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眼》 01 门板缓缓开啟时,班上零零散散几个人抬头了。 一股难闻的味道飘散教室,几位同学忍不住捂起鼻子,惊恐地看着门口。 张翰宇把头低的不能再低,不安地抠着手,小心翼翼把门关上,在最靠近门口的位子战战兢兢坐下。 那股难闻的味道,和化粪池没两样,几名同学提起书包,逃命一般衝出教室乾呕,噁心地瞪了眼张翰宇。 「妈的,臭成这样,来上课干嘛……」语毕,头也不回地翘课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张翰宇双手渐渐紧握,直直盯着桌面,不发一语。 真是恨透了。 就在刚才,江泽那群人拖张翰宇进厕所,把他的头压进马桶,满脸栽进排泄物里,他拼命挣扎,被江泽踹肚子,扯着头发搧巴掌,其他起鬨的人在他身上撒尿。 最后,被人嫌弃厌恶的,还是自己。 台上教授若无其事地继续上课,但眉头紧皱,眼珠不时瞟向张翰宇。 教授草草说完几个课堂重点后,提早二十分鐘宣布下课,所有人逃之夭夭,教室瞬间空无一人。 张翰宇坐在原位,低着头。 微风徐徐,白色窗帘飘扬,窗外晴空万里,阳光洒进教室一角,将桌脚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这样舒适的天气,让人不禁想仰天深吸一口气,开啟美好温暖的一天。 可是张翰宇只觉得,拂过脸庞的清风像一道热辣辣的巴掌,洒进教室的阳光对比他的阴暗无望,桌脚影子变形成一抹邪笑,猖狂嘲讽着他的懦弱狼狈…… 张翰宇越想越愤怒,猛然站起身,握紧拳头,朝桌面狠狠揍下去,用力踹向桌脚。 张翰宇红着眼眶,大力喘气,可无论如何,心里那股恶气就是出不去! 「啪噠!」 闻声,张翰宇恶狠狠瞪向门口。 一对到张翰宇血红的双眼,方妤吓了一跳,双手紧抓着门把,呆愣在原地。 张翰宇一见是方妤,眼神瞬间软了下来,连忙将歪斜的桌子摆正,畏缩地坐回原位。 方妤愣然,同时察觉到他的异样,眼神在翰宇身上游移片刻。 「方妤?进去教室啊!怎么愣在门口……唔!」另一名女同学一靠近门口便闻到臭味,猛地捂住口鼻,朝教室一望,见到张翰宇更是满脸写着噁心,忍不住骂道:「你!又是你……」 方妤用手肘撞了一下女同学,要她安静。 女同学根本不管方妤的提醒,破口大骂:「上次没穿裤子来上课,已经骚扰到班上女生了!这次又是怎样?满身屎味就滚回家洗澡!还来臭死全班啊?」 张翰宇低着头,脸上阴影遮住他的表情,就像刚才一样,不发一语。 方妤见他不回应,索性要女同学先在外面等,她自己走进教室,将门关起来。 关门的剎那,张翰宇明显感受到外界的辱骂瞬间隔绝了。 他低着头,死盯着桌面,不敢正眼瞧方妤。 教室里一阵沉默。 在张翰宇小小的视线范围里,一双脚忽然闯入视线,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下。 「翰宇。」 听见方妤叫他的名字时,翰宇微微抬头。 方妤的声音很好听,像云朵、也像棉花糖,那样温柔暖和,听见她的轻唤彷彿五脏六腑都妥贴了。 方妤对翰宇微微一笑,轻声道:「要不……你先回家,我会帮你录音上课内容,不用担心听不到课,好吗?」 闻言,张翰宇对上方妤的双眼,片刻,立即躲开。 他抓起书包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动作一顿。 张翰宇不敢对上方妤的视线,只低着头,一手紧抓着衣角,微弱道:「……谢谢。」 全班人都在走廊上围观,一见他开门出来,各个摆出嫌弃噁心的表情。 翰宇一眼就看见人群中一位瘦小的女生。 她的瀏海厚重地挡在额前,神情有些没自信,在满是嘲讽嫌弃的嘴脸里显得格格不入。 翰宇鄙视地看她一眼,随即听见好多声音重叠在一起。 「赶紧回家吧,死变态。」 「方妤干嘛对这个变态那么好,要是他后来去骚扰方妤怎么办?」 「我们班那么多男生喜欢方妤,一定会好好保护她啦,别担心。」 「快滚啦,最好都别来上课,反正也没人在意你来不来。」 张翰宇面无表情越过那些嫌弃嘴脸,默默下了楼,走出建筑物的剎那,明媚阳光照着他。 他抬眼仰望太阳,刺眼地伸手遮挡。 他对自己现在的心情,感到有些陌生。 就像此刻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与以前的感受变得不太一样。 剎那,他只觉得,所有谩骂唾弃就像天边的浮云,彷彿清风一拂,就能烟消云散。 那阵清风,是方妤。 02 ? 方妤在班上拥有极好人缘,总有接不完的朋友邀约,并且长相美丽,刚升大一就被冠上校花名号,吸引不少学长慕名来看她,同时也是热舞社的门面,学长姐早已内定由方妤大二时接任热舞社公关长。 身为班代的她,总是把教授交代的事务妥妥贴贴地完成,做事能力强、成绩又优秀,因此也与系上多位教授感情很好。 张翰宇那天回家后,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澡,把恶魔江泽碰过他的地方彻彻底底搓洗乾净,把皮肤都搓红疼痛了才肯罢休。 洗完澡,翰宇肩上掛着毛巾,咚一声趴在床上,彷彿全身都被掏空,疲惫地闭上眼。 手机隐隐震动,翰宇露出一隻眼瞄一下。 当他看见通知显示「方妤」时,立刻从床上弹起来,点开是一段完整的上课录音档。 瞬间,翰宇眼眶红了,缓缓地倒回床上。 他想起一些往事。 张翰宇从小就畏畏缩缩,体格瘦小,戴着有些呆蠢的黑框眼镜,一直都乖乖听家长的话:好好念书,别去玩社团或想些交女朋友的事。 张翰宇也就遵循爸妈的话,这样平淡无趣地长大了,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上大学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听话」就不用像他那位偷交男朋友的姊姊一样整天被爸妈责骂。 高中时,他也会在读书的空档,偷偷地抬眼看座位前自信开朗的女同学,被对方发现时,才连忙移开视线,把头低的不能再低。 同学都觉得他奇怪,没人愿意主动来跟他说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看见班上人在帮朋友庆生,他也只能默默羡慕着。 快乐这两个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渐渐地,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像长了青苔的阴暗角落,潮湿窒息,没有花鸟的拜访,也没有阳光的蒞临。 他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却不知道如何脱离这样的自己。 直到上了大学。 新生报到那天,他按照系名孤伶伶地坐在礼堂的折叠椅上,忽然一声自信温柔的嗓音传来:「你也是中文系吗?」 翰宇抬头,瞬间一愣。 方妤灿烂的笑容映入眼帘,美丽大眼直直看着他,翰宇有些脸红,连忙移开目光,紧抓着衣角默默点头。 「你是张翰宇对吧?我叫方妤,以后请多多指教囉!」 翰宇很讶异方妤知道他的名字,却也不敢多问,只能默默点头。 那声亲切的招呼,在翰宇心中永远馀波盪漾。 往后同系的日子里,翰宇常常看见方妤与一群好朋友走着,她棕色的长发在暖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她们似乎在说着一些好笑的话题,方妤双眼笑成一道弯月,脸颊有对酒窝,因为她的笑容,周遭世界彷彿被蜜糖包覆,一切都美好了起来。 那是翰宇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试着睁眼看看阳光,儘管刺眼,他也捨不得闭眼。 捨不得…… 03 翰宇坐在书桌,手机拨放着方妤传给他的录音档,提笔记下内容重点,忽然听见楼下大门碰一声关上。 翰宇书写的动作停了下来,听着父亲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缓缓走向房门。 「恩?今天这么早回来啊?没课了?」父亲提着公事包,穿着西装,连皮鞋都来不及脱,不等翰宇回答,父亲急忙走进自己书房,拿出一些公文整理。 翰宇知道父母工作繁忙,一直都没时间陪他,但也因此家庭经济状况很富裕。 翰宇走到爸爸书房门口,与爸爸隔了一段距离,犹豫片刻才微弱道:「爸,我……」 翰宇不知道如何开口,站在原地扭扭捏捏一阵。 爸爸已经把整理好的公文放进公事包,又要准备出门了,经过翰宇时拍拍他的肩膀:「明天再说吧,爸爸还要去见客户。」语毕,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翰宇望着馀音震盪的大门,那份失落也随着馀音缠绕翰宇,将瘦弱的身影显得寂寥。 