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铃》 (1) 今夜皎月高掛,星子流转闪烁,映照在镜湖之上,几艘画舫漂泊,粼粼如画,远远得见石桥边的烟柳随风荡漾。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来回穿梭,欢声笑语夹杂着周边小贩的叫卖声,好不热闹。茶楼上,一名男子随意倚干而坐,手执一壶酒,静静地看着这繁华的景象。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他来到这里不过才短短数日,便已体会这白天笛声悠扬,夜晚菱歌荡漾,着实令人流连嚮往,足以想见这四季更迭时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会是何等景象,安逸得似乎能让人忘却一切世俗仇恨,在此馀生终老。 以前师兄总和他说,有机会便带他下江南看看这世间繁华盛景,可自那时临江匆匆一别,如今九年过去了,早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 「肩膀放松,手肘抬高……」 午时是日头最大的时候,炙热的阳光晒得石板地似烙铁般滚烫,人的皮肤只要一接触便会瞬间红肿起泡,如烤肉一样滋滋作响,教场上一眾弟子顶着满头汗水跟着指令转身、跨步、挥剑,在一旁来回巡视指点的,却是一位长相清俊,身姿挺拔,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但没有人因为他的年纪就轻视怠惰。 唯有第一排左方角落里一个年纪最小,高度不过尚在成人腰侧的弟子扎着马步嗷嗷求饶:「师兄,能不能休息会啊?我脚都麻了。」 「阿樾,就你爱偷懒,你看看其他师兄,他们在这里已经练了三个时辰了,可有吭一声?」萧易风虽仍一脸严肃,但语气无奈中又带着一丝宠溺,刚才指导其他弟子可没有现在这么温柔。 旁边一干弟子听闻此话,集体在心里哀号:不是他们不想吭,是不敢吭啊! 人人都知道,萧易风是九霄派掌门连傚最看重的大弟子,八岁入孤鸣山,十一岁即将九霄派的所有招式要领参了个七七八八,十五岁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便在各派弟子的比试中展露头角,虽然最后没有拔得头筹,却因此一举在江湖中名声大噪。 他不过勘勘弱冠之年,但早已被默认是九霄派下一任掌门,现如今江湖上说起孤鸣山九霄派,谁不提到他萧易风? 「师兄,你最好了……」连樾再次撒娇讨饶,他知道每次只要这样,师兄就会心软了。 果然,萧易风轻轻叹了口气,扫了眾人一眼,抬手一挥,下了特赦令:「行吧!大家都去休息吃饭吧!」 「谢大师兄!」眾人齐声欢呼。 还是他们小师弟有用啊! 连樾嬉皮笑脸地和其他师兄们勾肩搭背离开,望着他轻快的背影,萧易风失笑摇头。 门派中的弟子吃饭都是一起的,照理说萧易风也应该和他们一块,但连傚一直都把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所以萧易风都是和连家三口一起吃的饭。 「师父、师娘。」 连傚妻子冯氏见他进来,赶紧招呼他坐下,帮他添了碗饭。 萧易风双手接过,「谢谢师娘。」 「听说今天樾儿又偷懒了?」 接到父亲眼刀,连樾立刻躲到萧易风身后,「我才没有呢!是太阳太大了,晒得我头晕。」 「就你有理由!」 冯氏夹了口菜到连傚碗里帮忙缓颊,「樾儿还小,心性不定是正常的,你也别太操心了。」 「还小!?风儿像他这年纪时可没这样心浮气躁!」 连樾撇撇嘴,他这师兄岂是一般人能比啊! 「师父,师娘说得也不错,我喜静,阿樾好动,我们性子本就不同,如今阿樾正是风火年纪,虽然练功时长比别人稍短,但他底子好,悟性高,假以时日必定能有所成就。」 「风儿,你不用替他说话,他什么德行我这做老子的会不知道吗?」 连傚老来得子,而且就这一个独子,冯氏平日里都顺着连樾,他这做父亲的自然就得扮黑脸,但说到底心里还是捨不得骂他。 怕自己会心软,连傚特地找了自己的师弟当连樾的师父,只是师弟最近正好在闭关,想着整个九霄派里连樾最听萧易风的话,便让萧易风负责督促他。 从小连樾就爱黏着他这个大师兄,话都还不会说的时候就老爱爬到萧易风身上,那时候的萧易风比他现在还小,平时不爱与人接触,一开始对连樾也是不知所措,或许是见他年纪小,又是师父的爱子不好拒绝,纵容着久了竟也就习惯了,从此之后连樾就成了萧易风的小尾巴。 