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拥抱里还有寂寞的味道》 前序 在正红色签名册上一笔一划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周禹崴从怀里探出礼金,交给负责迎宾的婚礼接待。偏过头稍加思索,他又提笔慎慎重重的在角落补上「新婚愉快」四个细小的贺词。这是他的婚礼,绝对不容轻视。 「周先生,里面请。」接待耐心地等周禹崴扣上笔盖后,才微微抬手示意。「结婚典礼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欢迎您先行至外头的花园派对享用点心。」 新郎在周禹崴的记忆中并非高调的人,高中的时候虽然因为容易亲近的性格和幽默的谈吐在同学之间相当受欢迎,可他并不乐意成为话题中心。愿在婚礼上整出这般排场夺人眼球,想来他与他即经成婚的妻子定然十分相爱。 但周禹崴并不喜欢人多的场合。现在天色未暗,许多受邀的宾客还在外头的小花园一面品尝事先准备好的甜点、一面交杯叙旧,禹崴自然也瞥见不少熟面孔。可他暂时不愿提起劲去社交──毕业多年,禹崴老早删除了过去所有社群软体的帐号、让自己彻底消失于高中同学的联系范围内,为的就是不再想起当年的一切。 若非这是他的婚礼,禹崴断然不会答应出席。 周禹崴歛下心神,发觉自己竟还杵在接待区的长桌前,后方排成队列等着签到送礼的人群显然已有些不耐,唯有那名接待仍有礼地直盯着他。「呃……请问,化妆室在哪个方向?」随口挤出了一个问句,禹崴歉然地向后头微微頷首,向接待手指的方向离开。 轻轻地将冰水拍打在自己略显焦躁不安的面孔上,禹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或许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勇气承认。 仰头用手背将水珠抹去,看向镜子的他却赫然发现身后矗立着一袭西装笔挺,衬着对方黝黑阳光却不失稜角的面孔却是没有违和感,只是和禹崴记忆里的模样大相逕庭。只微微翻出衣领的白衬衫,在明黄色领结的相映之下,倒还有一丝狭黠不拘──这才是禹崴认识的他。 「你今天……很好看。」没有预料到会在此处相遇,禹崴倒显得有些左支右絀,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和多年未见的对方说些什么,只好将飘忽不定的视线放在他的亮色领结上。 「我知道你终究会来。」对方似乎已经在禹崴身后站了一段时间,只是淡淡地出声。「为什么这些年里把自己封闭起来?」 周禹崴訕訕地笑了笑,「那个……我就是想排挤你们大家啦。」原本打算用当年相处时常说的玩笑话蒙混带过,却见对方脸上毫无笑意,禹崴只好歛起面孔,转身看向神色凝重的他。「郁楷,你明知道我不愿……」 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完,禹崴就被顏郁楷拥入胸怀。他们的对话似乎还有回音盘旋在化妆室的狭小空间里头,两人之间却是静寂无声。这个拥抱与上一回相隔十年,对周禹崴而言却彷彿清晰如昨。 「你的拥抱里……还有那种寂寞的味道。」半晌,禹崴终于嘶哑地开口。 之一 轻轻推开体育室的铁门,男孩整了整校服衬衫的衣领,探头望了一眼。「你好,我是编採社的社长周禹崴,想请问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採访,请教一些关于学校田径校队的事。」 体育室里只有一个正揩着湿毛巾擦身的男同学,自打禹崴推门入内的瞬间他便凝滞了手上的动作,眼神里怀有困惑却专心地听着对方的一字一句。「我知道,你是我们班上的同学,怎么特别跑到这里来找我?这些话明明在教室里也能说的。」 「感觉这样慎重许多。」禹崴嚥下一口唾沫,将神情中的不自然与紧张妥善安放。儘管因为刚升上二年级、为重新编排文理组而分班的关係同学都换了一轮,可经过了一週,周禹崴还不至于连採访对象是班上同学都不知道。「那么,顏郁楷同学,你愿意接受我的採访吗?」 「待会儿採访过程间我会用手机录音,没关係吗?」周禹崴整理好手上的访纲,抬眸看向与自己只有一桌之隔的顏郁楷,意外发现他的神情里有一丝不自在。「放轻松就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禹崴不禁轻笑失声。 「你是採访过无数对象的编採社长,我只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校队队长,面对这种严肃正经的场面我哪里能放松啦。」顏郁楷眼神里满是哀怨,与他在赛场上风光自傲的景象判若二人。「要不是我们未来两年里还得打好同学关係,这种尷尬的场面我自然是能推掉就推掉。」 「那只好委屈你了。」周禹崴轻咳两声,嘴角的笑意却仍能找着踪影。「你和上一届队长的关係如何?很好奇田径校队上下级之间的相处模式与一般社团有什么不同。」 「嗯……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很多人可能认为校队因为约练频繁的关係,学长与学弟们之间的感情会比较深,但其实不一定。像我和上届队长就不会到特别熟悉,可能因为部别的不同也有影响──我练短跑、他属于长跑部的,自然而然相处机会比较少一点。」讲起自己熟悉的领域,顏郁楷一反方才的侷促不安,开始侃侃而谈。禹崴注意到他眼里倏地出现的光芒,一时之间看出了神。 意识到郁楷的回应告一段落,禹崴连忙提笔装作抄写纪录的样子,试图掩盖自己的发怔,脑海却不听使唤地又出现方才他眼底的闪闪发亮。 既然有录音档、索性就不誊写笔记了吧。 「那个……」终是放下手中的铅笔,周禹崴抬首认真地对上顏郁楷的眼瞳。