爸妈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根本没人在乎…… 隔天,翰宇照常去学校上课,他低着头,拖着沉重脚步,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甚至希望能够隐形更好。 他一走进教室,冰冷瞬间浸满全身,他愣在原地,回不过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泽与身后的男生指着翰宇狼狈的模样捧腹大笑。 当水桶从门上掉下来时,翰宇才意识过来发生什么事。 他羞愤地瞪着江泽,紧握着拳头。 「哎呦,瞪我呢?」江泽一步步逼近,翰宇越来越惧怕,眼神瞬间弱了下来,连忙收起视线。 江泽歪嘴一笑,一手扯住翰宇的头发,翰宇痛得叫出声,一想到前几次被霸凌的惨状,吓得连忙跪下求饶:「江、江泽,我、我没有瞪你,我、我、我……」 「哎呦,刚刚不是还很兇吗,怎么立刻就怂了?」江泽踹了两下翰宇的肚子,笑道:「他妈的没胆还装什么兇?欠揍!?」 语毕,又是一拳揍在翰宇脸上,后面几位男生笑得嘲讽。 「唉,怪只能怪你人缘差,没人跟你说这堂课的教授请假,还傻乎乎来上课。」 语毕,江泽撇了撇头,后面男生立刻涌上。 后来的情况,翰宇有些恍惚了。 他只知道自己不断在求饶,泪水沾在脸上湿湿黏黏有点噁心。他感觉有一群人把他的衣服撕烂,全身一股凉意,光着身体跪在地上,有人踢他踹他搧他巴掌,拿手机拍他的裸照,染指他的身体,笑声越来越猖狂,视线越来越朦胧,意识越来越模糊,脑袋越来越晕眩,鼻腔不时闻到血味,他好恨他好恨他好恨他好恨他好恨他好恨…… 翰宇惊醒。 那群恶魔离开了,在翰宇身上留下大小不一的红印、伤口、咬痕。 他跪着,低着头,低的比平常还低。 不久,忽然一件毛毯紧紧包覆翰宇,他猛然回头一看! 当他对到那个女孩的视线时,女孩率先移开目光了。 厚重瀏海的女孩,神色黯淡,黑眼圈有点重,身体瘦弱乾瘪。 翰宇愣在原地。 女孩见翰宇不说话,犹豫了片刻,决定率先开口:「我、我去附近的服饰店买了衣服,你先穿上吧。」她把一袋衣服放在翰宇身边。 翰宇回过神,看女孩的眼光越来越不友善,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女孩没料到翰宇是这种反应,瞬间有些答不过来,缓了一阵子,才愣愣开口:「呃……我只是……想帮助你。」 「帮助个屁。」翰宇黑着脸,瞪向女孩:「你不也被班上女生欺负吗?还帮个屁。」 被人说中痛处,女孩低下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翰宇坐在地上,紧抓着毛毯,根本不屑看她。 良久,女孩开口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同病相怜,应该互相帮忙。」 闻言,翰宇抬头。 「谁跟你一样了?」翰宇满脸鄙视,瞪着面前又黑又矮的丑小鸭,看见她那累赘的瀏海就觉得厌烦。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狼狈地坐在这里?他为什么不能成为像方妤那样光鲜亮丽的人?他为什么要跟这个丑女在这里? 翰宇越想越气愤,红着眼睛剜向女孩,抓狂般朝她大吼:「谁跟你同病相怜了!?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丑!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滚!走开!」 女孩吓得到退几步,看着翰宇抓狂失态,那些话一字不漏地鑽进女孩耳里,她愣愣看着翰宇,难以置信。 「走开!滚!我不想看见你!滚!」 女孩眼里的震惊渐渐消散,只剩下满满的受伤,她转身离开教室。 闃寂。 翰宇瞬间跪在地上,两手撑地,泪水一下涌出,再也忍不住情绪崩溃。 他想起,人生地狱开始的那天。 大学刚开学,某次他在学餐装饭,江泽和一群男同学也来吃饭,翰宇走路习惯低着头,江泽走路从来都大摇大摆,当两人走近的时候,江泽把翰宇的餐盘给打翻了。 翰宇当然是面无表情,默默蹲下清理,见翰宇如此,反而让江泽起了玩心,当翰宇正要捡起鸡腿,江泽立刻一脚踢开,翰宇看着滚动的鸡腿也不吭声,默默走去捡起。 在翰宇离开前,他只见江泽对他促狭一笑。 从那之后,他就像江泽拿来出气玩耍的布偶,任他揉捏糟蹋,近来更是变本加厉,翰宇渐渐发现江泽有性暴力倾向,要是玩弄不了女同学,就把气全部出在翰宇身上。 翰宇独自一人在教室哭得声嘶力竭,爆出青筋的脖子上,有大小不一的咬痕红印。 04 ? 「你买新衣服啊?」 翰宇回家后,染金发的姐姐张姵芸穿着短裤露肚装,站在房门口看着低头上楼的翰宇。 「……」 「以前都是妈妈帮你买衣服,你什么时候也会自己买了?看你这身搭配,眼光还不错嘛!」 翰宇没回答,逕自走进房间,关门。 姵芸见翰宇如此,翻了翻白眼:「还是那个死样子。」她索性拿了皮包,戴起耳环,见爸妈还没回家,赶紧偷溜出门去和男友约会了。 翰宇把自己关在房内,打开笔电。 他盯着空白的页面,思绪紊乱,脑袋燥热,已经懒得洗掉那人在自己身上噁心的碰触。 翰宇看着空白页面,手缓缓放上键盘,片刻,抓狂般的动起来。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翰宇失心疯地狂敲键盘,最后站起身把桌上东西一併扫下书桌发出巨大声响,笔电摔落地板,去死的文字瞬间消失。 他用力吸气,吐气,满脑是江泽的邪笑、江泽的殴打、江泽的碰触…… 他能不能不要这副身体了。 他能不能拋弃这个世界了。 他能不能逃脱这个地狱了。 他能不能把江泽给杀了。 他能不能…… 叮。 门铃响了。 翰宇恐怖的思想瞬间被拉回现实,他愣了愣,看着房内一片狼藉。 待他回过神才踉蹌下楼,双手止不住颤抖。 当门开啟的瞬间,翰宇看见一双美丽大眼。 「嗨,翰宇。」 他定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直盯着眼前人。 颤抖的手渐渐平静下来。 方妤伸手在翰宇眼前挥了挥,翰宇连忙低下头,脸一下子红了。 方妤微微一笑,将手上一叠讲义递给翰宇,柔声道:「昨天上课老师有发讲义,但今天班上停课,我就直接拿来你家囉。」 翰宇迟缓且小心翼翼地接过,讲义像是贵重的懿旨,翰宇格外珍惜地握在手里。 他小心闪躲方妤的眼睛,盯着地板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 方妤展开灿烂笑容,笑道:「因为我是班代嘛,要帮学校收集同学的住家地址,我印象中你住蛮近的,刚刚也在巷口遇到你姊姊。」方妤顿了顿,忽然靠近翰宇,仔细盯着翰宇看,让他瞬间不知所措,潮红延伸到耳朵,有些惊吓地倒退几步。 方妤摀嘴笑了起来,对照翰宇的惊慌,方妤显得落落大方、沉稳自信,开心道:「你五官跟你姊姊好像耶!我一下子就认出你姊姊了。」 翰宇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愣愣看着眼前美丽迷人的女孩。 方妤再跟翰宇寒暄几句后,便先离开了。 关门后,翰宇靠着门,仔细整理好讲义,深怕一丁点摺痕与损坏,视如珍宝将它放进资料夹收藏,深深看着它良久。 后来他去洗澡,垃圾桶里多了一套衣裤。 05 ? 「翰宇,妈妈把早餐买回来了,记得吃啊!」 翰宇躲在被窝里,听着妈妈准备出门上班的开门声。 「妈。」在妈妈关门之前,翰宇忽然走出房间,站在螺旋楼梯上,与母亲隔了一大段距离。 「怎么了?」母亲穿着套装,乌黑的发丝整齐綰起包包头,画着体面的妆容、赚着忙碌的金钱。 翰宇紧蹙眉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能痛苦地看着母亲。 「我……」翰宇看见母亲迅速瞟了眼手錶,神情紧急。 眼见如此,他低下头,沉默半晌,弱声道:「如果有天,我不再是你的乖儿子……」 门外忽然传来喇叭声,母亲急忙道了一句:「妈妈的助理来了,回来再说好吗?记得吃早餐!」妈妈准备要离开,瞥见翰宇神情有些失落,动作一顿,忽然走近翰宇,在翰宇额上轻轻一吻,柔声道:「等妈妈回来。」 语毕,母亲抚着翰宇的脸微微一笑,随后走向门口,关上大门离开了。 翰宇佇立原地,额上还有些温热。 眼看着早八的课就要开始了,翰宇拖着步伐走回房间,把桌上的文章、诗词全部塞入书包,手碰到一旁的笔筒时,他动作一顿,默默盯着。 翰宇觉得身体很不舒服。 