时光荏苒,一晃眼十一年不过弹指瞬间,可能连萧易风自己都没察觉,对待别人总是冷淡的他,唯独在这师弟面前才会展露出不同寻常温柔的一面。 「行了,这不是有风儿吗?你还不放心啊。」 连樾跟着冯氏的话附和点头,「是啊,爹,我很听师兄的话的,不信你问师兄。」 「这个孤鸣山除了你师父,也就你师兄能镇得住你这隻泼猴!」听话?对他师父纯粹是因为不敢造次罢了。 连樾吐吐舌头。 连傚想想就气,偏偏又无可奈何,乾脆转了个话题,「风儿,为师有件事想让你替我下山去办……」 连樾一听到萧易风要下山,刚才整个人还懨懨地,瞬间就来了精神,「下山!?我也要去!」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孤鸣山呢! 连傚用食指推两下他的额头,「你师兄不是去玩的,小孩子别瞎凑热闹,你给我好好在山上习武!别想趁机偷懒!」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连樾话虽是对连傚说的,但那小狗似的眼神却是看向萧易风的。 他的双眸里满是祈求和期待,萧易风最受不了他这样,放下筷子道:「就当是让阿樾下山歷练吧!有我在,师父放心。」 冯氏听了也觉得不错,跟着赞同,「是啊!出去看看也好呀!算算日子正好能赶上元宵,城里肯定热闹。」 连傚沉默,半晌,叹口气答应了。 唉,他思来想去也没明白,他这儿子怎么就这么黏他这徒弟呢? -------------------------------------------------------------------------------- 520快乐? (2) 孤鸣山地势高耸,如若云颠之上,若是常人徒步登山,没个几天几夜是到不了山顶的,所以翌日天濛濛亮时萧易风和连樾就出发了。 萧易风轻功很好,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话不出半日便能到达山脚,但这次身旁多了个连樾,想着这是他第一次下山,肯定对什么都好奇,反正时间也不赶,就陪着他慢慢走了。途中他们饿了就採果子、打野味,连樾甚至还体验了一回下河抓鱼,晚上架在火堆上烤,即便没有任何调味,也因为成就感而感到美味。 星河璀璨,寂寂冥冥,微风轻拂衣角而过,连樾双手枕着头躺在火堆旁看着夜空,萧易风抱着剑靠坐在一旁的树上,虽然闭眼休息,但仍注意着四周动静。 「师兄。」连樾轻唤了声。 「嗯?」 「你为什么会来到孤鸣山,拜我爹为师啊?」 萧易风似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半晌才道:「不是我自己来的,是师父把我捡回来的。」 「我爹把你捡回来的?」 萧易风的父亲本是村里的大夫,某次一位大户人家听闻他医术甚高,上门来请他前去医治,萧父济世仁心没有拒绝,但那位病重的公子确实已回天乏术,萧父即使再厉害也不过吊了那人三天性命,后来才知这位公子身分贵重,那位大户人家怕对方家里人怪罪,便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萧父身上,一口咬定是他下错药方才害死人,萧父因此鋃鐺入狱,萧母尚未来得及找人打点人就没了。因为伤心过度,萧母没多久也跟着去了,从此萧易风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件事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他一个罪人之子,即使之前萧父在村里名声多好,如今出了事,大家都怕被牵连,避都来不及了,谁愿意收留他?于是年仅八岁的萧易风离开的村子,从此踏上了流浪之路。 他独自一人走了三天,又饿又渴,眼前重影叠叠,脑袋晕呼无法思考,靠着仅存的意志继续前行,双脚早已没了知觉,彷彿随时都会倒下,恰好一个人贩子经过,那人贩子双眼精得很,虽然他看起来脏兮兮的,但一瞧骨相便知他生得俊俏,心念一起,登时将他抬了就走,萧易风当然不断挣扎,奈何对方人高马大,他又太疲惫,就在他准备放弃认命时,连傚出现了。 那时的连傚刚继任掌门之位不久,他救下了萧易风便将他带回孤鸣山,从此成了他第一个弟子。 连傚虽然已经娶妻有了几年,不过膝下未有子嗣,夫妻两人一直将萧易风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照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老天爷垂怜,就在萧易风来到孤鸣山的第三个月,冯氏便传来好消息,隔年连樾就出生了。 