「虽然问这个感觉有些冒犯──你有想过自己会成为队长吗?」 「其实有欸。」顏郁楷訕訕地笑着,靦腆道:「虽然一年级下学期才正式进入田径校队,但相对于其他同学而言比赛经验比较丰富,成绩结果也都还不错啦──这样会不会很像在自吹自擂啊。」 「才不会。你可是我们全校一百公尺短跑最快的纪录保持者,谁敢说你的不是。」周禹崴被他的神情逗笑,却又连忙正色。「因为编採社去年新生短缺的关係,我是唯一的高一社员,今年顺理成章就成为了社长,所以才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挑选队长的。看来果然需要很有实力才行呢。」 「编採社社员这么少吗?我都不知道。」顏郁楷歪头,旋即不好意思地吐出一小截舌头,抱歉道:「其实要不是你在我们班上的关係,我可能高中这三年都不会去关心编採是怎么样的一个社团。」 「别用这么对不起我的目光盯着我,我早就习惯了。」周禹崴玩笑地轻推了下郁楷的肩,「你应该记得……这週一开学那天,大扫除时班上同学从教室整理出学长们留下来的校刊、准备回收吧?」 「学长们真的是太过分了,说到底也是花自己父母的钱买的,怎么可以就这样扔在原班级呢。」顏郁楷故作义愤填膺地替禹崴打抱不平。 周禹崴问话时似乎怀揣心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在听到郁楷回应的瞬间突然瞇起双眼,不怀好意地直盯着对面的他。「那你看了吗?上一期的内容?」 「呃……我是觉得厚度大小拿来盖泡麵挺合适的啦,但我还留着!真的……欸,你要去哪,我们的採访应该还没结束吧!」 之二 「今天谢谢你接收我的採访。」周禹崴并肩走在顏郁楷身旁。访谈结束,两人正往教室的方向,准备开始下一堂的英文课。 「这点小事哪算得上什么。」顏郁楷漫不经意地道,语气却意外的温顺柔和。「倒是我要感谢你。还好你有来找我採访,否则我可能会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难相处、话又不多、懒得社交的文艺青年吧。」 「……随口就能说出这么多缺点是什么意思?」周禹崴皮笑肉不笑,狠狠捏了顏郁楷腰间的肉,痛得他直喊饶命。 「欸,就说了都是误会嘛!我们这开学也才没几天,班上同学虽然彼此不太熟识、多半都是和原班级的朋友玩在一起,可大抵上都看得出是活泼好动、外放话多的人;但你不一样,即便走在朋友身旁你一样没什么表情,待人处事不温不火的,很难捉摸呢。」顏郁楷滔滔不绝的发表着自己对禹崴的第一印象,没注意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变化。 莫非他……也是从开学以来就注意到自己了吗? 没有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顏郁楷拉住了周禹崴的衣袖,打断了他的思忖。「欸,想什么呀,喊了你这么多声。」见周禹崴一脸迷茫的样子,郁楷叹了口气:「我说,去一趟合作社吧,请你喝饮料。」 没等禹崴回答,象徵着上课的鐘声按时敲响,顏郁楷愣了一愣,偏头问道:「啊……上课了,这节是英文对吧?要不我们先回去,下课再出来?」 出乎郁楷意料地,周禹崴竟摇了摇头。「教室在四楼,合作社得到隔栋的地下室,我可不想上上下下地跑这么多趟。先去买饮料吧,英文老师人很好,不会刁难我们的。」 「……这就有趣了,我果然还需要多认识你呢。」顏郁楷爽朗地笑出声,惹得周禹崴倒有几分尷尬。「还以为你是成绩好的臭学霸、准时进教室上课的乖宝宝型学生,看来又是一场误会了。」 「学霸的部分,是事实没错。」 没等顏郁楷继续调侃自己,周禹崴逕自往合作社的方向调头走去,让顏郁楷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哇……没想到你还挺自恋,我这看人的技术得再加强了。」 「合作社的冷气好舒服。」顏郁楷随兴地撩动衣服下襬,试图让冷空气覆盖在他每一寸肌肤上。「刚才练了好多趟折返跑,又在没有冷气的体育室和你聊了半小时,我都快给热得失去知觉了。」 「你刚才不早说,可以带你到我们社团教室边吹冷气边进行採访的。」周禹崴本来看着冰箱里的琳琅满目,正犹豫着自己要喝些什么,听了郁楷的话,想起他适才在体育室擦汗的场景,不禁开口说道:「其实你是我见过最爱乾净的运动员。之前班上也有其他校队的同学,每次他们中午练习完回到教室,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地狱。后来也习惯了,男校就是这样的吧。」 「你有注意到噢。」顏郁楷挠挠头,笑道。「因为每天都得去跑一下才不会生疏,可又只有太阳最狠最毒的午休时间能给我们练习,想当然汗水开始滴之后绝对是停不下来的,若我还不换一身衣服、擦乾身体,我怕连自己都给薰死。」 回想起方才自己推开体育室铁门时,顏郁楷豪率地将湿毛巾往头发随意抹揩、将一头乌黑给打得更加湿濡的模样,周禹崴不由得笑出声。「忘记跟你说,你刚刚那样擦汗后头发溼答答的,像小狗一样。」 「说谁是狗呢,别乱骂人啊。」顏郁楷也是噗哧,却端出一副生气的模样,故意凶狠地瞪了禹崴一眼。 「小狗很可爱呀。」周禹崴小声嘀咕着,别过头哼了一声。 「待会儿再找你算帐。你要喝什么?」从冷藏柜中挑出了一罐乌龙青茶,顏郁楷拿着它在手中摇晃了下,转头问道。 周禹崴顿了一下,下意识地连忙从皮夹中翻找起零钱,也没抬眼,自然地说道:「帮我跟你拿一样的就行。」 「别拿了,第二件六折,你的这罐由我请啦。」顏郁楷没等禹崴回应,逕自拎着两罐饮料到柜檯结帐。 一句道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郁楷摆头说道:「快走吧,继续拖下去老师就算脾气再好也得生气了。再说迟进教室,老师肯定觉得是我带坏你的。」 