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我思凡》 第1部第一章 一九二七年初秋,上海季公馆门前。 “季小姐刚从女子学堂毕业,打算去法国深造。季先生爱女情深,趁着今天季小姐的生日并留学宴,你可要好好表现。”从黑色轿车下来的曾先生意味深长的暼了一眼身后的儿子曾青恺,将嵌着硕大红色宝石的漆木手杖拄地,语气僵硬。“好在季先生以前见过你两次,对你印象不错。如果你今日能入得季先生法眼,咱们曾家在上海滩立于不败之地指日可待。” 曾青恺沉默的跟在曾先生身后,戴着西洋的金丝镀边镜片,抹了发油的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一身白色礼服略显清瘦,像个白净的文弱书生。他是曾家独子,曾先生在他身上寄的希望颇深,总想他有朝一日能俘获季家千金季安年芳心,做季先生的东床乘龙婿。 季家的下人一向最赶眼色,远远看到汽车驶来,一个门童便小跑着迎上前,引曾家父子连同管家进入季公馆邸大厅。曾府管家把预备好的贺礼指挥手下跟着季公馆的管家抬往别处,司机早已在另一个门童的引导下把车子停在了花园前的停车场上。曾先生为表彰身价,刻意卡着点到,诺大的停车场已基本没有了车位,幸好门童眼尖瞅到空处才不至于让司机停去院外。把汽车停好后的司机松了一口气,跟着季公馆的门童到专门的房间喝茶去了。 宴会时间开始,季公馆门前达官贵人仍络绎不绝,负责登记的管家忙而不乱,抬眼看到几位特意从帝都赶来为季安年庆生的外国大使,凑上前一壁说着“哈洼油”一壁将人领入厅内。屋内衣香鬓影,如此盛大的规模与排场,暗示了这公馆主人身份的非同寻常。 方才曾先生提过的季先生何许人也?上海滩从不缺传奇,小瘪叁小混混们羡慕的望着绝尘而去的黑色轿车,幻想着自己有天能像车中主人那样从人下人成为人上人,而季先生是所有传奇中最耀眼、大家最希望成为的那个。 季先生以倒卖军火起家,在舞会上与白府千金白轻苏一见钟情,身价骤涨,后买下一个棉布厂装点门面,风风光光迎娶白小姐进门。季先生一路事业顺风顺水,少有差错,黑白两道皆要卖他几分薄面,与英法等租界的上层人物也打得火热,是咳嗽一声整个上海滩也要抖上叁抖的人物。他自从白轻苏在季安年五岁那年因病去后,再未续弦,更是让他在上海滩众人的口中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至于方才曾先生提过的季家小姐季安年,乃季先生掌上明珠,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她自幼聪颖美貌,对中西文化颇为精通,传闻还会讲多国语言。如此佳人,谁不愿拥之?再加上她那季先生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娶她等于垄断了整个上海滩,更是让她身边的追求者前仆后继。 曾先生进入大厅,看到上海各方政要人物及外国公使,顿时眼前一亮上前攀谈起来,把曾青恺晾在一旁。曾青恺站在原地,别扭的理了理自己领口的暗红色蔷薇,那是去试礼服时服务人员给他别上的。曾先生的管教向来专制,导致曾青恺的性子中总带些懦弱与不善交际。曾先生恨其不成材,索性把他带在身旁多见世面,他却在季公馆通亮的灯光下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平凡与微不足道。 在学校里,他也是旁人奉承吹捧的曾少爷,可这“旁人”连进季公馆的资格都没有。这厅里的人,比他身份地位高的公子哥比比皆是,不是照样入不得季先生和季小姐的法眼?他看着这大厅里陈放着的瓷器油画,哪个拿出去不是价值连城的?可是在这里,它们只能作为这宴会的衬托。 曾青恺漫无目的的往人群中走,一位侍者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曾青恺随手拿起托盘中的一杯红酒。连暂时调来季公馆的侍者也是阅人无数,客气的冲他礼貌一笑道了声“曾少爷请自便”,端着托盘转身离去,留曾青恺在原地回忆自己何时何地见过这个服务生。 季公馆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连招待客人的葡萄酒都是季安年在法国开酒庄的舅舅特意派人给她送来庆生的。曾青恺仰头将酒杯中的酒饮尽,他不懂酒,也不知这酒有什么特别,只觉得身心放松了些,不似刚才那般拘束了。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季安年的身影,还没把人们看上一圈,又停下搜寻的动作嘲自己傻气——季安年可是今日的主角,怎么可能这么早出场? 果然,等了近一个小时,乐队换了音乐,场子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抬头。身穿一条带有白色蕾丝的淡粉色及膝裙的季安年挽着季先生的胳膊从楼梯优雅走下,只见她皮肤白皙如凝脂,笑容浅浅恰到好处,动作优雅不失大方。而她手挽的季先生则是一身黑色西式礼服,里面穿了白色的衬衣,配上暗红横格的领结,领口右侧别上了一枚精致的银质别针。 上海滩传奇季先生并不显年纪,外表看上去倒像是季安年的叔叔或哥哥,他身形修长,风度翩翩,浑身充斥着成熟男性的魅力,英俊的五官下有着让人不容置疑的果断与敏锐。不知多少女人希望成为他身边温柔的解语之花,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因着白轻苏而沧海为水,对一众芳心视而不见。 父女二人在音乐声中下了楼,季先生站在最后两极台阶上客套了几句感谢来宾的话,季安年只颔首微笑,做足了大家闺秀体面。季先生侧身对季安年耳语几句,见她点头,他微微一笑,不无宠溺的拍拍她的肩背,转身应酬宾客去了。 芳龄十六的季安年正是谈婚论嫁的好年纪,不知有多少人希望攀上季家这大好姻缘,硬生生把这场生日宴演成了相亲宴。先前不知从哪里传出小道消息,说季先生想在她出国前给她定亲,等季安年回国后便结婚——这场宴会明面上是为季安年庆生,暗地里也是为了相看青年才俊。于是,季安年甫一下楼便成为了众星捧的那个月,从小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季安年并不发憷,谈笑间将公子哥们一一应付过去,盘旋于众献媚男子之间终于觅得脱身之际,与好姐妹文斐对视一眼,双双溜上阳台。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天气出奇的好,给周遭的云晕染上了橙黄色的光辉。风微微地吹着,小楼墙上的锦屏藤随着风微微在摇。这种植物有个别名叫做一帘幽梦,季安年每每想起总感觉有朦胧的意境。帘子上开着白色的小花,透着一点嫩嫩的绿。 “唉!累死了!”到底还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季安年半倚靠在栏杆上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对文斐甜甜一笑。“快被他们烦坏了!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选我吧选我吧,我想做季先生的女婿——我呸!他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我能看上他们?不过小斐,你也到了年纪,文先生不拿这些事情烦你?” “我听哥哥的。”虽是西洋教育下长大的,上的又是新式学堂,文斐提及这些事情时仍是有些羞涩。“其实,我也只是拿哥哥替我挡着……爸爸的那些小九九,我还能猜出一些——他休想拿我联姻去!我既学习了外国的那一套,便绝不会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当代青年追求婚姻自由是种进步体现,季安年听后只点头打趣道:“真不愧是文家的斐小姐。” 文斐正想问季安年对于婚姻是怎么想的,一个身着银灰色礼服的男人朝她们走来,面容端的是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透出一股子倜傥气:“小年,生日快乐。” “谢谢显明哥。”季安年和来人显然熟识,冲他俏皮一笑。 文显明便是文斐口中的“哥哥”,文家的排名是堂辈男女一起排的,文先生长子文显明排下数来成了众人口中的“文叁少”。他在复旦大学念书,明明是人们所谓的青年激进学生一类,在上流场合却是另一番稳妥的公子形象。凭借这个形象,文显明蒙蔽了太多的文家世交。他一边上着大学,一边帮文先生做事,凭着处事周全的性子,早已可以在生意场上独当一面。他们这样的身份不易交友,文先生与季先生同为生意伙伴关系不错,文显明文斐兄妹与季安年一同长大,这才比一般朋友要来得亲近些。 文显明微笑站到二人身侧:“今天的小年格外漂亮,像是盛装出席蟠桃宴的仙女。” “这场宴会本就是为小年办的,仙女去摘桃子还被齐天大圣捉弄了一通,怎么能和小年相提并论?”文斐道。 文显明笑着讨饶:“好好好,算我讲错了。”继而信嘴胡诌道,“你们可知,那王母娘娘办蟠桃宴是为何?原来是为膝下公主庆生。只因公主生日恰逢桃树结果的时候,王母爱女心切,才肯把蟠桃分给众大仙来吃,给大家沾沾喜气。” -- 第二章 “这个比喻也不好,王母娘娘怎么能和季叔叔相比?”文斐捂住嘴巴又笑了一声。 文显明惊诧自家妹妹今日说话比平常要刺一些,但并未放在心上,正要再说些什么来圆,只见季安年笑着把头发向一侧轻轻一抿,发顶上的钻石发夹闪闪发亮,嗔道:“你们惯会闹我。” “疼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欺负你。”文斐笑道,“哥哥费心思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我说今天一块带过来,他偏不,说是要单独送你,给你个惊喜。” 话音刚落,季安年便朝着文显明伸出手去:“如今我人在你面前了,礼物呢?我下楼前特意差人去问文叁少给我送了什么,结果只是听说文先生在礼单上签了一箱大洋。” “好妹妹,再宽限我几天。”文显明把手放上去轻拍了一下,“我保证,绝对让你喜欢。” 自小给季安年送礼送得多了,文显明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送出的礼物不管形状大小价值高低总是能送到她心坎里去。季安年见他这般说辞,好奇心更盛,连眼神都忍不住露出了期冀神色。文显明觉得好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显然打算卖定了这个关子,转了话题道:“叁天后我们大学的文明戏第一次正式演出,你们二位可要赏脸。” “显明哥演文明戏可是头一遭,我们当然要去捧个场。”季安年点头应了,文显明性格低调不爱抛头露面,破天荒肯去剧院演戏是为了支持做导演的女友徐青。小富之家出身的徐青和文显明做了叁年女友,满口除了进步思想便是学习考试,大家玩不到也聊不到一起去。每次见到徐青时季安年都会默不作声的观察她,揣测文显明看上了她什么——她不否认徐青五官端正,白玉似的一张脸,全身上下却也不见得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大概文显明看上的就是她那一股不服输的英气,小小身躯能爆发强劲生命力。 季安年突然想起一事:“最近看书,古时女子十五许嫁行笄礼时会取个字,如今虽不时兴这个了,我突然想为自己取个字了。” “怎么会想起这个?”现代摩登女子大多给自己取英文名,比如季安年的英文名字叫jane,文斐的英文名字叫phylis,取字的几乎绝迹。文斐有些诧异,问她。“你可有什么想好的?” “心血来潮罢了,以后再在报纸杂志发表文章什么的,当个笔名贴出去,和‘季安年’这个名字分开……上次在校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因为署了‘季安年’叁个字,便不知被谁把两摞报纸都给偷走了,连累印刷社不得不重印一遍。”季安年撇撇嘴笑道,“你们帮我想想,若是想到了好的,便告诉我。” “好,”文显明点头笑应,“我回去定把那诗经唐诗宋词全部从头给翻上一遍,给你找出个好字。” 季安年见文显明允了,抿嘴一笑,忍不住掩手打了一个呵欠:“被人围着真是热煞人,我要回房换套衣服,今天天气不错,待会我们去花园吃下午茶可好?我在秋千上等你们,你们要找我到那里去。” “好,”文显明应道,想了想加上一句。“可能会晚些时候,我过来后还没去和父亲打声招呼。” 文斐在一侧嘻嘻笑道:“爸爸一心想把哥哥往那些大小姐身边塞呢……见过我们家年小姐后,哪家闺秀还能入哥哥的眼?” “根本不需文叔叔着急,那些大小姐也争着往显明哥身边凑。”季安年并不承文斐的情,对她眨眨眼道,“再说,显明哥明明喜欢那徐家的青小姐,怎的又扯到了我的身上?” 季安年侧过身来冲文显明笑着打趣:“待会准是又有你忙的了。你还不如趁早把和徐小姐处朋友的事情向文伯伯坦白,也不至于被文伯伯强拉温柔乡——咦,”她故意停顿一下,“这该不会是叁哥求之不得的双赢之举吧?” “叁哥可是专情人,待青姐姐的好我们可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年叁哥洁身自好,身边除了青小姐还换过什么旁人不曾?”文斐与季安年一唱一和的接着话,心却慢慢的沉下来。徐家和文家、季家不在一个层次上,徐青和文显明算不上门当户对;况且徐家风评不佳,若是黏上谁家必要吸一层血出来才肯罢休。文显明和徐青要得到家里同意都如此艰难,她和自己意中人便更没什么可能。 “你们两个啊,凑在一起总爱打我的趣。”文显明颇为无奈,也不计较,远远瞧见人群里的文先生似乎注意到了这里,于是对她们道。“好了,歇够了,该回了,爸爸在那边瞪我们了。” 季安年回房间换了衣服,自去了后面花园。花园建着石廊,一侧支着木架子种着葡萄藤。现下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一串一串紫水晶般挂在上面,早有小大姐摘了几串洗过后摆在花园中间的亭子里的石桌上,诱人的很。 树荫下的秋千是季先生亲手为爱女搭下的,季安年日常最爱坐在秋千上看书。一侧的亭中有成套的石桌石凳,还摆着竹椅藤椅,专供季安年和朋友下午茶小聚之用。 此时的季安年正坐在秋千上,也不摇荡,闭目养着神,把方才同她献殷勤的公子哥统统在心里捋过一遍:哪个刻意在她面前卖弄风趣,哪个有心在她面前展现文采,哪个讲了半天让人抓不住一句重点……这些公子哥们都想攀附季家,可她一个都看不上。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父亲威风八面,那些捧她追求她的人,是因为她的这张皮相,还是这季家小姐的身份?真的嫁了人,又有谁,能够像爸爸这样,宠着她爱着她惯着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不是一时的海誓山盟,而是全心全意待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流行一时,季安年看的时候便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和她心意相通,矢志不渝永不变心,她是愿意和对方好的,布衣乞丐也嫁,王公皇族也嫁。可是这人绝不是今天宴会上的那些跟她献殷勤的公子哥,也不会是那些号称进步青年的穷苦大学生。 大学生和富家女的现成例子,她身边就有一个——文先生和文太太,有着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爱情的文先生文太太,如果他们曾经有过爱情的话。权势能够彻彻底底的改变一个人,文先生从不闻一名的穷小子变成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后给了文太太多少的气受?曾经以为那人是良人,暴露本性后不过秋扇见捐,昔日门庭已换,连累子女日子都不好过。 季安年和文斐讨论过梁祝的故事,一致认为祝英台之所以会爱上梁山伯,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新鲜和朝夕相处之下的习惯。祝英台见过的男人太少,书院里梁山伯可能是最好的那个,出了书院真不一定。假使梁山伯把祝英台娶进门,两个人的日子也不一定会过好,毕竟大家从小接受的教导、由此产生的思考都不一样。两人同窗学习共眠一室是一回事,想要真正的经营好婚姻是另一回事。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思凡’二字可好?” 季安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夕阳下一名男子垂手而立,冲她微笑:“你身上太缺乏烟火气了。” 眼前的男人叁十左右的年纪,眼神锐利,身穿量体剪裁的黑色西装礼服。他朝她走近,身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淡淡的并不难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什么‘思凡’不‘思凡’的,你是谁?”季安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敌意,小大姐做什么去了,怎么能放陌生男人来后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男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我只是想来这里透透气。” 透气?他倒是会为自己选个好地方。在哪里透气不行,偏要来她的小花园? “你不是想为自己取个字吗?”就算面部表情再怎么温和,也掩盖不了周身戾气,男人并不在意自己出现在本不该他出现的地方。“‘思凡’两字如何?” 取字的念头是最近两天才有的,只在刚才对文显明兄妹说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取字的? 见季安年不说话,男人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季安年身侧,替她轻轻摇动秋千:“高处不胜寒,神仙尚有思凡之心,安年小姐还是有点人间气的好。” 季安年不需要男人给自己摇秋千,拿脚蹬地把秋千停下,新换上的红色乔其纱西洋裙装裙角被风吹的扬起,喊了一声:“小桃!” 很快有小大姐应声,小跑过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们去哪里躲懒了,后院都能让不叁不四的人进来。”季安年从秋千上起身离去,“该怎么做,还用得着我教么?” 男人并未跟上去,在小桃请他离去的恳求声中,男人的声音在季安年身后响起:“刚才你问我是谁,我是张啸林。” -- 第叁章 因着张啸林这不速之客的打搅,季安年在花园里面休息的兴致没有了,把男人留在原地交给小桃后自换衣服回到舞厅,正见到文斐往外走出来一副要去找她的样子,便拉着文斐去了厅内一旁的休息区:“怎么就你一个?显明哥哪里去了?” “怎么一到跳舞的时候,又要到处找哥哥让他当你的挡箭牌了。”文斐坐在舞厅吧台的椅子上晃着两只穿着皮靴的小脚,“方才厂子传来消息,说有工人罢工什么的,父亲在这里有事走不开,便让他去处理了。他让我对你说声对不住。” “罢工?”季安年想起在文显明书桌上偶然见过的报纸杂志,罢工是近几个月的热门话题,文显明搜集了许多资料,拿钢笔圈圈画画做了好些记号。“严重吗?” “不知道。”文斐叹了口气,“我只恨自己对生意一窍不通,不能为哥哥分忧,还连累哥哥为我操心。” 文斐在文家不得文先生宠,全凭哥哥文显明庇护,这件事季安年是打小知道的:“不说这个,方才有人跟我说,要我取字‘思凡’,你觉得怎么样?” “思凡?”文斐一愣,笑道,“我对戏曲知道的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不是一部昆曲名字?怎么唱的来着?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季安年眼明手快的去捂文斐的嘴巴:“不要再唱了,我不叫这个就是了。” “这两个字我觉得挺好,就是不知思凡小姐取这个意思是动了凡心恋上某位男子了,还是年方二八的娇娥女子渴望觅得如意郎君了?”文斐嘻嘻笑着,伸手在季安年痒痒肉挠了一把。“可惜我见不成哥哥回去之后把那些书统统翻上一遍的斟酌模样了。” 梨园有句行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儿时季安年与文斐跟着文显明跑去戏院看戏,小孩心性哪里管得那些拖沓唱词,闲不住便在二楼的走廊里玩起了捉迷藏,侧过头去忽见楼下花旦水袖翩飞,咿咿呀呀的唱词响起,小尼姑年方二八……那色空的扮相,季安年至今记忆犹新。 二人正笑闹着,乐曲声响起,原来舞会即将开始。一个清瘦的身影朝季安年处走来,未语先腼腆笑了叁分:“季小姐……阿年。” “曾少爷。”季安年落落大方地起了身,把手上的咖啡杯子放下,打了招呼道,“安年知道曾少爷最不喜欢在这些场合应酬的,今天曾少爷来了,是给我季安年面子。” 之前的几次聚会,季安年是见过曾青恺的,对他有几分印象。因着老子性格严厉,导致儿子生性腼腆,和长辈说话间总是细声细气的。曾青恺自身有些才华,据说画画还得了比较有名的奖项,可惜这些在曾先生眼中不过是不务正业的表现,经常叱责儿子玩物丧志没有出息。曾先生一向希望把曾青恺推向同龄的少爷小姐圈子,曾青恺总是让他失望,和其他同龄人不过算是点头之交,就连刚刚的那一声“阿年”都称呼得犹犹豫豫。 见季安年并没有对他展露什么倨傲神情,曾青恺神色也自然了些,伸手扶了扶镜框,声音依旧带了一丝紧张:“青恺是否有荣幸,请安年小姐……共舞一曲。” 季安年不着痕迹的瞧了人群里与季先生谈着话的曾先生一眼,正欲开口,曾青恺身后的一个声音响起:“真不巧,季小姐已经答应做我的舞伴了。” 二人同时转头向后看去,来人戾气太重,和他日常接触过的人全不一样,曾青恺确定自己不认得。在对方目光逼迫下,曾青恺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他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再次转头朝向季安年时只微笑着问道:“这位先生是?” 曾青恺因为清瘦,说话也总是文文弱弱的,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季安年虽对他谈不上排斥,对曾先生却是实在不待见的,既不想驳曾青恺的面子,也不愿应了曾青恺的邀请,只得勉强笑着应付道:“曾少爷,来,介绍个朋友,这位是张先生。”又朝向张啸林介绍道,“这位是曾少爷,这是文小姐。” 文斐受过西洋教育,见到外男并不腼腆,见曾青恺没有与张啸林打招呼的意思,便向张啸林伸出手道:“你好,张先生,我是文斐。” “早就听闻文四小姐爽朗明丽,果真如此。”张啸林抬起文斐伸过来的手,并未相握,而是低下头来,绅士般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在下张啸林。” 饶是文斐再外向,也有些不好意思,手收回来后,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再抬头时见到曾青恺与张啸林伸手相握,暗中在比着手劲。曾青恺哪里是张啸林的对手,比试中觉得手似乎被捏碎了,面色甚白,强忍住让另一只手帮忙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七个字:“你好,我是曾青恺。” 张啸林淡淡一笑,毫不掩饰眉宇中对曾青恺的轻视与不屑,松了手,抱拳作江湖状:“曾公子,幸会。” 曾青恺被他一松手,倒吸一口冷气,手上火辣辣的痛着,忍着没去查看,尽最大风度扯着嘴角点了点头。 张啸林以右手抚左肩,微微躬身:“打扰各位了。”把手放下后,又向季安年伸去。“季小姐,请。” 季安年没有动,盯着他伸过来的手。这绝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如他皮肤一样是健康的麦色,虎口处有一道指甲盖大小的疤,看起来年岁已久。季安年看似在观察张啸林的手,其实在打着自己心中的主意,几秒钟的时间念头已转过千百个,无需张啸林久等,抬头对张啸林甜甜一笑:“好。” 季安年故作不经意间朝季先生的方向望去,见他与曾先生谈话中断,双双朝这里看来。在视线与他们对上之前,季安年转头看向张啸林,把手搭了上去,转头对文斐道:“小斐,曾少爷就麻烦你了。” 望着季安年与张啸林双双离开的背影,曾青恺勉力维持的最后一丝风度终于消失,低头发现自己手掌红了一片,脸色难看起来。目睹全程的文斐见状,在一旁冷笑道:“想追她,就别端着架子。来跟她搭话的人有的是比你曾家少爷身份要厉害的,你哪方面都不出头,怎么能让她注意到你?” 曾青恺听罢不禁现出嘲讽的神情,从一边桌子上端起一杯酒,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酒一饮而尽,镇定后笑着对文斐道:“斐小姐就是这样招待青恺么?” 他们都不懂他对季安年的心思,季安年是他的缪斯女神,是他藏在心中的最高贵的梦想。时人注重皮囊,他喜欢的却不仅仅是季安年美若天仙,也不仅仅是因为季安年是季先生的女儿,而是季安年可以凭借季先生的庇荫随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文斐被曾青恺噎了一下,没好气回他:“那曾少爷想让文斐怎么招待?” “抱歉,方才是青恺唐突。”曾青恺低低笑了笑,对文斐伸出手来,露出一个世家子弟的微笑。“青恺请斐小姐共舞一曲。” 与张啸林在舞池共跳华尔兹的季安年对文斐曾青恺的这一段插曲浑然不知,趁着一个你进我退的动作开口道:“我不管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只告诉你四个字:痴心妄想。” 张啸林舞步向右,只轻笑一声问:“那季小姐猜猜看,我的目的是什么?” “今天到场的人目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爸爸,一个是我。”季安年冷冷笑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得看自己够不够资格。有多少男人因为和我说了一句话便欣喜若狂,和他们比起来,你已经足够幸运了。” “季小姐说话一直都这么不客气嚜?”张啸林笑问。 “旁人待我客气,我便待旁人客气。”季安年没把话说全,张啸林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季小姐是否想过,我已经成功的吸引了你的注意?”张啸林搂紧季安年的腰身,“你当我为什么要叫你思凡?你在我眼里,像那戏曲里不安分的小尼姑,觉得凡间有千好万好。当然,思凡思凡,思慕思凡,我这是在向季小姐表达思慕之情。” “你!”季安年受不了张啸林言语间的轻薄,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小姐脾气,冷哼了一声。“随你!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这条路你是一定走不通的。”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漂亮的美人,君子谁都想娶。啸林虽不是君子,也一样想娶美人,且不惜一切代价。”张啸林话语间的志在必得未曾掩饰,“这一曲快要结束了,啸林可有荣幸邀季小姐再舞一曲?” “不必了,我累了,想下去休息。”季安年一个旋转,脸上维持着笑意盈盈。“我不会选择你的。而且,你也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吧?偌大的上海滩,有多少人想成为第二个季先生?可他们不配,他们永远也做不到。” 搂在季安年腰上的手臂再次紧了紧,张啸林语气阴沉的可怖。却依然带上了一丝轻佻:“我比不上季先生,但我想,我还是有机会做他的女婿的。” -- 第四章 “你不要妄想!”季安年被他搂住,整个人被他的身影压着,一气之下重重踩在他的脚上。因着自己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不好太过激动,只能是继续虚虚笑着。“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四周,今天来的男人里,有多少是比你年轻的,有多少是比你英俊的,有多少是比你学问好的,有多少比你教养高的,有多少是比你有钱的,有多少是比你有权的……你连他们都比不过,还怎么妄想去做季先生的女婿?” “他们没法得到你,是因为他们不是我。”被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脚的张啸林没有呼痛,反倒成功被季安年的话刺到了,眉宇微皱中拿话回了她。这时音乐停了,张啸林走在季安年身侧为她清出一条路来,护她下了舞池。“季小姐方才的话,倒是成功的把我惹生气了。那我便如季小姐所愿,先让季小姐眼前清净一阵子,好多挂念挂念我。” 季安年恨他口舌间占尽她便宜,恰逢服务生推着蛋糕进门,她不再理会张啸林,走上台前去接了刀子准备切蛋糕。 生日蛋糕对当今的上海富贵人家算不上稀罕景,红宝石、凯司令等店铺皆有零售,但在季安年的生日蛋糕被推上来时许多来宾还是结结实实被震撼了一下。他们第一次见蛋糕还可以被摞起来,遑论蛋糕师傅把裱着花的奶油蛋糕摞了整整六层。季安年象征性拿刀子在蛋糕上比划了两下,笑着让侍者推下去分好端给诸位来宾。见她身边没了张啸林,一些名门公子便又上来搭讪,邀请季安年上场跳舞。季安年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大家,忍不住在人群里找着张啸林的身影,果真没有再见到他。 和大家一起吃了蛋糕,又尽兴地跳了半夜的舞,季安年的生日宴至凌晨才宣告结束。与季先生商谈的那些人还没有散去的意思,季安年打发了向她直献殷勤的几个少爷,自己先行回了房间。小桃为她放了洗澡水,季安年在浴缸里泡了泡,换了睡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小桃问:“今天花园里怎么让陌生人进来了?” “我不知道……前面宴会太忙,福妈叫我帮忙端蛋糕,”小桃垂着脑袋嘀咕了一句,“吾勿晓得伊怎么在埃面。” 小桃是管家老宋的女儿,自小和季安年一起长大,季安年对她说不出什么重话,只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季先生喜欢家里东西成双入对,两个主人、两个司机、两个门童、两个负责季公馆餐饮的厨师、两个负责杂务的老妈子和两个专门负责接待客人的小大姐。今天为了宴会顺利举办,特意向相熟的饭店借来了服务生和保安。这么多人,居然挡不住一个张啸林? 他说的不错,他成功引起了她的主意,不管她对他的印象是好是坏,他让自己记住了他。 你当我为什么要叫你思凡?你在我眼里,像那戏曲里不安分的小尼姑,觉得凡间有千好万好。当然,思凡思凡,思慕思凡,我这是在向季小姐表达思慕之情。 至于他说的小尼姑……她虽然也是十六岁,但她绝不会让人打她,骂她,说她,笑她,欺她。她不稀罕他这个人,自然也不稀罕他所表露出来的爱慕。 通常之下人们在主动进行自我介绍时候,如果只提了名字,大概率就是两种可能:一种是其人名满天下,只说名字大家便对这个人的来历身份心知肚明;另一种是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身份前缀,只好说一个名字让人猜去。张啸林明显是属于后者,他口音并非上海本地,言行举止显示着他并没有一个讲究的家世教养。 她对张啸林的了解,只有一个她之前闻所未闻的名字,和他自负之下满怀欲望的野心。季安年明白自己不会看上张啸林那样的人,可她从法国回来在交际场玩过几年之后,又会选择谁?那些名门公子,长相尚可,家世尚可,谈吐尚可,却也只是尚可而已。她的父亲地位在那里,无论是谁,一旦和她结下姻缘,就算勉强称得上门当户对,多多少少也都会是有一点的高攀的意味在里面的。 多少百姓想都不敢想象的山珍海味,寂寂无闻地被摆在长桌上任人挑选;多少名满天下的奇珍异宝,成了管家手上账簿多出的一笔记录;多少在社会上名声赫赫的公子哥,在生日宴上大献殷勤只为搏她一笑。 季安年看向镜中,如果没有张啸林这段差池,她会觉得今日宴会非常成功,毕竟这盛况全上海不会再有第二场。这是季先生作为父亲对她的宠,更是季家在上海滩的实力在上海滩的面子。张啸林不是唯一一个说她身上缺烟火气的人。她喜欢思凡这两个字,只有高高在上的神仙,才有资格说自己有思凡之心。 换了一身睡衣的季先生抬手在季安年半开的房门上面敲了叁声,站在门前温柔问道:“怎么又发起呆来了?” “还说呢,”季安年回过神来,朝他撒娇道,“原本为我办的生日会,你却一直被那些人烦着,除了陪我跳了一曲之外,一晚上都没来得及和我好好说说话。” “我这不是过来了?”季先生在季安年床沿坐下隔她近了些,身上带了蜂花檀香皂的味道,显然是洗漱过才来的。“等你从法国回来……” 等你从法国回来……哦,自己的女儿要去法国了!像是突然醒悟似的,看着季安年仰起的小脸,季先生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再说一些什么。季安年将要离家,他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这么久,说愿意放她走是假的,可他不敢留她,怕耽搁了她的学业,更怕这一留,他更离不开她。 见季安年在望着他,季先生只得微笑着补充道:“等你从法国回来,我天天陪你。” 季安年嘴一努,心中十二分的难受,只默默把头别向一侧。 季先生起身,站到她身前:“怎么,哭了?” 季安年心里本来就不好受,听季先生又这么说着,索性把身子一偏,,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抱着他哽咽起来。 季先生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虽说女大不中留,总还是想再留你两年,又要操心你的终身大事……” 季安年不答话,只一个劲地把季先生抱紧。 “今天和你跳舞的那个人,是上海青帮的老叁张寅张啸林。”季先生说道。 季安年从季先生怀中抬头“啊”了一声。她虽没听过张啸林的名字,却知道上海青帮。或者说,在上海滩生活的人,谁提起青帮,不带上几分反感?地痞流氓,逼良为娼,横行霸道,听说还做贩卖鸦片烟的买卖。季安年知道父亲不愿与他们牵扯太多,又晓得父亲似乎是误会了,不由得闷闷说道:“爸爸,我知道分寸。” “你是爸爸从小宠着养大的,爸爸希望自己未来的女婿也可以把你放在心尖上,真心待你……”季先生斟酌着措辞。看到季安年和张啸林出现在舞池的时候,他同周遭的宾客一样惊讶。漂白之路有多艰辛他比谁都懂。青帮里面叁教九流,他实在不愿女儿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中。他明白季安年不认识张啸林是谁,他了解的女儿不会看上张啸林这样的大老粗,可是他不容许一丁点对季安年有所伤害的可能性存在。 季安年垂下头去:“爸爸,我也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季先生叹了口气,女儿大了,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开,只好道:“还有一个周就要走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准备东西。” “恩,”季安年头仍低着,小声道,“爸爸晚安。” 季先生低头在季安年的额头亲了一下:“小年晚安。” 待季先生走后,季安年终于抑制不住,伏在床上大哭起来。 走出卧室门的季先生其实并未离开,他坐在季安年小客厅的沙发上,听到季安年的哭泣声,他的心一下揪紧,像是挂在墙上的西洋钟,随着发条一跳一跳、一跳一跳。窗外的月格外的亮,柔和的白,凉得像水。星星分散在四方,半截烟灰从他的指尖落下,一星微红的光湮灭在黑暗里。 -- 第五章 “小姐,前面人太多了,车开不过去。”司机停下车,回过头来对季安年道。 季安年正在车内闭眼小憩,听到司机的话,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哦,前面不就是复旦大学?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过去。” “这些人大都是因为乡下收成不好,到城里来谋生计的。”司机说,“小姐,我找个地方把车停下,陪您过去。” “不用,这么近的距离。今天小桃不是说要去乡下找什么表姐么?你早点回去送送她,她要是去搭那种好多人坐的下乡的车,倒叫人不放心了。”季安年边说边拿着手包下了车,“若是爸爸回家了,便告诉他一声,我去看显明哥他们学校新排的文明戏,要是结束的时间晚,我就在文家睡下了。” 坐在车上不觉得,下车后才发现这里人是真的多,季安年皱皱眉,熙熙攘攘的几条长龙,人手一只碗,前面似乎还有个施粥棚子。接了粥的人叁叁两两的蹲在一旁,把路围得个水泄不通。这里离大学不过百步的距离,自己该怎么过去?回头去看,司机的车早已没了踪影。 季安年叹了一口气,正欲从一侧道路绕行,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季小姐。”季安年转过身来,见是张啸林,一身灰布长衫,笑容可掬地望着她。 张啸林待季安年礼貌,又加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季安年必定是需要同样待他态度友好,于是便对张啸林点点头:“你好。” “季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张啸林看起来心情不错,加之穿以长衫,虽与儒雅不太沾边,倒也掩盖了他身上的大半戾气。 季安年指了指遥遥相望的“私立复旦大学”的牌子,张啸林了然一笑:“这里人太多,啸林送季小姐过去可好?”张啸林不待季安年答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季小姐?” 季安年被张啸林护在里侧,人们端着碗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季安年两只手捏着白色的珍珠手包道:“那么谢谢你了。” 张啸林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身子微微偏着,伸出一只胳膊开路,另一只把季安年护在身侧。人们让出的空间小,他和季安年贴得近,脸上却没有半分轻薄的表情:“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季安年笑了,没有说话。 二人一壁说着话一壁经过施粥棚,除却几个伙计,棚里还站着两个同张啸林一样穿长衫的人,一胖一瘦,见了季安年和张啸林过来,两人点头微笑招呼了一声:“季小姐。” 季安年对二人回以微笑,道了一声多谢。自从上次季先生告诉季安年张啸林是青帮的人之后,季安年多多少少有意无意间也知晓了一些青帮的事情。号称“天”字辈的黄金荣,法租界巡捕发家,是青帮里面说一不二脾性暴躁的老大。十四岁便入得青帮门的杜月笙,从卖水果的小弟一直坐到了青帮第二把交椅,像是帮派里面智囊一般的存在,圆滑处事,极会做人。张啸林受二位压制,只能排在第叁的位置。 “真是抱歉,开施粥铺,把整条路都给堵了。”张啸林道,“不过上天还是眷顾啸林的,让啸林在这里能遇上季小姐。” 季安年抿嘴一笑道:“那些喝粥的人,都是会感激你的。” “农民也不容易,饥荒年头,我有米,就煮点粥帮他们。我也曾经有过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张啸林道,“听说季先生他们也是在城外开设了施粥铺的。” “恩。”季安年只简单应了一声。季先生做善事已有年月,早前她曾和同学一同偷偷跑去爸爸城外的施粥铺帮忙,当真是被饥民们的贫苦模样惊讶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被季先生宠的太好,终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罗绮粗麻,有人光鲜亮丽,有人食不果腹。季先生看到她们过去,皱了一下眉,派人守在她们身边,并没有硬要她们回去。季安年看出爸爸不喜,便只去过施粥铺一次。 这一段的距离并不长,两个人之间也并没有太多的交流。不知不觉已让张啸林送到了大学门前,季安年道:“我到了,谢谢你,你回去吧。” “真希望这条路我们永远走不完。”张啸林笑着看着她说了一句。 季安年脸一红,说了一声再见,快步进去了。 走进大礼堂的时候,同学们新排练的文明戏已经开始。文斐本已落座,回头看到季安年,走上前去拉了她的手走到座位坐好。因是最新编排的,还没有正式演过,所以来的观众不多,大多是本校的学生,一半的心思放在舞台上,另一半心思早就飞到了打扮新潮人又漂亮的季安年和文斐那边去。 季安年全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只耐着心思看向舞台。一对大学恋人因家庭利益不得已分手,男生去了北伐战场当兵,战争胜利后回乡已成为了一个满口官腔的军官,逼昔日恋人与自己结婚,昔日恋人宁死不嫁。 徐青是这出戏的导演加主演,穿着一件青色学生,演起女学生来带有自己的影子——倔强,性格有些死板,偏偏又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望。季安年对只偶然见过一次的徐家六小姐徐莲的印象倒是比徐青要好,她小季安年两岁,已有了一种古典美人的楚楚姿态,与原则性太强、做事一板一眼谨慎的很、也不太善于交际的姐姐格格不入。 作为学生而言,能够把白话剧排练到这种程度,倒是不能够强求的了。徐青编排此戏目的不在男女情爱,而是批判北伐的半途而废。一腔爱国热血为了信仰奋斗终生的青年学生,是值得被尊敬的。 在整部剧里面最出彩的人物是文显明,他的气质好,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在里面跑了一个大学同学的龙套,一身白色学生装,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台词,却颇为抢镜。戏份结束后便到了台下坐在文斐和季安年身边还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盘蜜饯,伸手端着让季安年和文斐捡着吃。 文斐在文显明坐下之后叫了一声哥哥,文显明看她心思恍惚,不禁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太无趣了?” “倒也不算无趣,显明哥亲自在台上演角色可是千年一遇的事情。”季安年笑笑接过话来,“小斐自打我来了之后,便一直这样神游着太虚幻境,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事情。” “我哪有。”文斐强打精神笑着伸手拍了季安年一下,看着文显明道。“许是昨日后面的那栋小楼闹出的声音太大,我没有休息好。” 这话题说来,便成了文家的私事了。文公馆里面先后建了两栋楼,文太太早逝,文显明和文斐住在文太太生前住的小楼里面;而文先生则和几个姨太太以及姨太太生下的孩子住在另一栋小楼。文显明越是能够独当一面,两栋小楼的来往便是越少,平日里花销都是各自支出,有各自的客厅接待各自的客人,有时连过节都不在一起。若是没有商业上的交际应酬,文家的两个兄妹更乐意到季安年那里去。在一处院子里,却像是两家陌生人一样,互不打扰,彼此清净。季安年自小便和文显明文斐玩在一起,不愿掺和什么嫡出庶出的事,有意无意避开了除文先生外文家的其他人。她虽然和文家的关系好,却连文先生有几个姨太太,文家兄妹还有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都不知道。 文显明把文斐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捏了一下,对着文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回去之后,我便找人,把咱们小楼的窗户、门再加厚一层。” “要是有一天,把它拆了才好。”文斐只是轻轻笑笑,思绪又恍惚了。 文显明刚想再安抚她几句,他的跟班阿德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季安年隐隐听到“施粥”“故意”“堵路”几个词。文显明脸上噙着一丝冷笑,对阿德低声吩咐了几句,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去忙吧。” 季安年通过刚刚阿德的话联想到了在学校门口遇到的张啸林,没等她理清思路,便见到徐青排练的文明戏终于结束。文显明走回了后台,全体的演员有模有样的谢了幕,退场后文显明领着徐青往季安年和文斐的方向走来,一边对徐青说着话一边笑着拍拍她的肩,不知说了什么,把一直严肃着脸的徐青逗笑了。和徐青在一起的文显明开朗风趣,和刚刚对着阿德吩咐事情的冷静阴沉的文显明截然不同。 虽然此刻的文显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过样子,但季安年想起了她生日宴时张啸林偷听他们在阳台谈话的事,又联想到今日张啸林在文显明大学门口施粥,不由觉得蹊跷。 -- 第六章 演出结束,文显明亲自开了轿车带大家去餐厅吃饭。汽车从学校后门驶出,阿德自被文显明打发出去做事之后再没回来,季安年不知道前面张啸林的施粥铺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她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文斐紧挨着她坐着,徐青坐在文斐的另一侧,在副驾坐着的是徐青在剧中搭档的男主角陈默。 文显明甫一把车停在餐厅门口,餐厅经理便迎了出来:“叁少爷。” “恩。”文显明淡淡一应,招呼大家上楼去坐。他十几岁便开始着手打理自己文先生给自己的第一家铺子,赚钱之后又开了新的铺子,逐步成了文先生的好帮手,如今已掌管起文家的大半产业,这间餐厅便是其中一处。 五人落了座,服务生端了茶上来,徐青迫不及待的问起大家看演出的感想。 季安年和文斐对此类舞台剧实在是不感兴趣,只因文显明邀约才来看一看,此时听徐青发问,只笑着用不懂文明戏、瞧着不错、演员在里面演得很动真情之类的措辞笑着敷衍过去。 “你的作品,哪里能错了?”文显明微笑着给徐青添茶,“大家都这么说,可放心了?” 徐青听了这话高兴起来,对季安年和文斐道:“我们下个月要排练一出新戏,季小姐和文小姐可一定要来看看。” “太不巧了。”季安年敷衍笑道,“我过两天便要去法国,恐怕是看不成了。在此先预祝青姐姐成功了。” 即将要去法国是真,看了文显明的面子对徐青客气也是真。徐家只算中产家庭,没落的清朝权贵在民国举步维艰,只能靠变卖家底过活。那些受了点西洋熏陶的人们就跑到上海来谋上一份差使,徐青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原是某贝勒的庶出儿子,在北京城也过过几年花天酒地的生活,和一些洋人也能套个近乎。大清亡后,仗着家中所剩无几的一点钱财和跟上海一位富贾的拜把关系举家迁了过来,做起了贩卖粮食的生意。自徐青与文显明交往之后,文显明暗里为徐家的生意出了不少力,这些徐青不知道,徐家不知道,文家不知道,季安年却是知道的。 徐青遗憾地摇摇头,正想问文斐,一个穿蓝衫黑裤的姑娘过来对她打招呼:“徐青,原来你在这里。刚刚演出结束后陈老师四处找你,你还是回学校去看看吧。” “是吗?”说话间徐青便站了起来,对文显明满是歉意。“显明,我……” “我知道。”文显明了然地笑着把她的话截住,在她的手心捏了一下。“陈老师找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正事要紧……你怎么回去,我送你?” “不用,这里离学校又不算远,你陪着季小姐他们,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徐青对大家又是歉意一笑,“我先走了。” 蓝衫黑裤的女生眉毛浓浓的,眼睛不大,总有意无意的朝季安年和文斐那边瞅。文显明起身送徐青至门口,为她招了一辆黄包车提前付了车费,看黄包车走后方折回去。 就在文显明送徐青出门的这会子工夫,蓝衫女生眼睛滴溜溜的在季安年身上转了两圈:“这位可是季小姐?” 不等季安年说话,女生便自报家门道:“我叫安娜,是郑氏纱厂郑亚经的妹妹。” 季安年对郑氏纱厂有所耳闻,郑氏纱厂在上海规模不上不下,负责人郑亚经却是上海有名的女强人。郑父入赘到郑母家,用郑母的嫁妆开了纱厂,投靠青帮,在江苏强行压价赚得盆钵满盈,一有钱就成了赌坊常客,还领了姨太太回家。郑亚经还在南洋念书,收到母亲被父亲非打即骂折磨致死的消息后毅然回国。郑父赌运太差,进账往往不如出账多,郑亚经接手了郑氏这个烂摊子,明暗手段都采取了一些,使郑氏勉强在上海风雨动荡中没有倒下。关于郑亚经的私生活是上海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今年已经叁十岁了,仍未结婚,有人甚至背后称她“上海的赛金花”。 “哦。”季安年点了点头,郑亚经的母亲只生了郑亚经一个女儿,那这郑安娜,想必是郑父的姨太太所出。 这时又走来一个男人,五官普通,身形稍微发福,走路姿势略显猥琐,一只胳膊挽起郑安娜手臂,另一只胳膊朝季安年伸来:“鄙姓赵,是安娜的男朋友,不才在纱厂做经理,还希望季先生多多关照。” 季安年厌恶郑安娜一副把徐青赶走的邀功神情,对这个她看不上的陌生男人是绝对不会把手伸出来的,这时突见陈默从座位起身打断叁人:“安娜,季先生关照赵先生,可不关季小姐的事呐。今日显明为我与徐青的演出庆贺,少了徐青已有些扫兴了,再谈些与学校无关的生意,这饭还怎么吃下去?” 郑安娜脸一红,出口呛道:“陈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怎样的主意。你因为觉得在上海没有靠山,所以故意与文显明亲近。现在,你又……” 饶是季安年与文斐的教养再好,郑安娜的口不择言也让她们拉下了脸。赵先生看出不对,拉住了郑安娜,对季安年和文斐鞠了一躬道:“打扰了,季小姐,文小姐。” 郑安娜的话并未说完便被赵姓男人拉走,季安年却明白她接下来话的意思,不禁向陈默望去,与陈默视线恰好对上。陈默坦荡荡的望着她:“季小姐刚才受惊了。” “陈先生,叫我‘安年’就好。”季安年不好意思再看他,低下头去故作若无其事道。 “那么,安年,你介意叫我一声‘陈大哥’么?”陈默相貌周正笑容和煦,“小斐也是这么叫的。你叫我‘陈先生’,我也不习惯。” 季安年看向文斐,见她呆呆地看着门外郑安娜和男友远去的背影,没有听到陈默说话,顺着陈默的意思开口叫了一声:“陈大哥。” 陈默应了,低头啜了一口茶,开口道:“我是山东人,因为叔叔在上海做点小买卖,所以才来上海念大学。” 季安年“恩”了一声,知道陈默是在为刚才郑安娜的话解释,但她仍不知该说些什么,文显明及时出现解了略显尴尬的气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郑安娜他们离开的背影,将手里拿着的红酒交给服务生:“别让无关的事坏了兴致,咱们继续。” 待服务生把红酒开塞倒入醒酒器后文显明接了过去,亲自在刻画玻璃杯中添了四杯酒,把第一个杯子递了季安年道:“这酒是老爷子那里私藏的,金贵着呢。我看着还不错,就给带了出来,专为你践行用。你就要去法国,想来到了那里对这些也不会太稀罕了。趁你还在国内时再喝一次中国的稀罕物什吧。” 季安年笑着接过:“舅舅家在波尔多有一个葡萄庄园,等我去了那里,学习怎样酿酒,回来时候给你们带酒喝。” “好啊,小年的手艺保准没差。”文显明招呼侍者点单,大家的口味他都是熟悉的,却依旧问了他们各自的忌口与喜好,这才把东西点好。 “小斐?”文斐依旧在恍惚着,文显明叫了她一声。“怎么了?” “没事啊,”文斐回过神来道,“哥哥,小年给自己新取的字,叫‘思凡’。” “思凡,”文显明跟着文斐念了一遍,“这二字不错,”又若有所思的转头问陈默,“阿默,你觉得呢?” 陈默点头:“这二字的确不错。” “怎么,”文显明笑着看向他打趣,“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人今日在季小姐面前紧张的连赞美之词都不会用了?只是接我的话说了个‘的确’?” 陈默轻轻一笑,他长得是北方男人特有的样子——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他这轻轻一笑,既显文质彬彬,又带了几分豪放不羁。这般卓尔不群的男子,懂得分寸,知得进退,话说得恰到好处,不知该说什么时就用笑代替,怪不得文显明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小尼姑年方二八……”文斐学着唱了一句,笑道,“我与小年现在还记得当初哥哥带我们去戏院听戏,当时可是有人唱了这一出的。” “那时我也不过十几岁,净带你们调皮了。”文显明来了兴致,“不如,明天咱们听戏去?小年去法国后,哪里还有听戏的机会?咱们明天去顾竹轩的天蟾舞台,喝乌龙茶吃茶饼。江南那边的茶庄新收了一批紫砂,我瞧着还不赖,明天给你们带个壶玩玩。” “好啊,”季安年还有叁天便要出发,一切都已就绪,正不知临行前该如何打发,听到文显明邀约,便欣然应了。 文斐点点头,朝向陈默看去:“陈大哥?” 陈默笑道:“有陪同二位小姐一起听戏的荣幸,陈默怎会拒绝?” 吃罢饭后时间还早,文显明硬要带大家到文公馆去,只说是有事。季安年见他与文斐一脸神秘的样子,便笑着允了。文显明对于西洋人神秘浪漫那些套数驾轻就熟,不知他要自己到文公馆去是要给自己什么惊喜,心中猜想大概是和他那个迟到的生日礼物有关。 -- 第七章 汽车开进文公馆,直接停在文显明和文斐住的小楼门前。季安年对于文家的情况,除了文夫人早逝以及文显明他们与侧室不合之外,也知道的不多。文先生嫌偏房不光彩,在文显明阻挠下歇了另娶或把人提正的心思,带着出去谈生意也是碍事,不管在家里用多少金银珠宝哄着,是决计不会让她们见到自己的朋友圈子的。 小大姐迎上来,伺候着大家把大衣外套脱下挂好,一行人朝小楼里面走去,文斐遥遥指着客厅中一架漆了白色的三角西洋钢琴对季安年道:“这便是哥哥要送你的生日礼物。” “啊?”季安年没有想到这一出。钢琴是她喜爱的乐器不错,她也曾在聊天中随口提过一句家中的钢琴音不正了,应该调调了。听者有心,文显明竟送了她一架新的。“这礼物,似乎太贵重了些。” “这可是哥哥专门托人从意大利运来的,运来后哥哥又亲自调的音。”文斐示意季安年去试试琴音,“原想着生日那天送你,不料路上耽搁了几天。这礼重,情意比礼还要重。” 文显明倒是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博小年一笑罢了。只要小年喜欢,这琴便是不贵的。” 季安年不知该接什么话,走上前去在琴凳坐下,故作随意的按了几个和弦,笑道:“那可真是谢谢显明哥了。” “只要你不是嫌我这礼物送的迟了。”文显明从小大姐手上接过茶盘,一壁让陈默取茶,一壁对季安年道。 “怎么会,”季安年从钢琴上下来,伸手自己取了茶。“显明哥这么有心,我若是怪你,倒是显得我不知好歹了。这礼物,倒是我这次生日中,收到的最称心的。” “这话可说的真是不知好歹,”文斐说道,“枉我辛辛苦苦给你找来了奥斯登小说《傲慢与偏见》的发行初本,虽然没有哥哥的价钱高,却也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心思。你倒好,在我的面前夸起哥哥来了。” “你的礼物,我自 po18ъook.) 然也是称心的。”季安年把自己手上的茶双手递上,“好姑娘,算我刚才说错了话不成?瞧这屋子里的一股酸味,快喝点茶往下压压。” 文显明笑了,扭头对陈默道:“阿默,你和小斐坐一会,小年托我找了几张曲谱,我带小年下楼去取下来。” 季安年明白文显明有事情找自己,于是对二人歉意一笑,随文显明上楼去了。 文显明打开房间门,待季安年进屋后,又把门关上,从书架取下一个信封递给季安年:“怎么会突然向我打听张啸林的事情?” “在生日宴会碰上,你又不在。”季安年轻描淡写道,“曾青恺在曾先生的授意下邀我跳舞,正巧他在,便拉了他做挡箭牌。” “那你这‘挡箭牌’可拉的不妙。”文显明的笑容之下多了几分严肃的意味,“张啸林原是浙江人,家中贫困,又无背景。他能只身来闯荡上海,短短几年坐到青帮老三的位置……小年,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季安年打开信封,里面有几张张啸林的照片。他不管笑与不笑,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在里面:“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能看出来。” “既然看出来了,便少和他来往。”文显明难得的劝了季安年一句,“不久前的北伐失败还记得么?四一二时,他组织了‘中华共进会’,率‘敢死队’冒充工人,袭击工人纠察队,给了老蒋除共的借口。此前,他刚刚亲自诱杀活埋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命。” 季安年虽然知道青帮不是好相与的,但是却是第一次听到具体的故事,不禁脸色有些发白,抬头强笑道:“早知这样,当初……” “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吓你。”文显明手按在季安年肩上安慰她道,“这个上海滩,谁比的上季先生?他张啸林再能打,也不过是个青帮老三。” “嗯。”季安年闷闷应了一声。 文显明又从书架上取下一个信封递给季安年道:“这是报社昨日送来的照片,是在你生日宴拍的,不知道怎么让一个记者混了进去,给我们在天台站着的时候拍了几张合影,硬要说我们婚事在即。文章被我撤掉了,照片我瞧着不错,给你洗了一份,回家后夹到相册里去。” “好,这些记者可是免了我们去照相店的功夫。”季安年把照片装进了手提包里,对文显明笑笑道,“我回去可要好好看看。” “好东西索性给全了。”文显明微笑,“这琴是昨天到的,我昨天晚上调的音,今天带你来看看,明天给你送府上去。你今天可以先带去这个。” 季安年打开文显明递来的牛皮信封,将其中的羊皮纸粗略一看,读着意大利语不禁面露惊喜。 donne, e sio iho nel cor. quello bsp;provo vi ridiro. e per me nuovo ,bsp;nol so. o un o pien di desir ,bsp;e o ,bsp;ir. gelo ,e poi o lalma avvampar e in un o torno a gelar; ribsp;un bene fuori di me ,non so bsp;tiene ,non socos’e. sospiro e gemo senza voler, palpito e tremo senza saper. non trovo pabsp; notte ne di ,ma pur mi piabsp; languirbsp;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我想把一切讲给你们听,新奇的感觉我也说不清。 只感到心中翻腾不定;我有时兴奋,有时消沉,我心中充满火样热情,一瞬间又感到寒冷如冰。 幸福在远方向我召唤,转眼间它又无踪无影,不知道为什么终日叹息,一天天一夜夜不得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胆战心惊,但我却情愿受此苦刑。 “他们说这是莫扎特的手稿,我也不懂,感觉八九不离十便给你弄了来。”文显明伸手摸了摸季安年的头发,“宝剑赠英雄,好的琴谱自然是要赠给懂它的人的。” “显明哥……”季安年叫了一声,“谢谢你。” “这有什么,”文显明伸手揽过季安年,“阿默小斐还在下面等着咱们,咱们先下去。” 文显明和季安年下楼之后,文斐已经张罗着小大姐铺开了牌局。大家便坐下打了几圈的牌。文斐牌技差,错失了很多好的机会;即使文显明有意放水也接连输了;陈默坐在季安年上家,不住地喂牌给她,让季安年连和多把。傍晚时候,厨房送了菜来,大家牌局这才散了。陈默是穷学生,文斐的生活费来自文显明,文显明索性把三人输了的一并出了,从钱包里面拿钱递给季安年,笑道:“你倒是好运气。” 季安年知道大家都是在让着她,接了钱笑着说明天看戏她请。大家洗了手上桌吃饭,刚吃到一半便听说季公馆派了司机来接季安年。饭毕陈默在文公馆留宿,季安年与大家道了晚安,回家去了。 回了季公馆才知道季先生应酬未归,小桃看亲戚还未回来,季安年在浴室中泡了一会,穿着睡衣从卫生间出来后把放在桌上的包打开,取出三个信封,把手稿放进了抽屉,又把第二个信封中的照片夹进了相册。记者也是会拍,她和文显明相视一笑的时刻抓的正好。待打开第三个信封时,她的手抖了一下。 张啸林原籍浙江慈溪人,后移居杭州,进入武备学堂读书到上海后拜青帮“大”字辈樊瑾丞为“老头子”,不知什么机缘又与黄金荣、杜月笙结拜为兄弟,并称“上海三大亨”。三人合股开设“三鑫公司”,在四一二事件中大出风头,很受蒋介石器重。 我比不上季先生,但我想,我还是有机会做他的女婿的。 季安年看着张啸林的照片,心中暗道,张啸林,你是永远都做不成季先生的女婿的。 有车灯的光照亮窗户,季安年知道是季先生回来了。她找小大姐 po18ъook.)倒了一杯牛奶,端着下楼,把牛奶放到茶几上,对着坐在沙发略显疲惫的季先生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小年,”季先生见到她,坐起身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季安年道。 季先生伸出手,把季安年揽在怀里:“怎么了?” “没什么。”靠在季先生肩上时,季安年闻到了季先生身上烟酒味中掺杂的淡淡的玫瑰香水味,不由得皱了皱眉。 季先生看不到季安年神色,也不问她为何睡不着,只问她:“明天有什么安排?” “显明哥请我们去听戏。”季安年道。 季先生笑了:“我印象里,你惯是在戏院里坐不住的。” “戏曲太拖沓,不如电影好看。”季安年道,“可是法国到处都能看电影,却听不着戏了,所以走着前想去听听这些很中国的东西。” “说的像是不回来了似的。”季先生笑道。 “怎么会,”季安年轻轻道,“爸爸还在这里。” 季先生伸手拍着季安年的后背:“恩,爸爸会在上海等你回来。” “爸爸……”季安年眼睛一酸,将眼泪生生忍住。 “这么依赖爸爸,出去之后可怎么办?”季先生吻了吻季安年的前额,“明天不是要听戏去吗?早点休息吧。” “爸爸,我又不想走了。”季安年道。 “说什么胡话。”季先生道,“一切都打点好了,你只管放心便是了。我一向是赞成女孩子出去看看的,就算是私心里不想你走,也不愿让自己绊住你。” 季安年低头闷闷“恩”了一声。 “去睡吧。”季先生道。 “爸爸别忘记把牛奶喝了,”季安年道,“爸爸晚安。” “恩,”季先生微笑,“小年晚安,做个好梦。” -- 第八章 第二天一早,文显明便亲自来接季安年去戏园。 阿德是司机,季安年上车时,文显明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对她笑笑。 季安年坐好叫了一声:“显明哥。” 阿德见车门关上,便把车朝戏园开去。文显明问:“小年,你昨天来我们学校……可遇上了张啸林?” “我过去时候,学校前门被施粥的给堵了,张啸林把我带到学校门口的。”季安年道,“怎么?” “没什么,”文显明安抚朝向季安年一笑,“我是后来才知道他的施粥铺把路堵上了……若是早知道,就出去接你了。” 汽车在天蟾舞台门前停下,文显明扶季安年下车。这一套动作他做的熟练,季安年也便顺势挽着他进了门。文显明订的位子在二楼,季安年上去后刚落了座,尼姑扮相的色空便登了场,拖沓婉转的声音响起:“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文斐和陈默先到,文显明去找陈默说话。季安年见文斐对她眨眼,不由明白这曲子定是她点的,瞪了她一眼,自去取了桌上的茶水。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了头发……” 男人唱旦,总要比女人还多出那么几分妖娆,兰花指一翘,美目传情,顾盼生辉。 季安年对文斐笑骂道:“这是不是你的主意?点什么不好,偏偏点这个来取笑我。” 文斐按住季安年的手笑道:“别闹,这只是开了头,后面便要动‘思凡’之心了。”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文显明与陈默原是在一旁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的,此时送了一盒描金乌漆的四色糖盒来,在季安年身边坐下问道:“对这戏子演的可还满意?” “我哪里懂戏呢,不过是瞎听听罢了。”季安年从文显明带来的糖盒中拈起一颗蜜枣吃了,“这戏对我的吸引力,还不如你昨日说的紫砂多。” “越是不懂戏的人,觉得戏好,这戏便是真的好。”文显明笑道,变戏法似的变出两个小盒子,一个递给季安年,另一个递了文斐。“打开瞧瞧。” 紫砂小巧精致,刨面光滑,适合拿在手上把玩,上面图案大概画的是洛神,甄宓仙袂飘飘,曹子建一表人才。文斐偏过头来笑道:“哥哥果然是偏心的。” 文斐手上的紫砂画的是西施范蠡乘舟,季安年把两个壶放在手上比着,笑道:“要偏心也是偏你,西施,那可是古时的四大美人之一。” “西施怎么,哪里比得上宓妃最后成了洛神?”文斐道。 两位美人下场都未必好,季安年笑道:“我这边正想着‘思凡’,你们却又把我往天上去推!” 文显明笑止了两人道:“一个小玩意,能被你们说上这么久,刚那戏子唱了什么,你们可听清了?” “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正巧戏子在唱这段,文斐和季安年听着不由得双双有点脸红。这时陈默凑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绘有项羽垓下的紫砂:“这壶倒是别致。” 文斐看着壶道:“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是个英雄。”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台上的声音传来,季安年想再听得明白些,被刚才陈默与文斐说话打断了,再欲听戏,已换成了一出《霸王别姬》。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季安年指着楼下笑道:“这戏倒也应景。” 视线刚转至楼下,却见张啸林与杜月笙进门,季安年唇角的笑意凝滞了。 文斐没有注意到张啸林进了戏园,评价道:“这虞姬演的倒是有几分味道。” “你倒是会听,”文显明道,“演虞姬的这个是梅兰芳梅老板,可是最新评出的四大名旦之首,在全国的虞姬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 季安年见他们在讨论戏目,便从座位起身,对大家说自己刚才吃蜜饯吃的把手脏了,要去洗洗。她在戏园的洗手池里冲了一把脸,出来时看到张啸林在走廊上站着,许是碰巧,许是在等她。季安年叫了一声:“张先生。”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张啸林正跟戏台哼着调子,眼睛却瞧着季安年道:“项羽不是英雄,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季安年把两手背到身后去,右手在左手手 po18ъook.) 背拧了一把道:“虞姬才叫傻,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不值当的。” 楚汉之争到了最后,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四面楚歌,爱妾虞姬不愿做其负累,舞剑一曲自刎而死。 “安年小姐这么说,”张啸林笑了,“啸林会认为安年小姐是个冷性情的人。” 季安年笑道:“我本也是个冷性情的人。” “安年小姐倒是让啸林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同是穿西装,今日的张啸林敛了初见季安年时的轻薄,言谈举止间也有几分上等人的模样。他对她说话客气,季安年也不好对他说些不客气的话,知道他的资料后更不愿与他在这走廊上有太多纠缠,便笑道:“张先生慢慢听戏,我先回去了。” 张啸林看着季安年,侧身让出路来,笑道:“安年小姐玩得开心些。” 季安年还没迈出步子,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水味,玫瑰花香,倒不刺鼻,只见一个穿绣花的白色旗袍的女人走了过来,叫了一声:“三哥。” 聚会上,季安年见过这个女人几次,认得她是郑亚经。昨日才见到她妹妹,忍不住仔细将二人比较了下,这姐妹俩确实是珍珠和鱼目的区别。郑亚经的眉毛细且弯,用眉笔仔细描过,刷一层胭脂,红色嘴唇光彩照人。她在商海打拼多年,与无数男人打过交道,深谙什么时候该气场全开,什么时候该在举手投足间展示自己的妩媚。 张啸林“恩”了一声,郑亚经转过头来看季安年:“季小姐也在?” “郑老板。”季安年道。 郑亚经笑着颔首,露出脖颈的曲线,旗袍一举一动都有女人的线条美。她露出一边的酒窝,甜甜地看向张啸林:“听说三哥的‘一八一号’开张大吉,妹妹一直没时间去捧场,在此先给三哥赔不是了。” “郑老板你是个大忙人,连来这天蟾舞台都是陪客人一起,能记起我张啸林的‘一八一号’,倒也是我的荣幸了。”张啸林意味深长的向楼上望了一眼。 季安年无意识的随张啸林朝楼上一望,却见楼上的帘子给人拉上了。天蟾舞台一共三层,文显明他们来的时候便被告知三楼已被人包下。文显明不是公子哥脾性特别大的人,也愿意与人方便,便将大家安排在二楼。 “这三楼包间的人也是奇怪,来这里是为了看戏,怎么要把帘子给拉上?这身段不看,便是减了一半的乐趣,真是可惜了这天蟾舞台上的名角。”季安年故意道,张啸林向季安年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季小姐说笑了,这人啊,有各种各样的,不看戏子只听戏的也不是没有,像我就讨厌舞台上那些寻死觅活什么的,眼不见为净。”郑亚经面不改色的给了季安年一个软钉子,转头对张啸林笑道。“妹妹再忙也比不上三哥,三哥之前走走沙子、开开条子、搬搬石头这类占用时间的事情就挺多,现在又加上‘一八一号’,竟也可以偷闲来听听戏。” “郑老板都来得,我怎么来不得?”张啸林没了寒暄的意思,对郑亚经道。“老二在楼下和顾竹轩谈生意,你下去打个招呼。” “三哥这是赶妹妹走呐,”郑亚经一边的酒窝深深,“妹妹也是长几分眼色的,三哥和季小姐慢慢聊。” 郑亚经脚踩高跟鞋款款离开。台下的虞姬拔剑自刎,项王悔不当初。 “张先生你忙,我也要回去了。”季安年道。 “季小姐慢走。”张啸林并不挽留,在季安年走之后,重新看向楼上,脸上笑意不明。他看向台下,似乎唱起了贵妃醉酒。 再回到文显明他们身边时,季安年已是兴致怏怏。文显明方才瞧见了她与张啸林说话,只当张啸林又说了什么她不爱听的,也不好劝她,只递给她一杯六安瓜片。季安年接过茶碗,一口饮尽,再听接下来的那些唱词,眼眶竟微微的湿了。 -- 第九章 转眼便到了季安年离家的日子,站在上海码头上,她与众人一一告别。文斐拉着季安年的手,心中感慨万千。她虽是文家的四小姐,待谁都是一副外向性格,这么多年,真正让她当好友对待的,只有季安年一个,季安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趁着季先生在向手下吩咐事情,文斐悄悄把一个绿色的小盒子塞到季安年手里。季安年看着盒子,上面还用她喜爱的乔其纱绑上了蝴蝶结,她笑问:“礼物不是才送了么?” “这是曾青恺托我给你的。”文斐笑道,“放心,若不是你喜爱的好东西,我便自己扣下,定不会巴巴的在今天给你送过来。” 阿德朝着文显明走来,显然是有事找他。文显明一心二用,一边听着阿德说话,一边听到季安年的声音:“我倒是不讨厌曾青恺,只是……” “只是你还惦记着‘罗曼蒂克’的爱情!”文斐接过话来,多年的熟稔使得二人相视一笑。“不过就是个小礼物,拿着也没关系,好歹是人家曾少爷一片心意,不是曾先生的。” “你知道,我是希望碰上‘那种感觉’的。”季安年拉着文斐的手。她是相信爱情的,文斐也一样。想到法国是浪漫的国度,许多爱情故事的发生地,她不禁开玩笑道。“说不定,我此次到法国去,能给爸爸领回一个女婿来。” 季先生和文显明隔的她们不远,听了这话,二人双双向季安年文斐看去。季安年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对他们一笑。 “你?”文斐一副显然不信的样子,伸手把盒子塞进季安年手上的小包里。“你在上海里见惯了美男子,早就有了抵御力,肯定不会轻易看上谁。不过话说回来,法国那么罗曼蒂克的地方,有什么罗曼蒂克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也说不定。” “我要是遇上了罗曼蒂克的男人,先给你留着。”文斐的脸被海风吹得红红的,分外可人,季安年忍不住伸手捏上去。“不要忘记,你还比我大呢,自然是要你先选。要不怎么对得住我们这么些年的姐妹情分?我们既是姐妹,你就像是爸爸的女儿,我给你介绍朋友,不也算是给爸爸找女婿了?” 文斐将季安年的手拍掉,她的视线略过季先生,向文显明看上一眼,文显明在对阿德吩咐事情,可余光也是在看这里的。文斐笑道:“怎么,你想亲自给自己选个姐夫不成?” “我倒是想,可这也得是要你情我愿的事情,谁不知道文四小姐的眼光高着呢。”季安年拉着文斐的手不放,“要不,你跟文先生说说,和我一块去法国算了。” “我对出国没兴趣的,等到学校放假,我去看你。”文家兄妹在出国这一点上看法不同,若不是因着一些事情,文显明是愿意出去的,没有出国去学习是他极大的遗憾。文先生不会情愿给文斐出钱让她出国,但是在季安年打算出国时,文显明特意找文斐 po18ъook.)谈过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一定能让她出去。只是文斐心不在此,连大学都报考了他的学校复旦,不像季安年,对什么都有新鲜感,从小就想着去各地看看。 季安年撅嘴道:“就好像你放假我不放假似的!” 文斐道:“那咱们就去别的地方玩。地图上的国家这么多,咱们一个一个去逛去。” 明知道文斐是在哄她,季安年还是笑了:“只怕路上就是好长的时间,怎么会一个国家一个国家的逛?就你这个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只怕我在法国待上四年,都不会见你去看我。” “瞧你这话说的,”文斐道,“我就算去不成法国,还不会给你写信?