连樾听完后笑了,望着那满天星辰悠悠说:「说不定我就是因为在天上看见师兄,所以才投胎来当爹娘的孩子呢。」 据说有些婴孩的魂魄具成形后,若灵力较高便会自己选定投胎的人家,以前他始终想不通他怎么就选了连傚和冯氏当自己的爹娘?现在看来,恐怕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他们身旁的人。 或许他们上辈子便有未了的缘分吧! 连樾偷偷瞥了眼树下的萧易风,他仍闭目养神,却因为听见他的话,嘴角若有似无地上扬。 卯时一到,两人继续啟程,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晚上在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家里借宿一宿,总算在隔天城门落锁前进了城。萧易风先带着连樾找一处客栈落脚,前面问了两间都说已经满了,直到进了第三间,店小二见前面的萧易风一身侠义之气,勤快地招呼,「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要两间安静一点的雅房,再上几道小菜。」 「实在不好意思,这几天有大量商队进城,咱店里就只剩一间房了。」 「那就一间吧。」 现在这时节夜晚天凉,他一人随便歇脚倒无所谓,若连樾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行,那小的这就去收拾,还请两位在此稍后。」 小二疾步离去,萧易风和连樾选了处位置坐下,没多久菜就上桌了,连樾饿了一路,大口地吃了起来,萧易风温柔地看着他道:「慢点,没人跟你抢。」 「师兄,你也吃啊!」 「嗯。」萧易风拿起筷子,但只选一旁连樾没动的菜夹。 连樾吃得津津有味,虽然孤鸣山上伙食也不差,但和人家城里饭馆内由大厨掌杓的特色菜到底还是不同的,果然跟着师兄下山是对的! 「阿樾,外头天已经黑了,等等你先回房里休息,我去办完师父交代的事就回来,千万别乱跑,知道吗?」 连樾听话应声,但嘴上是答应了,心里的算盘却拨得劈哩啪啦响。萧易风自然也是看出来了,他这师弟什么性子他门清儿,就算只是转了圈眼珠子他都能知晓他脑袋里转着什么歪心思。 「阿樾,这出门在外不比在孤鸣山上,不是谁都会让着你的,师兄答应你,明日你想去哪都带你去,但是今晚一定不可偷溜出去,不然回头我和师父说,下次我就不再带你出来了。」 虽然这里不比京城,但有头有脸的官家还是有的,而且店小二说了,这几日有眾多商队进城,鱼龙混杂的,万一连樾惹出了什么事他又不在身边可就麻烦了。 听见萧易风说以后不肯再罩着他了,这简直就是直击连樾命门,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顿时都烟消云散。 「好嘛……我听话就是了。」 萧易风揉揉他的头,「阿樾真乖。」 连樾没吭声,埋头扒饭,挡在碗后脸颊却悄悄地红了。 (3) 萧易风说话算话,除了青楼之外,连樾想去哪他都没有拒绝,这地方之前他就来过,好吃好玩的地方他也算略知一二,连樾像被放出闸的小兽,这也要瞧那也要看,哪哪都要上去凑热闹。 中午两人在一家茶楼吃饭,萧易风听他生动地说着刚才的趣事,微笑道:「那你是没去过江南,那里才是真的富裕繁华。」 「师兄去过吗?」 「没有,就是曾在一些诗词上看过,不过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倒想去看看。」 连樾撑着下巴,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猛地一拍桌,大声道:「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去吧!」 萧易风摇头失笑,「我们这趟出来已有些时日了,我毕竟是来帮师父办事的,师父还在等我消息呢,还是等下次吧!」 今日是元宵节,晚上的街道尤为热闹,出来之前萧易风特别在连樾的腰带上系了条彩绳,下面绑着个银色的铃鐺,见他腰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连樾不解问:「这是什么?」 「这是用传音铃特製的铃鐺,上元节人多,要是谁不小心走散了,就摇摇这个铃鐺,只要一方摇铃,另一方的铃鐺便会產生共鸣震动响起,无论再远都听得见,这样就谁也不会丢了。」 