之三 其实周禹崴会选择找顏郁楷做採访并不是偶然。 当然,编採社决议今年校刊其中一个专题与运动校队相关是经过全社上下同意的,周禹崴只是自告奋勇接下这份差事──身为一社之长,他负责监督干部、督促学弟们就已经足够累的了,并不需要亲自操刀採访、撰稿。 可当他一听到要採访校队时,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便自告奋勇,独立负责这项专题──这一切当然与顏郁楷有关联。 两人高一时期并不同班,自然也是素不相识,可顏郁楷毕竟是短跑好手,代表学校参加过无数次的田径比赛,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县赛纪录,校园里要找着一个全然没听闻他姓啥名谁的人实属是少数。 当然,这并不是周禹崴对他怀抱有好奇心的主因。 几天前的开学日,因为歷经了整个暑假无人使用的教室需要进行大扫除的关係,班级里的大家各自清扫着自己负责的区域。周禹崴那时正拿拖把拧着水,便听教室前方整理讲台的同学嚷着:「卫生股长,这下面堆了一叠书,好像是上届学长留下来的。」同时间一本一本地将堆积于讲桌内空间的书籍抬上桌面。因为歷时已久,书皮都给蒙上了一层灰。「噢,原来是校刊。」 「也难怪学长不带走,校刊本来就没什么人在看。」担任卫生股长的一职的同学郑伦蛮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这样回应道。「待会儿找几个人一起抬去回收场吧。数量也真是够多的……这些纸拿来给我们摺飞机都还要有用的多。」 「就是啊,我也不懂,那编採社每年发这些东西给我们能图得什么好处?」两人似乎同仇敌愾、聊得起劲,不远处的周禹崴闻言也没有分毫慍怒,只是默默地前行至讲台边上,温润地出声道:「同学,这些校刊我处理吧。我是这届的编採社长。」 本已将校刊整理成两摞准备搬抬的同学面面相覷,迟疑地点了点头。 禹崴仔细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掏出面纸,轻轻擦拭书籍表面的尘灰。这确是编採社在上个学期发行的校园刊物,儘管在男校并不受太多重视,可身为社长,他有职责保护这些书。 「噢,你就是周禹崴?」郑伦将视线从整洁确认清单中移开,上下打量着禹崴。「听说编採社去年只收到一个新生,应该就是你吧?学长升上高三后不参与社团事务,那你们社内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周禹崴手上动作明显一滞。他咬了咬唇,轻声啟口:「有找到同学愿意接任干部,我们之后会努力招收新生。」禹崴听得出这些同学对校刊的态度并不友善,若不是他急于将这些书从其手中夺回,万万不会主动搀和他们的话题。 「噢。」郑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对了,你们製作校刊的经费是从何而来?写校刊能赚稿费吗?」 「每年在註册单中都有一项费用名目是『学生校园刊物』;我们撰写校刊是为了让同学了解过去一年在校园内发生的大小事、抑或是我们想要关注的议题探讨,并没有向学校收取稿费。」周禹崴如实相告。同样的问题他在过去也曾不只一次被询问,所以他仍没有太多的情绪。 「你们这是强迫购买啊?那如果……」郑伦瞇起双眼,话还说不到一半就被班门口传来的一声清亮吆呼给打断:「卫生!我拖完走廊了,帮我检查。」 「顏郁楷,别在那做作地喊我卫生。」郑伦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反正他也不是特别在乎编採社如何。「你最好是真的拖乾净了。」 周禹崴悄悄地吁了一口气,抬眸却与那个将单手支在门框上的男生四目相交。 过去一年来他不只一回地听闻这个冠有莫大光环的姓名,但这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他本人。他的肤色几近古铜,一看就知道是在练体育的,体格也特别好,简单的排汗衫在他匀称而微微隆起的的肌肉上贴附,帅气一表无遗。 虽不知是有意又或只是无心之举,不过终究是好在顏郁楷即时出声,才中止了郑伦的咄咄逼人。否则按禹崴自己这般文静温顺的个性、又不愿在开学当日就与新同学交恶,他可不知道还能怎么应付这样的情况。 顏郁楷…… 禹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盯着对方想得有些出了神,连忙别过眼,继续整理他的宝贝校刊,却没注意到那道灼灼视线仍停留在自己身上好半晌。 之四 「学霸同学,你放学之后有空吗?」捏着一张皱巴巴的随堂小考试卷,顏郁楷另一手支在周禹崴桌面,使得后者将注意力从作业簿转移至自己身上。 「怎么了吗?」周禹崴朝前座努了努嘴,示意该同学这会儿不在、可以暂坐他的位置。 坐定后仍以手支颐撑在禹崴桌上,故意遮挡大半书面,使他不能分心计算试题,顏郁楷得逞地笑开,换来周禹崴的一记白眼。「班导刚才不是说了吗,之后段考如果不及格,每週三必须要留校晚自习到九点──我才不要呢!所以这不得靠你来补救我的成绩了吗。」语毕还可怜兮兮地戳着禹崴的手背,「你可不想看我在学校待到那么晚吧?」 「你要我教哪里?」周禹崴接过郁楷手中的试卷,简单扫视过一回。嗯,确实是挺岌岌可危的。他暗自心想。 「这个……」顏郁楷将头偏过去,又摆弄出他那招牌神情──吐出一小截舌头,故作无辜地道:「班导上课的时候我都听不太懂,数学太难了啦。再不求救第一次期中就完蛋了。」语毕还双手握拳在眼角转了转,假意拭泪的同时还呜嚶了几声。 「但这可不是一次放学后就能补救回来的程度……」盯着成绩栏里刺眼的红字书写着「35」,禹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果然上天是公平的,给了顏郁楷耐看的外貌、卓越的体格、出眾的肌肉爆发力,看来学习能力是少给了不只一点。 