再说,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在法国的日子,我便做那孟姜女,做那王宝钏……” “别忘了之前答应过的,至少要一个月寄一封的。”季安年说,“还孟姜女、王宝钏,你当真能为我‘独守空房’不成?我这几天成天想着,万一我在法国的时候,你在上海找了人家,我都来不及看你穿上婚纱什么样,更不用说给你做伴娘了。” 文斐“呸”了一声,笑着伸手戳戳季安年的脑袋:“你成天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文斐的话停下了,因为季先生和文显明向她们两个走来。季安年抓着文斐的手不放,另一只手趁机挠她的痒痒,两个人笑着闹作一团。 季先生看着她俩依依不舍的神情,对着文斐笑道:“小年平时太孤单了,幸好有你。” “我和小年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您这样讲就太见外了。”文斐客气道。 季安年的视线从文斐身上移开,看向季先生,也只是看着他,眼眶便先湿了。虽之前说好的,她出去四年,季先生有空便去法国看她。只是这四年时间,到底太长,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该怎么过下来? “你放心,一切爸爸都打点好了。”季先生张开怀抱,把季安年抱住,任她把眼泪抹在自己的名贵西装上。没过多久,肩上已湿了一片。海边有雾,空气也是一片潮意,海风阵阵吹来,四周尽是告别的人群,更增添了这离别伤感的思绪。尽管心里有千般万般的不舍,季先生仍是让自己笑得温和。 “我不想走了……”季安年把头靠在季先生肩上,闷闷道。 “说的什么傻话。”季先生微笑着伸手把季安年脸上的泪滴拂去,“舍得,有舍才有得。你那么想去法国,别耽搁。” 季安年喜爱音乐美术,法国是个好地方,那里又有她舅舅顾看着,季先生用“舍得”二字,既是安慰季安年,也是安慰自己。 文显明站在季先生身后,身着黑色西装,俨然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见季安年把视线转向了他,他也只是同季先生一般微微一笑:“小年已经长大了,可不要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喜欢哭鼻子。” “在那边,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季先生低低嘱托道,“我知你事事喜欢自己动手,却仍让你带了小桃去,有小桃陪着,凡事有个照应。我已经托人和船长打过招呼,法国那边你舅舅来信说也都安排好了,我们两家一向来往多,想必不会委屈了你。” “恩。”季安年低低应道,看了身后的小桃一眼。小桃一身桃红衣服,胸前垂着两个麻花辫,垂着脑袋站在管家旁边,许是与父亲离别在即,看着神情不太高兴的样子。 “等爸爸这段时间忙完之后,就去看看你。”季先生道。 “恩。”季安年点头。 “出门在外,遇事要多留个心思,有拿不准的多和你舅舅商量商量,不要怕法国的东西贵,生活费不够了只管打电报来和我说。好好和表姐表哥表弟们相处,多交一些朋友,和大家一起四处转转玩一玩,不要一直闷在屋子里。” “恩。”季安年又点了一下头,声音已带了哭腔。 码头人群沸沸嚷嚷,大家扛着大包小包经过,原来已经可以登船。 “去吧。”季先生道。 “恩,”季安年答着话,身子却不动。“他们排的队长,我再等等。” 季先生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印在自己眼里似的,看不够,最终叹了口气:“去吧,又不是再见不到了。” “小桃,你先去。”季安年道。 小桃话语不多,点了点头,带着搬行李的保镖们往船的方向走。突然之间,一颗子弹打过,小桃眼中尽是不可置信,手里的小箱子砸在地上,她捂住胸口,身体向后倒去。 “小桃!”季安年离小桃的距离近,她上前几步,从地上抱起她。 “赵……”季安年只听到小桃口中含糊不清的吐出一个音节。 “赵?赵什么?小桃?你想说什么?”季安年抱着小桃问,可是再去试她鼻息,早已气息皆无。 季先生带来的手下在枪响后警觉起来,将抱着小桃的季安年围住,四下搜寻可疑人物。不想正是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季先生的身影缓缓倒下。 不!季安年不顾保镖的阻拦,放下小桃,身体摇摇晃晃的扑到了季先生的身前,不顾一切的抱住他:“爸爸!” 一片红色在季先生的胸前渲染开来,季安年大声颤抖地叫着季先生,轮船“呜——呜——”的鸣声回荡在码头,海风还是那样的吹着,将海水的腥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了一起。枪声没有再响起,可是整个码头已经乱起来,人们四散逃命,匆忙之中寻找亲人的声音、呼唤孩子的不绝入耳。季先生的双眼合上了,唇边是他一贯的若有若无的微微笑意,这副模样像是睡着一样。季安年只觉得眼睛沉重,眼前开始出现重影,她的头也越来越沉,恍恍惚惚间似乎看到了文显明与文斐的关切神情,再下一秒,四周已是一片黑暗。 她晕厥过去。 -- 第十章 季安年做了一个不知所云的梦。 梦中的她很小,穿一身粉红色的小乔其纱洋装,站在戏院的二楼走廊。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的,要跟文斐和文显明玩捉迷藏。 她正打量着自己到底该躲在什么地方好,戏台上的戏子突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 昔日有个目莲僧, 救母亲临地狱门。 借问灵山多少路, 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 她向楼下看去,戏子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衫子,身后一片黑色,倒是有些渗人了。戏子的脸上油彩重,看不出真实的样子来,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似的。平日里人来人往的戏院今天静悄悄的,诡异的不寻常。 削发为尼实可怜, 禅灯一盏伴奴眠。 光阴易过催人老, 辜负青春美少年。 …… 这般的咿咿呀呀,倒是让她不耐起来。她不想 po18ъook.) 听了,转身想离开,发现门口似乎守着庙里见过的五颜六色的大脸罗汉,凶神恶煞地瞪着她,要吃人似的。她的心中害怕了,她往回跑,拼命地跑,这一条走廊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别人。就连这楼下的戏子,都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的影子。她的小皮鞋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传的很远,明明打乱了戏子的节奏,戏子旁若无人地继续唱着,唱着唱着哭了起来。她心中慌乱,想喊季先生,想喊文显明,想喊文斐,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她的心慌得厉害,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出戏那个戏子唱错了,这个戏院也不对。她想要离开,可她却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她只能听那个戏子唱下去,声音悲戚: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季安年醒来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消毒液的味道,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突然之间的光亮让她不太适应,只微微眯着眼。 这是哪里?四周寂静无人,自己身上被人换了医院常见的病号服,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床单,红色的“十”字标识,以及右手挂着的吊瓶…… 自己,怎么会在教会医院?她开始费力的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码头告别,小桃被枪杀,爸爸…… “爸爸!”她喊出声,但是嗓子干涩,声音低沉嘶哑,火辣辣的感觉在喉咙蔓延开来。 爸爸!她的心智渐渐清明,拔下手上的输液针,掀开被子,赤足向门口跑去,打开病房的门,整个走廊也是安安静静。梦里的那种不安再次向她袭来,她不知道季先生到底在哪里,只是漫无目的的向前跌跌撞撞的跑。 文斐正端着一盆水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季安年如此,忙把水盆放下上前伸手扶住她:“小年,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季安年抬头见是文斐,心安了一些,问道:“爸爸呢?” “季叔叔没事,”文斐轻声安抚道,“送医院送的及时,医生紧急手术,把子弹取了出来,又把血给止住了。好险,医生说,再打偏半分,季叔叔的命便没了。” 季安年听到季先生没事,心中松了一口气,突又想起小桃:“那小桃呢?” “她……”文斐没说下去,季安年明白了,叹了一声。脚心传来一片寒意,连带着季安年的手也凉了。文斐握着季安年的手,感觉到了温度不对,又发现她是赤足跑出来的,忙扶着她回病房。“你先回去,把鞋穿上,会着凉的。” “查到……是谁做的了么?”季安年坐在床沿。如果说这是误伤,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那么,是谁,敢对季先生动手? 文斐犹豫了一下:“没有,不过哥哥在查。” “这里……是圣彼得教会医院?”季安年看了看四周。之所以能够认出来,是因为这雕刻着小天使的铜制大床和被单上的红色十字图案。这家医院的外科手术是全上海最好,背后是公共租界的史密斯先生。医院的安保措施也是上海医院里数一数二的,文显明肯定也在这里加派了人手。她对爸爸的安全问题,不用太过担心。她在不知不觉间,又欠下他们兄妹这么多。 文斐的眼中依旧留有担忧的神色,季安年对着文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我想去看看爸爸。” 季先生平静的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像是还在睡梦中一样。除去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他身上是一件同季安年一样的病号服,季安年坐在他的床边,伸手握住他的。季先生的手骨节分明,因为之前闯荡上海时到底吃过苦,这手上的硬趼极多,粗糙磨人。后来因为逐渐发达了,也几乎不再从事从前的活计,这手上的硬趼才养的好了一些。 房间里再没有别人,季安年把季先生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没有玫瑰香气,只有病号服所携带的消毒液的味道。 季安年叹了口气,季先生仍在熟睡,他英俊又有钱,怨不得那么多的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可他曾公开说过,再不会有别人成为季太太,她信他。他出事之后她想通了,交际应酬,他与所有女人都只是逢场作戏,若是自己因为这些闹别扭,那才真是中了某些人的套。她陪着季先生坐了一会,放下他的手,走到病房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文显明在病房旁的墙壁边站着吸烟,抬头看见季安年,她站在季先生的病房门前,身上还穿着病号服,还是那样的美,只是有些疲惫,同他一样。他把烟扔在脚下碾碎:“你醒了。” “恩。”季安年答应了一声。 “走,我送你回去。”文显明伸手搂过她。她刚刚醒来,身体还是很虚弱,走路时大半身体靠在他的身上,借他的力才得以一步一步往回走。 “显明哥……”季安年欲言又止,“谢谢你。” 文显明打开她的病房门,小心扶着她进去,声音有些疲累:“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季安年在床上坐下后,才有机会仔细的看了看坐在她床边的他的脸。他一向注重仪表,可他身上的这件西装还是为她送行那天所穿,衣服有些发皱。他的下巴也是一抹青色的胡茬,眼睛附近有淡淡的黑晕,应该是睡眠不足的原因。 “我睡了多久?”季安年问。 “一天一夜。”文显明答。 季安年伸手握住他的:“显明哥……” “我在这里,”文显明对她微笑,“没事了。” 像是紧绷的心弦在一瞬间突然松懈开来,委屈、自责、后怕……这些所有的感觉一并涌出,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抱住文显明低声抽泣起来。 “没事了,”文显明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放出消息,说码头有人开错了枪,误伤了你的贴身婢女。你受惊晕了过去,季先生爱女心切,一切前来探访的人一概拒绝。我还加强了医院的安保措施,和李副官商议了一下,加派了三倍人手。你们家的管家很好,一听到消息就送来了你与季叔叔平日里的贴身用品,每一顿饭都让厨房做好了派人送来。还有,管家说,小桃她……已经入土为 po18ъook.)安。是郊外的一块地,你若是想看,我便带你去看看;若是不想,便眼不见心不烦。” “恩。”季安年哭够了,在文显明的怀中赖着。她是季先生唯一的孩子,文显明处事周全,待她很好,是如她兄长一般的存在,她很依赖他。 文显明能在上海打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除了文先生是上海的商会会长之外,与他的舅舅也有很大关系。文显明的舅舅是上海的割据军阀田映辉,刚刚文显明提到的李副官是田映辉最宠爱姨太的亲弟弟,田映辉一手栽培起来的得力干将。李副官办事稳妥,加上面面俱到的文显明在这里,季安年的心彻底安定下来,除了…… “爸爸什么时候会醒?”她问。 “医生说,会很快。”文显明的手在她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季安年醒来之后,他像是放下了一大块心事似的,疲惫感随之而来。 “查到是谁了么?”季安年问。 文显明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痛恨自己的无力,只说了一句:“你放心。” “恩,”季安年靠在他身上,似乎心里也有了依靠,就这样把眼睛闭上睡着了。“小桃闭眼之前说了一个字,我没听清,好像是‘郑’,又好像是‘赵’,也可能是‘张’。” “恩,我会好好查查。”文显明轻轻替熟睡的季安年盖上被子,低头看着她,情不自禁下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仅仅过了这一天时间,怎么会有种她竟消瘦这样多的错觉?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文显明自嘲一笑,把这自动归类为心中对季安年的疼惜。他轻手轻脚退出季安年的房间,站在季安年房门前点上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这才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 第十一章 季安年自醒来后,经检查已无大碍,便亲自去给季先生陪床。季先生仍是昏迷未醒,季安年坐在床头陪他说话给他念报,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到。季安年也特意看过季先生在码头遇刺后第二日的报纸,几大报纸众口一词,说码头发生枪击,一人受伤。周围有不少女子受到惊吓,晕厥过去。正值季家小姐季安年在场,季小姐受了惊,季先生护女心切,包下圣彼得教会医院中的一幢小楼,陪同季小姐静养,任何人都不见。 外界有关于季先生受伤的传言愈演愈烈,文显明通过报纸发布新闻而非声明,最大限度的降低了传言的可信度。季先生护女心切是出了名的,一直在医院陪伴季安年没有在洋行或是工厂露面也是情理之中。生意上的事情被那边的经理便全部送去了管家那里,管家派人送来医院。季安年熟悉季先生的字迹,文显明熟悉季先生的处事,在二人的合作下倒也是应付得绰绰有余。 因为季先生生意上的事情太多,季安年一时处理的无暇分身,管家又要帮忙打发那些假借探病之名打听季公馆虚实的人,照顾季先生的事情便落在了文斐身上。其实,医院是不缺人手的。管家每日派小大姐送饭过来,医院也有护工,再不济还有李副官的手下们。季安年经过码头的事情,心中怕了,又因为放出的风声是她受惊而季先生毫发未损,于是不肯随便让人接近季先生。文斐做事细心,把季先生照顾的十分周到。季安年心中觉得对文斐愧疚极了,却又在心中感激文家兄妹待她这样的好。 季先生床边虽然加了一张床,但到底不如家里的舒服。文显明心疼季安年,强制拖着她回去休息。季安年忙于处理季先生的生意,身心也是倦了,便在文显明的陪伴下坐车回季公馆。她自从醒来之后日日噩梦,如今不敢一个人睡,文显明也是好脾气的任她拉着手,直到她睡着才离开。 有记者在守卫森严的医院外蹲守多日,拍到文显明的汽车频繁往来医院与季公馆的照片。隔日便有报道,说文家三少待季家小姐颇为情深,朝夕相伴。 季家文家这样的家庭,在上海滩一向是神秘的存在。比起季先生遇刺这种不辨真假的传言,民众更愿意去猜测青梅竹马的豪门联姻会铺张浪费到什么程度。文先生倒是出席过一次商会,回答记者有关于季先生的问题时候滴水不漏,半丝口风不透,对于儿女婚事也只说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多家报社派出记者在各据点蹲守,希望能够得到更多信息,却只能看到季公馆新添的防弹车来去匆匆,窗户都被拉上了帘子。 季安年在翻看报纸时候,看到这篇报道,饶有兴趣地从头至尾读了下来。 文显明站在她的身后,打趣笑道:“我这一往情深,季小姐可满意?” 季安年只是笑着把报纸往他怀中一塞,用钢笔点了点桌子上的文件道:“这里的财务我看不懂,你给我讲讲。” 关于此类报道,他们这两个见得太多的当事人并不放在心上的,但这不代表别人会对此无动于衷。对于感情向来迟钝的徐青在文公馆门前苦等多个小时,手中拿着一份一模一样的报纸,看着文公馆车来车往,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想见到的那一辆。天完全的黑下来,她一个人慢慢地往学校走。阳春面店外挂着了一盏小煤油灯,她意外地看到了灯下的陈默。 陈默已经吃完了面,在端着碗喝汤。把碗放下后陈默拿起手帕慢慢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看到徐青注视他的痴愣神情,忍不住挑眉笑着问:“你说,像不像?” “他一直……没有联系你?”徐青被他打断了思绪,忍不住问他。 陈默的视线落在徐青手中的报纸上,声音不辨喜怒:“徐青……你明明知道,他终有一天是会回去的。” “虽然你用手帕,但他从来不会端起碗来喝面条汤的。”徐青说。 “对,”陈默冷嘲一笑,“我怎么装,都成不了他那种人。你也是,你有信仰爱革命,不过是因为你从没体会过做季安年那样的人好处。” 两人在这一晚互揭伤疤,不欢而散。而这时的文显明陪季安年坐在季先生的新防弹车上回家,季安年突然开口道:“显明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戏院里面玩过捉迷藏?” “我们什么时候,去戏院里玩过捉迷藏?”文显明笑了,“戏院里面一览无余,哪里是藏人的地方。” “那我第一次去戏院,是不是你带我和小斐去的?”季安年问。 文显明笑了:“这倒是的。那还是过年时候,我和小斐在季公馆蹭饭,你听说季先生在戏院里面听戏,非要我带你过去。我被你缠得没法子,只好叫司机备车。难为我当时才七八岁的光景,像个小大人似的,带着你们两个小孩子去戏院找人。你当时还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直说台上戏子的衣服好看,让我给你弄一套。” “我怎么不记得了?”季安年不好意思笑笑。 po18ъook.) “那时候你才多大,”文显明笑道,“还没等戴完那点翠头面,便直喊着太重不要了。连带着,才做的衣服也遭了秧,嫌水袖太长硬要剪掉一块去,剪完又嫌不好看。” 季安年不禁笑起来,这倒是她小时候能做出来的事情。季先生心疼她早年丧母,越发把她宠的无法无天起来。她小时候最爱跟在文显明身后捣乱,再让文显明或者季先生给她收拾烂摊子。想起季先生,季安年唇边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青帮下了帖子,说希望探病。”文显明突兀的说了一句。 季安年不说话,她知道若是真是这么简单,文显明早就给她回掉了,用不着对她说些什么。果然,她又听到文显明说:“张啸林让我把这个给你,说若是你见了这个也不肯见他,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季安年从文显明手中接过发夹,嵌着珍珠,蝴蝶结的样子,扎着绿色丝带,偏偏觉得眼熟的很。 “这夹子并不是你的,对不对?”文显明看了她一眼。 季安年陷入沉思之中,这个夹子不是她的,可是她想不起到底是谁的。她自受惊之后需要一段时间的平复期,记性自是不似从前那般好。车停在季公馆院中,文显明伸手把她搀下车,院子的灯光打在她手上的发夹上面,刹那间发出鬼火一样的绿光。季安年突然“啊”了一声,发夹应声而落。看这样子,似乎又是被吓到了。 “怎么了?”文显明搂住她。 季安年在文显明的怀中瑟瑟发抖:“小桃……那个夹子……是小桃的……” 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这夹子是她在珠宝行里面见小桃喜欢,顺手给小桃买下的。季安年首饰盒里面旁人送的自己买的比这个好看比这个贵的比比皆是,但这却是小桃最宝贵的首饰。小桃拿着欢喜的要命,盛装打扮的时候才戴一次,平日里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把夹子戴旧了也不舍得换、不舍得扔,宝贝的很。 张啸林……他怎么会有这个夹子? 小桃……有多久没有戴过这个夹子了? 想到小桃,季安年便想起了那个满是鲜血的身子。血腥味和海腥味让她想要作呕,看着季先生倒下,感觉天像是塌下来一样。她不禁捂住嘴巴,浑身止不住的颤着。 文显明听到“小桃”的名字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季公馆管家的支吾其词,已让他心中存有疑心。让阿德去查时,其中关系让他觉得好笑。他毕竟是季公馆的外人,不该把胳膊伸得太长去管这些事情。发觉季安年的异样,文显明伸手抚着季安年的后背,让她靠着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张啸林……”季安年稍稍平复便抬头慌乱的看着文显明,急促地问道。“小桃最后说的是不是张啸林,是不是?” “没有证据。”文显明张开胳膊,让她重新靠回自己身上。“若是你不想见他,就由我来出面。” 有个叫罗卡的法国人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凡有接触必定留下痕迹,文显明深以为然,纵使张啸林把事情做得足够干净利落,也能让他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文显明看不懂,张啸林如此以卵击石,到底意欲何为,对他有什么好处。就算季先生真的倒下来,张啸林也不会从中拥有多少收益。若说目标是季安年,那便更不可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季安年和青帮的关系太远,他张啸林又和季安年并非恋人关系,季家就算落败到底季安年也不会与青帮有所瓜葛的。 文显明也曾分析过,季先生若是倒下,最大的受益人是谁。季先生倒下,上海滩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季先生”,各帮人马为拔得头筹争相较劲,正道黑道都会乱起来。张啸林只是一个小角色,如果是他自作主张,那么只能说明是他疯了,目光短浅,自不量力。 “不……”季安年的目光坚定,“他让我看这个,就是想让我见他……我要亲口向他求证,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我要他偿命。” -- 第十二章 季安年把见面的地方安排在了季公馆的小花园,张啸林空手赴宴,二人在凉亭上一人一把竹椅面对面坐着。不远处便是他们初见时的秋千架,过了吃葡萄的季节,藤蔓被园丁清了大半,地方空旷起来。气温逐渐变凉,下午的风更有凉意。曾几何时,季先生就坐在她的对面,陪她一起吃下午茶,为她切好奶油蛋糕递给她。季安年不由感慨,才过去这么少的时间,一切却已经都变了。 花园入口处站着李副官的两个便衣手下,早前把张啸林的枪下了,确定他身上没有武器才放他进去,因此季安年并不惧怕他会伤害她。她看着在凉亭上看着枝繁叶茂的小花园,这是整个季公馆最适合藏匿人的地方。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在这季公馆之外,又会有多少张啸林的人马? 文显明有事要回学校一趟,对于季安年同张啸林见面这一件事他不能放心,走之前特意叮嘱季安年,不可冲动,但若是张啸林对她不敬,就不必客气直接示意手下开枪即可,闹出人命他替她担着。把张啸林千刀万剐。季安年虽是应了文显明,对于其中的度仍然不好把握。心中想着,也只好是见机行事了。 小大姐端上托盘,分别在二人面前放下一杯咖啡和一块栗子蛋糕。 “张先生要不要尝一尝?”季安年端起咖啡杯,“这咖啡名字叫做苏门答腊,是太平洋印度洋交界的一个岛屿的名字,也被译作曼特宁的。我喜欢喝这样的咖啡,味道很正,加少许牛奶不加糖,口感更好。” 张啸林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眉头微皱。 “张先生喝不惯?是嫌它太苦,”季安年微笑,自己叉了一块栗子蛋糕吃进嘴里。“还是,怕安年下毒?” “若是怕,怎么会来?”张啸林只放下杯子道。 “那么张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季安年心中隐隐感觉他知道这四周有埋伏,可他面不改色。他大概是觉得有自己做人质,他可以全身而退。是他的本事太大,还是太过自负? “听闻季小姐受了惊吓,不知现在可好些了?”张啸林看着她。 “好多了,谢谢张先生的关心。”季安年道。心中隐隐觉得,她本身把握的谈话主动权,似乎不见了。 “那不知令尊大人可好些了?”张啸林又问。 季安年不动声色:“前些时日安年受了惊吓,家父的确为安年操心不少,如今安年已好多了,家父自然也就不必再向之前一般为安年操劳了。” 张啸林点头:“季小姐与令尊真是心有灵犀,连季先生在梦里为季小姐操劳都知道。” 季安年心中一紧,表面强笑道:“安年不懂张先生的意思。” “若是季先生醒过来了,他怎么会让你来见我?”张啸林知道季 po18ъook.)安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医院安插了人手,不由笑了笑。 季安年竭力勉强自己镇定,不让自己露出马脚。张啸林在医院有没有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即使外面传言季先生遇刺,也没有人说季先生至今昏迷未醒的。张啸林却是这般笃定,神情并不像在诈她,所以他怎么确信季先生受伤的? “我不想瞒你,对于那一枪,除了你父亲,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张啸林似乎会读心术一样,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季安年身前。“是我做的。” 季安年猛地抬头看他,他的身形高大,站起身后影子将她整个罩住。她逆着光,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太恐怖:“为什么?” “为了向你证明,我到底是有多想要得到你;也是为了告诉你,就算是季家,我张啸林也惹得起。”张啸林这样答她。他站在季安年面前,没了桌子做间隔,季安年整个人都在他的笼罩之下。“你大概也猜出,郑亚经是季先生的情人,虽然不太受季先生的重视,但旁敲侧击地从郑亚经那里,还是能够知道一些关于季先生的消息的。我通过小桃探听你的一切消息,在你离开之前制造各种条件遇见你。打小桃的那一枪其实是声东击西,我的真正目标是季先生。你是个孝顺女儿,季先生出了事,你一定不会就那么离开。” 季安年怒极,伸手端起咖啡杯向他扔去,张啸林身形灵活,轻松向旁边一避,并没有打中他。杯子落在凉亭之外,被松软的草坪接住,连个声响都没有。半杯咖啡全洒在外面,只有少许的几滴挂在杯壁上,显得冷清极了。 “我叫张寅,寅虎;啸林,啸聚山林之意。我是森林的野兽,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张啸林的神情与刚才无异,似乎季安年用咖啡杯扔他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般。他伸手抚着季安年的头发,“我希望通过这件事使你明白,你摆脱不掉我。” 季安年起身,伸手向他的脸扇去,右手手腕被他拿住。张啸林眼睛幽深:“思凡,别惹火我。” 季安年的左手扬起,张啸林冷哼一声,眼中出现冰意,左手单手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右手扬了起来,掌心如风。季安年两个手腕被抓得生疼,她没吭声,反倒闭上眼睛,张啸林的巴掌并没有在她预料之中的没有落下,而是狠狠的拍在了石桌上,张啸林笑着冷嘲道:“季小姐,这是给我安排了一出鸿门宴?” 季安年睁开眼睛,只见花园中的士兵将他们围了起来,一个个手中拿枪指着他们。 “那么多的枪,季小姐不怕么?”张啸林语气更冷,伸手将季安年腰部一揽,感受到了季安年的颤抖,不禁笑意更甚。“我张啸林死不足惜,若是他们伤了季小姐一丝一毫,该怎么回去向文三少,或是田大帅交代?” 不知怎么,季安年感到腰部一凉,余光瞥见有东西闪闪发亮,正抵在她的腰上,张啸林仰头喝完他的那杯咖啡:“季小姐送啸林出门如何?” 不待季安年答话,张啸林搂着季安年的腰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士兵们不敢轻举妄动,只端着枪瞄准他。 “枪会走火。”张啸林的身子贴着季安年,“季小姐怕不怕?” “我怕什么?”季安年扬着头,“我若是出什么事情,你绝对走不出这里。” “季小姐好胆识。虽说啸林有季小姐陪葬三生有幸,但季小姐不会觉得太委屈了么?”张啸林笑声很大,整个身子都在轻微晃动,季安年想隔他距离远些,却被他贴的更近。“季小姐小心些,这匕首跟了啸林十多年,一直形影不离的。啸林认得季小姐,匕首不长眼,可不认得季小姐。” 快要走到门口,正遇上文显明从车上下来,见到他们二人,当机立断夺了身边副官的枪指向张啸林:“张啸林,把人放了,我饶你一命。” “若是放了季小姐,啸林怕文三少不放了啸林。”张啸林的刀子仍是抵在季安年腰上,一只手将她的半个身子束住。 文显明把手上的枪枪口朝上:“你放了她,我放你走。” “啸林能在打打杀杀下活这么多年,凭的无非就是两个字,惜命。文三少放心,待到啸林确保自己安全,定会放了季小姐。”张啸林并不担心围着他的士兵会开枪,只拉着季安年信步向前。 文显明咬牙,回头吩咐:“让张先生的司机把车开进来。” 张啸林步子停下,笑了一声:“文三少果然心思缜密。” 文显明盯着张啸林:“张啸林,我警告你,你若是敢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干干脆脆的从上海滩消失。” 黑色轿车开了进来,张啸林相信文显明说话算话,他带着季安年走到车旁,对季安年笑道:“季小姐,谢谢你的招待,你的咖啡很好喝。” 话音刚落,张啸林一边打开车门,一边猛地把季安年向外一推,关上车门的功夫,汽车已经向外飞驰出去。季安年踉跄了两步,文显明上前扶住了她:“没事了。” 季安年怔愣了两秒,这才回过神来,抱住文显明,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文显明对士兵们挥了挥手,伸手回抱住季安年,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 哭了一阵,季安年渐渐好了些,接过文显明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见自己把文显明的西装外套打湿了,“哎呦”了一声道:“显明哥,你上楼来换身衣服。” 管家拿来一件季先生新做的西式外衣,文显明也不避讳的在季安年屋子换了。季安年开始给文显明讲下午在花园发生的事情,文显明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像魔鬼……魔鬼……”季安年呜咽道。 “张啸林这件事情做的过了。”文显明伸手抱住她,冷笑道,“‘就算是季家,他张啸林也惹得起?’且不说他只是青帮的老三,就是黄金荣,他也谁都惹不起。” “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容我再好好想想,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文显明见季安年脸上有了血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咱们不再想这些无趣的人和无趣的事情,不如我给你讲一个好消息。”他故意停顿了几秒,“——季叔叔醒了。” “真的?”季安年一下子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我刚从医院赶过来,骗你做什么?”文显明笑了:“你先去洗把脸,咱们到医院去。” -- 第十叁章 “爸爸!”季安年一推开病房门,就匆匆向半坐在病床上对她微笑的季先生直奔过去。 “小年,让你担心了。”季先生脸上有些歉意,右手还在输液,左手拉过季安年的手带她在床边坐下了。“听小斐说,我昏迷了三天,现在见到了你,觉得你瘦了很多。” “爸爸……”听到季先生熟悉的声 po18ъook.)音,季安年忍不住又想哭出来,仰头眨了两下眼睛,对季先生扯出一个笑脸。“你没事就好。” 季先生看到这个样子的季安年,倒先心疼起来,知道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苦了这个孩子。他的手缓缓摸着季安年的头发,叹息道:“幸好你没事。” “爸爸!”因季先生的这一句话,季安年的泪流了出来,她抓着季先生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你了,我哪里都不要去了……” “傻孩子。”季先生叹了一句。经过码头这么一回事,他也不想要季安年走了。本来心里就不舍得,怕季安年一出门又出什么意外,或者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再见不到他的宝贝女儿……他是凡人,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宁愿自私一点让季安年好好待在自己身边。 文显明站在季安年身边,同季安年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季先生讲最近发生的事情,季先生很是欣慰的捏着女儿的手说季安年长大了,被季安年撒娇说自己宁愿永远不要长大。管家派人送了晚饭来,季安年一刻都不愿离开季先生,要亲手为季先生吃粥。 季安年把粥碗端起,文斐拉了拉文显明的衣袖,对季安年道:“小年,季叔叔刚醒,你肯定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我和哥哥明天再来。” 四人道了别,这厢季安年和季先生父女谈心不提,那厢文斐与文显明出了医院坐车回文家。季先生醒来这件事让文显明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想起张啸林今日和季安年的谈话又让他不自觉攒起了眉头。他不经意间发现一侧的文斐微微颤抖,注意到文斐的一只胳膊拄在膝上托着下巴,明明是在看向窗外,却心不在焉的走着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文显明伸出手去,握住文斐的手,关切问道:“怎么了?” 文斐摇摇头,转过头来看向文显明时泪痕犹在。文显明皱眉问道:“怎么哭了?” “哥哥……”文斐低下头,把脸埋在文显明的掌心之中,肩膀一颤一颤。“我该怎么做,怎么做……” “有人欺负你?”文显明问。他突然又发觉自己问错了,文斐前些日子并无反常,这些天一直在替季安年在医院里照看季先生,谁又会欺负她?季先生?季先生刚醒,一向待小斐亲切如父,又怎么会把小斐给欺负哭了?转念一想,大概是文斐见到季安年父女情深,想起文先生平日的冷淡,心中一时委屈。自己这些日子放在文斐身上的注意力太少,他们兄妹两个人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他该多照顾她一些的。 “哥哥,我没事的。”文斐眨眼间恢复了平日的镇静与善解人意。因为家庭环境的问题,她懂事很早,在学校成绩优秀,从不让文显明担心什么,以至于文显明总觉得对她关心不够。 文显明见文斐不同他说,也只当文斐想起了文先生,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一切事情有哥哥在,不怕。” 文斐笑了笑,回握住他:“我知道,我家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有哥哥在,我不怕。” 文显明正要再说什么,却听文斐问道:“哥,你有多久没去学校了?” 其实,今日文显明才是刚刚去过学校一趟的。只不过心中惦记着季安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汽车直接开进了学校,坐在汽车里面想着张啸林今日到底会耍什么花枪的他疾步走入校长室,只想速战速决。从校长室出来之后,他似乎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他的动作只停顿了一秒,便坐回了车上,交代司机快些赶回季公馆。回去的还是晚了,要不也不至于看到张啸林拿匕首抵着季安年出来时候心中方寸大乱一片恐慌。 “哥,你变了。”文斐看着他。 “我变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文显明回她,“你倒是说说,我变成什么样了?” “文家三少爷的样,完完全全的文家三少。”文斐道,“我原来还在想,你会在青年学生与文家三少爷的两个身份之中取舍多久,季叔叔出事之后,你实际上已经选择了后者。” “我大学就要结束了,哪里可能还是学生的样子?”文显明掩盖住自己内心的震惊,微笑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还是你哥哥。” “我知道你对我不会变,可是你对小年呢?”文斐问,“旁观者清,我看得出来,你对小年,并不是简单的拿她当妹妹来看。” “我不拿她当妹妹来看,那拿她当什么来看?”文显明问道,“小年不开窍,你是瞎开窍。近些日子我为小年的事忙碌而忽视了你,你可会怪我?” “哥!”文斐叫了一声,“你知道的,我从不会那么想,也永远不会怪你。你不要岔开话题,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的。从小到大,你待小年一直都是不同的,她想去看戏,你就带她去戏院;她想练跳舞,你就当她的舞伴陪她练习;她想吃西餐,你就带她去最好的餐厅尝鲜;她随口说一句钢琴音不正了,你就巴巴的给她买来一架新的。你们两个人,谁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一味的在装糊涂罢了。” “小斐,你把我的心也给弄乱了。”文显明自然明白文斐的意思,他对季安年好已经成了习惯,从未想过原因。他皱了皱眉,“你不要忘记,我是有徐青的。” “你有多久没有去找青小姐了?”文斐讽刺般笑了一下,“哥,也许你最初的确是被她吸引,但与她接触的越深,心中便会越不耐烦。当初她吸引你的地方现在成为了你最想要摆脱的地方。我们同她,始终是做不成一路人的。” 文显明没有说徐青的事情,只道:“小斐,被你这么一说,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了。” “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文斐道,“你喜欢小年,是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你需要的是对你的内心坦白。” 文显明没有说话。今天若不是文斐,他是定然不会主动去想这些事情的。季安年对于他而言,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如果说,他之前确确实实是拿季安年当妹妹来看待的,那么他要好好想想,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哥,码头的事情……有线索了么?”文斐发现文显明开始思考,于是自己见好就收,换了话题问道。 “开枪的不过是小喽啰,事发后第三天尸体便被冲到了黄浦江边。”文显明心中有所顾忌,方才并没有当着季安年和文斐的面和季先生讲张啸林的事。“如今已经确定,幕后之人十有八九是张啸林。只是他后面还有谁,需要好好查查。” 文斐“啊”了一声,对于张啸林的印象只记得季安年十六岁生日会上,那个男人和季安年共舞一曲引发全场瞩目:“怎么会是他?” “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会让他记起来。”文显明只冷冷一 po18ъook.)笑,“不管还能顺藤摸瓜找到谁,他都逃不掉的。” -- 第十四章 车子到了文公馆,文先生派人将文显明和文斐在进门时拦下,说是有事要见他们。 文先生何等精明,从文显明向田映辉借李副官这件事便能看出蹊跷,一直耐着心思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找文显明来问话。 因为这座小楼里住了姨太太,文显明兄妹平日很少过来,只见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顶着一头精心打理的头发掀了掀身上的披风:“呦,哪阵风把大少爷大小姐吹过来啦?” 一个半大的孩子拿着课本从文先生的书房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文先生:“你出来做什么?还不带显扬回去。”文先生站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的兄妹二人,“你们两个给我上来。” 进了文先生书房,大家默契的对方才的一对母子不提。文先生没好气的把一沓报纸砸在书桌:“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文显明并不被文先生气势所吓倒,坦然承认了码头枪战中季先生受伤,但只简单说季先生醒过来已无大碍,别的也没多说什么。文先生显然对文显明的回答不是太满意,只冷哼了一声:“你可知道这几日我在商会那里担了多少流言蜚语!” “是,”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其中利害关系文先生不会不懂。文显明只道,“舅舅和父亲都为季先生做了很多,我想季先生会记得的。” “你!”文先生被文显明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硬生生按下一口火气。“你舅舅……跟你谈过了?” “是。”文显明说。 文斐疑惑的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文先生听到这个答案,声音竟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生意这里,父亲还能照应过来。老蒋即将卷土重来,我想去舅舅那里帮帮忙。”文显明道。 “罢了……”文先生又是一声叹气,“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砾林了,你就告诉我一声。什么事情都要瞒我,果真是翅膀硬了。” 文显明恭敬地点了点头,姿势做足之后倒显得并没有多少诚意:“父亲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 “你……好自为之。”文先生疲惫的挥了挥手,“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自始至终,文先生都没有过多的理会文斐,在他们二人转身时候却突然对文显明道:“你妹妹年纪也不小了……我不掺手,你替她打算……” 文显明脚步一顿,小心地看了一眼文斐的神色,见文斐面色淡淡,不由对她安抚一笑,转头看向文先生:“妹妹的事,从小到大,父亲什么时候为她操过心?一切有我,也不需要父亲为她操心。” 回了小楼,文显明送文斐回房间,转身欲走,被文斐叫住:“哥,我有事情问你。” 文显明明白文斐要问他什么,他向楼下看了看,拉着文斐进了屋内,关上了门道:“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答不答应?” 文斐想了想,点了点头:“刚刚你和爸爸在打什么哑谜?” 文显明没有直言,只是说:“你知道的,舅舅一向很看重我。” 文斐听出了文显明话中的深意:“他想让你……” 文显明点点头。 田映辉是上海的割据军阀,前一阵时间北伐闹得轰轰烈烈,各路军阀的滋味都不好过。眼见北伐就要成功,蒋介石与汪精卫临阵倒戈,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并在党内清理大量右派人物。此前北伐军一直兴致勃勃的要灭大军阀的威风,着重打的是直系吴佩孚等人,田映辉平日低调,并没有伤及太多元气。 上海是个鱼龙混杂之地,近些年经济发展成了全国第一,自是各位野心家们想要得到的地方。田映辉大概是早些年杀戮太多,膝下无子,格外疼爱自己的外甥文显明,一心想要他做自己的接班人。只是现在不比从前,即使文显明接手上海,也不过是接了一个烂摊子,日日焦头烂额不说,一个处理不好,便是轰动天地的大事情。 文显明答应了田映辉,不是他本身对于军政有多少兴趣,只是不忍心让舅舅亲眼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片基业一夜倾颓。文太太早逝,若不是内弟田映辉帮衬,凭着文先生姨太太的本事,年纪尚幼的文家兄妹根本无法在家里立稳脚跟。凭着这一份恩惠,文显明也是要回报田映辉的。同时,他如果接了田映辉的班,在文先生那边,也有一定的震慑作用,能更好的保护着文斐。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文显明神情有些严肃,“小斐,你有事情瞒着我。方才在车上,你又是说我变了又是说小年的,让我差点被你糊弄过去。我不是不尊重你的秘密,可是我发现,你瞒着我的这件事情对你的伤害很大,我希望可以帮到你。” “没用的,哥哥。”文斐的声音极细极轻,“没用的。” 文显明很想问上一句为什么没用的,可他知道文斐肯定还有下文。果然,过了一会,文斐又用刚刚那极细极轻的声音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不该爱的人?文显明一时有些发懵。何谓“不该爱的人”?世俗伦理,门第偏见,他人有妻……小斐爱上了谁? “我不该去爱他。”文斐说,“哥哥,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我只能告诉我自己,我爱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干他的事。我不该爱他,可我爱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爱着他,可我只是爱着他,默默的,就足够了。” “文家的四小姐,怎样的人爱不得?”文显明道。心中暗自思忖,文斐眼界不会太低,她会“爱”上谁? “哥,不要猜了……”文斐道,“明天,就好了。我真的没事了。” “那你……早些休息。”文显明见她不说,也知道她的脾气,没有勉强她。走到门前,他止了步子。“小斐,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情,不管你爱上了谁,都不是你的错。以后父亲若是想搀手你的婚姻,我绝不会同意的。” “哥哥,我信你。”文斐坐在床上,对着文显明笑了一下。“时间不早了,哥哥早点休息。” 送走了文显明,文斐关掉屋内的电灯,在一室黑暗中抱住自己。 前些日子她看了一本德国小说,叫做《die leiden des jungen hers》。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书里的男主角爱上了即将为人妻的女人,而她爱上了一个永远都不能说出名字的男人。 她的爱情如此炽热又如此卑微,只求能够远远看他一眼便足够了,只怕老天连让她远远看他一眼都不愿成全。她一直怕被他发现,怕被旁人发现。当她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痛苦再 po18ъook.) 也忍不住想要告诉他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经知道了。他小心的为她保守着秘密,尊重着她的爱情,但从来不肯给她希望。 -- 第十五章 季先生醒来之后,又在季安年坚持下在医院检查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结果显示没有问题,这才回到季公馆修养。生意方面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季先生遵从医嘱给自己放了假,工厂的事情大多推给了刘经理自己做主。他在季公馆修养的这些日子,往往是和季安年在客厅里坐着,他看报纸她读书。季先生平日太忙,总是自责自己纵是想尽力多陪季安年一些也不能够。这下正好趁他生病的机会,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在花园里散散步,他听季安年弹弹钢琴。 季公馆开门接客,大家纷纷上门来打探季先生口风。季先生逐渐见了些不得不见的朋友,对季公馆近况只解释说为了照顾季安年,不成想染上了感冒,因此偶尔咳嗽几声,待过几天便好了。朋友们往往一阵唏嘘,说季安年刚刚好,季先生又病了,可见家里少个女主人就是不行。 季安年是惯不爱听这些话的,她是季公馆的小主人,也是季公馆的女主人,有哪里不行了?近期发生的事让她的疑心病重,总觉得这些人是在把话题明里暗里指向谁。她从沙发起身,笑着说给大家端点心来。季先生伸手请客人饮茶,不着痕迹把话题谈到生意上去。实业救国是目前的商界趋势,爱国情绪高涨的民众抵制洋货自然就会开始买国货,连五洲大药房都斥资五十万元给总经理项松茂支持他和英国利华兄弟公司的价格战。 项松茂有几分商业头脑,并不一味和利华兄弟公司比价,派人在店门口放上两大盆清水,分别把自家的固本香皂和利华兄弟公司的香皂放进去,让大家看谁家香皂融化的慢。季先生对项松茂的老板黄楚九夸这人有本事:“听说现在大家都在用你们五洲大药房的固本皂。要我看,不用一年,你这手下便是全国的‘肥皂大王’了。” 黄楚九自然要笑着谦虚两句,这时小大姐送了点心进屋,季先生不见季安年,问了一声:“小年呢?” 已经回了房间的季安年正在看文斐送的那本《傲慢与偏见》。作为众多女性读者心中理想伴侣的达西先生正直、坦率、忠诚又有万贯家财,而作为写出完美情人达西先生的作者简奥斯登女士本人终身未婚。 正看到二人舞会初遇唇枪舌战,季先生敲门,对应声抬头的季安年笑着问:“是不是嫌我们聊的话题太无趣?怎么一个人回房间躲懒了。” “没有。”季安年对季先生笑了笑。 “我记得你之前在家最是闲不住,难为你陪我这个病人在家里呆了这么久。”季先生走过去坐在季安年床边,“你可记得被潘赞化送去法国学画画的那位玉良小姐?听说回国后要在上海办画展,刚送了邀请函来,你要不要和小斐一起去瞧瞧?” “是吗?”季安年把膝上的《傲慢与偏见》倒扣过来,“这位玉良小姐倒是不一般,我在杂志社看过她获奖的那副油画,画的倒是很有灵气,听说为了画这幅画她连续跑了好几个月的混堂。” “你呀你,”季先生对潘玉良的获奖作品有所耳闻,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你这个学是怎么上的,说话越来越无遮无拦了。幸好没让你学画画,你要是也去画那裸体画,将来哪个婆家敢要你。” “他们敢不敢要我,跟我画不画裸体画没有关系。”季安年轻蔑笑笑,“他们心里再不屑潘玉良出身,碍于潘先生权势,只敢说二人是一段英雄助风尘女子从良的佳话;如果我哪天画了裸体画,他们心里再不喜这画,碍于你的权势,也只敢夸我画的好……只要我是季小姐,是你的女儿,就会有很多人想娶我,这点我还是看得清的。” 季先生沉默了几秒,轻轻咳了一声:“有时候,你看得太清,反倒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季安年打断季先生,“有谁能比爸爸对我更好?我陪着爸爸,爸爸陪着我,我们之前就是这样过的,为什么以后不能再这样过?” “可是爸爸会老,会死,会有一天离开你。”季先生看着季安年,叹了口气。“爸爸当然知道你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是爸爸还是想亲手在婚礼上把你交给新郎。” 父女二人双双陷入沉默,小大姐在季安年卧室门外说文三少来了。季安年和文显明平日并不避嫌,让小大姐直接把人带来卧室。待文显明进屋时,季先生站起来笑道:“显明,你来的正好,我刚和小年说她最近在家闷坏了,你快带她出去转转。” “今天来正是想请小年去看出戏。”文显明点头应了一声。 季先生看着文显明长大,对他品性自是放心,乐见两家结秦晋之好,于是笑道:“我今天还有客人,小年就拜托给你了。” 季安年简单收拾了下,和文显明来了坐车来了黄金大戏院。这座戏院他们并不常来,跑堂伙计并不认得他们,只当有钱的公子小姐来听个消遣。文显明没要包厢,带季安年在一楼一处比较偏僻的位子坐了,给两人各点了一杯茶,又给季安年叫了一盘糕点。见只有阿德站在他们两个身后,季安年伸手拿起酥饼问道:“小斐和徐小姐没有来么?” “没有。”文显明目光望着台上的露兰春,她是黄金荣一手在共舞台上捧红的角儿,专唱老生。在茶馆里,经常能听到爱戏的人哼着露兰春拿手的那段“莲生惊梦”: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对小妹细说端详。最可叹你死在那梦里以内,高堂哭坏二老爹娘 今日的露兰春没唱阎瑞生谋杀案,唱的是一曲《宏碧缘》。《宏碧缘》改编自前朝的小说《绿牡丹》,讲的是另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了。文显明饶有兴致地说给季安年听,唐朝女皇武则天时代,出身将门的少年骆宏勋偶遇江湖侠女花碧莲,二人联手剪除武周佞臣及其党羽,相识相恋,几经挫折,终成眷属。 二人来的稍晚了些,戏早已开了场。季安年听文显明讲解,再看戏子演出,渐渐得了几分趣味。正低头饮茶,突然听到了文显明的声音: “我和徐青,分手了。” “啊?”季安年没成想文显明会说这样一句话,刚想发问,见文显明将食指比在唇上,笑容温润。“你看看这戏,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季安年被文显明打断,看向台上。他们坐的位置有些偏僻,倒不妨碍视线,整个舞台一览无余。唱着老生的那个像是一直不在状态似的,唱念做打皆是慢下半拍。 “世兄唤我做甚?” “方才那花老丈言道,欲将他的女儿花碧莲,许配贤弟为妻,叫愚兄前 po18ъook.)来替你做媒。” 台上的老生声音颤颤巍巍,竟像是要哭出来:“小弟久已定下亲事,世兄是知道的呀?”到了最后一个音,一时没有上去,竟唱的破了。 楼上传来一声倒彩。 刹那间,台上台下,全都安静了。 露兰春唱不下去,跪在了台上,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在戏园一楼正中央太师椅上坐着的秃头胖子“豁”的一声站起身来,脸上横肉堆积,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哪路神仙来砸我黄金荣的场子来了?” “不过是小爷我喝了一声倒彩,怎么着,唱错了还不能让人说?”从二楼包间随声而出的是一位青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理着当下最时兴的短发样式,英气十足。他穿的极为讲究,西装口袋别出心裁的配上了同纹不同色的手帕。 青年站在包厢门口嘲道:“原来露老板的本事不过如此。” 黄金荣在上海横行霸道多年,第一次遇到胆敢当面顶撞他的年轻人,不由得怒极,狞笑了两声,冲手下一挥手:“把人给老子拖下来!” 青年身后的几个随从不是吃素的,谁敢近身便将谁踹倒在地。黄金荣仗着人多,手下一拥而上,把青年的几个随从制住,两个手下一人拉着少年的一只胳膊走下楼梯,当真是把少年给拖下楼的。 “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青年受制于人,在被拖下楼不由喊道。“黄金荣,你要敢动小爷一根手指头,小爷回去后一定饶不了你。”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有些兄弟受了伤,黄金荣自觉失了面子,瞧瞧青年的脸,似乎是不认得,又向露兰春那里望去一眼,冷笑道。“找块布把他的嘴堵上,拉出去给老子狠狠地打!” 露兰春呆呆坐在台上,满脸泪痕看着他们。黄金荣上台去拉人,脸色并不好看:“你爹他娘的还没死,这么急着给他哭丧干什么!”回过头来对着客人们双眼一瞪,“今天不唱了!都他娘的给老子滚!” -- 第十六章 文显明对阿德低声吩咐了几句,阿德点点头先行离开,文显明带着季安年随人群出了戏院,轻车熟路进了隔壁茶楼。 这座茶楼是文家的铺子,经理极赶眼色,上前来叫了一声三少,又叫了一声季小姐。 季安年一向爱茶楼点心,甘草梅子黄连头,盐金花菜五香豆,椒盐杏仁糖胡桃,冰糖花生山楂糕,鸽蛋圆子糖藕片,檀香橄榄金桔果。文显明知她心思,为她拉开椅子要她在窗边坐下,要经理把茶楼好吃的点心统统上一份,再来一壶碧螺春。 窗外可以看到黄金大戏院门前,只见两辆轿车停下,黄金荣手里拽着哭哭啼啼的露兰春,身后跟了一大帮人,大家一起上车走了。 待小二把东西送上来,文显明亲手倒茶递给季安年笑道:“来,给你压压惊。” “显明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天会在戏院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季安年这才明白文显明口中的“看出戏”指的是什么。 “露兰春是黄金荣看着长大的,叫黄金荣‘干爹’。”文显明对季安年道,“只是他这干爹当得向来是不怀好意,从露兰春进了黄金大戏院开始,大家就知道,她是黄金荣的‘小美人’。” 季安年哦了一声。青帮的名声在上海滩已经够烂,再多上十件八件的丑事也不稀奇。她刚刚看到露兰春和黄金荣两个人的神情,心中早已是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只是那个喝倒彩的青年,是什么来路? “刚刚喝倒彩的那位,是卢筱嘉。”文显明道。 季安年吃糕点的动作停下了。皖系一等男爵卢永祥之子卢筱嘉,和奉系张作霖之子张学良,直系顾长功小世子顾化杰,沪系田映辉外甥文显明被时人并称“北洋四公子”。在这四个人里面,张学良最风流,顾化杰最神秘,卢筱嘉最跋扈,文显明最不惹眼。 众所周知田映辉拿文显明当儿子养,外加文先生与北洋有些生意来往,文显明双重身份加成,才在北洋四少之中有着一席之地。和文显明不同的是,卢筱嘉生来就注定是北洋四少之一。他的父亲卢永祥当年随袁世凯发迹,对于袁世凯在官场上的八面玲珑的手段也学了几分。直皖战争中以段祺瑞为代表的皖系失势,卢永祥浙江一带的地盘却依然是固若金汤。卢永祥前半生杀戮太多,老来得子,自然是会宠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今日卢筱嘉这般遭遇,黄金荣怕是惹到了大麻烦而不自知。 陪季安年吃了一盏茶的时间,文显明起身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走。” 左拐右拐到了某处院子,阿德守在院外,见了文显明和季安年只点了点头。文显明带季安年推门而入,院中只有卢筱嘉和他的一名手下。卢筱嘉的手下正在为他的伤口涂药,他一声声嚎叫着,嘴角被黄金荣手下打出一块淤青,被黄金大戏院门外的黄土蹭的灰扑扑的西装外套扔在地上。见到文显明走来,卢筱嘉踢开了手下从板凳上起身迎道:“文三少,大恩不言谢。” 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交朋友一向不易,但若是一旦交心,兄弟的事便拿着当自己的事来做。卢筱嘉眼中有几分认真的神色,对着文显明的时候双手是抱着拳的。他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有时做事会冲动,也是眼中最进不得沙子的。 文显明笑道:“你今日不过是带的人少,吃了亏。” “今日倒是让文三少和这位天仙妹妹看笑话了。”卢筱嘉尚有些孩子心性,挠挠头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难堪,要是被张六少和姓顾的知道,保不准又是一顿嘲弄了。” “这位是季小姐。”文显明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卢筱嘉。 卢筱嘉对着季安年点点头,把手帕扔进手下打好的水里,拧了拧,把脸擦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季安年?” “卢大哥。”季安年笑了,叫了他一声。 卢筱嘉的眼睛清澈,他心思单纯,一看便知未曾卷进军阀之间的混乱与黑暗。他一拍脑门,忙把自己的手朝着季安年伸过去:“我就说上海哪户人家生的出这样好的千金!好妹妹,幸会幸会,你这芳名哥哥早就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季安年笑着同他伸过来的手相握,她喜欢卢筱嘉的脾气,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无需考虑说出话来之后的后果。当然,这也定是卢永祥惯出来的:卢筱嘉什么都不用去怕,捅了再大的窟窿,也自会有人替他填上。 她没有意识到,文显明正在带着她逐步接近他身边真正的圈子。自然,她交际后,这些人她早晚都会认识。只是介绍的人不同,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也会不同。她曾在文家的舞会上见过张学良几次,与他有几支舞的交情,觉得他堪称风流倜傥四字。今日她 po18ъook.)又见到了人称“卢公子”的卢筱嘉,这些人,即使是徐青与文斐,都是无缘让文显明引见的。 卢筱嘉“呀”了一声收手道:“我竟忘了刚刚手沾了灰,真不好意思,把妹妹的手弄脏了。” “不碍事的,卢大哥。”季安年笑道。 卢筱嘉笑得竟有些羞涩:“张六少真没说错,再硬气的汉子,被你叫上一声,魂也勾了三个去了。我卢某想来算是个有福气的,能听你叫上一声大哥。” 有车在门外按了几声喇叭,文显明道:“卢公子,车来了,我们先上车再说。” 卢筱嘉的手下坐在了副驾,余下的三人坐在后排上,文显明坐在二人中间。卢筱嘉叹了口气道:“要是被我家老头子知道我受了伤,还不一定要怎么收拾我呢。还是你安排的妥当,让我先去外面的别墅里养上些时候。下个月蒋介石与宋家小姐结婚你们应该都在上海吧。不管他们进不进酒店的门都告诉他们一声不许走,第二天晚上,顾联承的百乐门,我请。” 轿车经过黄金大戏院,卢筱嘉对着窗外的招牌“呸”了一声:“这地方,真他娘的晦气,老东西,看你小爷伤好之后怎么收拾你!” 几日之后,黄金荣正坐在黄金大戏院里眯着眼睛一边听戏一边哼哼,一群扛枪的不速之客进来连招呼都没有一句便把他绑了,扔进车里直接带走,只余下戏院里的人们目瞪口呆。还是杜月笙与张啸林依靠人脉知道了黄金荣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两个人又是筹钱又是找人说情的,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把黄金荣给赎了出来。江湖中人最怕失了面子,黄金荣吃了亏,自己在卢家地窖里残羹冷饭的受了一个多月的苦,整个人出来之后瘦了一圈。经过卢筱嘉这么一教训,以往的蛮暴脾气也收敛了几分。杜月笙因为救黄金荣的事情立了威信,取代了黄金荣坐了青帮老大的位置,黄金荣位居第二。张啸林一通出力,并未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三人早些年拜过把子,依旧以之前的称谓相称。 黄金荣后来到底把干闺女搞到了手,老树逢春,连发妻都不要了。和露兰春结婚后,黄金荣倒不在乎自个为露兰春唱戏出头而被江湖降了上海滩排名,只一心向小美人献着殷勤。怕露兰春红杏出墙,黄金荣限制了她的自由。露兰春不愿受老头子控制,和她从前的某个戏迷眉来眼去,还闹出了轰动上海滩的离婚丑闻。黄金荣的这一生,彻底的栽在了露兰春的手上。 这是后话。 -- 第十七章 文显明的汽车在戈登路大华饭店门口停下,他先开了自己那侧车门,自己下车,又将车里的季安年搀了下来:“今儿个是不久前宣布下野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与宋耀如的三姑娘,也就是孙中山的小姨子宋美龄的婚礼。你是才进交际场的人,就算是应付也得在今天给我坐住了。” “我又怎么在你口里成了坐不住的人?”季安年在地上站定,摇着头为自己正名。“单冲这一波三折的婚事我今天也是要瞧个热闹的。听说新郎光情书就写了五年,还和他的一妻一妾断了关系。大上个月宋家大小姐还特意在家中开了记者招待会——唯恐天下谁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既然是联姻,场面自然会做的足。”文显明打趣季安年,“又是谁,每逢聚会,一定要偷偷找个借口溜出去一时半会?” 向门外的老蒋守卫出示过请柬,二人进了大华饭店,向大舞厅走去。远远瞧着外面正墙上一片绿白相间的叶子,两旁的鲜花影壁上用红色花朵摆了“长寿”、“幸福”字样,一看便知今日这场婚礼的花费不会太低。 季安年脸一红:“我只是出去透透气。谁让每次屋里人都乌压压的,让人心烦。” 文显明笑了,到底还是心疼她:“若真是烦了,便跟我说一声,也不用全场捱下来。虞洽卿年初去找老蒋,达成一套共识:老蒋镇压工人运动,江浙财团给老蒋财政支持。咱们到底也算是江浙财团的人,要论笑脸相迎,也是他们对着咱们。你真的累了,我便陪你回去。” 财团背后都有外国人撑腰的。文先生和季先生在上海滩立足早,和当时在世界称雄称霸的英国法国一向交好;宋家和美国一样都属于后起之秀,也算是不容小觑的后起之秀。 这场联姻意义重大,是孔祥熙之妻、宋家大姐宋霭龄一手促成,实在是下了一手好棋。一个月后蒋介石踌躇满志东山再起,在各大家族财阀的全力支持下进行第二次北伐,再不是那个无奈宣布下野的落魄校长。美国《时代》周刊评论:通过这桩婚姻,仅仅一个家族的触须就分别伸向了中国伟大的首任大总统孙中山、当今世界的征服者蒋介石、位高权重的财政部长宋子文,以及中国先哲的75代孙孔祥熙。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大华饭店的跳舞厅,厅内金碧辉煌,天花板上吊着的金黄流苏五彩宫灯格外吸睛,四周环绕着小彩灯。蒋介石陪宋美龄一起信了基督,刘易斯育婴堂用彩带和白色鲜花编了一座大婚礼之钟放在厅内。除此之外,因蒋介石本人的革命信仰,在厅内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悬着一幅孙中山先生的大幅画像,画像两边是青天白日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台上也摆放着鲜花,众多白花中间有一个大红“喜”字。 白俄的管弦乐队站在另一个台上奏着乐,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听。宋家最重体面,宴请社会各界名流上千人齐聚于此。婚礼仪式还未正式开始,人们之间有些又是熟识的,便分散成了一个一个的圈子。有眼尖的见到文显明与季安年,忙凑上来打招呼。 文显明有意替季安年挡驾,只一边微笑着淡淡寒暄一边把季安年护在身后,笑道今日若是抢了主角的风头可不好。季安年看到站在远处的季先生与文先生,对他们一笑。季先生对她微微笑着举起了手上的红酒,文先生看向她的眼神倒是多了几分深意。 侍者领着他们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旁边坐着一些在上海有几分名气的家族的公子小姐。文显明与季安年和他们交集不多,只在落座后打了个招呼。大家有心攀结,两个人的回答不冷不热的,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文显明怕季安年觉得烦心,便借口说见了熟人去打招呼,带她站起身来四处走走。两人在外人看来,真是文家少爷与季家小姐青梅竹马如胶似漆好事将近。 “给你讲个趣事,我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不过倒像是八九不离十的。”季安年道。 “什么?”文显明问。 “余今无意政治活动,惟念生平倾慕之人,厥惟女士。前在粤时,曾使人向令兄姊处示意,均未得要领,当时或因政治关系,顾余今退而为山野之人矣,举世所弃,万念灰绝,曩日之百对战疆,叱咤自喜,迄今思之 po18ъook.),所谓功业宛如幻梦。独对女士才华荣德,恋恋终不能忘,但不知此举世所弃之下野武人,女士视之,谓如何耳?……”季安年轻声背道,笑了,却是叹着气笑的。“听这些话,这蒋先生倒是个情种,可惜……” 可惜,蒋介石是何等人物,岂会为儿女情长所困。他肯为了反共放任唯一的儿子小蒋在苏联自生自灭,肯为了联姻弃自己心爱的女人于不顾。所谓的“无意政治活动”,不过是蓄势待发的障目法罢了。 文显明明白季安年的感慨,自小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听多了父母的爱情传说,把婚姻的标准拔高,讨厌爱情故事中的始乱终弃,讨厌男人事业放弃爱人。可惜季安年不知道,偌大上海滩,只出了一对季砾林白轻苏,互相戒备一地鸡毛大难临头各自飞才是夫妻常态。他不愿让季安年伤感,笑握了她的手道:“你可真是,人家的情书,你倒背的比新娘都熟。” “谁让我的记性好?”季安年笑道,“宋家三姊姊一向高调,连‘中国的林肯’都追求她,她当然是要拿那些个情书给人看的。” “你嫉妒了不成?”文显明笑,“怎么,没有人给你写过情书?” “我上的是女校,要是真的哪天收到了情书,我才是真要受吓的。”季安年道,“至于外边的那些人,我都不认得,送我的东西管家都是要先去拿给爸爸看的。” “你若是喜欢那些东西,我就给你写,季叔叔定然不会扣下。”文显明笑着露出白色的牙齿,“我给你抄些诗词抄些莎士比亚,配上我那一手好字,绝对比老蒋的那些情书更能打动你。” “先不说人家的情书坚持写了五年,”季安年嘴一撇,“你连自己构思都不肯,只想拿别人写的东西抄一遍来敷衍我,这样的情书我要来做什么。”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这是仪式开始的征兆,只听乐队换了曲子,舞厅里的人们齐齐鼓掌。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上台,自谦地说着什么愧做证婚人之类的话。 蔡元培早些年任北大校长,提倡兼容并包,放任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他本人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在各地筹建学校,是很让人尊敬的人物,有做证婚人的资格。他曾为学校的事情找季先生筹过款,季安年因而认得他。 介绍来宾花费了颇多时间,每念到一个名字来人便要起身致意。及至重要宾客名单念完,新郎新娘才被请上台。蒋介石穿条纹裤子、鞋罩、燕尾服、银色领带,脸上难掩喜色,频频向客人们挥手致意;一身银色旗袍戴着橙黄色花蕾编的花冠的宋美龄挽着哥哥宋子文的胳膊,相较矜持一些,笑不漏齿。 之后便是对着孙中山遗像鞠躬、各种照相以及婚礼的各个步骤。季安年与文显明坐在后排,看着与各国公使坐在一起的季先生,担心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她知道他不喜欢应酬这些场合,可他若是真的应酬起来也真的可以称之为滴水不漏。这是他自她“受惊”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给足了蒋介石面子。他坐在那里,不失自己的气势,也不抢主角的风头。 婚礼仪式结束后,大家开始跳舞,文显明把手伸向季安年:“不知文某可否有请季小姐跳舞的荣幸?” 两人对视一笑,季安年把手搭上去:“能受到文三少邀请,是我季安年的荣幸。” 文显明搂住季安年的腰,二人划进舞池,不管乐队在演奏什么歌曲,两个人始终没有分开过。众人见二人如此,识趣的并不上前叨扰。 -- 第十八章 一直跳了两个小时,大家才被带到了露天宴会厅去。 新人野心勃勃的一心想搞一个世纪婚礼,什么都要最好最贵最排场的。大华饭店的饭菜味道也不见得有多特别,只是以价位闻名,吃一份牛排的花的钱比买一石大米的钱还要高。宾客来了一千多位,身着新衣的青帮小弟们煞有其事的穿梭在宴会厅组织着秩序,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便向老板杜月笙禀告。 