连樾看着那铃鐺,心口胀得满满的,有新奇、有欢喜、有安心,还有一丝说不清到不明的感觉。 火红的灯笼沿街高掛,似红色的丝绸成片覆盖,从天上俯瞰,宛若一条浴火的蛟龙穿行一般,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各家店外皆是车马盈门,还能听见歌舞乐声,小贩们沿街摆摊吆喝,什么都卖,胭脂水粉、首饰艺品、乾果熟食……应有尽有。 连樾好奇得东张西望,走到一个掛满灯笼的摊贩前时停下脚步。 「来,猜灯谜喔!只要猜对十题就能免费选一个灯笼!」 连樾一眼便瞧见最里面的那个小兔子灯笼,他的双眸映照着灯笼,像闪动着红红火火的星光,萧易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眸中漾起浅浅笑意,「想要?」 「嗯。」连樾应了声,雀跃地站到灯笼下开始挑起题目,他随手选了一个:「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字?」 他思考了许久也没想到答案,只好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萧易风,「师兄……」 「答案是『日』。」 「日?……噢,我明白了!」日就是太阳,可不就是画的时候是圆的,写的时候是方,夏天的早晨又比冬日长吗? 师兄不愧是师兄! 连樾又挑了下一个,「愚公之居,猜一成语?……愚公移山!」这下应该对了吧? 萧易风皱眉思索了半晌,道:「……这答案只解了一半,我想应该是『开门见山』。」 「为什么?」连樾一脸疑惑。 「这典故确实是出自愚公移山,但既然是猜灯谜,便不能用寻常的思路思考,愚公移山,移的是太行山和王屋山,重叠之处是『山』字。此处的『居』应指的是居住的地方,愚公非以天地为家,那便只能是房子,房子有门、有窗……从这几字与前面的『山』推敲拼凑,方可得『开门见山』四字。」 连樾听了觉得颇有道理,萧易风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接下来他也猜中了几题,不过大部分还是萧易风想出来的,最后两人如愿拿到了那个小兔子灯笼,自然是归连樾所有。 他对这灯笼爱不释手,两人又到了前面去看杂艺表演,舞剑的、喷火的、各个都是看家绝活,精采绝伦,连樾回头想喊萧易风,结果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庞,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看人表演,不知何时和他走散了。 「师兄?师兄!」 连樾慌忙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逆着人流在街上寻找萧易风的身影,但叫了好几声都无人回应,忽然,清脆微弱的声音在耳畔旁响起,铃铃──铃铃── 他耳朵动了动,腰间感到一阵微麻,低头一看,是师兄给他掛的铃噹。 连樾想起萧易风之前说的话,倏地停下脚步,铃噹的响声穿过四周一切嘈杂传入他的耳膜,从一开始的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渐渐地越来越清晰…… 「阿樾!」 连樾猛地回头,见萧易风站在不远处,似乎还微微喘着气,刚才焦急恐惧的心总算落了地。 眾里寻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萧易风间时喜欢品读诗词,连樾曾在他房中的书案上看过此句,当时他只是随便扫了一眼,没觉得有什么,如今恍然想起,这才明白其中心境。 失而復得,原来是这种感觉──心口从冰冷到渐渐被人捂热,原本骤停的心跳再度一下一下地跳动起来。 萧易风疾步走来,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地颤抖,「吓着了吧!」 刚才发现连樾不见时,萧易风都快急疯了,好险有事先将自己改造的传音铃系在他身上,循着铃噹声总算找到他了。 连樾摇摇头,抬眼正好看见天空中有许多像灯罩一样的东西缓缓飘着,于是指着上空问:「师兄,那是什么?」 「那是孔明灯,正月十五除了团圆吃汤圆,城里的人还会将自己的愿望写在孔明灯上,在里头点上烛火放到天上祈福。」 孤鸣山虽然也过元宵,不过就是大家在一起吃饭,所以连樾从来没有放过孔明灯。