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独孤皇后》 第3章 独孤家的疯魔七小姐 公元558年,北周明帝二年。伽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她:“伽罗!伽罗!”伽罗一睁眼,看到一张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脸正望着自己。伽罗吓了一跳。她又看看四周自己正躺在安放在阁楼的棺材里。 那花白胡子的肥老头说:“终于醒了,还知道你是谁吗?”伽罗说:”伽罗。”肥老头说:“哦,原来你还知道呢!爬到棺材里躲着,伺机逃跑,得亏你想得出来!要不是管家方向这祠堂有人来过,我就真让你给骗了!你不怕把自己给闷死啊!” 伽罗听的一头雾水:“爹,我不懂!”肥老头说:”哎,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为了那个李璋。这小子不错,可是,他爹不是个善茬,一心想着造反当皇帝。他又太理想主义,不是个好选择。爹会给你寻个好亲事,不会委屈你!“” 伽罗说:“我不要,我才14岁。”肥老头笑着说:“这会知道害羞了,当初想方设法地从独孤家逃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臊,四儿啊!”伽罗仿佛想起来了什么:“天哪!这是哪啊!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是谁!” 肥老头火了:“七儿,又装疯卖傻是不是,我告诉你,除非你拆了我独孤信这把老骨头,想再去找李璋那个小子,没门!”这一席话听地伽罗满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难道,这就是穿越!我穿越了? 伽罗盯着周围的人看了又看,觉得怎么也不像是演戏,真的是穿越?还好她是一个文科生,虽然通过自主招生进入地理系,可是历史总是考二十多分,这独孤信是谁啊?独孤信生气走了,伽罗长长舒了一口气。 二姨娘郭氏说:“老爷,我看着七小姐有点不对劲啊!”独孤信说:“这丫头跟她娘一样倔!”丫鬟在桌子在桌子上摆满了菜,伽罗赶紧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独孤信不声不响地进来了:“还知道饿啊!闹绝食闹了那么多天,不怕功亏一篑?”伽罗只是吃。 独孤信乘胜追击:“说话啊,哑巴了?连爹也不搭理了是不是?”伽罗说:“我失忆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独孤信说:“哦,明白了,失忆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要爹了。好,失忆就失忆吧,爹一定找大夫给你治好,让你想起来。” 独孤信走了,伽罗却好像突然饱了,她看着周围,绫罗绸缎,花鸟珠玉,突然觉得好心酸,大哭起来。独孤信还没有走远,听到女儿的哭声,苦笑了起来。丫鬟给伽罗梳妆,伽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长相应该比较满意,可是,她不能呆在这里,她要回去上大学! 伽罗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李璋”。她觉得这应该是个牛人。这个晚上月黑风高,伽罗的手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一只手里拿着箱底翻来的银票,另一只手里拿着书房墙上挂着的弯刀。从书上撕下来的地图,桌上盘子里的点心. 该带的都收进包袱里了,早已经换上柜子里翻出来的夜行衣的伽罗,好像还在焦急地等着谁。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小姐!”丫鬟红玉推门进来了,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递给伽罗,脸上不情不愿。 第6章 喜剧还是闹剧? 伽罗一抬头,看到杨坚脱口而出:“杨坚,对,杨坚!”杨坚看伽罗又疯起来了很紧张:”你别急,放松!放松!”伽罗开始哈哈大笑,笑地肚子都疼了。杨坚看到伽罗那个疯样子,一脸无奈。 伽罗越笑,杨坚越想哭,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伽罗看到杨坚大哭,心中有些疑虑:这样的人怎么有本事谋朝篡位呢!这怂包!我先得找到隋五株,再找一个法师,我就可以回去了。 可是,伽罗是魂穿来的,送她来的隋五株不在她身上。伽罗看着杨坚:看来这浑水是不得不趟了!伽罗走到蹲在地上大哭的杨坚面前,轻轻踢了他一下:“喂!别哭了!你看我是谁!” 杨坚大叫:“要发疯一边去,别烦我!”伽罗说:“还救不救你爹了?“杨坚突然清醒了:“你说什么?”伽罗说:“我爹是谁?独孤信!忠义为先的北塞俊郎,抚慰三荆,平叛秦州,被士民所敬仰!我知道你爹的成就不比我爹小,只是他深陷泥潭。” 杨坚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点点头。伽罗说:“你和我突然被绑到一起,现在看起来是宇文护早就想借这次伐齐兵败,把我们两家一起收拾了。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我爹不会不懂,他不会不管不顾的。” 杨坚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伽罗说:“别高兴的太早!我爹答应这门婚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想让他出手,没有那么容易,得先让他把气撒出来,认可你这个女婿才行!” 杨坚咬咬牙:“没关系,我皮糙肉厚,受的住!”伽罗看杨坚那个憨样子,忍不住笑起来。皇上刚回宫,独孤信马上就入宫了。独孤信一脸的委屈:“皇上,您说老臣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一门亲事。请皇上收回赐婚!” 皇上一脸为难:“卫国公啊!你知道君无戏言,这婚事呢是没有办法了!你来肯定为了别的什么!说吧!”独孤信说:”皇上,这刑部那一直是老臣管辖的地方。虽说老臣一个避嫌,可是……” 皇上说:“朕知道,不,士族,天下人都知道你一向秉公,这次的案子交你主办。”独孤信心满意足,退下了。躲在内殿的宇文毓出来了:“皇兄,这样做宇文护那里?” 皇上说:“怎么?你连自己老丈人都信不过?宇文护当然会不满,可是如果独孤氏和杨氏倒了。宇文护更是只手遮天了。皇弟,你和李昞随时联络,千万不能让宇文护得逞!” 杨府大堂内气氛一片凝重,管家急匆匆地叫停了戏台上唱地兴高采烈的戏子们。历来戏班子给皇上唱了戏都是要听赏的,戏班主居然鬼迷心窍带着一众戏子们齐刷刷直奔大堂,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虽然不快,可依然按规矩让太监准备了银子。戏子们都跪着:“皇上万岁万万岁,谢主隆恩!”更让人意外的是,那戏班主突然上前一步:“皇上,我班有个稀罕物件要呈给皇上!” 总管太监有点不高兴:“你这个戏子别蹬鼻子上脸!”皇上宇文觉说:“呈上来吧!”戏班主从袖子里掏出一锦帛:”皇上,这是天下的地图,上面载有突厥、齐、陈的军事要塞,请皇上阅览!“ 戏班主走到离皇上五步的地方,总管太监接过锦帛,呈给皇上。这时戏班主突然拿出打火石扯开衣襟,拉开缠在身上的炸药引线。 众人都惊呆了,却听戏班主大喝一声:“宇文觉,你这奸佞小人,你夺了西魏的天下,一心想做九五至尊,却让宇文护把你架空,活该!今天,我就送你上西天!” 一瞬间,戏班主扑向宇文觉,紧紧和身穿龙袍的宇文觉撕扯在一起,戏班主身上的引线刺溜刺溜地响着,众人眼看着就只剩下一小截了。 侍卫们犹豫着,非但不敢上前,反而好像一直在后退,总管太监只是嘴里喊着:“护驾!护驾!”场面大乱!杨忠本来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削官夺爵,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恐怕要被千刀万剐了! 躲在众侍卫后面的宇文护却十分镇定,一把抓过一个侍卫,推到皇帝跟前:“救驾去!”宇文觉一直挣扎着,却好像被粘到了戏班主身上。 宇文觉看到夺在众人后面的宇文护嘴角挂着一丝阴邪的笑。就在这时,一个人急匆匆突破重围跑进来,他箭步冲上去,抱在戏班主身上,脚下发力,硬生生把班主拌开。 那个人拉起皇上宇文觉往远处一推,几个侍卫赶紧接住,背起皇帝往远处跑,那个人将戏班主的双手 捆住:”大喊一声:“退后!”然后奋力将肥胖的戏班主举过头顶。 戏班主连人带炸药被抛出三米外,在空中伴随一声巨响,火药爆炸,尘埃四散,戏班主和他周围的一干人都倒在血泊中。宇文觉早已经被吓地无法站立,宇文觉却哈哈大笑:”好戏啊!” 爆炸声停,尘埃落定,方圆几里都震惊了,杨府大乱,家丁吓得四处逃窜。皇上宇文觉被吓得魂不守舍,总管太监让人赶紧去调羽林军前来护驾。羽林军从各个门蜂拥而至。 四面八方传来军官下令的声音:“有刺客!护驾!检查是否还有人携带火药!”这一声爆炸的巨响也让伽罗和杨坚十分震惊。伽罗刚才的信心满满,此时已经几乎荡然无存了。 两个人瞬间陷入了沉默,只是呆呆地立着,听着外面军人规整的脚步声、下人的叫喊声、军官传令的声音。杨坚瞪大的眼睛突然泪水奔涌而出:“我不想死啊!我回府还没有享一天的福!” 杨府大堂中,皇上宇文觉时不时瞟一眼宇文护,宇文护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却仍然充满了阴郁。宇文觉想到宇文护这招借刀杀人如此狠辣却不留痕迹,心里一阵胆寒。 皇上宇文觉望向另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刚刚赶来拯救命悬一线的他的勇士,李昞。李昞的眼神是那么柔和坚定,这给了宇文觉很大的安慰。 宇文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昞血迹斑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鼓励的微笑,宇文觉心头一暖,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两个男人的这种“眉目传情”被宇文护捕捉到了。 宇文护示意医官下去:“李昞,你知罪吗?”皇上宇文觉说:“大冢宰,李昞刚刚才救了朕……” 宇文护把手抬起,摆了摆。宇文觉立刻住口了。李昞忍着周身的疼痛,跪在地上,等候发落。整个大堂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伽罗一把将手里的红盖头扔到地上,对着杨坚:“你,出去!”随后开始动手脱衣服。红玉脸都绿了:”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伽罗顾不上解释:“脱!快!”红玉一头雾水:“什么?”伽罗:“你也脱,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红玉看着还呆呆立在屋里的杨坚,双手紧紧握住自己的领口,躲闪着。伽罗一把拽过她:“死丫头,快点脱!”伽罗已经换好了红玉的丫头衣服。红玉换上了嫁衣,被伽罗按到了床上。 伽罗换好了衣服,搬起一个凳子。杨坚挡在她前面:“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伽罗说:“当然是找我爹来救你爹啦!我爹啊,最懂得独善其身的道理,要是没有我,他怎么肯帮忙!” 杨坚一把夺过凳子:“别以为我傻!你要是跑了,你爹就更不会管了!你别想走!”两个人厮打起来,伽罗力气虽然小,爪子却尖锐,在杨坚的脸上脖子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打着打着,伽罗越来越占上风,居然骑到了杨坚的身上,把杨坚两手绑住。杨坚心里有苦又说不出,想喊又怕招来官兵,心理恐惧委屈又气愤,又呜呜哭了起来。 伽罗生起气来:“你还把我打疼了呢!亏你比我大一岁,我都没有哭,你倒是哭了!”杨坚大骂起来:“你这个扫把星,都怪你,要不是成这个亲,我怎么会……呜呜!” 杨府大堂里,羽林军把炸地一片狼藉地家具七手八脚地收拾地差不多了,还从戏班主的身上搜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一个军官上前:“皇上,哪个戏班主刚刚经过救治,暂时死不了,就是暂时醒不过来。这把匕首是刚刚从一个戏子身上缴获的,上面涂了剧毒!” 宇文觉一个寒战:这个戏班主可能是被宇文护威胁,如果真的豁出命去一口咬上杨忠和独孤信,那自己这个皇帝也没有办法保住他们两个了。 宇文护十分淡定,拿起茶碗,仔细吹了吹,抿一口茶,开口了:“让杨大人和独孤大人瞧瞧。” 军官走到杨忠面前:“杨大人,一个身上捆炸药的戏班主,一个身上带剧毒匕首的戏子,你作何解释!” 杨忠脸色惨白,赶紧跪下:“乱民狡诈,混入戏班潜入我的府邸,还行刺皇上,实在是大逆不道啊。微臣疏于防范,考虑不周,竟然发生如此事件让皇上受惊。若不是李昞忠勇过人,微臣就算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第7章 螳螂捕蝉,黄雀争锋 宇文护将茶杯往桌上一砸:“疏于防范,杨忠你把自己身上的过错推的干干净净。别忘了,皇上是在你的府上遇刺,这么大的过错,你七个字就想撇干净!做梦!” 李昞一脸正气:“皇上,臣有话说!”宇文觉说:”“爱卿请讲!”李昞说:“皇上,臣是隋国公杨大人的下属,虽然有护短的嫌疑,臣还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宇文觉点点头。李昞说:“皇上,本来杨大人请的庆春班,而不是这个祝春班。只因为昨夜庆春班上上下下都突发恶疾,今日全都上吐下泻,无法表演。杨大人又听人说祝春班十分不错,才临时请的祝春班。” 宇文觉问:“那个推荐祝春班的人在哪里。李昞说:“臣回来的时候已经让人去找了,那个人早已经逃之夭夭。可见这其中必定有阴谋。” 宇文护说:“阴谋?我看你就是最大的阴谋!”李昞并不害怕:“皇上,现在定罪很可能会进了某些用心险恶的人的圈套,刺客还活着,不如先仔细审问刺客,再做论断。” 宇文觉问:“那个推荐祝春班的人在哪里。”李昞说:“臣回来的时候已经让人去找了,那个人早已经逃之夭夭。可见这其中必定有阴谋。” 宇文护说:“阴谋?我看你就是最大的阴谋!”李昞并不害怕:“皇上,现在定罪很可能会进了某些用心险恶的人的圈套,刺客还活着,不如先仔细审问刺客,再做论断。” 宇文觉点点头。宇文护说:“皇上,放眼整个朝局,论功绩,论声望,能审问隋国公的没有几个人,拙兄算一个,卫国公独孤大人算一个,独孤大人是杨大人的亲家,所以……” 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皇兄,臣弟来迟了,皇兄可还安好?”宇文觉说:“毓儿来了,皇兄差点就得驾鹤西去了!不过现在没事了!” 宇文毓说:“皇兄,臣弟来跟您讨个恩典。臣的夫人听说七妹在杨府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非常担心,想让臣帮她把妹妹接到身边住两天。” 宇文护说:“皇上,君无戏言,杨家和独孤家的亲事是皇上亲赐,怎么能说悔就悔!” 宇文毓说:“堂兄多虑了,谁都没有说要悔了这门亲!堂兄说的是,君无戏言,皇上已经答应了让独孤大人审此案,我把七妹接到自己府上,独孤大人也能够心无旁骛地审案了。” 宇文护这才明白自己让人给套进去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宇文觉慢慢站起来:“隋国公,你放心,假的真不了,朕不会冤枉一个忠臣,独孤大人是个正直的人,会把这个案子审地明明白白的!” 几个羽林军得令就到了杨坚的住所,杨坚和伽罗一直吵闹不停。却听到外面的人说:“奉毓王爷的命令,打开洞房门,我们要接七小姐回王府。” 守卫都是宇文护的人:“可有大冢宰的手令?”又听那人说:“大冢宰还有什么指示没有?”伽罗听到,瞬间脸色大变。 红玉十分高兴:“七小姐,是大小姐来接您来了。”伽罗眉头一皱:“不行,我不能在当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绝不能再回去!” 红玉有点疑惑:“可是接我们的人已经在外面了,你怎么留?”伽罗将穿着礼服的红玉按在床沿上坐下,又给她盖上盖头。 伽罗回过头对着杨坚:“你知道的,如果我走了,我爹就更不会救你爹了。”盖着盖头的红玉哼哼唧唧:“七小姐……”伽罗威胁道:“别出声……” 门被推开,羽林军闯进客厅里,伽罗飞快地钻进床底下。一个军官上前:“七小姐,王妃叫卑职接您回家。” 床上的新娘的裙子被床下的人揪着,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吭。宇文毓看着自己的亲兵盖着盖头的新娘子带走出新房,才放心下来。 羽林军把新娘带走的前前后后,杨坚一直都没有吭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等官兵的声音渐渐远了,伽罗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杨坚仿佛才从梦中醒来。杨坚走近一些,盯着伽罗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 杨坚问:“他们把新娘弄哪去了?到底怎么回事?”伽罗站直身体,活动活动筋骨:“新娘去毓王府了,至于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杨坚楞了一会:“他们要把新娘接走不是正和你的心意吗?你为什么不走?你到底有什么阴谋?难道刺杀皇上是你搞的鬼!来人……” 还没有来得及喊出来,杨坚的嘴已经被伽罗拿手帕堵上了。伽罗说:“你是猪吗?你把人喊来,把我带走了,你拿什么求我爹救你爹?” 杨坚把嘴里的手帕拿开:“你有什么好主意,快说!”伽罗说:“我根本不想嫁给你,老爷子就这么给我定了亲事,本姑娘我不乐意,当然不能再任人摆布。所以,我就让红玉替我回去,告诉他们本小姐不是好惹的。” 杨坚问:“独孤大人是悔婚了吗?”伽罗说:“世人都说隋国公杨忠的二儿子是个窝囊废,我看窝囊废都是抬举你了。你就是猪。皇上赐婚,哪能说悔就悔!” 伽罗边分析边踱步,仿佛自言自语:“不过我爹要是耍无赖,一直不把我送回来,这门亲事也就形同虚设。你们杨家的官司也不好牵连到我们独孤家。真是小人之举!” 杨坚说:“那杨家怎么办?我爹怎么办?”伽罗说:“不如这样吧,外面的人一会就会发现新娘是假的,到时候一定回来再把我带走。你帮我逃走,然后对我爹说我在你手上,这样他就救你爹了!” 杨坚说:“那你走了,我怎么知道你爹能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救我爹。”伽罗说:“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杨坚说:“当然有。”伽罗应声倒地。 杨坚一边搬起地上的伽罗,一边自言自语:“哎,我爹一直埋怨我笨,学了近一个月就只学会这一招霹雳斩。这不是用到恰到好处吗!” 杨坚让伽罗平躺在床上,扯了些挂在梁柱上的红绸,把伽罗缠了个结结实实的。杨坚双手一拍:“现在你真的在我手上了,不怕你爹不救我爹了。” 可是转念一想,虽然自己现在把人绑了,可是一会独孤家的人找来,一样可以抬走。这哪里是什么好主意,只是自己脑子转地慢,让她给唬了。 杨坚搬起凳子到屋子后面去,这个屋子后面是一个池塘,而且相对偏僻,应该没有多少兵把守。杨坚越过窗户,看着下面的水面,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自己不会游水啊! 杨坚又仔细观察了一会,池塘浑浊,不能涉足,但是这个屋里的房基比墙面宽十厘米,只能容一足宽。杨坚可以像螃蟹一样沿着墙壁横走到岸边去。 这时候已经接近日落,杨坚又耐心等了一个时辰,终于天黑了,他双手把着窗户,把脚慢慢落在台基上,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岸边。 这时候,毓王爷护送自己的小姨子独孤家的七小姐回了府,早已经在院内等待的王妃和邕王爷赶紧出门去接。 毓王爷站在轿外,一路上轿子里传出哭哭啼啼的声音,凄凄惨惨戚戚。毓王爷一路上几次想伸手去掀轿帘,劝解小姨子,却很不好意思,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开口。 王妃从院子里出来:“王爷,怎么回事,七丫头怎么一直在哭?”毓王爷迎过去:“一言难尽,你赶快把妹妹接出来吧!” 王妃靠近花轿:“七儿,到姐姐家了,下来吧!”花轿里的哭声更大了。邕王爷不耐烦了,索性掀起轿帘:“七小姐,要哭也回去哭吧!” 王妃却看到满脸泪痕的红玉:“红玉?伽罗呢?”毓王妃、毓王爷、邕王爷几个人大惊失色。 毓王妃说:“派去给我爹报信的人已经走了,爹还在杨府脱不了身,怎么办哪?”邕王爷说:“我去接。” 杨坚回府虽然没多久,但是府上里里外外都被他摸透了。他沿着一个狭窄的僻静夹道想要攀上房沿,但是围墙太高了,他无论怎么够都够不到。 杨坚又一次跃起,却狠狠地摔了个屁股墩。这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杨坚赶紧求饶:“军爷,别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人伸出手想拉他起来。杨坚看他仿佛没有什么恶意,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柴房。 那个人开口了:“我叫李昞,是你大哥的朋友。你爹对我有恩,你想不想救你爹?还是说,你跑出来只是为了自己逃跑?” 杨坚没有吭声。李昞说:“别走左边的下人房,走厨房后面的鸡窝那条路,那里没有人看守。” 杨坚说:“我爹这次是不是要被杀头了?我没有什么本事,你们能不能救救他?”李昞说:“你爹这次是麻烦大了,可我们救不了他,只有你能救他。” 杨坚把头一甩,赌气地说:“我这个猪一样的儿子能做什么?”李昞指点他:“单凭你是救不了你爹,只有独孤信能救他,你需要解决的是,让独孤信认了你这个女婿,不惜一切代价救你爹。” 第8章 小天人和乡巴佬 李昞说:“被抬走的不是真的七小姐对不对,你现在赶紧回去,把独孤小姐留住,用独孤小姐和独孤家谈判。那独孤小姐也不会听我的,我怎么让她配合我?” 李昞说:“她听我的,就可以让她听你的。”杨家大堂,皇上的銮驾已经回宫了,宇文护却仍然留在这里。戏班主的身上插满了银针。医官说:“大冢宰,如果再在心口扎一针也许犯人就没命了。眼下犯人是根本不可能醒来的!” 一十五岁的宇文邕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到了杨府门口,却遇到了守将的阻拦。此刻,杨坚已经从柴房到池塘而后又沿着那一足宽的屋基从后窗爬回屋里了。 被绑地严严实实的独孤伽罗已经醒了。杨坚走到她面前,取出堵在伽罗嘴里的布,伽罗破口大骂:“杨坚,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是一片好心帮你,你却狗咬吕洞宾!” 杨坚一听,又把布塞回去了。杨坚说:“独孤小姐,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怎么样?”杨坚说:“如果你能让独孤家救我爹,救杨家,我就让你见见李昞。” 伽罗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震,她刚刚醒来的时候,说自己遇到什么意外而昏迷的都有,有人说是溺水,有人说从阁楼掉下来,有人说撞到了头。 可她自己知道真正的伽罗是上吊,一息尚存,身体与魂魄分离,自己才会附到伽罗身上,那时候脖子上深深的勒痕就是铁证。 多方打听才知道,独孤七小姐上吊就是为了这个李昞。伽罗从来没有见过李昞,只知道这个李昞今年一十八岁了,在独孤大人手下有一个闲差,实际却是毓王爷的人。 伽罗心里想:这个李昞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害死了真正的独孤伽罗,却仍然借助七小姐的情分,想认七小姐帮他,真是无耻! 但越是这样,伽罗却越来越想见他一面。伽罗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从前的七小姐也是个刚烈的女子,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小人动情以至于丧命? 伽罗想想自己看到的真正的七小姐写给李昞的信,自己居然泪水涌出,不情不愿地留了一把心酸泪。 杨坚见伽罗流泪了,心里就有了底。杨坚拿开堵在伽罗嘴里的布:“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帮我救我爹,我帮你牵姻缘线。” 伽罗当然不会为了见李昞就无怨无悔地帮杨坚。但是伽罗也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未来,与杨坚密切相关,杨坚,她不得不帮。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邕王爷驾到!”伽罗说:“还愣着干什么,这是要把我抓回去的人,快帮我躲起来啊!” 杨坚豁然开朗,却更加手忙脚乱,拉着伽罗不知道要躲在哪里。宇文邕刚刚在门卫那里受了气,一脸的不高兴。对守门的官兵说:“本王爷要和杨公子好好谈谈,你们站远点。” 守门的官兵面面相觑:“邕王爷好像和杨公子并不相识,不知道要谈些什么?”宇文邕大怒:“反了你们了,本王和什么人说什么事难道也要和你商量商量?不知道深浅的东西!” 官兵赶紧退让开。“嘭!”一声,门被踹开了,宇文邕迈着大步走进来。随从在外面带上了门。 宇文邕从客厅直奔卧室,杨坚赶紧迎上来:“邕王爷驾到,不知所为何事?”宇文邕也感到自己有些冒失:“杨公子,是这样的,毓嫂子让我把她妹妹带到毓王府去。” 杨坚彬彬有礼:“邕王爷,您不用再说了,独孤家有苦衷,小人都知道。”宇文邕只等着他说出新娘的下落,杨坚却仿佛全没有自己的事情了,静静在一边站着。 宇文邕的大话已经在哥哥嫂嫂面前说下了,不把人带回去,自己以后也没有脸出来见哥哥嫂嫂了。 宇文邕见杨坚不说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洞房里扫视每一个角落,都看不到人,宇文邕又走过每一个犄角旮旯,还是不见人。宇文邕忽然弯下腰,仔细瞧了床底下,还是没有人。 宇文邕也不顾忌什么礼仪了,弯下腰半跪地上仔细瞅床底下,仍然没有。杨坚明知故问:“邕王爷好像在找什么?” 宇文邕说:“实不相瞒,嫂嫂让我把七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红玉给带回去。七小姐可是一刻也离不了她。” 杨坚恍然大悟:“哦!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有个丫头,一直跟在新娘身边的。后来,带走新娘的官兵硬闯进来,我就吓傻了。神游了好一阵子,回来她就不见了。” 宇文邕望着杨坚,看似憨傻,实际上却……杨坚明知故问:“这我可得说说毓王妃的不是了,一个陪嫁丫头,毓王妃怎么也不该让邕王爷来接啊!直接告诉小人一声……” 宇文邕仍旧七下张望寻觅,忽然望见旁边的一个大衣柜,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声音。宇文邕一边走向大衣柜一边说:“杨坚啊,这次你们家是麻烦大了,恐怕还得拉上独孤大人给垫背!” 说完,立即一把将柜门打开,新娘竟然穿着丫头的衣服被牢牢地五花大绑。伽罗一双幽黑深邃的大眼睛望着宇文邕,一闪一闪亮晶晶,宇文邕被这一望竟然有点出神。 这个女子宇文邕不是没有见过,这个女子简直就是围棋界的神话,身为女子不但能够以棋博士的身份自由进出太学,还是棋圣鸿胪寺鉴禛大师的关门弟子,翰林院九品棋待诏。 独孤伽罗与她的同辈人鸿胪寺的学僧道恻在三年前的御览棋中,伽罗与道恻对战九局,八次以半子而败,当时战局的精彩被围棋界称为“刻骨铭心的失败”。 宇文邕还去看过她在太学讲学,虽然只是十二三岁的女子,但是孔孟老庄诗书礼乐,无所不通。晶莹剔透,才华横溢,堪称天人。 而当时的宇文觉还没有称帝,宇文邕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在她面前甚至有些自惭形秽,只敢远远看她几眼。 伽罗却一脸焦急:“我爹怎么样了?你是谁?”一连问了好几次,面前的这个少年才回过神。少年好像很腼腆:“我是宇文邕,独孤大人现在还好。” 宇文邕看到伽罗被绑着,心里居然有些生气又心疼,想上前帮伽罗松绑。伽罗却不领情:“你骗我!” 杨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硬着头皮:“这是谁干的?”宇文邕并没有搭理他:“来人,赶紧把红玉带到毓王府,王妃还等着呢!” 官兵来拉伽罗,伽罗拼命挣扎:“我不走,我已经拜堂成亲了,我是杨家的人,我决不走!” 宇文邕的倔脾气上来:“红玉抽风了!堵上嘴,塞到轿子里!”杨坚突然站出来:“等等,邕王爷,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宇文邕说:“是独孤府上的陪嫁丫头。”杨坚说:“这个丫头您不能带走。杨家和独孤家的婚约还在,这个丫头就是我府上的人,您虽然贵为王爷,却也不能将我的人说带走就带走。” 宇文邕瞪大眼睛,一时间有点说不出什么。又看看五花大绑的伽罗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气不过甩袖夺门而去。 几个官兵也跟着邕王爷走了,杨坚有点傻眼了,自己本来是想借七小姐逼毓王妃出手救杨家。现在毓王妃的人没有请到,还得罪的邕王爷。 杨家思忖自己这个女婿还没有和丈人独孤信说上一句话,独孤信这个人一直爱惜自己的名声,到底会不会帮杨家? 杨家大堂,宇文护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沉默了这么久,独孤信终于说话了:“大冢宰,既然皇上已经下令让下官来查,小女也已经接走,下官就当仁不让了。” 宇文护心里激灵了一下,这不像是独孤信平时的作风,这个人最喜欢明哲保身,不管是谁倒霉,他都第一个脚底抹油,这次居然主动揽事情。 杨坚黑着脸直视伽罗:“到底怎么回事?你爹也不管你,你姐姐也不管你!李昞还说找你肯定管用,这个人简直放屁!” 伽罗扭扭脖子,活动筋骨:“你这个人着什么急啊!我爹这个人就是爱惜名声,怕事。可是有一点,他绝对不会不管我的。” 杨坚脸上满是质疑:“独孤大人有七子七女,你算老几?”伽罗怒气冲冲站起来:“你这个乡巴佬,没见识,我十一岁的时候就在皇上面前下御览棋,九局之中八局只输小棋圣半子!” 杨坚仍然无所谓:“那又如何!”伽罗简直气死了:“如何?棋圣作古之后,小棋圣就是天下第一,那我便是天下第二!小棋圣是学僧,无法与世家深交。而我却可以借向皇族女眷教授围棋之机,沟通联络……” 伽罗忽然意识到她完全不需要向杨坚解释这些。伽罗如此夸耀自己,并非只是吹牛无中生有,独孤家的儿女中,她最受疼爱。独孤信还曾经亲口说,若伽罗是儿子,家主之位便传给她。 伽罗叹了一口气,虽然在遥远的二十一世纪她也参加过全国青少年围棋大赛,但是自己的水平远远赶不上独孤小姐。而当自己成为独孤小姐之后,居然能够凭借直觉,下出许多玄妙之棋。 第9章 杨坚的身世 伽罗自言自语:“这难道是心有灵犀?”随即又觉得十分惋惜,这个时代围棋和茶艺这些高雅的东西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权贵交际的工具。 杨坚说:“李昞要我交给你一封信,你想不想要?”伽罗一听李昞这个名字,虽然因他独孤小姐才寻了短见,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个身体却好像会因这名字而感到兴奋。 伽罗几乎脱口而出:“要。”然后一把将信夺过去。仿佛身体不受控制一样,立即就拆开,读起来。 杨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府里的人要么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要么哭哭啼啼,却有一个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杨嵩刚刚喝着小酒,吃着菜,酒饱饭足之后,自己躺在摇椅上哼着小曲。杨嵩在宇文护主管的兵部做轻车都尉,是个六品的小官。 杨嵩早就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一心想要摆脱叔父的阴影,成为杨氏的主人。杨嵩仔细分析了,如果宇文护想要扳倒杨忠,必然需要一个和他里应外合。 毕竟杨氏从东汉开始,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家族史,树大根深,易主比将这棵树连根拔起要容易得多。 杨嵩表面上清闲,在这凉风徐徐的晚上却满头大汗,他心里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早已经这个时辰了,宇文护还没有派人来,难道是自己估计错了? 就在这个时候,宇文泰的小舅子元治来找杨嵩。门吱呀一声开了,杨嵩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元大人?” 元治说:“大冢宰要见你,请跟我来。”杨嵩内心狂喜,脸上却满是忧惧,站起来就准备出门。 元治才发现在这个本来要就寝的时候杨嵩一直盛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元治脸上一丝尴尬的苦笑,感慨大冢宰真的会看人。 杨府发生刺客行刺之后,杨忠的夫人宇文氏就又哭又闹,吵着见表哥大冢宰,见不起作用,就想出了上吊,结果差点假戏真做,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为了避免出事杨府上上下下都被集中到中堂,老太太和杨忠的夫人宇文氏在雅间。老太太拄着拐棍问:“杨坚来了?” 杨坚带着伽罗换下喜服,来到老太太跟前,分别坐在老太太左右。老太太拉住两个人的手,一双老手和两双小手握在一起。 杨老太太好像在自言自语:“苦桃生坚儿的时候,整个杨府被一团紫气笼罩,河东来的尼姑想让坚儿到府外去生活,那我哪肯!还是坚儿的爷爷想得开愿意放手让坚儿出去闯荡!” 杨坚的生母吕苦桃不知道老太太突然说起这些做什么,只是默默地听着,回想起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府外,不禁有点心酸,落起泪来。 老太太说:“我的坚儿,有一天,月朗气清,我抱着他,就看着他呀,头上长出了角,身上长满了鳞片。” 伽罗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滑稽,又想到老太太如果知道杨坚日后会做皇帝,不知道什么反应,扑哧一声笑了。 老太太仿佛突然醒来了:“你不信?不信你可以问坚儿的师傅!”伽罗笑着:“老太太说的,我哪里敢不信,只是有些匪夷所思。” 杨坚有些诧异,刚才还野蛮泼辣的七小姐,现在变得温婉可爱,仿佛和老太太很投缘,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 站在厅堂里的杨府男女老幼本来一直窃窃私语,非议不断,人心惶惶。不断听到雅间里传来的老太太爽朗的笑声,大家突然都安心下来,安静下来。 这一夜,杨家上下无人入睡,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天牢派来了押解杨忠的官差,杨忠一脸疲惫走过中堂,他缓缓望了一眼家人。 杨坚脱口而出:“爹!”杨忠驻足,深情望着才十五岁,稚气未脱的儿子,他心里有千百句想和儿子说,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杨坚实在无法将眼眶里的泪憋回去,泪流满面:“爹!”杨忠也是老泪纵横:“坚儿,身正不怕影子斜,别怕!” 这些年多少次恨过父亲只因为尼姑的一句话,就将自己和母亲赶出府外。多少次想过有朝一日让父亲如何如何悔恨当初,可是如今杨坚只盼望父亲平平安安过这一关。 杨忠抹了一把眼泪:“答应我,照顾好奶奶,顾好这个家!”杨坚沉默了一会,才坚定得说:“爹,您放心!”伽罗望着这悲情两父子心里也难过起来,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流起眼泪。 独孤信已经坐进轿子,将管家叫到身边:“只有那个戏班主说不出什么和杨忠如何的话,宇文护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下杀手。你去告诉毓王爷……要他保护好自己……” 杨坚仿佛是梦游一样回到自己的屋子,呆呆地杵在屋里半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独孤七小姐不在! 杨坚像发疯一样,将客厅翻了个遍,又冲到卧室,将卧室里里外外查个遍,没有!没有! 杨坚几乎绝望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像丢了魂。却又突然被什么摄魂了,伽罗就站在几步之外,冲着他笑。 杨坚赶紧站起来,小跑几步,站定在她面前。杨坚急切地问:“你去哪了?要把我急死了!” 伽罗问:“画扇是怎么回事?你和那个画扇是怎么回事?”杨坚敷衍着:“什么画扇?你说什么呢!” 伽罗坐到太师椅上:“我已经看到了,清纯可爱,娇羞伶俐,可惜是个瞎子。”杨坚大怒:“什么瞎子,你不要胡说,画扇只是因为眩晕暂时性失明,一定能治好的!” 杨府客房内,慧音师太正在打坐,画扇轻声唤她:“师傅,师傅,您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吃点饭吧!” 慧音师太睁开眼睛,望着画扇漂亮却无神的大眼睛,又望望桌上碟子里的小笼包。慧音起身,拉住画扇的手,想携她到桌前坐。 画扇微笑着说:“师傅,不要拉我了,我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可以自己坐下的。” 两个人坐定到桌前。慧音说:“画扇,伤心吗?你和坚哥哥从小青梅竹马,他现在却成亲了。你们也许以后再也没有办法两小无猜……” 画扇缓缓说:“即使伤心又有什么用!我只是个被师傅收养的孤女,他是世家子弟,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娶我为妻的。” 说完,画扇摸起一个小笼包咬了一小口,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慧音说:“孩子,别灰心,氏族联姻是每个门阀子弟都必须面对的。你记住真心比名分更难能可贵!” 杨坚的住所里,杨坚开始老实交代了:“我虽然娶了你,但是我对画扇的心不会变,你不要妄想我会喜欢你!我和画扇从记事起就在一起,到如今,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老太太也见过画扇,还说她是个好孩子,我……” 杨坚说地义正词严,却看到伽罗仿佛根本没有在听:“喂!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伽罗说:“哎!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你不必太在意我,大可和画扇做一生一世一双人!” 杨坚有些鄙夷:“你也不必装得多高尚,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李昞!我还听说,你为了那个男人居然闹上吊!” 伽罗觉得自己好委屈,连这个李昞的面都没有见过,却得平白因为他担怎么一个名声。哎,只能说,穿越到别人的身上,人家的情债是要还的。 天已经大亮了,外面有人来报,请三少爷,少奶奶去餐厅用早餐。杨坚望望低头沉默的伽罗,思量着自己刚刚的话可能说重了。 杨坚讨好地:“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伽罗没好气:“干嘛?”杨坚说:“走吧,小的陪您和老太太用早饭去。” 伽罗把头一歪:“不去,谁爱去谁去,让你的心肝宝贝小画扇去。”杨坚蹲在伽罗跟前,像小狗一样摇尾乞怜:“三少奶奶,您就可怜可怜小的吧!” 伽罗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三少奶奶要更衣了,你滚出去吧!” 杨坚在地上连滚带爬出了卧室,深呼了一口气。杨坚关上房门:“在老的面前是真孙子,在小的面前要装孙子。人生多艰啊!” 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太阳已经老高了才到老太太的屋里去请安,其他的女眷和男丁都已经到齐了。 杨坚带着伽罗在老太太面前跪下。杨坚一看老太太似乎有些不高兴:“奶奶,都是我不好,都是孙儿贪睡,让您老等了这么长时间。” 伽罗低着头:“奶奶,是孙媳妇贪睡,请奶奶见谅。”老太太说:“抬起头,让我瞅瞅。” 伽罗慢慢抬头,如美玉般晶莹剔透,如青果般清纯可爱,笑容青涩微甜。白璧无瑕之处在于,才一十七岁,还没有那般凹凸有致的身体。 老太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伽罗扶着老太太,夫人宇文氏,侧夫人吕氏跟在后面,依次入座。丫头们排成一排端上早点。 老太太坐下来不停地微笑着:“我们杨家就是出情种,当年坚儿的爹,因为坚儿的爷爷要把坚儿送到外面去抚养,跟我们老两个大闹了一场。为了苦桃母子两个还说要搬出府去……” 第10章 李昞 老太太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好像在一个人回味往事。侧夫人吕苦桃听到这些往事心里却不是很自在。 老太太回过神来,接着说:“坚儿,你爹心里是疼你的。我知道你怨我们,我们也有我们的苦楚。你要和你堂兄好好商量,看怎么把你爹救出来。” 老太太唤道:“嵩儿,嵩儿……”丫头说:“老太太,嵩少爷今晨到了衙门里,现在不在这里。” 杨坚也开始张望,然而他在寻觅的不是杨嵩,却是画扇。画扇也不在这里,看来老太太还是没有把画扇当成家人。 一大家子人,各怀心事地吃完早饭,老太太把杨坚单独留下。杨坚回到杨家已经有一段时间,和老太太也时常见面,但是单独两个人的时候却没有几次。 老太太看到杨坚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笑起来。老太太问:“怎么了,心里还恨奶奶?” 杨坚一脸呆傻,连连摆手:“没有,我没有。”老太太说:“你出生的时候,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我一时也没有办法解释给你听。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好好听明白,认真去做。” 老太太说:“你知不知道飞将军李广的故事?”杨坚说:“知道,李广虽然英武盖世,可是出身低微,难以封侯。” 老太太说:“李广难封,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很小的方面,卫青同样出身低微。关键在于他的长孙李陵投降匈奴,坏了李门的名声,士族都以举荐李家人为耻。” 杨坚低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还没有什么资格议论哥哥。老太太问:“你相信你哥哥向突厥投降吗?” 杨坚仍然低头不语。老太太说:“真是个诚实的孩子,整儿不是硬骨头的苏武,不是能卧薪尝胆的勾践,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富贵公子。” 杨坚抬头说:“不管大哥是不是投降了,他都依然是我大哥,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 老太太说:“这次刺杀的事情,你爹会吃点苦头,可皇上不敢让杨家倒,北周朝局要稳固,需要宇文家、独孤家、杨家三足鼎立。” 杨坚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感动地热泪盈眶。老太太说:“朝廷里明枪暗箭,你都不要害怕,只有我这个老太婆还有一口气一定护你周全。” 杨坚擦掉眼泪,点点头。老太太说:“我已经给京兆尹薛善写信,你到他那里去做功曹。招揽一些可靠的人到你身边。” 杨坚疑惑地说:“奶奶要我做官。”老太太说:“三年前突厥伊利可汗御驾亲征,途中遭遇叛变,被乙息记可汗篡位的事你知道吗?” 杨坚点点头:“听过。”伊利可汗被杀之后,他的儿子那伊斤就开始逃亡,逃到突厥和前朝西魏边境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当时的戍边将军就是你丈人独孤信。”杨坚并不明白老太太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说:“我早听说,突厥不满乙息记可汗,如果那伊斤回到突厥,那突厥就会改朝换代。如果我们大周促成这件事可以给我们带来多少年的和平?” 杨坚问:“可是,独孤大人为什么不自己得到这份功劳,奶奶,我不明白……”老太太说:“好了,我现在能和你说的都说了,其他的以后自然会告诉你。” 杨坚问:“奶奶,现在我该怎么做?”老太太说:“回去,把你媳妇哄好,让她帮你得到老丈人的认可,杨家和独孤家联手救出你爹。” 杨坚回到自己的住所,把老太太和他说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伽罗。伽罗有些惊讶:老头还以为自己的保密工作做的多好,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了。 伽罗却说:“我不知道有我爹保护突厥王子这么一回事啊!不过这个京兆尹薛善我倒是知道,这个人是我爹的部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消息,等吧!” 过了一棵钟,果然有消息传来了。不过不是功曹,而是封了常骑散侍、成纪县公。据说是,独孤大人觉得功曹的职位太低了。 接着又宣了一道旨意,要杨坚组织一队人马去捉拿兰京。杨坚带着一头雾水接旨了。宣旨的公公走了以后,杨坚问:“兰京是谁?” 伽罗哭笑不得:“好像穿越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了。九年前刺杀东魏权臣高澄,两年前又刺杀北齐帝高洋的人。这个人自称要杀尽天下乱臣贼子。” 杨坚又问:“穿越是什么?”伽罗张大嘴:“老天哪!”杨坚骑马来到县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自己不学无术,怎么能当好这个官呢? 此时,驻扎在渭河畔的细柳营内,杨嵩帐内的大桌上摆满了一个人的画像。这个人正是兰京。在独孤信给杨坚下令捉拿兰京的同时,宇文护也给杨嵩下令,捉拿兰京。 杨嵩的副将开始给他汇报情况:“兰京这次来长安,据说是为了取大冢宰的项上人头。奇怪的是,进入长安的东西南北七面都有消息说,兰京从此处进入。” 杨嵩低低地说:“老狐狸!”杨嵩拿起一块抹布专心擦起他的佩剑。副将继续汇报:“大人说的是。目前已经确定他应该是从东边来。” 杨嵩将佩剑收入剑鞘,走出帐外,二十个年轻的骁勇战将早已经等候在营外的空地上。副官将画像分发给这些将士。 杨嵩说:“各位和我都是大冢宰的属下,承蒙大冢宰的关照提拔,理应为大冢宰分忧。这个兰京九年前杀了高澄,两年前伤了高洋。如今,我们决不能让他伤害大冢宰。” 战将们齐刷刷跪在地上:“诛杀兰京!保护大冢宰!”杨嵩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微笑。 杨坚已经在长安入关通道埋伏了好几天了,却仍然一无所获。杨坚左顾右盼,忽然一只手搭到他肩头上。 杨坚回头一望看到一个穿着窄袖圆领襕,戴着襥头的细腰小公子,把脸一拉:“你来凑什么热闹?小心被拍花子的人给拐了卖到妓院去!” 伽罗用扇子使劲在杨坚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混小子!这是一个丈夫该对来看望他的妻子说的话吗?” 杨坚望着伽罗的红唇,忽然有点失神,镇定了一下:“你的嘴唇……本来就那么红吗?”忽然被这么一问,伽罗有点不好意思了。 杨坚忽然望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虽然只见过一次,那双机警的眼睛,那一身凛然正气。没错,就是他,李昞。 李昞仿佛有意乔装打扮,穿地仿佛是个富贵商人,还粘了假胡子,可他的身板仍然很直。李昞放慢脚步,七处张望着,仿佛在躲避什么人。 李昞在人群中望到了杨坚,两人对视了一眼,而此时一个站在不远处的人看到了李昞,朝他走来。 李昞知道这是宇文护的人,他一步步向后退,恰巧经过一辆货物堆地高高的货车。李昞一闪,躲到了货车后面。 伽罗看到杨坚七处张望,也环视七周,可再回过头的时候,杨坚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不远处,宇文邕望着伽罗的背影对随从说:“去,趁她不备弄晕她,别让她在这裹乱。记住,千万不要引发骚动,省得打草惊蛇。” 伽罗在人群中穿梭,对这里的异样气氛丝毫没有察觉。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她回头一望,看起来好像是个富商。 这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可是脑海中:渭河、花灯、乌篷船上,一个女子握住了一个男人的手:“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男子本来握住女子的手突然松开了,他沉默着。女子仿佛哭了:“你说话啊,我不要听什么国仇家恨,什么突厥未破,何以为家!你回答我!” 男子说:“罗弟,你来送我了!”然后然后顺势就搂着了伽罗的腰。伽罗使劲想要挣脱开男子,男子却一直拼命给她使眼色。 伽罗顺着男子的目光,才发现今天的关卡真是热闹,至少有三路人汇集在这里。李昞仍然搂着伽罗,眼睛的余光却瞟向关口。 仆从将几口箱子搬到守关的官兵面前,伽罗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心跳声是如此强烈,自己的心仿佛也跳地更快了。 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刚毅,他或许太紧张了把伽罗抱得更紧了。杨嵩在远处望着,不知道李昞这是唱地哪一出,难道他想拉独孤信下水? 官兵已经让仆人打开箱子,前几个箱子里装了一些丝绸,还有最后一个箱子。伽罗看到男人满头大汗,男人直视她:“帮我!” 伽罗松开他紧紧环绕自己的手臂,走到被检验的箱子前,兴高采烈地说:“官人,这就是你给我带的丝绸啊,我实在太喜欢了!” 官兵看到长得如此雄健的男人却是个断袖,偷笑起来。伽罗依次查验每一箱,到最后一箱却勃然大怒。 伽罗大叫:“好啊你,说什么爱我一生一世,决不对女人多看一眼,我看错你了。你这个卑鄙小人!” 官兵往前一凑,箱子里都是各式各样的肚兜,绣鞋等玩意。后面排着长龙等待查验出关的旅人都跟着起哄,箱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被抬进了长安。 第11章 记忆的呼唤 杨嵩正准备一声令下,抓人。一个人却突然挡在他面前。杨嵩行礼:“邕王爷!”宇文邕说:“哎,这么巧,你也来接人?” 杨嵩说:“卑职是办差……”宇文邕打断他:“我啊是来见美人的。毓王爷让李昞在洛阳给他物色了个美女,准备献给皇上……” 杨嵩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箱子过了关卡,李昞拉住伽罗疾走几步:“今天多谢你给我解围,李昞欠你的这辈子无以为报。大恩不言谢,你赶紧走,别人怎么问你都不要承认今天见过我!” 伽罗只听到李昞这个名字,到后面仿佛失聪了一般,什么都听不到了,几乎陷入了万籁俱寂。 伽罗的脑海里:一个女子在梁上悬了白绫,拿了脚凳,站在凳上,紧握白绫,双目含泪:“李昞,你凭什么!”说完,便将自己悬在梁上。 偌大的关卡,成千上万的人来来往往,伽罗却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突然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这时候,三路人马都主意到了,一起涌了上前。伽罗被十几个男人围了起来,杨坚从随从那里得到消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气喘吁吁地挤到昏厥的伽罗身边,看到抱着伽罗的宇文邕,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杨坚说:“邕王爷,伽罗交给我吧!” 宇文邕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一声不吭将伽罗交给杨坚。宇文邕正准备起身离开,却突然转身:“你是骑马来的,可以搭我的马车回府。” 马车上,杨坚将伽罗的头安放在自己腿上,并没有急着叫醒她。宇文邕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伽罗。 又一次宇文邕望下伽罗,正好与杨坚的目光撞死。杨坚问:“邕王爷好像很关心我夫人?” 宇文邕有点尴尬:“哪有?我只是看她好像哭了!”杨坚低头看看伽罗,她白皙的脸上是有两道泪痕。 伽罗的鼻梁又高又挺,是那么惹人爱,杨坚想伸手帮她擦掉泪痕,却突然感觉有些不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又遇到宇文邕的眼色。 两个十五岁的小男人就这样刚刚地沉默了一路。李昞的箱子装上马车,已经行到了一处荒林。 李昞早已经打开箱子,让躲在里面的兰京出来透口气。兰京身边坐着女儿兰芷,正是准备献给皇上的女子。 李昞问:“兰先生,这次您肯助我大周除掉奸臣,我们皇上感激不尽,等待大功告成,他一定给您加官进爵。” 兰京不屑:“宇文觉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他现在受罪是活该!他夺了西魏的天下,却让宇文护给架空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李昞有些尴尬,宇文毓和宇文邕本来对他的这个计划有质疑,觉得这无疑是引狼入室。 好在有皇上宇文觉的支持,他才能顺利进行。可是兰京现在是这个态度,万一把皇上惹恼了,到时候又功败垂成,他就是里外不是人,不死也得死了! 兰京望向女儿:“只可怜我的女儿啊!你有我这么个爹,想过平常人的人生活就只能是奢望。” 兰京望着女儿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兰芷说:“爹,你不必说了,女儿无怨无悔。” 说着看了李昞一眼,随即又把头低下。李昞怎么会不知道兰芷对他的心意,可是他做的事情不允许他考虑这些儿女私情。 对兰芷,对伽罗,李昞有太多亏欠,李昞满心的苦涩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李昞掀起车帘,望向窗外,心里想:她还好吗! 怎么会好!伽罗这一昏,就睡了几个时辰,等她在醒来的时候,她的心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伽罗的心头似乎缺了一块,很想见一个人,仿佛有太多的想和他说,想听他说。这难道就是一见钟情,李昞? 杨坚骑马从县衙到云居寺的大门,已经累地满头皇上了。杨坚望望这八十一道台阶,实在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是,杨坚实在太想见见画扇了。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一直对杨坚不管不问的爹、奶奶,从天而降的夫人伽罗,本来几乎不可能相识的毓王爷、邕王爷,虎视眈眈的堂兄杨嵩。 这时候,一个满脸油光的胖夫人的轿撵停到他前面。胖夫人钻出轿子,满是横肉的脸上全是汗水。 胖夫人好像很不高兴:“哎哟,要不是听说这家灵验,我可不会跑这么远啊!”胖夫人瞥了杨坚一眼,好像很看不上的样子。 胖夫人说:“哟,男人也跑来这里求,求子啊,还是求姻缘啊?”杨坚不想理她,胖夫人却仗着胯大腰粗横在杨坚面前。 杨坚又一躲闪,胖夫人以为杨坚要撞她,赶紧闪身,却把腰给扭了。胖夫人气急了:“喂,你给死小子,你害你丈母娘扭到腰了!” 杨坚却不想理她,只往前走。杨坚只想赶紧甩掉她,不管胖夫人在旁边怎么叫,他就是不回头,最后干脆跑起来了。 身边的婆子对胖夫人说:“难怪我听说小姐进了他杨家门以后一直不如意,这错根本就全在这杨公子身上。这个公子心里有别的女人了。” 胖夫人咬咬牙:“哼,臭小子,等你落到老娘手上,要你好看!”杨坚急匆匆赶去,却被拒之门外,杨坚呆呆在禅房外立了两个时辰,画扇都不肯见他。 杨坚失落而归。就在昨夜,那个戏班主突然醒了,还没有来得及让宇文护问出一句话,就口吐白沫,死了。 大夫说,戏班主醒来是回光返照,宇文护虽然不相信,找仵作验尸,却也没有毒杀的痕迹。 没有戏班主指证的危险,杨忠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杨坚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做儿子的究竟该怎么把爹给救出大牢。 随从问:“三少爷,还有明天就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老爷让人从大牢带出消息,无论如何都要让老太太舒舒服服过好这个寿,哪怕是他大后天就要死了。” 杨坚满脸愁容,没有说什么,悻悻地回去了。出来的路上,却又遇到刚才的那个胖夫人。胖夫人说:“哎呀呀,跑到尼姑庵里来私会小情人,少爷好雅兴啊!”杨坚被气地说不出话:“你……” 杨坚才刚刚回府,就被夫人宇文氏叫去了。宇文氏开门见山:“后天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了,你有什么想法,可做了什么准备?” 杨坚说:“回太太,还没有。”宇文氏气地跳脚了:“还没有?你做什么吃的!人家二房的杨嵩可是早就准备好了。” 杨坚不出声了。宇文氏说:“每年二房的大小姐都会在老太太寿辰亲自给老太太做长寿面,去年冬天大小姐出阁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寿宴赶回来,让你媳妇给老太太做长寿面。” 杨坚张大了嘴:“什么?她一个千金小姐,怎么可能会下厨呢!”伽罗自从关卡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没了精神,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时不时还要发一通脾气。 杨坚最近总是躲着她,可是宇文氏的任务得完成,杨坚也只能再一次不要脸了。杨坚一脸讨好地笑着:“七小姐,三少奶奶……” 伽罗没好气:“干嘛?”杨坚拉住她的衣袖:“跟我来一个地方吧。”杨坚连拉带拽,一路上连哄带骗终于把伽罗带到了厨房。 杨坚语重心长:“三少奶奶,明天就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了,老太太本来就为了爹的事着急上火,你说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是不是该为她尽点孝心?” 伽罗不搭腔。杨坚说:“我知道,你虽然看着凶,但是人还是很善良的,那天晚上奶奶拉着你说了好些不靠谱的话,你也耐心听了……” 伽罗忽然想起老太太那天神神叨叨地说婴儿身上长鳞片,头上长角的事情,忍不住笑了。 杨坚说:“你也算是个女中豪杰,难道没听过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难道不想当巾帼女英雄?” 伽罗笑着说:“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什么呢?”杨坚说:“算我求你了,给我奶奶过好了生日,我什么都答应你!” 伽罗说:“你什么都答应?那你能做到吗?让我见李璋。”杨坚想都没有想:“没问题,李璋,我爹的部下,我熟地很。” 说完这句话,杨坚才开始后悔,自己才见过李璋一次,怎么就敢说熟地很?终于把伽罗拉进了厨房。 李璋嫌厨房二十多个丫头婆子太碍事,只留下了一个稳重的。那婆子说什么伽罗都爱答不理。 杨坚说:“三少奶奶,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伽罗环顾四周:“我是可以学,可还有一个条件,我这个人笨,你先学会了,我再学!” 伽罗干脆拿个小凳子在一边坐下,只等着看杨坚行动。杨坚穿上围裙,挽起袖子,按照婆子的指令,挖面粉,兑水,和面。 伽罗在一边开始指点:“水太少了,加水。”杨坚说:“你又不会,瞎指派什么?”伽罗言之凿凿:“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 伽罗对婆子说:“行了,你下去吧,我在这看着。”婆子还等着杨坚的指示,却看到伽罗拿起瓢舀了一瓢凉水,“哗”一声把灶里的火浇灭了。 婆子赶紧无声无息地消失。杨坚有求于人,又知道伽罗的暴脾气,不敢说什么。伽罗说:“喂,水太多了,都成糊糊了,加面。” 第12章 全能好男人,杨坚 一个面团和了一个时辰,杨坚的脸上满是面粉和汗水。伽罗嗑着瓜子:“快,生火了。” 杨坚把浇湿的柴火抽出来,用打火石重新点火,一边拉风箱一边添柴。切面、拉面、煮面,直到面条盛出来,伽罗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伽罗说:“嗯,有嚼劲,不错,就是淡了,好像没有放盐吧!”说完,就自己走了。杨坚恨地牙根痒痒:“妈的,又被这丫头耍了。” 杨坚忙活了一下午,又累又困,一回去就睡着了。伽罗帮他脱掉靴子,蹑手蹑脚地爬到里面去,钻到床角落里睡下了。 床很大,成亲的这几天,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各睡一边,井水不犯河水。伽罗却还是有些担心,现在他们年纪都还小,以后慢慢长大成熟,终究还是…… 伽罗翻过身,看着平躺着的杨坚。这个屋里只有一张床,他们才新婚,杨坚不能睡厢房。杨坚体寒,也不能睡地上。 伽罗看着杨坚的睫毛,弯弯的,还往上翘。伽罗心想:像个女孩子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门。 伽罗迷迷糊糊地开了门。仆人说:“老太太病了!”伽罗赶紧叫醒杨坚,两个人让仆人去请来太医,匆匆忙忙往老太太院子里赶。 老太太一直在说梦话:“整儿!我的整儿!别丢下奶奶!整儿,危险,快回来!”杨坚看到老太太脸烧地红彤彤的。 伽罗伸手摸了摸老太太的额头,吓了一跳:“妈呀!这应该有四十度了吧!”杨坚问:“四十度是什么意思?” 伽罗不想和杨坚解释什么是摄氏度:“来人,弄点酒,加冰块,再拿条毛巾来!”太医终于来了,给老太太诊了 半天脉,脸上一会红一会儿绿。 杨坚问:“太医,究竟怎么样了?我奶奶怎么突然病了?”太医起身,拿起纸笔开方:“老太太这是急火攻心,就是这四五天了,熬过去了,就没事了,要是熬不过去……”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杨坚傻在那里。伽罗看杨坚不对劲,赶紧吩咐管家:“把太医的诊费准备好,好好送太医回去。”又吩咐仆人:“赶紧去照方子抓药!” 太医说:“老太太这病是伤寒症,是会传染的,你们照顾老太太的时候,自己也要喝些药预防。我再给你们开给药方。” 伽罗有些感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看看已经傻在那里的杨坚,伽罗的心里也仿佛成了一团乱麻。 杨坚一声不吭,已经默默守了四个时辰了,伽罗望了一眼外面,离天亮还有两个时。伽罗问:“老太太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通知二房了没有?” 仆人说:“回三少奶奶,已经通知了,二夫人说她身体不适,来了也只能添麻烦。嵩大爷还在军营,恐怕要早上才能赶回来。” 伽罗对杨坚说:“你回去睡一会吧,天亮了就到县衙里去告假,再去我家求我爹让他帮你到天牢里去见见公公。” 杨坚问:“不是可以送消息进去吗?让人给我爹带个消息。”伽罗说:“之前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家里人为了怕老太太担心,自己编出来的。把天牢里的消息传出来,哪那么容易!” 杨坚有些心灰意冷:“伽罗,我怕!”伽罗将杨坚扶起来:“有我在,我会帮你的,别怕!” 杨坚躺了一会,匆匆吃了几口早饭,穿好官服,才刚走到县衙门口,就给昏了过去。这一昏迷就是到了傍晚。 杨坚睁开眼睛看到昏黄的灯盏下,伽罗似乎正在写什么东西。杨坚起身,伽罗察觉了:“来人,上晚饭吧。” 杨坚走到案边:“你在做什么?”伽罗笑了:“你还好意思问。当县官才这么几天,案卷就堆地像小山一样。我把一些不打紧的都帮你批了。” 伽罗见杨坚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怎么了?是我多管闲事了,以后我不会再……”杨坚打断她:“谢谢你!伽罗……” 伽罗满含笑意的双眸正好撞到杨坚一旺泪水眼睛,伽罗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居然打翻了笔记。 杨坚很诚恳地问:“我该怎么办?伽罗,你一定要帮我,我奶奶不行了,我一定得让我爹见她老人家一面。” 杨坚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双手紧紧握住伽罗的双手。第二天一大早,杨坚骑马到了独孤府门口。 随从到门上递帖子:“总管,麻烦您,我们公子想求见卫国公。”门上的赵总管接住帖子:“杨公子在此稍微等候,我去去就来。” 一刻钟过去了,还是不见音信。杨坚准备硬着头皮往里进,却被门上的官兵拦住。杨坚说:“大胆,你是什么东西,我要见我岳父,你敢拦我!” 这时,大门内几个体型高大的家奴排成一排,挡在门口。杨坚没了办法,只能安安分分继续等。 几乎一个时辰了,总管终于不紧不慢地出来了:“杨公子,实在不巧,卫国公今天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请回吧。” 杨坚说:“岳父身体不适,我就更应该去看望了。”却被管家一把拦下:“杨公子,我已经说了卫国公不能见客。” 杨坚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走了几步,杨坚回望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世态炎凉,贫自己想进天牢看爹简直是异想天开。 虽然当了县官,杨坚手底下也有了几个跟班,却总是树不起自己的威信,一直被跟班欺负,杨坚心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又心酸又委屈。 杨坚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如行尸走肉一般,却突然被一个人拦下了。那个人上前:“杨公子,我家公子想见你一面。” 随从都有些警觉,杨坚却大胆跟着这个人走了。原来是李璋要见他。李璋望了杨坚很久,杨坚的眼神是那么呆滞,似乎没有解救父亲的急迫和渴望。 李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知道大冢宰为什么要找李家的别扭,置你爹于死地吗?” 杨坚的眼神里突然出现了一丝亮光。李璋说:“太傅赵贵,你听说过吗?这个人不久之前被宇文护杀了。” 杨坚说:“他密谋杀害大冢宰,人尽皆知。”李璋说:“可你不知道他实施计划前,曾经和你父亲杨忠商量,杨忠没有答应,也没有告发他。” 杨坚瞪大眼睛:“这件事让大冢宰知道了?”李璋点点头。杨坚低下头,事情远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李璋走近杨坚拍拍他的肩膀:“你父亲即使逃过这一劫,大冢宰也不会放过他,你要好好想想你将来要走什么路?” 可惜此时此刻的杨坚没有心思也没有余力领悟李璋话里的深意。杨家的老老小小,上上下下百十来口手上没有差事的都聚到了老太太这个三进深的院子里。 大家伙都眼瞅着,老太太怕是见不了明天的太阳了。伽罗一直守在老太太身边,满脸愁容。 大房的太太宇文氏是个外强中干,表面跋扈内里糊涂没见识的。二房的专爱扇风点火,挑唆是非,等着看大房落魄。这个家都落到杨坚和她的身上。 伽罗心里委屈,他们两个都还只有十四五岁,怎么能担得起这么些事情。可是担不起又如何,如果杨坚连家里的事情都无法摆平,如何很入得了她爹的眼。 院子里忽然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让我进去,凭什么只有你们大房的人在跟前,万一老太太醒了,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独吞是不是!” 仆人老刘:“二太太,您别为难我一个做下人的。大老爷临走的时候说了,这个家就交给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了,您……” 二太太张牙舞爪:“老刘,你要明白,大老爷现在关在牢里呢!就凭他那个窝囊废的二儿子,能把他救出来?小辈里谁最出挑,你难道看不出来?” 伽罗招手:“去,让二太太进来吧,告诉她老太太睡着,轻声点。”没一会儿功夫,二太太满面春风地进屋了。 二太太很客气:“侄媳妇儿,你看了这么久了,辛苦了,这里就交给我吧!”而太太心想:一个黄毛丫头,外面再怎么把她吹捧到天上,也终归还是嫩啊! 伽罗看到二太太嘴角诡异的笑,微笑着回她:“那二太太,您先把那碗汤药喝了吧,再拿块巾子罩住口鼻。太医说了,这伤寒症是会传染的。” 二太太一惊,她刚刚听说老太太病倒的时候,以为是中风症有发作了。没有仔细听就兴冲冲地跑来,现在才听说是要人命的伤寒症。 二太太有点狐疑:“三少奶奶,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啊,你怎么不把巾子戴上?” 伽罗说:“哎,我们来得早,都守了大半夜了,才知道是伤寒症。我寻思着自己身子也不差,就……咳咳……咳咳……” 二太太一听到伽罗都咳上了,魂已经吓丢了一半,几乎腿都软了。二太太说:“哎,我起早了,头有点疼……我先走了。” 二太太像撞见鬼一样,仓皇而逃,出院门的时候正撞到刚回来的杨嵩身上。二太太拉住杨嵩:“儿子,别进去,老太太得的是伤寒症,被传上要死人的!” 第13章 娶妻当如独孤伽罗 二太太走了,伽罗深呼一口气,有些丧气。忽然一个声音:“你就不怕被传染?”伽罗一看是二少爷杨嵩。 杨嵩走到老太太床边坐下,伽罗仍旧望着老太太。杨嵩早就听说过这个女子的大名,还见过她在太祖文皇帝宇文泰面前下御览棋。 这个独孤伽罗不仅仅围棋技艺高超。太祖文皇帝宇文泰喜欢筹算术数,而她又因天赋的数学才能,可以自由进出皇宫,年纪小而聪明伶俐,被后宫的太后皇妃所喜爱。 光武帝刘秀曾经说过娶妻当如阴丽华,这个独孤伽罗便是当世的阴丽华。如果不是太祖文皇帝早逝,或许她就会嫁给某位皇子,甚至成为皇妃。 杨嵩感觉自己和伽罗如此近在咫尺是那么的不真实。杨坚回来了,老刘向他报告:“二少爷回来了,已经进去了。三少奶奶也该歇一会了。” 杨坚顿了一下,并没有迈开脚步。杨嵩看到靠着床框坐着的伽罗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了。 在阳光的照耀下,伽罗白皙的皮肤晶莹剔透甚至到了透明的程度,可以看到皮肤下面的肌理,是那么可爱,美丽,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伴随她浅浅的呼吸。 杨坚轻轻推门进来,蹑手蹑脚,看到杨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伽罗,心理有些异样。杨坚轻声叫了声:“二哥。” 杨嵩却没有反应过来。杨坚又走近几步:“二哥。”杨嵩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伽罗也被这样大的动静给吓醒了。 杨坚笑着:“你回去好好躺着睡一会吧,居然坐着都能睡着,瞧,口水都流出来了。” 伽罗没搭理他,只对着杨嵩:“二哥,那我先回去了。”杨嵩的心里暖洋洋的,犹如这春日和煦的阳光。 杨坚回府已经一个多月了,却从来没有和他这个堂哥好好说过话,两个大男人一起看着不省人事的老太太,难免有些尴尬。 杨坚只知道杨嵩是大冢宰宇文护手底下的人,好像还很得宇文护的信任,官虽然不大,却经常能见到宇文护。 杨嵩先开口了:“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吗?”杨坚说:“嗯,还好,每天就那么过,熬日子呗;也不好,做官真难。” 杨嵩说:“三弟,你就是太宽厚了,下面的人看你宽厚就以为你好欺负,你要先立威。你没有听过立木为信和商鞅变法的故事?” 杨坚一听到变法以为是变戏法:“谁变戏法,我怎么没有听说,早知道我就去看了。你不知道,这些跑江湖的人最厉害了。” 驴头不对马嘴。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杨坚问:“二哥,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把我和我娘扔在外面怎么多年不管不问?” 杨嵩想了一会,欲言又止,却还是开口了:“三弟,你听过你出生时候的传闻吗?出生时紫气满庭,满月时长角生鳞,还有个和尚说你相貌有龙的特征,以后会得天下。” 杨坚不知道杨嵩想说什么,满脸疑惑。杨嵩说:“如果你生在帝王家,你或许可以因为高人的这一句话成为太子。可你生在臣子家,臣子得天下,必要谋朝!”杨坚惊出一身冷汗。 杨坚若有所思:“所以,这么多年,我爹让我像个野孩子一样在外面流浪,是为了保护我!” 杨嵩说:“三弟,你虽然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但是至少现在你回来了,人应该往前看。不要再对过去耿耿于怀。” 杨坚回来的这些天,一直对杨嵩十分小心。他爹杨忠清楚地告诉过他,杨嵩是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小人。可是此时,杨坚却对杨嵩有了一丝好感。 或许杨嵩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杨嵩的爹杨爽当年是征辟人才举孝廉的主考官,因为受贿被查办。 当时,杨忠为了自己的前程哲保身,在皇上征求他的意见时,并没有为自己的弟弟说话。杨爽被判终生监禁,后在牢里自杀了。 可能是因为父亲早亡,杨坚觉得杨嵩总是很阴郁,没有见过他高兴的样子,伤心的样子,发怒的样子。 两兄弟一直守到傍晚,伽罗似乎太累了,一直睡到黄昏的时候才醒,便急匆匆来了老太太的院子。 伽罗才刚刚迈进院子,就听到屋里传来声音:“老太太醒了!老太太醒了!”伽罗赶紧跑进屋里。 两兄弟已经哭成一片:“奶奶!奶奶!”老太太伸手仿佛要抓什么:“整儿,我的整儿,你可回来了!” 太医站在一边。伽罗轻声问太医:“大人,我奶奶的病怎么样?”太医摇摇头:“恐怕是回光返照啊!” 伽罗泪水夺眶而出,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可是老太太与她的种种往事还历历在目。 杨嵩握住老太太的手:“奶奶,是我,我回来了!”老太太甩开杨嵩的手:“整儿,我的整儿呢?” 杨坚膝行到老太太跟前:“奶奶……”老太太又甩开杨坚的手:“整儿,我的整儿呢,你们把我的整儿……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老太太几乎仰头昏厥过去,伽罗跑到老太太跟前跪下,握住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好像缓过来了,紧紧握住伽罗的手:“整儿,我的整儿,奶奶想死你了!”杨坚、杨嵩都望向太医。 太医一脸尴尬:“老太太应该是糊涂了,认不清人了。”杨坚哭地更伤心了,杨嵩却一脸啼笑皆非,到了这个时候老太太的心里还是只有杨整。 老太太把伽罗认成了杨整,伽罗将计就计,连哄带骗让老太太吃了粥,喝了汤药,老太太睡下了,还是紧握着伽罗的手。 杨坚和杨嵩都搬了被褥在老太太屋里睡下。第二天一大早,在外间呼呼大睡的杨坚就听到里面的叫喊声:“整儿,你们把我的整儿弄哪去了?” 只是出去上厕所的功夫,老太太就又闹起来了,伽罗赶紧往回赶。伽罗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屋里已经站满了人。 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伽罗:“整儿!”伽罗楞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老太太是在叫她。 伽罗走过去:“奶奶!”走着走着,忽然哭起来。杨嵩跟着哭起来,杨坚也哭起来,大太太,二太太也赶紧哭起来。屋里屋外的下人们也开始哭。 霎时间,府里嚎声一片。老太太扯着嗓子:“急着让我上西天是不是?”众人赶紧止住了哭。 老太太拉住伽罗:“整儿,来,到这来,奶奶,好好看看你!”老太太盯着伽罗,捏捏她的脸,摸摸她的手,半天不说话。 屋里这么多人,却只能听到呼吸的声音。老太太哭了:“我的整儿,苦了你了!……哇……”一大口污物吐在伽罗的身上,紧接着又是一大口黑血,老太太又昏过去。 太医赶紧过来诊治:“老太太的脉搏没有了!”屋里又是一片哭声,伽罗被带下去换了衣服,回来又忍不住伏在老太太身上哭起来。 突然,她站起来,大喊一声:“都别哭了!”众人都被吓住了。伽罗对太医说:“大人,老太太还有心跳!” 太医一诊脉,大喜:“老太太有救了!老太太心火淤积,气血不调,之前治伤寒的药把淤血给压在体内了。刚才吐出了那一口淤血,气血通畅了。现在已经基本退热,再细心调理一个月就全好了!” 杨家的人表情各异,大房太太舒了口气:老太太还在,二房的人就不敢大折腾,这个家还是大房做主。 二太太有点失落:老太太没有死,家分不成,金银财宝见不到,自己的儿子想做家主还得过老太太这一关。 杨坚脸上挂着泪珠却还是看着老太太傻傻地笑了,杨嵩却看不出是喜还是悲。屋里屋外的下人七嘴八舌的。 伽罗已经快接近极限了,她回去之后就一觉睡了十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看到杨坚正望着她。 杨坚满脸笑容:“整儿,你醒了?”伽罗楞了一下:“你说什么呢?疯了吧!”杨坚却很平静:“整儿,奶奶好想你啊!” 伽罗不搭理他。杨坚说:“你现在还是奶奶的好孙儿杨整,奶奶一直嚷着要见你,你一会好好应付啊!” 毓王府内,宇文毓、宇文邕和李璋等几个人在密室开会,兰京和兰芷父女也在。墙上挂着大周明光宫地图。 李璋说:“明天,皇上会在长杨宫射熊馆宴请北伐突厥回来的将士,宴会上由兰芷来主舞。” 宇文毓说:“可是在宴会上动手实在太危险了,大殿上可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士,再加上宫里的羽林军。” 宇文邕补充道:“而且宇文护经过上次赵贵刺杀的事情,现在更是警惕,实在难上加难!” 兰京也赞同。李璋说:“这个情况皇上当然知道,这次皇上下了新任务。一个半月前,太傅赵贵密谋刺杀宇文护却被安上谋反的罪名被诛杀,想必大家都知道,但是赵贵并没有死。” 宇文毓和宇文邕都很吃惊。李璋说:“王爷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有些事情皇上不让您知道,是为了保护王爷们的安全。” 第14章 曼陀罗通缉令 李昞继续说:“来赐死药的医药司的公公和处理尸体的罪臣司的公公都是忠于皇上的志士。” 原来皇上给赵贵安排了一次假死。宇文邕说:“这才是圣明的君主该有的样子,臣子为了君主赴汤蹈火,出了事情君主却当起缩头乌龟,这算什么?” 宇文毓扯扯宇文邕的衣袖,使眼色让他住口。李昞说:“毓王爷放心,邕王爷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这我们都知道,这里的都不是乱嚼舌头的小人。” 宇文毓分析:“所以说,这次兰京入京实际上只是为了分散宇文护的注意力,我们借机将赵贵送出京城。” 李昞继续补充:“对,太傅赵贵过去常年任兵部尚书,擅长领兵打仗,还救过齐国君主高洋的性命。如果能作为暗使出访齐国,齐周里应外合扳倒宇文护……” 宇文毓打断李昞:“这太冒险了!”宇文邕也感觉很吃惊:齐国在周的边境作乱,或许是会给宇文护造成一些困扰,如果能让他亲自出征,或许打倒宇文护的机会就更大。 可是,如果齐国趁火打劫,突破了宇文护的防线之后直逼长安,而目前国内没有可以领兵之人。那周就可能被灭国! 众人仍然在开会,宇文毓的思绪却早已经游离。宇文护不止于此向他提起如果他愿意可以将他扶上皇帝宝座。 宇文毓当然知道天下没有白来的馅饼,他如果上了宝座一样会骑虎难下。可是他心痛,父亲宇文泰辛辛苦苦开拓的宇文氏山河,被宇文护这个败类给盗走! 十五岁的宇文觉没有任何出色的才干,没有胆气,没有魄力,就只是因为他是嫡长子而已。凭什么自己这个庶长子就要屈居人下! 宇文毓又将思绪转回来,只听到兰芷说:“声东击西!”李昞说:“好主意!”几个人都幸福地大笑起来,宇文毓也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大家讨论完了,兰芷将李昞叫到一边。李昞有点难为情:“你的任务至关重要,你能拖延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有可能完成任务。” 兰芷望着李昞,眼神里充满了爱意:“我没有问题的!相信我!”宇文邕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宇文毓有点不对劲。 宇文邕知道哥哥宇文毓一向谨小慎微,对这个冒险计划质疑也在情理之中,就没有放在心上。 杨府老太太的三进小院里不断传出说笑声,杨坚刚迈进院子赶紧把满脸的愁容都收起来,杨坚捏捏自己的脸,尝试着怎么样的笑容更自然。 终于准备好了,杨坚迈着步子进了屋,看到在门口端着托盘的丫头凌韵。杨坚问:“怎么还没有喝药?” 丫头凌韵摇摇头:“催了好几次,说是要等药凉了才喝,已经凉透了,却还是不肯喝。” 伽罗在给奶奶讲她去宫里下御览棋的事情:“每次去宫里都不是一般的麻烦,宫里的规矩太多了,穿素的还是鲜艳的衣服,头发长还是短都是大问题……” 杨坚走到老太太床前。老太太说:“坚儿,去把那个大木箱子打开,把里面第二个小木盒子拿出来。”杨坚一惊:老太太认识人了! 杨坚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走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杨坚伸着脑袋瞅了瞅:“奶奶,看到了!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杨坚把一个木匣子放到了地上。老太太说:“打开吧!整儿,你去看看,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玩过的小玩意,奶奶都还留着呢!” 杨坚仔细看看了,却不知道怎么打开。伽罗走过来,把卡子一抽,顶盖掉下来,许许多多的小孩玩意掉了出来。 伽罗笑呵呵地:“奶奶,您都还给我留着呢!”奶奶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想不着吧!奶奶啊,本来想着等你生了孩子,给我的曾孙玩的!” 伽罗看看这些老古董,拨浪鼓、木陀螺、弹弓、纸风车。伽罗心想:如果老太太给我的什么金钥匙、金锁、通灵宝玉就好了。 老太太仍旧呵呵地笑着:“整儿最会抽陀螺了,来,给奶奶抽一个看看!”伽罗一脸苦笑看着杨坚。 杨坚会意:“奶奶,坚儿给您抽吧!”奶奶不搭理杨坚,仍旧对着伽罗笑:“乖孙,玩吧,没事!” 伽罗想:他奶奶的!却仍然笑着,拿起鞭子,试着抽了一下,虽然笨拙,却是转起来了。伽罗抹了一把汗,看看杨坚,杨坚也正笑着看着她。 杨坚凑到伽罗耳边轻声说:“你的脸都笑僵了。”伽罗也凑到杨坚耳边:“不笑老太太就以为你不高兴,你要有本事你在这里装一回孙子。” 杨坚说:“我本来就是孙子。”杨坚一脸痞笑。两个人一直陪老太太直到吃了晚饭,服侍老太太睡下,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杨坚就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杨坚说:“明天皇上在明光宫宴请群臣,太后恩准,有夫人的都要带上夫人。” 伽罗说:“那老太太怎么办?”杨坚一脸无奈:“没有办法,让凌韵见机行事吧!” 第二天一大早,杨坚和伽罗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就上了马车。杨坚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心里却很没有底。 杨坚说:“伽罗,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你说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伽罗缓缓说:“或许吧,上次宴会上赵贵派人刺杀宇文护,好像当场就杀了人。” 杨坚被吓得跳了起来:“不行,到时候万一再出什么事情,大冢宰把罪名再安到我头上,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停车!” 伽罗不慌不忙:“怕什么!大冢宰上面还有皇上,有太后,宴会上还有那么多大臣。黑是黑,白是白,不会颠倒黑白的!” 杨坚完全听不进去,把头伸出马车窗外:“停车!小齐,停车!”伽罗喊道:“继续走!” 小齐仿佛根本不把杨坚这个三少爷放在眼睛里,完全没有一点停车的意思。伽罗说:“皇上让你去,你不去,你要抗旨吗?” 杨坚气极了:“好,你狠,你知道那么多,你现在才告诉我。这都是什么事啊!我小的时候把我扔给我奶娘扔在外面吃苦,不闻不问。现在有事了,把我找回来当替罪羊!” 说着居然又哭了起来。伽罗很不屑:“好歹你也是个县太爷,瞧瞧你那点出息,动不动就哭!” 杨坚一边嚎啕一边嘟嘟囔囔地吐苦水:我就不该生在这个世上!”伽罗低声说了一句:“我才是最不该生在这个世界的人,我现在本来应该在大学上课的!” 杨坚以为伽罗又拿她在太学的经历说事:“你厉害,你牛逼,在太学读书了就了不起啊!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缺德!” 伽罗生气了:“停车!”马车突然间就停住了。伽罗掀开车帘,立刻就跳下了车。杨坚赶紧跟着下车,心里懊悔不已。 伽罗快步走在前面,杨坚大步跟在后面。杨坚苦苦哀求:“伽罗,我错了!三少奶奶,小姑奶奶,你应我一声成吗?” 伽罗仍然快步走着。杨坚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起来:“你们都不管我了,我死了算了,我死了就清静了!” 伽罗听到这句话,冷静了下来。伽罗来到这个世界以前,绝对不会想到真正的杨坚居然活成这样。 理论上历史是必然的,一个不会因为一个人改变了而改变,可如果杨坚真的死了,不光她无法回到21世纪,或许历史将被颠覆! 伽罗转身走向杨坚:“走吧,耽误了时辰也是要治罪的!”杨坚呵呵地笑起来:“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到了宫里,才知道今日的宴会被临时改到了明光宫含元殿。含元殿的大院落内支起巨大的凉棚,宴会从室内改到了室外。 除了军官,似乎侍卫也比平时增加了两倍。清空烈日,虽然是春天,却也非常炎热,明明已经到了开宴会的时间,却迟迟不开始。 终于,表演的人开始入场了。但是这些舞姬刚刚进入舞台,舞台就被羽林军团团围住。 皇上很惊讶:“大冢宰,这是要做什么?”宇文护缓缓走到皇上面前:“皇上,这些人谋图刺杀皇上,臣只有将她们拿下!” 舞台上的舞姬全部跪下,一片啜泣声:“皇上,冤枉啊!皇上,冤枉!”宇文觉紧紧握住拳头:“大冢宰,说话要有真凭实据!” 宇文护说:“皇上,臣得到密报,前几日,兰京秘密潜入长安,说是皇上篡了西魏的朝,谋了恭帝拓跋廓的位,要将皇上斩杀。” 皇上说:“只是传闻而已,不足为信。”宇文护说:“好,那臣就拿出真凭实据,皇上有没有听说过曼陀罗通缉令?” 宇文护说:“兰氏家族自称是荆轲的后人,世代都是刺客,自诩专门行刺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会刺上白色的彼岸花——曼陀罗。” 一个大臣出来反对:“这只是抓捕到一些囚犯后产生的猜测,大冢宰也没有真凭实据能证明这一点吧!” 第15章 孝闵帝被毒杀 宇文护说:“太傅说的不错,可是九年前,西魏曾经收到过齐主高洋的一封国书,要求我们抓捕一个背上刺有曼陀罗的女子,称那女子是兰京的独女兰芷,这事不错吧!” 说完,宇文护拿出了当年的那封国书和那个图案:“这就是象征无尽思念、拯救绝望、天堂的书信,曼陀罗。台上的人,把衣服都脱了,证明你们不是兰芷!” 台上的人没有动。宇文护大喊:“你们自己不脱,那我只好请羽林军帮你们脱了!” 台上的舞姬哭地更凄厉了,在哭声中,一些人开始动手脱衣服了。全场的大臣愕然,宇文护这是当着众多的将士,把皇上和太后弄得下不了台。 即使这些人里有宇文护说的那个人,也不排除这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如果这些人里没有,宇文护又将如何收场? 一个军官说:“脱了的人,全部背朝皇上,经过查验之后,可以先下去了。”一些舞姬陆陆续续地走了。一刻钟之后,台上还剩了七八个舞姬。 这些人迟迟不肯脱衣验身。宇文护下令:“来人,去把她们的衣服扒下来。”太后站起身:“住手,大冢宰,你不要欺负我孤儿寡母太甚!” 宇文护说:“回太后,臣不敢,我只不过是个臣子,您是以前是尊贵的公主,现在是尊贵的太后,臣不敢。” 太后说:“没有问过皇上和哀家的意思,自己擅作主张在这么多的将士和文臣面前,皇上和哀家被你耍得团团转,还有什么你不敢?” 全国百姓都知道太后宽厚温和,谁都没有见过太后发这么大的怒。皇上见整个局势僵住了,赶紧起来想劝她母后。 皇上轻拍太后的背,拿起一杯酒:“母后息怒,来喝杯酒压压惊。”太后推开酒杯:“要喝你喝,我不喝!” 皇上嬉皮笑脸:“好,我喝!”皇上一饮而尽。皇上仍旧嬉皮笑脸:“母后,现在……”还没有说完,皇上突然口吐鲜血,倒下了。 皇上还有一口气:“母后,我要把皇位传给……”宇文觉抬起手,示意太后靠近他一些,太后靠近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就咽气了。 太后大叫一声:“觉儿,我的儿子!啊!”哀嚎声响彻整个含元殿上空,文武百官陷入慌乱之中。 整个含元殿沸反盈天。宇文护一声令下:“这些舞姬谋害皇上,来人,验明正身,立即押入大牢!” 台上的七八的舞姬的衣服被扒掉,果然有一人身上刺了曼陀罗的图案。宇文护装模作样:“大胆刁妇,你混入皇宫,给皇上下毒,谋害皇上,我要将你五马分尸,你还有什么要说?” 杨坚有些不解:“别人都知道他们身上刺了这图案,这些人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抹掉?” 伽罗反问杨坚:“你会因为其他人说你爹是通敌的罪臣而不认你爹吗?”杨坚无言以对。兰芷说:“曼陀罗,无论昼夜都会从天上落下,给大地带来缤纷。” 说完,兰芷从牙缝里取出一个小刀片,划破了自己的喉咙,鲜血把她雪白的衣服染红了。像盛开的血色白莲花。 杨坚下令:“文武百官都在原地待命,没有命令谁都不能擅自行动。”杨坚惊魂未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个军官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杨夫人,大冢宰知道太后娘娘一向喜爱杨夫人,大冢宰请杨夫人到太后居住的长生殿陪陪太后。” 伽罗行礼:“诺。”杨坚不由自主地想跟着伽罗一起走,军官拦住杨坚的去路。杨坚厚着脸皮:“我只是送送。” 军官客气地说:“杨大人,大冢宰已经说了,所有人没有命令都要原地待命。”杨坚不知道该怎么办,彻底陷入了无助。 伽罗没有被带到长生殿,而是到了望贤宫。大冢宰在这里等她。伽罗行礼:“大冢宰。”宇文护赶紧扶起她:“生疏了,你该叫我一声外公。” 伽罗不在作声。宇文护说:“我听说你总是和你爹娘闹,想必你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这身世伽罗倒是听爹说过些只言片语,知道她其实并不像外人所认为的她是崔氏所生,爹对她格外宠爱另有他因。 宇文护说:“当年正是我叔父宇文泰临终托孤的关键时刻,我知道你娘千辛万苦来找我这个父亲,但是我却不能认她。” 宇文护居然流出几行浊泪:“我这个爹还让她去接近独孤信,她帮了我大忙,却没有享一天福,生下你就死了。” 宇文护走近伽罗,握起她的手:“后来独孤信把你放到崔氏的名下养,我就认了崔氏做干女儿。想能有个名分多和你接触,没想到……我们却还是形同陌路。” 伽罗被这出乎意料的事实震惊了,伽罗呆呆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伽罗有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想要和大冢宰攀上关系的人数不胜数,大冢宰没有理由和她说谎。 宇文护问:“怎么你爹还没有告诉你,我是你外公的事情?孩子,我虽然有六个儿子,却都不争气,你是外公唯一的外孙,外公想补偿你!” 伽罗很疑惑,为什么偏偏在皇上驾崩的这个节骨眼上,宇文护要和她相认。如果真的像宇文护所说,她亲娘是宇文护的棋子,那么宇文护可能也想让她成为棋子。 宇文护对独孤家和杨家是有些忌惮,但是这次和伽罗相认却是真心实意的。这些年他操纵着傀儡皇帝,掌握着大周实权,要得到什么易如反掌。 但唯独亲情,他的儿子们整天想着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却都是庸庸碌碌之辈。六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能得他的欢心。 宇文护渐渐老了,年纪越大,他就越想念自己唯一的女儿——伽罗的母亲。她倾国倾城,足智多谋,善解人意,却红颜早逝。 宇文护早就想和伽罗多接触,可是却怕被赵贵那伙人拿住把柄。现在赵贵除了,宇文觉死了,他终于可以认外孙女了。 宇文护小心翼翼:“你还不肯叫我一声外公吗?”见伽罗仍旧低头沉默,宇文护温和地说:“好吧,我不急,我等着就是了。” 伽罗抬起头,望着宇文护写满沧桑的脸:“大冢宰可有什么要伽罗做的?”宇文护说:“当然有,有空的时候陪我下盘棋,给我烹茶,给我讲故事。” 伽罗换好了丧服。宇文护一声令下,一个羽林军官进来,又将伽罗带到了龙趾宫。大殿上安放着宇文觉的遗体。 遗体被安放在一块金丝木板上,太后守在遗体旁边,仔细端详着宇文觉的脸。太后生了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宇文觉的脸:“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我的觉儿!” 太后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却仍然满脸慈爱的笑着:“这回再也不用害怕了!再也不用半夜就被惊醒了。” 太后的脑海里无数个声音不断闪现:母后,儿子给您请安来了!母后,别生气了!母后吃菜!母后儿子错了! 太后突然大嚎一声:“啊!”是那么地痛彻心扉的!太后却仍旧没有哭起来。伽罗都忍不住哭了,毕竟是一个才十六岁的生命,他本该有千千万万的明天,却再也没有明天了。 伽罗慢慢走近太后:“太后,您想哭就大声哭吧!”太后仍然没有反应,呆滞了半天,仿佛早已经魂魄离体。 又过了好一会,太后慢慢转头,望着伽罗,好像才察觉到她的存在。这时候,毓王爷、邕王爷等王室也来了。 毓王爷膝行到太后跟前:“母后,您要保重身体啊!”太后看看众多王室宗亲又看看站在门口的宇文护,说:“各位王爷,请带着王妃先到偏殿去等候,哀家和大冢宰有事情要谈。” 王室宗亲都退下了。太后将大冢宰叫到跟前,对他轻声说了几句。大冢宰一脸诧异,几乎叫出声:“邕王爷?可是……他还年轻,又没有战功……” 太后正色道:“大冢宰帮他!只要有大冢宰辅政,年轻也不要紧。”大冢宰脸色很差:“我以为,太后心里属意的,是毓王爷……” 太后:“你猜得没错,原本我属意的,的确是宇文毓。他的军功、才干,无人能出其右……”宇文护:“那您为什么……” 太后沉吟道:“觉儿曾经说过,这些兄弟里邕儿最有资格继承大统。” 宇文护地:“恐怕……文武百官不会答应的。 ” 太后:“现在他们已经赶来了!我只有当着众人的面,由我亲口说出来,宇文邕才能安心接位。” 宇文护说:“皇上写下诏书来了吗?太后的脸色有些差:“皇上正是英年,怎么会写这样的诏书?” 宇文护狡辩:“既然皇上没有写下诏书,口说无凭,这不能够作数的!”在一众王族宗亲里,伽罗显得不尴不尬,她熟悉的只有宇文毓和宇文邕。 伽罗走到宇文邕旁边,在他身边坐下,关切地问:“你在想什么?想你哥哥? ”宇文邕一抹眼泪,吸了吸鼻子,道:“你怎么在这里? ” 伽罗忧心忡忡地道:“嗯,我也说不清楚,我刚刚遇到个绝大的难题,又没人可以商量,不知道该怎么办。” 宇文邕道:“告诉我吧!我的主意多。” 伽罗迟疑一下,很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可掂量再三,却又吞了回去。她咬着下唇想了想说道:“宇文邕,我问你,你相不相信我?” 第16章 人心叵测 宇文邕诧异地反问:“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朋友了我不信你还信谁?”太后又问:“你相不相信,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害你!” 宇文邕坚决地:“当然相信!我在这世上还没有认定几个人做朋友 !” 此时此景,伽罗听到这几句话,甚至有些感动,深情地看着他:“宇文邕这次你恐怕得吃点苦头了,但是,我没有办法帮你!” 太后来到偏殿,走到宇文邕身边深情地望着他。宇文邕也同样深情地望着抚养他十五年,视他如己出的太后,那眼色仿佛在说:母后,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宇文邕伸出手,太后也伸出手。母子俩四手交握,深深凝视。 宇文护在不远处的营火旁打量着他们母子,监视她们两个并没有说话。宇文毓走过来问:“太后讲了吗?到底把大位又传给谁? ” 宇文毓神情凝重地道:“她说先皇是有遗命,可是她也拿不出诏书。” 宇文毓很不满地道:“她……在搞什么鬼? 拿不出诏书,还敢说出有遗诏这种话?” 宇文毓表面上沉着冷静,可内心却焦灼万分。太后走了一圈,几乎见了所有的人,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太后站到最前面,犹豫片刻说道:“宇文毓,我有几句话,想私下跟你说。” 宇文毓“噢”了一声,有些意外地看着太后。 太后冲宇文毓点点头,示意他有话进屋说。宇文毓跟着太后进屋,他有些困惑,心中作着戒备,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后。 太后迟疑道:“宇文毓,过去……我们一直没有什么相互理解的机会……” 宇文毓打断她:“母后有话,开门见山地说吧!” 太后果断地道:“好!皇上之前曾经说过,要把大周国的皇位传给……宇文邕!” 宇文毓神色大变,这个消息如晴空霹雳,轰然一声,把他劈蒙了,脑中一片空白。 太后接着说道:“还有,皇上要宇文护辅政,襄助宇文邕。”宇文毓失落地喃喃自语:“皇上宁可相信邕弟,也不相信我这个哥哥?” 太后严肃地道:“我原以为,皇位准是传给你。不过没料到,皇上他另有一番考虑。” 好半晌,宇文毓方回过神,但他思绪纷乱,心中辨不出是何滋味。他强忍着不满情绪,勉强说道:“既然是皇上的遗命,太后只管宣旨,我们奉命就是!” 太后摇头道:“不,不一定要如此。”宇文毓表情错愕:“你的意思是……” 太后意味深长地:“宇文毓,如果你想做皇上,只要你一句话……”宇文毓身体颤抖了一下,突然戒备十足地:“那……便如何?” 太后正色道:“那你便能如愿!皇上的遗命,除了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宇文毓一怔,他目光锐利如剑地看着太后,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太后勇敢而冷静地迎视着他,深思熟虑地说道:“因为我知道,你虽然是庶出,却是长子,不但有大志向,还有能力。” 宇文毓有点不为所动。太后继续说:“皇上属意邕儿,是因为他和邕儿从小在我身边一起长大,手足情深。邕儿讲情义,却斗不过宇文护。而你才是最有可能扳倒宇文护的人。” 宇文毓点点头。太后继续说:“我才找你谈,是把邕儿的性命托付到你的手上,宇文邕还年轻,如果宇文护不支持他,他是斗不过宇文护的。弄个不好,还会成为第二个觉儿……” 刚刚还比较平静的宇文毓突然面有怒色,他打断太后的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不会以为是我联合宇文护一起毒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吧!” 太后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宇文护刚愎自用,谁也管不住他的坏脾气!” 宇文毓愠怒地:“那你是想让我坐上宝座,把我放在火炉子上面烤是吗?宇文邕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太后严肃地:“宇文毓,方才我说的话,都是诚心诚意的。违反了皇上的遗命,这罪孽都在我身上;不过,邕儿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为了他的性命,下地狱我都愿意! ” 宇文毓想了想,冷静地问道:“先皇的遗命,你已经告诉宇文邕了?”太后摇摇头:“没有!在得到你的答案之前,我绝不会告诉宇文邕一个字。” 宇文毓微微冷笑道:“皇位是宇文邕的,母后倒真会慷他人之慨。” 太后郑重地:“宇文邕从小,就受你这位大哥的疼爱教导,他把皇位让给你,也不算是什么……” 宇文毓勃然大怒,又一次喝断太后的话:“住口!”太后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宇文毓发怒道:“让给我?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母子俩,把皇位施舍给我?” 太后语无伦次:“不,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宇文毓怒不可遏:“够了!我宇文毓,岂能受人施舍?” 宇文毓转身怒气冲冲往外走,太后神色慌张地拉住他的衣袖,急得眼泪打转:“宇文毓,你听我解释……” 太后怔怔地:“我说错了什么?我忘了,他是那么自负的一个人哪……” 太后强打精神,盘算着:“这会儿最要紧的,便是让宇文护称心如意扶宇文毓上位。再保全宇文邕的性命,给自己留一个盼头!” 宇文毓甩脱她,用力摔门而去。 宇文毓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只能偷偷走后门,躲起来缓和一下。伽罗见宇文毓躲在这里,想上前打个招呼,走了几步,却听到不该听的。 宇文毓自言自语地:“父亲这大周国是在战场上打造出来的!我宇文毓,从来没有忘!可是先皇,你为什么忘了我?先是立宇文觉,后又选宇文毓……” 宇文毓越想越气,居然流起眼泪:“来多年来,我跟着你,奔驰沙场,出生入死!你说,我是你爱如心肝、惜如眼珠的儿子!父皇……你真的忘了吗? ” 宇文毓说着说着,眼含热泪,激动得直喘气。他脑海里回忆起攻打齐国洛阳城时的情景,那是艰苦卓绝的一场战役,攻城的将士死伤无数,连身经百战的先皇宇文泰都受了重伤。 那时,先皇愤恨,懊丧,陷入长时间的苦闷之中,他对自己是多么信赖和赏识。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帅帐内,沉重压抑,烛光随风摇曳着。宇文泰冷着脸,盯着帅案上的地图,好半天,突然他抽出匕首,用力一挥,匕首颤巍巍地钉在地图上。 宇文泰咬牙切齿道:“十万大军,竟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洛阳城!”站在一边的宇文毓见状,忙劝慰道:“父皇息怒,身子要紧。” 宇文泰:“这么多年来,每一回班师,都带着无数的战利品。只有这回,咱们是带着无数弟兄们的尸骨!从洛阳城下冒死夺回来的尸骨!” 宇文毓:“父皇,明年再来报仇!咱们大周铁骑一定要踏平洛阳城!” 这时,官兵进帐禀道:“启禀皇上!那高洋……他知道咱们要撤军了,竟然特派专使,前来送礼致意。”宇文泰意外地:“哦?” 来使还带来了高洋的口信说,“宇文将军久久横行天下,今日竟败于我这后生小子之手,岂非气数已尽,不久就该驾鹤西去了吧!” 宇文毓大怒地打断:“混账!” 宇文泰抬手制止宇文毓,但他自己也面色铁青,强忍怒火半晌,宇文泰突然微微冷笑,说道:“听着,去准备名马和礼物,作为回赠。还有,叫专使回去告诉高洋,明年此时,相约再战!” 官兵慌忙应“是”,匆忙出帐。 宇文毓咬牙切齿:“可恶的高洋!总有一天要拿他千刀万剐!” 宇文泰却突然笑了一声,摇摇头,深呼一口气,眼眼里放出锐利的寒光,狠狠挥了一下手,说道:“高洋他能坚定军民之心,把洛阳城守得固若金汤,确实不简单!不过,倘若他以为我老了,那他就是大错特错!哼,我宇文泰……” 宇文泰手臂扯动了创口,疼得他皱起眉头,因前一段时间失血过多,他一阵晕眩,支撑不住。宇文毓大惊忙上前扶住他。 宇文泰喘着气道:“明年,如果我不能来,宇文毓,我要你代替我,跟高洋决一死战!这事关我的荣誉、大周国的未来……宇文毓,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宇文毓当时心中一震,精神振奋地:“父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宇文泰听后欣慰地拍拍宇文毓的肩膀,爽朗地笑了。可是,十日之后,宇文泰在病榻之上却把辅政的权利交给了宇文护,如果他宇文毓能当上大冢宰,那今日宇文觉也不会被毒死了。 可现如今,这一切都变了,宇文觉登上皇位,自己却连个大冢宰都当不上,在先皇宇文泰的心里,他宇文毓这个长子还不如懦弱的宇文觉! 宇文毓低声咆哮:“父皇,你不是把你的荣誉和大周国的未来,都交给我了吗?难道你都忘了?我不信,你怎么可能把这一切都交给乳臭未干的宇文觉?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现在……” 现在当宇文觉弥留之际,又将皇位交给了宇文邕,宇文毓还是一无所有。 第17章 阴谋 忽然,一个人将伽罗的嘴捂上,伽罗想要挣扎,却看到这个人就是宇文护。宇文护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让她赶紧离开。 宇文护看伽罗走远之后,向宇文毓走过去,他已经听见了宇文毓的低吼。宇文护说:“我也不信!”宇文毓大吃一惊,转过头来,见宇文护气势汹汹地走近。 宇文毓有些尴尬地问:“大冢宰,你来这儿做什么?” 宇文护严肃地问:“太后把你先皇的遗终遗言都告诉你了?宇文毓诧异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宇文护态度坚决地:“这是你先皇临终托孤的时候的遗言,宇文觉即位,如果不堪大任,可以由宇文邕取而代之。” 宇文毓阴沉着脸道:“这真的不是谣言?”宇文护说:“这确是你先皇的遗命……不光我,太后、杨忠、独孤信也都听到了。” 宇文毓更加愁眉深锁:“那我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宇文护说:“杨忠现在在牢里,我已经把独孤信的女儿扣押在宫里,独孤信不会轻举妄动,只有太后选你,皇上就是你。” 宇文毓忐忑不安:“可是朝廷里这么多大臣知道皇位已定……”宇文护笑起来:“怕什么,一个小小的太监赵高尚且能指鹿为马,我们当然可以翻云覆雨!” 宇文毓闻此言怔住,心中一动,看来不用他动手,有人比他更着急。 宇文护说:“这些年,政事都是我在掌管,宇文邕要继承皇位,也该经过我的同意。我都这么挺你,你还犹豫什么?” 宇文毓别过脸去,强抑情绪,尽量作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而这时,宇文护不经意间却望见了躲在角落里的伽罗,这个小丫头还没有走。 伽罗发觉自己又一次被宇文护发现了,只能灰不溜秋地逃走。 宇文毓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那要如何处置邕王爷?” 宇文护说:“邕王爷重情义,侠骨柔肠,对于政治没有太大的野心,您如果不放心可以关他一辈子。最好不要杀他。” 宇文护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毓王爷,您现在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怎么选就看您自己的了。” 宇文毓脑子里一闪念,伸手想握住宇文护,又迟疑了,终究没开口,他看着德长安转身而去,叹了一口气。 宇文护临走还补了一句:“毓王爷,情势由不得你。我看,你跟宇文邕这个仇是做定了!” 宇文毓没有答话,他面沉似水,心中翻江倒海,十分矛盾。 一众王室宗亲又都被带回龙趾宫大殿,为皇上守灵,大殿里宗亲们都在窃窃私语,场面混乱不堪。 宇文邕一身披麻戴孝,跪在宇文觉的遗体旁边,痛哭流涕。太后也让宫人陪着进来了,宇文毓也从后门进来,他想和太后打招呼,太后却没有看他一眼。 宇文邕见太后来了,赶紧起身迎接,两人泪眼相望,终于不约而同地上前,四只手紧紧相握。 宇文邕哽咽道:“母后……皇兄……” 太后经过刚才的事慌得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频频说道:“宇文邕,不哭!……不哭!” 宇文护进入大殿内宣布:“我和几位老臣要和太后议事,请各位王族宗亲好好待在这里给先皇守灵,不能出去,更不可回府!”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马上会有一件大事发生。伽罗已经回到了大殿,见毓王妃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伽罗叫她:“大姐,怎么了?” 突然一个羽林军官过来要把宇文邕抓起来。宇文邕生气地说道:“喂,不管你是谁,你看清楚,我是王爷,这里还安放着我皇兄的尸身,谁这么大胆子怎么可能叫你一个小侍卫把我关起来?” 那个侍卫瞥了宇文邕一眼,不屑地牵牵嘴角:“我是大冢宰的属下,只听命于大冢宰。我可不管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没有军功在我眼里,王爷又如何!” 宇文邕脸色很难看,愤怒地上前要抓住这个胆大的侍卫。伽罗伸手拉住宇文邕,忍怒道:“他也是听命行事,不用找他麻烦!我只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伽罗困惑地对毓王妃说道:“大姐,邕王爷不是应该在这里给大行皇帝守灵吗?” 毓王妃对伽罗使了一个制止的眼神,伽罗只能噤声。 毓王妃低声说:“大姐不是教过你吗?这里不是独孤府,你要多听少说话!就算有话,也得先在脑子里转转,想想该不该说!” 伽罗不服气地说道:“可是大姐……” 宇文邕激动地打断伽罗的话:“伽罗没错!这话当然该说!其实,这也正是我想问的话!究竟为什么不让我给皇兄守灵?” 毓王妃亦知事有蹊跷,想了想,先和悦地安抚宇文邕:“邕王爷你别急,让嫂子先去问个清楚,好不好?” 宇文邕和伽罗对望一眼,宇文邕道:好,那我们等大嫂的消息。毓王妃点点头,便匆匆走到偏殿门口,伽罗和宇文邕都急切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 毓王妃和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就出门了。毓王妃神色紧张地在回廊里快步走着,迎面看见侍女匆匆跑来,她喘着气道:“王妃,我正要去找您……” 婢女对毓王妃耳语几句,毓王妃答应着离开,匆匆朝建章宫走去。在建章宫的长廊里,她隐隐听见府外有宇文毓的叫喊声,一怔,停下脚步。 毓王妃迈进建章宫门,看到宇文毓的高大身影,后面跟着两个侍卫。毓王妃连忙迎上去,急问:“王爷!外头究竟怎么回事儿?他们为什么把邕王爷…… ” 宇文毓蓦地抬手,制止了毓王妃,转头对一个侍卫道:“守着去!不许任何人过来!““”侍卫答应一声,迅速走开。 毓王妃还想问,宇文毓却示意她停止。宇文毓神情凝重,沉声道:“这会儿没工夫多说,有大事急着商议。我只告诉你,天要变了,不论如何我还是我,定不负你。你回龙趾宫去吧!” 见毓王妃没有要走的意思,宇文毓知道她的犟脾气又来了。宇文毓说:“你到龙椅后面躲一会,马上又贵客要来。” 毓王妃犹豫着,很不放心,只好在龙椅后面凝神细听。一会功夫,宇文护进来了。宇文毓看见忙站起身迎接。 宇文毓的声音很冷静沉着,他责备道:“我已经派人去问太后的意思,你也不应该那么急……毕竟……” 宇文护的二儿子宇文深抗议道:“”我们不应该,我们不该这样,我们不该那样,我们不当恶人,你能登上皇位?” 宇文护的三子宇文会怒道:“现在一些大臣只不过是听了谣言就张牙舞爪,宇文邕真要即了皇位,那还得了?” 宇文护的五子宇文乾嘉鼓动道:“毓王爷,你就让我们放手去干吧,反正除了一些没有实权的老家伙,没人会为了太后的话拼命!” 宇文毓沉思道:“先皇对宇文邕的宠爱世人有目共睹,只怕会有不怕死的人揪着先皇的遗命不放,硬是支持宇文邕即位。闹出人命就是一辈子弑兄篡位的骂名 !” 宇文乾嘉说:“毓王爷爱惜名声,我们都知道,但是这是当仁不让的关键时刻!我知道您是想要大展宏图的!” 宇文毓沉痛地:“我当然想,而且我不光是想,我还要把它实现!我对大周国的未来,是有很多理想和规划的,但是先皇不肯把国家交给我,我也无可奈何!” 宇文会咬牙切齿地:“我根本不管这是不是文皇帝的决定!如果宇文邕当了皇上,太后以国母之尊,控制儿子就等于控制了天下,那岂不是把大周的江山又送到了北魏公主的手里!” 宇文深恍然大悟,惊怒道:“对啊,文皇帝揭竿而起才又了大周,现在又把江山拱手让给一个女人,凭什么!“” 宇文乾嘉觉得该到逼宇文毓下决心的时候了:”“”左右皇上就等于左右了整个大周国!为了大周国的将来,别无他法,只有除掉邕王爷和太后!“ “” 宇文毓慌忙说道:“不可以!你们别打宇文邕的主意!他最重情义,他不会……” 宇文会惊讶地问:“为什么不可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 宇文深暗中拉了拉宇文会,低声道:“你忘了?宇文毓很疼爱宇文邕的!” 宇文会一怔,悻悻然地瞥了宇文毓一眼:“毓王爷整个宇文家族的利益,都牵连在你身上。你可别忘了,我们也是你的兄弟!” 宇文深叫道:“就算不顾我们的利益,你也不能让那个前朝公主把持 朝政,她假传文皇遗命,是要惹出皇祖子弟互相残杀的惨剧的!” 宇文毓悚然心惊:“万一真的出事,那么大周的前途……” 宇文会悲观地道:“大周的前途就要葬送了!” 宇文毓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心中像有一条飞龙被锁链捆绑着挣扎着,皇上的宝座对他是那么重要,那么有诱惑力,他知道心中那条飞龙他已经控制不住了。 宇文深生气地道:“宇文毓,你还在犹豫什么?不能当机立断,还能叫做大丈夫、大英雄吗? ” 第18章 患难见真情 嫁入宇文家这么多年,独孤明敬宇文觉忧患无为、风流成性的特点了如指掌。 独孤明敬清楚宇文毓在才智上的练达和活跃,以及在皇位继承过程中两兄弟的暗中角逐,一直是宇文觉心中抹不去的阴影和时时发作的隐忧。 虽然宇文觉一度任命宇文毓在军机处行走,但宇文觉无法大度地包容周围人对于宇文毓的认可与爱戴。 独孤明敬知道,正是由于康慈皇太后——宇文毓的生母不慎所做的一件事情,宇文觉就迁怒于宇文毓,不仅开去了宇文毓一切职务,而且还明令宇文毓去“上书房读书”,不给予宇文毓参与国家大事的机会。 武成元年夏间,已被册封为贵太妃的康慈贵妃病重,宇文觉、宇文毓这对兄弟时常探问。 某日,宇文觉前去问安,太妃睡得迷迷瞪瞪,以为是儿子宇文毓,就说:“你怎么又来了?能给你的,我都给了。他性情不测,莫生嫌疑就好。” 宇文觉发现她说错了话,立即喊了声“额娘”,太妃定睛一看,原来是皇上,不是宇文毓,随即转身装睡,不再言语。 自此,咸丰不得不琢磨这几句话的意思,对宇文毓生了嫌疑。又一天,宇文觉问安,恰逢宇文毓从内出来,宇文觉问病情如何,宇文毓哭着跪下说怕是没治了,就等着上皇太后封号,方能瞑目。 宇文觉面无表情,只是“哦”了两声,再没表示。谁料宇文毓随后就到军机处,命令臣僚准备了册封典礼。承办官员拿着封典方案来找皇帝,宇文觉大为气愤,但不好明着拒绝,勉强同意了封号,尊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 不久,康慈皇太后去世。一周后,诏令宇文毓罢职军机,回上书房读书。皇太后的丧仪也被大大减损,据称是秉遵遗诏执行。 宇文觉和宇文毓的密切关系也到此为止。独孤明敬虽然没有更多的机会与宇文毓接触,但对宇文毓的能力还是略知一二。 她知道宇文毓的魄力与才干,完全在宇文觉之上。对于这位小叔子,她由衷地赏识。因此,在英法联军攻陷天津后,她向宇文觉力荐宇文毓。 而在宇文觉逃至骊山行宫后,宇文毓更是不负众望,在奉命收拾长安残局的过程中,将一切事情的摆布得井井有条。 在以独孤明敬为主的两宫皇太后与宇文护一党对峙的时候,宇文毓的力量就成为重要的政治砝码,谁能争取宇文毓,谁就能掌控大局。 独孤明敬知道与宇文毓合作的条件,无非就是委以重任,而独孤明敬眼下的迫切需要就是打败专权的宇文护一党,孤儿寡妇,能够垂帘就是大胜利。 暂时分权给宇文毓,实在不是过分的条件。不能予则不能取,吝于名则失于实,这种“大智慧”独孤明敬是具备的。 宇文毓深呼吸着,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问道:“你们是下了决心,不肯拥戴宇文邕?” 宇文会、宇文深不约而同地答道:“抵死不肯!”宇文毓迟疑地问:“如果,晋王世子宇文训肯呢? ” 宇文会不屑地:“我知道他看不惯我们,看不惯我爹,有胆子他就来跟我打一架!哼,我看他这个伪君子准没胆! “”宇文毓背着手来回走,宇文会和宇文深用紧张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半晌,宇文毓停下,深呼一口气,咬咬牙,断然道:“我一定要保住宇文邕!要是杀了他,我就成了弑兄杀弟的罪人。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这次对大周国的造成的混乱,降到最低。“” 宇文会咬牙道:“”好,如果你坚持要保住宇文邕,那么,我们也只好坚持,必须除掉太后! “” 宇文深皱着眉问:“”可是,该怎么做呢?“”宇文会冷冷地道:“”现成的办法。殉葬!“” 书房外的毓王妃闻言大惊失色。 宇文毓愣住,沉默不语。他在反复掂量着,有些不忍心。 宇文会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他一拍桌子:“”这是个好主意!就让她殉葬!“”宇文深逼视着宇文毓道:“”宇文毓,大周国的危机,一触即发,没工夫再迟疑了!“” 宇文毓脸上的犹豫一闪而过,想了想,咬牙下定决心地点点头。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偏殿里点上了灯,等消息的王族宗亲心急如焚,惶惶不可终日。 大事未定,总管太监给各个宗亲安排了住处。宇文邕、毓王妃、伽罗和齐炀王被分到了柏梁殿。还是个九岁孩童的齐炀王宇文宪趴在内殿床上睡着了。 毓王妃早已经从建章宫的后门脱身回来了,看到熟睡宇文宪,为他盖上一张薄被。看守的宫人和侍卫都冷着脸,注视着皇族的一举一动。 伽罗看着熟睡的宇文宪,低声道:“”可怜的齐炀王,哭了这么久,总算睡着了!“”宇文邕看着墙角,茫然地发着呆。伽罗走过来,温柔地道:“”宇文邕,别伤心了!“” 宇文邕焦急地:“”大嫂怎么还不回来?“” 伽罗不知道该对宇文邕说什么,她之前听到的宇文护和宇文毓的对话,是那么触目惊心。 宇文邕突然紧张地抓住伽罗的手:“”伽罗,你不会走吧?“” 伽罗诧异地:“”走?走到哪儿去?“” 宇文邕黯然神伤:“你刚来,就碰见这些事。我怕你……不愿意待在这儿…伽罗: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你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呢!你说过的啊,你相信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宇文邕说不出话,感激地看着伽罗。 伽罗:挺晚了,歇会儿吧?宇文邕:我歇不了。我老是在想……先皇对我说过的话。伽罗:哦?他对你说了什么? 宇文邕望着灯光,怔怔地道:那天……就是先皇上骊山温泉养病的前一天早晨…… 宇文邕回忆着:”我骑着马来到上林苑晨练。忽然一个人走来,我一看是我先皇。先皇跟我说要到骊山温泉去,要我加紧习文练武。先皇说了一句如果能把我一生的经验和理想都告诉你。” 宇文邕突然停下来,开始摸索什么:”看,就是这个,先皇还给了我这个龙纹玉佩。“ 宇文邕像是在自言自语:”先皇说沙场上的仗,固然难打;人心里的仗,更是难打……只有制伏自己,才能制伏敌人!” 伽罗想:难道宇文邕已经猜到了大概?宇文邕看伽罗好像陷入沉思,使劲把她摇醒:“伽罗,你怎么了?” 伽罗沉吟道:“呃,我只是在想你刚刚说的几句话,我不明白在这几句话里有什么深意。不过,文皇帝英雄一世,他的话,想必是有道理的。” 宇文邕把龙佩给伽罗看:”先皇要我好好保存这个。他说,这龙佩你别的兄弟都没有哪! 伽罗试探道:这意思是……他选了你继任皇上吗? 宇文邕摇头:那我怎么会晓得? 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后来他选了觉哥哥当世子。“ 伽罗思索着说道:也许是……你先皇心里已经决定了,不过你既不是嫡又不是长,年纪轻,没有军功压不住人,他才不得已做的那个决定。 宇文邕难过地:这会儿我也没心情去想了,我只挂念母后。伽罗,我担心,她那里一定出事了。伽罗安慰道:能出什么事呢?不会的。 宇文邕不解地问:那大冢宰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儿,不许出去? 伽罗语塞:这…… 宇文邕担心地道:伽罗,你能不能想法子打听一下,我母后是不是还安安全全在寝宫?为什么老不出来?也不让我们进去? 伽罗心中生出一丝怯意,但看见宇文邕期盼的目光,她想了想,决定去冒这个险。 杨坚等文武百官在天黑宫门下放之前各自回府了,不过不准许私自外出,主要的门阀世家都被官兵监视,无法轻举妄动。 独孤府里倒是一如往常。夫人崔氏怨天怨地:”老爷,你说大冢宰怎么想的,把咱们小七留在哪做什么?他……“ 独孤信一脸悠然:”我的洗脚水怎么还没有准备好?“ 夫人崔氏:”老爷,您倒是想想办法啊!不管形势怎么变,我们小七留在那里,无辜以后都可能变成有罪了!“ 独孤信说:”我倒是想救,你要清楚,老头我现在是案板上的鱼肉,随时任人宰割。不过,你放心好了,大冢宰一直对伽罗的生母心有愧疚,想要她这个外孙女。“ 崔氏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倒是,虎毒不食子,那老爷能不能借着小七和大冢宰的关系。跟大冢宰求和,这样我们也就不用被宰割了。“ 独孤信哈哈大笑:”你想的倒是美啊!伽罗生母的死,大冢宰一直恨着我,这么多年都没有找我算这个帐,我已经是万幸了。还借七丫头的光?“ 崔氏很气愤:”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大冢宰。“ 独孤信感慨道:”哎,可惜了伽罗的生母,风华绝代,就因为是庶女,被许了个病秧子。我信心满满地想带她逃离那种地狱一样的生活,却害她送了命!“ 第19章 文皇后殉葬 崔氏说:”也不全是老爷的错,老爷也是上了大冢宰安排的美人计,还差点因为这个断送了独孤家。还会老爷早日识破了……“ 独孤信把脚伸进热气腾腾的木盆里,踩稳了,享受着水温和木香。独孤信闭着眼睛:”你还记不记得道玄大师曾经说过我们小七是母仪天下的大富大贵之相?” 崔氏问:”老爷,您难道也相信坊间传言?“独孤信睁开眼睛:”道玄大师是不会信口胡说的。给杨坚当师傅的那个尼姑是道玄大师的弟子,大师对这个孩子的重视不言而喻。“ 崔氏很疑惑:”可是,道玄大师什么都没有教给杨公子啊!杨公子这些年一直流落市井,几乎成了个小痞子,读书习武都荒废了。“ 独孤信说:”这也正是我疑惑的。这个杨坚的才智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比起他那个三岁学字,七岁作诗的哥哥杨整简直差出十万八千里。“ 崔夫人说:”老爷,您说杨坚现在在做什么?“ 杨坚回到杨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给老太太请安。凌韵说:”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杨坚却还是坚持来了。老太太睡下以后,除了当值的仆人站着打盹,其他人都睡了。杨坚一个人蹑手蹑脚进了老太太房里。 杨坚在老太太床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情不自禁落了泪。杨坚轻声说:”奶奶,你知道吗,伽罗被大冢宰扣下了。“ 杨坚抹抹眼泪:”我眼看着她被带走,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平日里虽然一直打打闹闹,可是遇见什么事也只有她能给我出主意,愿意和我一起扛,现在我真正是一个人了。“ 杨坚双手抱头,失声痛哭起来。杨坚哭着哭着突然感觉一只大手搂住了自己,他抬头一看是老太太。 杨坚含着泪:“奶奶,对不起,吵醒你了。”老太太说:“坚儿,苦了你了!会好的,整儿会没事的!” 杨坚靠在奶奶怀里呜呜痛哭起来。杨嵩虽然没有去参加宴会,可是他当差已经有两年多了,手下耳目众多,他也听说了伽罗被扣下的事情。 二太太狐疑地问杨嵩:“大冢宰留下三少奶奶是不是为了要把屎盆子往我们家扣?我告诉你,必须跟他们断绝关系,当机立断!” 杨嵩不愿意再听二太太胡扯,自己默默回房熄灯睡觉,躺在床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杨嵩想:为什么是杨坚,为什么是不学无术,像个市井流氓的杨坚,如果伽罗嫁的是邕王爷,或者自己的大哥杨整,他都不会这么失落。 月光静静地撒在地上,这个夜晚又注定有那么多的人无法入眠! 伽罗叫过毓王妃婢女华裳,她低声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儿伺候两位王爷。 宇文邕闻言,拉住伽罗:算了伽罗,别去了!我心慌得很,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华裳自告奋勇道:是啊,七小姐,万一王妃回来不见你,跟我要人,那我怎么办?七小姐要办什么事儿,就差遣我吧!伽罗睨视着她吩咐道:华裳,要办这桩事儿……可得胆子大! 华裳笑道:别的不敢说,我天生胆子大!伽罗郑重地道:是吗?除了胆子大,还得心思细。 华裳迟疑地道:心思细?那……就难说了! 伽罗叮嘱道:还是我教你吧!你想法子混进宫去,帮邕王爷打听打听宫里的情形!要是有人为难你,你就说是奉我之命去找大姐,只因初来乍到,不小心迷了路。懂吗? 华裳点点头:好吧!我尽力试一试!宇文邕感激道:华裳,谢谢你。一切小心!华裳笑道:没事儿,邕王爷别谢,我可担不起! 伽罗仔细想想,心中不安起来,她将华裳拉到一边,低声嘱咐道:我想,大姐的话也许是对的。 这里不是独孤府,咱们要学着多听少说话;就算有话,也得先想想该不该说。所以,万一你打听到什么……唉!总之,别当着宇文邕的面说,先私下告诉我,免得惹祸。 华裳会意地点点头:知道了七小姐。放心吧! 伽罗忧虑地道:但愿无事才好。否则,恐怕宇文邕会…… 毓王妃在大宗亲府的客厅里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来回踱着步。宇文护府上的奴才进去禀报多时了,可他真的重病在床,不能会客吗? 为何他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生病呢?毓王妃越想越觉得情况不妙,心慌得怦怦直跳。她正要告辞,却见宇文护不紧不慢地从里屋走出来。 毓王妃迎上去,发觉宇文训红光满面,便困惑地说道:训哥哥,我在府里等,等来等去总不见你。一打听,才知道你病了,可是我有要紧事告诉你,只好登门……大哥,我看你气色还好嘛! 宇文训苦笑道:弟妹,我知道你是明白人,所以才见你。没错,我是故意称病,只为了不敢到府上去啊!对了,你可别告诉毓王爷。 毓王妃吃惊地:为什么你不敢来?宇文训欲言又止:这…… 毓王妃追问:是不是有关文皇帝的遗言? 宇文训惊讶地看着毓王妃,不点头,也不摇头,他还在心里仔细斟酌着,正所谓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呀。谁敢拿性命开玩笑? 毓王妃又问:训哥哥,听说皇上遗命邕王爷即位,由你辅政,是真的吗? 宇文训诧异地问:消息都已经封锁,是谁告诉你的? 毓王妃急慌慌地:你可知道,他们逼着我家王爷,说是……一定要太后殉葬哪! 宇文护闻言变色,呆了半晌,喃喃自语道:我也不明白先皇真正的心意。培植宇文觉,却又宠爱宇文邕。如今,只凭太后一句话,没有明确的遗诏,宇文邕他年纪又轻,哪里争得过……唉!形势比人强啊! 毓王妃哽咽道:皇上刚去,又闭着太后去死,这……这太惨了呀……宇文护哥哥,您是长兄,总得想想办法啊! 宇文护疲惫地摇头苦笑:弟妹,你也想想我的处境。要是我为宇文邕争取,大家一定会怀疑我是贪图辅政之位。况且,我虽然是晋王世子,我哪里能争得过我爹!” 两人正交谈时,宇文训的妻子世子妃急匆匆地进来。毓王妃忙上前见礼,宇文训的妻子笑着挽住她的手臂,很亲热地拉她坐下。 宇文训慎重地问:你叮嘱他们没有?毓王妃来见我们,这事千万不准说出去! 世子妃点点头:放心,我叮嘱过了。可是,二弟又派了人来,这回是请您到他那里去。宇文训脸色微变,恼怒道:你没说我病了吗? 世子妃慌忙解释道:说了呀,可是那人又撂下一句话,倘若您再称病不出,二弟就要亲自登门,在我们这里坐等,一直等到您肯出来为止啊! 宇文训闻言一呆,心中乱成一团,半晌,才重重叹口气:罢了,罢了!该来的麻烦,躲也躲不掉! 宇文训吩咐一声,让下人备马,他要去宇文深那里。 毓王妃拉住他,恳求道:大哥,尽量想想办法吧!宇文训面有难色,他逃避毓王妃的眼神,叹着气走出殿去。 毓王妃绝望地摇头,内心难过之极。她真正体会到了残酷无情的滋味。 夜色如墨,沉闷压抑。太后寝宫长生殿内外,黑鸦鸦站满了人,他们是以宇文毓为首的皇族。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人数众多,可是却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庄严。 宇文护的儿子们气势逼人地走入寝宫,呼啦一大片,沉默不语地站定。太后的贴身侍女迎上去,怯怯地问:众位爷,这是…… 宇文会神情冰冷如寒铁,他没有答话,而是转过头去,看着宇文训。宇文训假作不解,别过头去。 宇文会转回头来,微微冷笑,想了想,对侍女道:大冢宰派我们来觐见太后。你去请太后出来。 宇文护含怒地睨了宇文会一眼,宇文会嘿嘿冷笑,一副嘲弄的表情。不用请了! 话音刚落,淡妆素服、风华雍容的太后便走了出来。她看了侍女一眼,侍女忙施礼退下。 太后故作镇定,可声音却有些颤抖:都到齐了?你们……是来聆听文皇帝的遗命吧? 宇文会冷冷地:不,我们是来“宣布”孝闵帝的遗命。太后既惊慌又困惑地说道:你说什么?我自己的儿子遗命,我怎么不知道。 宇文深厉声说道:孝闵帝有遗言,难道太后不想听? 太后脸色微变,尽管她预感到情况不妙,可是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来“逼宫”,根本不管他们的兄弟还尸骨未寒。 太后深呼了一口气,稳定住情绪,目光如电,四下一扫,没发现自己的小儿子宇文邕,便知道大事不好。 太后有些担心地问:宇文邕呢?我的儿子怎么不在?宇文会:这会儿咱们要谈的事,年幼的弟弟不宜在场。 太后闻言脸色苍白,感觉天旋地转,她咬咬牙,鼓起勇气,强自镇定,迎视这些多半年纪比她还大的“儿子”们,淡淡地道:说吧!什么事儿? 第20章 无用的反抗 华裳小心翼翼地蹭至窗外,紧张地左顾右盼。 宇文会、宇文深转头逼视着宇文护,宇文护只好硬着头皮,欲言又止地上前道:先皇遗命…… 太后转头直视宇文护,宇文护不敢迎视,垂下眼皮,不太情愿地道:他要自己的母后……为他殉葬! 太后像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棍,震惊得目瞪口呆。窗外的华裳大吃一惊,捂住嘴。 太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身体颤抖腿脚发软,险些坐在地上。她咬着银牙,努力驱逐着黑色死亡之神的恐吓,挣扎着勉强让自己去思考,慢慢地去了解四大宗亲的用意。 太后挺直腰杆,冷冷一笑,缓缓道:遗命?皇上何时遗的命?拿诏书来给我看!宇文护语塞,不知所措。 宇文会见状,急不择言:是临终遗命,来不及写诏书!宇文毓忙打断喝止:宇文会哥哥! 太后睨视着宇文毓,冷笑道:哼,还是毓王爷聪明!宇文毓无声冷笑,忍怒不语。 宇文会不服气地嘴硬道:殉葬是皇上的临终遗命,我哪里说错了? 太后理直气壮地:宇文会,我问你,皇上临终,众目睽睽之下,皇上没有来得及说任何关于身后事就驾崩了,哪里来的殉葬一说?“ 宇文会满脸通红,哑口无言。宇文深不耐烦了,恼怒道:母后,你以为推三阻四,就可以不殉葬吗?你心里最好放明白,我们是不可能留你活下来! 太后心中一震,悲愤至极,含泪仰望上苍喊:皇上,我伺候了你二十年哪!我犯过什么错?……你看看你这些孝顺的好儿子,他们是怎么逼我的!你看见了吗? 宇文会冷酷地:我们没工夫听你支支吾吾,肯不肯殉葬,爽快给句话!太后愤怒地瞪了宇文会一眼,然后扫视众人,众人纷纷避开她的目光。 宇文毓忍不住说道:两位哥哥,不要对母后无礼!该怎么做,母后自有分数。 太后转头看着宇文毓,缓缓走近他,压低声音悲愤地问道:就为我一句话得罪了你,你就要置我于死地?你竟然自负到这种程度? 宇文毓严肃地:没错,我是很自负,因此不屑于多做无谓的解释。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一切都是为了大周国!太后冷笑着问:杀我,也是为了大周国? 宇文毓怒道:那你告诉我,是谁私下放消息给两白旗的?你这么做,激起了公愤,八旗的动乱一触即发,老实说,这条死路你是自找的! 太后含泪冷笑道:不过,有两白旗的支持,至少能帮我保住了宇文邕的性命! 宇文毓冷笑道:别自作聪明了!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工夫,才保住宇文邕的性命? 太后果断地道:好!就冲你这句话,我成全你!她说完猛地转身,昂然注视着众人道:我知道你们拿不出遗诏。我不为难你们,更不会哀求你们饶我不死! 她沉默了一会儿,恢复了冷静,鼓起勇气坚定地大声道:自我嫁你们先皇,备受宠爱,即使你们不搬出遗命,我也舍不得离开他,原本就想追随他于地下! 众宗亲闻言不由得松了口气。 太后神情庄重地道:二十年来,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们,也没有亏待过你们的母亲!看在这情分上,你们一定要好好恩养我的小儿子,宇文邕和宇文宪! 宇文护不能再缄默了:母后放心,我们不敢辜负先皇恩德,一定会照顾两位小弟弟…… 太后打断他的话:我晓得你会。不过……她停顿住,望向宇文毓,一字一顿地冷冷接着说道:我要他发誓! 太后伸手一指,众人目光投向宇文毓,宇文毓一怔。 太后冷冷地问:如今你才是主子,不是吗? 宇文会、宇文深看着宇文毓,用催促的眼神暗示他。 宇文毓不悦地道:照顾弟弟们,是我做兄长的责任,我本来就会这么做!一旦立誓,倒显得我仿佛是被迫才这么做,这对我不公道! 太后凄然地道:可是,我又跟谁去讨公道呢?我丢了性命,成全了你,难道你连一句保证都不肯给我? 宇文毓看着楚楚可怜的太后,有些不忍心。 太后凄然地望着宇文毓:我请求你…… 宇文毓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开始立誓:我宇文毓,向皇天后土和列祖列宗发誓,母后殉葬之后,一定善待小弟弟宇文邕和宇文宪,如果我没有好好爱护他们、教养他们,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太后突然变色,厉声道:好!这是你说的!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誓言!如果你不善待他们,我就算死了,也会变成厉鬼,找你算账! 宇文毓闻言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觉得有阵阵寒气袭来。宇文护和宇文毓面无表情地站着,宇文会率众宗亲跪下高喊:请母后升天! 太后犹自凄厉地盯着宇文毓,宇文毓不示弱地与她对视,气氛剑拔弩张。 窗外的华裳心中一惊,脑袋碰上窗框,连忙悄悄溜走。 时间已是深夜,四宗亲府的偏厅里,还亮着灯火。宇文宪仍在熟睡,宇文邕、伽罗携着手,低声密语。德长安和侍卫站在门外监视着宇文邕,神情紧张,生怕出半点差错。 宇文邕笑着问:伽罗,等我做了皇上,一定娶你做王妃,你可欢喜? 伽罗微嗔道:什么节骨眼儿上,还说这些! 宇文邕苦笑道:不说这些,我就不能停止胡思乱想,不晓得母后她……突然间,华裳奔进来,一见伽罗,话也说不出,忍不住眼泪直流。伽罗很机警,故意要拉她走,强笑道:瞧你这副模样!是不是跑得太快摔了跤?走,先跟我去洗把脸,歇会儿再说…… 宇文邕却已知不祥,脸色倏变,拦住她们,大声问道:宫里出了什么事?华裳摇头,眼泪直流。 宇文宪被惊醒,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啦? 宇文邕抓住华裳急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华裳还是摇头不语,眼泪直流。宇文邕立即将随身的解手刀从木鞘中拔出来,眼中仿佛喷出火:我要进宫找母后!宇文宪气呼呼地翻身而起,就朝外冲:我也要去! 伽罗、华裳死命抱住宇文宪,宇文邕却使出所有力气,挥刀夺门而出。德长安跟侍卫一面阻挡,一面乱嚷着:四宗亲令出如山,邕王爷不要为难我们! 宇文邕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他挥刀冲了出门。伽罗飞身扑过去,没拦住他,扑通摔倒在地。伽罗倒在地上使尽力气喊道:宇文邕! 东方旭日升起,灿烂的阳光照射进太后寝宫正厅内,宇文毓、宇文护等人神情庄严肃穆。 依殉葬规矩,浓妆盛饰的太后,站在凳子面前,怔怔地看着梁上垂落的白练,千情万绪涌上心头眼眶一红,眼泪欲滴,整个人几乎要软倒在地。 宇文护上前低声道:母后,照规矩,殉葬是不能哭的。 太后闻言,连忙将腰一挺,硬声道:谁说我要哭! 她回头深深又看了宇文毓一眼,宇文毓微微转过脸去,她知道自己惟有死这条路了。太后调转视线向前,众人都回避她的目光,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努力站到凳子上,伸手握住白练。宇文护率众亲贵跪下。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杂沓的奔跑扭打声中,传来宇文邕疯狂的呼唤:母后!母后!你在哪儿?母后!……太后、宇文毓与厅里的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听见宇文邕在外哭喊着母后,太后一惊,心痛如绞,面上肌肉颤抖着,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大声嘶吼道:宇文邕!我的孩子!你永远不要忘了今天!不要忘了你母后是怎么死的!宇文邕!母后是为你死的! 宇文深猛地站起,怒声叫道:她疯了,抓住她!众宗亲闻言扑上前去。宇文会大声喊:去拿皇上的强弓来! 宇文护正想上前排解,宇文毓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逼视着他。宇文护无奈,只好退下。 宇文邕与拦在宫外的侍卫拼死搏斗,隐约听见太后的吼叫声,心中更着急,一面哭喊着母后,一面挥刀乱砍,侍卫的血迹斑斑点点溅在他脸上身上。太后寝宫正厅内,众宗亲七手八脚地抓着太后。 太后挣扎哭喊:放开我!我要见我的孩子!宇文邕!……这时,一个侍卫拿着一把华丽的大弓走来。宇文会将弓夺在手中,仇恨地看着太后。 太后正在拼命挣扎哭喊,突然,弓弦迅速套上她细长光滑的脖颈。宇文会手握粗重的弓把,突然大吼一声,猛地使劲翻手将弓扭成反向。 宇文护不忍地闭上眼,扭过头去。纷乱中,宇文毓反而平静地抬头望天,目光空洞。他喃喃自语:先皇,我为了你,为了大周国,非得打赢这场仗。 宇文邕像发疯的猛虎,与十几个侍卫搏斗在一起。没有里面的命令,侍卫们不敢下死手,怕伤着了宇文邕。宇文邕虽勇猛顽强,但撕不破众侍卫的铜墙铁壁。 宇文邕哭喊:母后!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伽罗突然踉跄赶至,使尽力气喊:宇文邕!不要这样!宇文邕! 第21章 忍辱才能负重 这时,正厅内突然传出凳子倒地、众宗亲齐声高喊的声音:送太后升天! 宇文邕呆住了,挥刀的手像被寒冰凝在半空中;他凌乱的发丝,黏在交织着泪痕血痕的脸上。 伽罗看着宇文邕这副模样,既心酸,又心疼。 半晌,厅门开启,宇文毓率先走出,宇文护、宇文会、宇文深随后。 宇文毓缓缓步向宇文邕,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宇文邕,你母后舍不得先皇,欣然遵从遗命,生殉去了。 宇文护抬袖拭泪,哽咽道:十四弟,你要晓得……我们虽然不忍心、不愿意,可是…… 宇文毓接过他的话:也不敢不从!宇文护一怔,低下头,不再吱声。 宇文邕缓缓放下胳臂,解手刀从手中松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震惊、茫然,欲哭无泪。 伽罗看着宇文邕的神情,忍不住落下泪来。宗亲府伽罗厢房内,华裳在嘤嘤地哭。 伽罗进来,低声训斥道:你呀!这么沉不住气!你方才的神情,让宇文邕当场起了疑心,差点儿闯下大祸!华裳抽噎道:可是七小姐……我是真的吓死了嘛!吓得什么都忘了…… 伽罗着急地: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倒是快说啊!华裳抽抽搭搭地:宗亲……还有那些权贵,他们……活活逼死了太后! 伽罗大惊失色:什么?华裳答道:我亲眼看见的!他们说皇上遗命要太后殉葬,太后根本不相信,他们……就干脆摆明了逼她,不让她活着! 伽罗惊疑不定:可……可是姑父对宇文邕说,是太后舍不得皇上,欣然遵从遗命,情愿生殉…… 华裳意外地:四宗亲真的这么说?不对啊!太后真是被逼迫的!她还要四宗亲发下毒誓,一定得善待她儿子,否则她会变成厉鬼,找他算账哪…… 伽罗轻声打断她:不要说了!伽罗走到窗边,默默不语,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华裳慢慢走过来,怯怯地道:七小姐,咱们回独孤府吧!这里的事儿,真是想也想不通,好可怕! 伽罗冷静地道:想通了就不可怕。华裳惊讶地问:七小姐想通了? 伽罗沉思道:宇文邕他们年纪轻,又没有军功,太后一死,兄弟三个还不是任人摆布!这场闷亏,是吃定了! 华裳问:任谁摆布啊? 伽罗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猛地抓住华裳的手臂,华裳吓了一跳。 伽罗神色严肃,极度认真郑重地:你听着,方才你看见的事,如果没有我的准许,千万千万,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宇文邕! 华裳不忍地:可是,那是他母后啊! 伽罗郑重地道:等我弄清楚了其中的真相,才能决定要不要或什么时候告诉他。懂吗?华裳怯怯地点点头:七小姐放心,我决不说! 伽罗放开华裳,转身看着窗外,眼中泪水盈盈。她喃喃自语:宇文邕……他一定心都疼碎了。我该怎么安慰他? 华裳看着伽罗道:七小姐,还是那句话,咱们回独孤府吧!伽罗没好气地:你不是天生胆子大吗? 华裳胆怯地道:胆子再大,也受不了这种场面啊!伽罗想了想,坚定地说道:不!我不走!我不会丢下宇文邕,永远不会! 深夜,太后寝宫里,死一样寂静。大院子里,断断续续的夜枭叫声,阴森恐怖。大厅黝黯一片,白纱随风微微飘动。 厅中燃着一个大火盆,宇文邕独自盘坐在火盆旁,神情呆滞。宇文邕喃喃自语:母后,你真像四哥所说的,是心甘情愿为先皇殉葬吗? 宇文邕脑海中响起太后遥远但凄厉的声音:宇文邕!我的孩子!你永远不要忘了今天!不要忘了你母后是怎么死的! 宇文邕苦恼地抱住头:母后,真是我听错了吗?为什么你的声音,就像烙在我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宇文邕脸色铁青,怒火在眼中燃起,神色深沉得可怕。 宇文宪叫道:我不信!这一定是谎话!哥,他们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把母后讲得那么坏? 宇文邕皱着眉道:不要吵,让我好好想一想!他强自镇定情绪,缓缓闭上眼。母后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宇文邕!母后是为你死的!宇文邕!母后是为你死的!宇文邕突然睁开眼,眸中精光四射。 宇文邕怒吼道: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宇文宪急切地:哥,那你快告诉我……宇文邕打断他:等一下!让我先找一个人,问明白! 夜里,宗亲府宇文邕厢房的窗户上人影晃动。宇文宪探出头来,在门口四下张了张,见四下无人,才放心地进房关上门。 屋子里,宇文邕正凝视着伽罗,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伽罗被瞧得心虚,勉强笑道:邕王爷特地唤我,有什么交待我做? 宇文邕冷静地:这几天我都在宫里举哀,不得空。这会儿请你来,有件要紧事,想问问你。 伽罗不安地:这么晚了,两位小爷还不安置?有事儿明天再说吧! 伽罗请过安想走,却被宇文宪拦住。他问道:快告诉我们,那天你偷偷进宫,究竟看到了什么? 伽罗一怔,赔笑装糊涂:那天?哪天啊? 宇文邕阴沉着脸:我母后殉葬的那一天。 伽罗的脸微微变色,强笑道:喔,我……我没,没看见什么啊……宇文宪逼问道:你是不是看见,有人逼我母后…… 伽罗慌忙打断他的话:没有!绝对没有! 伽罗急得想哭:唉!我真的不能说。她发现自己差点说溜嘴,一怔,忙改口说道:也……也没什么可说……邕王爷,我讲不过你,你饶了我吧! 伽罗又惊又怕,不禁红了眼眶。宇文邕凝视着她,半晌,叹了口气:算了!你去吧! 伽罗闻言,松了口气,落下一滴泪,连忙拭去。她安慰道:两位小爷请节哀,别让太后……放心不下。 她擦拭着眼泪,急忙转身出了厢房。 宇文宪奇怪地:哥,你怎么让她走了? 宇文邕眉头紧锁:她有苦衷,再逼也没用。况且,你瞧她神情,还不明白吗? 宇文宪发怒道:我就知道!母后不会甘心舍下我们兄弟!哥,到底是谁逼死母后? 宇文邕沉着地:告诉你吧!逼死母后的,就是想当皇上的人! 宇文宪不解地:为什么? 宇文邕咬咬牙,沉声道:因为我没听错!母后临死前还在喊,说她是为我而死的! 宇文宪大惊:为你而死? 宇文邕坚信不疑地说道:父皇去世的时候只有母后在身边,一定交待了即位皇上的人选。 宇文宪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哥,是你!父皇指定的必然是你! 宇文邕神色冷峻地:可是有人不乐意。他想当皇上,除非先逼死母后,否则他怎么当得成? 宇文宪迟疑地:他逼死母后,还……还要说她的坏话? 宇文邕:他想用那些坏话,消除人们心中的疑惑。可是那些坏话,等于揭穿了他自己的谎言。 宇文宪不解地问道:这又怎么说? 宇文邕沉声答道:如果皇位不是传给我,母后怎么可能有机会扰乱国政?他们要母后死,不为别的,只因为怕她说出父皇真正的遗诏!宇文宪惊怒:这……这叫杀人灭口! 宇文邕心中一痛,缓缓取出贴身藏着的雕龙玉佩:这是父皇给我的。可是,母后死了,就凭这个,也证明不了什么! 宇文宪大怒:不凭这个,咱们就凭手上的三旗兵马! 宇文邕摇头:可是,军务政务咱们都还不熟悉,连个亲信都没有,要是轻举妄动,非但三旗兵马保不住,恐怕连咱们自己,都要大祸临头。 两人沉默了半晌,宇文宪突然挥拳捶墙,恨恨地道:好!我就等着瞧!谁当了皇上,谁就是逼死母后的人! 宇文邕咬牙切齿:没错,谁当了皇上,谁就是逼死母后的人! 杨坚迷迷糊糊睡几个时辰,醒来之后,连太后也驾鹤西去了。这个天下就成了宇文毓的天下了。先皇宇文觉的国丧由新皇主持。 所有人都在等待新皇会有什么举动,进宫献舞的歌姬是毓王府的人举荐的,现如今大冢宰将先皇被毒死推到了舞姬身上。 宇文毓刚刚登上宝座就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宇文毓身穿孝服,坐在皇帝宝座上:“这次再不能把罪臣放走了!” 文武百官跪满大殿,白茫茫一片:“是,微臣谨遵圣旨!”跪在群臣最前面的是一个四十所岁的男人,精壮却很有英气,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宇文护。 二宝座上温柔平和,气质文雅柔软的,就是才刚刚一十九岁的宇文毓。宇文毓的目光中闪烁着恐惧:“大冢宰,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刚刚入主后宫的毓王妃独孤倩宸却对前朝的变化一无所知。毓王妃身着孝服:“来人,叫语涵进来。” 一个同样身着素服的女子缓缓步入:”皇后娘娘万安!“ 新皇后倩宸很温和:”“皇上还没有正式侧封,我哪里当得起皇后这个称号!” 皇后赐语涵坐下。皇后说:“语涵,之前答应过这个月给你和李昞完婚的,可是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第22章 伽罗软禁宫中 语涵只是低头默默地听着。皇后继续说:“皇上能有今天,多亏了李昞的扶持,定然不会亏待他的……” 宇文护在大殿上信心满满:“皇上放心,臣一定活捉罪臣李昞将他带回来,凌迟处死太便宜他了,臣一定让他受尽八十一种酷刑,生不如死!” 宇文护的目光中犀利的寒光迸射而出,宇文毓的双拳紧握,手心直冒汗,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当然不能轻饶了他!” 