青帮三大亨的位置安排在一处,黄金荣整个人憔悴许多,脸有蜡色,大家知他在卢筱嘉手里吃了苦,并不去触他眉头。杜月笙在帮中排名上升,他一贯会做人,虽然青帮最近出了不少事情,仍然同宋家的兄弟们交谈甚欢。张啸林坐在位子上面色冷峻,郑亚经抬手给他递茶笑着说了什么,只见张啸林随郑亚经笑了,伸手接过她的茶一饮而尽。 季安年的心里咯噔一声。有些事情,没人跟她讲,她只能自己观察。 服务生开始上菜。传说蒋介石有“三好”:一好家鸡,二好溪口山区的芋艿头和竹笋,三好奉化象山港小海鲜。不知老蒋是吃不惯大华饭店的食物还是想要在婚礼上添加一点家乡特色,让管家亲自将一批宁波菜原料运来了上海。因此,在婚宴桌上,季安年见到了芋艿盅、笋干肉、老三鲜等满满当当的一桌奉化特色菜肴。 文显明给季安年夹了一块毛笋:“这桌奉化菜做的蛮地道,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季安年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事,文显明喂她什么她便吃什么,直到宋美龄说婚礼所有礼金用来建立荣军院、照顾在北伐之中受伤的军人时才回过神来。 “怎么,吃饱了?”文显明看着季安年道,“咱们回去?” “你不是说,就算是应付也得在今天坐住了么?”季安年的确有心回去,忍不住问他。 “你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办法?”文显明对她眨眨眼,“他们客人太多,顾不了咱们的。咱们也不管他们,走咱们自己的。” 季安年向季先生看去,季先生本正与文先生说着话,心有感应,向季安年看来。眼神交汇,他无奈的宠溺一笑,点了点头。席间大家都吃的差不多,开始各自敬酒,有人端了酒杯走到季先生面前。文显明循季安年目光看去,微笑道:“季叔叔心里是有数的。” 季安年点点头,和文显明双双起身,趁着身边的人都在说话没有人注意他们的时候,悄悄出去了。两人坐在汽车后座回家,季安年歪着头看着车窗外的建筑一幢幢的闪过,突然间叹了一口气。 “好好的,叹什么气?”文显明问。 “就是好好的,才叹气。”季安年道。 文显明倒是没有再问什么,只笑道:“刚刚入场时,你挽着我的胳膊,怕又是被记者照了好多照片去。” “怎么,”季安年斜睨他一眼,“我挽着你,你还委屈了?” “这话怎么说的,多少人梦中情人季小姐只要我做她的入幕之宾,这可是我让无数男人嫉妒的荣幸。”文显明笑道,“我刚刚在寻思着,什么时候去向报社要照片合适。他们记者辛辛苦苦的拍的这么好,文章不让发,照片也被我们拿了 po18ъook.) 回来,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还省了我们去照相馆照相的工夫。” “你这么会说,那你猜猜,为什么我偏偏要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接我?”季安年道。 “我若是真的猜了,又怕你怪我不正经。”文显明笑起来是有几分让人心动的。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做事讲究一个风度,大学与徐青谈朋友的时候,同学们都觉得徐青配不上他,只是不便说出来罢了。徐青死心眼,没有文显明那么多的思量,从小也没有那么多的见识场面的机会。文显明因为家庭的关系,看的比身边同学要远得多,只喊口号救不成国家,和徐青的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他们二人分手,也是必然。 “你心里想不正经的事,才会觉得说出来我怪你不正经。”季安年回他。 “哟,”文显明朝她那边坐了坐,“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不正经了?” 季安年仓促笑笑,没再接文显明的话说下去。自季先生出事后,她和文显明的关系明显拉近了几分,眼下和他把话题越扯越远,她的心莫名有点发慌。 文显明对季安年的情绪变动很是在意,他笑了笑身体没退,伸手揉了一把季安年的头发道:“总算把你逗笑了。” 两人贴的近,车内温度热了起来。季安年耳尖微微红了,偏过头佯装看窗外风景,文显明轻轻笑了一声,坐了回去。他和季安年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会放松下来,不似他对徐青,保持着完美的风度,倒显得太客气;也不似他对文斐,自家妹妹心思重,他总得在说话前思量一下怎么说才能不让妹妹多想。 想到文斐口中的那个“不该爱的人”,文显明唇角的笑意下沉了些许:“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和小斐关系好,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人?” “啊?”季安年发出一声疑问,想起了自己生日会那天和文斐的对话。“我只知道她说过一句,绝不会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至于她心里有谁,她没有跟我提过,我也不知道。” 文显明叹了口气:“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季安年再次“啊”了一声,文显明看向她:“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季安年笑容带了一点勉强,此时此刻,连文斐曾说过的那句“我听哥哥的”都带上了别样的意味。“我也想不出文斐爱上了谁,她一向是有主意的,既然她自己不愿说,我们就不要猜了。” “就是因为她一向是有主意的,才叫人不放心。”文显明道,“我想过什么叫‘不该爱的人’, 无非就是世俗伦理、门第偏见、他人有妻。小斐到底年纪小,我怕她被人骗而不自知。” “她交的那些朋友你都认识,怎么会轻易被人骗了去?”把脑中齐襄公和文姜的典故暂且搁置,季安年轻轻说了一句。“你该相信她。” “学校开课,我看她学习蛮认真,就算她看上哪个穷教员,只要她不喜欢那些混混瘪三,爱上谁我都认了。”文显明对季安年道,“张啸林最近日子不好过,卢筱嘉又派人把黄金荣在卢公馆地窖里绑了一个多月,杜月笙四处游走说情赔礼,青帮元气大伤,这件事情大概要过去了。张啸林身后有国民政府撑腰,他的性命暂时动不得,除此之外,你想让他受什么苦,都可以和我说。” 这一个月以来,在季先生和文显明的暗中操作下,若干批人马进行了一系列针对张啸林及青帮的行动。张啸林不过是他背后之人的一颗棋,碍于青帮面子暂时杀不得,他们却是可以像猫逗弄老鼠那样慢慢逗他。 “你和爸爸做事,我是放心的,我不想再听到有关张啸林的消息了。”季安年脑中想起了郑亚经,妹妹再忙也比不上三哥,三哥之前走走沙子、开开条子、搬搬石头这类占用时间的事情就挺多,现在又加上“一八一号”,竟也可以偷闲来听听戏。郑亚经这个女人不简单,可偏偏季先生和文显明什么都不肯跟她说。既然他们不肯说,她便装不知道。 季公馆到了,季安年下车和文显明说了再见。文显明微笑着目送她离开,待到季安年身影消失,唇角的笑意慢慢转为苦涩。 -- 第十九章 季安年与文显明到达百乐门时,卢筱嘉与顾化杰已经到了,卢筱嘉一扫季安年初见他时的狼狈模样,眉飞色舞地对顾化杰讲着黄金荣手下们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可怜相:“还以为那老东西有多大本事,原来不过是他妈的熊包一个,在枪杆子面前不也给跪下了!小爷我折腾他这么多天,也算是赚回了本!” “一个狗眼看人低的老头子,和他置气,不值当的。”说这话的正是直系小世子顾化杰,他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就读,北伐时候他恰值毕业,回国来主持大局,是四位公子中唯一一个全权在握的。因为在军队呆过的缘故,他身体硬朗,眼睛总会摄出诱人的光亮,让人不自觉地陷进去。这般气质,与文显明的温柔体贴、卢筱嘉的率性自然、张学良的风流倜傥截然不同。 大家一起打过招呼,在沙发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今天的报纸,卢筱嘉随手翻开来看,因为心中怄气怕伤痕未消被人笑话,昨日并未参加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婚宴,又见报纸上报道的多么排场,忍不住问了几句。文显明与季安年是中道开溜,只道婚宴到了最后基本成了大家各说各话谈论合作的场合,大家海吃海喝,听说到了午夜十二点才结束。顾化杰同卢筱嘉一样,虽然身在上海,并未出席。 突然间气氛冷了场,蒋宋联姻,美国人承认了宋家的新成员,蒋介石得势,于北洋军阀而言是弊大于利的,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想着各自的心思。顾化杰对季安年伸出手去:“听说季小姐是最会跳舞的,不知顾某是否有幸搏今天这个头彩?” 季安年看了文显明一眼,文显明没有什么反应,微笑着放开季安年挽着他胳膊的手。反倒是卢筱嘉在一旁叫道:“好你个顾公子,当着我和文三少的面就把和小妹跳第一支舞的机会给抢去了!” “等到下一支舞,我和你跳。”季安年笑道。 “你陪小世子跳一曲,要陪我跳三曲。”卢筱嘉这才放行,推他们进了舞池。“快些罢!我怕待会子张六少来了,和小妹跳舞的机会又轮不到我了。” 季安年随顾化杰上了舞池,顾化杰舞步娴熟,说话风趣幽默,又是个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不一会工夫便把季安年哄得笑容满面。突然间,她觉得背后有一束目光在追随者自己,这目光炽热如火,像要把人活活烤化。她不禁回头去看,见到张啸林坐在一旁的休息沙发上,身边女伴搔首弄姿妖娆风情他亦不予理睬,只是死死盯着季安年。 顾化杰心思自是玲珑,察觉到季安年的不适,一个轻巧的舞步,便挡 po18ъook.)在了季安年与张啸林的中间。 不再感受到那炽热的目光,季安年觉得自己放松了许多,轻轻对顾化杰道谢:“谢谢。” “那是谁?”顾化杰好奇道,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唐突,立马接着道,“若你不愿说,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话虽如此,顾化杰心中却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自己虽与季安年刚刚相识,却觉得似是命中注定一般亲切并无任何疏离。她不愧是上海滩众人赞许的女子,和她相处并不拘束。她是有手段的,尽管她表现的那般无辜。她只用短短的相处时间,便套牢了卢筱嘉和自己的心。 “他是张啸林,青帮的老三。”季安年开口道。“张啸林”这三个字总是让她心神不定。他曾对她说,我叫张寅,寅虎;啸林,啸聚山林之意。我是森林的野兽,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他也曾暗示过她,她是他的目标。虽然文显明说事情已经结束了,她不是不信文显明,只是她的心依旧放不下。 顾化杰哦了一声,他听文显明说过季安年在江滩受惊误了去法国的时间才决定留在上海,张啸林追求季安年,不惜在江滩枪杀季安年的丫头。顾化杰对于张啸林这种人向来是看不起的,一个舞步带着季安年到了人群深处。 一曲结束,季安年挽着顾化杰的胳膊朝着文显明卢筱嘉方向走去,张啸林从坐上起身,拦下他们,眼睛直视季安年:“我想和你谈谈。” “张先生,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谈的。”季安年道。 “季小姐不如猜猜看,啸林想和你谈些什么?”张啸林笑了,“后台休息室,我等你,会有人领你过去的。” 顾化杰站在季安年身边,淡淡道:“张啸林,听说黄金荣刚刚受惊回家,怎么,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不敢,啸林只占用季小姐几分钟时间,绝不敢对季小姐做些什么。”张啸林眼神复杂的落在季安年与顾化杰相挽的胳膊上,唇角勾起一丝令人不解的笑意。“季小姐,有些事情,你不会想让外人看见的。” 季安年站在房间外,迟疑了一会,还是拉开门把手走了进去。百乐门的房间一律是装有电灯的,张啸林并未开灯,背对着季安年站着,手上夹一支香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思凡……” 上次和张啸林交谈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这数月来张啸林似乎瘦了许多,面容之间也稍显憔悴。文显明虽不明说究竟给张啸林使了哪些绊子,季安年依然能够料想大概。只是她不知道,张啸林自码头事件以来诸事不顺,上周甚至是死里逃生,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季安年惊异张啸林的憔悴之余微微失神,答复的语气却是相当平静:“张先生,我是季安年。” “你们做得很好。”张啸林依旧背对着她。 “什么?”季安年没听清。 “卢永祥的公子,去闹了老大的场子,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吧。”张啸林慢慢道,“文三少对你有意思,不愿意看我对你贼心不死,又碍着文先生的面子,便使出了一招借刀杀人,借着卢小公子来提醒我,我配不上你。” 季安年没有说话,听他说下去。张啸林手上的香烟即将燃尽,被黑暗笼罩着,发出零星的红光。 “我不知道刚才的男人是谁,但一定,也是青帮惹不起的人。”张啸林捻灭了烟,屋中的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你们赢了,老二劝我收手,我也不得不收手了。” “老二曾说,做人有人面场面情面三碗面最难吃。世人皆道老大贪财,我能打,老二会做人。”张啸林转过身来,“老二对我说,我配不上你,要我不要给自己、给兄弟找麻烦。你是季先生的掌上明珠,我不过是混在地痞流氓里的下等人;你刚从女子学堂毕业,会西洋乐器会说洋文,在上流圈子里被多少公子哥们追求,随便挑出一个来也不是我所能惹得起的。他要我放手,我不得不放。” “可是,我不甘心。我对你说过,我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我不甘心永远屈居人下,也不甘心真的得不到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所谓家世门第,全是屁话。我看上你,你早晚有一天就会是我的。”张啸林语气未变,季安年却如同上次一样,寒意在身上蔓延着,感到浑身冰冷无力。 “你和郑亚经……”季安年想起了在天蟾舞台偶遇的巧合,以及郑亚经在婚礼时坐在了张啸林身旁,举止亲昵。 张啸林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季小姐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季小姐放心,季先生是聪明人,郑亚经于他根本不算什么,倒是另有一个人,让季先生很是在意呢。” “在你离开这个房间之前,有几张照片,我想你会很感兴趣的。”张啸林过去开了灯,站在灯下看着季安年的反应。 季安年刚才在黑暗里呆的久了,开灯后瞳孔缩了一下,光线太过刺眼,那桌上的照片,映在她眼里,寒在她心里。上面所拍下来的,分明是与她最为亲近的两个人! 文斐,以及季先生。 她手脚不听使唤的走过去,一张一张拿起照片来看。 在街上,文斐和季先生一同进入首饰店…… 在离文斐学校门口约几十米的地方,文斐踮起脚,亲在季先生脸侧…… 不要再看了!季安年伸手把手上的一沓照片向上一抛,照片像折断翅膀的蝴蝶,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她的身子向前一步,腰弯下来,一个踉跄,用手撑住桌子,闭上了眼睛。看到这些画面的那一瞬,心痛、心酸、心寒,她终于尝到了万念俱灰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季小姐,”看到季安年满是痛苦的神情,张啸林笑了。他的心里不痛快,他喜欢让所有人陪着他不痛快。他上前去抚着季安年的后背,大手覆在乔其纱的面料上,带来全身麻酥酥的触感。他的喉咙一紧,收回手来。“我不想再说话伤你激你,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你的话语,更不想你再被蒙在鼓里。作为地痞流氓,做这些事情会方便许多。我想,你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 门被张啸林轻轻带上,季安年的心随着关门声一震。她呆呆的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她才弯腰去一张张的拾着掉落在地上的照片,眼泪大滴落了下来。 -- 第二十章 季安年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看到等在门外的顾化杰。他靠在墙边站着,手自然的插在口袋中,走廊灯投下的影不见落寞。等了她那么久的时间,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只默默望着她。 在顾化杰的注视下,季安年心中有些异样,低声道:“走吧。” 她的心里一团乱麻,顾化杰是惯会察言观色的。“如果……”他斟酌了一会子道,“如果你不愿对我说,我也只好不问。但凡我能 po18ъook.)够帮得上忙的,就不要对我客气。就算你不拿我当大哥,我也是拿你当妹妹的。” 季安年“恩”了一声,手紧紧捏着一个珍珠小包,和顾化杰并肩沿着走廊的路回去。走廊上一盏灯坏了,忽闪忽闪的,身边的顾化杰突然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抱在怀中。昏暗闪烁的灯光下的季安年泪光莹然楚楚动人,顾化杰声音有些嘶哑:“哭够了,再回去。” 季安年接过顾化杰递来的手帕,银灰色的缎子,有淡淡的让人安神的香味。季安年因为刚刚经历了照片的事情,反应慢了半拍,只机械的把眼泪擦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顾化杰面前失态了。她的头微微垂下,脸上泛起红晕道:“顾大哥,我没事了,咱们回去吧,显明哥他们怕是等急了。” 顾化杰也感到些许尴尬,刚刚揽她入怀不过是自己的一时冲动,给季安年种下了什么坏印象也未可知。她表现的这样无辜!他心中叹道,可她是有手段的,她一定是有手段的。他放开了季安年,轻咳一声,和她一起回舞厅去,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舞厅,张学良已经到了,外衣随意的丢在沙发上,正在舞池同一位女士跳着舞。卢筱嘉也上了舞池,只剩下文显明在等着他们。 季安年与顾化杰在沙发上坐了,文显明递给顾化杰一杯加冰威士忌,又递给季安年一杯橙汁。季安年趁顾化杰脱下外衣的空当,对着文显明使了个眼色。文显明会意,悄悄接过珍珠小包,顺手塞进自己的皮包里。整个动作自然无比,没有刻意瞒顾化杰的意思,也没有刻意让顾化杰看到的意思。季安年与文显明相识这么些年,做这些事情还是很默契的。 正巧这时一支舞曲结束,张学良与卢筱嘉走了下来。季安年从座位起身,叫了一声:“学良哥。” 张学良表字汉卿,只是北洋四少之间向来不按别人的称谓来。文显明称他“学良兄”,季安年便随文显明称他为“学良哥”。 “好久没见小妹,小妹清瘦了。”张学良微微笑道,招呼大家坐下。 “少帅,是不是昨日宋三小姐结婚,你也没有去?”卢筱嘉故意问。 他们即使去了,也是不受欢迎的。蒋介石一旦东山再起,首先要对付的就是他们。但蒋宋联姻事关重大,所以他们都聚在了上海,静候风吹草动。 张学良平日是讨厌别人称他为“少帅”的,但因为是卢筱嘉,所以他也不气,只轻轻一笑,伸手把方才看过的两张报纸拿来。昨天的印着蒋介石《我们的今日》一文,文中说:“余今日得与余最敬最爱之宋美龄女士结婚,实力余有生以来最光荣之一日,自亦为余有生以来最愉快之一日。余奔走革命以来,常于积极进行之中,忽萌消极退隐之念,昔日前辈领袖常问余,汝何日始能专心致志于革命,其他厚爱余之同志,亦常讨论如何而能使介石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凡此疑问本易解答,惟当时不能明言,至今日乃有圆满之答案。余确信余自今日与宋女士结婚以后,余之革命工作必有进步,余能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即自今日始也。”今日的报纸则是对昨日盛大婚礼的报道。 “我若是去了,蒋介石这个婚礼也怕是办不成了。”张学良道。 “学良兄和宋三小姐,倒是有情的。”顾化杰笑道。 “那是自然,”因为是兄弟,所以都对张学良与宋美龄的关系知道的清楚。卢筱嘉接着顾化杰的话道,“东北军打败孙传芳后,学良兄和我们来这百乐门,没想到就见到了故人。若不是这次相见,我们也真是不知道这么回事。” 张学良但笑不语,由着卢筱嘉给季安年说下去:“宋小姐刚见到学良兄,就脱口叫出了学良兄的英文名‘peter’,当时倒是把我们吓了一跳,大家坐在一起说笑了一晚上后才知道,学良兄与宋三小姐早已是旧相识了,还曾说过‘若他没有结婚,定会去追宋三小姐’这样的话。” 文显明却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插曲的,缓缓笑道:“这倒是有趣了,吃着碗里的,锅里的却只能望着,心里想的又是别人家的,碗里的也还是变着花样的。” 卢筱嘉道:“我这可不懂你打什么哑谜了。只想着六少看自己心上人有了归宿,不知心里是何滋味。转念一想,六少风流又并非空穴来风浪得虚名,多少的女人静候着六少宠幸,六少当然不至于怎么痛苦。” 张学良随意的将手上的两张报纸撕了,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不爱美人不英雄。我虽不是英雄,但在爱美人方面和英雄一样。”他将报纸团成一团扔在桌上,拿起桌上的酒杯一边慢慢晃着一边望着季安年道,“只是男儿志在四方,既担了风流之名,便断然不会为哪个女子而停下,也决计不会让她左右了自己。” 文显明突兀一笑:“学良兄今日也算是有感而发了。” “那是自然。”顾化杰也开始开张学良的玩笑,“听说学良兄最近又多了一个秘书?” 季安年知道顾化杰指的是天津赵庆华的四小姐赵绮霞,因为爱慕张学良,从天津追到了沈阳。赵庆华为保门庭清白,在报纸上说养女不孝学人私奔要与她断绝关系,张学良只得收留赵四,因为妻子于凤至的缘故,只说赵四是他的私人秘书,纵使赵四于凤至以姐妹相称,也始终没有给赵四名分。张学良外面的女人颇多,今天受宠的有这个,明天又换成另一个,除了张学良对太太于凤至的尊敬是摆在台面上的之外,也没见有哪个女人受了多余的宠。连当初那受宠的厉害的唯一的姨太太、被称为“随军夫人”的谷瑞玉,现在不也是被冷落在天津,自始至终连张家的门都没让她进去过? 3 张学良低低一笑,转了话题:“最近老爷子给我放的权越来越多,每天摆在案上的文件也越来越多,我倒真怕自己力不从心了。” “你都这样,我可怎么办才好!”卢筱嘉叹了一声,“前些年仗着老头子,尽情的胡闹着。眼看着老头子一天天的不行了,也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能把老头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那点老本糟蹋成什么样子。” 顾化杰笑骂道:“你们这些少东家和我这个掌柜的诉什么苦!老头子自己做自己的甩手掌柜,还催着要我结婚。连人都没找好他要我去哪里结去?”他转头去看文显明,“我们四个,也就显明兄要清闲些。” 文显明意味深长的摇摇头,笑道:“听这话我觉得像是在奚落我!且不说我舅舅那边,单是最近的几次工人罢工已足够我焦头烂额了。” 卢筱嘉叹道:“革命!革命!自中华民国给了这个词特殊的意义之后,谁不去革命?哪里不在革命?什么时候不在革命?” 卢筱嘉一句随口而发的感慨,又引起了众人的一时沉默。大 po18ъook.) 家换了话题说笑,故意把气氛调剂的轻松愉快一些。他们都是在交际场处惯了的人,最会起哄捧场子,把季安年逗得连连发笑。说了一会话,又上舞池跳舞,季安年同他们分别跳了几曲,时间不早了,大家打算今日散了。张学良一边穿上大衣一边道:“最近日本那边一直闹着,小皇帝也一直有想要东山再起的念头。难保日本人不在上海这边生事,大家都要提防些。” “连张勋这场闹剧都散了这么久,小皇帝还能搞出什么名堂?真勾结日本人卖国?”卢筱嘉本来是翘着腿坐在沙发上,见到张学良起身,也站起身来道。“最近中国也是家里的事太多了,今日还称兄道弟的,保不齐明天就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 张学良系大衣扣子的手顿了一下,沉默半晌道:“今日只管今日事。现在是兄弟,就还按兄弟的一套来。” 季安年隐约听懂了些他们的哑谜。张学良方才提到的“日本人”使她兴趣很大。日本人最近想要认购季先生手上的一些工厂股份,季先生却没有那方面的意向,双方的谈判闹得很僵。 “学良兄最近正在逐渐接受张大帅的事务,怕是又要忙上一阵子了。”顾化杰起身道,“我倒觉得日本人更多的精力放在关东。” “我明白。”张学良点头,“但凡我张家还在关东,就不会让日本人染指。” 文显明携季安年起身:“学良兄保重。这次你们三人在上海时间太短,等下次再聚,我请。” “等下次再聚,可还是要季小姐作陪的。”张学良笑道,“万千美人,也不及季小姐万一。” -- 第二十一章 最近几日颇不安宁,上海全市南货业、酱业、杂货业、米业、布业……几乎所有工厂的工人们都在轰轰烈烈的闹着罢工,嚷嚷着在年关时候要增加薪酬。机器无法正常运转,买家的货交不上去。刘经理站在季公馆的客厅,忧心忡忡的向季先生汇报着情况,却见季先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放下手中的书籍道:“且由他们去。这个时候就算有人要出头,也不能是我。” 刘经理心中暗自道季先生家大业大,根本不差这一两桩生意,怎会明白他们这些依赖工厂养家糊口的人的难处?他不知道的是,季先生初来上海滩时身无分文,什么苦都吃过,机缘巧合下贩卖军火,狠赚一笔。自与白轻苏定情之后,觉得“军火贩”的身份不雅,这才趁着实业救国的热潮创办了纺织工厂,取名信达。秉持信义,财路自然四通八达,人们也愿意卖给季先生这个面子,工厂被季先生经营得风生水起。季先生对白家下了重聘,将白轻苏风风光光的娶进门来。 白轻苏是女儿家,身子骨弱些。自生下季安年后虽调养着,仍是病怏怏的,时不时的感冒。季先生爱妻子是出了名的,不惜高价请各位名医为白轻苏看病调养。外面的药房卖药质量参差不齐,季先生索性为白轻苏专门开了一家药房,取名宝斋。宝斋药房置办各类药材,高价聘请名医,妙手回春,不高抬行医价格。一时间,无论中医西医,都以在宝斋药房中有自己的行医牌子为荣。 季先生手中的书正是前两年荣德生的长文《人道须知》,其中提过将劳资问题,被列入生活卷“互助”一节,荣德生认为劳资问题是因为职业上有雇主、雇工之分而产生的,不可避免。喊着“实业救国”口号的商人们都知道,中国因受外国经济侵略,实业落后,劳资合作,努力竞争,尚可勉力维持,若再因内争而分化,势必难逃两败俱伤厄运。荣德生说:“此萌芽之实业,在风雨飘摇中,正赖劳资合作,齐心努力,抱同舟共济之志,以抵制外人之经济侵略,发扬国货,挽回利权,庶几解决民生,得最后共同之幸福。” 资本家与工人本为一体,今天的资本家很可能就是昨天的工人,今天的工人也可能就是明天的资本家,应有“理解之同情”。一旦昔日的工人变成了今天的资本家,昨天的工友也就变成了今天的雇工,双方的角色与关系以及原本基本一致的利益诉求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荣德生看来,要使本有“雇主、雇工之分”者没有“隔阂之意见”,就必须“在资方,用人之道,故当兼筹并顾,力维多数人相当之生活。在工人方面,尤当尽力生产,勿事偷懒,庶几毋愧自己之良心,毋负主人之期望。须知工厂为千万人所托命,全家衣食所自出,休戚相关。为本厂谋利益,不啻为自己谋利益也。” 季先生并非第一次读这本书,每读一次,心中对荣家两兄弟的理解便增添一分。他虽是在上海滩白手起家的,但对于工厂方面他却是用了之前的资金人脉,后来又得白家助力。而荣家,却是实实在在的靠两兄弟打拼出来的。 他也曾是雇工,自然了解劳资关系于工厂发展、于国家发展的重要性。像是信达纱厂,工人就有类似于洋人的工伤免费医疗、退休养老金和死亡抚恤等福利。工人罢工,实质是一场耐心的较量,谁先撑不下,谁就会妥协。信达的工人不过是盲目的瞎跟风而已,他们离开信达,自会明白,他们不会再遇上像他这样通情达理的东家。 季先生只望刘经理一眼便明白刘经理心中所想,只微微一笑,并不点醒他。与其说工人罢工给对他们这些人带来了利益上的亏损,不如说给他们在心里敲响了山雨欲来的警钟。作为一个商人,他必须要等到最合适的机会出手,谋求对自己而言最大的利益。此次罢工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出几天便会有人息事宁人,所以他无需太过在乎。 季安年坐在季先生身旁,默默喝着小大姐端上来的银耳雪梨汤。这几日气温有些下降,季先生听她咳嗽,忙吩咐厨房做了润肺止咳的银耳雪梨汤送来。雪梨已不是时令水果,吃起来不太清脆,季安年只静静听着刘经理口中的工厂状况,没有说话。 刘经理的担忧在他的表情中一览无余,而季先生心中的思量她却只能猜到三四分的光景。女儿家若是做起生意来,和男人相比总还是有些劣势的,生意若是做到郑亚经那个份上……哦,郑亚经,季安年心中烦躁起来,把碗在桌子上重重一放。 季先生打了个手势,刘经理虽然仍存疑惑,却还是点点头退下了。季先生伸手摸摸季安年的头发:“最近有心事吗?是谁说要替我管理工厂,让我轻松些,怎么这么一会就不耐了?” “让你轻松些,谁知道你一轻松就去了哪里?”季安年道。 “不是在陪着你?”季先生笑着打手势让小大姐再去乘一碗汤。 “我不想吃了。”季安年止住了小大姐,对季先生道。“我忙了,你倒好,不知道和谁约会去了!” “这话怎么说的,你见我什么时候不是在陪着你? po18ъook.)”季先生道。 “是陪着我,”季安年冷笑道,“我去天蟾舞台看戏,都能看到爸爸陪着我在看《霸王别姬》。” “小年!”季先生握住她的手,“郑亚经与信达纱厂合作,请我们在天蟾听戏,你不要多想。” “爸爸相不相信,码头的事情与郑亚经有关?”季安年问。 季先生默了一会,道:“我知道的,比你们知道的,多很多。” 季先生不是会让自己不明不白受人冷枪的人,因此在醒来之后也动用了自己的力量在查。文显明和季安年能够查到的东西,他自然也一清二楚。上海人才辈出,“季先生”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文显明处事果断,只对外说了小桃受伤的事情,也像模像样的让租界捕房捉到了人,狠狠的在公众视线中处理掉了。可是码头人多嘴杂,难免没有走漏风声的。既然季安年受惊已经平复,他自己感染风寒多日也该好了,所以,他才在蒋介石的婚礼露面,打消众人疑虑。 季安年一想起郑亚经,便联想起了张啸林,又想起了前些天他给自己看的那些照片。她把那些照片给了文显明,那天晚上文显明送她回家,在季公馆门外,文显明的汽车大灯亮闪闪的开着,文显明眯起眼睛,一张一张的翻着看。所有照片都看过一遍,他轻轻把手搭在季安年肩上,苦笑道:“这就是了。” 没用的,哥哥。没用的。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世俗伦理,门第偏见,他人有妻……小斐爱上的人,原来是季先生。 我不该去爱他。哥哥,你帮不了我。我只能告诉我自己,我爱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干他的事。我不该爱他,可我爱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爱着他,可我只是爱着他,默默的,就足够了。 哥,不要猜了……明天,就好了。我真的没事了。 文斐与季先生,将他们瞒的真是好。 “什么?”季安年问。 “你想怎么做?”文显明神情平静,问话就像是问季安年想吃什么一样平常。正是他处事波澜不惊的姿态,给了季安年最大的安定。 “显明哥,我不知道……”季安年声音压得很低,言语间有哭腔,却未再掉下泪来。“我……你……他们……” 文显明低低的叹气:“小年,我也很惊讶,小斐会爱上季叔叔。” “那么……”季安年努力挤出两个字。 “他们不说,不愿说,我们就不要提。”文显明道。 “可是……”季安年欲言又止。 “小年,”文显明看着她,表情严肃。“在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之前,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不要,让他们难堪。” …… “小年?” 听到季先生唤她,季安年忙回过神来:“啊?” “怎么这么一会工夫,又魂不守舍了?”季先生道,“我方才跟你商量说,曾家送了请柬来,邀你去下月的舞会。我看那曾青恺,对你倒是个有心的。” “爸爸!”季安年不禁失笑,搂住季先生撒娇道,“你的女儿这么优秀,对你女儿‘有心’的人不知有多少!” “我倒是觉得,你是一点都不着急的。”季先生道。 “着急做什么?又不是嫁不出去。”季安年道,“时候到了,就有了。” “你呀!”季先生宠溺的刮了一下季安年的鼻子,“我是怕你因为我的关系,不愿出去处朋友。你一向是拿文显明当做哥哥的,总让他陪着你,难不成你以后还真的要嫁给他?” “我知道,我是爸爸最疼最爱的人了。”季安年双手搂着季先生的脖子不放,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最疼我了。” 季先生的神情颇有些无可奈何,伸手捏捏季安年的脸:“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 “我最喜欢爸爸了。”季安年嘻嘻一笑。 季先生一愣,微笑着拍了她的后背一下:“胡闹!我是说嫁人,怎么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 季安年慢慢放开他,慢慢的说:“其实,我陪着爸爸,爸爸陪着我,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才十六岁,不想嫁人。就算要找,也要找一个像爸爸一样疼我的人。” 季先生没有说话,把季安年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叹了一口气。 -- 第二十二章 季安年坐在客厅间隔出的玻璃屋里弹着钢琴,似乎是心事重重,翻来覆去的只弹奏一首歌曲,弹奏中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越弹越气恼,季安年十根手指往琴键上一按,发出“咚”的一声统一的响。她取下钢琴上放着的曲谱,也不管是哪首,便这样弹下去。季先生就在正对着她的主客厅窗前看着她,她也没有注意到,只除了看乐谱便是看琴键。 管家端来一杯元宝茶放在季先生身后的茶几上,被季先生叫住:“老宋。” “先生。”宋管家原是季先生的生意助手,因为一笔订单失误,中了别人的套子,在码头交易时被人用子弹打中,幸得季先生舍命相救。宋管家出于自责与感激,从此远离生意,改作了季公馆的管家,倒也把季公馆打理的有条不紊。 “小桃的斋七,结束了吧。”季先生道。 文显明对季安年说小桃被葬了,不过是不想让季安年看到死去的小桃罢了。季先生把码头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的透彻,唯独在小桃这里缺了一环。也是不欲再查下去,有些东西自己心中猜到了,不看见真实的证据,还是能够自欺欺人一下的。 “是,”管家说,“前些日子。” 养女不孝,既然报道中说小桃是受伤,那么小桃便不能再在公众的视线里面死掉了。他让人偷偷把小桃的灵柩运回老家,只在几个重要的日子给她烧了点纸钱。她再糊涂,也是叫了自己这么些年爸爸的女儿。季安年之前忙着季先生的伤,后来又有了别的心事,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关于小桃的话,便不再提了。季先生一向忙得很,记不起小桃也是正常,可偏偏他记着。 “瞧我,”季先生道,“最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竟把这个给忘记了,你也不提醒我。” “先生真的忘了,才好。”提及小桃,管家的神情有些悲戚。那颗子弹打中的不是地方,他不愿祸害人家姑娘,一直没有娶妻,小桃是他捡来的孩子。季先生待小桃不薄,让小桃同季安年一起上学,俨然就像是季家的半个小姐。季先生觉得小桃是因他而死,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觉得小桃是自作自受。小桃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在收拾小桃遗物时发现了她的日记本。其中内容,让他难以启齿。后知后觉的想起季安年的几句颇有深意的问话,身后不由惊起一身冷汗。 季先生并不知道小桃与张啸林的事情,也不知道码头的事情与小桃有关,更不知道季安 po18ъook.)年对这些的了解。见老宋神色忧伤,心中觉得对不住老宋父女,对他宽慰笑道:“过些日子,我带小年去看看她。” “不必了。”管家急忙道。 “怎么?”季先生少见管家失态,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桃的灵柩,已被我托人运回老家了。”管家道,“倒是小姐最近……” “小姐最近怎么了?”季先生看着管家欲言又止的神情,问道。 “小姐前两天突然问起我家中的支出,特别是您……最近从账上支了多少钱。”管家道。他知道季先生关心则乱,因此故意把话题往季安年身上去引,不想再谈论有关小桃的事情。 其实,季安年除了翻看账目之外,还随口问了他几句关于小桃的事情。他那时没有看小桃的日记本,虽是疑惑,仍全部答了,季安年听后的笑容让他记忆犹新。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了然,其中感情之复杂,眼底之深邃,像极了季先生。 季先生总有那个本事,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纵使老宋跟了他二十年。季先生语气依旧平淡:“这便是你想要跟我说的?” “小姐翻了一下账目之后就走了,神情挺不耐烦的。女孩家家嘛,对这些好奇一些是有的,但要真的去看账目肯定是耐不下心来的。”管家道。 季先生在他中弹之后把他送到了最好的医院养伤,他出院后,发现帮派之中参与码头生意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下。季先生为他报了仇,但如果不是他调查,季先生不会告诉他。而他,虽然没有对季先生明说,怕是季先生也知道,小桃是在季先生的血洗中活命的孩子。他打打杀杀了半辈子,见到还是婴孩的小桃时,心中突生善念。季先生知晓一切,却又纵容一切。 这便是季先生。他想的太复杂,做的又太简单。 季先生知道小桃的身世,却不知道小桃的作为;季安年知道小桃的作为,却不了解小桃的身世。 开始他以为,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和季先生。看完小桃的日记之后,他吃惊发现,小桃知道的事情始末竟是张啸林告诉她的。小桃在日记上越来越频繁的提及张啸林的名字,写他在自己身上下的工夫。季安年的十六岁生日宴会,张啸林作为受邀来宾出席,竟也特意找过小桃,在小桃的故意安排下花园“偶遇”季安年。小桃还在日记中写,她知道张啸林喜欢季安年,如果这就是张啸林的爱情,那么她作为一个爱着张啸林的女人,她会选择成全。 张啸林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事情?他心中疑问越来越多。小桃之后的日记中语焉不详,似乎已经与张啸林有了夫妻之实。这些日记一直写到小桃被杀的前一天,小桃在日记中写,她要帮助张啸林把季安年留下。看完日记之后的他苦笑,这就是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好女儿!助纣为虐,张啸林计划的如此周密,定是从小桃那里得知了所有情况。张啸林对小桃说他想去送送季安年,小桃便傻傻相信了。这个孩子到底是天真,竟不知自己这一句话,会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把自己送上黄泉路。 季安年就算是好奇,也不会去查账的。对于这些东西,她不是耐不下心来,她是根本不在乎。那么,她又是为什么找老宋要账本?季先生手扶着窗前的木栏摆设,眼睛依旧看着对面的季安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季先生,茶快凉了。”管家微微弯腰,下去了。他原先家境不错,父亲吸大烟败了家,迫使他十几岁中断学业,从家里逃了出来。在受欺负中学会了反抗,在军队里学会了人情世故与枪法招式。某次混战中队伍散了,他来到上海,遇到了季先生,开始跟随他赤手打江山。这一跟,就是二十年。 他的父亲死了,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他自己也忘记了。当他在上海立稳脚跟之后,便重新联系上了家里,听说父亲去世了,母亲勉力撑着家没散,他每月会给家里寄回一些钱去。当年发生码头的事情之后,他一直没敢跟家里说,骗抱孙心切的母亲自己找了一个不错的妻子,还生下来一个可爱的女儿。为了使母亲相信,他还特意花钱找人拍了结婚照寄回去。近乡情怯,他只敢跟家中用书信和电报联系。他派人把小桃灵柩运回去后,听说母亲伤心了许久。母亲一直以为小桃母亲在生下小桃之后身子虚弱,没过两年便离开人世,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伤心,一是为自己孙女随妈妈走了,二是因为就剩他一个人了,她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 没人知道,他这个小桃的父亲在小桃死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心中叹气,他欠季家的,越来越多了。 他想对季先生说张啸林的事情,他觉得季先生是知道的。他知道季先生不知道小桃在季先生遇刺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可他毕竟有护女之心,不敢让季先生知道。张啸林被他们轻视了,其心计手段,他们因为轻视所以忽视了。管家出了客厅,叹气,寻个机会,这些事情还是要和季先生坦白的。 季先生依旧站着没动,他不知道此时的管家心中排山倒海的思量。他低头饮了一口元宝茶,管家在盖碗里加了两颗青橄榄,上海这边向来是把青橄榄谐音“请进来”的。年初喝了元宝茶,一年四季赚元宝。季安年弹奏的那首曲子,他是知道的,叫做《少女的祈祷》,是一个欧洲的女孩子写的。白轻苏和他结婚之后硬是要教他弹琴,因为这个歌名,他便坚决不学这首曲子,他一个大男人,弹什么少女的祈祷?倒是小年她,在祈祷什么,又是在烦闷什么呢? -- 第二十叁章 季先生第一次看不懂季安年的心思,他看着对面的季安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白轻苏。那玻璃屋,曾是为白轻苏而建的。他喜欢看她弹琴的样子,他不懂钢琴,只觉得她美,再用玻璃房外满园的蔷薇相称,更美。于是,他亲手为她栽种了满园的蔷薇,不同颜色,不同品种,她喜欢蔷薇,那他也喜欢蔷薇。 他曾请人为白轻苏从国外运来一架钢琴。当时军阀混战的厉害,不管是谁的货都敢抢去。买钢琴时被商家狠宰了一笔也不觉得什么,货到码头后,他亲自带人去接,二十几个兄弟荷枪实弹的只为护送这一架名贵的钢琴。也许是傻气吧,但他觉得为搏白轻苏一笑也值了。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不是和他一样的想法?就这样,那两年里租界洋人们都奢望的事情,竟让他给办成了。 想起钢琴,除了玻璃房的这架之外,文家的那个孩子还送来了一架,用给季安年庆生的名义,放在了她的小客厅。这个礼物,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觉得贵重了。 文家的那个孩子,也许对小年是有些真心的吧。小年自己,又是否察觉的出?季先生的手抚过木栏上的纹络。结婚时女方嫁妆里要有个镶金嵌银雕龙凤的 po18ъook.)玉屏风,这是白家仍留着的传统。白家虽然注重西式教育,在嫁白轻苏的时候还是把这屏风随着嫁妆一齐运进来了。还记得白轻苏当时担心他会笑话这与她一贯的西洋风格不协调,而他只是望着她微笑,伸手撩起她的一缕头发轻嗅:“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屏风借鉴了中西合璧的样式,两侧是木栏,很好看,便一直留在了客厅。 那是五月,他为她栽种的花朵次第开放,花香醉人,怀中的人儿更是醉人,让人恨不得在这旖旎景色中长睡不醒。她喜欢的,自己就喜欢;她想要的,自己就给她。哪怕傻,为她傻,也值得。 白轻苏弹钢琴的时候,他会一直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目光痴痴的。她受不住,只弹了一会便不弹了,脸上有些泛红:“你这样看着我,我怪不自在的。” “那有什么办法?”琴凳很长,季先生走到她身边坐下,对她轻轻耳语。“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看你。” 白轻苏的脸更红,别过脸去,别扭的娇嗔了一声讨厌,越发让人觉得可爱了。她初为新妇,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季先生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把脸偏到一边,用手去乱弹琴键:“嗳,这个应该怎样弹?看你弹的那么轻松,我弹的笨,而且还不好听。” 白轻苏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小手如柔荑,握住季先生,让人的心痒痒的:“好啊,你叫我一声‘先生’,我便教你。” 她说,这曲子是个叫莫扎特的奥地利人写的。他的曲子总是能让人想到开心的事情,那一年他第一次自己照着琴谱弹下一首曲子,弹完后发现她就站在门外,冲他笑着:“看样子,我这个先生还算称职。” 他对她笑得竟有些不好意思,像小孩子偷偷吃糖被大人发现了一般:“大夫说这叫做胎教,对宝宝有好处,我想给你个惊喜。” “我很开心啊。”白轻苏笑起来眼睛微眯,很甜蜜的样子。“等以后宝宝出生,也要他向爸爸学习,以后用这种招式追女孩子,一定是手到擒来。” “我倒情愿是个女儿。”季先生握住白轻苏的手,“儿子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来。我希望她是个女儿,特别像你,我要让她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就像你讲的那些什么生的童话故事,我会给她找一个最帅气最疼她的王子。” “砾林……”白轻苏靠在他的怀里,低低唤着他的名字。“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 “爸爸。”玻璃屋内的季安年发现了季先生,站起身来开口叫了一声。 “恩?”季先生从回忆脱身,进了屋子,把手里的盖茶搁在钢琴上,自己在琴凳坐下。“小年。” “好久没有听爸爸弹过钢琴了。”季安年道。 “你弹得那么好,我要是当着你的面弹,岂不成了班门弄斧?”季先生笑笑。 季安年走上前去,在季先生面前蹲下,把头伏在季先生膝上:“爸爸……” “怎么了?”季先生语气温柔。 “你相信爱情会长长久久么?”季安年问。 季先生抚在她头发上的手顿住,脸上却仍是微笑着的:“怎么这么问?” “会不会有人,爱到最后,就成了不爱了。”季安年说,“世上薄情的男人那么多,即使是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轼,也是续了弦的。” 季先生笑容和煦:“前几日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还不承认。若是没有,怎么会怀上了这样小女儿家的心思?” 季安年摇头,看着季先生:“我只是不懂,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元稹诗里写的多好,‘取次花丛懒回顾’、‘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是他,和多少女人纠缠不清?” “他的妻子离开很久,他很寂寞。”季先生说。 “爸爸你,很寂寞吗?”季安年抬起头,泪水盈盈。 季先生微笑,伸手抚着季安年的头发:“有你陪在爸爸身边,爸爸怎么会寂寞?”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季安年没有放弃这个问题。 季先生笑容一滞:“小年,你是想告诉爸爸什么么?” 季安年笑容苦涩:“爸爸,我想告诉你的,不是你以为我想告诉你的。” “哦?”季先生笑容依旧,“那是什么。” “是小斐。”季安年盯着他的眼镜,一字一顿的说。 季先生一愣:“她对你……说了什么?” “爸爸希望,她对我,说什么?”季安年笑容有冷意。 季先生心中苦笑,果然是关心则乱,他在乎的,其实只是季安年会怎么想。可他这副神情,季安年大概会以为,他很在乎文斐。 他伸出手去,把季安年脸上的泪滴用拇指刮去。望着这张与白轻苏六七分相似的面庞,他叹息,轻苏,你希望我怎么解释? “我这一生,只爱两个人,只会爱两个人。”季先生说,“一个是你妈妈,一个是你。” 那一年,就是在这里,小小的季安年在铺了地毯的客厅乱爬,一边爬一边咯咯地笑着。他半蹲着手中拿着一个可爱的小鸭子玩具冲季安年挥着:“宝宝!宝宝!爸爸在这儿!” 白轻苏跟在季安年身后,以防她跌痛了,对他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叫她叫那小黄鸭爸爸呢。” 眼见季安年爬到了自己跟前,伸手去抓那玩具,季先生嘿嘿一笑,一把将小安年举起,冲白轻苏道:“若现在宝宝真的开口叫了爸爸,做那小黄鸭我也愿意。” 白轻苏才出了月子,身体清瘦的厉害,夏天又穿的单薄,倒不像是个刚生了孩子的母亲,却像是个未出阁的美丽姑娘。季先生见天色晚了,怕她着了凉,把季安年放回了地毯,去给她取了一件外套披上。 白轻苏身上披着他的外套,低着头,脸上发烫:“瞧你,又在说胡话了不是,宝宝才多大!”而他抱着她,笑容满足:“我老想着她能叫我一声爸爸……我……我终于做爸爸了……轻苏……我……我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全部给她……” 他是视情爱比事业重要的男人,他的野心其实没有想象中大,做上海滩霸主不过是锦上添花,他最想做的,只是白轻苏的丈夫、季安年的父亲。 -- 第二十四章 文斐极少叫他叔叔,这并不是他在意的事情,他只是当文家的这个孩子在家里受冷落,不太喜欢和大人打交道。小时候的季安年和小桃半主半仆,再没别的朋友,季先生也愿意她和文家的两个孩子多来往。 季先生陷入沉思,那是什么时候,发现文斐喜欢他的呢? 也许是那一年,文斐来找季安年,正巧季安年新找了老师学习素描。他见快到了饭点,于是道:“法租界那边新开了一家西洋餐厅,我 po18ъook.) 今晚带你们去尝尝。” 餐厅离季公馆不远,街上的人太多汽车不好过去。季先生征求了文斐的意见之后,让司机去接季安年,自己则和文斐步行过去。文斐和他说话一向不多,只在他旁边低头默默走着。他二人不喜人多,走的是小路。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狗,“汪汪”的叫了两声,把文斐吓了一跳,一把抱住身边的季先生。季先生轻声安慰道:“没事,别怕。” 那时的文斐已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季先生觉得被她抱着也不像是那么回事,见她平静下来之后想要把她放开,文斐没有放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怕黑,抱我过去。” 这一段路停电了,难怪刚才冲出一只狗也能把文斐吓一跳。季先生当时并未多想,伸手圈住她的胳膊,半扶着她走过这一段路。待到有光亮的地方之后,他松了手,文斐也恢复了常态:“谢谢。” 在餐厅吃饭时,季安年也到了,说起学画画的情况,文斐与她说笑打闹,没有异常。 只是商人特有的敏锐让他留了心思,文斐到底还是孩子,藏得再好也会让他有所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心惊,原来,在文斐的眼中,并不只拿他当做叔叔来看。她不说,他便当做不知道,依旧和从前一样礼貌客气待她,她也和从前一样礼貌客气回他。她是友人之女,是女儿好友,他是不会对她动心思的。何况,他的年纪大她这么多,她应该会有更好的归宿。 “如果你不是我爸爸,也许我会祝福你们。可是爸爸,被人爱上,不是你的错;爱上了你,也不是小斐的错,可是我……我知道我自私……我不会祝福你们……”季安年轻轻抽泣,“我知道,你们不会有什么,可是我……” 季先生在她眉间落下一吻:“小年……” 他把她抱在怀里,竟分不清自己面对的是季安年还是白轻苏,只道了一声:“你放心……” 这话却不知是对谁来说。 上次他中弹醒来,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文斐。她就那么毫不掩饰的痴迷的望着他,脸上泪痕犹在,面色憔悴,难掩惊喜。 他开口道:“好好的,哭什么?” 文斐见他开口,忙用手去拭泪,泪却是越擦越多。 他叹气,唤她:“小斐,别哭了。” 她俯下身去,贪恋的把脸贴在季先生胸前,双肩一颤一颤。 “没事了,”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小年呢?” “她没事,和哥哥有事出去了。”文斐缓缓起身,“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恩。”季先生点点头,只一心看着自己手上的白色医用胶带。药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的向下滴着,沿着长长的输液管子下来,他仿佛能感到它们渗入了血液,冰凉冰凉的。 文斐看着他,目光已不像刚才那般放肆热烈,但仍是掩盖不住爱意的。她张张嘴,又咬咬唇,两行泪又留下来,打在季先生病号服的袖子上,仿佛也打在季先生的心头。 季先生重复道:“别哭了,小斐。” 文斐嘴角勉强弯了一下道:“我原是不喜欢‘喜极而泣’这个词的,也不信。”她掏出手帕,把脸上泪痕擦干,突兀问他。“你懂么?” 季先生心中叹息,怎么会不懂,他没有法子回应她,只好装作不懂。文斐剪着学生式的短发,穿一件讲究的黄色西洋裙装。她好看,善解人意,可她,不会是他的女人。季先生沉默半晌,对上她的眼睛:“我懂。” 生意场上见多了虚情假意,少女把一颗真心捧至他的面前,他震惊之余亦有感动。她爱慕他,不掺杂利益瓜葛的单纯的爱慕他这个人,也许是对父亲的爱的投射,也许是小女孩的怀春心思,她肯为他哭,贴心在病床前照顾他那么久。若他们二人有了首尾,她成了什么?他又成了什么?今日这事被季安年提到他面前,季先生心中敲响警钟,文斐这孩子,他不能再见了。 季安年伸手贴在季先生脸上,描摹着他脸部的轮廓:“爸爸,别怪我自私……” “自你妈妈离开后,我从没有续弦的心思。何况,小斐是老文的女儿,又是你的好朋友。”季先生哄着季安年,“小年,你放心,我是不会和小斐有什么的。” 季安年只是抱着他:“爸爸……” “你妈妈不在了,我在乎的人只剩下了你一个。”季先生抱着季安年,和她额头相抵。“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也不会再娶别人。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不管是谁,想嫁就嫁;如果你没有喜欢的人,就留在家里陪着我这个老头子,我们父女两个人做着伴。我手里的家业,以后都留给你,足够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你安安全全的,快快乐乐的,就是爸爸最大的心愿了。” 季安年哭着又喊了一声爸爸,季先生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去,神态恢复平静:“虽然心里想要你多陪陪我,但还是希望你多处处朋友。我希望哪天哪怕自己不在了,你也有人照顾。” “呸呸呸,爸爸在胡说什么。”季安年仰头,自码头事件后,她极烦季先生说些生死之类的话题。“爸爸吉人自有天相,以后定会长命百岁的。” “恩,爸爸会长命百岁的。”季先生笑笑,“爸爸还想看小年嫁人,看小年给我生小外孙生小外孙女。” “爸爸说什么呢。”季安年别过头去。 “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若是你要出去,就找人陪着你一起,小心些总是好的。”季先生正了神色,“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情,我,我怕自己……” “我心里有数。”季安年点点头,脸上泪痕已干,对着季先生嫣然一笑,“上海大世界新上了电影,那里的经理送了两张票来,电影听说还不错,今晚陪我去看看吧。” 季先生的手抚着季安年的头发:“好。” -- 第二十五章 季先生和文斐的这一章揭过,曾公馆舞会,季安年是和文斐一起去的。 说是舞会,其实大家也是心照不宣,曾太太给上海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们都亲自下了帖子,不是为了曾青恺的亲事是为了什么?季安年与文斐无意,但曾青恺是曾先生唯一的孩子,于一些太太小姐们还是有几分吸引力的。曾青恺一向腼腆,在舞厅中只和几个相熟的少爷们站在一起聊天,一些太太小姐们只得围着曾太太说话。 自前清曾国藩李鸿章那些老臣们大开师夷风气以来,全国上下学习洋人可是愈演愈烈,连生活也夹杂着一股崇洋媚外的味道在里面。好好的祖宗流传的东西,偏要说是人家洋人的好。学洋人学的也是不一样,有学英法的,有学日本的,还有些有学俄国的,无非是看着哪个国家厉害就学人家一点皮毛充充样子。到哪个国家的留学生多了,就说明那个国家最近挺厉害。至于美国,这个 po18ъook.) 国家太年轻,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让你去学。再说了,美国的那一套,不也是基本上从英国搬过来的?曾先生虽不是个喜爱享乐的人,却也是要面子的。因此曾家舞厅虽是比不上季家奢华,却别具一番欧式的风格。 文显明从另一边欧式木门匆匆进来,正欲穿过舞厅出去,见到季安年与文斐,脸上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惊讶神色,随即又是笑得温良无害,转了方向朝她们走来,对着文斐道:“我以为你今日是不来的。” “在家里闷得无聊,便来了。”文斐道,“你不是请了客人么?怎么来了这里?” 文显明只是一笑而过,对季安年道:“前些日子因为季叔叔的事情,你在家里怕是也闷坏了,今日既然出了门,就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季安年点点头让他宽心。她再怎么说也是和文斐手帕交的姐妹,还有着十六年的情分。有些事情既然和季先生说开了,文斐小女孩脾性,季先生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她见得多了,也不会因为那个人是文斐就动什么别的感情。在她的认知里,爱情是个你情我愿的事情,既然季先生没有那个心思,文斐也只是个可怜人。文斐不对他们讲,他们就装糊涂,这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愿意就因为文斐的单相思给毁了,否则她今天也不会和文斐一块过来。只是她和文斐,再不会像之前那样的交心了。 文显明见状,微笑着点点头,神情轻松了不少。他有事在身,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今日是曾青恺为主,文显明不愿去抢主人风头,可他就是随便穿穿也是风流挺拔,西装剪裁得体,举止又是文雅,哪怕是不认识他的也能猜出几分他的身份来。 几个少爷见到文显明离开,走过来邀请季安年和文斐上舞池。季安年与文斐正犹豫着,曾青恺走了过来,把手伸到季安年面前:“季小姐可否赏脸?” 上次在季公馆季安年已经驳过他一次面子,曾青恺今日做东,又亲自来邀,无论如何季安年也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在场的少爷小姐们也不好说什么,论身价才貌谁比得上季安年,曾青恺的意思大家都明眼见着,可这季小姐的意思就说不定了。 曾青恺今日穿着可是讲究,黑色西装显得他较之平日沉稳许多,发油在他头上闪闪发亮,连口袋里都别了一块格子方帕。因为是在自家的聚会,神情什么自是没有那日在季公馆的拘谨;又因为舞伴是季安年的缘故,他今日的兴致颇高:“能够请到季小姐,是青恺的荣幸。” 季安年只“扑哧”一笑道:“下一句话,是不是就好说‘蓬荜生辉’了?” 曾青恺一愣,笑了,她怎知他正在搜肠刮肚的想着怎样赞誉她来他府上?她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儿啊,曾青恺心里感叹,有什么心事都想要和她去说,说话间情不自禁的就带了一丝惆怅:“家父有意让我跟着他管理工厂,下学期……我便不能去念书了。” 曾先生一向看重实利,要不是现在的年青人都明着暗着拼学历,曾青恺在大学里三年都待不成。季安年惊奇他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知如何接下去,只微笑着做出倾听的样子。 “旁人只羡慕着曾家少爷是独子,偌大一份家业迟早是我的,可是……”曾青恺在跳舞之前是喝了几杯的,虽然没有醉,此时也是趁着酒意恨恨道。“他们哪里管你是否对它有心!” 季安年闻言只是心中想到,都说慈母败儿,曾太太是个旧式人物,曾青恺是曾家唯一的少爷,她怎么能不宠着?曾先生是个脾性急的,恨铁不成钢也不知道恨了多少年,眼见着曾青恺被曾太太妇道人家式的管教弄的实在不成样,这才一声令下让曾青恺跟在他身边历练着。三岁看大五岁看老,曾青恺心思不在生意上,连季安年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曾先生他们?曾青恺的身份重,身上的担子自然也是重的。 季安年笑道:“曾伯父也是不容易的。” “他不容易,他不容易……”曾青恺叹气,“谁容易呢!” 曾先生是上海商人中不太一样的,谁有钱了不是忙着享乐,曾先生对男女之事从不放在心上,也没什么烧钱的爱好。他这一辈子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往上爬再往上爬。钱不嫌多,权不嫌大,做人也是有两下子的,该吝啬的时候一毛不拔,不吝啬的时候慷慨的让人瞠目。不过,他倒是养了一个和他脾性截然不同的儿子曾青恺。 季安年劝道:“要是你舍不得学校,你就和曾伯父好好谈谈,他会理解你的。” 曾青恺唇角原有一丝苦涩的笑意,此时听到季安年这番话重重点头,似乎受到极大鼓舞:“我会的!” 曾青恺是有自己的爱好的,他喜好西洋油画,曾拜在教过季安年一段时间的某位名家门下,论起来,也算是季安年的师兄。季安年才气过人,画画是有灵性的,连随手画个苹果曾青恺都觉得比旁人画的要大要圆要红要漂亮。季安年嫌油画气味太大,不如素描画的简单顺手,曾青恺便又向老师提出他也要学学素描。曾青恺对季安年的爱慕,除去她落落大方他不能比的社交能力,也有两人的共同爱好在里面。无需曾先生暗示,他也是真心的喜欢季安年,可他也是有自知之明,季安年是看不上他的。 他没有过过苦日子,在曾先生的专制管教下颇为喜欢现代派的画作,在画中带了十足的叛逆。若是曾先生不管他,他也想去法国。 “这夹子……”曾青恺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送你的那个?” 季安年回忆了一下,似乎还真是的。今日是曾青恺的好日子,她不愿太过吸人眼球,只着了一身简单得体的绿色西式连衣裙。耳朵上戴着小巧的珍珠耳环,发饰便从梳妆盒里挑了一个淡绿色缀着小珠子的绑着乔其纱的夹子,无心之举竟让曾青恺如此激动。 “这是曾少爷托文斐给安年带的送别礼物吧,安年还没有谢过曾少爷呢。”季安年笑道,“只是安年后来又不去法国了,这礼物倒是受之有愧呢。” “不愧,不愧的!”曾青恺忙叫道,“你戴它好看,真的好看!这发夹就是用来特意衬美人的!托文小姐带给你时,我心里还惴惴的,生怕你看不上——你眼光那么高!” 作为曾家少爷,曾青恺打小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又受西洋文化熏陶的眼光刁钻,他千挑万选的发夹怎么会错了?季安年只笑道:“那在此安年谢过曾少爷了,安年很喜欢这个发夹。” 曾青恺本以为季安年要把发夹摘下来,急得额上都有汗了,听到季安年说喜欢他送的发夹,面色一喜,忙道:“季小姐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那安年再次谢过曾少爷了,这个发夹安年很喜欢。”季安年笑笑,宽慰曾青恺的紧张心 po18ъook.)情。曾先生打什么主意她是知道的,季先生是什么态度她比曾先生清楚。 一曲结束,季安年借口累了便下了舞池,曾青恺虽然想多和季安年呆一会也不好强留。他刚刚陪着季安年下舞池,那边曾太太便找他过去。季安年目送曾青恺离开,转头看到文斐与文显明在舞池上跳着下一曲。果真是刚才和曾青恺说话说的走神了,连文显明回来都没瞧见。她婉言谢绝几个想要邀她跳舞的公子哥,转身刚想去端一杯果汁,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倒是会忙里偷闲。” 这声音像是熟悉的,一时想不起是谁,季安年转过头去,面色惊喜:“顾大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来上海找显明兄,被他带来了这里。”顾化杰伸手端了一杯橙汁递给季安年,“我对舞会兴趣不大,这舞厅里满是铜臭气。你若是现在没有别的事情,陪我去外面透透气可好?” 季安年点点头,挽着顾化杰伸来的胳膊离开了舞场。 -- 第二十六章 顾化杰半靠在曾家天台的雕花铁栏上,因离开了舞场,外面天气又躁人得很,他随意地解下了礼服上的领结随手装到了口袋里。即使季安年在场,动作也没有半丝不自然,显然是做惯了的。他又散开两颗扣子,开口笑道:“我这人一向散漫惯了,你不要见怪。” 二人毕竟只见过一次,谈不上有多熟络,顾化杰又不愿一口一个“季小姐”的叫着,索性连称呼也省了去:“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常来这里的。” “一年中总有几次必要的交际,是非来这里不可的。”季安年笑起来是没有酒窝的,眼中却让人觉得一直带着微笑,既诱人又亲切。“其实我不喜欢这儿的舞厅,天花板太高,中间特意尖着凸出来,二楼还是主人的卧室。连带着这房子,”季安年想了想比喻道,“就像个西洋油画再用中国水墨加上两笔,各自来看都是好的,只是这一‘中西结合’,却是不伦不类了。” 季安年见顾化杰闻言打量着屋里的装饰,便指着面前的护栏道:“你看,比如这个,别家都是在上面雕些花儿草儿什么的,这里为了突出曾家的显赫地位,雕了花纹又雕了兽。” 顾化杰忙随季安年指的地方看向护栏,月光下微微皱起眉,点头道:“果真是的。而且这兽……” “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什么龙之九子,这些我不是太懂的,不过讲究倒是很多。”季安年笑笑,“总之,中西结合的不好的,就像是在白色洋房上硬加一层中式青瓦红瓦什么的,或者在苏州园林里面非要修个尖顶的金色教堂,俗气难看还四不像。自然,若是中西结合好的,便成了另一番光景了。” 龙之九子,老大囚牛,喜音乐,蹲立于琴头;老二睚眦,嗜杀喜斗,刻镂于刀环、剑柄;老三狴犴,形似虎,有威力,生平好讼,常见于古代牢门之上;老四狻猊,形如狮,喜烟好坐,倚立于香炉足上,随之吞烟吐雾;老五饕餮,嘴馋身懒,好吃好喝,常见于古代烹饪鼎器上;老六椒图,形似螺蚌,性情温顺,常见于大门上,衔环守夜、阻拦小人;老七赑屃,龟形有齿,气大好负重,常背负石碑于宫殿中;老八螭吻,好张望,常站立于建筑物屋脊,作张口吞脊状,是宅院守护,驱邪纳福,安居乐业的神兽;老九貔貅,又叫辟邪,生性凶猛,专吞金银,肚大无肛,只进不出,即能招财,又能守护财富,掌握财运,是招财进宝的保护神。 顾化杰是小世子,家里对于这些还是有所讲究的。季安年不懂这些,他是懂的。他在月光下一个一个图案看去,心中好笑,果然曾先生只是为了排场,雕了这么多的纹样,可惜没放对地方。这些是他司空见惯的图样,季安年不提,他压根不会注意。 顾化杰点头笑道:“你这话教我今天长了见识。以前见着这些,觉得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也不在乎里头有什么讲究。今天听你这么一说,但觉得现在一味西化后‘中西结合’成的好多东西都该归在‘不伦不类’里面。” 季安年点头笑道:“也是。现在外面各个店铺都打着洋货的旗号——好像借个‘洋’字,什么都成了好东西似的!” “可不是!洋烟、洋火、洋酒……什么时候,这世界上的好东西能用一个‘华’字!”顾化杰道,“中国真是应该以俄为师的,俄国这么短的时间有这么大的成就,是该让人好好学习的。” “听说,你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过的。”季安年道。 “是啊,在俄国待过两年。”顾化杰道,“老头子看我不顺眼,就把我发配到俄国去了。我在那里呆到北伐开始,老头子好歹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就把我叫了回来。” 顾化杰不愿说话又不愿拒绝时,总是话说一半藏一半。他到俄国去,虽没有蒋太子那样路人皆知的质子身份,也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在里面的。北伐时候内院起火,他才回来主持大局,老头子虽没有过易储之心,但这江山是在老头子手里放不得了。借着国共内讧,他把老头子手里的权全收了过来,好歹算是恢复了直系一些元气。俄国大环境下,多多少少他会沾染一些赤色思想,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自上而下他进行了直系的大改革。 “俄国好玩么?”季安年笑笑,反正只是聊天,谁说话会掏心掏肺? “那里好玩的东西不多。”顾化杰说的是实话,一个个的闹着阶级斗争,如果无产阶级革命是好玩的话,那么苏维埃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地方。虽然割地赔钱的是大清朝,可损失了自家那么大块土地,以后都不一定收得回来,想想都觉得气愤。一个个尽是得了便宜卖乖的主,孙中山当初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共产国际再宣扬什么人道,也不会把曾经吃进去的再给你吐出来。 “显明兄说你曾经打算去法国,现在不去了,你有什么打算?”顾化杰问。 “能有什么打算?”季安年道,“在家里呆不下多久,便是要谈婚论嫁的了。” “那你这些婚姻大事,是你自己做主,还是听季先生的?”顾化杰听季安年的意思,是不打算上学了的,于是问道。 季安年想了想道:“爸爸会尊重我的意思的。” 这话说的巧妙,顾化杰笑笑,季安年什么身份,怎么会轻易的在上海谈一个男朋友?报上经常传季安年与文显明婚期在即,作为兄弟也没少开文显明的玩笑,文显明却一直没说什么。他是知道文显明在大学有一个女朋友的,但和文显明的关系还没到让他们这群兄弟见见面的程度,文显明待季安年是不同的,要不也不能亲自介绍她给他们认识。 “那么季先生,倒是个很开明的父亲。” po18ъook.) 顾化杰道,“他对你很好吧。” “是啊,爸爸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季安年道。 “真羡慕你。”顾化杰叹道。 季安年猜测权势大了亲情便淡了,所以旁人的风光是旁人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她真的是幸运的。她笑笑道:“你让我羡慕的地方也很多。” “比如说?”顾化杰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你可是直系的小世子,世上可少有人不羡慕你。”季安年开玩笑道,“若是我是男儿身,也定当投笔从戎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未必需要投笔从戎。”顾化杰笑了,“就像是鲁迅,一支笔让段祺瑞他们头疼得很。” 不仅仅是鲁迅,当初在《新青年》上面发表文章的哪一个不让他们这些军阀头大?季安年跟着顾化杰笑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又静默起来,默契地同时想起了年初时候李大钊被张作霖问斩的事情。 “你瞧瞧这个。”顾化杰解了脖子上的玉,递给季安年。 “这是什么?”季安年接过玉看了看,“龙九子中的一个?” “你是故意骗我说不知的是不是?”顾化杰笑着问道。 “我承认,这龙九子里面,我只知道这个叫做貔貅。”季安年笑了,十足的守财奴,只进不出,颇招商人的喜欢。 “那我考考你,这些雕栏里面,哪个是貔貅?”顾化杰道。 “既然貔貅是最后的那个,那这雕栏的最后一个不就是了。”季安年道。 “这雕栏共十二个。”顾化杰笑道,“曾先生没有让人雕朱雀。” “你才是懂装不懂。”季安年瞋了顾化杰一眼。 顾化杰笑了:“老九貔貅,又叫辟邪,我戴这个是家里的意思,招财守财,给他们领回一个世子妃去。” 顾化杰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皮鞋锃亮,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小世子,还没这么窘迫过:“下周我做个东,请你跳舞,你赏不赏脸?” 