顏郁楷拍了拍胸脯,假作慷慨激昂地道:「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说的可不只是今天放学,而是未来一年多直至学测结束的每一天放学,你都要教我数学。」 怎么想都很奇怪。「这样你倒不如直接让班导在週三晚上替你补强到九点,省得每天都要留校。」 「不要啦,我就想要你教我!拜託嘛……」拉着禹崴的双手大幅动晃动,顏郁楷话语里还故意掺着点哭腔。 周禹崴只是哭笑不得,继续翻看着自己的数学讲义。一个体育健将、学校里的传奇人物,此刻竟在自己跟前撒娇卖萌──虽然意外同时也觉得荒谬,可禹崴面颊上却不由得泛起燥热,只得佯装冷淡地拍掉他的手,试图掩饰自己的害臊。「噁心,别在那儿给我装可爱。危机意识的倒挺早,可我看你上课的时候分明都在睡觉。」 「哦?」顏郁楷瞬时间松开手,将双掌压上桌面,从座位上撑起身子、整个人往周禹崴的方向靠过去,狭黠的眼神与不怀好意的嘴角倏地距离禹崴不过一个拳头。「莫非我们禹崴宝贝上课的时候都在偷看我吗?不然怎么会知道我都在睡觉呢?」 被突如其来的靠近干扰心绪,周禹崴立马屏住呼吸,目光凝结在两人的对视中,一时之间无法流畅应答。「谁……我、我才没有,你……」 「没关係啦,我都懂。」拍了拍周禹崴的右肩,顏郁楷终于放过他,起身欲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上课。「就这么说好囉?每天留在学校教我数学。禹崴宝贝不要放生我哦,我可是会难过的。」 「谁是你宝贝。」噘嘴哼声示意不满,周禹崴总算有馀裕反驳。只是方才那剎那的空气彷彿静止──两人的距离愈短,禹崴内心的悸动便愈发怦然。那是什么情感,竟出现在自己和顏郁楷的四目相交的瞬间里…… 「禹崴,你还不走吗?」同桌的友人萧永嘉早已收拾好了背包,却不见平素手脚也挺快的禹崴有所行动,困惑地问道。 「啊,你先走吧。」周禹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记得和永嘉说之后放学都得留下来代替班导为顏郁楷课后辅导的事,连忙歉然地道。「以后不用等我了,我答应郁楷要教他数学的。」 「顏……郁楷?」萧永嘉狐疑地偏头。周禹崴的个性他是明白的,两人从高一开始便是挚友,禹崴断然不是那种擅长社交、喜欢与人攀谈的性格,怎么会在开学不到一週的时间内便与素昧平生的新同学如此熟识? 见周禹崴似乎也没有打算多言,永嘉只是耸了耸肩,挥手道别。「那我先走啦,你回家小心。」 微微頷首,周禹崴回头看向顏郁楷的座位。他果然还蜷着手臂趴睡着,全然没有意识到放学鐘声早已响起,兀自弥留于上一堂课程的催眠中。走近他的课桌边,禹崴温柔地轻推他的右肩。「郁楷,你该起床唸书了。」 迷濛地睁开眼,顏郁楷似梦非梦地浅浅一笑,试图耍赖着:「好啦,再让我睡个五分鐘。」 之五 「第一单元刚开始都是简单的概念与理论,计算的部分不多,这次随堂小考也只是名词定义的选择题而已──是不是完全没在上课、回家也都不复习啊?」周禹崴将眼睛瞇成缝,直勾勾地盯着神情訕訕的顏郁楷。「这样可不行啊,尤其之后计算部分增多,你更要好好练习。这样吧,以后我会盯着你把讲义的习题写完,再不定时抽考你,不准写完一回就忘记啊。」 「那、那个……现在改变主意,提早去报名班导之后週三的晚自习班还来得及吗?」顏郁楷此刻的心境除欲哭无泪之外再无其他更好的形容词可以描述。本以为周禹崴个性温润安静,理当不会刁难自己,比起班导的硬式教育应该轻松许多,不料这完全只是一场误会…… 「你别瞎嚷嚷,如果第一次期中你考出来还是不及格,怎么样还是得接受班导的补强课程的。」周禹崴扯动嘴角,语带威胁地道:「但如果经过我的补习你还能低于六十分,我可能必须得放弃你这个学生了。」 「欸,别这样嘛。」顏郁楷可怜兮兮地眨眼。「我会好好用功的。」 「禹崴宝贝,你家住在学校附近吗?」终于获得周禹崴的首肯能够闔上数学讲义,顏郁楷甩了甩手舒展筋骨,突然想到似地好奇询问道。「那么平常怎么来学校的,骑脚踏车吗?」 周禹崴点了点头回应他的提问,旋即斜眼瞪了他一眼。「别喊我宝贝。」 「唉,别在意这点小事情嘛。」顏郁楷爽朗地笑开,伸手揉了揉周禹崴的发丝。「乖。其实最近为了方便上下课的关係,我和我爸妈说了要自己搬到学校附近住,等我整理好房间你也可以来玩哦。」 周禹崴偏头想了想。的确,顏郁楷是渔村小孩,距离学校所在的市区有上一段距离。「你东西都搬的差不多了吗?」 「还没,过几天我家人会再来一趟,安顿好了会告诉你的。」顏郁楷挥手示意该离开了,否则待得太晚学校的警卫又要来赶人。顺手替周禹崴拎起负有数本厚重课本、讲义的背包,顏郁楷当先踏出教室。 「欸,我自己拿没问题的。」周禹崴反应慢了一拍,这才手忙脚乱地关上教室的电灯、带上铁门,快步跟上顏郁楷的脚程。 「我拿。」顏郁楷坚持,同时回头微微一笑,开朗地说道:「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回家呢!未来两年也请多指教啦。」 「为了教你数学,看来以后都不能和永嘉一起走了。」周禹崴故作失落地说道,「看看你要怎么补偿我。」 「萧永嘉,对吧?你们是高一同学没错吧?」顏郁楷不满的噘嘴。「就陪我走这一趟有什么不好的吗。」 周禹崴点点头,却被郁楷的不悦给逗笑。「好在分班后还有他,否则全班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怎么想都很可怕。」 「你现在有我了啊。」顏郁楷毫无保留地扬起嘴角,一旁的周禹崴只是轻轻瞥一眼,彷彿也能承接他所有的温暖。还是那样令人心跳紊乱的情愫,悄悄在周禹崴的心口瀰漫──他不敢承认,即便是对自己坦承──那或许便是「喜欢」。 