他抚着腹部走在校园里,脸色发白,一阵阵噁心涌上喉头,他觉得自己快吐了,头晕目眩直冒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昨日的触感还记忆犹新,让他一想到就作呕。 也可能是心底那股熟悉又拼命压抑住的感受在今日如火山爆发,他全身血液沸腾,双手颤抖。 眼看就要迟到了,他为了抄捷径拐进一个小巷子里,就在此时,盯着地板的视线范围里出现一双恶魔的脚…… 「张翰宇。」 那个声音出现时,翰宇头皮一阵发麻,迅速停下脚步。 江泽一手勾住翰宇的脖子,咧嘴一笑:「昨天让你领教我那玩意儿,是你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江泽拍了拍翰宇的脑袋,勾起他的下巴,像玩弄一隻下贱猫狗:「像你这种没女生看得上的娘炮,真该感谢我让你体验第一次。」 江泽捏着翰宇下巴,将他的脸甩向一边,用手背拍了拍翰宇的脸颊,轻笑道:「本以为女人好玩,但自从昨天啊,我慢慢体会到龙阳的乐趣呢。」 翰宇全身发着抖,面对江泽的逼近与触摸,他不敢后退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是不断回避江泽的眼神。 「江、江泽!」 远处忽然传来一位女孩的声音,江泽蹙眉,不得不停止骚扰,不耐烦地回头。 「向晴……死丑女你来干什么?」 翰宇抬头望了一眼,瞬间愣住。 是昨天那个女孩。 向晴眼神飘移,翰宇从她颤抖的双脚,看出她同样害怕江泽。 06 「教、教授在找翰宇,要他赶紧到教室去!全班都出来找他了!」 翰宇闻言,趁着江泽还未反应过来,连忙鑽过空隙跑出小巷,经过向晴时并无任何表示。 他只顾着一路奔跑、疯狂奔跑,管不了其他人投来奇怪眼光,跑到脸红气喘、全身酸痛。 当他跑进教室的时候,全班见到翰宇跑进来的模样,只淡淡瞥了一眼。 教授没理他,继续上课。 并没有人在找他。 下课了。 向晴整整两个小时没回教室,翰宇坐立难安。 糟了。 翰宇想着恶魔江泽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又不敢回去那个地方,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为什么又要回去? 不! 是向晴自己要冒出来的!出事也跟他一点关係都没有!没人要向晴这么做!是向晴自己笨! 翰宇如此想着,死死抠着自己的手指,上课内容根本没听进去。 教授与其他同学都走了。 翰宇全身发抖,他想要求救却觉得丢脸,只能焦虑地坐在原位,不敢踏出教室。 周遭相当寧静,甚至有些诡譎,本该是吵闹的下课时间,为何整栋楼都没了声音? 翰宇因为过度紧张引发胃痛,又开始头昏眼花、嘴唇发白、直冒冷汗,他只好趴在桌上休息片刻。 四下闃寂,阵阵凉风吹进教室,厚重乌云使得天气异常阴暗,彷彿已是傍晚时分。 远处乌云气势磅礡地闷哼几声,闪光乍现,眼见就要下起大雷雨,整个空气都黏腻闷热,着实令人不舒服。 翰宇昏昏欲睡,眼皮渐渐闔起,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突然呼吸不了了! 一隻手扣住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活活勒死,翰宇拼命挣扎掰开那隻强壮手臂,身体猛然一个悬空摔落在地,他感到另一隻手扯住他的头发,将他往门口拖去,翰宇试图抓住东西,指甲在地上刮出刺耳声响,他一抓住门框,立刻被那人一脚踹去,翰宇吃痛放手。 他被一路拖进厕所,随即被压在墙上,当下身一凉,翰宇惊声尖叫! 翰宇疯狂挣扎,终于用力推开背后的人,当他看清厕所的状况时,翰宇愣然。 六个男生。 江泽歪嘴一笑,撇了撇头,另外五个人上前压住翰宇。 「嘖,这样不好玩。」江泽扯住翰宇头发,将他甩到马桶边,道:「像之前那样玩吧。」 于是五个男生蔑视地笑着,把翰宇的头压进马桶里,按下冲水键,各个笑得愈加戏謔猖狂。 翰宇吸不到空气,双手胡乱挥舞着,根本敌不过五个人的力道,下身已被江泽用力捅入。 翰宇痛苦呜咽,越是挣扎喝进越多马桶水,他吸不到空气越来越缺氧,眼前越来越黑,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越来越听不见声音…… 是不是要死了? 就这么死了吗? 他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世界要这样对待他? 当翰宇不再挣扎,他想起小时候与家人难得的旅游,爸妈一左一右牵着他,姊姊虽然爱闹他,但总是把点心优先让给弟弟。 他想起被人视为异类的心情,没有人要跟他做朋友、没有人想理会他、没有人给他好脸色。 他想起被人排挤的感受,任何事都只能自己做,团体报告没人跟他一组。 他想起国中暗恋过的女生、他想起高中唯一跟他说过话的班长…… 他想起方妤。 当外面下起大雷雨时,闪电照亮厕所一方,轰隆声随后响起。 翰宇在脑海里看见如海啸般的黑浪扑面而来,他闭上双眼,在黑浪彻底覆盖他的瞬间…… 意识断裂。 07 ? 睁眼。 翰宇躺在床上。 他动了动眼珠,发现自己在房间里。 咦? 他不是在学校厕所里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不可能吧?这样的梦也未免太真实了。 翰宇缓缓坐起身,感到相当不适应,总觉得这具身体不像他的。 翰宇捏了捏自己的手臂,随即愣住,像他这样弱不禁风的身材,什么时候练出肌肉了? 他觉得相当奇怪。 翰宇站起身,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发现自己居然没穿裤子! 他从来不会只穿四角裤睡觉,翰宇彷彿不小心看到别人的睡相,吓得差点叫出声。 不对,这是他自己啊! 翰宇再看向书桌,平时习惯的摆放方式都换了;他再打开衣橱,就连日常服装都换了风格…… 这明明是他的家、他的房间,为什么恍若另一个人的住所? 翰宇抓了抓头,实在弄不明白,他索性打开房门下楼。 让翰宇更惊讶的是,平时忙着工作的妈妈,此刻居然在厨房做早餐…… 翰宇站在楼梯间,愣愣看着妈妈。 妈妈听到他下楼了,并不像以往关切地叫翰宇吃早餐,只是逕自在厨房忙碌,也不抬眼瞧他。 翰宇觉得诡异,正准备开口,妈妈抢先道:「咖啡帮你买好了,在桌上。」语气中毫无任何感情,她只顾着继续煎蛋饼。 翰宇看向餐桌,确实有杯装着杯套的热咖啡。 翰宇愣愣看向妈妈,不解道:「我从来不喝咖啡啊……」 闻声,母亲猛然抬头看向翰宇,眼神里的期望、害怕、不确定交织在一起,翰宇完全看不明白。 「是……翰宇吗?」妈妈放下手上的锅铲,快步走到翰宇面前,翰宇满脸疑惑,母亲直直盯着他的双眼,用眼神再三确认:「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翰宇还没来得及反应,妈妈已经一把抱住他:「妈妈的翰宇回来了!宝贝儿子终于回来了!」 翰宇被抱得紧紧的,整个人更混乱了,妈妈到底在说什么疯话啊! 当妈妈忽然放开翰宇,双手搭着翰宇的肩膀,严肃看着他的眼睛:「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记得什么?」翰宇愣然,心想怎么今日所有事情都如此奇怪。 妈妈连忙摇头,抹掉感动的泪水,心疼道:「没事,我已经把工作辞掉了,以后我有很多时间陪伴你。」妈妈抚着翰宇的脸颊,坚定道:「你不用再去学校了,我今天就给你办休学,走,我们搬家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大学再考就有了。」 「啊?」翰宇满脸问号,猛地抓住妈妈:「休学?为什么要休学?」 忽然,翰宇想起江泽的脸…… 妈妈是不是…… 妈妈的神情瞬间有些诡异,翰宇看出妈妈的强顏欢笑,她故作镇定道:「从今以后,你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也不准再问!」 翰宇低下头,他本来还想问自己是怎么从学校回来家里的、房间为何被人动过、为何要搬家休学…… 但他从小就听话,若是妈妈不想追究,他也不敢再继续追问。 后来,翰宇只见妈妈把桌上的咖啡扔了。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瞥了眼书桌上的月历。 ……等等! 翰宇抓起月历,怎么才十一月,月历已经翻到隔年二月了? 又是谁乱动他的月历啊? 被人乱动东西让翰宇有点不爽,他打开手机一看…… 手机猛然摔落在地。 他愣了愣,赶紧捡起手机看今日新闻,查询各网站的日期资讯…… 不是有人乱翻他的月历,而是现在确确实实是隔年二月! 不对啊!他不是才大学开学三个月吗?