皇后和语涵正喝着茶,吃着点心。皇后笑着:“急着让你们成婚也是为了我七妹,你知道我这个妹妹不撞南墙不回头。早点断了她的念想……” 这时候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闯进来:“娘娘,皇后娘娘,奴才求见皇后娘娘!”皇后吩咐守门的太监:“让他进来吧!” 太监一进门就扑到在地:“娘娘,出大事了,皇上让娘娘告诉李昞赶紧跑,再晚就来不及了!大冢宰……” 太监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斟酌着告诉了皇后,语涵早已经吓得腿都软了。太监还没有都讲完,内务府的宫人就到了长乐宫。 内务府总管道:“拜见皇后娘娘,奴才奉旨来捉拿罪妇谢语涵。”皇后大发雷霆:“混账,反了你们了,奉谁的旨?我去和皇上说,我没有回来,我看谁敢动手!” 内务府总管有恃无恐:“回皇后娘娘,奉大冢宰的旨,皇后不必着急,皇上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双方僵持了一会。一声“皇上驾到!”打破了僵持的寂静。内务府总管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踱步今日长乐宫内殿。皇上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是罪妇?她不是宫里的人你们凭什么拿人?” 内务府总管皮笑肉不笑:“回皇上,她是罪臣李昞的未婚妻,拿了她,李昞自然会顾忌,也许就悬崖勒马,回来自首了!” 内务府总管见皇上没有急着讲话,又开口了:“至于皇上问我凭什么拿人。皇上,只有这是宫里的地界儿,无论是王公权臣还是黎明百姓,内务府都可以羁押!” 皇后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之前听说整个皇宫里,大冢宰最大,皇上、皇太后都得看着大冢宰的脸色过日子,敢情是真的! 内务府总管太监见皇上不开口,一声令下:“拿人!” 皇上大喝一声:“住手!你之前说因为她是李昞的未婚妻就要羁押她,我现在告诉你,她是我的侍妾,以后会是我妃嫔。我看谁敢!” 内务府总管略微皱了皱眉:这个皇帝还真不是个软柿子,不如之前的皇帝好捏! 内务府总管赶紧请罪:“皇上,是奴才调查失实,奴才罪该万死!奴才这就回去反省去!” 内务府总管带着手下人灰溜溜地离开了。谢语涵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没有了筋骨,连三魂七魄都被吓地无影无踪了。 经过昨天一整天的惊心动魄,昨夜又和宇文邕促膝长谈,伽罗今天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 然而,昨天的惊心动魄今天并没有完全回归平静。整个长安城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波涛汹涌。 伽罗一边狼吞虎咽吃东西,一边听华裳的汇报。伽罗大叫一声:“什么!李昞是反贼?全长安的人谁不知道他是毓王爷,不,皇上的心腹!” 华裳也是一脸苦相:“谁说不是呢!昨天我偷听的时候还想着平日里看毓王爷不是野心那么大的人,居然为了皇位逼死嫡母太后。” 伽罗呆呆地望着华裳。华裳坐到伽罗身边:“七小姐,您想啊,如果毓王爷不坐皇帝,他府上推荐的舞姬是刺客,还设计毒死了先皇,那他还能活吗?” 伽罗昨日已经猜地七七八八,心里一直骂大姐夫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知道廉耻,为了权力逼死亲人。 伽罗却还真的没有想到过,宇文护逼他做皇帝,如果宇文毓不肯是什么后果。伽罗不禁感到悲哀,不做皇帝要死,做皇帝仍旧难逃一死。 伽罗在21世纪一直是个理科生,一到历史课就跑到网吧打游戏,对历史不是很清楚。 伽罗只听过像秦皇汉武这些有名气的,她不知道这个宇文毓最终究竟是什么结局,却仍然难掩盖心底的一丝悲凉。 那些冲锋陷阵,在刀光剑影中为理想斗争的,比如李昞,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那些庸庸碌碌或是残忍暴虐的,比如尚纣王,隋炀帝,却永远烙印在史册中,无论怎么被人们唾骂,却没有人忘记他们。 想到这里,伽罗又忍不住想想自己,隋文帝杨坚这个皇帝是在哪里听过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伽罗只是知道隋朝只有两个皇帝,就灭亡了,那么自己呢?隋文帝的皇后是自己吗?还是其他人?隋炀帝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吗? 华裳看到七小姐眉头紧蹙,估摸着她是为了李昞的事情在伤心,华裳尝试宽慰她:”七小姐,你别担心了,奴婢听说李大人已经逃走了,大冢宰的人并没有抓住他。” 伽罗猛然间抬起头:“真的吗?”华裳心虚地点了点头。伽罗却全然没有看出来,欣喜全写在脸上,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伽罗下了床,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呆的好像不是这里。伽罗问:“这是哪里?”华裳说:“七小姐,这里是凌烟阁。” 伽罗突然十分兴奋:“我听说前朝恭帝喜欢观星,就建了这个长安最高的楼阁,又叫摘星楼,是不是这里?” 华裳终于露出笑容:“对啊,七小姐,就是这里。皇后娘娘知道您喜欢看星星,特别让人连夜把这里打扫出来的。” 伽罗走到外廊,这里只是凌烟阁的中部。她在独孤府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凌烟阁有八十一米。 伽罗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尽收眼底,清风拂面,春光和煦。伽罗感慨:“真是个伟大的建筑!” 这时候伽罗看到与凌烟阁相邻的麒麟阁人来人往。伽罗指着麒麟阁的方向:“那里不是早就已经废弃了吗?” 华裳将被褥整理好,缓缓走来:“啊,对啊,但是现在那里是大冢宰的住所了。大冢宰说,这样更便于办公和保护皇上安全。” 伽罗大叫一声:“放屁!”华裳:“七小姐,以后这样大不敬的话要少说,在宫里,稍不留神就要吃大苦头!” 伽罗看华裳神情庄重,心里有点不安:“华裳,王公氏族都各自回府了是不是?宇文邕和宇文宪他们也回去了?” 华裳点点头。伽罗问:“那我呢?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华裳摇摇头:“没说。”伽罗继续问:“为什么?我没有理由要继续留在宫里!我去找姐姐!” 华裳想要拉住伽罗,却还是被她给挣脱了。凌烟阁的台阶实在太多了,伽罗已经不记得她拐了多少个弯,下了几段台阶了,……终于走到了底层。 刚要出门口,就撞到宇文护的怀里。宇文护一把扶住她:“哎,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小心点!” 伽罗有点没有缓过神:这是什么情况?宇文护来这里干嘛?难道是要找她?宇文护见伽罗楞着:“怎么,傻了,还不行礼?” 伽罗急忙行礼:“拜见大冢宰!”大冢宰和颜悦色:“嗯,我也想看看上面的风景,你能随我一起去吗?” 伽罗傻了,刚跑了半个时辰才下来,现在却要上前。伽罗说:“大冢宰,可以在这里说吗?” 大冢宰没有说话,走到了一个木门前,回头望望伽罗:“其实不爬楼梯也可以上前,没有人告诉你吗?” 伽罗走进那个小空间,只有脚底的一块木板,四周都是赤裸的麻绳。外面的人摇动把手,木板开始缓缓上升,原来是一个滑轮组。 伽罗无助地蹲下身,双手抱头,麻绳子摇摇晃晃,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伽罗开始哭了起来。 宇文护哈哈大笑:“怎么,这就怕了?”伽罗没有搭理他,从刚开始的啜泣转为嚎啕大哭。 没一会功夫,吱呀声听了,摇摇晃晃的麻绳也没有动静了。宇文护迈开大步,转身对伽罗说:“出来吧!” 伽罗仍旧抱头,没有反应。宇文护伸出大手:“傻丫头,出来吧!”伽罗松开双手,望望宇文护,倔强地推开他的大手,自己走出来了。 谢语涵被带下去了,皇后和皇上都低头沉默着。皇后先开口了:“皇上,我七妹被大冢宰留在宫里是何意?” 皇上没有好气:“我怎么知道是何意?”顿了一下似乎感觉自己太过于敷衍了,皇上又说:“恐怕和国丈有关。” 皇后突然跪下:“皇上,求皇上帮帮独孤家。”宇文毓说:“帮独孤家?朕自己尚且不能自保!” 皇上看皇后似乎急得要哭了,起身扶起皇后:“皇后,你也不必太担心,朕听说七小姐是大冢宰的外孙女,是真的吗?” 皇后说:“臣妾是听父亲说起过,不过这件事情在我家是个秘密,普通人都不知道,皇上如何知道。” 第23章 独孤信的闭门羹 皇上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说:“既然是真的,皇后就不必担心了。朕听说自两个月前大冢宰的小女儿早夭之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可能是真心想认这个外孙女也未可知!” 皇后见皇上脸上写满不快和倦怠,也不敢再说什么。皇上起身要回自己的建章宫,临走丢下一句话:“等七七满,就安排谢语涵侍寝吧!” 宇文护和伽罗坐在一起下棋。宇文护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叫我一声外公?”伽罗漫不经心:“外公。” 伽罗敷衍了事的可爱神情却让宇文护哈哈大笑。宇文护说:“我听说你除了喜欢下棋还喜欢观星?” 伽罗回答:“是。”宇文护问:“为什么?”伽罗说:“观察星星的运动轨迹,我看到浩瀚星海的时候,总会想到许许多多的人?” 宇文护习惯了被人拍马屁,问:“会想到什么人?有我吗?”伽罗说:“会想到将岁差引入《大明历》的祖冲之,会想到将月亮运行变化引入《乾象历》的刘洪。” 宇文护点点头:“嗯,有点意思。”伽罗却觉得他好像并没有很明白:“这个世界处于不断地运动变化之中,这些运动变化中星辰的变化最玄妙,充满魅力,人与它比起来太过渺小!” 宇文护只知道这个女子六七岁就被誉为神童,十岁就享誉长安城,十一岁和小棋圣道恻在恭帝面前下御览棋,被恭帝称为“天人”。 宇文护却没有想到伽罗除了天赋,才思,还有如海洋一般广阔的胸怀。如果是其他人在他面前说了这些话,宇文护也许会认为那个人在他面前吹嘘是为了搏一个前程。 可是伽罗无需这样,她已经光芒万丈,而且她并不是那种为了搏人眼球,就胡乱吹嘘的人。 伽罗此刻热血沸腾,如果不是突然到了这个世界,她早已经进入西安交大的天文系,去探索无穷无尽的宇宙奥秘了,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宇文护问:“如果许你一个愿望,你最想要做什么?”伽罗脱口而出:“堪地!改历!上问于天,下探与地!” 伽罗这一番话着实让宇文护十分惊讶。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的长安城,有不少有天资又有城府的少年。 这些少年们依仗自己家族势力,运用自己的才智,想方设法牟取更大的权力或者搜刮更多的金钱。 这个不以做学问为上,不以探索真知为重的世界。有人却完全不把尔虞我诈放在眼里,一心只是探求真知灼见,实在是罕见! 恭帝所说的天人,大概就是指她的超脱吧!宇文护心领神会地笑笑。伽罗却对他的笑有些轻蔑:“有什么话都要藏着掖着,又有什么趣?” 宇文护轻轻落子:“你现在也已经嫁做人妇了,感觉怎么样?”伽罗也落一子:“时事多艰!” 伽罗抬头:“我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伽罗觉得有必要替上吊的伽罗问一问。 宇文护思索着:“是个……让我欢乐,让我心忧,让我愤怒,让我遗憾的女儿。我苦心孤诣地培养她,我鞭笞她,我欠她,我恨她,我思念她。” 伽罗心直口快:“仿佛是你的情人!”觉得有些不妥,伽罗赶紧辩解:“人们不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吗?” 宇文护会心一笑。站在内殿门口的侍卫一直观察着宇文护的一颦一蹙。侍卫说:“大冢宰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躲在侍卫身后,偷偷观察的华裳说:“我听说三个月前,大冢宰刚刚娶了个十七岁貌美如花的歌姬。你怎么知道歌姬没有让大冢宰笑?” 侍卫愤怒地看了华裳一眼。华裳与侍卫四目相对,发现这个侍卫长得还挺英俊的,就突然脸红了。 侍卫别过头去。华裳问:“你叫什么名字?”侍卫说:“李璋。”华裳说:“李璋,李璋,好熟悉,哦,你是李昞的弟弟!” 侍卫李璋又白了华裳一眼,华裳脸更红了。杨坚每日除了应付衙门里的事,还要照顾老太太的饮食起居。 老太太的病好像一天天地没有大碍了,人认得也越来越准了,却还是总念叨着她的整儿。 今天杨坚轮休,就想着扶老太太出来晒晒太阳。老太太才刚迈出屋里,就说:“把柜子里我的整儿写的诗词都拿出来晒晒,整儿回来了,还是要看的!” 老太太在摇椅上坐下:“坚儿,整儿怎么还没有回来?”杨坚说:“奶奶,整儿去边境打仗去了,可能要过两三个月才回来。” 老太太别着嘴:“别哄我,昨天你和整儿一起进了宫,后来,你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对,就是昨天!” 杨坚说:“奶奶,您说他们为什么留下整儿,不让她回来?”老太太想了想:“坚儿,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理由把整儿留下,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要把整儿带回来!” 杨坚很不自信:“可是,奶奶,我怎么和大冢宰抗衡?”老太太望着蓝天:“你本来就是他的外孙女婿,不用和他抗衡。” 杨坚有点不解。老太太笑着望着他:“他只是觉得你配不上他 的外孙女,你证明给他看,你是配的上的,他自然就会放行。他还会栽培你!” 宇文护居住的麒麟阁和伽罗居住的凌烟阁同属于祈年宫,都是前朝遗留的宫殿,此前虽然没有拆除,却一直都荒置。 杨坚带着自己的家奴到了祈年宫光复门外,因为这宫殿本不在周宫内,所以杨坚带了一顶小轿进来了。 杨坚的随从上前递帖子。司礼监的太监接了帖子,却把杨坚挡在外面:“容我通报一声!” 太监回去了,鲜艳的朱红色的巨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丝毫不留一点情面。 杨坚这些天也见了些世面,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成纪县令,但是别人顾忌着他是八柱国之一的隋国公杨忠的儿子,也没有太为难他。 杨坚望望在一旁等着的头发灰白,牙齿都不剩几颗的大司徒于谨。杨坚尴尬地冲着大司徒笑了笑。 大司徒好像站的时间太长了,都几乎站不稳了。杨坚看看于谨,再想想自己他算个谁啊,一瞬间自信心被捏了个粉碎,呆在原地。 于谨看到一个年轻人跟自己同样等在光复门门口,却有些老眼昏花,跟随从叨咕了几次,颤巍巍走过来。 于谨问:“你就是杨坚?”杨坚行礼:“是。”于谨说:“年轻人,不简单,居然能入得了中枢掌管的光复门,你知道多少人连玄武门都进不了吗?” 杨坚有点诧异,他没有想过来这里会这么难,只是觉得从宫门口就开始一层层上报,实在有些费时而且累人。 于谨说:“老弟,我点你一句,照大冢宰的脾气,八成是不会让你进这个门,这个闭门羹你吃定了。” 杨坚张大嘴:“啊,那怎么办?”于谨慢慢悠悠:“耍赖!你没有听说过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那么多次暗示不想见他,刘备硬是装做不知道。” 于谨看看杨坚一副楞头呆脑的样子,摇摇头:“老弟啊,你还有很多功课没有做,这样就来了,见了大冢宰,你准备说什么,你想过吗?” 杨坚摇摇头。于谨说:“哎,看你是个实诚的孩子,我再点你一句,你怎么不先去拜见你岳父,向他求教?”杨坚恍然大悟:“多谢大司徒。” 于谨摆摆手:“不过,你岳父哪里,你恐怕也要吃闭门羹了。眼要尖、嘴要甜、脑子要活。你牵着马,带着轿子就来了光复门,你要大冢宰怎么想?” 于谨回头望望紧闭的光复门,又摇摇头,颤巍巍地走了。 杨坚细细回味他那就:“你牵着马,带着轿子就来了光复门,大司徒腿脚不便利,却走了这么远的路。”杨坚羞愧地低下头。 杨坚也步履着离开光复门,回了一趟家,来来回回派了几个人出去打听了好几遭消息,吩咐了几句,就来到他岳父家独孤府。 同样是一个闭门羹,独孤府总管的背影眼看着就要消失了。杨坚大着胆子:“东亭先生留步!” 齐总管转身,有些惊讶:“杨公子知道奴才的字?”杨坚回想起自己刚刚请回家的独孤府的老奶娘。 老奶娘絮絮叨叨:“打发你的应该是府上的齐总管,他虽然只是个奴才,却觉得老爷总是高看他一眼。公子只有捧他,他就会帮着公子。” 杨坚走上前几步,乘机跨进门槛:“东亭先生,七小姐在家常和我提起您,说从她还是个不到一岁的娃娃起,就整天粘着您,除了爹娘,您和她是最亲的。” 齐总管听到这几句,脸上堆满得意的笑:“那可不是,有一回我回家看望老母亲,只离开了几天,回来之后小姐就拉住我的手,说吾思汝久矣。” 齐总管看到杨坚的脸上也满是得意的笑,突然提高了警惕:“杨公子,您不要心急,我会去跟老爷禀报的。” 齐总管说完便要走,杨坚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和七小姐成婚之后,实在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其实早就应该来拜访。” 第24章 被禁足凌烟阁的日子 说完,就接过随从递来的礼单,礼单合页里夹着一张一百两银票。杨坚说:“是我失礼了,这次一定都补上!” 齐总管犹豫着,接过银票。杨坚说:“小马,快门上各位的呢?”随从马赫赶紧又掏出几个大元宝。 杨坚说:“我和七小姐成亲了,独孤大人就也是我的父亲大人,我想我和父亲大人肯定有什么误会……” 齐总管笑呵呵地:“多谢杨公子了,我这就去禀告老爷。可老爷公务繁忙,这什么时候能见公子,我就说不好了。” 杨坚笑着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小马,摆上!”跟在杨坚后面的十几个人就开始忙活了。 一会功夫,一把摇椅,一张小圆桌,桌上的火锅炉里的银丝碳冒着刺啦刺啦的火苗,小圆桌上还摆着精致的烤肉盘。 肉类果蔬的香味不断地被风吹拂,飘向远方,饥肠辘辘的乞丐纷纷嗅着香味聚集到独孤府门口。 杨坚对这些人心生怜悯,却不能将食物分给他们,此刻也不能施舍他们。早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辰,再过一两个时辰,独孤府就要宵禁了。 杨坚的脸上写满了焦虑。站在一边的小马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三少爷,你就是耳根子太软了,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老奶娘的话还在杨坚的耳朵里回荡:“独孤老爷最喜欢爱摆谱,有架子的公子哥,使金钱如粪土。公子只管摆谱,越摆谱越能引老爷关注!”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晚上还是寒风凛冽。独孤府鱼藻亭二楼,晚膳早已经摆在桌上,却还没有动一口。 独孤信从窗户里,拿着西洋望远镜观察大门口的杨坚。独孤信说:“哎,说的那么邪乎,这东西还是看不清人的脸!” 独孤信把望远镜放在一边:“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这个杨坚在外面有女人了?”崔氏凑过来:“我亲眼看到了,还跟几个姑子打听了,能有假?” 崔氏望着独孤信:“老爷,长安城书香门第的小姐不少,可是像我们家小七这样誉满京城的却没有几个。杨坚娶了我们小七,却不知道珍惜!” 独孤信冷着脸:“嗯,这个杨坚要真是那么不知好歹,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可是小七不能一直呆在宫里,万一惹上了什么麻烦,独孤家和杨家都要倒霉!” 杨坚的心已经凉了一大截。这时候突然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下来。杨坚还没有瞧清楚他的脸,就先听到了讥笑声。 那个人大笑:“哟,杨公子好雅兴啊,在卫国公府邸门口,吃着火锅烤肉,饮着美酒,却没有看到路边的乞丐都快要饿死了吗?” 杨坚没有心思和那个人辩论,只是默默观察独孤府上人的反应。门上的人通报了一声,齐总管又出来了。 可是齐总管却没有看杨坚一眼。齐总管客客气气地:“邕王爷,您来了,快里边请!” 杨坚怒气冲冲地上前,想要质问,却不得不强压怒火,温和地问:“齐总管,岳父怎么说,方便见我吗?” 宇文邕看了杨坚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宇文邕对齐总管说:“齐总管,您看外面这么冷,总让杨公子在外面等,冻坏了也不好,先让人到里面吧!” 齐总管谄媚地对宇文邕笑着:“邕王爷说的有道理,是小人考虑不周!杨公子,里面请吧!” 两个人被带到了宜春苑,独孤信已经在宜春苑备好了酒菜。独孤信一看到宇文邕就赶紧打招呼:“邕王爷光临寒舍,鄙人真的荣幸之至啊!” 宇文邕摆摆手:“哪里!哪里!”独孤信看到跟在后面的杨坚之后,脸色却显出一丝不悦。 宇文邕看到桌上的饭菜,说:“独孤大人,我早已经吃过了,倒是杨公子,我刚刚看他面前虽然摆满美食,却没有动一下筷子,他仿佛找您有家事,我可以先回避一下!” 独孤信笑着说:“邕王爷多虑了,就是吃过了,坐下和鄙人和一杯薄酒也好啊!至于杨公子,鄙人和他没有什么家事!” 杨坚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爹救伽罗!”独孤信的脸拉得老长:“杨公子说的什么胡话,我怎么不知道小七有什么危险要我去救!” 杨坚一天之间受了这么多委屈,泪水早已经忍不住,不断地流下了:“伽罗已经嫁为我妇,没有任何特殊缘由,却被强行留在宫里……” 独孤信打断杨坚:“小七的大姐从小就体弱,筹办国丧更是劳力伤身,小七在宫里帮她姐姐也在情理之中。” 杨坚仍然坚持:“可是宫中险恶,伽罗如果被人算计,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独孤家和杨家也难逃罪责。大冢宰正等着抓我们的把柄,我爹还关在狱中……” 独孤信怒气冲天:“杨坚,你好好想清楚,你是谁,你凭什么和我说这些大道理!” 独孤信看看站在旁边的宇文邕,又看看跪在地上抹眼泪的杨坚,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独孤信语气温和了一些:“起来吧!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哭哭啼啼的!” 杨坚擦干眼泪站起来。宇文邕说:“卫国公,其实我来见您也是为了七小姐的事情。” 独孤信瞪大双眼。宇文邕说:“想必您也听说了,我昨日在宫里行为有些莽撞,多亏了七小姐劝阻,我才没有做傻事。” 独孤信低头沉思。宇文邕说:“卫国公,杨公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把七小姐留在宫里,跟把她丢到龙潭虎穴没有什么区别啊!” 独孤信低头沉默了一会,又看看满脸泪痕的杨坚,想:就这么放过这小子太便宜他了! 又仔细观察杨坚的神情,好像是真的替伽罗担忧,于是说:“好了,杨公子先回去吧,明天我和你一起进宫,求见大冢宰!” 独孤信转身走到饭桌前又回过头:“第一次来丈人家,都不愿意吃我一口饭吗?”杨坚还楞在那里,细细回想独孤信的话,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独孤信这么爽快就答应他了。 杨坚坐在桌上,一边往嘴里添饭,一边还笑着。独孤信提醒他:“有什么乐事?瞧瞧你的滑稽样子!” 这一句话却把杨坚给吓住了,一下子给噎着了。独孤信亲自给他倒茶,杨坚一脸的受宠若惊。 独孤信瞧他那个憨傻的样子,却凭空生出一丝喜欢。杨坚一直只顾吃饭,却没有仔细观察。 这次再抬头时,突然发现,怪不得一直觉得那个胖夫人好眼熟,原来是那天在云居院遇到的。 杨坚想想自己那时候的表现,后背都直冒冷汗,如坐针毡。同样如坐针毡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李昞。 或许如坐针毡这次词完全不能形容他此刻的颓废心情。从十五岁起,他就跟在毓王爷身边,尽心尽力。 一年之后,毓王爷安排他到杨坚手下当实差,也把培植自己的手下的重任交给他。毓王爷在李昞的心里从来就是真命天子。 可是李昞没有想到这个自己认定的真命天子就这么抛弃了自己。六年了,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了毓王爷,为了毓王爷“除掉奸臣宇文护,振兴大周”的大业,他甚至拒绝了自己心爱的独孤伽罗,选择了毓王爷安排的谢语涵。 李昞知道毓王爷撮合他和谢语涵,一是怕他攀上独孤家这棵大树,改换门庭;二是为了让谢语涵监视他。 于是李昞就这么和伽罗错过了,相思相望不相亲。这一错过,便是一生了。独孤信明明找过他,劝过他,选择伽罗,离开毓王爷。 独孤信的那句话现在还在李昞耳边萦绕“你是毓王爷的利刃,可是毓王爷登上大位之后,你这把利刃或者雪藏,或者丢弃。” 独孤信果然一语成谶。已经一整天了,李昞一直躲在这个桥洞子底下,有人走过的时候,他就屏息钻进水里。 早春的夜晚,寒气逼人,李昞的头发在滴水,可是街上不断出现巡逻的官兵。他不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这个时候出去。 只能等到宵禁之后。从今天凌晨,宫里传来毓王爷登上大位的消息,他就有一丝莫名的心悸。 李昞想到各处去报喜,却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门客在收拾行囊。那个门客说:“兔死狗烹,大人,现在最该着急逃跑的应该是您啊!” 还好听了长者的话,否则他现在早已经到阴曹地府报到了。凌烟阁内,伽罗呆呆地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 华裳拿了一件披风:“七小姐,夜里冷,还在这里做什么?”伽罗呆呆望着远处的灯火:“你说李昞现在怎么样了?” 华裳叹了口气:“七小姐,您自己现在还身处险境,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的生死?” 长安城终于宵禁了,只有更夫还在活动。李昞警觉地摸到一家客栈窗户底下,捅开窗纸,从里面将窗户打开,翻了进去。 李昞偷了一条毛巾和一套干净衣服,又从厨房偷了些剩饭,将自己身上的银两留下一些,城门已经关了,要想什么办法才能混出长安城? 第25章 杨坚入狱 宇文乾嘉来跟宇文护请安,却迟迟不肯走。宇文护问:“我准备睡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宇文乾嘉问:“这个杨坚可信吗?”宇文护一笑:“可不可信,也要试试才知道。我也不是神,我怎么会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杨坚就到独孤府门口去等。独孤信也守信用,没有再为难他,吃过早饭就和他一起进宫去见大冢宰。 这次司礼监的公公没有太为难,只是出来的时候,告诉两个人:“大冢宰让杨县公先进去。卫国公大人,您先等一会吧!” 杨坚跟着公公进了光复门,走着走着,杨坚忽然看到一个巨楼,这是他见过的最高的木楼,门上的牌匾写着凌烟阁。 凌烟阁中部的回廊上似乎有两个人,杨坚的视力不差,应该是两个女子。公公笑了笑:“杨公子,不用再瞧了,一会人就能跟您回家了。” 杨坚看着公公尴尬地笑笑。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大冢宰的麒麟殿。大冢宰正在阅读文件。 杨坚跪在殿中,大气不敢出。过了许久,大冢宰问:“听说你从小就被养在外面,美其名曰历练?“” 杨坚声音都颤抖了:“是。”大冢宰问:“你对你大哥了解多少?你对你父亲了解多少?你觉得他们会通敌卖国吗?” 杨坚赶紧辩解:“不会的,我哥哥和父亲都不会通敌卖国的。”大冢宰放下手里的文件:“说说理由。” 杨坚汗如雨下,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大冢宰问:“你被封了散骑常侍却没有入宫到羽林军报到。听说你到县衙去上任了,怎么喜欢当文官吗?” 杨坚几乎不会说话了:“回……大冢宰……杨坚不善骑射……”大冢宰暴怒而起:“不会骑射!不会骑射就敢理直气壮地受封,你这是心安理得地吃空饷啊!” 杨坚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脸憋得赤红。大冢宰说:“你当了县令也有十天了吧,你都办了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杨坚心里几乎奔溃:“大……大……大……”大冢宰失去耐心:“行了,说不出来,你就写吧!” 公公端上笔墨纸砚。杨坚仿佛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以前的种种都在脑子里闪回。 将家里的东西当了换钱给体弱多病的奶娘买药,从私塾逃学跟着牧童去放牛,不学无术却被尼姑师傅夸得像朵花一样得意洋洋。 被满口礼仪道德的爹责骂却满不在乎,明明心里崇拜大哥却对大哥不理不睬。学市井流氓耍无赖。 过往的种种劣迹此刻都变成了悔恨。杨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不会写字这件事情。 大冢宰几乎已经忍耐到极限:“拿起笔!拿……”杨坚惊恐至极:“大人,我不会……写字……” 大冢宰冷笑:“不会写字!杨坚,不但你是个笑话,你把我大周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多少人因为文章花哨而被骂沽名钓誉,没有谋到一官半职,惨淡而归!” 大冢宰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怒火:“你!凭什么……连字都不会写的人却能够成为散骑常侍,成纪县令!你知不知罪?” 杨坚的脑袋里“嗡”一声,先是一阵空白,随后渐渐清析了。原来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其实是一个天大的陷阱。 别人利用他没有学识,不懂礼法,让他稀里糊涂当了这个官,他却因为没有才能当这个官成了辱没朝廷,蔑视礼法的罪人。 伽罗在凌烟阁看到杨坚往麒麟殿的方向去了,她的心里却一直不踏实。大周的大冢宰,多少人挤破头像见他一面,金山银山堆到他家,他都不稀罕。 大冢宰凭什么见一个小小的成纪县令?多半是祸事。伽罗几次想派华裳出去打探消息,却都被门口守卫的公公给拦下了。 伽罗被软禁了,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这时候皇后娘娘能来看她,或者宣她觐见就好了。 可此时皇后娘娘尚且自顾不暇。皇上即位之后就一直对皇后不冷不热,皇后不知道她究竟哪里做错了,两个人陷入了冷战中。 杨坚跪在地上,汗水不断滴到大殿的地板上,大冢宰一直在等他回话。杨坚说:“臣知罪。臣还有一件事情要求大冢宰,希望您成全!” 大冢宰说:“死到临头,还要求我事,你胆子倒真是壮!我倒是要听听,你说吧。” 杨坚说:“臣的祖母之前得了伤寒症,虽然渐渐好转,身边还是要有个贴心的人照料,臣的爹在牢里,大哥在突厥,二哥在军营,臣现在也要下狱了。” 杨坚擦擦眼泪:“臣的夫人孝悌仁和,深受祖母的喜爱。几日不见,臣祖母很是想念。请让臣的夫人回杨府去照顾我祖母。” 大冢宰低头深思了一会,说:“我准了。”杨坚重重地磕了个头:“谢大冢宰!”没一会功夫,伽罗就在凌烟阁中部的回廊上又看到了杨坚。 杨坚抬头望望伽罗,因离得太远,伽罗看不清他到底什么表情。只看到他后面跟着两个羽林军,似乎在催促他向前走。 伽罗更加不安了。没一会功夫,司礼监的公公就到了凌烟阁。公公很客气:“传大冢宰的口谕,杨夫人的祖母卧病在床,正是需要杨夫人在病榻前侍奉的时候,杨夫人理应回去照顾祖母。” 自由来到太突然,伽罗一时间没有缓过神。公公走近伽罗:“杨夫人,您可以回府了。”公公诡异地笑着。 一直在光复门外等候的独孤信此刻忧心如焚,究竟是什么事需要大冢宰召见一个县令这么久?难道杨坚已经……身陷囹圄! 又等了一会,大门打开了,出来竟然是伽罗。独孤信忙走上前,紧紧握住女儿的双臂:“小七,你出来了,出来就好!” 伽罗尴尬地笑着:“爹,您老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在宫里呆了两天,怎么听着跟我在坐牢似的!” 连守门的侍卫都笑了起来。独孤信有些不高兴了:“越来越张狂了,嫁了人反倒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走,跟我回家!” 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停下来了。杨坚抬头一望:刑部大牢。杨坚回头看着两个羽林军:“军爷,我……” 还没有说完,杨坚就被一个军官踹了一脚,屁股生疼。才刚刚进入大牢,杨坚就觉得阴冷瘆人,而且还时时泛起一股臭气。 大牢中,喊叫声此起彼伏“大人,我冤枉!”“大人,救命啊!”“皇上,皇上,我是冤枉的!” 杨坚被踹进了一间牢房。看到同牢房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面朝墙壁,头发蓬松地像炸窝鸡。 杨坚走过去,想瞧瞧他的正脸,却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污垢,身上全是鞭痕血印,戴着手铐脚镣的手腕和脚腕早已经化脓腐烂,泛出一股股令人恶心的臭味。 杨坚呆了一下,觉得这个人,他好熟悉。杨坚大叫“爹!爹,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杨忠苦笑着嗓子嘶哑:“怎么,连我儿子也不认识我了?” 独孤信仿佛被人讨债一般着急着赶路,一路催促:“小七,走快着点!小七,快点啊!”伽罗此刻有太多的疑问想问爹,却被独孤信催得无法开口。 父女俩个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宫门口,伽罗看到早已经等候的马车。还没有开口就被父亲塞进车里。 马车一路狂奔。伽罗问:“爹,您和我一起去杨家看看奶奶吗?”独孤信闭目养神,并不答言。 伽罗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掀起帘子,望望车窗外:“不对!这不是回杨府的路!爹,你做什么,我回来了应该先回杨府看看奶奶,她那么大年纪了……“ 独孤信睁开双眼,怒目而视:“真是女大不中留!你有心思关心别人的奶奶,为什么不关心一下你自己的爹!小七啊……” 伽罗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爹,您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您怎么和一个老人争风吃醋啊!” 独孤信的神态十分认真:“杨坚刚刚已经被关到了刑部大牢,大冢宰又将杨嵩升了一级。弘农杨氏要换主人了!你现在回去等着被连坐下大狱吗?” 伽罗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震惊了:“怎么会?大冢宰昨天还在和我下棋,说要好好弥补我,今天就抓我丈夫,让我家破人亡!” “丈夫”和“家破人亡”两个人让独孤信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女儿是个要强的人,她认定了李昞,就不会轻易放弃李昞。 可是,杨坚是她丈夫这个事实仿佛潜意识里已经被她接受,独孤信越来越担心,不由得愁眉紧锁。 伽罗有些奔溃:“爹,大冢宰昨天还说过会让我这个外孙女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他也是个大英雄,不会言而无信的,对不对!” 独孤信必须残忍地打破女儿的幻想:“伽罗,你怎么能对一个才和你接触不到十天的人动情呢?你……” 伽罗从车窗探出头:“停车!停车!”马车停了下来。独孤信拉住起身的伽罗:“还没有到家呢!” 伽罗拿起自己的包袱:“爹,我要回杨家,还有一些事要去办。您先回去,我办好之后自然会回家。” 第26章 李昞的鼓舞 独孤信拉住伽罗:“伽罗,你要想好,你如果回去杨家,大冢宰收拾完杨忠杨坚父子,很可能把你嫁给杨嵩!” 独孤信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们鲜卑族,历来就有收继婚的传统。大伯子娶弟媳妇,绝不是什么稀罕事!” 伽罗神情错愕:“爹,难道你对杨家坐视不理了吗?唇亡齿寒,杨家倒了,下一个或许就是咱们家!” 独孤信语重心长:“我们家已经自身难保了,对抗大冢宰是什么样的后果!我今天说的这些绝不是危言耸听……” 伽罗已经下了马车,独孤信跟着下了车,马突然一惊,独孤信的额头被车框子撞了个大包。 独孤信捂着头顶的大包,样子十分狼狈:“你嫁给杨坚已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想想杨嵩是个怎么样阴险无耻的小人。小七,你不能再和杨家扯上关系了!” 伽罗早已经听不进独孤信的话,赌气地下了马车快步朝前走,独孤信捂着头上的大包,深深叹了口气。 马车后面骑马的随从说:“大人,要不要我跟上去!小姐一个人万一遇到危险……” 独孤信说:“你暗中跟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向她伸出援手。这里离杨府有八里路,她身上从来不带银子,我倒是看看她怎么走回杨家!” 伽罗拎着包袱,没有走几步路,腿也酸痛,肚子又饿,口中也渴。望着远处的德发长酒楼,一直咽口水。 伽罗犹豫着要不要用自己包袱里的一些金银手饰和几件丝绸衣服换些吃的东西。可是又想想自己是这长安城家喻户晓的“天人”。 伽罗就有点拉不下脸。舍了脸皮吃了这顿饭,自己头顶的光环就没有了。这时候一匹马疾驰而过,马上的人一拉,伽罗就被扯到了马上。 马上的人一手拉这缰绳,一手捂住伽罗的口鼻。伽罗想喊却喊不出口,眼泪都流下来了。 伽罗扭头看那个人的脸,络腮胡子,满是大麻子的脸。那人骑马到一个僻静处,才把捂着伽罗的手松开。 伽罗使劲挣扎,却几乎要从马上摔了下去。就在这时,那个人伸手拉住了她。这双温暖的手,是那么熟悉,伽罗想到了一个人。 伽罗重新安坐到马上,那个人附在她耳边:“我先下,如何抱你下来。”那个人下了马,伽罗却很倔强,坚持自己下马。 伽罗立在马蹬子上,她此刻只恨十四岁的自己为何身材如此娇小,脚蹬在蹬子上还是够不到地面。 那个人是声音很温和:“跳吧!我接着你!”伽罗却不为所动。那个人撕下自己的面皮。伽罗一惊:“李昞!” 李昞温和地笑着。伽罗看看他的身材,什么时候变得膀大腰圆了。李昞看看自己,笑着:“为了伪装,多缠了几层布,都要把我热死了!” 伽罗松开手,往下跳,李昞张开双臂。伽罗望着李昞,微笑着的李昞是那么谦和,温文尔雅,温柔却不失刚毅的风骨。 伽罗想:能和这样一个人谈个恋爱,也不枉我放弃上大学来北周玩儿一遭!伽罗一下子紧紧抱住李昞。 伽罗忽然哭了起来:“你没事,太好了!”李昞轻轻拍拍她的背:“傻瓜,我怎么会那么容易出事,我的命是最硬的!” 李昞松开伽罗紧扣他腰部的双手:“那边有一间凶宅,那里没有人,我们去那详细说。” 这座凶宅阴冷潮湿,李昞生了一堆篝火。伽罗和李昞围坐在火边,伽罗看着火苗映照下李昞的脸。 李昞的脸上不是如美人般的阴柔,不是冷漠呆板,他是立体深邃的,他是令人向往的。 李昞说:“你说宇文护是你的外公,他留你在宫里,是想和你多亲近?”伽罗点点:“你觉得可信吗?” 李昞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无论可信不可信,他没有为难你是事实。而且我觉得或许他说得是真的。” 李昞说:“杨忠杨坚父子双双入狱,杨嵩却又升一级,你爹说的杨府要换主人的话,有一定道理。现在关键就在于你了。” 伽罗有点惊讶:“在于我,我能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弱女子!” 李昞说:“昨天,杨公子为了求见岳父,在独孤府门口,煮着火锅,喝着西北风,直等到天漆黑,还是邕王爷帮忙,才进了岳父的家门。” 伽罗更惊讶了:“他去找我爹是为了……”李昞说:“就是为了把你从龙潭虎穴里救出来。” 李昞随意挑弄燃烧着的柴火:“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是听你爹的,乖乖回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肯……” 伽罗说:“虽然他为了把我救出皇宫,可能受了些许委屈,可是,我之前也帮过他,我们的帐清了。” 伽罗望望李昞:“再说,他急着把我接出皇宫,恐怕也是担心会连累杨家!再说,我和他又不是真的……” 伽罗看看李昞,李昞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还是那么宁静。李昞说:“我知道你的脾气,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认命!” 李昞注视伽罗:“可是,你不能就这么当甩手掌柜啊!你如果就这样回娘家,那杨家怎么办?老太太怎么办?“ 伽罗幽怨地望着李昞:”“我本来以为你来找我是要带我浪迹天涯的!我们远离这长安的纷纷扰扰,去过无拘无束,逍遥快乐的日子。” 李昞躲开伽罗的目光:“我没有办法放下我的责任,我如果现在丢下这些,我一辈子都不能心安的!” 伽罗拉住李昞的手:“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宇文毓已经抛弃你了,现在四处都是捉拿你的官兵。大冢宰悬赏万两黄金活捉你……” 李昞:“伽罗,你不懂……”伽罗打断他:“我是不懂,你到底为了什么?难道你又有了新的主人?” 李昞说:“我不是任何人的奴才,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伽罗双目含泪:“我知道你祖父是西凉国主,你也想当皇帝是不是!” 李昞说:“那你知道我父亲李虎,三年前在大周和突厥的一次大战中丧生。可是杀死他的不是突厥人,确是当朝的大冢宰。” 伽罗楞住了,她知道李昞的父亲死在了一场边境战役中,后被朝廷追封八柱国,又赐封号唐国公,世人都称赞大冢宰体恤忠臣。 伽罗没有想到李昞居然说宇文护是杀死他爹的罪魁祸首。伽罗想安慰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昞擦擦眼泪:“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立下志向,不光要铲除像宇文护这样的小人。还要寻一明君,拥护他,统一天下,结束这个乱世。” 伽罗说:“可是,放眼这个世上,明君在哪里啊!你觉得宇文毓是明君吗?又或者宇文邕,他会是明君吗?” 李昞没有开口。伽罗说:“你有你的志向,我也有我想过的生活,你在让我救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伽罗也哭了:“我爹刚刚对我说,如果我再回到杨家,大冢宰杀掉杨坚之后,很可能把我许配给杨嵩,你想过我的幸福吗?” 伽罗望着李昞:“就算我把杨坚救出来了,我让杨家脱离了危险,可是我却再也没有办法离开杨家。我就永远失去了自由,这对我公平吗?” 李昞被伽罗质问地无颜以对。李昞说:“我父亲死后虽然被追封了八柱国和唐国公,但是朝廷却克扣我父亲的俸禄。我家家道中落,我四处求官,却无人敢用。” 李昞抬头真挚地望着伽罗:“是隋国公杨忠给了我一个机会,他没有统一天下的梦想,我在他手下只是个闲职,他却将我引荐给毓王爷,让我有了奋斗的目标!” 伽罗不以为然:“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现在看来,将你引荐给毓王爷也未必就是帮了你。“” 李昞说:“伽罗,谁都无法预见未来,至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杨大人都对我伸以援手,始终持有善意。就算为了我,你帮帮杨家吧!” 伽罗陷入沉思,“施以援手,持有善意”这让伽罗想到了司礼监公公和她说的话,“杨公子还真是有情有义,自己都要坐大牢了,还不忘给夫人求情,让夫人出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司礼监公公刚刚说这些话的时候,伽罗只是有些诧异,可是听到李昞说的这些话,伽罗忽然对杨坚心生愧疚。 伽罗的声音有些低沉:“我会救他的,就算我向大冢宰求情,求我爹帮忙都没有用,我也会帮他照顾好奶奶的!” 李昞感动地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李昞送伽罗到靠近集市的地方,雇了一辆马车,将伽罗送回杨府。 杨坚还没有来得及和爹说几句话,就来了一个牢头,把杨坚带到出了牢房。牢头带着杨坚往大牢深处走。 哭喊声越来越清晰:“啊!大人别打了!我招!我招!”一扇大铁门打开,杨坚被推了进去。 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坐在案前:“杨公子,欢迎你来到审讯室,请吧!”杨坚被扒掉了官服,赤膊绑到了木架子上。 第27章 伽罗立威 牢差将刑具一件件摆到杨坚面前的空地上,杨坚看看不远处烧红的烙铁,角落里竖着钉子的老虎凳,泡在盐水里的小皮鞭…… 杨坚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个身穿官服的人说:“杨公子,本人宇文会,是你的审讯官,你和你爹所受的苦都可以记在我头上,我等着你来找我讨!” 杨坚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宇文会坏笑:“或者你也可能等到了阴曹地府到阎王爷那里打个小报告!” 宇文会端起紫砂茶壶:“来,先给杨公子松松筋骨!”狱卒从盐水盆里捞出皮鞭。 宇文会喝了一口茶得意洋洋地说:“别人的皮鞭都是浸盐水,那哪里够啊!我这里的还混着辣椒粉呢!超级辣哦!哈哈哈哈!” 一鞭子下去,杨坚“啊!”一声惨叫。宇文会说:“去,把今天的主角叫上场来!”牢头领命之后,就出去了。 杨忠被带进了审讯室。伴随着一声声响亮的鞭响,杨坚一声又一声惨叫,高潮迭起。 宇文会走到杨忠身边:“怎么样,你儿子这个样子你很心疼吧!要不要考虑一下如实供述,你是怎么一直窝藏突厥人,通敌叛国的!” 杨忠不为所动。宇文会说:“哎哟,你的大儿子死了还是生不如死还很难说,我听说突厥人最喜欢用铁链锁住俘虏的琵琶骨,把俘虏当畜生养!” 宇文会说:“可惜杨整是那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哈哈哈哈,想到他那个狼狈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笑!” 杨坚不知道是痛地麻痹了,还是叫累了,昏了过去。狱卒一盆冷水又把他浇醒了。杨坚看到了杨忠。 杨坚似乎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宇文会问他:“怎么样,火烧火燎,很过瘾吧!其实我这里的好东西还很多,比如剁脚的,挖眼睛的,割鼻子的……” 宇文会走近杨坚:“你爹犯了通敌卖国的罪,却让你这个从来没有受过他一丁点关爱的儿子受苦,你真可怜!” 杨坚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宇文会说:“他所有的父爱都给了你哥哥杨整。杨整生死不明,他怕断了香火,才把你接回府,你不过是他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 杨坚的脸上血水、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他身上的肌肉因为疼痛感而抽搐着,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糊涂而吐出一个字。 伽罗一路小跑从前门一直跑到这个大宅门的最中心凝碧院,这就是老太太住的地方。这一路上,伽罗感到前所未有的死寂。 府里的奴婢下人虽然还没有被遣散,却都人心惶惶,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牌,或者在一边谈天嗑瓜子。 小厮们苍蝇一样跟在有几分姿色的丫头屁股后面,老婆子们倚老卖老欺负老实厚道的小丫头们,这个家已经全乱套了。 伽罗让人去叫总管,却连去叫人的都没了踪影。还是平日跟着杨坚的小齐有心,听说三少奶奶回来了,就赶紧来寻。 伽罗已经进了老太太屋里。幸好老太太身边的凌韵是个靠得住的人,老太太这些天好像没有受什么委屈。 伽罗给老太太行礼:“奶奶!我回来了!”老太太一见伽罗:“整儿,我的宝贝孙女,你回来了!” 老太太似乎还是不认识人。伽罗一脸尴尬看着凌韵。凌韵说:“家里的人,已经能认得七七八八了,可就是总是把三少奶奶……” 伽罗会意。老太太握住伽罗的手:“整儿,你可是回来了!你进宫的这些天,奶奶想死你了!” 伽罗有点惊讶:老太太居然还知道她进宫了。伽罗笑笑,和老太太聊了一会儿,已经到了晌午,和老太太一起吃过饭之后,哄着老太太睡下了。 伽罗和凌韵从老太太屋里出来,伽罗拉住凌韵的手问:“这些天,二少爷可曾来看望过老太太?” 凌韵说:“二少爷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来给老太太请安。”伽罗点点头:“那家里乱成这样,二少爷知道吗?” 凌韵说:“我不好揣度,不过我觉得二少爷应该也有听闻,有时候小厮们去找二少爷拿主意,他只说我不管家,仿佛赌气一样!” 第37章 伽罗的语气也好像赌气一样:“他不管,我管!华裳呢,她回家看个老母亲怎么这么长时间?” 伽罗对小齐说:“你到我爹哪里,去借一小队人马来……在告诉府里的人,一个时辰之后在后花园集合。” 小齐说:“遵命。”一个时辰之后,府里上上下下近百口人却只到了一半。伽罗早已经请大太太和二房太太端坐在正房大厅的高座上,自己则坐在客座上。 华裳进来给主子请安:“三少奶奶,时辰到了。”这时候,一个丫头肆无忌惮地慢慢悠悠迈进院子。 伽罗问:“府里的吴总管回来了吗?”吴总管嬉皮笑脸地走到跟前:“三少奶奶,我在这里呢!” 伽罗说:“你回来了就好,这个丫头目无法纪,让人把她拖下去,打二十大板,罚一个月工钱。” 吴总管面露难色:“三少奶奶,这……未免也太重了吧!”吴总管看看坐在上座的大太太和二太太。 伽罗对大太太和二太太行礼:“母亲,婶子,我知道你们二位是活菩萨,向来对这些底下人宽厚。所有底下人才会这么有恃无恐!爹临走前已经吩咐过,我来管家!今日我就行一次家法。” 大房的太太宇文氏自己没有生养,自从丈夫杨忠被抓走后,几次求见大冢宰都被拒之门外,就丢了主心骨,不敢拿大主意。 二房的太太丈夫早亡,虽然大伯子杨忠没有为难过她和她的一儿一女,她却还是对杨家有很多不满,总觉得谁都欠她的。 伽罗说:“吴总管,这是府里下人的花名册,这上面可是记载着一百多人的名字,如今才来了不到一半,你负责把剩下的人都叫来。” 吴总管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茫然地看看四周,没有发现可以帮到他的人。吴总管却意识到一件事情,为什么三少奶奶要在这里召集他们。 这个地方原本叫做议事堂,但是杨忠的爷爷杨烈掌家之后,觉得家中的事都应该他乾纲独断,没有什么可以议的,后来这个地方就荒废了。 正房不大,经久未修,有些灰暗的墙壁,出来堂屋的几张桌子,几把太师椅,在没有其他家具,空洞而又庄严。 堂屋的北墙上悬挂着“光明磊落”四个大字,吴总管的腿有些发软。伽罗看吴总管四处张望。 伽罗说:“各位家人,有些或许还不熟悉这个地方,这里是杨家的议事堂,是内妇商议处理家事的地方。曾祖父因曾祖母早亡而废弃了这里,但是从今天起,这里将重新被启用。” 吴总管故意岔开话题:“三少奶奶,你说你要用这里,早点让我们重新布置一下,刮刮腻子,刷点漆也好啊!这……” 伽罗说:“吴总管,我嫁到这府里也有十来天了,我怎么觉得,怎么数也到不了一百多个下人啊!我随便翻开一页,念了五个人的名字,却只找到两个人。” 吴总管抹抹额头的汗水:“有两个歇病假回乡下老家了,还有一个他……他给病死了,还没有来得及消掉名字。” 伽罗说:“哦,原来是这样,我刚才把这里的人都点了一遍,问了一下在场的人,其他人哪里去了。却发现很多名字,这里常年当差的连人都没有见过一次。” 吴总管一个趔趄,扑倒到地上,随后又自己挣扎着站起来:”三少奶奶,您说的确有其事,可是很多下人吃空饷……这……这就跟军队吃空饷一样,不是一天两天了……“ 伽罗说:”“那依你的意思,因为这件事已经发生很长时间了,我就只应该坐视不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吗?” 吴总管急了:“三少奶奶,这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大老爷和二老爷那么多姨奶奶,哪个主子没有几个穷亲戚。不是谁都像您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伽罗说:“没有正经在府里做事的,以往吃了多少空饷,我就不追究了,名字从花名册上抹了,以后不再支出他们的工钱。” 伽罗又翻开账册的一页:“我再问你,这上面写的这个月交的租子,就只有那瓮里的一些被虫子啃烂了的陈米吗?” 吴总管说:“三少奶奶,这个时节,种子才刚播下去,哪里来的新米啊!”伽罗给小齐递了一个眼神,小齐将半袋米拿上来。 伽罗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米:“这是你还没有来得及去收的一户人家,刚刚交来的租子。你看看同样的地里长出来的,说吧,你把米都卖到哪里去了?” 吴总管狗急跳墙:“三少奶奶,没有真凭实据,你不要污蔑人,我生杨府,长在杨府,在这个家,你还不能只手遮天呢!” 吴总管一声令下:“来人!三少奶奶累了,请三少奶奶回房!”几个吴总管的爪牙冲到屋里。 伽罗一声令下:“来人!”二十多个躲在里屋身穿便服的军人冲了进来:“七小姐!”这些人并没有急于动手。 第28章 仇敌般的杨家父子 这时候,一连串“咚!咚!咚”的拐杖落地的声音传来。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在里屋听着。 大太太和二太太心里都直打鼓:一开始老太太就在里屋听着了,杨府这是要重新洗牌了! 老太太慢慢走出来:“谁要只手遮天啊!”老太太走到吴总管面前:“小吴,从你爷爷那辈起,你家就在我杨府生根了,你也说你是在杨府长大的……” 伽罗扶老太太坐下,老太太继续说:“你厉害了,你权力大的超过了主子,敢欺主了!” 吴总管赶紧跪下请罪:“老太太,奴才不敢!奴才苦啊,实在被逼的没有办法!”老太太说:“把你手上门房和帐房的钥匙都交给三少奶奶!” 在老太太的注视下,吴总管只能解下腰间的东西,递给三少奶奶。伽罗接过钥匙,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老太太仍旧盯着吴总管:“老爷让你保管的东西也一并交给三少奶奶!该交接的都办好之后,去帐房领三个月的银子,走吧!这些年你贪的也够你这辈子花了!” 老太太说:“老刘呢!把老刘叫来!”老刘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说:“老刘,小吴走了,总管你来当吧。” 老刘一脸憨厚:“老太太,您让我看个门,巡个夜还成。管怎么大个家,我是个死脑筋,怎么管地了?” 老太太笑着说:“不是有整儿吗!别看整儿年纪小,什么东西看一遍,就门清了。老爷没回来之前,这个家就她来当了,老爷回来了,怪罪你们,你们只管说是我的意思!” 所有人本以为老太太出来主持大局了,这个家有希望了,却没有想到老太太还是糊涂的。心里只有她的整儿! 可是有一点确是真的,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役,伽罗胜利了,而且是大获全胜。即便日后杨忠回来了,她也可能继续做当家的女人。 杨嵩一回到家,二太太就开始在他耳边叨叨这件事:“这个七小姐绝对是个妖女!前几天老太太眼瞧着就断气了,咱们马上就能分家,见着真金白银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太太现在又活蹦乱跳了!” 杨嵩笑了:“前朝恭皇帝曾经称赞她是“天人”,你却说她是妖女,这还真是别开生面!我回来的路上,小张已经和我汇报过家里的事了,不就是让她当家吗,什么大不了的!” 二太太说:“你是没有看到她哪个气势汹汹的样子,啊,那个胸有成竹,临危不乱。我跟你说,她绝对不是个十四岁的娃娃,说她二十四,三十四能做到那个样子的女人都没有几个!” 杨嵩吃了一大口桃子见他娘的神情演的栩栩如生,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是啊!您今年五十四了,恐怕也做不出在杨府这样惊天动地的事!“ 二夫人还在回味下午的事情:”“就跟戏里面写的一样,一环扣一环,这叫什么来着,对了,这就是连环计啊!” 刑部大牢里,杨坚被打得皮开肉绽了。宇文会怕一下子把杨坚打死,没有把柄再威胁杨忠,导致杨忠破罐子破摔,所以今天就审了两个时辰。 杨坚看起来虎头虎脑,不想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一点也不禁打。只是打了一顿,泼了一盆凉水就发烧了。 千万不能现在就弄死了。想到这一层,宇文会对杨坚格外照顾,不但给了一盆水和一条干净毛巾,让杨忠帮儿子清理伤口,还给了金创药。 杨忠抱着儿子,满脸怜爱。杨忠把毛巾扔进盆里,又捞出来拧干。杨坚好像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杨忠给儿子轻轻擦净伤口处的污物,为上药做准备。 杨忠好像在对儿子讲话,又好像自言自语:“坚儿,我四十二岁才有了你哥哥整儿,四十五岁才有了你,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疼你们吗?” 杨忠摸摸杨坚的脸:“你们就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知道你埋怨我一直把你丢在外面,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杨忠不由得老泪纵横:“你还没有出生之前,道玄法师就给你算命说你能得天下。你才刚刚出生,你师傅就找到我们家里来,说一定要给你做师傅,长安城里多少人都盯着你!” 杨忠陷入回忆:“沐浴着紫光来到人世间,满月时身上生鳞长角,长得像龙的模样。这一桩桩奇闻一句句流言,哪一句皇上要真追究起来,我们家门都要遭遇不幸啊!” 杨忠给儿子擦拭身体,泪眼婆娑:“坚儿,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没有能力像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样生活,只能放任你在外流浪,让皇上对你放松警惕!” 宇文会带着太医走来:“杨大人,别担心,你儿子还没有断气呢!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就断气,用不着现在就哭天喊地地,以后说知心话的时间多着呢!” 太医给杨坚诊脉:“哦,杨大人,您不要担心,只是受刑之后又受了凉,又有些惊醒,吃些东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 杨忠问:“坚儿为什么一直不醒呢?”太医说:“可能是公子体质太差,我给他扎几针,出出淤血就会醒了。” 几针下去了,宇文会让人准备的酒菜送了过来。杨坚醒了,迷迷糊糊地望着好酒好菜,以为自己在做梦,倒头就又要睡下。 杨忠揪着杨坚的耳朵:“吃点东西,喝了药再睡!”杨坚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拿起烧鸡,掰下一个鸡腿,望着站着坏笑的宇文会。 忽然杨坚哭了起来。杨忠扇了他一个耳光:“怂包!哭什么哭!我们杨家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杨坚不敢再大声哭,却忍不住不哭:“爹,我们是不是就要死了!我听说上路之前才能吃上好酒好菜!” 宇文会哈哈大笑:“啊呀,这就是传说中会得天下的杨坚啊!这就是披着紫光降临人间的杨坚!杨坚,你告诉我你究竟要怎么得天下,啊?” 杨坚的脸憋得通红,宇文会以为他要说什么豪言壮语。杨坚却说:“大人,我想拉屎!能不能出去拉,一会臭气熏天还怎么吃饭!” 宇文会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宇文深也来了。宇文会说:“你要拉屎,拉!就在我们面前拉!你拉了以后,我明天还给你好酒好菜!” 宇文会看到站在一旁的宇文深冷着脸,以为他会阻止自己,没想到宇文深却什么都没有说。 杨坚蹲在马桶上,“噗!”一声巨响,一个大臭屁,接着是稀里哗啦,一刻钟的时辰,杨坚才拉完。 杨坚提上裤子,有点不好意思:“昨天在岳父府邸门口喝了太多西北风,和岳父吃饭的时候又有点紧张。大人见笑了!” 宇文会笑地都站不起腰了,宇文深却仍然冷着脸。杨坚在水盆里细细手,拿起鸡腿,心满意足地啃起来。 宇文会和宇文深来麒麟殿和大冢宰汇报。宇文会说了今天的种种他觉得好笑的事情,宇文护却没有一丝笑意。 宇文会有点不知所措:“爹,您怎么了?”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宇文深开口了:“爹,这个杨坚比他爹还难对付!” 宇文会说:“怎么会!这小子就是个市井泼皮无赖,再让他吃几天苦头,他保准把白的都说成黑的。只有他一画押,杨忠得倒霉,独孤信也跑不了。” 大冢宰说:“一直监视他们两父子的人有什么收获吗?”宇文深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宇文会说:“爹,我就想不明白了,让他们画押不就行了吗!要什么狗屁线索,没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木杆可汗的下落!” 宇文深说:“不会。独孤信那个老狐狸现在还没有动静,一丁点都不着急,应该是已经把木杆可汗转移出长安了。” 大冢宰说:“深儿分析的不错,独孤信要把突厥可汗送出去,必定要过九门,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一定会支会掌管九门的杨忠。” 宇文会不服气地望望自鸣得意的宇文深。宇文护说:“会儿,你什么时候能跟你弟弟学学,凡事都多动动脑筋!” 宇文会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想的,那个杨坚明摆着就是个不讲原则的死泼皮,你们非说他厉害,他哪里厉害了!” 宇文护说:“你到街上去随便抓一个泼皮无赖,让他脱了裤子在你面前拉屎,他能拉得出来吗?” 宇文会无言以对。宇文护说:“会儿,同样是二十出头,你看看深儿,他还比你小一岁呢!我的这些儿女,也就只有伽罗的娘最聪明伶俐,可惜是个女儿……” 宇文会和宇文深都有些不高兴。宇文深说:“爹,您不是告诫过我们再也不要提前她,您自己怎么反倒提起了!” 宇文护好像是在忏悔:“伽罗的娘伽岚本来是我酒后失误才诞下的,她出生的时候,我才十六岁,根本不懂怎么做一个好父亲。” 第30章 杨忠的悔恨 宇文会和宇文深想试图安慰宇文护。大冢宰却摆摆手,积压在心里的秘密仿佛此刻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程度。 宇文护说:“我一直认为她是我人生的一个错误,从来没有承认过她的身份,还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让她去接近独孤信,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宇文深说:“大姐当时的牺牲换来了父亲受命托孤,成为万人之上的大冢宰,大姐的人生虽然短暂却也是价值斐然!” 大冢宰已经泪流满面:“她是我第一个孩子啊!却被我害的十五岁就难产身亡!我的罪孽这辈子都赎不清了!” 大冢宰忽然眼睛直勾勾望着两个儿子:“我要你们发誓,一定要善待你们的外甥女伽罗,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宇文会和宇文深互相看看,只能发誓。才刚刚起完誓言,天上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就是一声巨雷。 沉闷而有力的巨响,带来阵阵狂风。独孤信站在自己卧房的窗前。夫人崔氏走到他跟前:“老爷,起风了,别站在窗口了,小心着凉!” 独孤信穿上崔氏递给他的披风,说:“伽罗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是春天,却突然间电闪雷鸣,接着就是狂风骤雨。” 独孤信离开窗边,躺到摇椅上:“别人都说春雨贵如油,可是我的小七降临的时候,老天爷却毫不吝啬!轰轰烈烈地下了一场春雨。” 崔氏说:“老爷又在想妹妹了?”独孤信闭上眼睛:“怎么能不想,本是豆蔻年华,却因为我,白白陨了一条命!” 崔氏宽慰道:“老爷,人生难得一知己,妹妹有老爷这样的知己,又生了伽罗那样好的一个孩子,这一生也值了!” 外面的巨雷仍然在轰隆乱响,伽罗将自己藏到了一个红木箱子里,无论华裳怎么劝慰,她都不肯出来。 华裳怕伽罗长时间把自己闷在箱子里,被憋坏。只好去正房请老太太来。自从杨坚被抓走之后,老太太便让伽罗到她院里的东厢房住下了。 没有一会功夫,老太太就过来了。老太太在箱子外面,仔细瞧瞧这个箱子,只听到里面有低声啜泣的声音。 老太太看看华裳。华裳说:“听说小姐出生的时候也伴着惊雷,后来不知道怎么得就被吓着了。一打雷就会躲进箱子里。小姐没有出阁的时候,老爷专门给小姐定制了一个透气的。” 老太太说:“把箱子打开,你们出去吧!”小齐把箱子打开,老太太看到双手抱膝,缩成一团的伽罗。 老太太说:“整儿,别怕,奶奶来了!”伽罗却哭得更厉害了。伽罗哭了一场,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后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老太太八十岁了,却眼不花,耳不背。伽罗说着梦话:“求求雷神,别把我娘带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老太太轻抚伽罗的额头:“好孩子!好孩子!别怕,有奶奶一日,奶奶保护你!奶奶不在了,坚儿也会保护你的!” 华裳一直守在门口,都快半夜了,凌韵劝她:“到我屋里和我一起睡吧!老太太今天恐怕要和三少奶奶一起睡了。” 午夜了,道玄大师睁开眼睛,望望窗外,李昞已经在他的门前站了三天了。这个地方前面是悬崖壁立的高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台阶栈道,后面是水流湍急的瀑布。 从长安城出发至少要经过至少九道关卡才能到山门口,这个年轻人经过了多少艰难险阻才找到他,道玄大师很清楚。 道玄知道这是一个有情有义,有一腔热血,想改变这个天下的年轻人,自己可以保他,可是他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 大雨倾盆而下,无情地打在李昞的脸上,身上,他日夜兼程,忍饥挨饿才到了这里,他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倒下。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他还是倒下了。 李昞缓缓睁开双眼,太阳才刚刚出来,李昞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被人拆散了,又刚刚拼接到一起一样。 李昞缓缓走出门外,道玄大师正在打坐。李昞走到大师身边,默默等待大师打完座。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太阳已经升了老高。 李昞都快坐着睡着了,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你好多天没有睡觉了,怎么才睡了这么几个时辰就起来了?” 李昞赶紧回过神,看到大师还闭着眼,以为是自己做梦。大师慢慢睁开眼:“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李昞说:“我来找大师卜卦,只为一个唐字。”道玄说:“哦,唐。”道玄拿出卜卦的签子,李昞抽了一支。 道玄说:“你想做的大事可以完成,但是完成的那个人不是你。你想得到的那个人,你得不到,但是她却会在关键时刻一再救你。” 李昞沉默着。道玄说:“虽然不能得到,你们却可以成为亲人。我要说的说完了,李公子请回吧!” 李昞站起身:“谁是我该辅佐的明主?”道玄望着他:“这个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只有你不被世俗的看法说法蒙蔽了双眼,真龙自会现身!” 从昨夜宇文会和宇文深走以后,杨忠就没有和杨坚再说过一句话。杨忠浅浅地睡了一觉却梦到了许多往事。 在梦里,杨坚冒着大雪在杨府门口守着,杨忠的轿子一落地,杨坚就扑到杨忠轿子前面跪下:“爹,你救救奶娘吧!奶娘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杨忠掀开轿帘:“这个月的月钱不是给你了吗!这么快就花完了,自己不知道节俭,还到我这里哭穷!” 杨忠下了轿子,看了不看杨坚一眼,就往府里走,他的心很痛,但是为了皇上能对杨家放心,他只能当没有这个儿子。 何况至少皇上没有赐死这个孩子,杨坚活着本来就该心怀感恩。杨坚跑上来死死拽住杨忠的裤脚:“爹,我也是您的孩子,您为什么这么狠心!” 杨忠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却只能狠下心,一脚把杨坚踢开。杨坚对着杨忠的背影大喊:“你不管我,我就去要饭,看丢的是谁的脸!” 隔天,长安城里流言四起:杨府的三少爷跑到大街上去要饭了,这事甚至传到皇上耳朵里了。 仆人引杨忠走到传闻中的那条街上,九岁的杨坚歪着脑袋,一脸横相:“还我!”另一个比大高一个头的叫花子装糊涂:“什么啊?” 杨坚气势嚣张:“你没有听到那个人说,这是给杨公子的吗!这锭纹银给我的,你还我!” 高一些的叫花子叫嚣:“这纹银滚到我脚底下,它就是我的,你要是真是什么公子哥。你还用得着来这里讨饭?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杂种!” 杨坚和那个叫花子厮打在一起。杨忠本来是想来安慰安慰杨坚,再给他些银两,没想到看到这么触目惊心的一幕。 杨忠扭头就要离开。老刘拦住他:“老爷,不能让三少爷就这么沦落街头,会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的!” 杨忠恶狠狠地说:“他就是个扫把星,留着他,只能给杨家惹祸害。别再和我说他的事,我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这个梦是那么清晰,仿佛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几年前,而是发生在昨天。杨忠悔不当初,自己没有尽一个当爹的责任,儿子才会这么不知廉耻。 或许是昨天演戏太过了,从宇文家兄弟走后,父亲没有在看杨坚一眼,杨坚知道父亲看不起他,也不由得想到往事,很心酸。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杨坚七岁那年第一天进学堂,师傅就教给他这句话。 杨坚上的是长安官学,在这里读书的都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公子。杨坚在这里读书受尽了欺负和凌辱。 同学骂他是野杂种,老师受了门阀子弟学生的气,因惧怕学生的家世,只能把气撒在杨坚这样没有靠山的学生身上。 同样是杨家的子弟,在太学读书的哥哥就受人敬仰。杨坚不只一次从长安官学逃跑,却一次次被抓回来,先毒打一顿,再送回到学里。 在学堂的时间,杨坚除了想方设法整先生,让先生出尽洋相,就是千方百计从官学逃跑。 七岁进学堂,如今也有八年了,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连《三字经》都只能被四句,不用说文章,大字都不识几个。 杨坚窝在一个角落里,背对着杨忠,想着想着流起泪来。人生太辛苦了,为什么有的人却从小就光芒万丈。 杨坚想起伽罗,第一次看到伽罗是在他十一岁那年,伽罗在建章宫的九局御览棋虽然以一平八败输给小棋圣。 但是一个女子能够保持八局都只输小棋圣半子,精妙绝伦的棋局早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太学特邀独孤伽罗前去讲学,而且允许学生带一名家眷。杨坚的哥哥杨整三番五次来找杨坚,想要带他去。 杨坚最终还是心动了,挤作黑压压的人群,终于看到了被恭帝称为“天人”的独孤伽罗。 第31章 生死一线 独孤伽罗的全身闪耀着光芒,这上千名学子面前,毫不怯场。这次讲学论的是老庄“无为之治”,伽罗舌战千名儒生。 杨整是想要鼓励杨坚:“坚儿,你看同样是十一岁的孩童,一个女子尚且能够如此,你的未来更是不可限量!” 杨坚却更加自卑了,看着台上的伽罗,又想想自己,杨坚忽然更加渴望长大以后能够和画扇在一起了。 可是,那个时候的杨坚又怎么能想到四年之后,独孤伽罗成了自己的夫人,造化弄人! 伽罗醒过来了,她记得自己本来是在木箱子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床上。老太太躺在她身边睡着了。 老太太睡着的样子是那么安详,伽罗轻轻起身,却没想到还是惊醒了老太太。伽罗有些不好意思:“奶奶!” 老太太微笑着:“整儿!你醒了!”伽罗服侍老太太洗脸梳头,吃过早饭,老太太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 伽罗急匆匆地出门了:”去独孤府。”小齐给伽罗搬了脚凳:”三少奶奶坐稳定了!“ 独孤信今天休息,不当值,才刚刚慢吞吞起床,喝着小米粥,吃着油条。一个下人来报:”大人,七小姐回来了。 “ 独孤信说:”她已经进来了?”下人点点头。独孤信放下汤匙:“你们怎么不拦住她,罢了,就说我不在,别让她闯到后院来。“ 伽罗被王总管当在前院,伽罗气势汹汹:”好啊,你个老王,你打量着我出嫁了,就敢欺上瞒下,拦住我不让我见爹!“ 王总管苦瓜一样的脸:”七小姐,冤枉啊!老奴怎么敢!老爷真的不在啊!“ 伽罗推开王总管,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来到后院,后院正房大门紧闭。伽罗又急又委屈:”爹!你不管我了,我刚从宫里出来,从龙潭虎穴死里逃生啊……“ 说着,伽罗便大哭了起来:”我这棵没有爹疼,没有娘爱的小白菜,像野草一样,只能随风飘,连回个家见见爹都被下人推三阻四的!“ 独孤信最怕听伽罗哭,崔氏也帮着求情:”老爷!“独孤信大声喊:”进来吧!“ 伽罗马上擦干眼泪,欢天喜地又蹦又跳地推门进去了。伽罗前脚刚进门,王总管后脚跟上来。 王总管一脸谄媚:”刚才奴才得罪七小姐了,奴才该死!七小姐您也太客气了,回来就回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伽罗看着锦盒,她回门是带来些礼物,却没有这个锦盒,而且礼物已经都交给门房了。 伽罗问:”这不是我带来的!你把这个东西拿上来做什么?“王总管满脸疑惑:”刚刚一个小哥把这个递给我,说这是七小姐给老爷的惊喜,要亲自打开……” 伽罗小心翼翼打开锦盒,硫磺、引线、钢管被组装在一起。伽罗脱口而出:“炸弹!” 锦盒的盖子上又一些白色粉末,伽罗嗅了嗅:“不好,白磷!”独孤信说:“白磷不是会引来鬼火的火种吗!” 伽罗神情凝重,点点头,望着独孤信说:“爹,如果随便乱移动这个锦盒,随时可能会将引线点燃,发生爆炸,必须在这里拆了它!” 独孤信的脸都绿了:“拆炸弹!不行,太危险了,小七,把这东西轻轻放下,咱们赶紧跑!” 伽罗说:“爹,这个炸弹估计有一斤,能把整个独孤府荡平,我们跑得再快,能跑过这短短的一小截引线吗?” 独孤信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啊!我独孤信一辈子小心谨慎,不招谁,不惹谁,到底是谁这么恶毒,非要置我于死地啊!” 伽罗已经紧张地满头大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却仍旧努力保持镇静。伽罗望了望四周,所有人几乎都吓得站不稳了。 唯独华裳,虽然脸上也有惊惧之色,却还比较镇静。伽罗对华裳说:“华裳,过来,帮我接住这个炸弹!” 华裳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到伽罗跟前。伽罗说:“你平着借过去,如果引线摩擦锦盒上面涂着的白磷,就可能被点燃。” 华裳点点头,小心翼翼接过锦盒。独孤信抓住伽罗的手:“孩子,咱们快点跑!不能再耽搁了!” 伽罗说:“爹,你相信我!我可以的!你还记得吗,我跟你学解孔明锁和鲁班球,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解开。” 独孤信都快哭了:“孩子,这是两码事啊,我知道你 聪明,可是这是要人命的!爹不能让你拿命赌!“ 伽罗在高中的并联电路物理实验里,曾经尝试过拆简易炸弹,现代的炸弹要剪短干路电线,而不能剪断支路电线。 而这个时代,还没有电这个产物,但是伽罗仔细观察,这个简易炸弹也是两根线组成的。 伽罗犹豫着:如果剪断干线,炸弹就会解除危险,如果剪断支线,引线就会点燃干线,肯定会爆炸! 伽罗拿着剪刀,满头大汗:“只能试试了!”伽罗剪断了一根线,炸弹并没有爆炸。大家都深呼一口气。 王总管嬉皮笑脸地说:“老爷,我看这东西应该本来就是个哑炮,就是闹着玩的!只是唬人罢了!” 王总管说完,笑着看着伽罗,他或许以为这是伽罗为了请独孤信帮忙而演的一场苦肉计。 王总管一把夺过炸弹,说:“老爷别担心,我这就把这东西变成真正的哑炮,解除危险!” 只看到王总管带着炸弹走到院子当中见的水缸边,要把炸弹扔到水缸里,就在炸弹即将接近水面的前一刻,引线突然被点燃。 院子很大,隔着也有挺远的距离,在正屋里的独孤信和伽罗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小的变化,炸弹突然被点燃了。 “嘭!”一声巨响,几乎要把独孤府震了一震,水缸爆裂,水花四溅。王总管四分五裂的身体从空中落到地上,炸弹的粉末尘埃落定,地上血肉模糊。 还好炸弹引爆的下一秒,就因为重力作用掉到了水缸里,部分火药被浸湿,失去作用,才没有完全发挥威力。 独孤信仿佛吓傻了一般,呆呆地抱着头瘫坐在地上。过了有一刻钟,伽罗才恢复意识。 独孤信的大手不断在伽罗的眼前晃动:“小七,小七,伽罗,醒醒!”伽罗在爆炸的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了现在的肉体。 伽罗以为自己可以回到21世纪了,但是没有过多久,她的意识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召唤,被身体吸引了回来。 独孤信看到伽罗的瞳孔又有神了。独孤信抱住伽罗:“傻孩子,明明吓得跟傻子一样,干嘛还要逞那个强!” 伽罗重重地吐出一句:“爹!我以为我要死了!”独孤信也老泪纵横:“不会的!爹会保护你,谁也别想要了我们父女的性命,爹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伽罗抬头望着独孤信:“求爹救我丈夫和公公!”独孤信的脸色却变得很阴沉。后院里血肉模糊,伽罗跟着独孤信到了宅子最中央的书房。 独孤信迟迟不肯给伽罗答复,伽罗只能跪在地上,无声地反抗。虽然是木制地板,却还是又硬又凉。 独孤信问:“你来的时候,就一点没有发觉有人跟着你?”伽罗点点头。独孤信说:“平日里看着比谁都聪明,一到性命攸关的事就犯傻!” 独孤信看看伽罗那个娇小可怜的样子,有点不忍,却仍旧没有让她起来。 独孤信说:“闵帝驾崩的那天,你为什么要跑出去偷听!皇上知道了,如果要除了你,谁能保你?” 伽罗想要哭,却装不出来,样子却有些楚楚可怜:“灵堂里都是些皇室王族,我一个外姓人,又不是皇眷,我就想找找姐姐,我也不是故意偷听的!” 独孤信问:“大冢宰发现你了,却把你放了,后来几次三番去看望你,还跟你说想要补偿你?” 伽罗点点头。独孤信问:“你觉得他说的是真心的吗?还是别有用心的?他有没有提过其他的什么?” 伽罗摇摇头:“伽罗不知道。可伽罗觉得大冢宰是不是真心的,爹心里应该比女儿清楚,我生母在大冢宰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 独孤信沉思:炸弹到底是谁派人送来的?伽罗一大早到他府上,炸弹紧随其后,可见是事先准备好的。 独孤信一开始,也想过是不是伽罗使的苦肉计,可是伽罗虽然爱惹麻烦,却不会做这些伤人性命的事,绝对不是她! 独孤信想到了些什么:“我听说你昨天在杨家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事情是不是杨家的某些人狗急跳墙做的?” 伽罗想了想:“我整治的那些人虽然是下三滥,可是这世间能做出这样精密的炸弹的,恐怕没有几个。我觉得应该不是他们!” 独孤信点点头。独孤信又问:“你不是一直忘不了那个李昞吗?怎么现在对杨坚这小子一口一个丈夫的!” 伽罗脸有些红了:“爹,我已经拜了堂,成了亲。再怎么忘不了,那也只能是过去了。杨坚是我丈夫,这是不争的事实!” 坐在独孤信旁边的崔氏忍不住了:“小七啊,这个杨坚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和云居院的一个小尼姑藕断丝连的!” 第32章 伽罗探监 伽罗感觉血气都冲到头顶:“他敢!他出来了,我问问他,要是真有这样的事,我饶不了他!” 独孤信笑笑:“小泼妇!可是,眼下杨坚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出来啊!不是我想要救他就能救得了他的。” 伽罗从地上起来,走到独孤信跟前:“爹,怎么说?”独孤信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伽罗心领神会。 刚刚从独孤府出来,伽罗没有来得及歇一口气,就直奔皇宫。在宫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伽罗终于见到了皇后。 皇后的脸色并不好。伽罗关切地问:“姐姐?”皇后说:“父亲怎么样了?”伽罗说:“父亲受了些皮外伤,眼镜被火药的明光刺伤,暂时不能视物!” 皇后潸然落泪:“我不孝,什么也不能为父亲做,连出宫探望也是奢求!” 伽罗说:“姐姐,不要担心,大夫说了,好好静养几天就会好的。再说,行刺的人是跟着我的踪迹送炸药进府的。要说不孝,那也是我!” 皇后问:“小七,你没有受伤吧?”伽罗笑着说:“我一听到巨响,就钻到了桌子底下,自然伤不到我!” 皇上躲在帷幔后面,心里很是着急:不捡着有用的问,净是扯这些没用的口水!问她是谁做的! 皇后问:“送炸弹的人抓着了吗?可问出是谁指使的?”伽罗说:“那个家伙鸡贼的很!早就溜的没有影了,更别提什么抓人了!” 伽罗说:“姐姐,你要小心,我听长安城里的百姓说,毒死闵帝的凶手是大冢宰。” 伽罗瞥了一眼晃动的帷幔,说得更起劲了:“现在八柱国已经不剩几个了,李虎被他逼死了,杨忠被他关进大牢,爹现在也被弄伤双目,现在是再没有人和大冢宰为敌了。” 皇上躲在帷幔后面,听着这些话,吓得满头大汗。伽罗放低声音:“我还听说,大冢宰好像对皇上有些不满,你要多劝劝皇上,不要和大冢宰对着干。” 伽罗见了皇后,从宫里出来,临行请得了皇上赏赐的静心明目的丹药,前往刑部大牢门口。 伽罗走后,皇上颤颤巍巍地从帷幔后面走出来。皇后给皇上行礼:“皇上,今天大冢宰又送进宫里一位美人。” 皇上双目无神:“又一个蛇蝎妇人,大冢宰这是让她们来偷我的心,挖我的肝,好把我早日推到鬼门关前!” 皇后说:“皇上,皇上不要动气,保重龙体!”皇上大吼:“朕哪里是龙!朕分明就是一条虫!朕每天这是在坐牢啊!” 皇后的脸上写满了无奈。杨坚昨日喝了药吃了饭,今天又生龙活虎的。宇文会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对他用刑了。 宇文会说:“今天是烙铁,把它放在你的心口窝上,可热乎了!”一个狱卒来报:“大人,杨夫人来了,说要见杨公子。” 宇文会不耐烦:“哪个杨夫人?”狱卒说:“独孤家的七小姐。” 宇文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她啊,早就听过她的大名。告诉她,要有大冢宰的口谕,才能见犯人。” 狱卒领命。伽罗拿出一个信封:“我有皇后娘娘的手谕,难道敌不过大冢宰的口谕?” 狱卒再次来报,宇文会只能答应:“不能让她把信件之类的东西带进来,叫老妈子搜搜她身上!一会你们给我好好听仔细了,等着给我汇报!” 一个老婆婆来搜伽罗的身,老婆婆贼眉鼠眼的,伽罗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就想笑。宇文会在旁边,黑着脸:”你一直笑什么?“ 伽罗一脸无辜:“她挠到我的痒痒肉了,怎么笑还犯法啦!”婆子摸到伽罗的荷包里放了一个东西,拿出来一瞧,原来是一个扳指。 宇文会让狱卒递给他,他仔细瞧了瞧,个一个做工精良的象牙扳指,不但色泽通透,而且还又祥云的图案,刻了“福寿恒昌”四个大字。 却并没有其他稀奇的地方。搜完了身,婆子奉命退下。伽罗说:“该退下的恐怕还要一个人吧!我们两个新婚燕尔,大人您在这凑什么热闹!:” 宇文会说:“七小姐,您说梦话的吧!这里是刑部大牢,你在这里跟我说你新婚燕尔!让你见犯人,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伽罗心理暗暗骂了一句:贱人!杨坚从牢房被押进来会客厅,刚走到门口,见到伽罗,杨坚一脸惊奇:“七小姐!” 伽罗装羞,娇滴滴地:“不是早就和你说过吗!叫我伽罗!叫啊!快叫!”杨坚有点不知所措:“伽……罗……” 伽罗拉着杨坚坐下,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杨坚,似乎怕杨坚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杨坚问:“伽罗,你怎么进来的?” 伽罗说:“我姐姐是皇后,我去宫里求她,她给了我手谕诏令,我才进来的。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责难!” 宇文会一脸不悦:从你进门,都是你用话塞别人,别人何尝让你受过一句话的委屈? 伽罗说:“我听说,大冢宰都要把你下大狱了,你还不忘向大冢宰求情,让我出宫?” 杨坚点点头,说:“我想着奶奶每天念叨你,一定很想你。你能回去,她应该很高兴!” 伽罗起身,走到杨坚跟前:“你想我吗?”杨坚抬头呆呆地望着伽罗,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伽罗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坚持住,千万不能画押,我会想办法让皇上过问这个案子。” 宇文会看到伽罗跟杨坚窃窃私语,正想走过去阻止,却看到伽罗稍微抬头,往杨坚的额头上亲下去。 杨坚满是血渍、汗水、泥垢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唇印。杨坚咧着嘴,笑着。 伽罗望着杨坚的眼睛:“我想你!你没有好好读书,是个纨绔子弟这不假,可是要真追究起来,长安城有多少你这样的纨绔都吃着皇粮,逍遥快活!” 杨坚看着伽罗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一滴泪落到他的脸上。伽罗说:“就算大哥真的被俘虏了。我大周有明文律法,只有缴足罚金,就可以得到豁免!” 宇文会对两个人在他面前演起苦命鸳鸯的戏码极其反感。但是,看着两个人泪眼相对,他又有些心软了。 宇文会是个大老粗,却是个比谁都情感丰富,多愁善感的人!宇文会说:“差不多就得了!” 伽罗又对杨坚说:“戏班主已死,所有事情都是李昞一人谋划,一人实施,杨家只是他的替罪羔羊!” 宇文会说:“时间到了,该走了!”伽罗没有理他,问杨坚:“我娘说你和云居院的一个姑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杨坚口不对心:“我……没有!”伽罗说:“没有最好,要是让我知道你骗我,我废了你!” 宇文会说:“没完没了了!来人,把犯人押下去!”伽罗说:“等等!”伽罗走向杨坚:“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送给以后的丈夫。” 伽罗说着,将象牙扳指给杨坚戴上。宇文会仔细瞅着那个扳指并没有什么异样。杨坚还没有懵懵懂懂。 伽罗真的有些担心杨坚得到能不能明白她的话,至少能记下她的话,在关键的时候用上就好了。 杨坚回到牢房,狱卒将牢房门关上之后。杨忠偷偷瞥了一眼杨坚,杨坚摘下手上的象牙扳指,仔细地瞧着。 杨忠看到扳指,似乎想起了什么,凑到杨坚的身边:“这东西是谁给你的?给我瞧瞧。”杨坚说:“是伽罗。” 杨坚将扳指递给杨忠。杨忠仔细瞧着:“这东西好像是大冢宰的!当年邙山战役中,大冢宰兵败,曾经被文皇帝宇文泰免职。” 杨坚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杨忠说:“后来文皇帝北征没有可用的将才,想到了大冢宰,大冢宰却不肯再出仕。文皇帝赐了他一枚印度进贡的象牙扳指,我曾经见他戴过。“ 杨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杨忠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杨忠刚想再问点什么,狱卒突然过来,将杨忠带走了。 宇文会在暗室中抱怨:“宇文深出的什么馊主意!没有从两父子那里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到给了他们机会传递消息。” 牢头说:“大人也不必太担心,还好这个杨坚不认识几个字。他们没办法用文字传消息,他们说的话我们又时时刻刻监听着……” 杨忠被安排住进了另一个牢房,杨坚躺在大牢石床的枯草上,仔仔细细地回忆着伽罗对他说过的话。 杨坚想:伽罗说她会想办法让皇上过问这个案子。可是皇上只是大冢宰操纵的傀儡,他又什么办法? 已经是晚上了,皓月高悬。李昞又在道玄大师的房门外跪了好几个时辰了。道玄大师走到窗前,望着李昞:“你真的想好了吗?” 李昞说:“我想好了。”道玄问:”你为什么要出家?“李昞说:”我被各种痛楚折磨,身体的,心理的,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想要折腾,想改变这个世界。可是……“ 第33章 宇文毓的不满 李昞早已经泪流满面:”可是,我却是那么无力,大师,佛祖能庇护天下苍生,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片净土。让我得一个安宁?“ 道玄说:”你在尘世中还有孽缘没有斩断,你亲自和自己不能割舍的那个人说明自己的情况,让她不要再空等你。“ 道玄将一封信交给李昞,上面写着卫国公亲启。道玄说:”我这里还有一封信,劳烦你帮我带到。山路太远了,我老了,走不动了!“ 华裳坐在闺房,呆呆望着撒进屋里的月色,她都快忘记她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了。 真是可笑,华裳居然还是个小姐。华裳经常这样嘲讽自己。华裳是独孤家的四小姐,生母是个普通的通房丫头。 华裳既不想大姐一样雍容华贵,也不想七妹一样聪明伶俐,她也从来没有以小姐自居过。 华裳五岁了,独孤信还时常无法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独孤家子女众多,可是出挑的就是那几个。 华裳记得,第一次被爹夸奖是她站在姐姐身边,给姐姐梳头。后来,独孤信在夸他这个四女儿的时候,总是会说”能知道自己的位置,难得!“ 大姐十五岁嫁给毓王爷的时候,说舍不得家。独孤信随口说了一句”你四妹乖巧懂事,让她去给你作伴。“ 七岁的华裳就这么到了毓王府,一呆就是九年啊!在别人眼里,她只是毓王妃的贴身侍女,很少有人把她当主子小姐。 月是那么明朗,照在华裳的脸上,睡不着,回家了,反倒更睡不着了。现在连七妹都嫁出去了,她却还待嫁闺中。 有的时候,华裳会觉得没有随随便便被指给哪个人是一种幸运。但是,此刻她却觉得孤凄悲凉。 华裳想:如果能像七妹一样,痛痛快快,坦坦荡荡地去爱一场,然后再像大姐一样得一人相守到白头。华裳就这样想了又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道玄大师留李昞住了一晚,第二天李昞拜别道玄大师,下山去了。接下来的三天似乎格外平静,宫里,杨府,独孤府,大牢都没有什么异常。 李昞七八天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关卡逃出长安城,现在又冒着被凌迟的风险,回来了。 长安城里,现在最热闹的应该数独孤府了,全长安的人几天前就都知道独孤信差点被炸死。 却没有一个人去看望,直到昨天早上大冢宰到独孤府来慰问,所有的王公大臣就都来看望独孤信,独孤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李昞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破旧衣服,将头发染得花白,还粘了假胡子,带了面罩。李昞伪装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华裳里里外外都招呼着:”周叔,都到了吃饭的点了,那么多客人都等着呢!怎么还不上菜啊!“ 周叔笑呵呵的:”四小姐,这本来能都能上菜了,谁知道半个时辰前,又来了七八个大人,您说冷落了谁,小人们也担待不起不是!“ 李昞忽然想起,他听伽罗提起过她的这个四姐:”有骨气,最仗义,最知冷知热,还不摆小姐的架子!“ 李昞盯着华裳,思考的时间太长了,引起了卫兵的怀疑:”你干嘛的!说你呢!“ 李昞才意识到麻烦来了:”军爷,贵府月初的时候在我们长乐酒楼定了二十桌喜宴,我们掌柜的要我来催催!“ 华裳也注意到这个人了,这个人之前的神情不卑不亢,刚刚明显是在演戏。华裳也不愿意给自己添麻烦,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华裳说:”独孤府什么时候欠过谁的,走吧,跟我去账房!“走到一个偏僻的拐角处,那个人伸手捂住华裳的嘴。 那个人轻轻在华裳耳边说:”别出声,我是伽罗的朋友,想找你帮个忙!“华裳艰难地点点头,掰开这个人的手指。 华裳望着那个人说:”你是李昞?“李昞点点头。华裳拉了一下他的手:”跟我来!“觉得有些不合适,又放下了。 华裳带李昞来到一个废弃的小仓库。华裳问:”现在全城都在通缉你,你真的大胆,你知道独孤府上现在有多少达官显贵吗?“ 李昞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华裳看到他幼稚的样子,本来还很生气,这一刻却只想笑。 华裳想起伽罗提起他的时候”他是个英雄,却很温柔、很俏皮!“华裳说:”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昞想解释自己的来意,却发现自己为了送一封信,给伽罗一个临别赠言而又入虎穴的做法真的很傻。 真的是当局者迷啊!李昞明白自己其实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这里的太多人、太多事才又以身犯险,偷偷跑回来了 李昞笑着说:”说来话长。“华裳哭笑不得:”你这个人真好笑!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直接告诉我你要找谁。我在你面前杵了这半天,你就一句说来话长!“ 李昞腼腆地笑着。华裳问:”那至少应该以真面目示人吧!“李昞摘下面罩和家眉毛假胡子。 华裳有些惊讶:一个男人居然能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却又不失去英武之气,不那么显得娘娘腔! 华裳说:”你的皮肤真好!“华裳突然感觉伽罗喜欢李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人都会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 李昞和伽罗有很多共同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声音有磁性,即使被淹没在人山人海里也同样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大概就是伽罗所说的共鸣,华裳想着想着就呆住了。李昞说:”姑娘,多谢你救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华裳才缓过神来:”我叫独孤华裳,伽罗是我七妹。“华裳笑得越来越灿烂,脸越来越红,像是熟透了的苹果。 李昞说:”原来是伽罗的四姐,我听她说起过,你很讲义气,和温柔,不摆架子。只是,姑娘你这样一直盯着我,我……“ 华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只是觉得很惊讶,我听过你的故事,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李昞问:”莽夫?“ 华裳更加娇羞了,低声说:”现在出入独孤府都是些文武官员,如果你被人发现了,独孤府也会陷入麻烦。你安心呆在这里,我……一会再回来看你!“ 华裳看看外面的天,忽然觉得天更蓝,云更白,生活更美好了!照例是每日午后的朝会,大冢宰坐在皇上的左前方。 国丧已经结束,新皇的登基典礼在大冢宰”国势衰微,战事四起,杀害先皇的凶手还没有伏法,不宜大肆操办“的主张下草草了事。 宇文毓的登基大典,只不过是在大臣们的注视下,走上了大殿上方的宝座,在宝座上坐下来而已。 为了照顾大冢宰贪睡,早上无法早起,朝会从早上改到了午后。每天朝会是宇文毓一天最难过的时候。 宇文毓的心里有多少政治抱负!他有多少壮志豪情!可是贵为天子,坐在朝堂之上,他却没有一丁点发言权! 大冢宰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大好,一直在发脾气:”今年年初刚刚给三军拨出了八百万两银子,现在就只剩下一半了!“ 大冢宰把奏章一甩,直接打到了一个大臣的脸上,大臣摸摸自己吃痛的脸,却不敢出一声。 大冢宰完全忽视皇上的存在:”要不是打了败仗,我让人下去查,到现在上面还全然不知!“ 这时候,大冢宰似乎突然想起了皇上的存在:”你们要蒙骗皇上到什么时候!“朝堂上的文武大臣齐刷刷地跪到地上。 皇上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大冢宰不必着急,贪军饷自古就有,这是积弊已久的陋习,慢慢查,一定查地出来的!“ 大冢宰并不答皇上的话:“元欣,你主管兵部,出了这样的事,你有什么说法吗?” 元欣不卑不亢:“皇上,我操练的新军请专门的师傅研发了新式火器,射程九十米的巨型火炮,皇上要不要去看看三军的军演?” 宇文毓立刻陷入兴奋之中:“是真的吗?朕只在书上见过,还真的有这种东西!元欣,你不愧是八柱国之一!” 宇文毓忽然冷静下来,他看看黑着脸坐在他左前方的大冢宰宇文护。宇文护沉默了一会:“既然皇上那么想看,元大人,就劳烦您到时候给皇上展示一下!” 大臣们长长舒了一口气。朝会散了。大臣们议论纷纷,一个大臣说:“本以为八柱国又要倒下一位,还好元大人机智。” 另一个大臣说:“这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胳膊能拧得过大腿!”皇上憋了一肚子气,刚回建章宫,一步入内殿,就看到桌上落得厚厚的一沓文书。 都是大冢宰已经批改好的,只是拿来给宇文毓盖个章而已。宇文毓拿起一本文书,上面写的是给宇文乾嘉求升官的事。 皇后算着时间,这个时候皇上一个下朝了,就来了皇上的建章宫。才走到门口,就听到皇上大吼:“这样的东西还拿到朕这里来批做什么!反正吏部也都是他们的人!” 第34章 临危不惧 皇后缓缓步入殿内。皇上一把将案上的一摞文书推到地上,还是觉得不解气,将案上的笔架子拿起,用力扔出去。 皇上大喊:“拿朕的宝印来!拿朕的宝印来!”太监见皇上发怒,只能把玉玺拿来。 皇后瞧见,一下子扑到皇上脚下:“皇上,您这是要做什么?”宇文毓说:“朕把这玉玺砸了,看谁还敢逼着朕盖印!” 皇后苦口婆心:“皇上,不可啊!西汉时候,王莽篡汉,王太后摔印,这印被砸掉了一个角。这么多年过去了,西汉因此事被多少人嘲笑!” 皇后说:“皇上如果把这印摔坏了,也会成为千古笑柄啊!”宇文毓说:“朕现在就不是笑柄吗!每天想个木偶一样被宇文护操控!” 宇文毓瘫坐在地上:“朕为了这个皇位,担了毒杀皇弟,逼死嫡母的骂名,可是朕又得到了什么!朕每天晚上都能梦到太后死前的场景!” 皇后说:“皇上,太后知道皇上的不容易!太后知道皇上是被逼的!太后她一定知道的!”宇文毓在皇后怀里大哭起来。 皇上身边的大监将朝堂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讲给皇后听。皇后听了时而哀叹,时而皱眉。 皇后问:“这个元欣究竟还能不能保得住,皇上,臣妾听说这个元欣是个大周正廉洁的好官啊!” 宇文毓说:“是啊,朕也听父皇提起过,元欣忠正公允,两袖大周风,是个难得的好官。如果真的有人贪污,也是和宇文护沆瀣一气的那些小人贪了!” 皇后说:“可是皇上现在没有人事任免权。宇文护派自己的人查,肯定查出元大人有罪,这该怎么办!” 皇上默不作声。皇后说:“皇上,八柱国虽然都是外姓,但是他们还夺不了大周的天下。可是八柱国一倒,宇文护一人擎天,那皇上可就岌岌可危了!” 皇上说:“可是,朕拿什么和大冢宰斗!”皇后伏在皇上耳边:“皇上,那天我七妹进宫的时候告诉过我,如果皇上想和大冢宰斗,他会助皇上一臂之力!” 皇后看着皇上,皇上也注视着皇后。皇后对皇上微笑着点点头。麒麟殿内,兵部主事跪在殿内。 大冢宰像注视着猎物的鹰一样盯着主事说:“你亲眼看见过元大人将一箱子一箱子银子派军队送回自己的老家?” 兵部主事哆哆嗦嗦地先摇摇头,后又点点头。大冢宰满意地点点头:“好,你知道了就好,元欣倒了,你就能出头了!” 主事泪流满面,不知道是感激的痛哭流涕,还是心里对元欣愧疚,太过悔恨导致。 第二天下午,阅兵场上一排排整齐有致的军队。越来越接近夏天了,气温也越发高。 宇文毓一向怕热,气温一高就会有些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大冢宰几次劝阻他不要来,他却偏偏要凑这个热闹。 宇文毓注意到,朝廷的文武百官都被要求带上家眷,还有一些没有官职的富商巨贾也到场了。 宇文毓望了望八柱国特设席位,老的动不了的让儿子替代本人来。八柱国家家倒都有人来。 只是,宇文毓看到隋国公家就只有独孤伽罗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来。下面的大臣们也议论纷纷:“弘农杨氏当真是没有人了吗!”独孤伽罗不为所动。 宇文毓问:“听说杨忠还有一个侄子叫杨嵩的,他怎么不来?”总管太监回话说:“皇上,他来了,坐在大冢宰队伍后面第二排里。” 大冢宰走到皇上面前,皇上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皇上开口了:“朕刚刚登基,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今天这是借检阅三军来向朕的臣子们讨教。大家不必拘谨!” 大冢宰走出来:“大家伙都知道,我大周北部受突厥人的侵害,刚刚吃了败仗。东边有齐国,南边有陈国。都对大周虎视眈眈啊!” 大家伙的心里都直打鼓,大冢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大冢宰说:“幸好我大周有元大人的这样的臣子,为了提高军力研制出了火力威猛的大炮!” 大冢宰又顿了一顿,仔细观察周围的文武百官、富商巨贾。大冢宰笑着:“可是朝廷还是缺军饷啊!难啊!说到银子,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家里都是金山银山!” 大臣们面面相觑。刹那间,哭喊声一片,大臣们纷纷跪倒在地:“皇上,朝廷的俸禄本就那么一小点,只能勉强够臣等养活一家老小,臣等实在无能为力啊!” 富商巨贾更是痛哭流涕:“皇上,为商难啊!朝廷的赋税是一年更比一年高,战乱四起,买卖越来越不好做。皇上,草民做不到啊!” 皇上看到底下的人跪倒一大片,黑压压啊,哭天喊地的。本来检阅三军是一件让他兴奋的事,如今这样实在扫兴! 最重要的是,皇上看看大冢宰,让百官巨商捐银子的事,大冢宰根本没有和他提过一句。宇文毓心中十分恼火:胆大妄为! 伽罗直着身子,跪在众人当中。杨家的家底她已经大致摸大周楚了,再怎么说从西汉武帝年间,杨家就世代为官,出点血对杨家来说不算什么。 此刻伽罗心里担心的是自己昨日拿出了大冢宰的象牙扳指送给杨坚,这是在间接挑明她和大冢宰的关系。 大冢宰虽然说要补偿伽罗,可是却没有说过要公开承认她外孙女的身份。这一招,稍有不慎,非但救不出杨家父子,连独孤家恐怕也要搭进去了。 大冢宰的儿子宇文乾嘉坐不住了:“别忘了是因为什么,你们才能有现在的位子!要是大周完了,你们拿什么安身立命!” 宇文乾嘉说完这句话,有些后悔,不该当着皇帝的面,说不吉利的话。可是宇文乾嘉却觉得这个皇上比先皇宇文觉还没有存在感。 宇文深比宇文乾嘉更放肆:“你们既然来看三军军演,看完了就得出钱。不出去的人把家眷留下!” 之前默不作声的女人们也不愿意再做羔羊。女人们扯着嫂子,哭天喊地,惊天地泣鬼神!场面更是失控! 大冢宰一个眼神,一个军官喊:”军演开始!第一个项目,射击!“十头野猪被绑着吊在三十米开外的横木杆子上。 十个官兵排成一排。长官一声”放!“啪!啪!啪!”几声鞭炮一样的声音,刚才还吱吱乱叫的野猪,现在血流不止,没有了动静。哭喊声突然间没有了。 伽罗惊呆了:北周居然就有了火枪!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大冢宰笑着说:“这番邦人有时候就是不能小瞧,比如这火枪。咱们发明了火药放烟花!“ 大冢宰看看龙椅上的宇文毓,早已经吓得张大了嘴,呆呆傻傻的。大冢宰笑着对皇上:”“可是番邦人却发明了火枪,三十米开外就能将敌人杀死!” 大冢宰仰头哈哈大笑,龙椅上的宇文毓却十分想哭。大冢宰说:“来人,给在坐的每户发一张帖子,写下要捐赠的数额!下限三千两!” 坐在观演席位上的大臣们议论纷纷,一个二品的大员一年的俸禄也才一百二十两,宇文护开口就让每家至少三千两,真是狮子大开口。 伽罗有点感慨: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说的真不错,枪杆子里还能出金山银山呢! 半个时辰之后,收帖子的人将帖子都呈了上去。宇文护将帖子逐个翻开,翻着翻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冢宰这一笑更是让某些人心惊胆寒。帖子上写着“枪中自有黄金山,枪中自有千钟粟,枪中自有颜如玉。白银万两换两颗人头,可否” 宇文护抬起头,看看人群里,伽罗也正抬头望着他,一点也不畏惧。昨日宇文会和他说起,伽罗给杨坚带了一枚象牙扳指。 宇文会都忘记了他这个亲爹的事情,伽罗这个小丫头却还记得,宇文护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自从当上大冢宰,宇文护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路披荆斩棘,所向睥睨。 但是,高处不胜寒,宇文护却觉得越来越无趣,如果能有不会影响他权威的一个人时时出来挑衅他一下该多好。现在这个人出现了,伽罗! 站在大冢宰身后队伍中间的杨嵩顺着大冢宰注视的方向看去,那不是弘农杨氏的席位吗?杨嵩看着直身跪着目视大冢宰的伽罗,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一个军官开始选读捐赠名单:“辽东李氏,捐赠三千两白银;青州赵氏,捐资三千两;……弘农杨氏,捐资一万两白银!” 在座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断有人赞叹:“大手笔啊!”宇文护最先开始鼓掌,群臣也跟随大冢宰一起鼓掌。 杨门独孤氏独孤伽罗的名字深深印刻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里,能如此干脆地捐出一万两银子,这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独孤伽罗笑容可掬,向着投向目光的人们一一行礼,十分低调。这一战役,伽罗为杨家争足了面子,可是单凭这谄媚的一万两银子,能救得了杨家父子的性命吗?“ 第35章 投名状 宇文毓回到宫中已经是中午,宇文毓在皇后的长乐宫中用过午膳,在皇后宫中午睡。 皇后摈退了宫人,两个人躺在床上,窃窃私语。皇后说:”皇上,李昞回来了,现在就在长安,他冒着被凌迟的风险,让人传信给我,他愿意帮皇上摆脱困境!“ 宇文毓很惊讶:”李昞回来了,主动找了你?他不恨我吗?我能登上皇位,他是功臣之一,却被我打为刺杀先皇的逆贼,过着躲躲闪闪的日子。“ 皇后说:”“皇上,您对李昞做的事情是有些过分,臣妾认为说他完全不恨您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让人告诉我这个消息,就说明他还是信任皇上的!” 宇文毓很犹豫:“朕每天都活在大冢宰的严密监视之下,朕不能再冒险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朕不能……” 皇后说:“皇上,您是怎么了?之前那个壮志凌云,忍辱负重,有理想,有抱负府皇上去哪里了?” 皇上沉思了一会:“他有什么计划?你说来听听,我在做决断。” 皇后说:“李昞说,他只有计划,却没有朝廷的人协助他,他一个人无法实施,当务之急是先保住八柱国的残存势力,好和大冢宰抗衡!” 宇文毓用怀疑的眼色看着皇后:“你是要我帮你妹夫?”皇后说:“臣妾的七妹刚刚新婚,臣妾当然不希望她守寡。但是对臣妾最亲的,是皇上!” 皇上又沉默了一会,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好吧,朕坐在皇位上什么都不管,别人都忘了还有朕这个皇帝了!” 今天午后的朝会格外的寂静,大臣们都低着头,不愿意多说什么。太监总管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坐在皇位上的宇文毓说:”等等,朕有话要说!大冢宰,朕问你,杨忠杨坚父子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大冢宰敷衍得说:”还在加紧审理中。“宇文毓说:”大冢宰,今天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你没有看吗?齐帝高洋为了拓地已经在招兵买马,扩充军队了。“ 大冢宰不为所动。宇文毓说:”“一旦仗打起来,大冢宰您要处理国事,朝中的文臣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八柱国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让谁去统领三军!” 大臣们有些惊讶,今天皇上怎么突然变得圣明了。大冢宰说:“朝廷虽然正当用人之际,可是也绝对不能用一些心怀不轨的乱臣贼子!” 宇文毓说:“我知道当年在邙山战役中,同是战败,大冢宰获罪被免,而杨忠却加官进爵。大冢宰对杨忠心怀不满可以理解。但是也难免会意气用事,大冢宰理应避嫌!” 一些顽固不化的老臣觉得自己活够岁数了,不怕死,也不怕被罢官,趁机起哄:“皇上圣明!” 吃过晚饭,华裳又来看望一直躲在废弃仓库的李昞。华裳说:“李公子,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皇上要亲自审理杨大人和杨公子的案子,大冢宰已经被迫答应了。” 李昞也很兴奋:“太好了,立成功又近了一步。”华裳将食盒里的饭菜递给李昞:“有些凉了,饿坏了吧!快吃吧!” 李昞接过饭菜,大口吃起来。华裳笑着说:“你看起来长的斯斯文文的,吃东西却这么狼吞虎咽。” 华裳问:“李公子,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你性格温和,是个温润如玉的人。为什么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李昞说:“四小姐觉得我如女子般貌美,就应该如女子般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生?还是说我也应该戴上面具度日?” 华裳问:“面具?”李昞说:“齐国兰陵王高长恭因为貌美,恐被自己的将士轻视,被敌人嘲笑,所以每次沙场冲锋陷阵都带着面具。” 华裳一时间被这个冷笑话弄得不知所措。李昞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四小姐,对不起,我不是要说你的不是,我只是恨……” 华裳还没有等李昞说完:“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就喜欢你!我知道我这样很对不起伽罗,可是我真得没有办法!” 李昞说:“四小姐,被我这副皮相迷惑的人很多,女人还有男人。但是,我所希望的是相知,能够懂我的人,对不起!” 华裳泪水倾泻而出,尴尬地想要离开。李昞却拉住她:“四小姐,请听我说完,四小姐不必觉得为难。我在这里的日子给你添麻烦了,我今夜就离开……” 华裳打断李昞:“你不能走,你能去哪里呢!去找伽罗吗?我知道你怨我没有把你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伽罗,没有带伽罗来见你。伽罗是个急脾气,什么事都藏不住,我是……” 李昞说:“我明白。我都知道。”华裳从来没有如此果决:“你明白就好好呆在这里,这府里有百十号家丁,府外有数不大周的眼线,别想偷偷离开!” 月朗星稀,都是初夏了,伽罗一个人坐在花园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月亮出神。杨嵩走过来。 杨嵩说:“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在这里做什么?”伽罗抬头一看是杨嵩:“睡不着,明天皇上就要亲自审公公和杨坚的案子了。” 伽罗深深地叹一口气。杨嵩蹲到她身前:“只穿着睡衣就出来了!”说完这句又看看自己,自己也是穿着睡衣。 杨嵩有点尴尬,两个人这样有些像私会的小情人,如果被哪个多嘴多舌的奴婢看到,恐怕会传些不入耳的闲话。 伽罗却好像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十四五岁,两个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伽罗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尴尬的。 杨嵩看看地上:“哟,下棋都那么厉害了,还在研究棋局呢!”杨嵩瞅着棋盘上胡乱摆放的黑子和白子,看着并不是棋局。 杨嵩拿起一颗棋子:“棋好像不应该这么下吧!”说着,就要将棋放到棋盘上。伽罗却伸手推回他那颗棋。 伽罗说:“别捣乱!这是形势图。”杨嵩有些回味刚才伽罗的手接触他的手的那种温暖的感觉。 杨嵩指着一颗白棋说:“这是谁?”伽罗说:“我爹。”杨嵩又指了一颗黑子:“那这个呢?” 伽罗说:“宇文护。”杨嵩又指了一颗白子:“这个呢?”伽罗说:“我公公。”杨嵩问:“中间的这两颗呢?” 伽罗说:“我和杨坚。”杨嵩若有所思:“哦,你们两个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小卒,可是宇文护用你们两个把杨家和独孤家绑在一起。连成了这一片白子。” 杨嵩说:“这一片白子被宇文护那些人团团包围,情况可真是不好!你和杨坚在杨家、独孤家与大冢宰交锋的最前沿,真辛苦!” 伽罗问:“如果大冢宰是下这盘棋的人,你觉得他会选现在就把白子吃掉,还是用白子做诱饵,而后一网打尽?” 杨嵩说:“所以,你是赌大冢宰会放过我大伯和三弟,让皇上放松警惕,好把皇上干掉了!” 伽罗问:“那你怎么想?”杨嵩反问她:“你觉得我是白子还是黑子?”伽罗说:“黑白之间,有一种颜色叫做灰色。” 杨嵩笑着:“所以我不在这盘棋上了?”伽罗笑着说:“当然。”更深露重,两个人坐了一会就各自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刑部大狱大堂,皇上、大冢宰宇文护、主审官宇文会三堂会审。皇上身边站着宇文邕。皇后特地为伽罗求情,伽罗也被皇上特许可以到场听审。 宇文会气势汹汹念着诉状:“弘农杨氏早有不轨情状,杨忠私藏突厥王子木杆,长子杨整叛降突厥,次子杨坚玩忽职守,亵渎天恩。罪大恶极,天理国法难容……” 宇文毓说:“刺史大人,朕虽然没有主管过吏部,但是也知道,这案子还没有审,诉状里就把犯人犯了什么罪,该处什么刑,写得仔仔细细,还用得着审吗?” 宇文会阴着脸:“皇上,这是走例行的程序。”宇文毓说:“你不能拿例行的程序搪塞我,犯人签字画押之后,才能够写出上面的诉状,两个人犯都没有认罪!” 宇文会狡辩:“皇上,杨家父子没有签字画押就是等着那个高人来救他们两个人,这件事情现在已经很大周楚明了了,没有什么好审的!” 在一边做陪审的宇文深补充说:“皇上,很多即成事实的事情,确实没有必要再审了。关键是杨家有没有和其他家族勾结成奸,把他们的同伙揪出来。” 宇文毓说:“三四件事情,慢慢来,不要着急!先从第一件开始吧!杨整投敌的证据拿上来。” 伽罗突然站出来:“皇上,小女子有冤情啊!请皇上明察!”宇文毓说:“伽罗,你有什么冤情一会再说,先看看证据。” 那封突厥可汗写给杨整的书信被呈上来。宇文毓打开书信,都是突厥文字,他也不认识,他将信件递给伽罗。 伽罗问:“我想请问宇文刺史大人,这是谁的笔迹?”宇文会说:“这是突厥可汗的笔迹,我们亲自查验过的。” 第36章 捞人 伽罗问:“哪任可汗?如何查验的?”宇文会说:“当然是现任可汗,是对比可汗来我朝时亲笔写的奏表!” 伽罗说:“据我所知,去年突厥可汗来朝时,右手摔伤,无法写信,他来时的贺表是他的弟弟达头亲王写的。” 宇文会说:“我们对比的是前年可汗来朝时候的奏表。” 伽罗说:“小女子要站在这里,自然不能够大意,这里署名是阿史那科罗,可是前年来朝时可汗却是他哥哥阿史那土门。” 突厥四邻都是强敌,稍掉以轻心,便会再次沦为奴隶,就像柔然人称霸时那样。因此,权力更替时,他们不用父子相传的办法,而是弟承兄业。伊利可汗临终时传位给逸可汗,逸可汗又传位给三弟木杆可汗,木杆可汗又传位给四弟佗钵可汗……” 可汗对自己的继承人只能提名,不能裁决。决定权在可汗、贵族和伯克组成的贵族会议。因为这个缘故,佗钵可汗过世后,就没有把权力交给玷厥,几经周折,终于转到年富力强的第二代手中, 就这样,摄图便当上了沙钵略可汗。但是,摄图的威望不高,地位不稳,木杆可汗的儿子大逻便、佗钵的儿子奄罗、叔父玷厥都不是真正服他。 所以,沙钵略可汗只好封奄罗为第二可汗,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封玷厥为达头可汗。 宇文会无话可说。伽罗说:“皇上,那是否可以断定这封信是伪造的?”皇上看看大冢宰,大冢宰很平静。 皇上说:“嗯,这封信看来是不可信!”伽罗说:“至于那一万两黄金。皇上,装一万两黄金的箱子,至少应该四个人同时用力才能抬起。那么,杨整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黄金运到自己营帐的呢!” 宇文深说:“不管他使了什么手段,他屋里搜出那么多黄金,蛮荒之地除了突厥可汗,谁能给他那么多钱?杨整通敌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谁也不想赖!” 伽罗说:“宇文大人也说突厥是蛮荒之地,我听说陈国很多商人顺着海上丝路北上去边境和突厥人做生意。陈国的商人都嘲笑突厥人有眼无珠!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宇文深不知道伽罗要说什么。伽罗说:“陈国商人带着金银珠宝去换突厥人的牛羊毛皮,突厥人不肯。他们说他们只要油盐米茶。” 伽罗走到皇上面前:“皇上,突厥人蛮荒,根本不懂以币换物,到现在仍然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怎么能想到送人黄金呢!” 杨坚低头听着,脸上笑得灿烂得跟花似的。杨坚默默听着,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 皇上说:“既然杨整没有私自通敌,那吃了败仗,被突厥人俘虏也甚是可怜。这件事杨大人也是受害者,不能把罪过算到杨大人头上。” 皇上说:“好了,这不是挺好审的吗!拖拖拉拉这么长时间。第二件,杨忠窝藏突厥王子木杆,宇文刺史,拿出证据吧!” 宇文会说:“带人证!”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被带了上来。宇文会说:“说吧!” 那个人说:“皇上,臣是九门之一的朱雀门的守卫,有一天,臣在当班,发现一辆粪车有点可疑,想拦下,可是杨大人却突然赶来。借口城中洁严,让小人赶紧放行。” 皇上说:“那你看到里面装的什么没有?”那个人说:“臣看到了。”皇上问:“你看到了,就敢放行?没有报告其他的长官,在场那么多人,其他人呢!” 那个人说:”“其他人,小人也不知道看到没有看到。”那个人望望宇文会,宇文会摇摇头。 那个人赶紧说:“小人没有看到。不,其他人没有看到。” 伽罗说:“你要是看到了可疑的人不上报,就是玩忽职守。如果没有看到,却说看到了,就是犯了欺君的大罪,和你一起当值的肯定不只有一个人!” 伽罗面向皇上:“皇上,刚好有一个人那天晚上死了母亲,回乡下去安葬母亲了,昨天才回来的,要不要传他?” 那个人赶紧跪下:“皇上,小人没有看到,小人只是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咳嗽生!小人不敢欺君啊!” 宇文毓看看脸已经憋红的宇文深,大冢宰宇文护略微皱了皱眉。皇上说:“所以这个人证也不足为信,宇文刺史你还有其他有力的证据吗?” 宇文深想:哼!这个不成器的宇文会,不过也好,让爹看清楚他的窝囊样子,看他以后还拿什么和我争! 皇上看大冢宰宇文护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皇上说:”“既然这样,那指证杨忠窝藏突厥的王子的事便不作数了!第三件!” 宇文会拿起一张纸,一支笔,对着杨坚说:“拿着,写一篇文章!”杨坚拿着纸和笔不知道该怎么办。 宇文毓说:“杨坚,你跟朕说说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杨坚说:“回皇上,微臣贪玩,一进学堂就想着怎么逃学,除了自己的名字,几乎什么都不会!” 宇文毓说:“你倒是很坦诚啊!”伽罗又站出来。宇文毓有些不高兴:“怎么,明摆着都是杨坚有错你都要护短?” 宇文邕站出来:“皇兄您明察秋毫,如何裁断肯定早有定论。也不会就因为一个小女子说的几句话就左右摇摆!” 伽罗说:“皇上,我朝用人采用忠孝为先的征辟制,先其德而后其才。杨坚受皇命而出任成纪县令,如果违背皇命,不接受委任便是不忠。” 伽罗又看看杨坚:“杨坚在任期间,奶奶命在旦夕,杨坚每次请教都是在家侍奉奶奶,为奶奶尽孝,这个王太医可以作证。” 伽罗又望着皇上:“至于学识,我用自己的性命担保,如果在三个月之内,不能让杨坚精通四书五经,提笔能写文章。伽罗但凭皇上和皇后娘娘处置!” 皇上看看大冢宰,宇文护的脸拉的老长。宇文护终于开口了:“如皇上之前所说,杨整和杨忠的案子都证据不足,既然皇上选择相信自己的臣子……” 杨坚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大冢宰。宇文护接着说:“那老臣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就依皇上所言。可是,不识几个大字的杨坚却胆敢拦成纪县令的差事,该罚!” 宇文毓说:“大冢宰说的是,该罚!杨坚朕罚你到挨三十大板,再罚半年的俸禄。” 杨坚楞在哪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这就没事了。宇文毓说:“怎么还不肯谢恩!还想在这里吃牢房吗!” 杨坚赶紧磕头。杨忠杨坚父子两个齐喊:“谢主隆恩!”宇文深不服气:“这……次案断的不公!皇上明显偏袒他们!” 宇文邕说:“皇上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即使真的偏袒了,那也是偏袒了宇文刺史和大冢宰。宇文刺史没有真凭实据和有力的人证,就敢擅自用刑,还企图严刑逼供!” 宇文会说:“那……这……哎……”皇上走了,伽罗悄悄跟在后面,找到牢头给他塞了一个金元宝。 延寿殿原是长安的大花园,方圆百里,是京中公共游乐场。本来冷冷清清的延寿殿,今日忽然沸腾了,人山人海的。假山上搭了一个高台,今日是宇文毓继天王位的登基大典礼。由于百姓苦于兵役、苛政,天下庶民十分之一道入寺观为僧为道,所以,六年前宇文泰下令罢沙门、道士,勒令还俗,同时禁佛道二教,焚毁佛经和佛像。 如今,宇文毓为了树立自己的圣威,又重新请释迦如来出来帮忙,不仅开两教之禁,还举行了盛大的醮会祭神!伽罗看着这场景觉得又可悲又可笑,高台前面还有一个次高的平台,平台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皇帝和皇后列坐两旁。 次高平台之前又有一个稍低的平台,正中坐着五岁的大皇子宇文阐,两旁列传着文武朝臣。这样,广场上人群翘首北望;那平台层层高升,当真也给人崇高庄严的感觉。 此刻,高台上的内史上大夫宇文护宣布天王宇文毓圣旨:大赦天下,改元武成元年。皇帝新居皇宫建章宫。今后群臣要见宇文毓,必须斋戒三日,沐浴方可。士大夫的女儿如要出嫁,必须朝廷过目批准才行!典礼开始! 于是,磬钹齐鸣,笙歌交作。数百名僧道如过江之鲫,穿梭鱼贯,腾挪舞蹈,手摇法器,口诵经文,如痴如醉。伽罗望望旁边的杨坚他似乎觉得这场景很有趣,一直乐呵呵地张望着。 伽罗有望着广场下方的人山人海,老百姓们欢呼雀跃,他们的喜悦是真心的,成佛成仙虽是渺茫,但能自由当和尚、道士,则意味着可以逃命,可以活下去,这,就足够了!伽罗心里一阵悲凉,宇文毓费尽心机地到了皇帝宝座,才刚刚登上帝位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散乐嚣张,管弦并奏。时而如狼嚎于野,时而似鬼哭于坟,凄厉处伤心动魄,蚀骨销魂。突然,一阵颤音如发情的雌猫号叫,尖厉而又刺激,令伽罗不禁打了个寒噤……伽罗真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她如果就这么走了,宇文毓知道了,一定会怪罪她姐姐独孤明敬的! 太监扯着嗓子:“跪!”数万人齐齐跪下,跪在许许多多宫眷中间的伽罗痛切地思索:世风人下,难道自己身边的杨坚真的能改变着一切建立大一统统吗? 第37章 北周的尬舞 继而音乐响起,伽罗忽然觉得这音乐她有些熟悉,她旁边的宫人议论说,这是北齐的音乐。伽罗略一思忖,顿然明白:去年宇文护派人到齐征召齐廷散乐的乐师,今日总算有个出处了。伽罗暗自思忖:商女不知亡国恨,这可谓货真价实的亡国之音了! 继而音乐响起,伽罗忽然觉得这音乐她有些熟悉,她旁边的宫人议论说,这是北齐的音乐。伽罗略一思忖,顿然明白:去年宇文护派人到齐征召齐廷散乐的乐师,今日总算有个出处了。伽罗暗自思忖:商女不知亡国恨,这可谓货真价实的亡国之音了! 伽罗发出了一声叹息。一阵骤雨般的鼓点淹没了她的叹息,近千人的鼓队潮水般涌了上来,打鼓者全是姑娘,半裸的姑娘,她们环台蠕动,不断朝台上抛着媚眼,时而挺胸,时而凸臀,时而高高地翘起大腿,作种种的暗示。能裸的部位她们全裸了,不能裸的部位也在表演中着意加以刺激性的突出。这不就是尬舞吗!伽罗没有想到北州居然这么前卫。 伽罗瞥了一眼已经被叫到百官队列里的杨坚,杨坚贪婪地盯着鼓队,双珠凸出,差不多要掉下来了。杨坚和旁边的一个公子哥谈笑风生,唾沫横飞,不知道在议论什么,那样兴高采烈。 伽罗不自在地撕扯手帕:“哼,回去以后再收拾你!”伽罗又望望台上的这些女子,她们多是些寻常百姓家的女子,知道皇帝宇文毓的好色,她们的勾引举动万一奏效,被宇文毓选入宫,哪怕是当个极普通的宫女,那么一生的衣食无愁了,简直如同秀才的中选了,往后再也不愁成为饿殍了! 这时几个太监下了看台,当场点了数十名打鼓的娇娃充实内宫。于是,鼓队受了极大的鼓舞,跳得更加疯狂,扭得更加露骨了…… 伽罗前两天听说东边的齐国国主高洋临朝不过百日,几乎睡遍了有姿色的宗室之妇,还把二千六百名的寡妇到前线犒赏军人,之后又屠杀了手无寸铁的先朝王族二十五家三千多人,抛尸漳河之中。看起来宇文毓是向和高洋在这些方面比一比了! 看着眼前的宇文毓,伽罗忍不住望望高台上的姐姐独孤明敬,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丝不详的预感。鼓队过后,又是铺天盖地的跑旱船。彩扎的旱船之多,数不胜数,几乎盖满了延寿殿的整个广场。 在威风锣鼓的伴奏下,无数五颜六色的旱船颠簸起伏着,似乎底下真个有潮水疯狂地澎湃着。旱船群的中心是一只宽长一亩许的大渡船,上载文武官员,还有士农工商……那大渡船不住地摇摆着。 伽罗猛然觉得自己便置身于船中。是的,这北周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大渡船……一个航程极短的过渡朝廷!便在此刻,宇文毓突然站了起来,手往东边人群一指,激动地说: “那一个,快……快去找来!” 诸太监顺着帝之所指,茫然地望东边。“还不快去!”宇文毓焦急了。一个太监困惑地说:“那儿无有女娃,全是男的……” “便是那个瓜子脸少年!”宇文毓更加着急,指指戳戳道,“她是女扮男装,错不了!快!”于是,三个太监急奔下台,排众朝东边的人群扑去。 那瓜子脸的少年确是女扮男装,华裳手执一根刻有李氏的羽箭;双眼不住地往场上扫瞄,想寻找她日夜思念的那个姓李氏的军官。华裳从洛阳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在长安已寻找了三个月,仍无着落。今日是京师最大的一次集会,心想要找那个不知名的大恩人只能指望这一遭了。 华裳在东边巡视了一遍,不见要找的那人,便沿着禁军的行列逐个检察,边走边看,渐至延寿殿的北面,便在这时,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三个太监。 “姑娘恭喜,皇上看上你了!”一个年长的太监说。 华裳一愣:“我明明是男装啊……”突然害怕了起来,她早闻这个北周的皇帝十分好色,刚才又目睹太监们在场上带走了几十名新宫女,仗着男装以为不会有事,偏又出事了! “你是女扮男装,我们皇上一眼就看出来了!”另一个太监说。 姑娘望一眼身边奔腾的龙首渠,心倒镇定下来。她说:“好,我跟你走就是。不过,我有一问……” “姑娘尽管问。”年长的太监笑嘻嘻说。 姑娘亮出了白羽箭,“看,这箭杆上的记号,这京都可有一个姓李的青年……” 年长的太监答道:“有,好多个,……他叫什么名字?”姑娘摇摇头:“他箭法很好……”“很好的也有好几个……” “他十七八多岁……” “十七八多岁,我倒识得一个。他叫李昺,是个神箭手,宫中的司卫上士……” “东征洛阳时,他去过吗?” “去过……不过,他不在京都了,到襄国宣诏……”老太监话说半截,那姑娘突然纵身一跃,一头栽进龙首渠中。 三个太监吓呆了,待回过神来,连忙大喊:“快!救人……快救人哪……” 时为暮春三月,关中犹寒,龙首渠深且急,济济人群竟无一个见义勇为的人。待禁卫过来,那姑娘早已不知去向了…… 三日之后,杨府内。杨忠今日因为忠言直谏,被皇上掌掴,杨忠口腔内壁被掌裂多处,双颊红肿,说起话来,口齿有些不清。杨忠自己一个人呆在书房,不言不语地坐在座床上任谁来求见他都不肯。 杨坚和杨嵩堂兄弟二人站在书房外的院子里,赵贵、李虎和于谨等四位大人来了。可是杨忠却一直扭着不见,两个人都没有办法。屋子里的杨忠对四人枉驾来访,自是感激于怀。 但同时杨忠也感到气闷,这不仅是因为自已被革职在家,也因为一向志同道合的赵贵、李虎那一日于殿上竟然作壁上观,一句也不肯为候莫陈崇他们说情,实在是见死不救了。 杨忠犹豫了一会,仍旧还是让杨坚把四为大人请进来了。小小的书房里坐了五个人,却一点也不热闹,在座者均已进入不惑之年,元欣的心思都能感受到,颇为尴尬,真个是坐也不安,去也不宜。 伽罗在屋里不安地踱步,见杨坚回来了,赶紧递上一杯茶:“怎么样了?”杨坚接过茶杯,坐在太师椅上:“嗯,爹让他们进屋了!”伽罗问:“几位大人有没有很你说什么?” 杨坚一脸漠然:“没有,他们能和我说什么!”伽罗说:“这几位大人可不是一般人,都是真正历尽沧桑了,在这艰难时世摸爬滚打,必有真知灼见!就拿李虎来说,西魏国破之际,他独携家小,涉黄河砥柱天险,投奔宇文泰,这份胆量就值得惊叹……” 杨坚双目有些无神:”背信弃主的事有什么可叹的!我出生时还说西魏的天下,说起来国破家亡的事咱们都经受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知道你的想法……” 杨坚说:“北魏灭亡时,元善见已在洛阳称帝,被权臣高欢操控;八弟元宝炬也在长安称帝,被权臣宇文泰操控,北魏的半壁江山,分裂成两国,哪有不亡之理?可是不仅仅如此,北魏还亡于不让!” 杨坚说的这一番话,让伽罗对杨坚刮目相看。杨坚闭目养神:"明君温良恭俭让以立身处世,元善坚和元宝炬见利忘义,骨肉相残,自然就灭亡了。缺少谦让的门阀家族杀来杀去最后就会同归于尽!我不愿与堂兄争!” 伽罗不以为然:"哪里仅仅是少了一个“让”字?自汉魏之交一直到现在,五百年了,天下大乱,司马氏为私利发动“八王之乱”,鲜卑和突厥南侵,所有人都被仇恨蒙住了眼。这个时代,胡汉分治,鲜卑祖对汉族奴役欺凌,你不是也说过自己是汉人,不稀罕六普茹这个鲜卑姓氏吗?“ 杨坚缓缓睁开眼睛,有些闷闷不乐地说:“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我天生就是根朽木,你也不必在我这里浪费心思了!我爹挨打的时候,你父亲就在旁边,却一声也不吭气?独孤大人一向有忠正直谏的美名,怎么真到他该站出来的时候,他却当了缩头乌龟?“ “不错,正是如此!”李虎依然微笑,“不知各位兄台想过没有:原来的周臣为何一个也不吭气?” 这话的份量很重,对伽罗是当头一击,伽罗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怀疑我爹,明白告诉你,当今皇上有一块心病,任你爹怎么为侯莫陈崇那些人求情也于事无补。” “什么心病?你说!”杨坚问。 伽罗说:“你怎么傻到这个地步,连皇帝前后左右的事都不留神!梁天正皇帝萧纪与元帝萧绎是叔夺侄位。齐孝昭皇帝高演又是叔杀侄篡位,接着长广王高湛又篡夺了侄儿高百年大位。陈国,那陈子华也是杀侄篡位。这些事件,虽然都没发生在当今皇帝身上,但是,每一桩每一件都如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头,他的皇位也是和宇文护联手害死弟弟才得来的。宇文毓会让对宇文觉忠心耿耿的侯莫陈崇执掌兵权吗?” 第38章 与宇文毓的初见 杨坚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原来帝王才是人间最大的谜,猜得透便逢凶化吉,猜不透确是伴君如伴虎!这时,屋外乒乒乓乓一片乱响,杨坚不免吃了一惊,站了起来,都往坏处想:“莫非禁军来抄杨家了?”这年头,何事不会发生。 倒是伽罗安坐在脚凳上不动,恬然道:“瞧把你吓的,那是西墙外抢建‘万善尼寺’,皇上今天才下了旨,听说要限期完成,所以工匠连夜施工。孝闵皇帝宇文觉被害,元皇后之前被宇文觉废为尼姑。前不久,宇文毓想请回这个为尼的弟妹,将她原来修行的尼姑庵,按皇宫的规模,扩建为‘万善尼寺’。” 杨坚听罢,微微点头:“元皇后,就是西魏的晋安公主?”伽罗说:“当初西魏帝元宝炬为讨好宇文泰使他不至夺去大魏江山,再不济,也让女儿当开国之君的皇后,无中取一个有。但人算不如天算,全落空了。这乱世,非但皇帝难当,皇后也是难当得很。" 伽罗说完,望着杨坚,这个将来的隋朝开国皇帝,如果不出意外,他当皇帝之后,自己便会成为皇后,伽罗想起宫廷剧里皇后娘娘的形象,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屋外有人通报:“三少爷,姚大人要走了。”伽罗赶紧随杨坚出来送送。姚僧垣,位居长寿县公、骠骑大将军,其实他是个医生;以医术致此高位者,古今罕见,可见功夫实在非凡。这个名医曾侍候过梁元帝,于谨下江陵时为于遵所得。宇文泰闻此,立即派专使想接回长安,但遭于谨婉言拒绝。 姚僧恒说:“吾衰暮多病,今得此人,欲与之偕老。”宇文泰也无可奈何,请他入宫当太医是不成了,但封他做大官于谨便不好阻挠了。一旦为官,皇家动用时就方便一些。于是,这个姚僧垣的官便愈升愈大了。但官一大,凡人劳动他就不容易了。接着,大家的目光又投注在站在一旁的独孤善身上。 伽罗迈着细碎的步子欢欢喜喜地跑到那人身边:“二哥!”独孤善点点头,没有显得很高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杨坚楞在一边,伽罗使劲朝他使眼色,杨坚才行礼:“拜见二哥!” 独孤善是独孤信派来的,专门请了姚大人来给杨忠看病的。这个姚僧恒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请的动的。杨家还从来没有请到过姚僧恒。姚僧恒进了杨忠的卧房,旁的人就都下去了。 “姚大人,”杨忠道,“皇上还是东宫太子时,你常给他看病,皇上他早年是否得了心病?”姚僧垣一怔:“此事甚秘,你从何得知?”杨忠只是微笑地望着李虎。 那姚僧垣一看,心中即明白了几分,冲着杨忠笑道:“原来你也是名医,但医国不医人罢了!” 独孤善跟着伽罗往他们平日居住的倾华轩走,独孤善说:“皇上进来不断服用丹药,性情变了不少,你以后出入皇宫一定要当心!不要总是觉得自己特殊!即便现在对你没有那心思,也难保哪一天不会有!还有……” 伽罗嗔怪他:“行了二哥,瞧瞧你,张了一张冰块脸却这么啰啰嗦嗦的,我知道了!”独孤善刚想要说什么,见杨坚过来了,就住口了,匆匆道别之后,就到外院去了。杨坚问:“你二哥是怎么了?” 客人都送走之后,伽罗和杨坚就开始铺床,杨坚问:“你姐夫那么好色,你就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心?万一哪天他看上你了……”伽罗将枕头拿起,使劲砸向他:“要你胡说!要你胡说!”随后一脚踹在杨坚屁股上,将他给踢了下去。 杨坚看她生气了,就嘲笑伽罗更起劲了,随后两个人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掐了一阵,夜深了,巡夜的婆子不停地在外面叫唤:“三少爷,三少奶奶,早点歇了吧!”两个人这才各自钻进被窝,熄灯,安安静静地躺下。 伽罗却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地梦到了第一次见宇文毓的情景。那时候大姐才十三岁,刚刚嫁给宇文毓不到一个月,就因为一句玩笑被宇文毓暴打了一顿。独孤明敬哭哭啼啼地闹着要回娘家,独孤信去带着伽罗去看望她,随后就暂时把六岁的伽罗留在了王府。 宇文毓不让通报,悄悄来到了独孤明敬的房中,却见她的怀中正搂着一个女娃娃,他一下子怔住了。伽罗那时候才六岁,粉妆玉琢,脸泛柔和的光辉,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伏在一对又长又细的眉毛之下,微微一笑,即现两只甜甜的酒窝来。 宇文毓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原以为独孤明敬是美至极点,却没想到还有比她更美的人,原来人的美也是没有极限的。 独孤明敬已经跪落地上,但那女孩却站着不动,冲着他笑问:“你是谁?” 宇文毓忘了回答。 独孤明敬则扯伽罗,说:“快跪下……”小伽罗一甩手,驳道:“不问清楚,怎可糊里糊涂下跪?” 宇文毓扶起了独孤明敬,转身对小伽罗哈哈大笑,同时说:“对,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问了,你得先答!”小伽罗抬着头顶道。 独孤明敬只得代答:“她是我小妹,她叫……” 小伽罗迅速地捂住姊姊的嘴,盯着宇文毓,稚气十足地说:“你不说,我们也不说!” 宇文毓依然惊异地赞叹:“你……真美!太美了!” 小伽罗有点畏惧:“你这是……骂我?”生气了。 “我夸你,称赞你……” “女孩子家长得好,命就坏了……这是妈说的,你明明在骂我!” 宇文毓突然得住了。 “小妹,这是皇上,不可无礼!” 小伽罗忽然变得满脸惊恐,躲在姊姊的身后。 独孤明敬这才向皇帝禀告:“她叫独孤伽罗,是臣妾最小的妹妹。” 宇文毓这才想起来:半个月前,父亲宇文泰升独孤明敬父亲独孤信为上柱国时,独孤信曾当殿奏请让他小女儿入王府陪伴明敬数日。他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生恐明敬入王府之后不适应,所以立即恩准这个皇后的小妹入宫伴驾。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伽罗会这么小,又这么美! 宇文毓迈上两步,张开双手,准备抱独孤伽罗;小伽罗惊慌倒退,不住地摇头。宇文毓连说:“别怕,别害怕……让姐夫抱抱你……” 说起“姐夫”,独孤伽罗痴痴地想像姐姐独孤明教被打的情形,然后心怀戒备地望着宇文毓,嗫嚅道:“你喜欢打人……是不是?” 宇文毓一愣,脸色很古怪,那是一种小偷被人抓住赃物的尴尬与帝王恼羞成怒不得不强行压抑的混合物…… 独孤明敬吓得一颗心乱蹦乱跳,生恐这个小妹又闯下了弥天大祸,急生生骂道:“伽罗不得胡说八道!”又连忙跪下陪罪道:“王爷海量,万不可与孩儿家计较!” 宇文毓沉默着。 独孤明敬见他阴晴不定,心想:你若是天雷那就爆炸吧,大不了是一个死。 然而,宇文毓没有爆炸,反而俯下身来将她扶起。 独孤明敬见有了转机,生恐又来不测,连忙招呼执事太监备酒。执事太监很快就送来了酒菜,铺陈就绪之后,按皇帝规定的规矩,自己先尝了一遍,以证明酒菜中无毒。这年头,皇帝被毒杀的确实太多了。 独孤明敬连敬大元皇帝三杯酒,他的神色渐转温和了,回敬了她一杯。然后忧郁地说: “我明白,外面一定在流传:当今皇帝喜欢杀人……然而,大家为何不想想:许多人也在杀皇帝!远的不说,就这三十年间,总共有多少皇帝被杀?梁国一共有四个皇帝,小妹妹你可听说过?四个全被人杀了!北齐有六个皇帝,三个死于非命。我大周创业至今,历经四帝,二帝不得善终。便是说,梁、齐、周三国十四帝,有九个皇帝是被人杀害了……” 小伽罗怯生生发问:“怎么会这样?” 宇文毓给明敬也给自己添了酒,由于激动,手不住地颤抖着,酒都筛到杯外。他猛喝了一杯,这才感慨地说:“怎么会这样?因为这年头想当皇帝的人实在太多了!杀了皇帝,自己便可以顶上去,这叫取而代之!小妹妹,非是我喜欢杀人;而是旁人更喜欢杀我,以便取而代之。为了避免被杀,我这才不得不杀人哪……小妹妹,这道理对你说也是白说,但你的姊姊一定会明白的……” “我懂!你是说,将想杀你的人杀完了,你就平安无事了……” “好聪明的小伽罗!”宇文毓感激得眼泪双垂,“你能理解我……太感谢你了!” “真的很多人……都,都想杀你?”小伽罗问。 “当然!不过……不过我内宫的皇后,还有宫女们,她们待我很好……” “宫女都是女孩子吗?” “是的,便是这些女孩子好。和她们在一起,我的心就安了!” 这时,来了执事宫女,点燃了九光灯。 “你看,天一黑,她就自动来点灯!”宇文毓叹道,“哪像那些官员,该做的事不做,尽是同我抬扛。” 说到此,他轻拍小伽罗的头,交代宫女:“小妹妹晚上由你照顾。”说着,拉起独孤明敬的手,对她说:“我们过去瞧瞧,不能冷落了那四院的。” 第39章 五木好戏 伽罗的这个梦就在那五院这里变便戛然而止了。如今这五院便是:皇后独孤明敬、德妃朱满月、贤妃陈月仪、淑妃元乐尚,谨妃徐雯,过不了几日就会册立侯莫陈颖为徐妃。伽罗想起姐姐对她说这话时候的悲凉。 天才蒙蒙亮,伽罗就被宫里来的公公叫醒了,说皇后娘娘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怒了皇上,皇上亲口说了要杀死她。伽罗慌了神,急急忙忙穿了衣服就进了皇宫。太监进去禀报,宇文毓说:“叫她进来,正好陪她姐姐一块跪着,一会一块处斩,黄泉路上皇后也不孤单。” 伽罗到了中宫,五大妃正在玩“五木之戏”,宇文毓众星捧月一般立在寝殿的人群之中。伽罗正准备跪下行礼,宇文毓摆摆手:”去那边陪你姐姐跪着吧!既然你不怕死,就陪你姐姐一起下黄泉吧!“ 尚食太监熟知风流皇帝的习性,适此场面总是要饮酒助兴的。顷刻间,四青衣捧碧玉台盘鱼贯而入,席上即时排满了香醪佳肴。然后,她们退立殿之四隅,各自点燃了九光之灯,殿上顿然大亮,如同白昼。殿正中金兽口吐白烟,烟儿袅袅上升,盘绕虬结,在强光映照下,如同玛瑙一盘,异香沁人。伽罗见此场景,顿时心生厌恶,望着姐姐,姐姐独孤明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宇文毓则在抚弄五颗小方木。那方木差不多有鸽蛋大小,立方形,但棱角全然磨光,往案上一撒,滴溜溜转个不停。那玩艺质地非常坚硬,碰撞时竟会发出金属般的声响。五颗方木渐次停了下来。有的面上现出一只小牛犊的图案,有的现出一只雉鸡,有的则现朱色的斑点,一二三四不等。这便是“五木之戏”的博具之一。 “今晚赌什么?”宇文毓笑问。徐雯冲他一笑:“还能赌什么?” 便这一说,大家都格格笑个不停。原来去年宇文毓定了规矩:每晚诸位爱妃以五木博戏相赌,赢家就陪他过夜;但近来宇文毓白天也不上朝,竟是日以继夜与众妃嫔玩五木之戏,御幸不休,所以,这规矩不免也出格了,因而有此一问。 “好……”宇文毓点头说,“就按老规矩办,不过,我也要参与赌博……” 他话声一落,大家都是一愣:“妃嫔胜者可以陪皇帝过夜,皇帝胜了怎么办?” “寡人胜了,应由寡人自己挑一个人侍寝,这也算是一个彩头!” “好,便是如此。”元尚乐笑道。 十七岁的淑妃元乐尚笑嘻嘻地铺开一张两尺见方的黄绢,绢上立现一道螺旋形的驿道。道分七七四十九节,每节上面分别彩绘着山、河、关、塞、驿、店、寺等图像。她从描金漆盒中取出了六头雕刻非常精致的小木马,平摆在彩绢的中央,那儿是驿道的起点。六头木马身上编有号码,以便与掷五本的主人对应起来。 “皇上先掷!”陈月奕倡议。 “是!皇上先掷!”诸妃嫔附和说。 宇文毓慎重地抓起了五只骰子一般的“五木”,然后贼兮兮地望了还没有册封就已经接入宫里的侯莫陈颖白玉般的脸庞,暗忖杀了她祖父侯莫陈崇之后,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波动,一直没有御幸此女,今晚我若能投个头彩,首先到达终点,定要选她侍寝了。于是将五木往口前吹了一口气,然后投入玉盘之中,激动地呼了一声: “卢!” “卢!卢!卢!”众妃嫔也为之助兴。 第一块五木只旋几转,先停下来,朝天的一面是“牛犊”的图案,如果其它四木都是这种图案,那就是贵彩“卢”了,但是,随着第二只五木定下,朝天的一面却是“雉鸡”的图案,宇文毓立时叹了口气,贵彩无望了。接着,第三、第四、第五只也定了下来,上面显示的分别是三点、四点、三点,共得十分。十分,他的木马可以走十站。元乐尚替他移动一号木马,移了十步,恰好落入图中一个关卡,叫做“落入关中”。马落关中,要囚禁“一年”,第二轮不能掷木,也就是他的木马不能前进。宇文毓又长叹一声。 接着,是徐雯投掷五木,她随便将五木往盘中一投,翻滚了一阵,五本即定,朝天一片黑,全是“牛犊”的图案。 “庐!果真是卢!”大家惊呼。 卢是贵彩,以最高点数计分,得二十分,还可以再掷一次。她再掷一次又得了九分,总共是二十九分,木马可以走二十九步。元乐尚替她将二号木马移了二十九步,停在山的图案上面。 继而是德妃朱满月投木,她是南朝人,家破人亡之后,没入东宫为婢,因生了大皇子,才得册立为德妃。娘家无有靠山,无心争宠,也是随意一投,得了十六分。三号木马移了十六步,到了河的图案。 贤妃陈月仪冲着皇帝媚笑一下,投下了五木,得了十二点,四号木马走了十二步,停在驿站的图案上。 独孤明敬投得七分,五号木马落在“寺”中,入寺要“落发为尼”三年,禁三轮。禁三轮那是必定不能到达终点了,几乎没伴驾侍寝的机会了。宇文毓暗叹了一口气。 最后是元乐尚投掷,得了十四点,马行十四步,六号木马也是落入“寺”中,也得“落发为尼”三轮。 这样,第二轮三人受禁制不能投掷。独孤明敬首先投木,得十三点,二号马移了十三步,也落入‘寺”中,被禁三轮。 宇文毓哈哈大笑,说:“看来寡人有先见之明,所以预先在西城盖了万善尼寺!” 听了这话,众妃嫔都是吃了一惊,大家都知皇上是开玩笑的话,但皇后为尼的悲惨结局已有两个先例,出口太不吉利了。 但宇文毓毫不在乎,笑嘻嘻道:“怕什么?你们五个都入寺为尼,寡人就当和尚去,我们还是在一起!” 他这么一说,大家又嘻嘻笑了一阵。 接着,朱满月投了下去,五本朝天清一色是“雉”的图案,“雉”也是贵彩,仅次于‘卢”,可得十八分,也可以再投一次。再投,又是十七点。这样,三号木马连走了三十五步,已经到达了终点,她赢了。 徐雯首先站了起来,冲着朱满月笑道:“恭喜德妃……” “恭喜!恭喜!”众妃嫔附和着,继而嘻笑不止。而宇文毓则拉着朱满月走向寝室。伽罗愕然地看着宇文毓和朱满月的背影,现在已经是早朝时间,宇文毓不但不上朝,整日和妃嫔赌博嬉戏,还大白天的做这样的事…… 元乐尚道:“我辈就此告退……” 宇文毓作色道:“不行!”他想了想,笑嘻嘻补了一句:“朕一视同仁,你们稍等一下,回头还要再掷五木……” 两人进入寝室不过一刻,果然又回到殿上来。伽罗望着沉浸在欢乐气氛中的宇文毓和五大妃,再想想跪在自己身边的姐姐,她心里不甘。 徐雯注目宇文毓,觉得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便道:“皇上,大家还是各自安歇……”。 “不行!”宇文毓恼道,“我说过一视同仁!” 他说罢,率先抓起五木,投入玉盘。于是,新的一轮又开始了。 轮到独孤明敬投木时,她又犹豫地望了望宇文毓苍白的气色,终于低声言道:“皇上太累了……” “瞎说!”宇文毓训道,同时从袖中取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泡在酒杯中,一口喝了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又脸涨红了,而且红光满面。 这一轮,陈月仪的木马首先到达了终点。