关于性向,周禹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清楚地知晓自己喜欢的是男生。 这件事一直被埋藏在他内心柔软的深处,从未主动向他人提及。儘管这个世界相较于从前已经逐渐开放包容,好多人并不会对同性之间的恋情投以异样眼光。即便如此,周禹崴还是很害怕。 他自幼便是长辈眼中的乖小孩、模范学生,一举一动都承载着眾人的期望,无论是学业成绩抑或是为人处事,他始终是那个让父母骄傲的孩子。可唯独这件事,禹崴怎么样也无从说出口。 ──「我尊重同性恋,但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是。禹崴,你不会喜欢男生的,对吧?」 一次偶然的机会同母亲聊起这个议题,得到的回覆却让他失望。原来自己的性向,便是此生唯一一件无法满足父母亲期许的事。 这世界上本没有任何人知晓禹崴的秘密,可在高一那年,他碰上了萧永嘉。虽然害怕向人谈论这个话题,可唯独有永嘉,能够让周禹崴自在的做自己。 「其实我早就看的出来哦。但喜欢男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不会向人大声嚷嚷我是异性恋的事呀。」那天他们为了班级美化竞赛的佈置在学校待到九点,是两人头一次一起离开校园。周禹崴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而坦承,只依稀能感受到那时对萧永嘉的信赖是真心实意的。 此后他们便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周禹崴能够在永嘉拉着他看外校女同学的时候翻个白眼、笑话他的审美;萧永嘉也愿意倾听禹崴在深夜时分,心情低落时拨打过来的一通诉苦电话──直至现在。 之六 「欸,你最近和顏郁楷走的很近?」升上高二之后日子显得忙碌,时间也似乎过的快上许多。不知不觉已经接近第一次期中考週,永嘉和禹崴相约至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唸书讨论课业。 落地窗外的霽色阴鬱,层叠厚重的乌云将视线所能及范围内的天空都给刷上灰暗。似乎再过不久雨就要落下了,好在两人约的早,否则要是外头一片倾盆,周禹崴说什么也不会愿意踏出家门。 「怎么突然问这个?」禹崴放下手中的歷史课本,揉了揉眼窝。相较于国文、英文的阅读理解,以及数理类科的概念和计算,只能死背的社会科目总是使他最为头痛。「也就放学后会多留一、两个小时盯他算数学吧,没什么特别的。」 萧永嘉不信的挑眉,压低音量道:「顏郁楷这种的,是你的菜对吧?」 「说什么鬼话。」周禹崴睨了他一眼,轻啜一口黑咖啡提神醒脑。「我们两个现在就是老师和学生的关係,顶多偶尔讯息交流,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句话尾音方落,禹崴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正巧因为收到新讯息而亮起。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垂落。 顏郁楷:「禹崴宝贝,下午有没有空来我家教我算数学?」 「老师和学生的关係?不是我想的那样?」萧永嘉先一步夺走手机,无视周禹崴的气极败坏,不怀好意地笑道。「他都喊你宝贝,还要你去他家了呢。」 「我也是一直要他别这么喊啊,再者去他家也是之前就有聊过的话题,你别在那断章取义。」周禹崴扶额,这顏郁楷何时不约,偏要选在自己和萧永嘉在一块儿的时候。 「哦?」萧永嘉裕如地输入禹崴手机的锁屏密码,点开顏郁楷的对话框。「你说今天要同我在咖啡厅坐到晚上对吧?那我替你婉拒囉?」 「把手机还来,你别擅作主张。」终于逮着机会抢回自己的手机,周禹崴一面输入讯息一面说道:「反正你也不需要我教你,今天下午就自己唸吧。我得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了。」 「可是看起来快要下雨了,你不是最讨厌鞋子被沾湿吗?」萧永嘉指了指窗外似乎更见黯淡的天色。「昨晚你还说呢,如果早上下大雨我俩就不约了,怎么换到顏郁楷身上就没关係了?」 「他家距离这边骑车只要五分鐘,应该没问题。」在地图程式里输入顏郁楷方才捎来的住家地址,周禹崴应道。 「见色忘友。」看着周禹崴已经开始收拾文具和参考书,萧永嘉早知道他会做这个选择,也没真的往心里去,只是故意摇头叹息。「之前是放学不能陪我一起走,现在又是临时放我鸽子要赶去约会……我看啊,你们两个在一起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上一句话囉。」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别瞎说。」周禹崴抿乾最后一口咖啡,挥手以示道别。「那我先走了,读书加油。」 「别假装关心我啦。快去吧,你男朋友在等你了。」萧永嘉随意地摆手,将注意力放回手上的试题。 步出咖啡厅,伸手探了探,禹崴这才发觉已然开始飘起细雨。他不明白自己和顏郁楷的关係是否足够熟稔,足以使他不介意对雨天的厌恶,专程赶到他家一趟只为了教他数学。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顏郁楷的喜欢显然已经太过炽热,只是他从未正视过罢了。 雨势毫不意外地愈发滂沱,即便套上轻便雨衣,禹崴的布鞋、长裤甚至是头发仍不免给雨水打湿,待得他赶到顏郁楷发给他的地址时,浑身上下几乎只剩完整包覆在雨衣内的衬衫是乾燥整齐的。 这是一幢社区公寓,按顏郁楷的意思,他外租的套房位于七楼。