季安年见他神色有些怪怪的,也不曾细想,只笑道:“小世子请安年,是安年的荣幸。” “那我下周去接你……”顾化杰蛮踌躇的样子,“还有你父亲……我也应当是去拜访一下的。” 季安年听的糊涂,只是微笑着不应答。 顾化杰兀自叹了一声,叫道:“我的姑娘!你这……唉,我……这可怎么说才好!” 季安年愈发云里雾里的,却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不知如何答话,依旧沉默着。 “我是从俄国回来的,受了点西式的教育,爱一个人不会遮着掩着。国内的那些自由恋爱我也看过几对,都是处着处着朋友才订婚结婚的。”顾化杰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索性一口气说下去。“针对我个人而言,倒是赞成比较直白的表白方式。我是信一见钟情的,安年,r te6r лю6лю,我想……” 季安年是学过一点俄语的,根据俄语的口语习惯,r te6r лю6лю是“我你爱”,译过来便成了“我爱你”。季安年还未脸红,顾化杰倒先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了:“你……我……” 顾化杰烦恼的一拳砸在栏杆上,认真望着季安年:“你若是应了,就别说话。” 也不等季安年说什么话,顾化杰用手包住季安年的手,拉她入怀:“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 -- 第二十七章 未等曾公馆舞会散场,季安年便进去找到文显明和文斐,说自己要先回家去了。文显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季安年问道:“化杰兄也来了这里,你有没有见到他?” “见到了,方才,我们两个还聊了一会。”季安年道。 文显明对身边的文斐道:“咱们也回家去,你先上车,我找小年有事情。” 文斐看到文显明神情严肃,便点点头,离开了。文显明拉着季安年走到一旁,双手按在季安年的肩上:“你答应他了?” “什么?”季安年问。 “让我猜一猜,他说什么?”文显明看着她,声音凌厉起来。“他相信一见钟情?他被你的美貌所倾倒?他爱你,想要追求你?” 季安年没有说话,文显明显然有些失态了,捏的她的肩膀疼痛。 文显明怕吓着她,松开手道:“听说,顾化杰对女人,向来是狠心的。在俄国时候,他和同学同时看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选择了他,他却为了拉拢那个同学回国之后为他效力,把女孩子让给了人家。”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季安年道,“无非就是处男女朋友,我不讨厌他,便先处着试试。至于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我又不是玩具,不会随便让别人左右的。” “恩,你有左右男人的本事。”文显明笑道,神色恢复如常。“他在外面等你?” “恩。”季安年道。 “走,咱们一起出去。”文显明哼了一声道,“他顾化杰可真是个善于挖墙脚的,就这么在我眼皮底下把你给领走了。” 为表重视,顾化杰当真携厚礼去拜访了季先生。此前顾化杰跟季安年提起此事时候季安年虽有犹豫,仍然是跟季先生说了。季先生在顾化杰拜访之日没有出门,在书房闭门见客,连季安年都不许旁听参与。 季安年无趣之下随手拿着一本书坐到花园中去,静不下心去读,身后有人把她的眼睛蒙上了。这个人身上的味道总是能让她安心,她叫了一声:“显明哥!” “怎么,”文显明把手放了下来,对于季安年能够叫出他的名字也并不惊奇,只是笑着问道。“在这里担心,化杰兄过不了季叔叔的关卡?” “没有!”季安年瞪了文显明一眼。顾化杰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她肯定他能够讨得爸爸的欢心。她心中烦闷的是,本来说好是做男女朋友的,怎么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谈婚论嫁上来了?如果爸爸真的同意自己嫁给她,那她……这么早嫁人,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的。 文显明看着美人生气,笑嘻嘻地举手投降。石桌上放着应季水果,文显明取来一个苹果,拿着小刀灵活的削了皮,整个皮完完整整地落到了空的水晶盘里,中间没有断过。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季安年道:“放心,我猜测,季叔叔可能还会留化杰兄吃饭的。” “你这个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来季公馆了?”季安年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不管忙不忙,也都是有时间来看看你的。”文显明取了另一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道,“待会吃罢饭,我可是要把你家的小世子带出去见朋友啦。等到晚上时候,再来接你去百乐门玩。” 季安年不听他的打趣,偏过头去,小口啃着苹果。 “人生在世,要不是让别人开开玩笑,回头再笑话笑话别人,那还有什么意思?”文显明道 po18ъook.),“当初你和小斐一块打趣我和徐青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 季安年觉得这话很熟悉,视线向下看时,看到了桌子上的书,正是文斐送她的《傲慢与偏见》。她的眼睛一转,对文显明笑道:“我相信,明智的、好的,我从不取笑;愚蠢、荒谬、任性、不合理的,老实说,我觉得真逗乐,只要当时的场合容许我笑,我看到就笑了。” “你这伶牙俐齿,十个简奥斯登也比不过。”文显明三口两口把苹果吃完,把核扔到了苹果皮的上面。他用书里的话说她,她就用书里的话回他,除了季安年还有谁能够做到?“你说你打趣我和徐青是因为这段感情愚蠢、荒谬、任性、不合理,那你说说,我和谁在一起就不愚蠢、不荒谬、不任性、合理、明智了?” 文显明眼中有丝丝笑意,季安年看了却有一阵没来由的心虚:“就是找了个对白是了,显明哥觉得不合适,那就是我找的不好。” “又怎么不好了?”文显明笑着的模样,像猫逗弄老鼠似的。“你说说,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文太太?” 季安年一阵发窘,应付他道:“伊丽莎白那样的。” 文显明笑了起来,神情突然变得愉悦起来:“我又不是达西,要伊丽莎白做什么。要找文太太,也应该找一个季小姐这样的。” 小大姐来叫季安年吃饭,就这么不经意的替季安年解了围。季安年和文显明一起往餐厅走,文显明突然说:“你放心,顾化杰今天过来不是为了提亲,季叔叔也不会这么轻易答应他。” 季安年心头一震,看向文显明,他总是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她在他面前像是透明的一样了。文显明只是微微一笑道:“你的心思,全在你的脸上写着。” 两个人到达餐厅时候,顾化杰已经陪着季先生坐在餐桌之上了。因文显明在季公馆里面来去惯了,季先生对于文显明的出现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餐桌之上顾化杰谈吐文雅,举止毫不粗鄙,对季先生恭敬有加,加上直系小世子的身份,算是初步得到了季先生的认可。季先生在餐桌之上松口,意思是季安年还小,两个人的事情顺其自然,他尊重季安年的决定,作为家长绝不干涉什么。 有季先生这样的表态,对于顾化杰来说也是足够了。依据他的脾性,只要季安年心中有他,就算季先生真的否了他这个女婿,他就是抢也要把季安年抢回去做压寨夫人。这厢季先生松了口,季安年那边他可以慢慢来,毕竟他是他的男朋友,成为她的丈夫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男人一起吃饭,喜欢谈论政治的居多。但季公馆中午的这顿饭,四个人从装菜的瓷器谈到各大菜式,又谈起各国风俗和各地习惯等等。大家都是杂家,杂七杂八说了许多,却唯独心照不宣地对最近的国内国际大事只字不提。吃罢饭后,文显明拉住顾化杰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纷纷向季先生和季安年告辞离开了。傍晚时候,文显明果然派了司机来,季先生知道是文显明的汽车,便给季安年放了行,只嘱咐她要早些回来。 在百乐门大厅一侧的沙发上,卢筱嘉翘腿在上面坐着,笑嘻嘻的拿起身前的加冰威士忌道:“学良兄,听说不久前有人介绍了一个前清的贵族格格给张大帅做妾?” 张学良正坐在沙发饮酒,突然听到卢筱嘉发问,面色有些尴尬,把酒杯放下道:“你既然听说了这件事,自然也应该听说,家父是没有应下的。” “长得再漂亮,也不能引狼入室是不是?”文显明话中有话。 顾化杰面色有些难看,冷冷笑道:“在日本养大的前清的格格,长得也不是倾国倾城,从不穿裙子,还被自己养父破了身子,她阿玛也是在张大帅的地盘上去的。这样的女人,张大帅要了才是奇怪。” 顾大帅是怎么差一点丢掉江山的,文显明他们也知道一些。要不是顾化杰力挽狂澜,直系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还不知道。美人计虽从古至今被用滥了,却仍是最好用的伎俩。文显明一句话戳到了顾化杰的痛处,蛇打七寸,偏偏顾化杰没有法子翻脸。 “大清灭亡后,那些前清遗老们谁不想匡复他们心心念念的大清朝?”张学良道,“历史潮流不可逆,我现在看着那些吆喝着匡复大清的,就觉得他们和康熙之后吆喝着反清复明的没什么两样。” 卢筱嘉为自己添上一杯酒,对着大家隔空敬了敬:“将来这些军阀什么的有你们就够了,我可不愿在这趟浑水里面搅合来搅合去。我没你们那么多玲珑的心思,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搭进去了——不值当的!” “想全身而退,怕也是不能了。”顾化杰意味深长道。 张学良若有所思看了顾化杰一眼:“我此次出来是办事情,顺便和兄弟们聚聚,明日便要回去了。化杰兄在上海这么长时间,还不打算走么?” “有美人相伴,乐不思蜀了。”顾化杰笑着握住身边季安年的手。 顾化杰在上海,是定会做些别的事情的。连掌了一半权的张学良都日日不得清闲,更何况他这个全权在握的小世子?大家心知肚明,但顾化杰不愿多说,也没人去细细的问。四人中较为清闲的卢筱嘉叹气道:“你们是乱世枭雄,我到底也是不适合政坛的。赶明儿我就经商去,趁着老头子还在多赚点钱,你们可都要卖我个面子。” “你可想好了?”文显明问。 “老头子说我接了他的手也是给他糟蹋东西,”卢筱嘉淡淡转了视线,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他情愿……换我一生平安。” 众人一阵沉默,卢筱嘉倒是先笑了:“老头子都不勉强我了,我又何必勉强自己?我看着小世子和小妹在一块心里嫉妒,你们谁替我介绍一个?” 大家也明白刚才的话题太过沉闷了些,笑着沿卢筱嘉话题说笑下去不提。 -- 第二十八章 连季安年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在半推半就中,竟和顾化杰处了这么久的男女朋友。决定了不再去留学之后,她没给自己找上海的大学继续念书。外面的世道越发乱起来,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不想再回到学校去。她每天要么陪着季先生办公,要么就自己在小花园看书画画,要么就和顾化杰文显明他们四处去玩。 二月,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召开,取消三大政策。 顾化杰约季安年出来看赛马,送季安年回家路上正遇上学生游行,前面堵了车。顾化杰吩咐前排副官绕行,皱眉拉开他那边的车窗帘子,看向窗外。 季安年见到顾化杰这个样子,只微微笑道:“他们很热血。” “你游行过么?”顾化杰握住季安年的手。 季安年摇了摇头:“我当初上的是女校,老师像是修女一样,对我们管教很严。同 po18ъook.)学中倒是有偷偷出去的,有的被老师拎了回来,有的被家长从警察局保释出来骂了一顿。我觉得真正有权有势的看着学生游行就像是看着小孩子过家家,根本不会在乎的。” 顾化杰笑了:“你这想法,倒是和旁人不一样。” “若是一样,我恐怕也在这人群里了。”季安年看着顾化杰那边的车窗外,远远看到警察出动了水龙,,还有一些警察拿着警棍上来见人就打,一时间哭喊声到处都是。她想起了她和文斐曾无意撞见过文显明举着旗子和同学一起游行示威,文显明看到她们后把她们批了一顿说是危险。当时文显明的女朋友徐青,倒是经常带领同学们做这个的。季安年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文显明如今已是彻彻底底的文家三少,谁还记得曾经的那个热血青年? “幸好你不在。”顾化杰握着的季安年的手微微用力,“这种运动……我曾经亲自镇压过一次……”他的声音很低,“敬他们是热血青年,但也气他们太过激进,非要采取这样的法子!” 顾化杰不再说话,看着窗外,脸上神情复杂莫名。季安年随他看着外面,学生们逃跑的匆匆忙忙,穿梭在各个大街小巷,和警察们斗智斗勇。一个身穿蓝色衣裳的身影正巧在此时经过顾化杰的车旁,季安年看着这个身影有些眼熟。 季安年记性不差,经过的那个人是徐青。徐青似乎是受了伤,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血滴了一路。季安年看着费力跑着的徐青发愣,后面有警察追了上来。顾化杰留意到季安年的神色,对座前的副官示意。副官点点头,汽车朝徐青方向开去,季安年打开车门,叫徐青上了车。 徐青的血脏了顾化杰的车厢,她用手掀起帘子,看着自己离警察越来越远,舒了一口气。她对季安年笑了笑,笑容中带了些许勉强和自嘲的意味:“真想不到会是你救我。” 短发别至耳后的徐青是标准的学生打扮,上身穿了女学生们常穿的蓝色立襟宽袖,下面穿了一条黑色的过膝裙子,衣服和裙子上都有一片暗红色。 “医院。”顾化杰眼神在徐青伤处停了一下,冷冷吩咐下去。徐青五官清秀,但和季安年相比起来容貌要逊色许多,衣着也是素的很。他今日救她,一则是因为季安年的态度,二则是私心里他也不愿让学生被警察逮了去。警察对付学生的手段他又不是没见过,只怕学生一家都要不得安宁,他权当自己杀戮太多积一些阴德。不过他也看得出来,这个女人与季安年交情不深,似乎……有些嫌隙也说不定。 徐青抬头略带诧异的望了顾化杰一眼,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忍下,又望了一眼顾化杰沉默冷酷的脸色,低下头去,始终没再说话。 顾化杰面色清冷的看着窗外,季安年的手还在他手里,季安年捏了捏,顾化杰回头对她温柔一笑缓了神色:“今日吓到了?” “你当我几岁?”季安年笑着反问他。 顾化杰神情有些认真:“不管几岁,都不要做这样的傻事。” 徐青抿唇不语。尽管她不在名媛圈子中,她也是能够在旁人口中听到季安年的名字的。能和季安年处朋友的男人,也定不是等闲。只是在车中听他们如此讨论着自己的信仰,她心中有股突突的火气。她想起了文显明,两个人在一起也将近四年,文显明和她分手,她不情愿,她不表现。她虽然迟钝,但不傻,文显明待她好,后来他待她就没有当初那般好。文显明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是季安年。 文显明站在舞台等她,她很久没看见他,欢喜地朝他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跟他说自己的新戏又排练了多少。他只是微笑着淡淡听着,可他只要是笑着,她便愿意讲下去。他带她去吃饭,贴心地用手帕给她擦了筷子。她预感到了什么,可是在听到他说话之后还是心中疼痛。他说话不多,只是说,徐青,我们两个结束罢。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听了有关他的很多事,想问他好多的问题,可是最后只问了一句——你不回学校了? 他已经起身了,留给了她一个背影,恩,毕业了,不回了。 她看着这个背影,眼睛酸涩。他当初在学生社团里面,积极又有活力,耀眼的很,后来他追求她,她很欢喜。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留给她背影的这个男人,西装革履,气质温润如谪仙,是真正的文家三少,军阀田映辉的接班人。明明是不一样的身份了,这个身份她还是有偏见的,可是她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男人。 连陈默都能看出来,他终有一天是会回去的。陈默还说,她有信仰爱革命,不过是因为她从没体会过做季安年那样的人好处。 她的确没体会过,季安年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脸蛋,多完美,多招人疼。她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怎么能体会到做季安年那样的人的好处?文显明的出现,都叫她觉得是老天厚待了。即使,文显明回去了,不要她了,她也感激文显明曾经待她的好。 分手那天他们两个说的话不多,可是她明白他没说明白的意思。如果她今后有什么事情找他帮忙,他是一定会帮的。他这个人是很看重情义的,不管是她,还是陈默,只要求上门去,除非与他利益冲突的事情,否则他一定会帮忙的。今日巧合也罢,她不也是靠文显明的关系才让季安年救下? 看着季安年和身旁的男人这般的亲昵,徐青忍不住想起了文显明,她觉得文显明应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依据文显明的脾气,肯定会做些什么。可是为什么,文显明看起来像是没有任何举动的样子? 汽车直接开进了医院里去,顾化杰前排的副官先下了车,几分钟之后说安排妥当,顾化杰才让她们下了车。在医院里,徐青坚持简单包扎结束后就回家,季安年只好由她去。帮人帮到底,徐青仍是坐着顾化杰的汽车回去的。徐青不是矫情的人,对司机报了地址之后就看着窗外沉默着,不知是不是在担心她的同伴。顾化杰捉住身边季安年的手,一直握着也不说话。 徐青家是上海老式的弄堂,汽车在她家的巷口停下。一行人下车,碰上徐家六小姐徐莲下了学回家,走近了,迟疑地叫了季安年一声年姐姐。季安年正扶着徐青,腾出一只手对徐莲招了招,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徐青。徐青再次向顾化杰与季安年道谢,笑容中带了苦涩:“没想到会被季小姐救上一回。” 徐莲觉得人家特意把姐姐送回来让人家就这么走了实在不像是一回事,徐家向来守着那一套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待客规矩,心想无论如何也得请季安年和她身边的这位少爷来家里坐坐。季安年是喜欢徐莲的,见徐莲邀的恳切,顾化杰又无异议,不愿驳 po18ъook.)了徐莲的一番好意,便点了点头。徐青咬咬嘴唇没有说话,就着妹妹伸来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往回走。 顾化杰对着副官吩咐了几句,副官和司机开车离开了。季安年疑惑地望了顾化杰一眼,顾化杰只微笑着道:“他们一会就回来了。” 徐莲把徐青接了过去,季安年不用再扶着徐青,便和顾化杰并肩跟在徐莲和徐青的身后慢慢走着。顾化杰看着季安年大衣上被徐青沾染的一点血迹,微微皱眉。 “回去,我便把这件大衣扔了。”季安年道。 太阳落山之后,气温便更凉了,顾化杰伸手把季安年的大衣领收紧了些,说道:“我只是恼你多管闲事。” 方才的顾化杰并未有这句话,季安年只心思一转,便明白顾化杰大概是猜到了徐青的身份。尽管方才她和徐青的言谈中并没有提及文显明,但这却没法瞒着心思玲珑的顾化杰。她笑道:“再怎么说,她也曾经是显明哥的女朋友。” 平日里,如果她知道这些,不一定会不会帮忙;但是今日正巧是碰上了,像是老天要让她帮徐青似的。不管她情不情愿,如果汽车就这样开走了,她心中倒觉得不安了。 顾化杰没有说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 第二十九章 徐莲要扶徐青回房间换衣服,把季安年和顾化杰引进门后便吩咐一个老妈子带季安年他们上楼去。 老妈子健谈,对着季安年和顾化杰絮絮说着徐家的情况。徐青在徐家既是四妹,又是大姐。徐家老大早夭,老二是大房所出,和侧室所出的老三一起帮徐老爷打理粮食生意。徐家同为正室所出的五少爷是个病秧子,成天呆在房间里研究什么孔儒之道这一类不时兴的东西,徐老爷见这个儿子的身子康复没什么希望,也就由他去了。在他之后大太太又生下了六小姐徐莲,莲儿这孩子嘴甜心善,对谁都亲热,很讨人喜。不像徐青,冷冰冰的,像极了大太太的性子。 一提到大太太的名字,老妈子也不管没介绍完徐家的孩子们,一边引着季安年和顾化杰上了木制楼梯,一边又开始讲起老爷和夫人的陈年旧事,以及徐家的几个姨太。 老妈子有些发福的身躯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吱吱呀呀的响,真叫人担心楼梯会不会年久失修散了架去。老妈子还在絮絮说着,徐莲的小脑袋不知从哪个房间探了出来:“于妈,我来招待客人就行,你去忙吧。” 徐莲把季安年他们引到了一间空屋子,墙边陈列着几排书架,另一边摆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倒像是个书房的样子。在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的是《陋室铭》,瘦金体,一笔一划都带了凌厉,似是压抑无从发泄。 “这是我们几个的书房,也兼做了我们的会客室。”徐莲笑吟吟地端上了两杯茶。她才十四岁,衣服换上了一件月牙白的衫子,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灯笼裤,脚上穿一双绣花布鞋,头发在胸前绑了两条麻花,乌黑油亮,栓的是浅蓝色的带子。身上衣服也就是七八成新,可那小姐风范是确确实实的,人如其名,招人喜欢。 季安年平日不是特别好茶,也不妨碍嘴被季先生养的极刁。她礼貌性的接过茶来抿了一口,不露声色的暗中皱眉,这茶是西湖龙井,不该是冬天喝的,且茶味涩苦,大概是陈年旧茶。徐莲待客之道做的不差,只能说她最多只能拿出这样的茶来。 徐莲再次向二人道了谢,顾化杰难得的和颜悦色,把茶杯接过之后便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客气地说不碍事。这时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跑来,一头扎进徐莲怀里,口中喊着“莲姐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徐莲被小女孩吓了一跳,拿手帕给她擦干眼泪柔声问她怎么了,小女孩抽抽嗒嗒的说:“万利他……他抢我的糖吃……” “小瑛乖……”徐莲安慰着她,渐渐从徐瑛断断续续的话中明白了事情原委。他们小学堂考试,徐瑛拿了第一,老师奖励了她一包糖。她很开心,想吃又忍下了,想带回来给两个姐姐尝尝。回家是碰到三哥的儿子徐万利,小万利看着眼馋问她要,她给了万利一颗,万利吃完还要。如此给了三颗,眼见着糖果不多了,小瑛不给了,小万利就把糖果抢走了。 “小瑛乖,莲姐姐替你批评他,给你出气。”徐莲摸摸小瑛的头,“刚刚莲姐姐和屋子里的哥哥姐姐说着话呢,你这样突然跑进来,是不是很失礼?” 小孩子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徐瑛眨巴着眼想了想,走到季安年和顾化杰面前,福了一个身子,脆声道:“哥哥姐姐对不起,刚才小瑛打扰你们说话了。” “真乖,”顾化杰见到这熟悉的礼仪笑了,伸手虚扶了徐瑛一下,从口袋中掏出钱夹,拿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给她。“小瑛听话,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好不好?” 这一下,不仅徐瑛愣在那里,徐莲也是大吃一惊,五元钱,已经够买三石大米!她求助般的望向季安年,不知道该不该让徐瑛接下:“年姐姐……” 季安年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没有因为五元钱少见多怪,对着徐瑛笑道:“还不快谢谢哥哥,然后出去买糖果去!” 徐瑛小心翼翼的望了徐莲一眼,见徐莲默许她收下,便开心的拿着钱道谢一阵风似的走了。 小孩子,就是这么好哄。季安年感慨,五元钱可以高兴成这个样子,可这些给小孩子五元钱的人,总是高兴不起来。 不多久,门口有个男孩敲门,约莫十岁多一点的样子,精瘦,头发剪的像是刺猬,因是长个的年纪,衣服显小,胳膊和裤腿都露出一截。他像是刚打完架似的,身上灰扑扑的,小脸也灰扑扑的。 徐莲抬头看到是他,不禁皱皱眉道:“徐子坤,你又出去惹事了。” 同是徐家姨太的孩子,徐莲待徐子坤和徐瑛的态度可谓是天壤之别,明眼人一见便知谁亲谁疏。季安年方才听着徐家的老妈子介绍徐家人,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多少记住了一些。方才于妈提到几个姨太时提过一句,徐家七少爷徐子坤和三少爷都是钱姨太的儿子,徐子坤与徐莲是同日生的,只差了没几个时辰。 徐子坤见徐莲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便自作主张的进来了。他见到季安年后一怔,接着礼貌的对着季安年与顾化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徐莲面前,一袋糖果只剩下四颗,放在徐莲身边的桌子上:“还给徐瑛。” 徐莲冷笑一声:“与其在他背后收拾烂摊子,还不如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那个侄子。虽说瑛子比他小,两个人毕竟还是差了一个辈分。” 徐子坤没说话,又从斜跨的背包里掏出一柄风车道:“我知道那袋糖是水果糖,平时都吃不到,瑛子很珍惜。这件事情是万利不对,我 po18ъook.) 代万利向瑛子道歉。” 徐莲听到这话,只冷哼一声:“你一个风车算什么,你家的小侄子未必是真喜欢这袋糖果,你代他道歉又有什么用,人家是铁了心的跟小瑛子抢东西。” 季安年不愿去搀和人家家事,见顾化杰脸上有了不耐的神色,自己也在这发着霉气的书房里也坐的烦了,便起身告辞。徐莲脸上颇为过意不去,本来姐姐受伤在屋里歇着自己待客已是失礼,把季安年他们安排在书房而非客厅又是待客不周,再加上徐瑛和徐子坤两个前后来闹,真是让人看笑话了。 徐莲放弃了与徐子坤针锋相对,狠狠瞪了他一眼,送二人下楼,正巧在院子里碰上二哥三哥陪父亲办事回家。三人皆身着西服,徐老爷走在最前,面色威严,几步功夫便到了徐莲身前:“干什么去?” “送客人出去。”徐莲低头答。 “你还有客人?”徐老爷嗤笑,用眼角打量着季安年与顾化杰,季安年与顾化杰因是去看赛马,都着了便装,衣料虽是上乘,徐老爷也不知他们来路,只哼了一声。“那便去送吧。” 二少爷徐子明是认得季安年的,点头对季安年打招呼道:“季小姐。” 季安年是不认得徐子明的,她不认得的出身一般的公子们有的是,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玳瑁眼镜斯斯文文,猜测跟她说话这个大概是徐家老二,便客气的点点头。 徐老爷一听“季小姐”三个字留了心,停下脚步看着季安年:“令尊可是季先生?” 徐子光生了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爸爸说笑了,女儿姓季父亲可不是姓季么?在这上海滩里,除了季公馆的季安年小姐之外谁还敢被称呼‘季小姐’三个字?” 季安年只得道:“徐伯父您好,我是季安年,家父季砾林。” 徐老爷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当真是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美丽女人就是季家小姐季安年。他的表情瞬间和蔼,说话之中又带了些许奉承:“季小姐大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 徐老爷心中的小九九噼里啪啦作响,想着季安年既然与徐莲相识,那么自己哪个儿子可以借徐莲与季安年发展发展,又注意到季安年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心中不禁想着,听说季安年并没有哥哥,倒是和文家三少最为亲近,如果这位是文家三少的话,那么工厂明年的盈利不知会增加多少。思虑至此,他看着季安年身边的男人道:“不知这位兄弟……” “我姓顾。”顾化杰并未多言。他的声音平仄分的极好,不像上海话那般软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可惜徐老爷没有那个眼力识别。一听说面前的人姓顾,徐老爷便客气冷漠地点点头,以为顾化杰并没有什么家世,不好意思说出来,也不在意。 季安年对众人说了再见,徐老爷让徐子明代徐莲去送客,自己有话要问徐莲。走至巷口,徐子明停步,对季安年与顾化杰诚恳道:“方才回家时于妈给我讲了你们送青儿回来的事。青儿干的什么,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在此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顾化杰的汽车已经开了回来,停在巷口,季安年和顾化杰与徐子明告别,上了汽车。汽车上面坐垫已经全部换过了,后座上有一件新的女士成衣,是一个法国的牌子。顾化杰展开衣服示意季安年换上:“副官的眼光不好,你凑合穿穿。” 季安年笑着在顾化杰的伺候下把外套换了,巷口有个垃圾堆,她让司机停车,打算把换下的外衣扔了。刚把大衣扔下,季安年发现有一个小孩子喘着粗气跑了过来,一路跑到她的面前,原来是徐子坤。 徐子坤追汽车一路跑的气喘吁吁,对着朝他走来的季安年喘着粗气。季安年神情有些疑惑:“你找我?” 徐子坤神色认真的看着她:“季姐姐,你是个好人。” 季安年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的莫名其妙,静待下文。果然,犹豫了一阵子,徐子坤期期艾艾的说:“季姐姐,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 “你要钱做什么?”季安年问。徐家虽人多了些,毕竟家底不薄,怎么会让一个孩子和她这个只见了一次面的人要钱? “我……”徐子坤的手越发无措起来,不安的扭着衣角。“三哥不想让我念书了……他想让我帮他管生意,我想念书……可是学费……” 徐子坤没有再说下去,季安年却是懂了。徐子坤到底太小,他不能够上学,哪里只是因为学费的关系?她问:“你要多少?” “十块……”徐子坤惶惶的看着季安年,“可以么?”见季安年没有回答,他急急道,“五块也行,三块,一块……我真的很想上学,他们说只要我有学费就可以上学……我和同学一起去送报纸,可是钱不够……季姐姐,你们可以给小瑛五块钱,可不可以……” 为了上学,真是……让人觉得怪心疼的。季安年看着徐子坤,她可怜他,他怕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罢,否则怎么会跟她这个她六姐的客人借钱?她估计了一下上海的学费,无论是私立还是公立的中学一个学年都是要十几二十块钱的。她从包里取了两张十元的票子给他,看着他脏兮兮却难掩喜悦的脸,心中一软,又把包里的一块新手帕递给他:“瞧这小脸脏的,擦擦吧。” -- 第叁十章 顾化杰陪季安年在上海呆了一些日子,虽是陪着季安年各处玩,眉宇之间总是在无人时露出一丝不耐。季安年在印度人开的珠宝店里,放下刚刚看的大颗黄色钻石,走向刚刚和副官结束对话的顾化杰。 “怎么,”顾化杰难掩疲惫之色,“可有喜欢的?” “我对这些东西是不上心的,挑来挑去,都只觉得一般好看。”季安年道。 “这话怎么像是在怪我不陪你似的!”顾化杰笑了,伸手拥住季安年的腰。“来,咱们一起看看。” 这家珠宝店里的印度老板中文不好,见季安年与顾化杰的神色以为他们看不上他藏在二楼的这几颗钻石。盯着顾化杰与季安年的上乘衣料看了一会,进屋去拿出一个盒子,在柜上打开。柜上摆的几颗钻石已是品质不错,老板盒子里的两颗钻石更是熠熠生辉。饶是季安年性情清淡,也禁不住多看了盒子里的钻石一眼。 “可有喜欢的?”顾化杰笑着,“要不然,我把这铺子给你买下来?让人多去买一些钻石,你看好哪个,就自己挑出来留着,挑剩下的出来卖。” 印度老板听不懂顾化杰说的话,只听清了“买”“卖”两个字,越发觉得今天是来了大主顾,于是小心的拿出一块布来,把钻石放了上去。还特意让伙计提了灯来,让季安年他们看的更清楚些。 “这可是老板的镇店之宝了罢。”顾化杰笑道,示意老板把盒子里的两颗钻石拿出来 po18ъook.) ,对比着看。 “喜欢哪一个?”顾化杰问季安年。 季安年默然不语。红色与蓝色各有各的妙处,红的张扬,蓝的神秘。如果说喜欢,她都喜欢;可都没有到想要买下来的地步。 “若是喜欢,咱们就都要了,给你做两个戒指。”顾化杰道。 钻石自是价格不菲的,顾化杰不在乎钱,季安年也是不在乎的,只是心中仍隐隐有些抗拒:“不用了,再看看吧……我不太想要钻石戒指,钻石那么大,再要打成好看的式样,怪沉的,压的手指疼。” “也就是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顾化杰看着季安年的眼睛道,“那便再看看,你若是看好了什么,便告诉我。” “我看好了顾家的小世子,你觉得如何?”季安年对着顾化杰笑。 “眼光不错。”顾化杰道,笑着搂过季安年,陪她下楼去。副官方才被他吩咐出去办事,他身边仍是有跟班的,他先把季安年送回车上,转身对一个跟班吩咐了几句,跟班点点头,顾化杰转身上车去了。 汽车开动,季安年问:“不是说你是四个人中最忙的么,怎么……” “再忙,也得陪着你不是?”顾化杰伸手把季安年向他一侧靠了靠,让她整个人被他搂住。“怎么,这才过了几天,便不待见我,巴不得我走了?” “怎么会?”季安年笑了,她的手被他握着,她便用食指在他手心画圈。“我看你有时候很累,怕是因为我的缘故,那我可成了罪过了。” “不碍事……”顾化杰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就满了。“有你在,我便不累了。” 过了一些日子,蒋介石在徐州誓师北伐。张学良来到上海,在顾化杰山上的别墅中二人密谈数小时。 季安年坐车来到顾化杰在上海的山间别墅时,二人刚好从屋内出来,顾化杰见到季安年,脸上严肃的表情轻松了些,对季安年笑道:“学良兄要在百乐门请客,咱们一起去。” 想是张学良早有安排,四人上次相聚还是两个多月前,今日连人在杭州的卢筱嘉都赶了来。卢筱嘉是最后一个到场,一身戎装,剑眉上扬,进门时一身戾气,见到张学良他们时候表情才缓和下来。见众人看他,不由苦笑一声:“大概,就是穿最后一次了罢……今日是抽空来的,今晚便要回去。” “老爷子也对我讲说要回老家看看,这么些年也累了,不想做那劳什子北洋军政府陆海军大元帅了。革命军轰轰烈烈的闹北伐有什么好处,不是自己家人打自己家人?内战内战,天天内战,什么时候是个头,真他娘的烦了!”张学良在季安年面前一向不爆粗口,今日看来是真的动气了。 “老蒋的怀柔功夫,也算是做到了家。”顾化杰冷笑,“连国民党自己内部的李宗仁都说,军事韬略老蒋不行,心机算计蒋中正天下第一。” “听说学良兄、化杰兄也都是今晚要走?”文显明面色不变,眼中隐隐有些担忧。 “你想怎么做,去做就是。今日只管今日事。我曾经说过。现在是兄弟,就还按兄弟的一套来。”张学良道,“既然是兄弟,你的事情,我们一概不会干预。” 在座几人若有所思,文显明微微一笑,举起酒来:“汉卿,日本人野心太大,还请张大帅务必小心。” 张学良虽是表字“汉卿”,但文显明他们是“学良兄”叫惯了的,乍听文显明改口,张学良心中猛地一紧,沉稳点头道:“我晓得分寸。最近几年想要老爷子命的不在少数,老爷子的命硬着呢,阎王爷也不敢轻易去管他。” 日本人如今在东北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对于张作霖的态度也是只差了一层窗户纸没有戳破。光是被报道了的,便对张作霖有两次暗杀行动。一次是日本天皇的弟弟闲院宫载仁亲王从俄国返回日本经过奉天,张作霖作为督军在奉天车站迎送,归途遇刺;还有一次是张作霖途径奉天交涉署,路经大西城门里奉天图书馆时,突然从图书馆里跑出一个人,手拿炸弹朝着张作霖扔去。 张学良说话没错,张作霖福大命大,两次皆是化险为夷。 场上气氛有些僵硬,张学良笑道:“别沉默着,我捡个老爷子与日本人的趣事说与你们听听。” 张学良开始讲道:“有一次日本人举行酒会,邀请老爷子过去,酒过三巡之后,欺负老爷子文化不高,请他留下墨宝。老爷子就提了一个‘虎’字,提款写着‘张作霖手黑’,日本人都笑话老爷子连‘墨’和‘黑’都分不清楚,被老爷子当场骂了回去。你们猜老爷子是怎么解释的?对付日本人,手不黑行吗!这叫做寸土不让!” 众人大笑,顾化杰赞道:“张大帅好口才。” “中国的土地,若是让外国人夺去,那是断断不可以的。”卢筱嘉切齿道。 文显明凝神想了片刻,随着众人微微一笑,没有应声。 大家说笑了一阵子,陆续上了舞池。季安年和顾化杰舞了几曲,到休息区喝果汁时,转身看到站在她身后的文显明。 “显明哥。”季安年叫了一声。休息区灯光不亮,她只能看到阴影中文显明柔和的线条。 “来,我们跳舞。”文显明把手伸给她。 舞池之上,文显明突然道:“徐莲找过我。” “为徐青受伤的事情?”季安年明白,忙用话堵住他。“显明哥千万不要说‘谢’字,你不用说,我也不用受。” 文显明也就不再说话,他自然也是没有立场去谢季安年的。徐莲在他的一个铺子里锲而不舍的等了他七天,还好遇上了阿德查账的日子,阿德带她去见他。他心中有些惊愕,一个女孩子的小小心思昭然若揭,却对他讲季安年救了徐青的事情。她是特意向他道谢的。 过了一会,一曲将要结束,文显明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从云端传来,飘渺朦胧:“他对你好么?” 常年跳舞的季安年最后一个步子错拍了,脚下一绊,跌撞一下,腰被文显明扶住。 “下去吧。”文显明恢复了温润的笑容模样。 聚会持续到了半夜,张学良举起酒杯,只说了两个字:“兄弟。” 四人将杯中满满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就算是心中有了预感,也没有真的想到,这是他们四人的最后一次相聚。 顾化杰送季安年回家,顾化杰酒喝的不少,捉住季安年的手,小小的柔荑被他包在掌心:“小年,我很害怕。” “怕什么?”季安年轻声问道。 “怕你不再是我的,又怕你从不是我的。”顾化杰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抬起季安年的手吻在她的手背上。 “怎么,你非要我早早的嫁了你才肯安心?”季安年开玩笑道。 “你说,我可不可以自私一点点?”顾化杰看 着她,“你才十六岁,刚进交际场不久,正是风生水起的好时候。可是,我总觉得你像是那镜中花水中月,不知何时就不见了。” “真想把你藏起来,只让我一个人看。”季安年被顾化杰的话说的害了羞,低下了头。顾化杰低低的笑,手上的盒子打开,戒指做的巧夺天工,层层的亮晶晶的小钻石,照着当中最为耀眼的红。 顾化杰把戒指套在季安年的手上,无名指正好占了一个指节。的确很沉,顾化杰心中想,但是真的美丽,很适合她。 “我向你求婚,你答不答应?”顾化杰问。 季安年一时愣住:“你说……我才十六岁……” “那便先把它收着,不要还给我。”顾化杰捧起季安年的脸,吻在她的唇上,轻柔的挑逗着她,感受着季安年的生涩。季安年被他吻得面色绯红,睫毛一颤一颤。顾化杰笑了,伸手抱住她:“我等你长大,你等我……”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汽车早已是在季公馆门前停了一会,顾化杰不舍得松手。季安年低声道:“我走了。” 顾化杰下车送她,门童远远看到汽车的灯光早已迎了上来,恭敬地叫了一声:“小世子。” “恩,”顾化杰伸手把季安年的大衣裹了裹,声音温柔。“进去吧。” “那……我进去了。”季安年被他的吻弄得心神不宁,低下头羞涩道。 顾化杰张开双臂,狠狠的抱了季安年一下:“那个戒指……无论怎么,都不要还给我……哪怕扔了,也不要还给我……” 顾化杰目送季安年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没有马上上车,靠在车旁点上了一支烟,慢慢地抽。一团烟雾飘散着消失在他的指间,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烟灭了,转身回到车上,冷声吩咐:“连夜回去。” 局势远比他们在季安年面前粉饰的要紧张得多。“最近中国也是家里的事太多了,今日还称兄道弟的,保不齐明天就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他想起了卢筱嘉的话,看着窗外,眸色深沉而发亮。 这一天……他沉默着。这一天,是谁都不愿看见的一天。 po18ъook.) -- 第叁十一章 上海的时局一天天乱了起来,连季安年与文斐出门逛街,文显明都特意派了李副官陪着。李副官身后带了四个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虽都是着了便装,在旁人看来仍有些小题大做的意味。文斐的适应性向来是强的,这么多的人手不用白不用,一家一家的店铺逛去,看中了便买下来往身后的人手中一塞。 季安年笑道:“李副官,让你这么尽心陪着,真是过意不去。” “季小姐这是什么话,能为两位小姐服务,是在下的荣幸。”李副官五官端正但并不出彩,季安年是见过田映辉身边的李姨太的,那是何等人物,招摇的宛如田映辉的正房夫人,只差了一个名分,不堪一握的腰肢一扭一扭,眼神狐媚的紧,与李副官截然不同。李副官受田映辉栽培多年,场面话也会说上一些。 季安年只是抿嘴一笑,文斐毫不客气的把刚刚差人买的糕点递给李副官让他拿着。走着到了旗袍店内,老板学着洋人搭了个假人,穿着缝制好的旗袍放在屋子门口,算是打广告招揽生意。文斐抬脚向店里走去,老板一见文斐,忙春风满面的迎了出来。 季安年与文斐惯常是老板进了料子送到府上去的,老板一壁寒暄着称着稀客,一壁吩咐伙计把新进的料子拿来给二人瞧瞧。 季安年一眼相中了藕荷紫色的实地暗花纱,捷报富贵的暗纹,柔柔的一匹,眼色并不亮丽,偏偏让人移不开眼。做旗袍是个慢功夫,她又一向要求的细致,估摸着待衣服做出来夏天便要过了,就要了七分的袖子。这家旗袍制的好,所以她也不再多提什么花样,让师傅跟着感觉做。旗袍挑人,人是应该挑料的。 文斐挑了两匹鲜艳的料子,又要了一匹稍稍素净些的,加钱指名要老板将鹅黄色的那匹乔其纱赶工完成送去府上。她拉着季安年的手笑道:“下个月,陪着我一起穿旗袍成不成?” 文先生在下个月过五十知命整寿,自然排场要大些,文斐作为文先生膝下唯一的嫡女也是年龄最大的女儿,着装什么不能马虎。季安年笑应了,由着文斐给她挑了一匹浅桃红的乔其纱,三言两语向老板说了款式,也是加钱赶工完成。 再往前是那个印度商人的珠宝店,文斐还没进去,季安年倒先进去了。季安年想起了顾化杰,她与他时常通信,也没什么好写,就说一些日常琐事。他这些日子很忙,这个地方那个地方的跑,前些日子还去前线督军。他还顺便提了一句张学良,说张学良从北京回了东北。他给她的信中有他的情书,上一封还是用俄语抄了普希金的《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宛如轻盈飘忽的精灵, 恰似至纯至美的天仙。 世事纷扰,嘈杂烦乱, 失望之中我忍受熬煎, 你声音温柔久久回荡, 我几度梦见你的容颜。 岁月流逝,往日幻想, 俱被暴雨吹尽风吹散, 我忘了你的声音温柔, 忘了你天仙般的容颜。 乡野荒僻,幽居昏暗, 哑默之中我度日如年, 没有神明,没有灵感, 没有泪水,生命和依恋 心灵复苏的时刻来临, 你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宛如轻盈飘忽的精灵, 恰似至纯至美的天仙。 陶醉的心儿极速跳荡, 复活的一切慰藉心田, 有了神明,有了灵感, 有了泪水,生命和依恋。 普希金被流放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期间,与女友安娜彼得罗夫娜凯恩相会,写下了这首情诗。季安年把顾化杰的信笺存在特定的木盒之中,心思隐隐有些忧虑,总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印度商人的小伙计还记得季安年,问季安年需要什么,季安年摇了摇头,退了出来。文斐好笑的看着她:“怎么,巴巴的进去,又什么都不要?” “没什么,”季安年道,“没看招牌,进去之后才发现是珠宝店,又没有什么需要的,所以就出来了。” 看着文斐一脸揶揄之色,季安年一跺脚,对着文斐笑道:“好,我想要颗钻石,你买给我?” “方才那旗袍的钱我出得起,这钻石可是真的饶了我。”文斐讨饶,又觉得不服气。“我没有钱,你去找你爸爸我哥哥他们要去。” “不去!”季安年看着文斐,眼中笑意含着捉弄。“你既然提起这个,我偏偏要你买给我。” “我就不信,你家小世子没给你送什么好东西。”文斐总算是想起顾化杰, po18ъook.)伸手在季安年脑袋戳了一下。“你不说我还忘了,我怎么忘记跟你算,你这重色轻友的账?” 顾化杰在上海陪季安年的那些日子,文斐才见了一次顾化杰。初次见面,顾化杰因为文斐是季安年好友、文显明妹妹,所以对待文斐还是比较有礼的。文斐此前只是对顾化杰“久仰大名”,知道他是直系小世子,也知道他和季安年处朋友。见到真人之后,文斐免不了不动声色的端详一番。心中叹息,顾化杰何等人物,与自己哥哥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 “他又不是常住上海,他在上海的时候,我自然是要多陪陪他的。”季安年自知理亏,撒娇笑着要文斐把这页话题给掀过去。“听说,文公馆最近被媒人挤破了门,一个个的想要求娶咱们的文斐小姐?” 其实那时,文斐上课,季安年心中仍是没有完全释然,找文斐一起玩的时候也少了。到底是自小到大的感情,两个人谁都放不下,这才渐渐又一起逛街。 文斐看着季安年,神情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听谁说的这些胡言乱语?我自己的亲事,我自己不知道?” 季安年却是不知,自己这一句为了岔开话题的无心之语,却是歪打正着了。文先生虽然之前允诺说,文斐的亲事交给文显明做主,意思也就是文斐可以自己给自己挑一个丈夫,如今却因为有些求婚的子弟的条件尚好,有了反悔之意,明里暗里开始对文显明和文斐有所暗示。 街上的报童手中挥着报纸一边走着一边喊着:“号外号外,张作霖确已毙命!号外号外,东北奉系军阀张作霖遭遇暗杀逝世!” 季安年听后一惊,叫报童过来,买下一份《申报》,其上赫然写道:“路透社十二日东京电,陆军省今日接到官场报告,张作霖现已死。” 上次张学良他们在百乐门还是谈笑风生,说着张作霖福大命大。月前盛传张作霖遭遇不测传的疯狂,季安年还想着张大帅福泽深厚又逃过一劫,不想今日……转念一想,张学良月前私密从北京返回奉天,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张大帅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张学良回去主持全局之后才逝世? 季安年仿佛被点醒一般,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张学良他们瞒了张大帅的死讯,一个多月…… 文斐看着季安年手上的报纸,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以来,不知中国今后的局势如何。” “两位小姐,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三少就该担心了。”李副官道。新旧交替的时代,他有些思想还是比较旧派的,比如说他认为护国安家是男人的事情,对于女人关心时局有些不以为意。田映辉不喜李姨太搀和政事军事,李副官开始是为了避嫌,后来耳濡目染的,也觉得女人对于时政知道的越少越好,不要指手画脚。 “知道了,”文斐拉起季安年的手,“我们回去。” 司机开车先送季安年回去,随从跟在季安年身后把季安年买的东西交给门童,季公馆的一辆车从一面开了来,到季安年身边停下,季先生下了车,和季安年笑着说了什么,两人一齐往汽车这边来看。文斐冲他们挥挥手,文家的两辆汽车开走了。李副官坐在文斐所在轿车的副驾,听到身后传来小声的啜泣。文斐连哭都是那么压抑,李副官心下叹气,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从来没有过的痒。 汽车回了文公馆,在文斐和文显明的小楼楼下停了。文显明今日难得回家的早,一身戎装从文先生的方向往文斐这边走来。文斐没有下车,坐在车上泪眼朦胧的看着李副官对文显明说了什么,或者是文显明对李副官交代了什么。过了一会,她那一侧的车门被人拉开,文显明弯下腰来,把哭泣的她抱住:“小斐,哭出来,就好了……” “哥……”文斐在文显明怀中整个人一颤一颤,哭泣声音变大。她太累了,忍耐的太难过了。爱一个人,有什么错,为什么,她爱上的是她不该爱的人呢?明明知道不该爱的,可是放不下,放不下啊。 “你放心,爸爸说的与王家的亲事,我不会同意。”文显明弯腰时间长了太累,上车坐到文斐身旁,许诺道。 “哥……”文斐的泪把文显明的西装外套胸前部分打的湿湿的,哭累了,伸手抱住文显明的肩。 文显明明白她的心思,叹了口气:“小斐,如果爱的太累,就放手吧。”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放手,又谈何容易? -- 第叁十二章 转眼间便是文先生的寿宴,季安年陪着季先生一起出席。宴会是设立在文公馆里的,老宋带着刘经理亲自去北京采办来的两尊铜胎掐丝珐琅给文公馆的管家入了帐,季安年和季先生一起向文先生打了招呼。季先生被文先生留下说话,季安年便自己去找文斐。文斐不像她清闲,她忙着招呼客人,季安年帮了她一会,自己先不耐了,远远看着曾先生进门就想着避开。 季安年没有见到文显明,看到阿德经过便问阿德,听阿德说文显明此时在楼上和舅舅田映辉在一起有事相商之后,季安年道了声谢,转身去了文家阳台。 她在文家时通常是待在文斐和文显明的小楼的,少来这里,大厅的人多了起来,声音太杂太乱,她倒是自己会找清净。 “今晚没有月亮。”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季安年头也不回,淡淡看着露台外道:“怎么,张先生喜欢在别人背后突然出声?” “能让季小姐闻音识人,是啸林的荣幸。”张啸林走到季安年身边,“季小姐是否听说,东北官方传出的消息,奉系军阀张作霖廿一日午后二时逝世。” 关于张作霖的死,人们传来传去,报上报来报去,终于有了确信的话了。季安年依旧淡淡道:“我是女孩子家,对这些事情是不关心的。” 张啸林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啸林还以为张大帅是张少帅的父亲,你又是张少帅的朋友,会对这些事情比较关心的。看了,是啸林估计错了。” “安年的心思,张先生不必猜,猜不出来的。”季安年神色冷淡,对张啸林礼节性的点头。“若是张先生没有别的吩咐,安年就先告辞了。” 季安年正欲走,突然之间停下脚步,有些失态的看着张啸林的着装。方才她一直都是没有看向张啸林的,回头时突兀一愣,张啸林身上穿的,竟是戎装! “安年小姐不知道,啸林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少将参议吧。”张啸林解释,“我是不喜欢这套衣服的,但今天既然穿来,便是有用的。” 季安年一怔,张啸林似乎是话里有话,但自己听不出。 “那日和你一起跳舞的,原来是直系小世子顾化杰。听说你们现在还处着朋友。”张啸林用的是陈述的调子,“果然,我惹不起。” 季安年停下 po18ъook.)脚步,静待下文。 “我说放手,不是指亲眼见着你与别人去处朋友。我不管你是不是和那个人认真的,但我一定会从那人身边把你夺过来,无论是谁。”张啸林看了看舞池皱眉,似乎身有要事,走前别有深意的望了季安年一眼。“我倒是希望你真的少关心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张啸林不喜欢自己的女人瞎操心。” 季安年与张啸林算是不欢而散,她在露台站了一会,感觉身后有异,回过头去,见到端着酒杯对她微笑的文显明。他身后是璀璨灯光,他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的位置,温柔的望着她,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的所有都成为了他的衬景。 脑中突兀浮现出一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季安年自己倒是先笑了,开口叫了他一声:“显明哥。” 文显明微笑:“方才阿德说你找我,我得了空来寻你,却又没寻到。” 眼前的男人虽是笑着,眉宇之间明显带了些心事。季安年与文显明相交甚久,怎会看不出来?她看着他:“显明哥,出了什么事情?” 文显明走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握住她的:“陪我说说话,可好?” 舞厅之内名流荟萃衣香鬓影,文显明把手中的红酒杯随手放到了侍者的托盘之上,吩咐道:“五芳斋的四季糕团,北京的萨琪玛,武汉的四季美汤包,扬州翡翠烧麦,九江的桂花酥糖和茶饼,南宁的肉粽,淮阳的汤包,各送一份到我的房间来。你问问厨房有没有排骨年糕,有的话送一份来,再挑几样英法大使馆来的厨子做的点心蛋糕,也送来。” 文显明牵着季安年的手下楼,暮色来临,文公馆内灯火通明,沿着小路走去,一路都是火红的灯笼,明明是喜庆的颜色,却静谧地在黑夜之中沉默。 季安年坐在文显明卧房的沙发上,两个小大姐很快各端了一托盘点心上楼,文显明接过点心放在了茶几上,自己在季安年身边坐下。他喂她食物,笑容淡淡,自己不怎么吃。 文显明伸手季安年便是下意识的张口接住,如此几次之后才有些回过神来,口干舌燥之中,伸手指了指咖啡。文显明会意,将杯子拿在手上,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怎么了?”季安年问。 “让我抱抱你。”文显明笑容浅薄,伸手把季安年拥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本来是有事情的,抱过你之后,感觉什么事情也都不算是事情了。” 季安年被文显明抱着,心中几分怪异几分气恼,伸手捶他的肩。文显明失笑,伸手安抚住她的后背:“张啸林今日来了宴会,名义上是给老头子祝寿……舅舅自今日开始,正式解甲归田,打算去苏州安享晚年。” 安年小姐不知道,啸林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少将参议吧。 我是不喜欢这套衣服的,但今天既然穿来,便是有用的。 季安年在文显明怀中猛然抬头。 “急什么,”文显明笑了,“反正同是归了蒋中正的人,大不了向南京告他一状就是了。这是咱们自己地盘上的事情,老蒋人精着呢,不会真的插手。若是我在张啸林之后倒打一耙,老蒋必定给我把太极给打回来。” “他要削你军权。”季安年一字一顿的说。 上次四人相聚之后,他们三人都是回去收拾北伐残局,唯有文显明,主帅不更,却换了番号,摇身一变成为蒋介石嫡系。名字改了,自然不好打了,蒋介石唯有恨恨放过上海,指挥军队继续北上,直逼张作霖老巢。 “他想削我军权。”文显明笑着纠正,“我又怎会让他如意?” 季安年一怔,并非是不信他,而是因为太信他。她伸手去拿茶饼,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现在被文显明搂在怀中。不是一开始的“抱”,而是整个身子全部都在文显明的掌控之下,像只小猫一样依偎在他身上。她的口中讷讷:“显明哥……” “吃块蛋糕好不好?”文显明笑了,胳膊还是环着她,伸手切鲜奶蛋糕,用叉子她吃一口他吃一口。 季安年闭上眼睛:“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文显明笑着问,把叉子递到她的嘴边。 “顾化杰,是你介绍给我认识的。”季安年看着他。 文显明还是在笑,看着季安年张口吃掉那一小块蛋糕,开口道:“是啊,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 明明是一样的话,在两个人口中的含义大相径庭。 季安年此前不是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眼见文显明接下来的话要说出来,她连忙问道:“老蒋派张啸林来试探你,你怎么做?” “我会卖老蒋一个人情,但不是卖张啸林。”文显明道,脸上泛起捉弄的笑意。“小年,你说,若是我顺水推舟送上张六少一个人情,他会不会开口对我说个‘谢’字?他这个人呀,自负的很,‘谢谢’‘对不起’这样的话,是从来说不出口的。” 见季安年疑惑,文显明为她答疑道:“你可听说,张大帅逝世了?” 季小姐是否听说,东北官方传出的消息,奉系军阀张作霖廿一日午后二时逝世。 啸林还以为张大帅是张学良的父亲,你又是张学良的朋友,会对这些事情比较关心的。看了,是啸林估计错了。 “报上的消息,是做不得数的,就连官方消息,也是为了‘稳定民心’编出来的。张作霖在五月四日遇刺当天,便抢救无效,身亡了。”文显明道。 他没有告诉季安年的是,张学良自二十八岁之后的每一个生日,都会成为张作霖的忌日。 “日本人?”季安年想起上次四人的对话,问道。 “还能有谁?”文显明冷哼一声,“你可知道这次刺杀是谁一手策划的?上次我们说过的张大帅不要的那个叫做川岛芳子的前清格格。汉卿这次也算是后院起火。” “汉卿曾经说过一句话,他绝不拿自己的手下给自己打地盘。”文显明微笑,“汉卿对内战深恶痛疾,怕会和谈。” 若是这和谈,是文显明一手促成的,那么……季安年霎时间明白了文显明的主意,文显明见她眼睛突然一亮,笑了,伸手又为她切了一块蛋糕:“听我说了这么一大通,你必是饿了,再多吃一点罢,免得待会下去,邀你跳舞的人太多,吃东西来不及。” “你……”季安年看着文显明,先前想说的话没有出口,便随口扯了一句。“最近很忙?” 文显明笑着伸手捋了捋季安年的头发。今日她是客,不宜喧宾夺主,乔其纱的料子上几点桃红,温婉清丽,她都能驾驭的很好:“你穿旗袍……很美。” 季安年别过了脸去,他的唇就这样的贴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在他怀中颤着。 阿德站在门口敲门,叫了 po18ъook.)一声“三少爷”。 “什么事?”文显明语气不悦。 “徐青小姐的父亲徐先生,不请自来了……”阿德声音有些尴尬。 “徐青呢?”季安年脱口问道。 “青小姐怎么会参与徐家的事情?”阿德道,“只有徐家的二少爷三少爷陪着。” 往年文家宴会时,看在徐青的面子上,会给徐家送去一张请帖,今年也是因为徐青,徐先生在文家没了分量。文显明声音清冷:“招待着,别显得文家没有礼貌;也不必太过殷勤,毕竟也不属于座上宾。” -- 第叁十叁章 “我们该回去了。”季安年欲从文显明怀中起身。 文显明放她起来,自己站到她身边,神色自然地揽住她的腰:“一起下去。” 二人一路没有说话,眼看走到了房屋门口,屋内人影喧哗,文显明的声音响起:“小年。” “恩?”季安年看向他。 “因为我尊重你,所以我暂时不会动手。”文显明道。 季安年知道他在说要她打发顾化杰的事,她促狭的笑了一声:“别让我觉得,自己是让兄弟阋墙的红颜祸水。” “你可知道,这是对女人很好的赞美?”文显明笑,但笑意不在眼中,他看着她,他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快要忍不下去。 二人之前不是没有亲密的举动,心思变了,气氛自然就不是原来的气氛了。季安年笑笑,不动声色地从文显明怀中挣出来:“方才出来时间长了,我怕爸爸担心,我去找找他。” “去吧。”文显明的声音温柔,“我有事情要做,就不陪你了。” 季安年进了舞厅,季先生对于跳舞一向是兴致了了,正端着酒杯,和一干人说话。季安年走了过去,和众人打了招呼,把季先生拉到一旁。 看着季先生并不好看的脸色,季安年道:“爸爸,你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我留在这里。” 季先生歉意一笑:“自从……那件事之后,我自己的健康,倒是真的成问题了。” “就是太累了。”季安年嗔道,“医生嘱咐过你多少声,要你好好休息,你看看你,什么时候听过医生的话?” “小年关心我,我知道。”季先生笑道,伸手替季安年理了理衣服。“倒是少见你穿旗袍,不过这旗袍穿在你身上,真真是好看。” “我穿什么不好看?”季安年回了一句。 季先生宠溺一笑:“方才我和你文伯父商量,下个月会去香港谈一次生意,十天左右便回了。你不是要替我排忧解难么?这药房和工厂,我便交给你了。” 这话说的,季安年撇撇嘴,季先生生意一向很好,一切有经理担待着,她能做什么?后知后觉才发现,季先生竟然让自己偏离了本来想问的问题:“你去香港谈什么生意?” 季先生欲言又止,顿了顿道:“商业上的一点事情,还没有定下,就是先去看看,定下之后回来再告诉你。” 季安年面露不满,随即自己绷不住先笑了:“那你早去早回,我要是给你亏了什么单子,你不许怪我。还有,你的伤才好,要好好养着,不许劳累。” 季先生微笑:“女儿有命,做爸爸的是不敢不听的。” 季安年在季先生面前一向随意惯了:“那你去和文伯父打一声招呼,先回家吧,让厨房给你熬一点解酒汤。” “那我在这里先谢谢小年了。”季先生笑意暖暖,“若是他们拉着你谈些什么合作啊打压工人之类的事情,你一概推给刘经理;若是他们像曾先生那样……” “那我就拉显明哥给我挡着!”季安年抢白的话脱口而出,自己听闻文显明的名字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放心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有数的。” “早点回家。”季先生似乎是真的疲累,对着季安年又嘱咐了几句,真的转身对文先生打了一声招呼便离开了。 季安年把季先生送到了屋子门外,亲眼看他上了汽车才往回走,回去时遇上了徐子明,礼貌的对着他点了点头打算走掉,被徐子明叫住:“季小姐。” “徐先生有事?”季安年问道。 “子坤是不是向您借过钱?”徐子明问道,“他向您借了多少,我替他还。” 季安年心中有些狐疑,徐子明和徐子光不和已久,徐子坤显然和徐子光更亲厚一些。她摇摇头否认:“没有。” 徐子明目光锁着她,试探道:“子坤这孩子越发不长进了,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学费交了上去,家里的钱财倒是没少。问他他也不说,真是让人担心他学坏了,这钱的来路不正宗。” “令弟心念学业,想必不会坏到哪里去。”季安年四两拨千斤地回过去。 徐子明只是心中存疑,季安年是何等人物,徐子坤与她唯一的一次接触还是她发善心送徐青回家,可那块帕子……徐子明笑道:“唉,说起家弟,还真是让人头痛,小小年纪,也受了love的毒,自个说喜欢的姑娘赠了他一块帕子,他拿着宝贝的跟个什么似的。” 季安年故意用手帕掩嘴一笑:“是么,这么说来,你们家七少爷可真是……” 手帕是新制的,虽说季安年的手帕一向都是在内侧缝一个“j”,但这次是为了搭配旗袍,色调手工什么与她上次递给徐子坤那一块毫不相同,那个字母被她藏了起来。徐子明自然也是见到了季安年的手帕,看着季安年似是毫不知情的样子,收起心中疑惑,心中叹一句自己唐突:“让季小姐见笑了。” 徐子明对徐子坤学费的疑心,的确是来自那块手帕。手帕是从徐子坤口袋里翻出来的,当今上海,谁的手帕敢印上一个“j”字母?之前他猜测着是否是徐子坤手脚不干净,可今日见了季安年之后他自己在心里笑了,季安年什么时候差过几十块钱?真是徐子坤偷了季安年的钱,季安年又不知,自己岂不是在给季安年添堵? “还有人在等我,失陪。”季安年对徐子明歉意一笑,朝着人群走去。 与此同时,徐先生冰冷着一张脸,身后跟着徐子光,怒气沉沉却又步履漂浮的与季安年擦肩而过。季安年迎上文显明的目光,文显明眉毛一挑,季安年明白,他们定是在文显明那里碰着了软钉子。 文显明做事一向稳妥,不动声色之间会把对手败的溃不成军。商界的佼佼者,大多如此,文显明并未枉担文三少虚名。季安年平日里看的惯了,并不在意,今日与文显明四目相对,突然觉得,在现在的他身上,真的是一点的学生气都看不到了。 文显明伸手邀她跳舞:“季叔叔回去了?” 季安年把手搭到他的手上,“恩”了一声。 “方才说了什么?”文显明将她的腰紧了紧。 “上次送徐青回去,徐子坤向我借过学 po18ъook.) 费,大概徐子明知道了。”季安年伸手抵在文显明胸前,让二人隔开一点距离。 文显明笑了:“小年,我是否该庆幸,你对我不曾隐瞒。” 季安年对上他的眼睛:“显明哥,我信你,我有多依赖你,你一直都明白。” “是啊,我一直都明白。”文显明伸手把季安年揽在胸前。 个人有个人的考虑,若不是其中有季安年的原因,或许他会像顾化杰一样,拼上全部身家,放手一搏。可这既是顾化杰选择的路,他便只能选另外一条。枪杆之下,商业在外,政权在内,哪怕是加上国民政府的外衣,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还是他文显明。 同季安年青梅竹马,所以他一直明白季安年。她的笑靥如花,她的恃宠而骄,她的寂寞孤独……他早已在无声之中编织了一张巨网,牢牢的困住了她。他了解她的一举一动,正如他了解她不会同顾化杰开花结果。 她自小便被季先生保护,被周围人宠坏,什么都用的是最好的。 她出生起便没有母亲,因为身份问题对外人戒心太强,知心好友只有文斐一个,所以哪怕被文斐在身后狠狠捅了一记最后还是选择了原谅。 她的感情没有归属,她依赖季先生,依赖他,她喜欢呆在别人为她撑起的保护之下,她需要一个懂她的人。 她最好的选择一直是他。 季安年没有再抗拒,只轻轻问了一声:“方才徐先生找你,是因为什么?” “生意,”文显明的声音冷淡,“他没有谈徐青。” 季安年沉默,文显明太懂她,知道她的每一个想法。 文显明对待徐青,也算是仁至义尽。情侣之间,合即来不合即散,文显明曾帮助徐家那么多。季安年明知如此,还是觉得,文显明太过冷情。 “徐青不是你。”文显明道。 季安年听罢只是唇角一勾,笑意并非发自真心,手上被人塞进一个小盒子。季安年一愣,看向文显明。 文显明没有说话,手覆在她的手上,同她一起将小盒子打开。 “我明知你不喜欢这样张扬的东西,也不会戴。可是既然他送你红的,我就要把蓝的送你。”文显明伸手把戒指给季安年套上,“除了你,我对谁花过这样的心思?” 这一夜,季安年手上的戒指没有摘下来,她在文显明的怀中,同他一曲又一曲的跳着。他没有放开她,她便没有停下。文显明轻笑,手托在她的腰上:“报纸一直在传咱们俩个好事将近,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迎来这个‘好事’?” 季安年没有说话。 “这次拍到的照片,我不会再截下来了。”文显明的话语似是叹息。 -- 第叁十四章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在季公馆的玻璃屋中响起,文显明仔细端详着才在架子上摆放的瓷器,“呵”了一声道:“这才几日没来,又添上了不少好东西,瞧瞧,官窑的五彩镂空凤纹瓶,也从皇宫拿到这来了。” 季安年弹琴的动作停下,对一旁的文斐指指架子道:“刘经理昨日刚给我带了一架梵阿玲来,你试试,满意的话就带回去。” 文斐依言从架子上找到梵阿玲,打开盒子把梵阿玲取下来,姿势娴熟的试了一曲《卡农》,笑道:“真是谢了,音色很正,我收下啦。” “拿着吧,放在我这里闲置着,白白糟蹋好东西。”季安年从琴上起身,看着文显明。“你若是真的对那个瓶子感兴趣,索性一起拿走。”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文显明笑道,“我对于这些古董什么的是一贯不感兴趣的,才不像我父亲。” “今天我请了英国大使馆的罗伯特先生校音,依例是要请人家吃顿饭的,他偏偏口味叼的紧,今日厨房会好好准备,你们留下来一起吃吧。”季安年道。 “校音只为蹭顿饭,这种事情也只有罗伯特先生做得出来。”几人回了季公馆客厅,文显明坐到沙发上剥开桔子,递了一个给身边的文斐道。“你家厨子饭菜做的好吃,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我倒是想念罗伯特先生亲手做的蛋糕了。”季安年洗了手走回来时接过文显明递来的桔子,一瓣一瓣的吃着。“听说罗伯特先生明年就回英国了,他做的起士蛋糕可是上海滩绝无仅有的,可惜秘方概不外传,也不卖。” 文显明笑了:“罗伯特先生知道你喜欢他的蛋糕,哪次来季公馆不带上一块?今日我和小斐跟着你,算是有口福了。” 季公馆门铃响起,他们看到罗伯特的汽车驶进了季公馆的停车场,过了一会,小大姐引了罗伯特先生走进来。罗伯特是个英格兰绅士,头发茂密,笑纹深深,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与中国上层人士来往密切。 他果然提了一个蛋糕进门:“看样子,我还赶上了一顿下午茶。” 季安年笑着起身迎客:“罗伯特先生。” 罗伯特把手上的蛋糕放在茶几上,抬起季安年的手吻了一下:“密斯季,我的小姐。” 他一一与文显明文斐打了招呼,几人一同向花园走去。季安年的下午茶在那里铺设的,一干糕点茶水咖啡应有尽有。葡萄藤的叶子也愈发绿了,有新结的尚未成熟的葡萄。夏意甚浓,蝉声寂寥。 “怎么不见密斯脱季?”罗伯特问道。 “家父有事不在。”季安年道,伸手亲自给罗伯特斟上咖啡。 “现在已经快到八月了,我在圣诞节之前就要回国。”罗伯特啜着咖啡道,“去掉在船上浪费的时间,大概一两个月之后我就该走了。” “这么快?”季安年明白罗伯特女儿结婚,希望自己父亲可以牵着她的手走入教堂。英国国会党派竞争激烈,指责罗伯特对华政策颇为保守。罗伯特年纪越来越大,没了年轻时候的野心,也开始向往起弄子饴孙的日子。 “很开心去年与你们过了一个很有趣的中国新年。”罗伯特道,“若以后有机会去英国,我请你们吃最正宗的火鸡。” 去年,季先生邀请罗伯特来季公馆过新年。为了增添一些喜气,季公馆门前挂着红彤彤的灯笼,餐桌上菜式丰富。罗伯特带了许多烟花过来,季安年拿着香炷小心点燃,转头便跑进了季先生的怀里。守岁的鞭炮声隆隆传来,罗伯特同季先生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那时小桃还在,新的桃红色立襟小褂,站在管家身畔,笑得人面桃花。 谁都不曾知道,那时小桃刚刚认识一个叫做张啸林的男人,他成了她一世的孽缘,亲手将她送上了黄泉。 谁都不曾想过,季安年会在生日宴上邂逅张啸林,张啸林为了让季安年放弃去法国留学,一颗子弹打在季先生身上。 谁都不曾预料,在那一年,中国的政坛已是天翻地覆,各国在华势力发生了一次大 po18ъook.) 洗牌。罗伯特在中国,已渐渐无栖身之地。 去年新年过去一个月后,南京事件发生。占领南京的国民革命军攻击外国机构时大肆金陵大学美籍副校长怀恩等人,英美军舰炮击南京城,镇江英领事在罗伯特授意下将英租界管理权交还中国,息事宁人。罗伯特被英国国内指责办事不利。 下一个月,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另立南京国民政府,组织二次北伐。张作霖不顾民意,执意给李大钊判处绞刑。眼见中国国内局势失控,罗伯特秘密支持冯玉祥出师潼关,与北伐军针锋相对,结果导致直系元气大伤,国内反对帝国主义呼声渐起,大使馆受到群众怨恨。 又一个月,日本出兵青岛,占领青岛之后正面向英国提出交涉。英国没了德国合作,在华利益受阻日益严重,国内对罗伯特近年的工作成就质疑之声颇多。罗伯特在处理中国事务同时,还需要上下走动为自己在国内名声多加疏通,头上长出大片白发。 再一个月,汪精卫武汉反共政变,罗伯特同其他中国国内派系联合拉蒋介石下野,宁汉合流,改组“国民政府”。第八届远东运动会在上海举行,英国表现差强人意,内阁勉强同意罗伯特继续留在中国。 十二月时,蒋宋联姻,至此,蒋介石已表明向美国投诚的态度。英国内阁指责罗伯特错过了同中国政府交涉的最好时机。 今年过年之际,罗伯特因为工作问题去了北京,而季先生因身体原因,季公馆的新年没有大办。邀请季先生和季安年去舞厅餐厅或戏院的帖子季安年也一个没有理会,她与季先生在客厅守岁,守着守着在季先生的肩上睡着了。顾化杰在过年前几天是回家了的,初一一早文斐文显明来季公馆拜年,季安年醒来时发现文显明正抱她上楼,见她醒来,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前厅来向季先生拜年的人已经很多了,季先生在客厅应酬,文显明放季安年下地,她回房间洗漱换了衣服这才下去招待客人。 正月里的宴会要比平时多上一倍,因她正式涉足交际场,所有场面上的邀请都要参与,幸得文显明保驾护航。顾化杰回上海之后,第一时间去季公馆拜年,看着陪在季安年身边的文显明若有所思,对季安年的攻势加快,一直陪她在上海,待了数月,临走前送出了那枚红色钻石戒指。 季安年笑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拿了小盘子开始给大家分蛋糕吃。管家这时亲自端着咖啡上前,把咖啡放在石桌上,对着季安年低低叫了一声“小姐”。 季安年会意,对众人说声抱歉,跟管家出去了。 刘经理站在季公馆的客厅之中,焦急踱步。 下午茶结束,季安年还是没有回来,罗伯特到玻璃屋去调琴,文显明让文斐招待着罗伯特,自己去找季安年。 “三少爷……”守在季安年房门前的管家见到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草,眼睛通红,浑然没了平日的威严硬气。“先生出事了……” 文显明没有来得及仔细询问,阿德便来了季公馆,同时带来了一条晴空霹雳。 季先生、文先生等人,在回上海时包了一条船。而那条船,在香港至上海的运行途中沉没。满船的人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一船中人,全部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 是什么原因,会让他们聚在一起? 又是什么原因,会有人下此毒手? 文显明仔细理顺了脑中的思路,伸手在季安年关闭的房门前敲了敲。 