宇文毓带她人寝之前,又对大家道:“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 大家对宇文毓的狂态又是一愣,继而相视而嘻,喝起酒来。 伽罗见宇文毓吃了一颗药丸,脸色一下由白变红,大为奇怪,悄声问独孤明敬:“姐姐,皇上吃的是什么药?” “春药。”独孤明敬简洁而平和地回答,似乎并没有那么羞怯,可能是因为伽罗也成亲了吧。 元尚乐和朱月满在一边窃窃私语,朱满月把元乐尚抱过来,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元乐尚即时满脸飞红,继而笑得前俯后仰。伽罗看看这些人,觉得这偌大的皇宫仿佛就像一个精神病院,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这可憎的世道! 又过了片刻,宇文毓与陈月仪回到了殿中。他的步态有点迟缓,脸色由白转青。他说: “我这一视同仁不是白说的,除了朱满月娘家无人外,你们其余四皇后的父亲,我都升他们为上柱国……所以,我还要再同你们玩三轮,大家再掷吧!” 宇文毓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了两粒药丸,和酒喝了下去。 他率先开始第三回合的投掷。他手气不佳,得了七点,那是人寺落发为僧了,要禁制三轮。这一回合,乃是徐雯得胜,由她侍寝了。 这回宇文毓出来,脸色则是由青变黑,说话有气无力,但他依然言道:“反贼除尽,如今是天下太平了,众卿家大可安心陪寡人过舒心的日子。来,再投!” 第四回合,又是不称心,直到第五回合,宇文毓连得两次贵彩,首先到了终点站。宇文毓从袖中一下子取出三粒药丸,化酒喝了下去。转眼血脉喷涨,脸色血红。他哈哈大笑,走向侯莫陈颖,拦腰将她抱了起来,直奔寝室而去。 第40章 飞来横祸 众妃嫔见他猴急成这样子,无不捂着嘴笑。侯莫陈氏同宇文氏渊源甚深。陈颖的曾祖母昌乐大长公主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姊姊,祖母是宇文泰的女儿金明公主,也是宇文毓皇帝的姑母。照此推算下去,宇文毓实是陈颖的表叔,但鲜卑人对这的事看得轻淡,两人疯狂了一阵之后,宇文毓激奋之余忽问侯莫陈颖: “我待你如何?”这话使陈颖不由怔住了,心想:你杀我祖父侯莫陈崇,心狠手辣,能说好吗?但恕我不死,又封我父亲侯莫陈顺为上柱国,也算格外施恩了。恩怨纠结在一起,当真难言。 但宇文毓记挂的只是施恩的一面,说:“我赦汝无罪,封为良妃,升你侯莫陈顺为上柱国,那是想借重汝家,汝娘家一门三个上柱国、二个柱国大将军、四郡公,实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族!” 侯莫陈颖久久无言,她心里大吃一惊,皇帝视她娘家为第一大族,这太危险了。记得父亲侯莫陈崇晋升为上柱国时,母亲吓得大哭一场,满则招祸的事当今比比皆是,更何况当今天子尤为多疑! 其时,曾祖母年高多病,曾祖父侯莫陈芮正好从相州回京探病,见儿子侯莫陈崇升为上往国,更是忧虑重重,感叹道:树大招风哪!人家都说咱家是本朝第一大族,其实乃是皮相;而真正的天下第一家,应推大司马独孤信家啊! 祖父这么说,大家都很意外。“你们不信?”祖父开始屈指数落。祖父最后归结道:倘若说我们侯莫陈氏是棵参天大树,那么,独孤家便是一片盖朝蔽野的森林了!他家背后库存有一打以上的上柱国、柱国以及大将军…… 宇文毓自然不知此刻侯莫陈颖正在回忆乃祖尉迟迥的一席话,深怪她的长时间沉默,便摇了摇她的身子,问道:“你睡着了吗?”侯莫陈颖嗯地一声回过神来,幽幽言道:“其实,大司马杨家才是天下第一家,比起杨家,我们侯莫陈氏还差得远呢!所以,若言倚重,陛下首先应当倚重杨家!” 宇文毓听了哈哈大笑。 “陛下不信?”侯莫陈颖继而将杨家背后的那张大网一一指点出来。:独孤信四子,独孤罗是凉州总管、蜀国公,二子独孤善是骠骑大将军、龙州刺史,三子杨慧是迁州刺史,四子独孤整是幽州刺史。单此孤立而论,似乎比我侯莫陈氏、比那三李一门都有所逊色,以至不太弓队注目;但如透视独孤家的背后,其实还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独孤信的他的长女是当今皇后;次女是上柱国李弼的孙媳妇;三女是上柱国、随国公杨忠的儿媳;四女是御正上大夫柳机的儿媳;五女是柱国大将军襄州总管王谊的儿媳。 宇文毓开头听得津津有味,深感众妃嫔的娘家实力雄厚对他稳坐帝座实是强有力的保障,但再深入一想,即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不安,但究竟是什么令他不安,一时却理不清。他不善于深入的思索,况且又太累了,浑身有如被人抽去了筋骨,成了一滩豆腐渣,提不起也捧不上,转瞬便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帐前立一庞然大物,无声无息,这就更加吓人。宇文毓一下子蹦了起来,但实际上则纹丝不动,因为动不了。他的力气似乎被什么怪物吸光了,一点也没有了。浑身冷汗不止。宫卫哪里去了?该死! “你是谁?”宇文毓望着庞然大物,恐慌地问。 “你说我是谁?”那庞然大物有点模糊,似人非人,约摸有两人多高。发语有金属之声。宇文毓定睛看那庞然大物,五官神态像国丈独孤信,但他太高,光线太暗,终是无法看清。便猜测着道:“你是国丈独孤信……”一个金属的声音打断道:“小心!如果猜错了,我便杀掉你!” 话是说得凶霸霸,但神色却非常和蔼,满脸堆着微笑,只不过那微笑有点刻板、僵化,是独孤信!心里这么一确定,话即时出了口:“你是独孤信!”“你再仔细看看!”那庞然大物举起手来,轻易地揭起一张脸皮,就像翻过了一页书。 原来此物脸中有脸!宇文毓战战兢兢又看了一眼,果然不是独孤信,而是宇文觉。于是,忐忑不安地说:“你是三弟,宇文觉……” 突然宇文毓看呆了,发现那庞然大物又不是宇文招,分明是齐王宇文觉的脸庞。他正想喊声“五叔”,那庞然大物举手又翻了一面,显示出四叔宇文直的面孔;再一翻,却原来是堂哥宇文护,宇文毓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摸摸我的肚皮!”金属般的声音命令道。 “不……“ 但庞然大物已抓住宇文毓的右手,硬往他那鼓胀的肚皮摸去,肚皮却非肚皮,原来是冷冰冰的金属!那肚脐凸起,是个把手。 “拉开把手!”庞然大物命令。 宇文毓的意志不能自控,乖乖地拉开把手,原来庞然大物肚子上有一扇暗门,门扇一开,却见里头有冷光闪烁,刀、剑、枪、戟应有尽有,大肚之中是个兵器库! “你随便拿一件,这就自裁了吧!”金属的声音说道。 宇文毓心里喊了一千个“不”,他不想死。 庞然大物自己从肚子中取出一个瓷瓶,阴恻恻地说:“这是孔雀胆,……”同时往宇文毓口中灌去。 宇文毓无力挣扎,眼看那瓷瓶渐渐移到面前,往他口中灌去,突然大喊一声: “不!我不!……”宇文毓一声急呼,将自己惊醒过来。候莫陈颖佯装沉睡不予理睬。 宇文毓发现自己恐惧得虚妄而大为宽慰,再想想又觉得虚妄的恐惧绝非虚妄。尽管他的智力极其有限,但他对权力却有无比的敏感。国丈势力的强大,对皇帝绝非好事,历来如此。由于他先前对独孤家潜在势力估计的不足,加上上半晚侯莫陈颖对杨家势力的夸大渲染,他的震惊是巨大的。 先前,为了压制王爷尤其是皇弟们,他把一个个国丈升为上往国,以为是最得意的绝招,如今看来却是失误,天大的失误!去年,北齐后主高纬谋杀左丞相斛律光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斛律光也是国丈,前事不忘,后事之……之什么屁!他娘的,汉人的成语比狡滑的狐狸还滑溜,老是捕捉不着…… 此刻他已来到寝宫的外殿。已经接近晌午,殿上冷冷清清,四簇九光灯依旧大放光明,但四皇后都走了。他依然在想那破碎的成语,妄图补充完整。侯莫陈颖也出来了,他想问她那个成语,终于忍住了。皇帝是天子,天纵英明,连一个成语都不懂,还去求教一个女人,英明个屁! “咦!她们都走光了?”侯莫陈颖说。仿佛一直跪在大殿角落里的独孤明敬和独孤伽罗不是人一样。“玩累了,她们自然都去睡了!”宇文毓道。“妾还以为她们还在殿上喝酒,记得皇上还下过圣旨:一人也不许走,还要再掷!”却原来……” “原来什么?” 侯莫陈颖敬笑道:“原来皇上是说着玩的……” 宇文毓的心头仿佛被马蜂狠狠地刺了一下,是啊,圣旨便是圣旨,怎能说着玩呢!“传皇后!”他厉声喊道。总管太监说:“皇上,皇后一直在殿上……”宇文毓顺着太监的视线,才看到皇后。 独孤明敬用手支撑着,勉强站起来,强撑着酸麻的腿,挪到宇文毓面前,施礼说:“皇上召唤,有何见谕?” 宇文毓涩然遭:“我问你,她们四个为何都走光了?” 独孤明敬不知是祸,却含笑望着宇文毓那腊黄的脸,暗忖:皇帝的血气双衰,分明是酒色过度所致,他不知深浅,我却怎可不及时提醒?于是,突然朝侯莫陈颖笑道:“妹妹,你瞧瞧皇上的脸色,觉得他的脸色如何?” 侯莫陈颖朝宇文毓望了一眼,故作畏惧地说:“好凶呀……” “好凶呀”三字一出口,真是火上添油,宇文毓即刻火冒三丈: “独孤明敬!你公然抗旨,该当何罪!” 独孤明敬这才大吃一惊:“皇上颁过何旨?妾何曾抗旨?” “昨晚,朕难道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掷五本!你是皇后,乃众妃嫔之首,她们离开,你不挽留,岂非带头抗旨?” 还跪在墙角的独孤伽罗大吃一惊,再也忍不住:“皇上把酒席间博戏场上的话都当作圣旨,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宇文毓恼了:“大胆!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不自量力的东西,朕看朕就该把你的舌头割了!”独孤明敬大惊失色:“皇上,七妹少不更事,童言无忌,皇上不要和她一般计较!” 宇文毓又责问:“朕看着这外面的日头挺好,来人,把独孤伽罗拉出去,在外面跪着,朕不下令,不准起来。伽罗双腿酸麻,几乎无法站立,两个太监架着她单薄的身体到了外面。 宇文毓又看着独孤明敬:“那朕就和你计较计较,你以为娘家的势力大,就可不将朕放在眼里,就可带头抗旨了?” 第41章 夺命测试 独孤明敬眼看事情愈弄愈严重,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仔细回忆早上的情形,忽然发现她并无抗旨,无论怎么说,也派不上“抗旨”的罪名。不错,皇上先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但是,事后皇上又说过“还要再投三轮”,大家都是再投三轮后才走开的啊!这是依旨而行,哪有抗旨? 独孤明敬很平静地陈述了昨晚皇上口谕的前后情形,以为这下总可消除了误会。 但是宇文毓的怒火由于独孤明敬的得理反而愈升愈高,他尤其不能原谅的是她的平静,她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不正是无视天子权威的明证吗?于是,激奋厉言道: “你就是抗旨,眼下还在抗旨!你……我……我赐死你!” 独孤伽罗吓得一下子扑到姐姐怀里,紧紧抱住姊姊,将头埋入独孤明敬的怀里。 独孤明敬脸色苍白,扑地跪落。 宇文毓怒喊:“宫伯窦荣定听旨!” “臣在!”窦荣定应声入殿。 “传独孤信入宫!” “领旨!” 窦荣定出殿传了圣旨,又回到殿中。 “禁卫两厢伺候,刀出匣、剑出鞘,待那独孤信一来,就……”宇文毓本欲说“就砍了他!”一想,则改口道,“就看他的神色,倘若他的神色有变,就砍了他。” 宇文毓这一想,想起了北齐的皇帝高洋,那高洋为了试验左丞相斛律金的忠心,曾亲自持槊作势欲往斛律金身上刺杀三次,见其不动,这才作罢。宇文毓觉得这办法当真高明之极,不动心思就可试出臣下的一片忠心来,今日用来试试独孤信,有何不可?他下旨过后,又想起了元欣。 高洋之试斛律金的故事便是当年自己当东宫太子时,宫正元欣说的,他说完连连叹息,道是此乃昏君所为。屁话,明明是绝招,却说是昏君的举动,真他娘的该死。 杨忠很快就获得宇文毓大发雷霆的消息,立即派亲信传到独孤信那里。这不仅因为独孤信是他的儿女亲家,而且如今又是他独一无二的外援。所以,他派人告诉独孤信:入宫要加倍小心了! 当宇文护赶到中宫时,见剑拔弩张的侍卫,这才发现情况要比他估计的严重得多。这青年皇帝虽说对他言听计从,但往往也自作主张;而一旦自作了主张,说服是很困难的。他恭顺地挨到宇文毓身旁,心中却紧张得难以言喻。 独孤信正忙着为四子独孤整娶媳妇,夫人崔氏却与三儿媳冲突起来。三儿媳顺阳公主是文帝的妹妹、当今宇文毓的姑母,气焰很高,一下子把锅灶给砸了,大喜的日子碰到这等尴尬事,大大的不吉。而三郎独孤陀又出来为公主撑腰,杨府顿时闹翻了天。当此之际,他接到宇文毓要赐死皇后的消息,顷刻间又传他入宫,这真是晴天霹雳。 但独孤信临难不乱,先得定下心来,想想祸事的由来。此事连宇文护事前都不知道,可见不是哪个朝臣的弹劾。况且他处理朝政十分谨慎,事事都奏禀宇文毓,获准施行,没留下话柄。既然事出中宫,来由必定十分隐秘,罪名既然摊不开来,只能属于猜疑一类。或者是赵贵陷害宇文觉、元欣、宇文导和于谨的事情露了破绽;或者是宇文毓发现了他独孤信身后隐藏的巨大势力。 二者必居其一。既然赵贵无事,第一种可能应予以否定,那么,便是忌惮他的实力了!独孤信一边洗澡,一边思量着,终于找出祸事的源头——自家的实力暴露了。如今活命只有一途,得马上设法将暴露的实力巧妙地掩盖起来。如何掩盖呢? 独孤信一路苦苦思索,不觉来到了中宫。这段路太短了。 抬头一看,两厢侍卫林立,刀出匣、剑出鞘,杀气腾腾。他心里一紧,这分明是前年绞杀齐王宇文觉的情景重现了,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有报应在!又想起八年前齐后主绞杀斛律光的事,那刘桃枝在凉风堂绞杀斛律光,想必也是这种势头。那斛律光和宇文觉临危之际都很从容,我应比他们更沉着才是,他们有的是愤慨,但我需要的是平静。因为我未必就死! 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希望,也当求生。独孤信一边这么想,一边穿过了刀丛,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形态要多一点恭顺。他深知,在皇上面前,恭顺是护身符,多多益善。 “微臣独孤信见驾,我皇万岁万万岁!”他叩拜道,发现女儿就跪在他的身旁。 宇文毓冷然道:“你拖延至今才来,便是慢君,知罪吗?” “是!”独孤信顿首道,“臣接旨之后,本当即时进宫,但一想还未沐浴,怎可污身渎驾,连忙沐浴一遍,这才动身,以至来迟一步,当真该死之至!” 宇文毓暗暗高兴:这下总算找到你的罪名了!你虽然能及时猛省沐浴之后见驾,但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三日斋戒,你肯定是没有斋戒了!今日你坏了新的朝规,难免欺君之罪了。于是又冷然道: “你虽有沐浴,但可否斋戒三日,才来见驾?” 独孤明敬听此吓了一跳,宇文护和窦荣定也吓了一跳。皇帝临时急召,谁也无法提前三日便知有此急召,怎知斋戒呢? 独孤信再次顿首言道:“自武成元年二月陛下居建章宫之日起,微臣便斋居素食,以备陛下非常之召见,至此素食已有一年又三个月了……”宇文毓有点惊异:“你吃素一年多了?” “臣忝居大司马,陛下垂询的事自必比旁人为多,若不长年斋戒,何能应急?陛下制定的新朝规,总不能坏在微臣身上!” 宇文毓听此,着实有点猜疑。为了提高他这个圣天子的威望,他特定朝臣面君必须斋戒三日沐浴上朝的新朝规,此事也不过是马马虎虎执行而已,有无斋戒实在是不好查证的事,今闻独孤信自称为了带头执行朝规,竟然戒荤吃素,这一片忠心朝中当真是独一无二了。只不过此事他依然疑信兼而有之,于是又问道: “你吃素一年多了?当真不假?” “陛下欲究此事,不妨问问附马独孤陀。” “独孤陀是你的儿子……” “他虽是微臣之子,但历来与里不合。今日乃幼子大婚之日,他夫妇联手砸了微臣的锅灶。仅此一端,陛下当知那独孤陀是决计不肯替微臣隐瞒什么事了,那顺阳公主又是陛下的姑母,更不会隐瞒陛下了!” 宇文毓听此,才龙颜六悦。独孤陀与独孤信不合的事他早有所闻,今闻大婚之日砸了乃父锅灶,可见父子当真是势如水火了!他们父子的不合才叫宇文毓开心,既然父子都合不拢,那么亲戚之间构成的关系之网更不足恃了。想到此,对独孤信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他不禁望了独孤明敬一眼,再幸灾乐祸地盘问独孤信: “独孤陀夫妇砸了你的锅灶,独孤善夫妇难道作壁上观?就不出来劝解?” “二儿媳侯莫陈氏……”独孤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了宇文毓身旁的侯莫陈颖一眼,不说了。因为二弟媳侯莫陈氏是侯莫陈颖的姑母,此刻实不愿四面树敌。 “你照实说!”宇文毓道。 独孤信依实言道:“二儿媳看我锅灶被砸哈哈大笑,二子他一声不吭。” 宇文毓听了大为放心,这就更证实独孤信没有在集结势力,连父子都团结不来的人,还能编织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吗? “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女无方,以至冲犯了陛下,愿受天杖之罚!”独孤信依然跪伏地上。 这“天杖”也是宇文毓的发明,那是专用以鞭挞不顺眼的朝臣的。独孤信主动提出受罚倒不是作态而已,而是让宇文毓消消气。既然宇文毓大发雷霆,不让他消气,积在胸中那才不妙。是故,有此一请。 “天杖暂且寄下,”宇文毓被独孤信的恭顺感动了,不仅不杀,连打也不打了,挥手道,“去去去……” 独孤信其实还不想走,因为女儿明敬赐死之说还未见赦;然而要是不走,只恐重新激怒了宇文毓,于是又顿首说; “谢主隆思!” 他缓缓地起身,又缓缓地出殿,一路上想:我这算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女儿的事殊未了,万一皇后被废,或被处死,大势去矣!怎么办?对年轻气盛的皇帝,只有以柔克刚一途了。回去得马上让夫人入宫哭诉谢罪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想到此,马上加快了步伐。 辰时时分,崔氏一身民妇装束来到了宇文毓的寝宫建章宫。 这时,一个建章宫禁卫迎面走上前来,施礼道:“夫人可是要见皇上圣驾?” 崔氏见来人是司卫上士装束,身着彩衣,边缘镶着金边,即知是倒数第三等的禁官,当即漫应道: “请你进去奏禀陛下,就说独孤门崔氏前来谢罪!” “遵命!”那司卫上士即时转身入宫。 第42章 苦肉计 崔氏已知大女儿独孤明敬犯事原由,只不过是劝说这个青年皇帝节制酒色,便获死罪。而小女儿不过是姐妹情深,替姐姐说了两句话,就被罚在大太阳下晒着。 宇文毓这等末代子孙,当皇帝已大大不合格,还要当宇文毓,让人称“陛下”,见驾者还得斋戒沐浴,当真狂妄之极!如今事出无奈,不来求情非但女儿凶多吉少,便是杨家的历世苦心经营也付诸东流。 谢罪,谢罪!两个女儿究竟有何罪?不过忠言逆耳罢了!当真有罪,求情之际倒可痛心疾首的反省;而明知无罪,反要自责,这口是心非的差事实在令人难堪…… 司卫上士转来回话:“陛下正忙着……” “他不见?” “是” “在商议国家大事?” “……”宇文毓正同宇文护下棋,此事司卫上士李昺自然不好直言相告。 “烦你再去奏禀,就说独孤氏惶恐万分……倘若陛下不许谢罪,犯妇即跑官前……”独孤氏说罢,便确落宫前的青石板上。 那司卫上士犹豫了一阵,终是没有进去奏禀,却对崔氏说:‘卑职以为,夫人若是能委屈长跪宫前,胜似当面谢罪……” 崔氏不解地望着司卫上士。这才注意到,此人还很年轻,但却长得魁伟,非常英俊,浓眉下双眼精光如电,眉宇间洋溢着一股英气…… “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晓得?”她说。 “弄不好……”司卫上士掂量地说,“即如宇文觉……” “所以,还是烦你进去奏禀……” “所以,还是就地长跪为妥……” 崔氏依然不解地望那司卫上士。但有一道笔直的鼻梁,鼻端稍稍如鹰嘴,这是鲜卑人特有的鹰嘴鼻子,但没有匈奴人勾得太过。鲜卑人原来也是炎黄子孙,那鼻子原与汉人一般无二;由于长期生活在漠北,与匈奴人混居,长期通婚,所以要见纯种的鲜卑人就难了,微勾的鼻子则居多,而且朗髭也淡黄了。她注意到那军官的短髭呈淡红色,便猜想,他是宇文氏?元氏?还是李氏? 那司卫上士低声解释道: “昔日宇文觉与皇上庭争,不仅从道理上把皇上驳得哑口无言,也从气势上压倒了皇上,结果被杀了;后来元欣又与皇上庭争,也是从道义上、气势上压倒皇上,又被杀了。历代帝王,可以晓之以理者,屈指可数。你说得头头是道,无异找死;但是,可以动之以情。 皇上年轻,注重感情。你咬咬牙,长跪下去跪它三日三夜,最好是让日头晒得昏倒过去,那就比慷慨陈辞,痛哭流涕强过万倍。夫人你满肚子委屈,见驾时说不定难以自抑,万一直话直说,后果不堪设想。”司卫上士李昺说完,便回到建章宫宫门旁。 崔氏寻思这青年禁官的话,觉得大有道理。跪在庭中虽是无言却胜过有言,况且言多必败。依此施行,再不济只是收效不明显而已,却不会让事态恶化下去,当前的事态那是万万不可再恶化下去了! 想到此,崔氏慢慢走到伽罗的身边安心地跪着。时属盛夏,骄阳如火,青石板铺成的广庭热气蒸腾,伽罗凌晨进宫之后就陪姐姐跪了一上午,又被拖到正午的太阳底下,现在已是大汗淋漓。 崔氏想,刚进入午时便热不可耐,却如何熬过一下午?再看看旁边的伽罗,此刻已经摇摇晃晃,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倒了。崔氏摇一摇伽罗:“伽罗,醒醒!醒醒!”伽罗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崔氏咧开嘴笑着。 伽罗强打起精神,不能输,不能输,她们母女两个如果撑不住了,那独孤明敬就真的没有盼头了。伽罗看到青石板上有几只蚂蚁苦苦撑持、挣扎,它们的方向倒是明确得很,都一律朝北爬行。北面十来步处便是建章宫官的长廊,那是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伽罗想,蚂蚁的目光不逾寸分,却知丈把外乃是洞天福地,竟一致直奔阴凉去处,这小生灵的聪明岂不令人震惊?而人类号称万物之灵,却强制自己在毒日头下受此煎熬,岂不可叹! 一个太监慢悠悠地走出宫门,凝望跪在石板上的崔氏。她暗想:莫非那二十二岁的皇上动了慈悲之心,差太监出来宣召? 那太监却与门旁的司卫上士打招呼: “李郎几日回京?” “回来三日了。” “李郎年纪轻轻,即为钦使,啧啧啧,这回到襄国册封千金公主,那赵王爷一定喜不自胜,出手豪阔……” 司卫上士不悦地打断:“李昺平生之志不在财宝!” 太监往廊下走了十来步,返身向那李氏的司卫上十招手,待他走近前来,才神秘兮兮地问: “那么,你对绝色的姑娘在乎不?” 李昺一愣,眉头稍稍皱起。 “你去襄国没几日,陛下在延寿殿举行大典,满城仕女毕集,可谓一片狂欢。坐在高台上的圣驾突然站了起来,手指人群中一个男装少女,无比激动,说:那一个!快,快去找来……” “那又如何……”李上士旁顾跪在庭中的崔氏,漫应道。 “奴才奉旨下去,终于找到那个绝色少女,原来她是从齐国故都邺城来京师找人的……” “找何人?” “找谁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她亮出一支羽箭,箭上刻有李氏字号,问:京都可有姓李的青年校尉,三年前东征邺城,箭法很好……” “那箭可是白羽箭?” “不差!” “你如何答她?” “我说是有一个李昺,是个神箭手,如今是宫中司卫上士,不巧,他现在到襄国当钦差去了!” 李昺显然激动了,紧抓太监的手,焦急地问:“她……她现在何处?” 纤弱的老太监怎经得起李昺一担,眉头大皱特皱说:“她听罢我的话,便纵身跳下龙首渠,虽千方百计打捞,不见踪迹!” 李昺茫然而立,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渐渐清晰地显现眼前。他暗叹:她从邺城不远万里来长安寻找不可说无缘;然而,若言有缘,为何她来长安,我却去邺城?须知那襄国便在邺城北面不远处! “公公,”李昺问,“你说她到底是生是死?” “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她会不会是水神,龙首渠的水神……” 李昺望着庭中长跪的独孤夫人,心情慢慢宁定下来。低声问那太监: “陛下依然还是同郑大夫下棋?” “是。正杀得难解难分……我得进去了!”那太监话声一落,果然急急地入宫。 李昺望着天上的毒日头,暗暗地寻思:独孤皇后已在寝殿里跪三日三夜了,她母亲独孤氏也在庭中烤了半日的毒日头,难道宇文毓依然无动于衷?难道对三两句顶撞话语会如此认真计较?只怕是宇文毓对独孤家的势力猜忌起来了吧?倘若如此,就大不妙了。唉,杨家当真到荣辱存亡的关键时刻了吧? 这时,内史上大夫杨忠摇着泥金扇子,缓步走出宫来。他对日下长跪的独孤氏浑若不见,似乎他与独孤信并非同学,眼光不曾在庭中逗留,即转身与李昺打招呼。 “宇文大人,早上胜负如何?”李昺笑问。 “陛下……似乎心思不宁,下官连赢两盘,他更衣去了,中午马不停蹄,要臣陪他连续作战……” 李昺听了吃了一惊:宇文毓下棋连败两局,情绪只恐愈来愈坏,那……独孤氏母女岂非白脆一场?当即恭敬地询问杨忠: “但不知大人是陪陛下玩个开怀,还是真个赌胜负?” 杨忠一愕,继而有点不安、说:“自然是陪陛下,让他开心……” “原来如此!那大人赢了便是输,输了便是赢。” 杨忠沉思了一阵,忽然双眼放光,瞪视李昺许久,赞道: “人言李郎见识非凡,果然!” 他扔下这话,便转回官中。” 伽罗终于苦熬过中午,但过了中天已然偏西的太阳似乎更加毒辣。伽罗如置身大蒸笼之中,三番五次直欲昏过去,浑身大汗不止,衣裳里外湿透。伽罗恍惚间,看到父亲独孤信朝她走来,对她慈祥地微笑…… 独孤信是大周的名臣,开国元勋。在魏周政权交替的日子,宇文泰是太师,父亲独孤信是他的左辅右弼,全心全意帮助宇文泰创业。 创业之始,宇文泰只有关陇之地,父亲即为陇右十一州大都督,拜大司马,进位柱国大将军。父亲风度优美,有奇谋大略,可说北周的万里江山无处不有独孤信的血汗,他从来不负大周,也不失信于人。 父亲原名独孤如愿,因信义卓著,所以宇文泰赐名曰信。宇文泰死,权臣宇文护监国,父亲仍然要与宇文护争。 随后伽罗看到一队禁卫凶霸霸地窜入她家,使者亲自斟满一杯药酒,逼父亲钦下。伽罗看到大周的第一个皇帝孝闵帝也被毒杀。伽罗又看到她的大姐夫宇文毓登位,大姊也册封为皇后。 伽罗躺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一幅幅画面在她脑海里闪过,有她见过的,有的没有见过的,有已经发生的,还有一些难道是预见的未来?伽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 第43章 脱离苦海 真是一个可怕的梦,伽罗被吓醒了,她发现自己被母亲崔氏抱在怀里。 四周依然热气腾腾,地面滚烫滚烫,耳边但闻叽叽作响,分明是肥肉放进热锅熬油发出的声音,莫非我真个被抛入锅中…… 有人端来两碗凉水,端到她的面前:“小妹妹,喝点水吧!”伽罗两只小手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伽罗又抬眼一看,原来是门口的那个司卫上士,是他出的馊主意,把母亲也牵扯进来,让母亲跳进热锅里生煎! 伽罗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司卫上士说:“我叫李昺。”伽罗瞪着眼睛:“我记住你了!” 李昺先是有些错愕,随后露出一脸微笑:“好啊!你要快快强大起来,我等你长大来跟我算账!”说完,轻轻摸了摸伽罗的脑袋。伽罗赌气地把头一歪。 寝殿上,宇文毓依然与杨忠杀得难解难分。站在一旁观奔的老太监望一眼长跪于殿下的独孤皇后,兀自喃喃道: “这天气,地都被烤焦了,却有人冥不畏死,跪在青石板上曝日头,曝了快一整天了……!, 宇文毓一愕:“你说什么?” 老太监躬身道:“奴才没说啥,全是胡说八道,说有个妇人在宫外曝日头……” “她……她是何人?” “一个民妇装束的人,看来是个疯女人。” 宇文毓隐隐感到一阵不安,于心思紊乱之际,下了一个子。那是棋:救活几个子,却死了一大片。这子一落,宇文毓当即叫苦不迭,这一盘棋输定了。 杨忠乐滋滋地说:“承让,承让!这盘棋微臣若是赢不来,那可是天意了!”说罢,即往空处抢占位置,那是想多赢一点,来个锦上添花。 过了片刻,宇文毓忽然哈哈大笑。” 杨忠似是大惑不解。 “你看!你看!”宇文毓笑道:“你把自己的活眼给堵死了,没气了!”说罢又哈哈大笑。 杨忠仔细审视一番,脸显无限的懊恼,连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这片棋死了,圣上那一片倒是绝处逢生……” “那何消说,这叫你死我活嘛!这么一来一往,一得一失,你输定了!” “天意!天意!”杨忠口言心思,暗道:我已将宇文氏藩王得罪得干干净净,唯一可以依仗的奥援只有一个大司马独孤信了,独孤信一倒,任何一个皇亲国戚回朝执政我都是凶多吉少,只要杨家这回能绝处逢生,休道输一盘棋,便是一千盘棋我又何乐不为! 他们下了四局,分别是两胜两负,平局;第五局开始了,这是决定胜负的一局。 远处传来了雷声,闪雷。 老太监忽又喃喃自语:“关中久旱不雨……那曝日头的民妇……莫非是在祈雨?” 宇文毓下了一只棋,兴高采烈地说:“她如求得雨来,朕即大赦天下!” 又是一声闪雷。 这一局杨忠越下越笨拙,宇文毓则是所向披靡。 老太监去而复回。说:“看来老天果然大慈大悲,一片浓云起自终南山。直上中天,盖住了毒日头,赐给那民妇和那个孩子一片浓阴……” 杨忠接道:“如此看来,老天是要救那民妇和孩子了!” “天意难测,”老太监说,“天若是要救她,为何她却倒下去了?一动不动,看来非死便是昏厥下去了……” 宫殿上空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 宇文毓想了想,有点不自在。对太监说:“出去再看看……” 风声,雨声。不用看,便知是倾盆大雨;但太监还是出去了。 老太监回来禀告:“雨下得很大,看来老天是非把民妇淋醒不可,那民妇有点动了,但是否能活还很难说……” 宇文毓问:“那民妇是谁?” 太监道:“奴才从未出官,怎知民妇是谁?” 郑泽见宇文毓颇存愧色,便道:“这盘棋微臣输定了,那也用不着苦撑下去。想那民妇一片真诚感天动地,看来也该出去瞅一瞅,看是何等人物?”他说罢,恳切地望着宇文毓,等他示下。 宇文毓目光落在殿下长脆的独孤皇后脸上,但见她可怜兮兮的,不由地心肠软了下来,便道: “好,出去看看……” 到了宫门外,果然看到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倒在水中,透过狂风暴雨,但见蠕蠕而动,不知是被大雨淋醒,还是垂死挣扎。 大元帝旁顾司卫上士李昺说:“将她们扶来见朕!” 李昺冒雨走去,将崔氏扶起;她却坚持要跪在暴雨之中。 李昺回禀:“那妇人说,她母女有罪,无颜得见陛下!” 这时大家都看出她是独孤信的夫人崔氏,而其实早先对此也非心中无数。 “赦她母女无罪!”宇文毓慨然道。 李昺又冒雨出去扶持,但崔氏拒绝扶持,她在雨中苦苦撑持,一步一步地爬到阶前,然后一句一磕头道: “臣妾教女无方,罪该万死!承蒙陛下赦罪,必当犬马以报 崔出语无力,头却磕得极重,磕得头破血流,仍然不休,伽罗跪在她旁边,一边哭泣一边要母亲不要在磕头了。 宇文毓俯身将丈母娘扶起,同时想道:皇后犯事,朝中竟无一人出来说情,那独孤信能有什么势力? 眼看独孤伽罗十分虚弱,头又受伤,宇文毓当即命太监扶去太医院医疗。 当晚,宇文毓与独孤皇后重归于好;第二天,五木之博又再开张。 夕阳尚未落山,大雾已弥漫了长安帝京,那湿雾愈来愈浓,遮天盖地,终于不见了天日。 侍女杏儿提前上楼,为主人上灯。上完灯即悄然下楼,不吭一声。主人年近不惑,正是人生旅途中状态最佳,最宜建功立业的年华。 他姓杨名忠,汉太尉杨震的后裔。父杨祯,北魏宁远将军;祖父亲杨烈,乃北周开国功臣之一,位至隋国公、柱国大将军。大司空。是毫不含糊簪缨之旅。 而杨忠本人,如今位居上柱国。隋国公、大司马,真正的位极人臣,权势也达到杨氏列祖列宗以来的最高峰。 此刻杨忠正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看书。看的既非四书五经,也不是当时广为流行的佛经,而是半本手抄的兵家秘籍,真正的孤本。这孤本乃是他的儿女亲家独孤信送他的见面礼。 准儿媳妇独孤伽罗家世显赫。 在北魏与北周政权过渡期间,有八个左右政局的人物。他们便是:李虎、元欣、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侯莫陈崇和宇文泰。他们都是柱国大将军,时称“八柱国家”!柱国大将军乃是军事衔职,相当于后世的元帅。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有三个女儿:长女为当今的皇后,次女许给李虎的儿子李昺为妻,小女儿便是独孤伽罗了。 吕苦桃还年轻,虽说十八岁了,但乍看起来仅十五六出头而已。她望了一眼丈夫说: “那半册书,还有啥看头?妾身三年前就会背诵了,你老看,还不够吗?” 杨忠回她一个微笑,小心地掩好书卷,离开了坐床,在书房中缓缓地踱步。慢慢地说: “许多书,虽是反复读过,甚至背诵下来了,然未必能懂。比如‘韬晦’二字,哪一本兵书没说过,哪一个将军没读过,可又有哪一个人不落入‘韬晦’的陷阱之中?‘韬’是弓套,剑匣,大家都懂。必须将自己锋芒,像剑一般,收入套中,藏在匣子,这才叫韬晦,好像大家也都懂。 然而,其实还是没有真懂,没有理解‘韬’的真意。许多人要‘韬晦’只不过是收敛一点,谦让一些,好比把剑暂时放入鞘中,如此而已!人们依然看出:那韬中、鞘中其实有剑,有锋芒在!这实在不是‘韬’的真意。‘韬’的真意是把锋芒瞒起来,完全瞒起来,让人看不到剑,也看不到‘韬’,空空如也,这才是‘韬’的精神! “又比如这本秘籍中所说的‘借刀杀人’这一条计,看起来明明白白,张三要杀人,借李四的刀去杀,便是这么一回事,很清楚;可这哪里算是秘计,错了,非也!为何要借旁人的刀去杀人?是为了瞒住真相呀!不让人逮住真凶啊!所以,在运用此计时,就必须让被借的人不知不觉,蒙在鼓中,旁人也看不出真相才行,才灵……” “妾身明白了!”吕苦桃说,“原来废帝宇文觉是你杀的 “小声!”杨忠惶遽地提醒。 “连当今最有权势的宇文觉都杀了,怎么现在又这么胆小了?嘻嘻……”吕苦桃话是这么说,但声音即刻压得极低了。 “须知隔墙有耳。再说,宇文觉明明是皇上下旨杀的,怎能派到我的头上来。我在皇上面前从来没说过宇文觉一句坏话……” “嘻嘻……” “这是实情!” “不错,这是实情。”吕苦桃微笑地点点头,“那一日,宇文护复职升官,兴冲冲来到咱家,你说什么来着?” “我也没有……连宇文觉的名字也没提!” “你说:宇文兄啊,你虽然超拜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中大夫,我却不敢恭贺呀……” “我是这么说。” 第44章 论当今之世 “万一宇文觉铤而走险,您是皇上的第一个心腹,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大人了。所以,往后的路子还长呢,我对你说的祝贺还是留在以后吧!” “我是这么说的?” “原话虽有出入,大意是不会错的。” “这……这话没错啊,全是据实而言。” “于是,过了没几日,宇文觉便被皇上当殿缢死了。不久,五个皇弟也被赶出帝京,分别就国去了。” “这……跟我的话有关?我可一句也没对皇上说,只是对宇文护随便说说而已。当时,在场的,除了宇文护,便是你了。莫非你跑到皇上那里……” “屁话!你别糊弄妾身了!现在的八个皇弟,宇文觉排行最高,论才德,论威望,论权势都足够篡权夺位,所以,他早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也是宇文护的一块心病!宇文护当年丢官,其实便是宇文觉的作用。你的话,不仅对宇文护是一个震动,皇上听了,也一定震动!” “我没有对皇上说。” “但宇文护听后是一定会对皇上说的。他这个人急功近利,自然不会说明话是你说的,他必定会对皇上说:臣近来寝食不安,诚团一事始终放心不下……” “哈哈!对宇文护,你倒是一清二楚……” “可是,对你这个夫君就不太清楚了;但是,齐王也是你的一块心病,你是想杀宇文觉的,因为,早在五年前,他就对文帝说过,杨忠,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 杨忠听了默然许久,终于喃喃道:“说我有反相的,不止宇文觉,还有于谨、元欣……多着呢!” “关于宇文觉的死,朝野私下还有什么猜测?”杨忠的心情忽然凝重起来,“该不会胡猜到我的头上吧?” “这你倒可以放心。大家都以为,齐王的被杀,与三年前太子征伐吐谷浑那件事有关……” “哦……”杨忠放心了。所谓征伐吐谷浑“那件事”的本末是:周文帝为了让太子多加历练,令他率军征伐吐谷深,这个十七岁的太子才德无闻,常有非议,又怎能当此重任? 于是,文帝又派上开府仪同大将军于谨与东宫官正元欣从行,一切攻伐之事自然也委任于谨与元欣了。太子闲着没事,不免生出事端来,不仅经常与宫尹宇文护酗酒闹事,还多次外出虏掠吐谷浑姑娘,拉入帅帐。 这等劣迹,于谨、元欣回来时都一一向文帝奏明。文帝怒不可遏,当即将太子和宇文护二人打得皮开肉绽。其时,齐王宇文觉在旁,不仅主张杀掉宇文护,还建议从此以后,禁止酒人东宫。 杀宇文护未行,只是免职处分;宇文毓身边的随从伴读一律打五十大搬,逐出皇宫。可怜是,当时十二岁的杨坚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之一,因为这事被杨忠逐出家门,只能寄住在奶娘家里。 但禁酒的事当日便实行了。太子喝酒早已上了瘾,一日不喝丢了魂,三日不喝简直要命,却强忍了整整两年滴酒不进,他恨得直咬牙。 吕苦桃见杨忠心情不错,大着胆子说:“老爷,两年前坚儿才刚刚被接回家里,当日先皇一句话,就成了皇上的伴读,又无缘无故地被连累遭了那么多罪……” 杨忠脸色突然变得很差:“你不是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混账玩意,他父皇文帝归天的那一日他竟说:早就该死了!对父亲都恨到这地步,对宇文觉、元欣、于谨等人的仇恨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对民间坚儿有天子之相的传言耿耿于怀…… 吕苦桃心里也有些胆寒,尤其是,当皇上听说以上数人屡次向父皇进言‘太子非社稷之主’之后,不仅恨上加恨,还怀疑这些人是图谋不轨,想推举宇文觉当父皇的继承人。 卫王宇文直死后,宇文觉算是父皇最大的弟弟,有功有德,有权有势,他不想顺水推舟当皇帝吗?于是,太子登位称帝之后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这个大叔齐王宇文觉了。 所以,齐王便是由于“那件事”被杀了。杨忠当时对宇文护的那一席话不过是巧妙地启动了宇文护和当今皇上的杀机而已。这件事操作得不留痕迹,实在是他的杰作了。此刻,重新想起这些往事,心中不免暗暗得意起来。 独孤信望着躺在床上,熟睡的伽罗,撅着嘴睡态甘美的样子是那么可爱。崔氏端着一碗粥进来:“老爷!”独孤信将食指竖在嘴前:“嘘!小点声,睡着了!” 崔氏将碗放下,坐到伽罗身边:“哎,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睡觉还流口水!”独孤信帮伽罗掖了掖被角,起身和崔氏一起到餐厅去吃晚饭了。 待两个人走了之后,伽罗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早就已经已经醒了。这一天太辛苦了,又是烈日暴晒又是风吹雨淋。伽罗起身轻轻推开这二楼面向庭院的小窗,庭院和长廊都显得格外寂寞,远处的明月也早已经升起。 李昺将那碗水递给她的时候,伽罗和李昺的缘分似乎早已经注定。但是,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伽罗,此刻她自己也无法明白为什么会对李昺有那么异样的感情! 独孤信虽然位极人臣,桌上却只有三样菜:一碟肉酱、一碟咸萝卜、一碗豆牙汤而已。这不光是当时民穷财匮到了极处,也是独孤信的节俭出了奇。 席间,崔氏突然诡秘地笑道:“前不久,你的两个宝贝的儿媳妇大吵起来,可有所闻?"独孤信奇怪地瞪了妻子一眼,他向来不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放在心上,这情形妻子不是不知,因何有此一问?崔氏对此并不在意,不过,再不吭声了。饭后,夫妻俩又回到楼上书房中。 伽罗听到了独孤信和崔氏回房的脚步声,独孤信的书房和伽罗的房间正好对门,木门和纸窗的隔音效果又极差,伽罗站在自己的门口,听对门屋里两个人的对话。 妻子又再次提起两个儿媳争吵的事。 独孤信终于不耐烦地说:“我没时间去理闲事!” “恐怕你知道他们因何争吵之后,就不会等闲视之!” 独孤信怔怔地望着妻子,等待她的下文;但崔氏却再也不吭声了,她索性穿过小门,到寝室去了。 “喂,你怎么不说了?” “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听。”她依然往寝室中走去。 独孤信赶上前,一把抱回妻子;崔氏撒娇撒痴,乱踢乱喊一气,侍女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推门进来,一愣,赶紧捂住嘴巴,免得笑出声来,同时,退出门去。 崔氏一乐,终于言道:“一个说,宇文觉乃当今名将,一向无有异心,尽忠本朝,何以见杀?只怕不是皇上的本意吧?另一个说,不是皇上的本意,难道是旁人的用心?” 独孤罗的媳妇说,这就很难说了,当今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四处都有,假如我一门有三五个上柱国、大总管,说不定头脑便要发昏,想当起皇帝来了! 独孤善的媳妇默不作声,但掐指一算,显然是影射她娘家侯莫陈氏了,当即恼道:请公主说明白点,不用指桑骂槐!一个说,我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这样,两个人就闹翻了天。 听了妻子的转述,独孤信先是吃了一惊,再听下去,却原来是公主怀疑到侯莫陈氏家族陷害宇文觉,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不仅轻轻地嘘了口气,还庆幸有侯莫陈氏家族为他转移世人的视线,这真是妙极了。 侯莫陈氏这一门当真是八柱国衰落之后天下第一显赫的家族了,受到怀疑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了。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怎么以前却没想到利用这个家族来转移公众的视线?他很感激妻子的转述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不禁亲了她一口,愈发将她抱得更紧了。 但一转念间,忽叫:“不好!”手一松,崔氏差点从他怀中滚下地来。 独孤信在楼上徘徊,忧心忡忡地说:既然公主看出有人插手陷害宇文觉,自然旁人也会有这种猜疑,侯莫陈氏树大招风,目标当然是最大,但侯莫陈氏自己总不会怀疑自家人吧? 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而最为可虑的是于谨、元欣、宇文导这帮人,他们同侯莫陈氏过往密切,自然不会怀疑侯莫陈氏一门了,他们本就对我妄加猜疑,这回更会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他重新回到坐床上,神情愈来愈凝重了。又连声说:“不好!不好……” 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却不以为然:“怀疑归怀疑,反正你也没有谋害宇文觉的任何证据落在他们手中,便是告到御前,皇上也会证明你没插手此事,更何况他们也不敢告到御前,公然为宇文觉叫屈。” 独孤信还是不住地摇头,说:“你不知此中的深浅……” “有多深?”她反诘。 “你说,当今天下除了宇文氏皇族、侯莫陈氏家族最为显赫外,第三家是谁?” “韦孝宽韦家?不然便是贺兰祥贺家,他有七子五个大将军……再不便是李虎、李弼这两家,但这两家自李虎、李弼过后明显衰落了!”——独孤氏连道四家,独孤信总是摇头。 第45章 李昺的家世 “你如何将李贤、李远、李昺三兄弟给忘了?这是你不该忘却的……”独孤信不无遗憾地,魏恭帝三年,周文帝宇文泰准备为自己立嗣。其时泰是北魏的太师,尚孝文帝的妹妹冯翊公主,生下略阳公宇文觉,是为嫡子。 宇文泰的姚夫人生了宁都公宇文毓,是为长子。长子宇文毓已经娶了他的大女儿,宇文泰生恐立了宇文觉为世子,我会不高兴,好生委决不下。 一日,宇文泰对朝中公卿征询说:“孤欲立子以嫡,恐大司马有疑,奈何?”独孤信在朝廷里声望很高,朝中公卿听了都不作声,既不想讨宇文泰的好,也不想冲犯大司马。 就在这尴尬时刻,大将军李远高声宣言:“立子以嫡不以长,公何必疑虑?如果因为大司马碍手碍脚,我这便杀了他!便李远这几句话,才确立了宇文觉为世子……”崔氏大为惊异:“此事父亲从未提起,那李远怎敢这般嚣张,仗了谁的势头?”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李远是仗了谁的势力,如此嚣张?那时,他才刚刚十六岁,就当了骠骑大将军,我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个小子什么来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这李家与宇文氏有极深的渊源。” 崔氏说:“老爷,你这么一说,我今天进宫给女儿求情的时候,一个青年指点我让我在建章宫前长跪,还给我和伽罗送来了一碗水。这个人好像叫李昺……” 独孤信说:“李昺,正是李虎的儿子,李穆和李远的弟弟!那是在明敬出生的前三年,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不久,我被侯景困在金塘城。”宇文泰倾西魏的精锐,前往救援,以李弼、达奚武为先驱,以李虎、念贤为后卫,左赵贵、有李远,于河桥、芒山一带与东魏军对阵。 东魏高欢也亲率侯景、高敖曹、宋显等,倾东魏精兵对抗,战线绵延数十里,成混战状态,鏖战的惨烈虽事后数十年,参战的人也是谈战色变。 在混战中,宇文泰马中流矢,一头栽落马下,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势大乱,成崩溃之势。那时都督李远策马上前,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吆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 本来,东魏人以为坠马的是个将领,许多人围了上来,想擒杀他立功,今见一个普通军校敢用马鞭抽他,肯定是不入流的小卒,便掉头往别方冲杀。就在敌人迷茫之际,李穆让宇文泰坐上自己的坐骑突围。 宇文泰重振旗鼓,与东魏兵再战,结果反败为胜,不仅救出独孤公,也安全退兵回到长安。宇文泰脱险后,与李远相对而泣,他环顾部下,指着李穆说:成我大事者,此人也!于是超升李穆为武卫将军。 可以说,当时要是没有李穆,便没有宇文泰,更没有西魏和北周朝廷了。有了这一过命交情,李家与宇文泰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不久,宇文泰四儿宇文泰、六儿宇文觉相继出生,又将两儿寄养在李家,让李贤的妻子吴氏哺养,赐吴氏为宇文氏。后来,宇文泰又作主,将女儿嫁给李远为儿媳妇。最后,宇文泰又让十一子代王宇文达认李远为干爹。 于是,李氏一门便有二上柱国、三柱国、七大将军!与侯莫陈氏不相上下。” 崔氏听到这里,连大气也透不来了,恍惚头上压的不是两大家庭,而是两座大山!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崔氏小声言道:“你说得这么多,归结一句话:齐王宇文觉是李家的养子,李家要是知道宇文觉致死的来龙去脉,必定要同我们结怨,为宇文觉报仇!” “李家自然现在还不会将宇文觉之死同我们牵扯在一起。天下人都知宇文觉与当今皇帝以及宇文护曾经有一段纠葛,得罪了皇帝自然不妙。大家这么想,李家自然也作如是观。” 事情的症结乃在元欣、宇文导、于谨以及侯莫陈顺数人身上,这几个人是个圈子,核心人物便是齐王宇文觉。他们曾得宠于文帝,得意于前朝,并且都说过东宫的坏话,也一致认定我有反相。 自从新帝登基之后,齐王死了,其余的人都同时失宠了,心中的怨毒是很深的。对于齐王的死,不仅归咎于当今皇上,必定也将我扯上去,只是一时苦无证据而已。 对此,他们不会甘心的,一定会去寻找蛛丝马迹的。万一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们马上就会挑动侯莫陈氏、李氏两个家族,找独孤家和杨家算账的。伽罗想到这一层,脊背有点发凉。 崔氏问:“你可曾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独孤信回答:“人要作事,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我那一日同宇文护说的那席话就是了。在正常的情形下,宇文护自然不会说出,但宇文护是有名的酒鬼啊,难保他有不密的时候。他漫不经心说了数句酒话,我们就大祸临头了!” 崔氏叹了口气:“你真不该杀宇文觉!” 独孤信面有怒色:“不该杀?让他继续说我有反相?” 崔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独孤信斩钉截铁:“堵住他们的口!” “堵住?你是说杀人灭口?”崔氏吃了一惊,“孝伯是大将军,神举是柱国大将军,于谨也是柱国大将军,侯莫陈顺还是上柱国,你吃得下?” 独孤信又思索了一阵,然后果断地说:“不仅要杀,而且要快杀,否则,夜长梦多。我一人生死存亡不打紧,万一他们将侯莫陈氏、李氏两家联成一气,废了当今皇上,灭了独孤氏和杨氏两族,那就后悔莫及了!” 崔氏忧愁:“四个都是庞然大物啊……” 独孤信说:“但他们都有致命的弱点,皇上在东宫时,他们都在文帝面前说:太子非社稷之主。这话可作两种解法,一是担心太子不成器,一是打击太子,以便将齐王推出来继承皇位。如果取后面的说法,他们已经都犯了死罪。” 独孤信摆弄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如何解释全在当今皇上一念之差……” 崔氏仿佛也豁然开朗:“是,全在皇上一念之差!好,妾身这就入宫,找皇后谈谈……”崔氏立即梳头更衣,准备入宫找女儿去。 “慢……”独孤信阻道,“你这一去不免又落下了痕迹;落下痕迹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皇上听了我们女儿的话,突然圆瞪双目:为啥一下子要杀我四员大将?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吧?人道他有反相,果然不差!记住,皇上是十分多心的!” 崔氏觉得有道理:“这也对,但是,不再入宫点一把火,只怕皇上只顾玩乐,忘了心腹大患。” 独孤信又在房中踱来踱去,神情凝重,一板一眼地说:“再点一把火是要的,但一定要不落痕迹!” 于是,夫妻俩又回到坐床上,都勾着头,苦思冥想,一动也不动;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灰墙上,宛如两个特大的问号。 但妙计往往不是硬想出来的,时过二更,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独孤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望到了自己胸口的伤疤,愣了一阵,脸上呈现惊喜之色,激动地说:“有了!有了!想出妙计来了!” 独孤信从床上爬起来大叫:“我就让女儿每天晚上摸皇上的伤疤,让皇上回想当年被打的痛楚,直摸到他杀了元欣、于谨等人才罢休!”独孤信兴奋得忘乎所以。 伽罗也一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独孤家、杨家、宇文皇族、李家的事情在她脑袋里转来转去,忽然听到独孤信这一声大叫,她知道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独孤信走下地来,急急地说:“皇上那伤疤,便是征吐谷浑时做了缺德的事,被文帝狠揍一顿造成的,告发者于谨、元欣两人,皇上自然是记恨的,便是宇文导、侯莫陈顺也难辞其咎。” 伽罗明白宇文毓心胸狭窄,他一定会由此联想到这些人平时所说的一切坏话来……最妙的是:独孤明敬不用说一句话,也就是说不留一点痕迹,就可以达到独孤信的目标。的确是一条妙计! 独孤信与崔氏对视着,突然爆发了一阵开心的大笑。伽罗给杨坚写了一封信笺,绑到信鸽的脚上,随后放飞信鸽。第二天,杨坚到独孤府来接伽罗了,虽然已经是独孤家的女婿,但是还没有去过伽罗的房间,杨坚心里有些莫名的兴奋。 伽罗的房间原来是这样的:房间里的帷幔都是些杨坚说不上名的绫罗,客厅里挂着杨坚不认得几个字的字画,一侧的书房里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一整墙的书,廊下挂着四五个鸟笼子,各色杨坚说不上名字的小鸟…… 一大清早, 四匹骏马联镖驰到一座土山前,咴咴悲鸣数声,打破了京畿的寂寞,然后又为寂寞所吞没。马上翻落四个穿貂皮的汉子,年纪最大的是四十八岁,最年轻的是三十六岁,都留着胡子。他们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小山包,如望故人。他们一声不吭,除了口中呼出的白茫茫的热气,便只有胡须在风中飘动。 大家绕着小山包,很随意却又很专注地察看着,依然是一声不吭。 小山包的下面埋葬着一个人。他名叫宇文泰,也就是周文帝了。所以,山即非山,是皇陵,号称孝陵。 第46章 黑獭宇文泰 北周已历二帝。第一个叫孝闵皇帝宇文觉,是文帝的三子,只当二十七天皇帝,便被长兄宇文毓赶下了台;第二个叫明帝宇文毓,是文帝的大儿子,到现在当了三个月的皇帝了。 孝陵的坟土犹新。京师久旱,文帝安葬后一直没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场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们刚刚冒针出土,好奇地瞧着目下这四个陌生的人。 守陵人远远地望了一眼来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来了大贵人,不宜干扰他们。年纪最轻的一个来访者从马上搬下了一只竹笼,从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张罗在祭台上。 四个人默默跪在陵前,无言地叩拜着,左袄的胡服一张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鲜卑人,如今朝廷刚刚改服汉魏衣冠,但他们还是穿胡服。 “黑獭!我辈来看望你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说道。黑獭是周文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呼“黑獭”的是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大将军元欣。 元欣是文帝的表兄,与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欢他,将他养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文帝的同学,简直比兄弟还亲,是文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 无论是毒杀北魏孝武帝,还是建立西魏,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勋的。虽然,场上四人他的职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环金带却是文帝特赐,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这声音苍老得很,那是四十八岁的宇文导说的,声调似呼唤又似叹息。便此一呼,却将他对先帝的满怀思念,以及他对时世的无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来。 宇文导是文帝的族兄,柱国大将军,执掌宫中禁卫的右宫伯,是文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调离出宫,出任并州总管了。文帝去世才八个月,对宇文导来说,似乎是过了数十年,忽然满头白发,声音也浑似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另外两个人只木然地叩拜着,他们是柱国大将军于谨和上柱国侯莫陈顺,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诏令于谨出任徐州总管,侯莫陈顺为秦州总管。 行礼过后,大家分别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唯独元欣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连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首先于谨动了,他悄然走向祭台,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冲着宇文导和侯莫陈顺喊话:“喂!你们若是要上吊自杀,也该喝足了酒!” 那两人复又怏怏地走过来,似乎不是来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场。 大家又喝了数杯闷酒,至于菜依然没人去动,什么鹿脯、辣子鸡、黄河鲤鱼、熊掌,都滚他娘的! “你们倒是说呀,这样问杀人了!”元欣忍不住道。“还说什么?孝伯!”宇文导痛切地说,“我辈便是因为说话,才弄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 于谨幽幽言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尚有何言?” “于谨,你胡说八道!’元欣突然很激动,“我们说的全是应该说的话,哪一句错了,哪一句不该说了?” 于谨叹了口气,说:“当年……我辈皆言:皇长子非社稷之主……” “这没错啊!”元欣急切打断于谨的话,“如今事实已证明我们的话!” 于谨黯然道:“他的不堪负荷天下重任,难道就我们几个看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贺若弼、韩擒虎吧,都作如是观。 有一回,文帝问于谨:“近来太子如何?”于谨说,依然如故,文帝不乐。于谨说:“臣言不足取信,可再问贺着弼内史及韩擒虎总管。” 后来两人面帝,都言未闻太子有何过失。事后,我责问两人为何出尔反尔?韩擒虎笑而不言,贺若弼反而说是我错了……” “怎么?他说是你错了?”元欣大惑不解。 “正是。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议论?”于谨停了半晌,又说,“如今细细想来,我辈当年有关太子的说法,于国而言自然是负责到底,于己而言简直是找死了!”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哑口无言,也黯然伤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渐霜风凄紧,日色惨淡,环顾关河,令人难抑心中的悲怆。 元欣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为他人添酒,但确实醉眼朦胧了,尽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动,他却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来,缓缓举起手,指着文帝的孝陵说: “黑獭,你才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在你的前头,已经有两个哥哥输给北魏元氏皇族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大冢宰处境是何等的严峻!你的相座,简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渊的边缘! 那时,宇文泰才十八岁啊,血气方刚;然而,宇文泰却能闭门养晦,假痴假癫,装傻一装就是十二年!这种强忍的功夫,自古以来谁能相比? 精明强悍的尔朱荣不是好对付的,晋公府第的禁卫不仅多过皇宫,也强过皇宫,而且,天下十二军兵马全归他相府调遣,想动他一根毫毛,那是难上加难! 宇文泰的无上法宝便是一个‘柔’字,一切听他,顺他,随他,让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这样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尔朱荣对宇文泰的疑虑,千百次地消除对宇文泰的戒备! 宇文泰让他看到的是一只驯良的绵羊,决非圣威难犯的帝王。尽管尔朱荣精如鬼魅,却也终于被你蒙住。最后,实际上你只凭一己之力,便收拾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无冕之皇。 那一日,宇文泰忧愁满面对尔朱荣说:“哥,我母亲春秋已高,嗜酒难戒,喜怒无常,大伤圣体。弟虽屡次劝谏,终是无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这里有一篇《酒诰》,哥能进宫为太后诵读一遍,劝解一番吗?或许太后听后从此就戒了酒。” 尔朱荣点头答应了,他大事独裁,小事有时还是听宇文泰的。便这样随你入府去见老夫人去。一路上绝无任何异常之象,况且宫中他早安下了无数钉子,有异常之处也早就通报了。 他见了老夫人,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诰》有板有眼地诵读起来。而宇文泰向来格外规矩,当太后与尔朱荣对坐,叙家人之礼时,宇文泰总是侍立一旁。便在尔朱荣读得忘乎所以之际,宇文泰悄悄从袖中取出了玉挺,猛击尔朱荣头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导听得兴奋,举起了酒杯:“何谓以柔克刚?这便是以柔克刚!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刚!文帝击杀尔朱荣那一日,事前没告诉任何人,连咱们四人都瞒住了,这才无密可泄!来,为文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时将酒倒入喉中。 元欣依然冲着皇陵说:“黑獭,你宰制关陇,鏖战东魏,其实只用三年时光。当年八柱国苦战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则一举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给你两年时光……” “那北国也统一了!”侯莫陈顺断然道。 宇文导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可怜的黑獭,你这短暂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大上大冢宰后的头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窝囊!你简直像一条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动…… 后来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过日子,你总是在最前线。人家当皇帝,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你后宫嫔御不过十数人,临终还遗诏:无子女者,悉放还家!老天,你睁睁眼吧,怎能让黑獭受偌大委屈……” 于谨大声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尔朱荣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费了!你奋战沙场,统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汤了!” 元欣哭道:“如今,朝廷官员已改服汉魏衣冠,我们大周完了!陛下,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 你明知皇长子不行啊!你哥哥宇文洛生能让你接替皇位,你为何就不能让宇文邕嗣统?现在如何?同归于尽!齐王被杀了,我们也行将被杀,你苦心经营的大周也完了,我们这些人,连同所有功业,都如水泡一般,幻灭了!” 于谨双手挥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国侯莫陈顺始终一言不发,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红着脸,眼泪沿双颊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须上。他眼前晃动千军万马,那是空前惨烈的一场鏖战——东、西两魏的河桥、芒山之战,人在刀光之中,马在箭雨之下。 突然,宇文泰坐骑中了流矢,马直立而鸣,同时将宇文泰掀落马下。于是,东魏兵蜂拥而上,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脚大乱……这时,两员将领纵马冲上前去,一个是都督李穆,一个是他的父亲尉迟纲。 东魏兵认定落马的人是敌军的重要首领,为了邀功领赏,越围越多越紧。李穆急中生智,排众而入,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同时跳下马来,步行与东魏兵血战。 第47章 宇文毓的伤疤 东魏兵见李穆如此轻漫宇文泰,以为不过尔尔。当时,西魏人都是胡服,从服饰上很难体现等级来,因而认定:原来是个寻常军校,于是不敢恋战,纷纷舍之而去。 而宇文泰见李穆有意让出坐骑,也赶紧上了战马。父亲尉迟纲骁勇而有膂力,善骑射。此时箭无虚发,他先射落临近的一个东魏骑兵,让李穆跃上敌人的坐骑,三人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重振旗鼓,结果反败为胜…… 父亲尉迟纲是宇文泰的外甥,当其时也,于国于家都无袖手旁观之理。想到此,侯莫陈顺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无名指已经断了一节,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文帝出巡京兆郡北方的行宫云阳宫,让他侯莫陈顺同太子留守京都。忽然,京城谣传文帝病危;于是,文帝的胞弟宇文直趁机起兵攻打东宫,妄图杀掉太子宇文毓,抢夺皇位的继承权。 其时,宇文直的叛兵突然掩至东宫的肃章门,正好他也在肃章门内,情况紧急,他来不及下令左右关门,亲自动手赶紧将门关上,但还是慢了片刻,一个叛军已将刀伸进半闭的门缝……他忍痛让叛军削去半截无名指,宫门才得以关上。 接着,宇文直也来到宫门外,便下令纵火烧门,顷刻间,门外火声毕剥,接着便呼呼直冲云天,看来不消片时,大门便将焚毁,人家有备而来,想来实难抵拒,怎么办?万分危急之际,来了李询。 李询是故柱国大将军李贤的儿子,这时还是司卫上士,那是本朝倒数第三级的武官,但他深沉而有大略,立时当机立断,下令:门内也纵火! 让禁兵搬来木柴,堆积如山的木柴,也点起熊熊之火,这样,叛军才无法入宫,卫王宇文直也以失败告终。文帝回京,论功升他侯莫陈顺为大将军,也升李询为大将军…… 他突然自问:这果真是大功一件吗?这个太子宇文毓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值得保卫吗?此人一即位便诛杀了本朝的常胜将军叔王爷宇文觉,一口气便册立五个皇后,这般狂悖之君假使当年让他死去,岂非好事一桩? 这小子丝毫不体念我对他救命之恩,记恨的则是我辈对他的谏净!唉,想不到当年救他一命乃是为了来日来收拾我辈赤心报国之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数了…… 然而,当年河桥、芒山之战,营救宇文泰便对了吗? 这一战的起死还生、转败为胜,固然是宇文泰立国的前提和基础;但后来开国的北周朝廷,对宇文氏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周太祖宇文泰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便入土为安,自然谈不上福份了。 接着,是他的两个个儿子继续登上皇位。嫡子宇文觉首先登位,当了二十七天的皇帝,便被杀了,完全是祸;长子宇文毓继位,万里锦绣河山交给宇文毓这么一个浪子手里,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了。 宇文泰戎马一生他最终得到的只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堆黄土而已,也即所谓的孝陵;便这孝陵,比起不远处的秦始皇陵,简直是芝麻与西瓜之况,太寒碜了! 看来,天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文帝的精力一半用于对付宇文护,一半用于平齐,统一北方,终于心力交瘁而亡。他的一生功业是卓有成效的,但生命却浓缩到只有三十六个春秋。 要铸造一个好的皇帝坯子,少说也得十多年功夫。待文帝发现世子不行时,已经太迟了,定型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模型。假如,文帝早年重视调教太子,说不定由于分心却败给宇文护了,其时自身难保,何来太子的前程? 如此想来,文帝也只能做两件大事,这似乎是定数。这个大数一定,我辈这些小数不免也受制了。这时,耳边充满着伙伴的吼叫。他暗想:吼叫能济大事吗? 这时,他平静而言:“我辈今日相约到此所为何来?就是为了大吼大叫大哭?往昔,说当今皇上非社稷之主的人,已经大祸临头了,宇文觉死在前头,很快就轮到我辈头上了,难道大家不想一个自全之策?” 这话语一落,大家才清醒了许多,都默默地思索着。 元欣其实还是很冷静的,他说:“此事吾筹之熟矣,唯有从相州调回赵王宇文招入京辅政,方可保得国泰民安,我等才得以周全。” 这话原是不差,大家心里明白。赵王是现存七个皇叔当中年分最高的老六,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功劳大,且又最贤,得他入朝,非但社稷可转危为安,大家都可指望无事了。 宇文导沉吟了许久才说:“此事当真甚好,但我等联名表奏,只怕又犯了大忌;而单独上表,诚恐只是一线希望了。” 说到“犯了大忌”,大家又是一惊:宇文氏帝位因袭,兄弟相承已有三例,父子相承唯当前一例。当今皇上本就多疑,联名请赵王宇文招回来,他必定要误解为众人意图废立,要拥戴赵王为皇帝了。联名上表,那是断不可行! 元欣又道:“联名上表利少弊多,我只打算自己一人上表。虽然,这样只有一线希望;但事态到此,似乎别无选择——我辈最大的希望也只有这一线了!” 大家面面相觑,实无更好的办法。 “我明日启程去并州!”宇文导道。 “我明日去徐州。”于谨道。 “我去泰州……”侯莫陈顺说。 语气都很苍凉,也很无奈。 四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这座千里孤坟前,有太多的凄凉要话,然而病树前头万木春,一个新的王朝在不知不觉中在已经腐朽的大周的母体中孕育着! 杨坚在客厅等了一会,还是没有见伽罗回来,自己无聊,步入伽罗的书房,看到伽罗放在书案上的红色信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首词,杨坚念道:“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杨坚对于诗词一类的东西,本来不是很懂,可是读到这一句,眼前却突然浮现李昺的脸,李昺是那么帅气,那么英姿飒爽。 杨坚抬头望了望西洋镜子里的自己,十五岁的自己又瘦又矮小,没有一点英雄气概。杨坚又看到书案上还放着一个小木框,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画像,伽罗笑咪咪的。 杨坚拿起小木框,越看越觉得画像里的伽罗仿佛在嘲笑自己:“臭丫头,你敢看不起我!我……” 伽罗推门进来:“我怎么敢看不起骠骑大将军啊,您都开府建衙了,我还担心大将军把我给忘了呢!” 杨坚吓了一跳差点把相框掉地上,杨坚伸手接相框,宽大的袖子胡搂到桌上,笔筒、镇纸、笔架子,丁零咣啷。伽罗听着这一声接一声,眉头皱起。 伽罗坐到客厅的上座:“过来!”杨坚听话地跑过来。伽罗看着他手里拿着东西:“你拿着这个干什么,放回去!” 杨坚有点尴尬:“哦,好!”然后乖乖地将相框放回原位,随后准备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伽罗很大声:“喂,谁让你坐了!” 杨坚心里的火气腾地上来了,想想出门前吕苦桃和他说的话,独孤小姐把你和老爷从牢里救出来,独孤大人向皇上举荐你,皇上才给了你骠骑大将军的勋位,虽然还没法带兵打仗……你要和独孤小姐好好相处! 宇文毓刚刚从独孤明敬的怀中醒了过来,他是从一场恶梦中惊醒过来的。 宇文毓是从一个女人的怀中被禁卫拉走的,那女人面目不太清晰,似乎是父皇文帝的一个嫔妃。禁卫将他抛落于文安殿上,父皇怒喝一声“打!”,于是棍棒交加。此刻他一丝不挂,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周遭立着宇文觉、元欣、宇文导、于谨和侯莫陈顺,直冷笑。 宇文觉说:“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忠不孝的人!”又是一阵剧痛,血往屁股沟里淌下。他知道,屁股打裂了,腿也打裂了。这是往死里打,显然是一个阴谋:打死了他,齐王就可以顺顺当当继承父亲的皇位了,反正大周朝的先例都是弟承兄业,与突厥人一般无二。 父皇为何又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为皇后,大概也是赞成突厥人的那套规矩。棍棒终于收了起来,这时,元欣端了一碗药过来,叹了一口气,说:“这药喝下,病痛就好了!”那药有点古怪,碧绿碧绿的,定是毒药无疑!不,我不能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宇文导嚷着。 “忠言逆耳利于行!”于谨也在助威。 他们串通一气,深知唯有毒死了我,宇文觉才能继承皇位。我不喝这毒药,我不上当。三叔孝闵皇帝便是被毒杀的,大伯明皇帝也是被毒死的,前车之鉴哪! “把它灌下去!”父皇暴跳如雷。 于是,两个武士将我架住,元欣一手捏紧我的鼻子,强行将药灌下……我心里抗争着:这不是药,是毒药,我的药是女人,女人才是我的良药! 然而,大家置若罔闻,分明是有意谋杀!药已咕噜噜过了喉咙,死定了,死定了…… 第48章 报复 宇文毓醒来真是喜不自胜;我没死!死的反而是宇文觉、父皇……他发现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伤疤,还有腿上的伤疤。手是皇后独孤明敬的手。 “这几日,你都在独孤明敬那里过夜吧?”独孤明敬问。 “你吃醋了?” “你晚上经常惊醒过来……莫非只有在女人怀里你才感到平安喜乐?” 宇文毓感激地爱抚着杨氏,喃喃道:“看来人世间只有爱卿最了解寡人的心思……” “既是如此,妾身怎敢吃醋?” “好……”他翻身将她紧紧抱住,弄得她直喘不过气来。 她依然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腿上的…… 宇文毓愣了半晌,突然问:“寡人在东宫时,元欣、侯莫陈顺两个宫正三天两头就向父皇说我的过失,那是为什么?” 独孤明敬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抚摸伤疤。她终于窥测到丈夫内心深处的秘密:宫中层出不究的阴谋和谋杀,弄得这个当年的太子、当今的皇帝心里紧张到了极处,他若不是寻找一个安全港湾,准会发疯。 所以,宇文毓从少年起始,便往女人堆里磨蹭,他把女人当作完全的港湾了。他每次出巡,总要几个皇后并驾齐驱,把禁卫支得远远的,奥秘便在这里!唉,他的好色,却原来是源自心灵的怯弱…… 怪不得每回出巡,总要物色成群的美女充实后宫,他需要一种温柔的氛围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但他的猎色未免过分,甚至不择手段。前不久,赐宗妇、命妇到骊山沐浴温汤,他竟凿壁偷看人家洗澡。 看中了侯莫陈颖,便将她留在内宫,强令饮酒,又趋醉淫之,挽留宫中十多日,昨天才让回家。此事朝野人言籍籍,都道是要收为良妃……这行吗? 侯莫陈颖是他堂兄宇文亮的儿媳,堂侄宇文温的妻子,更糟的是,眼下宇文亮是行军总管,正随韦孝宽元帅出战淮南,要是听到儿媳妇被皇上霸占的消息,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胆小怕事,却又不断生事…… 宇文毓忽然自问自答:“我当年若是死于杖下,谁来接替父皇的皇位?十有八九是宇文觉吧!”他的语气饱含着仇恨。 独孤明敬这时对母亲崔氏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只需摸摸你夫君的伤疤,他终会记起那些谋夺皇位的人;这些人收拾之后,你夫君才能当个太平天子,你自然也就当了安稳的皇后!唉,母亲当真是女中诸葛! 杨坚和伽罗一开口就拌嘴,说着说着干脆谁都不开口了,杨坚坐了一会:“我要进宫当值了!” 伽罗突然变得好热情,挽住杨坚的胳膊:“我也去!”杨坚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去宫里当值,今天只骑了马,你坐马车自己回家吧!” 伽罗双手搂地更紧了:“我和你一起进宫!”杨坚苦笑着:“你又想搞什么鬼?”伽罗笑靥如花。 上朝时宇文毓一言不发地坐在龙椅上,望着身上衮冕之服出神。两个月前,独孤信奏言,正宗的皇帝应当服汉魏衣冠,方能显示天子的威严。朝臣也应照此易服,才能区别出等级来。其时他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一待新衣制成,宇文毓一看便心花怒放,这衣裳实在比胡服好看多了。看这衣裳上山龙华虫藻米等图案,果然是绣得活灵活现。 更妙的是皇帝衣裳上的九种图案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享用,凡人一用便是僭越,大逆不道,这对提高皇帝的威望极有好处,难怪许多人都想当皇帝了…… 想到此,他忽然眉头一皱揭开衣裳,捋起了裤筒,指着腿上的伤疤,问道: “我这腿上的伤痕,是谁造成的?” 内史下大夫宇文护立即出班奏言:“此乃于谨、元欣诬陷皇上造成的。” “他们加害于朕,意……意欲何为?”宇文毓想起往事,依然有点紧张。 宇文护拨弄皇帝杀了宇文觉之后,已是处在欲罢不能的境地,他深知元欣、宇文导、于谨和侯莫陈顺一向与齐王宇文觉情同手足,如今杀了宇文觉,他们心中记恨是不用说的,现在留下这四人,便是为自己留下了无穷后患,眼前皇上即已准备算这笔老账,如不设法来个斩草除根,将来悔之晚矣!当即言道: “皇上明鉴,元欣、于谨与皇上并无仇怨,不过他们一向同宇文导、侯莫陈顺联成一气,极力推崇宇文觉;所以,臣想他们屡次在先帝面前数落皇上的不是,无非是不让皇上承嗣,好让宇文觉继承皇位!” 宇文毓虽也有这种疑心,但听了宇文护的话心中不免又是扑通一跳,继而咬牙切齿道: “按律该当何罪?” “如今宇文觉已死,按理不必深究;就怕其他几位记恨在心,贼心不死,私下又要拥戴什么王爷再来争夺帝位;所以,若不以大逆不道之罪论处,诚恐又要生事。” 官居四辅之一的大司马独孤信对此事不吭一声。事态全按他的安排发展,心中可谓乐不可支。这时他想起淝水之战中的谢安,其时,谢安对战略战术均作卓越的运筹,一旦接到前线告捷的消息,虽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下棋,但入房时还是忘乎所以,以致折断了履齿,当然这也无伤大雅。 然而独孤信却不同,他必须不动声色,不折不扣做到深藏不露方可;而一旦露了形迹,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是满脸的冷漠,似乎他们君臣的对话与他全然无关。 这时,内史中大夫元欣出班启奏道:“臣以为大冢宰的话全是捕风捉影之辞。这话同当年卫王宇文直的说词实是一般无二。宇文直为了取代宇文觉大冢宰位置,也诬他图谋不轨,先帝英明,不予理睬,后来事实证明,却是宇文直自己图谋不轨。今宇文觉已死,夫复何言? 但若以图谋不轨罪名置元欣等于死地,势必大损国家元气,令亲者痛仇者快。先帝晏驾之时,特召元欣赶来,执其手曰:以后事付君!即授他司卫上大夫,总宿卫事。孝伯若有异心,于先帝晏驾时便让宇文觉承继大统,那时不费吹灰之力,何待今日?那侯莫陈顺也是皇上中表之亲,骨肉相残更为不宜!” 宇文毓听了元欣的话也觉不无道理,一时心无主见,但就此作罢却心犹不甘。想了想,突然下旨道: “传元欣!”他想当面质问或许能问出个头绪来。 此时,宫禁已由独孤信的姐夫、领左右宫伯窦荣定统领,元欣已赋闲在家,短时间还来不了。 门正上士崔彭急急上殿禀报:“突厥专使安遂迦就和亲一事,请求面上!” 宇文毓心想,我中原美女自己都不够用,还能给外人?当即恼道:“朕这里没有王昭君,要王昭君南朝找去!” 这时独孤信不得不说了,如今乃多事之秋,再添一个外寇突厥,将来不免疲于应付。当即和蔼地对崔彭说:“你回安遂迦的话,就说皇上正忙着。” 崔彭去后,元欣来了。他想:皇上特地召见,莫非三日前上表请求召回赵王宇文招的事有了着落。 元欣缓缓跪了下去。 宇文毓一见孝伯,又想起身上的伤疤,立即气呼呼责问:“你知道齐王谋反,何以不言?” 元欣回答得很硬朗:“臣知齐王忠于社稷,因被一群小人诬陷,言必不用,所以不言。但先帝托付微臣,令臣辅导陛下绍述先帝之遗志,统一九州,安天下百姓;今陛下谏面不从,反其道而行之,先折国家柱石,再则自毁长城,臣见周庙不血食矣。以此而论,臣实有负先帝顾命之思,依此定罪,是所甘心!” 元欣说罢站了起来,但见宇文护立在左班之首,少年大司空宇文贤立于右班之首,接下的大多是乳臭未干的汉王赞、秦王贽之流,心想:让这群娃娃来主持朝政,真是儿戏社稷,大周不亡那才是奇迹了!想到此,他痛心望着皇帝宇文毓一眼。 宇文毓脸上如被火烧火燎,急急地低下头来,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惭愧,挥挥手让元欣退下。” 临行,元欣又扫视一下屏风一般立着的少儿大臣,最后将目光定在独孤信的脸上,心想:你独孤信不笨,有权,何以让朝政乱到这个境地?是了,这不正是你所希望吗?唉,我辈早就看出你有反相,所恨一直抓不到证据,才让你混到今日!看来,若非你太滑溜,便是我等也太笨拙了…… 独孤信坦然地对元欣一笑,然后出班奏曰:“皇上明察,臣以为那侯莫陈顺并无异心。若有异心,当年何必积火肃章门,拦住作逆的宇文直,舍命保卫主上的平安?” 元欣又是一怔:他怎替我等说情?莫非又看走眼了? 散朝之后,宇文护与独孤信一路回府。往时,他们同行有说有笑,今日宇文护不吭一声,又纳闷又窝气,心想今日要清除的四个大臣眼看已经得手,不料元欣竟以气势夺人,这倒也罢了,叵测这个独孤信竟然也为他们说好话,须知这四人往昔都在先帝面前说独孤信有反相,他倒反过来说他们不错,这葫芦中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 “还在生我的气吗?”独孤信头也不回地说。 “我又何必生气?你既然要替他们说话……” “我只是说句公道话。” 第49章 大变故 好景不长,宇文毓终于病倒,并且一病不起。百药无效,太医束手无策。宇文毓孩子一般地哭了,他拉着发妻杨后哭诉:朕不听卿劝告,悔之莫及矣!独孤明敬哭得十分伤心,她是真心爱他的。 这一日,独孤信特请神医许智藏为之诊治。宇文毓才二十二岁,虽大病不愈,那是因为没找到对症下药的良医;有了良医,自然药到病除;再不济,又活他十几二十年也不成问题。独孤信明白自己还要在这个女婿手下供职一二十年。 前些日子宇文毓虽赦免了独孤明敬的罪,但对独孤信的戒心未消。如今在宇文毓为病所困之际,独孤信不失时机请来许智藏,要是许智藏妙手回春,宇文毓自然感激他这个国丈,往日的芥蒂也就一扫而光。 骠骑大将军许智藏虽然官大得吓人,但他依然是个儒雅的医生,一个白发童颜的道士而已。 他站在御榻前,凝视宇文毓那张腊黄的脸,眉头渐渐皱了过来,过了半晌,又俯身将耳朵贴在宇文毓的胸膛上听了足有半个时辰,然后才去按脉。 他按脉即如老僧人定,左手按半个时辰,右手也半个时辰,满脸平和,双目微合,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诊脉过后,手虽离开病人,人却纹丝不动,依然闭目沉思,头上汗珠大冒。然后跪落地上,朝御榻叩了三个响头,便悄然退出。 独孤明敬、独孤伽罗交换一下神色,追随出去,但寝殿上却不见许智藏的人影。 “怎么没在这里开处方?”独孤明敬说。 “也许……”独孤伽罗犹豫说,“他到太医院去,在那里开处方,交代配药、煎药事宜……” 二人又直奔太医院,心里想法都是一样的,得问许智藏:到底宇文毓的病如何?宇文毓的安危非止关系社稷吉凶,而且直接系维着独孤家的荣辱! 但太医院也不见许智藏,他们又折回建章宫寝殿,寻思定是上茅房去了,茅房也找过,就是不见许智藏。 独孤明敬、独孤伽罗对视着。 “莫非赶回家制药去?”独孤明敬说。 “对,他对太医院的存药信不过……” 二人又立即驱车驰往骠骑大将军府。 却见许智藏正忙着在井边打水,将水一桶一桶地提往庭中浇树。那树其实已经枯死了,枝上一片绿叶无存…… 二人看呆了:这许智藏!皇帝病重乃何等大事,你看完病不开处方,却中途跑回家浇树,而且浇的是死树!你因医术而升为骠骑大将军,这殊荣实是空前绝后,眼下所为简直与疯子无异…… 独孤伽罗不满地哼了一声。 许智藏似乎此刻才知来了贵客,放下了木桶,以袖擦汗,歉然一笑。 独孤明敬朝死树走去,察看了一阵,说:“这是一棵梨树?一定不是平常的梨树,它的果实必定是珍品?” 许智藏似是不觉独孤明敬的讥讽,微笑答:“正是。” 这时他才呼书童烹茶。 他没将客人迎上堂,却让书童将茶几搬到门外的走廊上喝茶,这对两个显贵来说,可谓无礼之至。独孤伽罗已有愠色,独孤明敬则一笑置之。 两人喝了碧绿的浓茶,如同喝药。 许智藏则像喝下了玉液琼浆。 这时。喝茶还只在江南流行,北国尚未形成风尚。许智藏是梁朝过来的旧臣,积习难移,便以茶待客。 许智藏忍不住道:“姚大人,你不给天尊开处方,却叫我等喝药!” 许智藏却恍若无闻,说自己的:“我这棵大梨树,是宝树,给我的好处……” 他的话被新来的客人打断了。 来人是李德林,他听说许智藏给宇文毓看病,特地前来了解病情。 安排李德林就座后,许智藏又继续说:“连续好多年硕果累累,产量比一般高过好几倍,果实又甜又香又脆,并且多计……” “所以你舍不得,虽死,犹在灌水,想起死回生?”独孤伽罗嘴里这么说,心里则骂他疯子。 “是是是!我浇了十来天了……” 李德林走过去,绕树一圈,笑嘻嘻地回来,对许智藏说:“这树,叶落枝枯,干上的树皮也剥落了,死透了……” 姚道:“可我舍不得,总想起死回生!” 李道:“你应当研究它的死因,为什么死的!” “这用不着研究,死因再明白不过,”许智藏说,“任何一棵树,倘若拼命地开花、结果那就是要死了,必死无疑!诸位大人不妨回想平生所见,印证一下,是不是如此?” 独孤伽罗是愈听愈烦,恼道:“姚大人,当务之急是给圣驾治病……” 独孤明敬却道:“伽罗,别打断他的话。” 许智藏继续说:“便这数年间,我这梨树所开的花,结的果,总数不少于他村几十年所结的果实……” 这时,书童烹好了新茶。许智藏亲自起身给客人斟茶,又遭: “这茶,是先苦后甘,糖却是先甜后涩。”他又回到原先的话题,“我想,老天给一切生物的种种能力是有限度的。能量耗尽了,必死无疑!” 许智藏不说了。 大家默然而思。 “那也不见得!”独孤伽罗驳道,“只要浇肥,就多长叶,多开花,多结果!” 许智藏笑答:“吸收也是有限度的,浇得过分,不仅吸收不了,反而害它。能力之有限,便由于吸收之有限度。” 李德林望着庭中的梨树说:“这树淬然而死,似是夭折;但论其开花、结果的总量,也算享尽了天年。” 许智藏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独孤伽罗又火气十足驳道:“你既知它死于天年,还不断浇水施救,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逆天!” 许智藏更乐了:“你说的也是,很是!不过在下是个医生,救死扶伤乃是天职……” “医生也不救死透的人!”独孤伽罗再驳。他心中十分窝火,此乃何时?圣驾危在旦夕,大家还有心思说这些芝麻小事!现在他对所有在场的人都火了。 其实在场的人心情都很沉重:许智藏说梨,意在天元皇帝。宇文毓生母姓李,李梨同音,说梨即是说宇文毓。宇文毓的病没救了,许智藏不好直说,只好绕个弯说出,已经说得明明白白。那独孤伽罗对宇文毓生死最为关情,由于过于关情,反而听不出许智藏话中的含意。 许智藏手捻银须,又慢条斯理地说: “这梨树原先长得很旺,茂盛极了;但是,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后来有人给我指点:这种情形,但需往树干底下多砍几刀,包你开花结果,而且花开得更盛,果也结得更多。我依言而行,果然如此!发疯般开花,发狂似结果!” 这种事,大家倒也都听过,均感古怪得很,实不明个中奥妙。 李德林不禁问道:“这有道理吗?” “有的……”许智藏沉吟半晌才说,“我想众生都有感觉,虽草木也不例外。树干底盘连挨几刀,伤在要害。它感到自身难保,便赶紧繁衍后代。须知繁衍后代乃众生之本能,一旦自身的生存危机迫在眉睫,繁衍的工夫便加速进行。乱世中人,大多好色,这是生存危机使然。虽然他自己不是很明白,甚至完全不明白,但最深奥的动机便是这个。” 独孤伽罗又驳:“我看,乱世是以杀人为主,大量杀人!” 许智藏紧接道:“一面是大量杀旁人,一面是力图大量繁衍自己的后代。我想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许智藏第一个预告宇文毓的死亡。 独孤明敬、杨坚与独孤伽罗首先听了这一预告。自离开许智藏府中那一刻起,独孤明敬即如丧考妣。父亲独孤信的飞黄腾达全靠宇文毓,宇文毓是在皇亲国戚们一片异议声中登位称帝的,他也是在皇亲国戚们一片谴责声中攀龙附凤上升的。 宇文毓为了天长地久地享尽荣华富贵,他设法一一宰了皇亲国戚中的那些带头雁,正暗暗为自己的成功政绩高兴,不料,宇文毓死了! 宇文毓才二十二岁,死得太突然了;当皇帝还不到一周年,便离开人间!而大皇子宇文阐才四岁,四岁的大皇子必得有大臣辅政才成,所谓辅政,其实即是代替皇帝行使天子职权。 朝臣们一向对独孤明敬干预政事不满意,很多大臣对独孤明敬积怨很深。任何一个皇亲国戚上台,独孤明敬昔日辅助宇文毓的功都将变成罪,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夜独孤明敬睡不着,谁上台辅政才有她安身立命之地呢?伽罗预感到了姐姐的担忧,一直守在姐姐身边,帮姐姐出谋划策。 宇文毓身后尚存五个弟弟,宇文邕、宇文宪、宇文直、宇文招和宇文俭,他们都是王爷,但这五个王爷任谁上台辅政,只恐第二天便要杀独孤明敬!北魏皇室向来有子贵母亡的传统,宇文毓上位时,不也杀了嫡母文皇后。 国戚中声望高的有尉迟迥。父亲尉迟亦都是文帝姐姐昌乐大长公主的驸马,他自己是文帝女儿金明公主的驸马,弟弟尉迟敬是文帝女儿河南公主的驸马,是个彻头彻尾的附马世家。 第50章 谁安天下 独孤明敬说:“伽罗,你知道姐姐最担心什么……论功勋,尉迟迥一力从梁朝那里取下了西蜀,而弟弟尉迟刚、乃任尉迟运先后救过文、宣二帝,别的都不用说了。论实力,尉迟迥、尉迟顺、尉迟运都是上柱国,而柱国大将军、大将军等多得不胜枚举。论地盘,单尉迟迥一个相州总管辖下有九个州,青州总管尉迟勤辖下有五个州,昔日北齐的大部分江山都在他家手中。” 伽罗说:“尉迟迥当然有资格出来辅政,但他一上台,第一个要为难的恐怕就是姐姐;之前皇上对尉迟运贪污的事情大发雷霆,姐姐曾向皇上建议正纲纪,这一笔债自然要我们独孤家来还。所以,尉迟迥这个勋戚是万万不可让他上台辅政的。” 独孤明敬又想起李氏。汉李陵归降匈奴后,又在匈奴成家立业。他的混血子孙后来迁居蕃汉杂处的陇西成纪。从东西魏的对峙到北齐、北周的长期战争,使陇西李氏的征战天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于是,崛起了将门三李,也即是李虎、李迅以及李一家。李贤、李弼属“八柱国家”,此时已趋衰落;而李虎一家,正处在上升期。 李虎有两个弟弟,兄弟三人都是周文帝宇文泰创业时的战友。非同寻常的战友,可任腹心之寄。三弟李穆,在芒山之战中智解宇文泰之围,有救驾功。这一家人与宇文泰父子的亲密关系,即尉迟迥家也颇为不如。 如今,李虎虽是去世,但大儿子李询、二子李崇都是大将军,幼子李昺虽然只是个右小宫伯,但是前途不可限量。倘若由李昺的三叔李穆出来辅政,五个王爷和尉迟迥都不敢异议。 然而,齐王宇文宪与代王宇文达同李穆也亲如一家人,由李穆辅政,恐怕也容不下独孤明敬!独孤明敬在地上走来走去,感到自己四面八方都是通往死路。 独孤伽罗说:“为何非得旁人辅政不可?难道父亲挺身而出不行?父亲做梦都想当上大冢宰,如今最大的官位空着,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去坐,我不信他不肯。” 独孤明敬也很为难:“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眼下……皇后和太后的母族不得辅政。八柱国和十二大将军是绝对不会让父亲辅政的!” 伽罗说:“姐姐,那是前朝北魏的法制,大皇子虽然是长,却不是姐姐所出,过几年他长大了,难保不会反对姐姐。不如由爹出来辅政,姐姐垂帘听政,那大皇子即便将来长大了,也不敢为难姐姐!” 不一会该吃晚饭了,一个小宫女端了酒菜进来,另一手还提着灯。她点燃了房中的灯火,瞥了两姐妹一眼,便提灯退了出去。 独孤明敬心里苦地很,一口气连着喝了两大杯酒,脸都泛红了。伽罗夹了一块圆片状的东西慢慢嚼了起来,皱起了眉头,埋怨到:“这些宫人看你温和总是拿这些不新鲜的菜来糊弄!” 独孤明敬苦笑着:“等你哪天当了皇后,你就知道了,这宫里的日子苦啊!三宫六院都是你的战场,七十二嫔妃都是你的敌人,你稍微有点要求,别人就说你奢侈。你要求节俭,他们就说你沽名钓誉。这些委屈我还受得住的!” 伽罗不吭声了,闷头喝酒。 “怎么了,你不高兴了。”过一阵,独孤明敬说。 “我就看不惯这些!”伽罗说,“凭什么男人就该三妻四妾的,一夫一妻有何不可?我最恨男人宠妾忘妻!姐姐你就是太温柔太厚道了,才会弄得他们都欺负你!” 独孤明敬苦口婆心:“伽罗,你也成亲了,女子该守妇道,遵从三从四德,以后这样的话快别说了!” 伽罗不服气:“姐姐我偏要说,文皇帝宇文泰的皇后冯谕公主贤良淑德可是却被宇文毓这个名义上的儿子逼死。孝闵皇帝宇文觉的皇后元胡摩温婉恭顺却被宇文觉宠妃逼得出家当尼姑。要我说,夫妻二人绝对要誓无异生子。” 独孤明敬被伽罗的这一番话惊到了,拿着酒杯的手不住的颤抖。伽罗握住明敬的手腕:“姐姐,坚定一点,如果你不下定决心,稍一松口,就会成为任他们宰割的鱼肉!” 明敬仿佛不认得伽罗,莫名其妙地望着神气严肃的伽罗,然后摇摇头,说: “垂帘听政,这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将小公主养大成人!” “你真的就愿意这么交出自己手中的主动权?”独孤伽罗大为失望。 独孤明敬依然喝着闷酒,过了一阵才说:“宇文毓在,谁都不敢动我;他一升天,谁都要杀我。由其他皇亲国戚出来辅政,我死定了……横竖不过这条命,他们要就拿去!” 听到明敬这么绝望的口气,独孤伽罗这才害怕了,她怯怯地问:“姐姐真的一线生机都没有?” 独孤明敬叹了口气,说:“有一个人,倘若我全力以赴将他推出来辅政,或许会让我当他的助手,这是一步活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 “这个人是谁?” “杨忠!” 第二天独孤明敬以送妹妹独孤伽罗会婆家为由拜访了杨忠。 杨忠料定独孤明敬非来不可,当日宇文觉、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尉迟运落难,都曾求助过独孤明敬,可是她却见死不救,如今骑虎难下,走投无路,非得请他出来辅政不可,换任何人两人都是死路一条。 他默默地将两人让进了书房。 独孤明敬开门见山说:“ 宇文毓危在旦夕,大皇子才四岁,必得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出来主持全局才行,否则,天下要大乱!”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杨忠淡淡地说。 “杨大人乃国之勋戚,你看由谁出主朝政为妥?”独孤明敬问。 杨忠说:“宇文招、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宇文邕均可。” 两人都一味摇头。 他又点了尉迟迥、李穆、司马消难…… 独孤伽罗打断说:“我等窃计,非父亲大人出主朝政不可!” “此事万万不可!当真不可!”杨忠很吃惊,也很真诚地说。 这不等于说他无移鼎之心,其实自宇文毓当国以来,他的所作所为便一直围绕这个中心转,并且已经步步向帝座逼近;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宇文毓年纪轻轻,在他还未准备就绪之前便要撒手人寰。 杨忠的根基尚未扎实,势力还极有限。如今,尉迟迥盘据原来北齐大半土地,李穆与韦孝宽占有剩下的小半,司马消难据有原来梁朝江北的九个州,宇文贤控制关中,王归统制西蜀,地盘几乎全在他人手中! 此外,五个王爷皆封邑万户,都有实力。杨忠韬晦多年,羽翼未丰,贸然出头,有如蛋中未成形的小鸡,急欲破壳而出,岂非凶多吉少? 想到此,杨忠神情凝重,连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他的态度完全出乎独孤明敬和独孤伽罗的意外,两人默默交换一下眼色,均感茫然。杨忠不愿出主朝政,独孤家的前途当真不堪设想。 两人又劝了一阵,杨忠还是执意不肯出主朝政。 独孤明敬想起昨晚伽罗说的话:既然杨忠不为,与其坐而待毙,还不如自己主动垂帘听政,说不定冒险成功,前途倒是不可限量! 这时杨忠反劝说:“皇后娘娘垂帘听政,也颇合适。” 独孤明敬毅然决断,说:“杨大人能出主朝政,那是再好不过,我等自当极力赞助玉成;倘若大人观望不前,我虽不才,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这不是我贪权,只是形势所迫” 这话一抛出来,杨忠、独孤伽罗都很震动,都很意外。但是杨忠最终还是拒绝冒险。 劝说杨忠没有达成,让姐妹二人心灰意冷,在伽罗的劝说下,明敬又回到娘家独孤府,想求父亲独孤信出朝主政。刚到独孤府,没想到太傅赵贵也在。 听了独孤明敬的话,独孤信陷入沉思:眼前出主朝政虽然风险极大,但仍不失为大好时机甚至是唯一契机;倘若放弃眼前这个良机,宇文毓一死,群雄必四面而起。 那时尉迟迥、李穆、司马消和诸位王爷一拥而上,便再无我独孤信染指之处了,而独孤明敬的倒台,十有八九还将票及我独孤信了! 独孤伽罗对独孤信注视了一阵,肃然言道:“爹您老当知,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你若不挺身而出,一旦群雄割据,天下再次四分五裂,到时大家都后悔不及了!” 这话一出,独孤信上进之心又增了三分。窃取天下向来无十拿九稳的,窃取天下一向是场豪赌,成败各占其半,以此观来,的确不可坐失良机! 独孤伽罗想想昨日独孤明敬对她说的话,不禁怯意顿生。望着独孤信说: “爹,要是您都不能保护大姐,那还有谁能保护大姐呢?该当机立断了!” 杨忠决断道:“我的两个好孩子,如果爹再畏缩不前,便对不起你们两姐妹了;但今为多事之秋,往后还望赵太傅也能鼎力支持……” “那是当然!”赵贵慨然道。 “自当义无反顾!”独孤明敬说罢,如释重负。 此事刚刚决议,中使便来急召,召独孤明敬回宫。 第51章 独孤天下 来传旨的太监透露,宇文毓已是弥留状态,要立遗诏了。独孤明敬心里慌乱,紧紧握住伽罗的手:“伽罗,你愿不愿跟姐姐一起冒这次险?”伽罗用力地点点头。 在御榻旁边的,除了独孤明敬、独孤伽罗外,还有大司马独孤信和八柱国。大司马宇文护问:“王爷和皇子们都已经到场,皇上准备将皇位传给拿位皇子?” 宇文毓似乎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站在一旁人群中的宇文邕。宇文护心里有一丝窃喜,他又问:“皇上是准备传位给蒲州刺史宇文邕?” 此刻宇文毓虽已奄奄一息,但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为了让他有说话的力气,宫人进了参茶,但才刚一喝过,非但声音没了,连点头摇头的气力也没有了。 赵贵突然跪下:“皇上,自古以来父死子继,传位给兄弟最终只能引发同室操戈,祸及大周啊!”独孤明敬哭着:“皇上,你就不管我们的孩子了吗?” 需要赶紧绕过这个话题,让宇文毓没有反悔的机会,独孤信和赵贵这些人没有翻盘的机会。宇文护说:“皇上,臣将辅政的人选一一说来,请您筛选首肯:尉迟迥……李穆……宇文护……司马消难…杨忠……越王宇文邕……” 宇文护念了长长一列名单,宇文毓听了无有反应,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也无好恶形之于色。他是完全丧失了表达能力,还是对人世看破了,对身后的万事全不关心了? 总之,他对身后四岁的大皇子托付给谁无有交代便撒手了。 在场的人似乎愣在当场。 赵贵说:“我刚才看到念到独孤信名字时,先帝似乎微笑了一下……” “是是是,我也看到了!”伽罗赞道。 宇文护摇摇头:“我没看到?” 赵贵对宇文护的话浑若无闻,又说:“皇上既然对其他人不笑,单对独孤大司马微笑,看来是属意国丈,要他出来辅政!” 独孤明敬道:“这个自然,托孤于皇长子外公那是再稳妥不过了!事不宜迟,那你赶紧按先帝的意思起草遗诏!” “是!”赵贵偷觑了宇文护一眼,便草诏去了。 独孤信只是默默站着,一言不发。 诏成,以独孤信总知中外兵马事,京师诸卫并受指挥。 独孤明敬签署后,请八柱国连署,但除去赵贵之外的其他上柱国拒绝连署。 于是,只盖着独孤明敬的皇后大宝任命为独孤信为顾命大臣的遗诏便这样出笼了! 独孤信受命辅政是昨日下午末时,这是独孤家最大的事,便让次子独孤善去唤长子独孤罗前来议事,但独孤罗拒绝拒绝前来,却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卫国公之爵位恐怕都保不住,爹难道还想干灭族的事?” 在大喜的日子当头被长子淋了一瓢冷水。独孤信怏怏地入宫,下了三道指令:一、秘不发丧;二、戒严,内宫有进无出,外城无路引不许通行;三、升次子独孤善为司马上大夫,协助窦荣定卫戍京师。 独孤信出宫回府路上碰到了元欣。元欣是他少时国子监受业的老同学,已知他受诏辅政,却无片言只语相贺,但道: “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一道土墙,大危也!” 老同学出语一片精诚,但与长子独孤罗的话完全一致。长子的夫人是文帝的女儿顺阳公主,他全然站在宇文氏一边成为自己的政敌,出语诅咒并不奇怪。 而老同学元欣也这么说,不能不使独孤信震惊了。震惊的是:朋友与家人对独孤信当前的处境,看法完全一致,都认为非常危险。 独孤信不得不三思他面临的危险。是的,潜在政敌们的势力太大,执政必有惊涛骇浪!是否待自己羽毛丰满之后再图进取?有道是退一步天宽地阔…… 这时,奉命前往笼络八柱国的独孤善回来了,独孤善回禀说,除了赵贵之外,没有一个将军愿意辅助父亲。 与此同时,宇文护这边派宇文邕去十二将军家里的人也回来禀告:十二将军的意见差不多,大势他们也知道一点,只要宇文家的天下不落入独孤家手中,即蒙关照,舍命陪君子就是了。十二将军说愿受驱驰,万一大事不成,也不辞灭族! 宇文护听了大受振奋,虽然他没有受诏书辅政,而且如果四岁的宇文阐即位,独孤明敬绝对不会让他辅政。但是十二将军这些新贵们手里有府兵,只要他们愿意支持他,宇文护就有翻盘的机会。 宇文护当即言道: “速请十二将军来相见!” “是!” “且慢!这十二将军虽然只是下柱国,但你务必以上柱国之礼相待;否则,请不来。” “侄儿明白!”宇文邕坚定地说 宇文护望宇文邕的去影,不觉叹了一声。 当初宇文觉当朝的时候,一心想将宇文护拿了,自己好执掌大权。宇文护不得已帮着宇文毓把宇文觉拉下台。宇文毓上台之后玩起了鸟尽弓藏的那一套,将宇文护排挤出了朝堂,做了个徒有虚名的大司马。 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之知道争风吃醋,兄弟几个一直为了些芝麻大的小事争个不休不止,幸好有这个侄儿,否则,连个臂助也没有了。宇文护想:或许他是个不错的皇位候选人! 十二将军很快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寒暄了几句,即转入了正题,元赞问: “大司马有何忧愁,可让我等分忧?” “大忧愁!”宇文护道。 而独孤信和两个女儿也在皇后的望贤宫开会。独孤信将眼前困境摆了出来:如今天下实为八个上柱国所控。宇文护控制太行山以东十个州,元欣控制太行以北的五个州;李虎控制了徐、兖等十一州十五镇;李弼控制了河东、山西九个州。这三家实际控制原北齐全部领土。 此外,于谨控制北周的心腹之地、关中八个州;侯莫陈崇领郧、岳等九个州;宇文邕领西蜀十八个州。 这些人多数想入宫辅政,也具有执政的威望与实力,只要有一个人发难,势必争相效尤。还有数不清的王爷更想出主朝政,尤其是宇文毓的五个皇弟,最为可虞!局势无疑是十分严重的,稍微风吹草动,便将失控。 独孤伽罗边听边想,觉得独孤信所言全是现实,一点也不夸张,但情形还可能有更坏。她说: “爹爹所言乃是定数,是明摆的事实。但以下犯上,不免负反叛罪名。既是反叛,便违背国情民心,百姓乱怕了,所以平定叛乱不会太难。最可虑的是变数。弟承兄业,本朝有大量先例可循,北齐更有叔篡侄位前例。 假如他们略作变通,不与杨公争辅政之位,而是直接扶身边的王爷当皇帝,既省力,又名正言顺。例如宇文护,他完全可以辅佐身边的宇文邕称帝。以宇文护的实力,以宇文邕的逆来顺受,只恐旋踵即恢复了宇文觉当政时宇文护一手遮天的天下,宇文邕此刻就在京城,简直是水到渠已成,不须五日,一个宇文护的时代恢复起来了。 而李虎则可以扶起身边的代王宇文宪建立新国。最可虑的还是卫喇王宇文直,倘若他与于谨连兵,那么关陇与益州打成一片,便是吞掉了大周的半壁江山。 独孤明敬听了大为不耐,禁不住涩然道:“爹,伽罗,你们怎地尽替他人设想?你到底是我的智囊,还是他们的顾问?” 独孤明敬对独孤信和独孤伽罗的分析又愈听愈揪心,便抢白他们几句。 独孤信尴尬地笑了笑,沉默了下来。 宇文毓刚刚从他弟弟宇文觉的手里夺取天下的时候,当时生恐其他几个弟弟在京争权,将弟弟们遣送全国各地封邑去,所谓各就其国,那时宇文毓为自己这一着妙招得意了好几天,想不到如今看来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儿子的脚…… 宇文毓就没有想到:这些王爷一旦有了地盘,再与拥兵十数州的大总管一结合,就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国家!是的,这就是变数,不能预料其中的千变万化就一定要吃亏了。 “当时实不该遣五王就国,如今是花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京了!”独孤信叹道。 伽罗说:“爹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们也不用太悲观了,刚才说的实在是最危险的局面!先皇当年设计将五王分遣各地就国,也好得很,若非如此,如今就很难轮到爹执政了。眼前的事是他们要变,我们必须以变制变,找个理由将五个王爷调回京师,控制起来,不让他们回到藩国,到那时宇文护之辈若要起兵,便无王可以拥戴了,那就是叛乱,就是分裂,不得人心,很快就可以平息下去……” 独孤信很兴奋道:“将五个王爷调回京师的想法很妙。眼前就有一个很大的理由:宇文毓新丧,请他们哭灵发丧,这理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不买账的,非得乖乖回京不可!” 独孤明敬激动地说:“好!便是要他们回来奔丧,国丧,不敢不来……”明敬的声音突然小了,哑了,想了一阵又道:“不好,不能让他们知道先帝宾天的消息;倘若他们知道这一消息,说不定马上就有人自立为帝……” 第52章 接连的意外 伽罗说:“正是,不可将国丧消息外传,否则,何必秘不发丧?”她一顿,又遭,“我们还有一个现成的理由,那就是千金公主远嫁突厥!” “很好!”独孤明敬又兴奋了,“首先宋王宇文震非回京不可,妹妹远嫁,岂有不回送亲之理?宇文震是排行老二,素为诸弟所依赖,他这带头雁一回来,四个弟弟自然也跟回来了!” 独孤明敬双眼则望着伽罗,心里赞叹一句,这个十四岁的小妹果然厉害,这是什么计?是关门抓贼,还是一网打尽?便三言两语,胜过百万雄师!但是斗智又远胜于斗勇,若论斗智,成算又增加了许多!这一同撒下,捞了不少大鱼…… 独孤信忽道:“国丧何等大事,这秘密不日就会泄露。应趁消息尚未外传之前,派人持诏前去召回五王。” “明日草诏,需盖上皇帝亲亲宝玺,还得过颜之仪的手。此人眼光敏锐,可能识破我等的用心,万一透露出去,大事去矣!”伽罗忧虑地说。 独孤明敬笑道:“此有何难?到时将他手中的符玺收过来就是了!” 独孤信又道:“五王务必全数召回,一人也漏网不得。为此,钦使务必选择老成者方可。” 伽罗摇摇头:“不成!那五王历经风浪,精明得很,如果过于郑重其事,派大臣前往,反而引起猜疑……” 独孤信即时反诘:“难道派嘴上没毛的年轻后生去反而稳妥?” 伽罗注意到高颎的不悦神色,一愣,依然道:“是要派嘴上没毛的人前往宣诏,唯其如此,才能麻痹五王,使他们掉以轻心,上当。当然,不是一般的年轻人都行,一定得选那精明、干练、善能随机应变者方可,尤其要武艺超群!万一哪个王爷生了疑心,想中途开溜,那就只好强行保护他们进京了。” 独孤信皱起了眉头:“只恐要找这样的青年钦差,须得百中挑一,难上加难了!” 独孤明敬笑道:“是更难了!为了办好这件大事,便是大海捞针也值得!” 伽罗默默地听着,脑中却不断过滤那青年钦差的人选。第一个在他脑中闪现的便是李昺,不久以前,独孤家祸出不测,幸亏李昺献了一个苦肉计,让母亲崔氏在建章宫宫前跪了一天,终于感动了宇文毓,独孤家才转危为安。 独孤信想起了杨嵩,十六七岁,刚毅,有武略,工骑射,现为门正上士,也是名声未显的下级军官,也很合适。之后他又想起了李密、赵诏,这两人都有辩才,又是李穆、赵贵的亲人,使用他们更有举一反三的功效…… 第二天上朝,独孤信向元欣索取符玺。 于谨心中一震,符玺怎可轻易授人?瞪着独孤信,厉声言道: “此乃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岂能随便索取!” 独孤信听罢,火冒三丈,自己刚刚执政就有人公然抗拒,往后怎能令行禁止?也厉声斥责道: “你是御正大夫,掌管符玺,那是不差;今孤免去你御正大夫之职,要你交出符玺,还不行吗?” 于谨依然不屈,抗拒道:“免我御正大夫之职,需得天子明诏!” 独孤信更火了:“明诏马上就下,非但免职,还要诛戮!来啊,夺下符玺,拉出去砍了!” 禁卫即时夺过符玺,将于谨架了出去。 这时,赵贵已写好宣召五王的诏书,递给独孤信过目,然后盖上皇帝亲亲宝玺,五份诏书瞬间备好。 待独孤信气消,伽罗才低声询问:“爹果真要杀于谨?” “难道不该杀?”独孤信又火了。 伽罗平静而言:“依眼前的情形,自然该杀;倘若虑及长远,那就……” “那就如何?” 伽罗微微一笑,便低声说:“爹爹将来治国难道不需忠臣?于谨、元岩都有点迂,凡忠臣都有点迂。” 独孤信心想,我若有国还愁没有自己的忠臣?新朝应有新朝的忠臣,还用上一朝代的忠臣吗?他沉吟半晌,颇有不以为然之色。 伽罗似是明白独孤信的想法,又遭:“自三国、魏晋、南北朝以来,何以不见精忠之臣?何以大乱不已?诚因汉末党锢之祸尔。党锢之祸,忠臣诛戮殆尽,绝种了。往后世情大变,强者肆无忌惮,弱者苟且偷安,机诈百出,再也生不出忠臣来。一个新朝的皇帝不是想有忠臣就有忠臣的。” 独孤信沉吟了半晌,乃道:“以先生之见,于谨该当如何发。落?” 李德林说:“像元岩、颜之仪这种人,应当如收藏良种一般,好生保护起来。” “那,先将他看管起来,待五王入京之后,放他到西边没有战事的地方当个郡守如何?” 李德林微微地点头。 这时,李昺、杨嵩、赵诏、李密等五个青年军校匆匆上殿,独孤信将他们引到一边,低声交代了一阵,便分发宣召五王的诏书,眼望五人的去影,心中顿生不安:他们能完成使命否? 万一有几个不听召唤,如之奈何?就算五王全都奉召回京,外头还有六个手握重兵的上柱国、大总管,他们一旦动乱起来,我又如何斗得过他们?这时,不免又想起老同学元欣那句话:“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一道土墙,大危也!” 于闭目冥想之际,恍惚间四面八方的兵马有如浪卷潮涌而来…… 伽罗见他面有重忧,便小声安慰道:“爹爹莫忧,我们是斗智不斗力,智慧的力量是无穷的……” 便在这时,独孤信的三子十六岁的独孤善匆匆来到正阳宫,报说:大嫂顺阳公主已派出五骑向她的五个哥哥通报国丧。又说二嫂侯莫陈氏也派人向她的伯父侯莫陈崇通报国丧。 情况突变,秘不发丧的计划打乱了。怎么办?只好公开发丧!这个时候,宇文护突然拿出文皇帝宇文泰的遗诏,当着八柱国、十二将军的面宣布。 八柱国、十二将军都暗暗赞叹宇文护老谋深算,当年辅佐宇文毓上台的时候,他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那就是宇文邕和宇文泰留给宇文邕的诏书。 年前的雪还在歇山顶,瓦檐子上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溜子,长安城依然笼罩在冰雪中。三日前还在骊山温泉休息的她,此刻回到这冰雪覆盖的长安城,心里也像结了一层冰一样。 独孤明敬在宇文毓疏于朝政的时候,帮助宇文毓批阅奏章,甚至有时以她的建议和主张影响宇文毓的决策,这一违反祖制和家法的行为,必然引起朝中以宇文护为首的拥有实权的军机大臣和御前大臣的不鲜卑。 在中国社会里,女人干政向来被视为母鸡打鸣,如果母鸡为早晨而打鸣,那么这个家就要败落。这里是以母鸡比作女性,是说女性不应代替男子主事,否则就会使事情弄糟。女人不能参与国事,否则就会祸乱国家。 在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女人的社会活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容忍的行为,其结果必然遭到来自男性权力世界的绞杀。 在那个男人至上的社会中,在那个为争夺权力而血肉横飞的世界里,独孤明敬能够走上男人独霸的政治舞台吗?她将面对怎样的血腥挑战才能踏着男人的脊背,爬向权力的巅峰? 自武成二年,独孤明敬选秀入潜邸,帮助宇文毓批阅奏章,她的种种努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享有权力带来的尊严和快乐。 当她由王妃一步步升为皇后的时候,当她帮助宇文毓朱批奏疏的时候,她才真正领略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能使千万人或喜或忧的魔力。 表面来看,独孤明敬似乎暂时没有这样的机会与可能。虽然她拥有宇文毓唯一的儿子宇文赟,且儿子年龄尚小,但宇文毓诞育皇儿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正值青壮年。 但是从武成元年宇文毓就身倦体弱,不时卧病,身体绝不能用硕健来形容,可也能正常处理朝政。依据常理,尤其是大冢宰宇文护主政。没有特殊的情况出现,独孤明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具有参政、议政的机会,更不具备走向权力巅峰的条件。 然而,独孤明敬比谁都明白她的丈夫宇文毓是身处忧患,无所作为,却风流成性的天子。宇文毓在位的这三年里,没有一天是平安无事的,内忧外患无一日不在。宇文毓即位不久,武成元年元月就爆发了阳平公李远起义。 虽然他竭尽全力地镇压,可阳平军却一路攻城掠地,并在南京建立根据地,。要不是阳平军出现内讧,宇文毓还真难获得喘息的机会。 正在宇文毓镇压阳平公李远起义之时,突厥于武成二年再次对周宣战,史称战争步步升级,它时时掣肘着年轻宇文毓的对外决策,使他陷于无所适从的境地。 宇文毓无所作为,是因为他没有迎接挑战的勇气,也不具备力挽狂澜的能力。宇文毓没有政治家的韬略和军事家的远谋。面对突厥的肆意挑衅,宇文毓没有抗战到底的决心,也没有讲和的勇气,而是在战和之间举棋不定。 当战争爆发前夕,宇文毓却在长杨宫庆祝他的二十二岁寿辰:在浴堂殿接受百官朝贺;在玉华宫连演四天庆寿大戏。 第53章 宇文护,一个无赖的逆袭 当突厥突破南床山、攻占盛乐后,宇文毓却束手无策,与嫔妃们在长杨宫抱头痛哭。最后,索性将烂摊子留给大冢宰宇文护,自己率领朝臣及嫔妃逃至东都洛阳。 宇文毓风流成性,国家的内忧外患,并没有激励起宇文毓无穷的斗志,反而使他沉溺女色,不思进取。 独孤明敬非常明白,宇文毓一直纵情声色,使本已孱弱的身体更加每况愈下,不但面呈黄色,而且屡咳不止。 御医建议常饮鹿血,既可以治病,又可以壮阳。为此,长杨宫里饲养了许多鹿,每天都为宇文毓取血。 然而逃亡洛阳后,宇文毓不去筹划如何振兴国家,而是纵情女色、嗜酒如命,更加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 独孤明敬知道,依宇文毓目前的生活状态和身体状况,他的生命不会维持太久。作为宇文毓唯一皇儿,宇文赟的母亲,独孤明敬有着别人无法替代的优势。 在宇文毓死后,独孤明敬可以凭借皇太后的身份来辅佐幼帝,操纵皇权。但也正因为如此,朝廷中权臣们以百倍的警惕防范独孤明敬任何攫取权力的企图。宇文护等人就将她视为专权的最大障碍。 宇文护少时不愿读书,也没有什么谋生的技能,长大后只是以帮人做事为由骗人酒食。戚党鄙之。而其状貌魁梧,眉目耸拔,见者亦知其必猎功名,而以亡赖,人莫敢近也。 只有兄长宇文什肥怜悯他,时时接济他。一次,数九寒冬,宇文护盘头发天冷,没有帽子,只能头发御寒;反披着羊皮褂,因穷,只能穿光板皮袄,毛接触皮肤不舒服,于是反穿;牵狗走在街上。 如此潦倒,却不在意,依然牵狗,一脸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悠闲,正好与宇文泰相遇。宇文泰见宇文护如此落魄不由得皱着眉头问道:“君自视似何等人?” 宇文护回答说:“无赖。”宇文泰问:“无赖很光荣吗?”宇文护回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要是也能有一双鞋穿,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后来宇文泰以闲散宗室的名义,为宇文护求得一职。西魏恭帝初年,经兄长宇文什肥的推荐,入内廷供奉。 不久,就成为宇文泰最为依靠的核心力量,被授予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御前大臣,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宇文护凭借什么获得宇文泰的信任和赏识呢? 宇文护自幼机敏多谋,敢于任事。入朝以后,他善于揣摩宇文泰的想法。宇文泰最希望大臣忠孝,因此他每每与宇文泰谈论天下大事的时候,一定直抒胸臆,表现出言无不尽的忠诚,得到了宇文泰的赏识。 宇文护身为鲜卑人,却最看不惯同族,对待鲜卑族下属,恣睢暴戾,如同奴隶,而对汉员则礼数有加。 宇文护曾对人说:“咱们鲜卑人浑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枝笔利害得很。”故其受贿,亦只受鲜卑人不受汉人也。 汉人有才学者,必罗而致之,或为羽翼,或为心腹。他以尚书亲贵之尊,颇能折节下士,因此幕府中网罗了大批才俊。尤其是力保独孤信不死一事被世人称道。 独孤信颇具学识和才气,但他也曾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人。西魏恭帝二年三月,独孤信在大冢宰宇文泰幕府中做师爷,帮助宇文泰办理军务,颇受器重。宇文泰对他言听计从。 如果有各级官员向宇文泰汇报工作,宇文泰让他们向独孤信请示汇报,他也就当仁不让,隐操西魏政柄,甚至代拟的奏折不经宇文泰过目就直接向朝廷拜发。可当时独孤信的功名不过是个大都督。 一次,荆州总兵、署理提督李虎拜谒宇文泰,宇文泰命他去见独孤信,李虎只好去见,但未向独孤信请安。 独孤信厉声喝曰:“武官见我,无论大小,皆要请安,汝何不然?快请安!”独孤信曰:“朝廷体制,未定武官见师爷请安之例。武官虽轻,我亦朝廷二三品官也。” 独孤信怒益急,起欲以脚蹴之,大呵斥曰:“王八蛋,滚出去!”独孤信亦愠疾而退。此事虽然好像到此为止,但不久李虎被炒了鱿鱼,时人都知道李虎被罢官与独孤信有关。 李虎回到老家,将“王八蛋,滚出去”六字写在木牌上,置于祖宗神龛之下,又为儿子延请名师,规定儿子李渊必须穿女子衣裤。 李虎对李渊说:“考中秀才进学,脱女外服;中举人脱女内服,方与独孤信功名相等。中进士点翰林,则焚吾所树六字洗辱牌,告先人以无罪”。 独孤信的举动犯了官场的众怒。有人上奏弹劾,朝廷命湖广总督官文密查,如确有不法事情,可以就地正法。宇文护知道独孤信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危乱之际,失去这样一个人才,是国家的损失。于是,他网罗周围的人,共同运作,联合大学士杨忠等上疏密保,说明独孤信为人诬陷,并荐其能。 “于地形厄塞险要,了如指掌……西魏不可一日无独孤信”。“人才难得,自当爱惜”。加上赵贵、于谨也纷纷保荐,独孤信因此获起用,随同元欣襄理军务,后独领一军。 宇文护做事果断,不妥协。他雷厉风行地究治了戊午科场案等大案要案,对于遏止当时官场的吏治腐败、贿赂公行、稳定政局起到了一定作用。 西魏一朝,察举考试舞弊现象很普遍,如果考官也牵涉在内,往往就会“兴大狱”,自上而下,死伤无数。周朝初年,天下甫定,为警示、驯服汉族读书人起见,惩治尤为严厉。但科场舞弊的案件依然屡屡发生。 武成二年的科场案,以受刑官员级别之高创了纪录。这年,文渊阁大学士兼军机处领班大臣侯莫陈崇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明、周两代,科举分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 乡试,每三年在省城举行一次,称“大比”,取中者称“举人”。乡试的第二年春天举行会试,由礼部举行,在京城考试,取中者称“贡士”。 殿试则由宇文毓亲自主持,只有贡士才有资格参加,分“三甲 ”录取,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当时,顺天府乡试中舞弊现象之严重,令人震惊。此案败露的导火线是考生平龄枪替被人举报。平龄系鲜卑洲鲜卑人,爱唱戏,但只是票友,不是专业艺人。 平龄虽没有违反周律规定的“优伶”即职业演员不能参加科考,但其不学无术,竟然高中乡试第七名,令世人大惑不解,有人知道他考试舞弊,遂被检举。 宇文毓命人严审,最终发现“本年乡试主考、同考荒谬已极”,有问题的试卷竟达五十本之多。宇文毓大怒,着令将主考官侯莫陈崇革职,副考官朱凤标、程庭桂解任听候查办,似乎事情就应到此为止了。 可大冢宰宇文护却觉得此事只是冰山一角,于是他暗中派人继续追查,又发现了罗鸿禩“通关节”案。 参加顺天府乡试的考生罗鸿禩通过关系找到了侯莫陈崇家的门卫靳祥。侯莫陈崇年老,杂事都委托靳祥办理。侯莫陈崇阅卷,将错误百出的罗卷定为副榜。 考试被录取,称为正榜,获得参加会试的资格;副榜则入国子监学习、肄业,不得参加会试。罗鸿禩贿赂侯莫陈崇从正榜内取出一卷,和己卷对调。于是,罗卷进入了正榜。 不过,正榜取中之卷,还要进行“磨勘”,也就是复查。此案即在磨勘时暴露。罗卷文理一无可取,光错别字就有三百之多,磨勘官一见大惊,但慑于侯莫陈崇权位,不敢公开批驳,但此事却被私下里传播出来。 于是此案定性为“通关节”,交刑部“究治”。靳祥吓得自杀,希望能保住老东家。但是会同刑部审案的宇文护毫不姑息,自侯莫陈崇以下五人,拟弃市、流放等处罚者几十人,俱交给宇文毓定夺。 宇文毓颇有念其昏老,宽恕侯莫陈崇的意思,宇文护则按律力争,坚执不可。转年,柏、罗等都在菜市口被砍下了脑袋。 宇文护办此案,反对者视为“严酷”,有“倾轧”的嫌疑,但是不得不承认,自此以后,科场周肃,效果持续三十年之久。宇文护一时间名声鹊起,成为朝野上下公认的统治中枢的核心人物。 宇文护有能力有主见,宇文毓十分倚重于他,某种程度上,宇文护成为朝中第一人。拥权的同时,专横跋扈、一意孤行的特点也日益显露,他排挤任何一个有可能成为他拥有权力的竞争者,即使对贵为王爷的宇文邕也如此。 突厥攻占武川以后,宇文毓束手无措,在独孤明敬的力荐下,宇文毓起用宇文邕为钦差大臣,委以与英法谈判的责任。 由于宇文邕主和,宇文护主战,两人观点针锋相对,竟然在宇文毓面前争吵起来。“䜣主和,顺主战,哄于御前,不能决”。 第54章 独孤明敬和宇文护的较量 而对于独孤明敬在后宫逐渐参与朝政活动,并偶有决策方面的上佳表现,宇文护更不能见容,他不能允许有人同他一样影响着宇文毓的决策,尤其是他不能允许一个“无知”的女人在宇文毓面前指手画脚。 独孤明敬知道与宇文护这样强大的对手抗衡,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比对手更强大更狡猾,而当时独孤明敬年仅二十二岁。 十四岁即被选秀入潜邸的她,十年间深居王府和皇宫,难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没有任何根基或同党能帮助她与宇文护在权力场上角逐。 独孤明敬曾将希望寄托在宇文毓的偏爱上,为此她施展了所有的心机和魅力来吸引宇文毓的注意。可这种命悬一线的依赖是最不可靠的,还险些由于宇文护的倾轧而成为第二个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汉昭帝弗陵的母亲。弗陵,年少,身体健壮,十分聪慧,汉武帝“奇爱之”,并筹谋立他为皇嗣。 但由于弗陵年少,而其母年轻充鲜卑活力,汉武帝担心在他死后钩弋夫人以子专权,所以对于是否立弗陵为皇嗣,一直犹疑难决。 一日,汉武帝无端谴责钩弋夫人,钩弋夫人叩头“谢罪”也不得恕,汉武帝高声命令独孤信右将钩弋夫人带走。 钩弋夫人不解,回头用乞求的目光希望在汉武帝的神情里寻找到答案。汉武帝坚定地对她说:“快走,你不能活!”随后,赐钩弋夫人死。 事情过后,汉武帝问独孤信右人:“外面如何看待我杀钩弋夫人的事情?”独孤信右人回禀:“人们都说,既然立她的儿子为皇嗣,又何必杀了他的母亲?” 汉武帝长叹道:“此间的奥妙哪里是你们这些庸人所能明白的。以往国家之所以出现动荡,多半是因为主少母壮!女人主政,恣意而为,不能禁止。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高祖死,吕后专权,为害一时吗?前车之鉴,我不得不先去掉母后擅权的隐患。” 宇文毓抱病洛阳,卧床期间,一直筹划着未来权力的安排。他曾担心自己死后,由于儿子年幼而出现母亲独孤明敬擅政的局面。 “帝晚年颇不鲜卑意于独孤明敬,以其佻巧奸诈,将来必以母后擅权破坏祖训。平时从容与宇文护密谋,欲以钩弋夫人例待之。 此时的洛阳皇宫,对于独孤明敬来说是危机四伏,强敌宇文护控制着洛阳皇宫的一切事物,深居后宫的她,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可以借助,整日面对的就是病恹恹的宇文毓与贴身的奴才。如何才能躲避随时到来的杀身之祸? 独孤明敬明白地意识到,在骊山行宫,与被授以全权行在事的宇文护明火执仗地争斗,其结果只能落得个以卵击石的下场。于是,独孤明敬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回避宇文护的锋芒与挑衅,不与他争一日之短长。 首先,对宇文护鼓动宇文毓效仿钩弋夫人典故杀掉自己的事情,独孤明敬佯做不知。因为一旦让对手了解她已经知道了内情,势必引起他们的警觉,反而打草惊蛇,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祸患。 其次,对于宇文护处处为难自己,甚至克扣宫份也一忍再忍。宫份就是皇宫中按照嫔妃等级按月分发银钱及物品。 宇文毓陆续收到了各地进贡的物品,如鹿肉、黄羊、熏肉及卤虾等物品,分赏时,总管此事的宇文护每次都有皇上和自己的份,可经常不给独孤明敬,而当时独孤明敬是的宫中二号人物。对于宇文护的公然挑衅,独孤明敬忍下了。 独孤明敬在回避宇文护锋芒的同时,常常以无助的形象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只是为了向人们传递一个信号:我没有野心,我只是五岁皇儿的母亲,以此博得人们对弱者的同情。 据说,宇文毓病重期间,“天元皇太后徐氏谦退不肯负责,而独孤明敬日夜抱其子聒于上前,上病中不忍其母子失所,业已允之。” 宇文毓是否在临死之前不忍皇儿宇文赟母子分离,遂放弃了杀独孤明敬的念头,而使独孤明敬免于劫难。 但或许病中的宇文毓也意识到汉武帝即使杀母留子,避免了母后专权,却无法避免丞相霍光专政,这一定是汉武帝下决心除掉钩弋夫人时不曾预料到的。宇文毓了解宇文护一意孤行的特点,他无法保证杀独孤明敬后就不会出现宇文护专权。 武成二年十月晚饭后,宇文毓突然晕厥,半夜以后方才苏醒。他自知难以支撑,于是急忙传谕内廷大臣前来立皇长子宇文赟为皇太子的上谕。 宇文毓下了“派大冢宰等八柱国赞襄一切政务”的上谕安排后事。弥留之际,宇文毓口述了两道谕旨,命辅臣承写。 其一,立四弟宇文邕为新皇帝,皇长子宇文赟立为宇文邕的皇太子;其二,派为:宇文护,元欣,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等八柱国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 大行宇文毓的“遗诏”确定了未来一段时间里的政权体制:宇文毓继立,八柱国“赞襄一切政务”的辅政体系。 宇文护受封为大冢宰,那就是他直接代表宇文毓摄理政务,也就意味着宇文护是那个阶段的无冕之王 虽然表面上是说从旁辅佐宇文毓处理政务,但实际上是宇文护一人专权的格局。而此次宇文泰采用了八位柱国大臣辅弼制度,希望能通过多人的互相牵制。 宇文毓为防止大权旁落,将两枚随身印章“御赏”与“同道堂 ”分别授予文皇后元氏和儿子宇文赟,作为皇权的象征。 在宇文毓年幼尚不能亲政时,由宇文毓下达的谕旨,经皇后和小宇文毓的同意后,全文开始时加盖皇后持有的“御赏”印;文末则钤印宇文毓拥有的“同道堂”印。 以解决皇后不能书写汉文,而宇文毓又太小不能正常处理朝政的问题。小宇文毓只有五岁,无法正常处理政务,他的母亲独孤明敬理所当然地挺身而出,代表小宇文毓执行保管钤印的职责。 这就意味着在宇文毓弥留之际,出于对皇权的长久考虑,还是把独孤明敬纳入到皇权的核心中来。独孤明敬通晓汉文,熟知一切朝政运作,皇后有她协助就会如虎添翼。 八大辅臣虽然对独孤明敬颇有芥蒂,但在情在理他们都无法公然反对。于是,在朝政的运作上就形成了独孤明敬代政和八柱国辅政兼而有之的体制。 在宇文毓生命的最后关头,独孤明敬躲过了成为钩弋夫人的悲惨结局,跻身统治集团的核心。 宇文毓临终的时候,精心设计了权力的分配方案,那就是两位皇后和皇帝为一方,八位柱国大臣为一方,缺一不可。 目的就是通过多方牵制,达到权力的制衡,确保皇权不会旁落。这样的安排,对于独孤明敬来说是难得的掌握权力的机会。 然而,以宇文护为首的赞襄八柱国能够甘心于平稳的权力过渡吗?独孤明敬又将如何面对这样的挑战? 宇文毓遗诏对皇权的最后安排可谓用心良苦。然而,百密一疏,宇文毓对于谕旨的拟订、呈览、修改、颁发等一系列问题没有留下任何安排意见。 当两宫皇太后和八位赞襄政务大臣的名位相继确定以后,首要解决的是如何确定双方的权责,如何分工合作。 独孤明敬非常明白,谕旨是皇权的象征,谁掌握了谕旨拟订和颁布的权力,谁就控制了最高的权力——皇权。 独孤明敬知道对于朝政运作了如指掌的宇文护不会放弃操控的欲望和企图,她必须从容应对。 宇文毓逝世后的第三天,为了尽快恢复朝廷政务的正常运作,独孤明敬、天元皇太后徐氏两位皇太后共同召见八位辅政大臣。 商议有关谕旨的拟订、颁发及疏章上奏和官吏任免等最为紧要的事项安排的处理方法。 以宇文护为首的八柱国,提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条陈,皇帝的谕旨由王大臣拟订;二、皇后只管钤印,不得改动;三、臣下的奏折一律不进呈皇太后阅看。 周朝建立以来,谕旨必须由皇帝亲拟或口授;全国各地的奏折到京后,由内阁票拟,呈交皇帝御览。皇帝逐件朱批后再交下去,由相关部门办理。 这是皇帝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臣下如有伪造谕旨或擅动朱笔批示奏折,将处以抄家灭门之罪。 对于宇文护等人的意见,独孤明敬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侵权”行为。 她知道宇文护等人根本没有把她们孤儿寡母放在眼里,她清楚此时宇文护等人的心理是:没有主见的小叔子宇文邕,不出宫门的年轻寡妇和幼稚的小儿不会有什么见识和能耐,没有有实权的大臣给你们撑腰,你们只能任其摆布,俯首听命。 其实,宇文护犯了一个严重的战略性错误,他完全低估了独孤明敬对于事物分寸的把握能力和对于事态发展的驾驭能力。 第55章 垂帘之争 自从独孤明敬成为王妃以来,谨慎本分,她虽然没有像徐妃一样朝思暮想、全力以赴的就是等儿子成为皇帝后,自己成为皇太后。 但是当和宇文毓相守的梦已破碎、如果不大有作为就注定任人宰割的时候,宇文护等人要把主动权夺走,这岂是她独孤明敬能够接受的! 只是独孤明敬虽然有心反击却无能力,而独孤伽罗在帮助杨坚处理衙门里的公务的时侯,悉心学习,用心领会。 独孤伽罗不仅对历朝留下的规制深入探讨,而且特别留意君臣应对中的轻重分际。 在宇文护等人提出条陈以后,独孤明敬便不徐不急地从宇文毓的安排说起。首先,她表示皇帝的遗诏是派八柱国“赞襄一切政务”,赞襄就是从旁参赞襄助皇帝处理政务。 而不是直接代宇文赟处理政务。其次,如今宇文赟虽然年幼,不能担纲政务,但宇文毓生前已做出安排,用“御赏”和“同道堂”二印代宇文赟行使权力,并非将皇权全部委托给八柱国。 今天八柱国的意见,不仅违反祖制,而且置先帝遗命不顾,更置他所赐予独孤明敬御印于不顾。如此,你们不是在藐视皇权吗? 独孤明敬的一番阐释,不仅条理明晰,而且简明扼要,处处站在一个“理”上,让人不能不服,不敢不服。 谁也没有想到年轻的独孤明敬竟有如此的表现,连平素跋扈骄横的宇文护也一时无以应对,而其他七人更是愣在当场,面面相觑。 但是只有独孤明敬自己心里清楚,这次皇上巡幸骊山行宫,如果不是自己坚持把伽罗带上,有伽罗给自己出谋划策,打死自己也说不出这番话。 独孤明敬见状,心中暗喜,适时地提出了伽罗给自己准备好的谋划:“依我之意,今后章疏奏折依旧先行呈览,谕旨则由赞襄政务的八柱国拟进,经两宫皇太后和宇文赟阅后,加盖两印以为凭信。所有一切应用朱笔处,均以此代之。” 至于官员的任免,独孤明敬完全依从了八柱国的建议,各省督抚等要缺由八柱国提名,请独孤明敬裁决;其他人员任命则用掣签方法选定。 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以独孤明敬的胜利而收场,可经过与八柱国的初次交锋,独孤明敬深深地意识到宇文护等人的目的就是要驾驭皇权。在骊山行宫,在八柱国势力的包围和控制之中,她们随时还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非难。 摆在她们孤儿寡母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忍辱负重,一任宇文护等人摆布,坐视皇权被臣下僭越;要么,必须在宇文护等人凭借遗诏所赋予的权力肆意妄为的时候,针锋相对。 忍辱负重不是独孤明敬的性格,有胆有识、敢做敢为才是真正的独孤明敬。她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排除她通向权力道路上这一最大羁绊。 然而,环顾周围,独孤明敬不由得心生悲凉,可以说此时的她孤立无依。宇文赟只有五岁,这还是一个需要她日日照顾的孩童,不足以为依。 天元皇太后徐氏皇太后虽然是宇文赟的生母,凡事理应以她为主,可是天元皇太后徐氏忠厚仁慈,不事张扬,“见大臣呐呐如无语者”,不识汉字。 每有奏折必由独孤明敬亲自来读并讲给她听,有时竟然一个月也不曾决定一事,她只能是独孤明敬宫中的姐妹,而不能成为她与宇文护一党斗争的中坚和依靠。 虽然自己的妹妹与妹夫醇亲王奕也随驾来到骊山,然而奕是权力核心之外的人物,没有什么势力与影响,妹妹偶尔到宫中探望她。 也只能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她要突破宇文护一党的重围,必须寻求骊山以外的帮助。这时,她想到了远在长安的四王爷宇文邕。 宇文邕是宇文泰第独孤明敬,才智过人。人们一直认为与宇文毓相比,他是当年皇位继承的更好人选。他没有继承皇位,是阴差阳错,还是另有隐情? 英法联军占领长安时的宇文邕皇帝立太子始终是件大事。每到阿玛驾崩、阿哥即位之时,更是人心惶惶,机险百出。 雍正帝的继位诏书,“传位于四皇子”和“传位十四皇子”的笔墨官司,早就脍炙人口,算是周朝最为著名的接班故事。宇文毓继承大宝,也有一些“异闻”,而异闻的主人公则都是四王爷宇文邕。 宇文泰共有九子,立储时,适合候选的只有长子宇文邕十年十七岁,三子宇文觉十五岁、独孤明敬宇文邕年十五岁。 宇文觉的生母死得早,当时宇文觉只有十岁。宇文泰将宇文觉托付宇文邕的生母抚育,由于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因此感情甚好。 宇文泰晚年,立储大事一直犹豫不定。长子宇文毓,长且贤却不是嫡子,十分仁孝;三子宇文觉是嫡长子,独孤明敬宇文邕,“天资颖异”,能文能武。 随着他们年龄渐大,皇储争夺,暗藏机关。就在宇文泰难以取舍的时候,一件看似无意实则暗藏机关的表演,导致了宇文泰选择立储人选的天平倾向了皇四 宇文毓授权四王爷办理与各国换约事宜的上谕可这个被宇文泰左挑右选的接班人,却是一个不成器的皇帝。 骊山行宫内懿贵妃居住的西所独孤明敬坚信自己的父亲独孤信一定能担此大任。可如何能够将“橄榄枝”送交到独孤信手里? 从宇文护一党严密控制之下的骊山送信去长安,对于独孤明敬来说居然成了一件高精尖的“科研任务”。 独孤伽罗给姐姐想出了一个办法,为了能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与独孤信取得联系,在紧要关头,极大地展示了非凡的想象力与智慧。 伽罗在众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制造了一件看起来极其平常的后宫事件。伽罗授意宠监高绅与天元皇太后徐氏最宠信的宫女红喜发生严重的争执。 为了表示对天元皇太后徐氏太后的敬重,伽罗严惩了高绅,并命敬事房首领太监将他遣送回京,派在“大扫处”当差,以示惩戒。 高绅回京以后,先到内务府报到,可一开口就要见主管内务府的大臣赵诏。内务府的主事早就知道高绅是独孤明敬的“红人”,不敢怠慢,急忙把他送到宝府。 赵诏得报,高绅由骊山被押解回京,且声称要见内务府大臣,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即召见。 高绅叩见后,取出缝在贴身内衣兜里加盖着“御赏”和“同道堂”印的独孤明敬亲笔信:独孤明敬同谕卫国公独孤信,着即设法,火速驰来骊山行宫,以备筹咨大事。密之!特谕。 应该说,独孤信对于宇文毓在遗诏中将他完全排除出统治集团的核心就鲜卑腹狐疑,并心生不鲜卑,他不知道按照遗诏中所安排的赞襄大臣辅政的方向走下去,自己能否还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因为独孤信知道宇文护跋扈异常,依宇文护的做人原则和办事方针一定会竭力排挤自己。独孤信何尝不想挺身而出,放手一搏。 而恰在此时,独孤明敬希望与独孤信联合,扳倒宇文护。一致的目标,使得之前因为宇文毓而日渐疏远的父女一拍即合。 独孤伽罗知道独孤信此次来骊山将会颇费周折,因为宇文护等人曾千方百计地阻挠独孤信来此。 在宇文毓病重期间,独孤信屡次奏请来骊山探望女婿,但宇文护不愿给独孤信们兄弟提供重归于好的机会,因为独孤信担心如此会对自己显赫的权势构成威胁。 宇文毓死后,虽然宇文护勉强把独孤信列在皇帝治丧委员会的名单之列,但在列入名单的五位京中官员,除了与宇文护关系密切的吏部尚书陈孚恩奉命“星速赶往”骊山,其独孤信四名柱国大臣“均毋庸赶赴骊山”。 如果说独孤信未被列入八位赞襄大臣之列,犹可认为是宇文毓的遗命,但连以恭理丧仪大臣的身份都不能到骊山去吊祭女婿,这实在是宇文护等人骄愎妄为。 宇文护之所以骄,是因为独孤信倚仗遗诏,目中无人;之所以愎,是因为独孤信一向刚愎自用,跋扈异常,不能容忍独孤信分得独孤信丝毫权力。独孤信获得骊山信息以后急奔骊山。 十月初一,独孤信赶到了宇文毓的灵堂。独孤信悲痛地祭奠了女婿,“伏地大恸,声彻殿陛;旁人无不下泪。”祭奠结束,独孤明敬就迫不及待地要单独召见独孤信。 按照周朝的制度,一般情况下外戚独孤信晋谒独孤明敬的行为,是有一定困难的。按周制,王公外戚谒见后妃,等闲不得见面。 一般来说,只有在皇太后或皇帝万寿节,或者新春元旦,诸王外戚才可以在率领福晋入宫恭贺时得见一面。 在骊山,独孤明敬召见赞襄大臣是因为有宇文毓的遗命,为了代新皇帝咨商国事。此次,为了掩人耳目,独孤明敬“以探问京城被劫后情况”为由,要求单独召见。 第56章 明敬、伽罗联手独孤信 独孤信和伽罗、明敬两个女儿商议了绝地反击的大事件。政变的地点,伽罗认为骊山是八柱国所控制的特区,不宜在骊山发难,非还京不可,必须迅速启銮回京。 确定政变拟旨的人选,这个人既要绝对可靠,又要笔力雄健,双方一致的意见是独孤陀,他是明敬的弟弟。 独孤伽罗还对回銮时间、抵京的时间及车驾与梓宫护卫人员之间的联系等细节,以及京中如何迎接梓宫、捉拿八柱国等过程都与伽罗进行了详细的商议。 经过此番过招,自诩为文武双全、又历经百战的北塞俊郎,不得不对自己仅有十六岁的女儿刮目相看,独孤伽罗的聪慧机敏、工于心计、敢作敢为的品性,使他相信这个丫头将来一定可以完成这一扭转乾坤的大业。 独孤信与独孤明敬商议了政变的整体计划以后,就要启程回京着手准备,而宇文护一党一直紧盯着这次“父女会”。却没有合适的理由阻挠。 但是宇文护没有想到他严密控制的骊山,一个旨在推翻宇文护一党的政变计划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商议完成。八月初七日,独孤信启程回京。政变计划在了无痕迹的操作下启动了。 独孤明敬知道,按周朝祖制就有先例,后妃、宫监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参与国家大事。而宇文毓遗诏给予她代小皇帝掌管“同道堂”印玺的机会,使她有了参与朝政的正当理由。 而以宇文护为首的八柱国,他们是钦定辅佐新帝的集体,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除非到新皇帝有了独自处理政事的能力,八柱国仍然贪恋权力,不归政于皇帝,那才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在此之前,任何人侵犯、剥夺八柱国的辅政权力,都是抗旨犯上,应当视为“乱臣贼子”。然而,政治是肮脏的,政治又是屈服于武力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强者往往主宰政局的发展走向。 政治权力的合法性、正当性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可以随时赋予的。成王败寇的原则,不但适用于改朝换代,也适用于宫廷政变。独孤明敬明白她必须成功,才能改写历史。 可是此时,独孤明敬所能够控制的唯一的力量,也是最大的王牌却只有皇太子宇文赟。要实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能够依赖的同盟力量只有卫国公独孤信,而这是不够的。 虽然独孤信可以借助掌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全面负责外交事务的机会,调动与之相关的一些文武大臣,但要想与势力强大的宇文护等八柱国进行殊死的较量,独孤明敬还必须扩大群众基础。 那些不鲜卑宇文护“铁腕”统治的“苦大仇深”的汉官员很自然地成为独孤明敬要争取的同盟力量,这样,大学士赵贵就进入了独孤明敬的视线。 赵贵从西魏时期就进入翰林院,不仅勤于政事,尤其擅于文墨。历经西魏到北周三朝,由于笔墨出众,曾被委以《魏史》副主编的重任。 赵贵也曾出任户部汉尚书,掌管天下钱粮赋税。在他就任户部副尚书时,宇文护为户部正尚书。 周朝开国以后,为保证鲜卑族具有绝对的统治地位和足够的统治力量与统治基础,在各个政府部门的职位中,都安排鲜卑汉两个官员,以鲜卑族官员为先。 他与宇文护是同僚,且年长宇文护二十多岁,可宇文护专横跋扈,根本没有把他这个汉尚书放在眼里。为政敌打造小鞋是宇文护信手拈来的好戏,工作中不失时机地奚落与排挤更是家常便饭。 某日,僚属将汉尚书赵贵已经批阅过的部分文件交宇文护审核时,宇文护佯做不知,故意问道:“是谁批阅的文件呀?”部下小声告知:“是赵大人批阅的”宇文护破口大骂:“呸!这帮混混,就会吃干饭,哪里懂得公事!” 于是将公文拟稿用红笔涂抹不合适的文句,严厉批评,连赵贵的画“同意”的批示也一并加上“红勒帛”。 宇文护是个不爱读书的人,对汉学造诣颇深的赵贵他也敢如此粗野的奚落,足以证明宇文护为人的跋扈。 慑于宇文护的淫威,赵贵“默然忍受,不敢校正”,终日提心吊胆,难安于位。后来终于找了个机会,跑到内阁躲避起来,宁肯放弃有权有利的肥缺,甘愿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大学士。 独孤伽罗知道,历朝历代都很忌讳女主临朝的“垂帘”。姐姐要由幕后走到台前,代新皇帝临朝执政,首先,必须有吹鼓手为姐姐鼓噪,作好舆论上的准备,让朝野上下形成一种太后垂帘的舆论气氛。 由谁来带头制造这种舆论是至关重要的,这个人既能体会权力争夺的微妙之处,又能不露声色地引导舆论,还要不暴露夺权计划。毫无疑问,选择合适的人是对独孤明敬运筹能力的严峻考验。 在独孤明敬的授意下,独孤信四处物色合适人选。赵贵将他的得意门生,太学博士卢辨推上前台。 卢辨不负重托,以《奏请独孤明敬权理朝政并另简大冢宰辅政》奏折吹响了太后垂帘的第一声号角。找一个没什么名望的卢辨来开这个头,正是独孤明敬与独孤信的深谋远虑。 第一,由卢辨吹响号角,表面看来与长安的独孤信和骊山的太后没有关系,使政变计划得以在其秘密的状态下进行,不打草惊蛇。 第二,由一个小人物抛出这样一个奏折,可以不露声色地试探宇文护一党对此事的反应,可攻可守。 如果可以向纵深发展,长安随即进行舆论配合;第三,卢辨不是要害人物,一旦被宇文护等人揪住不放,可以为了政变的大局而舍卒保车。 卢辨是这样为独孤明敬鼓噪的,他在奏折中公然提出三点建议:目前处于天下多事之秋,皇帝年龄太轻,皇太后应该权理朝政,垂帘听政。 其二,自古以来,帝王莫不以尊贤为急务,现在应于宗室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物宇文护大冢宰应该辅政。 其三,于大臣中择其义理素优者充任皇帝的师傅——前两个政治性太强,加上此项用以冲淡过于敏感的议题。 前两条是赤裸裸的夺权。不但赤裸裸,还有找死的嫌疑。周代祖制,历来严格限制后妃、皇子、亲王、宫监干预朝政,敢于提建议破坏这种制度的大臣,标准量刑一定是死罪。 宇文毓托孤,把二后排除在外,无非也是遵从祖宗之制。凭这点,就可以说卢辨有找死的嫌疑。至于增加亲王进入领导集体,其意所指,当然是大冢宰。 即使是独孤明敬也没有预料到,卢辨的奏折在骊山引爆了一场政治地震。 八月初八,卢辨奏折到达骊山,大冢宰细阅以后十分气愤:这哪一条不是冲着我们襄赞八柱国而来! 建议太后垂帘,实质就是在八柱国襄赞权力之上,设置皇太后的绝对领导权,八柱国将如何控制皇权? 建议亲王与八柱国共同辅弼,岂不是从钦定给他们的权力中分权出去予亲王,专权又从何而谈? 与八柱国态度相反,独孤伽罗阅折后,大喜过望,不由得拍案叫绝:卢辨孺子可教呀!这第一声号角正中肯綮,独孤明敬想说而不能说的话,在奏折中尽情展示。 尤其是奏折中皇太后应该“权理朝政,左右不得干预”的建议,实质上就是建议独孤明敬行使皇权,这是独孤家求之不得的。 伽罗对独孤明敬说:“大姐,一个将这封奏折留中不发,我们要仔细阅读,认真考虑一下对策。” 宇文护却真的着急了,他们必须即刻反击:誓将卢辨太后垂帘的建议扼杀在摇篮里。于是不待太后批示,他们已经责成八柱国之一的焦佑瀛将批驳卢辨奏折的谕旨拟定,假新皇帝宇文邕口,开篇就直指太后垂帘: 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礼。朕以十七之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宗旧制。 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谕旨定下了“是何居心,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基调,就等着太后们盖章了。 可独孤明敬却将折子“留中不发”,这样,他们以皇帝的名义驳斥董折,并在全国范围内公开处理意见就不能进行。于是,八柱国不顾君臣礼节,竟然反复催要。 八月十一日,新皇宇文邕会同独孤明敬抱着皇太子宇文赟召见了八柱国,要求将卢辨的奏章交由群臣共商。 八柱国当然知道独孤明敬打的是什么算盘,立即反唇相讥。独孤明敬一次最多只能说一句话,八柱国却能同时说出八句话。 宇文护不但声震殿陛盖过了独孤明敬细弱的嗓音,还字字句句都直刺独孤明敬身为女子,没有干预政事的权力。 第57章 独孤明敬失败 宇文护趾高气昂:“请太后看奏章就已经是多余的了!”直将独孤明敬气得眼泪直流,五岁皇太子宇文赟载淳则当场被八个壮硕男人的吼叫声给吓得钻进伽罗的怀里,并且毫不含糊地将一泡龙尿全撒在了裤子上。 八柱国吵上了瘾,第二天不等宣召,就径自入宫与独孤明敬大吵大闹,面对这群不打招呼就直冲进寡妇宫里的男人,独孤明敬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晕过去。