现在应该是十一月,他清楚记得他被欺负那天是十一月二十二日…… 翰宇再次确认日期,再看见柜子里的衣服已被换上春装,他终于不得不相信……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不见了! 08 ? 翰宇永远离开了台北。 他再也没见过大学同学,母亲也刻意让他永远跟以往断绝。 母亲告诉他,只要专心在重考班读书就行,搬家的事情有爸爸与姊姊分担,不需要翰宇帮忙。 妈妈奇怪就算了,怎么连最叛逆、最爱与男友腻在一起的姊姊都一声不吭地离开台北,重新寻找工作…… 他们全家搬到台中,买了一栋更大的豪宅,由于妈妈辞职了,就在家里做全职家庭主妇,爸爸则是工作愈加繁重,晚上十二点以后才会回家。 整个家庭的巨大改变让翰宇越来越疑惑那消失的三个月。 但每次只要稍稍提起,母亲立刻板起脸要他专心读书。翰宇跑去问姊姊张姵芸,姵芸也只说那三个月他都在医院治疗,昏迷不醒。 翰宇知道家人有意隐瞒他,他失落地从姵芸房间准备离开。 「……喂。」姵芸突然叫住翰宇。 翰宇立刻回头。 姵芸神情有些诡异,盯着翰宇良久,最后,神色凝重地叹气。 「以后有什么困难,都要告诉我们啦。」姵芸从书桌前站起身,经过翰宇时轻轻巴他的头:「臭傻瓜。」 姵芸说完,逕自下楼去看电视了。 翰宇摸着头,要是以前,姊姊根本不会说这种话,他觉得自己忽然获得全家人的关切…… 就这样,翰宇在重考班安稳度过一年,学测就上了位在台中某所拥有美丽教堂的大学。 有时,他还是会想起方妤。 她美丽的双眼、迷人的笑容、柔顺的秀发都在翰宇心中挥之不去。 她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身边拥有无数好友、担任班级干部、参与眾多活动、成为校园风云人物。 方妤已经印刻在翰宇心里,成为他大学不可告人的秘密,永远尘封。 新生报到那天,阳光晴朗、万里无云,天空蓝得就要滴下顏料,翰宇站在校门口深吸一口气……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走进校园里,已经有许多社团在招生,翰宇被学长姐拉来拉去,整个人晕头转向,手上已经多了一整叠宣传单。 他走去这所大学最有名的乳製品贩卖部,买了牛奶冰淇淋坐在外面椅子上,边吃边悠间地翻看宣传单。 当他看见吉他社时,忍不住停下动作。 他还记得高中社团成果发表会,每次上台自弹自唱的吉他社社长都获得无数女同学的尖叫欢呼,舞台灯光偶尔闪过翰宇,他只是静静地在台下仰望。 如果……他也能够加入…… 翰宇猛然回过神! 胡思乱想什么啊?自己不会弹吉他,唱歌还五音不全,吉他社根本不适合他…… 可是……翰宇好想成为那样的人。 站在舞台上,接受大家掌声的人。 就在此时,翰宇忽然发现,一位女生在不远处走来走去,眼神还不时飘向翰宇,让他感到相当奇怪。 他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那位女生,索性佯装无事,继续翻阅宣传单。 直到他感觉身边站了一个人。 翰宇满脸问号地抬头看她,这名女孩长得不错,留着一头俐落短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面上带点妆容,当她看清翰宇的脸时,瞬间睁大双眼! 翰宇更懵了,一头雾水地看她。 半晌,女孩回过神,再三确认翰宇的脸,才愣愣问道:「……北野?」 「蛤?」翰宇蹙眉,看了女孩好一阵子,弱声道:「呃……你认错人了。」 女孩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翰宇,对他的回答恍若未闻。 翰宇觉得自己遇到一个奇怪的女生,面对她若有所思的目光感到不知所措,瞄了眼周遭,又弱弱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女孩被翰宇的声音拉回现实,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在翰宇脸上,随即瞥向他手上的宣传单。 「咦?你想加入吉他社啊?」翰宇还未反应过来,那女孩已经坐在翰宇身边,热情道:「太刚好了,我是吉他社副社长!法律系大三周紫涵!欢迎你加入吉他社!」 翰宇被吓得一愣一愣,连忙摆手道:「呃没有没有,我不会弹吉他也不会唱歌,没办法加入啦,只会连累你们而已……」 「又没关係,学长姐都会教你啊!」周紫涵展开灿烂笑容,小麦色皮肤在阳光下闪耀,她作握手状,笑道:「加入吉他社可以认识很多朋友哦!欢迎!」 翰宇看着紫涵的手,踌躇良久。 也许……加入吉他社是他翻转生活的关键。 他想逃离。 逃离那长满青苔的阴暗角落,他想拥抱阳光的灿烂。 终于,翰宇缓缓伸出手握住紫涵,紫涵回他一个温暖的笑容。 命运的转变,从此开始。 09 ? 周紫涵的笑容逐渐凝固。 从大拇指外侧的那颗痣判定,她方才握住的手是属于那个人的。 可是那个人已经消失一年多了。 紫涵心不在焉地回到宿舍,其他三位室友还未回来,她先把外出衣服换掉,拿发圈随便綰起头发,再用发箍撩起瀏海。 在她伸手拿书桌上的卸妆乳时,一旁的相片随即映入眼帘。 高中毕业照。 那是她与另一位好友的合照,相片里的好友笑容灿烂,可是紫涵已经将近一年多未见到她的笑容了。 因为那个人的消失。 犹豫半晌,紫涵决定拨打电话,告诉那位好朋友…… 北野,出现了。 ? 「你是重考生?」学长满脸佩服道:「我超佩服重考生的勇气!这样算起来你还比我大两个月欸。」 翰宇坐在吉他社社办尷尬地笑着,手里抱着相当生疏的吉他,拼命告诉自己要表现的自然得体,他们笑就要跟着笑,他们做什么就要跟着做什么。 这几天的试验下来,效果相当不错,整个吉他社都很欢迎翰宇,甚至主动找他聊天,翰宇顿时觉得自己的人生都明亮光彩了起来。 原来只要打开心胸与人相处,自己还是可以做的很好。 做的很好…… 「来来来,我们先来练第一段的指法吧。」学长开始号召所有大一生坐下来,翰宇的思绪瞬间被拉回现实,手忙脚乱地预备好动作。 「恩?翰宇学弟,你是右撇子吧,你吉他放错边了,要用左手压弦啦。」 其他学员噗哧一笑,翰宇耳根子瞬间红了,连忙将吉他倒过来。 另一位学姊在一旁笑道:「这位学弟虽然年龄跟我们一样,但比你可爱多了。」她说完朝学长吐舌头。 「什么呢你,喜欢学弟就说嘛!还故意亏我干嘛?」学长也不甘示弱做个鬼脸,指着翰宇道:「去去去,学姊喜欢你呢!是男生就主动一点,快去跟她要line!」 闻言,翰宇瞬间脸红了,整个吉他社一阵欢笑,学姊直说翰宇脸红很可爱,翰宇忽然成为整个吉他社的焦点,大家欢笑着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所谓的戏謔与嘲讽,而是真实的友善与喜悦。 时光流逝中,翰宇跟着学长姐努力学习吉他、翰宇与吉他社朋友一起去酒吧喝到烂醉、翰宇与学长姐一起去夜店庆祝生日、翰宇与同学一起去ktv夜唱、翰宇与眾多好友一起到河边烤肉玩水…… 人群中,时间彷彿慢了下来。 他偶尔会想,如果他是方妤,他脸上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他是方妤,他如何回应眾人的目光? 如果他是方妤,他如何在觥筹交错中来去自如? 如果他是方妤,他一定过得非常快乐,在眾星拱月之中,活的亮丽又精彩。 如果他是方妤…… 10 手一滑,撑头睡觉的翰宇瞬间被吓醒! 他坐在文学院的教室里,教授在台上上课,让人昏昏欲睡。 翰宇打个哈欠,伸伸懒腰,昨天跟学长姐去山上夜衝看夜景,只睡了两小时就来上早八,实在太困了。 翰宇最近把头发剪了,整个人看着更清爽有精神,他还打算着要去染头发。 他来回扫视了一下全班,早八到班的同学并不多,翰宇盘算着要不以后就翘课吧,反正学长姐也都这样,自己何必那么勤奋。 正如此想着,翰宇忽然瞥见教室角落的位子有位女孩。 这女孩似乎不是班上同学,但她瀏海厚重又低着头,遮住一半的脸,看着有些阴沉。 翰宇下意识蹙眉,有些厌烦地撇开脸。 这一发现不得了。 翰宇整整两个小时的课都能感受到角落女孩的目光,由于实在太过明显,翰宇根本无法忽视,每次转头看向那边,女孩随即佯装上课。 这让翰宇觉得非常噁心,尤其这女孩给人感觉阴沉恐怖,就像一隻女鬼盯着翰宇的后脑杓,让他背脊发凉。 当教授一宣布下课,翰宇连忙抓起书包跑了。 当翰宇跑到校园中间的草原时,阳光普照,空气燥热,翰宇瞇着眼看见周紫涵在帮校外游客拍照,随即走上前去。 「学姊!」翰宇有些不自在地勾起嘴角,随时告诉自己要掛着微笑面对人。 「啊,是翰宇呀。」紫涵将相机还给游客,礼貌性朝他们点头,随即看向翰宇:「吉他学的怎么样?」 翰宇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还行吧……但我没什么节奏感,拍子都会数错……」 紫涵微笑道:「慢慢练习数拍子,一定会进步的。