屋内没有动静,只传出季安年呜呜的哭声。文显明也不心急,站在季安年的房门之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管家秘密准备季先生葬礼上的一些具体事宜,让刘经理准备大量资金防止上海滩发生经济波动,又嘱咐阿德暂时封锁船只遇难的事情、找人彻查客轮看看是否有人动了手脚…… 之前设定的宴席注定是开不成了,季安年没有开门,文显明不敢走开,只能让管家差人送不知情的罗伯特和文斐回去,又吩咐小大姐让厨房煮了白粥送上来。 他第二次敲季安年房门的时候,门开了。 季安年一把抱住文显明,声音呜咽:“显明哥,爸爸再也不能陪我过新年了。” 文显明的手抚摸着季安年的头发,将她抱紧。 季安年可以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他却需要在消息传开之前出手稳定上海局势。在这个时候,他居然想起了文先生。作为他的父亲,他们父子却是素不亲近。他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厉,而自己也憋着一口气,非要做出点什么来给他看看。自己明明选择了做舅舅的继承人,他却非要把商业上的大摊子丢到自己身上,不管自己乐不乐意。 -- 第叁十五章 如文显明所料,消息永远只压得住一时。一夜之间上海物价变动,人们生活混乱,工厂消极怠工,商会沸沸扬扬。所幸文显明早已有了应对之策,联合商家平稳物价,发布告示安定民心,同时借助蒋介石之力,连同自己手上军队的武力镇压,迅速使混乱成一团的上海滩变得秩序井然。 几位先生都是要开追悼会的,日期订的极为相近。文先生与季先生的追悼会是最后开的,文显明一手操办,便合在了一起。 轮船出事,南京方面要求彻查,却始终毫无结果。张学良亲自致电文显明表达慰问,提醒文显明想想自己父亲遇害的事情。文显明心如明镜,但并不多做言语,只是叮嘱李副官注意日本人的动静。顾化杰远在千里之外,事情繁琐分身乏术不得脱身,只得拜托上海的朋友帮忙。文显明也不客气,该动用人脉的时刻毫不含糊。 “密斯季,我很难过。”罗伯特在季安年面前一副哀痛的神情,“作为密斯脱季的朋友,我感到很难受。” 他抱了抱季安年,又抱了抱在季安年身边的文斐:“两位小姐,节哀顺变。” 大厅与灵堂分隔,季先生的棺木前只有管家在守着,季安年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临侧文先生的灵堂哭号一片,想是文先生的侧室。文家嫡庶刻意分开,庶出从不现于人前。 共接待了多少前来吊唁的人季安年也不清楚了,只麻木地同别人寒暄着,眼泪也哭不出来。她看了看同她一起的文斐和文显明,自己喝了一点咖啡,这才勉强又打起精神,在见到来人时一愣。 张啸林,他总是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 黄金荣自露兰春事件之后深居简出,年前据说感染了风寒一病数月,卧于病榻之上无法前来吊唁。和张啸林一同来灵堂的人是现今的青帮头子杜月笙,文显明有意替季安年挡驾,自己迎了上去,还在同杜月笙说话,张啸林已朝季安年走来 “季小姐,节哀顺变。”张啸林脸上神情凝重。 “多谢 po18ъook.)张先生关心。”季安年冷冷的看着张啸林,她的心情不好,在这一天之中类似的安慰话语她不知听了多少又敷衍了多少,张啸林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于她而言都像是一种嘲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若是真能将事故调查清楚,让某些人得到惩罚,那安年自然也就‘节哀顺变’了。” 张啸林冷笑:“你也不必疑心我,是我做的,我会承认。我是真心想来送一送季先生。” “那安年就替家父谢谢张先生惦记了。”季安年话中有话,微微低头,“安年还有客人要招待,失陪。” “你……”张啸林看了看她,道。“你有事情,可以找我。” “张先生还是希望安年不要找你的好。”季安年冷冷一笑。 张啸林脾性素来暴躁,此刻只冷嘲道:“季先生这棵大树已倒,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季家小姐?你又有几个人可以选择?同样是出卖自己,卖给谁不是一样?起码我还会好好待你。从前季家小姐的名声有多吃香,可现在季先生不在了,你和一般的稍有姿色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别妄想你一个女人可以撑起季先生手上的生意,你不是郑亚经,你得看看季先生的生意场买不买你的账。” 郑亚经这个名字让季安年微微一颤,她突然想起,郑亚经也是在游船之上的。她对着张啸林怒目而视:“安年多谢张先生提点。” “希望你季家小姐别有求我的一天!”张啸林眼中亦是一团火焰,“我张寅在这里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依靠谁,我就会对付谁,直到把你夺来为止。我是流氓是混混,我向来是不择手段的人!既然已经给你中了印象,若是我做不成,还真是枉担虚名。” 张啸林走向文斐,缓和了面容低声安慰几句便离开了,始终没有与文显明打招呼。杜月笙来到季安年面前,面色诚切:“季小姐,节哀顺变。” 季安年微微鞠躬:“多谢杜先生关心。” 杜月笙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到季安年如此,叹了口气,向文斐走去。 文显明站到季安年身后,无声握住她的手。 季安年回头,对着文显明感激一笑。 曾先生在曾青恺的陪同下进门,文先生出事之后,他便顶替了文先生商会会长的位子,几家愁又有几家欢喜,他近来可是春风得意。他拄着手杖在季先生牌位前鞠了一躬,对着季安年努力做出一副哀悯神色:“季小姐,令尊与我多年挚友,突闻噩耗,真是伤心。” “安年替家父多谢曾先生惦念。”季安年微微低头。 “小年,”曾先生一副语重心长忧心忡忡的神色,“作为你父亲的朋友,我也算是你的叔伯,我很为你今后的日子担忧。” “安年多谢曾伯父挂心。”季安年道。 曾先生的得意算盘,任是谁都能够察觉的到。尽管每次都被季安年或是季先生四两拨千斤的回过去,此时曾先生倒觉着是能够趁虚而入的时候。虽说季先生不在了,可他的东西还在,只靠季安年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守得住?季安年若是嫁给曾青恺,季家的东西,早晚是属于曾家的。 “噢,也可能是我这做伯父的唐突了。”曾先生想着更进一步,将眼神落在曾青恺的身上。“我只是觉得,青恺也老大不小了,关于他的婚事该定下来。本来嘛,儿女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恺他……”曾先生话语停顿,或真或假的局促笑笑,似乎为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不好意思似的。“有些话本不该现在来说,侄女这么聪明,也无需我这做伯父的说的太透,季小姐懂曾某的意思吧?” 懂不懂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回应是另一回事。季安年只是笑道:“曾少爷一表人才,定会给曾先生娶回一个漂亮的名门闺秀。” 曾先生脸色一沉,正欲说话,文显明适时走了过来,极其自然的握住季安年的手:“曾先生方才安慰了小年什么,让我也听听。季叔叔出事之后,小年的心情一直不好,小年若是听了曾先生的安慰心情好一些,我也便放心了。” 如今的文显明横跨军政商三界,虽是年纪尚轻,可实力不容小觑。曾先生也明白,上海能从混乱恢复平静,文显明在其中出力多少,他生生压住怒气,做出体贴的神情:“我为季先生与文先生的事情感到难过,两位节哀顺变。尤其是文贤侄,伤心之余莫要耽误了生意上的事情才是。” “多谢曾先生关心,”文显明象征性的弯了弯腰,“还有宾客来了,需要小年去招待,我们先失陪,曾先生曾少爷自便。” 曾青恺的脸色忧郁,方才是一直看向季安年的。直到季安年在他的视线消失,才发觉曾先生在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他沉默的跟着曾先生出门,一路听着曾先生的训斥,心中对季安年暗暗担心。 季先生与文先生是上海滩的名人,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们自然不少,这一天季安年很晚才得以休息。她换了家居服,整个人懒懒的靠在沙发上,文显明端着一碗面坐到她身边,把面放在茶几上,握住她的手:“小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一点罢。” “我不饿。”季安年虚弱笑笑,屋内的小大姐甚至连管家都是眼眶红肿,唯独自己此次在追悼会上面容寂静。“显明哥,我不瞒你,自从上次码头的事情之后,我便想到了这样的一天,只是……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要坚强。” 文显明轻轻拍拍她的肩:“起来吃一点面。” 季安年乖乖直起身子,端起碗吃了几口,将筷子放下:“真的吃不下了。” “安心睡一觉,不是说,明天刘经理回来么?”文显明伸手抚着季安年的头发。 “你也是一直没有吃饭,让厨房也给你下一碗面吧。”季安年道。 “好。”文显明的手还是停留在她的头发上,没有吩咐下去的意思。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季安年看向文显明,“显明哥,你说,今天来的这些人,有几个是真心想来送别的?” 他们只是来看,她与文显明,值不值得他们继续合作下去。 这一出戏,大家都是戏子。 文显明看着她问道:“今天张啸林……” “他说,不是他。”季安年道。 “他自己没有那个胆量,但若是他身后还有人,那也不算是他。”文显明冷笑。 “显明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季安年问他。 文显明摇了摇头:“没有证据。” 季安年的心沉下来,看向季公馆大门,文斐在灵堂处理善后事宜还没有回来:“对于文家的其他人,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把文公馆的房子给了他们,留下了几张乡下的地契,还有两个偏僻的铺子。”文显明对季安年从不隐瞒,“就我自己而言,我已 po18ъook.)经是仁至义尽了。” 季安年本就是随便的提起了话题,随着文显明的话问下去:“你把房子留给了他们,你住哪里?” 文显明笑笑:“我想你收留我,你答不答应?” “季公馆空置的屋子很多。”季安年笑了,手被文显明抓住。 “我不想住进那些空屋子里面去,我想住进你的屋子里去,你答不答应?”文显明眼中似有压抑,瞳仁墨黑,深沉而不见底,唇角却是带笑的。“我等了你那么长的时间,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答复了?” -- 番外?当时明月照云来 身边的宋洪涛仍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话,以此来缓解自己初次见识如此上等聚会的心中的紧张感:“听说啊,那白家小姐长得好看,天仙似的一个人呢。哎,砾林,你说,咱们也算是生意做大了,就连白家都请咱们了!” 季砾林听到这话也很得意,虽然他自己心里明白,纵是生意现在做的不小,也没到了影响上海滩的地步。被邀请参加白家舞会的机会的确难得,他笑着捶了宋洪涛胸口一拳道:“既然这么看得起自己,就先把自己挽着的西装袖子放下来。” 宋洪涛尴尬笑笑,在码头搬货时养成的习惯,粗布麻衫为了干活方便,随手便会把袖子给挽上去。他把袖子理了理,觉得皱了,又理了理:“我就学不来那些人的作风,这西洋装贵的要死还里一层外一层的,活动都不方便。哪像你,就这么站着,也跟个上等人似的。” 季砾林笑了:“我和你其实没什么不一样……你想和他们这些所谓的上等人打交道,就得用他们的方式来做事情。就好像是今天白家的舞会,他们请咱们,是看得起咱们,咱们也要让人家看得起。” 宋洪涛觉得季砾林话说的在理,点点头同他进了白公馆的舞厅。虽说明白季砾林对他说话是为了让他稳重些,见到白公馆舞厅内景之后仍是忍不住啧啧叹道:“瞧瞧,这屋子,神仙也住的了!砾林,听说白家一共两个孩子,大儿子在法国成了家,不打算再回来了;小女儿刚刚到了出阁的年纪,你说,谁要是娶了她,不等于得了整个白家做嫁妆?” 季砾林没说话,人群之中,一眼望到一个女孩子,视线竟是挪不开了。 原来一见钟情是这样的一回事,白色礼裙,笑容浅浅,标准的大家闺秀姿态,举止大方端庄。察觉到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二人视线对上,女孩神情一怔,继而礼貌一笑,露出两个梨涡,甜美的让他想要一亲芳泽。 “喂,看上了?”宋洪涛捶了季砾林一拳,嘿嘿一笑。“这趟白公馆还真是没有白来,你若看上了就过去和人家姑娘说说话聊聊天,现在连洋人都跟咱们做起生意来了,谁家的姑娘你追不得?” 季砾林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个女孩,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她填满了。 似乎,自己活了这么久,这么久的时间孑然一身,逢场作戏从不交付真心,只为遇上她。 她身边总是有人围着的,他站在她圈子之外,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他从不是做事犹豫的人,喝掉手中的第三杯酒之后,他走上前去,邀请女孩跳舞。 四周仿佛一下子寂静了,他不在乎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看着她,她脸上稍带窘迫,但仍是神情从容。刚刚有多少男人从她那里铩羽而归他也是看到了的,可他就是自信,她会把手交到他的手上。 在众人复杂莫名的目光中,她看着他,调皮的笑了,把手搭了上去,他的手一握,将她的手包在手中。 这一念,一搭,便是一生。 他们都以为错了,他季砾林不是因为白家的财产而娶白家小姐白轻苏,在他还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他就因为人群中的一个身影而将痴心交付。po18ъook.) 两人在舞池之中跳着舞,脸上双双是莫名的笑。他的手虚虚的揽在她的腰间,闻着她的发香,不由自主间向她靠近,手臂越收越紧,心下也越发的局促起来,手心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发滑的很,她与他牵着的手几欲脱开。 “你不常跳舞吧?”借着一个转弯的姿势,她主动把他的手握紧。 “的确是。”季砾林笑了,仅仅是和她说话,他都觉得心底欢喜。奈何他的确是学艺不精,舞步献丑了,皮鞋在理石地面划过,“怎么,我踩到你了么?” “没有没有。”她先是摇头,然后笑了,“你总是跟不上拍子。” 季砾林的手臂向上撑起,拉她在自己怀中转了一圈,望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之下说了实话:“我怕踩着你。” 话一出口,便觉唐突了。 她亦有些羞意,两个人一度无言,只默默的出着神。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红色的小皮鞋闪闪发亮;他低头望着她的发顶,几缕头发盘成一个好看的小髻,戴着水晶的发卡,如她的人一样,美丽的让人想要珍惜。 还是她先回过神来,轻轻地咳了一声:“舞停了。” “噢。”季砾林呆呆应着,只要是面对她,那些生意上的招数,全都是做不得数了。此前在花街柳巷中生意应酬,他能说的姑娘们满面春风,可独独对她,他一颗真心全付,容不得半点虚假。 她只是嫣然一笑,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出舞池,他只是跟在她的身后,呆呆望着她的身影、她的一举一动。 上天待他何其偏爱,众里寻她,终是寻到了。 白公馆的水晶灯下,她有着夺目的美。 三杯酒后,竟是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 番外?华灯幢幢锦瑟时 季家小姐季安年抓周,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干脆地抓了一只金镶玉的耳珰。 这本是白轻苏在原本的一堆东西中随手填上去的,过去这东西只在皇家可见,几乎没有拿出来给孩子抓周玩的,因此也没什么特定的讲究。但是金玉良缘,高贵纯洁,也是众所周知的好兆头。人们的贺喜声不断,苦心孤诣的编造着词句:“给季先生季太太道喜了!小公主命带金玉,高贵的紧,一生荣华!” 季砾林听后,心中也是美滋滋的,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对着白轻苏咬耳朵:“瞧瞧咱女儿,手气就是好,今后也定会给你找个世上最好最疼她的女婿来讨你欢心。” “想的怎么这么长远!”白轻苏笑瞋了他一眼,“我看你是高兴的太大了,小年这才刚刚出生,离她嫁人,还早得很呢!” “那也得看看是谁生的女儿啊,咱家女儿,眼光定是错不了的。”季砾林心中欢喜,看着白轻苏。“等你身子好了,咱再生个儿子,要不然小年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恩……等儿子长大了,再叫他找一个和他妈妈一样聪明美丽又贤惠的姑娘。” “越发的没正形了。”白轻 po18ъook.)苏笑着啐了他一口,脸低下去,红红的。“不跟你说了,我去招呼客人去。” 在众人的道贺声中季砾林趁兴多喝了两杯,送客时,文先生停步道:“听说徐半仙来上海了,要不要请他给小年看看?” 许半仙这个人,季砾林是听说过的。传说他命算得准,人们称一声“大师”,说像神仙一样。他谦虚道,神仙称不上,最多是个半仙而已。由此,“半仙”称号便传开了。京津一带的人们封建习气尚多,许半仙在那一带的贵人圈中很是吃香。 “这玩意,图个好兆头也就罢了。”季砾林只道。他小时候家里没这么多的讲究,所以他直到现在也不讲究这些。小年抓了个金镶玉,他自是为女儿高兴,更让他高兴的是白轻苏开心。 “许半仙难得来一次上海,让他看看也无妨。三岁看大五岁看老,我家三小子已经那样了,但五小子倒像是个好命的,翠儿说生他那天梦见了一条龙。”文先生哈哈笑着。 季砾林不置可否的笑笑,心说那就让许半仙看看吧,多塞几块大洋,让许半仙多说点好话,哄着白轻苏开心也好。 许半仙来季公馆的那日是个大晴天,许半仙穿一件长身大褂,一双圆底布鞋,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戴一个蛤蟆墨镜,原来是个瞎子。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徒弟。 白轻苏报了季安年的生辰八字,紧张的看着许半仙。 许半仙凝眉片刻,一阵沉默。季安年本命属猪,钗钏金命,土旺缺木;日主天干为土,生于秋季。坐长生、文昌,主人好文学,聪明有文才,且土金相生,主人身体好,但干生支,毕竟泄气,故得失都有。 他突兀问道:“敢问太太,与小姐同天出生的孩子,在上海滩可还有别人?” 季砾林一愣,白轻苏不知道这个,他却是知道的。白轻苏是在医院生产,她在屋里叫的时候,他在屋外隔着一层白布帘子心都揪了起来,提心吊胆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听到婴儿啼哭,心中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产婆护士们抱着一个裹着百家布的婴儿走向他,满脸堆笑:“恭喜季先生,是个俊闺女呢。” 季砾林知道她们怕他因为是女儿而不高兴,他也无心去搭理产婆护士们的小心思,只是对着身边的宋洪涛挥挥手,让他带着这些人去领赏钱。他小心的从她们怀中接过小婴孩,看她的额头、眉毛、没有张开的眼睛、鼻子、嘴巴……看不够似的,这是轻苏为他生的女儿!他小心地晃着她,生怕自己抱得她不舒服。 白轻苏自季安年生下来之后一直在昏睡,他带着襁褓中的小安年在她床前守了她一天。清晨时候白轻苏醒了,季砾林下楼找护士,听到护士产婆和奶妈们在那里议论:“真是奇了,怎么昨儿个只有季家生了个千金?” 为这句话,他后来还专门找宋洪涛留意了一下,整个上海城区,真的是没有和季安年同天出生的孩子。 季砾林只是打着哈哈道:“怎么大师,这件事情有什么讲究?我这丫头出生时候我也没太在意这些,麻烦大师给算算。” 许半仙心中叹气,这季先生分明是不相信自己的。而这季家小姐,明明是个为人聪明、衣禄丰足、六亲少靠、儿女早见、凡事宽量、百事通达的少灾之命,却又偏生克夫克父,母先卒、姻缘劫,这话,他是断断不可说出口的。 尤其是这徒生的姻缘劫,断了儿女缘。 人家否极泰来之际,她却是家庭缘薄,孤独遭难,谋事不达,悲惨不测。可偏偏之后她又是七政之数,精悍严谨,天赋之力,吉星照耀。 老瞎子更是不能说出口的是,季安年三字闺名,境遇坚固安泰,有下属之助力,地位、财产均安全,以木解消水火之相克,致成功,但若人地格有凶数,于成功后,难以伸展,且有突发之灾祸、遭难等之虑,更容易发生因爱情上而产生之不测灾难、凶变等,有突发灾祸。 许半仙只是笑道:“小姐是难得的好命,又在这样的家中养着,自是一生富贵。但是上天有得有失,小姐命好,也有坎。” 季先生见许半仙沉默良久,却只说出了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心中更是认定许半仙是名不副实,只是笑笑:“有什么坎?” 虽是顺着话问了一句,许半仙却顿时感到几分威胁的意味,只是笑了笑道:“是老瞎子糊涂了,但凡人生,总是有槛的,小姐命硬,不怕这些。” “轻苏……”身边的男人唤了一声,方才冰冷严肃的语气只剩下柔意,许半仙眼皮狠狠一跳,不动声色的转向白轻苏的方向:“恭喜太太了,小姐生的好,为人聪明,衣禄丰足,六亲少靠,儿女早见,凡事宽量,百事通达。” “这么好?”白轻苏笑了,唇红齿白,明明二人已成夫妻已诞小女,仍是将季砾林惊艳不已。 季砾林走过去搂住白轻苏:“对,就是这么好。” 许半仙见到二人夫妻情深的样子,生生把想要嘱托的话语给咽了回去。就这样吧,个人造化,就像是昨日给文家看的那个孩子,一生牵念,终能如愿,为人聪明,忍耐力强,少年多障害,难关重重来,善理时时机,对兄弟情薄,故六亲无告,自力更生,中年大发,发达之命。 甲之劫难,乙之安泰。 此乃天机,勘不破,说不得。 晚上白轻苏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上:“我怎么觉得,今日的许半仙,是话中有话?” “他说的那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适用。”季砾林看着已经睡熟的季安年道,“我季砾林的女儿,一生富贵,幸福无忧,我给得起。” 季砾林站在白轻苏身后抱住她:“咱们一家要好好的,让神仙羡慕去!” “恩,”白轻苏在他怀中抬头,认真的望着他。“咱们让神仙羡慕去!” -- 番外?愁肠酒作相思泪 季安年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是“妈妈”。 白轻苏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画画,不时抬头看看季砾林和他怀中的小安年。季砾林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小凉亭的石凳上,低头研究着一份财务报表。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在看他,季砾林抬头冲她笑了笑,小安年在他的怀里不安分地抓着他的衬衣扣子。 季砾林低头,还不到一岁的小安年已经有了小美人的模样,也是因为自家的孩子,越看越觉得可爱。小安年嘟着小嘴,眼睛忽闪忽闪的,饱含了无尽的撒娇与委屈,似乎在责怪为什么他们大人不理她。 季砾林把手上的报表放到石桌上,用茶杯压好。自己抱起小安年,从侧面绕到白轻苏身后:“小年,咱们来看看妈妈画的什么。” 白轻苏唇角弯了一下,把画板向他一侧移了移。速写的素描,她自生完季安年之后身子一直不太好,下笔力 po18ъook.)气小,画素描省事一些。但是画的他和季安年画的真好,像是照相照出来的似的。季砾林逗着季安年:“小年,你看,这是谁?” 季安年呀呀的伸手要去抓画,季砾林摇摇小安年的手,把她的身子转向白轻苏:“这是妈妈画的,妈妈,妈妈……” 白轻苏笑了,将小安年接过来抱在腿上,季砾林怕季安年太重压坏了她,忙用手扶着季安年的小胳膊。白轻苏仰头看着季砾林:“那个亭子周围种上几棵树,夏天就不会热了。” “好,”季砾林应道,“你想种些什么?” 白轻苏刚想说话,一阵风吹过,白轻苏用手掩着咳了几声。季砾林忙把外套脱下来披在白轻苏身上。小安年坐在白轻苏腿上,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他们。季砾林握着白轻苏的手责怪道:“怎么这么凉。” 白轻苏因为季安年还在,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小声道:“我不冷。” 季砾林把外套向里收了收,想把白轻苏裹得严实些:“在这里等我,我去端碗雪梨汤给你喝。” “不用了,”白轻苏见季砾林执意要去,只好道,“你别端汤了,最近两天我不想喝。你去替我拿几个枇杷来吃好不好?今天我看到管家刚买的,洗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呢,有些馋了。” 季砾林去客厅端了一盘水果出来,远远便看见白轻苏在逗季安年玩。白轻苏把小安年半举着:“来,小年,叫妈妈,妈妈,妈妈……” 季砾林见状不禁微笑,端着水果朝她们走去。突然听到季安年开口,声音奶声奶气却很清晰的叫了一声:“妈妈。” 白轻苏有些发愣,好看的眼睛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把小安年紧紧搂住:“小年,你刚才说什么?” 季砾林走上前去,随手把水果搁在石桌上,从身后拥住白轻苏。白轻苏轻轻的问:“砾林,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季砾林努力按捺心中的激动,“咱们家的小年会开口叫人了。” 白轻苏靠在季砾林的胸前:“砾林,我太快乐了。” “你说,我们在凉亭那边种枇杷好不好?”季砾林说,“咱们再扩出一点地方来种别的水果,橘子、葡萄……恩,轻苏,你喜欢在那边建一个小游廊么?种上葡萄藤,等到夏天,我摘葡萄给你吃。” “好。”白轻苏靠在季砾林的怀里,轻轻说。 季砾林抱起小安年:“小年,我是爸爸,爸爸……” 季安年还是叫了一声:“妈妈!” 季砾林有些无奈,但没有放弃:“爸爸,爸爸……” “妈妈!妈妈!”季安年叫。 白轻苏笑出声来,季砾林回头看她,她坐在秋千上,穿着一条乔其纱的白裙子。她真的适合穿白颜色,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美丽。那么干净,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他真幸运,可以娶到这么好的妻子。 第二年初春的时候,季砾林请专门的园艺师来规划设计季公馆的小花园。种了很多的花,又专门种了一些水果,还亲自栽下了一棵枇杷树苗。 白轻苏受了风寒,在床上已经躺了好几天,吃药也不见好,所以没能看到花园初建成时的样子。季砾林端着杯子推开卧室门,白轻苏坐在床上看书,季安年坐在她身边自己拿着油画棒在纸上乱画着。 季砾林把杯子放在床头,把窗开了一道小缝通风,又怕窗开得太大冻着她。他坐在白轻苏窗边握住她的手:“累不累?” 白轻苏摇摇头,扯着他的袖子,抬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我不吃药。” “听话。”季砾林哄着她,从床头取过杯子和药。白轻苏喝不惯中药的,她一向是习惯去看西医,吃药片。“我给你和小年带了朱古力糖,你吃完药我就给你。” 白轻苏叹了口气,表情纠结的更加让他心疼。她乖乖张开嘴巴,就着季砾林的手把药含在嘴里,又喝水咽下去。季砾林打开口袋里的朱古力盒子,喂给她一颗朱古力豆,又喂给小安年一颗。 “砾林,你上来。”白轻苏说。 季砾林轻轻坐到了她旁边。 白轻苏靠着他:“砾林,我不想死。” “傻瓜。”季砾林嗓子有点干涩,“好好的,说这些傻话做什么。” “砾林,我怕。”白轻苏的声音微微发颤,“我舍不得。” 季砾林抓着她的手,她的手一直都这么凉。她的身体偏寒,总是一副弱不禁风让人想要保护的模样。季砾林吻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吻热些:“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砾林……”白轻苏靠在季砾林的怀里,用手抠着季砾林的衬衣扣子,小安年的这个习惯倒是和她一样一样的。“如果我死了,你就再找一个好女孩,好好对人家……但是,别让小年当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还是她曾经给他讲的故事呢,说是美丽的女孩子有一个心肠歹毒的继母,嫉妒继女的美貌,想要把继女置之死地而后快。 “不会……”季砾林搂着白轻苏,声音哽咽。“轻苏,我只要你,只要你……不会再有别人,小年永远不会成为白雪公主……” 小安年玩油画棒玩累了,也不知道爸爸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晃晃悠悠的往他们这边走,叫着“爸爸”让季砾林来抱。季砾林伸手把小安年抱到了他和白轻苏的中间,伸手搂住她们两个:“我们一家人这么快乐,让神仙都嫉妒。” “恩。”白轻苏的手抚过季安年的头,带着哭腔应了一声。 “我……我请人把我们的花园改了一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在那里让他们种了好多好多花,架了葡萄藤,还种了一棵枇杷树,种了好多水果……数量不多,但是样数多,你和小年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等你身子好些,我就带你去看看,还有,园子里面的迎春花也开了……”季砾林轻轻拍着白轻苏的后背,安慰她。 有些事情,他不说,他以为自己装的挺好,可是她聪明着呢。中医西医他都请了人来看,不管开什么药都不好。有时候白轻苏在半夜里咳嗽,刻意的捂着嘴巴压低声音怕吵醒了他。他的心就像被人揪着一样,可是她不想他知道他只好装不知道。他假装在睡梦中翻身,把白轻苏抱住,白轻苏静静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白轻苏渐渐地又重新睡着了,他紧张的看着她,伸出手去试到她平稳的呼吸才安下心来。他看着她的睡颜,第一次这么怕,怕她一觉睡去,从此不再醒来。 天妒红颜,红颜薄命,是他最恨的两个词。 那一年的秋天,白轻苏病逝。 季砾林守着季安年长大,终身再未续弦。 季安年喜欢在花园荡秋千,喜欢吃水果,喜欢画画,喜欢弹钢琴,喜欢看书……这些爱好,都像是另一个白轻苏。 一 po18ъook.)次,季安年和丫头在树下等着管家摘枇杷,季砾林刚送走客人往花园走,远远的就看到了季安年的笑。他仿佛看到了白轻苏,那样的貌美似天仙。 季安年看到了季砾林,从树下向他跑过来,喊着:“爸爸!” 季砾林张开双臂,抱住她。 轻苏,如果你能看到小年长大,该有多开心。 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小年,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就像是给她取的名字那样,安年,平安百年,安好百年。 “爸爸,你要不要吃枇杷?”季安年问。 “好。”季砾林笑着应了,“我来帮你摘。” 看着枇杷树,季砾林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好像是白轻苏的某本书里面的话。这句话烙在他的心里,他回头看向空无一人的秋千,白轻苏曾坐在秋千上,抱着画夹,一手执笔,微笑地看着他和小年。 那张没有完成的素描画,现在还在他的书房里。就像……她今天还要继续完成一样。 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读者福利#歌词·愁肠酒作相思泪 相思雁南飞是在为谁寄锦书 赏花人寻寻觅觅盼晚来风息 秋意正浓,黄花堆积 亲手植下的枇杷已亭亭如盖 未完的画我还留着等你执笔 落叶黄昏,夕阳云痕 梧桐细雨点点滴滴哭泣无声 东篱把酒暗香盈袖瘦了黄昏 帘卷西风西风不减憔悴何人 冷冷清清,惨惨戚戚po18ъook.) 此去半生树犹如此庭院深深 相思泪落在雨中仍寂静漂泊 一人一盅一蓑烟雨是我一生 -- 【第二部】第一章 一九三七年。上海码头。 “呜——呜——”香港至上海的轮渡的声音越来越近,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码头上站着的人们等待着见到轮船上的亲人的迫切心情,一个个踮着脚尖翘首以盼着。国难当前,这份亲情显得弥足珍贵,大家见一次面便少一次。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无息的在人群后方几十米处停下,熄火,却始终没有从车上下人。 船到了站,一时间码头乱成一片,熙熙攘攘了好一阵。可直到人群散去,汽车仍停在那里,没有开动的意思。车玻璃后的帘子拉着,车内是个什么情况也看不真切,车上的人没有下来的意思,刚刚从船上下来的人们谁也没有上车的意思。车子越是神秘,人们越是不敢好奇。如今的上海滩不太平,一个不留神丢命都算是小事,各自只管把各自房门前的雪花扫扫,至于旁人的瓦上霜——哼,远着呢! 轮船的最后一位旅客下了船,披散着的烫了的及肩的头发,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年纪,穿一件在香港刚刚赶工完成的宝蓝色旗袍,外罩一件深棕色的女士长款风衣。风衣的扣子开着,在海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地显现着腰身。此人正是季安年。小雨还是蒙蒙的下着,季安年没有带伞,从船上提着皮箱下来后站在码头前,似乎在等待着谁,脸上又流露出迷茫的神情,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此时的码头已不复方才那般热闹景象,人群散尽,多出了几分的冷清。那黑色轿车上终于下来了人,撑着黑油纸伞朝季安年走来。进入季安年视线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五官凑在一起,有几分老鼠的滑稽,把伞向她头上一倾替她挡雨:“季小姐。” 季安年并不看他,右手在左手无名指的钻戒上抚着:“我是文太太。” “季小姐,”那人似乎未听到一般,“我是阿四,三爷让我来接您,三爷在车上等您。” “三爷?”季安年脸上原本迷茫的神情还尚未散去,此时眼中亦是一片空洞。“什么三爷?” “张先生。”阿四想了想,开口说了一句。他心中虽疑惑着季安年的问题,却也不在乎季安年记不记得他口中的“三爷”。他隐约的记得,文显明也是排行老三,但是大家尊尊敬敬地叫文显明一声“文先生”,“爷”这个字带了一丝江湖气,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 季安年似突然惊醒一般,在阿四去提她手中的皮箱时猛地把箱子一拽:“张……张啸林?” 如今的上海滩除了张啸林,谁还敢被人叫上一声“三爷”,又有谁敢再称别人一声“三爷”?阿四不说话算是默认,打算重新去提箱子:“他在车上等您。” “我不去!”季安年的手仍把箱子抓得很紧,不自觉的颤了一下,仍倔强地站在原地。“我不认识他,我要回家。” 阿四的手随着刚才季安年的动作也颤了一下,有些不耐烦起来,又想着张啸林对季安年的心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客气地把季安年请到车上去。这时候突然见季安年表情呆滞了,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身后,神情闪过一丝的紧张。他不解的回头一看,却见张啸林不知何时已到了季安年的面前。阿四忙叫了一声“三爷”,张啸林打了个手势,阿四会意,提起刚刚季安年因为见到张啸林而掉落在地的箱子往车上走,季安年站在原地不动了。 张啸林见阿四的伞撤了,便又上前几步,替季安年挡雨。伞下笼着张啸林和季安年两个人,张啸林低头凝视着她,舍不得把视线离开一般。四年不见,她像是没怎么变似的,她的美没有丝毫的削减,总是让他按捺不住。她对待他的态度也没变,看向他时依旧是一副戒备的神情,眼神总是假装无波无澜。可他偏偏总有一种被她挠了心的感觉,她还是那么好看,能让人魔障,为了得到她不顾一切。这四年里,他忘不掉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他准备那么久,牺牲掉那么多,只为了得到她。 张啸林伸出手去,还未触到她的脸,她便把脸偏了过去。张啸林的手僵在了半空,无力地垂下,却又在下一秒搂住了季安年的腰部:“思凡……” 季安年不愿与他贴得太近,向后退了一步,却并未成功躲避张啸林揽在她腰上的胳膊。她长得不矮,又穿着高跟鞋,可依旧得微微仰头望着他:“我是季安年,请叫我文太太。” “文太太?”张啸林笑如嘲讽,把伞向她一侧移了移。“走吧,我送你回家。” 季安年不禁又后退了一步:“我在等我的丈夫。” 张啸林嘲讽的笑意加深,也许怕她被淋,也许怕她落水,也许耐心耗尽,一把扯过季安年的手臂,拽到他跟前:“上车,我告诉你这两年发生了什么。” 季安年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想要把胳膊抽出来。张啸林左手打着伞,右手漫不经心般攫住季安年的手腕。他的皮肤不似文显明那般白皙,还略微粗糙,虎口处有一道指甲盖大小的疤。他的手骨节也是分明的,见季安年有挣开的动作,便不自觉加大了力气。季安年被捏疼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咬了唇,抬头平静地望着他。 张啸林顿时变得口干舌燥起来,她只看着他,他便觉得受不了。几乎没有多想,张啸林把手上的伞一扔,两只手按住季安年的肩膀,恶狠狠地吻了下去。 季安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手抵在张啸林的胸前,咬紧了牙齿,想要把头偏开。张啸林的手不以为然的沿着她后背的曲线抵达她的腰部,手臂一紧,她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身上。他到底还是把她的牙齿撬开了,季安年咬他,他吻得更加深入。季安年挣扎无用索性不动了,犹如雕塑一般任 po18ъook.)他肆虐着。即使没有回应张啸林也觉得把持不住自己,她那么甜,他不想放手,没有谁可以逼他放手。他不想放开她,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今天,他一定会留下她,不管用多少手段,他不在乎!只要,他能留下她。 阿四在车上等得心焦了,从烟盒中掏出烟来递给司机一根,又给自己点上一根。司机叫阿桢,是上海郊区农家的孩子。上海城市化的范围越来越大,种地没了活路,这才跟着同村的几个人来城里找活干。开始他是拉黄包车的,仗着心思活络入了青帮顾联承的门下,学会了开汽车。随着张啸林在青帮的独尊地位越来越巩固,他与老四交好,便改投到张啸林门下,一直跟着老四做事,到现在算起来也有六年了。他等的不耐烦,大着胆子问道:“四哥,三爷……事情还没完?” 阿四正拉开了副驾上的帘子看着窗外,听阿桢一问,回头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他妈的谁知道!” 阿桢明白阿四心里有气,其实这火并不是发向自己,于是聪明的噤了声。三爷和阿四今天都不太对劲,但以他的身份,也问不出什么。 阿四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他心中闷着,被自己刚才骂的莫名,又缓和了语气好心道:“三爷的事情咱们少管。” 无论张啸林对他们有什么吩咐他们都只有听从的分,这是在张啸林手下做事最基本的规矩。阿四是认得季安年的,正是因为认得,所以纵使做足了思想准备,在见到季安年的那一刻心里还是狠狠的一颤。他不敢去替张啸林想事情,也不敢想象张啸林接走季安年之后会在上海滩引起怎样的血风暴雨,更不敢想象他们这些张啸林的手下会为了这件事情牺牲多少。 阿桢沉默地吸着烟,点了两下头表示听见了。在此之前,张啸林只说是来码头接一个人,是临时告知的他,他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人物需要三爷亲自交代下来,结果只来了他一位司机一辆车。虽说只来了一辆车,可三爷和阿四都在车上,刚刚阿四拎上车的竟是一个女式皮箱。张啸林在外的风流账不是没有,如此郑重其事还是第一次。 “把窗开开。”阿四抽完了烟,看着眼前弥漫的烟气对阿桢道,“三爷不让开门,你开开车窗把烟味散出去,不然三爷该骂了。”正说着,隔老远瞧见张啸林裹了季安年朝这边走来,忙下车替他们开了后座车门。 阿桢偷偷瞥了一眼张啸林带上来的人,瞧着身形的确是个女的,被张啸林的大衣捂了个严严实实。因为他是从斜侧面偷着瞅的,没有看到张啸林带到车上的女人的脸。他不敢多看,见人上全了,便发动车子离开码头。 张啸林挑起一缕季安年的头发嗅着:“十年了,真快。” 十年前,也是这里,她要到法国去。他没别的法子,咬咬牙用一粒子弹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季安年身子一震,似是才发现自己被张啸林半抱着,扶着车把手慢慢把身子坐正了,见张啸林没有强求,开口道:“十年了,十年你也不肯放过我。” “他能给你的,现在的我都能给你。”张啸林像是感触颇深似的,“你注定是我的,回来了就逃不掉了。” -- 第二章 逃不掉了……四个字在季安年脑中飘着,想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一团迷雾似的什么也看不清。这么些年,她差一点都把身边坐着的这个男人给忘记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又和他扯上了关系?她努力回想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那些被她淡忘的前尘往事模模糊糊。 他似乎说过,他是丛林的兽,对待自己看上的猎物至死方休。 呵,她是他的猎物,到底还是被他逮着了。 可是他不明白,文显明能给她的,他张啸林永远也给不了。 季安年偏过头去,故意忽视掉张啸林,透过挡风玻璃看向窗外,越看四周越觉得不对:“我要去文公馆!” 阿桢正习惯性地往张啸林府邸张家大院开着,眼见正上就到了,突然间被季安年开口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自作主张了。他听到“文公馆”三个字后不禁瞧了一眼阿四,阿四叫了一声“三爷”,张啸林阖上眼睛,听不出感情的道:“照她说的做。” 阿桢按捺住心中的惊讶,把车掉了头,故作不经意扫了季安年一眼。她一只手拉开了车窗帘子看着外面,只露出了半边的侧脸,似乎长的是挺好看。阿桢心中自嘲了一声,三爷看上的捧在手心的女人怎么会错了?哪里轮得上他来评价? 巴巴地从码头接了姑娘来,不带回张公馆不说,居然会去文公馆……文显明和三爷两人不和由来已久,而且文显明不是前一阵子自杀了么?这个女人和文显明是什么关系?听说,文显明是有个太太的……阿桢思绪乍停,明白自己僭越了,忙收回心思好好开车,庆幸张啸林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走神。 季安年看着窗外闪过的建筑,幽幽地叹道:“上海变化真大,乍回来,知道这是上海,却不认得这是哪条街什么地方了。” 随口的一句感慨,却叫张啸林闻言睁了眼,向季安年拉开的窗帘那望了望,握住季安年的手道:“以后就都熟了。” 季安年挣了挣,手没能如她所愿抽出来,便又转了头去,看着窗外,不再理他。街上人来人往,街道又不宽,汽车一时被堵住了,慢慢的挪动着。阿桢不耐烦,长长的按了两下喇叭,人们看向车牌,急急忙忙的让路。季安年眉心微皱,她的视线停留在窗外,看着那个推着三轮车贩卖日用杂物的小贩越来越远,有女人在小贩身边驻足,手中拿着东西讨价还价。 这是中国。 她回来了。 而她身边的男人是张啸林。 她和文显明结婚的那天,张啸林也是去了的。宾客们大多不知道张啸林对她的心思,有杜月笙在,张啸林也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在敬酒时候看着她笑意盈盈的双眼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似乎那个时候,一切都注定了,他如果再说什么抢她的话就像是自取其辱,就是拿鸡蛋碰石头,就是和文显明作对。文显明不会允许他这么做,青帮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可是现在,握着她的手的,是他。被这个男人看上,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张啸林想起什么似的,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绿皮本子递给她:“你的通行证,有了这个,他们不敢太为难你。” “谢谢。”季安年接过本子,看也不看,拿在手里,依旧望着窗外,又听张啸林道:“因为上次文先生和季先生被你和他葬在了山上的小公园,所以这次我自作主张,把他也葬在那里。” 季安年的脸色一白,没有说话,手紧紧捏着窗帘,不自觉的捻着。八年前他站在那里向自己求婚,漫山遍野的花 po18Ьook.)被微风吹着。他微笑着在她面前曲膝半跪,场景不比任何一个罗曼蒂克的小说要差。他绅士般抬起她的手背,吻下去,套上戒指。他的手掠过她的发间,他们两个人的眼中只有彼此。他的表情庄重,他说,小年,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呵,一辈子有多长?她不过从法国回来,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他真的死了?”季安年开口问道。 “节哀。”张啸林把手按在她手上。她的手好凉,一直凉到他的心里。他想捂热它,她却不给他机会。她把手抽了出来,他的手下意识一抓只抓到了空气。他的脑子嗡嗡的,她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不放过他?” “为什么不放过他?”季安年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可是日本人的得力助手,要什么有什么,钱、权、女人缺哪一样?季家与文家的产业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张啸林被她说的来了气,喉结突起,正要发作,却又突然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不是很清楚?” 季安年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要以为他被你害了我就非你不可,偌大的上海滩总有可以治住你的人。总有一日,我会把你对他所做的,在你身上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好,我等着!”张啸林咬牙冷笑。他真的被气极了,扬起手真想冲季安年扇下去,最终只捏起季安年的下巴,“你以为……你以为我……我告诉你,我想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我想杀他想了十多年!可是我告诉你,他文显明怎么可能让我称心如意?他把你送去了法国,转移了产业,能卖的都套现了,工厂都给了那些所谓爱国的大实业家让他们带到重庆去,什么也不给日本人留下。他给你在瑞士银行存了钱,他给你存的那些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呆在国外。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要是……你在国外,我还是一辈子得不到你,要不是我让福叔给你发去他生病的消息,你也真的不回来了。” 哦,他死了,他不要她了。 去年她过生日,他千里迢迢去看她给她一个惊喜。她带他去逛舅舅家的薰衣草庄园,一穗一穗的紫色,以及站在花田中的他,让她心中有一种满满的感觉。她一路牵着他的手,走累了,他蹲下身来背起她回去,被舅舅看到,笑着说他们结婚快十年了还像干刚结婚的小夫妇一般。舅舅全家人住在一起,她的两个表姐已经嫁了人生下孩子,其中一个表姐夫是法国人,文显明和他用娴熟的法语交谈着,周围有一群孩子围着他们叫文显明姨夫。文显明喜欢小孩子,小孩子再调皮他也只是宠溺的看着他们任他们闹去。 那次他对她保证过,等手头事情办好,就过来接她,或是和她一起到法国来住。她收到福叔的信时,心中想着,如果他放不下上海的生意那她就回来陪他。现在她回来了,永远都见不到他了。早知道这样,自己当初便不该那么任性,想多玩几年,暂时不要孩子。她原来还以为,等她回来,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管她多累,他总是她的依靠,他总会把她保护的很好。 她还想着,她愿意给他生孩子。男孩像他,女孩像她,都很好。他一定会是很好的父亲,教给孩子在这个社会上面立足的本事,他会把孩子教的很好。可现在,他不在了,连一个念想都没有给她。就这样突兀的,离她而去了。 他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 张啸林没有必要对她说谎,若他还在,今天来接她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张啸林。她以为文显明会在码头等她,如从前一般唤她一声“小年”,接过她的行李,一同上车,一同回家。她没见到他,心中已开始慌了。消息早给了他,他不会不来,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出事了。阿四的那一声“季小姐”的称呼使她的心犹如跌入寒窖——他出事了,她敢肯定。可她不敢去想,他会死,会不要她,会离开她。她更不敢想的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张啸林。 季安年正走神想着心事,张啸林去抓季安年的手,握着她的力度紧了紧,在心中叹息,自己为这个女人真是魔障了。戏曲上演古代昏君为美人不管江山,他在车里见到季安年从船上下来的那刻就想,如果是季安年,他为她去负天下又如何?她十六岁那年去法国,他费尽了心思让她没有去成。她不选择他,是因为他那时候不如别人。那他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清除掉一切妨碍他和她在一起的人和事。现在,他成了上海滩说一不二的主,她需要依附强人,她需要依附他。她是墙上的藤蔓,哪里高,哪里对它生长有利,哪里能给它的更多,它就会朝那里一直向上爬去。 这些年里,他为他们之间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不管她乐不乐意,她现在只有靠他。只有他张啸林,才能够让她安然无恙衣食无忧的在上海生活下去。而且,她既然回来了,就再也别想离开他了。 -- 第叁章 一身黑衣的季安年站在墓碑前。 两个月了,她才回来,才知道。 是她太相信电报了还是张啸林的计划太过天衣无缝?她该疑心的,可她竟一点也没想到张啸林的身上,就这样傻傻的回来了。 黑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的白,她面无血色,怔怔地在墓碑前站着。 是啊,文显明的性子,会事先妥帖替她打点好一切,连她从法国到香港的船票都会托人代买。他会征求她的意思,希望在哪里待上多少天,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当然,他也会亲自来接她,就算不是去香港接她,也是会亲自到码头来的。他事业再忙,她在他心中也永远是第一位的。 就是怕越是细心马脚越多,福叔传信时说的是文显明不欲她知道他的病情,一切只是福叔自己自作主张。被文显明保护的太好,她竟然完全没有一丝疑心。张啸林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太久,就算是她疑心了,也不会想到张啸林的身上。 山脚下全是张啸林派来的人,十几二十个,都穿着黑色的西装,生怕别人不觉得他们惹不起似的。这么大的阵仗,美其名曰保护她的安全,是怕她想不开么?季安年勉强嘲讽似的笑了,把一束白栀子放在文显明墓碑前,找块地坐了,手在碑上文显明的照片处摩挲着:“显明,我回来了。” 文显明的葬礼是张啸林一手操办的,没有追悼仪式,但是张啸林在选址定棺方面也是花了大价钱。文显明的墓碑简单,只有他的照片和一句“文显明之墓”。照片上的文显明还是那么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微笑着看起来就很有风度。他是上海滩人人敬畏的文家三少,他是在轮船事故发生后最先出手稳住上海滩的那个人,他是她心中意气风发的显明哥哥,同季先生一样,把她宠到天上 po18Ьook.) 去,对她从来没有不耐心过。 开始,她是拿他当哥哥来看的。她是季先生膝下独女,有个哥哥陪着她自然是好的。他大她五岁,从小就事事让着她。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她不知道,两人走到一起看似顺理成章,但如果不是他突然向她求婚,她是没想过的。婚后,他依旧宠她如昔,纵容着她的任性和小脾气。 季文两家联姻,有人说这是为了稳住上海滩的无奈之举,有人说这是因为文显明觊觎季先生留下的产业……可他对她是真的好,她要的不要的想的不想的,全替她提前打点着,面面俱到。因她住惯了季公馆,所以他就搬了来,甚至连“季公馆”的牌子都不勉强她换。生意上的事情,如果她问,他就毫无保留的告诉她;她意兴阑珊,他就谈些别的。他每天那么忙,仍会抽出时间陪她做她喜欢的事情,听音乐会、看电影、喝咖啡……他从不让她闷着,她莫名发小脾气他也哄着她。 季安年的手从照片下移,黑色的理石刻着惨白的正楷。文显明手中的钱全部转存到了她名下,有一部分是经过了福叔的手,张啸林必然是知道这笔钱的存在的,可他没有动,也没有在文显明想让季安年知道的时候让季安年知道。季安年不知道文显明的死和张啸林有多大的关系,可在安置文显明的这件事情上,她确实是欠下张啸林人情了。 身后有声响,季安年回头,一个身影敏捷的从树上跳下,正落在她的对面:“你应该给小世子墓前也放上一束花。” 小世子?季安年脸色微怔,这个人说的……不可能,那件事情即使是在当时知道的人也很少,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 “小世子叫我‘阿南’。跟了小世子之后,我便用了他的姓,季小姐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顾南’。”那人道。 他姓顾?季安年的神情更加不可置信,打量着他。面前的人穿一件街上常见的粗布衬衣,袖子挽起了一半,貌不惊人,现在的模样还有些邋遢,胡子几日未刮,下巴处有一圈硬硬的茬。手上还能看到多处硬茧。瞧他的姿态,似乎是当过兵的。对于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季安年戒备心顿起。 “等季小姐回来可真不容易,本来我是想自己偷偷把事情办了,后来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让季小姐知道比较好。”三言两语间,顾南已到了季安年面前,朝她伸出手去。 季安年并不借他的力起身,只冷淡道:“我不管你想说什么,我不想听,请你离开,别怪我喊人了。” “季小姐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有兴趣的。”顾南并不介意季安年的态度,站在季安年的面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她,却还是对季安年的疑心作了解释。“我自上个月得知季小姐要回来的消息之后,猜您一定会来这里,在山下等了两个周,见张啸林添了守在这里的人手,猜你不久后定会过来,就收拾东西去山上住了。果然,我刚上山没几天,张啸林便把山封了。又等了一周,到了今天,终于见到了季小姐。若顾南想对季小姐做些什么的话,刚才就动手了,用不着和季小姐说这么多。” 顾南刚才身手的矫健程度,季安年已见识了。明白自己逃不掉,若是喊救人难保不会被他当成人质,索性平静了下心态:“你要说什么?” “民国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全国反日大会在上海召开,季先生和文先生都去了。季先生当时对季小姐的说辞应该是外出和文先生一起去做一趟什么生意吧,这段是季先生和您之间的事情,我不清楚。”顾南看着季安年,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会议开了一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季先生文先生还有几位比较有名的上海滩的大人物去香港待了几天,应该是达成了某项协议。协议达成后,季先生不放心你,和几位同样希望早日归来的先生们一起包了一艘船回来。归来途中,轮船出事了。” 季安年仿佛在听故事一般,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关键的几个字眼,马上有了一个揣测,脸却变白了。 “季小姐猜到了吧,季先生当年的事情,并不是意外。”顾南倒有些佩服季安年了,在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一丝冷静,确实是值得小世子喜欢的女人。“这些,是小世子查出来的,再具体的就没有了。小世子查出这些之后,连夜让我开车载他到上海来,只为第一时间告诉你。” 说到这里,顾南心中狠狠一痛,小世子待季安年是绝对一心一意的,他跟了小世子顾化杰后也未见他对哪个女人特别上心过。他刚跟顾化杰的时候,非常时期,国民政府出师北伐眼见就要大获全胜,却在此时出了内讧,留下几个苟延残喘的军阀派系。整个直系一团散沙,顾化杰迫不得已主持整个直系大局。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顾化杰刚跟季安年分了手,季安年转眼便嫁了顾化杰的好兄弟、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文显明。刚刚接手直系的顾化杰明显是带着戾气的,出手是又稳又准又狠,否则也不会让他觉得他会是一个很好的雇主。要不是小世子出了事……也许当时他们所谓“民心所向”的“北伐”成功的没那么容易。 “小世子的父亲顾江北是吴佩孚的嫡系,且顾家又与孙传芳关系匪浅。小世子回去后,不知有多少直系遗老把宝押倒了他的身上。”一直看着季安年的顾南继续道,“自然,也不知有多少人想取了他的命去。小世子防范的严密,一直没能给人可趁之机。可是因为查出了这件事,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事,让小世子冒险来上海找你,行踪暴露。” 季安年没有想到顾化杰是因她而死,她与顾化杰因文显明而结识,对他这个年少倜傥的直系小世子是有些好感的,顾化杰追求她她也没有拒绝。她那时候仗着年纪小,没有想过结婚的事,她刚正式进了交际场,只觉得有个对她好的男朋友是不错的。 他曾经站在曾公馆的露台上指着护栏给她讲龙之九子,他轻声念r te6r лю6лю我爱你,他陪着她救下游行受伤的文显明前女友徐青,他在她的家门前送她嵌着红钻石的戒指……她最后一次见他,她已经嫁给了文显明。他瘦了,冲着她勉强的笑着,她心中一阵阵的难过。她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青色的旗袍,七分的袖子,给他倒茶时候手一抖茶水洒在了手腕处的玉镯子上。他告辞的时候,不舍的看着她,仔仔细细的叮嘱着些日常的小事。他没有让她出门相送,她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身影踉踉跄跄的走远。 许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个女人太冷血!顾南额上青筋跳动:“就凭小世子他死不瞑目!” -- 第四章 “就凭小世子他死不瞑目!”顾南加重了语 po18Ьook.)气,又重复了一遍。若不是怕声音太大招来山下张啸林的手下……那夜下着大雨,公路上只有顾化杰的这一辆轿车。大灯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明亮,眼看到了上海的地界,迎面却来了一辆车,视线中骤然只有一片亮光……他忙叫了一声“小世子”,司机把方向盘猛地一打,重重踩下刹车……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暗杀行动,汽车刚刚停下,车后又有一辆车跟了上来,对面的轿车此时也停下了,形成包围夹击之势。两辆车上走下一群持枪的人,浪费子弹似的朝着小世子的轿车扫射着。司机咬咬牙,重新发动轿车,猛踩油门冲他们撞去……车子翻了几下,陷在了路旁的水沟里。已经身负重伤的顾化杰把随身的公文袋交给他:“走……” 他看了一眼血泊之中的司机以及奄奄一息的顾化杰,忍着肩上枪伤的疼痛夹着公文袋从车里爬了出去,趁那伙人过来之前快速滚到了沟旁的林子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伙人靠近……大雨还在下着,他的身上湿透了,顾化杰的车子却刹那间火光冲天……他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顾化杰用人不疑待他不薄,他却只能亲眼看着领头的那个人朝着车内又补上两枪…… 火光的映照下,四周像白昼一样闪亮。豆大的雨滴打在他的伤口,他已觉不出疼痛。他看着手中持枪的领头人,黑色大衣,面容冷酷,手下在他的身后为那个人撑伞,那个人只是看着车内的小世子,声音比这午夜的温度寒冷千倍万倍:“她没有选择你,总有一天我会让她选择我。就算没有日本人,我也不会放过你。” 季安年看着顾南:“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我相信,文显明的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顾南回答的干脆,“从小世子车祸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说,我要亲手杀了他。” 坐的久了,季安年双腿有些麻木,她扶着文显明的墓碑慢慢站了起来,低头去看那束栀子花:“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季小姐……”顾南看着她,“你不想为文显明和季先生报仇么?” “你要我做什么?”季安年问。 “到时候,我会联系季小姐的。”顾南见季安年松了口,心头舒了一口气。顾化杰出事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同顾化杰一起在车祸中丧生了。顾化杰身份事关重大,直系内部不敢张扬,将顾化杰死讯隐瞒不报。之后,直系无力回天,被收编的有之,负隅顽抗者有之,一盘散沙,再回不到小世子执政时的盛景。他再没回过顾家,像投奔顾化杰之前那样一个人在外闯荡着。公文袋里的东西他看过了,但在顾化杰把东西交给他时文件已经不全了。能告诉季安年的,他都告诉了。他一人四处漂泊,那些文件尽管小心保存,也最终被他亲手毁掉了。即使,没有了文件证明,季安年并不能相信他。 远远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顾南的反应是出乎季安年意料的敏捷,只听到一句再见,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景色,人早已不知哪里去了。 也是,若非这等身手,又怎么会被顾化杰看好? 向季安年走来的人是文斐,文显明的亲妹妹。文斐与季安年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最亲密时二人是无话不谈的,可是出了季先生的事情后,二人还是疏远了。文斐三年前去了天津的一所学校教学,半年前才回到上海。三年未见,文斐比之前多了几分知性,还是短发,但烫了大卷,眼镜不似当年明亮放肆,却透露出几分善解人意般的温柔。同样是月牙白的旗袍,她戴着透绿的玉坠子,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似幽幽一朵白莲。近三十岁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皆是无限的风情。 季安年是下午来公园的,与顾南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这时去看文斐才注意到太阳已经开始西下,橙红色的太阳像是煮熟腌制的微山湖的鸭蛋黄,红得流油。过去文显明常常把切好的咸鸭蛋中的蛋黄挑来给他,自己吃她不喜的蛋清。季安年一回神,想起来原来自己这一天都没有好好吃什么东西,虽然不饿,又想起了曾和文斐中学时代去西餐厅经常吃的栗子蛋糕,好久没有吃过了。 文斐走到了她的面前站定,轻轻道:“哥哥最喜欢栀子。” “你怎么来了?”季安年没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去看墓碑上文显明的照片。他和文斐都是文先生正室所出,下巴都像极了文先生,抬得高高的,明明是很温柔的线条总是掺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固执在里面。文显明在她面前总是微微低头的时候多,他比她高,他低下头来视线正好与抬起头的她对上,他微笑而宠溺的唤上她一声“小年”,笑容、声音,都像是五月的暖阳。 “我来看看爸爸,还有哥哥。”文斐同样感觉到两个人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胸无城府的说笑,太多的事情把她们隔得越来越远,她们都有了各自的秘密,不能告诉对方。 “三年不见,你过得好么?”季安年心里有些抵触文斐的回答,她不好,她会心疼,毕竟她是她当姐姐当最好姐妹看待的女子;她好,她会不舒服,会为那个人嫉妒。她看着文斐左手上的戒指,细细的一圈金色,与这晚霞相得益彰,没等文斐回答,她又急忙问道:“这半年你常来么?” 好不好苦不苦,只有内心的自个儿知道。文斐低低笑了一声,抑住心中的酸涩:“回来之后,哥哥带我来看了一次爸爸,自己来了一次给哥哥送别,这是第三次。” “听说你回来了,我想见见你,管家说你来了这里,我就来了。”文斐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在这地下安眠的男子。“听说……是张啸林去码头接的你。” “听管家说,你回来后没有住在文公馆,在法租界找的房子?”季安年没有接起文斐刚才的话,既然文斐“听说”了,她也没法辩解什么。回来之后,她和多年未见的管家聊了一夜的天。管家是和她父亲相似的年纪,在她去法国时候,整个人还是精神矍铄的,如今却见老态。管家除了说上海滩如今情况,说文显明的事情之外,还说了一些关于文斐的故事,季安年看着文斐,只想听她亲自来告诉她。 “我在复旦大学应聘了英文教师,现在和……我先生一起住在家属院里。”文斐暗中仔细瞧了瞧季安年的神色,发现她的嘴角在一瞬间抽了一下,随即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文斐心中叹气,不愿再多说什么。 她只爱过一次,像她与哥哥这种人,一世长情,牺牲无悔。 可是她,嫁人了,嫁了别人。 季安年本来因为与顾南相见,心中一团火堵在那里似的,听了文斐的话,心中更是堵得难受,她不想对文斐表现出来:“你看他了么?我要去看看他,一起去吧。” 季先生的墓地背面是一堵墙,墙上种着密密麻麻的蔷薇。 po18Ьook.)季砾林是当年上海滩的传奇,他勾一下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人前仆后继的来追捧着他。他短时间内从一无所有打拼成了军火的重要供应商,掌握上海滩经济命脉。他也曾风流过,但在遇到白轻苏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为白轻苏逐渐放弃了军火生意,不再与其他的女人有染,按白轻苏的喜好布置他们的家……白轻苏在季安年两岁那年因病去世,他也余生再未续弦。 白轻苏的墓地与季砾林毗邻,建的较早,是洁白的理石。黑白照上的白轻苏仍是一副出落凡尘的模样,像天上的仙子,不沾染人家一点灰尘。她是信仰天主教的,墓碑顶部有一个十字架雕刻,底部刻有一句“known unto god”。 “这小公园,是爸爸为妈妈建的。爸爸曾说,死后,还要和妈妈在一起,怕妈妈忘了他下辈子被人拐跑了去。”季安年轻飘飘的几句话,让文斐心中一阵绞痛。“同衾共穴,爸爸待妈妈的情意,让我都羡慕。” 而她自己,前路茫茫,总是逃脱不掉张啸林的掌控。她不知自己的归处在何方,百年之后又是否可以与文显明合葬。 文斐不说话,手紧紧握了起来。季安年明明知道一切,却还要这样激她。她其实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每一次,她都有许多的话想对他讲。可看到白轻苏的墓碑时她总会想起,他身边的,是他恩爱至深的伉俪,他名正言顺的妻。而她,什么都不是。 最恨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而是君心从不在我心,不肯给我一丝机会,连个奢念都不肯给。 “我昨天回来的,上海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回了文公馆,脑中却又冒出一个词‘物是人非’。管家给我讲了这两年的事情,我觉得恍如隔世。显明他为我担待打算了这么多,终于还是不要我了。本以为自己只剩下自己,今天看到你,又觉得自己好像还剩你一个朋友。”季安年看着文斐,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她要好,她毕竟是文显明的妹妹,起码她不会像外面的有些人那样希望她死。她需要一个答案,只有文斐可以解答的答案。“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你哥他,是怎么死的?” 管家说,文斐是文显明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文显明坐在餐桌旁吃早餐。季安年不在,家中没了女眷,便辞退了多数佣人。管家站在文显明身后,文显明突然放下手中的牛奶说:“给小姐去个电话,问一下她今天中午要不要来吃饭。” 管家依言打了电话,电话那端的文斐声音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了下来。 “他是自杀的,饮弹自尽。”文斐闭上眼睛,两个月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此生再忘不掉。 -- 第五章 文斐下了课,便收到文显明邀她吃午餐的消息。 她知道文显明最近的日子并不顺心,忙得焦头烂额,是不会有兴趣和她吃饭的。那么……是有事情找她?什么事情?她能够帮上什么忙?文斐一边胡乱想着一边跟着管家进了文公馆的餐厅,在文显明的对面坐下,叫了一声哥哥。 文斐有半个月没有看到文显明了,他整个人更瘦了,但脸上气色尚可,没有她想象中的憔悴。那天的他心情看起来不错,和以前一样在吃饭时跟她讲着笑话。满桌都是文斐爱吃的菜,文斐最近忙,好几顿没有正经吃饭了,忍不住多夹了几筷。 文显明吃的少,也吃的慢,他端着杯中的红酒慢慢的品着,微笑着望着她:“别亏待了自己。” 文斐知道他关心她怕她口叼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饭菜,她也是的确好久没有这样的大快朵颐,抬头冲文显明笑了笑,继续埋头夹菜,突然听到他说:“我给你在瑞士开了一个账户,现在里面应该有两万块了,美金。” 她闻言愣住,把筷子放下,看向他。 文显明是一位好兄长,他对自己的妹妹有求必应。就算她现在工作了,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曾少了她的。文斐不善理财,对钱也没有什么概念,够用就好,剩下的就放在银行里生利息。一次她心血来潮去查自己的银行账户,里面的资金让她自己都愣在那里:“三哥,我有钱。” 而且文显明最近生意不顺,应该正是缺钱的时候。文斐性子不喜欠别人什么,因文显明是她哥哥,对他的礼物才不拒绝,这两万块美金实在是太多了,平白无故给她这么多钱做什么? “拿着,本来就是给你存的。”文显明手里的红酒见了底,自己给自己又添上半杯,添好后把醒酒器递给一旁的管家。“为斐小姐添一点。” 文斐接了管家递来的半杯红酒,总觉得今日的文显明有些不对劲。文显明又看着她道:“别推了,以后也许用得着。实在不想要,就把它给你的‘信仰’。” 文斐闻言一惊,杯中的红酒沿壁沿一晃。 此时七七事变已然发生,老蒋虽是在双十二事变之后同意国共党外合作,内地仍有亲信依旧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政策。文显明不去南京,主动放弃军权多年。上海的白色恐怖日益严重的同时,日本对着上海虎视眈眈,张啸林有日本人撑腰,在杜月笙去香港抗日、黄金荣闭门谢客之后在上海滩横行霸道,逮捕大量抗日积极分子。一时间,所有抗日活动转为被动。文斐早在天津时便已悄然入党,后来党内安排她回到上海做地下工作,她自以为自己把身份掩护的很好,没想到……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哥哥。