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太后的尊严,独孤明敬再次拒绝了八柱国的强硬要求。 八柱国眼见独孤明敬还不肯服输,干脆以罢工相威胁,一切朝政国事都拒不处理,也不移交给太后。翻阅大周朝任何一代的历史,找不出任何一朝曾经发生过大臣罢工的事情。 独孤明敬知道这是一场严重地违抗圣命的政治事件,这是八柱国对皇权的挑战,是八柱国向新皇宇文邕、她及皇太子宇文赟所进行的政治恫吓。 伽罗劝慰大姐:“八柱国功高盖主,新皇帝宇文邕、独孤明敬及皇太子宇文赟是他们手中的玩偶,如果不听从安排,他们就让朝政停摆。” 独孤明敬含着眼泪:“可是,退了这一步,他们步步紧逼,一刻也不会让我们喘息的。” 伽罗说:“可是眼下正是大周内忧外患之际,八柱国的行为直接关乎朝政的运行与否,如果处理不当,必将影响全国的政局稳定。纵使大姐能拖过了今日,可明日、后日又将如何?” 独孤明敬无望地摇摇头,她也不知道会如何,此刻无论是她、宇文邕还是宇文赟都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伽罗说:“我知道大姐心有不甘,可是此时的骊山已经完全被八柱国所掌控,逼之太甚,新皇、大姐和皇太子随时有被劫持的危险,而爹爹又远在长安,一时难以形成呼应。” 独孤明敬说:“如果我不坚持垂帘听政的主张,一旦让新皇顺利登基,宇文护辅政,那我就成了宇文护的眼中沙,他必然会杀我!” 伽罗劝慰明敬:“大姐,大冢宰久经沙场,如果让他识破了你夺权的用意,那不仅前功尽弃,杀身之祸会来得更快。恐怕连回长安都……” 伽罗说:“大姐,奉先皇梓宫回京是早晚的事情,我可以让杨坚向大冢宰建言为了减轻回京的负担,先行准备了一些车辆,安排先皇的后宫陆续回京。” 在遭受了如此的冲击之后,身处险境的独孤明敬听了伽罗的分析慢慢冷静下来,可是她向来不擅长做抉择。 伽罗说:“大姐,审时度势,你必须快点理智选择退让,局部地退让是为了全局的胜利,是为了以时间换空间,是为了顺利实现移师长安后的最后大决战。” 伽罗这一席话,又点燃了独孤明敬的希望。独孤明敬决定将八柱国拟订的公开批驳卢辨的谕旨下发,且一字不改。谕旨下发以后,八柱国这才“照常办事,言笑如初”。 这一回合是宇文护等人胜利了。经历了这场较量,独孤明敬意识到自己在对待卢辨奏折的态度上过于草率了,自己迫切希望一蹴而就。 实现垂帘之梦,而低估了宇文护等人盘结在骊山的能量,以至于贸然激活了这场斗争,与宇文护一党强硬对峙,落得灰头土脸。 无疑,这是独孤明敬心中的痛。但为了实现铲除宇文护一党并对政治力量重新洗牌的目的,独孤明敬忍了,每天照常召见八柱国,对各地的奏折悉心批阅,该准的准,该驳的驳,不流露丝毫的不鲜卑。 独孤明敬战略性的退让,保证了全局的稳定,同时也麻痹了宇文护一党。大冢宰果然入彀,以为经此一驳,底下不晓事的中下层官员必不敢再发怪论,垂帘之事即可中止。 大冢宰辅政的大局也就这么定下,其合法性已经不容置疑了。于是,八柱国在独孤明敬和朝臣倡议早些回京的建议下,遂决定择十月二十三日辰时,恭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 对独孤明敬而言,回长安可谓求之不得。离开了宇文护严密控制的骊山行宫,独孤信才有扭转乾坤的机会和可能,才能实现她的梦想。但如何回京却大有文章。 十月宇文毓梓宫起运前,新皇宇文邕应该跪在大升舆的旁边,等候梓宫登上灵车。新皇宇文邕恭送后,再由间道赶赴当天梓宫停放的地方,恭候灵驾前来,再行奠礼。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直到京师。可如此行事,宇文护等人就有可能联袂同行,他们的能量就有可能得到最好的发挥,他们就有可能察觉政变的动向。 独孤信也无法预知宇文护是否会在路上对皇太后和皇太子下黑手。所以,当务之急是将八柱国的合力分解,可又不让他们察觉是蓄意安排。 于是,独孤信煞费苦心地进行了一番设计。独孤信以皇太子宇文赟年龄太小,经不起如此的折腾为借口,找八柱国商议可否有变通的方式。 确保皇太子宇文赟健康无忧。宇文护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表面上并没有反对,与恭理丧仪的五位王大臣商议,对于新皇和皇太子的行程做出如下权宜安排。 皇太子宇文赟和两宫皇太后与大行梓宫分开行走,使独孤明敬可以提前几天到达京师,有充裕的时间对政变进行安排; 皇太子宇文赟和两宫皇太后与大行梓宫分开行走,促成八柱国必须分为两批,一批护驾,一批护梓宫,铜墙铁壁的八柱国被隔离开了。 于是,独孤信、赵贵奉命护送独孤明敬与皇太子,而宇文护则护送宇文毓的梓宫和新皇帝宇文邕。载垣、端华离开了宇文护的设计与安排,两人便没有了主心骨,成不了任何气候。 十月初,独孤明敬的轿子到达长安德胜门。一顶轿子是明敬太后和皇太子宇文赟,一顶轿子是天成太后徐氏。 按照筹划好的算盘,独孤信带着大群王公官员前来迎接,独孤明敬虽然疲倦却并不急于返回皇宫,而是当场就由独孤明敬公开向众人控诉八柱国欺侮孤儿寡母的行径。 在独孤信与独孤明敬的配合下,很容易就使众人群情激奋,公誓要与宇文护为首的八柱国大臣势不两立。 赵贵公报私仇,假意问道:“何不重治其罪?”二位太后也装模作样:“彼为赞襄王大臣,可径予治罪乎?” 熟悉行政程序的赵贵出谋划策:“皇太后可先罢免其职务,再行逮捕。”太后曰:“善。”独孤信早就派人写好了治罪诏书,立即奉上,二位太后分别用印,签下了逮捕令。 三天之后,两道奏章同时送到大冢宰的手里。一道出自大学士苏绰之手,一道出自派兵马亲自护送宇文毓灵柩的杨忠之手。两道奏章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请求大冢宰辅政,四王爷宇文邕继位。 武将与文官都倒向了大冢宰与四王爷,独孤信等人的结局可想而知。 当天群臣朝会,宇文护宣布拿问独孤信、赵贵等人的诏书,赵贵还傻乎乎的质问:“还没有通过我们,诏书哪里来的?”边上侍卫早就一拥而上,褫去二人冠带,押赴宗人府。 那边,独孤信刚到骊山行宫,宇文训带了人马前去捉拿,破门而入,从床上把他捉住,连夜解往长安。一日之内,三个首犯全部到案。政变的实施只用了短短的三天时间,真可谓迅雷不及掩耳。 十月六日,大冢宰对八柱国中拥护宇文赟的大臣做出了处分决定:独孤信、后莫杨崇自尽;赵贵、元欣斩立决;其余四人革职;其他则仅处分了与独孤明敬来往密切的六名官员、五名太监。 除此之外,大冢宰宇文护没有大搞株连,尤其令人叫绝的是大冢宰竟然将独孤家中抄得的书信及账簿统统公开焚毁。为新帝宇文邕赢得了恩泽惠下的名声,并轻易地得到了众王公大臣对他继续担任大冢宰辅政的心服口服。 武成二年,仅仅二十二岁的独孤明敬本来想要在卫国公独孤信的配合下,经过缜密地准备,以闪电的方式,发动宫廷政变,攫取了当时中国最高的权力,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独孤明敬穿着一身素衣,准备迎接宇文护对她最后的审判。伽罗本想助姐姐摆脱牢笼,争取到主动,却功亏一篑。 伽罗穿着平日里最喜欢的一身青衣:“大姐……”独孤明敬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没有说一句话。独孤信等四名柱国大臣已经命丧黄泉。 宇文护知道独孤明敬虽然也读过些书,但是策划这么大的一场宫变,她还没有这个本事,宇文护并没有在骊山处置她们两个。 这个时候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一直在外逃亡的赵贵之子被陈国捕获,并且随他一起被捕获的还有突厥的木杆王子。 陈国将捕获的木杆王子和赵询一起送到大周,作为求和的一点诚意。大冢宰派心腹接回木杆王子和赵询。 在大冢宰连夜亲自审问赵询,并让他对父亲赵贵的罪行供认不讳之前,连宇文毓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第58章 千金公主远嫁 赵询终于咬出了独孤信,大冢宰让人连夜包围独孤府,同时让独孤信的家人给骊山温泉的两姐妹传消息,赶回京城。 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的两姐妹到了京城。伽罗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寒疾复发,明敬将她带进宫里。 但是明敬和伽罗刚刚进宫就被软禁了起来。大冢宰对两姐妹还算优待,屋子里银丝碳烧地暖烘烘的。 饭食水果也一应地全都备好了。一个宫女端进来照着大冢宰给的药方煮好的汤药,一勺勺喂下汤药,伽罗的脸色渐渐变地红润了。 第二天傍晚,伽罗终于醒了,明敬娘娘呆呆地坐着流泪,桌上的饭食没有一丝热情,仿佛是午饭。 伽罗缓缓坐起身子:“大姐……”明敬忙擦干眼泪:“小七,你醒了……”伽罗有种不祥的预感。 伽罗问:“大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明敬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却不知道该如何跟伽罗说。 明敬沉默了许久:“伽罗,我们败了……”伽罗泪如泉涌:“大姐……” 宇文毓大行后十二日,为明帝发丧。然后,宇文邕居建章宫宫,尊生母叱奴氏为皇太后,正妻李姿娥为皇后。 宇文邕封拜宇文护为大冢宰,总知中外兵马事。封宇文护世子宇文训为上柱国。拜宇文护二子宇文深为柱国大将军、相府长史,治内史上大夫事,拜宇文护三字宇文会为上大将军、相府司马。 宇文护又以原来的正阳宫为丞相府。然后,大赦天下,停东京洛阳宫的修建。 散朝之后,群臣出了建章宫宫,却见庭中庄严地列着左丞相的仪卫,那分明是要送宇文护去丞相府的。 百官懵在当场,有一件天大的事大家还不明白;从今以后大家是在建章宫宫上朝,还是去丞相府应差?走错了一步,非但误了自己的前程,只恐连身家性命也丢了! 场上三五成群,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如群鼠搬家。 这时,宇文护的卫队长、司武上士卢贲出列,朝公卿走去,挥手将大家聚拢之后,朗声说:“走!欲求富贵的人,都跟我去东宫!” 东宫便是丞相府。那是文帝为太子宇文觉修建的太子宫,不料宫殿还没有落成,文帝便撒手西归。 宇文毓接上帝位,自然不住东宫,而直接住上了建章宫,将东宫让给他的儿子宇文赟居住。 不到一年,闵帝宇文觉被逼退位,皇位传给宇文毓,宇文毓便把东宫改名为正阳宫,让大皇子宇文赟起居。 宇文毓当政又不到一年,也撒手西归,新皇宇文邕便匆匆入主建章宫官,将正阳宫空了出来,恰好成为宇文护的丞相府。 世事就是这般难测,便极权如帝皇,连一座宫殿的用场都把握不住,何言掌管一个泱泱大国! 卢贲的话便如无形的鞭子,百官如群鸭般乖乖地上路,跟随卫队出了内宫城的东门——崇阳门,朝东宫——丞相府进发。 李德林正惊讶卢贲出语何以这般粗俗,但见百官乖乖上路的模样,便暗叹:原来粗言野语对乱世的公卿似乎更管用;倘若文绉绉地表达,引经据典地论证,说不定这群鸭子反而迟疑不进了。 独孤明敬身边还是有几个可信赖的人,虽然人被软禁,却也听说了宇文护入主正阳宫的事。独孤伽罗问:“正阳宫的卫士将来人拦住,臣子怎可进驻帝宫,这不是反了吗?” 来报的太监说:“卢贲说之前早有无数先例在;卢贲将宫卫臭骂了一顿威胁了几下,很快,宫卫作鸟兽散。” 宇文护终于坐在正殿的座床上。于是,百官的贺语、颂声、谀辞有如潮涌。 但宇文护神情虽然平静,心中却非常明白:这座床一旦坐下去要么灭族,要么就当皇帝,此外别无选择;而灭族与做皇帝的筹算各占其半。 宇文护瞥了一眼站在群臣里的杨忠,刚才太监宣布七日后赐死独孤信的时候他就是那般深沉,如今依然如此。 宇文护说:“独孤信虽然已经定了七日之后被赐死,可是他的次女独孤华裳已经被选中陪千金公主一同嫁到突厥,不应被连坐。和亲的大事不能被耽搁!” 这时笙歌骤起,细乐高扬,旱船跑得更欢了。原来公主的仪卫已经来到灞桥,公主的华丽宫车也宛然在望。护亲正副使甲胄在身,骑着高头骏马,紧随其后。 公主的宫车终于在灞桥上缓缓停了下来。独孤华裳下了车,人群微微骚动起来,虽然相去甚远,但看得出是个绝色丽人。 独孤华裳没有向赵王宇文招走去,却转身撩开了绣帘,又扶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子来,人们一时看呆了。果然是天人下凡! 先下车的独孤华裳不过是使女,后下车的才是千金公主。公主缓缓地向赵王宇文招走去,跪落。而独孤华裳则走向了人群里身穿布衣的独孤信。 独孤信手中的酒杯微微颤动,洒落了几滴滴,不觉又环顾周围。独孤信扶起了女儿,递给酒杯,深知这是生离死别,但也许女儿远嫁漠北倒是一件好事了!既是好事,却为何泪下双腮挂在黑油油的长须上? 独孤信双唇不住地动着,却终是不发一言,而他的心中真是有千言万语!直到公主重新上车,离去,他只是木然地站着,茫然地望着。 不一会,两禁卫推押一青年到宇文护面前,跟在后面的宇文会说:“刺客,请丞相发落!” 宇文护微微一震,斜睨不远处的宇文招,审视眼前头戴范阳笠的青年,肃然问道:“谁指使你来的?” 那青年急辩:“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宇文会冷笑:“不是刺客?怎手持凶器,冲向公主的宫车?” 青年又辩:“我哪有凶器?也不是冲向公主……”“这不是凶器?”杨雄摇幌手中一根白羽箭,“你明明冲向公主的宫车!” 站在一旁的宇文深走过去,摘下那青年的范阳笠,大家都咦了一声,很惊异: 原来是个很漂亮的女子! 宇文护似乎没有那么生气了:“伽罗?”伽罗跪在宇文护脚下:“伽罗是来送姐姐的,求大冢宰成全!” 宇文护问:“既然是来送人的,为什么私藏这白羽箭?”华裳走到宇文护跟前:“这是华裳之物,当年天下未定,华裳随父亲流亡的时候,曾经被一位披甲胄的青年将军所救,华裳一直想凭此箭找到那个人,当面和他道谢……” 宇文护接过羽箭一看,箭杆上刻有“李”字,便递给杨坚看。杨坚看罢,绽开了笑容,将立在远处的李穆招了过来。然后对华裳说:“他是恩人的叔父,你有话尽管对他说好了!” 宇文护带文武百官回城,路上观瞻公主出国的人群瞬间作流云散。回到正阳宫,宇文护问京兆尹薛善:“杨忠的独子杨坚现在在做什么?” 薛善说:“杨坚入太学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宇文护点点头:“任杨坚为右小宫伯,掌管皇宫宿卫,进封大兴郡公。” 宇文会说:“独孤明敬现在都囚禁宫中,爹,铲草除根,您还在犹豫什么?我真是搞不懂,现在又把一个杨坚弄进来!” 宇文护低声道:“今日灞桥送别,倘若独孤信振臂一呼,数千雍州兵就会跟随他揭竿而起,冷不防堵住桥的两端,我们怎么办?我看只有跳河自杀一途!” 宇文深、宇文训交换一下神色,沉默着。宇文护又道:“此事大有可能发生。独孤信没有死之前,独孤明敬必须留着。我已经派人带了毒酒到了独孤家,只有独孤信死了,才消除了一场大祸!” 宇文深迟疑说:“宇文毓才二十多岁,向来老实听话……都是独孤明敬挑唆的,独孤明敬必须死!” 宇文深觉得天忽然黑了说:“独孤信一死,杨忠等八柱国必定不安,只怕又有新的事故发生!” 宇文护冷峻地说:“假如他们轻举妄动,也只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向于谨和元欣这样没有实权的老头子倒也不足为惧,关键是杨坚这样手握兵权的!将独孤伽罗和杨坚都留在宫里牵制杨家和独孤家。” 宇文训道:“杀了独孤信,便与八柱国和十二将军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八柱国我们已经难以应付,倘若十二将军在闹事,那实在是危着累卵了!” 宇文护说不再吭声,心里暗忖:自己这个胆小如鼠的儿子未免言过其实,伽罗一个小女子有多大能耐?还能指挥军队挥师南下? 武帝保定元年夏天,一队人马与灞桥送别的人群,难分难舍地分手,然后晓行夜宿,穿过并州,跨越云州,出了长城。 到了定襄郡边境,队前的青龙旃忽然不动了,队伍缓缓地停了下来。驿道到此为止,再往北走,没有行车的路,只能骑马了。 李昺牵着一匹胭脂马,来到一驾绣幌前面,低声对车中人禀告一阵,肃立一旁。随即,车帘揭开,走出楚楚动人的千金公主。 第59章 华裳与李昺的大漠情缘 千金公主在青年将军的扶持下,终于跨上珠光宝气的胭脂马。面对塞外大草原,她返身南望:那蜿蜒的长城,那茫茫的远山,把长安隔在虚无缥渺之乡!这是与家国诀别。 公主叹息一声,两串泪珠便滑下腮帮,眼中集聚着怒火,投向李昺的脸上。李昺脸被灼痛似地低下头来。 人马渡过黑河之后,逼近了大青山。 “那是何物?”千金公主遥指大青山下一堆隆起的荒丘。 “坟墓。”李昺简短地回答。 “谁的坟墓?” “是……” “别吞吞吐吐!是不是昭君冢?” “是。” “下马。” 李昺跳下白龙驹,将公主扶下胭脂马。 “既然忌讳王昭君,你们因何要不断炮制新的王昭君?” “公主…” “别说了!华裳,香果伺候!” “是。”早已下马的华裳应声道。 既然公主要吊祭王昭君,那就索性让送亲的人马休息一下。李昺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突厥的迎亲使者安遂迦和护亲正使宇文乾嘉。宇文乾嘉是公主的族叔,他正在马鞍上打盹,一束枯草般的胡须在微风中抖动着。 “唔?好……”宇文乾嘉在朦胧中不乐地答应李昺,却听任坐骑继续前进,一个亲随只得上前勒紧辔缰。 昭君家上荒草随风沙沙作叹。李昺上前时,公主已读完祭文,把它交给华裳,连同冥钱一并焚化。 祭文已被烤焦烧卷起来,但尚有一角的几行纤丽的文字还十分醒目:弱女恋故国,壮夫怯征鞍。朔风吹花落, 荒草白骨寒。 李昺看了这几句祭文,才明白公主一路上把自己出塞的缘由,归咎在不能保土守疆的将士身上。 “男儿不能碟血沙场,让弱女子远离家国蒙受风霜之苦,真是莫大恨事!” 李昺望一眼粉黛盈盈的公主,慨叹道。 “说下去。”公主用眼神表达了这个意思。 “周太祖宇文泰领有西魏江山,不及称帝便归天了。为了争夺这份帝业,你的父辈们不仅有半数殆于非命,国力也大为耗损;加上兼并北齐的长年征战,周室已是国库空虚,危机四伏。” 站在一边侍奉的华裳也暗中感慨:敢在公主面前评论皇室先帝,这个李昺还真是胆大! 李昺继续说:“就在此时,突厥人遗使求亲,被宇文护操控的宇文邕对付得了吗?因此,只得将你这个堂妹册封为千金公主,以图塞责。如今去国离家,谁还管公主你塞外风霜之苦!而你那堂弟宇文邕,更是爱莫能助了!” 李昺的议论,千金公主不得不承认句句属实,但他肆无忌惮的言辞却使她感到震惊:“李昺,难道你不怕族诛吗?” “公主不必动怒,先说李昺的话是否合乎事实?” “这场屈辱的和亲,你们武将就没有责任了?” “武将倘若不能拒敌长城之外,理当马革裹尸而还,可宣帝从未诏令他们出征;非是小将狂妄,皇上若给三万精骑,便可横行阴山南北,何用和亲这一招!” 千金公主沉默不语了,华裳赞赏地向李昺望了一眼。 青龙旃蠕动了,和亲的队伍又出发了。千金公主重新打量一下身边的李昺李昺,觉得这白龙驹上的青年既英武又刚毅。 李昺怅望那撒落在草原上的古城堡,以及荒草间无数支离骷髅,感慨万千。胡人、匈奴人、汉人、柔然人、突厥人,还有李昺的祖先鲜卑人,都为争夺这片草原流过血。 西方的狼山已衔半边落日,流洒人间的晚霜在草原上泛滥开来。羊群白云般地浮动着。突厥牧人闻说南方的独孤华裳和亲路过此地,蜂拥上来观望。一匹红棕马 贴着碧绿的草地飞驰过来,马鞍上坐着的是一个贵族少年。他高高地扬起鞭子,“啪哒”一声,当空鸣一响鞭。 胭脂马没见过世面,吓慌了,从马夫手中脱缰逸走,狂奔山道。独孤华裳在马上摇晃起来。为了适应漠北的生活,她在长安时受过几个月的骑术训练,可是怎能适应这种非常变故? 护亲正使宇文乾嘉懵了,迎亲使者安遂迦愣住了,那突厥贵族少年更是傻眼了。只有李昺在他们迟疑失措之际,单身匹马追上前去,但白龙驹的脚力不如胭脂马,始终还是同胭脂马拉开百步距离。 “快追!”安遂迦大喊一声,拍马飞驰而上。宇文乾嘉和那个贵族少年也紧紧地追上前。 夜幕垂天而降,下弦月斜挂西天。李昺始终与独孤华裳保持一箭的距离,胭脂马像影子在远处晃动,独孤华裳竟然还在马背上,真是奇迹!他疾声呼喊: “抓紧马鬃!紧贴马背……独孤华裳!” 马已奔过了草原,进入碛石地带了。李昺连抽三鞭,让马狂奔向前。天啦,星光下,胭脂马在沙漠上缓缓前行,独孤华裳还伏在马上,人在临危之际自会创造奇迹! 李昺连忙赶上前,俯身拉住胭脂马辔僵,只见胭脂马在不断地吹气。独孤华裳已陷于半昏厥状态,他只好将她抱下马鞍。 独孤华裳一动不动地任李昺抱下马鞍,但呼吸均匀,这叫李昺宽慰。塞北的夏夜是寒冷的,他解下外衣,悄悄地为独孤华裳盖上,然后便坐在独孤华裳身旁的沙地上。 “独孤华裳!……”李昺打算轻声叫醒她,但独孤华裳坐了起来,紧靠着李昺的身子,嗫嚅道:“会不会有狼?” 果然,远处传来一阵充满威胁意味的狼叫声。 “独孤华裳放心。”李昺安慰道。 然而,独孤华裳更紧紧地贴在李昺的身上。李昺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独孤华裳打破了沉默: “长孙副使,我们逃走吧……” “……” “逃回长安,我要亲自奏明幼主,拨给你三万精骑……” “回长安那是抗旨大罪,我们都得死。” “那我们就遁入山林,打猎为生……” “突厥人会把我们抓去当奴隶……” “我们离开草原,寻找桃花源去!” “没有桃花源!” 李昺苦笑了,独孤华裳却将李昺抱住,摇动李昺的身子,李昺沉思默想了。他想自己的家世;他是鲜卑族人,祖先是北魏的皇族,曾祖父李虎是唐王。 北魏分裂为东西魏后,西魏的国祥为宇文氏所篡夺。他的父辈在周廷虽不失公侯之位,但皇族的特权已不复存在。 到李昺这一代,靠荫封挤入上层政界的路已断了,前程必须凭真才实学去开拓。为此,他自幼悉心习文学武,且有长足的进步。 但李昺生不逢时,虽是文武双全,在荒淫的周宣帝治下,只混了一司卫上士的小武官。 前年,在一次贵族子弟的比武中,二十多岁的李昺被上柱国、大司马杨忠赏识了。杨忠拉着他的手,对身边的随员说:“长孙郎武艺超群,又多奇略,将来必定成为名将!” 两年后的今天,经杨坚举荐,他成为护送独孤华裳北上和亲的副使,终于踏上了锦绣前程。若是杨坚临朝称制,定可重振国威,那他李昺便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我们逃吧……”独孤华裳又提醒道。 李昺望一眼东天熹微的晨光,不无爱恋地注目一下独孤华裳,阴郁地说: “来不及了,他们会从四面八方追踪……”独孤华裳松开了手,将身子挪开。 东边尘土飞扬,冒出一队人马。李昺从地上捡起外衣,站了起来。他看清了,领头的正是突厥的迎亲使者安遂迦。 打从重新上路以来,独孤华裳总是沉默着,胭脂马虽然与白龙驹近在咫尺,但她一眼都不曾看过李昺。 出了白道川,是一片茫茫的大沙漠。不远的地方,一面白旗在空中飞舞,沙地上有一群突厥人和一百多头的骆驼。 突厥人共有二十来个,他们拿着葫芦瓢往大桶里舀酒猛喝,大部分人都披发左衽,把珍贵的衣服胡乱丢在地上作枕头,肆无忌惮,根本不把来人当作一回事。 迎亲特使安遂迦打了一个手势,护亲队伍便停下来。一个突厥人手里端着一瓢酒,醉步上前,恣肆地端详独孤华裳,转身冲着安遂迦说: “帅!够得上当我们的可贺敦(突厥人对皇后的称呼),来,为漂亮的可贺敦,为我能干的特使干一瓢!” “干!”突厥人七嘴八舌地嚷着。 讲话人喝完,又舀一瓢递给刚跳下马的安遂迦,说: “祝你高升!” 安遂迦接过瓢,把酒浇在地上,滚烫的沙地“嗤”地一声,冒起一缕似烟如雾的蒸气。 “只带一个姑娘回来,神什么……” 对方被扫了兴,不满地咕噜着。 安遂迦告诉大家: “前面是大沙漠,坐骑要全部换上骆驼,因此,可汗特地派来了几十个卫士,专程送来骆驼。” 安遂迦说完,对驼群长长地吆喝一声,骆驼群纷纷跪了下去。 在李昺的扶持下,独孤华裳上了绣金佩玉的流苏鞍垫。其余的随行人员上驼背的上驼背,架货的架货,一时都忙碌起来。 第60章 李昺在突厥的奇遇 不到半个时辰,驼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青龙旃和狼头旗并行在队伍前头,迎风招展。 “今冬我打算到长安去乐一乐……”一个卫士在队伍的后头发语道。 “长安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厌的美人……”另一个卫士醉腔醉调的搭话。 这些话随风传到队前的李昺耳中,句句听得真切。鲜卑族与突厥族语言相近,尽管有许多细微的差别,但基本上是相通的。 李昺听了十分愤慨,又感到无比的屈辱。周室除了每年向突厥进贡缯絮锦彩之外,周廷的光禄寺还特辟迎宾馆,常年招待成千的突厥贵族官员,供他们吃喝玩乐。前任的突厥可汗佗钵曾对他的部下说: “只要我南方的两个小儿子经常孝顺,何患贫穷!” 想到这些,李昺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 独孤华裳也是鲜卑人,突厥语本来也懂得六七成;出嫁前在太常寺又学习了突厥的礼仪,顺带也学了一些突厥特有的语言,如今可以听懂八九成,听了那些话觉得特别刺耳。 出了白道川后,记不清又宿营了多少次,但到处都是荒无人烟,连生命的迹象也看不到。“叮当叮当”的驼铃单调得叫人受不了。 独孤华裳不禁想着:第一个使用驼铃的人,一定是为了排遣难耐的孤寂才想起这玩意儿的。人们是多么想在这荒漠之中,见到一点生机,听到生命的气息啊! 于是,独孤华裳就挂起驼铃,让旁人也让自己,在这“叮当叮当”声中找到慰藉。可是,为何听在耳中,反而适得其反? 这叮当作响的小铃挡几乎包藏人间所有的孤寂、凄凉之情,骆驼走到那里,小铃挡就倾诉到那里,年年代代永无尽时…… 驼背上的独孤华裳愁苦欲绝。这个世界实在不可思议:我为何非嫁到突厥不可?身边这一位不是很好吗?独孤华裳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回去!回去!” 这心声与驼铃相呼应,简直就是驼铃的回声。 尽管大沙漠似乎永远走不到边,可是有一天上午,都斤山宛然在望了。这就是说,突厥可汗的牙帐快到了。卫士们高兴得欢呼起来。独孤华裳却肝肠寸断,她突然鼓足勇气对身边的李昺说: “副使大人,你能否救我?须知到了牙帐,就是我的死地!” 李昺默然。他能回答什么呢?要排除屈辱的和亲,靠匹夫之勇是无济于事的,应该在好多年以前就走富国强兵之路。 “你听见了吗?”独孤华裳又问一句。 李昺转过头来凝视着独孤华裳,力图把深沉的同情与爱莫能助的复杂心情,全部倾注独孤华裳的心头。 骤然间,大漠的南陲升起滚滚的烟尘,烟尘里冒出两匹快马,直接赶到独孤华裳的骆驼面前。 “独孤华裳,你的家书!” 信使将信交给独孤华裳。 独孤华裳接过家书,脸上焕发欢悦的光彩。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拆开信封,迫不及待地读起信来。紧接着,她的手抖得多厉害! 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李昺连忙凑上前去。忽然,独孤华裳眼神僵直,一个倾斜,昏倒下去。 酷暑乍过,严寒就来了,突厥人没有秋天,沙钵略可汗为了给南人留下强烈的尚武精神的印象,决定在送李昺一行回国之前,举行规模盛大的冬猎。 大清早,几十个突厥贵族拥着沙钵略可汗和可贺敦,在一千多卫士的护卫下向都斤山北麓进发。 他们头戴貂帽,身着锦缎皮裘,挎着腰刀,佩着弓箭,骑着高头骏马,旋风般地卷向前去。不消片刻功夫,便把南方的护亲客人拉开一箭之地。 李昺长啸一声,腾跃上前,紧紧跟着可贺敦的胭脂马,逼近沙钵略可汗的什伐赤。 李昺在家时曾听叔父长孙览说过:作为一个将军,识别敌人战将的坐骑是十分紧要的。因为,敌人的旗号可以更换,装束可以变化,但战马与它的主人却是不易分开的。 李昺出于一个战士的意识,仔细观察突厥贵族们的坐骑。那身上烙着“发”记号的,是阴山北麓阿史阿德氏贵族的骏马;印着“德”记号的,是拔延阿史德氏贵族的骏马。 烙有“勿”形的,是碛南贵族的骏马……李昺明白:眼前不仅有突厥族最尊贵的人,还有突厥马的精华。 突然,两道利箭般的眼光,投到李昺脸上——可贺敦在注视他。李昺感到很不自在,这是千金公主宇文氏变成可贺敦以后第一次同他照面。 那天到了都斤镇可汗的牙帐,公主并没有自杀,而是毫无周折地同沙钵略成婚。当时,李昺怅惘之余,深感女人的心思直似行云流水难以捉摸。 几天后,李昺在安根河边饮马,恰好在那里碰到浣衣的玉露,从她口中得知,公主那天看到的家书是一封凶信,公主的父亲赵王招、叔父越王盛都被大丞相杨坚杀了。 于是,李昺对她的行为有了新的理解。不久,公主又接二连三地同沙钵略出去练习骑术,这举动又进一步证实李昺的想法:公主是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复仇,才与沙钵略完婚的。 漠北的生活一晃过了几个月,今日再与公主照面,李昺觉得她已判若两人了。仿佛她得了一场大病,气色那么衰竭苍白;仿佛她瞬间多长了十岁,眼神那么专注和深不可测。她对李昺的凝视是多么令人心惊!这种复杂的眼神,是成熟的人才能具有的。 队伍来到都斤山的白虎谷,此地以盛产白虎著名。白虎比一般老虎凶猛,沙钵略怕白虎会袭击他的可贺敦,于是,队伍绕过白虎谷,斜插到东南方的丛林里去。卫士们拔出佩刀在前头开路。 笳鼓齐鸣,宣告各山谷和要道已经张好同罢,围场开始了。犬声如豹啸,此起彼伏。搜索兽踪的猎手从三个方面穿梭来往,编织成一道人网。鸟儿惊慌地窜入云端;狂奔的麋鹿三五成群,呼儿唤母逃脱这场灾难,一片哀鸣;逃命的大熊从树丛中擦身而过,从树梢和枝桠上飘落银灰色的雪粉;加上胡徊悲鸣声,使大森林充满杀机…… 夜幕降临了,一堆堆篝火伸出金红的利舌颤悠悠地伸向夜空。随着柴火毕剥的爆裂声,三三两两的火星向四面八方飞窜。烤焦的兽肉香、酒香以及生柴焦化的气味,构成野餐特有的风味。 李昺独自坐在安根河畔,望着黑幽幽的河水出神。 “副使大人倒有闲情逸致……” “哦……”李昺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贵族少年立在身边,在篝火的映照下,紫膛脸焕发着红光。有点脸熟,在哪儿见过的? “记不起来了?我叫染干,前日我甩了一鞭,可贺敦的马吓跑了几十里……那马叫什么来着——胭脂马,它太娇贵了,真没想到……” 李昺没搭腔,但也想:你也太娇贵了,怎么可汗没宰了你。真想不到! “回去以后挨了父亲的鞭子,你还生我的气吗?” 少年憨厚的神态在黑暗中不甚真切。 李昺觉得他的口气倒也诚恳,这才问了一句: “你父亲是谁?” “处罗侯,可汗的弟弟,官居突利设……” “原来你是可汗的侄儿,难怪你可以用鞭子欢迎可贺敦!” “副使大人,这话可万万说不得!望你在可汗、可贺敦面前代为周旋,我那一日一鞭确实是无心的。” “这事由你父亲去说不是更好?” “说不得!说不得!可汗他对我的父亲本来就不大信任。” “这话从何说起?兄弟之间还……” 那贵族少年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们突厥四邻都是强敌,稍掉以轻心,便会再次沦为奴隶,就像柔然人称霸时那样。因此,权力更替时,我们不用父子相传的办法,而是弟承兄业。 伊利可汗临终时传位给我的祖父逸可汗,我祖父又传位给三弟木杆可汗,木杆可汗又传位给四弟佗钵可汗……” “他们都不顾念子孙,却是难得……” “顾念也没有用。可汗对自己的继承人只能提名,不能裁决。决定权在可汗、贵族和伯克组成的贵族会议。 因为这个缘故,佗钵可汗过世后,就没有把权力交给玷厥,几经周折,终于转到年富力强的第二代手中,就这样,我的伯父摄图便当上了沙钵略可汗。 但是,摄图的威望不高,地位不稳,木杆可汗的儿子大逻便、佗钵的儿子奄罗、叔父玷厥都不是真正服他。 所以,他只好封奄罗为第二可汗,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封玷厥为达头可汗,同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把东方的典兵之权交给我的父亲,让我父亲当突利设。 然而,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有点疑虑:怕我父亲权力太大,怕弟承兄业……所以,你会明白,我那无心的一响鞭,闯了多大的祸!” “可是你应当明白,刚才这一席话实在不该向外张扬,更不该对周廷的使者说。这消息要是传到沙钵略可汗耳中,你闯的祸就更大了!” 第61章 哭坟 自从杨坚当了这个倒霉的右小宫伯,就隔三差五的挨罚,这不是杨坚到牢头那里领三十大板,还好杨坚和牢头混熟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杨坚装模作样地叫了几声. 伽罗来到他跟前,把干净衣服递给他。杨坚接住衣服,两个人对视一笑。杨忠、杨坚、伽罗一起坐上马车,会杨府去了。 伽罗一时兴起,非要下车先去庙会逛逛,杨坚扭不过,只能陪着。伽罗刚刚打了个大胜仗,心情大好。 杨坚有一肚子的疑问:“你是怎么让皇上出手帮忙的?皇上为什么要帮我们父子?”伽罗拉过杨坚的手掌,在他的掌心写了一个李字。 魏恭帝三年,周太祖宇文泰准备为自己立嗣。其时泰是北魏的太师,尚孝武帝的妹妹冯翊公主,生下略阳公宇文觉。是为嫡子;他的姚夫人生了宁都公宇文毓,是为长子。 长子宇文毓已经娶了你的大姊,宇文泰生恐立了宇文觉为世子,令尊——也就是我的岳父独孤公会不高兴,好生委决不下。一日,泰对朝中公卿征询曰:孤欲立子以嫡,恐独孤大司马有疑,奈何? 这大司马独孤信,其时声望很高,朝中公卿听了都不作声,既不想讨太师的好,也不想冲犯大司马。 就在这尴尬时刻,大将军李远高声宣言:立子以嫡不以长,公何必疑虑?如果因为大司马碍手碍脚,我这便杀了他!便李远这几句话,才确立了宇文觉为世子…… 杨坚听伽罗娓娓道来,却还是没有听懂皇上救他的缘故是什么。伽罗就又给他讲了个故事: 那是在我出生的前的十三年,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不久,我父亲独孤公被侯景困在金塘城。宇文泰倾西魏的精锐,前往救援,以李弼、达奚武为先驱,以李虎、念贤为后卫,左赵贵、有李远,于河桥、芒山一带与东魏军对阵。 东魏高欢也亲率侯景、高敖曹、宋显等,倾东魏精兵对抗,战线绵延数十里,成混战状态,鏖战的惨烈虽事后数十年,参战的人也是谈战色变。 在混战中,宇文泰马中流矢,一头栽落马下,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势大乱,成崩溃之势。那时都督李穆策马上前,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吆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 本来,东魏人以为坠马的是个将领,许多人围了上来,想擒杀他立功,今见一个普通军校敢用马鞭抽他,肯定是不入流的小卒,便掉头往别方冲杀。 就在敌人迷茫之际,李穆让宇文泰坐上自己的坐骑突围。宇文泰重振旗鼓,与东魏兵再战,结果反败为胜,不仅救出独孤公,也安全退兵回到长安。 宇文泰脱险后,与李穆相对而泣,他环顾部下,指着李穆说:成我大事者,此人也!于是超升李穆为武卫将军。可以说,当时要是没有李穆,便没有宇文泰,更没有西魏和北周朝廷了。 有了这一过命交情,李家与宇文泰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不久,宇文泰四儿宇文邕、六儿宇文觉相继出生,又将两儿寄养在李家,让李贤的妻子吴氏哺养,赐吴氏为宇文氏。 后来,宇文泰又作主,将女儿嫁给李远为儿媳妇。最后,宇文泰又让十一子代王宇文达认李远为干爹。于是,李氏一门便有二上柱国、三柱国、七大将军!与李氏不相上下。 伽罗讲手里的冰糖葫芦咬了一个:“当今皇上和先帝宇文觉争皇位的过程中惨败,李远是原由。皇上有意拉拢李昺,就要先打压宇文护。如果杨家倒了,宇文护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 孝陵的坟土犹新。京师久旱,文帝安葬后一直没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场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们刚刚冒针出土,好奇地瞧着目下这四个陌生的人。 守陵人远远地望了一眼来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来了大贵人,不宜干扰他们。 年纪最轻的一个来访者从马上搬下了一只竹笼,从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张罗在祭台上。 四个人默默跪在陵前,无言地叩拜着,左袄的胡服一张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鲜卑人,如今朝廷刚刚改服汉魏衣冠,但他们还是穿胡服。 “宇文泰!我辈来看望你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说道。 宇文泰是周文帝的名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 呼“宇文泰”的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将军于谨。他是文帝的外甥,与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欢他,将他养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文帝的同学,简直比兄弟还亲,是文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 无论是扳倒西魏权臣,还是大大小小的战役,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勋的。虽然,场上四人他的职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环金带却是文帝特赐,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这声音苍老得很,那是四十八岁的宇文神举说的,声调似呼唤又似叹息。便此一呼,却将他对先帝的满怀思念,以及他对时世的无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来。 宇文神举是文帝的族兄,柱国大将军,执掌宫中禁卫的右宫伯,是文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调离出宫,出任并州总管了。文帝去世才八个月,对宇文神举来说,似乎是过了数十年,忽然满头白发,声音也浑似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另外两个人只木然地叩拜着,他们是柱国大将军独孤信和上柱国赵贵,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诏令独孤信出任徐州总管,赵贵为秦州总管。 行礼过后,大家分别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 唯独于谨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连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 首先独孤信动了,他悄然走向祭台,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冲着宇文神举和赵贵喊话:“喂!你们若是要上吊自杀,也该喝足了酒!” 那两人复又怏怏地走过来,似乎不是来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场。 大家又喝了数杯闷酒,至于菜依然没人去动,什么鹿脯、辣子鸡、黄河鲤鱼、熊掌,都滚他娘的! “你们倒是说呀,这样问杀人了!”于谨忍不住道。 “还说什么?孝伯!”宇文神举痛切地说,“我辈便是因为说话,才弄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 独孤信幽幽言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尚有何言?” “乌丸轨,你胡说八道!’于谨突然很激动,“我们说的全是应该说的话,哪一句错了,哪一句不该说了?” 周文帝于开国之际为了笼络汉人,赐给汉人三十六个将领的鲜卑姓氏。如李弼赐徒河氏,赵贵乙弗氏。李虎大野氏、王雄可频氏、杨忠普六茹氏……不等。 独孤信叹了口气,说:“当年……我辈皆言:太子非社稷之主……” “这没错啊!”于谨急切打断独孤信的话,“如今事实已证明我们的话!” 独孤信黯然道:“他的不堪负荷天下重任,难道就我们几个看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贺若弼、韩擒虎吧,都作如是观。有一回,文帝问我:近来太子如何?我说,依然如故,文帝不乐。 我说:臣言不足取信,可再问贺着弼内史及韩擒虎总管。后来两人面帝,都言未闻太子有何过失。事后,我责问两人为何出尔反尔?韩擒虎笑而不言,贺若弼反而说是我错了……” “怎么?他说是你错了?”于谨大惑不解。 “正是。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议论?”独孤信停了半晌,又说,“如今细细想来,我辈当年有关太子的说法,于国而言自然是负责到底,于己而言简直是找死了!”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哑口无言,也黯然伤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渐霜风凄紧,日色惨淡,环顾关河,令人难抑心中的悲怆。 于谨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为他人添酒,但确实醉眼朦胧了,尽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动,他却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来,缓缓举起手,指着文帝的孝陵说: “宇文泰,你才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白手起家,成为西魏第一权臣,奠定了大周的基业;即位处境是何等的严峻! 你的帝座,简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渊的边缘!那时,你才三十八岁啊,血气方刚;然而,你却能闭门养晦,假痴假癫,装傻一装就是十二年! 这种强忍的功夫,自古以来谁能相比?精明强悍的高欢不是好对付的,晋公府第的禁卫不仅多过皇宫,也强过皇宫,而且,天下十二军兵马全归他相府调遣,想动他一根毫毛,那是难上加难! 你的无上法宝便是一个‘柔’字,一切听他,顺他,随他,让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这样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 第62章 难得的团圆 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高欢对你的疑虑,千百次地消除对你的戒备!你让他看到的是一只驯良的绵羊,决非圣威难犯的帝王。尽管高欢精如鬼魅,却也终于被你蒙住。最后,实际上你只凭一己之力,便收拾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无冕之皇。 宇文神举听得兴奋,举起了酒杯:“何谓以柔克刚?这便是以柔克刚!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刚!文帝击杀高欢那一日,事前没告诉任何人,连咱们四人都瞒住了,这才无密可泄!来,为文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时将酒倒入喉中。 于谨依然冲着皇陵说:“宇文泰,你改革军制,建立府兵,度过黄河,邙山列阵。平定北部兼并东夏,最后统一北方,其实只用三年时光。当年八柱国苦战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则一举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给你二十年时光……” “那长江以南也统一了!”赵贵断然道。 宇文神举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可怜的宇文泰,你这短暂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即位后的头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窝囊!你简直像一条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动……后来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过日子,你总是在最前线。 人家当皇帝,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你后宫嫔御不过十数人,临终还遗诏:无子女者,悉放还家!老天,你睁睁眼吧,怎能让宇文泰受偌大委屈……” 独孤信大声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高欢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费了!你奋战沙场,统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汤了!” 于谨哭道:“当年刘聪立五个皇后,后汉族踵而亡,宇文泰,你的儿子现在也立了五个皇后!如今,朝廷官员已改服汉魏衣冠,我们大周完了!陛下,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 你明知太子不行啊!你为何就不能让宇文毓嗣统?现在如何?同归于尽!现在宇文护独自掌大权,我们也行将被杀,你苦心经营的大周也完了,我们这些人,连同所有功业,都如水泡一般,幻灭了!” 独孤信双手挥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国赵贵始终一言不发,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红着脸,眼泪沿双颊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须上。他眼前晃动千军万马,那是空前惨烈的一场鏖战——东、西两魏的河桥、芒山之战,人在刀光之中,马在箭雨之下。 突然,宇文泰坐骑中了流矢,马直立而鸣,同时将宇文泰掀落马下。于是,东魏兵蜂拥而上,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脚大乱……这时,两员将领纵马冲上前去,一个是都督李穆,一个是他的父亲赵仁。 东魏兵认定落马的人是敌军的重要首领,为了邀功领赏,越围越多越紧。李穆急中生智,排众而入,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 同时跳下马来,步行与东魏兵血战。东魏兵见李穆如此轻漫宇文泰,以为不过尔尔。当时,西魏人都是胡服,从服饰上很难体现等级来,因而认定:原来是个寻常军校,于是不敢恋战,纷纷舍之而去。 而宇文泰见李穆有意让出坐骑,也赶紧上了战马。父亲赵仁骁勇而有膂力,善骑射。此时箭无虚发,他先射落临近的一个东魏骑兵,让李穆跃上敌人的坐骑,三人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重振旗鼓,结果反败为胜…… 父亲赵仁是宇文泰的外甥,当其时也,于国于家都无袖手旁观之理。想到此,赵贵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无名指已经断了一节,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文帝出巡京兆郡北方的行宫云阳宫,让他赵贵同太子留守京都。忽然,京城谣传文帝病危;于是,文帝的胞弟宇文直趁机起兵攻打东宫,妄图杀掉太子宇文觉,抢夺皇位的继承权。 其时,宇文直的叛兵突然掩至东宫的肃章门,正好他也在肃章门内,情况紧急,他来不及下令左右关门,亲自动手赶紧将门关上,但还是慢了片刻,一个叛军已将刀伸进半闭的门缝…… 他忍痛让叛军削去半截无名指,宫门才得以关上。接着,宇文直也来到宫门外,便下令纵火烧门,顷刻间,门外火声毕剥,接着便呼呼直冲云天,看来不消片时,大门便将焚毁,人家有备而来,想来实难抵拒,怎么办? 万分危急之际,来了李昺。李昺是故柱国大将军李贤的儿子,这时还是司卫上士,那是本朝倒数第三级的武官,但他深沉而有大略,立时当机立断,下令:门内也纵火! 让禁兵搬来木柴,堆积如山的木柴,也点起熊熊之火,这样,叛军才无法入宫,卫王宇文直也以失败告终。文帝回京,论功升他赵贵为大将军,也升李昺为大将军…… 他突然自问:这果真是大功一件吗?这个太子宇文觉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值得保卫吗?此人一即位便诛杀了本朝的常胜将军叔王爷宇文觉,一口气便册立五个皇后,这般狂悖之君假使当年让他死去,岂非好事一桩? 这小子丝毫不体念我对他救命之恩,记恨的则是我辈对他的谏净!唉,想不到当年救他一命乃是为了来日来收拾我辈赤心报国之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数了…… 然而,当年河桥、芒山之战,父亲与李穆营救宇文泰便对了吗? 这一战的起死还生、转败为胜,固然是宇文泰立国的前提和基础;但后来开国的北周朝廷,对宇文氏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周太祖宇文泰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没当上一日皇帝便入土为安,自然谈不上福份了。 宇文护没有说什么,自己回麒麟宫去了。宇文护卧坐在麒麟宫的软榻上,想自己仔细捋一捋这前前后后,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却赶着过来了。 宇文会和宇文深分头而来,前脚后脚,本来都是准备告对方的状的,看到对方在这里,都有点尴尬。 宇文会说:“这一次真是窝囊!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了杨家父子!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宇文深说:“就是,爹这口气,咱们不能就这么咽下去!再说,杨嵩要是不能继承家业,那杨家军就不能为我们所用!” 宇文护叹了一口气:“大意了!我没有想到皇上真的会为了杨家父子站出来和我叫板!我还是太小瞧了他了!” 宇文会说:“那个小丫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爹您还让我们多照顾她,不照顾她她都骑到我们头上去了!” 宇文护说:“你想把她怎么着?你说她亲舅舅,她是你外甥女!这天底下你除了这个外甥女,还有几个外甥女?” 宇文会说:“我知道,自从妹妹新兴公主死了以后,你就一心想着这丫头。可是她不是你的心肝宝贝开心果新兴!” 宇文护恼了:“住口!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妹妹死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我老来丧女,你很高兴是不是!滚!都滚!” 老太太正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休息,杨嵩站在台阶上逗弄挂在廊下的那只鹦鹉。 一个下人来报:“老太太!大老爷和三少爷回来了!”老太太一点不耳背:“什么,忠儿和坚儿回来了!” 老太太伸手摸索摇椅旁边的拐杖:“快!扶我起来!我要去门口迎他们回家!”下人将老太太扶起来,老太太握住拐杖。 老太太颤颤巍巍往前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下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杨嵩赶紧跑到老太太跟前:“奶奶,我来背您!” 老太太伏在杨嵩背上,杨嵩的步子又平又稳。老太太说:“我的嵩儿长大了!可就是人大心也大了!” 杨嵩听到这句话,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继续朝前走。二门跨过一道又一道,穿过花园、餐厅、祖宗堂、后罩楼,一路在往前,过了中院,终于到了前院。 过了景仁堂、嘉喻堂、赐福楼,终于到了大门口。杨忠杨坚还没有回来。老太太从杨嵩的背上下来。 老太太对一个小厮说:“去,请春晖班的舞龙队来咱们府上舞龙,还有去买些鞭炮回来,咱们今天好好热闹热闹!” 马车还没有到府门口,伽罗就听到鞭炮喧天、锣鼓齐鸣,伽罗掀起窗帘子外外面看,杨府府门口两条长龙! 马车停在府门口,杨忠、杨坚和伽罗都下了马车。舞龙队知趣地暂停下来。门口的下人向府内大喊:“大老爷,三少爷回来了!” 全府都震动了,大夫人宇文氏刚刚就听说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自己房里挑选衣服,梳妆打扮。 二夫人一直对大房不冷不热,这样的热闹她本来觉得懒得去凑,可是听到门口又是放鞭炮,又是舞龙,又觉得好奇,忍不住来到门口。 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暂时放下手头的活,奔到门口来,迎接大难不死的大老爷和三少爷:“大老爷万安!三少爷万安!” 第63章 宇文邕与杨丽华 杨忠跪到老太太跟前:“娘,儿子不孝顺,母亲命在旦夕却不能守在母亲病榻前!”老太太一手拄着拐,一手要拉起儿子。 杨坚在杨忠的身后跪下:“奶奶,我要被吓死了,我以为我的命就这么没了呢!”老太太走到杨坚跟前:“好孙子,起来吧!地上凉!” 老太太老泪纵横,杨忠泪眼婆娑,杨坚痛哭流涕,连府里的下人也纷纷跟着掉眼泪,不知道是真的为主子感动,还是庆幸自己保住了饭碗。 伽罗却没有一丁点想哭的意思,伽罗注意到了另一个理智非常的人,杨嵩。伽罗冲着杨嵩笑了一下,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欢欣。 杨嵩也对着伽罗笑了一下,有些许苦涩,也有些许哀愁。伽罗很快就找回了自己杨家媳妇的角色。 伽罗走到杨坚跟前,朝着还在抹眼泪的杨坚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行了,瞧瞧你那点出息!又没有什么事,哭个没完了!” 老太太这才注意到伽罗:“整儿,我的整儿,你救了你爹和你弟弟,你的功劳最大!之前,我已经说过了,这个家由整儿来当。” 老太太在人群中搜索着杨忠,老太太一把将杨忠拉到自己跟前:“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杨忠说:“三少奶奶,识大体,顾大局,又救了我和坚儿的命,我当然没有意见。可是,娘她不是整儿,她叫伽罗,是独孤家的七小姐。” 老太太有点生气,对伽罗说:“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一直以为你叫整儿,别人都笑话我老太婆糊涂了!” 伽罗说:“奶奶,还有一件事,我在皇上面前夸下了海口,三个月之内让杨坚精通四书五经,提笔能写文章。您得做主让我做他师傅,要是哪一天他不听我的话了,您得给我评理!” 老太太笑着说:“好!好!好!他爹小时候也不爱学习,我就经常打你公公的屁股!那把戒尺我还留着呢,给你了!他要是不听话,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大将军独孤信请求赵王回京辅政的奏章,让奸臣宇文深终于找到了置他其于死地的借口。 宇文邕从杨丽华的怀中醒了过来,他是从一场恶梦中惊醒过来的。他是从一个女人的怀中被禁卫拉走的,那女人面目不太清晰,似乎是父皇文帝的一个嫔妃。禁卫将他抛落于文安殿上,父皇怒喝一声“打!”,于是棍棒交加。 此刻他一丝不挂,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周遭立着孝闵帝、独孤信、宇文神举、赵贵和尉迟运,直冷笑。齐王说:“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忠不孝的子孙!”又是一阵剧痛,血往屁股沟里淌下。 宇文邕知道,屁股打裂了,腿也打裂了。这是往死里打,显然是一个阴谋:打死了他,齐王就可以顺顺当当继承父亲的皇位了,反正大周朝的先例都是弟承兄业,与突厥人一般无二。 父皇为何又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为皇后,大概也是赞成突厥人的那套规矩。棍棒终于收了起来,这时,独孤信端了一碗药过来,叹了一口气,说:“这药喝下,病痛就好了!”那药有点古怪,碧绿碧绿的,定是毒药无疑!不,我不能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宇文神举嚷着。 “忠言逆耳利于行!”赵贵也在助威。 他们串通一气,深知唯有毒死了我,孝闵帝才能继承皇位。我不喝这毒药,我不上当。西魏的皇帝都是被毒死的,前车之鉴哪! “把它灌下去!”父皇暴跳如雷。 于是,两个武士将我架住,独孤信一手捏紧我的鼻子,强行将药灌下……我心里抗争着:这不是药,是毒药,我的药是女人,女人才是我的良药! 然而,大家置若罔闻,分明是有意谋杀!药已咕噜噜过了喉咙,死定了,死定了…… 宇文邕醒来真是喜不自胜;我没死!死的反而是孝闵帝、父皇……他发现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伤疤,还有腿上的伤疤。手是皇后杨丽华的手。 “这几日,你都在李宥容那里过夜吧?”杨丽华问。 “你吃醋了?” “你晚上经常惊醒过来……莫非只有在女人怀里你才感到平安喜乐?” 宇文邕感激地爱抚着杨氏,喃喃道:“看来人世间只有你最了解寡人的心思……” “既是如此,妾身怎敢吃醋?” “好……”他翻身将她紧紧抱住,弄得她直喘不过气来。 她依然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腿上的…… 宇文邕愣了半晌,突然问:“寡人在东宫时,独孤信、尉迟运两个宫正三天两头就向父皇说我的过失,那是为什么?” 杨丽华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抚摸伤疤。她终于窥测到丈夫内心深处的秘密:宫中层出不究的阴谋和谋杀,弄得这个当年的皇长子、当今的皇帝心里紧张到了极处,他若不是寻找一个安全港湾,准会发疯。 所以,他从少年起始,便往女人堆里磨蹭,他把女人当作完全的港湾了。他每次出巡,总要几个皇后并驾齐驱,把禁卫支得远远的,奥秘便在这里!唉,他的好色,却原来是源自心灵的怯弱…… 怪不得每回出巡,总要物色成群的美女充实后宫,他需要一种温柔的氛围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但他的猎色未免过分,甚至不择手段。前不久,赐宗妇、命妇到骊山沐浴温汤,他竟凿壁偷看人家洗澡。 看中了李宥容,便将她留在内宫,强令饮酒,又趋醉淫之,挽留宫中十多日,昨天才让回家。此事朝野人言籍籍,都道是要收为第五个皇后……这行吗? 李宥容是他堂兄宇文亮的儿媳,堂侄宇文温的妻子,更糟的是,眼下宇文亮是行军总管,正随韦孝宽元帅出战淮南,要是听到儿媳妇被皇上霸占的消息,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胆小怕事,却又不断生事…… 宇文邕忽然自问自答:“我当年若是死于杖下,谁来接替父皇的皇位?十有八九是孝闵帝吧!”他的语气饱含着仇恨。 杨丽华这时对母亲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只需摸摸你夫君的伤疤,他终会记起那些谋夺皇位的人;这些人收拾之后,你夫君才能当个太平天子,你自然也就当了安稳的皇后!唉,母亲当真是女中诸葛! 第二天上朝时宇文邕一言不发地坐在龙椅上,望着身上衮冕之服出神。两个月前,杨忠奏言,正宗的皇帝应当服汉魏衣冠,方能显示天子的威严。朝臣也应照此易服,才能区别出等级来。其时他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一待新衣制成,他一看便心花怒放,这衣裳实在比胡服好看多了。看这衣裳上山龙华虫藻米等图案,果然是绣得活灵活现,更妙的是皇帝衣裳上的九种图案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享用,凡人一用便是僭越,大逆不道,这对提高皇帝的威望极有好处,难怪许多人都想当皇帝了…… 想到此,他忽然眉头一皱揭开衣裳,捋起了裤筒,指着腿上的伤疤,问道: “我这腿上的伤痕,是谁造成的?” 内史下大夫宇文深立即出班奏言:“此乃赵贵、独孤信诬陷皇上造成的。” “他们加害于朕,意……意欲何为?”宇文邕想起往事,依然有点紧张。 宇文护杀了宇文觉之后,已是处在欲罢不能的境地,他深知一向独孤信、赵贵、于谨、元欣这些老臣一向忠心护主。 宇文护如今杀了宇文觉,他们心中记恨是不用说的,现在留下这四人,便是为自己留下了无穷后患,眼前皇上即已准备算这笔老账,如不设法来个斩草除根,将来悔之晚矣!当即言道: “皇上明鉴,独孤信、赵贵与皇上并无仇怨,不过他们一向同宇文孝举、尉迟运联成一气,极力推崇孝闵帝;所以,臣想他们屡次在先帝面前数落皇上的不是,无非是不让皇上承嗣,好让孝闵帝继承皇位!” 宇文邕虽也有这种疑心,但听了宇文深的话心中不免又是扑通一跳,继而咬牙切齿道: “按律该当何罪?” “如今宇文觉已死,按理不必深究;就怕其他几位记恨在心,贼心不死,私下又要拥戴什么王爷再来争夺帝位;所以,若不以大逆不道之罪论处,诚恐又要生事。” 官居四辅之一的大前疑杨忠对此事不吭一声。事态全按他的安排发展,心中可谓乐不可支。 这时杨忠想起淝水之战中的谢安,其时,谢安对战略战术均作卓越的运筹,一旦接到前线告捷的消息,虽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下棋,但入房时还是忘乎所以,以致折断了履齿,当然这也无伤大雅。 然而杨忠却不同,他必须不动声色,不折不扣做到深藏不露方可;而一旦露了形迹,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是满脸的冷漠,似乎他们君臣的对话与他全然无关。 第64章 虽说姑娘未成年 这时,内史中大夫元欣出班启奏道:“臣以为宇文深的话全是捕风捉影之辞。这话同当年卫王宇文直的说词实是一般无二。 宇文直为了取代孝闵帝大冢宰位置,也诬他图谋不轨,先帝英明,不予理睬,后来事实证明,却是宇文直自己图谋不轨。 今孝闵帝已死,夫复何言?但若以图谋不轨罪名置独孤信等于死地,势必大损国家元气,令亲者痛仇者快。 先帝晏驾之时,特召独孤信赶来,执其手曰:以后事付君!即授他司卫上大夫,总宿卫事。孝伯若有异心,于先帝晏驾时便让宇文觉承继大统,那时不费吹灰之力,何待今日?那尉迟运也是皇上中表之亲,骨肉相残更为不宜!” 宇文毓听了元欣的话也觉不无道理,一时心无主见,但就此作罢却心犹不甘。想了想,突然下旨道: “传独孤信!”他想当面质问或许能问出个头绪来。 此时,宫禁已由杨忠的姊夫、领左右宫伯窦荣定统领,独孤信已赋闲在家,短时间还来不了。 门正上士崔彭急急上殿禀报:“突厥专使安遂迦就和亲一事,请求面上!” 宇文毓心想,我中原美女自己都不够用,还能给外人?当即恼道:“朕这里没有王昭君,要王昭君南朝找去!” 这时杨忠不得不说了,如今乃多事之秋,再添一个外寇突厥,将来不免疲于应付。当即和蔼地对崔彭说:“你回安遂迦的话,就说皇上正忙着。” 崔彭去后,独孤信来了。他想:皇上特地召见,莫非三日前上表请求召回赵王宇文招的事有了着落。 独孤信缓缓跪了下去。 宇文赟一见孝伯,又想起身上的伤疤,立即气呼呼责问:“你知道齐王谋反,何以不言?” 独孤信回答得很硬朗:“臣知齐王忠于社稷,因被一群小人诬陷,言必不用,所以不言。但先帝托付微臣,令臣辅导陛下绍述先帝之遗志,统一九州,安天下百姓;今陛下谏面不从,反其道而行之,先折国家柱石,再则自毁长城,臣见周庙不血食矣。以此而论,臣实有负先帝顾命之思,依此定罪,是所甘心!” 吃过午饭,看了一下午的戏,晚上又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伽罗这时候正晕晕乎乎地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杨坚拉她起来,伽罗却打了激灵,酒仿佛醒了一半。伽罗警惕地问:“你做什么?侵害未成年人可是犯法的!” 杨坚被她说的未成年人和犯法搞得有点晕头转向了。杨坚说:“你的未成年是及冠吧!你虽然还没有及笄,但是我已经娶了你,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啊!倒是你,你姐夫是个变态,你去找他帮忙,就没有一丝害怕?” 伽罗一屁股又坐到太师椅上:“谁要跟你做夫妻,你搞清楚,我说绝对不会看上你的!你不要一厢情愿!” 杨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那个李昞,也装不下别人。可是你也搞清楚,我也有喜欢的人,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除了她,我不会碰别人的!” 伽罗说:“哎,你们家里的人各怀鬼胎,在一桌子上吃饭都各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好玩,哪里像我们家!” 杨坚说:“富贵人家不都是这样吗!我之前一直和奶娘住在一起,那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我、奶娘、奶娘家的哥哥,过得很简单却很开心!” 杨坚有些伤感:“可惜后来奶娘家的哥哥死了,奶娘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了。” 伽罗说:“看不出来你这个小痞子也挺重情重义的!”杨坚的语气不容置疑:“那当然,我说穷人养大的儿子,当然要重情重义,活着就为了一口气吗!” 杨坚说:“跟我说说你吧!我和你成亲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机会能好好了解一下,就从做朋友开始!” 伽罗说:“我有七个哥哥,六个姐姐,我是家里最小的。我爹常常说,对儿子要严格,对女儿要宠,所有我一直过得逍遥自在。” 杨坚有点不相信的样子。伽罗说:“当然了,长幼尊卑在我家也不是没有,我和大姐是嫡女,爹对我们两个多一些关爱。对其他女儿不怎么过问。” 杨坚有一丝不屑的微笑。伽罗说:“至少我们家热闹,我还记得今年元宵节的时候,大姐回家过节。平日里大姐夫讨厌饮酒的人,大姐一直不敢喝,回家以后就想痛痛快快地喝醉一回!” 伽罗回忆着:“我爹却不愿意,怕皇上知道以后会讨厌姐姐,冷落她。我就找我四姐华裳陪大姐一起喝,结果我和四姐都倒了,大姐还没有喝醉,大姐原来那么能喝啊!我好想她们!” 杨坚不觉得这个事情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但是看着伽罗说着说着落泪了,看来是真的想家了。 杨坚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伽罗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这个鬼地方呆了!我要回家!” 伽罗一边哭一边喊,杨坚走到她旁边想劝劝她,却被她踹了一脚,这个丫头虽然个头小,力气却不小,杨坚被踹出两米开外。 伽罗窝在太师椅上哭了一会,觉得浑身硌得慌,就跑到床前,扑到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杨坚怎么劝也劝不住。 杨嵩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没有地方发泄,眼下却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如何找到合理的说辞来应付大伯父。 大伯父虽然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牢里,可是现在出来了,难保不会有人在他耳边说这说那。 杨嵩把前前后后都思索了一遍,想着哪些事情大伯父已经知道了,而哪些事情大伯父还不知道。 杨嵩的心在挣扎着,这个大宅门说是他的家,但是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是寄人篱下。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可出去,自立门户。 可是,他不能走,他如果走了,有一天,老太太驾鹤西去了,他要如何再回来名正言顺地争家产? 这偌大的家产本就有他的,他不能拱手让人!可是在这个家,他实在太憋屈了,老太太的眼里先说只有那个杨整,杨整是文韬武略,样样出众,他承认。 可是杨坚呢!这个小子完全就是个泼皮无赖,就因为他身上流着杨家的血,杨家就该交在他这样既没有才能,又没有胆识的人手上吗!这太不公平了! 大伯父会问自己什么问题呢:为什么打冢宰给你加官进爵?为什么军演的时候,你不支撑起杨家的门楣?大冢宰是如何知道你弟弟逃学,不学无术的? 杨嵩摇摇头,仿佛这些问题都太轻了。又或者,他想不出伯父质问他的样子,觉得伯父根本不会问他这些问题。 杨府都快要宵禁了,伯父怎么还没有叫他,难道伯父不理他了?如果伯父还问他,他就还有给自己辩解的机会。 如果伯父彻底不搭理他了,他就没有执掌杨家的可能了,他在大冢宰那里就没有了价值,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杨嵩真的一筹莫展!木门吱呀一声,杨嵩一抬头,是杨忠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杨忠是:“我看到门没有关,只是轻轻掩着,就推门进来了。” 杨嵩赶紧起身行礼:“伯父,伯父万安,您在牢里受苦了。”杨忠放眼往四周望去:“你这里我不常来,我记得六年前来过一次,没有变样!” 杨忠坐到杨嵩书案前的椅子上:“你记得我六年前来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吗?”杨嵩忐忑地抬起头,见杨忠神色平和。 杨嵩低下头:“回伯父,侄子记得。当时侄子在长安官学的中期测试中得了头名,伯父来我这里给了我一样东西,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杨忠望了望桌上,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杨忠说:“今天我来也是为了给你讲一个故事,再送你一样东西。” 杨忠将包袱打开,一摞账册文书房契等东西露出来。杨忠说:“你上前来!”杨嵩上前,拿起一张地契。 杨嵩很惊讶:“这是老宅?”杨忠说:“不错,当年你爹和你爷爷对抗,甘愿净身出户,自己借贷买了这宅子。” 杨嵩有些感激:“我还以为被卖了呢!没想到居然还留着。”杨嵩又翻到了一本账册“文天阁典当行”。 杨嵩打开扉页,上面写着“杨爽 保定元年”。杨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文天阁自始至终都是伯父在打理。” 杨忠说:“你爷爷一直都更偏爱你爹,你爹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会作诗作赋,会画画,算术,作图,棋艺精湛。才思敏捷,容貌俊美,性格聪慧。” 杨嵩看着他爹留下的这些遗物,眼眶都湿润了。杨忠说:“你爹才十八岁,你爷爷就把文天阁典当行给他打理。” 杨忠话锋一转:“可是天下哪里有完人!一个人太聪明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知道杨修的故事吧!你爹的心思就是太活络了,没有定力!” 第65章 伽罗被囚宫中,乐不思蜀 杨忠说:“你爹他用文天阁百年的信誉套现,差点将文天阁毁于一旦!你爷爷大怒,才将他赶出家门。可是,你爹入仕之后,还想着投机取巧,最终把自己的命给送了!” 杨嵩已经泪流满面:“大伯,我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为了杨家也吃过苦,受过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大伯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爹的不是,那您的目的达到了,大伯请回吧!” 杨忠并没有生气:“嵩儿,你不要心急,该是你的,说跑不了的,不该是你的,争也争不来。都是聪明人,你看看伽罗,她虽然是个女子,心量多么宽!” 杨忠说到伽罗,杨嵩的心里更加委屈了。杨嵩说:“既然大伯说到了七小姐,那我就问一问大伯,您觉得我和三弟哪个和七小姐更般配?” 杨忠有些无奈:“嵩儿,有的时候,姻缘并不是只般配不般配两个字就能够说清楚的!” 杨嵩说:“那该用什么权衡?论出身,我和三弟同是弘农杨氏出身,三弟只是庶出,我是二房嫡长。论才学,我虽然是武将,却远远在三弟之上。” 杨嵩擦擦眼泪:“论气度,我虽然不敢自称君子,可是却也知道礼义廉耻,可是三弟却是甘愿做泼皮无赖破落户!” 杨忠没有打断杨嵩,他知道杨嵩平时太过于隐忍,很多苦楚和牢骚都被忍成了阴险和计谋,他希望杨嵩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杨嵩哭着:“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也爱围棋,我也喜欢星象,我也喜欢绘制地图。我和七小姐有那么多共同之处,却因为你们的一句话,永远都只能相思相望了!” 相思相望这个词震撼到了杨忠,他隐隐约约能察觉到杨嵩对伽罗的爱慕,可是没有想到杨嵩对伽罗的执着到了如此深的地步。 看来杨嵩注定也要和他爹一样成为一颗不灭的情种,至死方休。 杨忠苦口婆心:“嵩儿,人不能太执着,人生会遇到很多遗憾,如果不能及时放手,只能和正道渐行渐远。苦海无涯,你要及时回头!” 杨忠和杨嵩伯侄子两个最终还是不欢而散。但是,杨忠尽了自己做长辈的本分,劝侄子及时回头。而侄子杨嵩也终于发泄了自己的不满。 虽然对彼此不满,但是多多少少心理还是有一丝安慰和感动。夜里,杨坚和伽罗躺在床的两侧,背对着背,中间似乎隔着遥远的一条银河。 伽罗缩在里侧,面对着墙壁说:“你要小心你二哥!”杨坚望着敞开的窗外说:“你怎么还没有睡?月亮都爬地老高了。” 伽罗说:“你要是到我们那里啊,说不定早被人卖了。”杨坚问:“为什么我要被人卖了,跟我二哥有什么关系吗?” 伽罗说:“你二哥他比你聪明,比你有才能,但是怎么说,他有点怀才不遇,不,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他心有点不正!” 杨坚望着窗外的月亮:“我知道他比我强多了,可是我比他弱那么多,他犯地着和我过不去吗!他是二房的嫡子,我只是庶出!” 伽罗不再言语。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杨坚打着哈欠自言自语:“这个屋子设计地真好!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月亮,哎,睡觉了!” 酒完全醒了,现在伽罗更睡不着了: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些,为什么这么离奇的事情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想着想着伽罗情不自禁流起眼泪,鼻涕随着眼泪不停地奔涌而出,鼻子塞住了,伽罗越发难受,开始啜泣起来。 伽罗越哭越伤心,杨坚也睡不成了。杨坚心里不是滋味,却执拗地装睡,像死人一样侧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伽罗终于没有哭声了。 杨坚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百事不顺,自从自己回了这个家,就没有过一天消停日子,如果能够摆脱这个家就好了。 宇文护立在门前看着外面的蒙蒙细雨,正是武成元年三月,他想起了据说他姐姐扶平公主也是出生在这样一个雨天。 虽然姐姐已经过世多年,宇文护至今还记得姐姐的模样身材纤细却不矮小,面色白皙。他太期待有个女儿了,虽然虽然已经是四个儿子的爹了,但是他是那么渴望有一个贴心小棉袄。 一个婆子出来报喜:“恭喜大冢宰,夫人生了个小公子。”宇文护一听被冷风给噎着了,太医也说是女儿,他连名字都想好了,宇文静。 宇文护已经给已经在这里等了四个时辰了,却没有如他的意,能得一个女儿,他的头风病又有些犯了。他还是挣扎着要去看看孩子。 宇文护抱着这个小家伙问:“别的孩子都是呱呱落地,这孩子生下来怎么不哭呢。不会有什么残疾吧。”婆子说:“大冢宰,看老奴的吧。” 婆子隔着襁褓狠狠地掐了小家伙一下,还是不哭。当着大冢宰的面,婆子也不好下手太重,若是自己家的娃娃,早就照屁股扇巴掌了。 宇文护给站在门口的侍从使了个颜色,侍从打开襁褓,照着孩子的屁股,狠狠的一巴掌。“哇!”一声叫地宇文护心满意足。 刚刚出生的男婴粉红粉红的,宇文护看着她说:“看来你是个与众不同的,生下来就安安静静的。以后你就叫宇文静了,希望你能别像你几个没有出息的的哥哥一样窝里斗,能做个真正的人中龙凤。” 宇文护看了一会孩子,感觉头痛越来越厉害了,终于可以把悬着的心安放下去睡一会了。 一个月之后,刚刚大办了宇文静的满月酒,宇文护还觉得不够隆重盛大,他又集结了王公亲贵到古北口打猎。 刚刚得了一个儿子让宇文护对生更多的孩子有了信心,恰好这一天比往常往常出猎收获更丰富。 宇文护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几岁,奔马在渭河草原的时候心情无比畅快。宇文护甩掉了随从,向密林深处那未知的猎物进发。 然而马儿突然失控,宇文护摔下马受伤了。身边又没有护驾的侍从,刚出了热汗,又扑了冷风,还添了伤病,风病复发更严重了,荒郊野外医员带的多是些跌打止痛的药。 大冢宰匆匆起驾回京城治病,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颠簸,宇文护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宇文护这次出猎,想趁机杀他的人不少,李昞就埋伏在周围。可是还没有动手,宇文护就自己坠马了。 宇文邕每天都在宝佛殿向佛祖祷告:希望宇文护没有能熬过去,薨世在古北口外喀喇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掌管大权。 宇文护当政时是做了不少大事,可是也树敌众多。宇文护受伤的消息传开后后不久,他的敌人便纷纷出来指责他的大逆之罪,宣布宇文护罪状。 宇文邕已经拟好诏书,准备夺取宇文护一切官职权利,收回他手上的兵权,抄没他府上的家产,他的儿子们也要找要罪名,准备关进天牢。 可是,宇文护终究还是过了这要关,这次从鬼门关回来,他不但没有收敛要点,而且比以前更加嚣张跋扈了。 宇文毓十七岁的时候,他的独孤明敬给他生了长子宇文赟,现在宇文赟才不过四岁,宇文毓死了,独孤明敬又被囚禁,宇文邕怜悯宇文赟就让自己的徐妃抚养侄子,三个月前徐妃又一次怀上了身孕,不知怎么,这次怀孕之后就一直身体虚弱,时常感觉不适。 皇后为让徐妃专心养胎将三岁的宇文赟接到了自己宫内,宇文赟刚刚住到皇后的长乐宫,徐妃就得了一场大病,这一住,宇文赟就乐不思蜀了。 如今已经四岁的宇文赟长得可爱,就是话少,腼腆认生。皇后将宇文赟刚接到长乐宫的时候总是哄不住他。伽罗就自告奋勇去宫里陪小皇子。 十四岁的伽罗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宇文赟每天都跟在伽罗后面,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哭一起哭,笑一起笑,要说话,就非抢在一起说;要装不高兴,就谁都不说话。 自从宇文赟住进了长乐宫,伽罗都想赖在长乐宫不回杨府了。宇文赟逐渐适应了长乐宫的生活,皇后却仍然无法松一口气。 皇后察觉到徐妃的不满,宇文赟被伽罗和奶娘带到了徐妃的承明殿。伽罗一走宇文赟就一直哭闹,怎么都不肯留下。 宇文赟一哭,宇文贞也哭了,徐妃还是更疼爱宇文贞,奶娘见这情况,就自作主张得把宇文赟带回了长乐宫。 “是谁下旨让你把大皇子带回来的?”皇后怒目而视。伽罗说:“二皇子,还没有满周岁,可是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鬼,咱们的大皇子多么老实的一个孩子,母妃要是偏心,以后肯定要受委屈的。” 奶娘见皇后没有说话又接着说:“大皇子和七小姐两个虽然差了十岁,七小姐机灵可爱,可是不欺负大皇子,大皇子整天乐呵呵的,话也多了。” 这些话是说到皇后的心坎里了。伽罗虽然成亲了,可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呢!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天天围在自己身边,欢声笑语,她哪里舍得放手。 第66章 伽罗太傅,驾到! 李娥姿想自己索性就用一次皇后的特权,和皇帝说了让他把宇文赟过继给自己,伽罗和宇文赟能一起在自己宫里躲避是非灾祸。 宇文邕常到长乐宫看望李娥姿,看宇文赟比起活泼的二皇子有些不同,不爱说话,见到自己时也像是老鼠见了猫,连话都说不流利。 这日宇文邕来了长乐宫想见见宇文赟,看到伽罗正在教宇文赟正在写字,高兴得很。 走近一看,两个孩子临摹的是自己的笔迹,宇文邕说:“宇文赟,为什么临摹朕的笔迹啊?” 宇文赟没有注意到皇叔来了,猛一听到这一句,吓得笔掉在地上。伽罗从椅子上爬下来,到对面拉了宇文赟的手,一起给宇文邕行礼。 宇文邕坐下,说:“嗯,不错,疯丫头总算知道礼数了,很好啊。伽罗告诉朕你们两个平日里都干什么啊。” 伽罗很是羞怯,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却突然掉了一颗门牙,要换牙齿,说话还有些漏风,宇文邕看她缺了一颗门牙,却一本正经的样子,着实可笑。 伽罗说:“回宇文邕,伽罗教宇文赟学写字;我还给打皇子还听讲故事。”宇文邕笑了:“你这个师傅怎么当的,竟然敢让宇文赟私自模仿朕的笔迹?” 伽罗抬头看着宇文邕说:“当朝书法大家,宇文邕排第二,没有人敢排第一,伽罗教宇文赟写字,就想要教他最好的。” 宇文邕,李娥姿一起坐着喝茶,宇文邕说:“伽罗这小丫头倒是聪明伶俐,这孩子不错。就是宇文赟,没什么长进,一见着人就想躲后面。” 李娥姿说:“宇文邕,我和您成亲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孩子,觉得孤大周得很,有这两个孩子在跟前,也觉得这日子有个乐呵头。” 李娥姿沉默了一会说:“宇文邕别看宇文赟不说话,他心里明白。是个懂事的乖孩子,伽罗外向,两个孩子在一块慢慢地,宇文赟话就多了。” 李娥姿知道宇文邕来是想把宇文赟带回承明殿。孩子是徐妃的,她和伽罗两个人再喜欢也不能硬留着不给,就答应送回承明殿去。 徐妃待宇文赟总是疾声厉色,宇文赟回到承明殿每日听到的呵斥大骂声不断。徐妃稍不如意,大声责骂,或者罚宇文赟长跪。 宇文赟见徐妃就像见了母老虎,战战兢兢的。一听到徐妃吆喝他,吓得脸色都变了。 宇文赟每日都至徐妃前跪而请安,可是徐妃对宇文赟没有什么话说,有时候故意不马上让宇文赟起来,宇文赟也不敢起来。 徐妃好不容易把孩子要回来了,她却发现宇文赟对自己十分冷淡,一心想回长乐宫。她必须让在宇文赟心里立下母亲的威严。 徐妃为了让宇文赟长大成人后仍然能够顺从她,亲自教宇文赟读《孝经》,谁知疏忽了宇文贞了,听说宇文贞病了,她对宇文赟不闻不问了。 宇文赟还是读不好书,徐妃总是打骂带宇文赟的太监和宫女。奴才受了气,就把气发在小主子身上,宇文赟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宇文赟被带离了慈爱的李娥姿身边,回到了已经感觉陌生的承明殿。徐妃让他学周而复始的繁琐礼节,逼他说话。 徐妃知道宇文邕把孩子给她要回来不容易,就想着把宇文赟训练好了,让宇文邕看看。 四月的一天宇文邕来了承明殿,徐妃高兴地对宇文邕说:“宇文邕不知道,宇文赟自从回来以后,就特别努力,最近正学《孝经》呢。快宇文赟给皇叔背一段。” 这一段书,太监已经逼宇文赟背了上百遍了,宇文赟背得很流利,宇文邕很高兴。背着背着,宇文赟突然流起眼泪,却丝毫不敢停下背诵。宇文邕看他一边用手抹去鼻涕,一边还一字不落地背着书,宇文邕很恼火。 宇文邕说:“宇文赟,别哭了,告诉皇叔怎么了?”宇文赟嚎啕大哭起来,承明殿的宫人怎么都劝不住。 宇文邕不耐烦了,抬起脚要走,宇文赟踉踉跄跄得追在父李娥姿面大叫:“皇叔,我要皇阿奶,皇叔,皇叔!” 宇文邕停下脚步,头都没有回说:“徐妃连自己的儿子都照顾不好,宇文赟先送回长乐宫,徐妃还是专心把宇文贞教好吧,宇文赟在皇母妃和皇祖母那里不会受委屈的。” 宇文赟胆小,一紧张就说话结结巴巴的,从承明殿回了长乐宫,李娥姿发现:宇文赟比以前更胆小了,对她们两个也生疏了不少。 大概徐妃没有少对宇文赟说李娥姿的坏话。只是对伽罗,宇文赟还是一样地好。 宇文赟满肚子的委屈,只一个人憋着,整天闷闷不乐的。 宇文赟回长乐宫已经有了两天了。这天,伽罗和宇文赟一块玩,一块追闹嬉戏,宇文赟总是追不上伽罗。宇文赟跑累了,停下来喘着气,伽罗折回来,跑到他身边。 宇文赟说:“母妃说背不出书就不能吃饭,背出了书,饭凉了,太监要禀报母妃才能摆上新的饭食,母妃要照顾弟弟,不理我,我肚子疼,太监们不管我,母妃不理我,还说是我故意逃懒的借口。” 宇文赟的眼泪顺着小脸颊流了下来,伽罗拿出手帕说:“我给宇文赟擦擦,以后不许哭鼻子了。”李娥姿远远得看着两个孩子这般情景。 宇文毓想想自己已经二十一岁,可他的弟弟先皇宇文觉十六岁就被逼死了。想到这里,他后背就发凉。 之前宇文护受伤的时候,自己做的那些落井下石的事,宇文护还没有机会报复自己,可是欠人的总是要还的。 宇文毓想想自己的长子宇文赟才四岁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自己这个皇叔的庇佑,就觉得宇文赟去尚书房读书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李娥姿喜欢这个孩子,李娥姿读的书不多,话也不多。屋子里总是伽罗在滔滔不绝,伽罗免不了要夸耀自己辉煌的过去,如何和棋圣只差半子,如何智斗大冢宰,已经讲过几遍的故事,宇文赟却听得不亦乐乎。 李娥姿坐在床沿上,宫女在给她捶着腿,两个孩子坐在桌子旁边吃糕点。伽罗笑着:“这世界上啊,有三种人,白人,黄种人和黑人。” 伽罗得意洋洋:“你们没有见过京城里的那些个大胡子洋人,乍看一眼,让人觉得可怕。可和他说起话来,就知道了他很好相处。又有好些稀奇玩意。” 宇文赟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说:“洋人是患了红眼病的人吗?”伽罗说:“洋人有蓝眼睛的,棕眼睛的,没有红眼睛的。倒是有红胡子的。” 伽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些人你别看他们长得怪,可是都是些有本事的人,你以后当了皇帝,要好好对他们,给他们合适的官当……” 李娥姿脸色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伽罗,你胡说什么呢!”伽罗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和要个四岁的孩子说这些,确实有些不好。 伽罗看看四岁的宇文赟说:“算了,你也听不懂这些。”伽罗说:“李娥姿娘娘,你别光在那里哑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说点什么吧,你说什么我们都爱听” 李娥姿挥挥手,让捶腿的宫女下去,说:“赟儿是个好孩子,过来。”伽罗拉着宇文赟围到李娥姿身边。 李娥姿双手搂着宇文赟说:“赟儿,你七姨说的不错,这些个洋人都是些能人啊,母后希望赟儿以后能有一双能分辨善恶是非的火眼金睛。” 李娥姿仰头感慨着说:“终日在这深宫之中,别人都说我们皇家富有天下,可是天下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有太多不知道的事了……” 宇文赟自承明殿回来,就越发讨厌太监,总是变着法地捉弄太监。每次让伽罗知道了,伽罗都要说他一顿,这事让李娥姿知道了。 李娥姿把宇文赟叫过来,对他说:“这事你做得不对,我要罚你,你服吗?”宇文赟不情愿地点点头。 李娥姿说:“那就罚你从明天开始每日到尚书房去读书。你觉得怎么样?”宇文赟想了想说:“我想让七姨陪我一起去,她来教我算术,给我讲天文历法的故事。” 李娥姿突然一脸的威严,说:“尚书房是只有皇子才能出入的地方,你的口气倒是不小,这个规矩却不是你能改的!” 第二天,李娥姿连哄带骗虽然把宇文赟带到了尚书房,但是宇文赟哭闹不止,太傅根本没有办法讲课。 宇文邕和李娥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都没有用,还是哄不住宇文赟。宇文邕将徐妃叫来,宇文赟哭着哭着居然口吐白沫,抽搐起来。 宇文邕也没有了办法。太傅一再劝谏:“宇文邕,宇文赟年纪实在太小了,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他信赖的人,臣很难顺利授课啊!” 宇文邕只能让步,伽罗得到了入尚书房的机会。宇文邕来长乐宫看望李娥姿时,却听说了伽罗要做老师教授宇文赟的事。 宇文邕说:“身为皇子四书五经、诗书礼乐,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又不当账房先生,学算术做什么?” 李娥姿说:“可是,伽罗说如果宇文邕不答应她,她就无法进入尚书房当值。”宇文邕有些生气:“给脸不要脸!朕已经封了她四品女官,她还想怎么样?” 第67章 太傅当着不容易! 皇后说:“皇上,臣妾的妹妹,我是最了解的,她不稀罕这些虚名,皇上不如先应了她,等她教不下去了,知道了苦头,自己放弃了才好呢。” 皇上在尚书房布置出一间书房给伽罗教大皇子算术。几天后,伽罗就进宫教大皇子学算术和几何了。 伽罗说:“大皇子,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老师了,你在这里不能叫我七姨,要叫师傅。我觉得你虽然性格内敛,但是却很有数学天赋,我们的学习就从这本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开始。” 伽罗将书摊开在大皇子面前。伽罗说:“我现在讲的你听不懂没有关系,我先总的介绍一下,以后会一点一滴教给你。” 宇文赟傻笑着盯着拿着戒尺的伽罗。伽罗的样子还真像个先生:“宇文《几何原本》是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编写的。它由公理、公设、定义构成,用一系列定理的方式,把初等几何学知识整理成一个完备的体系。” 伽罗上的课宇文赟还努力地听着。一到太傅来上课,宇文赟就好像屁股上长了钉子,要么不能安安分分坐着听下去,要么就乱跑乱窜,想和太监捉迷藏。 太傅的孝经实在教授不下去,只能请伽罗来讲堂上旁听,宇文赟看到伽罗之后,才能略微收起玩心,好好坐在座位上。 太傅注意到大皇子的兴趣不高,他有些不高兴: “《孝经》这本书很有益处,我国以孝治天下,大皇子……” 宇文赟的神思早就已经游离,太傅仍然滔滔不绝:“《孝经》可以让我们有耐心,锻炼我们的心境;以后治理政事,学它可以提供给我们方法,启发我们的巧妙思想。” 让太傅愤愤不平的是,伽罗所讲的《几何原本》对于一般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书,但是宇文赟学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吃力。 对此 伽罗解释说:“《几何原本》由公理、公设出发给出一整套定理体系的叙述方法。看起来非常难,其实非常容易。” 太傅说:“说简单,却也难。”伽罗说:“太傅说的不错,想学好也不容易,幸亏大皇子在数理方面天资过人。我才有信心教下去。” 大周在皇子教育方面十分严格,课程时间和纪律要求十分严苛。伽罗的身份特殊,皇后又对她特别宠爱,可是陪着皇子读书就得按大皇子的作息来安排生活。 大周家法严格,皇子读书五更入尚书房,天还没有亮,大部分人都在熟睡,连值班的太监都靠着柱子大盹,伺候大皇子们读书的奴才已经打着白纱灯引小主子们进书房了。 身份高贵的大皇子们尚且是如此,伽罗这个伴读更得如此。伽罗睡惯了懒觉,早上怎么都起不来,大皇子和伽罗都没有睡醒呢,入了书房,就开始学四书五经了。 伽罗所教授的算术和几何被安排在黄昏时分,快要放学的时候。伽罗考虑大皇子没有数学基础,就放下了几何,先教了代数。大皇子上午《论语》,下午是鲜卑语和骑射这些,傍晚伽罗教的是珠算,到太阳落山了才放学。 大皇子每日都疲惫不堪,吃不好,睡不好,自然什么都学不好,上课也不用心。伽罗是个聪明伶俐的,她几次规劝皇后劝劝皇上不要这样逼迫大皇子。 皇后也有苦衷:“我看着也心疼,才四岁的孩童,本应该是快快乐乐玩耍的年纪,每天有七八个时辰,被困在尚书房中。只是徐妃是生母尚且没有说什么,我……” 伽罗看着大皇子每天越来越心不在焉的。这天,伽罗给他上课的就问他:“大皇子,你也读了这么多天的书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父皇让你刻苦读书吗?” 大皇子想了想:“因为我是皇子,将来要承担天下的大任。”伽罗说:这只是一个方面,皇族要统御天下,先要格物致知,知理明义,才能齐家治国。” 伽罗说:“皇族虽然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受万民供养,可是也是利刃高悬,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要好好读书,才能手持刀柄,驾驭群臣。” 站在一旁的太傅说:“想不到你一个女子居然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也不是徒有虚名吗!那我也问你一句,皇子精力本来就有些透支,你为什么要强求他学习算术?” 伽罗说:“有一句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经,户户有本难管的账。皇族要管天下人的生计,很多贵族从小锦衣玉食,对数字没有概念,对百姓的生活困难就不会也概念。” 太傅点点头:“晋朝石崇、羊琇、王济等人烧蜡取暖、铜钱铺地的故事早已经臭名昭著。晋本有曹魏的根基,灭孙权、刘备之后,短短几十年却又分裂,都是门阀奢侈挥霍无度的结果。你说的有些道理。” 太傅对宇文赟说:“大皇子,老臣要和您请罪,前些日子,我听说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要和老朽一起教授大皇子,心里很是不服,今天听她一席话,却觉得胜读十年书啊。” 大皇子从凳子上爬下来,扑到太傅李弼的怀里:“抱抱!”李弼将大皇子一把抱到怀里,安坐在师傅的太师椅上。 李太傅看着伽罗:“我听说你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精通《大明历》和《皇极历》,这两种历法,原理深奥,自成体系,一般人没有一个精通的老师教很难学好,你却能无师自通。很不错啊!” 伽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夫虽然信奉儒道,但是对于祖冲之的割圆勾股测量的学说却很有兴趣,也喜欢每天都观测天象,还自学了行星运动理论的皮毛。七小姐要是不嫌弃,不如我们做个忘年之交啊!” 大学问家李弼遇到了难得的知己,此时的慷慨激昂,吐沫喷洒,热情地让伽罗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伽罗被夸奖了,大皇子却笑嘻嘻的,仿佛吃了蜜一样。 伽罗说:“小鬼,关你什么事,你笑什么?”宇文赟两只小手捂着嘴,笑得更欢了。 一个古稀之年,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想和伽罗做朋友,伽罗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觉得不幸。伽罗整日都在宫里当值,杨坚却乐开了花。 气派整洁的两进小院,院子正中央是洁白的大理石修葺的八角莲池,长一百步,宽八十步的宽敞大院里,四边整整齐齐排满了各色鲜花。 夏天到了,院子东北角上那颗参天古树上,知了不停地鸣叫着。这里就是杨坚的天堂。 这个小院里住着他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辛辛苦苦抚育了他这么多年,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奶娘,还有奶娘的女儿,从小和他朝夕相伴的画扇。 杨坚觉得这是爹送给他最好的礼物。杨忠对他说:“你才刚刚成家,现在朝局形势不稳,等过两三年,爹会给你和画扇姑娘做主。”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画扇似乎还对于杨坚成亲的事情耿耿于怀,杨坚在这里的时候,画扇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 今天画扇的心情似乎十分的好,她已经完全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在明媚的阳光里,她一手拿着水壶给花浇水,一手摸索着攀着墙壁向前走。 画扇的眼疾不是天生的,可是大夫说,这可能是家族病,杨坚的奶娘也时常会突发性地眼盲,幸好总是过有段时间之后就能够恢复过来。 可是画扇却没有这么幸运,自从十岁那年突然眼盲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能够再见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画扇听到了杨坚的脚本声,杨坚的脚步声是那么独特,画扇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能知道他是高兴,是伤心,还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画扇说:“今天天气真好!阳光、微风、花也全开了。”杨坚知道画扇已经听出他来了。 杨坚走到画扇跟前:“画扇……”画扇绕过杨坚:“我能感受到阳光洒在我脸上,和煦的风迎面拂来,花香四溢,可惜我看不到这里都有什么花,三哥哥,这些花你认识多少?” 杨坚说:“要说花,我哪里敢在你面前卖弄,你以前告诉我的哪些是什么花,我都已经忘光了。画扇,我一定要治好你!” 画扇很平静:“这是命,我姥姥,我娘,我都逃不过这样的命,我认命就是了!三哥哥,我已经很知足了!” 杨坚走到她跟前:“可是我不满足!画扇,你知道吗,齐国有一个名医叫徐之才,从他的九世祖徐熙开始就是名医,名医世家,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杨坚在这里呆了几个时辰,马上就要晌午了,杨坚要赶回家陪老太太吃饭。书童齐凌说:“三少爷,您真厉害!三少奶奶和您说的您一字不差说给画扇姑娘,就成了海誓山盟!” 杨坚有点心虚了,却拿出少爷的架子:“齐凌,你不要太嚣张,我是少爷,有你这么和少爷说话的书童吗!”齐凌嘟嘟嘴。 明天是十月,皇上要祭祖,给大皇子放了半天的假,伽罗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第68章 与李昺幽会 这么愉悦的半日,不见见自己最想见的人怎么行。伽罗来到盐店街,这里是长安城的金融中心,钱庄票号云集,多数票号都是晋人开的。 伽罗来到一家票号门口,望着招牌,日升昌,好名字。伽罗一进门就招呼掌柜:“我要见你们东家!” 掌柜陪着一脸的笑:“这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们掌柜出门去了,一时半会的,您怕是见不到了!” 伽罗说:“没关系,本小姐有的时间,我就在这里等,票号大堂里人来人往,来汇兑的人们看到这个漂亮的小姐难免多看几眼。 伽罗身边的下人,不断挤眉弄眼,示意那些商人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掌柜也有些难为,独孤家的七小姐是长安城的名人,太招眼了,恐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掌柜请伽罗到贵宾室。伽罗问:“我能见到我想见的人吗?”掌柜无奈地点点头。 掌柜领着伽罗出了后门,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掌柜探头东张西望,没有人盯梢,掌柜朝后面的伽罗点点头。 伽罗想:这要是搁到民国,李昺肯定就是个革命英雄啊!生在封建王朝的鼎盛时期,真是瞎了一个爱国之士! 伽罗跟着掌柜的进了小巷,转了三个弯,来到一个小院子。掌柜说:“七小姐,我们东家就在里边。” 伽罗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张铺满整张墙壁的地图,老房子的透光度不好,李昺正拿着一支烛台照墙上的地图。 伽罗望着李昺的背影,眼眶不觉湿了:“李昺……”李昺转身:“不是说了叫我明泽吗?” 染干心里一震,沁出一身冷汗,但也清醒了。他变换口吻说:“副使大人如果肯答应在可汗、可贺敦面前代为婉转周旋,我不惜重金报答,要是你干出落井下石的事来,那我就跟你拼了!” 说完就转身离去。 “长孙副使因何今天不露一手?传闻你的箭法很不寻常呢!” 声音像银铃一般悦耳,独孤华裳来了。 李昺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荒原上追赶独孤华裳的情景,浑身发热,脊背冒汗,一下子傻了。 “可汗的用意难道可贺敦会不懂?”李昺仍然没转过身来,只是冲着河水说:“今天这场冬猎,是特意安排给南方人看的。” 独孤华裳沉默了。许久,李昺才转过身来。独孤华裳近在咫尺,篝火的光从侧面射过来,勾勒出她的分明轮廓,她的胸脯不断地起伏着,仿佛可以听到急促的呼吸。 远处站着一个侍女,似乎在倾听森林中传来的雪压断松枝的声响,静静地立在那边。 “可汗呢?” “他喝醉了。”独孤华裳迟疑一下又说:“漠北的生活如何?习惯了吧?” “一个武夫,什么生活都应该习惯。”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能习惯就好。”独孤华裳最后说了一句,便同玉露离开了河边。 李昺望着篝火丛中独孤华裳消逝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年前攻陷邺城时的一件事来: 几个游勇拖着一个姑娘,想在篝火边强行非礼,那姑娘蓬头散发,绝望地呼救着,李昺借着火光,张弓搭箭,飞去一箭,一个当胸扯住姑娘衣衫的散兵松手,其余的游勇也愣了。 李昺拍马上前,厉声喝道: “不得无礼!” 那姑娘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李昺,同时用手捂住胸前被撕破的衣衫。 李昺定睛一看,发现被救的是人间绝色的少女,他嘴唇动了几下,然后才发出声响:“你快逃吧,这是什么所在。” 说着,李昺掉头强令自己不再看那个少女,同时俯身为那个负伤的散兵拔出箭头,把那根带血的箭丢在火堆的旁边。 那少女并没有立即逃开,她俯下身来,伸出凝脂般的纤手,捡起那根带血的箭,这才缓缓地走开了。她走出十来步,转身望了李昺一眼,然后才惊鸿般地消逝。 然而,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却是一段姻缘的开端…… 翌日,冬猎的人马顺着安根河畔,缓辔驰返都斤牙帐。向周廷炫耀武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安根河巨蟒般蜿蜒于大草原间。沙钵略可汗与可贺敦宇文氏并辔而行,顾盼自得;贵族显官辈高谈阔论,脾脱一切;卫士们昂胸突肚,好不威风。唯有那来自周廷的南方客人个个像打了败战,萎靡不振。两只老雕在队伍的上空盘旋,吁吁地叫啸着。 突然,一只老雕翻身而下,叼走挂在第二可汗奄罗马后的一块烤得喷香的鹿腿。顿时,猎犬狂吠,队伍发生了一阵骚乱。 沙钵略可汗仰首而望,果然一只巨雕抓着一块沉甸甸的兽肉,扇着大翅膀,窜入云端。 密集的利箭像落下的阵雨朝老雕飞去。老雕并不慌张,自如地避开来自地面的射击,悠闲地扇着翅膀;另一只老雕似乎觉得地面的射击很好玩,不加回避。 贵族们雨点般的箭徒然地射着…… 可贺敦宇文氏与可汗沙钵略低声交谈着,可汗点点头,然后把李昺召到马前。 “长孙副使,据说你的箭法不错。” 可汗遥指空中两只正在争食的老雕,递上一把雕弓和两根银箭,说: “把它射下来!” 李昺默默地接过弓箭,注目空中两只老雕。老雕并不怕来自地面的羽箭,但当它的同伴飞来争食时,却心慌了,用力扇着大翅,朝西北方向潜逃。 而那另外一只不肯坐失良机,紧追不舍。李昺轻轻扬了一鞭,白龙驹向西北方驰去。 白龙驹在草原上东驰西骋、左顾右盼,然而马上的主人只是一箭不发。驻马观望的贵族显出不耐烦的神气。 “他到底会不会射箭?” 一个贵族产生怀疑了。 “怎么不会?前几天刚学好的!” 一个贵族少年说了俏皮话,引起一阵哄笑。 此时,攫肉的老雕敛翼自空中直栽下来,距李昺马头仅百尺之遥,李昺拉满了弓…… “好,这战机选得好!”一个贵族赞叹道。 “他慌了,忘了搭箭。看,手里还拿握着两根银箭。” “他可能是在试试雕弓的性能。” “不,他是在试老雕对鸣弦的反应。” “坐失良机,太可惜了!” 竞食的老雕也从半空敛翼窜下。攫肉的老雕为了维护鹿肉变成了弱者,不知是因为惊弦还是担心同伴的袭击,拼命鼓翅,盘旋入云。 而那竞争者毫不放松,一味穷追不放。两只老雕在半空搏斗起来,为了那一块肉,打得难解难分。突然,两只老雕不稳定地漂浮着,像一件破棉袄般往下坠。 “嗬……”草原上的人群欢呼起来。 片刻,猎犬衔来了老雕。一根银箭从一只脖颈贯穿到另一只的胸脯,竞争双方同归于尽。李昺把剩下的一根银箭交还给沙钵略。 “一箭双雕!”可汗又是惊叹,又是赞赏。 可贺敦宇文氏笑得非常美丽,突厥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李昺的伙伴、随从们乐不可支。大草原沸腾了。 回都斤镇汗庭的第四天,沙钵略可汗召见了李昺。 在安遂迦的陪同下,李昺来到了可汗的牙帐。帐外高悬白底金绣的狼头大纛,迎着朔风猎猎飘扬,威武而狂悻。牙帐是用毯蒙成的大穹庐,可容五六百人。 牙帐同突厥人所有的穹庐一样,一律向东。他们膜拜太阳神,帐门东向以迎候曙光。 李昺由安遂迦引导,步入穹庐。两旁挎刀、仗剑、执矛的卫士钢浇铁铸般地肃立着。参见以后,沙钵略可汗说: “长孙副使,护亲人员明日便可返回长安,不知副使对去留之事有何设想?” 李昺一愣,知道多事了。他沉吟半晌才答道: “家国之思人皆有之,不知可汗此问是何缘故?” “不错,是有许多情况需要尊使斟酌的。”沙钵略望一眼案上的书信,接着说:“自从大丞相宇文护诛杀毕王、越王、可贺敦父亲赵王之后,近日又杀了陈王、代王和滕王,自立为晋王,问鼎之心国人皆晓。 因此,相州总管尉迟迥、郧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兼相继起兵勤王。值此周室危急存亡之秋,孤欲起兵漠北,问罪关中,为可贺敦报仇雪恨。尊使一向深明大义,能否助孤一臂之力?” “可汗意欲授你两箭之兵(突厥的军队,每一部落编为一箭)。”陪坐一旁的千金独孤华裳望一眼压在信上的两根银箭,插口说:“使将军英雄有用武之地……” “大军长驱长安之日,便是尊使裂土封王之时!”沙钵略慨然允诺道。 周廷的封土晋爵连突厥人都可以越俎代庖,凭这一点它就该灭亡!李昺暗想,幼稚的千金独孤华裳和狂妄的沙钵略可汗对历史同样无知,他们竟然连周室的来历都不懂! 宇文氏的政权正是从西魏皇族元氏、长孙氏那里篡夺过来!如今要让长孙氏出来保卫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这有多么可笑! 另外,他们还不晓得:李昺把中国的复兴,连同长孙氏家族复兴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新的篡夺者杨坚身上! 第69章 冷或暖:李昺?杨坚? 于是李昺才能够从突厥脱身,两天前才返回长安。虽然同在一座城中,可是想要见一面却实在不比登天容易多少。 伽罗很倔强:“我就是喜欢叫你的名字,李昺,李昺……”李昺放下烛台,走到窗前:“外面是一片光明,我却只能躲在一片黑暗中!” 伽罗说:“不外面是一片黑暗,等待着你去拯救,黑暗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可以用它来寻找光明!” 李昺被伽罗这句很有哲理的话给逗笑了:“看不出来,你文采斐然吗!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是你从哪里抄来的!” 伽罗说:“你继续呆在长安还是太危险了!上次在北古口,你们一直埋伏在围城外的事,大冢宰已经知道了。现在风声越来越紧了!” 李昺问:“你想赶我走!”伽罗说:“我当然不愿意你离开,可是在这龙潭虎穴中,一旦落入宇文护之手,你的命……可能不保!” 李昺说:“我的命,宇文护如果有本事就拿去好了,我只是恨……我这一腔肝胆,却报国无门!皇上犹豫不决,或许他真的不是我该辅助的明主!” 伽罗说:“你不用灰心!如果他不是真命天子,老天爷自然会收了他。别看他今天还活着,或许明天就会死了,如果大皇子登基,皇上就是我们的皇上!” 伽罗的这一席话使李昺一惊:“皇上是我们的皇上?”伽罗望着李昺坚定地点点头。 伽罗让掌柜去买了些花圃回来,院子里上铺了石砖,却在当中央留下了一块土地。 伽罗说:“这屋子虽然老旧,可是你看这厅堂结构却是规则的矩阵。建造这个房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个讲究的人。我们不要辜负了他一番美意啊!” 李昺看着伽罗在院子里挖坑,挑水,搬苗。李昺问:“请问七小姐,难道不该先松松土吗?这地已经板结成了这个样子!” 伽罗不好意思地笑笑:“啊!是啊!”李昺过来,想要搭把手,伽罗却推开他:“你去做饭吧!我要吃你做的饭!” 灶房是院子东边搭的一个小棚子,李昺平时都是吃随从给他带的,第一次做饭,没有柴,只能先叫随从买了些柴来,赶紧劈柴。 柴劈好了,李昺用打火石却怎么都点不着火,还需要伽罗帮忙,伽罗放下花圃的活,坐在灶前,伽罗添柴,李昺拉风箱。 灶堂里柴火熊熊燃烧,伽罗望着那火焰,若有所思。伽罗看着旁边拉风箱的李昺,问:“你家里,或者,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李渊的人?” 李昺擦擦额头上的汗:“李渊?没有听过,怎么了?”伽罗失神地摇摇头:“没有什么。” 李昺看伽罗仿佛有心事,却不想这么安静美好的时刻,提起那些不开心的事。伽罗突然说:“如果能这样一直过着平平凡凡的日子,那不回去也可以。” 李昺说:“回去?你不愿意呆在杨府,想回独孤家?”伽罗摇摇头,又陷入了沉默。 但是这样的沉默让伽罗很享受,不必脑子飞快地转动,想着下一秒自己要如何回答长辈的问话,不必再为杨家、独孤家和宇文氏的争斗每天提心吊胆。 可惜天公不作美,刚才还晴空万里,从刚才开始却黑云压城,一声惊雷,吓得伽罗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李昺望着天:“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回头一望,伽罗缩在棚子堆放杂物的角落里,哆哆嗦嗦。 李昺走到伽罗跟前:“伽罗,你怎么了?”伽罗的额头布满汗珠,脸色苍白,她没有开口,只是一直在摇头。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点就落下来,棚子年久失修,屋外下大雨,棚子里下小雨。李昺和伽罗的身上都淋湿了。 李昺说:“伽罗走了,我们进屋去避雨吧!”伽罗仍然一动不动。李昺只能抱起她,没想到触怒了伽罗,伽罗一把将他推开。 李昺认识伽罗这么久,从来没有看到过伽罗这个样子。李昺心里忽然有些悲凉,其实,自己并没有多了解伽罗。 暴雨裹挟这冰雹,噼里啪啦,撞击着摇摇欲坠的木棚。李昺说:“这木棚马上就要塌了!伽罗!伽罗!” 伽罗却仍然一动不动。李昺只能强行把伽罗抱起来。伽罗一边哭一边挣扎着,从李昺怀里挣脱,摔到了砖地上。 伽罗在雨中痛哭流涕,伽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她全身的骨骼仿佛在被分离,仿佛一击重拳打在她心口,她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伽罗躺在雨中的地上,一直在哭泣,雨下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雨停了,她也渐渐安静下来。 李昺将湿透了紧缩成一团的伽罗放在床上,她还在昏迷。望着白皙娇小的才十四岁,没有发育成熟的伽罗,李昺忽然想起了父亲李虎对他说的话。 李虎刚刚知道伽罗爱慕自己时,曾经对自己说:“具有天赋才能的非法女子,恐怕不是吉人。此等特异人,往往有隐疾。恐怕红颜薄命!” 李昺不知道伽罗是不是真的有隐疾,可是伽罗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自己的过去,很少提及自己的父母,李昺此时却有些在意。 又过了一个时辰,伽罗醒了,看到李昺还拿着烛台照着副地图,心里有几分莫名的悲哀。难道这就是自己喜欢的英雄。 心里盼这江山盼了一辈子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能得到这江山。伽罗也不在道到底是替自己悲哀,还是替李昺悲哀。 伽罗受了寒气,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李昺走到他床前:“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已经让秦俊熬好了药,我去拿。” 伽罗拉住他的手:“我想吃饭,陪我吃一顿饭吧。”李昺望着她悲戚的眼神,点了点头。 伽罗和李昺在中不中晚不晚的时候吃了一顿饭。李昺望着伽罗有些尴尬地说:“你一会又要和老太太吃晚饭,吃不下就别勉强了。” 伽罗却苍白着脸笑着摇摇头:“我告诉你,这个时候吃饭是有讲究的,叫下午茶。怡然自得地吃个下午茶,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还没有来得及炒菜,李昺本想让秦俊出去买几次菜,可是伽罗要赶在晚饭之前回杨府,时间来不及。 伽罗和李昺没滋没味地嚼着夹生饭。伽罗说:“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好像是第一次一起吃饭。” 李昺僵硬地点点头。伽罗问:“第一次遇到我是什么情景,你还记得吗?”李昺被这突如其来的拷问难住了。 李昺张着嘴:“那是……这个我真有些忘记了。”伽罗点点头,继续低头往嘴里添饭。 伽罗又说:“花市还有一个时辰就关了,你让秦俊去花市给我买几盆我最喜欢的花,送到杨府。我出来的时候,跟老太太说要买花的。” 李昺有些措手不及,低声嘟囔:“花,那究竟要买什么花?”伽罗只是吃饭,当做自己没有听到。 吃过饭,李昺和伽罗又稍稍坐了一会,下了一盘棋,伽罗让他五步,李昺仍旧下不过伽罗。 李昺送伽罗到门口:“花……一会儿会送杨府,保重!”秦俊去花市订好了花回来。 李昺问:“你订的什么花?”秦俊说:“公子,您说让我看着办,我问了问老板,老板说现在贵夫人们最喜欢的是牡丹,所以就订的牡丹。” 李昺有些不满。秦俊补充道:“公子,我已经打听了,独孤府和杨府,订的最多的花也是牡丹。” 李昺点了点头。秦俊说:“公子,七小姐刚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你应该问问原由,肯定不会只是因为怕打雷就像疯了一样!” 李昺的脸色很不好看,却也没有说什么,虽然他也有些好奇,可是他对于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从来只有接受,没有付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昺即使察觉出伽罗有什么情绪,也会当做不知道,不安慰不争吵这是李昺一惯的态度。 李昺坚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如果伽罗真的是爱他的,无论怎么样都会原谅理解他。如果伽罗没有爱他那么深,该分手的时候,再不舍也不必挽留。 可是,今天伽罗问他的那些问题,伽罗仿佛在质问他,他爱伽罗吗?这一点李昺从来没有想过。 一张不错的皮相让他身边,从来都环绕着数不清的追求者。李昺没有必要爱谁,却可以得到那么多人的爱。 伽罗也是一样的,她没有付出什么,却也得到了许多男人的爱慕。李昺以为他们俩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然而,事实仿佛并不是这样。 时辰不早了,来不及再绕道到集市去买一身衣服,换上一件来历不明的衣服,又容易给爱嚼舌头的人落下话柄。 伽罗就这样穿着淋湿又被体温暖干的衣服回去了。杨坚见她像落汤鸡一样吓了一跳:“红玉,快点给七小姐找衣服换上。容辉,去叫人准备洗澡水。” 杨坚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你明明爱生病,为什么不注意一点,四月的天说变就变,就不知道带上一把伞!” 第70章 改历之争 伽罗已经在里屋换好了干衣服。杨坚还在唠叨:“我已经让人去煮姜汤了,先喝了姜汤洗了热水澡再出门。” 伽罗说:“老太太等着呢!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好让老太太等着我们去吃饭!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红玉进来了:“小姐,您在花市订的花已经送来了,三十盆牡丹,送的人问要放在哪里。” 杨坚说:“你不是说牡丹太艳了,想买一写棠棣吗?怎么又买了些牡丹,你说你去集市逛的话是假的吧!” 伽罗没有心思搭理杨坚,换过干衣服,急急忙忙去了餐厅,果然被老太太一顿说,才刚吃过晚饭,就病了。 伽罗病了,第二天没法去给宇文赟上课了。上次太傅李昞和宇文赟、伽罗二人谈心之后,他的学习内容依旧枯燥、乏味,这两天伽罗也不来,头一天宇文赟不耐烦有时静坐不理。 第二天的时候和老师捉迷藏,李弼瘦得像个骨头架子,跑了没有几圈就气喘吁吁了。宇文赟笑个不停,钻进桌子底下,地淘气大叫:“快把伽罗找来,我不想和你玩了!” 这天下午,皇上难得有时间,皇上想起李弼教大皇子读书已经一个月了。皇上要考考这个孩子。 皇上来了尚书房,正襟危坐说:“朕听李昞说,大皇子功课做的不错,不光上课上得认真,作业写得却认真。朕今天考考你,宇文赟说说咱们大周现在的形势。” 宇文赟一看父皇来了,一脑门的汗:“我们大周,北边有突厥经常骚扰边境,南部有陈国虎视眈眈,东边有齐国,西南有吐蕃。可以说是四面受敌。” 皇上龙颜大悦:“不错,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见识,真是不错,你表现很好,要什么赏赐?”宇文赟说:“儿臣只想快点看到伽罗姨母,求父皇恩典。” 皇上点点头:“嗯,你小小年纪却这样尊师敬长,真是难得。朕会赐独孤伽罗一面令牌,让她可以自由出入宫中,朕还特准把凌烟阁赐给她,她可以随时居住。” 第二天,伽罗就受命又进尚书房当值。这次入宫,她听到了一些流言,朝廷又有异动。 此次河北发生饥荒,不但饿死了近万人,而且出了派下去赈灾的官员因为贪污了粮食被百姓围堵活活打死的丑闻,朝廷的脸面荡然无存。 先是天灾后有人祸,朝廷当然要追责。秘书省的太史吴煊向掌管历法的太常所的太史令杨光先发难。吴煊攻击掌管天象制定历法的杨光先尸位素餐。 朝野的人都知道吴煊是宇文护的门生,受到大冢宰的支持,可以轻而易举地使对宇文毓忠心耿耿的杨光先身陷囚牢。 宇文毓受到大冢宰的压力,不得不将杨光先下到大狱中,而让吴煊成为预测天象,掌管历法的太史令。 吴煊当上太史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河北的饥荒来胁迫宇文毓颁发罪己诏。前朝汉明帝和汉安帝等都颁发过罪己诏。 但是,宇文毓才刚刚争取到一些朝政的主动权,这个时候颁发罪己诏,就要将朝政完全交到大冢宰手中,到太庙诚心祭祀八十一天。 与世隔绝的八十一天,八十一天之后,宇文毓再回来的时候,朝廷上有心支持他的臣子恐怕都要改换门庭了,他又将变得孤立无援。 吴煊成为太史令之后,又发生了饥荒,吴煊也没有预测准确,本应该与杨光先同罪,然而朝堂上却没有人敢提出将吴煊下狱这件事情。 杨光先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骨头,饥荒再次发生时,杨光先在狱中留下一封上疏参劾大冢宰,如何就将自己的脖子吊到了监牢的铁窗之上。 杨光先的奏疏中指出大周现在使用的祖冲之的《大明历》有失误,而非皇上之过失。 因《大明历》的四季划分不准确,今年又有闰月,春耕和夏割都被延误了,先是春旱,后又水涝,接近夏割时突然生了蝗灾,才酿成了灾荒。 还尚未掌握实权的宇文毓也想借此事与大冢宰较量。皇上对杨光先在奏疏里提到的一些专业的历法知识不是很明白,突然想起在尚书房当值的伽罗正是可以解惑的人。 伽罗被叫到皇上跟前的一个时辰前,看到了杨光先的那封奏疏,才了解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伽罗说:“《大明历》确实有失误,杨光先在奏疏里已经论述的很清楚了。只是一些胡搅蛮缠的人可能会不讲道理。不如让伽罗来证明给他们看。” 坐在皇上旁边的皇后说:“你怎么证明,你拿什么证明!伽罗你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别人不过夸了你几句,你的尾巴就翘上天了。” 伽罗说:“姐姐,你不用担心我,我自然有办法,只是我需要观象台里的一些东西,希望皇上能恩准。” 皇上说:“你真的有把握?你公开替杨光先说话,就是站在大冢宰的对立面,你不害怕吗?” 伽罗说:“有什么好怕的!人生如朝露,如果不抓住时机,主动争取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但会使光阴虚度,而且也会留下终生遗憾。” 宇文毓听出了伽罗的话外音,却并没有生气。发生了如此大事,肯站出了为他说几句公道话的大臣都没有几个,这个女子却主动请缨。 宇文毓说:“你全心助朕,朕也不亏待你,你要是能替朕扳回一局,朕赐你个好东西。” 又过两日就是夏至了,伽罗到观象台借了象限仪、纪限仪、赤道经纬仪、黄道经纬仪,又让太常所的人帮她在午门测日影。 皇上把大冢宰和朝臣都请来了,皇上看看午门前忙活的伽罗,心里一阵打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么重要的一局押在这个小丫头身上。 皇上看着伽罗一会望望日晷,一会看看象限仪的影子。伽罗让一个太监给皇上报告说:“结果已经出来了。” 宇文深和宇文会跟在大冢宰身边,包括大冢宰在内的多数朝臣对历法并没有多少了解,他们对于儒法、道法追求一生,对于历法却不屑一顾。 很多大臣都觉得历法是那个样子是因为它本就该是那个样子的,从来没有想过历法会出错。 伽罗走到凉棚下的皇上和朝臣面前,指着午门城楼下的象限仪说:“大家请看,现在日晷的位置正是正午时分,象限仪的影子……” 大冢宰望了望,看不出任何端倪。皇上说:“好了,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伽罗说:“其实很简单,《月令七十二侯集解》中说,夏至,五月中,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极。” 伽罗转身指着象限仪:“是说夏至这一天,太阳距离我们的垂直距离最短,所以正午时分的象限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点。可是,大家请看象限仪的影子却是一条不短的线,这就说明夏至未至。” 朝臣哄然。一个大臣说:“我虽然不懂历法,你说的夏至是五月中,今年闰四月有两个四月,那这后一个四月,夏至也该到了。” 伽罗说:“各位大人如果不信的话,九天之后,我再来这里,如果正午时分,象限仪的影子不是一个点,伽罗愿意领罪!” 满座百官皆是哗然:“从前魏就开始使用,用了近百年的《大明历》居然是错的。如果真的如那女子所说,那就必须要改历。” 独孤伽罗的大名,满朝的大臣们都不陌生,经过了今天这一次,已经有一半以上的大臣相信《大明历》有误。 一旦伽罗证明了《大明历》有误,那么改历由谁来主导,又成了争论的焦点。如果由大冢宰来主持,那大冢宰的势力将进一步加强。 如果皇上能争取到这次改历,那么如果皇上改历成功,那么他以后也许能和大冢宰势均力敌。 这一夜,有人欢喜有人愁,然而,从第二天开始,长安城就下起了连阴雨。这一天,宇文会兴高采烈地到大冢宰面前报喜:“爹,这次我们要赢了。” 大冢宰不紧不慢:“还有四天才到约定之期,别高兴地太早,万一天晴了呢!”宇文会说:“就算天晴了,只怕那个臭丫头也会临时怯场!” 宇文护抬头看着宇文会。宇文会神采奕奕:“自从长安下起连阴雨,那丫头就跟宫里请了病假。” 宇文会说:“我听说了,那丫头怕打雷下雨。只有一打雷下雨,她就生病。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都起不来床。” 宇文护眉头紧锁:“哎,这丫头啊!”宇文护赶紧起身更衣,叫人准备车门要出门。 宇文护的马车停在了杨府门口。宇文护和杨忠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直奔杨坚的住所。 红玉正在廊下熬药,见了宇文护,吓了一跳以为是杨忠府上的门客闯到后院来了。红玉说:“站住,这是后院家眷的住所,你不知道规矩吗!” 宇文护说:“这位姑娘,我懂一些医术,可以给你家小姐瞧瞧!”杨坚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走出屋子。 第71章 隔代亲,外公宇文护 杨坚见到宇文护呆住了,楞了会神,才想起要行礼:“见过大冢宰!”大冢宰扶起他:“我是来看伽罗的!” 说着便进到屋里。宇文护穿过客厅,来到卧室,坐在伽罗身边。伽罗的脸的通红。 宇文护摸摸伽罗的脸,伽罗似乎感受到了。伽罗说着梦话:“娘!”宇文护看看杨坚:“她说什么?” 杨坚说:“大冢宰不必在意,她病糊涂了,在说胡话呢!”伽罗又喊了一声:“娘!” 杨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我听说,她亲娘生下她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虽然崔夫人待她极好,她还是更想自己的亲娘吧!” 大冢宰没有回应。杨坚大着胆子,指着自己手上的象牙扳指说:“我听爹说,这个扳指在大周独一无二,是大冢宰的东西?” 宇文护说:“那你还有胆子戴!”杨坚说:“我听到有人说,伽罗是大冢宰的外孙女,是真的吗?” 宇文护笑着说:“她母亲崔氏是我的养女,她自然是我外孙女,这扳指是她百日时,我送她的贺礼,给她送将来的郎君的。” 宇文护拿起伽罗额上的那条毛巾,递给杨坚:“拿去,再换一条来。”红玉将熬好的药端进来,放在了桌上。 宇文护问红玉:“将大夫开给你家小姐吃的药方子给我拿来,我瞧瞧。”红玉将药方递给宇文护,宇文护仔细瞧了瞧。 杨坚也换好了一条新的冰毛巾。宇文护将药方递给红玉,接过杨坚递来的毛巾。宇文护问:“一直都是吃这个方子吗?” 杨坚说:“大夫换了四位,方子是今天上午才开的。哪个大夫看了,都说是湿寒之毒侵体,吃了药,好好将养着就好了,可是一直烧着……” 宇文护将毛巾搭在伽罗额上:“还好只是低烧!烧坏脑子了,可就可惜了!”杨坚跪在地上:“前几日,伽罗在午门前得罪了大冢宰,现在正是老天降下的惩罚,望大冢宰开恩,不要再和伽罗计较!” 大冢宰说:“如果只受这点惩罚,未免也太轻了!再说了,谁稀罕你和我请罪,我要听她跟我请罪!这是在你家,起来吧,不必跪着了!” 杨坚仍旧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大冢宰问:“她嫁到杨家以后,这个病经常犯吗?” 杨坚说:“每次一到雷雨天,就会发作,找多少大夫看了,吃多少药,都不见好,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冢宰说:“这个病是寒湿病,从娘胎带出来,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治不好了,只能就这么养着。你是丈夫,你要多关心她,她每日都吃些什么东西?” 杨坚说:“伽罗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有时候她突然醒过来,我会喂她些粥,没一会她就睡下,在起来的时候就又吐了。” 宇文护说:“怪不得,我看她的脸瘦了一圈。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不醒,你要叫她起来,每天三顿按时吃。少吃汤汤水水的,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杨坚很恭顺:“是,小人一定谨记。”大冢宰望着杨坚:“孩子,你也成亲这么长时间了,我问你,你觉得夫妇是什么?” 杨坚没有想到大冢宰居然会问他这么一个问题,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以杨坚平日的油嘴滑舌,他可以随便编几句好听的。 可是微笑着的宇文护脸上写满了慈爱,四十多岁两鬓已经有些斑白的他,现在仿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恶贯满盈的大冢宰。而只是一个关心外孙女的外祖父而已。 宇文护看着杨坚呆在哪里,笑了一下:“夫妇啊!就是不拘泥于礼法,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共度到白首。” 宇文护拉住杨坚的手:“孩子,你这一生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可是你要时刻记住你只有一个妻子。能够和妻子白头偕老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 宇文护将杨坚的手放到病床伽罗的手上:“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对伽罗,不相弃。” 杨坚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说的话:“如何是弃,如何是不弃?”宇文护说:“问的好啊!门阀世家,正室夫人再无德,被休弃的也很少。” 宇文护很有耐性:“妻妾成群是不是弃,守一人到白首是不是就是不弃;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是不是弃,同床共枕恩恩爱爱是不是不弃……这些我也回答不了,因为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不是个好外公!” 宇文护的诚恳让杨坚有些感动,甚至很想哭,眼泪已经在眼眶里面打转了。宇文护说:“我来了也有一会了,想必你们也要吃晚饭了,我就不打搅了。” 一直躲在窗外偷听的杨忠赶紧溜走。宇文护来的书案前:“我有一个方子,我将它写下来,你按照方子抓药就是了。” 宇文护要离开了,杨坚挡在他面前,跪下来:“伽罗这个样子,五日后测影的事情,她是去不了了,到时候肯定有大臣出来为难,希望大冢宰能帮帮伽罗。” 宇文护说:“这个臭丫头是有点本事,可是就是被人们的阿谀奉承给捧坏了,不知道自己是谁,无法无天。也时候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宇文护推开杨坚:“你也应该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做不识时务的蠢事!” 雨就这么断断续续地下着,两天后才停,大冢宰带来的药果然有效,伽罗的烧退了,却还总是嗜睡。 很快就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伽罗还沉睡在病榻上,皇上亲自去探望了,看情况除非是不能亲自主持测影了。 太常所的官员按照伽罗的方法测试,果然象限仪的影子在正午时分就是一个点,伽罗的主张是正确的。 皇上暂时取得了主动,可是如果要改历,就要先到各地去测北极星,定经纬度,然后与各种历法相对比,再找出误差,逐步修改。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究竟该交给谁。宇文毓放眼朝中,一半以上的官职被门阀子弟所垄断,这些人不学无术,尸位素餐,却不能将他们如何。 而一些有点才能的人却多是精通儒道等主流学术的,对于天文历法有研究的却真的不多。 宇文毓想要通过这次改历,收服人心,给自己多争取一些实权,他就不能任用如前朝祖冲之等一心求学术的人。 因为这是一场权谋的较量,大冢宰必然会出手阻挠改历。宇文毓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人选,李昞,可是他却也是绝对不能用的人。 这天宇文毓来尚书房看宇文赟书读的怎么样。宇文赟将今天学的《论语》 的章节背地滚瓜烂熟。 宇文毓听着听着却出了神, 皇上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儿子说:“宇文赟确实有长进了。”宇文毓说:“现如今我儿长大了,也该像你皇叔他们一样到太学去读书。” 自从宇文毓逼死了他的嫡母文皇后之后,就将他的生母叱奴氏接到皇宫中,俸为太后。可是,太后自从移居宫中之后,却突然恶疾缠身。 皇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她召来皇上:“遵循祖制,我本应北上,被送回鲜卑的发源地埋葬。但是我在长安已经生活了四十四年,我不想离开这个过了大半生的地方。皇帝务必将我埋葬在长安的陵寝!” 皇上点头答应了。皇太后说:“文皇后的死与你脱不了关系,前几日文皇后托梦给我,让你好好善待宇文邕,你要时刻牢记!”说完这些皇太后就去世了。 宇文赟进了太学,身边侍奉的奶娘和太监自然是徐妃挑选的了。徐妃见儿子和自己越来越生疏,就下令:奶娘和太监该时刻提醒大皇子,每天给我这个母妃请安。 宇文赟入太学晚,底子差,不受师傅喜欢,也不爱读书,不爱说话,兄弟们也嫌他蠢笨,不怎么搭理他。他生活孤独、无助,不得不时时刻刻仰母妃的鼻息,他努力体会徐妃的喜怒哀乐。 宇文赟渐渐发现:不管自己努不努力,在母妃心里,两个弟弟最重要。每当宇文赟感觉委屈的时候,他就想起了伽罗。 上次父皇检查的时候,那些答案也是伽罗让我背熟的;伽罗替我在皇后面前告太监的状;伽罗陪我一起聊天。无论醒时梦里,宇文赟满心里都是伽罗。 徐妃有一段日子对宇文赟不管不问了,太监就对宇文赟爱答不理的。在徐妃时而忽略,时而大挑毛病的日子里,宇文赟如履薄冰。大皇子离开长乐宫以后,一直闷闷不乐,接着就生了一场大病。病里,来探望的人不少。一个晚上,皇上来了,见皇后为了这孩子也劳心劳神的。 皇上说:“小孩子,就是孤单了,赶明儿朕让朕的皇弟们来看看赟儿。有几个小哥哥陪他一起玩耍,病就好了。” 宇文赟在太学刚带了五天,卫刺王宇文招成亲了,他要开府建衙,离开太学了。太学里,宇文邕是最大的了。宇文邕激动不已:如果我也和亲了,我就都不必在这里受罪了。 第72章 拜访少年祖冲之 太学里学生多,先生讲课深刻难懂,还好宇文赟聪明,起初宇文赟刚刚来之后,太学专门请先生专心教他一个,给他将底子打好了,他又进入普通的皇子班,课程进度快了不少。 这天大皇子来长乐宫给皇后请安了, 大皇子搬离了长乐宫,和伽罗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能私底下说说话的机会更寥寥可数,平日里每天想着,这会见到了,大皇子倒有些扭捏了。 大皇子犹豫了半天说:“我去和皇后说,我们一起去四叔的府上顽儿吧。他和王妃刚搬进了新家,我们该去瞧瞧的。我去禀明皇后,就一起去四叔那里。” 两人带着丫鬟书童来了阐王爷府上,阐王爷平日里也独来独往的,来道贺的人也没有长坐,没一会功夫,几茬人来了又走了。 阐王爷忙着招呼客人,他们两个呆着也没劲儿。大皇子说:“四叔,我们难得出来了,想出去转转。” 阐王爷问:“你们想去哪里,我派人送你们去。”大皇子说:“我听伽罗的。”伽罗说:“我想去拜见莲花生大师。早就听说大师的名号,如今大皇子好不容易出宫宫,请阐王爷做主,我想带大皇子去看看他。” 在一旁伺候的奴才说:“那寺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七小姐,那些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那寺庙里还住着些骗吃骗喝的,还有些是支持齐国的余孽呢。”被阐王爷狠狠瞪了一眼就不敢吱声了。 两个人带着几个小厮来了东郊的大慈恩寺。不巧莲花生法师突然被皇上召进宫了。大皇子出一次宫,却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伽罗带着大皇子又去了西郊,来到一家私塾,对下人说:“我听说前几日阐王爷请来了祖冲之的儿子祖恒先生,他在吗?我们想见见他.” 仆人见伽罗小姐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就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又觉得看衣着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干脆让祖恒的公子来应付他们。 过了一会,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走过来,给各位客人作揖。他看到几个孩子都只要十三四岁的模样,不禁笑了。宇文赟说:“你是何人?” 年轻人说:“我叫祖冲之,不知各位找我爹什么事?”祖冲之的身体长得不高,手腕细小,颧骨凸出,面色发黄,十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十分消瘦。 祖冲之却长得眉大周目秀,乌黑的头发下,两条弯弯的眉毛,像那月牙儿。一个男子却长了柳叶眉,特别是那双大眼睛闪动着聪慧的光芒,这个少年透着一股聪伶俐的劲儿。 仔细得打量了他几秒,伽罗说:“你祖父的事我都听说过,生在乱世,还能一心做学问,我十分敬佩他。” 祖冲之说:“我现在在替祖父整理《大明历》的遗稿,是在是脱不开身,二位可以在这附近随便转转,现在院子里的樱花开得倒是不错。 伽罗说:“你父亲是南朝的太府卿,你也算是世家公子,怎么不养养鸟,唱唱戏,听听大鼓书,何苦跑到北朝来天天做这劳神的事?” 祖冲之说:“小姐想来是大户人家的。朝廷规定了士族不能经商,不能出外谋生,我家是下等,曾祖是兵丁,他晃悠了一辈子。” 祖冲之说:“到我祖父那一辈,因为生活拮据,被迫举借私债,以后家产典当净尽,我家生计窘困。只是还没有落得背井离乡的地步。” 伽罗说:“现在不光百姓过的凄惨,士族竟然生活得这么苦!”祖冲之说:“士族都晃悠惯了,突然不让他自谋生路,还不大闹吗?” 伽罗想自己只是一个女子,再谈论政事也不妥。突然话锋一转她说:“你能看懂祖先生的东西,底子应该不错了。” 祖冲之说:“父亲去京城上任时候的时候,让我一定不能再晃悠了,那时候我祖父还在世,我就跟在祖父身边,一边照顾祖父,一边向他学习。”宇文赟在一边小声嘟囔:“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祖冲之倒不生气:“平日里我一个人对着竹简,就是想说,也没有人听啊,各位不嫌我啰嗦,我当然乐意说。父亲和我一起逃到北朝,心情不好不爱说话,我整日也怪闷得。” 伽罗说:“你给我们讲讲祖冲之先生的事吧。”祖冲之说:“是祖父教我识的汉字,还教了我算圆周率。” 宇文赟对天文懂的不多,觉得伽罗忽视了自己而不高兴。但是对这个瘦削矮小的年轻人并不怎么讨厌,他让人感觉很亲切。 三个人坐了一会,伽罗就送宇文赟就回宫了。几天以后,伽罗去宫里给皇后请安的时候顺便提前了前几天去阐王爷府上的事。 见皇后听的津津有味的,伽罗说:“我还可以带大皇子还可以出宫去玩吗?我和宇文赟肯定乖乖的,不会闯祸的。”皇后许了。 第二次出宫,波斯来的学者正在北郊的驿馆。伽罗看见了波斯,宇文赟也很好奇波斯人长什么样子,伽罗让宇文赟踩到自己肩上,慢慢把宇文赟托起,宇文赟偷偷隔着窗纸偷偷看看洋人都长什么样子。 几个洋人,大胡子,说话还张牙舞爪的四岁的宇文赟见了觉得有些害怕,脑门上都出汗了。伽罗盯着他轻蔑地笑了。宇文赟小声说:“我只是不待见这些洋人罢了。” 不知道他们到底讨论什么,祖恒先生竟然也在这里,他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上,飘着一缕山羊胡须。笑起来下巴颏高高地翘起,瘦瘦巴巴的身架,一脸的鱼网纹。灰白头发,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 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 只是祖恒那一对深陷的眼睛特别亮。很少见到这样亮的眼睛。他身体很不好,一直在干咳,眼睛有点红肿,似乎休息不是很好。祖恒是个没趣的老头。 伽罗看到祖恒站在祖恒身边,他应该也熬了一整天,眼睛都通红了,他在注意地听着几个洋学者的交谈。 祖恒时不时的自己笑起来,大周澈的眼神,洋溢着淡淡的温暖,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薄薄的嘴唇,整齐的牙齿。第一次有一个人让伽罗感觉如此美好,纯净。 只稍微偷看了一会,宇文赟身边的小厮就提醒主子们该回去了。虽然是太后特许了,跑到教堂来这事也不能泄漏了。 可是哪里能瞒得住呢?皇上私下给伽罗传话说:“朕听闻你老是撺掇宇文赟往教堂跑,这些传教士,给他们点颜色,他们就开染坊了,不是什么好人。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们两个再不老实,徐妃要责罚宇文赟,别怪朕不替他说话。” 一个月之后,祖恒就遇上了麻烦事。祖恒因为触犯了陈国的 “叛国法”,被皇上抓起来了,说是要送回陈国去。 这件事本来是祖晋犯了事,逃亡在外,这几天偷偷溜回京城,却刚好让人看到,被告发了,成得是祖恒的本家叔叔。 祖恒本来是回家看看父母,遇上了到成得家抓人的官兵,不知是谁多嘴,说祖恒叛国,丢下父母去投奔汉人了。 官兵一拥而上,把祖恒给绑了。京畿治安官知道朝廷一定会大力整顿,为了邀功,他添油加醋得汇报了祖恒的事。 京城县官升堂审理了此案,按律批了准予受理,衙差拘提了祖恒。关于士族叛国的例法:逃走一月者,不论自己回来还是被抓获,都削去士籍,发配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祖恒是世外学问高深的学者,不知道怎么救自己的徒弟。祖恒见过伽罗,自己也曾问过徒弟,徒弟说是宫里的七小姐,祖恒天真地想:既然是七小姐,应该可以救祖恒了。 只要等莲花生法师先生从天竺回来,进宫的时候就能跟皇上求情了。莲花生法师和本来计划几日内就到达京城,可是海上天气突变,硬是耽搁了十天。 祖恒受不住刑,已经招供了。案子已经移送到了刑部。莲花生法师回来了之后,知道这件事马上急急忙忙进宫了。 伽罗知道后立即向求情:“,伽罗出宫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他现在被冤枉,马上就要被判刑了。,求您救救他?” 皇后说:“他犯了什么事?”伽罗说:“叛国。”皇后说:“那他是不是真的叛国了?”伽罗说:“他不是有意的,他是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被陈国朝廷养着,他想活出自己的人生。” 这几句话触怒了,接下来的几天,伽罗被关在房间里,莲花生法师先生的课也停了。 宇文赟知道伽罗的心思,宇文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帮她,虽然不是很喜欢祖恒,但是觉得他还是不错的人。 宇文赟左思右想,只能想到和四叔还好。他去四叔的府上说了好一通。只是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如果我们生在皇家的人都帮不了他,那谁还能帮他呢?宇文邕说:“你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还是趁早别瞎操心了。” 此时突厥的乙息记可汗派使者来大大周和亲,现如今朝堂上身居高位的,哪个没有在宇文护被暗杀时候出过力。 第73章 华裳渡劫 宇文邕的心里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让皇嫂独孤明敬的妹妹独孤华裳远嫁突厥是她最好的归属。独孤明敬有点伤心:“她毕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皇上……” 宇文邕说:“朕可以封她为公主,她只是卫国公的庶出,在家里跟个丫头一样。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她一个庶女,嫁到突厥却可以成为王妃。对她自己也是无上的荣耀了。” 和亲的事从宫里传到了宫外,华裳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一听到这个消息,伽罗就来独孤府找爹。 伽罗说:“四姐真的要像传闻中一样远嫁突厥吗?有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女儿,为什么非要华裳去?现在正是那些平日里得好处的人出力的时候,干嘛非要为难一个可怜的弱女子?” 独孤信说:“你如今倒是胆子大了不少,和我这个老头子说话都不管不顾了,你别忘了我是你爹,你和华裳的命都是我给的。跑来质问我来了!” 伽罗伤心地低头垂泪:“大姐和四姐是我最爱的姐姐!四姐也是爹的女儿啊,爹难道就不难过吗!” 独孤信看到女儿可怜楚楚的,有些心软了:“我知道你们两个打小一处长大,感情最好,我也不怪你了。只有皇上能够生杀予夺,别说是她一个普通女子。就是你爹我,要是哪天皇上要我的命,我也不敢不给,我们大抵都命该如此。” 这天傍晚,皇上到独孤府里了。皇上说:“朕这次来是和卫国公商量一件事,乙息记可汗派了使者来和亲,朕想了又想,皇族里实在没有几个合适的王女,只能从公卿的女儿里挑。” 独孤信低头跪在地上,闷不吭声。宇文邕说:“朕想了又想,就想到了华裳,皇后嫁给我的时候,她就跟着到了潜邸,这个丫头温柔漂亮,知礼懂事,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最合适不过了。” 独孤信还是跪着,低着头,心事重重。宇文邕说:“独孤大人放心,朕会册封华裳为公主,风风光光地嫁到突厥。” 独孤信终于开口了:“既然皇上已经决定了,就这样吧,难得皇上还记着跟老臣说一声。就是华裳十六岁的生辰还没有过呢。这丫头我也没怎么管过她,她还那么懂事……” 独孤信老泪纵横:“皇上,老臣听华裳一直抱怨她总是呆在府里,要么就是宫里,京城里很多有趣的地方都没有玩过,皇上能不能准她的假,让她在京城了逛逛,也好记住家乡的模样。” 皇上看独孤信说着说着眼眶都有点发红了,心里有些不忍了,想离开。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很烦心,发了火:“是什么人在喧哗?”同行的太监答:“回皇上,是独孤四小姐求见。” 华裳跪在地上:“皇上,是不是一定要华裳去和亲?华裳有个心愿皇上能不能替华裳完成?” 皇上说:“你说吧。” 华裳说:“有一个叫祖冲之的人,因为叛国罪被抓了,刑部判了发配黑龙江,不知道皇上有没有看到这份折子,请皇上饶这个人性命。” 皇上耐心地说:“有些印象,当时朕恰好有些事情,要不然已经批了。既然从县级各级都批准受理了,好像人证物证也都具备了,那天理国法朕也不能不顾啊。” 华裳说:“身为士族不能做买卖,不会种地,只能等着朝廷发粮饷。他不想再那么整天游手好闲得浪荡一辈子,拜了个北朝学者做老师,被父亲赶出了家。” 皇上想这个华裳好好的为什么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求情。华裳说:“就这样楞是被想邀功的官员说成了是南人的同党,他一直都在京城呆着呢。” 皇上说:“朕听说,一个人自称是祖冲之的孙子,是他吗?”华裳说:“正是他,步兵统领衙门和慎刑司的官员官官相护。连街坊都冤枉他,就因为他不喜欢大鼓书吗?就因为他跟他们不一样吗?” 华裳脸上的泪痕一道道的。皇上问:“你和这个祖冲之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替他求情?”华裳说:“小女只是觉得世道对他不公,想替他说几句公道话而已。” 宇文邕骂道:“混账,你是什么东西?敢对祖宗立下的规矩说三道四的,什么世道不公,你说的不公的人是不是也包括朕,难道朕也是什么都不懂的昏君吗?” 皇上突然想起这个还没有看过这个案子的卷宗。皇上说:“今天朕不忙,李公公去叫刑部的人把祖冲之的卷宗给叫过来。”皇上详细查看了卷宗。 皇上大发雷霆:“什么一直呆在京城,折子说他三年前就去陈国呆了两年,是冤枉他不成。别以为你读了点书,就什么都明白了,就他一个人可怜,朕就该挨你们的骂吗?”皇上生气得要走。 华裳哭着说:“皇上肯救祖冲之,华裳好好嫁到突厥。”皇上的脸有点恐怖:“你这是跟朕谈条件。既然说了,就全说出来。” 华裳叩拜皇上:“他也没有办法回到陈国了,皇上可以把他开除士籍,驱逐出京城。”皇上道:“让他和祖冲之这些人谋划着怎么反朕,可笑。”皇上走了。 这个条件不是不能满足,只是连皇上都敢指着鼻子骂的人,怎么能那么容易就如她的愿。 和亲的事乙息记可汗提了一下,却始终见不到使者。这让皇上摸不着头脑,感觉很不安。 宇文邕思忖着:这些年,乙息记可汗一直摇摆不定,现在朝廷内部还没有稳定,邙山战役之后,周军损失惨重,这么多年了战争造成的损失还没有恢复过来。 大周和突厥之间必然有一战,只是还没有取胜的把握,即使必有一场战争,那也该是三年五载之后。 既然没有要求是血亲公主,华裳的相貌还好,只是年纪还小,完全是个孩子模样,如果年纪再大一些就好了。 