他闻言突然来了兴致,看向萧易风说:「那我们也去放一个吧!」 萧易风没有异议,带着他去买了个孔明灯,两人拿着笔,面对面在自己的那侧写上心愿。 「师兄,你写了什么?」连樾问。 「你呢?」萧易风将问题拋了回去。 「我希望和大家永远在一起。」 萧易风温柔地笑着,让连樾捏着其中两角,自己拿出火折子点了火,「我数到三就放手,一、二、三!」 孔明灯缓缓升空,连樾这才想起刚才被萧易风岔开了话,「师兄,你还没说你的愿望呢!」 萧易风眸中闪着狡黠的光,轻声道:「秘密。」 一盏盏孔明灯在夜幕中好似漫天星雨,谁知忽地一阵劲风吹来,几盏灯耐不住风力歪斜,瞬间燃烧起来。 「啊!」连樾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刚才放的灯被火焰吞烬。 萧易风把手搭上他的肩安慰道:「没事,这种事难免的,烧了就代表老天爷听见你的心愿了,一定会实现的。」 连樾应了声,望着灰烬漫漫飘下,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在客栈休息一晚,隔日一早便啟程回孤鸣山,三天后回到九霄派,没想到当晚便出事了。 (4) 丑时的孤鸣山万籟俱寂,万物皆在熟睡,今晚当值的弟子却突然跌跌撞撞闯入内院敲门,「掌门!掌门!」 冯氏掌灯,连傚起身开门,「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掌门,外面有一大群黑衣人已经闯破了万象阵进来了!」 九霄派共设了两道大阵,第一道就是石门外的万象阵,由八座石虎立于八个方位镇守,以易经八卦乾、坤、震、艮、离、坎、兑、巽,演化出六十四种组合,每个时辰的生门皆不同,若没有人指引硬闯此阵,误碰错误的石虎,便会立即招来杀身之祸,可那些人训练有素,而且似乎颇为了解此阵,虽然没有一举猜中生门位置,却知道如何靠着矫健的身手避开要害。黑衣人共分成两波人马,前头由十人带领闯阵,最终折损四人,存活六人。 到处都充斥着刀剑声和嘶吼声,连樾和萧易风在睡梦中听到声响也急急赶来连傚和冯氏身旁。 「爹!」 「师父!」 冯氏紧紧搂住连樾,连傚严肃地问那名弟子:「可知他们是何来头?」 「他们都蒙着黑色的面巾,且武功路数似乎也不是江湖上哪个门派的,小的实在不知,但我隐约看到他们每把刀上都有一个诡异的倒三角形符号。」 连傚和萧易风对看一眼,异口同声:「蜧渊门。」 蜧渊门是一个隐密的杀手组织,专作收钱杀人的买卖,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管你妖魔神佛,只要出得起价,蜧渊门便能将尸体奉上,而且他们对买家讯息绝对保密,到死前的那一刻你都不会知道那个想杀你的人究竟是谁。 当然也有买家被反杀的,蜧渊门只看钱说话,如果另外一个买家也买了你的命,那你自然也会登上蜧渊门的处决名单。 黑蜧跃重渊,商羊舞野庭,没人知道蜧渊门的老巢在哪?门主又是谁?只知道他们的刀上刻有诡异的倒三角形符号,除了门内人,见过此记号的不是死人,就是将死之人。 虽然石门内还有一阵未破,他们一时半会打不过来,但万象阵都被他们闯过了,显然是有备而来,破阵不过是早晚问题,连傚自问自己这些年从没得罪过什么人,九霄派即使参加武林大会,也从来不曾抢过武林盟主之位,竟然请得动蜧渊门来杀「整个门派」,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 「师父,您和师娘还有阿樾待在这,我出去看看。」萧易风说完转身就要出去,正好迎头撞上门外的另一名弟子,他浑身是伤,半身的衣裳殷红刺目,萧易风赶紧扶住他,「小七!」 「师、师兄,他们太厉害了……兄弟们……快、快挡不住了……」 萧易风迅速封住了他几处大穴,将他交给旁边的弟子,起身就想往外衝去,连傚抬手按住他,「风儿!」 萧易风回头,双目充血通红,「我去杀了他们!」 「不,你听着,你现在立刻带着樾儿下山离开!」连傚命令道。 冯氏原是雪华宫的人,但连樾什么都不会,他必须先确保他的安全。这下山的路上恐怕也不会太平,萧易风武功极好,连傚相信他可以保护好他的儿子。 「不!我要和你们在一起!」连樾双手紧紧抓着冯氏。 连傚毫不留情喝斥他:「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待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他没办法边迎敌还边分神顾他! 