一面透过讯息向他通知自己已经抵达,一面就着电梯里的镜子舒整仪容。外头大雨实在太过猖狂,禹崴的瀏海发丝细软地垂落于额间,一束束地沾黏在一起,他不免在心底埋怨了几句。若非为了顏郁楷,自己是断然不会…… 似乎已经到了七楼,电梯门应声打开,周禹崴还没来得及看清外头的人影,便被一条毛巾给摀了满脸。「欢迎你来。快把头发擦乾,别着凉了。」 之七 「你就不怕电梯门打开走出来的人不是我吗?」周禹崴揣着郁楷的毛巾擦拭着发丝,疑问道。 「对面的套房没有住人,这层就只有我一个住户而已,这时间能到七楼的人除了你之外我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顏郁楷递过吹风机,说道。「裤子用吹风机烘一烘吧,不然挺不舒服的。」 仔细地将长裤褶皱的地方拉平整,在周禹崴尝试吹乾浸湿裤管的这段期间两人相对无语,倒也不是因为彼此关係生冷,只是一时之间找不着话题,显得空气里掺杂一丝微妙的气息。 「今天看了整个早上的歷史,刚刚又淋了雨,害我现在有点想睡觉了。」周禹崴不擅长聊天,却是一个害怕气氛尷尬的人,左思右想后硬是从牙缝挤出了这句话。但他说的疲倦是事实,这场雨实在有些猛烈,虽然及时擦乾了头发和身体,却难免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那你先睡吧,我滑个手机偷懒一下。」顏郁楷在沙发上坐定,果真开始玩起游戏。「你来沙发上睡呀,裤子都吹乾了的话。」 周禹崴抿唇,脑海里突地闪过不久前萧永嘉对自己和郁楷的调侃,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坐到顏郁楷的身侧,侧躺身子、将头靠上他的大腿。他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呼吸也给憋住,紧闭着双眼等待着顏郁楷的反应──「这么做的话,就可以确定你是否也对我有好感了,对吧?」 「干嘛啦,快睡吧。」顏郁楷的反应比他想像中的要来的平淡,只是自顾自地操作着手机游戏。如果介意让男生躺自己大腿的话,应该会激烈地拒绝对吧?周禹崴没敢肯定自己的想法,只是又大胆地将手臂上举环绕在郁楷腰间。 这回顏郁楷没有再多作回应,只是沉默地继续他的手游;周禹崴渐渐定下心,靠在他身上,似乎还能嗅到从郁楷身上散发出那股淡淡的木质清香。这是他第一次和郁楷的肢体接触如此亲密,也是第一次这么贴近他的香气。 其实周禹崴并不是一个主动的人,除了因为性向关係从来也没有办法自然又直接地对一个人说出喜欢。他需要去担心对方是否能够接受同性之间的爱情、也要去烦恼自己告白之后两人的关係是否能维持下去,更是害怕对方一切曖昧的动作终究只是把自己当成要好的朋友。 可他还是无法抑制地去胡思乱想,更不可能无视自己的情绪。过去对于感情他总是畏缩被动,可是面对顏郁楷,禹崴愿意勇敢一次。 紧闭双眼太久,一丝睏意悄悄瀰漫,禹崴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卧在顏郁楷的腿上深深坠入沉睡之中。 ──「禹崴,其实我也喜欢你哦。」 顏郁楷的话实在太过不真实,让周禹崴不得不清晰地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境。可在现实生活中,这似乎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呀…… 会不会,也有一丝的可能,顏郁楷也喜欢自己? 儘管他看起来阳光开朗、个性直率,和朋友相处的时候也总是大大咧咧,因此禹崴直觉便认为他喜欢的是异性──但他却从未听过郁楷向自己分享任何关于心仪的女孩子的事,也常常说出那些让自己脸红心跳的话…… 会不会,其实自己也有机会……? 之十 「郑伦,我六点和房东约了要缴房租,你先回去k书中心吧,不用等我了。」吃过晚饭,顏郁楷拎起背包就要先走。「禹崴,那你跟郑伦一起下去?」 禹崴轻轻点头,才要出声答应,却听坐在对面的郑伦戏謔玩笑道:「不好吧,我跟禹崴一起走有点尷尬欸,而且好奇怪。反正他是乖乖牌,应该也不想和我这种坏学生在一起吧?要不是郁楷你坚持要和他一起去k书中心,我早就带你一起去网咖嗨两小时了啦。」 周禹崴闻言眉间一拧,紧咬着下唇,不愿逞口舌之快。他和郑伦的关係本就有些微妙的紧张,只是谁也不曾打破平衡,殊不知郑伦会选在今日将气氛闹僵。禹崴下意识地将视线投注在顏郁楷身上,希望他能化解这个莫名剑拔弩张的氛围,就和当初一样。 只是顏郁楷似乎没有接受到禹崴求助的目光,只是豁达地一掌拍上郑伦的肩,笑道:「欸,凡事总有第一次嘛。你陪禹崴走一段也不错啊,总比让他自己走要来的好吧?学测不到一百天了,还想着打游戏啊?」 郁楷笑着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像是锋利的刀刃深深剜下周禹崴心口的肉一样,曾经无比信任的人、再依赖不过的话语,为何这次却给不了他温暖的感觉? 其实是否与郑伦等人结伴同行对周禹崴而言一点也不重要,即使是自己走他也乐得轻松。可身为自尊极强、得失心也重的人,怎么可能接受的了旁人对自己直言不讳的嫌弃?周禹崴本就是敏感又脆弱的性格,儘管知道郑伦看自己并不顺眼,却怎么也没料想到他竟直接在大庭广眾下直表对自己的厌弃。 也或许,禹崴根本不是因为郑伦的话而受伤。 他曾经全心全意地相信顏郁楷会保护自己,除了郑伦任卫生股长刁难自己那时候,这一年来他一直感受得到郁楷的体贴与照护。好比有一回班级投票决定升上三年级后是否要重新製作一套班服,替换禹崴高二时设计的那件。儘管禹崴当下并未多想,但顏郁楷却在投票结束后悄悄来到禹崴身旁,解释着发起投票的同学只是单纯觉得原版黑色班服太过吸热,并非看腻了禹崴的设计。 