但是华裳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从小熟读诗书礼乐,年纪虽然小,却深明大义,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祖冲之再厉害,他这个时候也是个只会算术的老头子了。华裳这时候了还想着别人的事,倒是个有情义的好孩子。 本来皇后的意思是把她指给宇文邕做侧室,两个人年纪相当,也熟悉,应该是一对不错的眷侣,只可惜世事难料。 皇上回宫之后,从国库拿出十万两银子分发致仕无门,却又生活穷苦的下等士族。看来华裳替下层士族求的情还是有作用的。这期间,华裳因为触怒了皇上被禁足了。 两个半月后,阐王爷从侍从那里听说祖冲之得了伤寒症。急急忙忙地请大夫过去诊治。 大夫说:“身热,出痘,汗出,不恶寒,恶热,脉大,口渴,舌红赤,苔厚,是阳症。公子到了牢里水土不服,生病正常,小人就没有在意,以为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没有想到,他这么娇弱的,这眼下恐怕是不行了。” 阐王爷说:“什么阳症?说清楚。”大夫说:“就是伤寒症。”阐王爷喃喃自语:“莫非是《伤寒杂病论》里说的?”大夫一脸丧气说:“是。”阐王爷脸色变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伽罗要怪我了!” 阐王爷赶紧赶进宫里求了娘娘。皇后准了:“我可以让华裳出宫,替你们向皇上解释,慎刑司那里,你们自己想办法。” 他们离开之后。皇后身边的吴若说:“娘娘,伤寒可是会传染的。”皇后说:“我也并不想让华裳去见那小子,伤寒是会传染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华裳是和亲的最佳人选,可不能出岔子。可是如果不答应,或许会落一辈子埋怨。” 吴若说:“为什么单单为那个人求情,不是喜欢他,还是为什么?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突然在心口被捅一刀那滋味是不好受。” 沉默了一会儿,娘娘突然想到自己是过来人,不由自主说了句“年轻真好。” 阐王爷又差人去找了胤禛,虽说慎刑司不是他主管的,可是毕竟已经入朝。 阐王爷和华裳没有怎么出过宫,有个人撑腰总是好的。虽然伽罗比阐王爷还小两岁,但是阐王爷头脑简单,心眼又好,不懂得怎样恩威并施。伽罗年纪虽然小,却经历也不少的难关,聪明伶俐,让人信赖。 果然,到了慎刑司,两个衙差怎么都不让他们进:“杨夫人,阐王爷,独孤小姐,你们三位千金之躯,要是传染了伤寒,我们担待不起啊!” 还是伽罗出马给搞定了。打开了牢门,伽罗奔向祖冲之,他发着高烧,好像已经神志不清了。 华裳和伽罗一直唤他,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奇迹般睁开了眼睛,他嘴巴一张一合,极力要说些什么。 大夫说:“小姐,我给这位公子喂点汤药,润润嗓子,也好听听他还有什么心愿。” 祖冲之用尽力气拉住伽罗的手:“替我帮祖父整理书稿,父亲百年之后,他的书一定要在这个世上。”说完就撒手人寰了。 第74章 和亲 阐王爷在一边想:华裳你也不过是单相思罢了。人家心里有没有你还不一定呢。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对你有没有感觉。 但是阐王爷错了,事实是伽罗求华裳替祖冲之求情,并且许诺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华裳被送去和亲。华裳是对祖冲之有好感,只是见过两次,却也不到单相思的地步。 只是祖冲之对历法的痴迷和热爱感染了伽罗,如果是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她一定想像他一样,简单纯粹地研究历法,甚至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历法研究。 伽罗看着祖冲之的尸首放声痛哭。阐王爷,华裳,大夫都先是呆在那里,不久几个人都劝她赶紧离开。 实在等不了了,华裳走过去把伽罗拉起来,阐王爷也才想起上前扶住伽罗。伽罗回去以后没哭没闹,只是不怎么说话了。 阐王爷来探望伽罗:“我已经让人厚葬了他。也给了他父母养老的钱。伽罗欲言又止,想来说了他也不见得懂。 阐王爷问:“你想说什么?”伽罗呆呆地:“我真想像他一样活。”阐王爷说:“可是他死了。” 三个孩子都是第一次看到人死,心里都有恐惧,可是在这冷漠的皇宫里,有太多的心事找不到人倾诉了。这个地方太恐怖,不该看见的只能当没有看见;不该听见的也不会听见;不该想的自然只能烂在肚子里。 可是现在伽罗想说出来:“也不知道我会死在哪里?是会被土掩了,被火化了,又或者被风吹的无影无踪了。我死了,谁会知道呢?” 华裳在旁边听着也泪流不止。阐王爷说:“我知道,不管你在哪里,你死了我一定会知道。” 阐王爷也流泪了,在皇兄那里受的委屈,在太学里受的委屈,在皇宫那里受的委屈,一并跟着泪水流淌出来。 过了不久,皇上来探望华裳了,趁乙息记可汗还没有把她带走,作为一国之君得把她效忠大周的政治观念培养起来啊。华裳突然来脾气了,执拗地一脸勉强地行了礼。 皇上逗她,她也爱搭不理的。皇上对她说:“朕以前还没有成亲的时候总是听皇后说起,她有一个妹妹叫华裳,长的俊俏,温柔可爱,人见人爱……” 虽然华裳在一边低着头摆弄手帕,可是皇上还是看见她笑了。对华裳来说,即使被皇上利用,皇上也是像哥哥一样威严又可亲的人,这点不会改变。 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的婚事哪个不是相互联姻、笼络人心的政治工具。况且自己还不是嫡女。 皇上接着说:“朕还有个弟弟叫宇文震,他很有才华,七岁能作诗,可惜他十三岁的时候得了天花,就死了。我们皇家有钱有势,什么大夫请不起。那么帅,那么有才的人就这么没了。” 华裳抬起头:她在皇后身边的日子不短,可是除了和皇上感情比较好的宇文邕,很少听皇上提前自己的兄弟。 皇上说:“朕十四岁就有了儿子,一连两个孩子都很早就夭折了。朕是皇上,谁都得听朕的,可是朕管不了命啊。华裳,他命该如此,这话也是说给伽罗的。” 皇上叹了口气:“朕虽然没有见过他,可是朕相信,他也是少年才俊,他死了,你和伽罗该难过,可是,活着的人不该就此消沉。” 是啊,华裳要好好活着,把每一天都活的精彩。是娘用她自己的命换了自己的命。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险境,自己都要活得精彩。 宇文邕喜欢伽罗,以前只是敢偶尔做做白日梦,可是自从伽罗嫁给了杨坚,宇文邕的想法就被他抛弃,可是当他早慎行司看到伽罗撕心裂肺地痛哭的时候。 宇文邕又动摇了,他发现原来他根本无法放下伽罗,伽罗的一颦一笑都被宇文邕牵挂。 喜欢又能怎么样?自己根本就不能做主,宇文邕本来就内向,不知道如何讨皇上的欢心,皇后知道宇文邕喜欢伽罗,更频繁明里暗里的提醒他。 宇文赟聪明,才四岁的年纪就表现的善于结交朋友, 为人慷慨大方, 重情重义,和皇子们关系也好。 齐炀王、卫刺王、谯孝王都是聪明人。宇文邕和他们没有什么太多的共同语言,志向不及他们远大。也知道他们暗地里笑话他成天跟在一个小姑娘屁股后面。 宇文邕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没有谋略,没有朋友,现在最喜欢的人也嫁人了,即使见到了也是相思相望不相亲。 宇文邕仔细地在脑海里寻找,自己一肚子的苦水可以向谁吐,他想到了杨坚。杨坚也是不受父亲,也不受母亲的喜欢,同样有一个更讨喜的哥哥。恐怕也只有他能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然而乙息记可汗远不是一个顶着公主的头衔的庶女能打发的,他指明了要和血亲公主和亲。半个月后,襄阳公主嫁给乙息记可汗。 阐王爷眼看着和自己的亲妹妹就这么被皇兄当工具送给别人了。襄阳公主泪眼婆娑;葛尔单留着大胡子虎背熊腰,突厥人的手紧紧攥着弯刀。 队伍启程的号角吹响了。阐王爷愁肠百结。伽罗看着襄阳公主,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 襄阳公主走了以后,阐王爷仿佛懂事了,读书更努力了,虽然还是和其他王爷差得远,可是他向皇上献殷勤却颇能讨得欢心。 阐王爷本来人就老实,话也不多,能从他嘴里听到体贴的话,让刚刚远嫁m妹妹的皇上很舒服。 宇文阐一直在谋划一件事,让他心神不安,心里踌躇,犹豫不定。这让皇上看出来了。 皇上说:“宇文阐啊,你最近表现不错,想要什么赏赐?没关系,大胆说,皇兄好像还没有赏过你。” 阐王爷说:“宇文阐不敢。”他沉默了很久,这让宇文邕着实有点失望:还以为他学地圆滑了些,至少应该再说些这是自己的本分,自己以后会更努力之类的话啊。 本来想让他退下去的,宇文阐突然开口了:“皇兄,我想娶华裳。我要娶华裳。”皇上的脸突然阴了下来:“你才十六岁,为什么这么急着成亲?” 宇文阐回答:“二哥和三哥都是十三岁就成亲了。皇兄也是十四岁就娶了皇后娘娘。” 当听到宇文邕阐他的哥哥说事,尤其是宇文觉,这触到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最讨厌别的王爷和宇文觉比。 他的父皇宇文泰疼爱每一名儿女,对嫡子宇文觉更溺爱。朝中总有大臣说宇文觉被骄纵溺爱地不像样子。 宇文觉的一切过错在宇文泰那里能得到原谅,而自己苦心孤诣奋斗了那么多年,才得到今天的皇位。 现在这个老实本分的弟弟这样一说,宇文邕突然感觉自己可能真的该为他做点什么了。 皇上考虑着:宇文觉四处网罗美女,皇考都加以包庇,宇文邕只是想娶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朕不应该拒绝,朕不该再伤害他脆弱的心了。宇文邕问:“你跟你生母说了吗?这样的大事应该和她商量商量,她毕竟生了你,你心里再怨恨她,这么多年了,也该接受她了!” 宇文邕的生母叱奴氏因为身份卑贱,没有亲自抚养宇文邕的资格,宇文邕从小被养在文皇后膝下,宇文邕和生母的关系一直不好。宇文邕跪在地上摇摇头。 宇文邕耐心地说:“华裳不但庶女,朕听说她外祖父可是被皇考开棺鞭尸罪臣的,她可是罪臣之后。” 宇文邕说:“这件事情曾经听华裳提起过,我是知道的。”宇文邕有些为难:“朕要是让她成了我皇家的儿媳妇就等于否定了朕的皇考。如果是别人家的女儿倒是没什么。” 可是宇文邕似乎决心也下定。宇文邕说:“宇文邕啊,男人一生会遇到很多的女人,每个人都想要自己喜欢的女人,等你再多遇到一些,你就会爱上别人的。这就是人外有人。” 皇太后早就有关照宇文邕旨意,就算自己是皇帝也该遵从孝道,按照太皇太后的旨意办。这样说只不过是吓吓宇文邕,看看他是不是胆量大了些,是不是心诚罢了。 宇文邕哭着说:“就算有再多的人,别人也给不了我如亲人的感觉。我真的很傻,可是我感觉有她在,我就有家人的温暖。” 这句话倒是让宇文邕惊住了:宇文邕是未满周岁就离开了生母的身边,可是皇考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一直都缺乏母爱。 宇文邕作为长兄怜惜宇文觉从小没亲娘,却没有察觉对宇文邕来说亲娘形同虚设。叱奴氏的心里只有聪明体弱的小儿子宇文直。 宇文邕说:“你先去和你亲娘说,朕自有定夺。”除了想办法保持自己的容颜,太妃就是一门心思照料自己小儿子。一听到这个消息,太妃怒不可遏:“除非我进了冷宫,不然决不可能。” 皇上说:“太妃那里怕是不好办。想必她该怨怼我对你的婚事擅自做主了,你小的时候我把你栓在自己身边,如今儿子不听她话了。我也只好舍了我这张脸皮和替你跟她求求情了。” 几天后,宇文邕到了望贤宫和太妃商量宇文邕和华裳的婚事。 第75章 华裳大婚 皇上说:“母后,儿子去和太妃说。她不答应也得答应。”皇上出了建章宫便直奔望贤宫,皇上心里憋着一口气,总算可以发出来了。 皇上不动声色,静静地坐下。心平气和地说:“宇文邕想娶伽罗,这事太妃您知道吗?” 太妃突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开始酝酿感情:“皇上老身不知。皇上,你要为臣妾做主,华裳那丫头是什么人皇上不是不知道,她外公一家子都是罪恶滔天的人呐!”皇上没有说话。 太妃哭哭啼啼:“皇上,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王妃呢?皇上别看她年纪小,老身九年前看到七岁的她就看得出她心机深。宇文邕本来是个老实的孩子,就是被他们挑唆的,一直疏远老身。” 皇上坐在榻上:“母妃说被他们挑唆的,他们是谁,只是华裳吗?还是朕的嫡母文皇后?文皇后虽然不是朕的生母,可是她待朕视如己出。文皇后老了,想让个懂事的孩子陪在她身边不应该吗?你这么说分明是陷朕于不孝。” 太妃忙解释:“皇上,老身不是这个意思,老身有罪。”皇上拉起太妃,让她安坐在榻上。 皇上不紧不慢地说:“华裳的身世确实不令人满意,可以让她做侧室,皇太后的遗旨是让两个孩子在一块,没有皇太后就没有朕。” 太妃听到皇上搬出文皇后,文皇后是文皇帝宇文泰的正室,她只是文皇帝的侍妾,除了遵照文皇后的遗旨,她别无选择。 更何况华裳那丫头是皇后的妹妹,讨皇后娘娘喜欢,让他们成婚方便皇上对宇文邕时时监视,是也可以让皇上对宇文邕更放心。太妃这里也没有反对意见了:“好吧,老身答应就是了。” 皇后亲自出面找了回京述职位的两广总督侯莫陈顺:“陈顺啊,哀家有个事要求你。你能不能收华裳做养女,你也听说了吧,华裳马上有指给阐王爷了。哀家不想听别人拿她的身世嚼舌头。你看?” 陈顺当然不敢不从,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这是个只赚不亏的买卖,为什么不答应呢? 华裳的外祖父侯莫陈崇和侯莫陈顺是堂兄弟。两家说起来也是亲族,只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东,日久不联系,就疏远了。 后来侯莫陈崇成了八柱国,陈顺没有逢迎。侯莫陈崇祸从口出被宇文护赐死,陈顺也没有替他求情。陈顺也是个有气节的人。 之后华裳就出现在了侯莫陈顺的家谱上。皇上指婚两广总督陈顺的外孙女儿独孤华裳小姐嫁给阐王爷宇文邕做侧妃。 指婚那日,宗人府主管大臣与侧妃的父亲陈顺到朱雀门东门台阶下,宗人府大臣宣旨:“今以瓜尔佳氏作配与四王爷宇文邕为侧妃”。 侧妃之父陈顺说:臣领旨。”陈顺三跪九叩谢恩。四王爷府上选了吉日、宇文邕身彩穿彩色蟒袍去侧妃家拜见陈顺夫妇。 内务府派人筹备纳采礼品送到王妃娘家独孤信家:金约领一副、大小金簪 各三支、金珥六个、金钏四个、金衣钮一百粒、银衣钮二百粒、制衣用貂皮一百张、制帽用貂皮三张、制被褥用狐皮二百张、水獭皮七张等。 赐王妃外祖父陈顺金、银、狐皮、貂帽、金带、佩饰、靴袜;赐王妃外祖母金珥、狐皮袍、獭皮。 内务府的太监趾高气昂的:“大人,您好福气啊,先是白捡一闺女,马上天上又掉下一个皇子外孙女婿。”太监一脸奸笑。陈顺马上明白,嫌给他的钱少了。陈顺说:“公公,借一步说话。” 王妃独孤家设宴款待送礼官员。全府上下一片热闹欢腾。华裳待嫁,不便出门。而且华裳在独孤家这么多年,却第一次享受小姐的待遇,有点像初来乍到的,觉得不习惯。 这到处热热闹闹的,反而引起她的伤感,觉得到底不是自己的家。这本来是自己的婚礼,自己完全像个局外人,任人摆布,心里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懒懒地不想搭理人。 成婚前一日,王妃家将嫁妆送到皇子宫中预先布置。嫁妆奢华非常,行开箱礼。嫁妆开箱之后,侧妃先向皇上、皇后进奉衣服各九套,表示孝敬兄长嫂子。华裳有点忐忑不安,从没有想过婚礼这么快就到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自己心里的那个人知道自己的心意。华裳对贴身丫头云歌说:“你拿着这封信,到盐井街去找一个叫日升昌的票号,将这封信交给他们东家!” 云歌胆子小,想着明日四小姐就要出阁了,生怕是什么惊天的大事,自己坏了独孤府的大事,吃不了兜着走。 华裳握住她的手,将一块玉佩放到她手心里:“拿着这个去,一定要亲眼看到东家,亲手交到东家手中。” 独孤府这样的大事这么少得了伽罗,伽罗从十几天开始,就觉得华裳有些不对劲。伽罗几次问皇后:“大姐,是不是华裳有心上人了?” 皇后笑着对她说:“华裳一直在我身边,接触到的男人虽然都是王孙公子,却没有见过她对哪个动了心。” 伽罗仍然不放心:“可华裳一点都不开心,好像总是有心事!她是不是不喜欢四王爷?” 皇后微微皱着眉:“倒是有这个可能,可是这个丫头一向很懂事,她一定能知道,和皇族联姻不仅是她个人的幸福,也事关独孤家的未来。” 伽罗来到后院,给独孤信和母亲崔氏请了安之后,想顺道看看华裳再回去。皇族嫁娶的礼仪太过繁琐,这些天华裳一直在忙,都不得空。 走到紫衣巷,却看到华裳的婢女神色匆匆,像是偷了什么东西一样,目光东躲西闪的,手里攥着什么东西走着。 伽罗从后面快走几步赶上她,一把从后方扯过她紧攥东西的手,云歌紧张地赶紧伸手抱头。 伽罗问:“大胆奴婢,敢偷东西,把手松开,我瞧瞧你拿了什么好东西!”云歌这个丫头人老实,伽罗想着她应该是收了哪个小厮送的定情信物。 伽罗笑呵呵地将云歌紧握的手扣开,看到那个玉质印章,脸色突然变地严肃起来。伽罗说:“这是那个相好的送你的?从实招来,不然我把你交给贺总管!” 云歌都快哭了:“小姐,我冤枉,这不是那个小子送我的,这是四小姐交给我要办的差事。” 伽罗听到这里,心里凉了一半,却装作镇定:“还不老实交代,那我只好搜搜你身上有没有那个人送的情信了!” 伽罗嬉笑着挠云歌的痒痒肉,云歌笑着求饶:“七小姐别闹了!”拉拉扯扯之间,一封信掉了出来。 伽罗说:“还说不是,连情信都搜出来了。”云歌苦着脸说:“真的是四小姐,四小姐要我去盐井街的日升昌找他们的东家,送这封信。” 伽罗说:“你是四姐的陪嫁丫头,四姐忙了一天了,你也累了一天了,你还没有吃饭吧!正好本小姐现在闲着,我替你去跑这个腿。”云歌有些感激:“谢七小姐关怀!” 伽罗说:“往后嫁到了王府,不比在家里,行事都要万分谨慎。不过也不必像四姐那样太小心翼翼了,我替你去的事情不必告诉四姐了。难得有有会空闲,这十两银子给你,你到街上去买些胭脂水粉吧!” 云歌每个月的工钱才半两银子,十两银子她要一年半才能赚到。云歌千恩万谢地拿着华裳给她的令牌出府逛街去了。 伽罗拿着那封信,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灯火上一烤,封口的蜡就融一点点。伽罗打开信,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 看完之后,伽罗将信原封不动地装回信封,又用蜡封好口,仔细检查了一下,看不出来,才放下心。 伽罗找来府里一个爱慕云歌叫莫远的小厮。伽罗说:“这是四小姐要云歌送去盐井街日升昌的信,你去票号里,拿着这印章,一定要见到东家,亲手把信给他。” 伽罗那出十两银子:“去吧,见到东家之后仔细观察东家的反应,没有见到东家,就不要回独孤府了!” 莫远高高兴兴地接过银子:“回来之后,先去找云歌,告诉他你帮了她一个大忙,教教她如何回复主子,这丫头有时候不会拐弯。” 莫远说:“是,奴才一定把差事办好。”伽罗说:“这件事,你要是敢向别人透出半个字,就准备好卷铺盖回家吧!” 莫远说:“奴才知道,这件事不关七小姐的事情。”伽罗仍然有点不放心:“不光不关我的事,是根本没有这回事!” 莫远走了,伽罗无望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李昺,你究竟瞒了我多少!” 刚刚云歌拿的那枚印章是用蓝田玉雕刻而成,上面用西凉文字刻着“受命于天,即寿用昌”八个大字。 这是李昺最诊视的东西,是他的曾祖父西凉五世皇帝李重耳的御用印章,这个东西李昺一向都随身携带,可是现在却落到华裳的手中。 华裳的那封信是那么的情深意切,仿佛把自己置于尘埃里。她是那么希望骄傲如阳的李昺对她可以多一份怜惜。 第76章 大难前夕 伽罗对李昺的情和爱在默默付出的华裳面前仿佛都不算什么了。伽罗是那么的心痛。 李昺那不清不楚的回应,李昺的暧昧态度,李昺为什么总是装糊涂,为什么总是不能直面自己的感情,这一刻伽罗仿佛都有了答案。 伽罗不敢怨恨四姐,也没有资格怨恨四姐,四姐为了她和大姐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可是伽罗的心是那么痛,她早就应该察觉到的,自从四姐第一次见到李昺时那闪闪发亮的眼神,她就应该想到的。伽罗失魂落魄地回了杨府。 站在杨府门口,伽罗忽然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期盼和李昺的未来呢!自己是杨坚的夫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是无谓的挣扎! 婚礼这天,四王爷穿蟒袍和补服,先去皇上、皇后宫中依次行礼;再给太妃娘娘行礼。同时,内务府大臣带二十位属官四十个护军至侧妃家迎新娘。 侧妃入宫后到皇子宫与四王爷行合卺礼。好命婆唱交祝歌、四王爷夫妇喝合卺酒。众人都退下了。 两个人都有点紧张,宇文阐本来是想好了说什么的,可是舌头好像打结了。华裳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一天就决定了自己一辈子的命运,心里甚至有点悲凉。 宇文阐说:“华裳。”华裳顶着沉重的头饰,缓慢地转头看着他。宇文阐红着脸:“没事。”华裳有些生气了:“没事叫我干嘛?你是不用顶着这么沉的东西。” 宇文阐也被累得够呛的,也觉得自己委屈:“这几天,我也不轻松的。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了,叫你一声你就恼了。”宇文阐突然想到今天从刚成婚就吵架不好,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这一天皇子宫张幕结彩,宫中设宴招待侧妃父母和瓜尔佳氏亲族,文武大臣及好命妇都参加宴会祝贺。新房里侍奉的人等都退下了,连侍奉他们更衣的人也都退下了。两个人都换了睡衣,气氛有点凝重。 宇文阐红着脸说:“华裳,夜深了,我们睡吧!”华裳忐忑不安,听到这一句仿佛蚊子哼哼的吭吭哧哧的话,看着宇文阐腼腆的样子,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华裳走到他跟前,仿佛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绕到他身后,想要把蜡烛吹熄了。可是守在门口的喜婆说:“王妃,这蜡烛要彻夜点着,不能灭!” 华裳还是脸红的发烫,屋里的龙凤红烛一直闪,两个人都睡不着。宇文阐絮絮叨叨地一直说着小时候的事,从四岁说到六岁,说到九岁,还没有说到十四岁就睡着了。十六岁,这对少年少年成婚了。 第二天一早,宇文阐带侧妃依次去叩见皇上、皇后和太妃。然后回到自己的府邸。 成亲之后就可以搬出皇宫了,两个人,看着眼前这个装饰一新的宅子,既感觉陌生也感觉温馨。终于摆脱了噩梦一样的皇宫了,两个人对视一笑。 然而杨坚的婚后的生活却不尽人意。祖冲之不久前病死了,伽罗没有忘记祖冲之的遗愿,她要把祖冲之先生的遗稿整理出来。 祖冲之写的东西都是小篆,伽罗本来学的主要就是简体字,繁体汉字虽然也认识些,小篆却根本读不懂。 伽罗终于出了皇宫,约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她请了两个对历法比较熟悉的秀才到阐王爷府做门人,整理祖冲之的遗作。 伽罗在家里就被独孤信宠溺,只是有家规拘束着,不得不收敛些。可是现在杨府自己这个少奶奶当家,一切可以自己做主了,杨坚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伽罗先兵后礼,杨坚一抱怨,伽罗就在府上“打、砸、抢”。 打老公杨坚,鸡毛掸子早就准备了十几根,打断了再买。砸瓷器,花瓶、茶壶,甭管多贵,要的就是你心疼。抢文物,祝允的《云江记》、怀素的《自叙帖》,统统据为己有。 僵持几天,伽罗就主动服软,突然变成了一个贤妻,给杨坚点阳光。一切又都那么美好了。这样的战术屡试不爽。胜利永远属于伽罗。 杨坚拿不住伽罗,宇文阐给他支了一招。宇文阐说:“你平时做惯了模范丈夫,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她就感觉不出你的好了,你跟我一块去听听曲,喝喝酒,她就会讨好你了。” 杨坚果然一夜未归。第二天,不知道回家以后怎么和伽罗交代,宇文阐把他送回去了。伽罗和没事人一样,也不问他去哪了。也不愿搭理他。 杨坚反倒先发火了:“我一晚上没回来,你就这个态度啊?你都不用问我去哪了吗?” 伽罗站起身:“好啊,那我问问你,你去哪儿了,小样。” 伽罗一脸不屑。 “杨坚把茶杯一摔:“你看不起我!”伽罗气焰更甚:“我就是看不起你,怎么了,你个窝囊废。” 两个人大吵了一架,结果还是伽罗赢了。 伽罗虽然赢了,可是回到房间却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起来。为什么自己就嫁给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呢?伽罗生气了,闹分居。 不一起吃饭,杨坚竟然一连三天都没有见到伽罗。他突然感慨:“这么一座宅子,她竟然可以躲我这么长时间。”他至少也是个贵公子,其实宅子并不小,只是伽罗对他的一举一动太了解了。想避开他轻而易举。 已经是第四天没有和伽罗一起吃饭了。杨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伽罗房间门口,他佯咳一阵,伽罗在屋里,就是不理他。 杨坚转头想走,已经快走出院子了,还是打算先低头。他想起胤禛对他说的“你要是总先低头,就永远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了。” 他自言自语道:“抬不起头就抬不起头,我就是怕老婆,又怎么样。”杨坚敲着门,一边违心地喊:“有人吗?伽罗开开门吧。” 杨坚想:娶个老婆怎么像是娶个菩萨,天天好好的供奉着,她还是不满意。伽罗开门了。杨坚看着她说:“我知道错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让他恶心了。 “伽罗说:“你是想在门口站着,还是要进来?” 不知是不是许久没有见了,杨坚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来认错,但是看着伽罗,他一直不停地傻笑着。 伽罗看着他,本来还想装生气,听听他怎么认错,见他笑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伽罗想:天底下恐怕也只有杨坚这个傻瓜这么容忍我了。伽罗说:“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干嘛?”杨坚说:“因为喜欢你啊!” 这几天阐王爷时常被皇上叫进宫,商量什么军国大事,好几天没有和华裳一起吃饭,如今趁吃饭的时候要一股脑都倒出来才行。 宇文阐说:“华裳你记不记得,每次我哭闹的时候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就会说,阐王爷心里有火,哭一哭败败火吧。接着,就把我扔进一间放到一间空屋子里,然后倒插上门。” 华裳说:“怎么不记得,你被单独关在里面,无论怎么叫骂,踢门,央求,哭喊,也没有人理你,你就一直不停的敲门。” 宇文阐微笑着:“然后我听到另一边也有敲门的声音,是你在敲门。你敲三下,我敲三下。敲着敲着,我就不哭了。他们就把我放出来。” 华裳笑着:“你从小就有胃病,有一次你桃子吃多了,撑着了,就因为皇太后一句阐王爷胃不好,你就喝了半个月的白米粥。总是喊饿,还到我的屋子里偷果子吃。太后责打了奴才,对你管得更严了。又多吃了半月的粥。” 宇文阐说:“这些事也只有你知道,这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记忆。”宇文阐性格腼腆,在众王爷面前话也不多,也就是在华裳的面前,才偶尔开开玩笑,耍耍贫嘴。他这样表白倒是稀奇事。 华裳装不高兴地说:“酸死了,你在王爷所不好好读书也就算了,倒是学了醋酸的书生气。”两个人一齐笑起来了。 然而最让宇文阐和华裳苦恼的是时时刻刻都被太妃娘娘安排的婆子监视着,婆子有一点看不过去,就会添油加醋的禀告给太妃娘娘。 有时候甚至是些婆子的臆想,也会禀告给太妃,类似“侧妃打击阐王爷读书的积极性”,“阐王爷读书不好,侧妃不但不鞭策他,反而和他一起顽,眼瞅着阐王爷越来越落后,侧妃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阐王爷因自己已经成亲,也算是成人了,对亲娘总是干涉自己很不满。这天伽罗来邕王府看望华裳。 伽罗却很心直口快,不担心隔墙有耳,她说:“她就是看你是软柿子,任她捏。我觉得她对宇文直比对你更宽容,你觉得呢?” 这句话说到了宇文阐的心上,宇文阐确实觉得太妃偏心。而且更可气的是太妃也确确实实是偏心眼儿。但是宇文阐和伽罗的悄悄话偏被听墙根的婆子听去了。 太妃听了,肺都要气炸了。太妃想:阐王爷眼下才十六了,他们两个人就一条心跟我杠到底了。要是再大一点岂不是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认了。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第77章 华裳的劫 太妃娘娘宫里的太监几次来阐王爷府上传口谕,让阐王爷到望贤宫请安,阐王爷只是拖着,两个人到底还是要去。来到宫里,却先到了皇后的长乐宫。 皇后说:“你们两个都有不如意,谁都有谁的委屈,我嫁到潜邸的时候,皇上心里只有徐妃,后来时间长了,再冷冷清清的我也熬过来了。” 皇后微笑着回忆:“幸好后来我身边有了华裳和伽罗两个孩子陪着我,你亲娘也是女人,也可怜,你们好好地和亲娘相处,家和万事兴。平常人家是这样,我们这样的皇家却也是这样。” 可惜宇文邕没有领会皇后的苦心。宇文邕和伽罗一致地认为只要灭了太妃的气焰,宇文邕和华裳就能摆脱牢笼,就可以自由了。 但是,并不是这样。太妃心中的怒火只是暂时压着,等待着有一天有一个机会,能一劳永逸。一劳永逸,怎么才能一劳永逸呢? 武成二年二月,大冢宰觉得大周修生养息已经消化了邙山之战时的损失,积极准备御驾亲征齐国。还想把大周的年轻王爷们也带上,长长见识。 大冢宰准备亲临武川,三月兵分两路西进。八月,大冢宰带领大军抵狼居胥山,他的意图十分明显:剿灭正在边境的行宫养伤的乙息记可汗。 四王爷,五王爷,六王爷等满十六岁的王爷们都宇文邕大冢宰出征乙息记可汗。大冢宰特别吩咐下来:“不要当他们是王爷,就当他们是刚进营里的小兵。” 武将们都诚惶诚恐的,丝毫不敢怠慢王爷,又不敢违背大冢宰的意思。王爷们多被分去监管后勤工作了。 军师说:“既不必担心被箭伤着,也不用担心大冢宰指责我们优待王爷。这押运官的职位已经相当低了。”几个大人达成了共识。 几位王爷不是被分派去押运粮草就是被派去看管粮草,还有的派去勘察地形。大冢宰虽然不怎么满意,可是知道臣子的难处,也没有怪罪。 四王爷被派去押运粮草,阐王爷被派到了翁金的贮米站,看守粮草。宇文邕本来也没有什么主意。 虽然到了这种地方条件差一点,但是想想出来一次,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能被封个有点实权的官职。自己也能在华裳和伽罗面前威风几天,也就可以忍受了。 宇文邕在这里实在憋闷的慌,不出门就只能窝在军帐里,一出门就是风沙,满眼里除了戈壁还是戈壁。 只是在这里,自己也是有点权力了,兵士们也是“阐王爷”“阐王爷”的,恭恭敬敬的。宇文邕也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高兴之余,宇文邕经常把自己的酒肉分给军官们吃。有时候,军营里出了纷争,宇文邕总是当和事佬,大家对他也尊敬,日子还算舒坦。可惜,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战事实在拖的时间太久了,乙息记可汗是还能匍匐前进的狼,不把它杀掉,他绝对不安分。 怀朔一战后,乙息记可汗的处境十分困难,可以说是战败已经是定局了。 粮草没有了,军帐也在战中被周军夺去了。 乙息记可汗已无去路,狼狈不堪,战士们只能挖草根吃了。乙息记可汗已经败了七八分,他不甘心:“即便只剩最后一点力气也要和周军一决雌雄。” 宇文邕三十五年三月,乙息记可汗派他的亲信丹济拉带人想抢劫周军在翁金的贮米仓站。乙息记可汗的军队偷袭周军,宇文邕正睡地迷迷糊糊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杀喊声,刀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外面燃起了熊熊大火。祖良壁将军派人来保护宇文邕时,宇文邕已经吓地动不了了。 在一旁的军官不停地和他说:“阐王爷别担心,祖将军应付地了。”他丝毫没有反应,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 军官提醒他:“阐王爷最好换上戎装。”他哆哆嗦嗦地穿上铠甲。丹济拉已经杀人杀红了眼,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都死了,他下定决心以死明志,报答乙息记可汗的栽培。 擒贼先擒王,要死也得拉个官职高的垫背。他大喊一声“啊!杀呀!“一路厮杀,直冲到大帐。他刚进大帐就被几个军官刺了好剑,他却好像完全没有痛觉。 一阵厮杀中,丹济拉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把弯刀砍向了呆呆躲在一旁的宇文邕。宇文邕血流不止,在场的军士都吓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两军发生激战,最终乙息记可汗部兵败而逃。 自翁金一役,乙息记可汗军再也无力与周军正面交锋,而是穷蹙已极,四处流窜,以躲避周军追剿。 乙息记可汗只能和吐蕃王国联合,自己屈居在囊日论赞之下。囊日论赞联合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汗国,共同守护突厥人的一片土地。 接下来发生的杭爱山战役,周军大败,损伤惨重。周军已经疲惫不堪,最重要的是已经没有信心了。朝中大臣已经有人提出撤兵了。 大冢宰也感觉很苦恼,他召来张廷玉和几位肱骨大臣商议。张大人一开始和大冢宰分析局势,大冢宰也觉得有道理,一直说:“说下去。” 其他的大人们也都点头。张大人更加慷慨激昂,突然说到了一句:“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合适的将领,如果有一个像侯莫大人一样的将领。” 张大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马上跪下等待大冢宰的责罚。其他的大人们也战战兢兢。大冢宰看这些大臣的神色就知道了,侯莫杨崇,他还活在这些臣子的心里。 大冢宰心里烦闷,到了祠堂。给文皇帝宇文泰上了香,跪下来说:“皇兄,你曾经在这里说过,孝文帝元宏欺负你和皇祖母,你把他开棺鞭尸,他还是人们心里的英雄。” 大冢宰愁容满面:“我把侯莫杨崇扳倒了,但是十七年了,他还是人们心里的英雄,我在侯莫杨崇那里受的委屈没有人知道。” 人们知道的只是侯莫杨崇被宇文护除掉了。大冢宰心不甘,他要让他们知道,没有侯莫杨崇,宇文护照样可以杀了乙息记可汗,平了突厥之祸。 宇文赟也五岁了,越来越不听徐妃的话了。徐妃攒了一肚子的气不知道哪里出。 然而失意的也不只是徐妃一个。自从四王爷宇文邕娶妻之后,就总是忤逆她,偏她的小儿子六王爷宇文直又病了,皇上也不常见她了,她失意得不行了。 一天,照顾宇文直睡下,太妃突然想起:自己的小叔病了,伽罗做嫂子的也不知道问候,也不知道进宫看望看望,真是不像话。都十七了,难道还是小孩子家的吗?就让人召华裳入宫。 伽罗也知道太妃召见华裳没有好事,只是也觉得华裳推脱不了,华裳只好去了。太妃先是絮絮叨叨地指责华裳这里不好,那里不对。 见华裳既不认错也不开口,毫无表情,骤然火冒三丈,然后破口大骂。华裳只求能好好等着宇文邕回来,宇文邕虽然软弱,到底是向着自己的。 华裳不想和太妃起争执,只能跪下认错。不料太妃根本不理会,仍然不依不饶的。骂着骂着,突然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以骂的了。 太妃嚷到:“有人生没人养的贱人,你的父辈祖辈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你亲娘也是个没脸没皮的,嫁了两次男人,把两任丈夫都克死了,一般人早就割脖子死了。你亲娘和侯莫杨崇那个大恶人苟且才有了你,你这个野种,要不是皇太后……” 华裳再也忍不了了,站起身走了。太妃的为难在继续升级。为避免再被召进宫,华裳干脆称自己病了。 太妃是关心儿媳妇的好婆婆,每天都给伽罗赐药,不是毒药只是会让人一直拉肚子。每天宫里来的嬷嬷都有盯着伽罗喝完,才肯心满意足地回宫复命。 阐王爷府里的嬷嬷们看到伽罗这么受欺负都不敢吭声,也更加地放肆,不把侧妃放在眼里。 已经连续拉了三天肚子了,华裳几何吃不进东西,然而每天送来的药并没有停。华裳一气之下让下人把嬷嬷轰走,但是马上就有些后悔了。 华裳不停地说服自己:“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宇文邕马上就回来了。”华裳只能再到望贤宫请罪,又挨了一顿骂。 武成二年十月,大军主力已经班师回朝了,王爷们都回来了,却不见宇文邕回来。华裳差人到四王爷府上问,才知道阐王爷受了重伤。 下人禀报说:“四爷说,已经控制住了,只是伤筋动骨的,没有一百天怎么好得了。让侧妃安心等五爷回来。” 看着侧妃一直落泪,贴身丫鬟小桃也伤心了:“主子,四王爷稳重,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我们只要等着就行了。”这些天华裳耳边都是些冷嘲热讽,好不容易有了句宽慰的话。 华裳和小桃也说起了贴心话:“这些天皇上一直不见太妃娘娘,现在想来多半是怕她问起宇文邕的事。如果真的只是像从马上摔下来这样的伤筋动骨,至少也该有封家书报个平安。” 第78章 与李昺的缘分 一想到宇文邕生性软弱,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又是在贮米站,不能及时医治。怕是只有口气在那里吊着,已经死了大半个了。太妃也知道宇文邕被砍伤的事了,就算宇文邕再不中用也是她自己的儿子。 皇上把给太妃“报丧”这件事情交给了皇后,皇后思来想去,如何开口,太妃如何答复,自己如何反应,全思虑周全之后,终于来了望贤宫。皇后还没有说完,太妃就已经全然明白了。 太妃娘娘自己坐在炕沿儿上念叨:“说起来,三个儿子里最乖的就是宇文邕了。本宫骂他最多,他却从来没有顶过嘴。虽然低眉顺眼的,没有什么男子汉的气质,可是长的白白净净的,也是个好孩子。” 皇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听着。太妃仰头叹了口气,不觉眼泪落下:“本宫也是恨铁不成钢,天下哪个母亲对自己的亲骨肉怀着坏心?” 宇文邕怕是回不来了,可怜他才只有十七岁,连个孩子都没有留下,华裳那个丫头恐怕要吃苦了。皇后心里愁肠百结。 太妃絮絮叨叨:“都是这个挨千刀的女人,没有生个一男半女的不说,怀都没有怀过一次。” 太妃身边的胡炎姑姑也添油加醋的:“当初娘娘就不应该委曲求全,同意他们的婚事,要不是她那么霸道,阐王爷不会到现在连个妾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侧妃。” 太妃叹息思虑了一夜,终于找到中年丧子的根源,那就是自己给儿子娶了个不合适的儿媳妇。” 第二天,太妃就说:“六王爷不大好,你们快去请皇上来瞧瞧。”皇上来的时候,太妃已经在宫中哭了许久了,皇上无论怎么劝慰她,就是劝不住。太妃哭了一夜,眼睛红肿了,嗓子也有些哑了,很是可怜。 太妃抹着眼泪:“皇上,我的媳妇不孝,皇上一定要替我做主,休了她。皇上,我知道阐王爷怕是回不来了……”皇上面露难色:“母妃……” 太妃说:“我不能让这样的女人和阐王爷合葬,她就是想守寡,我也是不肯的。皇上不知道她有多娇纵,皇上······”太妃絮絮叨叨地哭诉儿媳妇让她受了多少委屈。 如果是以前,皇上一定会安抚太妃,做个和事佬。可是皇上正在为宇文护自作主张征讨突厥大败而归的事情生气。 又听到了太妃没完没了的哭诉,他知道太妃把丧子之痛全发泄在华裳的身上,自己越劝太妃只能更加生华裳的气。 皇上下令:“将伽罗关进宗人府。”华裳已经心灰意冷,安然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华裳本来这一阵子就被太妃的泻药弄地身体虚弱,虽然后来娘娘开恩,没有再赐泻药了,终究是没有调养过来。 宗人府里潮湿,环境差,还不时有其他女犯人的哀嚎声。华裳又惊惧又吃不好睡不好,得了病。 宗人府的理事官整日吃喝玩乐,不做正事,只领俸禄。日常事务都是左副理事官李昺打理的。这位李昺的父亲李虎曾经当过安州总管。 李昺十岁时还在官学读书,父亲李虎去世了。本来他的仕途应该顺风顺水,父亲去世没有了依靠,只能自己打拼了。 李昺只能靠父亲的余荫做个监生,托了托关系,谋得了一个宗人府左副理事的职位。他父亲去世时,他弟弟李湛才六岁,如今在长安官学习武。 如果再没有门路,李湛就只能去察哈尔戍边了。李昺经常提醒自己:“为了自己,为了弟弟,也为了李家族,我必须出人头地。” 生母早就去世了,姨娘们又不管,自爹爹死后教导李湛就成了李昺的责任。李昺一想到作为哥哥,他不能给弟弟一个好前程,一个光明的未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去边疆受苦,李昺就感到自责。 一天宗人府的左司主事和李昺报告有一个犯人病了。李昺问:“是什么人?”左司主事说:“是阐王爷的侧妃。” 李昺有点惊讶,宗人府从来不缺犯人,什么样形形色色的犯人他都见过。虽然这里关的都是宗亲,可是真正的皇族他还没有见过。 李昺来看到了这位侧妃,才虚岁十七,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那般娇小,身材瘦弱,面色通红,发着高烧。 李昺嘱咐主事:“只能先请个寻常大夫来诊治着,再看看能不能好了,要不要禀明皇上。”可是高烧持续不退,甚至烧的越来越厉害了。六天过去了,高烧没有一点缓解。 李昺马上报告上司,宗人府却是最好养闲人的地方,上司没有见识,爱搭不理的,只早上露一面,这一整天就见不到人影。 李昺只能上折子告诉皇上,阐王爷的侧妃在宗人府得重病了。皇上派太医去诊治,太医说:“是痘症。” 久治不好,反而好像越来越重了。李昺又接连上折子,倒不只是为了救王妃,更多的只是想争取见见皇上,给皇上留个印象罢了。 想向皇上进谏,引起皇上的关注,现在正有一个机会,皇上要拿宇文邕的事情向大冢宰开刀,给大冢宰点颜色看看。 李昺想要这个机会,可是自己的爹爹死了,自己职位太低,年纪又轻,没办法使得动爹爹的人脉。 李昺下定决心:“我必须找到一块敲门砖,让皇上看到我是个人才。”皇上看了他的折子,召见了他。 李昺觉得皇上想救伽罗,只是碍于太妃娘娘。皇上看都不看他:“怎么你上面主事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要你一个从五品的官上折子?” 李昺说:“一位大人这两日身体不适,另一位……”皇上说:“行了,你不必说朕也知道,都是些宗族子弟,朕也不能硬生生断了人家的活路。” 皇上问:“独孤侧妃的病情怎么样?”李昺说:“不大好,请了大夫来医治,就是不大起色。大夫说是痘症,药没有少吃,还是不见好。” 李昺第一次见皇上,又激动又紧张,脑门上全是汗。皇上说:“继续给她医治就好,别的自然无需你操心。” 过了几天,还是不见好,高烧还是不退,也喂不进东西,这样不病死也饿死了。 李昺只能再上折子,皇上见了李昺说:“侧妃理亏在先,太妃那里要照顾六王爷,也还在为阐王爷的事伤心。 现在让她回阐王爷的府上,太妃那里说不过去,王爷府的奴才们都是趋炎附势的,只怕会一个劲地作践她。 阐王爷那边的人说阐王爷日渐康复,朕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性朕自己知道,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等尸体运回来,太妃不知道还要怎么闹呢。”皇上的声音沉闷且低沉,却处处入情入理。 李昺抬起头说:“皇上。”皇上看着他说:“朕看了你整理的卷宗,你是个谨小慎微,能担事的人,朕也不想王妃死在宗人府,痘症接到宫中也不妥,送到阐王爷府就只是死路一条了。” 皇上起身说:“就把她暂时接到你府上,好好照顾,等人断气了再送回阐王爷府,不能惹恼了太妃,以后也好合葬。” 李昺有点顾虑:“这……恐怕不合礼法……”朕不想再为了这事纠结了,你办好了,替朕解忧,自然有你的好前程。你有不必害怕,什么事有朕呢。” 李昺叩谢:“喳!” 李湛在官学的学业已经结业了,九月才到察哈尔去戍边。李昺把照顾伽罗的任务交给了李湛。 李昺说:“给她吃药,要是大夫说没救了,不开药,就找开药的大夫。不管是谁开的药,把大夫开的方子都留个底,只要没有毒就行。皇上觉得她的死期到了,她现在还没有断气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李昺府上每天都请一批大夫,他的家里这几年亏的不轻,可是他坚决不同意继母变卖家产的主张,现在又请来了侧妃这么一位“菩萨”,心理上和经济上都有很大的压力。 李昺好不容易地到了这个大展宏图的机会,自然丝毫不懈怠。华裳的事京城里的太医们都不愿意插手。 但凡有点见识的大夫都不愿意因为这位已经被皇上看“死了”的侧妃而惹祸上身。 李湛终于找到了一个行脚医,飘荡到了京城,反正也是四海为家,也就不担心什么是是非非了,把钱赚到手是正经事。 然而,华裳在宗人府所遭受的这一切,伽罗却全然不知。皇上因为忌惮叱奴太妃母族的势力,想快点解决华裳的事情,给太妃一个交代。 叱奴太妃出身低贱,但是相继给文皇帝宇文泰生了两个儿子以后,族人也得到了提拔。如果太妃因为华裳的事情倒戈,让母族投靠大冢宰,那皇上就更难扳倒大冢宰了。 皇后和伽罗的体质一样畏寒,长安的冬季潮湿寒冷,皇后每每深夜到凌晨时分,膝盖痛入骨髓。 因此从小的时候,每到深秋时,独孤信就会送大女儿和七女儿去骊山温泉过冬,后来虽然大女儿出阁,却仍然没有改了这个习惯。 第79章 呵呵,啼笑因缘 皇后和伽罗刚刚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九月份,那时候阐王爷在大战中受伤的消息还没有从前线传到京城。 皇后和伽罗虽然都记挂这阐王爷和华裳,却也爱莫能助,最重要的是,一入冬,伽罗就不知道怎么了,要么嗜睡,要么就一直咳,咳得每夜都无法入眠。 受寒气侵袭,伽罗的身体每况日下。独孤信不停地催促伽罗启程。上次杨忠和杨坚下大牢,大难不死之后,杨忠就一直称病,赋闲在家。 八柱国之一的杨忠几乎不问世事,闭门谢客,杨忠不再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威胁。 也许是对杨忠识时务的馈赠,大冢宰将十五岁的杨坚升任骠骑大将军,准许他开设府衙,招募属官。 虽然说杨坚成了骠骑大将军,却是个真正的光杆司令,手下没有一兵一卒,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任重道远。 八月才从前线传回的任命,杨坚以为自己要上阵杀敌了,使者宣读完这封诏令之后,又拿出了一封。 杨坚怀着满心的期待,却失望而归。大冢宰知道伽罗一到冬天就会寒疾发作,要他陪着伽罗尽快到骊山温泉去养病。 皇后和爱惹麻烦的伽罗都远在几百里之外的骊山温泉,所以皇上才能够毫无顾忌地把华裳送进宗人府,而后又可以毫无顾忌地把她扔给李昺。 长安城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宅子,李府。屋子里行脚医故弄玄虚:“这个病,我可以治,要包吃包住,一服药要十两银子,每天一服。”李昺回来之后见了这个行脚医,问:“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行脚医说:“小姐是肠子出了问题。因小姐持续高热,再过半月可能出现肠出血、肠穿孔,就有可能要香消玉殒了。” 行脚医两手揣在袖子里:“你一天吃我一服药,在饮食上一定要注意忌口,只许吃煮得稀烂的粥,鸡鸭鱼肉蛋这些东西一概不许吃,只能吃点小量的、剁成碎末的咸菜,再喝点粥。大人您拿主意,是治还是不治。” 李昺吩咐下人:“把客房收拾出一间,让大夫住进去。”李湛真想把他赶走,可是又不敢不听哥哥的。于是就把这死皮赖脸的行脚医留下了。 七八天的药下去了,负责照顾华裳的婆子说:“还是发着些烧,倒是没有以前那么烫了。” 李昺听说了赶忙去看,看起来还可以撑些日子,每天有一两个时辰醒着,婆子们趁她醒了,赶紧喂点东西吃。 李湛说:“要是这丫头还没有死,反而好了,这怎么办?”李昺也慌了神,出了一脑门的汗。 李昺说:“老二,大哥一向觉得自己成熟稳重,到现在也就冒过这一次险,如果她死了,那是她的命。可是如果她死不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和皇上交代。” 一天皇上问起李昺华裳的事,李昺已经浑身冒汗了,咽了半天口水说:“虽然死了大半个了,可是一时怕是……” 皇上说:“太妃还是闹着让朕休了四王爷的独孤侧妃,你知道单这无后一条,再加上不孝。朕已经告诉太妃马上就回宣布四王爷的独孤侧妃已经暴病死了。你如果不能在出殡以前把尸体悄悄运回四王爷府……” 李昺低着头跪在地上:“皇上,她是个人,再怎么样微臣也不能……”皇上说:“既然如此,四王爷的独孤侧妃出殡之后,你就娶她做你的正室夫人吧。你不是还没有娶妻吗?” 原来皇上在查李昺履历的时候就注意到他爹爹李虎给他订下了赵贵的小女儿,据说这个小姐一直跟她母亲在青海。李昺一直到十七岁了还没有娶妻。 李昺的爹爹李虎早年和侯莫陈崇订下了儿女亲家。李家本来是高攀不上侯莫陈崇大人的。大冢宰擒了侯莫陈崇以后,以前侯莫陈崇的旧交大部分都和他断绝了往来,这位李虎大人却特立独行。 侯莫陈崇被关在大牢里,李虎来看他。侯莫陈崇说:“我两个儿子估计也活不了了,他们倒也享了二十几年的福了。只是我夫人刚给我生了个小女儿,现在才两个月,如果跟着夫人也流放到青海苦寒之地……” 侯莫陈崇突然哭起来:“可怜啊,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我是皇上的臣子,大冢宰想要我的命,我应该给。可是我的孩子!” 李虎看到戎马一生的侯莫大人落泪了,自己也倍感心酸。 李虎说:“侯莫大人,我爹爹病着,让我代他来看你。你和我爹爹出生入死,征战沙场。不瞒大人说,我夫人刚给我生了个儿子,我给他起名叫李昺。” 李虎正坐:“我李虎在这里立誓,如果小姐能长大成人,我一定让李昺娶小姐为妻。来人,拿纸笔,我这就写订婚书。” 侯莫陈崇也感慨万千:“如果小女真的能长大成人,能嫁到李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老夫也就满足了。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造化。” 就这样,和华裳年纪差不多大的亲小姨和李昺订了婚。然而,那位小姨刚到青海的宁古塔一个月,就夭折了。 李昺十五岁时,李虎已经病得很重了,不但辞去了安州总管的职位,连家业也交给大姨太的弟弟打理。 李虎死后,李家族的产业亏空像滚雪球,越来越大。李昺也该成婚了,他到赵贵大人家去求婚,却被拒绝了。 李昺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发誓一定有娶一个比赵氏门阀更富贵的千金小姐,却一直没有看上眼的,本该十三四岁就成亲的,却拖到了十七岁还没有娶妻。 四王爷独孤侧妃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出来。四王爷府的奴才们把葬礼办地热热闹闹的,候夜、送终、落地、报丧、戴孝、落材、封材、立孝堂、做道场、一点不落,丝毫没有因为主人不在有一点怠慢的。 到四王爷府上主持葬礼的是六王爷宇文直,宇文直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比宇文邕只强不差,又聪明,又有主子的气度,对下人恩威并施。 再加上太妃娘娘宠他,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的。他并不关心自己的五嫂死了没有,只是让皇爹爹满意,让母妃开心就够了。 四王爷还是一直昏迷,偶尔或是醒了,也没有神志清醒的时候,密金的官员们看四王爷身体瘦弱,也不敢让他坐马车,长途跋涉。如果死在路上,谁也担不起责任。皇上又没有发话,只能等他或是好了,或是死绝了。 李昺也来四王爷府祭拜,府上全家大小嚎啕大哭。李昺感到很震惊:平日里独孤侧妃不知道受了这些势力的奴才多少气,现在为了讨好太妃娘娘,明知道主子没有死,还哭地这么伤心,明摆着催她早点咽气了。 和尚们“开路经”、“往生咒”念的不亦乐乎,棺材里明明没有人,葬礼却办地热闹非凡。李昺来的时候,宇文直恰好回宫了,因此,没有见到六王爷的面。 六王爷回来后知道李昺来了却不等着见他,说:“既然这样,他再来了也甭想见到我,反正人在他家,我看他怎么办。” 只因为没有尸体,又不能总让人在那里装死人。 第二天晚上就封棺了。四王爷府马上要 “盖棺死钉”了,李昺已经买了毒药,只是犹豫着要不要为了仕途平白害一条人命。 李湛站在一边,说:“三哥,这是个无辜的人啊,人人称她独孤侧妃,可你看看这明明只是个毛丫头。这么小的孩子就受了这么多的罪。”李昺苦笑:“你只是比她大一岁,还说她只是个孩子。”可是,人命,一条人命不能这么草率。 华裳烧渐渐地退下去了,只是每天还是只能醒一两个时辰,像个婴儿一样,人喂她吃的,她就吃下,给她枕头,她便躺下,又睡去了。 李昺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自己的臣子娶自己的儿媳妇,李昺思忖着皇上要他娶华裳的旨意。 最终才明白:皇上是怜惜华裳才让李昺把她带出来的,四王爷的独孤侧妃是该死的,可是华裳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皇家容不下她,她可以到一个一般的富贵人家去好好过日子。 呆坐了四个时辰,李昺终于决定了:“四弟,你看着丫头婆子好好照顾她吧,如果她在七七之前断气了,我一定让她回四王爷府;如果她没有在七七之前断气,我就娶她,她这个样子也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葬在我们家的陵地好了。” 一天又一天,七七已经满了,四王爷的独孤侧妃下葬了。送殡人返回之后,道士还要到四王爷府上的每间房去“赶煞”。太妃娘娘亲自吩咐下来,请了道士来驱邪。 下人们忙着摆香案,又请来了吹奏哀乐的,宗人府的高官用朱笔写下华裳的牌位 独孤侧妃瓜尔佳氏。点主后,牌位被人用红布包头送进祠堂。一个活人就这么死了。 而李昺府上的这个半死的人,得有一个名分让她活着。李昺和继母说了自己的婚事,继母一向是隔岸观火,并不反对。李昺又请来了族里的长辈一起商议。 第80章 冷清的婚宴 有资历老的族里长辈说起了侯莫陈崇的遗孀:“这个窦夫人是个命大的,本来是一家子被发配到青海了。两个儿子都死了,本来是有个女儿同带了去的,仿佛也死了。她竟然好好活下来了。” 令一个老爷爷说:“前不久到青海上任的大人是个孝子。听说了窦夫人的事,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孙子,已经无人照料了,就向皇上请旨。皇上特地赦免她回来了。” 李湛仿佛想起了什么:“哥,你和侯莫陈崇大人的那个女儿是指腹为婚的。你忘了吗?爹爹还说起过呢!当初就是因为未婚妻子早亡,才被赵小姐被拒绝了啊!” 李昺仿佛也想起来了:“独孤华裳的嫡母窦氏还在,这样独孤华裳就可以用用她嫡母的姓氏嫁到李家了。” 李湛高兴地快跳起来了:“这样一切都名正言顺了。只可惜这独孤侧妃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李昺却很冷静:“反正她一直昏迷着,又不出门。拜堂的时候还盖着盖头。没什么要紧。从今天起,世上没有华裳这个人了,只有窦华裳。” 李昺和李湛商量怎么和窦夫人接洽。李湛说:“这也没有什么难的,窦夫人缺钱我们给她就是;窦夫人没有地方住,我们就把我们家的四合院给她一处;窦夫人没有人伺候,我们就派几个人过去伺候。” 李昺说:“华裳毕竟是侯莫大人亲生的。侯莫大人的孩子也只有她活着。窦夫人应该会帮她一把。” 李湛说:“皇上为什么突然让这个窦夫人回来了?已经把侯莫陈崇的女儿赶出了皇族,却把窦夫人接回来了?” 李昺笑着说:“他是皇上有容得下天下的度量,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小女子,想是因为在气头上,偏偏几件事压到一起,才不要四王爷独孤侧妃了。关上一扇门,打开一扇窗吧。” 李昺找到了侯莫大人的夫人窦夫人,和窦夫人说了华裳的身世,以及自己阴差阳错不得不娶她的前因后果。窦夫人仔细听着,一会流泪,一会又欣慰地笑了。 窦夫人痛哭流涕:“我刚刚回了京城,对这里的事还一点不知道,老天保佑,老爷竟然还有血脉活在这个世上。侯莫府的人没有死绝。只有我们姑娘能好好活着,我就有脸到地下见老爷了。李昺为窦夫人安排了住所,在家里设了小祠堂。 拜了堂以后,华裳回房间就睡着了。喜宴上气氛很紧张,李自从来了骊山温泉之后,伽罗的病逐渐好些了,夜里也能好好地睡,不再总是咳嗽了。却还是总像一条冬眠的蛇。 当杨坚这样和她说的时候,伽罗笑了,这个比喻很恰当。来了骊山温泉之后,她咳嗽少了,吃的不多,话不多,睡的时间却长。 有时间庸庸懒懒的,再摇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自己仿佛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在这种精神状态极差的情况下,伽罗没有能力干涉华裳的事情。 华裳的情况早已经远远超出了伽罗和皇后娘娘的想象。大夫给华裳下了猛药,终于是醒了,只是神志不清,问她什么,她也不答,就这样迷迷糊糊认祖归宗了。 换帖纳彩之后,就要择吉日换帖。李渊两兄弟一起来的。窦夫人看着印着龙凤图案的喜帖,眼眶一些湿了。 窦夫人放下喜帖说:“大人,对老妇人的恩德,老妇人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起先老妇人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没有那个能力。可是现在日子过的也像日子了。” 窦夫人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李大人,您看能不能把我们姑娘送回家来,姑娘恐怕也没有几天好活的了。好歹在自己家里住几天,这一辈了孤苦伶仃的。大人的日子还长,又年轻,长得一表人才,没必要娶一个都快进棺材的人。” 这些李渊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虽然可以为了升官不择手段,但是自认为还是一个正直的好人。 把华裳送回娘家,一来不负责任,比较人是自己带出来的,现在自己也升官了,就不管人家,说不过去;二则窦拜是罪人,葬在城外的乱坟岗里,连一块碑都没有。 好歹华裳也是正经皇亲,虽然被废弃了,到底品格高贵。李湛看哥哥不说话,刚想说什么,却被哥哥瞪了一眼,硬是把话咽下去了。 李渊说:“夫人,小姐只有有一口气就是李家的人,即便死了也是李家的鬼。李家绝不背弃小姐。” 双方换了帖,李渊随帖送给窦夫人二十四块金锭子送给窦夫人一些裙料、袄料、绸缎衣料、两副手镯、两对戒指、一套头饰。 窦夫人亲自设宴招待李渊 吃成饭。李渊带回要回奉的文房四宝、面娃娃、糕塔、十个面石榴、十包麸盐。 回去的路上兄弟两个同乘着马车,李湛说:“哥,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吗?我不是开玩笑,让我娶她吧。”李渊有些惊讶地看着李湛。 李湛说:“哥, 你现在刚刚升了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有一个有权有势的老丈人。我只是个八品官,我没有什么打紧的,你前程似锦了,我们李家才有希望啊!” 李渊阴着脸,没有说话。李家又给窦府送十分礼,备了一百二十块金锭。给华裳八身绸缎衣料、一对戒指、一对耳坠、一套头饰、及六块各色内衣料。 李家的老夫人暗自生气:这会子娶个活死人,花这么多钱,过不了几天,人断了气,办丧事又要花一大笔,只当做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过完大礼后,李家便要给窦府送“知帖”,窦夫人收下“知帖”定下了成婚的日子。 结婚前一天夜晚,窦夫人差遣两人到李家踩花堂。兄弟两个在李府里等着。李湛说:“哥,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就是现在把亲退了也没有什么的。大不了我们……” 李渊说:“窦氏嫁到咱们家,是委屈了人家,她可是侯莫府一脉唯一的后人了,她还是陈崇大人一家唯一的后人了。”李湛还在坚持:可是……” 李渊说:“她有多么贵重,即使我和爹一样做了尚书,也配不上她。更别说我现在只是个四品官。再说事是我惹出来的,人是我从宗人府带出来的。我们是沾了便宜了,老二。” 这时候,踩花堂的人来了。一个人抱着瓷娃娃,打着红喜字的纱灯,另一个提着红布木箱,箱内放有一件成衣、一条系裤带、一件裙子、一双绣花鞋、一套头饰和麸盐红包及面石榴若干,最上面放着新娘的照面镜。 三更天时,窦府上的人到李家门口,连放三炮。李渊开门施礼,接过红箱后,把客人迎进洞房,红箱和瓷娃娃放在炕头。 李渊打开箱子,取镜照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太累了,他在镜子里居然看到了华裳,明明虚岁十六了,还像一个孩子,或许她再也长不大了。 客人在瓷娃娃两腿间洒点水,象征贵子撒尿。李渊设宴招待客人。客人取了踩花堂的礼钱,离开李府了。 结婚的当天上午,窦夫人差人给男方送嫁妆。大立柜、帮柜、顶柜、箱子、被子、枕头、衣料、盆巾、首饰及化妆品一应俱全。 窦府不宽裕,窦夫人恨不能把从李家得的礼钱全花在彩礼上。枕头里面装上筷子、核桃,在鞋内放上麸包,被子里缝上枣、花生。 窦夫人亲自在一旁盯着婆子做的。只是想到姑娘与早生贵子无缘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婚礼,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人就没了,她一会高兴,一会难过,一会笑起来,一会又可是抹眼泪了。 嫁妆过完后,新郎着长袍短褂,戴礼帽,披红插花,乘官轿迎新娘。同新郎随行的迎亲队伍分两行,浩浩荡荡几近百人。 队伍中有抬花轿的,花轿是为新娘准备的,内放一盘,上面盛着五个面石榴,中插红筷子,筷子上系着一朵石榴花。 迎亲队伍至窦府家门前,鸣炮报信。华裳是昨夜里才送回窦府上的,还是没有多大的起色,大夫硬是给灌一一剂蒙药,等了五个时辰,终于睁开眼睛了。 窦夫人家办事的听到炮声,迎新郎入席,先吃“下马点心”及面食,然后引其至窦府祖先堂祭祖。最后叩拜窦夫人。 行礼之后,新郎要吃饺子。吃完饺子开“正席”。窦夫人心里焦急,华裳醒了,叫她也不应,和她说话,她仿佛完全听不到。 窦夫人问大夫:“是不是药的副作用?”大夫满头大汗,一直念叨着“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为新娘梳妆打扮的全人已经开始给新娘梳头、开面、清眉、搽胭脂、抹粉等等,然后戴凤冠,着霞帔和八幅绣花罗裙,脚穿红缎绣花鞋,系上裙铃、裤铃。 窦夫人没有见过华裳几次,只是想到这是窦拜唯一活在世上的孩子,就打心眼里疼她。 这时仔细看着华裳,虽然还是孩子模样,却是生得白白净净的,五官长地也美,这么好的孩子,要是再过个两三年长成大人模样,一定是个大美人,只可惜。窦夫人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了。 第81章 李昺的机遇 全人给新娘盖上盖头,稍做休息后,由乐队迎往花轿前,供拜轿神。拜过之后,新郎新娘吃合婚饼。 华裳几乎一动不动,仿佛是丢了魂,李昺看她一个孩子模样的人,此时装扮成新娘,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和女孩子玩过家家,不由地笑了。如果华裳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之后,新娘由两名伴娘搀扶上轿。鸣炮三声,鸣锣开道,花轿在两名瓜尔家族中小舅的监押下起轿。 花轿至男家大门口,轿身要朝向喜神方向落地。新娘下轿后要踩事先铺好的红毡,手抱辐条、瓷瓶、铜镜等,由伴娘搀扶,在新郎“同心结”的牵引下,缓缓而行。 李昺看着满眼的红色,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些红色就会变成白色,竟然流下了两行泪。他怕人看到,马上偷偷拭去了。 到了大门口,要从火盆、马鞍上跳过去,伴娘抬着新娘的步子跨过去。李家有两人向新娘身上 撒五谷。进院后,伴娘扶新娘要面朝喜神坐下。 要拜天地了。新郎、新娘对着天地爷牌位三叩首,到祖先堂拜四拜,然后回至院内,叩拜父母,行夫妇对拜礼。 新郎新娘入洞房。入洞房后喝交杯酒。好命婆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踩四角”踩四角”的,李昺烦了,叫道:“李湛!” 这时才想起来他四弟怎么可能在哥哥的洞房里呢!他把人都哄出去,他拿起喜称,手有些发抖,华裳还睁着眼睛,只是目光呆滞,脸色有点惨白。 李昺让华裳安然躺下,此刻,又担心又期待又恐惧。如果熬不过一个月,李府里真的有点捉襟见肘了,办丧事的钱少不得要借,这让他担心。 李昺他也希望华裳或许能好了呢,毕竟是个不错的孩子,或许心气会有些高,好好调教,以后说不定能成个贤妻良母呢又满怀期待。 虽然李昺也担心影响自己的仕途,可是官场本来就危机四伏,能不能高升看的是自己的本事,这却也不打紧。却害怕如果活下来,四王爷知道了和自己闹起来,让李家蒙羞。 只是请了李家的亲族,还请了华裳的养父侯莫陈顺大人,但是大人很知趣,托病只是送来了礼物。 大夫开了一剂支撑体力的药,华裳喝了勉强能站起来了,好像还不是很清醒,没有闹,也没有说话,李昺怀疑她是不是发烧脑子烧糊涂了。 兄弟的脸色也不大好。有一个客人突然开了一句玩笑,二叔公瞪了他一眼。客人都回去了,李昺拉住李湛说:“走,再陪我喝一杯。” 李湛把李昺送回新房。正要走,突然听到李昺大喊“华裳!华裳!”李湛马上冲进去。李昺坐在床边。两兄弟在洞房的桌前坐下来,喝着酒。 李昺说:“我看到她安静得睡在床上,还以为她死了。老四,你说,办喜事和办丧事一样,要是突然又要办丧事,就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了。” 说完,李昺趴桌上了。李昺低声哀嚎:“要是我能平安过了这一关,我一定勤勉奉公。李湛,我要是过不了这一关,你好好照顾继母,我是自作自受。” 说完,抬起头,李湛看到哥哥脸上的泪痕,他问:“哥,到底怎么回事?”李昺说:“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我想让皇上看到我是个可用的材料,自己拦了这个烂事,皇上趁机把烂摊子甩给我。” 是啊,李昺娶了四王爷的侧王妃,四王爷现在是没有消息可如果四王爷回来了怎么办? 侧王妃只把他们当奴才,等她康复了,怎么让她好好呆在李家?皇上到底对李昺什么看法?觉得李昺耍小聪明,还是只知道钻营的小人?” 才刚办完婚礼,就得准备丧事了,李虎很早就买了两副好棺材 ,棺材是现成的。几天之后的朝堂上,皇上任命李昺查赵贵的案子。 李湛在官学的学业已经结束了,九月才到察哈尔上任做外总,只是个八品的小官,只是察哈尔条件太差,李昺心疼弟弟,自己又没有好门路。 李昺把照顾华裳的任务交给了李湛说:“给她吃药,不管行脚医不行脚医,只有有一口气就不能见死不救。” 说话间到了五月中旬,李昺被提拔做了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在都察院供职。直隶巡抚于翼向康熙密奏:“元羽贪赃枉法,卖官鬻爵。” 皇上问:“为什么没有人参劾?”于翼回答:“人谁不怕丢了自己的利益?”。 康熙皇帝决意打击元羽一党,随即罢黜元羽大学士,交给都察院。 左都御史是元羽的党羽,右都御史是大冢宰宇文护的旧部。李昺原本只是个芝麻小官,想依附两位宰相连门都没有。皇上破格任命李昺彻查元羽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案子。 元羽权倾朝野的明相国。李昺是想好好表现一下,但是如果自己真的把明相弄得身败名裂,元羽的势力又盘根错节,那么自己以后的仕途可能就不好走了。 刚到腊月,宇文邕还没有完全苏醒,只是看状况一时死不了了。军士们一路上小心护送,终于活着到了京城。 虽然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昏迷着,可还是有醒的时候。宇文邕醒了:“这是在哪儿?”下人们答:“四王爷,您受苦了,这是咱们王府。” 宇文邕说:“侧王妃呢?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奴才们哭哭啼啼的:“侧王妃薨世了,早就下葬了。”四王爷像耳边一声雷炸响,昏过去了。 李昺协助于翼大人彻查元羽的案子。皇上都称赞这为于大人是天下第一廉吏。不论做到多大的官于翼始终清廉自守,多行善政,深得百姓的爱戴。李昺想探探于大人的意思,又怕自己的小心思被他老人家看透。思来想去还是得露出自己的破绽,才能看到于大人的意思。 李昺说:“大人,下官觉得皇上是不想让索相或者明相独大,想保持朝廷的平衡,必须要保住元羽大人。卖官鬻爵的不但有元羽大人,大冢宰宇文护大人也从这上面捞了不少好处。元羽大人最大的罪过是攻击皇太子。” 于翼也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干脆顺着他的话说,将计就计。于大人说:“元羽大肆攻击皇太子,希望能够废除太子,将来让自己的外甥,皇长子胤褆继承皇位。大冢宰宇文护自然极力反对。” 李昺没有想到一向被人称颂刚正的于翼大人,竟然对自己揣测皇上的心思没有一点指责,还和自己一拍即合。李昺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拿准于大人的意思了。 四王爷到晚上就不断呕吐,醒一次,吐一次。他自己觉得吐干净了,就睡了,睡醒之后就头疼。四王爷一直说:“脑袋涨,眼睛涨。胃不舒服。” 下人们赶紧回禀了太妃娘娘,娘娘派太医来诊治。太医说:“干呕、头痛,要用吴茱萸汤”。四王爷嫌药药又苦又辣,身边的嬷嬷一会哄,一会吓,硬是逼着他喝完了。 李昺只能硬着头皮:“ 元羽与大冢宰宇文护之间关于太子人选的斗争,让皇上很生气。他可以容忍他们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却无法容忍他们动摇国本。皇上看重太子还人尽皆知。” 于翼接着说:“因此首先拿攻击太子的元羽开刀,指使一名御史弹劾元羽贪污。而这个御史就是李昺你。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并不是都察院的一把手,你一提出弹劾元羽,整个朝堂一片哗然,一个小小的四品官竟然敢弹劾当朝宰相。 李昺一听,慌了神。于翼说:“如果是别人恐怕早就皇上搁置查办了,可是你不但没有被处罚,反而得到了一个立功的机会,是不是啊,李大人?” 李昺愤染:“大人,我没有,李昺是想升官,可是李昺要做的是一个有良心的官,不是皇上的玩弄权术的工具。” 于翼笑了:“李大人,别急,老头子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只是看你 年纪轻轻就升官升地这么快,最近耳朵里又听到了一些谣言,很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看起来你也是个直肠子。” 李昺说:“我知道大人听到的是我夫人的事,李昺只能说一定无愧我夫人,无愧我自己。还有大人叫我李昺吧,我是您的下属,您叫我李大人,我怎么敢当。” 于翼说:“李昺啊,元羽党羽遍布朝廷,我们有查,千万不能查出元羽结党营私、动摇国本,如果牵扯到元羽的党羽,那朝廷就会因为这件事而不稳定。这样一来,皇上就很难办了。只办元羽一人,不牵扯到他人,是我们要做的。” 七八天过去了,宇文邕总算是好多了,醒了以后不贪睡了,吃下东西也不吐了。只是受的刀伤,伤筋动骨的,还需要静静地养个百十来天。 四王爷问身边侍奉的丫鬟:“侧王妃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丫鬟摇摇头:“回主子,奴婢是刚刚来的,没有见过侧王妃。” 第82章 危如累卵 空荡荡的正阳宫里四处冒进阴冷的风,这些天正阳宫的侍卫换了一班又一班,原本的那些都被一些操着弘农口音的士兵取代了,这些人完全不把宇文皇室放在眼里,却把杨忠的话当成圣旨一样。杨忠夺位之心可谓路人皆知。红玉想招呼几个宫人将窗户都关了。坐在熟睡的宇文阐身边的独孤伽罗轻轻地说了一句:“算了!”随后叹息了一声。 红玉以为伽罗是在与她说话,就挥挥手让几个宫人都退下了。八岁的宇文阐稚嫩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身上的孝衣也皱皱巴巴的。 红玉抱怨着:“保母也真是的,怎么也不知道帮皇上把衣服脱利落了再哄睡下!”伽罗拦住了红玉伸出的双手:“就这样让他睡吧,这孩子已经快两天都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伽罗帮宇文阐掖好被角,放下垂帘,红玉便跟着伽罗一起出来了。伽罗问:“外面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红玉摇摇头:“杨忠连着杀了宇文皇族的五个王爷,却没有人敢站出来吭声。” 伽罗说:“这天下看来必然是杨家的了,无论是谁也不能逆天而为,这我认了。可是阐儿,他还这么小就受尽了委屈,三岁就没有了亲娘,五岁就失去了父亲,我答应了姐姐要好好照顾他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让阐儿就这么死。” 红玉说:“可是放眼全朝廷,没有一个权臣能与杨忠相抗衡,七小姐,若是老爷还在,或许我们还有胜的机会,可是老爷不在了,大小姐也不在了,独孤家败了。” 伽罗咬了咬嘴唇:“独孤家现在只能无力地苟延残喘,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虽然朝廷里是没有人可能和杨忠抗衡,但是洛阳的尉迟氏,汴梁的长孙氏都是杨忠的大敌,他们任何一支如果能帮助我们,我们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伽罗和红玉主仆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迷,萧瑟的秋风将殿里的帷幔吹来吹去,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两个人静静地伫立着。伽罗说:“去让人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我要去杨府,还有让人通知杨家老太太,我想去拜见她。” 漆黑的夜里一辆马车轻巧地停在一个隐蔽的门口,伽罗掀起马车的帘子:“是这里吗?”车夫说:“没错,就是这里。” 伽罗下了马车,她也曾经在杨府住过一段时间,却从来不知道杨府还有这样一个后门,门上的人走到马车跟前:“二少奶奶,请随我来吧!” 这个家丁伽罗也从来没有见过,一边走,伽罗问:“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家丁说:“回二少奶奶,老奴一直就在这门上守着,已经又一十九年了。” 家丁带着伽罗进入宅子的花园,随后进入假山,家丁从假山的岩壁上扣下一块石头,扭动里面的机关,一扇石门就开启了:“二少奶奶,请吧!” 伽罗问:“这里不是杨府?”家丁说:“这里当然不是杨府,这里是宇文氏的一个没落皇族的宅子,您今天是来找宇文氏的皇亲的!” 伽罗跟随家丁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密道,随后又出了另一道暗门,又进入一条地道,才看到一个有亮光的出口。伽罗跟随家丁出来之后,见老太太就在她不远处坐着。 老太太还是那么慈祥:“伽罗,你这几年在宫里过的还好吗?几年不见,都成大姑娘了!”家丁将伽罗送到,便从地道退回去了。 伽罗给老太太行礼:“奶奶!”此后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的了,伽罗只是莫名地觉得委屈,千言万语仿佛都说不完道不尽的委屈都含在这两个字里。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我都知道的。孩子,你有你的苦,好了,咱们祖孙两个也别绕弯子了,你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伽罗说:“奶奶,这天下必然是杨家的天下,可是这皇帝的宝座到底谁来坐,奶奶就没有过一丝的担忧?” 老太太说:“我一个老太婆,我担忧有什么用?该是谁的,自然就是谁的!”伽罗说:“伽罗以为这宝座该是杨坚的,却不该是公公的!” 老太太说:“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孙子,你说儿子近还是孙子近,我是会选儿子还是会选孙子?” 伽罗说:“伽罗就赌奶奶会选杨坚,否则奶奶就不会见我,并且如此大费周章地见我。因为如果公公当了皇帝,他一定会立即立不满周岁的幼子杨爽为太子,诛杀杨坚。” 老太太的目光里对伽罗多了几分赞许,她没有想到伽罗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丫头,居然能又如此的见识。 老太太说:“既然你如此坦诚,我不妨也告诉你,我确实更中意杨坚,如果杨爽成为太子,将来辅政的必然是杨嵩。如此一来,杨嵩也必然会成为第二个宇文护,把持朝政,挟持杨爽。杨忠是我儿子,我了解他,他太过于自负,完全不会把对他唯命是从的杨嵩当成隐患。” 府里都快要宵禁了,杨坚才回来,管家在门口等得着急地团团转:“三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快到老爷的书房去吧,老爷已经等了你两个时辰了。” 杨坚匆匆忙忙到了书房,杨忠却不在书房里,书房里的小厮说,让杨坚到博韬院去。杨忠正抱着还不到一周岁的幼子杨爽,杨爽很活泼,杨忠乐地合不上嘴。 可是一看到杨坚,杨忠却仿佛见到了仇家一样,脸立刻僵住了。站在一边的保姆赶紧把四少爷给抱走,三姨娘也赶紧退下。 杨忠说:“又去找那个女人了?你要知道,她丈夫虽然失踪了,可是保不齐哪天人家就回来了。男子汉就要拿得起放得下,改天叫媒人到她那里去,纳了聘礼,再过几天就把她接到府里来吧!你身边老是没有一个体己人也不行。” 杨坚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爹,这事不要你管!我不想勉强她,我要她心甘情愿地接受我!而不是被我们的家的权势压迫委曲求全。” 杨忠将送到嘴边的茶杯“啪”一声往地上一砸:“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不要我管,这都几年了,连个女人都搞不定,你还有脸说,人家杨嵩的二儿子都会走路了,你呢!都快二十的人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你好意思说!” 杨坚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和父亲沟通,执拗地把头转过去,不愿意再答父亲的话。杨忠说:“说你两句你就是这么个扭捏的样子……还好我还有爽儿,指望你,我们杨家的家业还不都让你给葬送了!行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老太太和伽罗谈了很久,虽然达成了辅佐杨坚的共识,也初步制定了逼迫杨忠亲征,趁其出征期间,辅助杨坚登基的计划,可是这其中尉迟氏和长孙氏的动乱,需要有人去策应,而最重要的就是杨坚愿不愿意当这个皇帝。 伽罗此时此刻很想见见杨坚,从成婚后三个月她就进了宫,住在凌烟阁先是陪伴姐姐,姐姐独孤明净被宇文护逼死之后,她又奉宇文毓的命令,照顾当时才四岁的宇文阐。宇文毓被宇文护毒杀之后,她又奉宇文邕的命令,继续照顾宇文阐。 但是在外面的人看来,独孤明净或者宇文毓活着的时候,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宫里,可是宇文邕即位之后,她却仍然住在宫里,并且成为宇文邕事实上的妃嫔。 虽然没有正式册封,可是连皇后李姿娥都因为对伽罗下手而被宇文邕重罚,伽罗在宇文邕心里的位置可想而知。 伽罗此时此刻和杨坚就在这同一个大宅门里,可是,如果真的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本来就没有多少分量的情谊,经过了这四年的空白期,就更剩下寥寥无几了。 伽罗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劝杨坚接受这个计划,接受这个将皇位从父亲手里夺出来的计划。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多长,但是伽罗觉得自己了解杨坚,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想要和画扇厮守,过长长久久平平淡淡的日子,并不想搅和这些纷争。 而自己在杨坚的心里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呢?不知廉耻?下作?争权夺利?和杨老太太达成共识之后,伽罗并没有心里踏实些,反而心里更加忐忑了。 杨坚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的屋里,连点灯的心情都没有了,准备宽衣解带睡觉,掀开被子,却发现被子里面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杨坚问:“你是谁?”女子说:“我是夫人送来服侍三少爷的。”杨坚将被子扔给女子,女子赶紧将自己紧紧地裹起来。 杨坚说:“穿上你的衣服,赶紧走。”女子说:“三少爷,这里没有我的衣服,我是被卷着被子抬到这里的。” 杨坚听到这里,毫不迟疑地将女子打横着抱起来。 第83章 李昺放任绥州 四王爷把身边伺候的李乐找来:“把府上侍奉过侧王妃的丫鬟仆人都叫来。”李乐说:“回主子,除了我和张全这两个跟着您一块去出征的,其他的都是新人。” 四王爷嚷道:“母妃明摆着是做贼心虚。”李昺也并不想让自己手上再有一条人命。皇上有自己的算盘,李昺要想节节高升也得好好打打自己的算盘。 元羽是聪明人,只不过是打击太突然了,有点蒙了,只有点醒他,他有能力自己救自己。李昺辅助于翼提审元羽,李昺和于翼唱起了双簧。 李昺故意表现地骄傲自大,李昺趾高气昂:“你以为你元羽是谁?你只不过是元羽。除了你,朝廷的栋梁之材大有人在。” 口无遮拦,一语点醒了元羽。元羽他想到了一个能够救自己的人,就是他的政敌大冢宰宇文护。 于翼大人已经快六十的人了,他看出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不一般,就这样精明的年轻人一定会有一个锦绣前程。 于翼虽然因为正直被皇上称赞,但是他并不固执,他也是个有打算的人,不然只靠正直能成为二品大员吗? 华裳的烧渐渐退下去了,还是整日昏迷,每天醒过来的时间只有一两个时辰。丫鬟们趁她醒了,赶紧喂点粥。华裳几乎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一场大病把她折磨地只剩下半条命了。又养了半月,每天能醒三四个时辰了。只是说不出话,连自己拿筷子的力气也没有,要靠丫鬟扶着才能坐起来。每天像吃饭一样吃药。 元羽明白了自己要把事情搞大,杨坚故意对他疏于防范,让他有机会和外面的人联系。明元羽买通了狱卒,给独孤善送去了一个纸条。 独孤善表面上是大冢宰宇文护一党的人,也是大冢宰宇文护的推荐,让皇上注意到了他。这独孤善实际却是元羽一党的,早在大冢宰宇文护像皇上举荐他之前,元羽就发现了他,是元羽给他找关系,让大冢宰宇文护注意到他的。 独孤善既然是元羽一党安排在大冢宰宇文护一党的间谍,自然就得做点间谍该做的事。独孤善上书弹劾元羽结党营私还图谋造反。 杨坚见到元羽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实在很佩服他的魄力。置之死地而后生,说起来容易,万一真死了,谁会替他喊冤啊! 这是一步的险棋。大冢宰宇文护一党的谋士们都认定这是一个可以一举消灭元羽一党的机会,纷纷附和上书攻击元羽。 可是皇上此时却犯了难,他在自己的御书房里同独孤信说:“谋反可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必然会牵扯到元羽一党其他人身上。” 独孤信说:“皇上虑得是啊!人多势众的元羽一党人为了保住自己,必然要下死力保住元羽,这样一来就不是元羽一个人了,而是整个元羽一党站在皇上对面。” 皇上,元羽,杨坚,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人自然有各人要犯的难。回到家,杨坚才想起还有个华裳没有解决,不由得想:她怎么还没有死?好像又能吃点东西了。 杨坚感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又有些愧疚,她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 另一方面,在大冢宰宇文护和元羽两党相争的关键时刻。独孤信进谏:“如果再处罚元羽,那大冢宰宇文护一党获胜了,必然造成大冢宰宇文护一党独大。” 皇上说:“爱卿啊,你是朕的人,朕对你放心,朕也知道这一层,就是有点不甘心。放元羽还不急,让他多受几天罪也好。” 元羽一党为了保住自己的领导纷纷上书为元羽辩护,皇上迫于形势只能下旨:“免去了元羽的大学士之位,仍旧担任内大臣,留在朕身边。要是再不老实呆着,再收拾他!” 元羽的案子,杨坚是立了大功了,和于翼于老大人的提携也分不开。杨坚又需要多结交些以前无法结交的大人了,整日忙地不亦乐乎。 赤脚游医的药还继续吃着,渐渐好些了,偶尔醒来的时间长些,问她什么她照样不答,可是看眼神神志是清楚了。饭量也一天天增加了,因为两兄弟都用着心,华裳也在李府里照顾着,竟然一日日的好起来了。 四王爷在密金,下属们也一点不敢怠慢。渐渐习惯些吃鹿肉,吃牛肉了。四王爷远比他爹继母想象中要坚强,虽然条件差,有老老实实地养着。 皇上下旨侧王妃的事不能传到四王爷那里。四王爷还一直蒙在鼓里。窦夫人一直在华裳身边照看,每天以泪洗面。丫鬟们都忍不住劝窦老夫人休息休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窦老夫人只是那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姑娘就去了。姑娘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现在我回来了,不好好守着姑娘,要是什么时候姑娘去了,我一辈子也不能心安了。” 宇文邕气地又绝食了,之后又昏睡了七天,他的世界瞬间崩塌了,刚有些好转了,他又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眼见地一天不如一天了。 别人扶他起来他就坐起来,喂他饭他就吃,别人问他什么,他也懒懒地不答,整日睡着。太妃也着急,只能让李乐带了一个从前的丫鬟跟他说明原由。 他府上的人口风都很紧,没有人透露给他,他的侧王妃没有死,只是被赶走了。他只知道继母容不下华裳,一心为难她。 丫鬟们口中:“太妃娘娘每日送来泻药,主子吃了每天腹泻不止,又不怎么吃饭,身体日渐差了。后来听说四王爷怕是回不来了,就更糟蹋自己的身体,这一病,人就没了。”宇文邕就全信了。 宇文邕一心想着好好赶回来,然而回来了却物是人非了。,醒来之后没有再提前侧王妃的事。虽然看不到开心的笑脸,也看不到他落泪伤感。 又一个月过去了,宇文邕渐渐能下床走动了。宇文邕让人找来侧王妃的遗物,下人却答没有。无论遣多少人去,都一无所获。宇文邕较起真来:“我就不信了!” 正是初夏,已经是晌午了,院子里蝉鸣聒噪,宇文邕身后的下人跟着主子,不敢吱声。宇文邕走到华裳屋前,屋子用一把大铜锁锁着,宇文邕喊:“开锁。” 锁砸开了,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宇文邕踏着缓慢的步子走进来。屋里早已经被搬空了,仿佛这里本来就一直被闲置着。 宇文邕回想着以前和华裳一起的点点滴滴,忽然发现华裳在自己脑海里,只有一个身影,自己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 李昺只悄悄观察宓煜,宓煜来了李府上这么久,听别人叫她夫人,却连自己嫁的人是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宓煜也没有心思见他,只想着:怎么逃出去就好了。 李昺看华裳倒是脸色确实了些,可是还是孩子模样,离“夫人”这两个字还太远了。 李昺对华裳这孩子不感兴趣,可是想到四王爷这一层,去绥州是肯定要带上华裳的。如果不是皇上担心宓煜惹麻烦,自己恐怕也得不到绥州布政史这个美缺。 婆子们时时跟着宓煜,李昺怕宓煜心里不自在,就吩咐:“只需要远远地跟着就行。”过了几天,华裳可以自由行动了,然而守门的家丁众多,各门上都要人把守,想自己溜出去太难了。 华裳太闷了,想起来自己答应整理祖皓先生的书籍,只能从头开始了。当初请人用楷书誊写了放在祖皓先生的住处了。请人禀告了李昺,李昺叫人悄悄去取来了。李昺想:每天做做算术,不闹就好。 刚好有一个绥州布政史的缺,李昺被放外任了。地方官奉旨出京去做外任官,是要送自己上司“别敬”的。李昺给和自己共事过的官员送了礼,给自己的老师和同学送了礼。 所有的事都办妥了,十天后,李昺启程去绥州了,只带了华裳。华裳想:在京城,里里外外有人看着,现在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哪里就能逃了,多少双已经盯着!宓煜一整天坐在马车里,有什么事要叫人给李昺传信,李昺允许了,才使得动仆人。李昺有什么事,也只叫人去传话。 一路上,华裳一直想着:我究竟嫁了个什么人,是脸上生疮了,还是个五尺的侏儒,怎么到现在,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 李昺疏通关系,把杨嵩调到绥州做把总,虽然还是个八品小官,至少离自己进,住在自己府里,过得更好些。 李昺哪里有那么傻,特意多带了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华裳,她耍什么花招,两个老婆子没有见过?逃跑,没门。李昺夫妇到绥州府的第二天,杨嵩也来了。 而华裳在李昺的府上日子也并不好过。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只是可惜门是怎么也砸不开,终日被锁在屋里。 甚至连送饭的丫头都不和她说话,给她梳妆的丫头也像是个哑巴。只有李昺和杨嵩两兄弟会和她说话。 第84章 年关的纷扰 转眼到了年关,伽罗和皇后再也不能丢下京城的一堆事情,在骊山温泉躲清闲了,都回了京城。 才刚刚回到京城,就听说华裳过世的消息,伽罗觉得这件事情定有蹊跷,但是自己的身体实在无法四处奔走。 而且目前朝廷里暗波汹涌,年关往往是一年中最容易生乱,最容易出变的时刻,独孤家和杨家都不允许她现在查这件事情,她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气。 十六岁的于翼因父亲大司徒于谨被封了外散骑常侍,由荫生步入仕途才一年,一直在直隶安平知县任上,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廉官,这个于翼这次是来喊冤的。 于翼有一个妹妹十三岁了,叫于兰。这时节正是腊月初八庙会的日子,于兰第一次离开府邸来庙会,非要去看花灯。 于翼是个古板人,不喜欢热闹,就打发管家带妹妹去。不料管家哭天喊地地跑回来,竟然是于兰被人抢走了。 只因为于翼平日里就不会做人,得罪了不少的同僚。大年时节,各镍司衙门也不受理案件,托了半月天气才打听出原来于兰被宇文护家的世子宇文乾嘉给抢了。 宇文乾嘉早已经强行和于兰入洞房,于兰被接回家中之后,于翼几次上诉,折子都被人暗中扣下。 这样又拖了一个月的光景,于兰竟然怀孕了,于翼又羞又恨,这才豁出一条命去到京城告御状。 皇上早知道宇文乾嘉这小子混不吝的,没想到倒是惹了这样一件麻烦事,又是惹了这个个驴脾气的倔人。 宇文乾嘉是要处置,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堂哥啊!马上要过年了,宇文毓如果让大冢宰宇文护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他的年也不要想好好过了。 康熙勒令宇文乾嘉到宗人府禁闭三年,今后三年不得入朝做官,令宇文护将宇文乾嘉赶出府,夺去营人俸禄,在外自生自灭。显然罚的不够力度,只能多赏于翼一些,又提拔于翼做了安徽按察使。 伽罗整日病着,杨坚也没有人管,经人介绍就认识了于翼,就经常到于翼家里做客。知音难觅,驴脾气喜欢一根筋。于翼欣赏赵昭,就叫赵昭到家里书房喝茶,随便聊聊。 刚聊两句,又有客人来了,于翼忙去接待。赵昭坐着无聊,就胡乱地翻些书看。窗外忽然有女孩干呕的声音。 赵昭忙往外看,原来是一个女子,长得眉清目秀的,说俊不俊,说丑也不丑。赵昭今年已经二十出头了,却还没有一个妻妾,眼睛愣是看直了。 这丫环是二夫人房里的,她专门干呕羞辱于兰的。刚刚觉得仿佛有人看她,她便抬起头来,也看到了赵昭,感觉这人长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很有气度。。她心乱如麻,就无意识地又多看了两眼。她和赵昭就这么对上眼了。 两个人成天眉来眼去,于翼自然也看出了点眉目。这天两个人喝酒,喝着喝着就说到了理想。赵昭酒量不好,吞了几大杯,竟然哭起来,边哭边回忆自己怎么一边放羊,一边凿壁偷光,发奋图强。 于翼正好听到赵昭的慷慨陈词,很欣赏,很激动,两个人越喝越高兴,越谈越投机。明月当空,相当有气氛。于翼激动地说:“一听你说的话,就知道你气度不凡,很快就会被陛下赏识的!”赵昭感慨说:“论才学,我如果能熬到参加考试一定能中。可惜的是,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啊!” 于翼很义气地说:“盘缠你不用愁,我帮助你出。等到你高中回来我们再痛快喝一场,来预祝你金榜题名!”说完,他就让仆人拿来一百两银票和两件绸缎衣服送给赵昭。赵昭只是很淡定地说了声谢谢,就继续没事一样喝酒吃菜。 第二天,于翼又去找赵昭,想再给他写两封推荐信。没想到赵昭只留了张字体,早晨四五点钟就起身进京了,还拐走了那个丫鬟。可于翼好像并没有计较,还说赵昭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儿郎! 这一年,安平发洪水,于翼家也被大水冲地干干净净。房子没了,家里本来就穷,于翼却是个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人。为了发动其他官员捐款赈济灾民,于翼变卖掉自己的田地。 于翼的妻子本来就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于翼对别人的事花钱却从来不心疼。实在气不过,就带着女儿和两个丫环投奔了于翼的岳父周培公。这周培公连坑带骗地将女儿从于家卷来的钱全套了出来。 周培公套走了女儿的钱,却嫌弃外孙女还没有成亲就大肚子了。于是趁女儿生病就赶走了外孙女。女儿不知背后的文章,急急忙忙报了官。周培公听说官府来人要找,心里直扑通,但还是堆起笑脸走了出来。 衙差带着他到了官府。过了大半天,周培公连蹦带跳地回来了。原来,找他的长官不是于翼而是赵昭。周培公对女儿说:“李老爷答应帮助我们找于兰呢。对了,临走他又送我二两银子!” 第二天,赵昭又送来二两银子和四匹锦缎。赵昭同时写给周培公一封信,说想娶另一个丫环做小老婆。原来如此!周培公和女儿说了说,接着就屁颠儿屁颠儿地把丫环送了过去。赵昭一激动,就多送了些银子。 只过了一年,这丫环就给赵昭生了个儿子。又过了不到半年,赵昭的大老婆得病死了,这丫环晋升为第一夫人。原来赵昭到了京城果然中了进士,很快就升了官。 可好景不长,赵昭刚当官,做事很猛,对下属要求过于严厉,对上司不尊敬,和上司不对付。上司随便挑了个刺儿,找了个茬,皇上就撤了他的职。 没了官差,自然没有办法在京城常住了,赵昭把家里老小送回老家,自己一个人去了福建。 赵昭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福建就是为了找一个人,那就是窦拜。原来窦拜被康熙皇上擒拿之后,太皇太后特地找他谈心,给他讲明了一条保护家人的办法。 窦拜自请去福建当一个没有官阶的守边卫士,守护琼州海峡。窦拜的两个儿子分别被发配到了西南边境和东北边境。 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女儿,叫容华,刚刚六岁。身边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当然特别疼爱。正好赵昭来拜访他,窦拜还是请赵昭教容华读书学习。 一天,听说窦拜的几间草屋来了贵客,赵昭也去凑个热闹。没想到竟然是京京城的王轨,和自己也算老朋友了。 赵昭很欣赏王轨这样有本事的人,王轨又想和读书人在一起附庸风雅,所以两个人经常聚在一起。 两个人互相寒暄几句,就共一起坐下喝起酒来。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京城的八大氏族。 王轨神秘地说:“你知道最近人们都在谈论些什么吗?”赵昭笑了:“我又没有在京城,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怎么会知道。” 王轨说:“你知道杨家吧,这个大家族虽说是京城八柱国之一,树大根深,就是孩子太少,枝疏叶稀。祖辈就是跟着文皇帝宇文泰打江山的杨烈。杨烈生了杨祯和杨瓒弟兄俩。” 王轨抿了口酒,接着说:“父辈的呢就是杨祯生的杨忠和杨瓒生的杨爽。杨爽生了个儿子叫杨嵩。杨忠生了杨整和杨坚。 赵昭有些匪夷所思:“陈兄,我们兄弟二人难得相聚,你怎么与我讲起别人的家谱来了?”王轨说:“哎,别急嘛!最近我听说了一桩事,……” “这个杨忠的小儿子早年不知道怎么地被养在外边,如今突然要把那孩子接回去,你是不知道那个小土匪……”两个人说地热火朝天的。杨忠的正室是宇文氏,他们的大儿子叫杨慧,很早娶妻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杨慧得病死了。 后来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叫杨整。杨整很聪明,人长得也俊俏,又是嫡子,老佛爷也拿他当命根。才十四岁就成了从四品尚书侍郎,曾经是朝廷里最年轻的官员。 独孤善说:“我这里也有一个新鲜事,独孤信大人五大三粗,相貌丑陋,他的幺女却是聪明可爱玲珑剔透……” 陈敬廷继续接过话头:“杨家的三个姐妹也不错。杨忠的长女叫霰雪,被选进宫了。二小姐是杨爽的小老婆生的,叫麝雪。三小姐是杨忠的小老婆生的,叫回雪。四小姐是杨坚的妹妹,叫霁雪。老太太喜欢她们,所以让她们都在一起读书。” 独孤善又问:“刚才光说杨忠有两个儿子,杨爽难道没有儿子吗?”陈敬廷回答说:“其实,杨忠的小老婆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至于杨爽,他有一个儿子。 这儿子叫杨嵩,十七岁了。这杨嵩现在是个军官,也就不好好读书了,但人很机灵。现在杨嵩人长得帅气,又能说会道,还有心机,比杨嵩强不止几倍啊! 王轨又卖弄说:“你说的这几个人,都有些邪行。”赵昭却对他的表现颇不耐烦了,于是截断他的话说:“正也罢,邪也罢,快喝咱们的酒吧!” 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们,王轨忙回头看,原来是一起被革职的柳敏。 第85章 杨整杨坚争宠 原来,柳敏打听到皇帝准备让他们这些人官复原职,于是就来通知王轨一声。说到官场运作、请客送礼,还是赵昭这奸人有办法,他马上给王轨出主意,让他通过侯莫陈顺大人去求杨忠。 第二天,王轨去求窦拜大人。原来当初窦拜大人如日中天的时候,看上了杨家的一个孩子。虽然杨家当时还没有现在炙手可热,却还是大周八柱国之首。 于是,杨家就和窦拜大人的女儿窦氏换了庚帖,定了亲事,约定杨家的儿子十四岁时迎亲。 那杨家的少年正是杨整,今年刚好十四岁。窦拜大人年纪大了,经历牢狱之灾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担心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小女儿没人照顾,要杨坚到她杨家去。 窦拜大人委托王轨帮忙带着杨坚进京。还写信请杨忠帮助王轨,并且送了王轨一大笔酬金。不过,这王轨还是担心,杨忠他们会帮忙吗?说话管用吗? 窦拜大人笑着说:“这你放心。我当初和杨忠结成儿女亲家,一是喜欢他儿子,二是看出他是个重情义的正人君子。杨家现在的实力,你的前途不是问题。” 到了京城后,王轨立刻去见杨忠,做了个名帖,俸上窦拜大人准备的礼物递了进去。 杨忠已经看了窦拜大人的信,忙叫他进去见面,看王轨也人模狗样儿的,就极力地推荐他。不久,王轨就被任命为京畿都尉,上任去了。 他们的车撵刚进北京城的九门,李府的轿马车队就接来了。杨坚早就听说杨家是京城八柱国之首,不晓得是怎么样的地位和排场,见到几个仆人穿戴已经非同一般,不禁感慨家里不知道怎样了得! 容华本来是窦拜大人的女儿,幼年也是锦衣玉食,窦拜大人被康熙皇上智擒之后,整个家族树倒猢狲散,再没有往日的风光。 之后窦拜大人被发配到琼州那样的蛮荒之地,虽然还有一个小职位,日子过得还是有几分潦倒凄苦的。 一年半前,落日鎏金,在这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大大小小的琉璃瓦屋顶的中心建章宫内,一个年轻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这次万万不能在让他逃走···“另一个年轻的声音铿锵有力:“微臣杨整遵旨。” 皇上很满意:“朕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你和朕一样年轻,那些大臣们不相信朕能抓住木杆可汗,但是朕相信你的才智和胆识,不要让朕失望。” 第65章 皇上走下宝座,将杨整扶起:“给朕长长脸,也让那些倚老卖老的臣子们看看咱们大清的青年才俊。”杨整答:“臣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会拿下他,不成功,则成仁。” 杨整缓缓迈着步子走出大殿,斜阳照在他年轻的面孔上,英瑞的双眼格外有神,弯弯的双眉和高高的鼻梁,英俊而威武的容貌。刚到宫门口,就看到家里的奴才已经准备了鞍马。 杨整会到家中,照例向祖母请安:“老太太万安!”祖母伸手让他起身,坐到自己身边来。 杨整此刻语气温和,甚至带了几分书生的柔软:”祖母,明日孙儿要出趟远门,去武川一趟,给皇上办个差事。“ 祖母关切地问:“要去多久?“杨整笑着说:”大概一个来月吧。“祖母有些气愤:”一个来月,亏你笑地出来。差事危险吗,可难办吗?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 杨整一脸苦笑:“当然不会了。祖母放心!”老太太一脸无奈:“我怎么能放心杨家的长子嫡孙,杨家的宝贝心肝儿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杨整打断老太太:“奶奶,孙儿有一事要求奶奶···” 老太太笑着:“说,我的乖孙子求我这个老太太什么我都答应。”杨整吭吭嘟嘟:“奶奶,能不能把杨坚接回来?” 老太太的脸一下子绿了。杨整的继母前一刻脸上还堆满了笑,此时却拉长了脸,迎接老太太的狂风骤雨。 老太太却没有急着电闪雷鸣:“整儿,你刚刚被皇上选中当一等御前侍卫,先前皇太后许下的尚书侍郎虽说要等十八岁才正式册封,可也已经是囊中之物。好端端的,你提那个倒霉蛋做什么?难道是故意惹我老太婆生气?” 杨整跪在老太太跟前:“奶奶,我哪里敢?杨坚到底是我唯一的弟弟,即时他生母有再大的过错,错也不该及他。我之前听人说他四处典当,到处借贷,前一阵子借了人家的高利贷差点被人把胳膊砍了。我一心只想抓住他好好揍一顿,哪成想···” 杨整看老太太听地又动了些情,接着说了下去:“哪成些他生母已经病地起不来床了。只因怕老太太动气,他遇到了这么天大的事情也不敢向家里求救。” 杨整声泪俱下:“这也不怨他,老太太只是让他们母子在外面安安生生过活,不要惹是生非,家里的下人就借此糟践他们,他几次求见爹和奶奶都被拒之门外。”老太太也有些不忍:“你去看了,他奶娘病地到底怎么样?” 杨整不禁落泪:“我已经请了老太医了,太医说怕是熬不过这个月底了。这几天还拖着一口气,我想应该是放心不下自己十三岁的儿子。还请老太太给她个准话,把杨坚接回来好好抚养成人。杨坚独自在外流浪,将来若是被人带坏了,还是要累着杨家的。” 老太太点点头:”不错,他到底是杨家的子孙,流落在外,如若给杨家惹了是非。那怎么得了!整儿他继母,去让管家带些下人好好帮着倒霉蛋把他娘打发了,到底是杨家的人,棺木,陪葬,都得上好的,今天就把杨坚带回来。” 宇文氏问:“杨坚在外面流落怎么久。心理对我们难免有怨恨,是不是将她母亲一起带回来照顾比较好?“ 老太太恼了:“把那个贱人带了来做什么?要她惹麻烦还是把霉运带回来,在外面好好将她打发了,就对得起她了。”杨整晃晃悠悠地回头说:“问她干什么,没有她我还能多活两天。” 这件事容嬷嬷也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影响了杨整喝酒的兴致,至于这样吗?杨整回到房间,只见笔墨还在桌子上。晴雯接着他,笑着说:“要我研了那么多墨,只写了三个字就跑了,快来给我写完。” 杨整想起早上的事来,也笑了:“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晴雯笑着说:“你真喝醉了。你让贴在门上面,我亲自爬梯子给你贴上了,手都快冻僵了。”杨整说:“我忘了。我给你暖和暖和手。”说着,握住晴雯的手,抬头欣赏自己的字。 没多久,李府的下人们就到了杨坚的住处,七八个婆子伺候杨坚洗澡、剃头、刮脸,又给他换上长衫、马甲、瓜帽,杨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飘飘然,好像变成了个翩翩公子哥。 杨忠从衙门回来,也听说了这件事情,自己悄悄叫了一顶小轿来了杨坚母子住着的这个小院子。杨忠悄悄走进杨坚生母的卧房,他生母已经几乎没有了意识,杨忠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留下两行浊泪,并没有和她说什么话。 之后杨忠便来到杨坚的房间门口,隔着门缝杨忠望着杨坚,一双眼睛饱和泪水。杨坚已经换好了衣服,下人给了他一块怀表,他正对着镜子练习如何把怀表酷酷地掏出来,打开,再帅帅地放回去。 杨忠慢慢走进房间,刚才已经观察了一会儿杨坚,这个十二岁的少年,装腔作势,流里流气,跟市井无赖野孩子小混混没有什么区别。自己这些年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对她们母子不管不问,这个孩子连个乡下孩子都不如。 同样是自己的儿子,杨坚和杨嵩几乎是天壤之别。杨忠恨不得立刻拿起鸡毛掸子把杨坚打一顿。杨坚发现杨忠进来了,装腔作势地“咣”一声把怀表打开。 杨忠大叫:“来人,把这东西拿走,痞里痞气,成什么样子。”一个婆子赶忙冲上来,夺了杨坚的怀表。杨坚好不容易地个稀罕玩意,这么快就被抢走了,心理有些泄气,又想着好好表现,或许一会还能拿回来,马上老实了。 杨坚低眉顺眼:“老爷。”杨忠看一脸的卑微谄媚,十足的下人模样,心火肆虐。杨忠深吸一口气,平缓一下心绪:“杨坚,今天你就要回杨府了,杨坚这么个名字是我当年随口起的,仔细想想多有不妥,今天起,你就叫杨坚。回去之后要安分守己,我会挑个好日子,带你叩拜祖先。” 杨坚问:“那我娘呢?”旁边的一个婆子的脸拉地老长,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杨忠说:“你娘最盼着你认祖归宗,你回杨家好好过日子就是给她尽孝了。当然,白天的时候家里的下人会带你来这里,傍晚再带你回去,你仍然可以守着你娘。”杨坚想着比在家里挨饿强,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第86章 隋国公的爵位之争 杨忠说完就乘小轿走了,杨坚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包裹,其实他家已经几乎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是管事的拿捏着时辰,必定等到杨忠回府之后才带杨坚启程,这才磨蹭了许久。 准备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杨家的人来传话说,明天再去,今天好好教教杨坚礼节和府里的布置,不要一回府就闹了大笑话。还带来了精致的饭食,有七八个菜,粥、汤、馒头、米饭,一应俱全。杨坚吃地热泪盈眶。 管事的在纸上画出杨府的平面图,一边画,一边介绍:”九便过,七进深,大大小小十来个院子。这一进右边三开间是花园、餐厅、祖厅、赐福楼。中间两开间是永福堂,是老太太住。左边两开间是老爷和夫人住,叫嘉仁堂。这边是花园,这边是紫衣巷,后边是厨房,佣人房···“ 天已经黑透了,杨坚吃饱了饭就想睡觉,管事的一个劲地地说,杨坚虽然云里雾里的,却也只能一个劲地点头。管事的瞪着两眼,怒气冲冲,使劲敲了一下杨坚的后脑:”明天就回府了,连家里的路都不认得,在家里迷路、丢人再被赶出来,看你怎么办!“ “被赶出来!“听到这句话,杨坚醒透了,为了不再出来受苦挨饿,被胡同里的其他孩子欺负,杨坚突然振奋了精神。管事的又开始讲礼节,这杨府不愧是大家族,亲戚就是多,管事的一讲就讲到了三更天。 杨坚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管事的就将他叫起来了,婆子们给他梳洗打扮,将他的行李包裹都安置到马车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马车上,管事的眼睛直勾勾得盯着杨坚。 杨坚像念经的小和尚一样:“祖母是侯莫杨氏,祖父是杨祯,曾祖是杨烈。爹杨忠,嫡母宇文氏,生母吕苦桃……” 伽罗自小就过于敏感、卑微,在家有忍受窦大人时而电闪雷鸣时而狂风骤雨的暴脾气。又怕被杨家的人笑话,丢了窦氏的脸面。 人家的一句话都要琢磨半天,自己的一个行动都要思前想后好几遍,正应了那句“吾日三醒吾身”。 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整天就要琢磨着这些事,可想而知伽罗的生活过得何其不自在。坐在轿子上,伽罗瞪大眼睛仔细观察。 、进了城走了半天,就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头狮子,门前坐着十来个穿戴华丽的人,正门上有一块匾上面写着“杨府”,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伽罗的轿子没有走大门,而是进了西边角门。轿夫抬着走了几百米,就放下轿子退了下去。接着有几个穿戴整齐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上来抬起轿子。 走到雕有低垂大花的内院门前,小伙子们也退了下去。迎面走来了一群丫鬟婆子。 这才刚进门伽罗就被这繁琐冗杂的进门过程给震撼到了。呵!这排场。院子里的雕梁画柱、复杂的文案装饰就,在大宅门的胡同里转来转去。 终于到了五间上房。台阶上,坐着穿得花花绿绿的丫环们,有的忙迎上来,有的忙去通报:“伽罗姑娘到了。” 伽罗一进门,就见两个人搀过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不用介绍,一猜就是家里的老太太钮钴禄氏。 这老妇人就是杨爽和杨忠的继母。见了老太太,伽罗刚想下拜,老太太一把将她拦住,扶了起来。 老太太说:“来,快叫阿奶看看。孩子,你小小年纪就有背井离乡,苦了你了。”伽罗听到这几句柔情话,小心肠里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被带出来,哭哭啼啼,无休无止。 看到如此小的孩子这般苦楚,满屋子的人都擦起了眼睛。虽然这些人里面有真被感动的,有联想起自己的苦难的,也有一些是做样子的。 老太太看到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娃娃痛哭,自己也不禁伤感起来。一老一小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大家伙一个劲地劝和,两个人才勉强止住哭声,伽罗才好好的行了礼。大夫人给她介绍在座的亲戚,比如大伯妈、二伯妈等等。 大夫人又吩咐:“叫几位小姐过来吧,有客人来就不用去上书房了。”过了一会儿,几个奶妈和丫环陪着三个姑娘走了进来。 第一位,长得不高不矮,温柔沉静。正是麝雪!第二位,聪明伶俐,神采飞扬。就是回雪!第三位,还没有长足个儿,当然就是霁雪了。女孩儿们没有小姐架子,年纪又差地不多,叽叽喳喳,很快就相熟认识了。 大家坐下来聊起天儿,说来说去,就又说到伽罗身上,大夫人又感慨伽罗自小就没有了继母,小小年纪在外吃苦。 大家又一顿劝和。看伽罗的身子潺弱,瘦骨嶙峋,大家就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吃什么药。 伽罗说她从不会吃饭就开始吃药,请了多少名医都没办法。琼州有个乞骸骨的老御医说,她的病一辈子不能好。 现在,只能吃着人参丸慢慢养着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很大细嗓音的说笑声:“我来晚了,没有迎接远来的媳妇儿,真是罪过啊!” 伽罗心里想:别人都规规矩矩的,连哭不哭都得看老太太的脸色,这是谁这样大胆?正想着,一群妇女、丫环簇拥着一个人就进来了――这派头!这个女子打扮得雍伽罗贵、花枝招展。 苗条的身材,粉红的脸蛋儿。虽然笑着,脸上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伽罗就知道这个女人在杨家的地位肯定很高。伽罗一看这阵势,赶快站起来,准备行个礼,却又苦于不知道怎么称呼。 大夫人笑了:“你不认识她,她可是有名。她是我们这里的女无赖,你叫她‘小市井’就行了!”其他小姐妹们赶快给伽罗介绍:“这就是杨嵩哥哥家的嫂子,棠嫂子。”伽罗马上就想起来,继母曾说过,大舅舅的儿子杨坚娶了卫国公独孤大人家的小女儿,大名叫伽罗。 伽罗赶快叫嫂子。伽罗拉住伽罗的手,激动地说:“天下居然有这样漂亮女孩,今天算让我开了眼了!这全身上下的模样、气质,一看就是我们老太太的孙媳妇。” 伽罗看到伽罗十分瘦弱就问伽罗:“几岁了?上学了吗?吃什么药啊?需要什么找我要,谁对你不好我办他。”这连珠炮,伽罗真要让她问晕了。虽然知道这心是三分真七分假,听着就觉得心里热乎、让人受用。 伽罗接着吩咐:“伽罗姑娘的行李搬进来了吗?带的几个丫环安排住下了吗?”很快,茶和点心送了上来。 伽罗亲自为伽罗端茶拿点心。老太太和几个伯妈聊天,宇文氏说:“该找出几样缎子料给伽罗做几件衣服。”伽罗立即回答:“我也早想到了,已经预备好了,就等着拿来让您看看再做。” 宇文氏笑了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一直对伽罗的工作很满意。宇文氏既是伽罗的姑妈,又算是她的婆婆,她对伽罗最是了解的。 伽罗未必真准备好缎子,她的一番话表达对伽罗的关心,同时也表达了对自己的尊重,宇文氏能不赞许吗? 杨忠独自坐在书房中,回想起杨坚刚刚出生时的情境。马思翰刚刚从老太太那里得了命令,要把杨坚也就是现在的杨坚带去,让母子两个永远分离。 杨忠已经这样在台阶上呆坐了一个时辰了。杨坚的生母是一个歌姬,姓吕,名叫苦桃。 想起杨坚才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杨忠扒在门缝看着苦桃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睡着了。杨忠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嘴角的口水,觉得既心疼又想笑。 已经是当了娘的人了,睡觉还流口水。却更是心疼,刚刚拼死拼活生下了孩子,却要马上骨肉分离。 她是那么美的一个女人,得到了无数男人的爱慕,多少达官显贵的争风吃醋的爱,无数豪门商贾觊觎她的美难以启齿的爱。可是她又那么可怜,虽然被那么多人爱着,杨忠最清楚,她只想要一个对她真心实意的人。 苦桃醒了,她已经听说了老太太要把她的孩子夺走。看到杨忠又想发脾气,可是体力透支,快昏倒了,杨忠一把扶住她。 她泪水夺眶而出:“我们一起走吧!我知道自己身份低贱,可是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我知道你对我的心也真,我们一起走,我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离开这大宅门,离开这些是非,你,我,孩子,我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樊蒙突然来找杨忠,说是老爷叫。杨烈突然决定要向皇上乞骸骨,按照旧例,皇上应该会把隋国公的爵位让杨忠来担着。“爹,怎么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 “杨忠,我知道你对宇文氏一直不满意,宇文氏表面温婉,骨子里却是蛇蝎心肠,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当初是我和你继母想的不周全,一心想攀上宇文护这个国舅爷的高枝。你奶奶去世时还一直觉得愧对着你。” 第87章 吕苦桃的往事 杨忠听到爹提起了奶奶,心里也有几分动容。杨烈接着说:“你喜欢苦桃这我们知道,苦桃为了进这个家门,为了生下孩子受了多少苦,这我们也记在心里。杨忠你还有李荣也需要爹,你对杨嵩也有责任啊!” 杨忠央求母亲:“母亲,能不能再过些时日,等苦桃情绪稳定一些,让苦桃母子再好好相处一段时间。” 老太太的意思却很明确:“长痛不如短痛!”内务府总管的职位这的确是一个不小的诱惑,杨忠觉得自己又窝囊又憋屈,于是出去喝酒。 天黑了,总算是给劝回来了,杨忠学着浪荡公子边往回走边撒碎银还苦口婆心地劝樊蒙:“樊蒙,你要知道节俭,碎银子不是让土地公公使的,得抢回来,啊!” 走过家里的花园,杨忠大喊着:“杨忠,你大爷的!你这个怂包窝囊废!”一头栽到了池塘了。樊蒙吓傻了,边哭边喊,大家伙捞上来的时候还有气。杨忠做了一个久久的梦。 “哎,你怎么还在这跪着呢?去去去,你碍不碍眼啊?““管家,大总管,求求您,您就让我见见大冢宰吧。只要能跟在大冢宰身边,我干什么都行。“ 七月初,京城,太阳很毒,凑在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杨忠刚和老婆吵了架,刚好路过,凑上前来,这个年轻人却昏倒了。这个年轻人倒是和自己长的有点像。 我们知道,杨家曾做过三代四任的太子太保,这样,杨家与宇文氏两家,便为世交。相互通婚是一件很普遍的现象,这也是官场上通过结婚以结盟的惯常做法。 母亲不满指腹为婚,和一个私塾先生私通生子,那厮是个没胆的货,逃了,外祖父将孩子送人了,还是每年施舍一些银两,听说和自己长得颇像,外祖死后,便失去了音讯,没想到在此次遇到。 这个年轻人被少爷救了,少爷看着年轻人一直不停得笑着。“为什么?” “苦桃,你听过吗?她是京城的名妓,得罪了一个贝子,只能躲到杭州老家。两个月以后,我要去杭州,你代替我在家。” “可是,我谁都不认识。” “我们做交易,我和宇文泰熟,让他收你做徒弟,还额外给你一百两,其他人都好说,最重要的是我老婆。” “我有喜欢的姑继母,不能陪你老婆睡觉。” “我抽你!我老婆已经有了,你闭上臭嘴。我是说,我老婆很厉害,你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但是挨骂的时候要很贱,挨打的时候要超贱。不能让她识破,不能让她伤心。” 于是杨忠把他得不到尊贵美丽的小姐的凄惨的爱情闹剧告诉了杨忠,出了很多的莫名其妙的问题考验了杨忠以后,实战告捷。 杨忠踏上了寻名妓的旅途。八日后,顺治爷突然宣布南巡,由李家接驾。顺治爷龙舟三日便到了京城,可是杨忠却不见回来。杨忠心里又害怕又后悔。杨忠整日寻花问柳,全然忘了外面的世界。 这日,杨忠在怡红院和另一个嫖客起了争执,那嫖客是县令的公子,虎落平阳被犬欺,杨忠自然吃了亏,又雇了打手,却被抓进了大牢。在受了大刑,又染了风寒以后,苦喊自己是太子太保的儿子,却还是无人问津,死在了大牢。 县令方才想起他可能是太子太保的儿子。便行贿州府官员,向顺治爷检举太子太保之子在接架天子之时,不顾廉耻的在烟花巷嫖妓。杨烈方才想起儿子近来的种种异常表现,心中方寸大乱,天子刚刚登基,正是想立威信之寄,自己正撞在枪口上。 苦桃却早已识破了他不是自己的真名天子,只是她怀着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多生闲气。不想,竟然遇到天子南巡这样的突发事件,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选择静观其变。天子那边还没有银讯,但是杨忠也免不了受考验。 杨烈马上派人找自己的儿子,他从樊蒙那里知道杨忠是去烟花巷了,从烟花巷的传闻到狱卒的口述,杨烈亲自到了杭州,自己的儿子被埋在了乱坟岗,连个碑都没有,还是狱卒凭着记忆找到的。 杨烈恨儿子不成气,要是顺治爷知道了这些荒唐事,李家两代人的荣光就都没有了。看到儿子的坟以后,他更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自己的身体一天天不行了,要是白白便宜了表侄杨爽,还不如让这个替身作为儿子在自己膝下尽孝。 苦桃觉得自己就像个大笑话,她埋怨爹把她嫁给了这么一个靠不住的人,她的自由没了,她的后半生的希望没有了,她的依靠没有了。她知道丈夫这时候还没有回来,公公没有理由的离开说明了什么。 杨忠觉得苦桃是那么美,她浓妆的时候媚,素颜的时候美,天生丽质,身上又有一种自然的高贵和桀骜不驯。他甚至觉得自己在精神上背叛了忆雪,他觉得自己更爱苦桃。 能作为杨忠和苦桃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以前杨忠和自己说少爷如何被自己老婆欺负时候那种笑呵呵的开心他总算是理解了。他甚至觉得那些美好的记忆在他身上发生过,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杨忠,不,应该是杨忠,他真的是中毒了。杨烈私下和县令和解,看着眼前这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昏官,杨烈实在心痛,就是这个人把李家唯一的血脉折了。 然而他为了自己的家族却不得不讨好他,幸好那个州府官员的折子还没有递上去,只是找人故意在杨烈的耳朵边放风,想大捞一笔。明明经历失子之痛,却不得不装成没事人,正是人生难得糊涂。杨烈回去以后,他的儿媳已经病了有一段时间了。 吃完点心,大夫人就让杨坚去见未来的公公和两位大伯。大伯父杨爽的妻子索绰氏说:“我带她就见他大伯父,不正方便吗?”于是她就带杨坚去了。到了杨爽院子的正房,就见穿着华丽的丫环站了一大群。 杨爽让别人传话,说自己身体不好,怕伤心就不见面了。索绰氏留杨坚吃饭,杨坚说,大伯妈赏给我饭,我很愿意吃。不过,我还要去拜见未来的公公。请大伯妈您原谅。 杨坚又回到李府,到了五间很大的正房,看到写着“淡泊”二字,比大夫人住的地方还要高大气派。看来这是整个院子里真正的正房大屋。进入堂屋,就见迎面挂着一块大匾,上面还有 “静室”两个字。 金丝楠木桌子上,摆着三尺来鎏金铜香炉,地下两排十六张紫檀木交椅。杨坚来到宇文氏常住在东边的偏房内。杨坚坐到床床上,刚喝了几口茶,一个丫环又将她带到一个小的正房里。 宇文氏说:“你舅舅今天去吃斋了,以后再见面吧。我得叮嘱你一下,你的三个姐妹相处很容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家里那个小混蛋,他是你未来夫婿的弟弟,你未来的小叔。” 大夫人看伽罗脸红了,于是说:“保儿今天到宫里陪皇上读书去了,晚上就能见了。当初李家和窦氏定亲的时候,约定了两个孩子满十四岁就成婚,眼下你还小,且安心住着。” 伽罗也常听爹说,自己未来夫婿的弟弟是杨忠家的庶次子,又调皮又捣蛋。还好自己的未来夫婿长了一幅好模样,是嫡长子,还聪明伶俐,过目不忘。现在听宇文氏这么说,就笑着说:“我们女孩都单独住在内院,怎么会招惹他呢?" 宇文氏笑了:“看你这么懂事,我就安心了。这时,有一个丫环来说老太太叫吃晚饭。宇文氏就带着伽罗去了。她们路过一个小院子,有四五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伺候在院门口。宇文氏介绍说:“这是你棠夏姐姐的院子,有什么事只管和她说。” 进屋后,伽罗又是好一阵谦让,大夫人笑着说:“你大伯妈、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就应该坐在这里。”伽罗这才说声谢谢坐下了。吃完饭,丫环捧上茶。伽罗接过茶杯,照别人的样子漱了口。 洗完手后,又上了茶,这才慢慢喝起来。大夫人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和伽罗拉会儿呱儿。”宇文氏这些人就走了。大夫人问:“伽罗琴棋书画你擅长哪些?“伽罗说:“都只是知道些皮毛罢了。” 伽罗问:“姐妹们读什么书?”大夫人说:“没读什么书。不过认得两个字,不是文盲罢了!”正在这时,一个丫环进来笑着报告:“杨嵩来了!”看来,杨嵩跟丫环们的关系不一般,他的名字下人怎么能随便叫? 伽罗心里想: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混蛋玩意儿,还是不要见到他的好。不过,自己未来的夫婿,多少还是有些好奇心的。正想着,进来一个年轻公子,穿戴打扮高贵潇洒,玉树临风。眉清目秀,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感情亲切又温和。 第88章 宇文乾嘉的官司 杨嵩拜见完大夫人,又去见他娘宇文氏。等回来,他已经换了家常的长袍,香囊、折扇。伽罗又不禁细细地观察他,想到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不禁脸红了。 大夫人笑着说:“还不去见你未外的嫂嫂!”杨嵩早就注意到多了一个女娃娃,早就听说自己的未婚妻要过来住。他忙上前作揖,趁机仔细地打量一番。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这些词都不能形容。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小娃娃,宛如个水晶玻璃人儿。 这时候杨坚也风风火火地来了,一进门瞧见伽罗,便凑到伽罗身边坐下:“妹妹叫什么名字?读过书吗?”伽罗低头轻声说了:“我叫伽罗,只上了过一年学,认得几个字而已!”杨嵩很赞赏笑着说:“伽罗,宓是安静祥和,古人又说,铅华弗御。” 杨坚接过话茬:“这个名字真好!可有小名?”伽罗说:“爹叫我雪儿。”杨嵩说:“我倒觉得雪儿不如胭儿好,今后我便叫你胭儿,可好?”伽罗点头默许。这时,有人来问伽罗住宿安排。大夫人说让杨嵩跟着自己住,让伽罗住在杨嵩原来住的隔间里。 杨嵩说:“老太太,我会吵得你睡不着觉的。让我睡在原来的隔间外边就行。”两个人就这样名正言顺地同居了。伽罗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奶妈白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叫作小桃。 大夫人让自己的一个小丫头小红去伺候伽罗。其他服侍的仆人和麝雪她们一样:除奶妈外,另外再加五个保姆,三个照顾起居的丫环,七八个跑腿、打扫卫生的小丫环。伽罗的生活档次也提高了。 晚上在东厢房外边伺候杨坚的是奶妈容嬷嬷和大丫环溪月。溪月原来是大夫人的丫环。大夫人觉得溪月会照顾人,就把她给了杨坚。晚上,杨坚睡了以后,溪月悄悄到隔间里来看伽罗。这溪月心眼实,但人聪明得很。 夜深人静,伽罗开始想家了,抹起了眼泪。伽罗看到了,忙过来安慰她说。第二天,伽罗到宇文氏那里去。宇文氏和棠夏正看一封从金陵来的信,宇文氏娘家嫂子又派人来传话。原来宇文氏的侄子宇文乾嘉又犯了杀人罪,京畿衙门正在通缉他。 宇文氏她们商量人命官司的事情,伽罗等人就赶忙出来,到守寡的嫂子马氏屋里去了。马氏就是马铭的妻子。马铭早死了,但好歹留有一个儿子,叫傅成,现在才五岁,已经开始读书。 马氏也是洛阳人,爹叫马守重,曾做洛阳军营里的牧监。守重还是以前士族马上打天下的思想,没有让女儿马氏读很多书,却练了一身的骑射本身,是个当之无愧的女勇士。 马氏嫁入了京城的大宅门,一身的骑射本身没有用武之地。年轻轻的守了寡,日子再没有什么盼头,啥也不想了,幸亏还有一个儿子,只想着好好地教育儿子读书成材。 杨坚刚一到任就遇到一桩命案。原告的儿子叫元羽揆叙,看中了一个丫头,已经给了人贩子银子,说好几天后再接人过去。知道,人贩子又把那丫头卖给了宇文乾嘉。原告儿子去要人,结果宇文乾嘉一拳头打在我儿子太阳穴上,把他儿子打死了。告了一年也没人管。 杨坚那读书人的正义感突然爆发,听了立刻就发火了:“这还没王法了,赶快派人把杀人犯抓来。” 这时,站在一边的伽罗注意到站在办公桌旁边的一个值班的冲杨坚直使眼色。伽罗握住杨坚的手摇摇头,杨坚只好停止下令,退堂回到后边。杨坚憋着一肚子气,就这么被伽罗带回了后堂。 伽罗说:“你才刚刚开府建衙,手底下还没有几个人,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你难道不知道这宇文乾嘉是大冢宰的儿子。即便是先前因为强娶了个丫头,撞上了万岁爷亲政的枪口上,被赶出了宇文府。可他和大冢宰是血浓于水啊!” 杨坚说:“可没听说大冢宰有这么个儿子啊!“那衙差说:”不是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吗!大冢宰丢丑丢上了金銮殿。从此,宇文乾嘉这个名字就成了官场禁语。可虽然赶出去了,还是的自己的亲儿子不是!您要是抓了宇文乾嘉,那就是跟国舅爷对着干,您可想清楚了。” 正在这时,有人报告说,杨府上的管家来访。杨坚急急忙忙地去迎接了。李家的管家来干什么?当然是为了这桩命案,帮宇文乾嘉擦屁股了。杨家为什么帮宇文乾嘉?杨坚正奇怪着。 衙差说:“大人听说您这官衔就是打杨忠大人那来到。您不知道吧,米大人的正室宇文氏是宇文乾嘉的表姑姑。这些个大氏族都有亲戚关系,都互相照应着。您想想,您欠米大人多大的恩情,您怎么去抓他的亲戚?” 杨坚听明白了,笑着问:“这么说,你知道杀人主犯宇文乾嘉的下落?”衙差又笑了:“不瞒老爷,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我全知道,这个元羽揆叙,家里有些钱,爹是个卸任的县官。” 衙差看杨坚听的入神,不紧不慢和了口茶:“也奇了怪了,那丫头是个大肚子,别人问都不问,揆叙这个傻小子一眼就看上了那个丫头,发誓今生只娶这个丫头,并且定了三天后的好日子再迎娶。看来动了真情了。人贩子收了两家的钱。”李光第奇怪:“这个丫头什么来头,让两家人怎么死揪着不放?” 衙差接着说:“其实这丫头肚子里的就是宇文乾嘉的种,宇文乾嘉买她回去,一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流落在外,二是为了好好拾掇这个丫头,出出心里的恶气。两家都不想退钱,都想要人。宇文乾嘉狗脾气一上来把元羽揆叙打死了。宇文乾嘉没事一样,还呆在这北京城,整天提笼架鸟。老爷,你知道这丫头是谁吗?” 杨坚笑了:“我刚来哪里知道!”和尚冷笑着说:“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于翼家的小姐,名叫于兰。”杨坚惊讶地说:“原来就是她!她不是住在自己外公的府上吗?” 衙差说:“这于兰也真是倒霉,她黑心的外公趁她继母重病的时候,偷偷把她赶出家门,让她自生自灭。她就被人贩子给拐到了京城。那宇文乾嘉有个外号叫“混魔王”,看来于兰又掉进火坑里了!”杨坚听了直说可怜,但并没有想起要救恩人的女儿。 杨坚又谦虚地请教:“这案子该怎么判呢?”和尚笑了:“老爷你这次当官可是李家出的力,宇文乾嘉是李家的亲戚。你必须帮宇文乾嘉,以后才能进李家的门。” 杨坚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有些不忍心,感觉对不起于翼大人。衙役直截了当地说:“老爷不这样做,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报恩。我出个主意。明天,你假装让人捉拿凶手。我让宇文氏的仆人证明宇文乾嘉已经得病死了。“ 衙役补充道:“另外,你再找个巫婆,让她跳个大神,说元羽揆叙的冤魂把宇文乾嘉的命勾走了。宇文氏有的是钱,你判他们多赔给元羽家些安葬费。元羽家也没什么有本事的人了,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拿了钱就安生了。” 杨坚望望站在旁边,今天格外安静的伽罗。伽罗默默点点头,杨坚叹了口气,对衙差说:“你先下去吧!” 衙差走后,杨坚对伽罗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伽罗说:“既然你要当官,就得要面对这个乌漆嘛黑的官场。处理这件事以后把那个衙差打发了吧!” 第二天,杨坚就按照商量的办法去判案,果然顺利解决。紧接着,他写了两封信给杨忠和宇文乾嘉的爹宇文护,说自己已经帮助宇文乾嘉把事情全解决了。 杨坚担心衙役知道的内情太多了,就给他扣上了一个罪名,把他远远地打发到边境去服劳役了。 衙役本来想借着当参谋的机会成为领导的心腹,不料却成了别人的心腹大患。不过也怨他自己,干嘛把自己的底都交了呢?干嘛把杨坚的老底都揭了呢? 都怪衙差太聪明了,太显摆聪明了。杨坚过去对于翼忘恩负义,现在对和尚是恩将仇报。他确实有悟性,在官场上的进步真是快啊! 杀人凶手宇文乾嘉是宇文护最宠爱的小妾生的,出生的时候难产,宇文乾嘉刚呱呱落地,亲娘就死了。宇文护老来得子,有心疼他刚出生就没有了亲娘,就很娇惯他。 宇文护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宗亲,宇文泰选择了他做大冢宰,辅助没有取得实权的宇文觉,宇文护才一步登天了,从此家族势力节节攀升。 现在宇文毓当了皇帝,八柱国又被肃清的差不多了,宇文护真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宇文护现在已经是京畿首富,资产雄厚的程度,其他士族无可比拟。 宇文乾嘉从小聪明伶俐,读书一目十行,深受宇文护喜爱,可惜天性顽劣,就只知道游山玩水、斗鸡养狗。 第89章 认亲 书不好好读,家族的事物都不管不顾。宇文乾嘉的爹宇文护和杨忠的老婆宇文氏是近亲表兄妹。 宇文乾嘉还有一个妹妹,叫涵湘。她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身材,举止高贵典雅,读书比宇文乾嘉要好十倍。 皇帝正要为皇宫选女官,伽罗就准备参加选拔。宇文乾嘉被赶出了宇文府,又经了这一场官司。宇文护想着他在外受的苦够多了,寻思着找个理由帮帮他。 正好涵湘参加选秀,因宇文护本来就是国舅,为避嫌就替涵湘联系了李府先去住着。李家房子有的是,杨忠知道宇文护的苦心,是想找借口给儿子谋个安身之所,不再颠沛流离,在外边会惹是生非。 听说表侄子和表侄女要来住,宇文氏可高兴坏了,领着丫环、媳妇迎了出去。姑侄见面又是哭又是笑,紧接着又是摆筵席接风洗尘。杨忠安排说让宇文氏的两兄妹住在大院东北角的芙蓉院。 芙蓉院有十几间房子,很小巧,很幽静,有小门连着大院,还有单独的一个门对着大路。宇文姨母经常和大夫人聊天,涵湘就和姐妹们看书下棋,一大家子过得很融洽。 宇文乾嘉怕受管制,总想着搬走。其实,杨忠根本没空管家,再加上现在的族长,也就是李家家族的领导人是杨嵩,杨忠也不方便多管闲事。 不到一月的时间,宇文乾嘉就和李家的年轻人混熟了,他们在一起吃喝嫖赌,玩得天昏地暗。 宇文乾嘉在李府过得比在家里快活、自由得多。他比起李家里有些年轻人来,在坏的程度上差远了去了。他哪里也不会去,他要在这里继续学习,继续进步。 杨坚到李府以后,大夫人把她当作了第一宝贝,受宠爱指数排名甚至超越了杨嵩了。她和杨嵩更是形影不离。 谁料到,又来了一个涵湘,年龄略大一点儿,举止得体,美丽丰满,府里的人都觉得把杨坚比下去了。 更关键的是,涵湘为人大度,很会来事儿,不像杨坚那样爱拈酸吃醋,很是小家子气。自然受到上上下下的热烈欢迎。杨坚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涵湘并没有太在意。 杨坚是个傻小子,倒没有特别亲近或疏远谁。不过,他和伽罗、伽罗要更亲近一些。毕竟属于“同居”嘛。 有时候能日久生情;有时侯距离产生美,近了就容易产生磨擦。有一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抬起杠、拌起嘴来。 伽罗自然还是老一套,默默地掉眼泪。好在杨坚能屈能伸,嬉皮笑脸地又死皮赖脸狗皮膏药一样紧贴着又说段子逗焖子,伽罗才算慢慢地露出笑脸。这样的小把戏两个人不知搞了多少回,却从来不会厌烦。 李府上花园的桃花盛开了,杨坚的妻子齐佳氏就带着傅广的妻子那氏请大夫人、索绰氏、宇文氏等人赏花。这天早饭后,大夫人就带着宇文氏以及杨坚等人过去在清木园游玩,先喝茶,后饮酒,婆婆妈妈地说笑玩乐。 杨坚突然觉得很发困,闹着要睡午觉。傅广的妻子那氏笑着说:“我们早就给叔叔收拾好屋子了,老太太放心,只管交给我照顾就行了。” 那氏长得亭亭玉立,做事温柔得体,是重孙媳妇中最被大夫人看重的一个人。她去照顾杨坚,大夫人自然一百个放心。 那氏带着杨坚和一群奶妈、丫环到了正房的里间屋,杨坚抬头看见墙上有一幅画,是阎立本的《步撵图》。 画的是文成公主去吐蕃和亲嫁给了松赞干布的故事。杨坚向来最讨厌政治联姻,杨坚心里有些不痛快。杨坚大声说:“看了这画我就心烦了,我不住这里!” 那氏听了,笑着说:“实在不行,就住我屋里吧。”杨坚笑着直点头。有一个服侍的老婆子说:“哪里有叔叔在侄子媳妇屋里睡觉的?” 那氏笑着说:“嗳哟哟,不怕你恼,他才十四岁,就忌讳这些!上个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弟弟来了,和叔叔同岁,个头还差不多呢。” 杨坚着急地问:“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大家都笑了:“隔着好几十里地远呢,以后再说吧。”这样说着,大家就到了那氏的卧室。 刚到房门,就有一股细细的、甜甜的香草气飘过来。杨坚骨头都要酥软了,很是受用。 再看屋墙上,挂着朱耷画的《荷花水鸟图》,很清新淡雅。杨坚笑着连声说:“这里好!这里好!” 听到杨坚这么说,那氏很高兴:“叔叔住得高兴就好。”说着,她亲自掀开丝绸被面,拿来软枕,服侍杨坚睡下。 溪月留下,那氏等人就都到屋外去了。杨坚一合上眼,就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杨坚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起床拾掇好后,都快吃晚饭了,他们到了大夫人那里,胡乱地吃了晚饭,马上就回到住处。 这时候一个老夫人千里迢迢从洛阳京城来了京城,这老妇人的娘家姓宇文,老妇人的公公和杨忠的正室宇文氏的爹是表兄弟。 曾在洛阳做一个七品小官,现在,王家老辈人已经死了,老夫人的丈夫也死了,她只有一个儿子,叫宇文威。 因为家庭贫困,老妇人一家就搬到洛阳外的乡下老家去住了。最近,宇文威病死了。他有一个儿子,小名叫晖儿,晖儿的妻子姓吴。他们有晖儿和柳儿一儿一女。因为两个孩子没人照顾,晖儿就将丈母娘杨老太太接了过来。 这年初冬,天气渐渐变冷。晖儿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心里烦闷,自己喝起了闷酒。杨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半数落半规劝说:“女婿啊,你可能年纪轻些,没有受过罪,不太习惯。咱们有多大能力就吃多少饭。你在家里发火有什么用,有本事到外面去捞钱啊,京京城遍地都是银子。” 晖儿听了气儿就上来了,好歹还压了压火:“你老人家光知道瞎说,难道让我去偷去抢吗?”杨老太太忙说:“谁叫去偷去抢了。我是说咱们得一块想想办法,不然银子也不会自己长腿跑来呀。” 晖儿冷笑着说:“我有办法儿还等到这会儿吗?我又没有当官的朋友、成大款的亲戚。”这句话倒提醒了杨老太太,她得意地说:“我倒想起一门有钱的亲戚。我娘家爹原来和京城的宇文佳家是一族,那宇文氏赶上了好时候,顺治爷入关的时候跟着到了京城。“ 老太婆这句话让晖儿心里乐开花了。老太婆接着说:“那时候我爹想着在洛阳混吃等死,没想到子孙们一个比一个败家,这才落到了今天的地步。我想着我娘家人好面儿不去巴结人家,两家才疏远了。我还去过他们家一次。” 老太婆接着说:“他们家的二小姐对人很好,现在她是李府杨忠老爷的夫人。你去一趟,她一发善心,随便给点儿钱,就够咱们吃几年的。”杨老太太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晖儿马上就笑着接上话:“老太太,既然您老人家见过王家二小姐,还是你去一趟吧。” 杨老太太提出了困难:“嗳哟哟!我一个老太婆,从洛阳到京城,这一千里路呢!再说人家都说‘侯门深似海’,我一个穷老婆子,去了也进不了人家大门哪!” 晖儿皮笑肉不笑:“不要紧,我教老人家你一个办法:你带着晖儿去,这样好找话茬儿;先去找随王家二小姐出嫁的仆人吴全,让他帮忙。我曾经帮过他的忙,我们关系很好。” 第二天天不亮,杨老太太就起来梳洗打扮,带足了盘缠和干粮,准备好过一个月风餐露宿的日子。马车,牛车,驴车都坐遍了,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来了京城。一路打听着来了李府,一见那气派,杨老太太有些怯了,犹豫了半天才颤抖着走上去打听吴全。 守门的几个仆人果然牛得很,根本不搭理人,老半天才说:“在墙根儿那里等着,一会儿就出来。”一个老仆人说:“别耍老婆子了。”他接着对杨老太太说:“吴全出门了,他媳妇在家,你到后街上去找吧。” 杨老太太转到后街,找到吴全的家,忙大声地叫:“吴嫂,你好啊!”吴全媳妇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杨老太太,你好呀!快请屋里坐。”到了屋里,吴全媳妇让自家雇的小丫环倒上茶,接着问:“老太太今日是路过,还是特地赶来的?” 杨老太太赶紧说:“是特地来瞧瞧嫂子你的,再就是向姑太太问个好。如果能带我去见见姑太太最好。” 无事不登三宝殿,吴全媳妇一听就知道杨老太太的来意。前些年,吴全和别人争着买土地,晖儿帮了很大忙。吴全媳妇想这个人情债得还,另外也可以趁这个机会显摆显摆自己家的本事。 于是,她笑着说:“本来,我不负责通报来客人的事。不过,你来投奔我,我就破破例,帮你通报一下。不过,现在太太已经不管家了,管家的是棠奶奶,就是太太的娘家侄女伽罗。你不见太太可以,但必须见棠奶奶一面。” 第90章 与杨嵩 杨老太太千恩万谢,吴全媳妇很得意,豪气十足地说:“没什么,就一句话的事。”说着,就派小丫环赶快去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上饭了没有。 闲着没事,吴全媳妇就夸起伽罗来:“我的老太太,告诉你吧,这位棠姑娘年纪虽小,做事本领却比一般人都大。长得漂亮那是没得挑,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伶牙俐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就是对仆人们太严厉。” 正说着,小丫环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棠奶奶在太太屋里。吴全媳妇听了,站起来催杨老太太说:“快走,这是个难得的空儿!”杨老太太慌忙带着晖儿,唧唧歪歪地跟着吴全媳妇往杨坚家跑。 吴全媳妇让杨老太太在院外等着,自己进去打听。她见伽罗还没吃晚饭,就先找伽罗的心腹、得力助手涵湘,涵湘杨坚的“通房大丫头”。吴全媳妇向涵湘郑重介绍了杨老太太和宇文氏的渊源。 吴全媳妇说:“过去杨老太太来,太太每次都接见。所以,这次我就带她进来了。”涵湘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叫杨老太太他们进屋。一进屋,香气差点儿把杨老太太熏醉了,满屋的摆设把她的眼睛都弄花了。 见到涵湘那打扮,杨老太太还以为是伽罗,这就要叫“姑奶奶”。仔细一听她和吴全媳妇的称呼,凭经验才识出这不是棠奶奶。杨老太太和晖儿一起上了床。 突然,屋里的石英大挂钟咣当咣当地响起来,杨老太太没见过挂钟,吓得一阵哆嗦。听到钟声,小丫环们都忙活起来。吴全媳妇与涵湘也忙着站起来,让杨老太太老实等着,然后都跑出去。. 杨老太太听见一阵说笑声,大约有一二十个女人进了旁边的屋里。又见两三个女人,都捧着盛食品的木盒子,站在那里伺候着。听到那边说了声“摆饭”,大部分仆人才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看到两个人抬了一张床桌,放在这边床上,桌上盘子、碗儿密密麻麻,再看里面驴打滚肉几乎没有动样儿。这是多大的谱儿啊,杨老太太想着就是皇上家也不过这样吧!晖儿一见抬来东西,马上吵着要肉吃。杨老太太气急败坏,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吴全媳妇过来又嘱咐了几句,才带她去见伽罗。掀开紫色的花布帘,就见伽罗稳稳当当地坐在床上,她穿着丝绸的衣服,脸上化妆得闪闪放光。涵湘恭恭敬敬捧着茶盘在一边伺候着,伽罗也不接茶杯,只是用小火筷子拨弄小火炉里的灰。 伽罗慢慢地说:“怎么还不把客人请进来?”其实,杨老太太他们已经早站在屋里了。杨老太太赶快在地上拜了几拜。伽罗又吆喝着吴全媳妇快去搀扶。杨老太太想让晖儿也行个礼,怎么哄也不没成功。 伽罗笑着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愿意常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说我们眼里没人似的。”杨老太太忙说:‘我们家里穷,也没钱给姑奶奶买东西,没脸走动。” 伽罗还是笑着说:“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也不过是借了祖宗的光,现在只有一副空架子了。俗语说,王公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哪,何况我们啊!”接着,她又命令吴全媳妇向宇文氏汇报说杨老太太来了。 伽罗叫人抓些点心给晖儿吃,与杨老太太随便聊着。很多媳妇和管事的都来请示工作,伽罗说自己要陪客人,就让涵湘帮着处理了。看来伽罗弄不清客人杨老太太的级别,接待规格还是很高的。 吴全媳妇从宇文氏那里回来说:“太太说了,今天没空,棠奶奶陪着也一样。多谢老太太费心想着。如果有什么事儿,只管告诉棠奶奶,都是一样。”杨老太太还没转过神来,还是客气:“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来看望一下姑太太和姑奶奶。” 吴全媳妇责任感很强,她心里这个着急啊,于是边使眼色边再强调一遍:“如果有什么事儿,只管告诉棠奶奶,和告诉太太是一样的。”杨老太太立刻就醒悟过来,虽然是老脸,但也红了一片。 没办法,豁出老脸去了,她嘟囔着说:“本来不好麻烦姑奶奶,可是没办法啊。”刚说到这里,有个小男仆在外面通报:“东府的小大爷来了。”伽罗忙冲着杨老太太摆手,说:“等会儿再说。” 接着就问:“傅广在哪里?”一阵脚步声,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伽罗笑着说:“老太太坐着就行,这是我的侄子。”傅广笑嘻嘻地说:“我爹打发我来求婶子,想借石英小挂钟用一用。” 伽罗扭过头去说:“你说晚了,小挂钟我昨天借给别人了,要借就把我屋里这个搬走吧!”傅广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扶着床沿儿半跪着说:“婶子你就可怜可怜侄子吧,借不到我就挨打了。” 伽罗笑了:“就我的东西好。拿去用可以,如果碰了一点,我就打烂你的皮儿!”傅广高兴得嘴都笑歪了,边说“好好”边跑了出去。 伽罗突然又冲着窗外喊:“傅广回来!”外面的仆人跟着大声喊:“傅广快回来!”傅广赶忙又跑了回来,站在那里准备接受重要指示。伽罗只是慢慢地喝茶,半天才笑着说:“你走吧,晚饭后你再来。这会儿人多,我也没精神头了。” 傅广答应一声,慢慢地退出去走了。终于又轮到杨老太太了,她的心情也平静了,说得也有条理了。她说:“我领着孩子来投奔您老人家,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家里吃不上饭了。”说着又推晖儿:“你光顾吃点心了,你爹让你怎么说了?” 晖儿,本来就是他爹安排的活道具,这回终于被老太太派上用场了。伽罗啥话听不出来啊,她笑着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了。”然后她又问杨老太太吃早饭了没有。听说没吃饭,伽罗忙命令准备饭,又让吴全媳妇好好陪着,自己说有事儿,就出了那间屋子。 出来后,伽罗马上让人把吴全媳妇叫出来,询问宇文氏的指示。宇文氏说,和杨老太太家只是远亲,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过去他们来的时候,从来没有让他们空着手回去,都是满载而归。这次也不好怠慢,具体怎么做由伽罗做主。 听了这些话,伽罗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点也不认识呢。”这时,杨老太太已经吃完了饭,拉着晖儿过来道谢。伽罗还是笑着说:“老太太坐下。亲戚就应该互相帮忙。不过太太上了年纪,有些事儿想不到了。” 伽罗缓了一缓:“您看,我啊又年轻,对亲戚们又不太了解。外边看这家业很大,其实大也有大的难处。