我不管你和苗先生是真的郎情妾意,还是你们惯用的假扮夫妻的套路来做掩护……”文显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神情透出几分认真。“小斐,这些年,你可能因为某些事情怪我,和我疏远了,我知道。但哥哥是真心为你好的,你选择的路我不拦你,你与苗先生两个人在一起,我虽补了贺礼,但始终没有给你添置什么嫁妆。这些钱,就当做你的嫁妆,收下吧。” 文斐不再反对,点了点头。 吃了饭,文斐下午没课,陪着文显明坐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文显明有意无意的总把话题往他们小时候的趣事上扯。他们的母亲生文斐时候难产,把文斐生下后不久就去了极乐,文先生对待文斐的态度模棱两可,文斐自幼便与文显明更亲近一些。二人一同回忆当初两人做的调皮事情,齐齐笑了起来。 既是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总也避不过季安年的。文显明突然间有些沉默,看着文斐说道:“小斐……如果,有一天小年回上海了,你帮帮她……” 文斐一愣,不明白文显明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正想问个清楚,有人在客厅外敲了敲门,文斐认得那是文显明的助手福叔。文显明对她抱歉一笑,打了个稍等的手势,向福叔走去了。文斐等的 po18Ьook.)无聊,索性站了起来,想起文显明如今事务繁忙,不想再占用他的时间,便朝门口走去。 客厅里只剩下文斐一个人,空的让她心里冷清。她一路走向文显明,文公馆内的装饰多年没有变过,还是当初季公馆的摆设,油画、插花、玻璃屋……一如季安年还在。隔着远远的文斐听到文显明在和福叔说话:“给她……说我很好……叫她别回来……信寄出去……去法国……陪她……” 文斐想再听清些,又觉得被文显明发现不好,听到“法国”两个字便晓得是与季安年有关的,便存了不管不问的心思。见福叔退下了,大大方方的朝文显明走了过去:“哥,我走了。” “哦,”文显明看着她手中拿的手拿包,目光有些怔怔的。“要走了?” “恩,”文斐伸手把头发向后抿了抿,露出小巧的耳朵,上面还戴着耳环,不大,却是十足的赤金,文显明曾送她的礼物。“这阵子学校忙着考试,忙过了,我再来看你。” 同样是因为季公馆而想起故人,也许多年前的自己还有和现在的文显明一样的心思,认为生活在爱人曾生活过的地方,心中更充实一些。而今她在他之前生活的房子里,她想起他,还是无法抑制的痛,让她一刻也不愿多待下去。 这是属于他的屋子,却没有属于她和他的回忆。 “噢。”文显明有些心不在焉似的,看着文斐,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动作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过,文斐惊讶之余也没有感觉什么不适,似乎当初为她遮风挡雨的哥哥又回来了。三十多岁,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年纪,文显明的衬衣袖子随意却又齐整的挽了一段,露出白皙的皮肤。他天生生的白净,也晒不黑。 “好好照顾自己。”他站在客厅的门前向她告别,脸上微微笑着,温柔的能暖了冬日的冰。“我就送你到这里,下面的路自己走好不好?” 文斐心生奇怪,又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她与文显明道了别,由管家引着出门去。走在文公馆的花园小径,她的那种感觉愈发强烈,想快些离开,又想折回去。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她本能似的往回走。天渐渐阴了,管家拿着伞朝她走来,她却回过身去直奔刚才与文显明告别的客厅。脚下越走越急,似乎连路都走不稳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见他,哪怕他们刚刚才说了再见。 站到了房子前面正要进去,一个声音响了,她分不清这声音是“轰”还是“砰”,她的头懵懵的,一把抓住身后跟来的管家,急切的问:“刚才……打雷了么?” 客厅里文显明安详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脸上笑意浅浅,仿佛在小憩。她刚要放下心来,却蓦然发现他的胸前湿了一片……在茶几的杯子下压着一张卡片,上面是文显明的字迹:“张啸林,我永远不会让你得到她。” 文斐捡了一些回忆对季安年讲了,季安年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季先生的墓碑发呆。文斐讲完了,见季安年坐在季先生的墓碑前,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心中不禁一跳。季安年静默了一会,开口喃喃的叫着爸爸。 “爸爸,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帮我劝劝显明,我都不敢再去看他了,怕他生气。还有妈妈,她一定不喜欢我成为这个样子。可是如果你再不支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季安年慢慢站了起来,“小斐在我身边呢,她嫁人了,过的挺好的,祝福我们好不好?” 文斐见季安年如此反应,以对她二十多年的了解,明白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小年,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一次教堂。”季安年说。 教堂离小公园不远,文斐陪着季安年往教堂走,张啸林的手下们见季安年下山,全部成了立正姿势。季安年熟视无睹面无表情的从他们面前走过,心中突然想起刚刚出现的那个阿南,他们撤了,那个阿南也该离开了吧。 神父看到了季安年,伸出手来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文斐默默的陪着她,她知道,季安年是不信教的,她也是不信教的。季安年一个人坐在祷告室里很久,文斐站在教堂门口看着天色暗下来,夜幕笼罩,繁星点点。她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文显明,眼睛温柔如星辰。待她那样好的哥哥,却再也无法照顾她了。 很久之后,季安年走出来,文斐看到她,朝她走去。 “既然,上海滩不需要季安年,”季安年语气平淡,教堂门前的灯光照映下,她的脸美丽不可方物。“那么,就出现一个季思凡吧。” 从这一刻起,只有季思凡。 -- 第六章 季思凡,女,二十六岁,刚从法国留学归来。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精通俄、法、英、日等多国语言,在应聘秘书岗位。 张啸林手上折扇合起,一下一下用扇柄打在手心,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意。认识她这十年,他第一次看到她为他妥协。思凡两个字是他起的,他文化水平不高,可见季思凡第一眼起便希望她做他的女人。他自知配不上她,既然她不食人间烟火,那他就把她往俗尘中拉,她太干净,他要她变得和他一样。 张啸林把手上的资料放到了抽屉里,问站在桌前的阿四道:“她在四处找工作?” 季安年回来的这些日子,虽然张啸林没有主动找她,但每日都有手下向他报告季安年的动静。他想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什么,也留了怕她跑掉的心思。文显明已经死了,季安年无依无靠,她对上海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如果她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而他,也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那样优秀的女人,可是没有一家银行、洋行、报社、书店或是什么店铺敢要她。只因为,他早早的放风出去,谁要是敢收她,便是和他张啸林作对。 日本人一直是不希望他抢季安年的,他们认为季安年于他没有利用价值,反之,为了拉拢文显明,日本人频频对他施压。若他和文显明因为一个女人斗起来,两个人都会受到日本人的牵制,日本人更是乐见其成。张啸林在日本人面前一直装作不在乎,没人知道,他有多在乎。哪怕拼上全部身家也要把季安年抢过来,她是他的,她一定是他的。 季思凡不是日本人口中的季安年,她没有嫁过人,不是文显明的遗孀,她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他张啸林的女人。既然到了他身边,就永远不要想着离开了。 张啸林从可以转动的皮椅上起身:“给她在我身边安排一个秘书的职位,她不是会说日本话吗?有些不重要的文件让她翻译翻译。” 阿四应了一声,刚想离开被张啸林叫住:“她回来这件事,先别让张公馆和日本人那边知道。” 他们早晚是要知道的,毕竟这次他为了季思凡回来闹出的动静不小 po18Ьook.)。张啸林冷笑,他不想让他们接近季思凡。那是他的女人,是他想要藏起来的女人。 日本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已经同他达成友好协议,日本人需要他布置门徒胁迫各行各业与日本人“共存共荣”,大肆镇压抗日活动;他需要借助日本人的手发展自己在上海的势力,清除掉自己看不顺眼的那些瘪三。现在日本人用得到他,他大可以明目张胆的把季思凡抢了来,可他现在还不想让日本人疑心,不想和日本人闹得太僵。上海的日本人内部也有两股势力,松井是支持他的,斋藤是支持文显明的。文显明死后,斋藤显然成了弱势,日本人在上海根基不稳,还是要靠他张啸林帮忙。在这节骨眼上,谁拿季思凡跟他做文章,就是没有脑子。 阿四办事利落,第二天季思凡便来了他这里报道。 “你来了。”他见她在跟前,觉得自己就像做梦似的。她终于成了他的季思凡,他努力按下心中的激动,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知道再说点什么。 季思凡依旧没给他好脸色:“三爷可是在上海滩各行各业打了招呼,说我被您这维持会定下了。除了这里,我还能上哪去?” 张啸林见季思凡这副神色惯了,也不恼她,若她突然对自己笑脸相迎,那他才觉得其中有诈。他伸手指着屋里才添的一张桌子道:“以后你就在那里办公。” 季思凡没说什么,把手上拿着的包放到了桌子上。她没有戴孝,只穿一身白色旗袍,显得不可亲近。可即便她板着脸,也是风姿绰约。 屋内有些闷,刚刚过完了夏天,天气也没彻底凉快起来。张啸林的办公室里关门堵窗的,热气腾腾的上来了。季思凡走到窗前,想要开窗透透气,刚拔下插销,身后有人猛地把她的手一按,把插销重新插了回去。季思凡的身体被人突兀一拽,摔到了地上。 张啸林冲季思凡举起手,一阵风过终究没有打下去,化作了拳头重重捶在季思凡身旁的水泥地面。季思凡被这一下撞得浑身酸涩,也不知他是抽了什么风,身体又被他半压着,起不来。张啸林盯着她看了半晌,起身去开了屋里的电扇,风呼呼的把桌子上的文件吹得到处都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季思凡刹那间明白过来,张啸林竟然小心至斯!也对,他仇家太多,想让他死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也包括她。她不管谁能杀他,只要能杀了她,就足够了。别人杀不了他,那么她就自己动手。他最不谨慎的,就是把她放在他的身边。 张啸林见季思凡还坐在地上,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她身上的旗袍本是到脚踝的长度,下叉开的大,又是这个姿势,直接露出了半截小腿。季思凡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交给了他。张啸林在她起身的同时又加了力,季思凡一下子贴到他的身上,张啸林把她推到办公桌旁,让她的腰部顶着桌子,俯下身子吻下去。 季思凡挣扎不开,便不动了,任他肆虐着。张啸林见她乖了,伸手抚在她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以后听话,恩?” 女人没有说话,脸撇去了一边。张啸林不依,逼她把头转了过来:“你听话,我会疼你。” 她可以有她的大小姐脾气,季先生不在了,文显明不在了,他张啸林还在。他在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可以让她继续穿金戴银,他可以为她去摘星星,只要她是他的,她乖乖听话,听他的话。他希望一天每时每刻都能见到她,他为了得到她悉心筹划这么久,如今心愿达成,他反倒有一种不真实感。他希望她永远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怕她有一天会消失。 “搬去张公馆,思凡。”张啸林脱口而出。 季思凡躺在他的臂弯里,刚才被他弄得全身酸软,腰身又被他缠着,索性靠在了他的身上,脸上神情却是淡漠的让张啸林心悸:“和你的三位太太住在一起?” 张啸林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又是颇讨女人缘的上海大亨,有自己的发妻,有自己的姨太,有自己的相好,有自己的逢场作戏,有自己的儿女承欢。因此,季思凡这样说话,让他的心中一堵,一股怒气蹭的上了来。张啸林抬起季思凡的下巴,逼她看着他,怒极反笑道:“怎么,你还想着要我把三位太太赶出去?” 季思凡不吱声了,这个男人,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可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季家小姐,也不是被文显明宠到天上去的文太太,她只能听张啸林的。现在她没出去,没人靠,偏偏被张啸林惦记着。 张啸林冷冷一笑:“你知道,这张家的门,你是进定了的。” 季思凡不理他,从他身上起来,坐到他给自己安排的桌子旁。桌子上像模像样的摆着两份日本字的报纸,她拿起来匆匆扫了两眼,扔到了地上:“这样的东西,我不翻译。” 季思凡抬头看着张啸林:“所有的说东亚共荣的东西,我都不翻译。” “好。”张啸林答应的痛快。 他以维持会的名义招她做了秘书,本意也不是为了让她工作的。她坐在那,不用她做什么事情,只要让他看到她在那,他就觉得足够了。他张啸林的女人,自然是要他来养。她不会白拿他的钱,那么他就让她在这里上班,他付她工资。 若她真的要求,他甚至可以给她张太太的名分。可是她不屑,他知道,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让她这种冰清玉洁的人觉得肮脏。她算什么冰清玉洁,她既然回来了,早晚有一天会上他张啸林的床!文显明当时半推半就的女人也有,她要的不过是文显明人前人后只她一个的文太太的称谓。只要她想,文显明做任何事情都不会避讳着她,不管有没有外人文显明照顾她照顾的贴心而又举止自然。没有女人敢自称是文显明的女人,只她季安年,是文显明唯一的太太。 他自问,自己做不到文显明那样,和她聊诗词歌赋陪她听音乐看电影满口情话。而且,就算他现在是上海滩的霸主,她还是瞧不起他,他能感觉出来。她看不上他的家世,他生在偏僻农村,因杀了人才来上海闯荡,赤手空拳打的天下。她的父亲季先生也是出身不好,可季先生有生意头脑,又有贵人相助,不多久便可以把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上等人。而他,就算想把自己洗白,也洗不干净了。 她看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狼狈,外人害怕的青帮三爷在她面前现了原形。她是上等人,他虽然身处上层圈子,也知道自己究竟是有几斤几两。他见了她自卑,那自卑的感觉,像一颗小石子在水里搅和着,难受得紧,偏又怕她嘲笑,不能让她看出来。 -- 第七章 张公馆坐落在华格臬路上,是三鑫公司在江浙战争时大发国难财后黄金荣发给张啸林的福 po18Ьook.)利,同年张啸林便坐上了北洋政府财政部参议的交椅。原是张啸林与杜月笙二人共占一条路,自从杜月笙远赴香港,整条路便成了张啸林的。当初张公馆在建设时候,张啸林便颇花心思,如今他的身份高了,连路口都有专门的租界警察和青帮弟子二十四小时换岗,警卫戒备森严。当地人有些觉得张啸林财大气粗的,便故意唤张啸林府邸作“张家大院”。 季思凡躺在卧室的床上,怀中抱着文显明的牌位。其上刻字先夫文显明君之灵。中国传统,未亡人是要给自己的亡夫立牌位的。文显明的相片挂在墙上,一双眼睛温柔的看着她。季思凡起身,把牌位放了回去,点上一炷香,回头看了文显明最后一眼,提着门口的箱子交给了门外等待的管家。 张啸林派人来接的车子早已停在了门前,季思凡的箱子还是从法国回来时候提的那一个,里面的东西还没全拿出来就又收了回去。季思凡回头去看自己曾经的家,这里面的回忆太多,触景伤情,对她好的人都不在了。她心中也不敢面对他们,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自己都觉得不齿。 司机从车上下来,接过了管家手上的箱子,对季思凡叫了一声“季小姐”,眼睛在管家身上滴溜溜转了个遍,这才对季思凡道:“三爷让我来接您。” 季思凡冷漠的点点头,转身看向管家。老宋是父辈,当初是跟着爸爸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看着她长大的,唯一的女儿也曾是她贴身的丫鬟,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一生便执意要守着这房子孤独终老。季思凡道:“宋叔,回去吧。” “小姐……”管家脸上隐隐抽搐,有话要说,却只是叫了她一声。 “回去吧,宋叔。”季思凡轻轻道,“这文公馆,就交给你了。” 上车后,季思凡闭了眼睛休息。司机倒是个能说话的,季思凡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听到司机说:“季小姐,我叫王有桢,您叫我‘阿桢’就行。以后,我给您开车。” 季思凡“恩”了一声,依旧闭着眼,有些疲惫的揉着眉心,也不问去哪里,也不主动与阿桢搭话。阿桢见话题断了,季思凡又是兴致恹恹,便干笑了两声,收回心思开车,也不主动开口了。 王有桢在国际饭店门前停了车,季思凡没有想到张啸林会请她来这里。国际饭店号称亚洲最高的饭店,有二十四层,是三年前开的。两年前她去法国,下午的轮船,最后一顿饭文显明就是在这里请她吃的。他包了一个楼层,只他们两个人,他像是女儿出嫁,事无巨细的叮嘱着她、给她布菜。 再没有人,会对她那般体贴的说话了。 犹记得那日二人坐电梯下楼,巧遇楼下的张啸林带着几个随从上了电梯。张啸林一路脸色阴沉,连虚伪的客套都省了去。文显明握住她的手,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电梯中的人听得清楚:“放心,八年前的代价还在,有些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了。” 侍者把季思凡引进了西餐厅,张啸林早已坐在那里等她。季思凡坐定后,侍者递过菜单,张啸林道:“点你爱吃的,再给我来一份一样的。” 季思凡在国外呆的久了,再多样的西餐也被她尝遍了。她只点了牛排、沙拉和奶油汤。见张啸林没有异议,季思凡示意侍者开了一瓶红酒,亲自给张啸林斟满,又给自己斟满冲他举杯:“恭喜三爷终于如愿以偿。” 张啸林心情不错,也不受她冷嘲热讽的影响,举了杯道:“我说过,你注定是我的。” 酒没有醒,季思凡一仰头喝下一杯。在法国葡萄酒庄园里住的日子把口味给养叼了,没有醒好的酒发酸,跟她的心似的,难受。 张啸林眯着眼睛陪了季思凡一杯。训练有素的侍者把酒倒入了醒酒器里,季思凡冷着脸看着侍者给他们两人重新斟酒。侍者有心,故意撤了原先的杯子,重新换了两个大杯,只斟下半杯的量。但凡有钱的饭店为了讨好主顾,找的服务生一律面容清秀, 季思凡看着面前容貌尚是青涩的少年,唇角微微一笑问道:“你多大了?” “十八岁,”少年羞涩的笑起来的时候脸色还有一点红晕,自以为得到了客人垂青又可以赚得不菲小费。“我是来勤工俭学的。” “滚出去。”张啸林沉着脸冷声道。 少年一愣,另一个服务生推着推车送来牛排,替两人摆好刀叉,拉着还在原地发愣的同伴离开了。 季思凡此时目光倒是一愣,继而跟着那两个服务生的身影直到门口。张啸林冷笑:“怎么,看上那两个小白脸了?” 季思凡收回目光,面露嘲讽:“我若是回答看上了,三爷是不是又要一把枪逼着人家去见阎王爷?” “我的女人,谁敢动什么不改动的心思,便是找死。”张啸林道。 季思凡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没有食欲,便将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自己也不吃:“就算我搬进了张公馆,也不代表我进了你们张家的门。” “你进了张公馆,自然算进我张家的门了。”张啸林知道季思凡的脾气,只要她先搬过去,一切都好商量,其他什么他都可以不去强求。“我会给他们打好招呼,让他们不打扰你。” “这样最好,”季思凡冷笑,“还有就是,哪一天三爷腻了,还请告诉我一声,我也不能碍着三爷的眼不是?” “季思凡!”张啸林脾性一向火爆,近些年在上海滩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他顶撞,越发让他的脾气乖戾。他待季思凡已是足够隐忍,生生控住了怒气。“既然你已经来我身边了,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了。” 季思凡笑了,年龄的增长使她更懂得怎样展现一个女人微笑着的妩媚,这是在小女孩身上看不到的风情。她把自己身前的牛排与张啸林的换了,偏着头看他:“怎么,我这才说了这么几句,就把三爷给气到了?” “思凡,”张啸林叉起牛排的那一刻反倒笑了,“惹怒我,对你没有好处。” 听惯了别人叫他“三爷”,可这一声“三爷”从她口中叫出来,偏偏变了味道。 “啸林……”季思凡望着他,突然语气挑逗的叫了他一声。其中声音婉转慵懒,像猫挠棉花似的挠在他的心上,让他差点被勾了魂去。“你就那么非我不可?” 张啸林见到季思凡眼底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手紧紧抓住了银制餐具,好不容易平定下自己,怒极反笑道:“对,我等了十年,终于把你等到了,怎么会放手?” 你当我为什么要叫你思凡?你在我眼里,像那戏曲里不安分的小尼姑,觉得凡间有千好万好。当然,思凡思凡,思慕思凡,我这是在向季小姐表达思慕之情。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漂亮的美人,君子谁都想 po18Ьook.) 娶。啸林虽不是君子,也一样想娶美人,且不惜一切代价。 我比不上季先生,但我想,我还是有机会做他的女婿的。 我叫张寅,寅虎;啸林,啸聚山林之意。我是森林的野兽,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所谓家世门第,全是屁话。我看上你,你早晚有一天就会是我的。 我张寅在这里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依靠谁,我就会对付谁,直到把你夺来为止。我是流氓是混混,我向来是不择手段的人!既然已经给你中了印象,若是我做不成,还真是枉担虚名。 “你……”论用话来激人,时隔十年,季思凡依旧不是张啸林的对手。她深吸一口气,“你追求的是你这十年间‘得不到’的季思凡,不是我!” “别跟你咬文嚼字,思凡。”张啸林不懂季思凡话中含义,他只知道自己想要她,想了十年,而今终于如愿以偿了。“我要的是你,一直是你。” 季思凡把刀叉往盘子上一搁,站起身来:“我不饿,不想吃了,三爷自便。” 拿包的一刹那,手被张啸林按住,他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唇落在她的耳垂上:“这便走了?” “毕竟三爷这么忙,我不能耽误三爷太多的时间不是?”季思凡的身子微微一僵。 “十年都等下来了,还怕再耽误这么一点时间?”她戴着小巧的珍珠耳环,张啸林看的心里痒痒,忍不住用牙扯了扯珍珠,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我忙的时候,闲的时候,你都得陪我一起。” 你不能离开我,张啸林在心底说。他伸出手去摸季思凡的头发,现在短发正当流行,她留的还是长发,虽说也是烫过的,但看起来就是比旁人来的要自然要好看。她的头发半束着,香气淡淡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上去。 张啸林叉起牛排,送到季思凡嘴边:“张口。” 见季思凡不反抗,张啸林喂她一小块牛排后心情大好:“我再忙,也不能不管你是不是?我一会要去日本人那里,你不愿跟着,就让阿桢带你去看看你的屋子,收拾一下东西。” 季思凡没吭声,待张啸林放了手,她起身整理了衣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等待电梯时,看到了方才上牛排的服务生,他端着一个空托盘从邻近的小餐厅出来,季思凡见他面善,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同她一起进了电梯,电梯里只他二人,他对她笑了:“季小姐。” 季思凡点头,正欲思索这个服务生长得像谁,电梯门缓缓合上,季思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心下一惊,下意识从电梯冲了出去。 电梯门外空无一人,季思凡追了出去,走廊上依旧左右无人。 服务生一直停着电梯,看到季思凡失魂落魄的回来。电梯门自动关闭,季思凡难抑心中失落,服务生看着季思凡问道:“季小姐不愿意看到我?” 季思凡看着他,摇了摇头,他怎么会叫自己“季小姐”?他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自己应该是认识他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一向记人很准,可方才电梯门外看到某人身影的那一瞬间像是错觉,乱了她的心智,让她没有别的精力去考虑别的事情。 季思凡问:“你也是勤工俭学的?” “算是吧。”服务生笑了,笑容里有些自嘲的苦味。他生得比倒红酒的服务生还要好皮囊,年岁似乎也比那一个要大上一些,还是年青人,举止言谈有着超乎年龄的稳重。 服务生周到的送季思凡下楼,为季思凡开了车门,目送季思凡离开。 张啸林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王有桢的车子离开,他回到座位,叉起一块已经切好却冷却掉的牛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脸上缓缓展露出了笑意。 -- 第八章 因为车牌号的缘故,王有桢只摇下车窗跟路口的警卫打了招呼,便轻轻松松过了路障,一直把车子开到张公馆门前才停下。张公馆的小屋子里出来一个警卫朝这边走来,王有桢道:“怀部,怎么刚回来,就又是你值班?” “他娘的觉得老子好欺负呗!”那个警卫走到王有桢车前,“妈了个巴子的忽悠老子说什么改了排班表,轮来轮去,在这日头底下站着的只有老子!咦,车上这位……” “这是季小姐。三爷吩咐说,季小姐以后住在张公馆里。”要不是跟着张啸林和阿四到码头接过季思凡,没准王有桢真的会拿她当未过门的四姨太对待。张啸林给她派专车,把她安排进了维持会,只是相较其他太太而言她更受宠一点而已。以前,张啸林不是没有这样宠过别的女人。可是季思凡坐轮渡回来的那天,张啸林在车上说他等了她十年,比他跟张啸林的时间还长。他是去文公馆接的季思凡,张啸林也没想瞒他,他心里面就是觉得季思凡是不会做张啸林姨太太的,索性学阿四用“季小姐”称呼着,这个称呼准是没错。 “噢——季小姐,”警卫故意拉长了语调,在王有桢反应过来之前走了几步去敲敲季思凡的车窗,“季小姐,在下林怀部,还请季小姐日后多多关照啊!” 在刚刚听到二人对话的时候季思凡便觉得这声音耳熟,她向窗外看去,不禁睁大双眼:这林怀部,分明就是顾南! 见到顾南时,他衣着邋遢,不修边幅,眉宇之间有股狠劲。今日化名林怀部的他,却是一身张啸林保镖最常见的黑色西装,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眼睛里有着手下人的机灵,神情也是有些奉承的。 可是,他们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这个顾南,或是林怀部,不容小觑。 季思凡是真的有一点相信他给她讲的故事了。 那他……这是准备动手了么? 林怀部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退回去对王有桢笑道:“的确是个美人。” 王有桢虽然也笑着,却压低了声音警告道:“别太放肆,三爷待她可是不同的。” “当初三爷待小红姑娘也不同,不是照样把她送到了周佛海的床上?”林怀部不以为然的笑笑。 “这位季小姐,和家里的那些太太们,和三爷在外面的那些女人们,都是不同的。”王有桢声音低低的说。 “既然如此,我可得要好好巴结了。”林怀部眼中一丝精光闪过,对着季思凡咧嘴笑道。“季小姐大人大量,定是不会在意我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 “季小姐,怀部是我兄弟,他这人性格就是这样,本性是不坏的,今日言语冒犯了您,您别往心里去。”王有桢见季思凡不说话,开口劝道。 季思凡看了林怀部一眼,没有说话。 王有桢权当季思凡是默认了,对着林怀部道:“还不谢谢季小姐!” 林怀部对着季思凡嬉皮笑脸道:“还望季小姐今后多多在三爷 po18Ьook.)面前替小的美言几句。” 王有桢同林怀部称兄道弟有一段日子,自己刚才的那些话点到为止:“三爷还吩咐说了,季小姐与他一样,坐车进去。” “明白!”林怀部为他们拉开了张公馆大门,“今晚请你喝酒!” 季思凡坐在车里听着他们说话,他已经顺利进了张公馆,他的计划开始了么?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偶遇,还是之前他口中的“联系她”? 林怀部半正经半玩笑的对着车子打着不正规的军礼,车子开了过去,他慢慢把铁门关好,目光沉寂了下去。 “刚才是三爷的车吧,怎么去了那么久?”铁门旁是有值班室的,几个兄弟在一起摸着牌,见到林怀部不禁问道。 “前些日子,三爷是不是安排了妈子和小大姐到什么空的小楼里去?”林怀部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个嘴里叼着香烟的男人一边出着牌,一边含糊不清的说。“这件事还是四哥亲自带着我办的呢。妈的,也不知道那小楼是做什么用的,里面装修的竟然比太太那里都好,全是洋人的调调。估计洋人见了,也得羡慕得直了眼!” “x,是你自己先直了眼吧!”屋里有人接话笑道,“怀部,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小楼的主人来了。”林怀部慢悠悠道,“以后三爷那辆车上坐的人,也换了。” 屋内的人眼前皆是一亮:“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林怀部止了口,“别怪我卖关子,我从老家刚回来,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正说着话,有人在值班室外面敲敲窗户。屋里的人打开窗户后,王有桢露了头出来:“怀部,走,陪我洗车去!” “呦,这满屋子的人,怎么单单叫了怀部?”屋里有人起哄道。 王有桢笑骂了一句,道:“我他妈的找你,你倒是舍得这屋子里的纸牌和西瓜?” 林怀部没有理会屋里的打趣,只对玩纸牌的人说:“那我下班了。” “去吧!”屋里人笑道,“你站了一天的岗,总不能再耽误你和未来大舅子交流感情不是?” 林怀部之所以能进得了张公馆,得益于一次无意中的英雄救美。王有桢家中有个妹妹,模样倒是标致水灵的,可惜是个天残。林怀部在农庄给人打工,碰上无赖要欺负王有桢的妹妹,便将人给救下了。正巧那时王有桢陪阿四在乡下办事,阿四见林怀部伸手不错,就把他收进了青帮。后来看他办事还算稳妥,一路提携他进了张家大院。林怀部做事也是八面玲珑的手,跟人称兄道弟从不在背后捅刀子,旁人说的玩笑话也是一笑置之,在兄弟间人缘颇好。 王有桢有心撮合林怀部与自家妹子,林怀部也没有明确的什么表态。王有桢也不好逼得太急,就存了在阿四那里提携林怀部的心思,有什么差事也总想着林怀部的一份。 “怀部,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王有桢一边擦着车,一边问道。 “一来一回,整整一个月的光景。这一个月,好像大院里面变化不少啊。”林怀部替他拿着水管放水。 “也没什么大变化,”王有桢道,“那个季小姐,是三爷前两天亲自从码头接回来的,今天刚刚搬进来。三爷对她的心思,不好猜。” 林怀部没说话,他知道王有桢是在责怪他方才对季思凡的不礼貌。水管里的水哗哗留着,他听到王有桢说:“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请一个月的假,是不是不相信我?” “没什么好说的。”林怀部看着水管,“我娘死了。” “啊?”王有桢被林怀部的回答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情,你……” “不是不拿你当兄弟,是真没什么好说的。她打小对我不好,我也没法子跟她亲近。她在我八岁的时候跟人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街上,之后我自己在社会上瞎闯,对她……咳,也只能送个终了,算是她没白生我这个儿子。” 王有桢只当触及了林怀部的伤心事,也不便再问:“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花儿还经常念叨你呢。” 见王有桢终于还是把话题引向了他妹妹,林怀部笑了:“花儿是个好姑娘,你做哥哥的疼她,我这个她哥哥的兄弟自然也疼她。她年纪也不小了,你在商铺或者农庄里找个老实本分的,不会欺负着她。咱们这些人打打杀杀的,指不定哪天命就给了老天爷,不适合花儿。” 王有桢听出了林怀部的言外之意,没想到之前的多番试探无果,今天竟然在洗车的时候把话给说开了。不得不承认林怀部说的有道理,外面看着青帮的大爷们吃香的喝辣的,可是这也是把脑袋提在脖子上的活计。花儿和他这做哥哥的不是一路人,他舍不得让她受委屈。 两人一阵沉默,林怀部问:“那你以后这是给季小姐开车了?” “是啊,”王有桢笑容发苦,对着林怀部也不必装模作样,“真不知道这是三爷赏识我,还是看不起我。” “你这话说的……你不是刚说三爷让季小姐住到小花园去?说明三爷待季小姐,的确是不同的。”林怀部道,“我倒觉得,这是你的大好机会。只要你牢牢抓住了季小姐,前途无量。” “你一直这么会说话,”王有桢说。他拿林怀部当兄弟,因为这个人从来不往人背后使阴招,说话时候也不往你心里面捅刀子,说的话也都是你爱听的。小花园的那栋小楼在季思凡到来之前一直都是空着的,只有张啸林偶尔一个人去那边坐坐,和张公馆的太太们也隔得远。王有桢正想着张公馆的几位太太,抬头看到前方院子里好像吵起来了,下人们都往那个方向赶,忙把手中的抹布顺手一扔,“你瞧,太太那边怎么回事?” 林怀部把水龙头的筏子拧死,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皱眉道:“咱们去看看。” -- 第九章 季思凡自己占了张公馆的一栋小楼,小楼上下两层,里面刚刚刷漆不久,还有些异味,柜子上便摆上了一些鲜花。东西也大多是新添的,木制楼梯扶手上放着香炉,一进门就能闻到这淡淡的檀香味。张啸林派了两个小大姐来伺候季安年,一个叫春儿,一个叫小歌,都是十几岁的模样。小楼有自己的客厅、餐厅和厨房,管饭的女人叫刘妈,季思凡住在二楼,几个下人住在一楼。 季思凡上了楼,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拿了出来。衣橱里挂着几件法国牌子的成衣,另一边叠着几匹云锦的料子,上面的绣样一看就是张啸林的喜好,眼色倒是季思凡的风格,没有大红大绿的俗气,都是她能穿的颜色。 卧室自带的浴室也是洋人的调调,一边还放着没有拆封的精油、浴盐和花瓣。季思凡在浴室里放水泡了一会,穿着睡袍出去。梳妆 po18Ьook.) 台前有几套国外的高档化妆品,都是没有开封的,季思凡把自己用惯的牌子跳出来,剩下的几套放在橱里,换上自己带来的一件旗袍,下楼去了。 张公馆有固定的开饭时间,不管是不是大家一起吃,规矩不能破。刘妈没料到这会季思凡让她做饭,季思凡也不强求她,说下一碗面就好。她坐在沙发上等着刘妈端出面来,自己一边取着茶几上的点心,一边看着报纸。 多事之秋,日本大举进攻中国。老蒋已经放弃上海,轰轰烈烈的南京保卫战开始,日本人有备而来,这金陵城怕是没那么好守。上海的报馆多被日本人控制,宣扬着一些类似“共存共荣”之类让人恶心的言论。呵,又有谁知道,自己住在一个人人唾骂的大汉奸的家中? 她回不去法国,不仅仅是因为张啸林不放。希特勒的闪电战成效显著,逮了犹太人就送到集中营去。国外战争频仍,如今留学生归国的多,出洋的明显少了。 刘妈端上来的是一份意大利面,上面洒了满满的咖喱,季思凡这才知道原来她会做一点西餐。刘妈是山东人,自称逃荒来的上海,说话喜欢用“俺”字,笑起来和和气气的:“要不是俺会做点洋人的吃食,三爷也不能叫俺来伺候小姐。” 季思凡中午与张啸林在国际饭店的时候就没有吃饭,经过半下午,是真的饿了,把一份意大利面吃的一点不剩。这时,小楼外面有小大姐传话,说太太请季思凡到正厅去。 刘妈看了季思凡一眼,季思凡不愿与张家人搀和,推说一切等张啸林回家再说。太太派来的小大姐在门外急得快要哭出来,就是站在小楼前不走。过了没多久,太太又派来两个老妈子,说话什么毫不留情,大有季思凡不去就把她架过去的意思。季思凡无奈,跟她们去了正厅。季思凡的小楼虽然风景独好,在张公馆算是偏僻的位置,一路七拐八拐,让她觉得走的格外的长。 老妈子领着季思凡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摆设颇有中国晚清时候大家庭的感觉。季思凡想起自己儿时陪父亲拜访一位客居上海的前清遗老,满族镶黄旗退位的尚书,恪守着世代祖宗留下的规矩。客厅摆放着什么,什么身份的人应该坐在什么地方,上茶有什么讲究,三拜九叩的大礼怎么做才算到位……当真是让季思凡长了见识。那个老尚书有求于父亲,待自己还是极和蔼的,托着长音沙哑着嗓子逗自己说话,让他那个年轻的姨娘陪着自己四处玩,姨娘头发紧紧的梳拢在脑袋上,低眉耷眼的,让下人端来糕点给她吃,说这是过去宫里皇上太后才吃得着的好东西。 相似气氛下,却没有糕点来吃了。季思凡看向厅内的一干人,有一个穿着黑色绣花旗袍打扮老气的女人坐在季思凡对面,身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脸上搽了红红的胭脂,一举一动皆有烟花巷的风情;另一个低眉顺眼的,打扮也不如众人华丽。想必这就是张啸林的三位太太了。下首也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手里抱着半岁左右的孩子,小孩子生的精神,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一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另一个吹着茶水,见季思凡进来只是哼了一声。 季思凡正对面的女人便是张啸林的发妻娄丽琴,她在张啸林当初未发迹的时候嫁给了他,与他共同患难,给他生了儿子,所以张啸林对她还是有几分敬重的。娄丽琴年纪也过了好时候,打扮得再用心,看起来也显老相。她出身不高,自从随着张啸林搬到上海之后,名媛聚会虽很少去,也对惊鸿一暼的举止优雅的太太们羡慕的不得了,一心想着把自己变成她们那种模样,说话也尽量向容人和蔼方向靠近:“的确是个美人胚子,既然是三爷领回来的,以后大家可要好好处着。” “你叫我大姐就行。”娄丽琴一一为季思凡介绍着,胭脂搽厚的女人叫张秀英,是张啸林的二太太;动作有些拘谨的女人是张啸林的三太太阿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张啸林的长媳陈月华,吹茶的女人是张啸林领子张显贵的妻子俞碧儿。 “既然来了这里,就该守着这里的规矩,想让我们拿你当四妹看,除了见面礼外还得给我们挨个敬茶。”张秀英的手显摆的抚着脖子上的金链子,她原是风尘中人,窑子里还有些名声,张啸林初来上海时没有立稳脚跟,不敢把家人接来,身边也没有固定的女人。张秀英看上了陪过几次的张啸林,哄着张啸林为她赎了身,做了他的姨太太。她以前在窑子混过,至今也不改她的泼辣本性,又有几分手段,仗着长的笑了最初在上海的几年都是她陪着他,也算是于张啸林有恩,并不把正室娄丽琴放在眼里。 小大姐把三杯茶端到了季思凡面前,季思凡还未动,张秀英又得意的加上一句:“跪着奉。” 季思凡端起一碗茶杯,手一扬,茶水尽数泼在张秀英脸上:“我不是张家人。” “反了反了!”张秀英囔道,又对着娄丽琴撒娇似的叫了一声。“大姐!” 平日里张秀英叫娄丽琴“大姐”总是叫的阴阳怪气的,今日叫的娄丽琴格外舒坦。她也是看不惯季思凡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便存了教训季思凡的心思:“既然不是张家人,又对张家人不敬,那就别怪我们下手狠心了。来人,给我把她拉下去,狠狠的打!” 季思凡只冷冷瞧着她们:“张啸林都不敢动我,你们又算什么?” “三爷不动你是被你狐媚着了,今天老娘就替三爷好好教训教训你!你他娘的装什么清高,老娘看不惯!”张秀英用手绢擦着脸上的茶水,胭脂被抹得这一块那一块好不狼狈,形象也不顾了,举起手边的杯子朝季思凡砸了过去。 季思凡见茶杯砸来,心中没有任何惧意,反而心思恍惚着不想躲避,打算硬生生给它受了,有人挡在了她前边,将她往旁边一推,茶杯沿着那人的脸部擦过去,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林怀部,你他娘的反了是不是!”张秀英咬牙切齿的喊了一声,不解气的看着脸上流血的林怀部及毫发未伤的季思凡。 娄丽琴没想到林怀部会替季思凡挡这一下,张啸林虽然成天打打杀杀,却从不让家里的女人看到这些。她见林怀部脸上留了血,不免有些害怕,却又强撑着道:“怀部,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怀部朝人群看了一眼:“刚刚我和阿桢洗完车经过这里,本事存了看热闹的心思过来,却看到了季小姐。阿桢说,季小姐是三爷请来的客人,和工作有关。我见二太太动了手,只好大胆来替季小姐受这一下。三爷要是发了火,大太太二太太是受不住的。”血滴沿着林怀部的右脸往下滴着,他不甚在意,只解释道。 “跟我来,我替你包扎伤口。”季思凡对林怀部道,也不看旁人,转身便要走。 “站住!”张秀英虽然听了林怀部的话心里有些发憷,仍然要保留她的气势。“你给我跪下认个错,我就放你走。” 阿琪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瞧着季思凡,又看看张秀英,怯丝丝的开口道:“二姐姐……要不,就让她走吧。” 刚刚张秀英那一茶杯把陈月华怀中的孩子吓哭了,陈月华一壁哄着孩子一壁道:“就是,二姨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俞碧儿本只是打算看个光景,见陈月华开了口,便放下手上茶杯起身喊道:“徐妈!什么时候开饭,我饿了。” 张秀英本来见季思凡不为所动,又因为林怀部的几句话,当真也不敢再对她来硬的了。此刻只差了一个台阶,不管这个台阶是陡是缓,她都是要下的,于是她无视了在她之上的娄丽琴道:“既然你们都为她求情,那么让她走吧。” “阿桢,你留下,”娄丽琴勉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当家主母的风范,“剩下的人都散了。” 季思凡回头冷冷瞥了她们一眼:“若真能让我离张啸林远远的,我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po18Ьook.) -- 第十章 季思凡带林怀部回了小楼,是小歌开的门,惊讶的捂住嘴巴叫了一声。刘妈和春儿以为季思凡出了事情,忙到客厅来,见到林怀部满脸是血的样子,皆是一惊。看样子她们还不知道她方才被娄丽琴叫过去之后在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季思凡也没有解释,只是问道:“有没有药箱?” “有的,”刘妈毕竟是年纪大一些,最先反应过来。“我拿给您。” “那送到我房间来吧。”季思凡的神色淡淡的,向后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林怀部。“你跟我上楼。”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刘妈仗着年纪,开口拦了一声:“小姐……” “不碍事。”在楼梯走着的季思凡脚步停了一下,“你们忙。” 林怀部坐在季思凡梳妆台的椅子上,打量着她房间里的摆设,突然笑道:“呵,他待你还真是‘不同’,就算是大太太房间里的东西也不一定值这些钱的。” 季思凡没有理他,刘妈把药箱送了上来,她站在门口接过:“你下去吧。” 刘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季思凡也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伸手把房间门给带上了。林怀部看着,却也只皱皱眉没有说话。季思凡打开医药箱,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放在梳妆台上,突然道:“林先生,你今年贵庚?” “三十了。”林怀部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的朝卧室门看去。 季思凡用棉棒蘸了酒精,给林怀部轻轻擦着,声音极轻:“刚刚那一下,你不该替我受。” “我不该替你受,那么让你自己来受?”林怀部有着莫名的火气,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想借这个茶碗让他发怒让张家乱起来,可这一下我受也是一样的。你想过没有,她这一下扔过来,砸到头怎么办?破相了又怎么办?这么好看的脸,不应该受伤!小世子会心疼的。” 他的口中总是离不开顾化杰。季思凡听到顾化杰的名字后心中有些烦闷。刚刚张秀英的茶杯砸过去的时候,她确实是在一瞬间存了一了百了的心思,也想趁着自己受伤的机会,试探一下张啸林。 只是当林怀部真的替她把茶杯挡了之后,她心里才后怕起来。一个茶杯死不了人,却能让她破了相。张啸林有多看重她的这张脸她是知道的,她既然已经有了替文显明报仇的心思,就不该这样的莽撞。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是她思虑不周了。 “你娶亲了吗?”季思凡问。 “没呢,家里没钱,干的还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活计,哪个女的看得上?”林怀部抬高声音,“怎么,季小姐想给我介绍一个?” “我刚回上海,谁也不认识,就认两个丫鬟,你刚刚见过的,可有看好的?”季思凡顺着他的话道,“有的话我就给你们牵个线看看。” “这怎么好意思。”林怀部不置可否。 “而且,这也是我到他身边的好机会。”林怀部再次压低声音,“我说过,我要亲自动手,你别跟我抢,你杀不了他的,再搭上自己,不值得。”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替我挡这一下。”季思凡为他固定好纱布,“他疑心重,恐怕不会相信你的解释。” “我对他自有一套说法。”包扎结束,林怀部起身照着梳妆台上的镜子,看着自己被纱布挡住的半边脸笑了。“他会提拔我,又不敢把我放在你身边,只能让我跟着他。让我猜猜,他会让我当什么……他的司机?” 季思凡不理会他,看了看时间,经过这么一闹,已经到了晚上了。她打开卧室门道:“林先生,我送你下去。” “不用不用,”林怀部颇为惶恐似的,“季小姐留步,我走了。” 这时,张啸林从楼下门外疾步走了进来,看着站在二楼的季思凡问:“受伤了吗?” 季思凡摇摇头,张啸林松了一口气似的,看着季思凡身边的林怀部道:“林怀部是吧,跟我来,我们聊聊。” 外面天黑了,仍不见人回来,春儿来问季思凡要不要吃东西,季思凡站在窗边说了声不饿。她没有开灯,整个华格臬路只张公馆一家,在窗前能看到路上的警卫打着手电巡逻,隐隐传来路口处的狼狗叫声。 两个小时过去了,不知道林怀部与张啸林谈的怎么样,窗下手电的光一晃一晃,让她为林怀部担心。她不否认,他是个有一定本事的人,他能在顾化杰身边当差,能在她身边神出鬼没,能混进张公馆做门卫……可张啸林能做到今天,是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张啸林疑心太重,不知道林怀部说什么可以打消他的疑心。 “怎么不开灯?”张啸林走了进来,手环在她的腰上,头埋进她的发间嗅着。她的身上很香,一点也不像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让他反感,他很想在这味道里搀上属于他的味道。“今天吓着了,嗯?” “是见识着了。”季思凡神情冷淡,“三爷的太太们真是本事,跟封建时代的地方判官似的,来了人先打一顿杀威杖才罢休。” 张啸林捧起她的脸:“思凡,我多庆幸,那个茶杯没有落在你脸上。” “三爷的二太太真是好大的脾气!”季思凡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向门口瞧去。“林先生呢?” “我放了他几天假,让他回去休息了。”张啸林单手搂着季思凡,轻声言语道。“思凡,以后别给别人包扎,我会嫉妒。” “若不是见了血,我也不会给他包扎。”季思凡冷笑,“三爷家大业大,太太们用的东西都是极好的,怎么可能在茶碗里面出现碎瓷?在扔出之前先把茶杯一角磕掉一块,如她所愿砸在我头上,恐怕就不是毁容那么简单了。二太太如此心机,真是三爷之幸。 po18Ьook.)” “晚饭吃了吗?”张啸林不愿再与季思凡谈论这些让人扫兴的事情,一边低头亲着季思凡的头发一边问。 “下午吃了一份意面,现在不饿,气也气饱了。”季思凡刻意的做了个样子,从他怀里挣开来道。“你若是没吃,就让刘妈去煮一点东西。” 张啸林似乎是真饿了,他从季思凡房中出去,季思凡通过开着的房门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心中突然有些不安了。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抓得住,如果抓不住,又像林怀部所说的,把自己也给搭上了,怎么办? 季思凡朝电灯开关走过去,用手一拉开关,整个屋子顿时明亮起来。季思凡眼睛眯了眯,用手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下楼去。她看到餐桌旁张啸林的身影,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份和她下午吃的一样的意大利面。 张啸林手里拿的是筷子,有些嫌弃的把酱料往盘子边上抹了抹,大口大口的扒着。他吃的速度很快,席卷残云,在季思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一份面已经被他吃完了。 季思凡眼中仍有一团迷雾似的让人看不透彻,她抬起拿着手帕的手为他擦拭唇边的酱料,张啸林的动作有些僵硬,季思凡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似的手停下了,呆呆的看着他。张啸林抓住她的手,眼中深邃如枪口般:“我是谁?” “张,张啸林。”季思凡手一松,手帕轻飘飘落在地上,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她不该待在这,不该来这,不该在他身边。一瞬间,她想逃,想回法国去,把一切都忘掉,等着文显明去接她。 张啸林先一步制住了季思凡,面容与声音都压迫人得紧:“刚刚在你眼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季思凡“啊”了一声,用手把他向后一推,竟然摆脱了他的桎梏,慌忙向楼上跑去。跑回房间正要关门时,被一只手挡住了,张啸林随她进了房间,把门“哐”一声带上:“你跑不掉的。” 心中更加发慌,季思凡后退到梳妆台前,声音颤抖着:“你,你不要过来!” “既然已经让我进来了,过不过去就由不得你了。”张啸林一壁靠近季思凡一壁道,“你把林怀部带到小楼来包扎,不就是想让我过来吗?现在这是什么,欲迎还拒?” 梳妆台上还放着季思凡给林怀部包扎时拿出来剪纱布的剪刀,季思凡把它抓在手里,指向张啸林,浑身上下被恐惧充斥着:“你不要过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张啸林,季思凡“啊”的尖叫一声,闭上眼睛抄着剪刀便向张啸林身上捅去。 张啸林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季思凡睁眼瞧去,见剪刀正捅在张啸林的左肩,季思凡力气小,插得不深,张啸林外穿的西装外套在左肩部位仍湿了一片。 季思凡一下子无措起来,手忙脚乱的翻出纱布与消毒酒精,待拿着东西向张啸林走过去时,脚步又停下了。 “过来!”张啸林用手按住肩膀止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季思凡走了过去,小心的替张啸林剪开衣服,把剪刀拔了下来。眼睛只往张啸林的伤口瞧着,把血迹仔细擦拭了,撒上药粉之后包扎好仍不抬头。 张啸林似是无事一般,随意的在季思凡额头亲了一下:“你今天给林怀部包扎过,不过刚才也为我包扎了,我不嫉妒了。” “你……”季思凡止了想说的话,转身去收拾药箱,把刚刚翻乱的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码齐,像是永远收拾不完似的。 张啸林突然咧嘴笑了,从季思凡身后抱住了她。方才包扎左肩的时候他的上衣完全解开了,此时衣扣还未系上。他半裸的身子贴得季思凡不舒服,她略微挣了挣,便被张啸林按住:“还想再为我包扎一次?” 季思凡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张啸林喜欢看她乖巧的样子,满意的在她耳垂咬了咬:“别去跟她们一般见识。” “她们还不配!”季思凡一想到张啸林身边人的一副副嘴脸,顿时觉得恶心。想到这里,连在她身后抱着她的张啸林都让她感觉不自在,她轻推了他一把道。“把身上用热水擦擦,再去刷牙。” “‘求之不得感激不尽’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还是那句话,你既然来了我身边,除非我死,要不然别想离开。”张啸林又在她脸上亲了两下,放开她,朝屋里的浴室走去。张啸林觉得自己这伤负的还真是值得,原本只是存了让季思凡撒撒气的心思,谅她力气小,也不能对他怎么样。不想自己这伤竟让季思凡默许了他在这里留宿,至于其他的……早晚有那么一天,不用逼她太紧,他要她的人、她的心都是他的才好。 张啸林刚刚离开,季思凡便瘫坐在了床上。张啸林的西装外套与衬衣被她扯下后随手扔在了地毯上,衬衣上的血迹发黑,凝成了一块,看着这些她都觉得恶心。她出去开了房门,想为张啸林找一套衣服或一件睡袍,夜色浓了,走廊上的灯被刘妈关上了,一楼也是黑漆漆的,他们都入睡了。季思凡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终于又回过身去,把卧室门带上了。 -- 第十一章 阿四到了季思凡的小楼前,开门的是春儿。春儿原本是大太太房中的人,与阿四是相识的,见了阿四只是“哼”了一声,在眼神里送了个秋波侧身让他进来了。 阿四进了客厅后,见屋里只有他与春儿两个人,便大喇喇地搂了春儿一把问:“三爷和季小姐呢?” 春儿把嘴朝楼上一努,低声道:“你声音小一些,小歌和刘妈还在厨房做饭呢。” 阿四“哎”了一声,松开了春儿,春儿有些不愿,挽了他的胳膊埋怨道:“你心里只有三爷和季小姐!” “我眼里的这不是你吗?”阿四向她贫着,上前了两步,抓住春儿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笑道,“要不你来摸摸。” 春儿见他嬉皮笑脸凑了上来,只当他越发不正经了,向后退了一步打下他的手道:“快上去吧,三爷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咱们能受的住的。” 阿四正巴不得离开,故作无奈的点点头,又在春儿身上搂了一把,上楼去了。余光看见春儿扭了头笑骂了一声“死样”,唇角不由挂了一丝冷笑,在季思凡房间外敲门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三爷”。 开门的人是季思凡,穿着一套真丝睡袍挡在门前,也不让他进去,只问他道:“三爷的衣服拿来了吗?” “季小姐。”阿四见季思凡如此装束不禁眼前一亮,忽而想起自己的身份,将手提的袋子交到季思凡手上,低头去瞧自己的脚尖,又忍不住抬头朝季思凡看去。 季思凡冷漠点点头:“辛苦了。” 门被季思凡带上,阿四站在门外觉得无趣,便又下了楼,在餐厅顺手拿了一把椅子坐下了。正在厨房帮忙的春儿眼尖,偷偷溜 po18Ьook.)出来,坐在了阿四腿上。阿四的手不老实,春儿也不在乎,用食指轻点了一下他的肩,娇嗔道:“轻点儿!” 阿四一手抱着春儿,眼前却闪过了季思凡的面容。他第一次见季思凡并不是前些日子在码头,而是很多年前,但是什么场合,他却是不记得了。他在张啸林手下,一路提拔,终于得以跟随张啸林出席酒会。他只记得三爷的眼神定住了,直勾勾的看着酒会上的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挽的那个男人,是文显明,上海的文家三少,传奇一般的人物。 从此他开始留意,凡是季思凡出现的场合,三爷必会想办法到场。他与她说话不多,大多是在隐秘的地方端着一杯酒注视着她,一站就是很久。他不明白,为一个娘们,值得么。真正站到季思凡身前,他突然明白了,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男人嘛,爱美人,爱江山,打下江山之后找的不也是美人?不是说秦始皇专门修建阿房宫供他享乐嘛? 三爷女人不少,他只在乎一个季思凡,是三爷够痴情,是个爷们,也只有季思凡能让他觉得三爷能配上。以三爷如今在上海滩的地位,要哪个女人不行?可季思凡站在三爷身边,偏偏会让人觉得搭配,竟还有点三爷高攀的感觉。 春儿的手沿着阿四的脸一路摸下来,阿四由她去,唇边一抹邪笑并不主动。太太早些年为了向青帮兄弟示好,赏下来几个丫鬟,随着她们男人在青帮的位子逐渐提起来,她们的身份也摇之一变成了夫人太太。由此开了先例,许多丫鬟类似春儿一类,不甘心自己的命,便专门挑一下看起来前途无量的青帮弟子下手,张啸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着。 兄弟们见惯了大场面,若是真的在丫鬟身上栽了跟头是丫鬟祖上坟头冒青烟的福气。拿张啸林眼前的大红人阿四举例,在哪一房都有不止一个相好的丫鬟,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知道他没有娶任何一个丫鬟过门的心思。 张啸林在床上半躺着,用靠枕垫在床头,手支在床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关了卧室门的季思凡,朝她招招手:“过来。” 季思凡在原地踌躇了会,还是过去了。张啸林没穿衣服,被子搭在腰上,露出结实的肌肉。同时露出的,还有与他微黑肤色极为不搭的白色纱布,绑了几道医用胶带,看上去刺眼的很。 张啸林笑了,向前倾倾身子把脸埋在季思凡的颈窝里。季思凡一个激灵,还是任他抱了。张啸林笑意更深,她于他只是心中有愧,他知道,可是这样,他也值了。她昨晚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和他睡在了一张床上。他搂着她,只是搂着她,心里便很安定。 坏事做多了,被人寻仇的次数多了,晚上的警觉性便强了,经常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晚上要反反复复的醒来很多次。可昨天他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看到季思凡躺在他怀里,还在睡着,面容恬淡,少了白日里的冷漠和疏远,像只温驯的小猫。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很奇特的感觉,形容不出来,情不自禁下亲了亲她的额头,希望她的一辈子都在自己手里攥着。 “阿四过来找你了。”季思凡说,被抱的紧了,她略微挣了挣。 “嗯。”张啸林应道,手上力道松了些,身体并不动弹。 “你别让他等急了。”季思凡把身子偏了偏,伸手拿了张啸林的衣服出来,递给他。“穿上吧。” 张啸林起床气发作,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并不是真正动气的表情,倒是把季思凡逗笑了。张啸林见季思凡的笑脸,心情不由大好,开口道:“你帮我穿。” 阿四拿来的是一套西装,季思凡给张啸林一件一件的套着衣服,怎么也忽视不掉张啸林眼中的炙热。其实张啸林知道她脸皮薄,在穿衣过程中也没有太为难她,只是她的样子太诱人,弯下身子睡袍便滑落到了肩下,他忍不住在她裸露的肩头咬了一口。季思凡“啊”的吃痛出声,张啸林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她。 季思凡肩头被张啸林咬上了牙印,她皮肤细腻,牙印虽然不深,却也明显。她把睡袍向上理了理,侧身避过张啸林伸上前来的手:“别闹了!” “好,不闹。”看着她似有几分羞意几分瞋意,张啸林觉得自己骨头都酥了。他没有再捉弄她,坐在床头看她换衣服,目光毫不掩饰。季思凡不自在的背过了身去,他也不在意。待季思凡收拾好了,他便搂着她下了楼。 正在客厅与春儿腻的厉害的阿四听到他们下楼的脚步声,猛的把怀里的春儿一把推开。春儿仍是不明就里,一边扣着扯开的扣子一边嗔怪道:“干嘛呀!”待她抬头时,见到面色阴沉的张啸林,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阿四最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三爷,季小姐。” 张啸林卖了阿四一个面子,只装作没看到两个人在做什么,脸色难看的问道:“饭好了么?” 春儿回过神来:“刘妈和小歌还在厨房熬粥呢,我去端菜。” 张啸林目光清冷的看着春儿进了厨房:“阿四,你去外面等我。” 季思凡看到这一幕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张啸林看向她的目光,只是让张啸林带着在沙发上坐下。虽说春儿名义上是她的人,这件事情她却是没法管的。张啸林方才有放他们一马的意思,她也没办法计较。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阿四带来的今天的报纸,张啸林取了一份递给季思凡,又自己拿了一份,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等早餐。张啸林扫了一眼几个标题,眉头开始皱起来,把手中的报纸一合,对季思凡道:“报纸没什么意思,别看了。” 季思凡正读的认真,听到张啸林说话,抬头道:“日本人……” 张啸林伸手,把季思凡面前的报纸抽了来,扔到一边:“日本人没那么可怕,我们鱼帮水,水帮鱼,各取所需。” 小歌把面包端了出来,张啸林看了一眼餐桌,东西已经差不多齐全了。他拉住季思凡的手道:“走,吃饭去。” 季思凡没说话,跟着张啸林在餐桌旁面对面坐下,拿起玻璃杯里面的牛奶喝了一口。日本人怎么样,不用看报纸怎么说,每个中国人都知道。张啸林不想让她明白太多,她就装作不知情。 昨天她是被吓着了,到现在她已经想过来了。她既然已经蹚了这浑水,就不介意把自己弄得再脏些。弄伤了他,她不该觉得有愧或是害怕的。不说张啸林是世人皆知的大汉奸,就算他只是青帮混混,他也是必须要给文显明偿命的。她要给季先生文显明甚至是顾化杰报仇。她要麻痹他,放松他的警惕,然后一击即中。 季思凡小口吃着面包,目光垂下去。对面的那个男人,对她是一种执念,因为不得,所以愈发思念,哪怕用十年时间也要实现自己 po18Ьook.)的执念。 他的占有欲太强烈,太绝对,太压迫人。张啸林现在对她百依百顺,可是不久之后,没有了当初的新鲜感,她不知道张啸林会怎么对她,她也不可能把自己这辈子都葬送在这张家大院里。 -- 第十二章 季思凡进了西餐厅,文斐和另一名男子早已坐在位子上等候多时。 昔年季思凡与文斐约会时,是偏爱坐窗边的,无意识的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文斐记得她的习惯,这次也是选了窗边的位子。四人桌,文斐同男人坐在一侧,桌子上放着玻璃长颈瓶,上面插一枝红玫瑰。 男人戴着玳瑁眼镜,个子偏高,白白净净的,人又瘦,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的模样。文斐与男人起身相迎,文斐笑着对季思凡招了招手:“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季思凡笑笑,正欲说话,余光瞥见西餐厅玻璃橱窗外王有桢一闪而过的身影,回过神来面色如常的对文斐道:“可不是不好意思?许久没回上海,路都不认得了。” 文斐的电话打到了张公馆去,之后才接了她小楼里的分机。文斐在电话里说出来聚聚,她要先问过张啸林的意思。其实她没想到张啸林能爽快的答应她出来赴文斐的约会,可他还是派王有桢跟着她。他怕什么,怕她跑了?季思凡嘲讽一笑,听到文斐介绍着她身旁的男人:“苗昱聪,我的……先生,与我是同事,也在复旦教书。” 先生?季思凡想笑,嘴角却只能勉强维持着刚才的礼貌。她想再把苗先生看的仔细一些,又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视线之内模模糊糊,一个踉跄便要倒下去。 “季小姐。”苗昱聪冲她伸出手来。 季思凡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镇静了自己,伸手与苗昱聪相握,有些僵硬的笑道:“以前总在心里想着谁会征服小斐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今天一看,苗先生倒也像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在学校教授国文。”苗昱聪伸手请季思凡落座,亲自斟了咖啡,微微笑道。“总是有人说国文先生迂腐的,还好小斐不嫌弃。” 季思凡见了文斐,总是找不到之前两个人无话不说的那种自在。她随着苗昱聪文斐夫妇落座,对于苗昱聪的话语只是微微笑笑,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服务生端了三杯柠檬水过来,又分别递给他们一人一份菜单。苗昱聪出身普通,在细节举止中并没有文显明的体贴入微,仔细谨慎的依照两个女士的口味挑选了菜式,服务生拿着点好的单子离开,三人又陷入沉默。 “我打电话到文公馆,你不在。”文斐也似感到了两人之间的生疏, “你……” “我现在,在张公馆。”季思凡喝了一口柠檬水,发现张啸林的名字也并非那么难以启齿。她在文显明墓地和文斐相遇那天,文斐就应该明白了。她现在嫁了别人,她管不着她,她也管不着她。 “噢。”文斐似是应着又似叹息,一时间大家又都无言了。 浓汤、沙拉、牛排……菜式一样一样的上来,文显明和文斐偶尔引起几个话题,大家也可以聊上两句,气氛不至于太过沉闷。只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是意兴阑珊勉强应付不致冷场罢了。 “小斐,你们这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你们先聊着,我还有事情。”吃罢饭后,苗昱聪示意服务生结账。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借故离开,她们姐妹还好说话一些。 文斐点头,并没有挽留,和季思凡起身相送,待苗昱聪的身影离开之后对季思凡道:“正好,咱们去看场电影。” 季思凡点头,挽着文斐出了咖啡厅。两人正沿街上走着,文斐悄悄捏了捏季思凡的手,示意后面有“尾巴”。季思凡早就注意到了王有桢,不想文斐也发现了。虽多年不见,儿时的默契仍在,两人买票进了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是一部黑白的故事片,据说是一个姓鲍的当红影星主演的。放映厅的人不多,二人看了一段,索然无味。 文斐问季思凡道:“你觉得这个演员如何?” “长相不错,但似乎演的没什么灵气,风尘味太重。”季思凡看了一眼文斐,“怎么问起这个?” 文斐不答话,向后看了一眼佯装观众的王有桢,对季思凡眨眨眼道:“不如现在甩掉他?”说罢拉起季思凡的手道,“走,咱们从那边侧门出去。” 王有桢正瞧着屏幕愣神,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季思凡已经悄然躬下了身子。季思凡和文斐从侧门出去,如同儿时玩小把戏得逞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下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文斐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和季思凡坐了上去,报了某个咖啡厅的地址,车夫便一溜烟的开始跑起来。季思凡年少时极少坐黄包车,在国外更是没有坐过,一时间恍如隔世,伸手抓着车篷的边缘。咖啡厅离影院不远,车夫没跑一会便到了,文斐付了钱,带季思凡走进了咖啡厅。 这个咖啡厅看起来比方才去的那个要高级一些,季思凡给了侍者一张票子做小费,自己动手煮了咖啡,加上牛奶递了一杯给文斐道:“也不知手艺是否生疏了。” 咖啡香随着杯子冒出的热气袅袅穿出,文斐自己取了桌子上的糖加了一勺搅匀,浅浅抿了一口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喝。” “不知怎的,到了法国后,不太爱自己煮咖啡了。前几个月去了一趟英国,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倒是习惯了喝红茶。”季思凡在自己面前放下一杯咖啡,用手比划了一下。“在英国的一个表姐家里,通过这么一个小黑匣子看奥运会。” “倒是个新鲜物什。”文斐似有所感慨,“我看过这个新闻,是叫做电视机的吧。现在全中国都乱的很,尤其是上海,哪及你在国外自在逍遥?” “听说德国那边,也是有点乱的,连带着,英国法国也早晚有一天会乱起来。”季思凡道,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咖啡杯的猫一样的图案发呆。“回来了,就走不了了。” 青蓝色的杯子,季思凡在其中倒上半杯牛奶,拿着勺子搅了搅,白色的牛奶沫挂在杯子壁上:“我没想过他骗我。” 文斐默然了一会,直到服务生端上两份芝士蛋糕,这才对季思凡道:“这家店的小蛋糕很好吃,你尝尝看。” 季思凡叉了一小块蛋糕放入口中,又喝下一口咖啡:“别光说我,说点你的事情。” “我?”文斐喝了一口咖啡后才道,“去了天津教学,环境和人都生得很,前清的大臣遗老们都跑去那里避世去了,心中烦,所以回了上海。” “那苗先生呢?总是有一点罗曼蒂克的吧。”季思凡端起咖啡杯笑着问道。 文斐的手无意识的转着腕上的玉镯,缓缓开口道:“也没什么,只是当初 po18Ьook.) 在天津认识了,追我追的紧,人也不错,就答应同他处着看看。一天和他在公园散步,他突然跪下来,单膝跪地,跟电影里演的似的,把我吓了一跳。那段时间天津的学生也在闹腾,我们这些教员吃力左右不讨好。有他的安慰,我的心里也就释然一点,脆弱的女人容易给自己找个依靠嘛。他家里就他一个,也没有攒下什么钱,所以在天津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照了张相,请要好的同事一起吃了一顿便饭。没过多久,天津的大学出事了,我们就回来了。” “哦,”季思凡啜了一口咖啡,缓缓放下杯子,脸上看不出失望喜悦。“有人照顾,作着伴,总比一个人好。” “嗯,也就是这样了。”文斐点点头道,“挑不出什么大错,也说不上是有多动心。有什么心事可以说说,平平淡淡,也是一种福分。” “平平淡淡,也是一种福分。”季思凡跟着念了一遍。她想起文斐在很多很多年前给她说过一句,绝不要没有爱情的婚姻,如今也这么妥协了。不经意间朝门外一瞥,看到了张啸林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外的街道上,季思凡起身。“时间不早了,下次再出来吧。你若找我,就打张公馆的电话。” 和文斐道别后,季思凡出了咖啡厅穿过马路敲了敲司机的车窗。车窗缓缓摇下来,她看到阿四惊讶的脸:“季小姐?” “你怎么在这里?”看这样子倒不像是追着自己来的,季思凡问。 阿四拉开车门下车,站到季思凡面前,刚想说话,突然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三爷”。 季思凡回头,张啸林望着她,声音粗声粗气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怎么,这个地方,三爷来得,我来不得?”季思凡转身便走,张啸林没有拉她。阿四想上前去追,被张啸林拦住了。 季思凡漫无目的的走着,一个小孩过来问她要不要买烟。她看到小孩子可怜兮兮的眼神,动了恻隐之心买下一包。烟是市面上常见的哈德门,没什么特别。