对了,学校邮局后面有一家丹堤咖啡,要不要一起吃中餐?」 翰宇开心点头,随即与紫涵一起离开草原。 此时,翰宇眼角瞥见刚刚那名阴沉女孩,她站在远处的文学院门外,朝这边张望。 翰宇视而不见,与紫涵一起走了。 两人坐在丹堤咖啡里,点好餐后,紫涵帮翰宇拿餐具,随即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重考?」 翰宇动作一顿,拿着餐具的手微微蜷缩。 紫涵注意到翰宇的举动,连忙道:「抱歉,你不想说也没关係。」 「没事。」翰宇低下头,小声道:「其实,我自己也有些搞不明白。我对前一所学校最后的印象,就是我被班上的人霸凌到失去意识,再醒来就躺在自己房间了,妈妈后来直接帮我办了休学。」 翰宇抓抓头,头低的更低了,弱声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晕倒之后,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不见了。」语毕,翰宇偷偷瞄了眼紫涵,她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没想到紫涵竟然专注聆听,眼里的真诚完全相信翰宇说的话。 紫涵严肃道:「霸凌后三个月的记忆,你……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翰宇神色凝重地点头,失落道:「我家人好像有意隐瞒我,不管我怎么问,他们都不愿意说,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重考了。」 紫涵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翰宇看着紫涵的神情,有些紧张地抠着手指,半晌,才弱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咦?」紫涵猛然对上翰宇的目光,瞬间说不出话。 翰宇觉得自己问的太突然了,连忙摆手微笑道:「呃,我的意思是,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喊我另一个名字,我一直觉得奇怪。」 紫涵面部表情逐渐僵硬,咖啡厅里冷气太强,一阵阵风扑在她脸上,让她忍不住发个冷颤。 紫涵缓了缓情绪,看了眼翰宇,才肃然道:「我高中最好朋友,是你前所大学的同班同学,那三个月发生的事……她都告诉我了。」 眼见就要解出自己长期以来的疑问,翰宇端正地坐着,聚精会神聆听。 紫涵望着翰宇渴望答案的眼神,觉得有些恍惚不实…… 时间,要回到一年多前。 那场雷雨。 11 ? 当校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时,并没有多少人听见,声音一下就被雨势雷响掩盖过去。 这场雨来的又急又大,在时疏时紧的雨声里,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只剩下被雨声统一的寧定、被雨声阻隔的寂寥。 当血液流淌地板,五个男生惊慌失措衝出厕所,仓皇奔跑,闪光照亮他们脸上的惊恐。 张翰宇杀人了! 就在方才,张翰宇脸部被压进马桶,几乎就要窒息而死,江泽一把抓住翰宇的腰,下身毫不留情用力捅入,只要翰宇一挣扎,另外五人便又踹又打,要他安份点。 就在此时,一道巨大力量猛然反手掐住江泽,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江泽双脚在空中挥动,表情痛苦。 另外五人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翰宇的眼镜掉落地板,眼神一扫平时的懦弱退缩,红着眼瞪向江泽,满眼都是仇恨与无畏! 他手上的力道就快把江泽的颈椎压碎,另外五人赶紧上前制止,翰宇单手就往他们身上揍。 眼见江泽就要断气,翰宇忽然放开手,江泽整个人跌坐在地,他拿出今早在笔筒里的美工刀,居高临下看着江泽。 江泽满脸惊恐,平时瘦弱胆小的张翰宇怎么突然性格大变!? 江泽愣愣看着锯齿碰撞,滑出锐利刀片…… 「不能让你太好死了。」 尖叫声融入雨中,断断续续匯聚成一滩血水。 这是翰宇听过最悦耳的声音了。 他满脸血滴,漠然地看着眼前景象,江泽渐渐不动了,其他人也跑了。 他抬头,望向户外的大雨,静默。 在走出厕所那一刻,他鼻腔中满是血味,双手微微颤抖,眼里佈满血丝。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天上人间只剩雨声覆盖,就像被捂起耳朵,听不见这个尘世的喧嚣。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去哪。 这是他第一次,获得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12 救护车到达校园时,翰宇已经被带进学务处,他安静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血渍还未擦去。 他旁边坐着一名壮硕的教官,随时注意翰宇的举动,学务处其他教职员避之唯恐不及,全都闪得远远的。 翰宇眸光就像一滩死水,静静地盯着桌面,又彷彿穿透桌面,望向不知名的世界。 他满脸淡漠与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有些无聊,索性抬头望向周遭。 只要被他眼神扫过的教职员,每个都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收起视线埋头装忙。 任何人的举动都引不起翰宇的兴趣,他只扫了一圈,又无聊地看回桌面。 直到某个人的出现。 「翰宇!」 当穿着套装的张妈妈慌忙奔进学务处时,翰宇如同死水的眼波微微闪动。 但他并未看向母亲。 妈妈坐到翰宇身边,见他满脸血渍,瞬间语塞。 她看向教官,教官只是摇头。 妈妈缓下心中一阵阵恐惧与难以置信,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颤抖道:「不是你做的对吧?妈妈的宝贝儿子怎么可能会这样呢?一定有误会吧?是不是有人栽赃给你?告诉妈妈是谁,好吗?」 翰宇只是默默听着,毫无反应。 妈妈这下急了,碰着翰宇的肩膀,慌忙道:「快告诉妈妈不是你做的呀!妈妈一定相信你的!你快开口……」 忽然,翰宇转头看向妈妈。 当妈妈对上他的视线时,整个人傻住。 这不是她的儿子。 「你是谁?我儿子呢?我儿子去哪了!」妈妈瞬间收回碰触他的手,猛然跳开沙发,惊恐又气愤地大吼:「你不是翰宇!你把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去哪里了!!!」 教官连忙上前控制场面,让妈妈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要她稳定情绪。 翰宇漠然地移回视线,面无表情。 妈妈用力吸气吐气,试着重新组织语言,瞪向眼前陌生的儿子,说不定……自己的儿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一定是的!她的宝贝翰宇不可能会用这种眼神看她!这根本不是她的儿子! 「吵死了。」 瞬间,整个学务处空气凝结。 所有人愣愣看向翰宇,他只是照常端坐着,抬眼看向母亲。 眼里的冰寒让张妈妈背脊发凉,一阵腿软。 他剜向学务处其他人,视线再次回到母亲身上,冷冷道:「如果不是我出现,你现在就是来为张翰宇收尸的。」 全部人愕然。 「你说你是他母亲,你有认真关心过他吗? 你天天忙着上班赚钱,张翰宇在学校被人霸凌性侵,你知道吗? 如果全部都不知道,你一声声叫宝贝叫给谁听呢?少噁心了。」 …… 张妈妈两眼发直,下一刻,整个人晕倒在地。 13 ? 江泽的肉体被千刀万剐凌迟,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皮肤,早已面目全非、不成人样。 更令人战慄的是,江泽并没有死。 他要经歷长时间的痛苦治疗,皮肤的伤口还可能反覆溃烂发炎,简直生不如死。 当消息传遍整个校园时,有人害怕翰宇,也有人认为江泽自作自受。 某天,全班在必修课上闹哄哄一片,教授在台上懒得管秩序继续授课,就在此时,门板缓缓开啟了。 全班瞬间安静。 整整一星期没来上学的翰宇,拿掉平时掛在鼻樑上的黑框眼镜,挡在额前的瀏海也拨向一旁,整齐端正的衬衫扣子也随便敞开。 他站在门口,扫了全班一眼,当他眼神掠过方妤时,只是冷漠地移开。 