「我没关係呀。」周禹崴当时也没能马上意会过来,还奇怪为何顏郁楷要特别去询问该位同学的想法。 顏郁楷只是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如释重负地玩笑说道:「那就好,我还担心你玻璃心碎呢。」 看着他那双澄澈的双眼,禹崴可以感受的到他对自己的顾虑与在意是真心的。 可怎么这回,就不一样了呢……? 「……既然这样,」周禹崴回过神,却发现眼眶已经噙着一点泪珠正在打转。硬是逼着自己还不能流泪,至少不能在让自己难过的人面前。走出店外、牵起自己的脚踏车,周禹崴低沉地说:「我去其他地方唸书就好了。」 他不敢抬头对上眾人的目光,尤其是顏郁楷的。刻意将声音压低,便是不愿让他们察觉自己喉咙乾哑的难受。 「禹崴!」注意到情况不对劲,顏郁楷急匆匆地追出店外。「你怎么了?」 「原来……他并没有办法理解我的难受呀……也是,说到底也是自己太难相处了吧。」周禹崴苦涩地暗自心想,摇了摇头,轻轻拨开顏郁楷搭上自己左肩的手。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会这样拒绝郁楷的触碰,只是他的温柔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嘲讽。「我没事,先走了。」 语毕,周禹崴跨上脚踏车,吃力地离开这个让他心灰意冷的所在。在风里,他似乎还能依稀听见紧随出来的郑伦满不在意地嗤笑:「我没想到他这么玻璃心欸。」 玻璃心吗?或许吧。 十一 一回到家,躲避着父母的眼神,周禹崴不发一言地将自己给紧闭在房间内。贴着房门他总算能够放声的哭泣,方才强忍的泪水和呜咽在此刻尽数瓦解,儘管父亲担忧地敲门关切,他也没能组织好一句像样的话回应。 或许顏郁楷在他心底的位置,已经超过他自己所预期的重要。 他会期待顏郁楷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渴望他能懂自己的脆弱,可是他们两个分明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那些美好的想像终究只是禹崴擅自的揣测,或许正如萧永嘉所言,只是他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罢了。 被扔在床榻上的手机屏幕因收到新讯息而被点亮,顏郁楷一连发了几段文字讯息。「怎么了?」、「没有人知道你在生什么气……」似乎因为禹崴迟迟未读,他又紧接着说道:「跟我说吧,拜託。」 周禹崴只是就着讯息提醒细细读着他发的每个字,不愿意将对话框给打开,唯一的动作只是时不时地拭去因承受太多悲伤而终究坠落的泪水。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是「或许」、「有可能」的事。 因为那些都只存乎于禹崴的想像。虽然显得他很不成熟,可是勉强两个身处不同世界的人做朋友,甚至是更多……可能就是痴人说梦吧。儘管感情并不是选择淡忘便能一下抹煞,但周禹崴终于意识到了。 喜欢,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拨通电话,周禹崴瘫坐于房间地面,木然地望着窗外的闃黑夜空。「我好像应该要放弃了……」 电话那头,萧永嘉没有先询问事情原委,也没有出声宽慰,只是静静地听着周禹崴啜泣。「禹崴,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对他的喜欢多深。」过了好半晌,永嘉终于开口。「既然能让你说出想放弃的话,代表你真的无法委屈自己接受他的世界、他的想法,或许也就意味着你们不适合有交集。 「对你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专心读书、顺其自然,而不是把一整颗心都悬在他身上──为了他笑、为了他哭、为了他打乱自己的节奏,如果为了能和他在一起需要委屈自己,那么这场恋爱并不适合你谈。」 禹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嘶哑地道:「我很喜欢他,但他如果对我不是那种感情,好像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虽然话好像也不是这么讲,但逐渐放手对你来说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萧永嘉淡淡地说。接下来几个鐘头电话连线里都只剩下禹崴一个人的低泣,也忘记是谁先切断了通话,只是萧永嘉在放下手机前隐约听见一句比蚊蚋低吟要来的细弱的话语。 「谢谢你。」 十三 学校将三年级毕业典礼礼成之后的时间规划为一场小型的运动会,让即将毕业离开学校的同学能够最后一次享受在学校操场跑跳的滋味。 顏郁楷身为学校引以为傲的体育好手、校园里广为人知的风云人物,在这样的赛事定是要大显身手的。手上揣着方才郁楷为了上场比赛而託自己保管的背包,周禹崴温吞地踱至操场边上,目光终点只有一个身影。 顏郁楷在赛道上蓄势待发,伴随着场边观赛的学生们吆喝欢呼,一声枪响他如离弦之箭一样脱颖而出,仅只一百公尺的赛道也能超越其他选手数步之遥。 这对禹崴而言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嘴角微微掛着笑,默默自人群中退出至一旁树荫底下。看着夺下短跑金牌的顏郁楷开朗地和田径队的队友、班上的同学们嘻笑玩闹着分享喜悦,禹崴逕自从他的背包中探出适才发放予同学们的校刊。 这是编採社今年的成果作品,不少朋友因为禹崴身为前任社长的关係起鬨着让他帮忙签个名,禹崴也是来者不拒,笑着一本一本的将姓名给签在了扉页。