颤抖哭泣,麦雅不再垂头丧气,欧文也无视即将到来的死亡。 碧娜开始咬起指甲,她望向窗外好一会儿,突然冷笑一声。 「我改变主意了。选一个吧,你想谁先上路。」碧娜重新搭箭在弦。 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人受这句话影响。碧娜有点焦燥不安地舔舔嘴,弓箭在芙拉达和麦雅之间来回摆动,但除了欧文脸色稍稍变化,再也没有任何令她心满意足的事发生。 局势改变,欧文再也没有任何负担,他没掉入碧娜设下的选择陷阱。他逼视着碧娜。 「我说完我自己了。那么你呢?谈谈你吧。」 「我说,选一个。」 「为什么你要知道爱是什么?」 「废话少说,选一个你要他死的人!」碧娜将弓箭对着芙拉达,欧文虽然心猛然跳漏一拍,仍故作镇定说下去。 「这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碧娜登时转变脸色,露出她从储藏室跌跌撞撞出来时的茫然神情。欧文见状,继续说下去。 「即使你觉得这世界烂透了,『生存』半点意义都没有,你仍想知道爱是什么。杀了我们会找到爱吗?死亡后面可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种东西永恆存在,超越生与死……我看见的是「爱」,那里,才有你要的答案,碧娜。那里才有东西。」 碧娜倏地将弓箭转向欧文。芙拉达几乎立刻软软地瘫在床上,再次颤抖起来。麦雅反倒挺起身体,往芙拉达方向看过去。 「你凭什么说这些?你以为是殉教者吗,呸!」 「凭我是会爱会恨的平凡人,我有权说我爱过。碧娜,你也是平凡人,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你有被爱的可能呢?」 「因为我一无所有!」碧娜咆哮,箭咻地发射而出,眾人不约而同惊喊。箭支擦脸而过,射在窗缘。欧文冒出一层冷汗。碧娜又开始度步,并愤怒地扫起床铺上的棉被、忿忿地摔了枕头,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我一无所有,无聊死了……我不会花半点力气衝撞世界,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聊!什么都没有,以「意义」为名建造起来的虚构世界,是宇宙间最粗枝滥造的星球,就一块烂石头在那里转来转去,看着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谁妄想以『意义』满足时间,自以为行为能创造永恆,就是迷信无知的蠢蛋!」 麦雅悄悄地挪动身躯,往碧娜身后挪,她和坐在床铺上的芙拉达交换眼光。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那晚你会改变主意,原本要杀了我却拥抱我?」 「闭嘴!」碧娜迅速地再次搭弦,恶狠狠地瞪着欧文。 「那是我看过最诚实的你。」欧文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把你误认为芙拉达。因为我感受到从你身上传来的『渴望』,那股能量才激发我对你的渴望。你是有渴望的,你并不一无所有。」 「我对你厌恶至极。」碧娜拉紧弓弦瞄准欧文的心脏,满脸狰狞恐怖。 欧文缓缓闭上双眼。 「动手!」麦雅大喊,同时和芙拉达一起猛力地往碧娜身后撞过去,将她压制在地。欧文见机立即用尽全身力量,用椅脚奋力踩住碧娜的手掌,痛得她哇哇大叫,既无法撑起身体,弓箭也脱手。 儘管碧娜拚命撑起身体,但还是不敌三个人的重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反覆的挣扎扭动耗尽碧娜的力气,最后只能胀红着脸频频喘气。 没多久,窗外警车鸣笛而来。地板上的手机响起,麦雅无法接,警车停在大门口, 楼下大门随即「碰、碰、碰」撞了好几下,有人踹开了大门,数个脚步声匆匆穿梭在宅子各处,麦雅吶喊着。 「我们在阁楼,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