翰宇随即找了空位坐下。 就连平常最闹腾的男生都不敢发出声音,教授只是愣愣看着翰宇。 全班陷入一阵诡譎的沉默。 此刻,那位闹腾的男生率先打圆场,连忙堆起笑容,坐到翰宇旁边的座位:「啊……哈哈哈哈张翰宇回来啦?欸我听说你一对六把那些男生全打趴了,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你那么厉害啊?要不你教教我嘛!」 坐在一旁的方妤示意那名男同学安静,他不以为然,继续对着翰宇歪嘴一笑:「啊?咋啦?不敢打人了?那天不是还很厉害吗?我很怀疑到底是不是你打的欸?你平常什么鸵鸟样,全班没人不知道……」 瞬间,翰宇猛然站起身,一个反手把男同学压制在地,高举拳头! 全班人一阵惊呼,方妤吓得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我现在就示范给你看。」语毕,拳头就要往男同学脸上揍去! 「张翰宇!我现在在上课!你不要太夸张了!」 台上教授勃然大怒,翰宇随即停下动作,男同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要没命了,连滚带爬逃出翰宇的压制。 翰宇促狭一笑,缓缓站起身,对上教授的视线:「张翰宇?」他扭了扭手腕,斜眼剜向教授:「张翰宇已经不在这了。」 闻言,全班人面面相覷。 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歪嘴冷笑道:「教授,你上的又是什么课啊?班上秩序不管,讲课也随随便便坐领薪水,要我尊重你上课?老子还不屑听。」 未待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已提足离开教室。 教授站在原地,早已气得全身发抖,直直瞪着翰宇离开,说不出半个字。 方妤美丽的大眼紧紧跟随他离去的背影,从此,目光再没离开过。 她脑海渐渐浮现他说的那句话…… 「张翰宇已经不在这了。」 「现在在这的,是我,北野。」 14 ? 翰宇背着吉他从社办出来时,精神有些恍惚。 天色已晚,翰宇走过文理大道,两边路灯已亮起,温柔光线映照翰宇的脸庞。 你是谁? 翰宇默默在心里问了自己。 回答他的,只有稀稀落落的蝉鸣与清爽的凉风。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里,竟然住了两个灵魂。 翰宇走到一面镜子前,他认真端详自己的脸,呆板的黑框眼镜、衬衫整齐地塞进裤子里。 与北野的形象差距甚大。 「北野,你在吗?」 四周一片寂静。 翰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自己到底在干嘛啊?如果这样就能跟北野沟通,那他也不会到二十岁才知道北野的存在。 他失落地低下头,一转身,背后站着一个人! 翰宇吓得惊声尖叫,定睛一看,竟是今早在文学院遇到的女孩。 她的双眼穿透厚重瀏海望向翰宇,一副阴森恐怖的模样,身材乾瘪虚弱,彷彿轻轻一堆,骨架就能散落满地。 翰宇害怕地后退,没想到那女孩竟然一步步逼近! 当翰宇的背撞到镜子,再无退路可逃时,他惊恐地看向女孩,此时,女孩已经离他不到三步之遥。 忽然,翰宇看清女孩的长相了。 居然是……向晴! 她怎么会跑来这里?她不是在台北吗?他们应该从此两不相见,怎么会…… 翰宇一看见向晴,立刻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想起自己被霸凌的遭遇、想起自己卑微懦弱的模样! 「你别过来!」翰宇情急之下激动大吼,肩上的吉他摔落在地。 向晴停下脚步,眼里泪光打转,神情悲喜参杂,她深深看着翰宇,望眼欲穿。 眼见如此,翰宇一阵鸡皮疙瘩,她、她现在是在干什么? 翰宇对向晴记忆,仅停留在自己被霸凌后的狼狈模样都被她看见了,是一个他再也不愿想起的恶梦标志。 向晴潸潸泪下,望着翰宇良久,忽然开口:「我该怎么做……」 翰宇满脸问号,随即厌恶地上下打量向晴,看见她邋遢的模样就觉得噁心想吐。 「我该怎么做,才能再次见到……北野?」 翰宇愣然。 「我拜託你,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吧,我有话想跟他说,我拜託你拜託你拜託你……」向晴情绪崩溃,整个人蹲在地上痛哭,翰宇愣愣站在原地。 一个不注意,向晴猛然往翰宇身上扑去,翰宇吓得立刻伸手推开她,向晴身材瘦弱,一推就跌坐在地! 「神经病吧你!」翰宇惊魂未定,像碰到细菌一样赶紧擦乾净自己的手,看到向晴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翰宇满脑只剩气愤与厌恶,理智线早已断裂,居高临下对着向晴破口大骂:「就算你想见北野,北野也不一定想见你!现在这具身体是我的,张翰宇的!北野若真想见你,他早就出现了!」一想到自己被向晴碰到,翰宇气的全身发抖、咬牙切齿,随即一脚踢在向晴身上! 「死丑女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了!现在的张翰宇光鲜亮丽,人缘超好!看到你就像看到人生中的污点,算我拜託你永远消失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到你!永远不想看到!!!」最后那句话,翰宇完全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愤恨地捡起吉他快步离开,把向晴丢在后面。 还未走远,翰宇隐约听见背后的向晴开口了。 「北野出现,是在救你。」向晴坐在原地,双眼乾涸,失魂落魄:「他很关心你。」 翰宇停下脚步。 他愣愣站着许久,只觉得脑子混乱不堪,他从未与北野相处过,根本对北野一知半解…… 想到此处,翰宇猛然回过头! 向晴消失了。 翰宇张望四周,再也没看见向晴的身影。 再也没看见…… 15 ? 经过那件事之后,班上再没人敢找北野搭话,除非有人率先挑衅,北野都是安静坐在自己位子听课,从不随便招惹事端。 方妤坐在北野的斜后方,整堂课都在注意北野的动作,方妤发现,北野喜欢随意的坐姿,右手慵懒地转着笔,眼睛盯着前方投影幕,又好像在出神,想些别的事情。 下课鐘声一响,北野随即拿起书包甩在肩上,准备离开教室。 「翰……呃,北野!」 北野听见有人叫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脸,斜着眼往后看。 当方妤接触到北野慵懒又锐利的目光时,心底一紧。 方妤连忙堆起笑容,柔声道:「因为体育股长没来,变成班代要去搬球……你现在有空吗?」 北野没回答,眼神凝在方妤脸上,静静看着她。 突然被如此凝视着,方妤瞬间有些脸红,下意识低头掩藏。 「走。」北野逕自往体育室的方向去了,方妤一阵开心,连忙跟上去。 北野几乎不跟班上人交流。 但江泽的事情过后,全校人都认识他,就算北野不说话不闹事,只是走在校园里都有不少人的注目张望。 当一堆学长与同班男生忙着捧拥諂媚方妤的时候,方妤常看见北野只是面无表情地下课回家。 方妤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受眾人趋奉讨好,却根本看不上他们,最后,竟然会被北野通透无畏的眼神吸引。 儘管以前,他是懦弱胆小的张翰宇。 「……北野,你每天一下课就赶着走是在忙什么呀?」方妤面对男生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北野搬着装满排球的大篮子还能轻松行走,他没有马上回答方妤的问题。 「啊……如果不方便说也没……」 「我妈天天抓我去看医生。」北野彷彿事不关己,只是轻描淡写道:「反正我也没事,就随她的意。」 方妤愣然,瞬间不知道该回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不会聊天,她焦虑地想再找话题,一时却又想不到…… 「我走了。」北野把篮子放到排球场,扯了扯快掉地的书包,准备离开。 「咦?你不上体育课吗?」方妤一阵慌张。 「下午还要去医院,就不上了。」 眼见北野就要离开,方妤感到有些失落,连忙又道:「以后有事情,我可以再找你帮忙吗?」 闻言,北野停下脚步,看向远处正在走来操场的班上同学,提了提頷:「那边一堆男生能帮你。」 闻言,方妤只是低下头,有些紧张地抓着衣角,一时说不出话。 这些动作都被北野看在眼里,他不以为意地撇过脸,冰冷语调一字一句鑽入方妤耳中:「怎么?你平时不是很享受眾星拱月的感觉吗?觉得腻了?」 方妤猛然抬头,瞪大双眼看着北野,北野只是一脸无所谓,语调毫无起伏:「如果觉得空虚,就别再装模作样,我看了都累。」 