小孩子谢过季思凡,转身去了街对面,季思凡目送着小孩子离开,发觉原来自己转到了方才街道的后巷,一个女人站在二楼的一扇窗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季思凡被这目光看的烦躁,她识人的能力很好,认得这个女人是方才电影中见过的,文斐还问她感觉这个演员演的怎样。隐隐约约的,这个女人给自己一种熟悉感,似乎在看电影之前,在她去法国之前,她就见过她。 拦下一辆车子,季思凡坐了上去,把女人的目光甩在身后。她现在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楚,也不想理清楚。 -- 第十叁章 季思凡坐在文显明的墓碑前,看着夕阳西下,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去想。她裹了裹身上的风衣,摸到了口袋里的哈德门和昨晚点蜡烛用剩的火柴,,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夹在指间狠狠吸了一口,幽幽地吐了一个烟圈。 她想起了文显明抽烟的样子,她的男人一身贵气,即使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抽烟也是动作优雅。傍晚时分他独自坐在书房,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里,只有指间那一星火光亮的分明。她走过去把烟拿掉熄灭,他抬头笑笑,还是那样的温和:“小年。” 明明是满脸倦色,却依然对她温柔微笑。 手中的烟燃完了,季思凡又点上一支,眷恋的看着照片中文显明的眉眼。似乎到这里来,陪着他,永远陪着他,陪着与他同在一个园子里的爸爸妈妈,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暮色渐临,冷风吹过,季思凡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坐的时间太久,腿有一点麻,用手扶着墓碑站起,手的温度竟比理石还要凉上一些。她不敢去看季先生,不敢去看白轻苏,她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可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成了这副样子。只有文显明,他静静的看着她,微笑着,给她心安的力量。她相信,他都知道的。她想对他说什么,又不想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他还在,该有多好。 她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的往下想,哦,林怀部,他自称顾南,他是从对面的那棵树上跳下来的,身手不错,他说他以前是顾化杰的手下。顾化杰仅跟自己有过一段交情,他若想假冒,且能查到顾化杰,倒还不如编一个更可靠的身份来接近她。这样想来,他是不可能骗她的,也没有什么必要。当然,只限于顾化杰的事情,起码他知道他。 他对她说,季先生和文显明出事,都与张啸林有关。她也能猜到张啸林和这些事情脱不了干系。就算文显明是自杀的,这账也一样是要一并算在张啸林的头上的。林怀部说他要啥张啸林为顾化杰报仇,她该不该相信他?他替她挡下一个茶杯,这是不是他的苦肉计? 季思凡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曾经对人不疑,如今对谁都不肯相信了。如果林怀部不是为他自己,那又是为谁?他又是谁的人?只要他不是张啸林派来试探她的。不管是谁,反正光这上海滩想要张啸林命的人就有很多。如果林怀部是张啸林的人……这种可能性也不会是没有,那么张啸林想要试探她什么?他又有什么目的? 她不相信的人还有文斐,她把她和苗昱聪的事情讲的那么简单,是怕刺激到她还是另有隐情?她的心中还生出了一种不公平,凭什么,文斐开始了新的生活,而她却陷到了过去的噩梦里越陷越深?她与文斐相识甚久,知道文斐一直喜欢的都是英俊成功的男人,且年纪要比她大一些,宠她如父。那苗先生,能办得到么?看起来像个踏实的人,和季先生一比,又逊色太多。文斐见过太多更好的,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不够强的穷教员身上收心? 还有,王有桢跟着她们的时候露出的马脚不多,若不是她认识他恐怕她只会把他当作路人,文斐又是怎么发现的?他们去看电影,文斐特意问她对电影女演员的看法,还偏偏带她去一家对面停着张啸林轿车的咖啡店喝咖啡。她在那里看到了阿四和张啸林,张啸林一定和那个站在二楼窗前的女人有着什么关系……她怎么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她怎么可能不对文斐产生疑心? 可是现在的她,能做什么呢? 张啸林该死,又多疑,不容易死。她得想个法子,在杀张啸林之前,她又得敷衍着他,装作慢慢被他打动的样子。至于别的,她想不通,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些疑问,只能等着以后见招拆招。 再不走,天就真的全黑了。季思凡不愿留在山上过夜,停止了思考,往山下走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刚才理顺的关系中被自己遗忘了,又一时半会抓不住这条线。走得太急,脚被高跟鞋磨得疼,走起来有些瘸拐,踉踉跄跄的下了来,便看到三辆汽车停在山脚。 季思凡怔了一下,手握紧了提包的袋子,向前走 po18Ьook.)去。 张啸林从第二辆车上下来,走到季思凡面前。季思凡见张啸林沉着脸,不禁冷哼了一声,扭头便往回走。 张啸林并不去追,只在她身后道:“你敢再走一步试试。” 季思凡听到张啸林说话,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自然见不到三辆车上都陆陆续续下来了人,站在张啸林的身后。相传,张啸林的保镖众多,且有明镖暗镖之分,明镖是跟着张啸林多年的身手不错的一干弟兄,暗镖据说是几个神出鬼没的日本忍者。除了在张公馆内,那些忍者是从来不离张啸林百步之远的。 林怀部和那两辆车的司机一样,没有下车站在张啸林身后。张啸林的规矩如此,除非车停在张家大院,否则司机必须待在车上随时待命。他拿不准日本忍者的事情是张啸林为吓人特意放出的风声还是确有其事,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贸然行事。张啸林开始信任他,但不够信任他,张啸林让他做了司机,司机以前是阿四的活计。张啸林这是在暗示他,只要他干得好,有更大快的肥肉等着他。 季思凡继续向前走着,张啸林在她身后拔了枪,林怀部的心一下子被提了上来。扳机一扣,只听“砰”的一声,一颗子弹从季思凡耳边擦过。季思凡不动了,虽没有回头,身子止不住的颤。 张啸林慢慢走过去,伸手把季思凡的腰肢揽过。季思凡的身体还在抖着,张啸林下手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仿佛想把她揉碎了贴在心口一般。季思凡的头靠在他胸前,任他半搂半抱的带了下来。 林怀部紧张的心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涌起了一阵难受。若小世子在……不!他猛然清醒,伸手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没有小世子!自己也再不是“阿南”!自己是林怀部,是收了别人五万块银元来杀张啸林的刺客! 阿四给张啸林开了车门,张啸林搂着季思凡上了林怀部的车。林怀部藏好表情,不动声色地开着车。这是个好机会,车上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三个人都该死的很,他只要一踩油门一转方向盘就做到了。可是难保张啸林命大死不成,用自己和季思凡两条命换张啸林一条命不值得。他突然间有点舍不得季思凡死,这也是小世子的意思,他知道。小世子尊重季思凡的选择,也没有为难她,否则,以小世子的脾气,季思凡哪有那么容易的就嫁成了文显明?他没有权利去擅自决定让季思凡一块死,要么到了九泉之下他也是没脸去见小世子的。所以,他要想个两全的法子,既可以让季思凡置身事外,又能够让他顺利得手。 张啸林低头嗅了嗅季思凡身上,趁季思凡不注意把烟盒和火柴掏了出来,季思凡伸手抢,张啸林冷哼一声,开了车窗,东西就那么随随便便的被他扔了出去。 林怀部正开着车想着心事,突然听张啸林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林怀部下意识一惊,马上意识到,张啸林这是在和季思凡说话,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算计。 张啸林也不介意坐在前排开车的林怀部是否能听到看到,伸手把季思凡按在了自己腿上,双手从她肩上向下一拉,扯下她的大衣扔在一旁的车座上。季思凡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任张啸林双手游弋在她的绣花旗袍上面。 “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还给我脸色看,你这日子过的倒是自在!”张啸林解开了季思凡旗袍的第一颗盘扣,“我知道你心里面恨透了我,巴不得我死,可你没法子,你得好好敷衍着我,你得让我在你在你身上胡来,得花费心思来取悦我。,你还得等机会,好杀了我,是不是?” 张啸林的嘴唇贴了上去,季思凡的手抓着他的肩,小声的呜咽传到了车前林怀部的耳朵里。他的心里不知所以的难受,听到张啸林说:“可这机会来临之前,你还是得在我身边,受我折磨,陪我睡觉。可你说,我张啸林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也不用你干什么事。成天给你缝新衣服穿,洋人用的香水化妆品都给你带回来,我委屈你了么?” 车子开进了张家大院,林怀部刚想照惯例在花园停下却听张啸林道:“去小花园。” “小花园”是张公馆人对季思凡小楼的称呼,林怀部把车掉了头开过去,车子停下后,阿四从后面的轿车上匆匆下来替张啸林开了车门,但在看到坐在张啸林腿上泪水胡乱流了一脸没有拭去且衣衫不整的季思凡后不禁一愣,叫了一声“三爷”。 张啸林不耐烦的伸手取了大衣把季思凡一包,径自扛上楼去,留下林怀部与阿四面面相觑。 -- 第十四章 这一篇算是翻了过去,事后季思凡和张啸林谁也没提。时间一久,季思凡也大概摸透了张啸林的脾气:他喜欢宠着她,她不给他好脸色,他照样宠着她;她一旦做的反常了些,他就会起疑心,怀疑她有什么目的;如果她向他打听什么事情,探他的底,他就会翻脸生气。总之,他宠着她,却也防着她。 张啸林在行动上也不太干涉她,挂了个维持会秘书的职位,真正要她做的事情不多,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还需要瞒着她。季思凡对于维持会都做些什么显得漠不关心,西方有句谚语叫做好奇害死猫,有些事张啸林不让她知道,她知道张啸林是不想害她。 维持会小楼是张啸林一天中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在他办公的时候,她就在他办公室坐着,经常是看一部小说一坐就是半天。张啸林在一旁看文件,时不时抬头看看她。偶尔她替他翻译日本话的文件,他也要找人重新翻译一遍。张啸林有事出门又不带上她的时候,就是去忙“正事”去了,这个时候她想做什么他都不管她,似乎算准了她不会跑掉一样。但他总让王有桢跟着她,还说是不放心她。 其实她的活动圈子也就那么窄,公园、商铺、电影院和咖啡厅。曾经勉强称得上是朋友的现在也大多不联系了,几个和她套关系的是冲着张啸林去的,他们知道她的过去,她不想搭理。文斐又不像她似的成天得空,她一个人在小花园,总觉得无趣,一本小说翻来翻去最后也不知是讲了个什么事情。刘妈热情,却总是劝她和张啸林好好过日子。 据刘妈说,张啸林是她家的“大恩人”,帮了她儿子不少忙。季思凡不愿听别人对她说起张啸林,特别是每次跟张啸林闹完脾气之后,又觉得刘妈每回都是张啸林派来的说客。至于张啸林给她的两个丫头,春儿心思活络,小聪明不少,对她是存了巴结的心思的。但春儿嘴碎,人又刁钻,和她的性格合不来。小歌做事勤快,话不多,倒是和刘妈更亲近一些。刘妈也把小歌当自己亲生的女儿看,常常对季思凡道:“季小姐,你看三爷身边有没有可靠点的有出息的等小歌大了,给她找个好婆家。”这话是当着小歌的面 po18Ьook.)说的,小歌的脸羞得通红,叫了一声“刘妈”便跑开了,刘妈与季思凡便在她身后善意的相视一笑。 季思凡没有想到的是,阿琪和陈月华会来找她听戏。 陈月华与阿琪是不请自来的,来时季思凡正在楼下客厅弹琴。儿时季先生宠着她,她喜欢音乐,就给她买各种乐器请老师教她;她喜欢画画,中国水墨西方素描油画什么的也都让她去学。这么长时间,许多手艺都丢了,也只剩下钢琴,舍不得不练。很模糊很模糊的记忆里,有莫扎特的曲子,季先生和白轻苏的笑语。这客厅的钢琴,是张啸林为讨季思凡欢心,从外面弄进来的。旧式的木制钢琴,音色很正,弹出来的声音柔和,故事感扑面而来。张啸林知道,季思凡喜欢这样的调调。 “一个人在屋里太闷,走,咱们听戏去!”陈月华是个心直口快的,一进门便拉住季思凡道。“戏园子新来了一个角,把杜丽娘唱的顶好,咱们去听听看。” 季思凡对陈月华的热情显得不太适应,她和她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她对二人印象不坏,大概是上次在娄丽琴那里给她帮过腔的缘故。若她们是为讨好张啸林来找她,殊不知这会让张啸林大发雷霆;也或许,这本就是张啸林的示意? “唐突妹妹了。”阿琪跟了进来,掩嘴笑道。“月华吵着要听戏,我想妹妹一个人在屋里也怪闷的,不如一起,也热闹些。” 话都这样说了,人也站在季思凡跟前,季思凡再拒绝就显得自己太过拿捏不识好人心了,索性就随了她们去,于是三人坐着王有桢的车子出门。季思凡先前在刘妈那里听过她俩的故事:阿琪原是戏院中一个不太出名的旦角,受欺负被张啸林瞧见,领回家做了偏房;陈月华能嫁给张啸林的长子张法尧,是因为她父亲陈效歧曾是张啸林救命恩人的缘故。两人在张公馆里面是非不多,对待下人还算友善。 台上正唱着一曲《惊梦》,她们三人在二楼坐下,楼下传上来的是《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画廊金粉半零星。 池馆苍苔一片青。 踏草怕泥新绣袜 惜花疼煞小金铃。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自回了上海,总会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当初在黄金大戏院,露兰春演老生,在《碧红缘》里演骆宏勋,错唱了一个调子,被卢筱嘉喝了一声倒彩。那时的黄金荣有多威武,不问是谁,直接拉出去打了一顿。结果呢,文显明借卢小公子的手,给了青帮一点颜色看,自己丝毫没有卷进去,一招“借刀杀人”用的极好,还卖了三家人情。 她第一次见卢筱嘉,见的就是狼狈的卢公子。不似传闻中的暴戾蛮横,一双眼睛透出几分澄澈的光亮,说话间明明油嘴滑舌偏偏叫人爱听,因着狼狈的样子被自己瞧见了便挠头不好意思。 卢筱嘉、顾化杰、张学良、文显明可是北洋军阀中著名的四位少爷。其实一开始文显明算是商界的,文三少,一人管着上海一条街的铺子。后来为了她——也可能不全是为了她,但一定是与她有关的——他做了舅舅田映辉的接班人。田映辉当时是上海的割据军阀,和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他们都曾称过兄道过弟。也是在卢筱嘉办的聚会上,季思凡认识了顾化杰。 直系小世子,满腔热血,满腔柔情,英俊稳重,善解人意。遇上这样的男人,喜欢他,一点也不奇怪。 一走神,台上已经开始唱起《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就是演杜丽娘的这个?”陈月华一边吹着茶一边对阿琪道,“我可记得这曲子三姨娘是唱过的,瞧这步子姿势身段,哪一点比得上三姨娘?” “好久之前的事情,我自己都记不清了,难为你还替我想着。”阿琪只是柔柔一笑,“这个唱的算是好的了,要不怎么会成名?” “那是有人肯花钱来捧。这里谁不知道,那位是周先生的新欢。”陈月华鄙夷的望着台上的杜丽娘,“三姨娘,不是我说,当初你要是让爸爸帮一下忙,准会是名镇上海的角儿!” 阿琪的眼神飘远了,刚想说话,见到有人朝这边走来,起身叫了一声:“鲍小姐怎么在这里?” “三太太。”鲍华点点头,又对着陈月华打了招呼。“大少奶奶。” 阿琪对着鲍华笑道:“今儿个戏院里可是来了稀客。” 鲍华径自在季思凡身边的空位上坐了,自斟了茶水饮了一口:“三爷帮我投拍了一部关于花旦的戏,我来这里取取经,正巧见到三太太和大少奶奶在这里,就过来打声招呼。” 几句话下来,让阿琪和陈月华面露尴尬,向季思凡看去。季思凡没听见一般,掀起茶碗的瓷盖,轻轻吹了吹,北方的花茶,温软浓郁,犹如故人。 “这位小姐是……”鲍华装作才注意似的,看向季思凡。 阿琪和陈月华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季思凡身份成谜,自季思凡进入张公馆那天起,张啸林就让人在张公馆上下传了话,除了“季小姐”外不许再有别的称呼。张啸林自季思凡来到张公馆后夜夜歇在何处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张啸林不给季思凡名分,她们也猜度不出张啸林的意思。看季思凡的谈吐气质,应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据司机王有桢说,她从西洋留学回来,三爷亲自去接了她。 “我姓季。”季思凡道,把茶杯盖子盖上了。 “哦。”鲍华看着季思凡道,“季小姐倒是像我年轻时的一位姐姐。我姐姐受伤了,她送我姐姐回家,给我妹妹钱买糖吃,还给我弟弟交了学费。” “是吗?”季思凡的茶杯放回了桌上,“那可真是个好心人。” “是好心人。”鲍华低低一叹,“她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季思凡不知是不是林怀部的关系,又让她想起了顾化杰。直系的小世子呵,俊逸迷人。r te6r лю6лю,我爱你,他说。他有一点的鲁莽,这鲁莽中却有一点的可爱。他约她看赛马,回程撞上学生游行,救了文显明受伤的前女友徐青。 “不知道季小姐爱不爱看电影?”鲍华问。 季思凡端起茶杯,又饮上一口润了嗓子后才道:“以前倒是喜欢的,只是近两年不爱看了。” “真是可惜。”阿琪道,“鲍小姐可 po18Ьook.)是个优秀的电影演员呐!” “什么优秀不优秀的,”鲍华道,“是演员不假,可我不爱看电影,我爱听戏。十年之前,我还是个孩子,初看这戏,当真是被杜丽娘惊艳到了。游园一曲,惊梦百年,从此念念难忘。” “可不是,”陈月华道,“我看戏纯属跟着公公瞎凑热闹,也知道最好看的是一曲《惊梦》。当时三姨娘在戏台上水袖翻飞,真是让人离不开眼睛。” 阿琪淡淡一笑,正要说话,又想到了什么,垂下头去,脸倒是羞红了。 鲍华道:“听说,三爷当时最爱的戏可是《思凡》呐,想必三太太的色空也是唱的极好的。” 季思凡只觉得她们说话嗡嗡的,台下戏子的步子似乎也放慢了。她放下茶杯拿了随身的小包道:“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也不管身后的人说了什么,她自己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出了戏园。王有桢见到她,从司机的座位上出来,叫了一声“季小姐”。 “你先送我回去,再回来接三太太和大少奶奶。”季思凡一边开车门一边道。 身后鲍华追了出来,叫了一声:“季姐姐!” 季思凡身子一震,手停下了。 鲍华看着她:“我想请季小姐喝一杯咖啡,不知季小姐可否赏脸?” -- 第十五章 季思凡与鲍华在咖啡厅二楼坐下,玻璃窗外的风景一目了然。身处闹市,即使世道不太平,富贵人家的太太们仍有逛街的心情。人力车夫拉着客人欢快地在路上跑着,行人纷纷给鸣笛的汽车让路…… 服务生拿着菜单走上前,见了鲍华,只笑着问:“鲍小姐,还和之前一样吗?” 鲍华点点头,轻车熟路般道:“是啊,两杯咖啡。” 服务生点点头退下了,不一会端着两杯咖啡上楼,鲍华接过服务生手中的咖啡,道了一声谢,在服务生离开之后叫了一声“季姐姐”。 季思凡端起咖啡,刚喝完茶,实在没有喝咖啡的兴致,但她还是抿了一口。是曼特宁,刚刚她闻到咖啡的香气便觉得是曼特宁。 曼特宁,又叫做苏门答腊,东南亚上的一个小岛,前些年人们可是把去那里闯荡叫做“下南洋”的。据说这种咖啡豆产自那里,所以就用了那里的名字。曼特宁苦中含酸,适合搭配甜品吃下午茶,她曾有一段时间喜欢喝这个,可是自从有一次请张啸林喝过之后,就很少点它了。 她曾经在十六岁那年打算去法国,都到了码头,因为有人在码头向她父亲开枪她又决定不去了。她想知道码头那一枪究竟和张啸林有没有关系,所以以下午茶的名义请张啸林去季公馆作客。张啸林喝了一口咖啡后皱眉,她能看出他不习惯喝这样的东西。她知道张啸林肯定不喜欢类似咖啡这样的东西的,所以她故意让人端上的曼特宁。本来想给张啸林摆一出鸿门宴,可是还是被张啸林跑掉了。之后文显明明里暗里让张啸林吃了不少的苦,这才解了她的心头恨。 “我与三爷第一次来这里,三爷一开口便点了曼特宁。”鲍华道,“说来奇怪,我是受不得苦的东西的,可是之后每次去咖啡厅也只喝曼特宁了。瞧我,只顾得自己喜不喜欢,也没有问问季姐姐。” “我最近几年在国外,前些日子才回来,在国外时习惯了红茶。”季思凡把咖啡杯向前一推,“抱歉,太酸了。” “倒是我自作主张了,”鲍华看着季思凡,笑笑,“——换杯红茶?” 季思凡摇摇头:“时间不早了,不知道鲍小姐找我什么事情。” “季姐姐!”鲍华望着她,脸上居然泪光莹莹。“我不相信你不记得我。” 季思凡想起前些日子和文斐去看的那半场电影,自己真是评价错了,眼前女人的眼泪说来就来,方才和阿琪陈月华说话时候字字珠玑,怎么会是演技没有灵气?若是把鲍华的日常拍成电影,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一定是她。 侍者端上来栗子蛋糕,季思凡用小叉子叉着吃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道:“若是不记得你,便不会同你来喝咖啡了。” 她记得,面前的女人是曾经的女孩徐莲。 她也记得,徐莲是文显明前女友徐青的妹妹。 “年姐姐还记得我,却仍同我这般生疏。”鲍华叹气。 “我是季思凡。”季思凡语气淡漠。 鲍华默了一会道:“三爷到底还是如愿了。” 季思凡无意去和她谈论张啸林,更无意去问她与张啸林的关系。在她之前也好之后也好,张啸林的私生活一直都很丰富,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她不关心,也不想关心。 见季思凡没说话,鲍华道:“瞧我!季姐姐刚回上海,定是会觉得陌生了。若是觉得无趣,尽管来找我。” 季思凡看着她道:“我来这里,是想知道他的事情。” “谁?”问题一出口,鲍华突然明白了,只苦笑了一声。“若不是他死了,张啸林又怎么会得到你?” “他是怎么死的?”季思凡问。 鲍华避开了她的目光,偏过头去,眼中有盈盈湿意:“饮弹自尽,是自杀。三爷选址葬他的时候,我都在。” “即便是自杀,也与张啸林脱不了干系。”季思凡道。 鲍华没说话,算是默认。 那又有什么用?季思凡看着对面的鲍华,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我走了。” 鲍华看着季思凡袅娜下楼,举手投足皆有千万风情却又不显轻浮,一丝苦笑在她唇角荡漾开来。 她想到了张啸林,这么多年对季思凡念念难忘,甚至不惜……她闭上眼睛,轻轻念道:“文哥哥。” 白色的学生装,偏生被他穿的风流挺拔,他拿她当孩子呐,大概那时的自己也真的是个孩子。他被徐青安置在书房,起身去看徐青的藏书。她端着一杯茶进来,他接过茶说谢谢,眼间尽是温柔的笑意:“你是徐青的妹妹?你叫什么?多大了?” 那一瞬间真心羡慕姐姐好命,竟能寻得这般举世无双的优异男子。 “徐莲?”他的笑容温润,“周敦颐的《爱莲说》中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真是一个好名字,也像你。” 哦,那时她还叫徐莲呢。 他说她像莲花。 未上学之前,她们姐妹和奶奶住在一处。奶奶总嫌徐青太木讷,待她比待徐青好些。屋子背阳,光线阴暗,潮湿的很。奶奶翻开一本《女诫》,念上一句,让她跟着念上一句:“清闲贞静……是谓妇德……” “清闲贞静……是谓妇德……”她也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只知道跟着奶奶念完这些之后她有桂花糕吃。 “择 po18Ьook.)辞而说……是谓妇言……” 从儿时起,她便一直是一副听话的乖巧模样。以至于虽然父亲不喜爱女孩,却也不至于给她什么脸色看。徐青在女子学堂里学了什么女性解放,还闹过几次要和家里断绝关系。父亲平时见到徐青都不愿意瞧,有了徐青作比较,父亲就对她好上许多。 只是亲生的父亲又怎样?为了一己私利,照样可以出卖自己的亲生女儿。 鲍华深吸一口气,如果十年前的自己见到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够认得出来? 看着自己指甲上艳红的颜色,鲍华突然嫌弃起来。她的手抓住咖啡厅二楼的木栏杆,身子渐渐蹲下去,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小声呜咽。 季思凡已经走远了,她站在这二楼的走廊上,再见不到她的身影。 “年姐姐……”鲍华喃喃念道。 这世上连一个季安年都容不下了,更何况一个徐莲呢? 王有桢显然是认识鲍华的,对于季思凡和鲍华一起喝咖啡这件事情,自己也不敢多言,只告诉季思凡自己把三太太和大少奶奶送回去了。 季思凡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走进了车中。汽车开动了,她的心里恍恍惚惚的,她不知道今天鲍华找她做什么,对她说的这些话又有多少真心。上次文斐带她看电影之后,她是留心了鲍华的。张啸林一手提携的女人,报纸杂志上或真或假的“电影皇后”,还曾用她去讨好诸多汪伪政要。如今鲍华可是上海的当红影星,连日本上海总司令斋藤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这样有手段的厉害女人,也是真的让人难以同当年那个清秀可人的邻家妹妹相联系。 夜深了,季思凡坐在床上看书,她读的书是从文斐那里借来的外文原版,存心有给张啸林添堵的意思。不由心中好笑,为自己的孩子气。 徐莲,徐家……季思凡总觉得自己应该联系起什么事情,却总是想不起。陈年旧事,若不是张啸林,若不是林怀部,她早已把这些全部忘记了。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季思凡伸手把电灯关上。张啸林摸黑推门进来,站在季思凡床边开始脱衣服。季思凡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传来,这味道是她今日刚刚熟悉的。张啸林知道她在装睡,把衣服胡乱扔在地上,掀开被子上了床,从身后抱住她。 “你去洗洗……”季思凡声音微微颤抖。 “累了,不想洗。”张啸林吻着季思凡的耳垂,含糊的说。 季思凡按住张啸林解她衣扣的手:“累了,就别……” 上次还是她和张啸林闹脾气,张啸林把她从山上带下来,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有气,张啸林前段日子大概是憋坏了,把她按在床上狠狠收拾了一顿,她说什么都没用,像是一条任他宰割的鱼,在他身下艰难地喘息。他粗重的呼吸还在她耳畔,她的泪水已经湿了枕巾。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她如此绝望。 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觉得,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再也没有可以保护她的人了。 张啸林怎么可能听她的,反手将她的胳膊压下去,他的头埋了下去:“我轻一点……” 季思凡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没有回应,张啸林一样觉得满足。时间过的太慢了,她毫无睡意,张啸林今夜异常的兴奋,她的手抓在他的肩膀上,疼,太疼了。这种时候,再次想起文显明都是一种罪过,他曾捧在手心悉心保护的她,被别的男人束缚着,挣脱不得。张啸林有多快乐,她就有多恨,有多绝望。 -- 第十六章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季思凡对文斐招手,下巴点了点桌子上精致的白瓷杯。“喏,玫瑰花茶,为你点的。” 文斐疲惫的脱下风衣,用手端起花茶轻轻啜饮,暖了身子才放下花茶道:“不想骗你,最近出了一些事情。” 季思凡不说话,只是盯着文斐,关切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忽的自嘲一笑:“你可真是拿我当朋友。” 文斐和季思凡相交已久,并不在意季思凡的冷脸,但见到季思凡生气,只窘着脸微微一笑道:“要不是不得已,我也不可能找你。” “你以为,你在天津的那些事情,我一丁点都不知道?”季思凡飞快向橱窗外看了一眼,王有桢懒散的靠在车上抽烟。她转过视线来,看着文斐。“你真当你运气好得很?要不是显明托人在那边为你打点着,你早就不知道多少次和这些学生一样,落在日本人手里了!” 文斐只是看着季思凡:“你可以的。” 季思凡怒极反笑:“他帮你是因为他是你哥哥,我却早已不是你嫂子了。” “但凡中国人,都不该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欺压同胞!你看看如今的南京,《东京日日新闻》报道向井敏明和野田毅的“杀人竞赛”,野田谓杀了105人,向井谓杀了106人。又因确定不了是谁先达到杀100人之数,决定这次比赛不分胜负,重新比赛谁杀满150名中国人。这些暴行都一直在报纸上图文并茂连载,被称为‘皇军的英雄’。呵,多讽刺!”文斐动了真情,如今的上海民众不敢随意谈论国事,她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仍旧激动不已。“学生请愿而已,张啸林动手抓人,你就这么看着他祸国殃民么!” “原来跟一个大汉奸还有这样的好处。”季思凡冷笑,张啸林那张喜怒无常的脸浮现在眼前。日占区的学校中留下的教员,但凡有骨气的,都已带着学生西迁。文斐在上海的小日子过得无欲无求,真正的心思,谁知道呢。 “你一直都这么聪明。”文斐苦涩一笑,“小年,算我求你,他们都只是些孩子,什么都不懂,日本人哪有什么良心,他们一旦被张啸林交到日本人手里就完了!” “你觉得,我如今的处境,能答应你什么?”季思凡长舒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被她遇见的那次徐青请愿的场景。她心中一阵绞痛,看着文斐。“我不敢应承你什么,但无论如何,你要先保证自己好好的。” 从包里拿出看完的《呼啸山庄》放在桌上,季思凡轻轻叹了一口气:“曾经讨厌凯瑟琳的无知虚荣,现在再来看,仍然讨厌着她,却又开始同情她了。” 文斐起身,翠绿的玉镯映着她白皙的手腕。她拉住季思凡的手,望着她:“你……也要好好的。” 季思凡把文斐的手拿下,透过文斐去看向远处,目光飘忽着:“我会好好的。” 在文斐走后,季思凡借咖啡店的电话打给了鲍华。接电话的人像个小丫头,声音轻轻脆脆的:“您好,请问找谁?” “您好,我找鲍华。”季思凡说,“告诉她,我是季思凡。” 电话那边突然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季思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季姐姐?” 季 思凡在电话里道:“我想去剪头发,你要不要一起?” 电话那端顿了两秒,季思凡听到了鲍华的笑声:“季姐姐连地址都不告诉我,我怎么陪你?” 季思凡报出咖啡店的名字,挂掉电话之后眉头却是慢慢的攒到了一起,只是坐在座位上喝着咖啡等鲍华过来。这里离鲍华住所不远,鲍华仍坐了汽车来,见到季思凡之后一边朝这走来一边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理发店,季姐姐想要剪个什么样的发式?” “想剪短一些。”季思凡含糊的说。 两人穿过一条街,便到了鲍华说过的理发店。店员殷勤的请季安年坐下,开口征询她想要的发式,然后拿起剪刀开始手起刀落。秀发纷纷落下,季思凡面前是一面大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已然觉得生无可恋了。 “这么长的头发,怎么舍得?”鲍华看着镜子中的季思凡,眼神玩味。 “又有什么舍不得。”季思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长长的及腰卷发没有了,成了如今上海最时兴的短发,烫了几个弯,多了几分的妩媚。理发师在自己身后战战兢兢的站着,生怕自己说一声“不好”。 季思凡叹了口气,对理发师说:“没事的,你剪得很好。” 让鲍华陪着,她突然想起还在女子学堂读书时候,曾经在女学生中流行起短发来,班上的人十有八九都去把头发剪了。文斐是随着同学剪了最时兴的短发的,她却不剪,说未必何时就重新兴了回来。因为季先生和文显明都喜欢她留长发,她就一直没有剪短过。 如今剪头发。算是剪断了过去。 古人说挥剑斩情丝,她算是斩了一切心心念念的舍不得。 回了张公馆,张啸林在晚上回来,季思凡闻着他衣服上有一股血腥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张啸林走过来看她在做什么,她合上手中的书,对张啸林笑笑:“我给你放了水,你去洗洗,解乏。” “怎么把头发剪了?”张啸林伸手捻起季思凡的一缕头发嗅着。 “怎么,不好看?”季思凡抬头看他,目光幽幽的,似埋怨似撒娇。 “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张啸林笑道,“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我倒要看看,你是爱的我这个人,还是我这一头头发。”季思凡道,伸手推了张啸林一把。“你快去洗洗,我放的热水要凉了。” 张啸林笑着应了,在季思凡脸上偷了香,哼着小曲往浴室走去。 过了一会,张啸林穿着浴袍出来,季思凡已经坐到了床上,张啸林坐到季思凡身边凑过去:“来,我看看你的新发型。” 季思凡打下张啸林不老实的手:“别闹!” “你看的书比我多,”张啸林呵呵笑着,“告诉我,中国古代是不是有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是不是?” “我又不是为了你!”季思凡转过头去。 张啸林的脸色一下子变冷了,硬邦邦的说:“你不为了我,为了谁?” “女人,凭什么要因为男人打扮?”季思凡看着张啸林,“我为了自己好看,成不成?” “这话说的,”张啸林伸手扣住季思凡的后脑勺,嘴巴亲下去。“女人再打扮,也是为了给男人看的,是不是?” “放开……我有话问你……”季思凡的手抵上张啸林胸膛,“你这几天忙些什么,办公室那边也不让我过去,还天天回来这么晚……” “一些杂事,怕你坏了心情。”张啸林回答的含糊。 “我看报纸上说,日本人抓了上海的一些请愿学生,是不是真的?”季思凡问。 张啸林“哼”了一声道:“报纸一向就会瞎说话,你别信他们。” 季思凡“嗯”了一声,背过了身去:“我见过鲍华了,想来你也应该知道。” 张啸林的一只胳膊横了过来:“咱们两个的事情,别掺和上别人。” “她跟了你的日子也不少,你应该知道,我之前和她是认识的。”季思凡道。 张啸林不耐烦起来:“你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季思凡顿了一下,“就是觉得她挺好的,现在重新回到上海,遇见一个从前认识的人不容易。以后和她一起出去什么的,怕你多心,所以跟你说一声。” 张啸林从身后抱住她:“只要你不乱跑,你和谁一起出去,都没关系。” 季思凡没说话,她的身体已经随着张啸林的手势躬了起来,像只虾一样扭着。张啸林满意的伏在她身上叹息:“思凡,我好不容易得到你,如果哪一天你不在了,我会疯。” 季思凡抱着张啸林:“三爷还会怕?” “我怕得很!”张啸林爱怜的舔着季思凡的脸,“思凡,别让我感到害怕,要不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季思凡没说话,张啸林也不让她说话,张啸林一味的吻着她,唇舌纠缠在一起。在张啸林的床上,她只有求饶的份。她的手抓在张啸林的肩上,像只小动物一样呜咽出声。 待到一切结束,季思凡在张啸林怀里毫无睡意,回想起了今日剪完发之后,她与鲍华的对话。 她说,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忙。 鲍华说,季姐姐的吩咐,我鲍华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这个词用得太重了,她并不觉得自己值得鲍华的“万死不辞”。但她这里真的是探不出张啸林的事情了,张啸林防她太深,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鲍华身上。 鲍华的手段,超出了她的预想。 不出几日,文斐的那群学生就被放了出来。 这个人情,她是替文斐欠下了。 po18Ьook.) -- 第十七章 鲍华帮了季思凡的忙之后,二人渐渐走得近了。在张啸林外出办事的时候,季思凡有时会找鲍华,有时去看鲍华拍戏,一次导演拉着季思凡非要季思凡入镜,被王有桢给拦了下来。之后不知道张啸林说了什么,之后和鲍华出来,鲍华再没带过季思凡去片场。 其实季思凡一向对西洋的东西感兴趣,心中不觉可惜,可是张啸林霸道惯了,她也不好坚持,有时偷偷去找鲍华,二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张啸林大概是知道的,但只要季思凡不过火,也便由着她了。 上海进入梅雨季,天气难得放晴,鲍华约季思凡去咖啡厅等她,王有桢在停车场擦车,季思凡打算自己叫了黄包车过去。路过花园时,看到了娄丽琴挽着一个女人的手说说笑笑着从停车场那边走了来。 女人长得有点像耗子,小眼睛,腮上搽了红红的一圈胭脂。头发盘的老高,烫的松松散散的。她隔着老远便笑着看着季思凡,笑得让人不舒服的很。 季思凡并不知道,这个女人与娄丽琴甚是投缘的 po18Ьook.)姊妹,叫做赵桂枝,是在伪杭州锡箔局局长吴静观面前很是得宠的姨太太。吴静观的大老婆在乡下,是个目不识丁的粗鄙妇人,哪里及得上赵桂芝的本事?因此赵桂芝陪伴吴静观在各府邸进进出出,俨然以吴太太自居。 “张太太。”眼见两个人到了眼前,季思凡开口道。 “季小姐,”娄丽琴看着她,“这是要出去?” 季思凡点了一下头,从她们二人身边避过去了。 “见到了?”娄丽琴看着季思凡的背影说。 “就是这个?”赵桂枝笑道,“不是说是留过洋的吗?现在留了洋的女学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三爷也只是一时兴趣。” “一时兴趣?”娄丽琴冷哼了一声,“三爷对她可是宠的很呢。” “在三爷那里再受宠,也得不到一个名分。”赵桂枝劝道。 “这名分,是她自己不要。三爷那样宠她,她要是开了金口,天上的月亮三爷也能给她摘下来。”说着话,娄丽琴伤感起来。 “到底是凭空冒出的女人,三爷对她也就是一时的新鲜劲。当初三爷把那个小婊子差点捧到天上去,还不是转身就把她送给周佛海做了人情?”赵桂枝道。 娄丽琴幽幽叹了口气:“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近几天心神不定的,又想起了别的一些事情。你当她是谁?她不是凭空冒出的,是被三爷生生抢来的。” “怎么会?”赵桂枝笑道,“凭三爷如今在上海滩的地位,哪个女人不想贴上来?这是她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她是文显明的太太。”娄丽琴是藏不住心事的,总爱和赵桂枝来说。“十年前,大哥被卢家绑了去,便是当初文显明借卢家的手,给青帮的一个教训。而文显明当初针对的其实就是三爷,因为三爷对她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至于季先生同文显明在那一段时间是怎样对付他们张家的那一段,一方面因为张啸林如今官做的大说出去不光彩,另一方面因为那段时间实在太苦娄丽琴不想回忆,所以被她给瞒了过去。张啸林被他们整治的进了医院,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半条命。那段日子张家上下老老小小成日里的担惊受怕,娄丽琴当初便愤愤的想,男人都是臭德行,为了一个女人连一家老小的命都不要了。等到这十年之后真的和季思凡住在同一个大院里,觉得她除了一身富家女的娇气之外也看不出什么好,偏偏三爷还把她宠在了心尖上。 “啊!”即使娄丽琴不提当年的狼狈,赵桂枝仍是闻言吓了一跳。十年前叱咤上海滩的青帮头子黄金荣在自家戏院被当兵的用枪带走,也是当时震惊上海滩的大事。文显明前些日子饮弹自尽,众人只当张啸林为了文家的工厂逼他太紧,任是谁也没想过,张啸林还是为了得到一个女人。 “自从想起来从前的事情,我这心里就不安定,牌什么也打不下去,只盼着找你来陪我说说话。”娄丽琴忧心忡忡地,想着刚刚张啸林不耐烦的神色。“桂枝,你说,三爷这样意气用事,日本人那里会怎么想?我成天在这张家大院里呆着,早已不知道三爷在外面的事情了。” “这个大院里,谁对三爷不是尊着敬着,生怕三爷生气?偏她不是,动不动一个脸色甩过去,还要三爷去哄。你说说,谁看到这一幕,心里不堵得慌?”娄丽琴说这话,眼中含起了泪,用手帕擦了擦。 娄丽琴到底是妇道人家,她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赵桂枝便把从她这里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的告诉了吴静观。吴静观在日本人那里的地位比张啸林要低上一些,总是有些不甘心的。这么好的扳倒张啸林的机会,吴静观怎能放过?当下便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张啸林、文显明他们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日本人。 季思凡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鲍华,从一旁的报刊架上拿了一本杂志来看。《玲珑》的“幕味”一般是宣传好莱坞、苏俄片和国片的。今日上了殷明珠和胡萍的“水着”合影。她俩和电影皇帝金焰一道,出演了卜万苍的《黄金时代》。在杂志上登了两个人的照片,权当是为了电影宣传了。《玲珑》的电影花絮里全程跟踪卜万苍这部影片的拍摄前后,在后面还有一篇文章提了提鲍华的新电影与京剧有关,有助于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之类。 杂志的最后说,这是最后一本《玲珑》,总298期。它说,山河破碎,国土沦陷,全国姊妹们起来吧。 季思凡把杂志合起,放回原处,打算再拿一本时,她看到了徐青。 回忆穿插在时光中扑面而来,那些想要尽力回避的往事和故人都快要见全了。季思凡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对于徐青的印象还是这么的清晰。她还记得徐青与文显明大学四年同窗,一腔热血,怀揣革命理想,颇有要为国献身的意思。 后来,文显明自己从那个梦里醒来了。理想的乌托邦,他是顶聪明的人,认得清幻想和现实的区别。 季思凡看着徐青,透过徐青仿佛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文显明。英俊体贴,稳重果敢,回忆有多美好,现实带来的痛苦就有多血淋淋。她不想见到徐青,她想,徐青大概也是不愿意见到她的。季思凡整个人的身子不受控制,就那么僵硬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徐青朝着她走来,坐到了她的对面。 两个人目光相对,季思凡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等着徐青开口。徐青沉默的望了她一会,然后慢慢开口,声音沙哑:“季小姐,好久不见。” 徐青走后,季思凡坐在那里未动。 十年未见,徐青比之前竟也学会了一些什么。大家都是变了的,都变得让彼此不认识了。离开张啸林?多诱惑的筹码呵,要是他们真能做到,怎么徐青不先把自己的妹妹送出去? 他们不明白,不是张啸林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张啸林。 咖啡馆的门被人推开,鲍华走了进来,坐到了她的对面,徐青刚才的位置。 “你来迟了。”季思凡看着她对面未动的咖啡,“咖啡凉了伤胃,不好再喝了。” “你在怪我?”鲍华咬咬嘴唇,牙齿上染了口红印,口中干涩的很。 “她何必非要同我见一面呢?我又何必要帮她呢?”季思凡清冷一笑,“我倒是听说,当初徐先生要把你献给张啸林,你哭着求徐青带你一起去延安,她可是狠心的一点都没有管你的死活呐。” 被季思凡这般揭了伤疤,鲍华竟也不恼,只费了一段时间又扬起一个笑容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我虽不知她具体同你说了什么,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让你愉快的事情。是我刻意安排你们见面的,你应该怪我。” “你心甘情愿被她利用?”季思凡盯着鲍华,“她说,只要我能帮她,她就会帮我离开张啸林。”说着,季思凡自己 po18Ьook.)倒先笑了起来。“你说,我该不该信她?” 鲍华笑意有些古怪:“她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傻。你要是想离开,早就离开了。” “那么你呢,想要离开么?”季思凡看着她,“对你说一句实话,要不是我念着你曾经帮过我,我早已把这咖啡泼到你身上了。” “小时候我爱吃桂花糕,”鲍华的笑容渐渐隐去了,似是陷入了回忆。“子坤也喜欢吃桂花糕,总是和我抢。男孩子嘛,家长们总是宠爱的多些。我受了欺负,他们也不管我,我只好一个人偷偷的抹眼泪。只有徐青,她不爱吃糕点,嫌我哭的心烦,把她的那块桂花糕给我吃。我病得厉害,她带我去西洋诊所打针。我与她关系再不好,想的再不一样,也是姐妹。季姐姐,对不起,我必须要帮她。” 季思凡缓缓开口:“十年前,上海滩发生了一件事,我的父亲季先生在码头遇刺——是张啸林干的。” “当时我怀疑是不是他,在季公馆的小花园里请他吃下午茶,喝的就是苏门答腊。他空手赴宴,向我坦白承认,是他做的。”季思凡苦笑,她情愿遇见张啸林是一场噩梦。“他说,他叫张寅,寅虎;啸林,啸聚山林之意。他是森林的野兽,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他希望通过这件事使我明白,我摆脱不掉他。” “在那之后……呵,”季思凡停止回忆,对着鲍华道。“告诉徐青,我会帮忙,是为了那些无辜的人,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以后再有什么事情,就不要再找我了,你再找我出来,不管是做什么,我也是不会出来的了。” -- 第十八章 季思凡回了张公馆,便迎来了阿四,说是三爷找她,让她收拾几件贴身的衣物,跟着他出门一趟。 季思凡被阿四请上了张啸林的专车,张啸林并不在车上,阿四一直把车开到郊区山上,驶进一个欧式风格的大宅院,毕恭毕敬的请季思凡下车:“三爷说,请季小姐在这里暂住几日。” 阿四拎着箱子把季思凡领到了张啸林事先安排好的房间,与卧室相邻的是一个大书房,季思凡的目光被书房书架上的书吸引过去。 “三爷说,季小姐若是觉得闷了,就看看书。”阿四说完这话,便出去了,留下季思凡自己在房间里。 季思凡一本一本的看着书的封面,心中好笑,这定是张啸林特意弄来取悦她的。各种书籍刊物,也没有分类摆放,胡乱的就插到了书架上。大抵是办事的兄弟目不识丁,连一些赤色禁书都在其中。 突然间,她的手停住,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来。 她记得周氏兄弟的这本《域外小说集》里面,第二篇就是wilde的童话。 城中有柱石峙立、安乐王子之象在焉。象身襄以金叶、碧玉为目、剑柄上饰琼瑶、烂有光辉、见者叹赏。有市会议士曰、“美哉、如占风之鸡旗也!”言时颇欲以风雅自见、继复惧人诮其虚华、则曰、“独惜其无用耳。”其人盖信更事者也。 有小儿啼欲得月、其母语之曰、“若胡弗效安乐王子者!安乐王子未尝啼泣有所求也。” 骚人过此、则视象而言曰、“世间犹有安乐之人、吾心怡悦矣。” 贫儿自圣寺出、绰衣素帔、群言曰、“彼貌如天使也。”数学师曰、“杖安知者?'汝辈未尝见天使也。”儿对曰、“然。第有之、尝见诸梦中耳。”师则蹙额疾视、盖不悦小儿梦也。 周氏兄弟文言文翻译的晦涩,作者也是译成了“淮尔特”的。她读过这篇童话的原装书籍,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季先生在沙发上看报,她在沙发上看着这本书。 “呦,怎么这堵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季先生看完了报纸,不经意间向她瞧上一眼,从宋妈端来的果汁与咖啡中拿走果汁递给她。 她接过果汁,吸上一口:“明明是童话故事,这些故事写的都太过悲惨,太过现实了。” “如果不喜欢,可以不看。”季先生喝了一口咖啡,斟酌着开口道。“小年,也许以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很丑恶。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只去注意它的美好。” “可是这些故事写的很好,很好看。”当时的她并未听懂季先生的话。 “什么故事?我瞧瞧。”季先生坐到她旁边,看着她手里的书笑了。“这些洋文,写的跟小蝌蚪似的,我是一点也看不懂,还好你像你妈妈。” 话已出口,自觉失言。正巧文显明来了,季先生便笑着站起身来与文显明打了招呼,拍拍文显明的肩道:“小年看书看傻了,你开导开导她。” “是,季叔叔。”文显明沉稳点头,温润一笑。“家父让我告诉您,说是晚上在大华饭店请客,您非去不可。” “好啊,那我去准备准备。”季先生看着她,“小年,爸爸先走了。” “爸爸再见。”她乖巧的说。 文显明在她身边坐下:“在看什么书?” 她对他扬了扬手上的书。 “哦,这本书我看过。”文显明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怎么,被里面的安乐王子还是夜莺打动了?” 她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安乐’这个词有些奢侈过日满足现状的意思,那个王子若是安乐,又怎么会委托燕子做那么多的事情?” 他从前住在没有忧愁的宫殿里,后来他死了,他的雕像有着纯金的叶片,他的眼睛是用蓝宝石做成的,他的佩剑剑柄也镶嵌着大的红宝石。在他看到那么多的民间疾苦前,他只知人间欢乐。 “那么你说,怎么翻译才好?”文显明双手接过小大姐递来的茶水,道了一声谢,看着她,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不如叫‘欢乐王子’?”她想了想,“‘欢乐’二字有些轻佻了。王子之前的无忧无虑是快乐,帮助别人之后的满足也是快乐,应该叫‘快乐王子’才好。” “小年真聪明。”文显明淡淡笑着夸她。他的赞美总是恰到好处,哪怕说的赞美之词并不出彩,也不会让人觉得敷衍。 她一听他夸奖来了兴致:“我还觉得如果故事结局到王子的雕像被清理掉那里结束,会更有某些现实性的讽刺意义,你觉得呢?” 文显明愣了一下,伸手像哄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年,像你这个年纪,真的不该去看这个世界那黑暗的一面。” “爸爸也这么说。”她把季先生的话学着说了一遍。 “季叔叔是对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文显明的笑意有些苦涩。“如果他有能力保护你,那么便在他的羽翼下慢慢长大,让他保护你一辈子吧。不需要看这世上的不公平,不需要在乎那些粉墨上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丑角们。只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只在美好之下生活……” po18Ьook.)“显明哥?”文显明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最后似是在喃喃自语,她叫了他一声。 “恩?”文显明再看向她是已带上了微笑,“我很喜欢wilde的一句话: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自私,让别人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才是。wilde的个性狂妄不羁,他却是可以依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为自己而活。” “那么显明哥,你不是在为自己而活么?”她似懂非懂。 文显明摇了摇头,苦笑,声音轻的能随着空气散去:“我一直都是身不由己。”他喝了一口茶水,又对她一笑,语气肯定。“不过,我会努力,为自己而活。” 她点点头:“我觉得,我们都是应该为自己而活的。” “我向往以后的中国会出现那样的一个世界:它没有侵略,没有压迫,没有纷争。中国人不会戴着有色眼镜去看洋人,外国人不会瞧不起中国人,中国和各国都可以和睦相处相互尊重。”文显明看着她,压低的声音中有些许的激动。“工人和资本家也是平等的,农民和官僚也是平等的,不再分什么三六九等,每一个人都可以为自己而活!” “上了大学以后,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文显明一向冷静自持,大概觉得自己方才的样子有些忘形,缓和了语气。“呀,差一点把正事给忘记了,小斐让我来接你一起去看今天晚上的电影,我约了徐青,你们正好见一见她。” “徐青?”她问。 “恩,我的女朋友。”文显明又补上一句,“大学同学。” 那时她第一次听到徐青的名字。 那时她没有想过,大概文显明那时也没有想过,最后文显明娶的那个人,是她。 季思凡看着书发了一会呆,叹了一口气,把书合上了。门边挂着一个镜子,镜子下边放着洗手盆,她站在书架这边,都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的样子:烫着最时髦的头发,精致修身的暗纹旗袍,到了一定年纪的女人,不用太多动作,都可以是万种风情。 徐青……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徐青时徐青的样子:在女学生中随处可见的短发,学生式样的蓝布衫黑裙子白袜子小皮鞋。五官有几分的清秀,面部线条却有些僵硬,笑得不多。她对文显明解释迟到的原因:“妹妹发烧了,我带她到附近的医院打了一针。”她的身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柳叶弯眉丹凤眼,樱桃小嘴一点点——那是徐莲。 因为陷入回忆,所以季思凡并未注意身后有人进了屋子,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抱住。张啸林的拥抱一向野蛮,她只是身体僵了一下,然后身子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了。张啸林低头嗅了嗅她的头发:“给你找的这些书,喜不喜欢?” 爸爸,显明,好可惜,你们没能够保护我一辈子。 “喜欢,”季思凡把书插回了书架,“有书看,在屋子里就不会太闷。” “若是嫌闷,便出门去逛逛。”张啸林说。 “恩,”季思凡随口答应着,“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是嫌闷想出去逛逛,你可不许让人拦着。” “好,我说的。”张啸林笑着应道。 “最近不忙么?怎么看你好像清闲了许多。”季思凡状作无心问道。 “是不忙,刚刚结束一些事情。”张啸林显然不愿多谈,向季思凡脖颈处偷香。“怎么,嫌我烦你?” “我怎么敢。”季思凡象征性的推了推他,“别闹……小心给人瞧见了。” 张啸林吻著她,含糊的说:“他们敢……” 季思凡不再出声,反正她也挣不开他。摸透了他的脾性,只要一切顺着他,他就不会在别的事情上面乱发脾气。她最近累了,也不愿再和他闹。他们两个这么处着,倒也相安无事。 -- 第十九章 季思凡不知道的是,阿四把她送去山上的那时候,斋藤刚刚找了张啸林“谈心”。张啸林没想瞒日本人多久,只是无所谓道:“一个女人而已,文显明死了,我便要了。” 此前日本人在季思凡的事情上已经对张啸林明里暗里暗示警告多次,可若是张啸林执意如此,日本人也是无奈的,毕竟他们在上海还是需要仰仗张啸林的势力做事。而且斋藤一向与松井石根不合,张啸林算是松井石根的人,斋藤也不好真的对张啸林做什么,只点到为止的说了几句便让张啸林回去了。 张啸林做事雷厉风行,立即察觉出了其中是谁在捣鬼,也能大概猜到是从哪里传出的风声。此后对娄丽琴愈发冷淡,对吴静观也渐生提防之心。山上的小楼本是当初上海动乱时候他为全家找的隐居之地,感觉这里用来藏季思凡很好,少了家里的太太们,季思凡给他的好脸色比平日里要多上一些。 神仙眷侣的生活也不过是这样吧。看着赤脚站在门前的季思凡,张啸林心满意足的在心中叹息。 不在张公馆,山间别墅的佣人少,季思凡的穿着也随意了些,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居家睡袍,松松垮垮的,人也瘦了不少,像是马上要被风吹走似的。张啸林快步走上前去,把西装外套脱下披在季思凡身上,晚风吹拂下他的声音不自觉柔了起来:“怎么出来了?” “你还没回来。”季思凡说,“想在山里面走走,看看风景。” “那也得先把鞋子穿上,”张啸林的下巴贴着季思凡的头,感觉一切不真实极了。季思凡在他身边的每一天,他都觉得像是偷来的,说出话的语气都不像自己。“穿的这么少,着凉了怎么办?” 季思凡也不说话,顺从的把头靠在了张啸林怀里,让他抱着回屋。 张啸林贪恋美人,一直闹到第二天傍晚才肯罢休。王有桢开车带阿四来给张啸林送文件,张啸林坐在山间别墅的沙发上看着文件,季思凡突然道:“我想听戏了。” “听戏?想听什么?”张啸林问。 “随便什么,”季思凡恹恹的放下手中的书,“看书看多了也会烦,在山上又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 “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张啸林突然凑过身来,“《秋海棠》?这是讲什么的?” “一个戏子,和军阀家的姨太太相爱了,最后两个人被军阀拆散。”季思凡道。 “怎么,你还想去看戏的时候爱上哪个戏子?”张啸林道。 “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季思凡有些恼怒。 “对不起,思凡,我太怕了。”张啸林抱住季思凡,难得低声下气的来哄她。“但是你要记住,你只能在我身边,只能在我身边。” 第二天,王有桢开车来,带着张啸林和季思凡去戏院。 “你最近怎么这么得空?”季思凡问。 “陪你,总是有空的。”张啸林道。 “你用这话骗过多少人?”季思凡笑着问。 “ po18Ьook.) 这些话,只对你说就够了。”张啸林见到季思凡心情好,他的心情就放松了。“有了你,还要别人做什么?” 张啸林在戏院包了场,两人落座之后,台上便唱起了《思凡》。 昔日有个目莲僧 救母亲临地狱门 借问灵山多少路 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 季思凡有些兴致怏怏,这戏目她上次看还是很多年前,文斐点了这出折子戏来笑她给自己取的字。 削发为尼实可怜 禅灯一盏伴奴眠 光阴易过催人老 辜负青春美少年 …… 如今懂了,这思凡之心是神仙才有的。不是神仙怎么思的了凡? 文显明那时请她、文斐和陈默坐在戏院里,亲手送了一盒描金乌漆的四色糖盒来,问她对这戏子演的可还满意。糖盒里面有她爱吃的蜜枣,她口味一向嗜甜,他纵着她。名下的茶庄新收了一批紫砂,他送她的是洛神,甄宓仙姿绰约,倒是应了思凡的景。 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 暮祷朝参,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供佛 生下我来疾病多 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寄活 与人家追荐亡灵,不住口的念着弥陀 只听得钟声法号,不住手的击磬摇铃擂鼓吹螺 平白地与那地府阴司做工课 《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 惟有《莲经》七卷,是最难学,咱师傅在眠里梦里都叫过 念几声南无佛,哆咀哆,萨嘛呵的般若波罗 念几声南无佛,恨一声媒婆,娑婆呵,嗳!叫,叫一声,没奈何! 念几声哆嘴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 张啸林是戏痴,此时此刻正跟着台上的戏子哼着,转过头来对季思凡问道:“可喜欢这一出?” “其实我是不懂戏的。”季思凡说着,看到了鲍华站在楼下,和王有桢不知说些什么。 张啸林只专注看戏,没有注意到楼下的动静。鲍华只站了一会便不见了,季思凡转回注意力,听到戏子在唱。 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 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 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看我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 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 唱得真好,时儿错,光阴过。若是时间可以重来,那自己必定会多陪在文显明身边,他上次去法国的时候就不该放他离开,绑也该绑在她身边的。 显明,再没人,肯像你那般待我。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 王有桢走了过来,叫了一声“三爷”,对着张啸林附耳说了几句。 张啸林眉头皱了皱,对季思凡道:“你先在这里看戏,我去去就来。” 张啸林下楼去了,季思凡看着没有跟随张啸林下去的王有桢:“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情,就是松井和斋藤两位太君来了。”王有桢道。 “阿桢,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上海人吧?”季思凡问。 “是啊,北边的王家村,季小姐不知道吧。”王有桢笑笑,“也不算上海,离这里有些距离了。地不好种,没办法,只好出来讨生活。” “你家里还有人么?”季思凡问。 “老娘前年死了,就剩下一个妹妹相依为命。”王有桢自嘲道,“像我们这种人,受不得什么束缚的,注定了打一辈子光棍。” “那你们都是不想结婚的么?”季思凡问。 “也不全是。”王有桢道,“像怀部那小子就成天想着攒钱娶个媳妇呢。像我们这种身份的,天天又干着提脑袋的活,正经人家谁愿意把自家女儿送来?怀部和我们还是不一样,怀部人不错,我们也想喝他的喜酒。” 自从上次和林怀部谈过之后,王有桢就彻底淡了把自己妹妹嫁给他的心思。林怀部是个兄弟够义气,如果自己以后出了什么事情可以把妹妹托付给他,不一定非得要他们结婚的。想通了这一点,王有桢对于林怀部的婚事倒是格外热心起来,只要不是自己的妹妹,多好的女孩家他觉得怀部都可以娶,因此便开始给林怀部介绍许多的女孩子,青帮兄弟们笑他有做媒人的潜质。 “瞧我,”季思凡笑道,“闲了下来,连红娘都想做做试试了。三爷给我安排的那两个丫头里面,有个叫小歌的,我挺喜欢她,想给她看看婆家。虽然是丫头,但也不能委屈了人家不是?想在你们兄弟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被你这么一说,倒是不敢从里面选了。” “噢,小歌呀。”王有桢来了精神,“季小姐,你别说,小歌和这张公馆的丫头们真是不一样。您别怪我快人快语,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公馆的丫头们被二太太影响的一个个要多狐媚有多狐媚。可小歌这丫头看起来就挺好,没那么多事,看起来挺害羞,要是她配我兄弟,我们也放心。” “瞧瞧,像是咱们在给他们定姻缘似的。”季思凡抿嘴一笑,“你要是有空,就撺掇撺掇阿部请小歌喝喝咖啡出来玩一玩,两个人都腼腼腆腆,这桩婚事还怎么谈下来?我毕竟是小歌的小姐,有些事我不好做,就劳烦你多出力了。” “季小姐找我,是看得起我,季小姐放心!怀部是我兄弟,我是肯定不会委屈我兄弟的!”王有桢信誓旦旦的保证着。 季思凡一个媚眼扫过去:“说的我好像是要委屈小歌似的。” “对了,”季思凡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条红手链,上面栓了一个布包的平安符。“这是我那天见小歌的女红好,让她给我做的。你拿着这个做人情,给林怀部送去。怎么说话,你比我懂。” -- 第二十章 戏曲换成《空城计》,已经开始了一会,张啸林自己上楼来了。 台下的诸葛亮叫着:天呀,天哪!汉室兴败就在我这空城一计也!我用兵数十年从来谨慎,悔不该差马谡无用之人。设下了空城计我的心中不定,望空中求先帝要大显神灵…… 季思凡起身:“日本人走了?” “怎么?还想见见?”张啸林看着季思凡问道。 “不想。”季思凡转过身去,自己在太师椅上坐好。 po18Ьook.) 嗳,好一个胆大的马谡呀。临行之时,山人怎样吩咐与你:叫你靠山近水,安营扎寨。怎么你不听我言,偏偏在山顶扎寨?只恐街亭难保…… “好好的,又闹什么脾气?”张啸林在季思凡身边坐下问。 “我能闹什么脾气?”季思凡看着张啸林,不冷不热道。 “下个月阳澄湖的蟹子肥了,我想在张公馆里办一个蟹宴。”张啸林道。 “三爷想办蟹宴,只管办就是了。”季思凡道,“跟我说做什么?” “你当我办蟹宴是为了谁?”张啸林道。 昔年杜月笙每至秋季,必将在家摆上蟹宴,邀请各方名流参与。杜月笙做人吃人面场面情面三碗面,季思凡也曾受邀吃过,全程的蟹,其中奢华讲究难以言述。杜月笙应蒋之邀,去了香港,今年定是无法在上海设宴了。 见季思凡不说话,张啸林接着道:“我第一次给你过生日,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在蟹宴上,你还要请日本人是不是?”季思凡问。 张啸林默认,季思凡冷笑道:“那三爷要怎么跟别人介绍我?” 虽说是富不过三代,但是在上海的圈子里混久了,即使人都换了一批,也是有些面善的。季思凡的身份,他们只需认真想想,便是猜得到的。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诸葛亮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季思凡静静的看着张啸林,张啸林感到一阵烦闷,忍不住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戏院的经理见状,忙小跑上前问张啸林怎么了,张啸林冷着脸不说话,季思凡也不管他,只是认真看戏。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那司马领兵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学问,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我的街亭。连得我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诸葛亮在城楼把驾等,等候你司马到此,咱们谈、谈、谈谈心。进得城来无别敬,我只有羊羔美酒,美酒羊羔,犒赏你的三军。左右琴童人两个,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司马你听我扶琴…… 司马,只怕有琴你也不敢听。季思凡起身,司马懿受曹家猜忌,此次退兵,于他也未必是件坏事。人们在这个故事里觉得诸葛孔明料事如神,可这件事未必不是司马懿和诸葛亮达成的默契,三国历史中司马氏才是最好赢家。季思凡对张啸林道:“我乏了,咱们回去吧。” 张啸林冷着脸,但是季思凡的胳膊挽到他的臂弯之后神色仍是松动了。两人下楼出门时,一辆轿车刚巧在戏院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着礼帽穿西装打领结的男人。男人见了张啸林,“哎哟”了一声,叫道:“三爷。” “陈默。”张啸林张口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正准备抬脚的季思凡闻言脚步一滞。 文显明的大学好友很多,陈默算是其中一个。他们同为热血青年,陈默与徐青等人也玩得极好,当初徐青自己排练文明戏的时候陈默还做了男主角的。 “三爷来看戏?”陈默的目光别有深意的略了季思凡一下,这种打量很有技巧,不会让人觉得你没有礼貌,同时你自己又可以把人看的仔细。 “三爷。”那边阿四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呦,陈默,你来这里做什么?” “四哥,我今儿个约了客人。”陈默笑道,双手抱拳一拱。“几位恕我先走一步。” “三爷,我让怀部把车开来了。您接下来去?”阿四问。 张啸林看了季思凡一眼,季思凡装作看别处不理他,他便道:“回山上。” 回去时候司机换成了林怀部,张啸林坐在后座搂着季思凡,季思凡让他搂着,但还是不主动跟他说话。张啸林有些无奈季思凡的小脾气,只好把她搂紧。 刚回了山上别墅落下脚,林怀部还没来得及回去,后脚阿四就赶来了,却并不是给张啸林送车的,也没有带厨子来。阿四不知对着张啸林说了什么,张啸林脸色登时变了,对季思凡道:“你今晚在这里,不要等我。”又回头对林怀部道,“今晚这里只有外面有保镖,你留在这里陪陪她。有你在,我放心。” 张啸林领着阿四匆匆走了,季思凡看着林怀部,突然笑了,留下林怀部在客厅站着,转过身去厨房端了两碗面出来。林怀部还是站在客厅,季思凡把面放在餐桌上道:“这里的十二间客房,你随便挑。” 林怀部走过去,接过季思凡递来的筷子说声谢谢,狼吞虎咽起来。上海人们常吃阳春面,葱油和开洋均匀地撒在面上,清淡又开胃。季思凡吃的少,只是看着他意犹未尽的抹抹嘴巴。季思凡道:“我下的面少,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剩下的半份吃了吧。” 林怀部没有跟季思凡客气,把季思凡面前的面端了过来,不一会碗便见了底。吃罢面后林怀部笑道:“这可是第一次吃女人特意给我做的饭。” 季思凡显然不信,道:“如果你开口,肯定有不少女人想要做饭给你吃。” 林怀部笑笑道:“真的让她们做了,我便嫌麻烦了。小时候我吃百家饭长大,一个人来社会上闯荡,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活没做过?自己做饭给自己吃,或者和兄弟们出去下馆子都不讲究的。一个人来来去去无牵挂,但要是有一个愿意给我做饭的女人,便成了我的心事了。” 这是季思凡第一次听林怀部讲他的事情,一个来来去去无牵挂的人对顾化杰却有那样的忠诚,倒是让她想起了著名的刺客豫让。只是张啸林可不是赵襄子,而是相信“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人物。如果林怀部真的要杀掉张啸林,必须一击即中。季思凡开口问:“小歌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林怀部没说话,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不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也不喜欢小歌。张啸林平日里防着他,少让他去季思凡的小楼。每次看到小歌,那丫头都是脸颊红红的给自己端茶,说话细声细气的。 “你信不信,我是不会做菜的。”季思凡笑了,“就算是在国外的那些日子里,做的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一切都有人打点着。”笑着笑着,竟有些恍恍惚惚。“我被他宠坏了。” “就算是顾化杰,也不会像他那样的爱我。”季思凡说,顺手把桌上的两只碗收了,搁在了洗碗池里。张啸林这山间别墅不常住,只留了老妈子一家。他们不住别墅,只是定期来打扫卫生。 po18Ьook.)在山间别墅里需要开火的时候,阿四便会开车送厨子过来,做好菜就带走,从不逗留。只有别墅外的保镖,才被允许待在山上,却也不能在无事的情况下随意进出。 林怀部听到顾化杰的名字,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季思凡口中的“他”是文显明,是她真正的丈夫,其他人又算什么?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听到季思凡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张啸林的山间别墅其实是两幢楼,一幢是季思凡住的西式洋房,另一幢则是中式的庙宇设计,当议事厅用的。琉璃瓦在夜间也是反着亮光,走廊有灯,照着客厅正中梁上的主副二匾。 林怀部停下脚步:“真是没想到,张啸林会把你带到这里来。” “这里怎么了?”季思凡问。 “这里是莫干山,张啸林的‘世外桃源’。”