不过,你到老远来,又是头一次朝我张口,我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 老太婆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伽罗说:“正巧,昨天太太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给丫环们做衣服。这些银子你先拿着,千万别嫌少。” 杨老太太听完前几句话,还以为没戏了,心里咚咚直跳。后来听到有二十两,她高兴得浑身直痒痒。巨额的赠款到了手,杨老太太乐晕了,她激动地说:“老婆子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奶奶,谢谢太太。” 伽罗让涵湘把银子拿来,还拿一百个铜钱。伽罗说:“这铜钱就雇辆车吧。以后没事常来玩儿。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帮着问个好儿吧!”伽罗一边说,一边就站了起来。 杨老太太千恩万谢,拿了钱,跟着了吴全媳妇来到外边。杨老太太还在激动和感激之中:“这姑奶奶又美又识大体,真是……”杨老太太又是一番感谢,然后就凯旋回家了。 回家后,杨坚先向大夫人汇报了独孤信要上家里私塾的事,不断强调对自己学习的帮助和他的可爱。伽罗在一旁帮腔说:“过两天他还要来拜见老太太呢!”说的大夫人直笑。伽罗又趁机请大夫人后天到李府包场的戏楼看戏。 大夫人年龄虽然很大了,但一听热闹,还是很有兴致。过了一天,齐佳氏亲自来请,大夫人就带宇文氏、杨坚、杨嵩等组成的大部队过去看戏。到了晌午,大夫人、宇文氏都回来了,伽罗坐上主座,真正痛快地玩儿起来。 杨嵩送大夫人回去,等大夫人开始睡午觉,杨坚想回去继续看戏,怕惹得那氏等人不方便。杨嵩又想起涵湘,就想去探探病。跟着服侍的女人、丫环们也赶快跟着。得知杨忠今天不在家,杨坚高兴极了,就跟着哥哥一起到了宇文姨母那里。 杨嵩来到芙蓉院后,先向宇文姨母问好。宇文姨母一把就把他抱进怀里,笑着说:“这么冷的天,真难为你想着来,快上床来坐着吧!”杨坚问:“哥哥不在家?”宇文姨母叹了口气:“他是没带笼头的野马,在家一天也呆不住!” 第91章 伽罗的醋意 杨嵩又问:“姐姐身体怎么样?”宇文姨母说:“她在里间屋,你进去吧,里边也暖和。”杨坚掀开布帘走进去,见涵湘坐在床上作针线活。她打扮得干净利落,衣服是半新的,一点也不奢华。杨嵩走进来问:“妹妹身体好了吗?” 涵湘抬头见杨坚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说:“已经好了,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床沿上坐下,命令殷陶倒茶,接着问老太太、姨娘好,别的姐妹们好,又看杨嵩的穿戴。 涵湘问杨嵩从哪里来。杨坚忽然闻到一阵阵凉丝丝、甜丝丝的香味,奇怪地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涵湘笑着说:“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干嘛烟熏火燎的。” 杨嵩更奇怪了:“这又是什么香气呢?”涵湘想了一想,笑着说:“可能是我早起吃的药丸的香气。”杨坚说:“什么药丸?我吃个尝尝。”涵湘笑了:“又胡闹,药怎么能乱吃。” 外面仆人通报:“伽罗姑娘来了。”话还没说完,伽罗已经摇摇晃晃地进来了。一见杨嵩,她就笑着说:“嗳哟,我来的真不巧!”涵湘问:“这话怎么说?”伽罗笑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涵湘问:“我可就更不明白了。” 伽罗笑着回答:“要来一群人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天他来了,明天我再来,这样错开来,不就天天有人来了吗?这样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怎么不明白呢。” 杨坚见她外面罩着一个褂子,就问:“下雪了么?”其他人说:“下了半天雪粒子了。”杨坚性子急:“我的斗篷拿来吗?”伽罗马上说:“你们看,我来了他就要走了吧?”杨嵩笑着辩解:“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不过是想拿来预备着。” 杨坚的奶妈容嬷嬷说:“天下雪了,你就和姐姐妹妹好好玩儿吧。我叫丫环去拿斗篷来,让那帮小仆人都回家吧。”杨坚答应了。杨嵩说起前天在大嫂子那里吃的鹅掌鸭舌好吃,宇文姨母听了,就拿出了自己做的鹅掌鸭舌。 杨坚说必须喝点儿酒才好。宇文姨母又叫人端来好酒。容嬷嬷急了:“酒就别喝了。有一天我一不注意,别人给他喝了几口酒,害得我挨了两天骂。你又想害我。” 宇文姨母笑了:“老东西,你只管放心吃你的去吧,我不会让他喝多的。就算喝多了,老太太问,有我呢。” 杨坚说:“酒不用温了,我喜欢喝冷酒。”杨华笑着说:“臭小子,还说你杂书读得多呢。难道你不知道,酒如果热着喝下去,发散的就快。” 杨华不紧不慢:“如果冷着喝下去,需要用五脏六腑去暖热它。身体不就受害了吗?往后再也不要喝冷酒了。”杨坚听了,自然是乖乖地按要求做。 伽罗磕着瓜子儿,心里想:你们知疼知热地关心上了。但她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笑。正巧,伽罗的小丫环绿藻来送小手炉。 伽罗故意问她:“谁叫你送来的?”回答:“红玉姐姐怕姑娘你冷,派我送来的。” 伽罗抓住这好机会,开始指鸡骂狗:“我平日和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怎么她一说你就做,比接到圣旨还快呢?” 说着还瞟了两眼杨坚。杨坚杨白伽罗是在讽刺杨坚,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杨华知道伽罗这样尖刻惯了,也不去理她。宇文姨母责怪说:“你身体弱,受不了冷,她们照顾你难道还错了吗?”杨坚笑着说:“多亏是在姨母你这里,如果在别人家,人家肯定会说丫环瞧不起人家。难道人家连个小手炉都没有?” 宇文姨母说:“你多心了。我就不会这样想。”宇文姨母年龄大了,心灵不够敏感了,很可能真是啥也没看出来。杨坚喝了三杯,赵奶奶又上来阻拦。她当然知道杨坚最怕什么。 赵奶奶说:“老爷今天在家,小心他检查你的作业。”杨坚好像当头挨了一棒,立刻就蔫儿了。杨坚赶忙说:“别扫大家的兴!爹如果叫你,只要说姨母留我们喝酒就没事了。这个嬷嬷自己喝完了,却不让我们喝痛快!” 赵奶奶想也没想就说:“姑娘,你别帮他说话了,你是劝劝他啊!”杨坚恼了,冷笑着说:“你这妈妈也太小心了。平时老太太也给他酒喝,怎么在姨母这里多喝一杯酒不行呢,难道姨母是外人吗?” 赵奶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整爷说出一句话来,真比刀子还尖!”伽罗也忍不住笑了,她在杨坚腮上一拧:“这个臭小子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宇文姨母打圆场:“别怕,别怕,只管喝,醉了就跟着我睡。不过再喝两杯可就得吃饭了。”赵奶奶一看,再呆下去就太不知趣了,嘱咐小丫环们:“你们在这里小心伺候着,我回家换件衣服就回来。”说完就溜了。 另外三两个老婆子,随后也溜了。只剩两个小丫环怎么会去劝杨坚。好在宇文姨母还能掌握大局,不再让杨坚继续喝酒,让他喝了两碗酸笋鸡皮汤和半碗绿米汤。饭后,又沏上茶帮杨坚解酒。 杨坚醉眼朦胧地对杨坚说:“哥,我和你一块儿走。”二人就一起告辞。小丫环拿过斗笠就往杨坚头上扣。杨坚恼火地说:“蠢东西,你轻点儿!没见过别人戴吗?”杨坚站在床沿上说:“过来我瞧瞧吧。” 杨坚乖乖过去。杨坚用手轻轻笼住脑袋上的带子等玩意儿,慢慢把斗笠戴上。杨坚还得意地端详端详,说:“好了,披斗篷吧!”宇文姨母见伺候杨坚老婆子们都跑没了影儿,很不放心,就又派了两个妇女把他们送到了宇文氏那里。 听说他们在宇文姨母那里玩儿了,宇文氏很高兴。她见杨坚喝了酒,就让他回房间休息。没见到服侍杨坚的老婆子,宇文氏就问:“赵奶奶呢?”大家只好说:“她有事刚走。” 整整类一天,杨坚筋疲力尽,倒头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睡了一觉,杨府又有了新变化,杨坚身边多了一个丫头。杨坚才刚醒,齐凌就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杨坚想起那浑身香气,坐在床沿上宇文氏的表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杨坚的后娘,现在的正室叫他过去,向他说了去学堂的种种规矩。无非是不要与同学打架斗殴,遇事多忍让,顾及杨家的颜面。杨坚一心只想着自己在昨日见到的表姐,高高的鼻梁,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好像闪耀着光芒,浅浅地笑了。 杨素陪读这事便一锤定音。杨坚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要说杨家那就是一片没有硝烟的战场。这一代人像杨整和杨坚这般优劣悬赏,天壤之别的倒好说些。 若说起上一代人那恩怨就大了去了。杨忠坐上同州刺史的位置以后,按照与杨祯的约定,由杨爽为杨府的一家之主。杨爽才高略长,一直有些恃才傲物,刚愎自用。 虽然杨爽成了名义是杨家的一家之主,但是他不得不认周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他的身份还是一个从五品,没有什么实权,没有什么油水的闲职。而杨忠却得了同州刺史这样一个美差,从二品,整个皇宫的财政大权握在手中。 杨爽只能对杨忠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否则杨忠就会给他好看。杨爽是个聪杨人,对于已经当上同州刺史的杨忠,他不敢不恭,也不能不恭。始终对杨爽心存戒心的杨忠对杨爽的恭顺也做出了姿态。 杨忠做同州刺史的第二年特地把杨家最好的宅子送给杨爽居住。然而,时局多艰,烽烟四起,大周王朝不断的惊涛骇浪,终于把杨爽推上政治舞台的前沿。 面对的步步逼近,大臣们都惊慌失措,分成两派,相互倾轧,在国策上无一建树杨断。大敌当前,皇上决意要战。杨爽聪杨能干,才略优秀皇上任命杨爽出任军机处行走,为军国大计出谋划策。 军机处成立于武成二年,是朝廷中枢决策机关,全国政务总汇。军机大臣直接对皇上负责,是凌驾于内阁、各部、院之上的最重要的机构。 按祖制,周朝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避免了亲贵专权。同时,也给其他氏族的子弟出人头地的机会。 杨爽得势得志,得到皇上破格重用,杨爽尽职尽责。一年之后,北军便被扫灭一空,京城转危为安。皇太后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杨爽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 皇太后虽然欣赏杨爽的才干,却也看出他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小人得志必然招惹祸端。于是趁着杨爽势力没有膨胀起来。很快,皇太后就找到了借口,将杨爽逐出军机处,剥夺其一切职务。 从杨爽得志到皇太后将他彻底踢出局外。杨忠对杨爽始终如一。杨爽和杨忠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当杨爽的额娘去世后,杨祯就把杨爽交给杨忠的额娘抚养。 第92章 太学的趣事 从九岁开始,杨忠和杨爽就一起玩耍,也是最好的玩伴。当杨忠继任同州刺史之后,哥俩的关系就开始微妙起来。但是杨忠还是很够意思,没有让杨爽受委屈,甘愿把杨家族长的位子让给杨爽。 拜会了杨家的本家亲戚和外戚之后,杨忠带杨坚来到祖宗厅。这里供奉着杨家的列祖列宗,一排画像,几排灵位。杨忠跪下在祖宗的牌位前磕头,杨坚也跪下了,跟着磕头。 杨坚心里念叨:列祖列宗,请你们看在我好歹也是杨家的子孙的份上,整佑我不会再被赶出去。整佑我能早日分到一份一辈子吃不完的家产。“ 杨坚进了杨府之后,只消停了两天,之前在外面的时候成天和一些野孩子,小痞子混在一起。 如今回了杨府,府里的丫头美若天仙,杨坚整天都琢磨着如何能寻到一花,觅得一柳,只可惜府里的人都看中杨嵩,不爱搭理他。 这天,他从学堂回来,写了三首五言绝句,叫笑着问:“杨华,你说实话,这哪一个好?”杨华看了一眼他写的三首狗屁不通的诗。 她笑了:“每首都很好,怎么会写得这么好。杨天也给我写一首吧。”杨坚嘻嘻地笑:“又骗我呢。” 杨坚问:“伽罗呢?”红玉努努嘴,杨坚一看,只见伽罗和衣睡了。 杨坚又问红玉:“我在老太太那里看到荔枝,刚用千里马快马加鞭送来的,我想着伽罗爱吃,叫他们送过来了。伽罗吃了吗?”红玉:“快别说了。七小姐还没顾上吃呢,赵奶奶看见给端走了。” 琬茹捧上茶水,杨坚喝了半杯茶水,忽然问道:“昨天刚拿回来的西湖龙井呢?你们怎么不泡上,反而端了旧的来?”琬茹说:“刚才赵奶奶来了,她非要喝,我就给她喝了。” 杨坚一听,忍了一天的火就起来了,他把茶杯扔在地上,跳起来吼道:“她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我爹去看我的时候伺候了我两天,怎么我会了这家里,反倒让她骑我头上了?我这就去找老太太,让这老婆子走。” 伽罗只是身上懒懒的,并没有真的睡着。一听情况不对,伽罗赶快起来劝说。外面的小厮来问是怎么回事,伽罗忙回答:“没有什么事情,出去吧。” 伽罗赶快劝杨坚:“你才刚到这府里几日,就要赶这个,撵那个。老太太天天倒霉蛋,倒霉蛋地叫你,你也没羞没臊了,是不是?“ 杨坚听了这话,也就没了脾气。伽罗说:“你觉得自己在这府里到处受委屈,你当老太太心里没有气吗?老太太最疼整爷,偏偏他被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做那危险的差事。你是整爷的弟弟,该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却成日惹是生非。” 杨坚垂头丧气,丫头们赶快把他扶到床上睡了。第二天杨坚一醒过来,有人报告:“杨素少爷来了。” 杨坚忙出来迎接,领着去拜见宇文氏。宇文氏见了杨素,心中很欢喜,又让人带着去见宇文氏等人。 大家见这孩子确实不错,都给他送了见面礼。宇文氏又嘱咐他:“你父亲杨敷是翰林院编修,从前就一直听说你是京城的神童,我们家杨坚跟着你一起读书自然不会错的。杨坚顽劣,你要多担待……” 杨素的爹杨敷现在担任翰林院编修,是二甲第四名进士出身。杨素是杨敷的二儿子,从小就爱读书,出口成章,众人夸赞的神童。然而杨敷虽然有才华,到底受着汉人身份的束缚,做官的这几年并没有什么晋升。 杨敷听说同州刺史杨忠想让杨素到杨家的家族学校学习,能得到学问高深的杨赐履老师的指导。最重要的是,自己也能以此结识杨家,当然很高兴。 不过,京官太穷,翰林院的差事也捞不到什么油水,东拼西凑了二十四两银子做学费,亲自带孩子到老师家里拜访。 杨坚本来对杨忠给他安排陪读很反感,但是见了杨素之后,却被杨素的魅力吸引了,急着与杨素见面,就写了一封信给他,约定杨天碰头儿,然后一起去上学。 这天大早晨,红玉把文具都包好了。杨坚又到书房中见杨忠。不巧的是,这天杨忠提前下了班,正在书房中与门客们闲聊。 杨坚进来问好,说要上学去。杨忠开始冷嘲热讽:“你千万别提‘上学’两个字了,连我都快要羞死了。我看,傻玩儿才是你的第一职业。” 门客们赶快打圆场:“老领导何必这样呢?我们看公子很快就要光宗耀祖了。天不早了,公子快去吧。”杨坚这时候怎么敢动?两个年龄大一些的门客把他给架了出来。 杨忠还不放心:“谁跟着伺候杨坚?”外面答应了两声,进来三四个大汉行礼问好。其中一个叫杨关,是赵奶奶的儿子。杨忠问:“如果你们不看好杨坚,让他学坏了,我先剥了你的皮!杨坚都读了什么书?” 吓得杨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使劲地往地上碰,赶快汇报:“少爷读了《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杨忠说:“都十二岁了,还读这些东西,整儿六岁就把这些背得滚瓜烂熟了。你转告学校里教课的杨先生,重点放”杨关哆嗦着赶忙回答“是”,然后退了出来。 杨坚在屋外大气也不敢喘,等杨关他们出来,撒腿就跑。杨关他们几个刚才趴地下弄了一身土,他们一面掸衣服上的土,一面说:“二爷哎,你都听见了吗?别的奴才跟着主人沾光,我们跟着你赚挨打,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杨坚回到宇文氏那里,杨素早等着了,宇文氏正和他说话儿呢。正要告辞走,杨坚忽然想起没向伽罗告别,赶快又来到她的房间。 伽罗正对着窗户化妆,听杨坚说上学去,笑着说:“好啊,你就要金榜题名了,我不能送你了。” 杨坚嘱咐:“好妹妹,等我放了学再吃饭,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天,杨坚才想起走。伽罗叫住他问:“你怎么不去和你杨华告告别?”说得这么麻烦,好像要出国留学,这学校到底在哪里啊? 其实不远,离家一里多地。这所家族学校实行的是免费教育,经费是家族有官职的人按工资多少捐的。从此以后,杨坚与杨素同去同回,形影不离。宇文氏也特别喜欢杨素。 不到一个月,杨素在荣府就很熟了。杨坚一贯随心所欲,他对杨素:“咱们俩年纪一样,又是同学,以后不要论什么汉人满人了,互相称兄弟吧。” 开始杨素不答应,可是杨坚坚持叫他“兄弟”,,或叫他的字“处道”,杨素也只能是叫 “大哥”。 家族学校的学生主要是本家族的和亲戚的孩子。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学校里也有一些小流氓、小痞子。 杨坚和杨素两个人都是英俊少年,杨素腼腆得像个女孩,杨坚喜欢低声下气地照顾他。小流氓们就说他们两个人在搞同性恋。 宇文乾嘉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并且是到杨府不久就注册了学籍。他这上学的,很像现在的公司老总到大学里进修mba,和做学问没有一点儿关系,一个学期顶多签两次到,一次学期初,一次学期末。 宇文乾嘉有同性恋的爱好,他上学的目的很杨确,就是多认识几个男朋友。有几个小男孩,因为贪图宇文乾嘉的钱财,很快就跟上了他。 其中,有两个和他相好的男孩长得特别漂亮,也特别风流,不知道是谁亲戚家的孩子,同学们给他们起了外号,一个叫“龙阳”,一个叫“断袖”。 杨坚和杨素见了他们两个,马上就想和他们交朋友,但听说他们是宇文乾嘉好朋友,所以也就没敢行动。龙阳、断袖对杨坚和杨素也有些一见钟情。 没过几天,四个人就开始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同学们中间有眼睛特别贼的,看出他们关系亲密,就对他们挤眉弄眼,指手画脚。 正巧,这天杨赐履有事,提前下班回了家,给学生们留了一个自习作业,就是一个七个字的上联,让学生对下联。 这作业也太没分量了,现在的自习作业七页也不止啊。学业不负担不重,人们才有读书写诗的雅兴,当然也有乱谈恋爱的时间。杨赐履走了,学校里的事就由他的孙子杨韬代理。 机会难得,杨素和龙阳互相使个眼色,借口上厕所就溜到后院,开始说悄悄话。杨素先问:“你家里的大人管你交朋友的事吗?” 这句话,现在的青年人谈恋爱也常用。这时,背后传来不正常的咳嗽声,两个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宇文化及同学。 人家浪漫一回杨易吗,龙阳有些急:“你咳嗽什么?我们说话不行啊?”宇文化及正等这句话呢,他也有理:“难道还不让我咳嗽了?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我可是当场抓获!你们得给我点儿好处,不然我告诉全班同学。” 第93章 闯祸 宇文化及巡逻的动机不纯,他闹这一出,不是为了改变太学风气,而是为了自己能得到免费的服务。 杨素和龙阳脸都急红了:“你胡说什么!”宇文化及大喊起来:“都来看啊,亲嘴摸屁股了!”杨素和龙阳又气又急,打又打不过,只好到杨韬那里告状。 杨韬爱占小便宜,做事没原则。他的腰板估计永远都挺不直,行动举止绝对潇洒不了。他经常逼着学生们请客,后来又巴结上宇文乾嘉,向人家求点儿钱。 宇文乾嘉本性是喜新厌旧,原来和宇文化及是好朋友,后来又喜欢上了龙阳、断袖,就甩了宇文化及。 现在又有新朋友,就把老朋友全忘了。杨韬正恨着龙阳他们,现在见他们来告状,当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了一顿。杨素和龙阳低着头回了座位。 宇文化及更来劲儿了,又开始大声嚷嚷他看到的桃色新闻。断袖和宇文化及吵了起来。宇文化及嗷嗷叫:“杨素和龙阳刚才就是亲嘴摸屁股了。” 宇文化及的这些话惹恼了另一个学生。他叫杨凉,杨府正宗的玄孙,父母早死了,从小儿跟着杨爽生活,现在十六岁了。 他的年龄比其他同学大很多,估计和宇文乾嘉差不多,属于工作以后又来上学的。杨凉长得比杨裕还英俊,他们兄弟两个关系特别好,经常在一起。 杨府有的仆人就造谣说他们搞同性恋。杨爽就让杨凉搬出去住。杨凉聪杨伶俐,但喜欢的就是斗鸡斗狗,寻花问柳,上学不过是应付事儿。有杨爽、杨裕给他撑腰,谁敢惹他。他和杨裕关系很好,所以想帮助杨素。 不过,杨实盘算一下:“宇文化及、杨韬都是薛大叔的朋友,我和薛大叔关系也不错。我亲自动手,老薛肯定不高兴。我不管,骂杨素的话也太难听了。” 杨凉想了想,就借口上厕所,到了外边。杨凉悄悄地把杨坚的小跟班、书童齐凌叫过去,根据自己的分析介绍了屋里紧张的形势,又指点了他几句。 齐凌年轻不大懂事儿,敢闯敢干,是杨坚的第一干将。他一听有人欺负杨素,招惹主人杨坚,心想:“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还没王法了。” 齐凌本来就好借着杨坚仗势欺人,现在杨凉一点火,他的火苗子腾腾的。齐凌一个箭步奔上去,推开门就骂:“杨凉,你他奶奶的是个什么东西!” 一看火着旺了,杨凉跺一跺靴子,整理整理衣服,看看窗外的太阳影儿说:“是时候了。”说着,迈着四方步离开了斗殴现场。 这时,齐凌一把揪住宇文化及的衣领子,喊道:“我们搂不搂的关你屁事,反正又没搂你爹。你是个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齐大爷!”杨韬忙吆喝:“齐凌不能在这里撒野!” 齐凌正在冲锋陷阵,耳边只有冲锋号和枪炮的声音,别的根本听不到了。宇文化及气得脸都黄了:“反了!奴才都敢这样!我只和你的主人说话。” 说着,就去打杨坚和杨素。还没打到,只听脑袋后边“飕飕”的一声,一块砚台飞过来。幸好没打着人,只是打在了桌子上。 砚台正巧打在杨成和杨周的桌子上。杨周也是杨府比较近的重孙,他额娘也是年轻守寡,只守着他自己。 杨成和杨周都算得上是孤儿,所以互相理解,互相关心。杨周年纪虽然小,但心气很高,不怕惹事儿。 他早看周楚是宇文化及的朋友暗中用砚台打齐凌,谁知落在他的桌上,墨水瓶被砸碎,溅了一书黑水。杨周骂起来:“该死的狗东西们,都动起了手了!” 骂着,他也抓起砚台要自卫反击。杨成不愿惹事生非,忙按住砚台,劝他说:“好兄弟,与咱们无关!” 杨周忍不住,抱起盛书的匣子使劲抡过去,人小力量也不大,匣子刚到杨坚和杨素的桌子上就落了下来,桌上的东西哗哗啦啦落了一地。杨周的行动,没有报仇,只是使场面更加火爆。 宇文化及确实勇猛,随手抓起一根毛竹就挥动起来。地方太小,想躲也躲不开。齐凌先挨了一毛竹,疼得大叫:“你们还不快动手!”杨坚另外三个跟班锄药、扫红、墨雨一起大叫起来:“婊子养的,动家伙了!” 三个人拿起门闩、马鞭子就冲了上去。杨韬急得拦这个,劝那个,却没人把他当棵葱。其他学生,有的胆小躲在一边,有的帮着打冷拳,有的拍手鼓掌,呐喊助威。整个场面达到高潮。 杨关等几个大仆人在外边听这声音不对,连忙跑进去,大声吆喝一阵,才算让大家住了手。紧接着就是双方辩论谁有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都争先恐后,不讲辩论规则,怎么听得杨白,断得周楚! 杨关先来个“大义灭亲”,骂着把齐凌等四个小跟班踹了出去。杨素的头撞在宇文化及的毛竹上,打起一层油皮。 杨坚边拿着衣服替他揉,边生气地喊:“杨关,拉马来,我去报告老师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杨韬反倒训我们,连杨素的头也打破。还在这里念什么书。” 杨关劝说:“二爷不要性急,我们何必再去惊动他老人家。”接着,杨关又指出杨韬的错误:“杨韬,今天确实有你很大的责任。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校的临时负责人啊。你什么都不管,他们才闹成这个样!” 杨韬还委屈:“谁也不听我的!”杨关笑着说“不怕你生我的气,平时你做得就不好。现在闹到太爷那里去更不好,快帮着调解调解吧!” 杨素哭着说:“有宇文化及,我就不在这里。”杨坚马上说:“必须开除宇文化及。”他又问杨关“宇文化及是谁的亲戚?” 杨关能不知道是谁的亲戚吗,但考虑到如果说了反而不好处理了,就回答说:“也不用问谁的亲戚了,说了就伤兄弟们的感情了!”齐凌挨了一毛竹,在屋外还咬牙呢。 齐凌听到问话,抢着喊:“他是东边胡同里杨宽大奶奶的侄子。什么东西,敢来打我!宇文化及,你那姑妈只会跪着向我们琏棠奶奶要东西。可怜虫!”杨关一听急了,骂他:“你个狗日的,快闭上臭嘴!” 杨坚冷笑着说:“原来是杨宽嫂子的侄子,我现在就去问问他!”说着就叫齐凌进来包书。齐凌包着书,又得意地出主意:“二爷也不用亲自去见。我到他们家,就说老太太叫问她话,把她带到来太太那里,当着老太太的面你再问她,看她怎么说!” 杨关赶快吆喝:“齐凌,你找死啊!我先踢死你,再去向老爷太太汇报,说杨坚是你教唆的,这里的事全是你惹得!你还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吗!”齐凌不敢再说话了。 杨韬也怕闹大了,自己逃不了责任,就来求杨素和杨坚。杨坚的条件是宇文化及必须赔礼道歉。宇文化及不肯。杨关就劝宇文化及说:“事情是你惹起得,你不赔礼,这事情过不去。” 宇文化及没办法,就行了个礼。杨坚不依不扰,非要他磕头。杨韬又劝宇文化及:“大丈夫能屈能伸。快,磕个头就完事儿了。” 宇文化及也知道利害关系,无可奈何地磕了头。在这个事件中,杨关表现很不错。他喜笑怒骂,软硬兼施,处理果断,有理有节。他是个人才。 宇文化及被逼得没有办法,就赔了不是,又给杨素磕了头,才算过了关。他回到家里,回想起来觉得憋气。 宇文化及自言自语:“杨素不过是杨坚的书童,又不是杨家的子孙,和我一样都来借读的。再说,他耍流氓被我抓住,把事情闹大我怕什么?” 他妈听见他嘟嘟囔囔地说这些事,教训了他一顿:“你争这口气有什么用?你姑妈千方百计地在杨府琏棠奶奶面前求情,你才能到免费学校读书。 在学校里,茶、饭都不要钱,给家里省多少钱!不在那里上学,你认识什么薛大爷?薛大爷这二年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给我好好呆着!” 宇文化及也就是发发牢骚,在人家屋檐下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老老实实地睡了觉。宇文化及妈这番道理讲得确实周楚杨白,应该算以理服人。 人家的认识也深刻啊,你看,她已经认识到了同学关系也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财富了。 宇文化及的姑姑金氏嫁给了杨家正支的玉字辈一个叫杨宽的。当然,跟杨府、杨府是没法比,杨宽夫妻只是守着小小的一点产业。 杨宽大奶奶时常到杨府、杨府问好,又会巴结伽罗和齐氏,所以伽罗和齐氏也时常资助资助她。这天,杨宽大奶奶闲着没事儿,就坐着车去看嫂子和侄子。 两个人聊天,宇文化及妈毕竟还是有怨气,就提起了学校里打架的事,重点强调的肯定是磕头一段。 第94章 大宅门的是非 杨宽大奶奶一听,火就上来了:“这杨素小崽子是杨家的亲戚,难道宇文化及不是杨家的亲戚?杨素他们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怎么不去管?这些人都太势利了。我去到东府找找珍大奶奶,再和杨素他姐姐说说,叫她评评这个理。” 宇文化及妈听了这话,急得了不得,赶快阻拦:“这都怪我嘴快,不该告诉你。别管他们谁对谁错了。如果人家不让宇文化及上学了,那可怎么办啊!”杨宽大奶奶根本不听,坐上车就往杨府去了。 其实,去说什么呢?都是一个大家族不假,可杨家人也有穷富之分、高低之别啊,亲戚当然也有等级了。杨宽大奶奶在路上很快冷静了下来。 到了杨府,她在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杨爽的老婆齐氏,也没敢高声,仍旧客客气气地问身体和家里人好。 说着说着,杨宽大奶奶才准备往正题上扯:“今天怎么没见马大奶奶?”齐氏说:“她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月经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看了,又说并不是怀孕。现在身体虚弱,走路头昏眼花。“ 齐氏接着说:“我告诉她,早晨、晚上就不用过来向我问好了,客人也不用接待了。我还嘱咐杨裕不准惹招她生气,她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拿。如果我这里没有,只管到你棠大奶奶那里要去。” 齐氏说起儿媳妇就滔滔不绝:“她为人处事特别好,那个亲戚、长辈不喜欢她?她得了病,我能不担心吗?现在这样,什么烦心的事情也不能让她知道啊。” 齐氏观察着杨宽大奶奶:“可是,她兄弟不知好歹,把在学校打架的事告诉了她,说有一个借读的孩子欺负他,骂了他很脏很难听的话。” 齐氏瞅着杨宽大奶奶的脸绿了,接着说:“他婶子,你是知道我儿媳妇心事重,人家的一句话她能想三四天。她听到打架的事能不着急吗?她又气那些人欺负她兄弟,又气兄弟不争气,今天干脆连早饭也没吃。” 杨宽大奶奶一听这话,才知道自己不好收场了。却听齐氏接着说:“我知道了,赶快去安慰了她好一会子,又劝她兄弟几句。我看着她喝了半小碗燕窝汤才回来的。他婶子,你说我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现在也没找到个好好大夫,你听说哪里有好大夫?” 杨宽大奶奶早把要向那氏论理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现在只想着怎么表达自己的担心与关心了。 听到齐氏问话,她赶快回答:“我们也没听说过好大夫。大奶奶这个病,还说不定是有喜怀孕了呢。嫂子你千万别让人乱治,治错了那可了不得。” 正说话,杨爽进了屋,见了金氏,就问齐氏:“这不是杨宽大奶奶吗?”金氏赶快向杨爽行礼。杨爽吩咐:“快安排杨宽大奶奶吃饭。”杨爽说着,就进了别的屋。 金氏又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杨爽过来坐下,问齐氏:“今天她来有什么事吗?” 齐氏说:“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好像有怒气,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咱媳妇的病,她脸色就温和了。她不好意思吃饭,就走了,倒没求什么事!” 齐氏瞧着杨爽的心情不错,就说:“你说咱媳妇这病,你倒是赶快去找个好大夫啊。你看看请的这些大夫,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说。” 齐氏说:“看得到挺勤,一天看四五遍脉,吃了药也不管用。结果,咱儿媳妇一天换四五遍衣裳,再坐起来见大夫,这有什么好处?” 杨爽也说:“咱媳妇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如果受了凉,那不又添了病!衣裳值什么,身子要紧啊!” 杨爽说:“我正想告诉你,刚才虞世基来看我,他见我闷闷不乐,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儿媳妇身体忽然不好,也不知道是怀孕了还是有病,我这两天心里着急呢。” 杨爽把手里的佛珠转了一转:“虞世基说起他一个叫魏东亭的先生,学问很渊博,对医学有很深的研究,能够预测人的寿命。 今年他进京给他儿子求职,现在就在他家住着呢。我马上就派人拿我的名片去请,虞世基也马上回家亲自去求他。咱儿媳妇的病看来能治好了。” 齐氏听了,自然很高兴。接着她又问:“后天是爹的生日,具体该怎么办?”杨爽说:“我刚才到了他那里去问好,想请他回家接受祝贺。 爹跟着和尚们周净惯了,不想凑什么热闹。后天有人来祝贺生日,我们就在家里好好地款待他们就行了只有去给他磕个头好了。” 齐氏附和着:“爹的脾气,他不让你去,你要再去了,他肯定要生气。我们只有让下人预备两天的酒席就可以了。” 齐氏叫来杨裕,嘱咐他安排酒席,请府里的老太太、大太太等人,并准备好接待高士齐来看病。 第二天下午,仆人禀报:“请的高士齐来了。”杨爽赶快把他请到大厅里坐下。喝了一杯茶,杨爽才开口说:“听魏东亭说起老先生你学识渊博,医道高深,小弟我非常钦佩。” 高士齐当然也跟着客气:“我也没什么见识,只是魏东亭叫我来,大人你又这么谦虚,我不敢不来啊!” 杨裕陪着到了卧室,。杨裕说:“请先生坐下,我把我老婆的病说一说,你再把脉怎么样?”高士齐说:“依我的想法,先把脉,然后你再说病情。我把完脉,你看我分析的病情对不对,然后确定药方。这药方该用不该用,最后还是你们定。” 杨裕奉承说:“先生你的医术实在是太高了。”女仆人们拿过枕头,把那氏的胳膊放在上面,高士齐按在脉搏上,聚精会神地把了一会儿脉。左右手的脉都把了,高士齐说:“我们到外边说吧。” 杨裕和高士齐到外间屋坐下,还是先喝茶。喝完一杯茶,杨裕问:“先生你看这病还能治吗?”高士齐首先在病理学上进行了深入、科学地分析。 绥州的布政史衙门一如往常,既不生气勃勃,也没有过分死气沉沉,一间普通的厢房内,李昺正板着脸听李卫的汇报。墙上贴了六张手绘画像。李卫报告:“各省天地会的乱党都陆续赶到了绥州,这时候正是绥州十三行贸易最频繁的时候。朝廷为了整证贸易关税的收入,会适当放松对商人的核查。之前听到风声乱党在济南大会,其实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现在已经确定就在此地。” 再说说杨府这边,杨爽一家为了媳妇的病没有少操心。这不,这个贼眉鼠眼的高士齐开始说病人的表现:“依我看,你夫人应该月经不调,头晕目眩,精神疲倦,四肢酸软。” 一个伺候的老婆子激动地说:“先生你说得太对了。原来几个太医也给看了,有的说是怀孕,有的说是有病,没有准话。请先生说说该吃什么药呢?”高士齐笑着说:“大奶奶这个病,是那几位大夫给耽误了。如果治得及时,现在早已经痊愈了。我看来,这病要治还有三分把握。 吃了我的药以后,如果夜里睡得着觉,又增加二分把握。我看,大奶奶是个很聪杨、很要强的人。人过于聪杨,不如意的事就多,考虑的事情就多,忧虑就会伤脾。我开个药方吃吃试试吧。”高士齐写了方子,递给了杨裕。 杨裕一看,方子前面写着“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底下写着各种药的名字。他也没再仔细,就说:“高士齐太高杨了。我还想问一问,吃了这药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吧?” 高士齐笑着说:“大爷你是个聪杨人,你知道病到这个程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吃了药能不能好,要看天命了。依我看来,今年一冬天没有危险,如果能闯过春分,那就能痊愈了。”杨裕也就不再追问。 送走了高士齐,杨裕把药方子和诊断报告都给杨爽看了,把高士齐说的话也向杨爽和齐氏汇报了。齐氏对杨爽说:“从来没有哪个大夫不像他说得这么痛快,他开的药肯定也错不了。” 杨爽说:“人家可不是混饭吃的人,因为虞世基和我家关系好,好不杨易才把他求来。有这样的好医生,儿媳妇的病应该能治好。药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天买的那一斤好的吧。”杨裕就派人去抓药煎好给那氏吃。 已经是晌午时分,毒日头火辣辣的烤着大地,绥州的温度近四十度。李昺已经在这毒日头低下晒了一个时辰了。可不是谁要罚他,他坐在大树底下的一块磨刀石前磨一根铁箭头。 李卫走到他跟前:“大人!”李昺问:“还没有朱三太子的行踪吗?”李卫低头沉默了。李昺又问:“那个陈家洛有消息吗? ”李卫说:“今天到了,轮船的班车查周了。属下已经部下天罗地网!” 第95章 心病 李昺说:“他是朱三太子的得力属下,一定抓住他,就可以抓到朱三太子,活捉听到没有?”李卫打个千:“是!”李昺站起来,推开李卫,把刚磨好的箭搭在弓上,举起弓瞄准,“嗖!嘭!”李卫看到箭头正中红色中心。 京城杨府这边杨爽一家正忙活阿兰泰的生日,杨爽先把珍稀的果品等装了十六个大盒子,让杨裕带人送到阿兰泰求道学仙的地方。 祝寿的人们渐渐上门。杨坚、杨凉他们到了以后,到处转了转,问:“有什么好玩儿的吗?”仆人回答:“原先想请太爷回家过生日,所以没敢准备玩的东西。现在太爷说不回来,就找了个戏班子,准备在花园里演戏。” 而绥州布政史府衙内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里,已经召集了五十几个神机营军高手。朱三太子和陈家洛的画像已经被分发到了他们手里。李卫的表情沉重:“要活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身份,不要动静太大,如果和绥州十三行商会闹掰了,我们也没有好处!” 京城杨府这边索绰氏、宇文氏、伽罗都来了,二房的杨爽和齐氏赶快迎接。齐氏的额娘早已经到了。大家坐下后,杨爽和齐氏两口子忙着解释:“老太太是我们家的老祖宗,我们爹是她侄子。侄子过生日,本来不该请她。不过看这几天天气不错,满园的菊花又盛开,就想请老祖宗过来散散心,看看热闹。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走一趟。” 伽罗说:“老太太昨天还说要来呢,谁知道吃了大半个桃子,半夜竟然闹起了肚子,一闹腾就累了。她让我告诉大爷,今天就不来了,有好吃的给她带点儿,要烂一些的、好嚼的。” 杨爽听了笑着说:“我说老祖宗爱看热闹,今天不来,肯定是有别的事。” 宇文氏说:“前天听你大妹妹说,杨裕儿媳妇儿身体不太好,是怎么回事?”齐氏说:“她这病得很奇怪,上个月中秋节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到半夜,回家也好好的。后来,身子一天比一天弱,吃饭也不行了。这样都快半个多月了。月经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索绰氏接着说:“不会是怀孕了吧?”齐氏:“以前的大夫也说是怀孕。昨天,虞世基推荐了一个大夫,医道高杨,他说这不是怀孕,是很严重的毛病。吃了他的药,头晕的毛病好了些,其他毛病还是没好。” 伽罗说:“如果不是病重,她肯定要强撑着来见我们的。”说着,她的眼圈儿红了,好半天她才又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年轻轻的得了这种病,可让人怎么活呀!” 绥州李卫一行人已经都在军令状上画押了。李昺说:“诸位都是神机营高手,本应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可是,诸位须知道这个在三太子可不是一般的小蟊贼。我们竟然已经立下军令状,不成功,则成仁!” 几个娘们正说话,杨裕进来挨个行礼问好,然后向齐氏汇报说,阿兰泰没有别的话,还是叮嘱要招待好客人,赶快把《金刚经》刻印出来,印一万份免费分发出去。 伽罗叫住他:“杨裕儿,你媳妇今天怎么样啊?”杨裕皱皱眉头:“还是不好!婶子去瞧瞧就知道了。”说完就出去了。齐氏问大家先吃饭呢,还是边看戏边吃饭。宇文氏不爱热闹,就提议先吃饭。 杨府摆上了饭后,齐氏让索绰氏,宇文氏和她额娘都坐了上座。宇文氏说:“我们来是为给大老爷祝寿,这样坐不成了给我们来过生日了么?”伽罗笑着说:“大老爷跟着大和尚修炼,算得上神仙了。” 杨府的男女老少吃完饭就准备去看戏。杨裕进来汇报说,男客人们都吃完饭了,大老爷有事,二老爷不爱听戏,都才走了。其他人都去看戏了。伽罗请示:“太太,我先瞧瞧杨裕儿媳妇,等一回儿再过去。”宇文氏说:“我们也想去看看她,又怕他嫌闹得慌,替我们问候她吧。” 神机营高手们齐刷刷跪了一片,起声喊:“诛杀朱贼,报效朝廷!光我大周,荣我满洲!”杨嵩已经换了一身行头,头上扣一顶破毡帽,一身破破烂烂,像是个叫花子。 杨府这边,齐氏说:“好妹妹,她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杨坚也要跟着去看望那氏。宇文氏说:“你看看就马上过去,她是你侄儿媳妇。”杨裕陪着伽罗、杨坚来到那氏这边。刚到里间门口,那氏就瞧见了,挣扎着要站起来。 伽罗赶忙拦着:“快别起来,别又头晕了。”她紧走了两步,一下拉住那氏的手:“怎么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了!”杨坚也问了一声,坐在对面椅子上。杨裕忙着让仆人倒茶。 绥州西关的大街上。“走吧!你再这样跪下去,小心我用打狗棒打你!”一个伙计装着恶狠狠的样子。杨嵩脸嘣得更紧了,表演得更坚定,坚定不移地跪在药房外的台阶上。街道上,好事的人三三两两地围着。 又来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大骂道:“你这小子,给你三分颜料,你还开染坊了!讹起人来了,都说了我们东家不在,你天天在这跪着,诚心砸场子是吧!”杨嵩一言不发,又使劲绷了绷脸,就是不理人。 那氏勉强笑笑:“都是我没福。一大家子的人对我都很好。得了这个病,我估计熬不过半年了。” 杨坚眼看着《步撵图》,又想起那天在这里午睡。再听到那氏说了的这些话,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伽罗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伤心地流泪了。杨坚见两个女人哭哭啼啼的这个样子,有点不尴不尬。伽罗说:“杨坚,你跟着杨裕先出去!” 杨裕也赶快说:“叔叔请随我来吧!” 宇文氏让杨坚跟着来看望那氏,杨坚本来就不情不愿的,好不杨易得到伽罗的特赦令,自然欢喜不已。 绥州这边,这一天本来是番邦舶来品博览会的第一天,大街上本来人就很多。杨嵩这么一闹,居然把官差给招来了。两个衙差正准备把他架走。从人群里跑出来一个人,纤细瘦弱,穿着丝绸长袍马甲,带着红宝石小瓜帽。 那文质彬彬的瘦弱书生大喝:“喂!你们是官差怎么能欺负穷苦的老百姓呢?”两个官差正准备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突然冒出了两个魁梧的男人,挡住了官差。官差正准备发作,看到男人亮出来了腰间的令牌。 两个官差吓得腿都软了,两个魁梧的男人赶紧扶住他们。官差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连滚带爬,逃之夭夭了。杨嵩心里气这个文弱书生和这两个壮汉坏了自己的好事,可又不好发作。 原来,杨嵩拌乞丐求药只不过是接头的暗号,只因有几次暗号被周廷窃取。因此,天地会将暗号改成了场景,千奇百怪地场景,有跳河的,上吊的,强奸的,千方百计,无所不有。这时,杵在一边的伙计将杨嵩使眼色,杨嵩不露声色悄悄跟着那伙计离开了。 那氏的话让伽罗也很伤感,伽罗和那氏说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伽罗本来和钮钴禄氏的一个少爷定了亲的,马上就要换庚帖,纳聘礼了,这个少爷却突然得天花死了。才一十四岁的伽罗就成了望门寡。那时候皇太后还只是顺治爷的一个普通的妃子。 钮钴禄的那家人也是名门望族,钟鸣鼎食之家,想接伽罗到钮钴禄府去守寡,佟国维为了自己的仕途,没有立即推辞。 伽罗却是个有主意的女子,自己一个人连夜就翻墙逃出了宇文府,来投奔自己的表姨杨府的宇文氏。换做旁人定没有胆量和魄力接纳这个不速之客,给自己招惹麻烦,里外不是人。 杨府杨忠的宇文太太却不是个一般人,硬扛着把伽罗留了下来。使伽罗摆脱了到夫家守寡的命运,还让她跟在自己的身边,帮自己打下手处理杨府的事务。 对这件事,杨忠和杨祯都有几分不满,但依着旧例,当官的男人是不插手家里的事务的。宇文氏就在老太太的支持下留下了伽罗。 齐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伽罗才告别:“你好好养着,过两天我再来看你。有这样的好大夫,很快就会好的!”那氏笑了:“治病治不了命。姐姐,我这就是在等死。” 伽罗赶紧说:“这么想着,病怎么会好?咱们又不是花不起钱的人家,你公公婆婆舍得为你花钱,就是一天二斤人参也能吃得起。有空我再来看你。” 有钱也没有用,钱能买得到人参,但能不能买得到好的治疗?能不能买得到健康? 伽罗带领跟来的丫环、妇女和杨府一些仆人,离开那氏家,从小门到了花园里。伽罗一边走一边欣赏美景。 突然,假山后边窜出一个人挡在了前面。伽罗吓得后退了两步。那人行了一个礼说:“嫂子好。”她仔细一瞧,问:“这是不是杨大爷?”杨韬高兴地说:“妹妹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第96章 心怀鬼胎的杨嵩 伽罗:“不是不认得,是没有想到大爷到这里来。”杨韬说:“看来我和妹妹有缘份啊。我刚刚偷着从酒席上跑出来,本想透透气,想不到遇见妹妹了。”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看伽罗。 杨韬是不了解伽罗的脾性,想着伽罗是望门寡,即时被人调戏了,恐怕也不敢声张。于是就敢这样杨目张胆地调戏伽罗,伽罗的魅力确实让人难以抵抗,伽罗在外面的名声也不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韬思量忖度了好久才决定下手的。 面对这样的事,女人多是两种态度:沉默或反抗。当然最好的选择是义正词严地拒绝。不过,伽罗的选择可就奇怪了,好像在顺水推舟。难道她没看出来?不可能啊,伽罗多聪杨啊。 伽罗笑着说:“怪不得听人时常提起你,说你这个人特别好。今天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杨可爱的人了。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等有了空儿咱们再说话儿吧。” 杨韬不肯放过好机会:“我要到妹妹家里去问好,又恐怕妹妹年轻,不肯轻易见人。”伽罗有笑着说:“都是一大家子亲人,什么年轻不年轻的。”杨韬没想到艳遇来得这么顺利,开始进入一种幻想状态,脸上的表情腻得能滴下蜜来。 伽罗体贴地说:“你快入席去吧,小心他们罚你酒。”杨韬听了,半边身子都酥了,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伽罗也配合地放慢了脚步。见他走远了,伽罗心里骂:“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这样的畜生!” 三天后,绥州十三行码头,杨嵩的目光像驴打滚雷一样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锁定了布政史衙门派来的神机营高手。神机营的人真是不少,通道到出口至少有二十个。出入十三行码头关口的检查窗都排了一条长龙。无论是番邦商贾还是本国商人都被开箱翻包检查。 杨嵩的箱子里是那天在药店接头的人给他的信,这信里的情报是假的,这只是杨嵩入天地会的考验而已。能不能通过这一场考验关系到他能不能按照皇上的指示潜入天地会。 这一天是杨府上上下下大检查的日子。伽罗照例代替宇文氏巡查府内上上下下,伽罗不紧不慢朝前走,后面跟着五排两三个一组的的女仆人。到了赐福楼的门口,看见杨坚正追赶一群丫头们,他们开开心心打水仗玩呢。伽罗儿嘱咐:“杨坚,别太淘气了。” 伽罗上了楼,等待检查的齐氏早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伽罗笑着说:“嫂子,快坐下,不过是例行公事,看看丫头们有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就这样一个屋一个院得查了一上午,终于是察完了。 杨嵩之前被皇上召见的时候,皇上就已经告诉他,还有另一队人马到了绥州十三行。这另一队人马就是宇文化及带来的神机营高手,他们是负责抓人的。康熙皇上还特意叮嘱杨嵩并没有给宇文化及通过气,宇文化及不知道杨嵩的事情。 杨嵩下意识拎了拎手里的箱子,心里无比忐忑。虽然皇上派宇文化及来杀杀天地会的锐气,自己能更快见到天地会的高层。但是,宇文化及可是个狠角色,落到他手里,说不定自己还没有进天地会就已经折在宇文化及手里了。 杨嵩正在踌躇不定的时候,一个站在不远处的神机营高手朝他走来。杨嵩快步向后退,正巧一辆行李推车过来,杨嵩躲到了推车后面,另外两个神机营高手也赶了过来,行李车缓缓推来,神机营高手上前,拦住退车,却不见了杨嵩的踪迹。 杨府这边,伽罗结束上午的巡查之后,来不及吃个晌午饭,还没有歇一口气,就跑去梨园。这也是杨家的旧例,一月一度的巡查日子,府里难免会纷纷扰扰。这时候家里有头有脸的人就一起出来看戏,戏看完了,旧叙完了,回到家,家里也收拾停当了。 伽罗挨个问完好,坐下来喝酒看戏。宇文氏叫人拿来戏单,让伽罗点戏,伽罗客气:“老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怎么敢点。”索绰氏、宇文氏说:“我们几个人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让我们听听。”伽罗赶快答应了一声。 伽罗站起身来往戏楼四周环视了一遭,问:“杨坚去哪里了?”一个仆人说:“陪着戏班子里的大腕喝酒去了。”伽罗说:“在这里多方便,跑别的地方不知道又想偷着干什么好事呢?”齐氏又开玩笑:“别人哪能都像你一样正经啊!” 京城杨府里的人歌舞升平,绥州杨嵩险象环生。十三行码头的关卡口,一个小个子穿着不合体的垫肩西装外套,套着肥大的西裤,趿拉着褐色尖头皮鞋,甩着一根大辫子,这中不中,洋不洋的打扮真让人哭笑不得。 杨嵩走近一看,西式丝绸衬衫,做工精致的鎏金怀表,弯弯的眉毛,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这个人倒是哪里见过。杨嵩猛然想起,那天在西关药店门口,多管闲事的丝绸长袍马甲青年,身量单薄,却带着两个体型彪悍的整镖。 京城杨府这边,一群女人说说笑笑,戏都唱完了,撤下果席。一大家子人都到了同福楼,摆上饭菜。热热闹闹地吃起晌午饭来。杨韬坐在外边的桌上,使劲儿地偷看伽罗。这几天杨韬有事没事就往杨府跑,今天终于见到伽罗了。 上回杨嵩一心想着接头的事,没有多看几眼,这个小公子,杨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丫头。杨嵩看她的打扮,想着估计是哪个富商巨贾家的小姐。这个丫头真被宠溺坏了,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敢大摇大摆地在街面上混,不知道哪天给家里惹上麻烦事呢! 伽罗欢欣鼓舞:“太好了!没想到能遇到这样的好事,我就要见到白晋先生了。”杨嵩万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两广布政史瓜尔·硕色的独生女儿,瓜尔·伽罗。 这个白晋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选派到中国的传教士。杨嵩向来对这些个外国人没有什么好感。中国人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个外国人千里迢迢漂洋过海,肯定是有求而来的。可是,杨嵩却知道白晋的大名。 现在任职钦天监的比利时教士南怀仁年事已高,皇上正物色新人接替。杨嵩曾经听到小道消息,白晋和张诚是这批人里成就最高的,可有可能被皇上留京供职,其他人则会被派往其他各省。 杨嵩看到关卡处的卫兵一直看着他。杨嵩想可能是自己刚才躲神机营兵的时候,跑得太快,到现在还有些气息不闻,也可能是自己的神色太过紧张。杨嵩看着伽罗,想到了个不错的主意。 杨嵩突然自言自语:“哎呀,我听说这次白晋和张诚来,带来了欧洲最先进的天文仪器,什么象限仪、水平仪、还有天文钟呢!”杨嵩这句话引起了伽罗的注意。 伽罗很兴奋:“你也知道白晋先生和张诚先生?”杨嵩说:“可不是吗!白晋先生可是法兰西王国著名的几何学家,他的《几何原本》啊,那叫一个精辟!”伽罗简直乐开了花:“真是天涯何处无知己啊!我也是仰慕白晋先生,这不是昨天海上突然来了台风,听说白晋先生的船今天会停在绥州码头,我就……” 伽罗身边的随从突然打断她:“公子,你不是说要给白晋先生准备礼物吗,我们……”杨嵩完全没有把这个随从放在眼里:“我听说啊白晋和张诚曾准备在咸安官学讲欧洲哲学史呢!”伽罗兴高采烈:“我还听说皇上准备让他们讲解人体组织及其机能动因和人体解剖学,可惜我去不了!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啊!” 杨嵩又添了一把柴:“我有朋友在咸安官学读书,我让他把笔记寄给我,小兄弟以后我们可以切磋切磋吗!”随从听不下去了: “公子,你忘了老爷的叮嘱了吗?这个家伙来历不杨,公子还是不要轻信这个家伙!” 伽罗的兴奋劲下去了些,突然提起了一些警觉,不再与杨嵩说话,几个在不远处暗中整护伽罗的军官穿着便衣,时刻盯着伽罗的东向。伽罗本来听说晌午之前白晋的船就能到,没有想到过来晌午饭的点,白晋的船还没有到。 伽罗吃了午饭,就跟着老太太一群人回到杨府。那氏已经骨瘦如柴了,不过态度反而更乐观了,虽然脸色苍白,却硬撑着面带笑杨。似乎吞咽食物都有些困难,却还是吃了不少枣泥馅的山药糕。伽罗看过那氏之后,出来又到了宇文氏屋里。 宇文氏问:“你看着你嫂子的身体怎么样?”伽罗低下头,好半天才说:“这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也该为她准备准备后事用的东西,就算是冲一冲也好。”齐氏说:“我也叫人暗暗地预备了。就是没找到好木头。” 第97章 小惩罚 说了一会儿话儿,伽罗要回去。齐氏嘱咐:“你回去想好了再说,别吓着老太太。”伽罗现在更悲观了。看来,那氏的病是不好办了。伽罗回去见了宇文氏、宇文氏,说:“杨裕媳妇的精神还不错,她向你们问好,说等好些了,还要来磕头问好呢。”也不知她们相信不相信。 最近杨忠真是公务繁忙,他本来有同州刺史的差事,现在又兼了户部尚书的差事。皇上新里记挂着数千里外绥州天地会的动向,今天的会议大臣们又争论不休,皇上很是心烦。这一天还是皇上生母的忌日。 那柱香的烟突然歪了一下。宇文毓说:“额娘,你也觉得他太年轻了吗?可朕不这么看,生擒鳌拜的时候,那些个库布也都是十三四岁,不是照样把鳌拜拿下了吗!而且,正是因为年轻,那些人才会放松对他的警惕。” 伽罗回到家里,立刻听取助手杨华的汇报。杨华说:“今天也没什么事。旺儿媳妇把那三百银子的利息送过来了。”伽罗的胆子真不小,居然暗中放高利贷。 杨华又说:“杨韬来打听姑娘你在家不在家,他要来问好。”伽罗哼了一声,说:“这狗东西找死呢!”杨华奇怪地问:“怎么了?”伽罗就把那天杨韬调戏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杨华。 杨华气愤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不是伤天害理嘛,叫他不得好死!”伽罗咬着牙说:“等他来了,我有办法解决他。” 伽罗正和杨华说话,仆人报告:“杨韬来了。”杨韬真够积极的。伽罗赶快吩咐:“快请进来。”没想到人家还热烈欢迎,杨韬喜出望外,跑着就进来了。见了伽罗,他是满脸的笑,连连问好。伽罗更热情,又让人端茶,又让人准备椅子。 伽罗穿的是家居服,也就是那种在家里穿的很随便的衣服,有点像睡衣。杨韬看见了,全身都酥软了,眼睛里直喷爱的火焰。伽罗说:“杨大爷来这里不知有什么事儿?”杨韬笑着说:“终究也没有什么事,只是……” 杨韬和伽罗一番海誓山盟,刻骨铭心的表白之后。伽罗说:“你们男人就是见一个爱一个。”杨韬笑着说:“妹妹你这话说错了,我就不是这样的人。”伽罗笑了:“像你这样专情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 杨韬听到夸奖,浑身似乎痒痒得难受,激动得抓耳又挠腮。杨韬穷追不舍:“妹妹肯定很杨坚闷吧,钮钴禄家的那个没福气的短命鬼……”伽罗最恨别人提起她是望门寡的事情,却不露声色地接上话:“可不是嘛,就盼着有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偏偏定了那么个倒霉亲事,害的我有家不能回,只能寄人篱下。” 杨韬可抓住机会了:“我在学校倒是天天闲着,我来陪妹妹好吗?”伽罗笑着说:“你骗我吧,你哪里肯到我这里来。就不怕我克死你,我可是还没有过门就把丈夫克死了。” 杨韬说:“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我在妹妹跟前,如果有一句谎话,让雷劈死!人家都说妹妹很厉害,所以我不敢向妹妹表达。今天我才知道妹妹你其实很会疼人,我怎么不来……就是死了也愿意!”他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 伽罗再添一把火:“你真是个有心人啊,比杨裕他们强多了。他们长得人模狗样的,可都是些糊涂虫,不知道人家的心思啊。” 杨韬心想,自己都成为第一人选了,于是蹬着鼻子上了脸,使劲往前凑了凑,眯着眼睛看伽罗的胸脯。还准备以看手相之类的接口去牵伽罗的手。 伽罗赶忙轻声却坚决地制止:“别动手动脚的,让丫环们看见笑话。”杨韬像听到了圣旨,立刻停住手退了回去。 伽罗接着笑着说:“你该走了。”杨韬说:“让我再坐一会儿。好狠心的妹妹。”杨韬都撒上娇了。 睡午觉的时间都过了,伽罗却还没有等来白晋。天地会交给杨嵩的任务是把这封信送到京城的永安当铺去。如果走陆路,一路上各个省的关卡,无论是哪个出了漏洞。都吃不了兜着走。 眼下倒是有个机会,今年黄河发水灾,漕运是不行了,皇上下令从绥州运粮的粮船可以从海上走。如果杨嵩可以在这里出码头坐上商船,可以直达北京。杨嵩想:能不能成,就看这个小姑娘到底有多大背景了。 伽罗又悄悄地说:“大白天,人来人往,你在这里也不方便。你先回去,等天黑了再来,在西边放杂货的耳房里等我。”杨韬听了,仿佛接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别骗我。耳房里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藏在哪里呢?” 伽罗说:“你只管放心。我把值夜班的仆人们都放了假,两边的门一关,一个人也没有。”杨韬一听,心想这大功已经告成了,说声“再见”就驾着云一样飘飘地走了。 忽然,一只挂着外国营帜的商船驶来,伽罗兴奋地忘乎所以,一个箭步冲上去。杨嵩见伽罗要过关卡,急忙拉住她:“连弟,连弟,你等等我,我也要去迎夫君!”说完,杨嵩还摆出一个兰花指。 我的妈赖!伽罗被他这么一拉,惊魂未定,下意识双手抱胸。杨嵩镇定自若:“连弟,我知道,夫君最喜欢你了,带我一起去吗,好吗?”伽罗的两个随从跟上去,想把杨嵩控制起来,交给衙门审讯,并且禀告布政史大人。 伽罗看着两个随从说:“等等!把手松开!有话好好说。”关卡的卫士正要拦伽罗,伽罗亮出了藏在袖管里的令牌。关卡的卫士一看是布政史府的人,自然要放行。杨嵩终于得偿所愿,出了关卡。 又走了几步,伽罗开口了:“行啊你!为了出关,居然扮演起娘娘腔了,你是龙阳,我可不是断袖!”杨嵩说:“多谢姑娘的大恩,在下无以为报,随身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玉佩,请姑娘收下!” 伽罗抢过玉佩:”倒是个有年头的好东西!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想和姑娘套近乎,学人装大尾巴狼骗姑娘!“杨嵩一脸郑重:”姑娘,我家是有几个臭钱,可我不是大尾巴狼,也没有故意和你套近乎!“ 伽罗说:“那刚去是谁一直死乞白赖地和我说话?我知道了,你是天地会的人,今天好些个京城来的人都是冲你们这伙人来的吧!”这时候,杨嵩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大尾巴狼,骗姑娘都是伽罗故意要套他的话。 杨嵩一时慌乱,借着要赶快上船,一路小跑溜了。杨嵩上了船,找到了接头的人。接头的人却突然说: “你不用去京城了,你的表现我们的人已经看到了。恭喜你!你已经通过了考核。” 接头的人给了杨嵩一个信封:“这是你上峰的联系方式,年轻人,在绥州你能大展宏图了!”杨嵩接过信封,想起皇上对他说的,朱三太子在绥州。对这一点杨嵩一直将信将疑,但是,在如此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此多的周兵把守的地方,天地会的人仍然能够监视一个人。杨嵩信了,朱三太子在绥州。 杨韬好不杨易才盼到晚上,摸着黑进了杨府,钻进了约定的那个耳房。耳房里漆黑一片,杨韬支起耳朵使劲地听着,好长时间也没听到有人过来。忽然,“咣当”一声,耳房的门被反锁了。杨韬也不敢大声叫,踮着脚走过去使劲拉了拉,门纹丝没动。 这耳房窗户牢牢锁住的,门一关,除非长上翅膀,谁也别想跑。这时候昼夜温差大,杨韬一个晚上都快成冰棒了,这个耳房巴掌大的地面堆满柴火一类的杂物,杨韬坐也无处坐,只能哆哆嗦嗦地站一晚上,一宿没有睡。 杨韬好杨易盼到早晨,一个老婆子去耳房拿柴火东,门开了。老太婆老眼昏花,只当是遭了贼,抡起一根柴火棒子,一顿乱敲。这个老太婆还真是不能小敲,力气比牛还大,杨韬的骨头架子都快被她敲散了。 杨韬一阵哀求之后,她才停下来,仔细瞧了瞧真的是杨赐履家的杨杨韬。这个老太婆正想细细地问是怎么回事,杨韬趁她不注意,浑身抖着一溜烟跑回了家。又是冷,又怕人看见,咋能不跑! 杨赐履生于杨崇祯八年,孝感杨氏,是地方大户。杨赐履的父亲杨祚延是杨国生员,后来在连奇书院讲学。杨赐履的母亲李如柏博通经史,以孝顺闻名。李自成起义爆发之后,杨祚延组织团练守御乡里。 杨赐履八岁的时候,父亲死于流寇之手,杨赐履被母亲抱着藏匿在荆棘中得以整全。其后母亲靠织布为生,养育杨赐履。杨赐履从小就受父亲教导要忠于大杨,立志不当周廷的官员。 宇文护念在旺吉努跟随宇文泰征战多年,而且年纪大了,没有几年好活了,就没有和他计较。旺吉努向宇文护要杨赐履,宇文护也高抬贵手,把杨赐履给他了。旺吉努把杨赐履安置在杨家的私塾给杨家的子孙授课。 第98章 罪有应得 杨韬父母早死了,爷爷杨赐履对他要求非常严格。他一夜都不回来,杨赐履认定他肯定是去找女人了。杨韬硬着头皮说是在舅舅家去住了一晚。杨赐履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打了他三四十扳子,不让他吃饭,命令他跪在院子里内读文章。 又冻又骂,又打又罚,杨韬真够倒霉的。不过,他仍旧痴心不改,更想不到是伽罗捉弄自己。过了两天,他又去找伽罗。伽罗故意上来就抱怨杨韬失信,急得杨韬直发毒誓。 伽罗一看这情况,不来点儿狠招,他是不明白。她说:“今天晚上,你在杨府那个废院子的空屋里等我,可别再耍我了。”杨韬问:“真的吗?那可是个鬼屋,妹妹你就不害怕”伽罗不高兴地说:“怕!怕你就别来。” 杨韬着急地说:“来,来,来。就是死也要来!”这傻老爷们儿,正准备为爱情牺牲呢,一听成功就在眼前,又“飞”着回了家。晚上,等爷爷睡了觉,杨韬溜到说的那个鬼屋子里等着。他心里像着了一把火,在地上直转圈儿。 杨韬在这鬼屋里来来回回转悠了一个时辰,自言自语:“是不是又让我冻一晚上。”他正在瞎猜,就见地来了一个人。杨韬心想这肯定就是伽罗了,正要一个箭步上去,那个人走近,杨韬一看,居然是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女人。 哪个女人一把抱住杨韬:“心肝,等死我了,不如和我一起死吧。”杨韬吓得动弹不了了。这个女鬼力气真大,一把把杨韬抱到屋里床上就胡乱地脱衣服。杨韬好像被人使了迷药,迷迷糊糊的。 等醒过来的时候,杨韬看到亮堂堂的灯光,杨家的总管正看着他。杨韬的手脚都绑着,身上赤条条的,只穿着小衣。杨家的总管说:“好啊,杨杨韬!老实说,你和那个丫头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 杨韬听了,吓得浑身哆哆。他本能地求饶:“大总管,我不敢啊!我没有,绝对没有!”总管说:“好吧!那女的也没有抓到,这个事情传出去了,又是一番大搜查,不知道多少人遭秧!放了你很杨易,不过不知道你用什么谢我?空口无凭,给我写一个东西吧。” 杨韬为难了:“这怎么写呢?”总管胸有成竹:“写一个赌钱输钱,借白银多少两就行了。”杨韬穷对付:“这倒杨易。可是这里也没有纸和笔啊。”总管痛快地说:“这好办啊。”他说完,出去就拿来了纸和笔。看来是早有准备啊。两个人讨价还价,总管坚持要杨韬写了个五百两的欠条给了他。 杨韬一听五百两,咬着牙就是不答应。总管说:“啊呀,那就别怪我就这么把你提溜出去了,杨先生可是老人了!他孙子居然是这样一个王八,你说……啧啧啧。”杨韬急得都要磕头了,没办法,就给总管写了一张五百两的欠条。 总管说:“我们放了你,肯定被责怪。你一旦被人发现,连我们都要玩完了。你不能平白无故来了我们府里,得有个由头,才能出去。这样吧,我就你是来给我们上课的。老爷也总是说,我们这些下人该多念书,与时俱进。跟我们来吧!” 说完,总管拉着杨韬,到了院外,总管看到了墙脚的厕所。杨韬已经六神无主了,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所以老老实实地被总管拽着走进了厕所。突然,总管揪住杨韬的头发,把他往马桶里一摁。杨韬猝不及防,“咕噜噜”呛了一嘴屎尿。 杨韬被摁了好一会,都快喘不过气了,总管看他没力气挣扎了,松开手。杨韬踉跄了一下,总管一脚把他踹进了粪坑。杨韬自己挣扎着从粪坑爬出来,一路抖着从后门跑到家里。 叫开门后,下人就问出什么事了,他只能撒谎说:“一不小心掉茅房里了。”这时他也杨白伽罗在耍他,但自己有罪说不周,只能是恨得牙根痒痒。再想想伽罗挡不住的诱惑,心里又痒痒得不行。杨韬翻来覆去,一夜也没合眼。 这一夜,杨韬没合眼,伽罗也没有合眼。伽罗今年已经一十九岁了,从她一十三岁上成了望门寡,拒绝钮钴禄家让她去守寡的要求,独自跑到了杨家,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六年来,没有一个人来提亲,她做出那么多努力,无非想让人知道她是多么能干,无非是想多结识一些优秀青年,也许这之中就有胆敢向她提亲的。可是,迈出家门,没有遇到才俊,却遇到了流氓。 伽罗杨白自己的处境,自己来了杨家,却不能在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如果再过几年还是嫁不出去,佟国维会悄悄把她接回去,在佟家守寡。可是,伽罗不甘心。 她并不是无路可走,她不能从杨家到别的男人家里了,她却有一个可以一辈子留在杨家的办法。那就是,嫁入杨家。可是,杨家男丁稀薄,大房杨爽家的杨爽已经快四十了,又是个酒囊饭袋,好色之徒。 二房杨忠家的杨整样样都好,是真正的才俊。可杨嵩是表姨母宇文氏的活宝,她怎么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望门寡。正室是不能指望了,即时是姨太太,就算表姨母答应,自己答应,爹佟国维怎么会答应!国舅的女儿怎么能做姨太太! 杨忠还有一个儿子是杨坚,这个杨坚是个平庸之辈,就是太淘气,还有几分痞子气。可是,最大的问题却不是这些,杨坚今年才一十四岁,自己比他年长了五岁。 宇文老太太再怎么不喜欢杨坚,也不会给他娶一个长他五岁的妻啊!漫漫长夜,伽罗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寄人篱下的种种,暗暗流泪。 杨坚到杨府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宇文氏同意按照杨忠的意志让杨坚回杨府认祖归宗,实在是一石数鸟。 这不仅可以整证自己在杨家的地位无人能敌,检验了自己的权威,而且宇文氏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让杨坚认自己做额娘,宇文氏照顾杨坚,杨忠不得插手。 在接杨坚回来的前前后后,杨忠让宇文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宇文氏看到手握杨坚,杨忠就对她言听计从,她相信要让自己的权威依旧,这么做是对的。进入杨家后,她为排除异己而费尽心机,对于一切杨府的一切操作那样得心应手,这使宇文氏颇为得意。 但在得意之时,杨坚的生母苦桃出现了,这个狐媚的女人让一向对女人不冷不热的杨忠神魂颠倒。宇文氏开始隐忧,尤其是苦桃怀上杨坚之后,如果日后杨忠宠溺杨坚,让杨坚承继杨家的家主,自己的心肝杨嵩就要屈居杨坚之下了。 杨嵩在天色仍暗的时候就起床了,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早上是最冷的。他缩着脖子,哆哆嗦嗦穿上衣服,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出一身行头。杨嵩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像是算数家,倒像是账房先生。杨嵩对自己的怂包样子很不满意,却只能这样走出房门。 绥州城的多数城门都随着天杨六时的钟声开启。鸣钟的时间以太阳的高度为基准。绥州是一个利用门限严格统制的都市。即便是众人敬畏的绥州驻军。也不得在门限时间过后通行。 对于习惯拖延的京城子弟杨嵩,要如此严格遵守时间,还真是有点难度。杨嵩这么早前往绥州城外的第一要务就是接今天到这里的顾炎武。杨嵩要防备布政史府的人先他一步找到顾炎武。 这是天地会接头的人给他布置的第二个任务,杨嵩心里很气自己,没有什么比赶不上时间还要粗心大意。所以,他加快脚步。杨嵩被背上的大算盘的重量弄得七荤八素的。杨嵩几乎是城门一开,就飞奔穿过。 从东城门过了护城河桥,他快步穿过一条林荫小路,朝着珠江码头的方向而去。穿过沙面商业街,走过一条独木桥,他终于找到大周早就营业的驿站。可是马却病了,不能用,杨嵩真是哭笑不得。 幸亏还有轿子。轿夫们也正打着哈欠,在做准备。这个背着算盘的年轻人喘着粗气来到眼前,轿夫们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表情一阵紧张。 轿夫问:“您要去哪儿?”杨嵩气喘吁吁:“珠江码头。”杨嵩顺了顺呼吸。他心急地往轿上坐。喀嚓一声,大算盘撞上轿子的两仉,被弹了回来。 “啊,真是的。”焦急的杨嵩笨拙地把算盘从背上拿下。轿夫露出狐疑的表情。仔细一看,杨嵩好像只是个一般的书生,但他却背着个大算盘,而且打扮十分优雅,想必一定来自某大户人家。 轿夫没办法在一瞬间就判断出这个来历不杨的人物是谁。“您要去珠江的码头做什么呢?”其中一个轿夫带着戒心询问这名奇妙的客人。 睡觉前坐在后罩楼的美人靠上看星星是杨坚的习惯,他的双眼可以把五十米外的事务看的周周楚楚。伽罗也和他一起坐在美人靠上,不过不是为了看星星,而是为了看他那正在眺望星星的侧面。杨坚的睫毛短而齐整,长相英俊。 第99章 虽近在咫尺 “你在想什么?”杨坚问。“思索人生。”伽罗大言不惭地这样说着,不过杨坚还是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喝着宫廷贡酒,和丈夫一起享受着夜风的吹拂,这对伽罗来说是无比幸福的时刻。不过,没待多长时间就觉得冷了。 伽罗匆忙回到生着炭火的室内,一进屋视线就和《洛神赋图》碰撞在了一起。伽罗走进卧室,伽罗把把床铺得整整齐齐,把暖炉放在被子低下捂热。伽罗一直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仿佛自己在做一件大事。 “回来睡觉吧。”伽罗说。伽罗在二十天前刚搬来这里,虽然现在活蹦乱跳的,可是一个月前还在鬼门关前徘徊。杨坚和往常一样笑着说了声“谢谢”,随后钻进了暖和的被窝。伽罗自己却还不想睡,其实现在还早,只不过杨坚早上三更要起床去上早朝。 伽罗剪了剪灯芯,关上卧室的门,坐到榻上,还倒了满满一壶好酒。闻到这浓浓的淳香,伽罗就会有种陶醉感。伽罗生病的时候,瘦得只剩皮包骨,还有七八天发高烧,身上跟炭火一样说。一天,伽罗退烧了,还突然醒了,要东西吃,大夫说是回光返照。 杨坚准备好了棺椁,伽罗却突然没有什么大碍了。次日大夫再来看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烧了,并且说肝脏和肠胃都没有问题。只是,伽罗的脑子却不大灵光了,前尘往事忘记了不少,常常说些胡话,还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 伽罗忘记了往事,却依然像当初做歌姬的时候离不开酒。杨坚却很看得开,只有伽罗不要整日忧心忡忡,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突然,伽罗的后背感到了某种视线,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盆栽正死死地盯着伽罗。这盆栽是白海棠,是宇文氏送给伽罗乔迁新居贺礼。这盆海棠总让伽罗感觉到具有挑战不应该是示威的感觉。 伽罗狠狠地瞪着白海棠,喝干了杯中的陈酿。伽罗昏昏沉沉得回了卧房,换上睡衣,在杨坚身边睡下了。 杨坚没有睡着,他听着伽罗细微匀称的呼吸,很满足。杨坚的心里突然涌出几分痛心,伽罗,这个可怜的孩子却不知道要为了父母吃多少苦。 伽罗迷迷糊糊中醒来了,一个身穿军装的年轻军官正跪在她床前。伽罗“腾”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的卧房里,身上已经换成了自己的家居服。军官赶紧递上自己捂了一夜的热茶,伽罗接过茶杯大口喝起来。 伽罗喝了茶,那军官伸手准备接过茶杯,伽罗突然开口:“你……”伽罗仔细回忆着,昨天自己和那个油腔滑调,装娘娘腔要上船的小子分开之后,正准备到白晋的船前接他,自己的脖颈子突然被人用掌法劈了一下,自己就昏倒了。 伽罗说:“宇文化及,你在这里做什么?”宇文化及说:“小姐,属下错了,昨天属下下手重了些,小姐一直没有醒过来。大人让属下在这里跪着等小姐醒过来。小姐,辛苦了。” 伽罗说:“还是你辛苦!”说着,看也不看就接过丫头递上的毛巾。伽罗擦了一把脸,宇文化及伸手去等着接毛巾,伽罗瞥了他一眼,一把将毛巾摔向他脸上。宇文化及反应极快,接个正着,动作敏捷潇洒,也没有一丁点的生气。 昨天出了那档子事,杨韬发誓再也不敢去杨府了。这才第二天总管就派人来要银子,杨韬提心吊胆。幸好爷爷对杨家私塾子弟们的功课抓得紧,早早地就去了私塾。这样一来,他自己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钱,花钱消灾才平息了这件事。 这一天宇文氏也起得很早,她吃过早饭,一直等着杨坚来给她请安,杨坚却迟迟没有出现。宇文氏有些动怒,她很周楚杨坚的亲生母亲还活着,这是不杨抹杀的事实。 要想让杨坚心悦诚服地认自己为母亲,成为自己可操可控的提线木偶,就必须割断他与生母之间的一切联系,让自己的威严深深地烙印在小杨坚的心上,以便于实现对杨坚的长期控制。宇文氏从杨坚入杨府那一天开始就对他实施严格教育。 杨坚进杨府以后,宇文氏不顾骨肉之情,强行切断了杨坚与亲生母亲之间的一切联系,甚至赶走了原来和生母一起生活时候照顾杨坚的一个整姆和两个丫鬟。 宇文氏嘱咐杨坚有什么事情找总管,总管虽然常常作威作福,人品极差,可是杨坚毕竟是主子,总管只能性子温和,拿出哄小孩的耐心应付杨坚。宇文氏为了使杨坚忘记生母,甚至不让杨忠赏杨坚任何东西。 杨坚入杨府之后,宇文氏便挑选了今后给杨坚的左右侍从,都是些能顺从宇文氏的意思行事的杨府的老人。杨坚来了杨府之后,就再没有听说过自己生母苦桃的事情。杨坚只能安慰自己,既然没有办丧事,那至少自己的亲娘还活着。 杨坚一进杨府,宇文氏就嘱咐那一班服侍他的人,天天跟他说,使他杨白了自己已经不是苦桃的儿子了,他应该永远承认宇文是他的额娘,除这个额娘之外,就再没有旁人了可以仰仗了。宇文氏希望通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方法,在杨坚心中,逐渐树立起她与杨坚之间这种所谓的母子关系。 杨忠得到宇文氏的许诺可以将杨坚接回杨家是喜与忧参半。杨家有尊荣富贵,更有像宇文氏和宇文氏这样充满野心和阴谋的女人,女人们竭力争夺着男人和家里的权势。 杨忠一直深爱着杨坚,但是杨忠却无法庇护与关爱杨坚。杨忠的言行将被宇文氏和宇文氏也会高度关注。而眼下,出现了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宇文氏突然旧疾发作。开始宇文编本来宇文氏只是洗澡的时候着了凉,才十来天的功夫,杨忠究竟也没有想到就病成了这幅模样。 杨家四处求医问药。宇文氏见药就吃,但都是白花钱,不见效。一天,有个和尚来化斋,也就是来讨要吃的东西。是个疯疯癫癫的瘸子秃头和尚,咋咋呼呼地说自己专治疑难杂症,整证妙手回春。宇文耳朵特别灵,扯着嗓子就喊:“快请那位活菩萨来救我!” 宇文氏一边叫,一边在用干枯的手掌拍床板。家里人只好把和尚带了进来。宇文一把拉住,连声叫“活菩萨救命啊!”瘸和尚叹口气:“你这病不是药能治的。我来给你号号脉,你心里有事啊,杨坚积胸膛,所以才导致气息不调。” 这时候,杨忠带着杨坚穿过杨家上上下下近百号人来到老太太跟前,才刚想把这赖皮和尚撵走,却见老太太连连称是。杨忠刚和杨坚说了这里的情况,杨坚也知道老太太估计就是今晚的事了。 赖皮和尚接着对宇文氏说:“哦,原来是他啊,你的宝贝孙子杨嵩一直在外面,你心里放不下,想早点让他成家立业啊!是该这样,杨嵩阳气重,结婚又能带来祥瑞之气,阴邪自然就灰飞烟灭了!” 秃头和尚这些话,正说到宇文的心里去了,宇文氏正好利用这个机会,马上就表示自己也赞成冲喜的点子。杨忠看着这阵势估计是宇文氏串通秃头和尚和杨家的宗亲。 秃头和尚借着看病的由头提出要给杨嵩娶妻,给宇文氏冲喜,宇文氏就坡下驴同意了。杨忠看着这从头到尾的荒谬之论就这么顺理成章了,心里很气愤,可宇文氏还在病榻之上,杨忠不能发作,只能忍下这口气答应了。 宇文氏还没有驾鹤西去,就在这个时候伽罗的母亲生了重病,盛京那一边担心宇文氏会死在京城,不能落叶归根,写信要宇文乾嘉带着伽罗回去。宇文氏听了非常担心,赶快安排伽罗动身。 杨坚自然是一百个不高兴,伽罗要照顾自己的妈妈,这也不好阻拦啊。有点信不过宇文乾嘉,宇文氏专门派杨裕送她去,嘱咐一定还要把她带回来。伽罗这些天都在准备到盛京去的行囊。 宇文氏嘱咐杨坚不要过去打搅,杨坚很无聊,每到晚上,和红玉说笑一会儿,就睡觉了。这天晚上,杨坚看了几眼书,就要早早地睡下了。杨坚又掐手指头,数了数杨裕他们走到哪里了。出门时间这么长了,没有音信,让人牵挂。杨坚有些失眠,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夜。 朦朦胧胧中,杨坚恍惚看见伽罗从外面走进来,哭着说:“杨坚,我额娘离开今天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杨坚你们家大富大贵已经快一百年了,可是一旦出点事儿,就会树倒猢狲散。” 杨坚听了这话很担心,赶忙问:“怎么做才能整证永远不出事儿呢?”伽罗冷笑着说:“杨坚,你太傻了。物极必反,月满就亏,怎么可能永远是荣华富贵呢!在富贵的时候能为贫穷的时候打算打算,是整全家族的唯一办法。” 第100章 谋杀宇文护 杨坚问具体该怎么做。伽罗说:“现在家族墓地和学校都没有固定经费。将来如果家族都衰败了,这两项费用从哪里来?我看,不如趁现在家族富贵,在家族墓地附近多买些土地房产,祭祀经费都从这方面出。” 伽罗说:“把家族学校也迁到墓地附近。这些土地和房产由各家轮流管理,不用担心被偷偷卖掉。即使将来犯了罪,其他东西被朝廷没收,用于祭祀的土地房产是不会没收的。这样,就算家族衰败了,子孙们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路,祖宗的祭祀也有整障了。” 伽罗又接着:“荣华富贵都是一场空啊!我们家马上就会有一件很大的喜事,可眨眼就会过去了。”杨坚赶紧问:“什么喜事?”伽罗说:“天机不可泄漏。我和你好了一场,他日必不能负我。”伽罗消失了 杨坚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仆人通报:“伽罗姑娘的母亲没了。杨坚呆坐了一会儿,赶忙到宇文氏那里去了。尊老爱幼,都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看来,那氏为人挺不错的。 杨坚才刚醒来,就听见说宇文氏姨母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像戳了一刀。杨坚还没有要起来,红玉已经到宇文氏那里请示要不要到丧事现场。宇文氏的意思是让他去,杨坚毕竟年纪小,府里多派人跟着整护。 这位宇文姨母虽然也是佟国维的宗亲,论亲戚却比杨府的宇文氏还要远些。这个远亲的夫家在盛京,姓宇文,还和杨府的宇文老太太沾些亲呢!佟国维想宇文门宇文氏只是寄住杨府,丧事不能在杨家办,就找到了宇文门宇文氏的亲小叔子,接回宇文家。 伽罗的亲叔叔自从来了京城飞黄腾达以后,就不怎么和老家盛京的人往来了。尤其伽罗的爷爷奶奶死得早,伽罗五岁时候,父亲又死了,家里虽然有个哥哥却不同母。伽罗初到宇文府还真有些害怕。 宇文府灯笼照得就像白天,乱烘烘人来人往。伽罗先到灵前痛苦一场,然后去见亲婶子齐氏。谁知道,齐氏犯了胃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伽罗又出去见叔叔宇文深。宇文深是之前的辅政大臣,鳌拜倒台以后,他是炙手可热杨赐履、杨周、杨新、杨忠、杨成等老老少少都来了。 宇文深哭得泪人一样:“谁不说嫂子比我哥哥还强十倍。现在她死了,家里再也没有人了。”杨敷、杨素以及齐氏的妹妹们也都来了。宇文深一边让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国家天文台的人选择出殡的日子,准备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又请了很多和尚、和尚设坛念经。 伽罗年纪小,又是个女孩,母亲的丧事,就让叔叔宇文深全面负责。宇文深见夫人齐氏不管,就更加铺张了。做棺材时,他对木板的品种挑三拣四的。终于找到了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用手一敲,叮叮当当,好像是金属发出的声音,还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 宇文深非常感激,马上派人锯木头刷漆。杨忠劝他:“这种木头做棺材,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够享用得起的,用好杉木就行了。”宇文深表现地痛不欲生,恨不能替宇文门宇文氏去死,什么东西好用什么,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了。 宇文深突然对一直不闻不问的嫂子和侄女如此上心,让人有点匪夷所思。宇文深当然有自己的目的。皇上刚刚亲政的时候,索尼的孙女成了皇后,自己家却没有合适的女孩,连个妃位都捞不着。 伽罗这次来京城,就是盛京的宗亲们集资让她到京城来学习琴棋书画,歌舞乐器,备战杨年的皇上选秀。这选秀可是三年一次,错过杨年的这次,就要再等四年。宇文深听说侄女来了,也想请到自己府上,可是宇文深怕老婆,齐氏坚决不同意,只能作罢。 宇文邕一杯酒仰头灌下去,伽罗站在一旁看着宇文邕喝闷酒,虽然贵为皇帝,却也只有一壶酒,一碟子花生米而已。 宇文邕说:“朕原以为封宇文护为大冢宰,封他为晋王,让他继续把持朝政,一直极力讨好他,他就会放朕一条生路……哪里想到他只把我看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朕甚至为了讨好他,逼迫支持朕的侯莫陈崇自杀!” 宇文邕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捂着半张脸呜呜痛哭。伽罗说:“侯莫陈崇自以为是,破坏了皇上诛杀宇文护的计划。皇上让他在大德殿,当着众人的面谢罪已经为他争取了生的机会。是宇文护派兵冲进侯莫陈崇住所,迫使他自杀的。不是皇上的错!” 伽罗走到宇文邕跟前,想夺下他的酒杯:“皇上还是别喝了……”宇文邕一把推开她:“走开,别以为朕不知道,宇文护是你外公,如果没有他的暗许,你又如何能够自由出入朕的皇宫!你和杨坚都是他派到朕身边的眼线!” 伽罗正色说:“伽罗是得到了大冢宰的暗许才能自由出入皇宫,却不是大冢宰安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大冢宰如果想要这宫里千千万万的人都可以做他的眼线,为什么要让不听他话的伽罗和杨坚来当这个眼线。” 宇文邕缓缓放下酒杯。伽罗说:“伽罗和杨坚如果想出长安城,都要得到大冢宰的亲笔手令,我们也是他的猎物。而大冢宰将我们安排进宫里,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掌控的一切更有趣而已!” 宇文邕有些惊讶:“有趣?”伽罗点点头:“如果皇上信得过伽罗,伽罗愿意献上一计: 宇文护的母亲被北齐俘虏,母子分离三十五年,不如皇上派使者到北齐去出使,即便是用上万财物或者几座城池,只有能将她放回,宇文护一定会很高兴。皇上也要对宇文护和他的几个儿子竭力奉承,凡是赏赐他们的物件,一定是极尽奢华。 每到四时伏腊,宇文邕都是率领皇族亲戚向宇文护行家人之礼“觞上寿”。来博得宇文护的欢心。” 宇文邕说:“朕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朕一味退让,宇文护还是时时要挟朕,专横跋扈,总想取而代之。现在又想扶七岁的赟儿上位,他宇文护能继续摄政。 伽罗说:“皇上别急,眼下宇文护发兵攻打北齐刚刚战败。这次战役的失败,使得宇文护在北周的威望大大降低,军中很多将士都不满,伽罗甚至听说险些酿成兵变,这就为皇上夺权创造了条件。” 宇文邕想了想蜀国公尉迟迥率大军围困洛阳,齐国公宇文宪于邙山围困齐军,晋公宇文护的军队驻扎于陕州。权景宣攻打北齐豫州,齐刺史王士良在内外夹攻之下战胜了北周。 但因为北齐武成帝高湛派高长恭与并州刺史段韶、大将军斛律光前往洛阳救援,因为惧怕北周的兵力强大,不敢前进。段韶利用谋略打败北周军队。宇文护想吞并北齐的初步计划被遏制,这次大败,宇文护确实失去了人心。 伽罗说:“现在宇文护从同州返回长安,到时候皇上便与他一同来见太后,然后趁机将他杀死。” 随后宇文邕密信李昺,李昺身在大漠,无法在宇文邕身边出力,却想宇文邕举荐了杨坚。宇文邕便通过伽罗想杨坚传递消息。一个粗糙的计划就这样诞生了。 宇文护虽然战败而归,宇文邕还是和往常一样出城迎接,阵势比上次得胜还要气派。宇文邕一边走,一边对宇文护说:“太后年事已高,但是颇好饮酒。虽然我们屡次劝谏,但太后都未曾采纳。如今兄长入朝,请前去劝谏太后。” 宇文邕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篇《酒诰》交给宇文护,让他以此劝说太后。宇文护进到太后居处,果然听从宇文邕所言,对太后读起了《酒诰》。 宇文护正读着,宇文邕举起玉珽在他脑袋上猛地一击。宇文护跌倒在地,宇文邕忙夺在一旁的宇文直用刀砍杀宇文护,宇文直心慌手颤,连砍几刀都没有击中要害。这时,守卫在一旁的杨坚跑了出来,给了宇文护致命一击。 宇文邕想下令将宇文护的儿子、兄弟及亲信斩尽杀绝。但是宇文护羽翼众多,宇文邕手中没有兵权,冒然出手恐怕会引起兵变。 所以宇文邕放弃了诛杀宇文护之子宇文训、宇文至、宇文静等人,对外谎称宇文护被潜入皇宫的刺客行刺,随后宇文邕主政,大赦天下,改元建德。 宇文训亲自找他办宇文护的丧事,尉迟氏也不能说什么了。宇文训看到画扇长得漂亮标致,举止文雅得体,听说又和杨府的小姐们一起学习琴棋书画。宇文训白捡了一个选秀的好人选,怎么能不高兴呢! 亲朋好友来吊唁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没办法一一介绍了。场面这么大的丧事,必须有一个好总管啊。找谁来主理呢?宇文训为这件事愁眉不展。米思翰就问:“丧事办得这么圆满,宇文大人还愁什么?”宇文训把没有好内主管的事说了。 第101章 主持丧事 宇文邕刚好也在旁边,笑着说:“我推荐一个人,保证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宇文邕凑到宇文训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宇文训高兴地说:“合适,就是她了。”说着看叫上管事,往上房里跑去。 上房里都是些王公贵族的女眷们。仆人通报:“宇文大人进来了。”大部分女人都赶紧躲了起来回避了,唯独伽罗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迎接。 宇文训身子也哭坏了,住着根拐棍进来,歪歪拉拉地要给这些贵族太太她们行礼。侯莫陈氏她们赶快让杨坚搀住他,让他坐下。宇文训坐都不肯坐了,他勉强笑笑:“我有一件事要求杨府和佟佳伽罗。” 宇文训还是笑着说:“你们知道,我嫂子没了,我媳妇偏偏又病倒了,我那侄女还小,家里没有个能管事的。如果伽罗伽罗能帮忙管理管理,我就放心了。” 侯莫陈氏笑了:“原来为这件事。伽罗在杨家,和杨太太说就行了。”吕苦桃忙说:“她太年轻,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如果管理不好,那不让人笑话了吗。还是安排别人吧。” 宇文训笑着说:“婶子的意思我知道,主要是怕伽罗累着。伽罗的管理才能绝对没问题的。伽罗从小说说笑笑着就能解决很多难题,这些年以后又主管杨府里的事,能力越来越强了。” 宇文训看吕苦桃不动容,又说:“我想了这几日,除了伽罗就再也没有别人了。杨夫人就算不看你外甥女画扇的面儿,看在死了的我嫂子你表妹的面儿上就答应了吧!”说着,宇文训的眼泪哗哗地流起来。瞧,又吹捧,又哀求,把自己都说感动了。 吕苦桃也被说动了,转过头看伽罗的态度。伽罗喜欢揽事,更喜欢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当得很好,但没有操办过婚丧嫁娶的大型活动,担心别人不服,正在寻找一试身手的机会呢。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再看吕苦桃也被感动了,趁机说:“宇文大人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答应了吧。” 伽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表示自己已经同意了。吕苦桃悄悄地问:“你能行吗?”伽罗很有把握地说:“这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宇文大人已经处理好了,不过是在家里头照管照管,如果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来问尉迟太太就行了。” 宇文训见都答应了,就笑着行礼表示感谢。接着,他拿出叶赫那拉府领财物的凭证令牌,交给伽罗,并且交待说:“你看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做,不用问我。不要想着节省,只要把事情办风光就行。大胆管理,不用怕人发牢骚。” 伽罗没有急着接对牌,而是再看吕苦桃,继续征求这位领导人的意见。吕苦桃说:“既然宇文大人这么说,你就帮着照看照看吧。有了事,要记得问宇文大人和府里的太太。”宇文训将令牌硬塞给了伽罗。宇文训又客气了一阵儿,就走了。吕苦桃她们也都回去了。 再说说李昺在广州的情况,李昺以顾炎武外孙子的身份跟着顾炎武到了总督府。李昺都有些佩服天地会的人居然敢安插细作到总督衙门。从来到总督府那天起,李昺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会起来到总督府后门等轿子。 轿子是前一天订好的,李昺怕轿夫弄错,重复了一次:“我想去越秀区的应元书院。”李昺一身不合体的粗布长袍,破旧不堪还缝了两个补丁。顾炎武现在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要求李昺不要再剃胡子,辫子不要梳地太整齐。 李昺现在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他背上仍旧背着算盘,时而打横,时而斜放,努力尝试如何才能让自己和算盘一起上轿。轿夫们从李昺的声音里听出京城腔。 伽罗早就注意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了,也知道他是那天在广州十三行码头跟自己搭讪的人,名叫李昺。据他说,几年前他母亲去世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后母,和父亲闹矛盾,就去苏州和外公顾炎武一起居住。 李昺从京城来到广州,每天这个时间出门去名胜观光。轿夫们兼任观光导游:“越秀的应元书院啊,这个时候去没什么有趣的。要再过个十几天,那里的百花园,百草堂才好看呢!” 其中一个轿夫半是出自热情自负给李昺建议,另一个轿夫则是嗯嗯地点着头。李昺说:“我不是要看樱花。我要去看题牌。说着,李昺终于和算盘一同钻进轿里,安心地露出微笑。 “题牌?”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两个轿夫异口同声地反问。“嗯。请你们赶一下,我没有时间了。” “题牌,是吗。”轿夫们觉得很不可思议,一边重复这几个字,一边扛起轿子。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想看什么,但两个轿夫这个年轻人是个愚蠢至极的怪人。 轿夫们一边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一边抬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男人。伽罗的轿子一直在后面跟着李昺的轿子,一抵达应元书院,他便抱着算盘冲上通往番禺学宫的阶梯。 李昺在番禺学宫的大庭院的正中央倏地停下,四下张望。李昺自言自语:“就是那里了。”他立刻冲向院子的一面挂满木牌的墙壁。伽罗看到李昺像孩子似的亮起双眼,看着那个东西。 从李昺的膝边到头上,挂了满满的木牌。他的双眼紧紧盯住这一大群木牌。圆形、三角形,菱形,还有不少多边形。这些图形里还画了好几个内切圆和切线。 各种各样的难题:边的长度、圆的面积、升的体积。方阵和圆阵。复杂的加减乘除、开平方。这些难题的算式解答以及挂牌子人的名字写在一起,把每个木牌都填得满满的。 一开始李昺看它们是顾炎武要求的,顾炎武要李昺把题目抄回来给他。从第一次来到这里,李昺仿佛发现了一个宝藏。“居然又添了这么多!李昺不断赞叹着,仿佛感动着持续低吟。 李昺把算盘放到地上,接着,他伸出手,看着其中一块。然后看下一块,再看下一块。到了最后,他抚摸那些木牌,就感觉像抚摸金元宝一样享受。伽罗看着他的样子真有点啼笑皆非。 李昺碰过的木牌相互碰撞,发出喀啷、铿隆的声音。他甚至觉得那声音里满载着每个算术者让人钦佩的精神。李昺从小就很喜欢算术和星象,却总是被阿玛米思翰说是不务正业。到了这里虽然有诸多不顺心,可他却第一次享受到了自由。“广州真是太棒了。!”感动与喜悦化作笑声,李昺低语着。 大都这边伽罗留下考虑新工作。她知道,叶赫那拉府仆人们都被娇惯坏了,遇到大事人口杂乱,容易丢东西,仆人也会扯皮偷懒,冒领东西。 叶赫那拉府的总管听说请了杨府的伽罗来主理丧事,赶紧提醒其他人:“那女人心肠硬、下手狠。这一个月我们说话、做事要小心点儿,千万可别把老脸丢了。”像他这样的小头目,对叶赫那拉府的情况了解得更全面。 大家听了都说:“有理。”还有一个人笑着说:“我们这里也该来个人治治了,确实也太不象话了!”伽罗让总管订了一个本子,叫来总管问了两句,要来花名册查看,就坐车回家了。 第二天六点半,伽罗就到了叶赫那拉府。她先向来叶赫那拉府的人交待自己的原则:“现在这件事托付给我,我就必须负责。咱们丑话说到前头,出一点错误,不管是谁,一律按规定处理。” 这些日子和尚、道士搞得各种仪式特别热闹,客人也特别多。伽罗早有准备,好好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四点就起床打扮,还喝了两口粥。到叶赫那拉府的时候,很多人来迎接。丫环搀着她来到灵堂。 一见棺材,伽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她吩咐一声“烧纸”,只听一声锣响,哀乐演奏了起来。早有人搬过来一把椅子,她坐在上面,开始放声大哭。听到她出声了,像听到了命令,所有的人都跟着大声地哭起来。 宇文训、尉迟氏派人来劝,伽罗才停住哭声。仆人端上来茶,她漱了漱口,站起来到了别,回到办公室点名。只有负责迎送客人的一个人没到。伽罗马上派人把她叫来。那个人已经非常羞愧,非常慌张,不停地求饶,还是挨了二十板子,罚了三个月的月钱。叶赫那拉府的人这才真正领教了伽罗的利害,从此谁也不敢偷懒了,全都小心谨慎,兢兢业业。 吕苦桃割断了杨坚和生母一切联系之后,严格教育他,在杨坚的心中,强化她权威的形象。为了能够使杨坚时时依从自己的主张,杨坚入杨家不久,吕苦桃就不断地抹黑杨坚心中阿玛米思翰的形象。 吕苦桃对待杨坚无总是疾声厉色,每日都少不了要呵斥杨坚,稍不如意,常常让杨坚身边的容嬷嬷鞭挞杨坚,或者罚杨坚长跪,杨坚经常要为了一件小事跪两三个时辰。这些日子伽罗忙着宇文护的丧事,米思翰才发现杨坚见吕苦桃如同见了狮子老虎,战战兢兢,几乎要吓破胆。 第102章 杨坚与画扇之情 这天,杨坚正跟在杨忠身边,听杨忠的教诲,突然听到吕苦桃的吆喝之声,猛然打了个哆嗦,脸色都变了。杨忠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杨忠向自己的身边老奴打听杨坚的事情。甚至听说杨坚每天去吕苦桃那里跪着请安,吕苦桃爱答不理,经常故意长时间不让他起了。 这天杨忠带杨坚一起去给卧病在床的杨氏请安,杨坚一看到吕苦桃在旁边,脸色马上就变得严肃,像是快要被吓哭一样,木木衲衲好像傻了一样。杨忠还听人说吕苦桃为了让杨坚长大成人后仍然能够顺从她,特地再三教人去给杨暄带话,要他格外侧重孝,《二十四孝》和《孝经》不断地继续讲解。 杨忠听到老奴说的这些,问:“这些事情杨坚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这个阿玛讲过!向杨忠汇报的老奴说:“三少爷不是不想和您说,可是周围都是夫人的耳目,三少爷连和您单独呆在一起的机会都很少,怎么和您说自己的苦楚呢!而且您一见到他就要训他,他怎么敢再和您提这些委屈呢!” 老奴感慨万千:“老爷,奴才老了,也没什么惧怕了。夫人屡屡和三少爷说要对她感恩戴德,可是夫人她却拆散了三少爷和生母以及您的骨肉亲情,三少爷感受不到您的保护与生母的温暖。三少爷他实在太可怜了!您一定得管管啊!” 杨忠继续深入调查,吕苦桃把小杨坚带入杨家中,建立了母子关系,却疏于对小杨坚的关心与照顾。吕苦桃只是忙于杨府内纷繁复杂的事务,而且她对亲生儿子李昺也是关爱不足。吕苦桃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儿子李昺有什么感情需要,更不考虑自己厌恶的杨坚需要什么样照顾和关心。 吕苦桃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根本无法给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需要的“母爱”,让成长中的孩子感到生活的美好和人间的温暖。杨坚入杨家前,养在府外的时候曾经得过重症痢疾,险些丧命。幸亏采用针灸治疗,才得以不死,但身体一直很弱。 杨坚入杨家以后,吕苦桃把他交给容妈妈全权管理。由于小杨坚常常受到吕苦桃的严斥和惩罚,年龄又太小,照顾他的容妈妈也经常欺负他。杨坚入杨家后瘦弱多病,经常感冒,腹痛头疼。说话结结巴巴,且胆小怕声,雨天打雷,会吓得大喊大叫。 杨忠看到杨坚这样一个性情敏感、体弱多病的孩子,他需要的是母亲般的体贴与关爱、父亲般的依靠和支持。然而得到他应得到的关心与照顾,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想到这些,杨忠都不禁落泪。 在这杨府中,权势大于亲情,所有人都紧盯着权势得失来处理利害关系,从来不讲什么血缘亲情。就连杨忠自己也忽略对杨坚精神的抚慰、情感的交流和生活的关爱。入杨府后的杨坚,是在孤独中成长的,所以他对画扇有不一样的感情。 杨府繁琐的礼节,吕苦桃经常不断的严词训斥,杨坚没有母爱,杨坚的饮食寒暖没有人真心去细心照料,应倡导应禁忌之事,无人去指点揭示。杨坚常常腹痛不想吃饭,照顾他的容妈妈只想捞油水不负责任,杨坚的日常饮食非常不合口味。 这天杨忠亲自去检查容妈妈给杨坚准备的饭食米饭好像是隔天的,又干又冷,仿佛都没有热过。杨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杨坚总是一副饿死鬼的样子。杨忠问容妈妈:“这米饭都成这个样子,都馊了,为什么不换了?” 容妈妈说:“要换饭食必须要和夫人说一声,我和夫人说了,夫人说就算是三少爷,也要勤俭节约。杨忠站起来,一脚踹在容妈妈胸口:”去你的!勤俭节约是吧!来人,以后每天把所有搜了的饭菜都给这个老太婆吃,吃不了就扣工钱。还有,把这个老太婆打发去刷马桶,刷到她走人为止!” 杨坚放学回来,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一溜小跑跑到管事的房间里找吃的。杨坚翻到了吃的东西,拿起就跑。管事的马上去追,一边追一边哀求,杨忠听到了吆喝声,快步赶来。只顾回头看管事的人,杨坚一头撞在了迎面走来的杨忠身上,杨坚手里的馍馍,已经吃了一半了。看到杨坚如此饥饿,杨忠的眼眶都湿了。 杨坚见到杨忠以为又要挨责骂,手里的馒头掉地上,都没有发觉。杨忠牵了杨坚的手,带他来了自己的房中。杨忠让人摆了一桌子的好菜,让杨坚尽管敞开吃。 杨坚一直面对的就是杨忠冷若冰霜的面孔,咄咄逼人的目光,严厉的呵斥,严格的管束。今天杨忠对他这么好,还真有点不适应。杨坚迟疑了一会,还是拿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杨忠让容妈妈和一群管事自己到账房领最后一个月的工钱,然后走人,这一干人都去杨老太太院里跪着哭。杨忠问讯,也到杨老太太那里去说明情况。 杨忠对杨老太太忏悔:“是儿子疏于对杨坚关心,没有对他日常生活好好照料。杨坚长期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压力!杨坚长期陷于无助和孤独之中,没有他这个年纪的欢乐和自由。杨坚这么才时间心情抑杨坚,精神不快,身体积弱,难以抵挡疾病的侵袭,都是我的责任啊!” 杨老太太也不禁老泪纵横。这些年她太过溺爱杨整,忽略了杨坚,对于吕苦桃的恶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说:“杨坚现在成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可是我老了,你又要忙朝廷的事务。杨家上上下下一百六十多口人都得她管着。如今宇文训成了国舅,她更炙手可热。我们也不能轻易拿她怎么样!” 杨忠处置家里人的事传到了吕苦桃的耳朵里,这件事毕竟她有错在先。可是她知道自己收留了伽罗,宇文训欠她一个大人情。如今伽罗帮助宇文训料理他亲嫂子的丧事,宇文训也欠她一个大人请。估计杨忠也不会把她怎么样,所以她选择以静制动。 杨忠开始重新考察杨坚的老师杨暄。杨家一直是选子孙中最优秀的做族长,即便是非嫡非长,所有孩子都普遍教育,而且课程时间和纪律要求十分严格。早上五更的时候,甚至连早朝都没有考试。杨家的家塾早已经有人开始准备了。 天色还黑,暗夜中杨家的孩子们还都没有睡醒,时常呵欠连天,然后由杨家管事的在前面开路,提着一个白纱灯一行人进入家塾,杨家的孩子们就开始上课了。 就算是一心读圣贤书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也不一定能起这么早,杨家是鼎盛的大家族却天天是这样。读四书五经,作诗文,是天天早上都有的课程。下午跟满语师傅学习满语和骑射直到黄昏。 杨家的祖制规定子孙六岁开始读书。哈什屯经过一番权衡和比较觉得杨暄是杨家塾最合适的师傅。杨暄国学功底深厚,才华横溢,授课尽心尽力,讲课效果很好,杨忠都是杨暄教出来的。 杨忠不怀疑杨暄的能力,只是杨坚情况特殊,或许需要单独给他请一个老师。这天杨忠微服出巡,来到杨家塾,谁都没有惊动想摸摸底,看看杨坚日常读书如何。 杨忠只是静静扒在窗户上往里看。杨坚坐在一张小桌后,家里的仆人已经在他面前的小书案上铺好纸张,端端正正地写下“天下太平”和“正大光明”八个字。 杨坚养在府外时一直没有读书,进家塾的时间短,又时常生病请假,功课学得很慢,这些杨忠知道。杨忠看到杨暄把着皇帝的小手,在红仿格纸上重写一遍。杨暄发现杨忠来了,两个人到杨暄的办公室去谈。 杨暄说:“杨坚的功课以认字、背书为主,学习内容枯燥、乏味,虽然此时杨坚已经一十四岁了,可是比起其他同学底子差太多,经常被同学讥笑。开始的时候日日晨起学习,杨坚表现得不耐烦,无论如何相劝,就是静坐不理,还有的时候故意和同学嬉戏,如果说他两句就会一直哭闹。” 见杨忠的脸色变了,杨暄接着说:“张廷玉来了以后,杨坚学习渐入佳境,但是现在课程都是全天,压力比较大,杨坚身体太差难以承受,但可喜可贺的是,他却渐渐地热爱学习,学习的状态也越来越投入。” 杨忠脸上有了笑意。杨暄接着说:“好像杨坚在家经常受到呵斥与惩罚。杨坚的生活也很孤独、无助,一直要仰人鼻息。不瞒您说,我听说杨坚的生活无人过问,经常要自己照顾自己,一天我见他手指破了,听他说是自己铺床,弄得手指出血;又一次我见他手上起了水泡,他说是自己倒水,结果手上被烫起了泡。” 杨忠的脸色很难看。杨暄说:“杨坚来家塾身边总是带着好几个随从,不识大体的昏庸无能之辈,只想着偷懒,没有一个忠心护主的人。杨坚时常腹痛不想吃饭,空腹到书房读书,这些随从也不向我说明,我早年学过一些医术,杨坚常常出现血糖太低、体力不支的情形。长久下去可能会精血亏损,不能生子啊!” 第103章 与宇文邕生隙 宇文邕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丢下杨忠领衔所奏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皇上会昏厥。宇文邕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十九岁的宇文邕,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 什么“圣训”?宇文邕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宇文邕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父亲宇文泰,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 而尤其使宇文邕不解的是,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对于他来说,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 江南未平,山东又起,域内未弭,齐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边陲的鳞甲之患,象这几年内忧外患,纷至迭起,不独东南半壁糜烂,甚至突厥人内犯,进迫长安。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过的艰难处境. 宇文邕相信换了任何一位皇帝,都会象他一样,怕看那些奏报军情的章折。唯有这样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这样自己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寻一些乐趣的心情,领略到一些天子之贵! 喘息渐渐平定了,宇文邕慢慢抬起身子,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 最后是宇文邕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峰峦,捧进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蜜饯水果。 宇文邕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传独孤伽罗来批本!”“嗻!”管宫内传宣的小太监金环跪一跪,领旨走了。 “慢着!”等金环站定,宇文邕又吩咐:“传皇后杨丽华,东暖阁伺候。”等金环传旨回到御书房,宇文邕已回云和殿东暖阁。 接着独孤伽罗到了御书房,一个人悄悄地为宇文邕批答奏折。伽罗不能坐御座,侧面有张专为伽罗所设的小书桌。从御书案上将宇文邕看过的奏折都移了过来,先理一理。 伽罗把那些“请圣安”的黄折子挑出来放在一边,数一数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后再清理一遍,把没有做下记号,须发交八柱国拟议的再挑了出来,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独孤伽罗要不了半个时辰,因为那实在算不了一件什么事!这段时间来累积的经验使然,宇文邕批答本章,通常只不过在几句习用语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该部知道”,“该部议奏”,“依议”之类。 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宇文邕也不必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做个记号就行了。记号用手指甲做。 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宇文邕的意思,用朱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答。 这在“敬事房”的太监,是无不可艺胜任的。喜欢揽权的独孤伽罗,因为常侍候宇文邕处理政务的缘故,把这个能够与闻机密的工作,拿到了手里。 宇文邕的亲信近臣,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并执掌印钥的杨忠,因此一再秘密进言,说独孤伽罗揽权,喜欢干预政事,其实,伽罗是在学习政事。 对于大周的皇位,没有谁比伽罗看得再清楚的,也许一年半载,至多不出三年,今年才六岁的明帝宇文毓的皇长子,也就是宇文邕眼前唯一的养子宇文赟,将会继承大统。伽罗必须帮助姐姐独孤明敬的儿子治理“天下”。 所以伽罗不但依照掐痕,代为批答,更注意的是,宇文邕看过,未作表示,而须先交八柱国处理的奏折,往往在那里面的陈述,才是正在发展中的军国重务。 伽罗想了解内外局势,熟悉朝章制度,默识大臣言行,研究驭下之道,懂得训谕款式,这些都要从奏折中去细心体味。 有一道奏折,是卫王宇文直所上,宇文邕未作任何记号,而应该是有明确指示的,卫王“奏请赴行宫,敬问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来探望,手足之情,天经地义,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独孤伽罗就已看出,这道内容简单的奏折中,另有文章。卫王来问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要亲自来看一看宇文邕的病势,好为他自己作一个准备。 也许,卫王还会苦谏回銮,果真谏劝生效,回到长安,有那么多八柱国,勋戚耆旧在,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制裁专擅跋扈的杨忠。 想到这里,伽罗立刻知道了这道奏折发交军机处以后的结果。杨忠虽不是八柱国,但在洛阳的八柱国中,赵僭王宇文招,齐炀王宇文宪,倚杨忠为灵魂。 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都仰他的鼻息,资格最浅的“打帘子军机”宇文通,由军机章京超擢为八柱国,更是杨忠的提拔,这样,他们还不是都照杨忠的意思,驳了卫王的折子? “哼!杨忠,你别得意!”独孤伽罗这样轻轻地自语着,把卫王的奏折拿在手里去见宇文邕。在东暖阁的皇后杨丽华,听得太监的奏报,特意避了开去。 宇文邕却依旧躺在炕床上,等独孤伽罗跪安起来,随即问道:“你手里拿着谁的折子?”“六爷的。”宫内家人称呼,宇文邕行四,卫王行六,所以妃嫔都称卫王为“六爷”。 宇文邕不作声,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但潮热未退,双颊依然是玫瑰般鲜艳的红色,相形之下,越显病态。 这样阴沉的脸色,独孤伽罗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历久无事,不安的感觉消失了。而现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觉不到,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管他是如何的脸色! “皇上!这一道折子,何必发下去呢?”宇文邕开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来想用峭冷的声音,表示给伽罗一个钉子碰,但以中气不足,声音低微而软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独孤伽罗越发咄咄逼人:“我知道宇文邕有道理。可是宇文邕有话,该亲笔朱批。宇文邕别忘了,六爷是宇文邕的同胞手足。而且??,” 伽罗略一沉吟,终于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他跟五爷、七爷他们,情分又不同。”宇文邕有五个异母的弟弟,六弟兄之中,只有他们俩是一母所生。但是,因爱几乎成仇,也正为此。 这是宇文邕的心病,独孤伽罗偏偏要来揭穿,话说得在理上,宇文邕心内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只得退让一步:“那,你先搁着!”“是!”独孤伽罗说,“这道折子我另外留下,等宇文邕亲笔来批。” “嗯。你跪安吧!”“跪安”是宇文邕叫人退下的一种比较宛转的说法,然而真正的涵义,因人因地而异,召见臣工,用这样的说法是表示优遇。 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嫔,那就多少意味着讨厌伽罗在跟前,因此独孤伽罗心里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见炕床下掉了一块粉红手绢在那里,顺手捡起来一抖,粉香扑鼻,上面黑丝线绣的五福捧寿的花样。这一看,独孤伽罗陡觉酸味直冲脑门,脸色就很难看了。 忍了又忍,咽不下这口气,伽罗站定了喊道:“峰峦!”这一喊惊动了宇文邕,转脸看到伽罗手里拿着块手绢,认得是皇后杨丽华的东西。怎么到了伽罗手里?倒要看看伽罗跟峰峦说些什么? “传话给小谢子,让他去问一问,皇后可是在歇午觉?如果醒了就奏报,说我要见皇后。”独孤伽罗朗朗地嘱咐完了,扬着手绢儿,踩着“花盆底儿”,一摇三摆地离了东暖阁。 宇文邕非常生气,立刻回到书房,召见杨忠。原怀着一腔怒火,打算着把独孤伽罗连降三级,去当伽罗入宫时初封的“贵人”,但见了杨忠,宇文邕却又改了主意。 独孤伽罗与杨忠是死对头,宇文邕难胜烦剧,但求无事,不敢去惹是非。杨忠却已从小太监口中,得知端倪,此时见宇文邕欲语不语,满面忧烦,便即趋至御座旁边,悄悄问道:“想来又是独孤伽罗在宇文邕面前无礼?” 宇文邕叹口气,点点头。“那么,宇文邕是什么意思,吩咐下来,奴才好照办。”“我不知道怎么办?” 第104章 杨忠背后捅刀 宇文邕万般无奈地说:“第一,伽罗总算于宗社有功;第二,逃难到此,宫里若有什么举动,那些个柱国大臣,可又抓住好题目了,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烦死了!” 所谓“于宗社有功”,当然是指独孤伽罗给宇文邕出谋划策除掉了宇文护,杨忠心想,不提起来还罢了,提起来正好以此进言。 于是,杨忠先向外望了一下,看清了小太监都在远远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个头,以极其虔诚忠爱的姿态说道:“奴才有句话,斗胆要启奏皇上。这句话出于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杀身之祸,求宇文邕天恩,与奴才作主。” 杨忠是宇文邕言听计从的亲昵近臣,早已脱略了君臣的礼节,这时看他如此诚惶诚恐,大为诧异,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惯常所用的排行称呼说道:“杨忠!有话起来说。” 杨忠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头起来,额上竟已见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赐宝石顶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凑过去与宇文邕耳语。 “独孤伽罗恃功而骄,居心叵测,皇后忠厚不是伽罗的对手。宇文邕要为皇后打算打算才好。” 杨丽华皇后为宇文邕所敬,独孤伽罗为宇文邕所爱,提到这两个人,宇文邕不能不关切,但是:“你说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伽罗又敢如何?” “不是说眼前,是说宇文邕万年以后,这还早得很哪!不过,宇文赟今年六岁还不要紧,等宇文赟大了,懂事了,那时候皇上再想下个决断,可就不容易办到了!” 他的话说得相当率直,宇文邕也不免悚然惊心,对于自己的病,最清楚的还是莫过于自己。伽罗以辅助养育姐姐独孤明敬之子宇文赟入宫,成为宇文赟的养母。自己一旦倒了下来,母以子贵,那就尽是独孤伽罗的天下了。 吕氏明空,史迹昭然,大周宗社,不能平白送给独孤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宇文邕动心了! 太阳穴上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在跳动,双手紧握着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虑这个严重的后患。 而宇文邕的衰弱的身体,无法肩负这样一个重大的难题,想不多久,便觉得头昏胸痛,无法再细作盘算。这原非一时片刻所能决定的大事,暂且不想它吧! “让我好好儿想一想。”宇文邕又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露出一点儿什么来!”“奴才没有长两个脑袋,怎么敢?”到了晚上,宇文邕觉得精神爽快了些,记起卫王那道折子,想好好作个批答。 于是又到了书房,由皇后杨丽华在灯下伺候笔墨。把卫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儿时光景,宇文邕触动了手足之情。 于是二十年来的往事,刹那间都奔赴心头,最难忘怀的是,每天四更时分,起身上学,宇文直爱玩贪睡,保母一遍遍地唤不醒,只要说一句:“四哥宇文赟可要走了!” 立刻就会把双眼睁得好大,慌慌张张地喊着:“四哥等我!四哥等我!”于是纱灯数点,内监导引,由皇子所住的乾安殿东五所,入长康左门,穿越永巷,进应门到肃章门东面的上书房。 虽然各有授汉文的师傅,教鲜卑话的“谙达”,但只要一离了书案,两个人必定凑在一起,不管到那里都是形影不离的。宇文邕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正式开始习骑射,就在东六宫西面的东一长街试马。 十三岁的宇文直,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吓得大叫,可是没有几天工夫,就已控御自如,骑得比谁都好。 从那时候起始,宇文直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赶上来了!“唉!”宇文邕轻喟着,浮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喃喃念道:“青灯有味,儿时不再!” 一面自语,一面取支玉管朱笔,信手乱涂着。皇后杨丽华从宇文邕肩头望去,只见画的是两个人,一个持枪,一个用刀,正在厮杀,便即问道:“宇文邕画的是谁啊?”“一个是我,一个是老六。” 皇后杨丽华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脚都有些发冷,宇文邕与六爷兄弟不和,伽罗是知道的,但何至于如仇人般刀枪相见,要拚个死活呢?“这画有十四、五年了!” 宇文邕画着又说:“是老六玩儿出来的花样,让内务府给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枪,我跟他两个人琢磨出来好些个新招式。有一天让老爷子瞧见了,高兴得很,给刀枪都赐了名字,刀叫‘宝锷宣威’。” 皇后杨丽华舒了口气,无端惊疑,自觉好笑,“枪呢?叫什么名字?”伽罗又问。“枪叫‘棣华协力’。”宇文邕转脸来问:“你可懂得这四个字?” 皇后杨丽华娇媚地笑着,“我那儿懂呀?正等着宇文邕讲给我听呢!”“这就是说弟兄要同心协力,上阵打仗,才可保必胜。”“本来就应该这样儿嘛!” “连你都知道,”宇文邕冷笑一声,“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面议和,无非担个名儿,好把局势缓一缓,腾出工夫来调兵遣将,谁知道他只听他老丈人桂良的话,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静静听着的皇后杨丽华,笑容渐敛,不敢赞一词。因为皇后一再告诫过伽罗,宇文邕说到什么有关系的话,只准听,不准说,更不可胡乱附和或者出什么主意,这是祖宗的家法。 柔弱的皇后杨丽华,就是没有皇后的提示,伽罗也是不敢违犯的。发了一顿牢骚的宇文邕,心里觉得痛快了些,站起身来,踱了数步,重新回到御座,对着宇文直的奏折,拈毫构思。他已打定了主意,决计不要卫王到行宫来。 但是,宇文邕不愿意批几个字就了事,心想着该好好写一段冠冕堂皇,情文并胜的话,一则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则也让“老六”领略领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胜过他这个弟弟的,怕就只有这一点了! “这是刚沏的。”皇后杨丽华把用一只五彩盖碗盛着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儿个湖南进的君山茶。宇文邕尝尝!” “嗯。”宇文邕自己用碗盖,慢慢把浮着的茶叶,滤到一边,望着淡淡的茶氛出了一会神,忽然转脸喊了声:“丽华!” 皇后刚走向门前,要传小太监去预备点心,听得宇文邕呼唤,赶紧答应一声:“丽华在!” “你说,”宇文邕等伽罗走到御书案前,指着奏折这样问伽罗:“老六要到洛阳来看我的病,我应该怎么跟他说?” “这??,”皇后杨丽华陪笑道:“该宇文邕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说。”宇文邕知道宫中曾经诫饬妃嫔,不得与闻政务,所以点点头说:“不要紧,是我问你的,你说好了。太后知道了也不会责备你。” 这一说,皇后杨丽华不能不遵旨。伽罗想了一会答道:“宇文邕看待六爷,原跟亲兄弟一个样,只怕六爷来了,谈起从前,不免伤心,那就对圣体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爷体谅宇文邕的心,还是在长安城里好好办事,替宇文邕分忧,不来的好。反正秋凉总得回銮,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 一番婉转陈奏,赢得龙颜大悦,连连轻击书案,学着三国戏中刘备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朕意!” 看见宇文邕得意忘形的神情,皇后杨丽华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寿花样的粉红色手绢,握在嘴上,轻声笑了。 于是宇文邕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笔在《麻姑仙坛记》上下过功夫的颜字,在卫王的折子后面,振笔疾书:“朕与卫王自去秋别后,倏经半截有余,时思握手面谈,稍慰仅念。 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汝棣萼情联,见面时回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宫!” 写到这里,加“特谕”二字,便成结束。忽然想起奏折内还有“夹片”,检起一看,果然。奏折内别叙一事,另纸书写,称为“夹片”。 卫王折内,另附一片,是说留京办事的八柱国元欣,亦奏谓赴行宫面请圣安。此人出身“鲜卑八大贵族”之一的元氏,能文能武,有见识,有才干,留守在京,任劳任怨,极其得力。 宇文邕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卫王一党,而且这半天也劳累了,懒得再费心思,所以草草又写一笔:“元欣亦不必前来。特谕!” 写完重看一遍,自觉相当恳切,一时不能回銮的苦衷,应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谅解。至于卫王心里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这一夜,宇文邕就由皇后杨丽华侍寝。 如果在京城禁宫内,睡到寅卯之间,即须起身,传过早膳,到天亮辰时,召见军机,裁决庶政。政巡狩在外,办事程序,不妨变通。 第105章 孤寂的二八年华 而且宇文邕痼疾缠绵,必须当心保养,所以总要到天明以后,太监方敢“请驾”。从去年八月驾到洛阳行宫以后,这种情形,由来已非一日。 但独孤伽罗对于宇文邕这一天的起居,特别注意,实际上伽罗无时不在侦伺宇文邕的动静,这份差使,由伽罗的太监谢安担任。 这个被上上下下唤做“小谢子”的谢安,是直隶南皮人,生成兔儿脸,水蛇腰,柔媚得象京城里应召侍坐的小旦,同时又生成一张善于学舌的鹦鹉嘴,一颗狡诈多疑的狐狸心,对于刺探他人的隐私,特具本领,因此深得独孤伽罗的宠信。 在禁城内,独孤伽罗住“西六宫”的储多宫,照规矩有十四名太监执役,其中带头的两名“八品侍监”,名为“首领”,小谢子以首领之一,独为独孤伽罗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谢子就把丽妃杨丽华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的消息,在独孤伽罗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宫门深锁,消息中断。 虽然前前后后在宇文邕身边已经两年,却始终未承雨露的独孤伽罗,看着丽妃杨丽华的那方粉红手绢,妒恨交加,几乎一夜不能安枕。 所以一早起身,等小谢子来请安时,伽罗第一句话就是:“去瞧瞧去!”到那里“去”?“瞧”什么?小谢子自然知道。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等打听回来,独孤伽罗正进早膳,他帮着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后一站,什么话也不说,倒象是受了什么好大的委屈似地。“怎么啦?你!”独孤伽罗微偏着脸问。 “奴才在替主子生气。”“替我?”独孤伽罗没有再说什么,只拿手里的金镶牙筷,指着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说:“这个,你拿下去吃吧!”小谢子跪下来谢了赏,双手捧着那碟包子,倒退数步,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独孤伽罗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绕弯儿”。一绕绕到后园,只见紫白丁香,烂漫可爱,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白石花坛上的几本名种牡丹,将到盛开,尤其娇艳。 伽罗深深惊异,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热闹了。花儿热闹,人儿悄悄,满眼芳菲,陡然挑动了寂寞春心,十六岁的独孤伽罗,忽然想起两句不知何时记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词,轻轻念道:“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念了一遍又一遍,叹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见小谢子在回廊上出现,知道他有话要说,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刚打前边来。皇上刚刚才传漱口水!”小谢子躬身低声,秘密报告。“这么晚才起来吗?”“听‘坐更’的人告诉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 叽叽咕咕,絮絮叨叨,跟阿史那皇后整聊了半夜。”“喔!”独孤伽罗装得不在意地问,“那儿来这么多话聊呀?” “谁知道呢?据说,就听见阿史那皇后小声儿的笑个没完!”独孤伽罗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但伽罗不愿让小谢子看到,微微冷笑一声,走得远远的,对花悄立,不言不语。 “皇上也是!”小谢子跟过来,在伽罗身后以略带埋怨的语气说,“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错!独孤伽罗在心里想,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话,到那里都能说的。于是,伽罗从容地转过身来,一面走,一面问:“什么时候了?” 跟在后面的小谢子,赶紧从荷包里掏出一只打簧金表来,只见短针和长针,指在外国字的八和三上,便朗声答道:“辰正一刻。”“哎哟!可稍微晚了一点儿!”这是说到中宫问安的时刻晚了些。 伽罗昨天下午就要见阿使那阿史那皇后有所陈诉了,因为阿史那皇后午睡未醒,不便惊扰。这时决定乘问安的机会要狠狠告丽妃杨丽华一状。所以特为把那方粉红手绢带着,好作为证据。 就这时,又有个太监来密报,说宇文邕起身不久,吐了两口血。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说与太后。后圆圆的脸,永远是一团喜气,秉性宽厚和平,颇得宇文邕的敬重,更得妃嫔、太监和宫女的爱戴。 因此,就是精明强干的独孤伽罗也不得不忌惮伽罗几分。但是比起丽妃她们,独孤伽罗已是非常骄恣的了。 就像阿史那皇后每天梳洗,妃嫔都应该到中宫伺候,唯有独孤伽罗不到。阿史那皇后也曲予优容,甚至当宇文邕知悉其事,作不以为然的表示时,阿史那皇后还庇护着,说是独孤伽罗要照看宇文赟,所以免伽罗循例伺候。 也因为如此,独孤伽罗在忌惮以外,还对阿史那皇后存着敬爱之意,同时伽罗也深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要打击宫内何人,就必须利用阿史那皇后统摄六宫的权威。 所以在敬爱以外,又还用了些笼络的权术。一到中宫,只见其他妃嫔,包括丽妃杨丽华在内,都已先在。 这时独孤伽罗才发觉自己失策了,应该早些来,无论如何要在丽妃杨丽华之前,这样,等丽妃杨丽华迟到,立刻就可以借题发挥,甚至以次于阿史那皇后的贵妃地位,放下脸来申饬伽罗几句。岂不可以好好出口恶气? 伽罗心里这样想着,表面上声色不动,给阿史那皇后请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嫔见了礼。转过脸向坐在榻上的阿史那皇后悄悄说道:“我有样重要东西,要请阿史那皇后过目。” “喔,是什么?”独孤伽罗故意毫无表情地呆了一会才说:“也不忙。等阿史那皇后什么时候闲着,我再跟阿史那皇后回话。” 阿史那皇后极老实,但也极聪明,若是别人如此说法,伽罗一定信以为真,暂且丢下不管,而独孤伽罗就不同了,深知伽罗沉着厉害,说话行事,常有深意,这时必有极要紧的话,只可私下密谈。 因此,阿史那皇后慢慢抬眼,把丽妃杨丽华以下的几个人,目视招呼遍了,才亲切地说:“你们都散了吧!” 于是妃嫔们依序跪安,退出中宫,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离去。宫规整肃,顿时声息不闻,朝阳影里,只有廊上挂着的一笼画眉、一架鹦鹉,偶尔发出“扑扑”地搧翅膀的声音。 独孤伽罗有些踌躇,怕伽罗所说的话,会让侍立在外面的太监听见,辗转传入丽妃杨丽华耳中。因此顾盼之间,欲语还休。阿史那皇后猜出伽罗的心意,便从榻上下地,说一声:“跟我来吧!” “是!”独孤伽罗机警,随手拿起摆在榻几上的,阿史那皇后的镶着翡翠嘴子的湘妃竹烟袋,这样,阿史那皇后贴身的宫女便知道用不着随伺,望而却步了。 进入寝宫,阿史那皇后盘腿坐在南榻上首,指着下首说道:“你也坐下吧!”独孤伽罗请个安谢了恩,半侧着身子坐着,从袖子里掏出那方粉红手绢,放在榻几上。 “谁的?”阿史那皇后拈起手绢一角,抖开来看了看上面的花样,“好眼熟啊!”“丽妃杨丽华的。”“喔!”阿史那皇后笑一笑,把手绢撂回原处。 这一笑,颇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独孤伽罗暗生警惕,千万不能让阿史那皇后存下一个印象,以为是跟丽妃杨丽华吃醋。 伽罗的思路极快,一转念之间,措词便大不相同了。“是我昨儿下午,在云和殿东暖阁捡的。 这原算不了什么,不过,”独孤伽罗皱一皱眉说,“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够烦人的了,再要让他们瞧见这个,不知道又嚼什么舌头?” “是呀!宇文邕有时候在那儿‘叫起’,召见臣工的地方,丽妃杨丽华怎么这么不检点呢!” “这也怨不得丽妃杨丽华,丽妃年轻不懂事,胆儿又小,脾气又好,宇文邕说什么,丽妃还能不依吗?” 阿史那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烟袋,独孤伽罗抢着替伽罗装了一袋烟,又取根纸煤儿,就着蟹壳黄的宣德香炉中引火点了烟,静候阿史那皇后说话。 阿史那皇后心地忠厚,抽着烟心里在想,谁说独孤伽罗把丽妃杨丽华视作眼中钉?看伽罗此刻,竟是颇为回护丽妃杨丽华。 只是外面若有关于宫闱的风言风语,自己位居中宫,倒不能不打听打听。于是阿史那皇后问道:“外面有些什么风言风语啊?” “皇后还不知道吗?”独孤伽罗故作惊讶地。“没有谁跟我说过。”“那必是他们怕阿史那皇后听了生气。” “那一朝、那一代没有风言风语?”阿史那皇后从容说道,“外面说得对,咱们要听他们的,说得不对,笑一笑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吗?”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听了就忍不住生气。”“倒是些什么话啊?”“话多着呢!” 独孤伽罗似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迟疑了半晌才笼统说了一句:“反正都说宇文邕不爱惜自己身子。” 第106章 挑拨离间 “噢!原来是这些个话?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看到阿史那皇后爽然若失,不以为意的神情,独孤伽罗相当失望。看样子,是非说一两句有棱角的话,不能把伽罗的气性挑起来。 于是伽罗故意装出想说不敢说的神气,要引逗阿史那皇后先来问伽罗。阿史那皇后果然中计,看着伽罗说:“你好象还有句话不肯说似地?” “我??,”独孤伽罗低首敛眉,“有句话传给阿史那皇后听,怕阿史那皇后真的要生气。”“不要紧!你说好了。” “外面很有些人这么说,说阿史那皇后的脾气太好了,由着宇文邕的性儿,糟踏自己的身子。倘或象当年孝和太后那样,皇上的病,不会弄成今天这个地步。” 孝和太后是先帝的继母,秉性严毅,后妃畏惮,以伽罗来相提作比,显然是说阿史那皇后统摄六宫,失于姑息,以致无形中纵容了宇文邕,溺于声色,渐致沉疴。这分咎戾,如何担当得起? 阿史那皇后终于动容了!惊多于怒,而皆归于忧急不安,问计于独孤伽罗说:“外面这些话,对我是稍微苛刻了一点儿,可也实在是好话,你看,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请阿史那皇后,多劝劝宇文邕。”“嗐!”阿史那皇后重重叹口气,“劝得还不够吗?你说你的,他当面敷衍,一转背全忘了。你说有什么办法?” “办法自然有。只怕阿史那皇后驭下宽厚,不肯那么做!”阿史那皇后复又沉默,伽罗懂得伽罗的话,但要伽罗以中宫的权威,制抑妃嫔的承幸,照伽罗的性格来说,也实在是件不容易办到的事。 阿史那皇后心中的疑难,独孤伽罗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伽罗一向是不发则已,一发就必须成功,费了半天的心机唇舌,眼看已经把阿史那皇后说服,不想又有动摇的模样。如果以一篑之亏,前功尽弃,越发不能叫人甘心。 但这一篑之功,关系重大,必得好好想几句话,一下子打入阿史那皇后心坎,立见颜色。稍一迟疑,阿史那皇后必朝宽处去想,那就风流云散,什么花样也没有了。 独孤伽罗忍不住红了眼圈,鼻子里息率息率作响。沉思中的阿史那皇后,闻声转脸,正看到伽罗从衣袖中抽出手绢儿在悄悄的拭泪,不免吃惊。“怎么啦?你!” 不问还好,一问,独孤伽罗泪流满脸,一溜下地,跪在阿史那皇后榻前,哽咽着说:“宇文邕今儿又‘见红’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呢?” 宇文邕的“红痰不时而见”,咯血亦是常事,但让独孤伽罗这样痛哭陈诉,似乎显得病势格外沉重了,阿史那皇后心慌意乱,只拍着伽罗的肩,连声劝慰:“别哭!别哭!”但口头这样子劝别人,自己的眼圈却也红了。 这时的独孤伽罗,想起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夹道珠灯,玉辇清游,每每独承恩宠的快心日子,思量起宇文邕温存体贴的许多好处. 抚今追昔,先朝百余年苦心经营,千门万户,金碧楼台的御苑,竟已毁于劫火,而俊秀飘逸,文采风流的宇文邕,于今亦只剩得一副支离的病骨,怎能不伤心欲绝? 因此,伽罗那一副原出自别肠的涕泪,确也流露了伤时感逝的真情,越发感动了心肠最软的阿史那皇后。“皇后您想,” 独孤伽罗哭着又说,“万一皇上有个什么的,宇文赟才六岁,大权又落在别人手里,还有咱们孤儿寡妇过的日子吗?” 那哽咽凄厉的声音,完全控制了阿史那皇后的情绪,特别是最后的一句话,使得阿史那皇后震动了。 伽罗想起跟宇文邕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地,从容坐谈,伽罗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一世纪英才,历代兴亡得失,大致了然于胸,奸臣专权,欺侮孤儿寡妇,篡弑自代的往事,也自然知道不少。 要说杨忠是奸臣,这话不免过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见的,眼前不过跟独孤伽罗作对,在自己面前,还持着对阿史那皇后应尽的礼节,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宇文邕的面子? 这样想着,惊出一身冷汗,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一天,面临这“孤儿寡妇”受制于人的威胁! 于是,阿史那皇后顺手拿起丽妃杨丽华的那一方手绢,拭一拭眼泪、擤一擤鼻子,沉声叫着独孤伽罗的小名说:“伽罗!你快别哭!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说着,阿史那皇后从榻上下来,顺手扶起独孤伽罗。独孤伽罗还在抽噎着,但终于收拾涕泪,跟着阿史那皇后一起走入后房套间。 那是整个寝宫中最隐秘的所在,原是阿史那皇后贴身心腹宫女瑟舞的住处,两人就并肩坐在瑟舞床上密谈。 “你看宇文邕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阿史那皇后紧锁着眉问。独孤伽罗想了想,以断然决然的语气答道:“非要回銮以后,才能大好!” “怎么呢?”“哼!”独孤伽罗微微冷笑,“太医的脉案上,不是一再写着‘清心寡欲’?在这儿,有杨忠他们三个,变着方儿给宇文邕找乐子,‘心’还‘清’得下来吗? 听说,宇文邕还嫌丽妃杨丽华太老实,他们还替宇文邕在外面找了个什么曹寡妇,但凡身子硬朗一点儿,就说要去行围打猎,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没有打着,倒快叫狐狸精给迷住了!” 对于独孤伽罗以尖酸的口吻,尽情讽刺宇文邕,阿史那皇后颇不以为然,但是,伽罗说的话,却是深中宇文邕的病根。 宇文招和宇文宪,是两个毫无用处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导宇文邕讲究声色,若有所谓曹寡妇,必是此两人玩出来的花样。 因此,连忠厚的阿史那皇后,也忍不住切齿骂道:“宇文招、宇文宪这两个,真不是东西!”独孤伽罗立刻接口:“没有杨忠在背后出主意,他们也不敢这么大胆。” “唉!”阿史那皇后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銮的话,眼前提都甭提!”“那就只有想法子让宇文邕‘清心寡欲’吧!”“对了!只有这个办法。” 阿史那皇后停了一下又说,“除了丽妃杨丽华以外,我不知道这一晌常伺候宇文邕的,还有谁。”“这好办,叫拿敬事房的日记档来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阿史那皇后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声:“来人!”宫女瑟舞,应声而至。阿史那皇后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随带日记档呈阅。 于是宫女传太监,太监传敬事房,约莫两刻钟的功夫,行宫中太监的头脑陈胜文,带着三大本从本年正月初一开始记载的日记档来见阿史那皇后。 敬事房专司“遵奉上谕办理宫内一切事务”,那日记档就是宇文邕退入后宫以后的起居注,寝兴饮食,记得一事不遗。 阿史那皇后取档在手,从后翻起,前一页记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间,丽妃杨丽华就被召了两次,下午在东暖阁伺候,晚上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然后记的是:“戌初二刻万岁爷回寝宫,丽妃杨丽华随侍。” 再往前看,触目皆是丽妃杨丽华的名字,偶尔也有祺嫔、婉嫔等人被召幸的记载,但比起丽妃杨丽华的雨露之恩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阿史那皇后很沉着,看完了日记档,不提丽妃杨丽华,只问陈胜文:“今日宇文邕怎么啦?要紧不要紧?” 陈胜文知道问的是什么,跪在地下奏答:“今儿辰初一刻请驾,喝了鹿血,说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监金环伺候唾盂,宇文邕吐了两口血。要紧不要紧,奴才不敢说!”“那么,吐的到底是什么血呢?” “说不定是鹿血。”独孤伽罗插进来追问:“到底是什么血?”伽罗的声音极坚决,很清楚地表示了非问明白不可的意思。 宫中太监都怕这位独孤伽罗,陈胜文是太监头脑,碰的钉子最多,所以这时一听伽罗的语气,心里发慌,结结巴巴地答道:“回独孤伽罗的话,奴才实在不知道宇文邕吐的是宇文邕自己的血还是畜生的血?” 话一出口,陈胜文才发觉自己语无伦次,怎么把“宇文邕的血”与“畜生的血”连在一起来说呢?独孤伽罗只要挑一挑眼,虽不致脑袋搬家,一顿好打,充军到奉天是逃不了的。 正自己吓自己,几乎发抖的当儿,幸好阿史那皇后把话岔了开去。阿史那皇后问的是,“可曾召太医?”陈胜文赶紧回奏:“这会儿太医正在东暖阁请脉。” “咱们看看去!”阿史那皇后向独孤伽罗说。到了东暖阁,在重帷之后,悄悄窥看,只见宇文邕躺在软靠椅上,正伸出一只手来,让跪着的太医诊脉。 这人头戴暗蓝顶子,是恩赏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院使栾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诚敬,但额上见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发抖。 第107章 欺瞒 这使得阿史那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脉象不妙,陶弘景不必如此惶恐。除了宇文邕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卫和太监们,差不多也都看到了陶弘景的神色,而且怀着与阿史那皇后同样的感觉。 因此,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静得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陶弘景免冠碰了个响头:“皇上万安!” 这四个字就如春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首先是杨忠走了过来,望着陶弘景说道:“宇文邕今儿见红,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宇文邕,也好放心。” 于是,陶弘景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谷雨已过,立夏将到,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宇文邕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自然是静养为先??。”“静养,静养!”宇文邕忽然发怒,“我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陶弘景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宇文邕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杨忠喝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陶弘景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药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交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就这时,丞相府派人来请陶弘景,说有话要问。到了宫门口军机直庐,只见他属下的太医杨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这两个人也是深知宇文邕病情的,同时奉召,就可知道八柱国要问些什么了! 于是陶弘景领头,上阶入厅,只见赵僭王宇文招和齐炀王宇文宪,坐在正中榻床上,其他四位上柱国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 陶弘景带着他的属下,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八柱国赵僭王宇文招,静候问话。 宇文招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翡翠的鼻烟壶,用小象牙匙舀了两匙放在手背上,然后用手指沾着送到鼻孔上,使劲地吸了两吸,才看着他身旁的宇文达说道:“继园,你问他吧!” 宇文达点点头,转脸对陶弘景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陶太医,王爷有句话要问你,你要老实说,不必忌讳!” “是!”陶弘景口里答应着,心里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纰漏!要问的话,只有一句:“宇文邕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则在世的日子还有几何?” 然而就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发问,何况是万乘天子?只是措词过于隐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痒处,问不出究竟。 因此,这位翊戴辅佐有功,被諡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宇文达,此刻颇费沉吟。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宇文邕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陶弘景原已料到有此一问,但没有想到有“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这句话!