语毕,北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16 方妤其实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爸妈离婚后为了从母姓才改名的。 她总觉得,别人叫她这个名字,就标示着无法挽回的家庭悲剧,离婚后的妈妈也从未给方妤好脸色看,只觉得方妤是自己人生中的污点与累赘。 她好不容易熬到大学离开南部来台北念书,她尽心尽力学习打扮、化妆、社交,只为了受到大家的喜欢与肯定,填补童年的空缺。 可是这个空缺就像无底洞一般,每次与朋友狂欢后独自回家的夜路,站在熙熙攘攘的台北街道,来来去去多少人擦身而过、多少霓虹招牌闪痛眼睛,就像烟花淋漓尽致地绽放完,剩下的,只有无止尽的空虚与不为人知的伤感。 她努力表演着,当一个善良贤淑的女孩,带给别人温暖与微笑,却忽视不了内心的空洞荒凉。 她必须埋葬内心。 只要她的内心被人看见了,她辛辛苦苦建立的形象就全毁了,伴随而来的只会是大家的失望与嫌弃。 但,北野看见了。 他离开操场的身影,永远停留在方妤眼里,安静、沉默的……存在。 ? 几天后,吉他社办了一个海边玩水活动,全体吉他社员自驾到海边,一看见阳光沙滩海洋,所有人发疯般就往海里衝! 翰宇帮着其他学长姐把饮料、啤酒、零食搬下车,他们还带了吉他、音箱、麦克风决定来一场海边音乐会。 当翰宇走到沙滩上时,忽然觉得这里相当熟悉,感觉自己以前有来过…… 此时,他突然一阵晕眩,手里的饮料全数掉落沙滩,身子一倾,他看见前方几位学长姐慌忙朝他奔来,伸手要接住翰宇坠落的身体…… 翰宇忽然眼前一黑,再出现画面时,他隐约看见两个人站在沙滩上,一男一女,他们并未发现翰宇晕倒,两人牵手踩着碎浪,脸上尽是幸福与笑容。 「北野,我们还会再回来这里吗?」 翰宇脑海里出现女孩的声音,他好像撞到头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声音却并未停止。 「我能感觉你。」 「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如果你回不来,我就去找你。」 翰宇感觉自己在一个黑暗空间,他躺在满满的空瓶罐之中,有清水流窜身边,他听见重重水流声几乎要把他溺毙,但他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原地发抖。 然后他看见牵着女孩的男生回头了,他直直与昏倒的翰宇对视。 那个男生,长得和翰宇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呆板的黑框眼镜,眼神锐利通透。 他默默看着翰宇,牵着手的女孩逕自玩着水、讲着话。 下一秒,女孩消失了。 北野忽然空虚的右手悬在半空中,他看着翰宇,只是一直看着翰宇,毫无情绪波动的面容上,渐渐浮现一丝沉痛…… 翰宇猛然惊醒!他睁大双眼用力吸气,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溺毙…… 溺毙在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脑海里。 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急诊室,身边学长见他醒来,赶紧使唤旁边的社员去叫医生过来。 「翰宇,你是要吓死谁啊?怎么一走到沙滩就晕倒了?」学长满脸担忧,见翰宇想坐起身,连忙帮他调整床形,垫了枕头在他背后。 翰宇还没缓过神,愣愣坐在床上。 忽然,翰宇抓住学长的手,因为身体极度虚弱,只是一个举动就让翰宇耗尽力气,满脸苍白道:「帮我打听一个消息。」 学长只是冷静地看着翰宇,把他的手放回床上,面露愁色道:「我刚好就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学长顿了顿,才开口:「是紫涵要我跟你说的。」 17 ? 当翰宇来到向晴的灵堂,只有稀疏几个花圈、水果摆在桌前,紫涵引翰宇来到灵堂前上香。 当翰宇拿着香,看着向晴笑开怀的照片时……他忽然懂了。 北野在海边牵手的女孩,是向晴。 那片海,是属于他们最美好记忆…… 紫涵将翰宇手上的香拿去炉前时,翰宇声音乾哑道:「再给我一柱香吧,我……想代替北野上香。」 闻言,紫涵也懂了。 离开会场,紫涵带翰宇来到向晴家里,位在台北某处巷子里的老式公寓,他们走上五楼,打开门。 光看家里的装潢,就能知道向晴是一个很细心的女孩,儘管整栋公寓老旧不堪,向晴的家却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掛着几幅旅游照片、满天星装饰、粉色油漆、客厅旁一处小小的阅读空间,整个环境相当舒适温馨。 当他们走进向晴的房间,翰宇第一眼就看见向晴放在书桌上的合照。 北野一手勾着向晴的脖子,另一手拿着镜头,但似乎不太擅长自拍,整个人面部表情皱成一块,旁边的向晴则是取笑着北野的自拍技术,笑得特别开心。 翰宇这时才知道,原来向晴笑起来这么好看。 应该说,是身边的北野,让向晴格外美丽动人。 紫涵与翰宇一起望着照片,良久,她缓缓开口:「向晴从小在育幼院长大,我们高中时变成很好的朋友,北野的事情她全部都跟我说了。」紫涵垂下眼帘,低声道:「但他不愿让你知道她和北野的关係,因为她知道……你一直很排斥她。」 翰宇低下头,完全说不出话。 「她跟我说过,之前北野出现的时间点,是在你感到极度害怕、面临死亡的瞬间。但以向晴的个性,不可能自私到为了见北野让人来欺负你,就像当年的江泽一样。」紫涵无奈笑道:「所以她去找你,想知道有没有别的方法,不会伤害到你的方法。」 如果没有,向晴就决定自我了断去见北野。 翰宇默默在心中总结。 没了躯体的灵魂,也许……对向晴来说,反而是另一种自由与解脱。 他们一时两下无语,直到天边乌云发出轰隆声,渐渐下起一阵大雨…… 思绪,也跟着雨声渐渐倒转。 18 ? 北野跨过江泽的身体,从厕所走出来时,他抬头,望向户外的大雨,静默。 他满手鲜血,有些恍惚,往方才张翰宇抄捷径的小巷子走去。 乌云让白天如黑夜昏暗,整个校园垄罩在倾盆大雨之中,世界安静地彷彿万物灭绝。 雨水将巷子旁的白花打落,花瓣缓缓飘散,轻放在某个躯体之上。 北野走进巷子,静静看着地上半裸的女性躯体,随即脱下身上外套紧紧包覆向晴,将她横抱起来,离去。 北野的身影,渐渐融入雨势之中,直到再也看不清…… 向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里,她看了看周遭,竟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自己书桌前的椅子上,吓得整个人滚下床! 北野撑着下巴,冷漠地看着向晴痛捂着背,从地上爬起来。 向晴抚着撞到床角的头,訥訥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当向晴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时,顿时一愣。 两个人,就在狭窄的房间内互相对视,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北野率先促狭一笑,提起下巴点了点桌上的塑胶袋:「晚餐买好了,吃吧。」 向晴有些紧戒,上下打量了他:「你、你不是张翰宇吧?」 北野逕自把塑胶袋里的乾麵、烫青菜、油豆腐拿出来,筷子也帮向晴拿好了。 北野面无表情道:「我是谁重要吗?」他锐利无畏的目光看着向晴,平淡道:「逞不了英雄就别逞了,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 闻言,向晴忽然想起当时江泽的触碰与虐待,不自觉打个冷颤,默默抱紧自己。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全被换掉了! 她惊恐地看向北野!!! 「不吃是要我餵你吗?」北野作势端起乾麵要靠近向晴,向晴立刻拉起棉被缩在床角,指着北野做威吓样:「你你你你别给我过来!」 北野目光狡黠,浮出玩弄的神情:「我都帮你换过衣服了,害羞啥呢?」 这么难以啟齿的事情,北野居然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口,向晴愣愣坐在床上,看着眼前这不以为意的男人…… 半晌,向晴生无可恋地闭上眼,整个人鑽进棉被里不愿出来了。 见向晴如此,北野抿着脣微微勾起嘴角,把乾麵放回桌上,拿起书包准备出门。 