林怀部笑了,“日本人打上海的时候,黄金荣闭门谢客,杜月笙远赴香港,而张啸林避不出山,就是躲到这里享清福来了。” “这里就是莫干山啊。”季思凡道,“不是说这山是为了纪念铸剑师莫邪和干将么,那这山上该是有个剑池的。明日我要去看看。” “张啸林这是金屋藏娇呐。”林怀部道。 季思凡冷笑:“他倒是真心想把我给藏起来。” “主匾‘百忍堂’三个字是徐世昌题写的,副匾‘风月无边’是孔德成的手笔。”林怀部看着屋子,似乎在透过屋子回忆什么一样。“这镂空格子木门上的图案是照着《西厢记》一下一下描出来的,门前这柱子上雕着的故事是八仙过海。” 铜吊灯下,林怀部的神色是季思凡从未见过的。林怀部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自己到底失态,笑道:“你可知道,这房子原是送给了卢永祥的,卢永祥被打倒了,也顾不上这里的房产,张啸林便把这房子拿来重新修了修,自己住了。” 当初的北洋四少,顾化杰与文显明已死,张学良因为兵谏被老蒋囚禁下落不明,卢筱嘉听说是从了商,生活勉强过得去。 真是岁月如梭,这屋子,当年的卢筱嘉也是待过的吧?想起往事,心不知不觉又烦了起来。季思凡转过身去:“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 第二十一章 张啸林是在第二天中午赶回来的,面色不虞。季思凡坐在在屋外的椅子上,支了一个画架在画画。见张啸林快步走到自己身前,季思凡也没管他,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她很久没画油画,山间树多,地上已经铺满厚厚一层枫叶,金黄的颜色,秋意愈发的浓了。 “你倒是有心情。”张啸林没有理会对他微微弯腰的林怀部,径自走去了季思凡身边道。 “出了什么事情,三爷要闹到我这里来?”季思凡冷声道。 “有人假传我的命令干了一件大事,这件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张啸林盯着季思凡的眼睛问。 季思凡漠然回道:“我说没有关系,也需要三爷相信呐。” “你怪我多疑?”张啸林问,“昨天在剧院看戏,你让王有桢做了什么?” 季思凡看了林怀部一眼,张啸林脸上表情更加的冷若冰霜。画也画不下去了,季思凡起身,拉着张啸林的手往屋里走。张啸林盯着季思凡拉他的手,跟着季思凡走着,走着走着气居然也消了。 “刘妈总是让我给小歌找个婆家,我觉得怀部不错,想让阿桢去问问怀部的意思。”季思凡看着张啸林的眼睛,“这和你那个‘大事’有什么关系?” “别让我查出你参加了这个!”张啸林抱住季思凡,一身的风尘仆仆,疲惫之色难以掩饰。“王有桢他妈的是中统的人,昨天晚上给那边传消息被发现了。” 张啸林只告诉了季思凡一半事实。剩下的那一半他没有说的是,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内鬼身上,又查出了王有桢,便觉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被共产党钻了空子,截了运输犯人的车。日本人因为此事大发雷霆,他没办法,怕日本人怪罪自己打压共产党不力,只好把这些事情全部推到了中统上去,让王有桢一个人背了黑锅。 现在事后想想,王有桢却未必真的是中统的人。只是众人皆知王有桢拿自家妹妹甚是要紧,大概是做哥哥的为了妹妹,才无可奈何的扛下一切。他已经交待娄丽琴,要善待王有桢那个瘸腿妹妹,不知道娄丽琴会不会阳奉阴违。 “所以他就说是我让他做的?”季思凡伸手揪着张啸林的纽扣,“那也是他在利用我,而不是我在利用他。” 张啸林没说话,其实王有桢并没有说什么关于季思凡的不好的话,只是他疑心太重,何况那个人是季思凡,他向来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拥有她。他知道她恨她,她在他身边一直安安分分的才更加让他疑心。他从身后抱着季思凡,半晌叹气道:“我真是为你魔怔了!思凡,就算所有人都出卖我,也不许你出卖我。” 厨子做好了饭端上来,吃饭时候张啸林心情看似是好些了,让林怀部阿四全都坐下一起。季思凡正小口夹着菜,突然听张啸林道:“怀部,你也是老大不小,给你安排个亲事怎么样。” 林怀部有些惊讶,惊讶之后是镇定。他与张啸林说话从容,季思凡恍惚想,若是没有昨天的对话,她大概会觉得林怀部是真的想要一个居家的太太。一个男人到了一定年纪,没有娶妻生子,总归是不像话的。再看林怀部的反应,似乎是对小歌也很满意。见林怀部如此,张啸林的心情似乎更放松了,对着林怀部嘱咐了一些事情,让林怀部跟着阿四回上海去了。 待到手下离开,张啸林把手伸向季思凡:“咱们来了这么多天,我都没带你好好逛逛。” 莫干山的剑池距张啸林的别墅不远,四周翠竹茂盛,飞瀑三迭跌落,反倒多了几分萧瑟之感。本来也是一个不太好的故事,干将与莫邪夫妇为吴王阖闾造剑,莫邪以身殉剑池铸成两把绝世雌雄好剑,干将为吴王所杀,其子赤鼻舍身为父母报仇。不过是一个两败俱伤的传说,颇为让人唏嘘。 “这里虽然好看,却不如另一个地方。”张啸林说,他带着季思凡往北走,来到碧坞瀑布。莫干山以飞瀑闻名,人们大多不知道的是,飞瀑并非只是剑池一处。碧坞瀑布的泉流更加肆意豪迈,直捣龙潭。张啸林指指一旁的木质日式小屋:“今晚我们住在这里。” 屋子里是榻榻米式样,床褥卷在墙角。虽是没有佣人,可床褥什么却是干净的,季思凡和张啸林用惯的洗漱工具也是一应俱全。晚上听着屋外的泉水打击的声音,张啸林的手伸了过来。季思凡翻了个身背对张啸林:“我不想理你。” “又闹什么脾气?”张啸林的手抚在季思凡的小腹上,“怎么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什么动静 po18Ьook.)?” “它没有动静,我怎么知道?”季思凡没有回头,身子还是背对着他。 “思凡……”张啸林突然叫了一声。 季思凡装睡,没有应他。 张啸林转过半边身子,把脸埋在季思凡的头发里,声音低低的:“别吃药了。” 季思凡还是静静的,像是睡着一样。没有等到回应,张啸林把季思凡的身子转了过来,开始伸手一颗一颗的解着季思凡的睡衣扣子。 第二天早上,季思凡醒的早,她认床,昨晚被张啸林折腾许久,半夜才睡去,清晨时候听着外面的鸟儿叽叽喳喳,便又醒了。她穿上衣服,开了木屋的门。 推开门之后,季思凡愣住了。 她看到了两只仙鹤,仙鹤的全身几乎白色,朱红色的头顶,都有一点的黑羽,黑色的长长的颈。毕竟是一鸟之下、万鸟之上的一品鸟,仅次于凤凰。它们鸣叫起来高亢洪亮。中国古时帝王说它忠贞清正、品德高尚。大清一品文官的补服便是绣丹顶鹤。 当初学画国画时,老师对仙鹤十分喜爱。仙鹤立在潮头岩石上,就是宰相“一品当朝”;仙鹤在云中飞翔,就是“一品高升”;日出时仙鹤飞翔,象征“指日高升”;和松树绘在一起,寓意“松鹤延年”;与鹿和梧桐画在一起,寓意“鹤鹿同春”……这样遗世独立的动物,却偏偏被张啸林养在莫干山里。 “这是松井石根送我的。”张啸林站在她的身后,西装外套披到了她的肩上。“日本人进入上海的时候,我住在莫干山。松井石根前来拜访,带着这两只来自日本北海道的仙鹤。我看到它们第一眼,便想到了你。你被众多的追求者献着殷勤,很骄傲,很神气。在秋千上,你看向我时的眼睛,和它们是一样的。好奇,警惕,以及……天真。思凡,季先生把你保护的很好,你不知道,像我这种人,对我说一个字都是在自毁前程……思凡,是你招惹的我。” “我招惹的你?”季思凡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身子抖的不行。“是啊……我招惹的你,我何德何能,让你十年不忘。张啸林,我认了,我挣不脱你,你不用再防着我了,怕我走。我不走,除非哪天你赶我走,或是你死了。” 张啸林从身后抱住季思凡,两个人一起注视着翩翩起舞的两只仙鹤。并非春季,可是莫干山上气候宜人,仙鹤亮翅鞠躬,自得其乐。 “我不可能赶你走,更不可能死掉。”张啸林一边说着,手按在季思凡的胸口。“思凡,我不但想要你认命,还想要你的心。” “我是没有心的。”季思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贯冷血。” 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白鸟朱冠,丹顶赤目,赤颊青脚,不知疾苦。季思凡低头默默苦笑,下巴被张啸林抬起,张啸林逼她直视他:“思凡,我喜欢什么,就一定会把它弄到手,不管什么方法,不管多少时间。” 季思凡是真的同他吵够了,他类似的话说了太多,她也听得腻了。她偏过头去只是看着仙鹤,莫干山上好水好风光,她只是觉得它们可怜。 “我在这山上养了很多动物,豹子、老虎、孔雀……你要是想去看看,我就陪你过去。”张啸林道。 “我不喜欢动物。”季思凡说,她的心里已经下了决心。“反正早晚有一天我也是要见到日本人的,也是要见你的那些太太们的,我又不能在这山里过一辈子。我的生日快到了,你的蟹宴也要开始了,我们回去吧。” “如果……”张啸林站在原地没动,脸上有所挣扎。“如果……我让你做张太太,你肯不肯。” “张太太肯么?”季思凡已经抬脚往屋里走,没有回头。“张啸林,你不要得寸进尺。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张太太,更不可能做四姨太的。” 张啸林并未如季思凡想象中的跟她大闹一场,在山上的日子,他是真的脾气收敛许多。张啸林只是快步上前,把她的手握住,同她一起并行,说了一句:“是啊,你怎么肯。” -- 第二十二章 张公馆的蟹宴很是热闹。 季思凡穿一件黑色旗袍,身后跟着春儿,从小楼往花园走,穿过抄手游廊,突然想起了《红楼梦》中的一幕。那时贾府保留着最后的一丝体面,李纨、凤姐为贾母、薛姨妈剥着蟹肉,洗手用的是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平儿要拿腥手去抹琥珀的脸,却被琥珀躲过,结果正好抹在凤姐脸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大户人家,总归是风雅的,看花弄水看鱼,还要作诗。 个人才情,各显神通,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们默契十足。 张啸林肚子里没有那么多的文墨,民国之后也不时兴这些,张公馆便请了戏班子来的,热热闹闹的搭了一个台。季思凡到场的时候,台上正唱着一出《长生殿》。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 据说这次蟹宴是娄丽琴一手操办的,分了三张桌子。一张留给张啸林的朋友,一张留给张啸林朋友的亲属,一张留给张家女眷。蟹宴还未开席,客人也没有全部到场,其他两张桌子都空了很多,只张家女眷这一张坐的满满当当。阿琪远远的看着季思凡来了,怕她没有地方坐,忙示意丫鬟在自己身边添一把椅子,摇摇朝她招手,挥动着手上的帕子:“思凡,这里。” 阿琪这一开口,倒是把众人目光吸引过去。季思凡往阿琪那边看了一眼,又撞上张啸林似笑非笑的眼。他与阿琪她们这些女眷坐的并不是一桌,只是眼睛一扫,丫鬟拿椅子的步子便停下了。 张啸林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长衫,上面绣着暗锦,是用金丝缝的。虽是气势逼人,却也添了几分老气。 也是,连她自己都不再年轻,何况已经有了孙辈的张啸林? 季思凡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旗袍默默无语,这蟹宴之上,谁不是打扮的花枝招展?自己本是报着怄张啸林的心思,误打误撞间竟和他统一了色调。 阿琪自是和娄丽琴张秀英她们同桌的,反正是互相看不顺眼,自己也不愿去讨那个没趣。季思凡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也知道张啸林今日安排蟹宴的用意。张啸林眼睛瞪得吓人,季思凡不想毁了心情,便过去坐在了张啸林旁边的空座,张啸林唇边的笑才真了两分。 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咿咿哑哑乐声催趱。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桌上已上了芙蓉蟹粉、翡翠虾蟹、流 po18Ьook.)黄蟹斗、阳澄蟹卷和蟹肉大排翅,为了怕人生腻还加了清淡的小菜和糕点,张啸林亲自动手为季思凡斟茶,季思凡只淡淡道了声谢。她想起了当初杜月笙每一年的蟹宴,满桌的排场,清蒸的肥蟹,每人配备着蟹八件,自己向来是懒得动手的,文显明便把蟹肉挑好一点点的递给她吃。 他,永远都是那么体贴,那么懂自己。 妃子,朕与你清游小饮,那些梨园旧曲,都不耐烦听他。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命李龟年度成新谱,其词甚佳。不知妃子还记得么? 大闸蟹好吃了,文公馆花园里的葡萄也熟了,那架小秋千还在呢,没了你替我摇啊摇。古人为妻子画眉,你说好的学他们为我画一辈子的呢。 季思凡正伤感着,自然不会注意到自己身后春儿同张啸林身后阿四的眉来眼去。听到有人在叫她,季思凡回神,发现张啸林望着她:“这戏就那么好看,叫你也没听见?” 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濛濛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戏不好看,你点它做什么?”季思凡道,“皇帝中我就不喜欢唐玄宗,不顾礼义廉耻不算什么,毕竟真的爱惨了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不顾了。我不喜欢的是他能把杨贵妃宠到天上,也能亲手赐死自己最爱的女人。” 季思凡故意说讨厌唐玄宗气张啸林,张啸林虽是粗人,心思却敏感的很,知道季思凡是在影射有关他女人的一些事情。张啸林也不气,只立马招手让换了下一出戏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文斐的事情。” 下一出戏是《白蛇传》中断桥一段。白素贞上场唱了几句便小青相抱而哭。 法海贼无故起风波 官人不该辜负我 害得素贞受折磨 …… “文斐什么事情,又关我要说的什么事?”季思凡说,看着戏台,应当是白素贞去金山寺求夫未成,回来时候经过断桥,那时已有数月身孕,跌坐在地。 “文斐什么事情,我们两个彼此心里都明白的很。”张啸林冷笑,“思凡,我纵着你,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清楚。你现今冷落了文斐,冷落了鲍华,我也知道你是在保护她们。有些事情不该你掺和,你安安分分的待在我身边,我又可曾亏待了你?” 张啸林这一段话深意十足,季思凡权当自己不懂。再看台上,连白素贞都叫她心烦起来。 哎呀!断桥哇!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见,也曾路过此桥,于今桥未曾断, 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了哇!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鱼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上海滩虽然变了,却仍是上海。物是人非,当年有关文显明的所有故事,除了她自己谁还能记得的这样真切?他们不曾有什么山盟海誓,只是她笃定他一定会照顾自己一辈子,把自己捧在手心一辈子。 “我要换戏。”季思凡把小厮叫来,翻着戏目点了一出《闻铃》,让戏台上的人停了,对着张啸林说:“我就爱看你生气,你生气了,我心里就欢喜。” “我不轻易对人生气。”张啸林招手示意小厮照季思凡的意思来做,“有时候我知道你是故意让我生气,可是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我没法子。” 《闻铃》戏目开始,夜雨闻铃断肠声,声声悲戚。正在看戏的人见一连换了两个戏目,皆是经意或不经意的看向张啸林季思凡这里。季思凡性子冷淡,也不在乎这些饱含深意的目光,只是看戏。 期间有客人携带家眷陆陆续续过来,既是半个家宴的性质,请的人肯定也是身份非富即贵的。张啸林亲自起身相迎,也不勉强季思凡陪同自己一起,只与客人寒暄几句引客人落了座才回到座位。 “这戏虽然讲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但你看戏这么多,肯定也知道梅妃的事情。”季思凡说,“这故事是宋朝人编的,江采苹是在杨贵妃出现之前,唐玄宗最爱的女人。后来杨贵妃出现了,万千宠爱于一身,梅妃就逐渐失宠了。终于有一天,唐玄宗突然想起了她,就派人给她送了一斛珠去,被她拒绝了。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好好的一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就这么的苍老凋零了。”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寡人自离马嵬,饱尝辛苦。前日遣使臣赍奉玺册,传位太子去了。行了一月,将近蜀中。且喜贼兵渐远,可以缓程而进。只是对此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怀。如何是好。 为什么,非要等着失去了,才想起之前那个人的千般万般好?这人,偏偏是自己放手的,但放手了,又后着悔。 季思凡慢吞吞的说:“庆幸历史不曾有过此人,宠爱由盛渐无,该有多伤心,哪里是《楼东赋》或是《一斛珠》能表达的。” 唐玄宗为了杨玉环,放弃了江采萍。可是最后,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又放弃了杨玉环? “你这受宠的,倒是可怜那些不受宠的。”张啸林随着季思凡看向阿琪,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好好的看看自己的三姨太了?最初认识的阿琪像是一支白莲,袅袅娜娜的绽放在舞台上,一曲《思凡》唱的入了味。现在的阿琪打扮的越发清简,衣服也越发爱挑素净的颜色,和喜欢浓妆的张秀英对比鲜明。 “我倒希望自己不受宠,要是失宠了,我决计不会自怨自艾,梳妆打扮给自己来看,等哪一天皇上真的忘了我,我就带着钱财离开皇宫,再也不回去。”季思凡道。 张啸林与季思凡在一起久了,生气时越发爱笑了:“你越这么想,我越发不让你如愿。” -- 第二十叁章 两个人正说着话,日本人便来了。张啸林带着季思凡起身,把她介绍给松井石根和斋藤一郎。松井和斋藤知道季思凡的身份,张啸林只介绍说是季思凡季小姐。松井石根和斋藤一郎笑着用中国话跟季思凡问好,外国人说中国话总有一股别扭的味道在里面,季思凡便直接用日语打了招呼。松井石根倒是意料之中的神色,斋藤看向季思凡的眼神中有了一些探究。 之后是要向两个日本人介绍家眷的,季思凡站在张啸林后面,冷眼看着娄丽琴脸上的皱纹飞扬,都快笑成了一朵花;张秀英显得有些拘谨,平日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只剩下一声声的“太君好”;阿琪更甚,她本就口拙,跟着张秀英叫了人之后便自觉低着头不再说话。 俞碧儿挽着一个谢顶发福的男人上前来 po18Ьook.)打招呼,那个男人正是张啸林的亲家俞叶封。话题瞬间就成了男人们的,俞叶封、吴静观他们和日本人一起坐在了张啸林季思凡的一桌上面。桌子还留了一个空位,不知是留给谁的。季思凡一边吃着蟹卷,一边沉默的听着他们说起筹备浙江省伪政府的事情。 过了一会,一个身着日本军装的男人阔步走了进来,身材短小精悍,留着日本士兵最流行的八撇胡须,眼神锐利。张啸林领着众人起身,在季思凡耳边道:“这是日本的土肥原将军。” 季思凡此前听过土肥原贤二“土匪原”的绰号,土肥原是在中国政坛一向活跃的日本特务头子。他帮张作霖直奉战争取得胜利,也是他下令在火车上将张作霖炸死。后来张学良掌握东北,又宣布易帜,土肥原就打起了成立满洲国的主意。把小皇帝接到东北之后,采用舆论攻势,欺骗了大批不明所以的群众。其人之阴险毒辣,不能小觑。 土肥原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到场,众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寒暄。到了落座之时,土肥原的眼睛别有深意的看向张啸林:“张先生,这是你的四姨太?” 土肥原话一出口,整个场上都无声了。戏台上的戏子声音柔柔弱弱的唱着一段《凤还巢》: “母亲不可心太偏,女儿言来听根源。 自古常言道得好,女儿清白最为先。 人生不知顾脸面,活在世上也枉然。 强盗兴兵来作乱,不过是为物与金钱。 倘若财物遂了愿,也未必一定害人结仇冤。 倘若女儿不遭难,爹娘回来得团圆。 倘若是女儿遭了难,爹爹他定要问一番。 如今称了儿心愿,落一个清白的身儿我也含笑九泉。 明知陷阱需防范,军前寻父说根源……” 一时间众人有些尴尬,松井石根哈哈笑道:“谁不知道,季小姐是啸林兄的红颜知己。” 松井石根这话说的巧妙,土肥原也是懂得见好就收,也没有把话题往季思凡身上去引,只看着张啸林笑道:“张先生,今天我过来,是有一个好消息带给你。” 土肥原的好消息无非就是张啸林即将出任伪浙江省省长。这是季思凡意料之中的事情,前些日子张啸林忙碌的很,就是为了筹备这个伪浙江省政府。张啸林对于日伪政权劳苦功高,地区影响力又大,省长除了他还能是谁? 土肥原把好消息一宣布,在场的人立马纷纷向张啸林道喜。张啸林拍了三下掌,一个服务生推着小推车走了过来,小推车上面放着一个大的奶油蛋糕。 季思凡看向张啸林,张啸林笑容满面,低声问她:“喜不喜欢?” “今天是季小姐的生日?”松井石根问。 季思凡笑得有些尴尬,此情此景,她倒真的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因为事先不知道,所以没有准备礼物,真是抱歉。”松井石根说,“我收藏了一套很好看的和服,改天派人来送给季小姐。” “那啸林替思凡谢谢松井太君了。”张啸林搂住季思凡的肩膀道。 连松井石根都开了口,旁人自然也是要祝季思凡生日快乐的。既然祝了生日快乐,那礼物也是免不了的。张啸林身上仍然残存着江湖气,客人们便也都不讲究,当场签了支票,递给季思凡,说看好什么尽管自己去买,自己是粗人,便只能用俗物庆祝季思凡生辰了。 张啸林乐呵呵的替季思凡接了,招手让阿四过来收好。季思凡在张啸林的注视下许了愿,切了蛋糕,大家一人分了一块。那边桌子上的张家女眷个个脸色并不好看,娄丽琴走来说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桌子上的蛋糕一点都没有吃。 因为有了日本人的参与,接下来的蟹宴便没有太大的意思了。土肥原是绷着一张脸过来的,在饭桌上露出的微笑也总是吝啬的很。张啸林特意为日本人准备了清酒,酒过三巡,人们逐渐散了。土肥原喝大了,一边哭一边敲着瓷碗唱着一首日本民歌。张啸林皱眉,季思凡在桌子下面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是日本非常著名的一首歌曲叫做樱花。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人非常喜爱的花朵。因为花期太短,所以欣赏着樱花一边开放一边凋落是有多美丽的事情。这首歌歌词的意思就是,三月时节,漫山遍野的樱花,我们一起赏花吧。 土肥原一边喝着清酒一边旁若无人的在唱歌,许多日本士兵没有忍住和他一起轻轻的唱着,气氛越来越伤感低沉。张啸林讨厌极了,让俞叶封继续看场,自己带着季思凡先走了。 季思凡的小楼客厅茶几上摆着几盘糕点,季思凡伸手拿了一块蟹黄酥喂给张啸林:“怎么,你当了省长,还不开心?” “他娘的今天土肥原是故意在找老子晦气!”张啸林道。 季思凡和张啸林方才并没有吃多少东西,阿四很有眼色的让厨房每样都送了一点过来。数量虽然少,但是样式多,摆了满满一桌子。季思凡走到餐桌前坐下,小口小口的吃东西。 张啸林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生了一会闷气,走到季思凡身边拉开了椅子自己坐下,接过小歌递来的碗自己动了筷子,突然抬头问道:“你是小歌?” “是。”小歌受到惊吓一番,低眉顺眼的,声音轻轻小小的回答。 张啸林没有太为难她,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季思凡道:“眉眼之间还有一点点的像你。” “在三爷眼里,是不是哪个女人都有一点点的像我?”季思凡问。 张啸林笑了:“每一个漂亮的女人,都有一点点的像你。” “但凡是像我的女人,三爷都喜欢?”季思凡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背对着张啸林。 “是谁又在你耳边乱嚼舌根子了?”张啸林皱眉,从身后抱住季思凡。“你这脾气怎么一阵一阵的,刚刚还好好的。” “听说三爷之前有一个女人,挺宠爱的,日本人也喜欢,就给日本人了。”季思凡说。 “思凡,谁问我要你,我都不会给,天王老子也不给。”张啸林说。 “我不想见日本人。”季思凡摇头。土肥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自己白白辜负了他的一番暗示。现今的日本人想用自己牵制张啸林,或者直接用自己来让张啸林明白,张啸林不过是被日本人牵着的一条狗。 “日本人有什么可怕?一个鼻子两只眼。”张啸林道,见到季思凡不开心,哄着她说。“好,你说不见,就不见,我也不喜欢你们多接触。” 季思凡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拾碗筷的小歌,说道:“小歌的亲事,快定下了吧。” “我看怀部这小子不太上心似的。”张啸林道,“前几天还跟我说,王有桢有个瘸腿妹妹,王有桢死了之后没了依靠,希望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去,和他娘做着伴,权 po18Ьook.) 当给自己认个妹妹——你说,这小子他妈的也不知道避嫌!” “跟你说这个事,就是怕你多心吧。”季思凡说,“这么看来,怀部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小歌也不算是所托非人。” “你怎么一提到他,就满口的好话。”张啸林哼了一声。 “他人不错,你还非得让我说什么不好的?”季思凡问。 “我还没好好审审你,我不在山上的那天,你们两个是怎么过的。”张啸林一边说着话一边拦腰抱起季思凡。 “我们两个还能怎么过,”季思凡感觉出了不对劲,“哎,张啸林,你把我放下来……” 小歌听着张啸林抱着季思凡上楼的声音,擦桌子的动作一下一下放的慢了。春儿从厨房出来,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看样子你大喜的日子不远了。唉,有的人就是命好,哪像我,想要找个依靠,遇见的男人却没有一个靠谱的!” 刘妈跟在春儿后面从厨房出来的,一壁用围裙擦了擦手一壁道:“小歌,你就没问问他,那个妹妹是怎么回事?听说王有桢在的时候,是想要和怀部结亲家的。” “没问,”小歌低着头摇了摇,声音还是细细的。“问这些做什么呢?他要是真心想娶我,是不会亏待我的。” 在桌子上抹着桌子的手停下,小歌抬头,眼睛亮亮的:“他说的。” -- 第二十四章 俞叶封邀请张啸林去更新舞台看戏,季思凡兴致不高,说最近的戏有些看多了,张啸林为了陪伴美人,便把俞叶封的邀约给推了。当然,其实也不全是为了这个。俞叶封虽然和张啸林是拜把子的兄弟交情,也是不该为了女儿私自打听张啸林的家事的。 电影院最近上映《傲慢与偏见》,季思凡想去看,张啸林不许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直接让人把季思凡小楼的一个房间改成了小放映厅。俞叶封在更新舞台看戏的时候,张啸林便在小放映厅陪季思凡看电影。 这部电影较之原著改了很多,但季思凡仍然喜欢这个故事。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小缺点。达西虽然傲慢,却是一心喜欢着伊丽莎白的,愿意为伊丽莎白付出很多。张啸林不像达西,没有达西的风度,也没有达西的爱情,所想的不过只是掠夺和占据。 张啸林一贯不喜这些西洋影片,在小放映厅时候便对季思凡动手动脚,直接抱着季思凡回了房间。季思凡习惯了他的随性,只是遗憾的想,大概自己得找个张啸林不在的时候,把这部电影重看一遍了。半夜时候,阿四在房间外敲门,说是俞叶封在更新舞台的二楼包间里被一阵乱枪打死。而这次暗杀行动,原本是针对张啸林的。 张啸林大发雷霆,让阿四去查消息,据传是重庆方面戴笠的主意。张啸林只是冷笑,让阿四加大了保镖人手。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针对张啸林的暗杀事件频频发生,有时季思凡在场,有时季思凡不在场。张啸林似乎有上天庇佑似的,总是能够化险为夷。 夏天时候,张啸林的委任状终于到了。张啸林带着季思凡和阿四连同十几个保镖一同到了老朋友岑德广家。日本人为了迎接张啸林,把岑德广家所在的愚园路封了半条街,在那里,季思凡看到了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张啸林很开心,岑德广提出第二天晚上在家中替他办一个庆祝舞会他也答应了。 “我想起了当初咱们两个第一次跳舞,”怀中搂抱着季思凡,张啸林从昨天拿到委任状的那一刻起一直笑到现在。“明知你只是拿我当挡箭牌来用,我也心甘情愿。” 被张啸林搂的太紧,周围又多日本人,季思凡兴致怏怏:“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怎么心不在焉的,”张啸林伸手让季思凡在原地转了一圈,又把她搂紧。“你有心事?” “没有。”季思凡踩到了张啸林的脚,“好久没有跳舞,生疏了。而且,周围的日本人太多,不习惯。” “这话才是你想说的吧。”张啸林瞬间变了脸色,冷冷笑了。“日本人也是人,你哪里看他们有什么三头六臂?” 季思凡嫌张啸林束缚她太紧,但挣脱大了就落了拍子,又踩了张啸林一脚,自己身体也晃了一下。张啸林扶住她,问道:“累了?” 季思凡点点头:“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心神不定的,我想去旁边歇歇。” “去吧。”一曲结束,张啸林有些不悦的放开了她。 “对不起……”季思凡有些歉意,“你找别人陪你吧。” “不用,”张啸林改了主意,“我和你一块下去。” 张啸林搂着季思凡的腰坐在沙发上,季思凡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张啸林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张啸林轻笑:“怎么像一只小猫似的?” “专门挠你的小猫。”季思凡说着话用手在张啸林胸前划了一下。 张啸林笑了,抬起季思凡的脸亲了上去,转眼间,季思凡便被他压在了沙发上。 “唔……别……”季思凡用手推他,“这里有人……” 张啸林起了身,拉季思凡坐起来:“咱们早点回去?” “好。”季思凡点头。 斋藤走到了季思凡面前,弯腰伸出手来道:“季小姐可否赏脸?” 季思凡回头看了张啸林一眼,张啸林笑道:“斋藤先生,思凡今天有点累了,要不改日吧。” 斋藤还是刚才的动作,笑道:“季小姐这是不给我面子。” 面前的男人对于今晚同季思凡共舞一曲势在必得,张啸林是不会真的得罪斋藤的。季思凡知道自己处境,把手搭了上去,随斋藤进了舞池。一曲刚开始,就看到张啸林搂着一个女人也进了来。 刺客便是在这时动手的,偏巧遇上了转身这个动作,男人女人互换了位置。张啸林跳的心不在焉,动作有些急躁,抢了半拍。随着“啊”一声惨叫,与张啸林跳舞的女人倒在了他的怀里。 “阿四!”张啸林把女人往旁边一扔,大叫一声。 舞厅的电闸突然间被人拉下来了,刺客四处开枪,人群开始乱作一团,纷纷往门口跑。斋藤把季思凡猛地往旁边一推,不知道哪里去了。 “季小姐!”有人在喊季思凡,季思凡刚刚被斋藤一推撞到了墙上,扶住墙喊了一声:“我在这儿!” 一颗子弹打了过来,幸好被旁边的人拉了一下胳膊,季思凡与那人撞了一个满怀。子弹擦着另一只胳膊飞了出去,身后传出一声惨叫。 “这边!”那人拉着季思凡,贴着墙一点一点逆着人群往回走。舞厅的门打开了,亮光进了来,日本兵鱼贯而入开始戒严。那人带季思凡从大家身后跑到阳台,自己跳了下来,接住踢掉了鞋子的季思凡,一口气跑到了花园。 “只是擦伤,回去上点药就好 po18Ьook.)了。”那人道。 季思凡抬头, 月光下熟悉的脸吓了她一条,她叫出声来:“显明!” 面前的人僵了一下,关切的神情冷漠下来:“我不是。” 季思凡伸出手去,想触碰一下他的脸。他偏着头避过了:“我不是文显明。” 季思凡还想再说话,听到了脚步声,回到再看,刚才的人已经不见了。 找过来的人是林怀部:“季小姐受惊了。” “你们做的?”季思凡问。 林怀部摇头:“不知道。” “没抓到人?”季思凡看向远处,没有刚才那人的身影。 “没有。斋藤受惊了,下令屋子里的人不准出去,要一个一个审呢。” “是吗?”季思凡转身,“走吧。” 林怀部看到季思凡赤脚,蹲下身子:“我来背季小姐吧。” 季思凡身心疲惫,也不想与他争什么,便趴到了他的背上。 “你受伤了。”林怀部道。 “擦伤,没事的。”季思凡道。 “小世子会心疼的。”林怀部道。 季思凡心中烦躁,道:“我是死是活,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林怀部一路再没有说话,背着季思凡一路到了张啸林车前,开了车门,把季思凡放了进去,又把车门关上了。 “怎么让林怀部把你背回来了?”张啸林坐在车里问。 “鞋子掉了。”季思凡道。 汽车发动了,往季公馆方向开着,阿四坐在驾驶座上,沉默的开着车。张啸林又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让阿四在被扣下的那群人中找你,没有找到。” “我从阳台跳下来的。”季思凡道。 “你自己?”张啸林问。 “还有谁?”季思凡声音冷冷的,“三爷还能陪着我” “我怎么不信你有那么大的胆子?”张啸林伸手一拉季思凡的胳膊,正握在伤口上,季思凡痛得叫出声来。张啸林忙松手问:“怎么受伤了?” “托三爷的福,差一点便被子弹打死了。”季思凡冷哼。 “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我今晚也是死里逃生。你不会不知道,刺客是冲我来的。”汽车开进了张公馆,又在季思凡的小楼前停下,张啸林抱着季思凡上楼进了卧室,找出医药箱为她包扎。 “三爷。”包扎刚结束,阿四在门外叫道。 张啸林先出去了,季思凡简单擦了身子,换了睡袍下楼,坐到了张啸林旁边的沙发上。平日里张啸林或是阿四来小楼,春儿是抢着上茶的,今日大概是发现气氛不对,便把小歌给叫了出来。小歌倒出三杯茶放在桌子上,没有人去喝,也没人叫她退下,她便只好立在墙边。 舞厅的人死了三个,受伤了七个,刺客是扮服务生入的场,没跑成,饮弹自杀了。刺客的同伙跑了,刺客的具体身份还在查。八九不离十是军统那边戴笠的人,就是不清楚这边的内应是谁。 那个救她的人……是刺客的同党么?他是穿西装的,不是服务生……季思凡正想着心事,听到了张啸林的怒吼。 “给我好好查!把上海滩掀了也要把他身后的人给我查出来!”张啸林额头青筋暴起,“他妈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 “会不会是陈默?”阿四问了一句。 “不可能!”张啸林想也不想,过了一会,张啸林操起桌子上的茶杯向地上掷去。“他妈的要是陈默这小兔崽子,老子一枪崩了他!” 张啸林看到了季思凡,对她招手,阿四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 第二十五章 阿四离开后,张啸林冷哼道:“想要我命的还真多,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季思凡看小歌低着头伸手收拾着几块碎瓷,听到张啸林问她:“你认识陈默?” 陈默……季思凡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什么记忆都能让她想起文显明。当初她认识陈默,就是文显明给她介绍的。徐青他们排练白话剧,陈默是剧中的男主角,浓眉正气,笑容坦坦荡荡。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陈默。”季思凡说。 “你一共认识几个陈默?上次咱们两个在戏院看戏,你们就遇到过一次了。”张啸林冷笑,“文显明的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在报社混了两年,报社被我们查封了,他就来抱了我青帮的大腿,这些年不知道对我有多谄媚。如今日本人来了,他倒是想做民族英雄了,处处想着怎么整我,怎么置我于死地以谢民愤。” 季思凡没有继续想陈默的事情,她只想知道文显明到底有没有死。那个人眼神中的关切不是假的,他在听到她叫他时候眉宇间的厌恶也不是假的。他恨她么?他讨厌她到了张啸林身边么?他像文显明,又不像文显明,他没有文显明给她带来的体贴与安心。可是看到他,她这些年来无从安放的心,似乎有了归宿一般。 “你有心事?”张啸林满是戾气的望着她。 季思凡在张啸林身边坐下,指指胳膊上的伤口,冷嘲道:“跟在三爷身边,我恐怕得提前给自己准备个棺材。” “你最好别让我查出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张啸林挑起她的下巴冷笑道,“我说今儿个怎么突然乖了,原来是在背后偷偷算计着我呢!” 季思凡耳朵一痛,张啸林真的咬了上去:“棺材还真是要准备的,要真是出了什么事,我他妈的绝对让你死在我前面,再让人把咱俩葬在一块。我想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是不是死了之后也得陪着我?” 耳朵的痛感太强烈,季思凡伸手去扇张啸林,张啸林怎会让她得逞,翻身把她压在沙发上,动作停了,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还就非你不可了?” “三爷要不是非我不可,就放过我吧。”季思凡趴在沙发上,伤口被擦到,火辣辣的疼着。她没有再理会张啸林,起身往楼上走去。张啸林并没有跟上来,她听到了小歌的声音。 “三爷……求求你……别……季小姐在上面……” “在上面怎么了?”这是张啸林的声音。 楼下的卧室门“砰”的一声关上,季思凡上床,双手抓紧了被衾。 小歌的声音从最初的哀求逐渐变成放荡的呻吟,张啸林故意想要季思凡听到似的,小歌的叫喊一声更胜一声。 楼下屋子里小歌的声音直直的传到季思凡的房间,这声音也叫人辨不出是痛苦还是享受。门锁上次被张啸林踹坏,还没有来得及换,关紧之后仍剩下了一道细缝。走廊上的灯没关,映进来了一道白线。季思凡穿着睡袍从床上起来,楼下小歌的声音吵得她不能睡觉。她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猛地向下一推,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小歌的叫声似乎停了一下,又接着叫的声音更大。 季思凡的心渐渐凉 po18Ьook.)了,她坐在梳妆台旁,忆起了她与张啸林相识的全过程。十六岁生日宴会,他是青帮三爷,手一握力道大的能让曾青恺皱眉。她从不曾将他放在心上过,可他最终还是把她弄来了自己身边,让自己听着他与另一个女人在床上的声音,剜心的难受。 终于熬到了天亮,小歌的叫声也消停了。季思凡洗脸换了衣服下楼,刘妈正在往餐桌上端早餐,见了季思凡强笑道:“季小姐起的这么早。” 身后的门开了,季思凡回过头去,看到张啸林穿着衬衣站在卧室门口望着她,张啸林身后还有小歌坐在地上靠着床边呜呜的哭。 季思凡感到心烦,正见林怀部往这里走来,天空中乌云密布,林怀部的脸阴沉沉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怀部,”季思凡叫他,“你去备车,我要出去。” “小姐,”刘妈叫她,“外面怕是要下雨哩,你去哪里?” 张啸林的眼神冷的吓人,只是盯着季思凡。 季思凡没有看张啸林,对林怀部道:“我和你一起去开车。” 去停车场的路上,季思凡开口:“你……” 本想宽慰他几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私心觉得,小歌这样的女孩子,心思单纯,又会照顾人,照顾林怀部的生活起居也是不错的。没想到…… “我要你离开!”林怀部站定,对着季思凡压低声音吼道,“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对他交代!” “你无须对他交代什么。”季思凡道。顾化杰虽是她的初恋,可是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本觉得她与顾化杰不过是和平分手,林怀部偏偏要让自己觉得欠顾化杰良多。 “那么……我怎么对我自己交代!”林怀部烦闷之下吼出一句。 季思凡一愣。 “阿部!”身后有一寸头穿黑衣的男人拿着一把伞跑了来,“三爷有事找你,让我送季小姐出门。” “我知道了。”林怀部冷淡点头,看着季思凡。“我走了。” “不要意气用事。”季思凡说。 “季小姐,我叫阿淮,是四哥身边的。”男人自我介绍道。 季思凡点点头,阿淮拉开了季思凡专用的轿车的后车门:“季小姐请。” “季小姐去哪里?”阿淮发动了汽车问道。 “出门之后,沿着路一直走,随便转转。”季思凡说。 阿淮开着汽车缓缓驶出了张家大院的大门,雨开始下了起来,像老天爷压着似的,总也不叫它下大了,也不让它停下,就这么一滴一滴的打在车窗上。 “向西拐过去,是文公馆吧。”车窗之外小雨濛濛,季思凡看着这四周景色,较之十几年前倒是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文家人喜欢清净,宅院周遭都是植物。只是没了当初门庭若市的景象,树干更粗了,这落叶也被风吹的更萧瑟了。 “季小姐记错了。”阿淮是近几年才来上海滩的,自然不知道早些年间的事情。“文公馆是白尔路上的那一家。在上海,文公馆只指文显明文老板的府邸。唉,可惜这文老板……” 季思凡心中明白,阿淮口中的“文公馆”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和文显明的家。当初文显明为了迁就她,便和文斐搬到季公馆去住,这“文公馆”的名字,还是她让他改的呢。之前的文公馆……季思凡蹙眉想了想,似乎是被文显明留给了文家的那些人。他只偶然间对她说起过,她也没用心来记,只觉得一切他都安排的周全,无需她再操心什么。 “可惜什么?”季思凡 “这文老板也是上海滩顶厉害的人物,可就就这两年,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卖了工厂不说,在家里用一颗子弹送自己去见了阎王。他们都说这是三爷干的,也是,三爷和文老板一向合不大来,他们这么猜测也是正常。”阿淮不经意间向后一瞅,见季思凡神情不对,马上又道。“咳,他们也是瞎猜,凭三爷如今在上海滩的地位,什么事情需要三爷亲自动手?” “你向西拐过去,我想去看看。”季思凡道。 还是那熟悉的一扇铁门,当初的宏伟庄严只剩没落。曾经多少次,她曾坐在车中从这扇门进进出出?季思凡不由得有些唏嘘。车在院门外停了,门旁少了之前的“文公馆”三字,连门房也不见了。铁门虚掩着,门上没有落锁,季思凡推门进去了。 她相信文显明是死了的,否则张啸林不会大胆的以文显明的名义骗她回来,文显明也不会任由她回到张啸林身边,文斐更没什么必要骗她。至于在舞厅里遇上的救了她的那个人,大概是她因为太想他而看错了。文显明待她,从不会有那样冷漠的神情。 季思凡在前面走着,一草一木无比熟悉,阿淮在后面为她撑着一把黑伞。 “我不用。”季思凡说。 “季小姐还是撑着吧,若是回去之后淋感冒了,三爷可是会怪我的。”阿淮道。 季思凡没说话,左拐便是文斐与文显明的小楼。花园在右侧,花园另一边便是文先生当时侧室住的地方。她轻车熟路来到小楼前,推开那小楼的嵌着玻璃的木门,扑面而来的粉尘呛得她咳嗽。 阿淮已收了伞,陪她站着:“季小姐,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是很久了。季思凡看着屋内,因为季先生的关系,她结交的人多,交心的朋友却是真的不多。文斐算是和她关系最好的那个。她们年纪相仿,能玩到一块去。那时的文斐笑容明丽,喜爱穿鹅黄色的乔其纱小洋装。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屋内早已是厚厚一层灰尘。 雨下得大了,季思凡轻轻把房门掩上,就像是把美好的旧时光弃之身后,她转过身去:“走吧。” 离开前,她看了一眼花园。多少年任由花儿自生自灭,如今这里远远望去只剩下一片杂草荒芜。文显明曾在花园中为她和文斐放礼花,漫天的星星那么美,直看得她叹息。 人这一生不过像礼花这样短,他自以为他的死成全了她,可失去了他,谁肯再像他那般一心一意的待她? -- 第二十六章 回到张公馆,张啸林在季思凡小咯下的客厅坐着,见着她后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季思凡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自己向楼上走去。 张啸林从沙发上起身,两三步便到了季思凡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逼她与自己对视:“别他妈一次一次的给我甩脸子看,我耐心没那么好。” “我不想跟你吵。”季思凡看着他的眼睛道。 张啸林松了手。 季思凡不再看他,自己上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啸林端着一杯果汁两盘点心推门进来,见季思凡在窗前站着,把盘子放在梳妆台上问:“你看什么?” po18Ьook.)“雨停了。”季思凡道。 这天气也是变得快,刚才回来的时候雨滴打得玻璃都震得慌,才这么一会功夫,太阳便露了脸。 “你到文家的老房子做什么去了?”张啸林问。 “路过了那里,想进去看看。”季思凡道。 “想进去看看?”张啸林站在她面前冷笑,“我张啸林是不如文显明懂什么琴棋书画,也不像他那么会哄女人开心,可你见我张啸林他妈的还对哪个女人像对你这么用心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梦里有他,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梦里叫他的名字!” 季思凡把头偏过去,看着窗外:“他是我丈夫。” “你丈夫?你季思凡到底他妈的把我当成什么了!”张啸林抓住了季思凡的肩,眼中怒火难耐,把季思凡狠狠地摔在了床上。“你他妈的给我记住了,你早已不是那娇贵的季家小姐了,你是我张啸林的女人!我的女人!” 季思凡身上的旗袍已被张啸林撕裂,她冷笑:“三爷昨晚折腾了一晚上,还没尽兴?” 张啸林一个巴掌落下,化为了拳头,重重砸在季思凡身旁。他怒极反笑道:“你不稀罕做张家的四姨太,有的是人想要这个名分。我想给小歌提房,你看怎么样?” “三爷,吴先生来了,在前面客厅等着您呐。”阿四在门外敲门。 张啸林从季思凡身上下来,打开门:“知会太太一声,让她准备准备,明天让小歌以四姨太身份给太太上茶。” 张啸林走后,季思凡慢慢从床上起身,刚换了衣服,阿琪便派丫头来请了。季思凡和丫头往阿琪住处走,见到林怀部在花园洗车。两人眼神交汇,季思凡心中突生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季小姐。”阿四从张啸林的会客楼中出来,见到季思凡,叫了一声。 楼上传来声音,张啸林把二楼的窗户给打开了。 季思凡点点头,和丫头一起进了旁边的楼。 “思凡,”阿琪见季思凡来了便迎出来道,“我请了旗袍店的师傅过来,你帮我挑挑料子。” 戴着眼镜的旗袍师傅对季思凡点了点头:“季小姐。” 桌上放着十几匹料子,阿琪站在桌旁,轻轻道:“三爷就是那样的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这里是张家女眷们会客的屋子,屋子里熏了香,季思凡受不得这香气这么浓,便走过去开窗,听得张啸林到底声音传出:“阿四,你到翠芳楼叫局子去!” 只看到林怀部朝阿四走过去,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开始吵闹起来。张啸林在窗前大骂林怀部:“你这龟孙子,吃饱了不干事还吵架,老子多叫一个东洋兵来,用不着你了。” “他娘的老子不做了!媳妇都没了还打什么工!”林怀部大声喊道。 张啸林探身窗外怒吼:“阿四,把这龟孙子的枪卸下来,让他滚蛋!” “用不着赶,老子自己走!”林怀部的手伸向腰间,手一抬,众人来不及反应,一枪正中张啸林面门。 张啸林的整个身子直直的从二楼的窗口掉下来了。趁着众人都惊住的空当,林怀部把手上的枪一扔:“一人做事一人当……” “三爷!”阿琪叫着往楼下冲,跌跌撞撞间扭了脚,把高跟鞋脱下一扔,赤脚跳着跑去了花园。 季思凡跟在她身后,阿琪单脚跳着,一个重心不稳,在距张啸林几步远的时候一下子跪下了,一边哭一边往张啸林处爬:“三爷……” 阿四刚刚反应过来,举起枪大吼一声:“林怀部,你他妈的……” “够了!”季思凡喝道,“你还不快去打电话让医院派车来,看看他还有没有救。派人请太太过来主持全局,再派几个弟兄去请警察,派几个兄弟去日本人那知会一声。你想让三爷就这么躺在这么?” 阿四抓起身边一个弟兄的衣领:“听到季小姐的话没?照她说的做!你去打电话!”他用手指着两个人,“你们俩去请太太她们过来!”又指着院中的两个人,“你们两个去请警察和松井先生!” “剩下的人看着林怀部。”季思凡淡淡道,看了林怀部一眼,林怀部并不看她,只看向横躺在草坪上的张啸林,眼神淡漠。 季思凡走到张啸林身边,他的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是额头中弹,鲜血在眉心之上开出一朵诡异的红花。 “思凡……三爷……”阿琪哭道。 季思凡在张啸林身边蹲下,伸出手,用手帕为张啸林把溅到脸上的血迹擦净。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看着死不瞑目的张啸林,伸手为他把眼睛阖上了。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滋味,心麻木了,什么都麻木了。 “三爷……三爷啊……”一团绿色扑了过来,正是张秀英。张秀英脸上脂泪纵横,没了脂粉遮掩,人又狼狈,显得她几乎是年老了十岁。“三爷啊,你就这么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怎么活……” 娄丽琴到底曾随张啸林经历过一些大场面,没有像张秀英那样哭号。她被身后的陈月华搀着,到了季思凡面前,一巴掌扇下去,手腕被季思凡抓住了。 “开枪打死他的人不是我。”季思凡漠然说。 “三爷就是被你给狐媚着了……”娄丽琴话没说完,眼泪已汪汪的落了下来,用手帕越擦越多。 张秀英已从张啸林身旁起身,朝季思凡扑去:“你还三爷命来!” 季思凡往旁边一躲,张秀英扑倒在地下,躺在地上用手恨恨指着季思凡:“都是因为你,三爷才……” “这是张啸林罪有应得自作自受。”门外有人道。 鲍华是和法国巡捕队及松井石根一起到的。见阿四充满敌意的看着自己,鲍华坦然解释道:“我正和松井先生在一起喝茶,我便和松井先生一起过来了。” 吴静观从楼上小跑下来,对着松井石根点头哈腰道:“松井太君。” “怎么回事?”松井石根用眼神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锁定在了季思凡身上,用日本话问道。 季思凡看着他,用日本话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张秀英刚刚起身,又要朝松井石根扑去:“松井太君,你别听那个贱人胡说……” 松井石根一向对张秀英好感不深,不耐的一挥手把张秀英打在了地上,皱着眉头拉鲍华后退了两步。只这一会工夫,季思凡便走到法国人面前,用法语把事情给讲了。这华格臬路毕竟是法国的租界,张啸林在法租界里面出了事,需要法国警察局来管,最好不要让日本人插手。 法国人要把林怀部带走,松井石根想要和法国人交涉,奈何言语不通,便拉上季思凡做翻译。季思凡是希望林怀部跟法国人走的,也知道日本现在不想和法国起什么冲突,便故意把法国人的话译的重 po18Ьook.)了些。巡捕队来了十几个人,而松井石根此次只带了两个日本兵。法国人人多势众,松井石根只好妥协,带着鲍华一同去了法国警察局。 季思凡和法国人坐在一辆车的后座上,法国人问:“你是张啸林的太太么?” “我不是,”季思凡指指后面车队,“后面的才是。” “那你和张啸林的关系……”法国人看着她。 “大概……算是他的女朋友吧。”季思凡想了想,回答他。 法国人似乎了然:“你这么漂亮,怪不得她们这么恨你。” 季思凡淡淡一笑:“大概她们觉得,我与我男朋友的死有关。” “你是他的女朋友,他死了,你心痛吗?”法国人问。 季思凡看向窗外,医院的车从车队旁经过,去的正是张公馆的方向。林怀部的枪法准,若不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开那一枪。即使去了医院,张啸林也是无力回天的。她告诉法国人:“有的人心痛在脸上,有的人心痛在心里。” “那你一定是很坚强的女人。”法国人笑了,握住季思凡的手,褐色的眸子认真的望着她。“我希望你坦白告诉我,张的死,和你有关吗?” 季思凡摇摇头:“我没有杀他。” “我相信你,”法国人温柔一笑,“你的法语很棒。” “我曾经在法国留学,”季思凡道,“我的舅舅生活在法国。” “法国是很美丽的国家。”法国人的笑变得有些忧郁了。 “是啊,很美丽。”季思凡问,“你想家了么?” 法国人叹了一口气:“是啊,我想家了。” -- 第二十七章 “你为什么要杀张啸林?”在警察局中,法国人问林怀部。 “他睡了我老婆。”林怀部道。 法国警察中有人听得懂一点汉语,几个人凑在一起吃笑:“原来是情杀。” 张啸林虽与各国巡捕房关系都处的不错,但是因为和日本更亲近些,难免会对其他国家怠慢一点。法国人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又因为爱浪漫,看重爱情,倒觉得林怀部是值得他们同情的了。日本人干涉一定要林怀部偿命,法国人折中判了林怀部二十年,这是后话。 法国人审阿四和娄丽琴他们也审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倒是从阿四那里证实了林怀部和小歌的关系,便确信这是情杀无疑。只留下了林怀部,把其他人都放了。 季思凡从警察局出来时,正遇上门口的娄丽琴一行。娄丽琴叫了一声:“季小姐。” “张太太有什么事?”季思凡问。 “你不是三爷光明正大娶进门的,也至今没有四姨太的身份,三爷留下的东西没有你的份,这张公馆,也是不欢迎你再回去了。”娄丽琴道。 季思凡笑了:“张太太多虑了,张啸林留下的东西我不稀罕,我也没想着要再回去。” “我倒是真的希望三爷的死与你无关,”娄丽琴幽幽叹道,“三爷这么些年的心思……” 娄丽琴他们上了张公馆的车,张秀英经过季思凡身边的时候哼了一声,阿琪被陈月华搀着,面带戚容的看了季思凡一眼,没有说话,跟在张秀英后面上了车。 “季小姐,你去哪里?”阿四从局里出来,听到了娄丽琴和季思凡的对话,开口问季思凡道。 “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季思凡反问阿四,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管季小姐去哪里,我送季小姐一程。”阿四说。 “不用了,”鲍华声音响起,挽住季思凡手臂道。“松井先生坐着刚才过来的日本车走了,给我留下来一辆车。我送季小姐回去,你还是回去好生照顾太太们吧。” “这样也好,”阿四古怪一笑,“两位小姐走好。” 两声枪响,一颗子弹射到了季思凡斜后方的树上,手中拿枪的阿四倒在季思凡与鲍华面前。 阿四身后的法国人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着手中的勃朗宁手枪,走到了季思凡面前,踹了阿四一脚,阿四的尸体轱辘滚下了警察局前的楼梯:“让张家人把他带走。” 法国人把枪别回腰间,看着季思凡:“两位小姐受惊了。” “谢谢你。”季思凡道。 法国人把手按在季思凡肩上,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痛在心里比痛在脸上更痛。” 季思凡看到了阿淮,他和另一个张公馆的手下将阿四带上了另一辆车。鲍华陪着季思凡看阿四被带走,血在地上拖了一条红色印迹。法国警察让在警察局做事的中国人提了水桶出来,将血迹冲淡。鲍华轻轻说:“季姐姐,我们走吧。” 季思凡坐上鲍华的车,鲍华握住了季思凡的手:“季姐姐……” 刚才看到阿四倒在她身前,说不害怕是假的,季思凡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但只冷冷一笑道:“他还真是忠心。” 鲍华知道她说的是阿四,叹了一口气道:“他是想让咱们两个为三爷陪葬呐。” “你出现在张公馆,真的是巧合?”季思凡问。 “张啸林,让我……和日本人……”鲍华偏过头去看向窗外,“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和松井石根在一起。” 季思凡沉默了。 “你去哪里?文公馆?”鲍华问。 “我能去哪里?”季思凡像是在反问鲍华,也像是在问自己。“你能把我送到小公园么?” “你……要去看他?”鲍华问。 季思凡默认了。 鲍华道:“我和你一起。” 站在文显明墓前,季思凡伸手将碑上的一片落叶拂去。照片上的文显明风采依旧,嘴角噙笑,风度翩翩。季思凡的手抚在照片中他的脸上,缓缓摩挲。 显明,你的仇,我报了。 “你爱过他么?”鲍华问。 “谁?”季思凡问。 鲍华默了一会道:“张啸林。” “前些日子看了好多戏,其中就有唱牛郎织女的。”季思凡微微的笑了,自顾自的恍惚着。她明白,鲍华问的那个人未必是张啸林。“牛郎拿走了织女的衣服,叫她回不去天上。后来,他们有了孩子,织女有了牵挂,自己也不肯再回去了……张啸林总觉得,要是和我生个孩子,他就能困住我……你问我爱没爱过他,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配对谁说爱情呢?”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鲍华问。 “我不知道……”季思凡看向远方,各个地方都在打仗,法国也暂时回不去了。昔日的文公馆已经败落的不像样子,她自己也不能撑起什么产业。伤心之地,还有着自己今后想要避开的人。而她,也不能再出现在土肥原的视线里。“如果有可能,我想离开上海……你呢?” “我?”鲍华笑了,“我还会是这上海滩的当红影星。” “你走吧,我想在这里陪 po18Ьook.)他一会。”季思凡道。 鲍华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季思凡的肩上按了一下,转身一步一步的走了。她想,季思凡也没有心思知道,她在跟随张啸林的这段日子里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情报拯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文斐和苗昱聪为了安全问题已经转移了,文斐连向季思凡做一个正面的告别都不肯。今天过后,大概自己和季思凡也没有缘分再见了。自己演过了那么多的电影,季思凡也看过了那么多的电影,却始终没有说过自己的半句好。 季思凡的头靠在文显明的墓碑前,没有人会从这树上跳下来吓她一跳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迷茫的回头:“哦,是你。” 是在记忆中千百次出现的那张脸,这一切不是她曾经思念过度而产生的错觉。他真的一直在她身边,她向他伸出手,他上前握住,拉她起身。 “你是谁?”季思凡问。 “我是文显扬。”男人说。 “怪不得。”季思凡笑了笑,大半的身子被他抱住,她索性就用胳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怪不得,怪不得……” 文显扬伸手抱住季思凡:“怪不得什么?” “带我走,”季思凡仰起脸,泪水盈盈的看着他。“带我走,求你。” “好。”文显扬答应的很干脆,他小心的抱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八月下旬,是山上树木长得最茂盛的时节。枝桠无人修剪,参天般长的迅速,密密的挡起头顶。季思凡看着地上斑驳的光线,十多年的时间似乎只是一瞬,那些欢笑苦泪,都成为了过往。与她有过怎样交集的人,以后都成为了记忆。 季思凡。她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思绪又飘飞到某一年的那个舞台,文显明送来自己最爱的糖果蜜饯,戏台上的小尼姑独自呢喃。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 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 -- 番外?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个样子倒是好看,像外国书上插图画的公主。”季安年在梳妆台上的首饰盒中挑胸针,拿了几个出来,逐个的往文斐身上比量着,终于挑好了一个,笑着给文斐别上。 文斐看着梳妆镜,忍不住笑道:“这裙子腰收的太紧,勒的人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我最近是不是胖了。不过穿上的效果,也还算过得去。” “显明哥疼你,”季安年揪了揪文斐头上的假发,“这套装扮,全国也没有这样的。你这个朱丽叶,定是所有演过的人中最好的朱丽叶。” 文斐笑着拿了一支发卡往季安年头上胡乱一插:“你也来扮一下。” “别闹!”虽说着话,季安年把头上的发卡一拔,也给文斐胡乱的插过去。“我们学校年初时候也排练了这个,连演三场。我在第一场里演的倒是朱丽叶,只是我们学校全是些女学生,我看着粘胡子的女同学直想笑。第二场我要演罗密欧,那个演朱丽叶的女生倒笑场了。第三场我不演了,坐在台下看她们笑来笑去,倒也有趣……我那里还照了两张照片,哪天给你看看……噫,你别挠我,你知道我最怕痒……” 文斐趁势从梳妆盒中又拿了几个夹子给季安年插过去,季安年笑着躲她,一壁笑着给她插回去。 两人笑着闹了一会,文显明在门口敲门,站在门边看着她们笑道:“不是说在里面试衣服,怎么又闹起来了?” “显明哥,”季安年见文显明走了过来,告状道。“文斐欺负我。” 文显明伸手拿下她头上夹歪了的发卡,揉揉她的头发笑道:“你还能被小斐欺负着?” 文斐麻利的解下假发,在原地转了一圈:“哥,好不好看?” “你何时不好看过?”文显明举起大拇指笑道,“你喜欢,就没有白浪费我那么多的心思。” 文斐情不自禁下伸手抱住文显明:“你疼我,我知道。” 眼见气氛变得伤感,文斐笑推了文显明一把:“我闻到饭菜香了,你带小年先下去,我换衣服。” 文显明与季安年相视一笑,文显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待季安年出去后为文斐掩了房门,同季安年一道下去了。 小餐厅处除了文家兄妹小楼里的周妈和两个小大姐,还有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领着一个端着盘子的小大姐在那不尴不尬的站着,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文显明是认得妇人的,微微皱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妇人见文显明和季安年下楼,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太太听说季小姐今晚在文公馆吃饭,特意亲自做了两个菜让我送过来。” 托盘之上是虾子大乌参和沪江排骨,姨娘手艺倒是不错,菜式别致,也难怪抓了文先生多年的心。文显明却是不看,只冷笑道:“文儒翔何时给她提了太太,我怎么不知道?” 厅上的气氛更加难堪,季安年知道文显明与文先生妾室关系一向不好,也不打算为谁圆场,只冷眼看文显明怎么处理。 文先生发家也是靠了一点夫人的关系,只是文先生待夫人远没有季先生那般贴心,连文家现在的当家姨娘都是在文太太怀着文斐的时候迎进门的。文太太生文斐时候难产,文先生那时正同姨娘在舞厅跳舞。文斐生出来了,文太太却没再醒过来。这件事成了文显明一生的心结,文显明心中的恨,也是从那时起结下的。之后的这些年,文家父子一直无法好好相处,也是因为文显明从中作梗,姨娘一直未被扶作正房。偏生文先生又是个重名分的,自文太太出事以来,宁可一个人出门应酬,也不愿再带上姨娘。 “呦,这是哪来的香味?”文斐穿着一件鹅黄洋装从楼梯下来,“虾子大乌参,沪江排骨,姨娘这是觉得我这小楼太寒碜了,怕我们连两个菜也吃不起?” “瞧四小姐这话说的……”妇人脸色发白,在将要开口时被文显明冷笑截下。“宋妈,您还是把这菜给端回去让姨娘他们自己吃吧。这专门给爸爸做菜的人特意给我们做菜,实在是消受不起。若是我们把菜倒掉,姨娘可是要心疼的向爸爸告状的。” “周妈,咱这小楼不欢迎外人进来,以后外人要是来了,统统拦下,别放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臭了空气。”文显 po18Ьook.)明的笑中带了狠劲,“送送人家。” 周妈是文家老人,当初是服侍文太太的,说话动手什么的自是不留情面,人出了小楼后仍能听到两个女人针锋相对的方言俚语。本来软糯的上海话被尖细的嗓音一喊,倒多了几分的穿透力。 “让你看笑话了。”文显明把手按在季安年肩头,“咱们坐下吃饭,不管他们。” 桌上饭菜也是丰盛的,八宝鸭,葡萄鱼,百果松糕,蜜枣扒山药还有一个蟹肉大排翅。季安年对文家兄妹一笑,同他们坐下来。小大姐为他们布菜,一个门房进来道:“方才季先生打来电话,说与老爷在外面应酬,今晚不回季公馆了。若是季小姐要在文公馆留宿,他明天一早派司机来接;若是季小姐晚上要回去,烦请三少爷帮忙把季小姐送回去。” “外面正下小雨呢,下雨天,留客天,我今晚偏不许你走。”文斐对季安年笑道。 “既然主人开口,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罢。”季安年对文斐一笑,“爸爸不回去,我回去做什么?” “既然如此,等雨停了,我给你们准备surprise。”文显明插话道。 “显明哥还有什么好东西?”季安年笑饮了一口果汁。 文显明只是朝他们眨了眨眼,故弄玄虚,没有说话。 小雨淅沥沥下了几滴之后便停了,三人吃罢了饭,文斐把筷子往桌上一搁,问文显明:“你说的surprise在哪里?” 文显明笑而不答,招呼一个小大姐过来,对她耳语几句,小大姐点点头跑出去了。文显明取下客厅挂着的两件女士外套为文斐和季安年披上,自己穿上大衣道:“外面的空气好,咱们出去走走。” 花园的路上摆着一排的烟花筒子,文显明对等在那里的阿德点点头:“点上吧。” 抬头的工夫,火星已冲到了天上,绽开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季安年与文斐仰头看着,文显明拿了香来,自己点上一筒,又招呼季安年与文斐试试。季安年与文斐一人拿了一炷香,没等着看信子点着了没就远远跑开,两人笑作一团。 “这礼花虽然只美这一瞬,却也叫人铭记。”季安年看着夜空下的礼花道。 花园中已聚了一圈来看热闹的文家佣人,一时间大家纷纷议论着,好不热闹。季安年感到有人在她身后看她,回过头去,人群里也辨不清是谁。 “哥哥这是想哄咱们两个开心呐。”文斐道。 “事情已经过了,想也是没用的了。”季安年悄悄从底下握住文斐的手,“你还有显明哥。” “我晓得。”烟花放完了,文斐拉住季安年。“那几个孩子在那里,咱们从这边走。” “那几个孩子”是文先生侧室所生,季安年与他们素不交集,识都不识得。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直在看她的眼神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她将身上的大衣裹了裹,笑道:“花放完了,倒是觉得冷了。” “那咱们快些回去,你再帮我看看,我明天的朱丽叶该怎么演才好。”文斐道。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演罗密欧的男同学帅不帅。”季安年笑道。 “中学里的那些个男同学,还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初更人事,青涩的很……” 文显扬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文显明陪着季安年和文斐离开。 夹着尾巴做人太久,母亲的一番好意他们却不领情,自己一时冲动之下想要跑去文斐小楼兴师问罪。等到真的到了文斐楼外,看到他们三人说说笑笑的往外面走,自己的脚步居然停下了。 原来,她便是季家的小姐。 文显扬从往事的梦中醒来,季安年在他怀中睡得香甜。他小心的吻在她的额头上。 她不知道,他曾无数次的在她的身后默默注视着她。他一直住在旧文公馆,她去旧文公馆的那次,他与她只相隔了一个花园。 他终于出现在她面前,终于留在了她身边。 这一天,他想了二十年。 她终于,成了他的。 po18Ьook.) -- 2015年的后记和2020年的沉默寡言 后记 开始动笔写《故我思凡》是在我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一个黑色周记本,很久之前在画画时候便一闪而过的灵感。用曾青恺随曾先生下车开场,最想要的一幕便是季思凡挽着季先生下楼,一级一级的豪华别墅旋转楼梯,众人瞩目。 最初画画时的设想是把女主写成藤蔓,借助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保持着自己的高度。也曾被父亲万千宠爱,父亲死后却成了义父的女人,之后十里洋场,纸醉金迷。这个构思我没有舍得放弃,于是后来的我又开始写《烟尘虚华》。 话题拉回《故我思凡》身上,剧情之所以变化的原因大概就是张啸林的出场。出现在秋千架旁的男人,无端就是想要用张啸林的名字;包括最后的结局,也想要张啸林的结局。 其实文中我最爱的男人是季先生,我幻想他是许文强那样的男人,白轻苏便是他的冯程程。他比许文强幸福,也比许文强幸运,他是真正的上海滩传奇。舍不得他死,于是到底改动了本该在码头遇刺一命呜呼的情节。若是当初季先生死了,季安年便是一下子沦落地狱;季先生大难不死,就是季安年人生转折的标志。多活一天是一天,之后邮轮出事,我难过了很久。 曾去影院看哈利波特的最后告别,斯内普死的那一段特别煽情,全场气氛都悲伤了。我听到坐在后面的一个妹子问她的男友:“斯内普为什么要死啊?”她男友十分无奈的回答:“他不死不行啊。” 也爱顾化杰,直系小世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曾特意为他写过两篇番外,治理江山冷酷无情,对待心尖美人侠骨柔情。最初的黑色周记本永远找不到了,那两篇关于顾化杰的番外你们也永远看不到了。庆幸的是在此之前我把正文转移了阵地,要是正文丢失,我怕自己会疯掉。 遇到文显明是季安年一生的幸运,遇到张啸林是季安年一生的劫数。文显明是最适合季安年的男人,文家叁少,君子端方,温良如玉。他接替了季先生的位置成了季安年新的避风港。他爱季安年,不是因为季安年是谁,而是因为季安年是季安年。张啸林则不然,张啸林爱的是季家的小姐,他爱她的高不可攀,最爱的是把季安年的高傲一点一点的摧毁。张啸林是从下流社会一点一点跻身上流的,他有一种追求高贵东西的欲望。po18Ьook.) 我把张啸林的奋斗生涯缩短了二十年,只是借用了他的名字,借用了他很少的经历以及他的最终结局。在历史上,我是不喜欢张啸林的,历史上的他也是罪有应得,上海叁大亨中最具悲剧色彩的人物。只是希望大家把《故我思凡》当作小说来看,小说不是历史。 整篇文章还是写的太匆忙,明明查过了很多资料,有的地方依旧没有能够衔接的很好。有的章节很赶,也多多少少的存在了一些敷衍了事。有时卡文卡的烦躁的要死,但只要一想到,还有你们在看,就会坚持写下去。 曾经有一个读者,在我的新浪微博下面留言说,知道《故我思凡》不会坑,就放心了。 我很感动。 其实我是一个有时并不怎么会说话的一个人,有些东西,我慢慢讲,你慢慢听。在这里也忍不住吐槽一声,打字真的很累啊啊啊啊。 今年夏天的自己不是很幸运,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一切都是命运。九月的时候,我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离我的城有着四个小时的车程。十月的时候,我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台笔记本,开始专心码字,不再像之前那样写手稿。之后,我签下了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合约,虽然只是一个授权。 《故我思凡》第一部和第二部都是之前有了大纲有了很多素材的,写起来不算是太吃力,总算是完工了。其实我的状态依旧很浮躁,还有那么多的坑没有填,之前写了那么多的文章没有打出来,脑子里面有新的灵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动笔。 一切都会好的,我只是需要时间。 冬天很冷,我说,我要准备冬眠了。小伙伴说,她已经准备好松果了。 在写《故我思凡》的过程中原本有着许许多多的吐槽,想要告诉你们特别多的东西,写到最后,连一个后记都写不出来了。还是像我之前文章中的那样,大片留白,大片脑补,场景切换的像是电影剪辑。 就说到这里吧,我知道有一些人物的结局没有交代清楚,也可能有一些剧情反转的令人不明所以,如果你们不觉得是这样最好,如果觉得这样,那也请勉勉强强看下去吧,欢迎给我留言告诉我。 愿一切爱我的人及我爱的人,一切安好。 季锐凡 2015.11.23 ………………我是2020年的分界线………… 大概年纪越大倾诉欲越弱,开始还雄心壮志的想把整个故事修改一下完善一下,后来直接变成了复制粘贴。就,我勉强写,你凑合看。谢谢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