顏郁楷也不意外,但禹崴说了晚点才帮他签。 因为,他想写一些不一样的话。 「你跑得很快,即便只是一百公尺短跑我也能落后你个好几秒。对我而言你就好比道路前端的那道光芒,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追上,却如同飞蛾扑火似的奋不顾身直向前闯。若只是我一厢情愿那还好,可你为什么却选择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等待?你的等待彷彿海市蜃楼一样,给了我触不可及却仍无可救药的冀望。 「就像所有故事和电视剧一样,我喜欢带有遗憾的收场。岁月终将趋向美好,却不能尽如人意。可当这一切跃然纸上,发生在你我之间时,我似乎再也无法视遗憾为一种必然。我确实是努力过的,总是想着是否也能打破这种定律,可最后还是失败了。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场梦境,却从未料想过它能够如此真实且美好,好的让我忘记梦终究会醒。我不能将那些曖昧怪罪于你一个人的身上,毕竟我也甘之如飴。是我选择了深陷,也再没理由反悔。 「结束了。我再也没有机会沉沦在你的拥抱里,感受那种木质调。本来让人心动不已的香气,现在总觉得寂寞的成分,变多了。」 一口气写了好多想对顏郁楷说的话,那些无法当面说出口的缺憾,对禹崴而言或许能够藉由这段文字弥补。 将校刊妥善地闔上、收进顏郁楷的后背包里,周禹崴找到正在人群中依依不捨地道别的萧永嘉。将背包递给一旁同班的同学,嘱咐着待会儿还给顏郁楷,禹崴说道:「萧永嘉,你要走了吗?」 萧永嘉看着禹崴将背包转交,关切问道。「不打算最后再见他一眼?顏郁楷选择请你保管或许也有他的原因。」 「都过去了。」转身向校门口的方向离开,等待着萧永嘉赶上步伐,禹崴轻描淡写地回应。「从此我们不会再与对方的人生有所牵涉,与其在最后一天留下伤感,不如让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只保存那些快乐的片段。」 「虽然没有资格指点你的感情,但有些话还是必须对你说。」萧永嘉与禹崴并肩而行,喟叹地道:「或许他当初说的没错,这就是现实,同性之间的喜欢并没有办法要求所有人都能理解。至少,你们曾经可能在一起……他说的那些话,也或许是用另一种方式回应你的情感,告诉你那些悸动的情愫与付出的努力并没有付诸流水。 「如果能从这段感情里学习到一些什么,即使两人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也是件很大的收穫。」 周禹崴没有应答,只是停下脚步,静静地望向那已经在身后有好一段距离的校门。 再见了,对于感情充满执着和稚气的青春年少。 十四(全文完) 「我知道你会来,就先给你佔了位置。」将一边座位上的随身包提起,顏郁楷的样子显得稳重许多,但这样的画面…… ──「禹崴,待会儿第八节自习课我和郑伦他们会先去k书中心,顺道替你佔位置,五点再上来找你吃晚餐哦。」 那些画面、那段对话,依稀还是昨日。 没有太多时间让周禹崴心思复杂,婚宴现场的照明霎时悉数熄灭,只留下前方舞台的一束聚光灯兀自熠耀。顺着郁楷的意思在他身旁入座,禹崴平復情绪,将目光投注在会场前方舞台上。 「各位来宾中午好,我是本场婚礼的主持……经过良久的等待,相信许多亲朋好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那么我们事不宜迟,欢迎本场婚礼的新郎、新娘入场!」 舞台正中华丽的大门自内而外被左右推开,禹崴见步到婚礼台上的萧永嘉一反平日的模样,显得有些拘谨羞涩地挽住身旁女孩的手,不禁也真心笑了出来。倒也没有设想过自己身旁的朋友步上红毯时会是什么样子──原来,是这样让人看着也能感受到幸福的模样。 「……主持我在此也替新人感谢各位来宾到场分享喜庆、度过美好的时光。待会儿新娘将换上更加亮丽的礼服回到大家身边,依次与各位敬酒,表达他们的感谢之情。紧接着马上开始我们的喜宴,新郎有交代,希望各位绝对不要客气。」主持人话音方落,手上的麦克风便被萧永嘉一把夺去:「高中同学那几桌多给一点饭菜,其他桌如果有吃不完的也帮我递给他们──你们这群臭男生,绝对要给我吃饱才可以回去啊!」 周禹崴被永嘉脱序的演出给逗的笑意更胜,回头却对上顏郁楷同样给笑的瞇成了缝的双眼。「有一天……你也会像这样在台上挽着新娘的手,拥有被全场宾客祝福并看好的幸福美满……」待禹崴回神,发现自己竟将这段思忖脱口而出。 「禹崴……」顏郁楷停下本忙于鼓掌的双手,真挚地道:「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肯定也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但是……」 他嚥下一口唾沫,坚定地灿出微笑。「我不会忘记那些和你相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的美好,也希望你知道,从高中到现在的我,每一个瞬间都是真心实意的。」顏郁楷轻轻握住禹崴搁在餐桌上、紧攒成拳的右手。「所以,希望你再也别说我的拥抱里有寂寞味道的这种话,也不要再……从我的世界里轻易消失了。」 禹崴曾经也好奇,相爱的两个人之间能够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但事过境迁,他再也无须探究。那些年华灿烂就留在它应该在的时间,而当初的遗憾或许在多年后也能够重新写成一首歌。 因此,拥抱里是否还有寂寞的味道,对他们彼此而言似乎也就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