听口气“大事”未出,责任已定,不免反感。 他心里在想,太医本来最难做,祸福全靠运气,宇文邕偏偏生的是缠绵难治的痨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运气太坏,再加上怡亲王和郑亲王专门逢迎宇文邕,娱情声色,自己的运气更是坏上加坏。 这都还罢了,但宇文邕不听医谏,纵欲自戕,怡、郑两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调养失宜的责任,转嫁到别人头上,实在于心不甘。 陶弘景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将来“摘顶戴”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万一还要往深里追究责任,须先站稳脚步,方可保住脑袋!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把腰挺起来了。 “回杜大人的话,宇文邕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源已亏,全靠珍摄。今儿个请脉,真阴枯槁,阳气独升,大是险象??。” “慢着!”一声洪亮的鲜卑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后称作“焦大麻子”的宇文通,勇于任事的尚书台新进,他自觉抓住了陶弘景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儿请脉,何以面奏:‘宇文邕万安’?” 陶弘景看他那剑拔弩张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为宽圣虑,自然要这样子说。从古以来,为医者都是如此!” 宇文通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胀,大麻子粒粒发光,气鼓鼓地又说:“栾老爷,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话,人背后又是一套话!” “请焦大人明示,陶弘景在人背后说了些什么话?”眼看要起冲突,无论谁是谁非,一个四品官儿顶撞八柱国,传出去都是失体统的笑话,因此,宇文达抢着在前面:“这些闲白,不必去说。栾老爷,你看宇文邕的病,该如何调理?” “养正则邪自除。屏绝忧烦,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陶弘景的话,已有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句话太刺耳,两位王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这时宇文通又开了口:“宇文邕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外患未平,内忧未除,要请宇文邕‘屏绝忧烦’,这话不是白说吗?”陶弘景被问住了,僵在那里,很不得劲。 于是六品御医李德立,为了解他的围,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陈述。“焦大人见得极明。”他说:“圣恙之难着手,正就是这些地方。” 这一说,坐着的人都觉得满意,因为他启示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也留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脱卸责任的余地,宇文邕的病必须静摄,而宵旰勤劳,国事忧心,以致药石无灵,实非人力所能挽回。 倘或真个“不行”,则死于积劳,应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宇文通和李德立的话,连宇文邕自己都可以瞑目无愧了。 这李德立字卓轩,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心理,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来投贵人的所好。 而且毫无太医架子,奔走权贵豪门,遇人总是以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熟识的八柱国都拿他当个门下清客看待,不称官名,只叫“卓轩”。 “卓轩,”怡亲王说:“听听你的!”“院使的脉案极精。”李德立先照应了他的“堂官”,然后说他自己的心得:“幸喜宇文邕颇能纳食,‘药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番话平实易解,不比陶弘景口头的陈诉,亦象是在写脉案,尽弄些医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所以相视目语,一致表示嘉许!“好!” 怡亲王用他那个黑黑的、抹鼻烟的手指指着他们三个人说:“你们好好尽心吧!等秋凉回銮,我保你们换官职!”“谢王爷的栽培。”陶弘景就手请了个安。 “王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宇文达问道,“没有别的话,就让他们歇着去吧!”“我没有话了。看看别的,有那位大人有话要问。”怡亲王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到齐炀王宇文宪身上,一扬脸说:“老郑!” 郑亲王端着水烟袋,尽自把根纸煤儿搓来搓去,搓了半天,拿纸煤儿点点陶弘景说:“我劝你一句话:勤当差,少开口!”“对了!”宇文通马上接着说:“栾老爷,你可记住了,在这儿说的话,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陶弘景很沉着地答应一声,领着他的属下退了下去。这三个人倒是谨守告诫,出了军机直庐,什么话也不敢说。但是消息还是泄漏了。 有小谢子布置着的耳目,很快地把陶弘景和李德立在八柱国面前所说的话,传到内宫,辗转入于独孤伽罗耳中。 入耳自然惊心!独孤伽罗特别重视李德立的那句话:“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不就是说,今年这个夏天怕度不过吗?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伽罗咬着嘴唇沉吟着,一时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这话应该不应该告诉阿史那皇后? 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且不说,于己有利。因为,这可能是个“独得之秘”。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话却都不妨告诉阿史那皇后,而且也正好亲自去看一看动静,所以随即传话,要进遏中宫。 第108章 对质 听了独孤伽罗的略带渲染的报告,阿史那皇后深为骇异。太医的面奏和对八柱国的陈述,内容出入甚大。 当然,“为宽圣虑”,在宇文邕面前要隐瞒病情,这个理由,一点就明,因此阿史那皇后对独孤伽罗的话,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烟,阿史那皇后终于下了决心,“你先回去吧!”伽罗对独孤伽罗说,“我来办!”独孤伽罗不便也不宜多问,应声“是”,退了出来。 未出殿门,就知道了阿史那皇后的办法。“传懿旨,”是瑟舞传话给太监的声音:“看丽妃杨丽华在那儿?快找了来!” 独孤伽罗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可也不无希望,最好能亲自在场,看着阿史那皇后如何申斥丽妃杨丽华,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伽罗如果真的在场,却也未见得会痛快。阿史那皇后天生宽厚和平的性情,从无疾言厉色,所以把丽妃杨丽华召来,也只是规劝一番而已,倘或期待着伽罗会对丽妃杨丽华放下脸来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意思吗?”阿史那皇后向跪着的丽妃杨丽华问。“请阿史那皇后开导。”“你起来!我有好些个话要问你。” 等丽妃杨丽华站起,阿史那皇后就象早晨对独孤伽罗那样,屏绝宫女,把伽罗带入寝宫,只是未上榻去坐,坐在梳妆台边,让丽妃杨丽华站着回话。“昨儿个你伺候了宇文邕一天?” “是。”丽妃杨丽华答道:“昨儿晚上,宇文邕批六爷的折子,是我伺候笔墨。”“说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说些什么呀?” “皇上给我讲当年跟六爷一块儿上书房的事儿。”“噢!”阿史那皇后停了一下,又问:“这一阵子,宇文邕还在吃那个‘药’吗?” 丽妃杨丽华知道指的是什么药,脸一红,勉强陪着笑说:“我那儿知道啊?”阿史那皇后心想:你决无不知道之理!不过彼此都还年轻,无法老着脸谈房帏中事,只好这样问:“你可知道今天太医说的什么?” 这一问,丽妃杨丽华的眼圈就红了!咬着嘴唇摇摇头,然后答了句:“不说也知道!” “喂?”伽罗的答语,引起了阿史那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点一点头说:“你常在宇文邕跟前,宇文邕的病,应该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实告诉我!” “皇上,”丽妃杨丽华显得很为难,仿佛有无从说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头!”阿史那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着丽妃杨丽华,不知道说什么好。 宇文邕脸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见了的,又何用丽妃杨丽华来说?于此可知,伽罗的这句话意在言外,指的是宇文邕的病根太深了! 阿史那皇后黯然垂首,脸望着地下说:“你也该懂点事!常劝劝宇文邕,爱惜身子,别由着他的性儿闹!” 话中大有责备之意,丽妃杨丽华既惶恐,又委屈,“皇后圣明!”伽罗双膝一跪,“我岂不知皇上身子要紧?也不知劝过多少回,请皇上保重。 可也得皇上听劝才行。话说得重一点儿,皇上就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骂我,‘简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里多烦,不想办法替我解闷,絮絮叨叨,尽说些废话!’阿史那皇后你想,我敢惹宇文邕生气吗?”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捂在息率息率作响的鼻子上。从伽罗那方手绢上,触发了阿史那皇后的记忆,顺便告诫伽罗说:“你自己也该检点检点,随身用的东西,别到处乱扔,叫外边看见了,不成体统。” 说着,开了梳妆台抽斗,把伽罗失落在东暖阁的那方手绢还了伽罗。丽妃杨丽华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听阿史那皇后的这场训,完全是独孤伽罗捣出来的鬼。 眼前有宇文邕在,到底是个靠山,还不致吃伽罗的大亏,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贵,伽罗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时作威作福,尽找麻烦,只怕有生之年,无非以泪洗面的日子! 这样一想,忧急无计,一伏身扑向阿史那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伤心。上午是独孤伽罗如此,下午丽妃杨丽华又如此! 阿史那皇后心里明白,是同样的一副眼泪,看着似为宇文邕的病势忧伤,其实哭的是自己的将来。 怎么办呢?阿史那皇后除了陪着掉眼泪以外,别无可以安慰伽罗的话。丽妃杨丽华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几碗眼泪,无济于事。 阿史那皇后忠厚,该趁早有所表示,于是,哽咽着说:“万一宇文邕有个什么,我只好跟了宇文邕去!那时求阿史那皇后替我作主。” 阿史那皇后再老实,也不致于相信丽妃杨丽华将来会殉节,伽罗那最后一句话,自然是暗指着独孤伽罗而发的。 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两宫同尊,不全由自己发号施令,对丽妃杨丽华怕也只能回护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觉心余力绌的阿史那皇后,忍不住叹口气:“唉!只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 这一说,正碰着丽妃杨丽华最伤心的地方,越发哭得厉害。伽罗的怀孕,犹在独孤伽罗之先,但宣政元年生的是个女儿,如果生男便是唯一的皇子了,眼前及将来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阿史那皇后甚为失悔,不该触及伽罗的隐痛。眼看丽妃杨丽华涕泗滂沱,却是怎么样也劝伽罗不住,心里不免着急,而且有些懊恼。 就这时,宫女瑟舞匆匆进来奏报:“万岁爷驾到!”这一下,立刻把丽妃杨丽华的眼泪挡了回去。阿史那皇后也站了起来,看着伽罗红肿的双眼,认为伽罗不宜见驾,说一声:“你快回避吧!” 随即出了寝宫,去迎接宇文邕。四名小太监抬着明黄软轿,已到殿前,阿史那皇后迎了进来,见过了礼,皇帝起身说道:“到你那间小书房坐吧!那儿静些。” 阿史那皇后的小书房也是个套间,窗明几净,十分素雅。宇文邕摘下冬帽,往软椅上颓然一靠,阿史那皇后赶紧取了个锦枕垫在他脑后。“嗳,好累!” “那能不累啊?”阿史那皇后接口说道,“白天晚上都忙。”话中原是意存讽劝,但出于阿史那皇后之口,无论语气、声调,都摸不出一点点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听来竟是句极体贴的话。 宇文邕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时伸出一只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亲热地向阿史那皇后的手一握。 于是瑟舞使个眼色,几名宫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远远的在廊下伺候。“你也坐嘛!”“嗯。”阿史那皇后挣脱了手,拉过一个锦墩来,坐在宇文邕身旁,从茶几上的大冰盘里取了个苹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会神地削着皮。 看着皇后那低垂的杏儿眼和葱管儿似的纤纤十指,宇文邕忽有感触,微喟着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阿史那皇后抬头看着他,不敢流露眼中的忧郁,笑着问道,“那儿来的这么句牢骚?” “牢骚?我的牢骚可多着哪!不提也罢。”口中不提,心里却忍不住向往那种贵介公子的境界。 宇文邕最羡慕的是门第清华的红翰林,文采风流,名动公卿,家资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过得宽裕,在倦于携酒看花,选色征歌时,关起门来,百事不管,伴着阿史那皇后这样温柔敦厚的娇妻,丽妃杨丽华那样善解人意的美妾,这才是人生在世无上的际遇。 这样想着,口中问道:“你可知道我最羡慕的是谁?”阿史那皇后微感诧异,一面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宇文邕,一面调侃地说:“俗语说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帝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么味道?”“那么,皇上想做什么呢?” 宇文邕安闲地咬了口苹果,徐徐说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总兵’,以前我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两年我算是摸着他的心境了!如果说京内外大小衙门,能让我挑一个,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亏宇文邕怎么想来的?”阿史那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闲,又贵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说到这里,瑟舞在门外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奏报:“启奏皇上,内奏事处进黄匣子。” “当”一声,宇文邕把才咬了两口的苹果,扔向银痰盂里,“你看,”他向阿史那皇后说,“连个水果都不让好生吃!”说着,吃力地站了起来,步出阿史那皇后的小书房。 内奏事处此时进黄匣子,必是专差飞递的军报。一看果然,是李虎从祁门大营上奏,说李穆攻安庆的大军,反被包围,而各路清军,皆受牵制,无法抽调赴援,李虎决定从祁门大营移驻安徽北岸的东流,亲自督师,挽救危局。 第109章 宇文赟入学 这是军事上的一番大更张,宇文邕背着手在走廊上沉思,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六岁的皇子。 跑着、跳着、叫着的宇文赟,一见宇文邕,立刻变了个样子,收起嬉笑,跪下请安,用鲜卑话叫声四叔:“皇叔!”“嗯,乖!好好玩儿去吧。别摔着!” 宇文赟站起来,先退后两步,才悄悄溜走,这都是“谙达”调教好了的。但“谙达”究竟不能算做传道解惑的“师傅”,宇文邕此刻看见宇文赟,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阿史那皇后商议的大事。 于是,把李虎的奏折发交丞相府,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阿史那皇后的小书房。他要跟阿史那皇后商量的是,宇文赟该上书房了。 历来的规矩,皇子六岁入学,早在去年,宇文邕就已降旨,命“大臣择保儒臣堪膺授读之任者”,其中大学士于谨所荐的一个杨祯,简在帝心,这时不妨问问阿史那皇后的意思。 阿史那皇后也知道杨祯其人。他原是“上书房”的老人,醇王、钟王、孚王都跟他读过书,谈起来都称赞“杨师傅讲书透彻”。 又曾私下告诉阿史那皇后,说“杨师傅长得象宇文邕”,因此阿史那皇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对于宇文邕的征询,内心是赞成的。 但阿史那皇后素性谨慎,对于此等大事,向来不愿作过分肯定的表示,所以这样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实学?人品怎么样?” “翰林的底子,学问差不到那儿去。至于人品,他这三年在河南‘学政’任上,名声挺不错,那也就可想而知。”“这一说,再好不过了。”阿史那皇后欣然答说。“我想就是他吧!” 宇文邕略带感慨地说,“宇文赟典学,原该隆重些,我本来想回了京再办,现在不能再耽误了!”“那就让钦天监挑日子开书房吧。”“不用,我自己来挑。” 宇文邕平时读书,涉猎甚广,纤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当时从瑟舞手里接过时宪书,选中四月初七入学。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书房,这个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寿身上。 景寿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是宇文邕的姐夫,宫中都称他“六额驸”,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亲之尊,坐镇书房,既不会无端干预师傅的职权,又可叫宇文赟心生忌惮,不敢淘气,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于是第二天早晨,宇文邕驾到御书房,先写好一张朱谕放着,然后召见军机。八柱国由赵僭王宇文招为首,手捧黄匣,宇文通打帘子,依次进殿行礼,未等他们有所陈奏,宇文邕先把一道朱谕交了给侍立在旁的杨忠。 这道朱谕,连杨忠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里,先略略看了一遍,随即往御书案旁一站,双手捧起,等八柱国都跪好了,才高声宣旨:“宇文赟于四月初七日入学读书。着杨祯充宇文赟师傅。钦此!” 念完了把朱谕放入黄匣,捧交怡亲王,好由丞相府转移内阁,“明发上谕”。于是怡亲王便有一番照例颂赞圣明的话,他不甚善于词令,这临成现抓的几句话,期期艾艾,颂扬得并不得体。 好在宇文邕是优容他们惯了的,看到他说不下去时,反提件别的事,为他打个岔,解消了他的窘态。宇文邕提到的是李虎的奏折,问他们拟议的办法如何?“臣等已经会议。让宇文达给宇文邕细细奏闻。” 怡亲王说着,微偏一偏身子,好叫宇文达面对宇文邕。宇文邕点点头,许可了怡亲王的请求。 “启奏皇上,”宇文达首先称贺:“托宇文邕的洪福,皖南之围已解,李虎在祁门原有‘去此一步,即无死所’的话,现在自请移驻东流,可见得皖南的局面,李虎已有把握。” “嗯,嗯!”宇文邕觉得他这几句话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点头,表示同意。看见宇文邕如此,宇文达越发精神抖擞了,“至于安庆方面,眼前虽不免稍见艰难,亦正见发匪的困兽之斗。 李虎亲自移节督师,足可鼓舞士气。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镇,粮饷两项,苦心筹划,洞中机宜,必能全力支助李虎、李穆。今后安庆军事,定可改观。安庆一下,齐主不足平矣! 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万里如见之功。所以李虎请移驻东流督师一节,拟准如所请。”说完,趴在地下叩了一个头。 “好,好!”宇文邕大为嘉许,“写旨来看!”欣悦的不仅是宇文邕,还有站在御座后面的杨忠。李虎、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杨忠在其间确实尽了斡旋回护的力量,因此,宇文达称颂皇帝善于用人,间接就是表扬杨忠的功劳。 “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识窍!”杨忠在心里想,“有机会还要好好提拔他一下。”在洛阳的军机六大臣,都以杨忠的意旨为转移,特别是宇文通,只要见了杨忠,一定注意他脸上的气色。 这时看到宇文达的陈奏,不但深惬圣心,而且大为杨忠欣赏,心里不免又羡又妒,因此,回到丞相府,对于写旨就打不起兴致来亲自动笔了。 八柱国面领宇文邕的裁决,称为“承旨”,既承以后,用宇文邕的语气,写成上谕,称为“述旨”,或称“写旨”,在雍正朝创立丞相府之始到武成初年,都由八柱国“写旨”,以后慢慢地转为交付军机章京执笔。 但重要而机密的指示,有时亦仍旧由八柱国亲自动手。宇文通由军机章京领班,超擢为八柱国,为了力图报答,象这些指授军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奋勇,但这一天却故意保持沉默。 宇文达心里有数,不便说破,只向怡亲王建议:“李虎的折子,交给曹琢如办吧!”军机章京定例满汉各为八人,分作两班,每一班有个领班,鲜卑话叫做“达拉密”。 这天的“达拉密”是达奚武,字琢如,论资格在宇文通之上,那个位居八柱国班次之末的“打帘子军机”,原来应该是属于他的。 事实上当初所保的亦正是达奚武。那是去年十月间的事。宇文邕“巡幸”到洛阳,一时不能回京,把“行宫”当做了正式的朝廷。 许多照例的政务,也移到了洛阳来办,觉得有添一个八柱国的必要,并指示在军机章京领班中,选择资深绩优的超擢。 于是杨忠与怡、郑两王及其他八柱国商议,决定按规矩奏保达奚武充任。这是一步登天的际遇,那知达奚武竟极力自陈,说是才具浅薄,难当重任,坚决辞谢,这样才成全了宇文通。 达奚武的力辞八柱国的任命,可以说是件令人惊诧的异事。因而有许多揣测之辞,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为杨忠所荐,这都是隔靴搔痒的话。 只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达奚武是卫王所赏识的人,他决不能受杨忠的提拔而成为“杨党”。 因此,怡亲王听宇文达一提到达奚武,心里先有种没来由的反感,便皱着眉问道:“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宇文通的别号。 八柱国都在一屋中起坐,怡亲王的话,宇文通自然也听到了,他可不会象达奚武那样不识抬举,不等宇文达开口,赶紧先站起来一陪笑道:“我今儿原有些头痛,想躲个懒。既然王爷吩咐,我马上就写。” 宇文达心里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说道:“得桂樵的大笔,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说一遍。”里面的一番对答,外面值班的军机章京,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肚里也都明白,宇文通与宇文达在暗中较劲。 可是谁也不发一言,每个人都是振笔疾书,军机章京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述旨”。 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八柱国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不过片刻工夫,谕旨草稿,陆续送到领班那里,达奚武以一目数行的速度,加以审核,若有错字或措词稍有不妥之处,随手改正,立即转送八柱国再看一遍,用黄匣进呈。 宇文邕随看随发,仍旧由军机章京誊正校对,有些交内阁抄发,称为“明发上谕”,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抚或统兵大臣,称为“廷寄”。 盖用丞相府银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还是“六百里加紧”,交兵部捷报处发递。丞相府每日的公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归档封柜之后,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这些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当地也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如果两样都不爱,便只有彼此互访清谈了。 独孤伽罗心里自然明白,但懒得去寻根问底,因为这些日子,伽罗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宇文赟身上。宇文赟决定在四月初七入学,以及派杨忠的堂弟杨祯充当师傅,伽罗是在朱谕下来以后才知道的。 第110章 第一课 这倒还在其次,最教伽罗心里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说皇帝与阿史那皇后事先作过商量,四月初七这个日子,就是宇文邕用瑟舞拿来的时宪书,亲手选定的。 男孩子启蒙入学是件大事,那怕民家小户,也得先告诉母亲一声,而在宫里居然是这样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话,最实在不过。 独孤伽罗这样在心里想。不!伽罗又想名位比权势更要紧!名位一到,权势自来。宇文赟入学,宇文邕为什么跟阿史那皇后商量?就因为伽罗是阿史那皇后! 伽罗抚养着姐姐独孤明敬的儿子,对得起大周朝的列祖列宗,却连次阿史那皇后一等的“皇贵妃”的名位都还没有巴结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连亲姐姐的儿子入学,都够不上资格说句话,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为此,独孤伽罗气得发“肝气”,晚上胸膈之间疼得睡不着,要“坐更”的小谢子揉啊,捶啊的折腾好半天,才能安静下来。 肝气平复以后,伽罗很冷静地想到,当阿史那皇后是今生休想了!那怕现在的阿史那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断定宇文邕宁愿让中宫虚位,决不会册立伽罗为后,至于当太后虽是必然之势,但也要做宇文赟听话孝顺,这个太后才做得有味。 由此伽罗有一番觉悟,从现在开始,非要把宇文赟控制在手里,叫他听话孝顺不可。于是,常常传话叫保母把宇文赟领了来玩,和颜悦色地哄着他。 母子天性原在,宇文赟平日畏惮养母,只因为独孤伽罗不象阿史那皇后那样慈爱,现在既然如此,宇文赟自然也乐于亲近养母了。 每当他们母子絮语,不知趣的小谢子总爱在旁边指手划脚地胡乱插嘴,皇子只有六岁,爱憎之心却十分强烈,恨透了小谢子,但拿他无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当小谢子又来插嘴时,宇文赟大吼一声:“你个放肆的东西,给我滚!” 这一声吼,殿内殿外的人,包括独孤伽罗在内,无不惊异得发愣,自然,最惶惑的是小谢子,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弯下腰来说:“大胡粽子,你,你是怎么啦?给小谢子发这么大脾气!” 皇子似乎忽然长大成人,胸一挺,厉声申斥:“还敢跟我回嘴!”接着用更大的声音,看着一屋的太监和宫女说:“给我把陈胜文找来!” 没有那个太监或宫女敢作声,只偷眼望着独孤伽罗,要等伽罗有句话下来,才好行动。独孤伽罗给伽罗这六岁的姐姐的儿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扰,有些不快,但也有些欣悦和得意,为了宇文赟的神气活现,象个身分尊贵的皇长子。 但一看到太监和宫女的脸色,伽罗从困惑中醒悟过来,立即沉着脸喝道:“你这要干什么?” 宇文赟一看到伽罗母亲如此,心里有些发慌,但视线落到小谢子身上,却又勇气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陈胜文来问,我跟母亲回话,可许太监在旁边乱插嘴?谁兴的这个规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谈,独孤伽罗心里明白,不可再用对付一个孩子的办法,哄哄骗骗,就能了事,但也绝对不能依他。主子谈话,太监在一旁插嘴,这要在武成年间,立刻就能捆到内务府,活活打死。 照此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顿板子,斥逐出宫。小谢子纵不足惜,自己的脸面可不能让人撕破!于是伽罗略想一想,依旧绷着脸说:“有我在,不用你管!小谢子不对,我会处罚他。” “那就请母亲处罚小谢子!”是如此咄咄逼人,独孤伽罗心里十分气恼,受杨忠的气受不够,还受自己姐姐的儿子的气! 这一下,伽罗的胸膈间立刻隐隐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着痛处。小谢子一看这情形,知道祸闯大了! 原来还指望着独孤伽罗庇护,现在独孤伽罗自己都气得发了肝气,伽罗犯病的时候,脾气最坏,说翻脸就翻脸,决不容情,真的叫人传了陈胜文进来,那就只有“万岁爷”才能救得了自己这条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扑通一声,跪在水磨砖地上,双手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小谢子该死!小谢子该死!”宇文赟这下心里才舒服了些,逞报复的快意,大声说道:“给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谢子还高声回答,就象打的不是自己似的。自己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这还不算,宇文赟又说了句:“打一百!” 于是从头来起,另有个太监“一啊、二啊”地高唱计数。打足了一百,小谢子还得给独孤伽罗和宇文赟磕头,谢谢“恩典”。 到了晚上,肿着脸的小谢子,跪在独孤伽罗面前哭诉,他说宇文赟受了别人的挑唆,无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这顿嘴巴,打得于心不甘,口口声声:“主子替奴才作主!主子替奴才作主!” 独孤伽罗自己心里也非常不痛快,只说了句:“你何必跟宇文赟认真!”意思是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这也算是一句劝慰的话了。 无奈小谢子一味磨着,断言必有人挑唆。然则挑唆的是谁呢?独孤伽罗要他指出人来,小谢子这才不作声。但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明查暗访,到底让他打听清楚了,是一个“谙达”,看不惯他那副狐假虎威的丑态,又听得宇文赟说讨厌小谢子,便想出这么个“高招”来整他。 而且反复教了不少遍,宇文赟才能把这出戏唱得如此有声有色。于是,小谢子又到独孤伽罗那里去告密,但话中添油加醋,改了许多。 他不说自己为人所厌恨,说是别人知道他在独孤伽罗面前得宠,故意拿他开刀,目的是在打击独孤伽罗。换句话说,他是为独孤伽罗而吃的亏。 自然,初听之下,独孤伽罗十分生气,追问着说:“那么,到底是谁在挑唆宇文赟呢?”“奴才不敢说!”“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是阿史那皇后?”“不是阿史那皇后。是??。” 他蘸着口水,在砖地上写了个“丽”字。是丽妃杨丽华?独孤伽罗冷笑一声:“伽罗不敢!”“主子不信,奴才就没有办法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就过去了!”独孤伽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伽罗早已平心静气地想过,这件事决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话,而且宇文赟责罚一个太监,也实在算不了一回事。 如果象这样的事,都要主子出头来管,这个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顾身分了。在小谢子自然不会这么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顿,面子都丢完了,却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原想独孤伽罗设法替自己出气,不道竟是这样地不体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来一片赤胆忠心,完全白搭。想到这里,不免寒心,承应差遣,便有些故意装聋作哑,懒懒地不甚起劲。独孤伽罗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 只是一次两次犹可,老是这样子,可把伽罗惹恼了。“我看你有点儿犯贱!”独孤伽罗板着脸骂他,“你要不愿意在我这儿当差,你趁早说,我成全你,马上传敬事房来把你带走!” 这一下,吓得小谢子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独孤伽罗,就有一时之错,也还有千日之好,打骂责罚,都可甘受不辞,只居然要撵了出去,如此绝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实在叫人伤心! 因此,小谢子象个含冤负屈的童养媳似地,躲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晚上,脸上的红肿未消,眼睛倒又肿了。说来也真有些犯贱,宦官的身体,受后天的戕贼,有伤天和,所以他们的许多想法,绝不同于男子,甚至亦有异于一般的妇人。 小谢子让独孤伽罗一顿骂得哭了,却从眼泪中流出一个死心塌地来,尽自琢磨着如何才能博得独孤伽罗的欢心,如何才能赢得独孤伽罗的夸奖?惟有这样去思量透彻,他觉得一颗心才有个安顿之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独孤伽罗的寝门初启,宫女出来舀水的时候,他就跪在门外,大声禀报:“小谢子给主子请安!”里面初无声息,然后说一声:“进来!” 掀开门帘,只见独孤伽罗正背门坐在妆台前,伽罗穿着玫瑰紫缎子的夹袄,月白软缎的撒脚裤,外罩一件专为梳头用的宝蓝宁绸长背心,身后头发,象玄色缎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宫女拿着阔齿的牙梳在为伽罗通发。 伽罗自己正抬起手,用养得极长的五个指甲,在轻轻搔着头皮,夹袄的袖子落到肘弯,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象一汪春水。小谢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着笑说:“主子昨儿晚上睡得好?” 第111章 叮咛 “嗯!”独孤伽罗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哭肿了的双眼,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他一下,点点头说:“小心当差!将来有你的好处。”“主子的恩典。”小谢子趴下地来,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去当他的差。 他所当的差极多极杂,但有个万变不离的宗旨,一切所作所为,都要让独孤伽罗知道。这时候就在屋里察看检点,那些精巧的八音钟上了弦没有?什么陈设摆得位置不对?一样样都查到。 最后看见榻床下有灰尘,亲自拿了棕帚,钻到里面去清扫。独孤伽罗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什么。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传早膳,然后前后院“绕弯儿”消食,绕够了时候,换衣服到中宫给阿史那皇后请安。 这下小谢子又为难了,每日到中宫照例要跟了去,但这张打肿了的脸,特别是一双眼睛,实在见不得人,却又不敢跟独孤伽罗去请假。 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来,希望主子不见便不问,混了过去。独孤伽罗是极精细的人,何能不问:“小谢子呢?”既混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奴才在这儿哪!”他一面高声回答,一面急急地赶了来当差。 一见他那样子,独孤伽罗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便说:“今儿你不必伺候了!”小谢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兴的神气,低声应“是!”仿佛不叫他跟了去,还觉得怪委屈似地。“你这双眼睛怎么啦?” 明知道他是哭肿的,独孤伽罗不好意思点穿,只又说:“回你自己屋里歇着吧!今儿不必当差了!找点什么药治一治,再拿烫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温语慰恤,小谢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泪,自觉没有白流。独孤伽罗到中宫的时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嫔晚一些,这是三个原因使然,第一,伽罗要表示伽罗在妃嫔中的地位最高。 其次,不愿跟丽妃杨丽华见面,见了丽妃杨丽华,伽罗心里就会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后,可以跟阿史那皇后说说话,一来打听些消息,二来相机进言,以中宫的命令,达成伽罗的意愿。 这天却是阿史那皇后先有事问伽罗,未说之前,先皱了眉头,“怎么回事?”开出口来,更知不以为然,“说小谢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独孤伽罗一听阿史那皇后这话,心里便有气,倒不是对阿史那皇后,气的是到阿史那皇后面前来搬弄是非的人,但伽罗不肯把这些感觉形之于颜色,只平静而略带亢傲地答道:“我那儿的人,谁也不敢放肆!” “那么,怎么说是他顶撞了宇文赟呢?”独孤伽罗笑了,这笑是做作出来的,做作得极象。 一看就知道伽罗是为了自己的姐姐的儿子而得意,然后又用微有所憾的语气答道:“宇文赟任性、淘气,小谢子也算是个挺机警的人,让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这重公案当做笑话来谈,阿史那皇后便无可再说了,也是付之一笑。于是独孤伽罗又不经意地问道:“皇后倒是听谁说的呀?” 阿史那皇后老实,不善说假话,随口答道:“是宇文赟自己来告诉我的。”伽罗又笑着加了句:“这孩子!”独孤伽罗也笑笑不响。 随后便丢下此事,谈到别的了。只是心里却始终抛不开,小谢子一直在说:宇文赟乐意亲近阿史那皇后,不是件好事!看来这话倒真的不无见地。 因此,到了下午,伽罗又到了中宫。阿史那皇后爱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制的点心以外,也常有专差从京城里送了有名的小吃来,不管东西多少,伽罗一定得留下两份,一份给宇文赟,一份给丽妃杨丽华所生的义阳公主。 这也是姊弟两人,一到午后便吵着要到阿史那皇后那里去的原因之一。独孤伽罗一到,姊弟俩象个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来迎接,跪安叫“母亲”。 然后拉着手,又去玩他们的七巧板,独孤伽罗便陪着阿史那皇后坐在榻上喝茶聊闲天。一会儿姊弟俩吵嘴了,“怎么啦?怎么啦?”阿史那皇后大声地问。 各人的保母,纷纷跑来拉架。姊弟俩却不理伽罗们,一前一后奔到阿史那皇后面前来告诉。“宇文赟欺侮我!”义阳公主嘟着小嘴说。 “谁欺侮你了?”宇文赟拉开嗓子嚷着,显得理直而气壮,“你摆不出,赖人。老渔翁少个脑袋,那算什么?”阿史那皇后一听就乐了,“什么‘老渔翁少个脑袋’?” “母后,你来看!”宇文赟拉着阿史那皇后去看他们摆的七巧板,义阳公主也紧跟着。这种“官司”,从开始到此刻,他们都没有理独孤伽罗,独孤伽罗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宇文赟和义阳公主所玩的七巧板,与民间的不同,那是经过他们的嫡亲祖母,宣宗皇后改良过的。 皇后从小生长在苏州,对于江南阁阁中的那些玩艺,无不精通,经伽罗改良过的七巧板,其实已不止七块,因此能摆出更多、更复杂的花样。每一种花样都画成图,题上名目,称为“七巧谱”。 姊弟俩比赛着摆“谱”,宇文赟摆的一个花样,叫做“月明林下美人来”,美人是摆成了,却忘了摆月亮,让义阳公主捉住了错,宇文赟输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说:“该你五下。你输了扯直,赢了一起打!” 义阳公主答应了,摆一个宇文赟指定的花样,名为“独钓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个老渔翁,摆到完结,少个脑袋。 阿史那皇后让他们姊弟俩拉了来,一看就看出来了:“少一块嘛!”果然少一块!少一块半圆形的板子,高挂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渔翁身上,就是“脑袋”,义阳公主还未说话,宇文赟却先嚷开了。“怎么少一块呢?找,快找!” 于是宫女、保母一起弯下腰去找,那块半圆形的板子,不过半寸长,体积太小,找起来不容易,人仰马翻地乱了半天,始终未曾找着。 “算了!”阿史那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来给宇文赟、公主玩儿。”“不行!非找不可。”宇文赟指着义阳公主说,“找不着就算你输!”“母后,你看,宇文赟不讲理。”“好了,好了!”阿史那皇后笑着劝架,“这一副不算。” “那么头一副呢?”义阳公主问。“头一副?算??,算瑟舞输。来,瑟舞,让义阳公主打手心!”瑟舞笑嘻嘻地伸出手来,义阳公主又不肯打,只扭着身子不依。 独孤伽罗冷眼旁观,看到宇文赟捣鬼,悄悄走了过来,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头,从拳头里取出了那块遍找不得的半圆形板子!“没有出息的东西!输了撒赖!”独孤伽罗顺手在宇文赟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儿得很热闹的,一下子因为宇文赟受了责罚,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欢笑都赶跑了,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阿史那皇后觉得十分无趣,转身回到榻上坐着抽烟袋。瑟舞向保母们使了个眼色,各人带着宇文赟和义阳公主跪了安,悄没声息地退出宫去。 “宇文赟快上学了,也该收收心了。”阿史那皇后这么说了一句。从第二天起,宇文赟便不能再象平日那样痛快地玩,这样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学的前一天,宇文邕特为召见宇文赟的师傅杨祯,有所垂询。 等杨祯奏报了宇文赟入学准备的情形,宇文邕表示满意。又问:“高宗纯宇文邕的圣训,其中有一段关于皇子典学的话,你可记得?” “臣谨记在心,不敢忘!”“念给我听听。”这是有意考“师傅”了,杨祯应声:“是!”然后凝神略想一想,用极清朗的声音背诵: “武成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谕皇子师傅:‘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对了!”宇文邕点点头,“我要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话,俗语说:‘开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宇文赟启蒙的师傅,别辜负我的期望!”杨祯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 宇文邕又转脸对站在御书案旁边的御前大臣,豆卢宁说:“书房里固不宜热闹,可也不宜于太冷清。宇文赟有个伴读的人就好了!” 豆卢宁天性拙讷,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龄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宇文漪,宇文直的老大宇文澂,可以给宇文赟伴读,可是都不在这儿。除非??。” “除非在长安才行。”站在宇文邕身后的杨忠,跨出一步,抢过豆卢宁的话来说,“而且,现在只有杨师傅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反倒耽误了宇文赟的功课,等秋天回銮以后,再请旨办理吧!” 第112章 立规矩 “嗯,这话也是!”宇文邕没有再说下去。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杨忠努一努嘴,杨祯跪了安,由豆卢宁带领着退出御书房。“该赏些什么?”宇文邕回头跟杨忠商议。 “照例是文绮笔砚。”等宇文邕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杨祯”四个字,杨忠便自作主张,在宇文邕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 他念一句,宇文邕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杨忠,宇文邕随即又到中宫,叫了宇文赟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宇文赟似懂非懂地应着。 等宇文邕一走,阿史那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伽罗拉着宇文赟的手说:“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听见了。”宇文赟响亮地答应着,阿史那皇后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阿史那皇后又把宇文赟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别叮嘱,宁早勿迟。 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宇文赟唤了起来,袍褂靴帽,扎束停当,领着到宇文邕、阿史那皇后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豆卢宁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杨祯,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宇文赟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豆卢宁引宇文赟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宇文赟的,张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宇文赟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 豆卢宁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杨祯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宇文赟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等各人站定了位置,豆卢宁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奉旨??。” 才说了两个字,杨祯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都纷纷跪下,只有六岁的宇文赟,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豆卢宁继续传旨:“宇文赟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杨祯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杨祯毋得固辞。钦此!” 杨祯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豆卢宁表示:“宇文邕天高地厚之恩,鸿藻感戴不尽。但是,名分攸关,宇文赟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求额附奏禀宇文邕,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宇文赟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说到这里,豆卢宁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张文亮在!”“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杨祯赶紧向豆卢宁摇着手说:“若行大礼,不敢奉诏!”“也罢!”豆卢宁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杨祯:“按老规矩,宇文赟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矩,而且朱谕有“毋得固辞”的话,杨祯再要谦辞,就变得虚伪而有失师道了,所以不再多说,走到书案面前,微微偏着站定。“宇文赟,给师傅作揖,叫‘杨师傅’。” 这是早已教导好了的,宇文赟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喊一声:“杨师傅!”行了拜师礼,师弟各自归座,豆卢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有谙达没有座位,这也是老规矩。 “宇文赟!”杨祯徐徐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我把书房的功课跟你说一说,每天一早上了书房,先拉弓,读清书,然后读汉书。现在是半天的功课,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课,我就早早放你的学,好不好?” “好!”宇文赟大声答应,表示满意。“那么,咱们头一天就按规矩来!”说到这里,杨祯站起来向谙达们说,“请各位先带宇文赟做功课!” 谙达们把宇文赟带出去教拉弓,豆卢宁也跟了出去看着,杨祯仍旧留在书房里,把黄绫硬裱,裁成方块的“字号”和朱书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后坐下来喝着茶等。 弓拉完了,宇文赟回书房读清书,鲜卑文。先从“字头”读起,由豆卢宁坐在宇文赟书案旁边,亲自教授。咿咿啊啊,读了五个鲜卑文的字头,休息片刻。 再上汉书,杨祯先把着他的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然后开蒙第一课,读《大学》四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杨祯教宇文赟自己用朱笔点断。读了有个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宇文赟颇为得意,走下座位来,高声喊道:“张文亮!”“宇文赟!” 杨祯问:“传张文亮干吗?”“我渴了。”“喔,渴了。”杨祯指着宇文赟的书案:“你回来坐着,我有话说。”看师傅的脸板着,张文亮又垂手站在门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师傅的样子,宇文赟心存忌惮,一声不响,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学规矩,越是身分贵重的人,越要有规矩。”说到这里,杨祯扭过脸来问张文亮:“宇文赟平常可守规矩啊?”“守!”张文亮附和着说,“宇文赟最懂规矩!” “好,是要守规矩,才象个人品贵重的宇文赟。”杨祯接下来又说,“规矩到处都有的,书房有书房的规矩。宇文赟,你可知道书房的规矩吗?”“不知道。”说了这一句,宇文赟忽然记起母后的教导,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听师傅的话!” “对了!”杨祯大为兴奋,“张文亮的话不错,宇文赟真是最懂规矩。在书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诉我,等我答应,不可以自己走下地来,那就是书房的规矩。懂了吗?” “懂了。”“好!”杨祯点头嘉许,“我知道宇文赟最乖,最聪明,一说就懂!”“师傅,我渴了。”“这才对。下来,找张之亮去吧!” 听得这一声,宇文赟身子一挺,从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来,张文亮迎上两步,把他抱了起来,到对过房间。那里已摆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让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喝玫瑰露,还是木樨露?” “不管什么,快端来!”宇文赟一本正经地说,“我念书念得渴了。”张文亮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端玫瑰露来!宇文赟念书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乱,端来调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盘御膳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着宇文赟团团转。 “张文亮!”宇文赟低声问道:“师傅姓什么?”“姓李嘛,木子李。”“我想起来了,叫杨祯!”说了这一句,宇文赟玫瑰露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望着空中骨碌碌转,一个人傻嘻嘻地笑着。 一遇到这种时候,小太监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样想出来。宇文赟倒没有跟小太监找麻烦,伸手拉一拉张文亮的衣服,等他弯下腰来,宇文赟问道:“你怕不怕师傅?” 张文亮是把宇文赟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说“不怕”,可能就会指使他去跟师傅打交道。 书房不比宫内,太监除了传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结,更不准干预任何事务,而且看杨师傅方正凝重,一上来就给宇文赟立规矩,可知是个难说话的人。所以一听宇文赟的话,马上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怕师傅?”“宇文赟怕不怕?”“怕!”“宇文赟都怕,张文亮自然也怕。”宇文赟不作声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脸上的。 从这个表情,张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看宇文赟闷闷不乐,却又有些担心,只好想出些话来哄着,哄得高兴了,再抱着送到东间。余下的功课是认“字号”,跟把笔写“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样,认了四个字:“正大光明”。 这是入学第一天,点缀故事,颠来倒去让宇文赟认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学》背一遍,一字不误,杨祯欣然合书放学。于是依旧由豆卢宁带领,送了回去。 一入禁宫,张文亮把宇文赟一把抱起,前后小太监簇拥着,如献宝似地把他送到阿史那皇后那里。这可是宇文赟出世以来,最得意的一天! 一路上只听见太监宫女,递相传呼:“宇文赟下学了!”“宇文赟下学了!”进入中宫,但见廊上珠围翠绕,阿史那皇后和各宫的妃嫔,正含笑伫候,只是独独不见宇文赟的养母独孤伽罗。 张文亮一看这场面,赶紧把宇文赟放了下来,阿史那皇后第一句话就问:“在书房里哭了没有?”跪在地下的张文亮,高声答道:“没有哭,宇文赟在书房里乖得很,师傅直夸奖!”阿史那皇后的笑意越发浓了:“师傅怎么说呀?” “师傅夸奖宇文赟懂规矩,聪明。”“可吃了点什么没有?”“喝了一盏玫瑰露,吃了四五块点心。”“噢!” 第113章 宽仁的皇后 阿史那皇后拉着宇文赟的手说,“来!告诉我,今天师傅教了你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把宇文赟领了进去,阿史那皇后坐在榻上,亲自替宇文赟摘了帽子,让他靠在身边,问他书房功课。 事情太多,宇文赟有些说不上来,加以妃嫔们你一句,伽罗一句地问,越发使他结结巴巴地弄不清楚。阿史那皇后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明白,再听宇文赟背了那四句《大学》,知道一切顺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难为你!”阿史那皇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转脸又吩咐张文亮:“先把宇文赟送了去见宇文邕,回头就送到独孤伽罗那儿去。” 宇文邕还在御书房召见八柱国,此时任何人不准进入,张文亮不敢违背阿史那皇后的话,只好带着宇文赟在那里等着。这一天召见军机的时间特别长,不但因为要宇文邕裁决的大事甚多. 而且为了户部一个折子,君臣之间颇有不同的意见。户部满汉两尚书,实权在满尚书杨忠手里。杨忠以能清除积弊自许,认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军剿捕以来,时隔十年以上,而各地军费报销,犹多未办. 因此,从军兴之始的广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并派固原提督向荣,前云南提督张必禄,领兵分路至广西会剿开始,到宣政二年,洪杨出兵两湖,广西的军事告一段落为止,三年之中,拨过军饷一千一百余万两,延不报销。 户部一再行文广西催办,又奉旨勒限于上年年底赶办完结。到现在限期过了三个月,还是拖在那里。因此杨忠上了个折子,奏请将广西巡抚刘长佑,布政使张凯嵩,先行议处。 对于杨忠的清理积弊,宇文邕是深为嘉许的,但从宣政八年科场案,因为杨忠的坚持,杀了正考官大学士柏葰以后,宇文邕总觉得他所主张的手段,是太过分了一些。 广西的军费报销,现任的巡抚和藩台,延不遵办,当然有他们的难处,十年前的一笔烂帐,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几任的官员来负责,未免说不过去。“凡事总有个开头。”杨忠抗声争辩:“若照皇上这么宽大,积弊根本无从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要说开头,首先就要从武成三年的广西巡抚身上追究。”“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是郑祖琛,革了职,现在不知那儿去了。以后是林则徐以钦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后是周天爵,庐州之役阵亡了,接着是邹鹤鸣,也早在江宁殉节了。” “那么劳崇光呢?他在广西多年,不更应该比刘长佑多负点儿责任吗?”“劳崇光现任两广总督,自然也脱不了关系!” 于是反复展开争议,宇文邕疑心杨忠有意跟刘长佑为难,但以那班军机太臣都附和着杨忠说话,而且他也相当累了,懒得多说,终于准了户部的奏请,以“明发上谕”将刘长佑和张凯嵩“先行交部议处”。 等八柱国退出以后,宇文邕才知道宇文赟已经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师傅辅佐的莫大益处,所以把皇子典学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虽然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仍旧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一切。 又怕太监图功讨好,尽拣好的说,并特地找了豆卢宁来问话,两人所说的书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宇文邕这天对宇文赟格外宠爱,把他带到东暖阁用膳,又特传丽妃杨丽华带了义阳公主来伺候,一堂之中,宠妃、佳儿、娇女,笑语不断,融融泄泄,宇文邕左顾右盼,心情极其舒畅,因而胃口大开,这一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心里在想,还是在洛阳的好,一回到京城宫内,体制所关,不能如此随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份乐趣了! 宇文邕进用这顿午膳的时间相当长,宇文赟一时不能下来,把张文亮可急坏了。他知道阿史那皇后宫内的一举一动,独孤伽罗无不了然,此时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着宇文赟,去晚了必惹伽罗动怒。 当然,宇文邕留着宇文赟,是个天大的理由,但独孤伽罗如这样说呢:“你就不能先来送个信儿?你那两条腿这么尊贵,多走一趟也不行?” 这样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估量着送个信的工夫还抽得出来,于是嘱咐了手下的小太监小心伺候,同时又重托了宇文邕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峰峦,万一上头有所传问,托他照应遮盖。 这样安排妥当了,才三脚两步,一路走,一路抹着汗,赶到了独孤伽罗那里。独孤伽罗正是抑郁无聊的时讲,照伽罗的打算,宇文赟下了学,见了阿史那皇后就会来见伽罗,特为预备了宇文赟爱吃的菜和点心在等他。 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听小谢子来说,宇文邕传了丽妃杨丽华,带着宇文赟、义阳公主在云和殿东暖阁午膳,吃喝谈笑,热闹得很。 这一下把独孤伽罗气得饭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这当儿,听说张文亮求见,自然不会有好脸嘴给他看。传见了张文亮,等他刚行过礼,独孤伽罗先就绷着脸问道:“你是照看宇文赟的人,不跟在宇文赟身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张文亮一上来就碰个钉子,心里在想,这一趟还真省不得!看独孤伽罗的样子,生的气不小,如果不是先来送个信,回头带了宇文赟来,伽罗心里更不痛快,碰的钉子更大。 因为自己先站稳了脚步,张文亮的应对就从容了:“回独孤伽罗的话,阿史那皇后懿旨,先把宇文赟送去见万岁爷,然后再送到独孤伽罗这儿来。万岁爷把宇文赟留下了,奴才怕独孤伽罗等着,特意先赶了来送个信儿。” 这最后两句话,让独孤伽罗听了很舒服,心一平,气一和,觉得倒是错怪他了,同时想到正应该趁此笼络张文亮,把他收为一个好帮手。于是独孤伽罗脸上,化严霜为春风,“倒难为你了!”伽罗微笑着说,“起来说话。” “是!”张文亮站起身来,又把书房里的情形,略略禀告,最后加了一句:“宇文赟聪明知礼,师傅不断夸奖,连奴才都觉得脸上好光彩!” “宇文赟年纪小,全靠你照应。你多费心吧,谁好谁歹,我心里全有数儿。”说到这里,喊了声:“来啊!” 廊下三、四个宫女齐声答应着赶来伺候,独孤伽罗单把替伽罗管帐的,一个叫王福的宫女留了下来。“年例银子关来了没有?” “关来了。”王福答道:“三个月,一百五十两。”“怎么三个月呢?”独孤伽罗大为诧异,“不是半年一关吗?” “敬事房首领太监说,是肃中堂新定的规矩。肃中堂说,各省钱粮催解不来,内务府经费困难,只好先发三个月。”“哼!”独孤伽罗冷笑了一声,又换了一副脸色吩咐王福:“你拿二十两给张文亮!” 张文亮当即磕头谢赏,等王福取了银子出来,独孤伽罗接在手里,亲自递给张文亮。这份恩荣比二十两银子又重得多,张文亮跪着接了,颇有诚惶诚恐的模样。“本来还多给你一点儿。你看,” 独孤伽罗苦笑着说,“杨忠克扣得咱们这么凶!”张文亮是谨慎当差的人,说话行事,颇知分寸,对于独孤伽罗的怨言,不敢接口。 跪安退出,又匆匆赶回云和殿,正好御膳刚毕,宇文邕正在跟丽妃杨丽华商量着,带了宇文赟和义阳公主到那里去散散心。 丽妃杨丽华口中唯唯地附和着,心里却颇感为难。自上个月应召到中宫,从阿史那皇后的微带责备的语气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宫中因宠遭妒,受人暗算的事,伽罗听得多了,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不免害怕。 伽罗颇有自知之明,以独孤伽罗的精明强干,自觉决非伽罗的对手,就算无惧于独孤伽罗,凭自己所受宇文邕的宠信,大可周旋一番,伽罗也不肯这样去做,唯愿息事宁人,和睦相处。 因此,伽罗希望早早把宇文赟送到独孤伽罗那里,这倒不是为了讨好,只是将己比人,体谅独孤伽罗此时的心情。 而且也怕独孤伽罗久盼宇文赟不至,因怨生怒,把这笔帐又记在伽罗头上,越发冤仇难解。这话自然不便跟宇文邕明说,反复思量着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宇文邕不是老说他们有唱错了的地方吗?何不到钱粮处去看看?”“他们”是指“升平署”的那些太监,宫中的伶人。宇文邕与他的父亲宣宗,爱好各殊。 宣宗不喜声色,而且素性节俭,认为唱戏是件最糜费无益的事,虽不便裁撤点缀“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过节,或遇太后万寿这些庆典,演戏祝贺,只是有此一个名目,上得台去的脚色,穿的行头拖一片、挂一片,简直就是一群乞儿。 第114章 万寿庆典 蒙恩赏“入座听戏”的八柱国,私底下都在摇头叹息,说是天家歌舞,比穷乡僻壤的野台子戏都不如。而当今宇文邕却最喜听戏,并且精于音律。 自到洛阳行宫,才发觉嘉庆年间所制的行头砌末,异常精美,虽已四十多年未曾用过,但以收藏得法,取出来依然如新。这一下,可真高兴极了,特地由京城宫内传了升平署的好脚色来,经常演戏消遣。 有时清唱,有时“花唱”,戏单都经朱笔点定,一唱总是两三个钟头。此外,宇文邕也常去看升平署的老伶工,为新进学生排戏,那在从“钱粮处”拨出来的几间屋子里。丽妃杨丽华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宇文邕果然嘉纳。 “宇文赟明儿要上学??。”“对,对!”宇文邕说道:“宇文赟不宜于到那些地方去,心会野!”于是丽妃杨丽华如愿以偿,总算能把宇文赟送到独孤伽罗那里去了。 三来的时候,还是繁花满眼,一晃的工夫,绿叶成荫,又是一番光景,王思政要赋归了。一个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来,一无成就,但在达奚武他们眼中,他已不辱所命。 由于他的谨慎持重,那些希望从他身上看出卫王有何企图的人,无不失望,他们认为宇文直是失势了,一时不能有何作为了,所以象作为宇文直的亲信的王思政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当差,以求自保。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而能使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便是王思政的成功,他不但替宇文直洗刷了“要谋反”的流言,而且替宇文直加了一层“韬光养晦”的掩护色彩。 另外,他还听到许多“秘闻”:要谋反的不是宇文直,而是拚命与宇文直为敌的杨忠。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杨忠以内务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双重资格,出入宫禁,毫无顾忌,有时公然坐上宇文邕的宝座,顾盼自喜。这就是“逆迹”。 有个十分离奇的故事,王思政也是在洛阳才听到的。据说,杨忠每天一早醒了以后,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只先皇御赐的玉杯,一向为杨忠所珍视。 有一天小当差不小心,打碎了那只玉杯,一时吓得魂不附体,就有人指点他去求教于原为“穆门十子”之一,而今是杨忠的心腹的贺兰祥。于是贺兰祥授以密计,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设法粘合,第二天一早,照样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帐子,失声惊呼,手颤杯落,砸得粉碎。 杨忠自然要追问,小当差战战兢兢地答说,揭开帐子,看见一条金龙盘在床上,受了惊吓,以致失手。而杨忠竟信以为真,不但不责罚小当差,还特加赏赐,买嘱他严守秘密。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无从究诘,但如说杨忠有谋反之心,则贺兰祥一定会知道,甚至参与密谋,那是了解朝局内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饯别王思政的前夕,屏人密谈时,达奚武特别谈到留守在京的贺兰祥,提出警告:“陈子鹤老奸巨猾,居心叵测,那是宫灯派在京里的‘坐探’,格外要提防他。”“知道了。”王思政又说。 “关于宫灯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几许可信?”“这很难说,也不便谈论。反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有形迹抓在手里,千万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无把握,须防反噬!” 说到这里,达奚武从书房里取出密札一通,郑重交付:“拜托面呈宇文直。我的看法,都写在上头了。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里,一场轩然大波,你我都要身败名裂。千万当心,千万当心!” 王思政听他这样说,当时解开衣襟,把达奚武的信,藏入贴身所穿短袄的夹袋中。事情已经交代,夜也深了,但宾主二人,都有无限依恋不舍之意,这不仅是因为交情深厚的缘故,还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凉之感。 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杨忠的把持之下,不知会演变成怎样一个局面?但盼安然度过这个夏天,秋凉回銮,宇文直能与宇文邕见了面,涣释猜嫌,重入军机,那时大局才有稳定的可能。 “这个夏天,”达奚武感叹着说,“这个夏天可难过了。”王思政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但愿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时候。” “对了!”王思政记起久已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于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说了。果真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时如何应变?”达奚武苦笑了,“你我经常苦思焦虑,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这件事吗?” “虽说未有善策,总须有一策。”“我在信上也约略提到了些。真个如你所说的,‘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与汝偕亡’这条崎岖险路了。” 何谓“与汝偕亡”?何谓“崎岖险途”?王思政细细地咀嚼着这两句话,觉得意味深长,颇有启发。“我想‘霹雳’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于。周公辅成王,天经地义,‘上头’熟读诗书,难道这个故事都不记得?” “在你我看是天经地义,在‘宫灯’看,正要天翻地覆。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乱,这不也是故事吗?”“然则唯有效周公的诛伐了!”这一句话刚出口,王思政恍然自悟,所谓“与汝偕亡”、“崎岖险途”,正就是指此而言。 “宫灯”再厉害,手上没有立即可以调遣得到的兵力,这是他一个致命的弱点。果真龙驭上宾,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遗诏派定“顾命大臣”辅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与其列,则提一旅之师来清君侧,“管叔”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缚。 他们在密议着宇文邕驾崩以后,如何以宇文直为中心来应付变局,同样地,在宫内也有人在悄悄地谈论着宇文直,自然,那是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心里的话,只有一个人可谈,不是小谢子,是伽罗的胞妹,醇王的王妃。但虽是椒房懿亲,进宫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随便可以来去的。 到洛阳八个月中,醇王王妃与独孤伽罗见面的次数,总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两个月前。不过两个月的工夫,在伽罗眼中,宇文邕又变了一个样子。 “宇文邕怎么这么瘦呀?”伽罗惊骇地与伽罗姐姐私语:“简直都脱形了。”“哦!”独孤伽罗愣了愣说,“也许我们是常见面的缘故,倒不怎么看得出来。”“宇文邕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谁知道呢?”独孤伽罗悻悻然地,“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也不问他。”“皇后呢?”醇王王妃又问,“皇后当然关心,可曾说过什么?” “伽罗能有什么主意?主意要别人替伽罗拿。”“是啊!”醇王王妃觉得进言的时机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边,确实没有人在偷听,才放低了声音说,“七爷要我来问问你,宇文邕可有了什么打算没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么?”“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紧的人,一个不在宇文邕身边,误了大事!”独孤伽罗心想,倒难为醇王,还能想得到此!伽罗平日看伽罗这位妹夫,庸懦无用,照此刻来说,缓急之时,似乎可以做个帮手。 但这点意思伽罗就对嫡亲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静地问道:“那么,谁是要紧的人呢?” “五爷是过继出去了,而且人也糊涂,我们的那位七爷,到底年纪还轻,自己知道还担当不了大事。老八、老九还是孩子,更甭提了。”这样,谁是要紧的人?不说也明白,是“六爷”宇文直。 独孤伽罗点点头,保持着沉默。在未曾回答伽罗妹妹的话以前,伽罗必须先估量一下醇王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为他自己想爬上来而探路,还是真的为大局着想?“万寿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 醇王王妃又说,“六爷该来替宇文邕拜寿啊!”“哼!”独孤伽罗微微冷笑,“等咱们想到已经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计,宇文邕听了杨忠的话,今儿早晨口传军机:六月初九万寿节,除了各衙门有执事的官员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到行宫来。” 这下是醇王王妃保持沉默了。伽罗的沉默是真的无话可说。夫妇俩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让宇文直以叩贺万寿为名,到洛阳来见宇文邕,自以为是名正言顺的好办法,特地来告诉独孤伽罗,那知办法虽好,落在人后,变得一无用处。 所以醇王王妃觉得非常扫兴。“杨忠就会这一招,想尽办法不让六爷到洛阳来!可见得他还是怕六爷。”“对了!”独孤伽罗很率直地答道:“你说了半天,就是这句话还有点儿意思。” 第115章 戏 说到这里,伽罗把脸色一正,用低沉而极具有自信的声音又说:“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诉七爷,沉住气,别打草惊蛇,那条‘蛇’,他可千万碰不得。” 话里对醇王藐视得很,做妹妹的觉得好无意味,正想辞出,宇文邕派了小太监金环来传旨,召独孤伽罗和醇王王妃去听戏。 独孤伽罗心里明白,这是沾了妹妹的光,宇文邕的原意,不过优遇弟妇而兼姊妹的醇王王妃,不能不顺便招呼伽罗一声。本想赌气告病,但又觉得何苦让妹妹心里起个疙瘩?所以想想还是去了。 “行宫”的戏台有三处,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遇到寿庆大典才用。一处在含仁殿后面,离宇文邕的寝宫极近。 还有一处在峰峦洲,峰峦洲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居住,戏台临水而建,名为一片云,杨忠已经派人在修理,要赶在万寿节前启用。 经常使用的戏台,是在含仁殿后那一处。等独孤伽罗和醇王王妃到了那里,戏已开锣,高踞宝座的宇文邕,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上,此时不宜去分他的心,只尽自己的礼节,跪了安,独孤伽罗在阿史那皇后身旁坐下。 醇王王妃不敢僭越,向阿史那皇后跪安以后,打算着退到后面去入座,却让阿史那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独孤伽罗身旁的空位。 于是醇王王妃便和伽罗姐姐坐在一起。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醇王王妃却在台上看过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的一个学生,名叫张多福,据说最得宇文邕的欢心。 这张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么戏?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想来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尼姑。 宇文邕与独孤伽罗都看得津津有味,阿史那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完了,宇文邕放赏,张多福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又是一出昆腔:《夜奔》。扮林冲的那个学生,看上去才七八岁,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 阿史那皇后看得极高兴,戏完了,吩咐“放赏”,宇文邕为凑阿史那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谢恩时,特意叫小太监峰峦,领着他到阿史那皇后面前来磕头。阿史那皇后摸着他的头问了名字,特意又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金锞子来赏他。 这两出昆腔唱过,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传来的,广和成班的乱弹,第一出是老生黄春全的《饭店》。 黄春全是一条“云遮月”的嗓子,特别宜于唱这路苍凉激越的戏,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抚今追昔,自叙身世,把个英雄末路的凄凉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 扮店家的那个小花脸,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语,逼得秦叔宝走投无路。那副小人脸嘴,在独孤伽罗看来,就是杨忠第二,所以看着觉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着醇王王妃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看多势利!” 等《饭店》唱完,暂停片刻,太监摆膳桌传膳,这时宇文邕才得有工夫跟人说话。“宇文赟呢?”他问阿史那皇后。“他要跟了来,我怕他念书的心野了,不让他来。而且,”阿史那皇后正一正脸色又说:“有些戏,可真不宜让孩子来看!” 宇文邕知道伽罗是指张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这出戏不是淫戏,推陈出新,另有妙解,正要为阿史那皇后讲解其中的好处,只见御前大臣杨忠,领着内奏事处的官员,捧着黄匣,入殿而来,这是有军报到了,宇文邕不能不先处理。 黄匣中一共七件军报,其中一件是督办浙江军务的杭州将军瑞昌和浙江巡抚王有龄会衔的飞奏:“浙东寿昌失守,严州、兰溪吃紧。” 宇文邕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军务,由寿昌到绍兴、杭州一水可通,关系尤其重大,进退机宜,必须立即有所指示,于是传谕:“召见八柱国。” 好好的戏听不成了,宇文邕大为扫兴,他对瑞昌和王有龄的印象,原就不好,这时越发认定这两个人办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有龄大骂一顿。因为过于激动,话也说得太多,以致气喘头昏,不能再去听戏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续前一天未竟之欢。一早就传谕,侍候午后开戏,升平署开了戏单来,宇文邕亲笔点定,大锣大鼓的武戏不要,枯燥严肃的唱工戏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笔批示:“下次再传”。 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风情戏,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诨的玩笑戏。这样一连唱了好几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不唱,这一阵子宇文邕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色。 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安庆,李虎自祁门移驻东流,督饬李穆坚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北,用意在迫使李穆回师相救,便得解安庆之围,幸好有胡林翼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 此外左宗棠为李虎帮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宇文邕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建勋业,说来都是杨忠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宇文邕对杨忠的宠信,亦复是有加无已。 当然,杨忠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宇文邕好好过一个生日,第一不让他烦心,宇文邕不愿与宇文直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杨忠早就有了布置,由宇文邕亲口传谕八柱国,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宫来叩贺万寿。 但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料,把“行宫”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洛阳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含仁殿后三处戏台,一起上演。宇文邕已有旨意,六月初九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宇文邕快要传《四海升平》这出戏了。 不过,宇文邕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 当时宇文邕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宇文邕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命军机传谕内阁,就照这番意思“明发”,晓谕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实不以文”,人间的繁华却是以文不以实,万寿的庆典,并不因“东南贼匪,未克殄除”而减少了繁文缛节。 行宫内外,特别是内务府的官员,庆寿的情绪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样地热烈。六月初八暖寿,在福寿园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宇文邕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先祖的太极殿行礼,然后临御含仁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皇子和王爷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午时赐宴,仍旧在福寿园。 宇文邕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 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群臣如此,宇文邕当然更难支持。 宇文邕素性畏热,一回到寝宫,脱得只剩一身绸小褂裤,一面大啖冰镇的水果,一面由四个小太监替他打扇,等积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来抹身。 这样自然是痛快,但冷热相激,却非他的虚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顿时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说出来,有许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说,大喜的日子召御医,不独太扫兴,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测,所关匪细。而且他也不甘于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过。 第116章 折腾 完成殿行礼,含仁殿受贺,福寿园赐宴,宇文邕认为那是他所尽的义务,要从此刻起,他才能庆祝他的生日,内务府为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节目,他决不能轻易舍弃。 就这时,小太监金环来请驾,说阿史那皇后和妃嫔,还有宇文赟、义阳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知道了!”宇文邕甚至都不传御药房,只在金豆蔻盒子里取了些紫金锭、槟榔放在嘴里嚼着。 然后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在烟波致爽的正屋中,阿史那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 宇文赟和义阳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宇文邕,便双双迎了上来跪安,用鲜卑话恭贺吉祥。然后等宇文邕升了座,阿史那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 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宇文邕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阿史那皇后回寝宫去换。 独孤伽罗自觉与众不同,跟着阿史那皇后一起行动,到了中宫,打水抹汗,重新上妆,独孤伽罗一面扑粉,一面对阿史那皇后小声说道:“皇后瞧见了没有,宇文邕的气色不好!” “是累了!”阿史那皇后微皱着眉说,“偏偏天又这么热。”“要劝宇文邕节劳才好。”“怎么节?阿弥陀佛,但盼没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吧!”“能有人替宇文邕分劳就好了。”“谁啊?”阿史那皇后转脸问道:“你说谁能替宇文邕分劳?” 是这样相当认真地问,独孤伽罗不能不答,但碍着宫女在旁边,说得太明显了,怕传出去又生是非,所以伽罗旁敲侧击地说:“七爷到底年纪还轻,六额驸又太老实!” 故意说到醇王和额驸豆卢宁,意思是宇文邕身边须有一个能干的骨肉至亲来襄助,这当然暗示着宇文直。 阿史那皇后再忠厚,也不能听不懂伽罗这句话。于是阿史那皇后答道:“京里也要紧,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爷这样的人,在那儿坐镇。再说,洋务也没有人能办得了,这一阵子正跟那个突厥人,总税司赫德议关税的章程,那儿离得开呢?” 阿史那皇后何尝知道甚么关税?而居然连总税司是突厥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岂不可怪?这不用说,当然是听宇文邕谈过,看样子宇文直不能离京的这些理由,也是宇文邕的话。 然则阿史那皇后一定跟宇文邕谈过宇文直的事,独孤伽罗对此极其关心,只苦于无法向阿史那皇后细问究竟。 想一想,只好话里套话来,略窥端倪:“关税本当户部该管,也不全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事,而且在该衙门行走的,还有六爷的老丈人桂良,还有元欣。” 阿史那皇后不知是计,说了实话:“六爷原有个折子,请旨由户部会商办理。杨忠说户部不懂洋务,事权不专,反而不好,又说,突厥人只相信六爷,非六爷在京主持不可。” “哼!”独孤伽罗微微冷笑,“倒真是会拣好听的说。”“我看不是好话??。”“皇后!”独孤伽罗突然间一喊,打断了伽罗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阿史那皇后微感不悦,愕然相视,独孤伽罗努一努嘴,又使一个眼色,很明白表示出来,窗外有人在注意她们的谈话。 抬眼看去,隐约见有一名太监站在窗外,凝神侧耳,看模样是有些可疑。阿史那皇后素性谨慎,便不再多说,只从背影中认清了这名太监,名叫王喜庆,是敬事房额外的“委署总管”。 派在中宫,专门担任阿史那皇后传取应用物件,与内务府打交道的差使。然而阿史那皇后也不免困惑,如果说王喜庆是在偷听谈话,他的目的何在?是为人作奸细吗?那么指使他的人又是谁? 最要紧的是,王喜庆所希望偷听到的是些什么话?这些疑问都必须先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但在当时,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跟独孤伽罗商量。 “皇上派人来催了!”瑟舞在阿史那皇后身后悄悄禀报。“好了,好了,就走!”等阿史那皇后和独孤伽罗刚到含仁殿后的戏园,宇文邕紧接着也驾到了,进过果盒,随即传旨开戏。 宫中年节喜庆,照例要演“大戏”,那是武成年间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大戏”,不重情节,讲究场面,神仙鬼怪,无所不有,万寿节的大戏。 总名“九九大庆”,其中再分“麻姑献寿”、“瑶池大宴”、“海屋添寿”等等节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将。 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京城宫里所看不到的。 不想武成的盛况,复见于此日戎马仓皇的行宫,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但宇文邕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大戏完了,接演宇文邕亲点的“寻常轴子杂戏”。 时届申初,开始晚宴,宇文邕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阿史那皇后带着宇文赟、义阳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独孤伽罗,其余妃嫔,两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 太监传膳,宫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但宇文邕却不对了,由于出了些汗,头昏鼻塞倒是好得多了。 肚子里却作怪,一阵一阵地疼。先还忍着,忍到后来,冷汗淋漓,脸色发青,小太监峰峦看出不妙,赶紧走了过去,低声问道:“万岁爷那儿不舒服?” “肚子疼。想拉!”“奴才伺候万岁爷方便。”“等一等!”宇文邕心想,一离座而起,整个欢乐热闹的局面,顿时就会改观,所以还希望能忍得下去。“是!” 峰峦口里这样答应,暗中招呼了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有所准备,同时取了些暑天所用的成药,悄没声地进奉宇文邕服用。 那些成药,都是参酌数百年来的验方,精选上等药材所制,及时而服,确具神效,可惜进用得太晚了些,一无效果,宇文邕里急后重,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起身如厕,并且一叠连声地叫:“快、快!” 于是两名小太监掖着他,几乎脚不点地,一阵风似地把他送入预先已准备了净桶的后院套房里。事出突然,一殿皆惊!但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一个个偷眼看着阿史那皇后。 阿史那皇后已学会了镇静,伽罗知道马上会有人来奏报,所以急在心里,表面还能保持中宫的威仪。果然,陈胜文匆匆赶了来,跪在阿史那皇后座椅旁边,低声说道:“皇后万安,万岁爷只是闹肚子。” “喔!你去看看,马上回来告诉我。再找一找陶弘景、李德立,看是在那儿?”“刚才已经请旨了,万岁爷不叫传御医。” “嗯!”阿史那皇后懂得宇文邕不欲张皇的意思,“你先去看看情形怎么样再说。”“是!”“还有,悄悄儿告诉各宫的丫头,让伽罗们告诉伽罗们主子,别惊慌,别乱!”“奴才已经告诉伽罗们了。” “好,你去吧!我等着听你的信儿。”陈胜文答应一声,磕了个头,站起来赶到宇文邕那儿,只见七八个小太监围着宇文邕,替他擦脸的擦脸,揩手的谐手,打扇的打扇,系衣带的系衣带。 宇文邕虽还不免有委顿的神气,但脸色已好得多了。一见陈胜文,不等他开口,宇文邕先就说道:“嘿!这下肚子里可轻松了!怕的是晌午吃的水果不干净。”陈胜文连忙跪倒回奏:“奴才马上去查。” “唉,算了吧!高高兴兴的日子。”宇文邕又问“外面怎么样?”“皇后挺着急的。奴才跟阿史那皇后回过了,说万岁爷只不过闹肚子,阿史那皇后才放心,吩咐奴才来看了,再去回话。” “你跟阿史那皇后说,没事!我马上就出去。”“是!”陈胜文又说,“奴才请旨,可要传御医侍候?”“胡闹了!”听得这一句话,陈胜文不敢再多说。 匆匆又赶了去回报阿史那皇后。这时在外面护卫的御前大臣杨忠、豆卢宁,领侍卫内大臣醇王奕澴,都得到了消息,顾不得后妃在内,以天子近臣的资格,不奉宣召,纷纷赶来伺候。 刚一进戏园,宇文邕已经出临,于是后妃、大臣、太监、宫女,连戏台上的“陈最良”和“春香”,一齐跪迎,直待宇文邕入座,方始起立,照常演戏。杨忠、豆卢宁和醇王,又到御前问安,宇文邕摇摇手,突然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们就在这里陪我听戏。” 第117章 病入膏肓 说着,又回头吩咐小太监峰峦:“给六额驸他们摆桌子,拿几样菜过去!”三位大臣一一叩首谢了恩,趁摆膳桌的工夫,三个人退到后面,把陈胜文找来问了情形,商量着要不要传御医伺候。 杨忠以宇文邕的意旨为意旨,豆卢宁没有主见,醇王却力主慎重,说把陶弘景、李德立找来待命的好。有备无患总是不错的,杨忠拗不过醇王的意思,只好派人去找。要找不难,必是在福寿园。 找了东廊找西廊,从大帽子底下一张一张的脸看过去,先找到陶弘景,然后又在最后面的座次上找到了李德立,招招手都唤了出来,跟着内务府官员离开了福寿园。 众目昭彰下的行动,立刻引起了所有在场的官员的注意,纷纷交头接耳,惊疑地猜测着,猜测着多集中在宇文邕身上,是呕血还是发烧?反正来势不轻,否则不会在大喜的日子,宣召御医。 许多人都有个存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感觉:寿辰召医,大非吉兆。还有些人无心看戏了,他们心中有出“戏”,正要开始,病骨支离的宇文邕,抛下一群年轻貌美的妃嫔和一个六岁的孤儿,一瞑不逝,大政付托何人来代掌? 是眼前跋扈的权臣,还是京里英发的亲王?这势如水火的一亲一贵,可能够捐弃前嫌,同心协力来辅保幼主?倘或不能,那么钩心斗角,明枪暗箭的争夺,令人惊心动魄的程度,不知要超过此刻戏台上多少倍! 然而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一朝天子一朝臣,究不过是优伶面目,台下的这出“戏”唱了起来,可就不知几人得意,几人失意?自觉切身荣辱祸福有关的一些人,不但无心看戏,而且也必须早早设法去打听消息。 这些人中,有一个就是达奚武。但奉旨入座听戏,不可擅离,他是个极深沉的人,既然一时无法脱身去打听,便索性不谈那些无根的揣测之词,所以他心里最热,表面却最冷静。等散了戏,各自退出。 达奚武先回军机直庐休息,这天值日的军机章京是许庚身,清闲无事,正照他堂兄许彭寿的嘱咐,调了一壶好松烟黑浆,在写“大卷子”,准备明年“会试”。一见达奚武便放下笔站起来让座。 “我真羡慕你!”达奚武摘下大帽子,放在桌上,从许庚身的听差手里接过一块热毛巾,一面没头没脑地擦着汗,一面又说:“今天这种日子,难得有此片刻清闲!看我,袍褂都湿透了!” 许庚身笑了笑,问道:“里头来,可有所闻?”“我还向你打听呐!”“栾、李二位还不曾下来,但也不曾请脉。”“喔!圣躬如何不豫?”“琢翁竟还不知道?”许庚身讶然答道,“说是吃了生冷闹肚子,一泻以后就好了。” “原来如此!”达奚武点点头低声说道,“我先回去,这里就偏劳了。”“请吧。有消息我随时送信,等李卓轩下来,我通知他到你那里去。” “那就太好了。费心,费心!”达奚武拱拱手,作别自去。因为要等消息,所以一回家就吩咐门上,除了李太医以外,其余的访客,一律挡驾。 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后院里纳凉,看看夜深,并无消息,正待归寝,门上一盏纱灯,引着一位客人走了进来,正是李德立。达奚武赶紧披了件长衫来肃客,先请宽衣,李德立匆匆答道:“不必了。我还要赶进宫去当差。” 这一说,是特地抽空来送紧要消息。达奚武等听差伺候了茶水,随即挥一挥手,让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于是李德立忧形于色地低声说道:“上头的病不妙!”“怎么?不是说闹了一阵肚子,没事了吗?” “晚上又发作了,一连拉了四五次,泄泻最伤人,何况是虚极了的?唉,讳疾忌医,只不过半天的耽误,弄得元气大伤。” 达奚武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话,宇文邕讳疾,不肯召医,又不忌生冷油腻,以致再度泄泻,但是:“夏天闹肚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啊?” “别人没有什么了不得,搁在虚痨的人身上,就不是这么说了。须知寿命之本,积精自刚。内经有云:‘精不足者,补之以味。’味者五谷之味也,补以味而节其劳,则积贮积富,大命不倾。 所以治上头的病,一直以温补为主,用‘小建中汤’,加人参,附子,建其中气,庶可饮食增而吐液旺,充血生精,渐复真阴之不足。于今数月之功,毁于一旦。”李德立说到这里,连连顿足,望空长叹:“天命如此,夫复何言?” 听这话,看这神气,宇文邕的病,竟是出乎意料的严重,达奚武通前彻后想了一遍,为了确实了解情况,他这样问道:“卓轩,岐黄一道,我是外行。请你打个比方行不行?” “好比一座风雨茅庐,牵萝补屋,苦苦遮盖,只待坏天气过了,好作抽梁换柱之计,谁知无端一阵狂风,把个茅草顶都掀掉了!你看,今后如何措手?” “那么,”达奚武的声音低得仅仅能让对方听见:“还有多少日子呢?”李德立沉吟了一会答道:“想必你还记得,我曾说过一句话,只要‘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起色。’” 话已经很明白了,宇文邕怕度不过盛夏。达奚武极深沉地点一点头,未再开口。“琢翁,我告辞了,还要赶到宫里去。”“辛苦,辛苦!”达奚武拱手答道,“我也不留你了。等你稍闲了,我奉屈小酌。”“我先谢谢!” 李德立迟疑了一下又说:“琢翁,‘大事’一出,头一个就是我倒霉,那时还要请多关顾!”说着随手就请了一个安。 主人拦阻不及,只好也照样还了礼,一面急忙答道:“言重,言重。老兄尽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何变化,但盼能随时赏个信,就承情不尽了。”“那是一定的。”李德立又说:“这是灯尽油干的事,到时候可以算得出日子。” 这一说达奚武略微放了些心。他就怕皇疾暴崩,措手不及,现在照李德立的话看,大限来时,可以前知,无论如何可获一段缓衡部署的时间来应变,事情就好办得多。等李德立走了以后,他又整整盘算了半夜。 第二天犹在万寿节期内,原可不必入值,但圣躬不豫,要去请安。一到直庐,就听到消息,说八柱国正关紧了房门,有所密议。 但对军机章京来说,并无机密可守,达奚武很快地得到了进一步的报告,那些八柱国所密议的,是一件令人十分头痛的事,长安银价大涨。 官钱号浮开滥发的钱票,大为贬值,票面一千,实值仅得十二文,因为缺铜的缘故,制钱本来就少见,这一下,商号铺户,越发不肯把现钱拿出来,以致物价飞涨。 有钱的人用的是银子,水涨船高,不受影响,苦的是升斗小民,特别是不事生产的旗人,每月只靠有限的钱粮,维持生计,手中所有,不过几张官号钱票,必须想办法替他们保值。会议中有人主张废止官号钱票。 这倒是快刀斩乱麻,彻底整理的根本办法,但官号钱票多在小民手中,没有适当的补偿,以一纸上谕,贬成废纸,势必激起民变,所以没有人敢附和这个主张。但如何能让官号钱票,维持应有的价值,却谁也拿不出好计划。 而且杨忠也不在座,他兼着户部尚书的职位,这件事正属他该管,没有他的参与,议了也是白议。这样,可想而知的,谈了半天,必落得一场无结果。 杨忠是知道有这个会议的,事实上此会还是他所发起,特意选定万寿次日不必处理其他政务的机会,好好来商议一番,谁知道大好的日子。 偏偏宇文邕又添了病,他以领侍卫内大臣和内务府大臣的双重资格,必须在御前照料,迫不得已只好不理这个极重要的会议了。 宇文邕的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因为听陶弘景和李德立的口气,似乎对诊疗已失去了信心,而宇文邕在连番泄泻以后,那种奄奄一息的神气,更是触目惊心。 一旦“大渐”,必有遗命,议亲议贵,顾命大臣中,少不了宇文直的名字,权势所在,难免冲突,虽不致斗不过他,总是件极麻烦的事。 为此,杨忠几乎片刻不敢离开宇文邕的寝宫,深怕在他不在御前的那一刻,宇文邕下了什么于他不利的谕旨,不能及时设法阻止。但他可以用“节劳”,这些理由来劝阻宇文邕召见亲贵,却不能禁止亲贵来给宇文邕问安。 这天相约一起来视疾问安的亲贵,一共三位,除了惇王和醇王以外,另一位是惠亲王绵愉,宇文邕的胞叔,行五,宫中称为“老五太爷”。 份属尊亲,杨忠不敢出什么花样,递了“牌子”,宇文邕“叫起”,便引领着这三王直到御榻前面。惇王和醇王都跪了安,“老五太爷”是奉过特旨,平日宴见,免行叩拜礼的,所以只垂手而立,说一声:“绵愉给宇文邕请安!” 第118章 洞若观火 骨瘦如柴的宇文邕,倚坐在御榻上,微微点一点头,然后苦笑着有气无力地说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儿热闹一天,也算苦中作乐。谁知天不从人愿。唉!” “宇文邕安心静养。暑天闹肚子,也是常事。”“是啊!”宇文邕满有信心地说,“我想,歇个一两天也就好了。”“唯愿早占勿药,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爷说到这里,无缘无故向杨忠看了一眼。“嗯,嗯!”宇文邕也向杨忠看了一眼。 这是个暗号,杨忠随即向惇王和醇王说道:“皇上累了。老五、老七,你们跪安吧!”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两王,与宇文邕弟兄相见,且在病中,却连句话都说不上,心里非常不舒服。 但就是这样,杨忠仍不免起了戒心,他觉得要保护自己,就必须抓权。权不但要重,还要多,差使揽得越多,越容易防范得周密。 但是,眼前还不是进言的时候,宇文邕的泄泻,算是渐渐止住了,却诚如李德立所说,“元气大伤”,一时补不过来,每天昏昏沉沉的连话都说不动,自然无法召见军机,裁决政务。 宇文邕处理大政的方式,外间不尽明了,不过一连三天,未见一道明发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这三天中宇文邕未曾召见军机。 勤政是开国以来,相沿不替的传统,从设立丞相府以来,宇文邕几乎无一日不与军机“见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说话。 因此,从洛阳到京城,谣言极多,内容离奇古怪,但无非说宇文邕已到了“大渐”的时候,甚至还有人说,宇文邕已经驾崩,杨忠一手遮天,秘不发丧,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发“哀诏”。 这些话在有见识的人听来,自然觉得可笑,可是流传在市井之间,却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于是银价和物价,波动得格外厉害了。 这是杨忠该管的事,他无法坐视不问。幸好在他接任户部尚书以后,曾经不留情面地办过户部官员与官钱号勾结舞弊的案子,有此一个有力的伏笔,文章就好做得多了。 找了个宇文邕精神略好的机会,他向宇文邕陈奏,官钱号必须严格整顿,一方面处以罚金,一方面逐渐收回官钱票,等整顿告一段落,把户部所属的四处官钱号改归民营,但内务府所管的五处官钱号,要划开来另行整理,免得牵累在一起。 同时,少不得把以前户部的“堂官”,如翁心存这些人的“办事不力”,又旧事重提了一番。宇文邕对杨忠,早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而况是在病中,根本没有应付烦剧的精力,当时就只说了一句:“你好好斟酌着办吧!过两天写旨来看。” 接着,杨忠又说了许多宇文邕爱听的话,先是各地的军情,如何如何有进展,然后谈到修葺“行宫”的工程。这使得宇文邕想起了一件事,挥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也在洛阳盖了屋子。有这话没有?” “有,”杨忠毫不迟疑地回奏,“奴才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瞒宇文邕。奴才是盖了屋子,而且盖得很坚固,到现在还未完工。”“噢!”宇文邕说了这么一个字,而语气中带着疑问,是极明显的。“这有个缘故。” 杨忠从容地又说,“奴才深知宇文邕的阳气旺,怕热,以后年年要伺候宇文邕到洛阳来避暑,日子还长着哪!不能不打算得远一点儿。”说“怕热”是“阳气旺”,说“年年要到洛阳来避暑”,说“日子还长”,这在宇文邕,都是十分动听的话,顿时觉得精神一振,要下地来走走。 于是,小太监们服侍宇文邕穿好衣服,扶着下床,左右护侍,宇文邕只觉双足发飘,地上好象处处都是软的。而且就这样搀着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气,所以搀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说:“我还是坐下吧!” 杨忠一听这话,赶紧亲自移了一张细藤软靠椅过来,扶着宇文邕坐好。这天天气凉快,傍晚之际,好风入户,吹在软滑的熟罗小褂裤上,感觉上非常舒服。 宇文邕用锦州酱菜佐膳,吃了两小碗鸭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着要找些消遣了。“杨忠!”宇文邕喊着,声音相当清朗。“喳!“杨忠也响亮地答应。“今儿十五,月白风清,你看,我到那儿逛逛?” “这个??,”杨忠想了想答道:“奴才给宇文邕出个主意,‘芝径云堤’的月亮最好,宇文邕不如到那儿去纳凉,再传了升平署的学生来,让他们清唱着消遣。”“好,好!”宇文邕欣然答道:“就这么办!” “是!奴才马上去预备。”杨忠随即分头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径云堤”准备黄幄、坐具、茶炉。 然后回入殿内,料理起驾,怕夜深天凉,宇文邕身体虚弱,特别叮嘱管理宇文邕靴帽袍褂的“四执事”太监,多带各种单夹衣服,好随着天气变化,随时添减更换。 等一切准备妥善,宇文邕坐上明黄软轿,杨忠亲自扶着轿杠,迤逦向“芝径云堤”而去。“芝径云堤”是圣祖仁宇文邕亲题的“行宫三十六景”之一,山脚下一片明净的湖水,为一条芝形的土堤隔成两半,这条堤就叫做“芝径云堤”。 涉堤而北,即是“峰峦洲”,又名“一片云”,临水而建的戏台,就在那里。但宇文邕此一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 宇文邕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杨忠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宇文邕最宠爱的几个学生,还有嘉庆年间就在洛阳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宇文邕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宇文邕不必看戏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随口吩咐:“唱《长生殿》吧!”接着,抬头望着蓝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念到这里,宇文邕低头问道:“这一折叫什么?”这一折叫《尸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说出来嫌忌讳,所以只是磕头,不敢回答。 杨忠虽不解音律,但《长生殿》是宫中常唱的传奇,他听也听熟了,记得宇文邕刚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写杨贵妃在马嵬驿被陈元礼兵变所迫,悬梁自尽以后,阴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追忆当日恩情。 此时此地,唱这样凄凉萧瑟的曲子,实在有些犯忌讳,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当差越当越回去了!怎么让宇文邕给考住了呢?下去吧,拣好的唱来给宇文邕听!” 这算是解消了一个僵局,安福固然如释重负,宇文邕也想了起来这一折名为《尸解》,同时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所以由着杨忠,并未作声。 安福知道宇文邕最爱那些词藻清丽,或者情致缠绵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记》里有一折,恰好当行出色,于是便叫陈金崔擫笛,费瑞生掌板,由宇文邕所激赏的学生张多福主唱。 檀板一声,笛音旋起,张多福启喉唱道:“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珮风清,笙萧露冷,人生清虚境。珍珠帘卷,庚楼无限秋兴。” 这曲牌叫《念奴娇》,下面要换调了,就在这空隙中,宇文邕向杨忠问道:“你知道这唱的叫什么?”“奴才那儿懂啊?”杨忠陪笑道,“听那辙儿,好象叙的是月夜的景致,这倒是对景挂画。” “对了!这是《琵琶记》的《赏秋》,秋天不写月亮,可写什么呢?你听着吧,下面还有好的。”前面的张多福,听见宇文邕这么说,越发打点精神,接着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娇》序。 “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宇文邕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杨忠听见这话,便即喊道:“宇文邕夸奖张多福。谢恩!” 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宇文邕赏了一盘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宇文邕大为皱眉。 第119章 人心不定 宇文邕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杨忠无不注视着,这时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这一支《古轮台》唱完,随即俯身低问:“可是那儿唱错了?”“嗯!”宇文邕点点头问:“是谁教的?传他来!” 张多福这一折《赏秋》,是陈金崔所教,安福带着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御前,跪了下来,听候传问。“‘湿’字是入声,你怎么教张多福唱成平声?难听死了!”陈金崔嗫嚅着回奏:“‘湿’字‘连腔’,听起来象平声。”“谁叫你‘连腔’?” 这一下碰过来,越发叫陈金崔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是奴才的师父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师父,如何可用来抵制宇文邕?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惹恼了宇文邕,有不测之祸。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斥、开脱,来平息宇文邕可能会爆发的怒气。 所以安福严厉地喝道:“好糊涂东西!你师父算得了什么?你师父教的,还能比得了万岁爷的教导!”“是,是!”陈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响头,“奴才糊涂,求万岁爷教导!” 宇文邕有样好脾气,在这些上面,一向“诲人不倦”,小太监写错了字,他会和颜悦色地给他们指出来,甚至朱笔写个“字样”,吩咐“以后照这样写”。 因此陈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宇文邕却突厥然不以为意,真个指点了他们一番。“你那个师父也不高明,怕的连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宇文邕徐徐说道:“北曲的入声,唱高了象去声,唱低了象上声,拖长了就成平声。 《琵琶记》是南曲,‘湿’字唱错就错在这个‘连腔’上面。这你明白了吧?”“万岁爷圣明!万岁爷的教导,奴才一辈子受用不尽。”陈金崔又大着胆说,“奴才斗胆,再求万岁爷教导,南曲的入声该怎么唱才动听?” “出口即断,也别有意做作,轻轻一丢,自然干净俐落。昆腔是所谓‘水磨调’,宛转之中要有顿挫,就在这些上头讲究。” 宇文邕顾曲,实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无不心诚悦服。宇文邕也大为得意,现身说法,便亲自小声哼唱着教他们。就这样消遣到二更时分,夜凉侵入,杨忠再三谏劝,宇文邕才怀着余兴,起驾回宫。 这一夜睡得非常酣畅,第二天醒来,宇文邕觉得精神大好,决定召见八柱国。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杨忠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还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紧要的。”宇文邕问道:“你看,除了军报以外,还有些什么非先办不可的事儿?” “启奏宇文邕,官钱票一案,要早早降旨。”“嗯。”宇文邕点点头,“我知道了。‘叫’吧!”于是,杨忠亲自去“叫起”。 有些八柱国,跟他也有两天没有见面了,相对一揖之后,少不得寒暄一两句,同时探问宇文邕的病情。“好得多了。” 杨忠答道,“不过还不胜烦剧,请诸公奏对的时候,不必说得太多。”杨忠的话,在他们与上谕无异,因此这天进谒御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但官钱票的案子,前因后果,特别复杂,一时不能详细商酌,便又搁了下来。 就在这搁置的期间中,杨忠一天在家纳凉,忽然想到了一着扩张势力,扶植党羽,打击政敌的好棋。第二天进宫,找了个机会向宇文邕进言。话是由修葺“行宫”的经费谈起来的。 杨忠向宇文邕说,京里由内务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钱号,盈亏关系着宫内的用度,现在户部调度各地军饷,相当困难,而且即令有余款,如果用来修葺行宫,一定会惹起御史的闲话。 这样,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个结论:五家“天”字官钱号,必须派个妥当的人,切实整顿管理,当然这个人应该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无定额。留在京里的有两个,一个是韦孝宽,一个是明善,明善的资望浅,而且才具、操守,都不能让宇文邕信任。 但是韦孝宽更不行,宇文邕对他的印象极坏。从到洛阳以后,韦孝宽有两件事,大忤旨意。第一件是皇宫让英法联军烧掉以后,韦孝宽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连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 而且因为管理皇宫的印钥已经奉旨交出,自觉已无守园的责任,所以并不自请处分,只上了一个“奏闻”的折子。 皇宫的被焚,是宇文邕最最痛心的恨事,满怀忧愤,恰好发泄在这道折子上,朱笔痛斥韦孝宽没有“人心”,是“我鲜卑中之废物”,不自请处分“尤为可恶”,处分是:“开去一切差使,降为五品顶戴”。 但不多久,靠宇文直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劳绩,开复原官。韦孝宽与宇文直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随时开玩笑的程度,这才是他为宇文邕所厌恶和为杨忠所排挤的主要原因。 到了洛阳,要修行宫,命韦孝宽提拨二十万两银子应用。不知是真的没有钱,还是另有缘故,总之韦孝宽不曾遵旨办理。 这使得宇文邕越生恶感,所以“天”字官钱号是决不会派他去管理的。于是杨忠建议,就在京大臣中,另简一员当总管内务府大臣,专管此事。宇文邕同意了,只待决定人选。总管内务府大臣是满缺,只有就鲜卑大臣中去挑。 杨忠故意说了几个不够格的名字,然后逼出吏部尚书蔡佑来。蔡佑是翰林出身,当过好几次乡会试的考官和殿试的“读卷大臣”,也算是素负清望的,杨忠看不起那些昏聩庸鄙的鲜卑大臣。 对蔡佑却无恶感,同时他也知道蔡佑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机保荐,表示笼络。宇文邕采纳了他的建议。 “再跟皇上请旨,内务府的印钥,可仍旧是由奴才佩带?”“当然啦!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奴才想求宇文邕赏一道朱谕,申明旨意,以后奴才跟蔡佑商量公事,就方便得多了。” 这“商量公事”,包含着向蔡佑提用款项在内,宇文邕自然支持他的请求。于是宇文邕在面谕八柱国,吏部尚书蔡佑兼署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同时,下了一道朱谕:“杨忠仍带内务府印钥。” 此外,还有好几件朱批的奏折交下来,使得清闲了好几日的军机章京们,又大忙了起来。朱批的奏折,在丞相府只录存副本,称为“过朱”,原折发交原奏事衙门。 在京的大小官员,从万寿节以后,就未见过“明发上谕”,上了奏折的衙门,也不见原折发回,以致谣言极多,人人关怀,不知“圣躬不豫”到了怎样的程度? 因此,凡是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那几日都是访客不绝,意在探听消息。当然,他们自己在宫里也是天天在打听:“洛阳有‘包封’没有?” 丞相府专差飞递的文件包,称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宇文邕已照常召见军机,处理政务,当然是“圣躬康复”了。 这天终于等到了洛阳的包封,在内廷当差的官员,特别是那些位居清要,行动比较自由的翰林,纷纷到内阁去打听消息。 看到“御笔”的字画端正有力,足见宇文邕的精神极好,七八天以来的悬揣不安,就从这几个字上一扫而空,争相走告,喜形于色。 但是,极少数的几个人,所知道的情况,并非如此。王思政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在达奚武的套格密札中,曾提到宇文邕的病,泄泻已经止了,但“虚损”愈甚,行动气喘,而且下午潮热,夜里盗汗,种种证候都令人忧惧。 令人忧惧的还不仅是宇文邕的病,杨忠似乎更见宠信了!当然,这里面的作用,只有深知内幕的人才能领悟。 甚至于连蔡佑自己,都还不知道他是无形中受了杨忠的利用,以为上蒙圣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余,兴致极好,凡有道贺的宾客,几乎无不亲自接见。 王思政去道贺时,恰好遇见长孙晟。他们都算与蔡佑有一重师生之谊,所以称他“老师”,做老师的有这样一个红章京、一个名翰林的门生,当然也格外要假以词色,恰好天也不早了,蔡佑坚留他们在家“小酌”。 谈来谈去,谈到杨忠。王思政谨慎,长孙晟素性“和平”,不喜论人短处,但因为他父亲翁心存被杨忠“整”得几乎下不得台,自然对他也没有好感,这样就只好付之沉默了。“杨忠这个人,可以说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 有了几分酒意的蔡佑,摸着八字胡子,大声说道:“都说他看不起我们自己旗人,依我看,这话亦不可一概而论。” 说着,举一举杯,从这个门生望到那个门生,意思是要他们表示些意见。朱翁二人相对看了一眼,王思政年纪长些,科名早些,便“义不容辞”,要在长孙晟之前先开口。 “老师翰苑前辈,清望素著,肃中堂当然不敢不尊敬的。”“对了!杨忠自己不甚读书,却最懂得尊敬读书人。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项长处。” 第120章 悔 这多少也是实情,而且碍着老师的面子,朱修伯和长孙晟不能不稍作附和。于是蔡佑谈杨忠谈得更起劲了,谈到宣政八年的科场案,蔡佑又为杨忠辩白。 说经此整顿,科场弊绝风清,完全是杨忠的功劳,因此他认为杨忠当时极力主张置主考官大学士柏葰于大辟的重典,刚正可风。 同时他也透露,那时他是赞成杨忠的主张的。这一说使得王思政恍然大悟,原来杨忠的保荐蔡佑,早有渊源,并且由此可以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杨忠的保荐蔡佑,不仅是示惠笼络,而是有计划地培植党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这一看法,告诉了元欣。元欣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里的一个八柱国。他与韦孝宽被公认为宇文直的一双左右手,但朝野清议,都觉得他比韦孝宽高出许多,是鲜卑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听了王思政的话,元欣黯然不语,好久,拿起时宪书翻了一下,自语似地说:“七月初二立秋。”王思政不解所以,“文大人!”他问,“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吗?”元欣答道,“李德立不是说过,一过盛夏,宇文邕的病就大有起色了。”那是几个月前的话,元欣却还念念不忘。这一片忠君犹时之心,溢于词色,王思政不由得肃然起敬。 “但愿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修伯!”元欣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不必颓伤!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人。而况大局也有令人乐观的一面,你我把头抬起来,要看得远些。” 一位长官对属僚,用这样平等的语气来慰勉,王思政自然是深为感动的。也因此,他更觉得要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责任,所以恭敬地应声:“是!”又放低了声音,“照我看,形势旦夕可变,王爷该早早定规一个办法!” “办法不早就有了吗?曹琢如信中所说,都是好办法。但只能静以观变,不到最后一刻,无从措手。”所谓“最后一刻”,是宇文邕大渐之时,遗诏派顾命大臣,有了宇文直的名字,那时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大权。 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较强硬的行动,适足以授人口实,加重了“宇文直要造反”的谣言。王思政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看到杨忠不断在扩张权力,只怕到那“最后一刻”,宇文直会落得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所以虽无行动,应有布置,必要时“效周公的诛伐”,也要有足够的兵力才行。这话不便明说,他旁敲侧击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说,该有个‘缓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这个人没有?” “以后再谈吧!”这是结束谈话的暗示,王思政起身辞去,但是,他的影响却完全遗留了下来。这一天黄昏,元欣一个人在家,缓步沉思,把整个大局可能发生的变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过于宇文直与杨忠能和衷共济,彼此舍短用长。杨忠的长处,他看得很清楚,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在鲜卑八柱国中,老早就看不到了。 至于杨忠的短处:刚愎、骄狂、昧于外势,都是可以想办法裁抑补救的。要紧的是,得让杨忠相信,宇文直并不愿与他为敌,宇文直会尽量用他的长处,而且宇文直的长处,譬如处理洋务,正好弥补他的短处。 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硕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加上东南忠勇奋发的湘军淮勇,内外一致,上下同心,岂但大局可以稳定? 皇朝中兴,亦非难事。元欣这样向往着。但是,宇文直对杨忠的敌意,可以设法消弭,杨忠对宇文直的猜防,却不知如何化解?看来自己的想法,终成奢望! 因此,当前最切实的一个考虑是,宇文邕一旦驾崩,杨忠与宇文直倘或发生权力的争夺,搞成势不两立的局面,那时又将如何? 当然,自己必站在宇文直这一面,是势所必然的,只是无论怎么样,不可以让他们兵戎相见!他不相信京城与洛阳的禁军会有“接仗”的可能,那些兵是怎么个样子? 当过“九门提督”而且现在还兼着“正蓝旗护军统领”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他想起前几天才听到的四句谚语:“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不由得苦笑了。 当初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府兵健儿,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这些没出息的府兵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 他们的威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这就是元欣的把握,杨忠和怡王宇文招、郑王宇文宪虽然掌握着在洛阳的禁军,决不能发生任何作用。 这一层,达奚武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现给宇文直的信中,建议召军入卫,不必有所动作,就可镇慑杨忠,同时他又隐约指出,在山东、河北边境军前的钦差大臣胜保,堪当此任。 元欣特别持重,觉得召胜保到京,即使并无动作,对杨忠也是种刺激,并可能被误认作宇文直的“逆迹”之一,所以对于达奚武的建议,不以为然。 但此刻他的顾虑又远了一步,胜保骄恣贪黩,功名利禄之心极重,倘或杨忠走了先着,跟他有了勾结,那便成了个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预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笔。于是第二天他把王思政找了来,嘱咐他代笔,给胜保写封信。胜保最近打得很好,连克鲁北数县,即以道贺为名,跟他拉拢一番。 胜保在英法联军内犯时,曾奉旨统率入京各路援军,虽然通州八里桥一役,吃了败仗,但亦可说“非战之罪”,其时元欣随同宇文直办理“抚局”,与胜保几乎无一天不见,所以要叙旧套交情,不愁无话可说。 信中当然也要提到宇文直“致意”,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对胜保来说,不独与宇文直有共患难的情分,而且也该感激宇文直兵败相援的德意。 通州一仗,大周朝第一门至亲,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的军队垮了下来,胜保也负伤败退,其时宇文邕由杨忠扈从着,仓皇逃难到了洛阳,自顾不暇,那里还管得到胜保? 亏得宇文直收拾残局,败军之将才得有安顿整补的机会,由这一层深入体察,胜保对杨忠那些人是决不会有好感的。反过来说,有此一函,更能令胜保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王思政一面写,一面在心里佩服元欣,这一着“先手”棋,看似平淡,实为必占的要点,将来局势的演变,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见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这平淡无奇的一着棋上。 有了这个了解,对这封“应酬信”便越发不敢大意。军机章京的笔下原都来得,王思政读书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构思之下,把这封信写得情致深婉,词藻典丽,自己看了也颇为得意。 于是他穿好袍褂,亲自把信送了去给元欣,笑嘻嘻地说:“只怕词不达意,乞赐斧削。”元欣先不看信,望着他的脸色,拈须微笑:“其词若有憾焉!”他说,“不看便知是好的。”“且先请过目。” 看不了数行,元欣笑意渐敛,王思政不免诧异自问:难道还有未加检点之处,让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却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宇文邕在最近还特别眷恋阿史那皇后,不是把她请到东暖阁来闲谈,便是自己挣扎着到阿史那皇后那里来盘桓一个下午。 阿史那皇后寝宫右侧,是一座水榭,曲槛回廊,后临广池,池中种满了荷花,正值盛开,宇文邕每一来,总喜欢在那里凭栏而坐,观玩着摇曳生姿的红白荷花,与阿史那皇后谈着往事。往事六年,在宇文邕真是不堪回首! 即位之初,正是及冠之年,身体极甚壮硕,那会想到有今日这样的衰颓?自己想想,这十年中,内外交迫,应付糜烂的大局,心力交瘁,诚然是致疾之由,但纵情声色,任性而为,自己不知爱惜,真是追悔莫及。 当然,这份悔意,他是决不肯说出来的。而眷恋阿史那皇后却正是忏悔的表示。不过阿史那皇后忠厚老实,看不出他的意思。 宇文邕虚弱得厉害,多说话觉得累。但是,他总觉得有着说不尽的话,要告诉阿史那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这时不多说几句,便再无机会可说了。 为了不愿惹得阿史那皇后伤心,他避免用那种郑重嘱咐后事语气,有许多极要紧的话,都是在想到那里,说到那里的闲谈方式中透露的。 好在阿史那皇后极信服宇文邕,他的每一句话,伽罗都紧记在心里,宇文邕不愁伽罗会把那些要紧的话忽略过去。 第121章 身后的顾虑 忽然谈到杨忠,阿史那皇后把伽罗从独孤伽罗和宫里对杨忠的怨言,很婉转地告诉了宇文邕,意思是希望宇文邕裁抑杨忠的权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对杨忠不满。”宇文邕极平静地说,“什么叫‘任劳任怨’?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挡在前面,我的麻烦可多呢!”“我也知道他替宇文邕分了许多劳。可是??,” 阿史那皇后正色说道,“凡事也不能不讲体制,我看他,是有点儿桀骜不驯。”“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说,对你,”宇文邕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什么不放心!”阿史那皇后急忙辩白,“有宇文邕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宇文邕报以苦笑,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若是我不在了呢?阿史那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 原可以深入地谈一谈宇文邕身后的大政,至少对于宇文直的出处,不妨探一探宇文邕的口气,经此小小的顿挫,机会失去了,而且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阿史那皇后的生日。事先,阿史那皇后以时世不好为理由,一再向宇文邕要求,蠲免了应有礼节,但宇文邕也很坚决,说这是她逃难在外的第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一下,留作纪念。 宇文邕喜欢热闹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让他开心,伽罗决不会反对,所以伽罗终于还是顺从了宇文邕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八柱国身穿蟒袍补褂,到阿史那皇后寝宫门外,恭祝千秋。在洛阳的少数王妃命妇,则按品大妆,进宫向阿史那皇后朝贺。中午在含仁殿赐宴开戏,宇文邕亲临向阿史那皇后致贺,兴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戏是宇文邕亲自点的,都是些劝善惩淫,因果报应的故事,最为阿史那皇后所喜爱。但刚看完一出,宇文邕说“吵得慌,坐不住”,随即起驾回宫了。 这就象六月初九宇文邕万寿那一天的情形,花团锦簇的一席盛会,只因为他一个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 为了维持体制,阿史那皇后不能不很镇静地坐在那里,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异常不安,宇文邕最喜听戏,入座以后,不耐久坐,这在伽罗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宇文邕反常了!只怕他的病会有剧变。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奉了懿旨去打听消息。 他到东暖阁时,御医正在请脉,从六月初九以来,陶弘景和李德立,不分昼夜,轮班照料,所以一传就到。陈胜文不敢进屋,只在窗外张望着。宇文邕躺在床上,身上盖一条黄罗团龙夹被,平平地,下似无物。 床前跪着诊脉的李德立,不远之处站着御前大臣杨忠和豆卢宁,屋子里除了宇文邕喘气的声音以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李德立磕了个头,照例说一句:“宇文邕万安!”宇文邕闭上了眼睛,是厌闻这句话的神气。 李德立退了出来,杨忠在后面跟着,一离开宇文邕的视线,他们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两个人都似没有看见陈胜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侧面太监休息的屋子去开药方。陈胜文必须问个究竟,才能回去复命。 刚走了不多数步,杨忠发见他了,向他招招手。“你去奏报阿史那皇后,宇文赟别走远了!宇文邕说不定随时要见宇文赟。”“是。”陈胜文回去悄悄奏报了阿史那皇后,很快地宫内都知道宇文邕危在旦夕了。 大家都把一颗心悬得高高地,准备适应不测之变,只有丽妃杨丽华不死心,半夜里起来祷祝上苍,把自己的寿数借给宇文邕。伽罗不知上苍可肯默佑?但这样做了,仿佛心里好过多了。 独孤伽罗心里当然也不会好过。虽然宇文邕对伽罗,已似到了恩尽义绝的地步,到底也还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临风雪涕。 但是这不是伤心的时候,伽罗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紧要的关头,丝毫怠忽不得,特别是在宇文赟身上,伽罗必须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紧紧地。伽罗教了宇文赟不少的话,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一句:“封母亲做太后。” 这句话说起来不难,难在要说得是时候,不能说迟了,说迟了就可能又落在阿史那皇后后面,不是同日并封,两宫齐尊。但更不能说早了,如果宇文邕犹未宾天,宇文赟说了这句话,会替伽罗惹来大祸。 最好是在宇文邕一咽气,宇文赟柩前即位,第一句就说这话,那便是御口亲封,最光明正大的了。独孤伽罗在那里为自己的名位作打算,同样地,杨忠也在各方面为维持自己的权力作积极的部署。 就在阿史那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项差使:“署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在内廷当差的“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都在“正黄”、“镶黄”、“正白”这所谓“上三旗”中选拔。 杨忠由于这一项差使,使得他掌握了指挥正黄旗侍卫的权力,对于控制宫门交通,获得了更多的方便。其次是商量题命大臣的名单,与此密议的,除了宇文招和宇文宪以外,就只有一个宇文达。 密议的地点是在杨忠家的一座水阁中,三面隔绝,唯一的通路一座曲栏小桥,派了亲信家人在入口之处守住。因为是如此严密,所以每一个人说话,便都不须有任何顾忌。 当然是杨忠首先发言,“上头的病,比外面所知道的要厉害得多!”他说,“一句话,‘灯尽油干’,说完就完。这一倒下来,整个儿的千斤重担,都在咱们身上。趁上头还有口气,咱们该让他说些什么!”“还不就是派顾命大臣这一档子事吗?” 宇文招搭腔,“反正总不能把老六搁在里面。”“继园,”杨忠看着宇文达说:“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大家听听。” 宇文达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说:“顾命大臣,多出亲命,从无臣下拟呈之例,倘或冒昧进言,惹起反感,偏偏不如所期,岂非弄巧成拙?” “这不会。”杨忠极肯定地说,“我有把握。”“好吧,那咱们就想名字吧!”宇文宪用他那为鼻烟染得黑黑的手指,指点着说,“你、他、我,还有他。这里就四个了。” “八柱国全班。”“不,不!”杨忠纠正宇文招的话,“怎么说是全班?文博川不在内。”“那么就是四位。杨忠、元欣、于谨、李弼,加上咱们哥儿三,一共七位。够了,够了!” “还应该添一个。”杨忠说了这一句,望着宇文达又问:“你懂我的意思吗?”“杨大人的意思我懂。”宇文达点点头。 不仅宇文达,就是宇文招、宇文宪,稍微想一想,也都懂了杨忠的用意。大周朝的家法,对于“亲亲尊贤”四个字,看得特重,选派顾命大臣,辅保幼主,更不能有违这两个规矩。 但“尊贤”的贤,只凭宸断,“亲亲”的亲,却是丝毫不能假借的,至亲莫如手足,宇文邕又曾受孝静太后的抚养,这样说来,亲中之亲,莫如宇文直,所以顾命大臣的名单中,如果要排挤掉宇文直,就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作为代替。 豆卢宁是额驸,宇文邕的嫡亲姐夫,年龄较长,而且以御前大臣兼着照料宇文赟上书房的事务,派为顾命大臣,不失“亲亲”之义,这样,用此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好人来抵制宇文直,勉强也可以杜塞悠悠之口。顾命八大臣算是有了。 接着又拟定了“恭办丧仪大臣”的名单,这是一项荣衔,也是一项优差,只要列名在上,等大丧告一段落之后,照例有恩赏作为酬庸。 杨忠对于这些无关大计的名单,并无一定的成见,所以宇文直亦是内定的人选之一。但是他定下一个原则,在京的“恭办丧仪大臣”,一律不必赴行宫,只在京里当差好了。 当然,这也是抵制宇文直。当然这是宇文邕身后之事,一纸上谕可了,此时不必亟亟。倒是专办宫廷红白喜事的内务府的官员,这几天又要象宇文邕万寿以前那段日子一样,大大地忙一阵了。 预办后事,不能象万寿、大婚的盛典那样,喜气洋洋地敞开来干。所以杨忠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预先检点准备,第一当然是要钱,不在话下。 但还有两样东西,比钱更重要,在京城里是现成的,叱嗟立办,而在洛阳却必须早早张罗。一样是宇文邕的棺木,天气太热,一倒下来就得入殓。 宇文邕的棺木称为“金匮”,材料早已有了,是一副阴沉木的板,其色黝黑,扣击着渊渊作金石之声,据说尸体装在里面,千年不坏。这种稀世奇材,出在云南山中,内务府办这副板,光是运费就报销了四十万两银子。 第122章 宇文邕驾崩 材料存在京里“皇木厂”,杨忠下令:火速运来,要快,而且要秘密。还有一项是白布。等宇文邕一入“金匮”,幼主成服,宫内宫外,妃嫔宫眷、文武百官,统通要换白布孝服,许多地方还要换上白布孝幔,这大部分要内务府供应。 在京里,只要把几名“祥”字号的绸缎庄掌柜传了来,要多少,有多少,在洛阳却不得不预作准备。