连樾闻言顿时小脸煞白。 冯氏安抚道:「樾儿,你听话,等安全了之后爹娘会再传信让你们回来的。」 连樾紧抿着唇不吭声,刚才见小七师兄浑身是血衝进来时他就吓到了,他看得出来,眾人脸色都很难看,那些人闯过了万象阵,如今就要直刃而来了,爹娘这时却把要把他送走,可见事态多么严重,他不敢问,万一呢? 「师父,我……」 萧易风刚要开口,连傚就直接打断:「风儿,你是我连傚最得意的弟子,我现在将我此生最重要的人交给你,希望你不负为师所託。」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能不能成才,他只求连樾一生平安,而萧易风如今就是他们整个门派的希望,九霄派若断在他手上,他九泉之下又该有何顏面去见师祖师先? 萧易风所有的话顿时鯁在喉咙,胸口情绪翻涌,眼前的画面也渐渐模糊,半晌,他双膝跪地,郑重道:「师父、师娘,风儿明白了,你们放心。」 「师兄!」连樾不敢相信师兄竟然答应了! 连傚看着萧易风点点头,「你们从后面走,切记,万事小心。」 「不!我不走!我唔……」 连傚直接点了连樾的哑穴,萧易风弯身揹起他,临走前又回头看了连傚和冯氏一眼,这才轻足点地,飞身而去。 待两人消失在黑暗里,连傚走到桌边拿出张纸,提笔写下几个字,将纸捲起后塞进小竹筒,绑在信鸽的爪上,信鸽咕咕两声,拍了拍翅膀朝黑幕中飞去。 雪华宫离这里太远,找他们搬救兵恐怕来不及,连傚只能朝最近的千机门求援,但孤鸣山陡峭高耸,本就易守难攻,即便是千机门……他凝眸望月,在心里道:希望他们能捱到那时吧! ------------------------------------------------------------------------- 下篇完结? (5) 萧易风速度极快,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出了孤鸣山,他带着连樾敲了山脚下一户人家的门,这户人家的家主是个船夫,平日靠摆渡维生,他们早晨回来时也搭过他的船,不过这个时辰一般人早就睡了,是萧易风一直喊他老人家,船夫这才点起烛火前来应门。 他也认出了萧易风和连樾,知道他们都是孤鸣山上九霄派的人,本来他是不想接这单生意的,这大半夜外头乌漆抹黑,视线本就不佳,现在地上又是湿的,有些地方还有水坑,明显是刚下过雨,江水只会更混浊,而且这个时辰是最阴的,非万不得已他们这一行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带人渡江。最后实在是经不住萧易风一再恳恳拜託,又给了他三倍的银两,看他们似乎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船夫这才点头答应。 萧易风跟船夫走到江边后才将背上的连樾放下,解开他的哑穴,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给他,「阿樾,你拿着这封信,沿着江水一路向下,到麓州找一户姓谢的人家,他们会照顾好你的。」这户人家的老爷之前曾受过连傚的救命之恩,他承诺过,若是将来有任何困难,谢家绝对义不容辞。 「师兄,那你呢?」 「我要回去。」 一日为师,终日为父,连傚与冯氏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其他九霄派弟子也都是他的兄弟,他的家人全在孤鸣山上,他怎么能为了保命丢下他们自己离去?他必须回去! 萧易风知道为什么连傚要他带着连樾走,但是他办不到,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次九霄派恐怕凶多吉少,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连樾红着眼眶,小手紧紧攒住萧易风的衣袖,用力得指节泛白,他哽咽地祈求:「师兄,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我、我害怕……」他怕那里谁都不认识,也怕……怕再也见不到爹娘,再也见不到萧易风了。 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念头一在他脑海里生根,他便难受得像是喘不过气一样。 