向晴从棉被探出一隻眼,随即坐起身问:「你要去哪?」 北野动作一顿,背对向晴道:「江泽已经被人发现了,教官很快就会透过监视器找到我,我得先回学校了。」他侧着脸,神情淡然:「大概一星期没办法来看你。」 闻言,向晴只是有些疑惑地笑道:「看我?不用来看我啦!我都自己一人住那么习惯了。」 北野转过身,静静看着向晴,眸光深沉幽暗。 向晴也望着北野,对他突如其来的凝视有些不解。 随后,北野走回向晴床边,双手抵着她身后的墙,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谢谢你,救了张翰宇。」 北野离开后,那阵温热还停留在额上,渐渐沁入向晴心房。 再也无法遗忘。 19 自从北野做完警察笔录与解决一切纠纷回来学校后,他从来不主动招惹事端只是安静上课,向晴在学校也从来不与北野说话,他们瞒过所有人的目光,只在他们的秘密基地,也就是向晴的家,过着属于两个人的时光。 某次考试北野与班上另一位男同学借手錶未还,却不知为何那位同学之后再也没来学校,北野便直接到他的家里还手錶,竟被北野撞见男同学陈尸在家中。 所有事件来得太过突然,因北野曾经对江泽下狠手还让所有人心有馀悸,北野立刻就被带去警察局严加看守。 「欸,你不觉得张翰宇自从江泽事件后性格大变,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疾病吗?就算他与那位同学无冤无仇,谁能保证他不会再突然发神经杀人啊?」 「学校为什么要放这种人回来上课啊?只是加强关怀有啥屁用?不应该抓起来关吗?」 「不是吧,张翰宇又没杀人,江泽还在医院治疗……」 「江泽都不成人形了,有比死好吗?而且他还说自己不是张翰宇,是北野。这人脑子真的病得不轻。」 班上人平时不敢议论北野,在他面前乖的跟狗一样,如今北野不在学校,这些人又七嘴八舌起来,让安静坐在一旁的向晴纂紧拳头,忍下一阵阵上前理论的衝动。 北野好几天回不了向晴的家,向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报告、一个人看看书,彷彿又回到以往孤单一人的日子。 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孤独,没想到只是退回原本生活,却让向晴如此难受。 在世人眼中,向晴这样不会化妆、长相不佳、极度没自信的女孩,是不可能会有男生喜欢的。 因为,她不符合大眾对美的审判标准。 但透过北野清澈通透的双眼,他看得见向晴的善良、看的见向晴的真实,他看得见世上所有最本质的东西。 向晴总觉得,待在北野身边,让她更喜欢自己了。 某个晚上,当男同学陈尸家中的案件被证实为忧鬱症而自杀后,北野才顺利从警察局出来,半夜回到向晴家里时,他摸黑准备去洗澡,身后忽然一阵温暖环抱。 「……我以为你睡了。」北野握着向晴抱在自己腰上的手,沉声道:「这几天还好吗?」 当然不好。 向晴在心底默默想着,但她只是将脸埋进北野背上,不愿把自己的孤独变成北野的负担。 北野懂得向晴的沉默,随即转过身将向晴紧紧拥入怀中。 沉默垄罩他们,却是令人安心的寧静,北野顺着向晴的秀发抚摸,语气毫无起伏,平淡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北野望着房间窗外皎洁的明月,目光深邃幽暗:「有一天,这副躯体会还给一直排斥你的张翰宇。」 向晴闻言,从北野怀中起来,深深望着北野的目光,伸手碰触他的眉眼。 「只要这双眼。」向晴微微一笑:「不管这具躯体是谁的,我都能透过这双眼认出你。」 北野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鬱色凝在眉头:「你知道吗,这几天妈妈一直带我往医院跑,他认为我,北野,这个人是不正常的。」北野垂下眼帘,苦笑道:「有时候我很羡慕翰宇,至少他有家人无条件的爱与包容,而我的出现,只被家人视为是一种病。」 就在北野陷入诡譎的沉默时,向晴突然双手捧住北野的脸,认真望着他:「我能感觉你。」 北野愣然。 向晴眼中满是真诚与确信,坚定道:「你,北野,现在确实在我面前,真实地存在着。」 尾音仍在馀波盪漾,北野眉间的鬱色渐渐褪去,平时眼里的锐利锋芒软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深深凝视着向晴。 20 向晴特别喜欢北野的眼睛,她喜欢他一语不发地凝视自己,什么都没说,但向晴全都懂。 她时常觉得,他们本就该是天生一对,谁离了谁,都无法存活。 「你听过共生关係吗?」 那天,向晴说想去看海,北野立刻骑车带她去,两人到达海边,牵着手踩着碎浪散步。 「你是说生物的共生关係?」北野的瀏海被风吹散了,向晴笑着帮他梳理好。 「恩,指两种生物共同生活,相互依赖,彼此有利。倘若彼此分开,则双方或其中一方便无法生存。」向晴幸福地边笑边道。 北野神色却有些凝重,旋即停下脚步,双手搭着向晴的肩膀,要向晴正视他,语气慎重道:「无论未来如何,你要答应我,必须好好活下去。」 向晴渐渐收起笑容,冷然道:「你要我在没有你的世界活着?不可能。」向晴牵起北野的手,幸福地看着北野:「如果你回不来,我就去找你。」 北野满脸担忧地看着向晴,忽然,他听见一旁东西倒下的声音。 那个人手上的饮料全数掉落沙滩,张翰宇猛然倒地,眼睛却往北野这里睁得特大。 然后,北野本来牵着向晴的右手悬空着,眼前的她消失了。 北野再也止不住情绪崩溃,跪在那片海痛哭失声…… 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唯独海浪声,不绝于耳。 ? 张翰宇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海边。 浪花白沫不停冲刷他的背,翰宇的头发已然湿透。 他静静躺在沙滩上,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白云轻轻飘过。翰宇只觉得好累好累好累。 他清楚知道自己刚刚还在向晴家与紫涵聊那段过往,失去意识之后,再醒来已经躺在海边。 不需要什么日期确认了。 翰宇非常确定,北野又出现了。 现在这具身体已然还给翰宇,可翰宇明显感受到脑海某处空了一个缺。 翰宇突然开始嚎啕大哭,胸腔因哭泣剧烈起伏,他根本止不住泪水,躺在沙滩上一个劲拼命狂哭。 北野离开了。 他的灵魂,死在那片海里。 就如同向晴所说的共生关係,只要彼此分开,双方或其中一方便无法生存。 翰宇就这样失态地疯狂哭泣,路过的游客都投来几分奇怪目光,他根本管不了其他人,哭到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北野,给张翰宇上了极其宝贵的一课。 21 ? 四年后,张翰宇从大学毕业便立即投入国文教师的工作。 他在某高中授课时,一名男学生在课堂进行一半时才走入教室,他神情紧张,不安地抠着手指,连忙向翰宇鞠躬道歉。 男同学身材瘦弱,头发散乱,低头站着,神情极度没自信,明明天气炎热,却穿着外套隐藏身上瘀青。 翰宇只是点头请他入座上课。 课堂中翰宇好几次瞄向那名同学,隐隐约约看到他手腕内侧的割痕。 下课后,翰宇轻抚着那名学生的肩,陪他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条道路,因为充满着关怀与爱心,道路的光线似乎也柔和了起来,在温暖的阳光包覆下,他们一步一步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背影,都表现着坚定与无畏。 如同北野的眼。 《全文完》 番外 方妤照常来到学校上课,一路上她与好多人微笑打招呼,有些不认识的人也会被她的美貌吸引,方妤只是微笑走过。 方妤走进班上,率先扫了全班一眼,见北野还没来学校,她逕自找了空位坐下。 「嘿,方妤,跟你说个好消息!」平时与方妤最好的女同学坐到她旁边,凑近方妤道:「那着怪里怪气的张翰宇休学了。」 闻言,方妤心跳漏了半拍,直直盯着桌面,做不出任何反应。 「欸不对,我到底该叫他张翰宇还是北野……啊算了,反正人都走了。」语毕,女同学哼着歌、捲着头发,起身去上厕所了。 方妤愣在座位上,双手微微发抖,心好像被人狠狠拧了一般难受,久久回不了神。 直到教授进来教室,方妤才拉回思绪,打开背包取出厚厚一本古文观止,页缝中忽然掉出一张纸。 方妤捡起来,将对折的纸打开,里面是一行率性流畅的字跡。 「愿你找到一个人,不只喜欢你的阳光,也能接纳你内心的荒凉。 ―北野」 半晌,方妤再抬眼,黑板的字已然朦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