萧易风按住连樾的双肩,凝视着他的双眸,认真道:「阿樾,以前大家都在你身边,所以你什么都可以慢慢来、慢慢学,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孤鸣山上有你的爹娘,还有那么多师兄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师兄答应你,一定会去接你回家。」 老人家见他们还没说完,不耐烦地催促:「到底搭不搭船呀?」 萧易风将一袋银两给他,揉揉他的脑袋道:「快去吧!」 小船摇摇晃晃地出发,船夫在船头划桨,连樾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船尾,看着岸边佇立的师兄离自己越来越远。 天空又开始飘起绵绵细雨,几滴雨水落在连樾的眼瞼,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他眨了眨眼,藉着船上那盏油灯微微的火光,似乎看见了萧易风的眼角忽闪的水光。 / 连樾顺利到达了麓州,找到那户姓谢的人家,对方老爷看了信后二话不说便好生安顿他,当他再度得知九霄派的消息,已是三日后了。 九霄派一夜间被蜧渊门血洗,千机门赶到时,已是一片死寂,地上尸体横七八竖,包括掌门在内,无一人生还。 谢老爷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怕蜧渊门找上门便将连樾改了名,从此世上只有谢楚翊,再无连樾。 其实连傚早已将在一名重伤不治的弟子身上放了件可以证明连樾身分的东西,所以蜧渊门的人都以为九霄派掌门之子已死,便没有再追杀他,这些连樾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三年后,谢老爷离世,谢家换成谢老爷正妻执掌大权,她和谢家长子本就不待见他,所以连樾便也趁此机会离开谢家。 连樾在一夜间长大,随着年龄增长,性格越发古怪乖张,自从那天九霄派被灭门之后,蜧渊门也跟着消失匿跡,这些年他虽有在暗中追查,但一直没有收穫,九年了,他仍不知道当时委託蜧渊门来杀九霄派眾人的买家究竟是何人。 除此之外,他也悄悄在寻找萧易风的下落,九霄派中唯一有可能生还的便是和他一起出来的萧易风,或许师兄途中遇到了什么事没有及时赶回去呢?又或许和自己一样,那尸体其实不过是事先找别人替代的呢?师兄那么厉害,他不相信他就这样没了。 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师兄说过的,他会来带他回家。 这些年连樾不只一次想过,如果当时自己不那么贪玩偷懒,肯乖乖练功习武,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师兄,已经九年了,你什么时候要来带阿樾回家? 天空中火树银花,似星彩坠地,在连樾脸上映出明明灭灭的光,他神色微醺,双颊泛着层薄薄的红,望着远方若有所思了一会后,举起酒壶仰头,结果只有几滴苦涩在舌尖化开。 他抖了抖手,自嘲地笑了。 这样的良辰美景,却无人可以与之对饮,这酒再好又有何用?都是糟蹋了。 茶楼外有一歌女蒙着面纱站在湖边卖唱,声音含情婉转如练,配上琵琶更是楚楚动人,驀然一道簫音加入,也不知从何而来,和着琴音鸣吟,将这歌女的歌声衬得更加空灵,直上幽境,吸引了不少人驻足欣赏,连樾闭上眼听着,过了小半会儿,忽然一阵凉风拂过,铃铃──铃铃── 这种熟悉的感觉……呵,他抬手扶额,真是醉得都出现幻听了。 铃铃──铃铃── 等等,连樾怔愣了下,倏地睁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 铃铃──铃铃── 他的腰上系着一条彩绳,下面掛着一颗小巧的银色铃噹,九年来从来不曾发出声响,现在却微微地震动着。 ──「这是用传音铃特製的铃鐺,上元节人多,要是谁不小心走散了,就摇摇这个铃鐺,只要一方摇铃,另一方的铃鐺便会產生共鸣震动响起,无论再远都听得见,这样就谁也不会丢了。」 铃铃──铃铃── ──「那你是没去过江南,那里才是真的富裕繁华。」 ──「师兄去过吗?」 ──「没有,就是曾在一些诗词上看过,不过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倒想去看看。」 铃铃──铃铃── 连樾总算反应过来,哗啦一下猛地起身,掌心仅仅攒着将那颗铃噹,一颗心急促地怦怦跳着。 〈系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