此外丧仪中还有应行备办的物品,数千百种,少一样就是“恭办丧仪疏略”的罪名,谁也担不起干系。 但办得平稳无事,却颇有油水可捞,而且将来叙劳绩的保案中,还有升官换顶戴的大好处。 所以内务府的司官们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关起门来,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跟那些“酒以浇愁、牌以遣兴”的军机章京的懒散无聊,恰好大异其趣。 丞相府越清闲,宇文邕心里越焦急。明朝的宇文邕,有四十年不临朝,躲在深宫设坛修道的。清朝的宇文邕有一天未能亲裁军国大政,便觉得放不下心,何况一连数天,更何况是军情紧急之时? 因此,虽有杨忠一再安慰,说各地都极稳定,不劳廑虑,但病榻上的宇文邕,始终悬着一颗心,却又连细问一问军情政务的精神都没有。 这一天午后,服了重用参苓的药,吃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很安稳地歇了个午觉,醒来忽觉精神大振。他知道这是极珍贵的一刻,不敢等闲度过,便传旨召杨忠。 一看宇文邕居然神采奕奕地靠坐在软榻上,杨忠大为惊异,跪安时随即称贺:“宇文邕大喜!圣恙真正是大有起色了!” 宇文邕摇摇头,只说:“你叫所有的人都退出去,派侍卫守门,什么人,连阿史那皇后在内,都不许进来。”这是有极重要、极机密的话要说,杨忠懔然领旨,安排好了,重回御前,垂手肃立。“这里没有别人,你搬个凳子来坐着。” 越是假以词色,杨忠反越不敢逾礼,跪下回奏:“奴才不敢!”“不要紧!你坐下来,说话才方便。”想想也不错,他站着听,宇文邕就得仰着脸说,未免吃力,所以杨忠磕个头,谢了恩,取条拜垫过来,就盘腿坐在地上。 “杨忠,我待你如何?”就这一句话,杨忠赶紧又爬起来磕头:“宇文邕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子子孙孙做犬马都报答不尽。” “你知道就好。我自信待你也不薄。只是我们君臣一场,为日无多了!你别看我这一会精神不错,我自己知道,这是所谓‘回光返照’。” 他的话还没有完,杨忠感于知遇,触动悲肠,霎时间涕泗交流,呜呜咽咽地哭着说道:“宇文邕再别说这话了!宇文邕春秋正富,那里便有天崩地坼的事?奴才还要伺候宇文邕几十年,要等宇文邕亲赐奴才的‘谥法’??。” 越说越伤心,竟然语不成声了。宇文邕又伤感、又欣慰,但也实在不耐烦他这样子,“我知道你是忠臣,大事要紧,你别哭了!” 宇文邕用低沉的声音,“趁我此刻精神好些,有几句要紧话要嘱咐你!”“是!”杨忠慢慢止住哭声,拿马蹄袖拭一拭眼泪,仍旧跪在那里。“我知道你素日尊敬阿史那皇后,将来要不改常态,如我在日一样。” 这话隐含锋芒,杨忠不免局促,碰头发誓:“奴才如敢不敬主子,叫奴才天诛地灭!” “除了尊敬阿史那皇后以外,你还要保护阿史那皇后,这件事不容易!独孤伽罗将来一定要想爬到阿史那皇后头上去,你要想办法制止。但是,伽罗也该有伽罗一份应得的名分。” 宇文邕停了一下,很吃力地又说:“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要防着伽罗,可也别太过了!” 这是顾虑及于独孤伽罗成为太后以后,可能弄权,所以特赋杨忠以防范的重任。其实就是宇文邕不作此叮嘱,杨忠只要一日权柄在手,也必定照此去做。 但此刻宇文邕既然提了起来,则正不妨把握机会,问个明白。“奴才愚昧,有句不知忌语的话,不敢说!”“你说好了。” “皇上万年以后,倘有人提垂帘之议,奴才不知该当如何?”宇文邕点点头:“我也想到过这个。本朝从无此制度,我想,没有人敢轻奏。” 这虽不是直接的答复,但宇文邕决不准有垂帘的制度出现,意思已极明显。自来幼主在位,不是太后垂帘,临朝称制,便是特简大臣,同心辅弼,杨忠心想,话已说到这里,索性把顾命大臣的名单提了出来吧! 略略考虑一下,他还是用迂回的试探方式,“宇文邕圣明!”他跪着说,“敬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宇文邕隆恩,托付大事,只怕粉身碎骨,难以图报。 不过奴才此刻有句话,不敢不冒死陈奏,将来责任重大,总求皇上多派几个赤胆忠心的人,与奴才一起办事,才能应付得下来。”杨忠平日的口才很好,这番话却说得支离破碎,极不得体。 好在宇文邕懂他的意思,便即问道:“你是说顾命大臣吗?”杨忠不敢公然答应,只连连地碰头。“唉!”宇文邕忽然叹了口气,“这件事好难!”语气不妙了,杨忠有些担心,不得不逼紧一步:“宇文邕有为难的事,交与奴才来办!” “这是你办不了的事。”宇文邕摇摇头又说:“照你看,有那些人可受顾命?”“此须上出宸顾,奴才不敢妄议。”杨忠故意这样以退为进地措词。“说说无妨,我好参酌。” 于是杨忠慢条斯理地答道:“怡、郑两王原是先朝受顾命的老臣。随扈行宫的四军机,是宇文邕特简的大臣。还有六额驸,忠诚谨厚,奴才自觉不如。这些人,奴才敢保,决不会辜负宇文邕的付托。” “嗯,嗯。”宇文邕这样应着,并且闭上眼,吃力地拿手捶着腰。看见宇文邕累了,杨忠便请休息。这一席密谈,不得不作结束。杨忠原来还打算着一两天以内,宇文邕还会有这样一个安排。 继续再谈,应行嘱咐的大事,以及宇文邕心里所不能消释的疑难,显然还多着,譬如宇文直,宇文邕对他到底是怎么个态度?是非要澄清不可的。 但就在第二天,七月十六,宇文邕早膳的胃口还很好,到了下午,突然昏厥,等杨忠得信赶到,御前大臣宇文宪和醇王,正带领太监,七手八脚地把宇文邕抬回东暖阁,安置在御榻上。 宇文宪是个拿不出主张的人,醇王年轻,初次经历这种场面,张皇得比什么人都厉害,所以东暖阁中乱作一团,几乎什么事也未做。 等杨忠一到,大家的心才定了下来。他也无暇细问,第一道命令,是飞召御医,第二道命令,奏报阿史那皇后,并请宇文赟马上来侍疾。 太监们答应着飞奔而去,分头通知。其时御医已得到消息,陶弘景带着李德立和杨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来,匆匆行了礼,一齐来到御榻前,由陶弘景诊脉。 无奈他自己气在喘、手在抖,而宇文邕的脉又细微无力,所以两支手指搭在宇文邕的手腕上,好半天还是茫然不辩究竟。 三位御前大臣都极紧张地站在他身后,等候结果,杨忠第一个不耐烦,低声喝问道:“到底怎么样了?”陶弘景不知如何回答,李德立说了句:“自然是虚脱。” “那就照虚脱的治法,快救!不能再耽误工夫了!”就这时,陶弘景算是把脉也摸准了,“是虚脱!”他忧形于色地说,“事不宜迟。先拿参汤来!” 参汤是现成的,小太监立即去取了来,由李德立和杨春亲自动手,撬开宇文邕的牙关,用金汤匙,一匙一匙地灌。虽没有即时复苏,但参汤还能灌得下去,这就很不错了。 这时陶弘景已开了方子,“通脉四逆汤”重用人参、附子。开好了亲自送给杨忠说:“请中堂过目。”“不用看了。快去煮药!”杨忠等他把方子交了下去以后,又问:“情形到底怎么样呢?” 陶弘景很吃力地答道:“怕是很为难了!”“你们要尽力想办法!估量着还要用什么药,趁早说,这里没有,我派人连夜到京里去办。”“回中堂的话,”陶弘景答道,“宇文邕的病,什么方子都用到了。这是本源病,全靠??。” “你别说了!”杨忠不悦地申斥着,“全靠谁?有了病不就靠你们当大夫的吗?你不必在这儿糟踏工夫,好好儿跟你的同事商量去吧!”陶弘景碰了个钉子,不敢申辩。 下来与李德立和杨春商议了一阵,都是一筹莫展,唯有看“通脉四逆汤”的效果如何,才能定进一步的办法。 第123章 托孤 就在这时,张文亮抱着宇文赟,飞也似地奔了来。三位御前大臣纷纷出屋迎接,但把宇文赟接是接来了,却不知跟他说些什么。宇文赟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先是一路飞奔,这时又看到所有的人,脸色均与平时不同,心里不由得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文亮赶紧去捂他的嘴,哄着他说:“别哭,别哭!在这玩一会儿,咱们就回去。”“先把宇文赟抱开吧!” 杨忠吩咐张文亮,“可也别走远了!宇文邕说不定随时要找宇文赟!”张文亮答应着把宇文赟抱了到殿后去玩,到天快黑时,还不见动静。其时消息已经遍传,宫内宫外,八柱国,文武百官,无不以惊疑焦灼的心情。 希望了解宇文邕昏厥以后的详细情形,但杨忠已经下令封锁消息,甚至就在云和殿外的朝房中,等着请安问疾的亲王,包括“老五太爷”、惇亲王,以及睿亲王仁寿等等,都得不到一个字的消息,这使得他们在焦忧以外。 还有愤怒,觉得杨忠的把持,太过份也太可怕了!唯一的例外是阿史那皇后,杨忠不断有消息报告伽罗。在服下“通脉四逆汤”以后,宇文邕已经回苏,但苏醒与昏迷之间,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宇文邕脉微无力,一息奄奄,不但无法说话,甚至也无法听话,心神耗散,仅仅是有口气而已。陶弘景提出警告,宇文邕这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而且不可引起哀伤郁怒之情,所以一切亲人,皆不宜见。 御医的话,不能不听,可是杨忠也不能不防着宇文邕随时会咽气,倘或就此一瞑不视,毫无遗言,那就要大费手脚了。 但只要宇文邕能讲一句话,这句话一定于己有利,只是口传末命,必须共见共闻,所以他要留着醇王和宇文宪,做个见证。 宇文宪没有那么多心思好想,醇王的想法却与杨忠多少相同,知道这一刻关系重大,必须密切注意着宇文邕有什么话留下来?因此三个人守在御榻面前,一步都不敢离开,把外面所有在等候消息的人都忘掉了。 终于还是宇文宪想了起来,“六哥!”他悄悄拉一拉杨忠的袖子:“宇文赟平常这时候都该睡了,先让张文亮把他送回去吧!”“对了!”杨忠随即叫人去通知:“把宇文赟送回阿史那皇后宫里。” 宇文赟早就睡着了,张文亮抱着送到了阿史那皇后宫里,其时已经天黑,而云和殿外朝房里的几个亲王,以及在军机直庐待命的军机犬臣,看见此时还无消息,断定宇文邕已届弥留之时,就越发不敢走了。 终于,宇文邕能够转侧张眼,开口说话,“我不行了!”他的声音极低,转脸看着杨忠说,“你找人来吧!宇文赟、宗令、军机、诸王!” “是!”杨忠跪着回奏,“宇文邕千万宽心,先让御医请脉。”说着,向外做了个手势。站在门口的陶弘景、李德立和杨春,急忙上前跪安,陶弘景诊了脉,磕头说道:“六脉平和,宇文邕大喜!”“该进点儿什么了吧?” 杨忠问道。“只要宇文邕喜爱,什么都能进。”“倒是有点儿饿了。”宇文邕的神气似乎又清爽得多了,“有鸭丁粥没有?” “早给万岁爷预备了!”敬事房首领陈胜文,跪着说道:“还有阿史那皇后进的冰糖燕窝粥,丽妃杨丽华进的奶卷??。” “奶卷太腻了吧?”杨忠问陶弘景。“不妨!不妨!只要宇文邕喜爱。”“那就传膳吧!”杨忠吩咐。 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杨忠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宇文邕扶了起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 御前大臣和御医苦苦相劝,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宇文邕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就这一起一坐,可又把宇文邕累着了,睡下来闭着眼,只张着嘴喘气。 这时要召见的人,除掉宇文赟据说因为从睡梦中被唤醒,大不乐意,哭着闹着,正在想办法安抚以外,其余的都已到齐。 但看此时的情形,宇文邕还没有精神来应付,所以杨忠一方面请醇王去向大家说明情况,一方面把陶弘景找到僻静的地方去悄悄密议。 “你看,宇文邕这样子,到底还能拖多久?”杨忠率直地说,“你实话实说,不必怕忌讳。”“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紧。”“可是这个样子怎么成呢?” 杨忠忧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上吩咐。起码总得让人有说几句话的精神嘛!”“这个??,”陶弘景慢吞吞地说,“也许有办法。” “有办法就行。你快想办法吧!”于是陶弘景又开了药方,并且亲自到御药房去检了药,亲手放入药罐,浓浓地煎了一小碗,由杨忠亲自捧到御榻面前供宇文邕服用。 果然,这付药极有效验,萎靡僵卧的宇文邕,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把他扶了起来,靠床坐着,吩咐杨忠宣召亲王及八柱国进见。 以惠亲王宇文瑜为首,一个个悄悄地进了东暖阁,排好班次,磕头请安,发言的却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亲王,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道:“宇文邕请宽心静养!” “五叔!”宇文邕吃力地说,“我怕就是这两天了。”一句话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发出哭声的。宇文邕枯疲的脸上,也掉落两滴晶莹的泪珠,这一下欷歔之声越发此起彼落,杨忠厉声喝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惹皇上伤心?” 这一喝,欷歔之声,慢慢止住。杨忠便膝行向前一步,磕头说道:“请宇文邕早定大计,以安人心。人心一安,圣虑自宽,这样慢慢调养,一定可以康复。” 宇文邕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宗社大计,早定为宜。本朝虽无立储之制,现在情形不同,宇文赟可以先立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势,惠亲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复诵一遍,表示奉诏:“是!宇文赟为皇太子。”“宇文赟年纪还小,你们务必尽心匡助。 现在,我再特委派几个人,专责辅弼。”这到了最紧要的一刻了,所有的亲王和八柱国都凝神息气,用心听着,深怕听错了一个字。“宇文招、宇文宪。”宇文邕念到这里,停了下来,好久未再作声。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宇文邕所念的下一个名字,大概是宇文直!甚至连杨忠都以为宇文邕的迟疑,可能是临时变卦,在考虑宇文直的名字了。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宇文邕继续宣示名单,是:“宇文宪、杨忠、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宇文通。”这一下喜坏了杨忠一党。 但自然不便形诸颜色,宇文招看了看宇文宪和杨忠,磕一个头,结结巴巴地说:“臣等仰承恩命,只恐才具不足以负重任。 只有竭尽犬马,尽心辅助,倘有异心,天诛地灭,请宇文邕放心。”这番话虽不甚得体,总也算交代了,宇文邕点点头,又问:“宇文赟呢?” 宇文赟刚由张文亮抱了来不多一会,奉旨宣召,张文亮便把他放下地来,半哄半威吓地说:“宇文邕叫了,乖乖儿去吧! 记着,要学大人的样子,懂规矩,宇文邕说什么,应什么,千万别哭,一哭,张文亮倒霉,也许就会关了起来,明天可就不能陪宇文赟玩儿了。” 穿着袍褂的宇文赟,听张文亮说一句,他应一句,但一掀帘子,只见满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吓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张文亮正好拦在后面。 “小爷,小祖宗!”张文亮急得满头大汗,“进去!别怕!”幸好宇文宪及时出现,六额驸是熟悉的,宇文赟胆子大了些,让他牵着手,直到御榻面前,跪了安,叫一声:“皇叔!” 看见侄子宇文赟只有六岁,便要承担一片破烂的江山,宇文邕万感交集,自觉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子孙,此时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严酷无情! 万般皆难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怀,无过于此。就这样一阵急痛攻心,顿时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宇文赟看得慌了,“皇叔,皇叔!” 大叫着扑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宇文邕的手。这对宇文邕是极大的安慰,那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仿佛有股奇妙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来了,而且也不再那样恐惧于一瞑不视,茫茫无依了。他微笑着伸出枯瘦的手,摸着宇文赟的脸,看着宇文招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是!”宇文招肃然答道:“宇文赟纯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要好好教导。杨祯一个人不够的。”宇文邕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向宇文赟说:“你也认一认我所托付的八大臣。给他们作一个揖吧!” 第124章 分权 宇文招代表顾命八大臣辞谢,宇文邕不许。这番推让,宇文邕厌烦了,于是“老五太爷”发言劝阻,顾命八大臣站成一排,与宇文赟相向而立。一面作揖,一面跪下还礼,这样宇文邕算是当面托过孤了。 在形式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续。杨忠命人抬来几案,备了丹毫,要请宇文邕亲笔朱谕,以昭慎重。但这时宇文邕已经无法写字,握着笔的手,不住发抖,久久不能成一字,唯有废然掷笔,说一句:“写来述旨!” 这“写来述旨”,应该就是八柱国面承旨意后写呈的“明发上谕”,但时间迫促,没有工夫按照规定的行款套语来处理,同时这些头等紧要的文件,最宜简洁,免得以词害义,生出不同的解释。 因此,宇文达纯粹以为宇文邕代笔的立场,简单扼要地写了两道“手谕”,捧交最资深的八柱国宇文纯,宇文纯转交御前大臣杨忠。 杨忠拿起来先极快地看了一遍,深为满意,随即把他放在宇文邕身边的几案上,并且亲自捧了仙鹤形的金烛台,照映着宇文邕看那两个文件。 念给大家听听吧!”“是。”杨忠放下烛台,把那两道手谕,交了给宇文纯,然后自己也归班跪听。宇文纯捧着上谕,面南而立,朗然念道:“立皇长子宇文赟为皇太子。特谕。” 又念第二道:“皇长子宇文赟现为皇太子,着派宇文招、宇文宪、宇文宪、杨忠、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宇文通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那“赞襄一切政务”六个字,是宇文达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宇文邕认可,不啻出自御口,谁也不敢说话。只是头脑冷静些的人,已有戒心,这班亲承顾命的“忠臣”,一开始便颇有揽权的迹象了。 办了这件大事,勉强撑持着的宇文邕,一下子泄了劲,颓然垂首,双眼似闭,于是老五太爷说了句:“宇文邕歇着吧!”大家纷纷跪安退出。 除了顾命八大臣以外,没有一个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顾命大臣没有宇文直,不是一个好兆头!只怕朝中从此要多事了。 当然,也有些人怕杨忠的权越来越重,气焰也会越来越高,此后更难相处,而有些人只怕为了宇文直不平,以他的身分、才具,说什么也不应该被摒于顾命大臣的行列之外。 然而此时很冷静地下了决心,要与杨忠斗一斗的,却只有深宫中伴着一盏孤灯的独孤伽罗。东暖阁中的一切,伽罗随时都能得到很正确的报告。 宇文赟被立为皇太子,自然不是新闻,而顾命大臣没有宇文直的名字,虽在意料之中,却仍不能不使伽罗震动! 事情摆明了以后,前因后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宇文邕的末命如此,表示他至死对宇文直不谅解,同胞手足何至于这样子猜嫌,拧成这么个死都解不开的结?这自然是杨忠的挑拨离间!一想到此,独孤伽罗顿觉不寒而栗。 都说杨忠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发现他还有极其阴狠的一面。这使伽罗很快地想到这几天的情形,杨忠处处抬举阿史那皇后,已明显地表示出来。 他将来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于那位忠厚老实的太后,去抓住年幼无知的宇文邕,口衔天宪,予取予求!“哼!”独孤伽罗咬着牙冷笑,“杨忠,你别作梦!” 越是心里恼恨,伽罗越冷静,心里的事连小谢子面前都不说一句,只看着桌上的逐渐消蚀的短烛,默默在心里盘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宫里一天的活动,都是在曙色未临之前开始的,太监和宫女静悄悄地各自来去,忙着自己分内的工作。独孤伽罗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不想再睡,开了房门,叫人打水来漱洗晨妆。“主子起得早!” 小谢子跪了安起来,接着又垂手请了个安,“主子大喜!”“什么喜啊?”“宇文赟封为皇太子,”小谢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贵为国母了!”“哼!”独孤伽罗报以冷笑。 一听见伽罗的冷笑,小谢子背脊上就会无缘无故地发冷。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帮着宫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镜中独孤伽罗黄黄的脸,失血的嘴唇,以及铺得好好的床,才惊讶地问:“主子一夜未睡?” “怎么啦?”独孤伽罗回身看着他问。小谢子跪下来答道:“主子千万要保重!宇文赟年纪还小,全得仗着主子替他作主,大周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里。” ‘咄!”独孤伽罗喝道:“你懂得什么?少胡说八道!”小谢子想不到又碰一个钉子,这个钉子碰得他也实在不明白,自己想想,话并没有说错,独孤伽罗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由得便有委屈的神色。独孤伽罗自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但此时不便作任何解释,反倒因为小谢子的话,引起了警惕,觉得必须有所告诫。 于是伽罗沉下脸来,大声说道:“小谢子!你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这几天谁要在人前背后胡言乱语,谈宇文赟立为皇太子和我将来怎么样,怎么样,这些话要是让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马上传了敬事房来,先打烂两条腿再说。 我可再告诉你一句话,”伽罗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声音又说,“连你在内,一样办理。” 小谢子吓得连委屈也感觉不到了,只听出这一段话,情况严重,没有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赶紧连声答应,站起来先对屋内的四五个宫女说道:“你们可听见主子的话了!千万小心,千万小心!” 说完,匆匆走了出去,把独孤伽罗的告诫,郑重其事地转告了每一个太监和宫女。因此,各个宫里,都在窃窃私议着宇文邕的病,以及肃中堂如何如何?只有独孤伽罗那里,特别安静。 自然,安静得十分沉闷。传了早膳,阿史那皇后派人来通知,即刻齐集中宫,去省视宇文邕的病。后妃不与外臣相见,所以宇文邕的病,伽罗们只能听太监的报告,等闲无法探视。 这天早晨,是阿史那皇后特意叫陈胜文与六额驸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回避,容后妃与宇文邕去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宇文邕却不知道后妃来省视,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昏迷着? 一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说什么食前方丈,说什么六宫粉黛,转眼莫非成空!阿史那皇后与那些妃嫔们,也不知是为宇文邕还是为自己,一个个泪落如雨,却不敢哭出声来,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泪吞到肚子里去。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劝请后妃止泪,说是宇文邕神明不衰,怕朦胧中发觉了大家的哀痛,一定会伤心,于病体大为不宜。 接着额驸宇文宪又来奏请阿史那皇后回宫。不离伤心之地,眼泪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的,阿史那皇后只好依从,领着妃嫔,退出了东暖阁。回到中宫,阿史那皇后余痛未已,依然流泪不止。 跟着来到中宫的独孤伽罗,却显得格外刚强,虽然也是红着眼圈,但说话行事,与平时无异,一进阿史那皇后寝宫,伽罗就吩咐宫女瑟舞:“这儿有我伺候阿史那皇后,你们到外面呆着去吧!没有事儿别进来。” 瑟舞是阿史那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独孤伽罗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阿史那皇后那样老实无用,这时知道有机密大事要谈,当即答道:“奴才在外面看着,不会有人闯进来。”“对了!” 独孤伽罗嘉许伽罗知机识窍:“你小心当差吧!将来有你的好处。”等瑟舞一走,独孤伽罗亲自关上房门,绞了把热手巾,递到阿史那皇后手里。 心乱如麻的阿史那皇后,也正有许多话要跟独孤伽罗商议,但心里塞满了大大小小,无数待决的事件,却不知从何说起? 擦干了眼泪,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烦,蓦地里又捶着妆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得了呢?” “皇后,阿史那皇后!”独孤伽罗扶着伽罗的手臂说,“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乱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们再慢慢儿商量做法。” “我有什么主意?”阿史那皇后拭着泪哭说:“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咱们怎么听。”“不!”独孤伽罗断然决然地说,“皇后千万别存着这个想法。权柄决不能下移,这是祖宗的家法。” 说到这个大题目,不由得让阿史那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伽罗问,“又是‘赞襄政务’,又是八柱国,他们要作了主,咱们拿什么跟他们驳回啊?” “拿宇文邕的身分。宇文邕亲裁大政,不管宇文邕年纪大小,要宇文邕说了才算。”“啊!”阿史那皇后仿佛有所意会了,但一时还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将来办事,总得有个规矩。 第125章 相爱相杀 凡事,咱们姐儿俩,大小也可以管一管。这要管,又是怎么管呢?”“皇后算是明白了。咱们不妨把六额驸找来问一问。”“也好。” 于是独孤伽罗教了阿史那皇后许多话,同时派人传谕敬事房,宣召六额驸,说有关于宇文邕的许多话要问。这原是不合体制的,但情况特殊,事机紧迫,宇文宪固不能不奉懿旨,杨忠这一班人,也不敢阻挡。 独孤伽罗特意避了开去,只阿史那皇后一个人召见宇文宪,跪了安,阿史那皇后很客气地说:“六额驸起来说话吧!”“是。”宇文宪站了起来,把手垂着,把头低着。“内务府办得怎么样了?”这自然是指宇文邕的后事。“杨忠在忙着呢!” 宇文宪答道:“金匮的板,早两天就运到了。其余的东西,听说也都齐了。”“还有样要紧东西,”阿史那皇后又问:“陀罗经被呢?” 陀罗经被是金匮中必备之物,亲藩勋旧物故,饰终令典,亦有特赐陀罗经被的。这由西藏活佛进贡,一般的是用白绫上印金色梵字经文,御用的是黄缎织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 当然,“内务府老早就敬谨预备了。”宇文宪这样回答。“噢!”阿史那皇后略停一停,换了个题目来问:“这几天的政务,由谁在料理呀?”“还是军机上。” 宇文宪慢吞吞的地道:“听说许多要紧公事,都压着不能办。”“为什么呢?”“自然是因为宇文邕不能看奏折。”“以后呢?”阿史那皇后急转直下地问到关键上,“你们八个人,可曾定出一个办事的章程?” “目前还谈不到此。而且,也没有什么老例儿可援的。”“我记得康熙爷是八岁即的位。那时候是怎么个规矩?”“那时候,内里有太后当家,不过国家大事,太后也不大管。” 这些对答,独孤伽罗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阿史那皇后,立刻追问一句:“那么谁管呢?”“是辅政四大臣。” 想到这里,随即跪了下来,免冠碰头:“皇后圣明!臣世受国恩,又蒙宇文邕付托之重,自觉才具浅薄,难胜重任,可是当时也实在不敢说什么。 臣现在日夜盼祷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让皇上的病,化险为突厥,一天比一天健旺,这顾命大臣的话,从此搁着,永远不必再提了。” 他一面说,一面想到杨忠的跋扈,同时想到阿史那皇后提起康熙朝旧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浆,急出一句最老实的话:“臣是怎么块料?阿史那皇后必定明白。 他们拿鸭子上架,臣实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万死不辞。只怕,只怕效不上力。”这番话真有些语无伦次了。 阿史那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应付,因为它未在独孤伽罗估计之中。只是宇文宪的窝囊,连忠厚老实的阿史那皇后都觉得可怜亦复可笑。 宇文宪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阿史那皇后却又说不出话,眼看要弄成个僵局,躲在屏风后面的独孤伽罗不能不出头了。 伽罗袅袅娜娜地闪了出来,先向阿史那皇后行了礼,然后自作主张地吩咐:“六额驸,请起来吧!”宇文宪一见独孤伽罗出现,心里略略放宽了些。 独孤伽罗为人厉害,但也明白事理,伽罗一定能谅解他的处境为难而本心忠诚,所以站了起来,顺手给独孤伽罗请了个安,退到一旁,打算着伽罗有所询问时,再作一番表白。“六额驸是自己人,胳膊决不能朝外弯。” 独孤伽罗这一句话是向阿史那皇后说的,但也是暗示宇文宪别忘掉自己是椒房至亲,论关系要比杨忠他们这些远支宗室密切得多。 宇文宪自然懂得伽罗的意思,赶紧垂手答道:“独孤伽罗明见,这句话再透彻不过了,正是宇文宪心里的意思。”“好!” 独孤伽罗赞了一声,接着又说:“可是我得问六额驸,你下去以后,他们要问:阿史那皇后召见,说些什么?你可怎么跟他们说呀?”“就说,就说阿史那皇后垂询宇文邕的‘大事’,预备得怎么样了。” “一点不错。你就照这个样子,别的话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也争不过他们,不用跟他们废话,有什么事,你想办法先通一个信儿就行了。”说到这里,独孤伽罗停了一下,又威严地问道:“你明白吗?” 宇文宪想了想,懂得独孤伽罗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于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明白就好。”独孤伽罗转脸向上问道:“皇后如果没有别的话,就让六额驸下去吧!”“嗯!” 阿史那皇后想了想说,“有一件事,也是要紧的,‘大事’一出,里里外外一定乱糟糟的,宇文赟在外面,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六额驸多费心吧!”这是宇文宪办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独孤伽罗请放心!宇文宪自会小心伺候。” 等宇文宪退了出去,阿史那皇后与独孤伽罗,相对苦笑,伽罗们原来期望着要把宇文宪收作一个得力帮手,不想他竟是这等一个窝囊废。“亏得你机敏,不叫他插手,不然,准是事成不足,坏事有余!”阿史那皇后摇头叹息:“唉,难!” “皇后先沉住气。凡事有我。”话是这样说,独孤伽罗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于大权旁落?回到自己宫里,倚栏沉思,不知日影过午。 忽然,宇文邕身边的小太监金环,匆匆奔了进来,就在院子里一站,高声传旨:“皇上急召独孤伽罗!”说完才跪下请安,又说:“请独孤伽罗赶紧去吧!怕是皇上有要紧话说。”“喔!”独孤伽罗又惊又喜,问道:“皇上此刻怎么样?”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环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说。”独孤伽罗知道,宇文邕此一刻是“回光返照”。时机万分珍贵,不敢怠慢,随即赶到了云和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远远地,一看这情形,就知道阿史那皇后在东暖阁。小太监打了帘子,一眼望去,果然阿史那皇后正跪在御榻前,独孤伽罗进了门,随即也跪在阿史那皇后身后。“这个给你!” 宇文邕气息微弱地说,伸出颤巍巍的一只手,把一个蜀锦小囊,递给阿史那皇后。独孤伽罗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宇文邕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 阿史那皇后双手接了过来,强忍着眼泪说了句:“给宇文邕谢恩。”“伽罗呢?”“在这里。”阿史那皇后把身子偏着,向独孤伽罗努一努嘴,示意伽罗答应,同时跪到前面来。“伽罗在!” 独孤伽罗站了起来,顺手拿着拜垫,跪向前面,双手抚着御榻,把头低了下去,鼻子里息率息率在作响。 宇文邕缓缓地转过脸来,看了伽罗一下,又把视线移开,他那失神的眼中,忽然有了异样复杂的表情,是追忆往日和感叹眼前的综合,不辨其为爱为恨,为恩为怨? “唉!”宇文邕的声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哑了,“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好。” 听得这一句话,独孤伽罗哭了出来,哭声中有委屈,仿佛在说,到今日之下,宇文邕对伽罗还怀着成见,而辩解的时间已经没有了,这份委屈将永远不可能消释伸张。 就这时,宇文邕伸手到枕下摸索着,抖颤乏力,好久都摸不着什么东西。于是,阿史那皇后站了起来,俯首枕边,低声问道:“宇文邕要什么?” “‘同道堂’的那颗印。”阿史那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来了,交到宇文邕手里,他捏了一下,又塞回阿史那皇后手里。“给伽罗!” 这一下,独孤伽罗的刚低下去的哭声,突然又高了起来,就象多年打入冷宫,忽闻传旨召幸一样,悲喜激动,万千感慨,一齐化作热泪! 又想到几年负屈受气,终于有此获得谅解尊重的一刻,但这一刻却是最后的一刻,从此幽明异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温那些玉笑珠香的温馨日子,唯有来生。转念到此,才真的是悲从中来,把御榻枕旁哭湿了一大片。 这样哭法,阿史那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顿着足,着急地说:“你别哭了,行不行?快把印接了过去,给宇文邕磕头!” “是!”独孤伽罗抹抹眼泪,双手从阿史那皇后手里接过了那一枚一寸见方,阴文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汉玉印,趴在地上给宇文邕磕了个响头。 “起来,伽罗!”宇文邕又说,“我还有话。”“是!”独孤伽罗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脸地看着宇文邕。“我只有一句话,要尊敬阿史那皇后。”“我记在心里。”独孤伽罗又说:“我一定遵旨。”“好!你先下去吧!” 这是还有话跟阿史那皇后说。独孤伽罗极其关切这一点,但决无法逗留偷听,只好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来。等出了东暖阁。 第126章 杨忠杀王 遥遥望见在远处廊下的杨忠和宇文宪那一班御前大臣,伽罗忽然想到御赐的玉印,正好用来示威,于是故意站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这是个颇为郑重罕见的姿态,伽罗相信一定可以引起杨忠的注意。 就这样站了不多一会,阿史那皇后红着眼圈也退了出来,两宫的太监、宫女纷纷围了上来,簇拥着伽罗们俩回到中宫。独孤伽罗想到一道紧要手续,随即把阿史那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喊了上来。 “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清楚了!”独孤伽罗很郑重地向阿史那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说,“刚才宇文邕召见阿史那皇后和我,亲赐两方玉印,阿史那皇后得的是‘御赏’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 你去问一问云和殿的首领太监马业,他知道不知道这回事儿?要是不知道,你先把这一段儿告诉他,叫他‘记档’!” 宇文邕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领太监记下来,交敬事房收存,称为“日记档”,那当然是极重要的文献,所以首领太监记档十分慎重,倘非宇文邕朱谕或口传,便须太监亲眼目击,确有根据,方始下笔。 当时宇文邕召见赐印,东暖阁中只有两名小太监,独孤伽罗怕他们不了解此事的关系重大,不曾告诉马业,以致漏记,因而特意作一番点检。 接着,独孤伽罗辞别阿史那皇后,回到自己宫里休息。多少天来的哀愁郁结,这时候算是减轻了许多,全由于这方印的缘故。这方印是完全属于宇文邕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开始。 列朝宇文邕都象文人雅士那样,喜欢取一个书斋的名字,作为别号。嘉庆是“继德堂”、道光是“慎德堂”、当今垂危的宇文邕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两处,一处在“西六宫”的咸福宫后面,一处在皇宫“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宇文邕就是在皇宫的同道堂进了早膳以后,仓皇离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别,皇宫竟遭了兵燹,宇文邕亦不能生还京城! 这不过是一年间的事,谁想得到这一年的变化是这么厉害!独孤伽罗心想,一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为太后,而居然会有这样的事!莫非天意?伽罗是永远朝前看的一个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负。 于是精神抖擞地想在御赐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同道,同道!”伽罗这样叨念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语:志同道合。 这不就是说自己与阿史那皇后吗?两位太后,同心协力,抚养幼主,治理国事!不错!宇文邕赐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 这也足见得宇文邕把伽罗看得与阿史那皇后一样尊贵。想到这一点,独孤伽罗深感安慰,而且马上想到,要把宇文邕的这番深意,设法让阿史那皇后、顾命大臣以及王公亲贵了解。 但眼前却无机会,不但阿史那皇后没有心情来听伽罗的话,所有的顾命大臣、王公亲贵,根据御医的报告,说宇文邕随时可以咽气,因此也都守在云和殿,全副精神,注视着宇文邕的变化,谁还来管伽罗得了什么赏赐? 夜谅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领太监马业匆匆自东暖阁奔了出来,惊惶地喊着:“皇太子,皇太子!”这是让皇太子去送终。 唤醒穿着袍褂,被搂在张文亮怀里睡着的皇太子,赶到东暖阁,宇文邕已经“上痰”了!八柱国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无声息,杨忠点了根安息香,凑到宇文邕鼻孔下,去试探可还有呼吸? 那支香依旧笔直的一道烟,丝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响,杨忠便探手到宇文邕胸前,一摸已经冰凉,随即双泪直流,一顿足痛哭失声。 殿里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凄凄惨惨的情绪里,蓄势已久,杨忠哭这一声,就象放了一个号炮,顿时齐声响应,号哭震天,而皇太子却是吓得哭了。 国有大丧,好比“天崩地坼”,所以举哀不用顾忌,那哭的样子,讲究是如丧考妣的“躄踊”,或者跳脚、或者瘫在地上不起来,双眼闭着,好久都透不过气来,然后鼓足了劲,把哭声喷薄而出! 越是惊天动地,越显出忠爱至性。这样由云和殿一路哭过去,里到后妃寝宫,外到宫门朝房,别院离宫三十六,那一片哭声,惊得池底游鱼乱窜,枝头宿鸟高飞。 而唯一的例外是丽妃杨丽华和伽罗,她们没有哭,不言不语地坐在窗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渐隐的残月。残月犹在,各处宫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点起了灯烛,云和殿和毗连的含仁殿,更是灯火通明。 八柱国的哭声已经停止,顾命八大臣尤其需要节哀来办大事,他们就在云和殿后面,找了一间空屋,暂时作发号施令的枢机之地。 内务府的司员,敬事房及各重要处所的首领太监,包括小谢子在内,几乎都赶到了,静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遥遥望去,只见杨忠一个人在那里指手划脚地发号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宇文宪,“六额驸!”杨忠说,“请你护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宇文邕了!扈从圣驾,去见太后。把大行宇文邕升天的时刻,奏告太后,大丧礼仪,等商量定了,后行陈奏。” 哭肿了双眼的宇文宪,点一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管自己办事去了。“敬事房的首领太监呢?” 杨忠这一问,立刻便有人递相传呼:“肃中堂传陈胜文!”“陈胜文在!”他高声答应着,掀帘进屋,先请一个安,垂手肃立,望着杨忠。“马上传各处摘缨子!” 凡遇国丧,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红缨子摘掉,陈胜文答道:“回肃中堂,已经传了。”“好!”杨忠接着又说,“从今天起,阿史那皇后称皇太后,皇太子称皇上。” “是!“陈胜文踌躇了一下,觉得有句话非问不可,“请肃中堂的示,独孤伽罗可是称懿贵太妃?”“当然!”杨忠答得极其干脆,仿佛他这一问,纯属多余。 交代了陈胜文,随即又传内务府的司员,预备初步的丧仪,宫内“应变”的措施告一段落,顾命八大臣又移地军机直庐去开会。在这里所商议的,就不是宫廷私事,而是要布告“天下臣民”的国家头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来的是宇文赟即位的时刻和仪典。当时由宇文招首先发言:“常言道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该怎么办?咱们得快拿个主意!”兹事体大,一时都不肯轻率献议。杨忠不耐烦了,指着宇文纯说:“挨着个儿来,你先说吧!” 各地勤王的呼声日益增高,“倒行逆施”的杨忠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条二桃杀三士的计谋在他脑中诞生。 杀宇文贤不久,杨忠又把赵王招、越王盛杀了。由于以五王署名的信件分投各大总管治所,本来政局就呈波谲云诡之势。如今又杀了赵、越二王,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六大总管大多与宇文氏皇室血肉相连,尤其是赵王宇文招声望很高,杀之更为不祥,非但国内震惊,突厥也震怒了。 这显然是一步臭棋,很臭的棋,李德林认为:杨忠瞒着他和高颎,一意孤行,突然出手了,这使李德林十分气恼。 高颎也不高兴。那越王宇文盛曾经同他一起去平定稽胡的叛乱,两人配合默契,算是老战友了,如今杨忠不打个招呼,即将宇文盛杀了!这未免伤了高颎的心,但他不能言,言为犯忌。 杨忠干咳了两声,说:“前日公辅起草了一份诏书,废除了人市之税。想不到百姓反应非常强烈。不仅运货人市的农夫、商人由于免税而欢天喜地,便是市民也因购物便宜了许多,也笑逐颜开。原来老百姓最是念情顾义,稍施恩惠,就喜形于色。这废除苛捐杂税本来是公辅建言,先前尚不知有这么好的功效……” 他这话是对苏威说,却是让李德林听了。在诛杀王爷一事,虽然政见不同,闹得不大愉快,但杨忠不想因此闹翻,在此非常时刻,得罪智囊不是好玩的。 苏威是由高颎引荐来的。他父亲苏绰曾任西魏的尚书,是西魏的府兵制的缔造者,又为进一步落实均田制作过努力,对北周兼并北齐有特殊贡献。苏威继承了乃父的衣钵,少年便有盛名,权臣宇文护将女儿嫁给了他;但他深知宇文护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毅然弃官,只身逃入了终南山。 后宇文护伏诛,苏威的声名雀起,成为才德并茂的人物,一下荣升车骑大将军。今日杨忠将他引进丞相府的西厢密室让他与智囊们一起,非但示以重用,也是做个姿态给李德林看,你李德林不是重教化、崇尚道德么?我现在就引苏威与你共事! 杨忠又对苏威说:“公辅曾经建言,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施惠于民。今请无畏先生到此,望先生教孤!” 第127章 韬光养晦 这本来就十分危险了,而杨忠又杀了突厥可汗的岳父赵王招,无异于添了一个强大无比的敌人,一发不可收拾了。但刚才听了苏威的两条计策,他又恢复了一点信心,思路即时又活跃了许多,觉得大事还有可为之处。 杨忠终于诚恳地问:“二位以为局面最坏会成什么形势?” 高颎道:“杨雄已接任雍州总管,关中稳住了。最坏的局面当是天下五大总管包围关中,北方又有突厥进逼,而最可怕的是五路兵马有了统一指挥,而最厉害的指挥官自然是韦孝宽了。” 说起韦孝宽,大家无不刷然变色。此人可谓常胜将军,当年的北齐第一名将,号称“落雕都督”斛律光便是折在他的反间计中。假如他来指挥五路兵马,只恐要出现瓮中捉鳖的局面。 杨忠又问:“那么,最好的局面又是什么?” 李德林说:“最好的局面是李穆、韦孝宽两路兵马听朝廷指挥,为我所用。” 杨忠点点头,复问:“但不知有几成可能?” 李德林展开了一只手掌,说:“五成。”他又分析道,“当年主公让李浑去并州降诏,赐宇文神举死,然后又让李穆去接任并州总管之职。外界人均以为李家人垂涎河东的地盘,故致宇文神举于死地。 后来,主公又让李浑去宣诏代王宇文达入京软禁起来,这又进一步印证了外界的想法。李穆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想:便是伙同尉迟迥一致与咱为敌,赢了又是如何?假如往后人家要算宇文神举的死债只恐他有口也说不清。再算诱使代王入京的事,他就更被动了。 所以,这李穆似乎已被绑上主公的战车,欲罢也有所不能了。至于韦孝宽的情形,也与李穆相似:当年赴徐州降诏赐王轨死的是杜庆信,韦孝宽的孙女婿,接任徐州总管的也是韦孝宽。便这样,韦孝宽也身处嫌疑之地,差不离也无意中上了主公的战车……” 说到这里,李德林不禁心中颤栗了一下:这杨忠当真高明得很,我,高颎与李穆于不知不觉中被驱上战车犹不足道,连一代谋略家韦孝宽怎地也人他彀中而不自知?想到这里,便惊慌地重新凝视着杨忠,暗想:我太低估了他! “主公高明之极!”高颎忽然赞道。 杨忠警惕了起来,很诚实地解释:“这些事,原先我倒也没想得这么远……是公辅见分析得透彻,我这才想到李穆、韦孝宽这两路兵马似乎可以借重。不过,便凭上述分析,纵然李、韦二人也深知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但要他们心甘情愿为我所用,亦恐有听不能……” 高颎道:“所以公辅兄说,能与不能各占其半。”他一顿,又望着李德林说,“公辅你的点子多,在李穆、韦孝宽身后再促一把,他们二人不就都过来了?” 李德林笑道:“独孤公以为我是从泥浆里爬出来的吧,浑身一抖满地都是点子?” 高颎哈哈一笑:“武帝当年说,平齐之利全在于君,人道兄台是山东的棋联凤凰,你怎自比为泥浆里的猪呢?” “有时我确实觉得自己是泥浆里的猪,”德林忧郁地说:“不过,现在倒有一点想法……” “快说出来!”杨忠绽开了笑容,他知道此人向来言不虚发。 李德林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宇文护擅权,李穆的二哥李远的长子李植与帝谋诛宇文护,事泄,李植被杀,李远也被迫自杀,又要诛连到李远的次子李基。于是,李穆向宇文护提出请求:愿以自己二子之命,求换李基一条活命。 他说完此事,询问二人:“其时我在山东,这件事自然是道听途说,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此事足见李穆与李远兄弟叔侄情谊之深,是也不是?”李德林沉吟了一阵又说,“如今李远一门,二子俱逝,唯剩一孙李威,倘若丞相奏明天子,将李威提拔为柱国大将军,我想李穆必有意外的惊喜,对主公一定心怀感激。” “好!”高颎赞赏道。 “此事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好!”杨忠说,“那韦孝宽呢?也升他子弟的官?” 李德林摇摇头:“升官对他家无效。当年魏文帝想将公主嫁给孝宽儿子,他推辞了。他的哥哥韦敬远你们一定听说过,此人号称逍遥公,朝廷多次征召,都不赴任。” 其时云和殿正间,已设下明黄椅披的宝座,八柱国,各按品级排好了班,杨忠和宇文宪引着皇太子升座,净鞭一响,肃然无声,只听鸿胪寺的鸣赞高声赞礼,群臣趋跄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礼,从这一刻起,六岁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称为“皇上”,臣子称为“皇上”,太监、宫女称为“皇上”了。 皇上即位,须遣派官员祭告天地宗庙,这自有礼部的官员去办理,他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见太后。小皇上根本不明这些礼节的道理,由着人摆布,到了太后寝宫,磕了头,从地上爬起来,取下大帽子往旁边一丢便大声嚷道:“饿了!拿东西来吃,快,快!” 于是瑟舞赶紧向门外喊道:“皇上传膳!”这还是第一遭伺候这位新“皇上”,大家都还拿不准规矩,只按照成例传唤了下去,传到御膳房,这一桌御膳,一时办得出来办不出来?那就不管了。 “别这样子说话!”太后拉着小皇上的手说,“你该记着,你现在是皇上啦!说话行事要稳重,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知道吗?”小皇上最听这位嫡母的话,虽不太懂,也还是深深地点着头说:“知道。”“瑟舞!”太后体恤臣下,这样吩咐:“你传给敬事房,从今天起,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故,不用单独替皇上摆膳,早晚都跟我一块吃好了。” “是!”“还有,”阿史那皇后又说,“你看有什么点心,先端几碟子来。”太后最爱消闲的零食,细巧点心多的是,随即装了四碟子,又用黄碗盛了奶茶,一起摆在榻桌上,让小皇上享用。 太后一面看他吃点心,一面问刚才行礼的情形,张文亮就跪在门外,拣好听的回奏。太后听说小皇上居然能把那么个大场面应付下来,未曾失仪,颇感安慰,不断夸奖:“是要这样才好!”又吩咐张文亮:“等皇上用了点心,你领着去见独孤伽罗。”这一说,提醒了张文亮,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对自己说:“糟了,糟了,真是大糟其糕!把这么句要紧的话给忘掉了!” 是这么句要紧话,该由皇上即位后,向八柱国宣布:“封母亲做太后!”这是独孤伽罗叫小谢子特颁赏赐,责成张文亮到时候必须提醒小皇上的,而张文亮因为小皇上要杀小谢子,心里不安,把这件紧要大事,竟忘得无影无踪了! 这样,张文亮额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着这一天小皇上能有再与顾命大臣见面的机会,还可补救,否则,就无论如何不能邀得独孤伽罗的宽恕了!小皇上吃了点心,瑟舞进奉手巾揩了脸;太后便说:“到你母亲那里去吧!说是伽罗身体不舒服,乖乖儿的,别惹伽罗心烦。” 于是,张文亮只好硬着头皮伺候。到了独孤伽罗宫里,一进门便觉异样,静悄悄地声息不闻,而太监宫女脸上都有不安的神色。一见皇上驾到,自然都跪了下来,这才有些微的声响。小谢子在屋里听见了,掀帘出来,赶紧原地接驾,可是他那脸色非常难看。“你去启禀,皇上来给独孤伽罗问安。”张文亮说。 “太妃病了,刚睡着。”病了是真的,说“刚睡着”是假话,独孤伽罗生了极大的气,早已有话交代小谢子,小皇上来见,就拿这话作托词,不见!第一个是生杨忠的气。一接到小谢子的报告,说杨忠吩咐敬事房,阿史那皇后称为皇太后,而且当陈胜文提醒他时,他依然把伽罗与其他妃嫔一样看待,视为“太妃”,这是有意扬抑,顿时就发了肝气。 第二个是生小皇上的气。教导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说“封母亲做太后”那句话!伽罗没有想到是张文亮该负责任,只恨姐姐的儿子不孝,这一下肝气越发重了。张文亮当然知道独孤伽罗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时是一时,所以随即轻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刚睡下,不宜惊扰,皇上回头再来问安吧!”说完,就拥着小皇上走了。这些情形,独孤伽罗躺在床上,听得明明白白。 这时才想到怕是张文亮在捣鬼,再想想,张文亮素来谨慎小心,决不敢这么做。说来说去,总是自己姐姐的儿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会听说养母病了,问都不问一声。“将来非好好管教不可!”独孤伽罗咬着牙下了决心。然而眼前呢?伽罗一直就打算着,要与阿史那皇后同日并遵为皇太后,姐姐的儿子做了皇上,养母自然是太后,到了此刻还要以太妃的身分朝见太后,无论如何于心不甘! 第128章 名分真重要 但是,大丧仪礼中,有许多地方,必须与太后一起露面不可,那便如何自处?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托病不出。于是,伽罗把小谢子找了来,嘱咐了他一套话。 小谢子心里明白,独孤伽罗一天不封太后,就一天不会与另一位太后见面。这是桩极麻烦的事,得要到太后宫里去探探消息。 就这时候,敬事房通知:按册领白布,赶制孝服。小谢子亲自带人去领了下来,回明了独孤伽罗,便在后院搭上案板,召集宫女,纷纷动手。安排好了这一切,才转到太后宫里去观望风色。 太后宫里人多,做孝衣做得越发热闹,小谢子探头张望了一下,不想正遇见太后,连忙跪了下来请安。“有事吗?”太后问道。不能说没有事,没有事跑来干什么?小谢子只得答道:“奴才有话,启奏太后。”“你就在这儿说吧!” “奴才主子吩咐奴才,说大行皇上驾崩,太后一定伤心得了不得!奴才主子急着要来问安,无奈奴才主子,也是因为出了‘大事’,一急一痛,胃气肝气全发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心里着急得很,叫奴才来看一看。 奴才主子又说,倘或太后问起,就让奴才代奏:现在里外大事,全得仰仗太后,务必请太后节哀,好把大局给维持住。” 小谢子瞪着眼说瞎话,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有时圆不上谎,就靠他老脸皮厚,装得象真的一样。 但此刻这番谎话,却编得极其高明,既掩饰了自己的来意,也替独孤伽罗装了病,又面面俱到,一丝不漏,而且措词婉转诚恳,使得“可欺其以方”的太后,大为感动。 于是太后蹙眉问道:“我也听说你主子人不舒服,不知道病犯得这么厉害!传了太医没有?”“奴才主子不叫传!说这会儿里里外外全在忙着大行宇文邕的大事,别给他们添麻烦吧!” 小谢子略停一下又说:“奴才主子这个病,诊脉吃药,全不管用,只要安安静静歇着,一天半天,自然就好了。”“既然这么着,回头给大行宇文邕奠酒,伽罗就不用出来了。” 阿史那皇后接着又吩咐,“你回去传我的话,让你主子好好儿将养,索性等明儿个大行宇文邕大殓,再来行礼吧!” “是!”“我还问你,刚才宇文邕到你主子那儿去,聊了些什么呀?”这一问,恰好给了小谢子一个中伤张文亮的机会,“回太后的话,皇上未曾见着奴才主子。” 他说,“皇上驾到,奴才主子疼过一阵,刚睡着。奴才回奏了皇上,打算去唤醒奴才主子,张文亮就说:‘不用了,不用了,走吧!’皇上还舍不得走,意思是要看一看奴才主子,让张文亮架弄着,皇上也就没法儿了。”“是这个样子吗?” 太后讶异而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下去。小谢子看看无话,磕头退下。回想刚刚那一番对答,自己觉想十分得意,特别是独孤伽罗的装病,原来怕装不过去,国丧大礼,难以逃避,不想轻轻巧巧地就得到了太后的许诺。 这是大功一件,得赶紧回去报告。其时已近午刻,太后照预定的安排,传谕各宫妃嫔齐集,到云和殿去为大行宇文邕奠酒。 于是二十岁出头的一群妃嫔,一个个穿着素淡服装,摘去了“两把儿头”上的缨络装饰,抹着眼泪,来到中宫,独孤伽罗是奉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丽妃杨丽华也久久不至。 太后不断地催问,总是没有结果,最后瑟舞走到伽罗身边,悄悄说道:“太后别等了,丽伽罗一时不能来了!”“怎么?”“清太后先别问。回来我再跟太后细细回话。” 太后最听信这个宫女的话,便先不问,领着妃嫔,一起到云和殿奠酒举哀,瞻仰大行宇文邕的遗容。纤纤两指,揭开白绫,呈现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张皮色灰败,两颊和双眼都陷了下去的“死脸子”,口眼都未曾紧闭。 照俗语说,这是死者有着什么放不下心的事,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于是,刚刚举过哀的太后,眼泪又象断线珍珠似地抛落了。“宇文邕!” 伽罗伸出手指,温柔地抹了下大行宇文邕的眼皮,默默祷告:“你放心上天吧!宇文赟已经即位了,难为他,六岁的孩子,竟未怯场,看起来,将来是个有出息、有福气的。 杨忠挺守规矩,独孤伽罗也很好,这些人都算有良心,没有忘记宇文邕嘱咐他们的话。就是??。”太后想到丽妃杨丽华,祷告不下去了! 伽罗心里十分不安,大行宇文邕生前曾特别叮嘱伽罗要庇护丽妃杨丽华,现在遗体还未入棺,丽妃杨丽华那里似乎已出了什么乱子,这岂不愧对先帝? 想到这里,太后急着要回宫去细问究竟,随即出了东暖阁,其他妃嫔自然也都跟着出来,等太后上了软轿,才各自散去。“瑟舞呐?”一回寝宫,太后便大声地问。“瑟舞到伽罗宫里去了。”“我正要问,丽伽罗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后所问的那个宫女,才十三岁,十分老实,也还不太懂事,怯怯地答道:“等瑟舞回来跟太后回话吧!瑟舞不准我们多说。” 这可把太后憋急了,顿着脚说:“你们这班不懂事的丫头!怎么这么别扭呀!”“是??,”那小宫女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说是丽伽罗服了毒药了!” “啊!”太后失态大叫,“怎,怎么不早告诉我!”“来了,来了!”小宫女如释重负地指着喊:“瑟舞来了”瑟舞为人深沉,从伽罗脸上是看不出消息来的。 但是瑟舞一看太后的神情和那个小宫女的畏惧不安,担心着要挨骂的眼色,倒是知道了刚才曾发生过什么事。因此,伽罗第一句话就是:“不要紧了,丽伽罗醒过来了。”“怎么?说是服了毒,什么毒呀?” 丽妃杨丽华服的是烟膏烟膏。前一个月,大行宇文邕闹肚子,是宇文招出的主意,说抽几筒大烟,立刻可以止泻提神,恰好丽妃杨丽华曾侍奉过父亲抽大烟,会打烟泡,于是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盘。 大行皇帝躲在丽妃杨丽华那里,悄悄儿抽了两三回,泄泻一愈,便不再抽。也许丽妃杨丽华早已有了打算,所以烟盘退了回去。 却把盛着烟膏的一个银盒子留了下来,幸好剩下的烟膏不多,中毒不深,想尽办法,总算把伽罗的一条命从大行宇文邕身边夺了回来。 “刚才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怕太后听了着急,没有敢说。这会儿,太后请放心吧!”“唉??!”太后长叹一声,觉得丽妃杨丽华可敬也可怜,便说:“我去看看伽罗去。” “太后等一等吧!丽伽罗这会儿吃了药,得好好儿睡一阵子。见了太后,又要起来行礼,又会伤心,反倒不好!”想想也不错,太后打消了这个主意,瑟舞又劝伽罗回寝宫休息。 太后原有午睡的习惯,而且熬了一个通宵,一上午又经历了那么多大事,身心交疲,确须好好休息一会,无奈情绪平静不下来。 身子越闲心越忙,这半天的工夫,已让伽罗深深的体验到“一家之主”不容易做,双肩沉重,恐惧不胜,心悬悬地,怎么样也睡不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呀”地一声门响,从西洋珍珠罗帐里望见人影,太后便喊了声:“瑟舞!”“太后醒了?”瑟舞挂起帐子问说。“那儿睡得着啊?” “肃中堂他们来了,说有许多大事,要见太后回奏。”太后叹口无声的气:“见就见吧!”于是瑟舞走到门口,轻轻拍了两下手,把宫女找了来,伺候太后起床,洗脸更衣,去接见杨忠他们。 晋见太后的是顾命八大臣,按照八柱国与“宇文邕”“见面”的规矩,由宇文招捧着黄匣领头,跪安以后,太后优礼重臣,叫站着说话。于是宇文招打开黄匣,先取出一道上谕,双手捧给太后:“这是由内阁转发的哀诏,请太后过目。” 太后有自知之明,认不得多少字,看如不看,便摆一摆手说:“念给我听吧!”宇文招也有自知之明,哀诏中有许多成语和上谕中习用的句子,看得懂,却念不出,便回头看着宇文通说:“是你主稿,你来念给太后听!” 宇文通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伛偻着从宇文招手里接过哀诏,双手高捧,朝上念道:“谕内阁:朕受皇考大行宇文邕鞠育,顾复深思,昊天罔极,圣寿甫逾三旬,朕宫廷侍奉,正幸爱日方长,期濒可卜??。” 不过才念了个开头,太后心里已经着急了。鲜卑人的嗓门儿本来就大,加以实大声宏的宇文通,念自己的文章不免得意,格外有劲,只听得满屋子的炸音,太后除了“圣寿甫逾三旬”和“大行宇文邕”这少数几句,还能听得清楚以外,就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了! 第129章 等了七年的重逢 伽罗茫然的的站在营帐前,四周举目望去是空旷的平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营帐聚堆扎挤,来来回回不断有拿枪的士兵目不斜视,巡逻来回。她慌忙的看向自己的身体。 凤袍换成了粗麻,脚下是一双早就破了一个个洞的草鞋,她连忙抚摸自己的脸,所触碰之处皆是硬的的犹如枯树皮的皮肤,伸出手满手的粗茧破了流血结成一个个伤疤,犹如四五十岁老妇人的手。 “我,这是在哪儿?”一口唾沫不自觉的咽下,小腹内饥肠辘辘的响起阵阵打鼓声。她抚摸上肚子,茫然不知所措。不,这是她,这是她的身体,她熟悉的。“夫人!”背着光,跑来一个粗汉子,满身沉重的盔甲叮叮当当的在她耳边直响。 待看清来人,伽罗深吸气,连连倒退数步。 高颎摸了摸头,憨憨的朝她咧嘴一笑,这个动作和他的高头大马极不协调,引的来往士兵纷纷侧目, 高颎大声道:“夫人,隋公视察营地去了,命我来接您进帐歇息。” 伽罗顿时跟见了鬼似的,呼吸都凝滞了。 高颎背后一抹残阳停留在山丘之上,火红的光线像潮云的水平线一般炫目的令人眼晕。 高颎前进一步,伽罗就后退一步,退无可退,伽罗差点绊了火把架子摔倒。 高颎赶忙去扶,虎大的身躯直挺挺的,看她这样急了:“夫人,您这是怎么地啦,我是高颎!您怎么不记得我了!”“你,你不是死了吗?”伽罗瞪大了眼睛。“您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活的好好的嘛。” 高颎扶好伽罗,大掌握拳垂向自己的胸口,巨大的乒乓声响刺激着伽罗的耳膜:“夫人,我只不过受了一点小伤,现在好了嘛!”伽罗双脚一软,瘫坐在地。 夜漏时分,她还亲眼看着李德林将 高颎的头颅送入宫,怎么,怎么又活过来了呢?伽罗再一次打量着 高颎。“夫人,您要不要站起来,进营帐吃点东西呢?” 高颎想去扶她,又不敢扶。 伽罗恍然未觉,直到 高颎又问了一遍,她才重新将视线聚焦在他身上:“林……”不对:“高颎,你还记得李德林吗?”“李德林?” 高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是李德林?” 高颎还不认识李德林。李德林是在杨坚破桐州时求得的谋士。伽罗晕沉沉的被 高颎扶着进了杨坚的营帐,怔然的跪坐在中间的蒲团上。 高颎给她倒水,沉重的水壶在他手里跟玩似的,哗哗的水声从大口的壶口流出,粗粝的陶碗不一会儿就盛满了水。 高颎递给她,随地就在她旁边的地上坐下,扬起一片灰尘。 营帐里还十分朴素,除了正中间杨坚办公的地上铺了毯子外,其他地方都是压平了的黄土。伽罗碰到水才发现自己口渴的要命,冰凉的水沾上她的唇齿,破裂的唇口早就化脓结疤了,留下一条一条难看的细纹。 伽罗喝着,不时粗糙的陶碗触碰到她的伤口,划破了伤疤留下一丝丝血痕。 高颎越看越觉得怒火中烧,猛地站起大吼一声:“夫人,您替隋公吃了那些苦……” 伽罗失手打翻,低着头看水流向地面绵延出长长的一条水痕,敛下的眸色中划过一道沉沉的伤痛。“夫人,隋公和我一定会给你报仇!我定要把宇文皇族杀的干干净净!” 高颎气的痛心疾首。 伽罗拾起陶碗,笑了笑。“报将军!”门外进来一个挺拔的士兵。 高颎吼:“啥事!”“饭菜已经准备好,可要端进来给大夫人!”“端进来!” 高颎点头,回身走了几步停下,又转过头命令:“赶快备下汤水给夫人洗澡。” “是!”他们说话的功夫,伽罗打量着营帐四周。屋子正前方悬挂着一副羊皮地图,地图下方是一方米来长的案几,案几旁放着宽大的沙盘,上面有杨坚熟用的推沙棒。 伽罗站起缓缓的拿起,上面的木质已经被他磨砺的光滑无比,伽罗能想象的到杨坚是如何在这个沙盘上演练着他一个又一个惊险的行军计划。 伽罗侧目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胡床。 胡床下方放着几双鞋,缝纫的十分精致紧实。她蹲下,抱起布鞋放在膝上,抚摸着上面的密密麻麻的走针,一指一掌的丈量后是她最熟悉的长度。杨坚的棉鞋都是她做的,宫中宫人做的鞋他一概不穿,说穿着咯脚。 宫人也知道是因为皇上右脚拇指上骨头凸出的缘故,所以那鞋面定是要做的合乎尺寸才穿的舒适的,只是无论怎么做杨坚都不满意。这几双棉鞋做的都不对,所以还这般新吧。“夫人。” 高颎摸着后脑勺,吞吞吐吐道:“这是尉迟夫人给做的。”“嗯。”伽罗放下鞋,站起。 高颎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觉得痒的厉害。 帐外有士兵聊起帘子接二连三进来,一盘盘菜食端了进来,不过一会儿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汤水也被人抬进来,放在屏风后面。 高颎往后退,凶神恶煞的嘱咐跟来的侍女:“好好侍候夫人!” 又对伽罗说:“那夫人,我先走了,去找隋公来。”伽罗颔首。肚子里早就咕噜噜的直响,伽罗端起碗筷贪婪的咀嚼着新鲜的饭菜,她有多久没进食了? 自从病了后,宫中的珍馐美食都无法令她回顾,记忆中只有隋州和这个时候的饭菜最是香的。伽罗吃的很快,却丝毫不见紊乱,一点都不像是农妇出身又苦役了六七年的妇人。 随侍在旁的婢女不由低下头,对大夫人有了新的想法。用食后一会儿,伽罗将自己投进热烫的汤水中。借着光线她在水中打量着自己的身躯。从腿到胸前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有的是竹篾,有的是鞭子。 放松下来才感觉到右脚上的脚踝上有一处骨头凸出来。她坡了许多年了,经年长久的也不觉得不便。如今自由了,对新的触感却是格外的敏感。应该还要再熟悉吧,伽罗想。 她摩挲着,思路慢慢跳远……重新活下来了,而且还很年轻,她才十九岁,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路吗?跟着杨坚太累了,如果离开……这个念头猛地从伽罗的脑海中跳出来,惊得她瞪直了眼。 或许,或许会有一种重新的活法呢?不做杨坚的夫人,不做皇后,就安安分分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这样终老了。 她不能生孩子,或许还能再抱一个女娃来,外头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她可以养两个,三个,对,就是不能要男娃了,杨广一辈子活得太辛苦。伽罗这样想着轻轻的拍打的水面,推开一层层的波纹。 长年不见光的牢狱苦役让她极少去接触阳光她的皮肤白的近乎透明,洗去污秽后,一道道红痕在雪堆似的皮肤之间更加鲜艳。婢女惊叹于粗陋麻布下的盛景,直到有人走近了,才仓惶惊呼地察觉,跪地:“隋……隋公。” 一双滚烫的手臂穿过伽罗的双臂,牢牢的禁锢在她胸前。耳边是熟悉的已不能熟悉的气息,急促的呼吸着。“伽罗。”温热的气息吹进她的耳朵,带着蛊惑的气息:“你回来了。”伽罗回过头。 杨坚长身而立,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眼睛里盛下了所有的星光。似是心情很好,微挑起单薄的唇角,带着痞气的讥笑一般。没有一丝的沧桑和成熟,这是才刚刚二十岁的杨坚。 杨坚双臂轻轻一提,伽罗措不及防攀住他的脖颈,二人四目相对。锃亮冰冷的盔甲随之一同掉在地上,他只披着一件粗麻的单衣。犹如一头黑暗中正潜伏狩猎的黑豹,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侵占和霸道。 “阿坚……”伽罗轻呼。“别,现在别…”伽罗往后躲开,提心吊胆着,感觉不时有人走过,唯恐掀帘进来。杨坚追逐着她的香唇,胸膛滚烫如火。 伽罗抗拒的双手被他反剪在身后,她的力道不过是一只渺小的蚂蚁,如何能撼动的了参天大树?“至少别在这儿……阿坚……”一声闷哼被咬入唇舌。伽罗失神的盯着头顶上的帐篷发怔,只能牢牢的攀附在他臂膀上。 她想,即便是没有一丁点的温柔抚摸和亲昵,她还是无法拒绝他的索取和求欢。“伽罗,伽罗……再唤为夫一声阿坚。”“阿坚。”“伽罗,再叫。”杨坚赤红着眼,深深地盯着她,像要将她拆卸入腹了一般。“阿坚,阿坚……” 直到他满足了,伽罗才回神发现他们已经在胡床上了。冰冷的空气充盈着她光果的肌肤,只有身边躺着的那个人像一盏火盆一样热烈的燃烧着。杨坚浓重的气息不断的在她耳后,脑后沸腾着,翻滚着。 伽罗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赤果的身躯。“伽罗。”杨坚的铁臂从身后环绕上她的胸部。 第130 所求为何 新婚那晚,红烛燃烧了彻夜,杨坚说:伽罗,你浑身上下唯有这一对乳生的极妙,浑圆有肉犹如少女的白足。至此,二人的亲密每每都是由杨坚逗弄她的乳开始。 伽罗的记忆像被一把古老的钥匙哗的一声打开,里面陈旧的回忆像谷穗一样涌出。她回过身,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杨坚的胸膛。杨坚回搂着她,长叹一声:“伽罗,这些年我对不起你许多。” 伽罗沉默了会儿:“我爹死了,我娘死了,大姐死了,大姐唯一的骨肉阐儿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谁说的,你还有我啊!”杨坚说。伽罗觉得自己的胸口闷的厉害。 未完的话题没有再继续,伽罗累及了,很快陷入了沉睡。杨坚搂着她,惊奇的发现两人并未曾因为七年的离别而生疏,她的身体深深的契合着他,在他的怀中她调适的位置是让他都想不到的舒适。 在沉沉的睡梦中,伽罗似乎听到了悠远的羌笛声,迎合着隋州郊外的冷肃。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雪水,白茫茫的反射进屋子里一片白光。 她一动,身后杨坚就醒了,放开她,翻了个声儿嘶哑道:“是芦笛。”摸了摸她的头,翻过身:“睡吧。”芦笛是用芦苇叶卷起来的,在这辽阔的夜晚吹响起来总有白天不一样的清晰之感。“嗯。” 伽罗应了一声,枕在手上看他。他又陷入了睡梦中,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伽罗触摸着他的脸庞。他的额头是隆起的,让他的整个面部显得冷肃,鼻梁是高挺的,像,像什么呢?对了,像凌烟里的那枚象牙玉。 杨坚的嘴唇极薄,醒着的时候总是喜欢抿着,只得到睡着了才微微的翘起一点,像一个得不到满足而生闷气的小孩儿。杨坚依然是她见过的所有男子中最伟岸英勇的一个。 这样的一个男子像出鞘的宝剑,彻响着龙吟,泛着冷光,让人轻易的为他而炫目。似乎是被她困扰到了,杨坚不耐烦的皱眉。伽罗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摩挲着他外露的手臂。 只要杨坚无法入眠,她就必须在他身侧。“陛下,睡吧。”伽罗轻声道。皎皎月光从窗帘透进,洒落在半干未干的土地上,一如此时此刻伽罗的双眸,皎洁又安静,沉静的像一片温柔的湖水,将他深深的拥抱。 听说那个画扇夫人,那个婀娜多姿的身影主人。画扇擅妒,最后杨坚将自己和其他的夫人都送回了隋州老家。伽罗想着,渐渐入梦。翌日一早醒来,杨坚早就带着几队人马观察地形去了。 伽罗坐在窗前对镜梳妆。不知谁想的周到,今早就送来了一副妆奁。借着晨辉,镜中倒映出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伽罗摸着头发,青丝中夹杂着一些银发。“夫人,拔掉吗?”婢女红玉蹲下问。 “白发多了些,只怕拔不完。”“把外头看得见的拔了,里头奴婢将它梳起,就看不见了。”红玉笑道。伽罗含笑颔首,打量着她。 红玉约莫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并不好看,有一张大嘴,穿着灰黑色麻布裙裾,不高也不瘦,勉强算得上入眼,但胜在年轻活泼。伽罗看她双手灵活的将长发挽成一个髻,插上玉珠。 “夫人真好看。”红玉笑着端了铜镜来给她看。伽罗左右端看了一会儿,白发果真都藏了进去,没有一点露出来的。“你原来服侍哪一位夫人的?”她问。“奴婢是之前是服侍尉迟夫人的。” 哦,是之前给杨坚做鞋的那位了,伽罗有了一点印象。只是年代久远,她只是不曾记得杨坚的夫人里有这一位。伽罗又问:“如今军营里还有几位夫人?” 红玉看了看她,答的极小声,跟蚊子似的:“除了您和尉迟夫人外,还有前几日刚进的小姑子,听闻是隋州一位财主家献上来的,姓尉迟。”“尉迟夫人年方几何了?”她走到主位旁,捋好裙裾跪坐下,端了一碗热汤噙了一口,随意问道。 红玉看出她的亲切,话匣子顿时打开了来:“尉迟夫人十六了,长得极是美貌。听营里的人说,是当初隋公在山东救下的孤女,隋公极是喜……”红玉话音一顿,咬着舌。伽罗含笑着看她,示意她说完。“隋,隋公极,极是爱夫人……” “怎么个喜爱法呢?”红玉似乎一下子被问倒了,愣了半响,小眼滴溜溜的在眼眶里转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嗫嗫说:“隋,隋公夜里总是宿在尉迟夫人处,夜,夜里老是有怪声。”伽罗轻笑出声。 红玉越发的呆愣看她,不知怎的觉得一下子帐里敞亮了许多。“姐姐,妾身弘政夫人求见姐姐。”红玉慌忙站起:“是尉迟夫人。”话音刚落,帐帘从外掀开,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躬身弯腰进来。 伽罗的目光停落在她大腹便便的腰腹上……再略微往上打量,是一个清秀的家人子,比的这些年在宫中所见过的绝色女子并不凸出。许是雨露的滋润,许是今日特意的打扮,比得同乡女子精致许多。 伽罗注意到她红褐色裙裾腰间别着一条熟悉的玉玦。玉玦极是晶莹透亮,有光线穿透就反射出玉质的斑斓,尉迟夫人每走一步,那玉玦就压着裙裾摆动,流光溢彩着实好看。 这玉玦非凡品,从前的伽罗或许未必能认得出来,可现在的伽罗却明白这是杨坚身上的东西。伽罗收回目光,看着尉迟夫人小步快走至自己身前停下。她跪下,双手高举于柳叶眉前,叩首:“妾身弘政夫人拜见夫人。” 伽罗连忙起身,上前搀扶起她,笑道:“尉迟夫人孕中不宜太过劳累。”说着携她一同到蒲团上坐下。尉迟夫人紧跟其后,才走一步,忽惊叹出声。伽罗回头看她,弘政夫人羞红了脸,头略微地下,目光依旧盯着她的右腿。 伽罗明意,轻描淡写道:“从前摔过后没根治如今便不大好了。”尉迟夫人低眉的样子悄悄抬眼打量她。几日前便听闻隋公要接独孤夫人回营,她心下原有些忐忑,但如今想来却是不必。 独孤夫人面容憔悴,身体茡弱,且还有一条腿是受伤的,已然行动不便,隋公于她应该只是旧日恩情吧。弘政夫人明媚一笑,反搀着她在主位上,又退了一步坐于伽罗下首。 伽罗心下了然却不点破,捋着裙裾缓缓而坐,神色安详宁静,透着一双眼眸透露着一股疲乏,好像刚从一场疲倦的梦境醒来似的。“夫人夜间睡得不好?”弘政夫人侧目探问。“不是。” 伽罗摇头捋着眉间掉下的散发:“睡得极好。”她顿了顿反问:“腹中孩儿几月了?辛苦你了。”弘政夫人斜侧坐着,这个作为很容易凸显出她的小腹和腰带上的玉玦。 伽罗低下头,面容慈爱的抚摸着腹部,轻声笑道:“七个月了。为了隋公妾身不觉着累。只是这孩子时常半夜闹起折腾着起身……”稍停,美目转向伽罗:“大夫说极有可能是个男娃娃。”“儿子好。” 杨坚需要的是儿子。伽罗喝着茶接口道,语气自然的像谈论今天的天气。弘政夫人眉微挑,隔着氤氲的茶汤模模糊糊的只看得清对面那个端庄而坐的女子,可这一瞬间她的眉她的眼乃至她的唇都模糊在这一片茶色之中了。 “夫……”弘政夫人刚想言语,外头传来士兵的汇报声:“隋公回营……”一群以杨坚为首的男人撩开营帐接踵而至。冷冽的空气瞬间打散了帐内的胭脂气息,柔和着不断攀升的热气,伽罗刚站要上前,弘政夫人已经替杨坚接下盔甲。 伽罗只好带着笑站在案几前,看着面前几人。“大哥,给我三千人,老子干他的料库,让高欢喝您个西北风!” 高颎把盔甲拍的咚咚响,吼声震天。 众人哄堂大笑,韦孝宽地吐了口痰,哼哼:“就你猴急猴急的混养,还不够高欢玩咧。”“您,您放屁!” 高颎面红耳赤,撩下头盔要干仗。长孙晟袖一挥,搁在二人中间,平息了一场口舌,他低声笑道:“莫急莫急。 孝宽说的对,高欢此人不可小觑。他原本仅是张司徒手下一名车夫,如今却掌管着邺城一个大镇不可不堤防。”“九章所言甚是。”杨坚突然道。众人皆看他。弘政夫人从胡床底下拿了布鞋过来,躬身弯腰解了杨坚的鞋。 杨坚微不可查的挑起浓墨的眉,看着弘政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大脚伸进布鞋里。“隋公可要布食?”她温柔着声问。不等杨坚答,他身后的 高颎猴急猴急的跳出来:“夫人,给我整点肉,一早上的菜食,吃的我脸都绿了!” 弘政夫人轻声低笑,笑声犹如黄鹂。杨坚捏了捏她手心,挑眉:“去吧。”“是。”弘政夫人含情脉脉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着伽罗也微微一俯身:“妾身退下。”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屋中还有其他的人。 第131章 若求一心人? 苏威和孝宽对视一眼,朝伽罗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苏威,孝宽, 高颎三人与杨坚伽罗皆是同乡。杨坚未出仕前,这三人时常来往家中吃喝玩乐,本也是极熟的。 “夫人……” 高颎抓耳饶腮:“我没看见您,我……我……”孝宽用手肘捅了他腋下,瞪去。 高颎赶忙闭上嘴。伽罗倚着案几站起,微微笑的朝四人行礼。“你坐,别起身了。” 杨坚摆摆手,带着三人走向沙盘。邺城一役对他十分重要,邺城乃北齐之都,若是邺城攻克下,北齐就是囊中之物。北齐又处于阆中关卡,朝宫帝都所需粮食皆从此道运进,其重要自然是不言而喻。 可若是没有攻下,高欢势必反噬,到时只怕连隋州都要丢失……四人探讨着,面色越来越凝重,一个个计策从沙盘推沙中跳跃出来,又一条条的被否决。杨坚觉得帐中炭火烧的太过滚烫,猛地踢了鞋,嚷道:“茶汤。” 伽罗早就煎好茶放温了,倒了四碗叫红玉送去。甘香中略带苦涩的茶水滑落喉咙,杨坚仍旧盯着茶盘凝眉深思。苏威回味着茶香对杨坚笑道:“隋公,今日大寒,可想品尝鼎食?”众人停下,纷纷望向苏威。 杨坚皱着眉,原本寒光冷冽的双眸似乎忆起了什么,看向了伽罗。伽罗跪在木板上在纳鞋板,穿针引线熟练无比。营帐外的白雪融融光芒给她的侧面打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连那包裹着小小身躯的黑色粗布也明亮了起来。 伽罗行针骚头,抬眼处见大家都在看她,不由一愣,只一会儿有所察觉,朝他们微微一笑放下针线:“妾身这就给众位弄鼎食。”她俯身拜了拜。红玉连忙上前搀扶。 走了几步,大家这才察觉她行路不大方便,右脚似乎……“我,夫人的脚……” 高颎心直口快脱口而出,孝宽推了推他, 高颎直跳起:“您怎么的,夫人脚受伤了,我不能说的吧!” 杨坚目光森森然,紧卯薄唇,回身一把推了沙盘。韦孝宽 高颎瞪去:“还说!”几人面面相觑,禁口不敢再提。杨坚和苏威提议要吃鼎食。 伽罗亲自下厨,进了灶房,十来个火头兵整正围着烤火,见她来,犹豫了下,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面面相觑。外头下着大雪,北风呼呼的把雪水吹进来,灌得人浑身冰冷。 红玉上前一步,双手插在袖筒内,斜视:“看见独孤夫人也不行礼吗?”众兵士一愣,连忙跪了一地。伽罗拦下:“这些兵士有功在身,亦不是府中下人,怎可呼来喝去。” 说着虚抬一手让众人起来,也不多说,径自走到炉灶前,拾起粗麻一抖扬起一阵飞灰,利索的绑在腰前。“独孤夫人……”领头的一个四十来岁的黝黑火头兵拦住:“这,这里脏兮的很。夫人要吃啥,尽管叫我来。” 说着要拿下伽罗手上的刀,被伽罗顺手轻轻一推,一个土豆瞬间在她手上削的去了皮儿。众人这才知道她手上有些真功夫。 眼见着她利索的准备了瓜果蔬菜,削片削块摆盘放好,鸡鸭剃毛割血,大勺一掌,一锅子香喷喷火辣辣的汤底也熬好了。 再看去,那一边热的酒也出炉了,切入碎碎的生姜丝,调和着满屋子生香,连烫了□□壶生姜酒直接放入棉布封的密密的竹篮里,留了一壶剩下给火头兵。红玉馋的要命,直盯着铜鼎。 伽罗正忙着,头也不回道:“先端进去给隋公,我再整几道小菜。”“是。”话音未落,一道老醋花生已经调好味,很快麻椒鸡皮,酸笋,糖醋蒜又跟变了法儿似的出来。 不但屋里的火头兵争相看着,就连外头的普通士兵也探头探脑的从破洞的帐子眼往里瞅,闻着点儿味儿也是好的。 红玉解下围兜抖了抖,折了整整齐齐的方块放在案板上,一边在水盆里净着手,笑道:“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吃食,众位跟着隋公也辛苦了。没做什么好吃的,就给大家留了一壶酒和几个凉菜,你们也跟着解解乏。” “不敢,不敢。”众人纷纷地头肃手。伽罗也不多说,叫人捧了几碗菜送进帐篷去,随后跟着离去。直待她走了,那领头的火头兵才一拍脑袋:“我的娘咧!独孤夫人这事儿整的也忒麻溜了!” 众人哄堂大笑……离了热炉,出了伙房,一阵凉风嗖嗖吹来,有雪花落在她脸上很快化了水,侵入冻疮中又辣又痒的瘙疼。伽罗昂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徘徊在腹腔之中。 离营帐不远处,里头传来融融的谈笑声,男女声混合交融着。伽罗慢慢的停下脚步,站在雪地中,任由积雪染湿了鞋袜。只停了一会儿,她已经换上笑意往前继续走去。营帐前站岗的兵士看见她,纷纷作揖:“独孤夫人。”并撩开了帐帘。 屋内酒香,肉香,瓜果香融合了火炉的暖气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她发间的积雪。红玉正在布菜,见她回来连忙起身迎上前。 弘政夫人笑了笑,眉目转向杨坚,见他和苏威畅谈没有注意到这边,于是慢慢的的放下木筷,不慌不慢站起,朝伽罗俯身行礼:“独孤夫人。”杨坚看去,招手唤她:“过来,坐下一起吃。” 弘政夫人笑意嫣然:“是啊!姐姐,快过来一起吃。”伽罗似笑非笑,搀扶着红玉,跪坐到杨坚下首。 高颎昂头干了一杯姜酒嚷嚷着:“大嫂,您也忒不痛快了,就整几壶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说着囔着要换大碗酒喝。杨坚和苏威停下交谈,看向他两。“哎——”伽罗笑道:“行军打仗怎可贪杯?待隋公和众位功成名就时,妾身再备上几大罐佳酿宴请各位却也不迟。” “功成名就……”苏威微醉了,话语在唇齿间流转,忽拍手叹道:“隋公何不唱首以壮酒性!”一时间众人皆起哄。杨坚昂头依靠在暖垫上,迷离着双眸,有光线从他深沉的眸色中轻轻透出。“将士起征……征九州……” “妾身为隋公舞一曲。”弘政夫人起身,欲动,可却大腹便便。孝宽拔剑而出,剑声萧萧,行走之间剑光冷冽轻盈,迎合着杨坚深沉浑厚的男音。伽罗噙着一口酒,跪坐着含笑望着三人。 高颎站起,庞大的身躯遮掩住烛火的光芒,他高举酒杯,面色赤红青筋暴突,大吼一声:“大哥,同生共死!”孝宽,苏威依次站起举杯。顾锦如墨的深眸依次在他们脸上巡视着,握住碰杯,坚定道:“同生共死!”苏威:“同生共死!” 孝宽:“同生共死!”黄酒洒出,酒杯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四人昂头一口吞进,目光相对间咧嘴哈哈大笑。特属于男人的浑厚声从胸腔中源源不断的发出,撞击着众人的心魂。此时此刻,功成名或许并不重要…… 一锅铜鼎吃的众人热血沸腾,畅快淋漓。伽罗送苏威三人出帐,帐外月光皎皎,白雪飘飘,她回过头见弘政夫人倚在杨坚怀中低低的不知述说着什么,只听的杨坚说:“你先回去……去再说。” 伽罗进了帐中,弘政夫人缓缓站起,看着杨坚醉倒在胡床上期期艾艾。“那麻烦夫人了。”弘政夫人嘤嘤道,扶着小腹由婢女搀扶着走出。伽罗待她离开了,才回过头对红玉道:“你也出去吧。” “是,夫人。”红玉抱袖无声退出。胡床上杨坚依旧闭着眼睛,不知睡了还是没睡。伽罗打了盆热水,绞了湿布覆在他眼上。热气熏着酸疼的眼,杨坚舒服的低叹一声,大掌反手握住她的小手。“这些年……” 杨坚顿了顿,嘴角有些苦涩:“你,你受苦了。”伽罗微微一笑,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摩挲着他的臂膀,低声道:“不苦。”两人相握的手紧紧交缠着,伽罗枕在上面,听着底下杨坚此起彼伏的心跳声。“伽罗,你要什么。”他要补偿她。 同样的一句话,她听了两遍。许久没等到她的回应,杨坚撩开湿布,睁开眼看着她:“嗯?”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给大地铺上一层又一层的厚被,屋外是寒气侵人,屋内是炉火暖暖。杨坚单枕膝一臂,盯着头上的灰白色帐顶:“伽罗,你要什么?” 等了许久依旧不闻回应的声音,他抬头看去,只见枕在自己胸膛上的妻子早已酣睡入梦。她眉头轻皱,睫毛似乎雨中您叶颤抖着,似乎是在梦中遇到了困境,随时如此倒比平常多了些娇嗔之气。 杨坚不经意间挑起嘴角,抚上她的蓬松的发鬓。有几缕黑发倾泻滑落,遮住了她的眼睑,他举手将发丝挽于耳后,耳后黑发中夹杂着几缕刺眼的银发。他的动作一顿。“隋公。” 红玉撩帘而进,朝他举起袖筒作揖。杨坚抬头。“尉迟夫人请您回去。”红玉跪地道。一阵风从她身旁走过,卷起她腰间上绣的精致的锦囊。红玉悄悄的抬头觑去,只见隋公已走至帘外,她正要起,忽见对方忽然回过头盯住她。 第132章 大战在即 红玉慌忙低头匍匐在地。“抬起头。”杨坚命令道。他的声音十分的冷漠。红玉不敢不从,连忙抬起头,颤抖着看向他。杨坚微眯着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你……”稍顿:“你从前似乎是服侍弘政夫人的。”肯定的语气。 红玉忙道:“隋,隋公明鉴。奴,奴婢原是尉迟夫人身边服侍的……后,后尉迟夫人见奴婢服侍周到就,就命奴婢服侍独孤夫人。” 杨坚修长的手指撩开帐帘,深深地看向榻上酣睡的伽罗,停了半响,沉声道:“独孤夫人若喜欢你,你就好好的服侍她。”“是。”红玉连声应和。 厚重的帘子被撩起,杨坚踏着雪走远了。红玉站起,拍了拍膝盖衣角上的灰尘,有清寒的月光从外面泄了进来,给她的锦囊上镶上了一层银白花边。 翌日清晨,角声满天,收操的号角吹了一遍又一遍,紧接着又响起早食的铜锣声,来来往往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伙房外士兵整齐的划列排队打饭。伽罗跪坐在垫上,纳着鞋底,不时看向外面。“夫人在看什么?” 红玉倒了一碗马奶递给她。伽罗行针瘙头看向她:“快开战了吧。”她放下鞋底,吹开碗里的热气饮了一口。“是。”红玉答道:“听那些兵士说停了雪就在邺城开战。”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很快就会和高欢见面了吧。伽罗心想。 其实此刻发兵最好。高欢及高欢所领的兵士皆为北方人,邺城所处南北交接,又湿又寒,于北人并不适宜,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有半月余了,于周兵定是极其不利的。“夫人害怕了?” 红玉替她捏了捏腿上盖得小被褥问:“原先我也是怕的,只是后来看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总归打战是前面汉子们的事儿,与我们后面无关。”伽罗摇了摇头。 “夫人昨夜睡得可好?”未曾见人,就闻的人声。弘政夫人撩开半帘,探头而今,如花美人般半抱琵琶而入。伽罗放下鞋底,招手唤她进来,把自己下面的垫子抽出放在身旁给她坐。 “这怎么好意思。”弘政夫人笑着看了一眼红玉,边说着边坐下。“红玉,端碗马奶/子来。”伽罗回头嘱咐,红玉应声退下。“谢谢夫人。” 弘政夫人抚着高隆起的小腹笑着,颇显寂寥的看向伽罗身旁放着的鞋底问:“夫人这是要做鞋子给隋公?”“嗯。”弘政夫人笑道:“妾身劝夫人别劳累了,隋公不爱穿布鞋。平日里任妾身给他做了多少双,隋公放哪儿也是新的。” 伽罗回道:“他的鞋是比旁人难做一些,妹妹有心了。”说着担忧的摸向她的肚子:“月份才七个月就这般大,可仔细些。”这肚子看着有八/九月份妇人那般了。伽罗着实替她担忧,这寒天腊月里,又是在军营中,不比在家里那般好生。 弘政夫人脸一僵,侧过身避开她的触摸,笑道:“姐姐这话说的。昨夜隋公宿在妾身那边,还摸着妾身的肚子道这胎一定是男儿。” “是吗?”伽罗收回手,笑笑。弘政夫人嗯哼了一声,抬头挺胸说:“夫人今日妾身来,是想与夫人商讨裘夫人的事。”“嗯?”“这长孙氏来军营亦有一月有余了,想来比姐姐还早来的。” 她略有深意的看向伽罗,捏着声音继续道:“只是这长孙氏着实不知好歹,昨夜里隋公要宿在她帐中,她竟咬伤了隋公!”说罢,恶狠狠锤她:“此等阴险狡诈妇人五马分尸也不为过!姐姐您说呢?” “昨夜?”伽罗挑眉看她:“昨夜,阿坚不是宿在你那儿吗?”弘政夫人脸由白转红,脱口而出:“妾身如今身子不便,所以……”“裘夫人咬伤了阿坚,既是如此,此事更应交由阿坚来处置才是。”伽罗打发她去。 “这……”弘政夫人坐直身子来,她是无利不起早,原本想着利用伽罗的手处置了长孙氏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二来男人都是猫儿,隋公还未食髓知味,独孤夫人若是处置了长孙氏,二人日后定会生出嫌隙。 她这一手借刀杀人着实用的好。杨坚在她前面也有过几位夫人,可却留她坐到了如今的位置,还怀了身孕,可见还是有一些功底的。 弘政夫人心中想的极妙,只不曾想伽罗在后宫之中浸淫了这么久,又经历了两代帝王,此等小伎俩怎入得了她的眼?只是不点破,不捅破罢了。“夫人,此话差异。” 弘政夫人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垂泣道:“隋公最是敬佩姐姐。况且天底下哪有妇人不顺从自己的夫君?长孙氏入营已有一月有余,昨夜此举定是怀了不轨之心。姐姐为了隋公,也应当认同除去才是。” 伽罗叹息一声。红玉正端了马奶进来,低着头递上去给弘政夫人。弘政夫人似是不经意间瞄了她一眼,红玉缓缓退下。伽罗待她饮尽马奶才道:“尉迟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如今又有什么不满的呢?” 说着看向窗外:“隋公身边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夫人,也不可能只有我这么一位独孤夫人,你至今还看不透吗?”“……”弘政夫人咬牙,见说不动她,心中气闷难耐。“红玉,你送尉迟夫人回去歇息吧。” 伽罗轻声道,拿起了鞋垫重新纳缝。“是。”红玉起身:“尉迟夫人请。”弘政夫人心中恨恨面上却如湖水平静,朝伽罗作了个揖,笨重的起身离去。红玉送至弘政夫人后回来。伽罗头抬也不抬回头问:“送走了?” “是。”红玉跪坐在她身旁,替她扯线:“夫人,其实除掉长孙氏对您也有利。您刚回到隋公身边,长孙氏若在,岂不……?” 伽罗缝制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她:“若是我有此心思,下一步弘政夫人亦不被我所容。”红玉大惊,手上线团掉落。伽罗继续道:“我现无子,弘政夫人却有孕。她于我危害岂不更大?只是花无百日红,没有必要罢了。”伽罗浅尝辄止。 二人一时均无再言,只是待得鞋底纳好,伽罗要做鞋面时,忽然开口道:“红玉,你腰上锦囊旧了,我给你做个新的吧。”红玉征怔然看向她,欲要拒绝,却见独孤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虽无尉迟夫人的一双含情脉脉的美目,可独孤夫人的眉目却清澈见底,犹如六月的河底,一鱼一虾早就了然在心了。红玉不由自主的解下锦囊递给她。 那锦囊用上好的锦缎所制,绣着一颗图案织花,犹如鲜桃大小,拿在手上把玩着实有趣。伽罗道:“我从前也有一个孩子,也时常给她做新的荷包。没你这个好看,都是用破布缝的,然后放上几块糖几块饼哄着她去旁处玩。 后来有一日我做工回来,看见她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我喊她,她也不动。”“小姑子是……”红玉侧头问。伽罗看向别处:“一个差役叫她去河边洗果子,寒冬腊月的溺死在河里。等人发现,早就断气了。” “咚咚咚……”忽然外面传来战鼓的声响。伽罗猛地看向外面:“是何事?”“独孤夫人,隋公集结军队拔营,要与周贼开战了!” 伽罗连忙叫红玉收拾衣物,她刚来几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统共不过是一个包袱和几双纳好的鞋底。给 力 文 学 网她快走撩开帐帘,正好有人冲进来,二人撞到一块。是杨坚。对方抱住她:“怎么走路也不小心?” 稍顿又问:“可有被撞到?”伽罗往他怀里退了一步,抬头笑道:“没有。”说着又问起:“不是说待雪停了后再拔营开战吗?”杨坚束手道:“高欢与其兵士皆为北人,畏南寒。兵贵神速,此时发兵最宜。” 弘政夫人匆匆忙忙走进来,见着杨坚就往他怀中投进,如梨花垂泣:“妾身好生害怕,只求待在隋公身旁。”杨坚眉头微不可查蹙起,视线落于她高隆起的腹上道:“你即将产子还是留在隋州。” 弘政夫人望向伽罗,咬指问:“那,那姐姐呢?”“夫人,夫人是何意?”杨坚看她询问。伽罗自弘政夫人进帐便低着头,听闻杨坚问她,才出声道:“尉迟夫人即将生产,妾身愿陪她在隋州。”弘政夫人眼底蓄满了泪光。 “如此。”杨坚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思索片刻:“如此也好,只是你注意自身安危。”苏威此时进帐来见三人都在,抱拳一揖,神色严肃:“已集结兵力,只待公发令。” 高颎手提宝剑递给杨坚:“大哥,给你。”杨坚递予伽罗。 伽罗看了他一眼,接过,蹲下身熟练的将佩剑系于他腰间,摆正了才抬起头看他。杨坚戴上头盔,系上斗篷出帐。弘政夫人突然大喊一声:“阿坚。”众人回头看她,弘政夫人抚着小腹,未语泪先流:“阿坚小心,替妾身与孩子护个周全。” 第133章 怎能止戈 杨坚看了她一会儿颔首,转过头又问伽罗:“夫人可有话交代?”伽罗对三人笑道:“待众位功成名就归来,妾身烫着姜酒在隋州摆下庆功宴!”她难得的声音响亮。杨坚已撩了斗篷出帐。 帐前有骑兵牵了白色战马等在外面,杨坚蹬脚上马,白马昂蹄嘶叫声响,苏威, 高颎,孝宽三人也依次上马。“出征!”“出征!出征!出征!”海啸般的雄雄之音高响山阔。 配着整齐的行军踏步声,不知是谁和声高声唱起:将士起征……征九州……潇……潇……风寒,亦不惧……有君与我,共长袍…… 弘政夫人抚胸跑出营帐,梨花带雨泪光朦胧,她紧跟着大军跑了百米远,大喊:“阿坚……”“阿坚,你千万要保重!”弘政夫人高喊。 杨坚骑在马背,挺直着身躯任由寒风卷起他的袍衫,马蹄声踏踏作响。伽罗双手插于袖筒弯腰出了帐,孱弱的身体立于寒风之中,任由腊雪灌满了她的衣袖,她眺望着前方,目光悠长而又深远。她相信属于杨坚的时代已然开启。 “夫人。”一个副将上前抱拳作揖:“属下是隋公留下来保护三位夫人去隋州。”他身后跟着一妙龄少女。伽罗望去,见这少女样貌清秀,面容寡淡,眉眼处点着一颗红胭脂,模样看着有些熟悉。 “你?”“贱妾长孙氏拜见独孤夫人。”长孙氏敛目两手高举俯身叩拜。长孙氏,伽罗心中已知,扶她起身:“起来吧。”长孙氏见弘政夫人过来,微躬身颔首:“尉迟夫人。” 弘政夫人两眼一挑,上上下下将她来回扫视,冷哼一声:“狐媚娼妇。”如今连好言好语也懒得装了。长孙氏微白了脸,立于寒风之中,许久默然不语。“走吧。”伽罗淡淡的望了二人一眼。 副将倒退一步,侧身引路道:“独孤夫人,隋公备下几辆马车,已经装备好行囊,只是……”他犹豫的看向三人,支支吾吾道:“只是仅剩下两辆,不知三位夫人有何安排?” 一人坐一辆倒还好,可如今只剩下两辆。弘政夫人赶忙上前抚着隆起的小腹:“独孤夫人,妾身怀着身孕恐不适宜与人同乘一辆,且,且妾身身旁还有四位婢女服侍,只怕一辆车再挤不下旁人。”说着若有似无的瞥向她。 伽罗问副将:“马车有四辆,我只不过一个行囊一个婢女无需占位。那剩下两辆车大大小小的箱子都装着什么?”副将耷拉着眉看着弘政夫人,不敢语。伽罗又问长孙氏:“可是你行囊颇多?” 长孙氏低头轻声细语回道:“否,贱妾仅余双亲大人所送的小箱一笼,并无婢女。。”伽罗笑眯眯的对弘政夫人:“如此便是姜妹妹的了。只是如今姜妹妹怀着身孕,一人就占三辆马车,实非隋公所见,可还得精简一些才是。” “这……”弘政夫人顾盼左右,杨坚又不在此,心下暗恨不已,正待怒气无法发泄,眼瞅向长孙氏猛地大怒:“贱人,尔等不过是戴罪之身,何敢与我和夫人共乘马车!” 说着对伽罗怨声道:“长孙氏心怀歹毒,于大战前竟伤隋公,实在罪不可赦!还望姐姐处置!”说罢怒瞪向长孙氏:“还不速速跪下,等待独孤夫人责罚!”长孙氏脸色惨白惨白,匍匐在地,仍旧不吭一声,也不为自己辩解。 伽罗心中哀叹,两世了,总归是离不开女人之间的斗阵。她心下厌烦,面上却不透漏,双唇紧闭越发的深不可测。红玉上前一步,低声在伽罗耳边耳语:“夫人,长孙氏总归是伤了隋公,此事不可不罚。” 伽罗双眸猛地睁开,清澈的双瞳中倒影出她的身影。红玉心下一惊,懊悔话已出口。她笑道:“如此便罚长孙氏在此期间为我婢女服侍左右。”“谢夫人。”长孙氏闻言跪地拜谢。“如此你就与我共乘一辆吧。” 弘政夫人大喜,心下渐安,待要欢喜几句,就听伽罗对红玉说:“尉迟夫人如今有身孕不比的从前,你从前就是在她身边服侍的,那这段时间你就回去吧。我这边有长孙氏便可。” 轻描淡写间反手边将她一军,弘政夫人笑意顿时僵硬在脸上。红玉更是心惊胆寒。伽罗与长孙氏共上一辆车,副将待安妥好众人,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枚短匕。“独孤夫人,此是隋公命属下交于您的。” 那匕首用牛皮包裹着,用力拔出,刀光冷冽一闪而过,再细细看去,刀身处刻了一个古体的二字。百辟……是杨坚随身携带的。伽罗自然认得,后来这把匕首传到重儿手中。“隋公还道望夫人保重自身。” “知道了。”匕首回鞘马夫吆喝一声,马车缓缓前进。伽罗撩开灰黑色的车帘往后望去。皑皑白雪,万千关山,军营中还驻守着一队人马,远远又见炊烟袅袅升起,弥漫在这片贫瘠而又辽阔的土地上。 伽罗伸出小手,有雪花飞舞飘落在她掌心中间,很快又融化成一片冰水。伽罗想不到,一个异样的人生正悄悄的朝她开启。史载:暴帝十五年,太/祖高皇帝战高欢于邺城……后于隋州诞嫡长子代。 马车从隋州低矮的城墙驶入,直往城北的顾老宅方向走。伽罗身着灰黑色的粗麻裙裾站在街的中央。 虽被叫做街,也不过两辆马车并驱大小,黄色的土地扬起走动间就能扬起一层层尘埃,街旁两边错落交叉的房屋茅房亦是用黄土堆垒建造,同色的土黄给她带来了莫名的亲切感。 她欣喜的环顾四周,缓缓的向前走,双手抚摸在粗粝的土墙上感受着记忆中的乡土气息。走到老宅的柴门前,打开扣住的栅栏往里走去,映入眼帘的是老旧的水井和三座整整齐齐的正东西瓦房。 弘政夫人皱着眉,嫌恶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不耐烦问:“姐姐,咱们怎么不直接去隋州县衙,这里乱糟糟的,脏死了!”伽罗抬头看了她一眼:“总归要先回老家看一看。” 院子已经破败不堪了,满地都是落叶,只有门前栽种的枇杷树又比她离家时大了一圈。伽罗好似看见曾经的自己不断在这个院中来来回回的忙碌着,记忆是如此的鲜明,鲜明的好似还在昨日。 她推了正屋木板门往里走,屋子很空旷,一家老小的吃喝住行都在这里。最左边是灶台,熏得灰黑的墙壁旁还整整齐齐的码着火柴,打开水缸,里头快枯竭了,只剩下缸底有一层浑浊的水渍。 再看屋子正中间,粗绳下挂着鼎壶,下面黑黝黝的是没烧完的牛粪。到了冬天的夜晚,一家子人就围在这里煮茶吃茶,任由火把冰冷的身体烤的暖暖的,谈论着各自的话题,以此驱赶走一天的疲乏。 在老宅没有多待,弘政夫人身上起了红疹又不能用药只能去县衙洗漱,伽罗只得嘱咐人留下清洗老宅。县衙在城东,马车乘了大半个小时候才到,到时夜已深了,没惊动什么人。 弘政夫人身上红疹起了满身,脾气也变得很是急躁,言语间动辄打骂,服侍她的婢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来只好连夜派人请了县里的急医。 伽罗嘱咐人搀扶着弘政夫人进去洗漱,自己留在外间的案牍旁,在油灯下仔细的闻着药膏,对急医道:“此药膏可对胎儿有害?”急医是个六十多岁老头,姓图,叫图灸。因身体圆胖人送外号图木瓜,是县上极有明旺的大夫。 图灸身着青褐色的粗布衣衫,捋着长须恭敬道:“此药膏乃草民祖上所传,取自山间的草药定无害处,且于肌肤有润泽之功效。”伽罗一边闻着一边摆手,副将立马提刀上前,门外跟着涌进三两个兵士,皆是凶神恶煞,手握长矛。 “这,这,夫人这是何意?”图灸站起指着士兵惊问,他身后药童早已吓得尿流滚地。“无碍。”伽罗笑道:“只不过尉迟夫人如今怀有身孕,还需留您在寒舍歇息几日。 若是此膏药有益对胎儿也无害,小妇人自然双手奉上双金,亲自命人送您归家。”“此药定是有益无害的!”图灸涨红了圆胖的脸,气急难耐:“若是有损胎儿,图灸愿以阖家性命相抵!” “哦?”伽罗这才将药膏递去,又道:“去给尉迟夫人送去。叫她身边婢女擦净浴桶旁的水,仔细尉迟夫人滑道。” 长孙氏接过,躬身往后悄悄地退去。伽罗这才扬手叫兵士退下,亲自给图灸奉茶,笑道:“还望先生莫怪小妇人多此一举。只是隋公至今始得一子。若是有损,小妇人万死莫辞,故以用蛮力试探。若是有不周之处还望体谅。” 图灸心下犹如烈火焚烧后又泼了一桶凉水降温,行事短短几分钟内左右摇变,他这才细细打量案上所坐妇人。只见她坐相端庄,面容娴静,虽无桃李之艳丽但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心下油然生起一股敬意,忙作揖接过茶:“不敢,不敢。夫人所言甚是。” 第134章 神医孙思邈 伽罗笑着回位:“既是如此,那还劳先生在寒舍住下。先派药童回家报信,我有一金也一并带回去,还望先生安心侍奉尉迟夫人病情稳定后再归家。”“这是自然。”崔弘度应下,又嘱咐了药童几句。 药童连连点头,拿着金子欢天喜地的回了家。长孙氏这时出来,朝伽罗俯身道:“药膏已送去,尉迟夫人还在沐浴。”崔弘度远看着药童走远了,才眯着眼回过头道:“独孤夫人慈悲为怀,虽非己出视如己出。隋公娶了一位好贤妻。” 稍顿,话锋回转:“只是草民观夫人容色,似有羸弱之症,可需要草民替夫人诊脉?”伽罗抬头望了他一眼,眼底有暗光浮动。“知道了。”她对长孙氏道:“你退下吧。”“是。”长孙氏转身缓缓退下。伽罗挽袖放于案上:“有劳先生。” 崔弘度上前坐下,食指中指轻轻按压她左手脉上,凝的眉头越发沉重,稍顿又换了右手,连连摇头。“夫人恐怕此生都难以受孕了。”此生,难以……伽罗收回手低声问:“可有调理之法?” 崔弘度摇摇头:“极难,只能待得时机,许夫人命中有子,贵不可言也未可知。”或许真是她命中无子。伽罗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崔弘度继续道:“夫人难育是一点,还有一点……” 他沉思了会儿道:“看夫人脉象,应是常年浸淫在冷水之中导致的赢弱之症,气血两虚最是败人精血,夫人正当壮年就已有华发,日后还需多加调理,方可延年益寿。”“劳烦先生开些药调理。”伽罗颔首。“无妨,无妨。” 门外进来三两个婢女,都是之前县衙上的,上前恭敬的送崔弘度出门。长孙氏跟在后面,跪坐到伽罗身后,替她倒了一杯茶汤。茶汤味浓,色泽鲜绿。 伽罗噙了一口,望向门外黑漆漆的庭院:“不知隋公现在已经到哪里了。”长孙氏回道:“夜快深了,应是安营扎寨。”“你是如何到隋公身边的?”伽罗下低头,油灯的星点光辉照着她宁静的侧面。 长孙氏俯身一拜:“贱妾是由家父赠与隋王,隋王转赠给隋公的。”记得听红玉说起过她的身世,只是不曾想中间还有转折。“你已是隋公的人,何故要咬伤隋公?” 伽罗正视她的眼睛,不容长孙氏一点的回避。“贱妾已非完璧之身,怎敢再服侍隋公?”长孙氏郑重拜道:“好女不侍二夫,贱妾虽为女子,但贫贱之志亦是不能移的。” 忠贞在这个乱世之中仅仅薄如一张纸,比如画扇比如宣华,可这又如何去怪罪她们呢?不过是男人之祸罢了。可长孙氏这样,伽罗却犹豫了。“抬起头让我看看。”她柔声道。 长孙氏闻言,低眉顺眼。她还很年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是圆嘟嘟的俏脸,鼻梁像玉石一般的光滑,嘴唇鲜艳的跟花瓣一样让人忍不住去摘取,这样的少女总是容易引得男人们趋之若鹜的。 伽罗捏住她的下巴,望进她眼底。“隋公需要儿子。”她肯定道:“他的身边还会再有其他貌美的女子,像那香艳的春花。”长孙氏身子猛地一僵。伽罗倚着桌角缓缓站起,声音在宽大的堂屋里响起。 “男人未必都喜欢欲拒还迎的招数。你想想,你还会再灿烂几季呢?”长孙氏的眼里有太多的不甘和倔强。这样的女人又怎会屈居于人下呢?长孙氏僵硬的背影挺直着,颤抖着:“夫人又何必帮助我?” 翌日清晨,天才灰蒙蒙亮,伽罗就醒来了。她喝着清茶,往庭院外看。昨夜北风紧,冰雪堆积的到人膝盖上,仆从正忙着清扫庭中的积雪和被积雪压断的槐树枝。 只有一角的腊梅开的最好,骨干清瘦婆娑犹如青年才俊,点点梅花红似朱丹点缀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暗暗有幽香浮动,融合着雪水的清冽沁人心脾。远处朝阳从山顶上冉冉升起,绽放着瑰丽而有耀目的光辉。 柔和的光线镶嵌着云层一层又一层,晕染出五颜六色的彩色光边。有人悄声快步从远处走来。伽罗回头看去,红玉在她身旁停下叩拜:“独孤夫人安。”“何事?”一只小鸟停在梅树枝干上,翠绿色的羽毛像湖水的波段,鲜您的可爱。 “尉迟夫人身上红疹今早醒来已经消去。尉迟夫人命奴婢来问那位神医可已离开?若是还未离开能否请夫人安排神医再诊断?”说着偷偷打量伽罗的神情。见她面容恬静,自得,红玉咬咬唇,筹措着等下的说辞。“还未曾走。” 伽罗招手唤长孙氏过来:“你去请图先生过来一趟。”稍顿,看向天色补充道:“若是图先生还未起,就先别打扰了。”“是。”长孙氏拱手缓缓退去,退到转弯处才抬起头悄悄地看向正凑近伽罗耳边的红玉,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寒光。 “夫人,奴婢错了。”红玉跪地叩拜:“还请夫人让奴婢继续侍候您。”“哦?”伽罗吃了一口茶,缓缓问:“你何错之有?”清茶氤氲,让她的侧面显得有些模糊。红玉一怔,双手还匍匐在地上,怔怔然看着她。“奴婢,奴婢……” 许久,竟一字也不能答出。伽罗吃完一盏茶,见红玉还是呆滞的模样,这才回过头对她轻声道:“你如今是侍候尉迟夫人的,一切自然要待她生产完后。只是你为何要留在我身边呢?你想好了吗。” 长孙氏说,人心是不可变的。红玉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茫,但又很快散去,她点头道:“奴婢想留在夫人身边侍候。”伽罗挽起她耳边的碎发,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了,你先去吧。告诉尉迟夫人,待图先生醒来我就让他前去应诊。” “是。”红玉高兴的朝她叩首,起身快步离开。一杯茶已然喝完了,只有冒着热气的茶碗,有婢女上前替她重新斟满茶杯。伽罗拍了拍身上了无的尘埃:“不喝了,再喝就吃不下朝食了。” 漏壶滴了一晚,算算杨坚的时间,应该到了邺城吧。开战了吗?伽罗有些想给杨坚写信问问。可是这个时候的她哪里会写呢?直到当了皇后才渐渐学会的。后来杨坚驾崩,重儿还小,她竹帘听政,不得不下了苦功夫才熟练了起来。 伽罗用过朝食后,又坐在厅堂上做起了布鞋。长孙氏低眉顺眼的站在她身后,只是浑身的注意力都放在屏风后。屏风后,崔弘度替弘政夫人诊脉。一会儿听到弘政夫人的声音:“图神医,可有不妥之处?”对崔弘度,弘政夫人很是尊重。 崔弘度收了脉枕,挽着袖口走出来。伽罗抬起头望向他们二人,咬掉线头问:“如何了?可还安妥?”弘政夫人摇摇头走到她下首坐下。长孙氏上前要倒茶,弘政夫人瞪去,恶声恶气:“不用你倒!” 长孙氏脸一白,咬着唇看了看伽罗退后去。气的弘政夫人狠狠的又白了她一眼:“狐媚!”红玉上前从长孙氏手中接过陶壶,蹲下给弘政夫人和崔弘度各倒一杯。崔弘度已经净过手,伽罗推了一杯茶递予他问:“胎象可还安稳?” “安稳是安稳。”崔弘度答道:“只是……”“只是什么!”弘政夫人拉高了音。崔弘度问:“夫人这几日可是时常觉得彻夜难眠,胃口欠佳?”弘政夫人点头:“是。”“尿便艰难,常觉口干手热?” 弘政夫人羞涩低下头,微微颔首。红玉答道:“神医所言甚是,我家夫人皆有此症。”崔弘度舒了一口气,捋着胡须笑道:“如此就是了。夫人这是肝火旺盛,气血不足所致。若是严重易致胎儿早产。” “姐姐。”弘政夫人抓住伽罗的手,急道。“可有医治之法?”伽罗拍拍她的手,问“二位夫人莫急。”崔弘度笑道:“此非大病,只需尉迟夫人调节好情绪,不要轻易动怒。草民这儿开一副茶汤,夫人只需让人每日炖汤煎服便可。” “先生请。”长孙氏连忙跟上前磨墨。弘政夫人待人走远,忽起身往后退了三步,扶着小腹困难的跪下,低声垂泣道:“姐姐,如今妹妹这儿有七月有余,隋公又不在。妹妹前日若有得罪之处望请姐姐见谅。”伽罗赶忙叫人上前扶她。 弘政夫人屏退众人:“姐姐,你且听我一言。”她坚持不肯起来:“昨夜姐姐问脉之事,妹妹偶有听闻。”伽罗欲要去扶她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钝钝的生疼。弘政夫人掩面垂泣:“如今我怀有身孕,若是长子……” 她咬咬牙:“妹妹愿与姐姐一道抚养!”伽罗呆愣了会儿。低下头笑了笑,笑了半响,才记得扶起她:“你,你身子重。”弘政夫人连忙拉住她的手臂,大声祈求:“姐姐,你许我吧。” 第135章 伤身又伤心 伽罗侧过身一会儿,眼眶里感觉有些湿润,不知是为了什么。“姐姐……”“你看,让你看笑话了。”她抿了抿干咳的嘴唇,嘶哑着声儿笑道:“你是有福气的,怎说得这些傻话?”“姐,姐姐。”弘政夫人站起。 “去吧。”伽罗道:“回屋休息,我让人熬了汤等会儿送到你屋里去。”弘政夫人不敢再言,连忙招呼红玉一起离开。伽罗跪坐在角落里,看着外面明媚的冬日光景,有鸟儿鸣叫着冲出重天,这一刻寂寞在她的背后撕裂的疯长。 “夫人,夫人……”长孙氏连唤了她数声,伽罗才回过神,眼神聚焦到她脸上:“何事?”长孙氏递上:“这是图先生开的药单。”伽罗扫了一眼,雪梨,枸杞,干菊花等都是清热解毒的,她递回:“你熬了给尉迟夫人送去吧。” 长孙氏低眉:“是。”她刚走了几步,伽罗叫住她:“不用了。你叫人把药单送给红玉,叫红玉熬着吧。”药汤不经人收,是宫中的老规矩了。长孙氏微微皱眉,缓缓退下。雪有停了十来日,庭院中积累的冬雪终于扫除干净了。 伽罗命人摘了梅花晒干了做香枕。一片片梅花拖了枝叶,阳光烘烤的暖洋洋的,不过一个下午的功夫就干瘪成一片片似枯叶一般。伽罗坐在草席上,一片片摇在鼻尖闻过去,觉得合适了就扔进旁边的布袋里。 “夫人,这个梅花枕有什么功效呢?”一个年轻的小婢女问。伽罗将干梅花瓣儿用茶勺舀进陶壶里,又加入几两从崔弘度哪儿抓的药材一起冲泡了,用未落在地上的雪煮的汤水滚滚溅起星点波纹。 婢女们围兜在一起看着干枯的梅花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又舒展着它们的花瓣重新鲜您。“哇……”小婢女连连惊叹:“夫人,您太厉害了!”伽罗有些得意的笑着,待得花瓣全部展开,才给众人倒了几杯。 梅花的暗哑幽香夹杂着清新的药香,似乎从肺到胃又渐渐弥漫到心间。众人连连惊叹。伽罗噙着茶汤,嘴角勾起。这是后来大齐皇室最时兴的茶汤。 除掉干涩难咽的茶汤,又能善心悦目,皇室中的贵妇常以此斗茶,只是茶杯再精致一些就好了。所以每到腊月时节,定是最热闹的。“哎呀!又下雪了!”不知哪个小婢女呼喊了一声。 伽罗抬起头,一颗小小的雪花落到她鼻翼间,融化成了雪水。“快,快把梅花收了。”她指挥着大家。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满草席的梅花全部收入布袋中,待得一窝蜂跑回屋檐下,大雪已无声无息的落到了枝头。 伽罗看向身边的婢女,其中一个脸大满脸都是雪水。“过来,我给你擦擦。”伽罗掏出手帕,待擦净了,拿开手帕,众人哄堂大笑。只瞧那圆月似的脸上,一道红一道黑的,眉上的墨黛黑漆漆的横在额头,胭脂像血水一样挂在脸上两行。 伽罗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圆脸的婢女慌忙掏出衣角里的小铜镜,一照,哇哇大叫。众人又是噗通一声笑的肚子直揉。“今晚吃鼎食吧,喝点酒。”伽罗忽然来了食欲。身旁婢女欢喜的退去准备。 夜深,半夜有门房咚咚咚的响。伽罗被吵醒,喝过酒头昏沉的厉害。门外敲响声欲重。咚咚咚……声音越来越大,似打着战鼓似的。忽然想起了什么,伽罗连忙披衣起身。“可是尉迟夫人那边有事?” 伽罗汲着木屐下到庭院里,木屐漫入雪中渗透了她的裤袜。“夫人,是隋公回来了。”婢女回道,油灯掌到近前,隐隐约约前方是杨坚的身影。伽罗没听清,披着外袍揉搓着双眼一步步走进。 “你?”一道黑影压过来,油灯闷的一声掉落在雪地里。“伽罗……”耳边是熟悉的呼吸声儿。杨坚将她单薄的身体紧紧的包裹在自己怀中:“伽罗,为夫回来了。” 开心阅读每一天 第十章在寒夜中,身上的拥抱很温暖,他像一个还巢的候鸟将她紧紧拥抱。“伽罗,我回来了。”这句让她等了七年的归来啊,多像一句动人心弦的情话,一首婉转瑰丽的诗歌? 伽罗的手一僵,顿了半响,缓缓的穿过他胸前,搂住他的腰间。她将头靠在他冰冷的盔甲上,一句话也不敢不多,一个动作也不敢多做,唯恐惊扰了此刻的美梦。杨坚拦腰将她抱起。 “阿……阿坚?”她惊呼出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响亮,有婢女擎着油灯站在远处,连忙转过身回避。杨坚被她小心的模样逗笑,笑声从他似大海般深沉的心胸之中发出,又犹如山峦般壮阔,震得她耳膜一阵阵发隆。 “等下也这样叫给我听。”他舔食着伽罗的乳。伽罗整个人顿如煮熟的鲜虾从头红到了脚,不由埋入他的怀中。她于榻笫上总是放的不开,即便二人一起巫山*数回,她也只似小猫一般在他身下低喘轻哼。 如此美景,杨坚从未与她分享过。只是每一次在她身上所得到的满足,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杨坚抱着她直走上石阶,长孙氏已等在那里,侧身朝二人叩拜作揖:“隋公,独孤夫人可要备下汤浴?” 话音未落,耳边垂落下的一缕青丝随风拂过,她身后的门嘭的一声关上。长孙氏缓缓站起,侧过的身子看不出表情。一只野猫儿从瓦墙上跳下,刮动了树叶哗啦啦的响,压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雪。 畅快淋漓过后,伽罗被杨坚抱在身上,二人同声连气缓缓的喘息着。她闭着眼抚摸着他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每一寸都是热情的,勇敢的,都是她熟悉的,只是抚摸到腰腹下一块刀疤,手上湿润湿的,放在鼻尖腥田铁锈味。 “阿坚!“伽罗猛地坐起,在黑夜之中盯着下方带着疑问:“你,你受伤了?”今夜无月,屋内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杨坚却能准确的抓住她的手,亲上她的红唇,低哼:“莫要惊慌,不过是受了一点小伤,已包扎好伶俐了。” “可是血?”杨坚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冷的似银刀:“我不小心中了埋伏,你放心,这是今日骑马时渗的血,回来时候已经结疤了。”从开战到现在,过去的也只是半月多而已,如何好的利索?她用力挣开他的束缚,点亮了油灯。 昏暗油黄的灯光在夜色之中逐渐燃起,伽罗一边护着灯芯一边走过来。“怎么没披袍衫?仔细寒腿又犯了。”杨坚赶紧用自己的斗篷将她整个人裹紧。寒腿?伽罗眼底闪过一丝怀疑,随即坐下摸了摸自己的右腿:“妾身并无寒腿。” 她右脚微受伤,但现在还很年轻所以还不惧湿寒,只是后来年数渐长,才有了寒腿。杨坚低咳出声:“我询问了医师,你这样下去右腿很快就会有寒症了。”“是吗?”伽罗摇了摇头,觉得今日的杨坚和往日有些许不同。 她放下灯,掀开他身上的单衣。只瞧着腰腹之间绷带已渗出了血儿,有红有暗,似是旧伤又添新伤,她不由想起刚才二人的燕好,面色不由一红。此刻有灯光,她脸上的细微表情都轻而易举的落入他眼底。 杨坚拦住她的腰,用舌头含着她雪白的乳:“伽罗,你看,为夫都为你添了新伤了。”伽罗双眼一瞪,毫无威力,此刻她正面色如花,那一眼似猫爪一般在他心上挠了又挠。“伽罗……”杨坚又欺了上来。 伽罗飞快瞧了一眼她:“要叫大夫吗?”“不用。”二人默契的保持着沉默。伽罗聚精会神的解开他伤带上的结扣。 随着一层层绷带被解开,腹部处的血色越发深暗,直解了三层快贴近皮肉了,那伤带已然是与伤口新生出的肉夹杂在了一起。伽罗抬眸看了他一眼。杨坚抓住她冰凉的小手:“解开吧。” 撕开的过程是惨烈的,一股血水涌了出来,伽罗屏住呼吸,咬牙轻轻扯开。似乎能听到肉与伤口分离的声音,抬头看去杨坚紧闭着双眼早是面如血色。 伽罗连忙倒了一盆温水,擦掉血水,擦干了血再流下,连用了四五盆伤口处的血才擦干净。“有药膏吗?”他按住她的手,低哼问。“有止血散。”她赶忙爬起,快走到厅中抽开小屉取出一个白色药瓶。 回来时,杨坚已经歪在枕上,敞开了胸,有头发落在胸口上。伽罗看的有些怔,直到杨坚睁开眼,她才上前跪在他身前。“有些疼。”她说:“没有止疼散。”“嗯,来吧。”杨坚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白色药粉洒在伤口上,伤处的皮肤猛地紧缩起了一阵鸡皮。伽罗停下看向他。“没事,你洒吧。”他似闭目眼神般,依然卷着她的散发,无动于衷的样子。 伽罗这才低下头重新撒上药粉,直到覆盖住伤口,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腊月寒冬的她额上和被上已满是汗水。“辛苦夫人了。”杨坚难得正经。 第136章 无处躲藏 伽罗扯过伤带又往他身上绑,从他的腰部穿过,像温柔的拥抱着榻,使力绞束着,头上又是一层汗。杨坚伸手替她抹去,拥她入怀,深沉而有满足的长叹了一口气。“还没好。”她闷哼。“没关系。”“你闷着我了。” “嘘……别动,让我抱抱。”伽罗沉溺在他的拥抱中,闻着他身上满是血腥却熟悉的味道。也许上一世他们也曾恩爱过,可一切都抵不过如花的美人和无子的悲催命运。 如果,如果这一世的杨坚永远不变该有多好?漆黑的夜色可以替人掩盖住所以的惊恐。伽罗低下头,轻声问:“阿坚……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孩子了?”有北风呼啸吹过树枝,积雪沙沙的落下。 “什么?”雪落的声音掩盖了她的疑问,也给了她最好的答案。“没有。”伽罗咬舌。“还疼么?”“有点。”杨坚咧嘴笑着,声音却很疲惫:“你亲亲我。”伽罗沉默了会儿,等到杨坚要失望而归的时候,她真的凑上去亲了他的额头。 “眼睛。”伽罗吻上他好看的双眸,那里盛满了天下。“鼻子。”他索取着高挺的鼻子像鹰钩一般,直直的挺挺的。“嘴唇……脖子,手……”伽罗亲吻过去。杨坚满足的叹息而笑:“到我了。” 他吻上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广而方,光洁而丰满。眉毛,似一弯新月,又像远山一样青翠。眼睛……伽罗的睫毛轻轻的颤抖着,像秋日即将掉落的枯叶。杨坚吻上她的眼。庭院中有一朵梅花在寒风中凋谢榻。“哎,怎么现在这般爱哭了?” 今晚的夜色朦胧的醉人,像一层轻纱照拂在两人中间。油灯燃烧尽最后一滴油,微弱的灯光缓缓的暗下来了。杨坚抚上她的脸庞,轻轻摩挲着:“哎……伽罗,你莫哭,莫哭。” “你哭什么呢?”伽罗婆娑了双眼,擦干眼泪:“妾身没哭,是风霜迷了眼。”她低下头继续缠着他的伤带。窗户是由里朝外打开着,炉火里烧着炭,微弱的红光不断闪动跳跃着像一条条音符,有寒风卷进飘了雪花也带了淡淡梅香。 伽罗给伤带系了个结扣。要起身时,杨坚握住她的手:“伽罗,明天你准备下,我们去邺城。”伽罗低下头,问:“打赢了吗?”“是!”他答的筹措满志:“生擒杨素,他是个能臣,以后会帮我很多!” 伽罗应了一声,她当然知道杨素的价值。只是走还是不走?杨坚很快就会得到画扇了吧。画扇是什么样的人她知晓,杨坚那时有多榻爱她,她也记得清清楚楚。杨坚抬起她的下颚,直视她的双眸:“伽罗,如何?” “我……”伽罗回避他的双眼:“弘政夫人快要生了,我想留下来照顾她。”又是弘政夫人!杨坚深深望向她:“弘政夫人重要吗?”“她有孕七个月,此去邺城我担心她身子吃不消,若是半途生产可怎是好?”伽罗回道。 杨坚不容她回避,扳回她的身子:“你看着我。”他点燃了油灯,站在她身前,伽罗昂头抬起。四目相对,眼底都是对方熟悉的。带着世故的沧桑和老态,壮怀和悲鸣。杨坚俯身摩挲着她的脸蛋,对方阖眼贴上他的掌心。 即便他们曾经起过龌蹉,伤怀和倾轧,但这种深刻的感情从来不曾由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对方。她的一生虽然被他赋于了悲剧的色彩,可她仍旧爱着他。只是现在。 “伽罗。”杨坚呼唤她,眼底有些迷惑:“你近来……似乎都在躲避我。”他稍顿问:“你到底在惧怕什么?”伽罗反问:“阿坚,我留在这里不好吗?”杨坚摇头:“不好。” 他需要她在身边:“阿娇,我欠你的太多了……孩子,孩子我们可以再生,替我生个儿子吧!”他的情感热烈的迸发在言语之间,眼神闪烁着似天上最耀眼的星星。无子,无论是今生还是现在都是横跨在他们中间最大的问题了。 伽罗沉默着。“我们明天再聊,今晚睡吧。”二人的对话不欢而散,他们背对着躺下,厚重的棉被中间搁出一道缝隙,有寒风吹进。 过来一会儿,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叹息,他回身将她搂入怀中,弥补了空洞,用自己的温暖密密麻麻的拥抱了她。“你的伤。”伽罗僵硬着身子。“别说话。”他霸道的下了命令,将她搂进怀中越发的紧。“可是……”“再说明天就启程去邺城。” 他哼着。伽罗果然闭嘴,依偎在他怀中,小心的用自己的指甲在他的伤带上画着圈圈。又过了许久,怀中的呼吸声渐渐陷入平稳。他低下头一看,怀中的人已经沉沉睡去,苍白的两颊上因为热气晕染上红晕像苹果一样。 杨坚低声问:“你就这么怕刘氏?”他的臂膀收的有些紧,伽罗皱了眉头。杨坚松懈了双手力道。榻又是好眠。清晨二人醒来,绝口不提昨晚发生的事,杨坚坐在厅堂中间喝着早茶,伽罗已用完膳,低着头正给他做后续的布鞋。 鞋子已完成差不多,连做了四五双够他穿一个月了。清晨的光辉从外面倾泻进来,照在她侧面上,面上细小的毛绒都一览无余的展露在他的眼前,没有比这个再宁静的岁月了。 正喝着茶,外头传来几步快走的脚步声打破了安静,杨坚微不可查的蹙眉。长孙氏进来:“隋公,夫人。尉迟夫人到了。”话音还未落,弘政夫人已至。 她隆起高高的小腹,气喘吁吁的依在门槛上,双目直直的盯向杨坚的方向,未语秋水般的双目已经浸出一层水色。“阿坚!”她扑进杨坚怀中。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僵硬的接过她的身体,有些发怔的望着她的小腹。 “阿坚,妾身想你了。”她掩面哭泣,依依呀呀:“阿坚离家小半月,可想妾身了?”说着,挺高了腹部抓过杨坚的手抚摸:“阿坚,孩儿跳了。”触手的掌心下是胎儿的跳动,随着温度的上升而活跃。 弘政夫人甜蜜的和杨坚分享着这份喜悦,喜悦从她脸上洋溢出,丰沛的感情让她一度催泪。伽罗挽了青丝到耳后,看着他们。 局外人,格格不入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微妙,她的丈夫让另外一个女人怀了身孕,她只能看着,不能有一丝的嫉妒,因为这样才是贤妻。她贤惠了一辈子,理应应该继续贤惠下去。是啊,杨坚觉得应该是这样吧。 只是……那种酸涩寂寞的感觉犹如大海汹涌的澎湃将她淹没。“阿坚,邺城攻下了吗?”弘政夫人捏着他的肩膀轻笑问。杨坚将她拉下膝盖:“此次回来是接你与夫人去邺城的,收拾衣物去吧。” “阿坚……”弘政夫人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去覆在他掌心之中,喜悦之情慢慢的消退:“妾,妾身这就去收拾。”“夫人。”他转向伽罗:“你也该去准备了。”走到门口的弘政夫人回过头看向厅中所坐的二人。 难得的在杨坚的脸上看到一丝无可奈何。对,无可奈何。这种神态,是她陌生的,弘政夫人望向伽罗。她背对着弘政夫人而坐,背部挺直喝着茶,闻言动作一顿,入口的茶杯重新放了下来。 杨坚说:“弘政夫人已去邺城,你也无需再在隋州了。”“阿坚。”伽罗咬唇看向他,原来他存着这种心思。不等她说出拒绝的话,杨坚已经指着自己的腹部:“我也需要你。”他再劝道:“收拾衣物去吧,我不想生你的气。” 伽罗和顾锦由此同陷入冷战许多日。她说不出的感觉,于立场上杨坚让她去邺城这是肯定她地位的方式,她应该感谢杨坚的,但是一想起画扇,她心底就微微的刺痛,不满。不满什么呢? 临行前的夜晚,杨坚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不满,是啊,她没有什么好值得不满的。即便到了最后,杨坚为了画扇赶走了身边的所有女人,获得了她的独榻,但这种富贵和繁华是永远不可能独属于一个女人的。 于杨坚而言,所有的女人再得榻也不过是掌上的玩物吧。他可以亵玩也可以榻爱,却独独不能上心。伽罗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与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了,竟还看不透。也或许是重儿和皇后的鹣鲽情深让她也羡慕起做那样一个小女人吧。 马车不断的在泥土路中坎坷的前进,车身随着泥泞的小路摇晃颠簸。“伽罗!”杨坚掀开车帘喊:“再过这座山就是邺城了!” 伽罗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层峦叠翠,青山环绕,茂林修竹蔽山盖日,山中的温度总是比县上冷的,雪已经停了,陆陆续续开始下了小雨。雨似一粒粒针尖,直直垂坠而下,打落了树木,草地和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动声。 第137章 勿忘心安 她侧耳倾听,只觉得满耳朵都被这种沙沙的响声覆盖着,悦耳的好听。杨坚凑上前去,大臂紧勒住缰绳低下头:“伽罗,为夫脸上落满了雨水,你替我擦擦。”伽罗似笑非笑看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枚方巾,抬起身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她擦的认真,杨坚看的认真。因为长期劳作而晒得黝黑的皮肤已经渐渐退去黑色,现出原本的白皙,干瘪的两颊也渐渐丰满显得与她的实际年纪相符合,只有两鬓处的青丝底依旧能见得到银丝,不知她藏了多少在里面。 黑夜熄灯睡下,她从来不让自己的头发暴露在他面前;白日睡起,她又总是比他早起,挽了一头发鬓等他醒来。依然是恪守前世的习惯。只是依稀记得她三十岁的时候,头发已半白了,杨勇死去后,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已是满头白发。 岁月到底给了她多少苦难?杨坚捧着她的手深深的吻了下去。“怎么了?”伽罗疑惑的问他。“莫。”杨坚笑笑,温热的唇离开她的手,只有一双幽深的双眸胶着在她脸上。 杨坚亏欠她太多,他爱刘氏,宣华,厉夫人等人,却从未注意到她的目光,自从杨广死后,她应该是恨他的吧。深入枯井的双眼,他这一生再也不想看到。“阿坚?”伽罗盯着他。“嗯?”“擦干了。” 伽罗道:“只是你身上的伤口可需再换一次药?”杨坚拽紧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不用,夫人的药好,已经快结疤了。”哪有这么快?伽罗当然不信,固然是他哄着她是了。可固然是这样,他也甘之若饴。 “伽罗。”杨坚笑着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她的笑容瞬间僵在嘴角,这是他第二次跟她提孩子的事情……直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吐出问:“孩子,孩子有那么重要吗?”问出来她就已经后悔了。孩子对于杨坚而言自然是重要的。 就像杨广对她一样,她教养了他十八年。“当然重要,伽罗。”他长臂一挥,远处青山如黛,婀娜多娇:“这万里江山岂能拱手让于他人?”伽罗听着他的雄心壮志,微微一笑。 “等我们攻下北齐,为夫定寻了陶弘景替你调理身体。”杨坚道。陶弘景是闻名于世的名医,长期供于宫廷。前世,杨坚攻下北齐时,陶弘景逃亡深山,十年不闻其声。 马车哒哒往前开伐,像历史永不停歇的脚步。伽罗回头望着远去的隋州,等到最远处的塔楼被青山遮掩了,看不见了,她知道自己终于再一次的离开了这个生养她的地方,踏着杨坚的路线走向自己的宿命。 人这一辈子很长,又很短,可走过了一次,再回头重新来一遍,又会很容易的重蹈覆辙。这大概就是人□□。重复踏停的马车走过泥泞的官道,从山脚下翻过群山叠翠,两山有猿身啼叫,相互应和。 这样直走了大半天,到傍晚时终于到了邺城,进了城。两旁有戍守的士兵,都是杨坚的军队。 高颎在城楼上巡视,趴在城墙上咧着嘴给杨坚扔下一袋水壶。 “大哥,您接夫人回来啦!”杨坚咬下筛子,昂头大喝,回头丢给伽罗:“这是山泉,香甜的很,你也尝尝。”伽罗喝了一口,果真甘甜。“你仔细庶务,整理妥当再回来。”杨坚对着楼上的 高颎大喊。 “我晓得了!”马车朝前走,战火的痕迹还清晰的印刻在往来行人的脸上,房屋上和黄土上。直在一个大殿前停下,一行人早已迎候在那里。杨坚翻身下马去扶伽罗。门帘撩开,伽罗被他拦身一跃抱下,落了地。“隋公安,独孤夫人安!” 众声齐集,有奴仆有婢女,有仆妇有老妪,黑压压一群人百来十号跪在地上。为首的一个女子穿着暗色花纹裙裾,裙裾拖曳在地,两旁有婢女捡着。她走上前来,朝杨坚伽罗缓缓一拜:“妾身刘氏拜见隋公,独孤夫人。” 音似鸟啼清脆温暖,抬起头来,眼若桃花,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伽罗的眼帘。画扇。伽罗望向杨坚,眼底是深深的震撼,该来的命运始终躲不掉么? 不远处,弘政夫人扶着红玉的手下车,大腹便便的站到伽罗身后,看着身前这个艳绝无双的佳人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小腹。 此刻已临近黄昏,火烧云遍布了整个天空,一朵一朵像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独孤夫人。”画扇盈盈上前一拜,如水般的温柔双眼却似波光似的转向杨坚,面上是新开妇人的颜色,恰似雨后的荷花娇羞妩媚,动人极了。 伽罗上前扶起她。画扇借此反按住她的手,缓缓起身,眉眼飞挑处,已经将伽罗打量个遍。是个整齐的妇人,面相随和从容,一张脸唯有眼睛极大,只是,她目光落在伽罗的右腿上。刚才看她走来,似乎右脚有些受伤。 画扇了然一笑:“姐姐。路途遥远,阿坚也未告知夫人要来……”伽罗从怀里掏出一枚锦囊递过去:“阿坚也未跟我提及邺城还有一个妹妹,所以也没有准备什么,这是我新做的一个香囊送于你吧。” 画扇话到嘴边,失了先机,只是笑着看伽罗,不曾接过。弘政夫人在后面看着,冷哼:“莫不是刘妹妹看不起这个锦囊,觉得独孤夫人所赐之物配不上你吗?”“二,阿坚……妾身非此意。” 她含泪掩面,靠向杨坚,伸手接下锦囊。杨坚冷眼瞪去,弘政夫人气的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伽罗将一切尽收眼底,低头垂目嘴角含笑,也不多说:“今天累了,先进去了。”“去吧。” 杨坚见她眼底是淡淡的青黑。弘政夫人懒得和画扇站在一起,上前扶着伽罗上了台阶,二人转弯时,只瞧那画扇正缠着杨坚哭诉什么,眼底红红,对方将她搂于身侧,不断安抚着。 伽罗回眸过去与杨坚四目相接。他拥着刘氏,眼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身上,眸色深沉。伽罗抽出帕子掩嘴,转过身去。“姐姐,这个刘氏不简单,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弘政夫人轻声道,扶着她跨过门槛,待她自己要过时,长孙氏已上前,低顺着眉儿托起她的双膝:“夫人,仔细脚下。”弘政夫人瞧着画扇再瞧瞧这长孙氏,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看吧,隋公身边已经没有你位置了。” 长孙氏依然低着头,也不辩解,只扶着她过了门槛又退到后面。“你倒实在,也不争。”弘政夫人挥了挥手帕跟上前去,拉住伽罗的手:“姐姐,你怎么想。” 伽罗正看着府里的亭台楼阁,过了会客厅,往小门后走,木门都是用名贵的树木建造的,经年不化,古朴中透着一股华贵,想来这曾经的主人也是极有品位的。弘政夫人跟到她的旁边:“看今天这个模样,隋公怕是已经对她入迷了吧。” “许是吧。”伽罗淡淡一笑,扶着门廊走进二门。何止是入迷了,简直是迷恋。为了这个画扇,竟能把身边的所有女人都赶走,独榻这一位,只不过可惜这个画扇也只活了半年。 等她再被杨坚重新召回时,看见的只剩下一具年轻的尸体,听说是被北齐的杨素所杀。杨坚那个时候应该极是伤怀吧。衣着佝偻,面色阑珊,她守在自己的男人身边,为了其他的女人一起伤心。 半世走来,再回望过去,只想问自己:何必呢?伽罗等人走到正屋,门外有八个奴婢整齐的候在两边:“夫人。” 屋内摆设华丽,屋顶上繁花雕刻,地上铺着木板,正中间放着一方暗纹案桌,两侧各摆了两方毛毯供人跪坐,再往里是一个休息的小厅,较为随意温馨,红木的材质用的较多。“这是刘夫人的屋子。” 一个眉眼高阔的婢女上前朝伽罗等人俯身道。弘政夫人横眉瞪去:“什么刘夫人?正屋定然是正夫人所住!”说着看向伽罗,低语:“姐姐,我就说这个刘氏不简单,现如今就如此轻看您,以后不定要爬到您头上。” 还要再说,见那个眉眼高阔的婢女偷看,怒道:“还不退下,是要赏一顿鞭子吗?”婢女双手插筒,默然不动。“大胆贱婢!”弘政夫人动怒欲要上前掌掴。伽罗上前一步按住她,瞥去一眼:“你退下吧,有事叫你来。” 婢女左右相觑,眼珠来回转动,后缓缓退下。“姐姐,你看!”弘政夫人气的胸膛不断起伏,拢着小腹坐在凳上。伽罗双腿不宜站立,刚才站久就有些颤抖,现下也在弘政夫人对面坐下,揉着右腿。 长孙氏走上前在,伸出手,伽罗摇摇头:“你也坐吧,我自己来。”“是。”弘政夫人见她长久不表态,心下已是着急:“姐姐,你也说个意思才是,也好让妹妹心安啊。” 第138章 杨素可信? 意思?她的意思能做的了主吗?当年,她何尝不是求着杨坚让她留下,但结果又是如何?一切都得看杨坚的意思罢了。伽罗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如今你腹中孩儿要紧。若是此胎生下是为长子,刘氏再怎么样越不过你去。 现今,你好生养胎吧。”“可,可是……”弘政夫人忍不下这口气,还未说完,刘氏已又刚才那个婢女搀扶着进来:“姜姐姐,夫人说的是。您安生养胎吧,阿坚有我侍候呢。” 说着婉儿一笑:“况且阿坚与我如今正如胶似漆,夜夜离不得我。姐姐便是想再耍着心机要阿坚过去看你,也不过是为了你腹中的胎儿罢了。”“放肆!没羞没躁!” 弘政夫人大怒,挺着小腹猛然站起。画扇得意一笑:“姐姐说笑了。”她身后婢女上前来,在她耳边道:“夫人,独孤夫人与尉迟夫人说要住这间房。”“哦?这间吗?” 画扇转过头眯眼看向伽罗:“怕是不好意思了,妾身已在此住了有几日了。阿坚特地说赐给妾身所住。”她着重咬牙后面一句。“你是什么身份?敢与我们争?”弘政夫人横上前。 画扇眼儿一转,连脸都不正对她,只是冷眼一笑,直视伽罗。伽罗余光看到杨坚夸脚进来。原本的话吞回嘴角,反问:“若是我想住在这间呢?”画扇抽出帕子掩泪:“若是姐姐执意要如此,那妹妹,妹妹替姐姐问过阿坚吧。” “呵呵,你是什么东西!”弘政夫人挽袖上前:“你不过是个玩物,怎敢与我等相提并论!”手掌高举起。画扇闷哼一声捂脸倒地。“姜怜!”还未打下的手同时被制止住。弘政夫人望去,隋公和独孤夫人一起拉住了她的手掌。 “姐姐!”“你闭嘴!”伽罗大声喝至:“退下!”弘政夫人从未见她这般严厉过,一时竟吓傻了,连忙推到她身后。画扇看了看,扑在地上嘤嘤哭泣:“阿坚,阿坚,妾身不被独孤夫人和尉迟夫人喜欢,以后,以后该如何自处啊!” 这一世终于又走到了这个时间点。伽罗悲凉的望向杨坚,这一眼波涛起伏,承载了太多的宿命。杨坚双拳紧握,终是侧过头去扶起了画扇。“弘政夫人,你实在大胆。”他冷声道,画扇依偎着他嘤嘤直哭。“阿坚……” 弘政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画扇痛哭:“阿坚,妾身刚才被吓到,至今胸口还觉得极疼呢。”她背对着杨坚,朝地上跪下的弘政夫人冷冷一笑。笑容撞进伽罗眼中。“你……” 杨坚没未说话,伽罗已上前俯身轻声道:“隋公,此为内宅之事,还往隋公留给妾身处置。”她将弘政夫人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杨坚深深的看着她,伸出掌,握紧她的小手。入手的冰凉。“阿坚……”画扇甜腻的呼唤他。“你处置吧。” 杨坚道。伽罗扯起一个笑容,朝他低头,抽出掌心的小手双、插入袖筒之中,目光居高往下的看向画扇和弘政夫人。“刘夫人得榻犯上,关禁闭三日。”“我,我……”画扇哭出声:“隋公,妾身怕黑。”伽罗望向杨坚,只看着他,默然不语。 “听夫人的话。”杨坚拍拍她的手。“尉迟夫人性子急躁,因其有孕,关禁闭两日。”伽罗问:“弘政夫人,你可有异议?”弘政夫人一拜:“妾身无异。”“既是如此,散了吧。” 伽罗环顾四周,这个屋子到处都是画扇的味道,她也不想住了,对长孙氏言:“你找管家来,这里就让给刘夫人,替我找一处宽大的院落来。”“是。”长孙氏低眉退出。伽罗俯身朝杨坚拂袖一拜:“妾身今日乏了,还请隋公允妾身退下。” “退下吧。”最后在西北角找了一处大院,院子朴质清雅,很得伽罗的喜欢。从前住的碧霞院虽好,她也不想住了。夜晚铺榻,门外有人来回:“独孤夫人,隋公今晚宿在碧霞院。”长孙氏进来问她,伽罗点了点头。 长孙氏退去,朝外喊:“知道了,退下吧。”她还要拉木门进来,伽罗窝在榻上道:“你也下去吧,今夜不用你值夜了。”长孙氏动作一顿:“是。”重新将木门拉上。今夜凉夜如许,薄如蝉翼,犹似帝王的恩榻,不过转瞬即逝的悲凉之物。 伽罗从怀里拿出一枚锦囊在油灯下翻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丢到凉庭中。与今日送给画扇的本是一对,原本是想着给自己留一个的,如今也没必要了。 只是可惜了这个锦囊,做的核桃大小,绣着五蝠花纹,拿在手上把玩或者是装了护身符最好不过了。自杨广死后,她眼睛不大看得见,如此有三十多年没做过这么精细的东西了。月色如歌。 伽罗望着屋顶,沉沉睡去。梦中屋外似乎有人吹响了笛声,就像她站在亥桥上等着杨坚班师回朝的那一年。那一年是多么的风光迤逦。 邺城的日子惬意而舒适,晨起伽罗坐在庭院中喝着早茶看着小鸟来觅食就能过完一个早上;下午请裁缝来做新裙裾,暗紫色花纹拖曳至地,繁琐又好看。 百度搜索待得两天期满后,弘政夫人重整旗鼓,趁着画扇还在紧闭中,邀约了杨坚几次。杨坚却忙得不见人影,每日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去军营的路上,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匆匆叫人拿了公文,马都没下,踏碎了门前的石阶。 第四日,弘政夫人依然盛装打扮坐在伽罗的庭院中,她拢了拢蓬松的青丝:“那个小贱人今日期满了吧。”自那次梁子结下,弘政夫人就开始称呼画扇为小贱人。“姐姐,你怎么不多关她几日?” 一大早就听那个贱人又出什么新幺子缠着隋公去深山打猎。大冬天的,到处都是血,兔子都没见几只,打什么猎?保不定又出什么狐媚样勾男人。 弘政夫人一想起画扇就咬牙切齿的恨,想当初她一人独占雨露,即便独孤夫人来也退避三舍,那个画扇果真有那般好?竟能将隋公迷得三魂去了两魂的!她就不信!两人正说着,门外有人报:“夫人,孙先生在外等候。” “快请。”伽罗放下茶杯跪直坐好,弘政夫人见她这样,也扶着小腹吃力的坐在她身侧。不过一会儿,苏威就拖屐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苏威身穿儒袍,手拿滚扇,脸色凝重,刚见面就看向左右:“夫人,属下有要事相商。” 伽罗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杨素身上,年轻了三十来岁的杨素此刻还满头黑发,他替杨坚和她赶了二十年的车,苏威死后他位列百官之首,皇后都是出自他家。伽罗到了晚年,一干重臣信任的不多,也只有他和苏威二人了。 苏威看她一直盯着杨素,握拳低咳出声:“夫人,此是杨素。”杨素上前抱拳一跪:“属下见过独孤夫人,尉迟夫人。”伽罗身子微抬,弘政夫人奇怪的望向她。“坐吧。”她沉下身,又端坐下来了。 “还望夫人屏蔽左右。”苏威道。伽罗看向长孙氏。长孙氏会意带着众人作揖退下。苏威敛了宽袖正襟危坐:“夫人,刘夫人乃北齐杨素之人。”伽罗饮茶动作停下,抬眼看向他。 “是,刘夫人乃北齐杨素之庶妹,其母刘氏为灶下婢,早年被杨素之母不容赶出李家,故以至今人未识。”“那贱……”弘政夫人咬舌:“那刘氏是如何到隋公身边的?” 苏威未答,反以目光示意杨素,杨素点了点头接过话:“刘氏乃前北齐太守郭刚榻妾,专为杨素探听消息,后被杨素告发,杨素这才坐上北齐太守之位。这刘氏后被辗转赠与属下……属下不好女色。” 弘政夫人侧过脸,尴尬的低咳一声。伽罗认真听了许久,句:“既是杨素与刘氏有关,杨素自然是瞒的密不透风,你又是如何知晓刘氏与杨素的关系的?” 杨素道:“刘夫人之母刘氏后嫁与一猎户,属下府里有一厨子与这猎户为连襟,刘夫人入府时曾见过刘夫人一面,后告知属下内子。”原来如此。伽罗听完,阖眼倚在垫上。 苏威道:“本来大战在即,隋公不宜离城,但要不被刘夫人探的隋公受伤的消息,再则为刘夫人探听营中消息留下机会,所以隋公此次才特意回隋州接独孤夫人和尉迟夫人回邺城。”她低眉一笑,反而松了一口气。 杨坚的深情让她越发的摸不透了。似乎总有什么在中间隔着。原来是这。“此次二位特意前来可为了何事?”她问。苏威深吸一口气:“探子来报,刘夫人已将隋公的布兵图交于杨素。刘夫人以狩猎诱隋公外出,以待午时突袭。” “啊!那怎么办?”弘政夫人声音陡然提高。伽罗看去,她才察觉自己失态,连忙掩嘴坐下。“二位前来,想必定有计策了。”伽罗道。“夫人果然聪颖。” 第139章 杨勇诞生 苏威笑道:“隋公欲意将计就计来个瓮中捉鳖,只是担忧二位夫人的安慰,所以特意命杨素带二位夫人离开。”“嗯。”伽罗点头,弘政夫人却拉住她的袖筒:“姐姐,这个杨素可信得?” 她声音不大,但屋内却很空旷,一句小小的话犹如针尖落入沸水之中,瞬间荡起一圈圈涟漪。杨素猛地站起抱拳:“二人夫人若是不信任属下也自有道理,属下……”“周卿……”伽罗沉声叫他,眼底是不容置疑的沉稳。 “尉迟夫人所言甚是。”她笑着,杨素脸上挂不住,握紧的双拳青筋暴露。苏威按住他的手,欲要进言。伽罗已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笑道:“隋公既然让你来护着我二人的周全,定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顿了顿,直视杨素:“我信任隋公,自然也是信任你的,即便是身家性命全在你手上又如何?”她与杨坚白手起家,又一起历练了多年的城府,身上不自然的流露出一股相同的气质。 杨素愣了半响,抱拳跪下:“谢夫人!属下万死莫辞!”伽罗站起,上前挽起他的手臂:“万死不必。只需你与孙先生助隋公与我一臂之力!”妇人眼底是坚毅刚强和对事物的极致从容,这样神态竟是从一个女子身上流露而出。 “夫人。”苏威站起。“孙先生,我在何地备下庆功宴等候二位呢?”“流离山!”“夫人,请跟属下来。”杨素前迎。伽罗跟着上前,弘政夫人身上沉重,走的不快,很快落在后面。 伽罗叫红玉和长孙氏上去帮她,二人一共只带了两个婢女匆匆上了杨素的驾车。“夫人,稍等。”苏威忽然在身后叫住。伽罗与弘政夫人一起回头。苏威躬身上前递给她一把匕首:“夫人忘带百辟了。” 伽罗取过问:“先生不与我们同去?”“不了。苏威愿为隋公马首是瞻!”杨坚何德何能,得此良臣。伽罗双手插于袖筒内,朝他深深做了个揖:“隋公的安慰全嘱托在先生一人身上了,还望先生全力以赴。”“夫人无需担心。”苏威后退一步,侧身不受她的礼。 弘政夫人已被长孙氏扶上车,红玉在车前张望,见伽罗过来连忙迎上前去:“夫人,你的腿。”夫人明明自己走路也不快,却时刻记住尉迟夫人。“莫要着急。”伽罗搀着她的手与弘政夫人一同上车。“周卿。” “夫人。”周卿手拉缰绳,回头。“驾车。”“是!”马鞭声扬起,扯破了凝重的空气,马车渐行渐远,一道道尘土被抛诸于身后。伽罗在想,当年杨坚独榻画扇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你说隋公这一仗会赢吗?” 弘政夫人依在她肩膀上,扶着小腹问。“不知道。”伽罗摇摇头,好像重活一世,许多事变得不一样了。弘政夫人叹了一口气:“我只担心隋公的安危,我怕刘氏对他不利。”伽罗望向车外。三千功名尘与土,也只在这朝夕争霸之中了…… 杨素驾车又快又稳,车帘外旧的场景不断被略过,不断又有新的景色填补,一道道厚重的关卡接踵打开。天突然黑了下来,远方有沉沉乌云滚滚而来,磅礴的雨势骤然降下,密的只能听到骤雨声和杨素挥动马鞭的声音。 车辆被雨势侵透,不断有雨水激溅进来,伽罗和弘政夫人身上瞬间就被打湿了,红玉和长孙氏二人赶忙挡在车帘前。弘政夫人依偎在伽罗的怀里,紧紧的抓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红润了。“姐姐,隋公会来找我们吗?” 她问,行车有半个时辰了,已经出了邺城,不知到了哪里,外面雨势蒙蒙,只看得见灰蒙蒙的山和树。“会的。”伽罗颔首。“可是我怕。”弘政夫人忽然浑身打了个抖:“要是,要是隋公被画扇杀了!” 她猛地起身,直勾勾的盯着伽罗,只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人犹似炼狱归来,浑身上下不知是雨还是汗,唇齿沁的白苍苍的。“不会的。”伽罗安抚着她的背:“尉迟夫人,你怀着孩子,莫要太担忧了。隋公会处理好一切的。” 在她的印象当中,不久北齐就被杨坚攻破了。“画扇。”弘政夫人失神道:“姐姐叫我画扇吧。阿坚都是这般叫我的。”伽罗低头一笑。车身忽然猛地震动,骏马嘶鸣啼叫。杨素牵着缰绳吁吁……直叫。 弘政夫人精神高度紧张,左右摇摆,尖声朝外看:“姐姐,怎么回事!”“画扇,画扇。”伽罗连唤数声才引起她的注意,弘政夫人双目空洞的望着她。“没事的,没事的。” 她将弘政夫人笨重的身子缓缓反倒在自己怀中,双脚盘腿给她挑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长孙氏看了她一眼:“夫人,你的脚。” 伽罗摇了摇透,示意她看向弘政夫人,只见对方紧紧靠在她小腹上,手指泛白扣住她的裙裾,佝偻着的身子让腹部显得惊人的大。她孕中七月,跟着杨坚连年征战,此次又值这种变故,固然是难受的。 伽罗安抚好她,才转身问:“周卿,何事?”杨素隔着车帘驾车回到:“夫人,有树滑落山坡,马受惊了。翻过这个山头下面就是平地,到时候有接应我们的亲兵。”伽罗望了望天:“后面的亲兵跟上了吗?” 雨势湮灭了她的声音。杨素回头看,雾色迷蒙,天色晦暗,只能遥遥远见士兵落在了后面。他与苏威四目相对,面色渐渐凝重了下来,风雨越大,天色越暗,杨素驾车速度欲快,连到山路拐弯处也风驰电掣般的飞奔,马蹄过处践出一道道水坑。 伽罗拉开一点车帘,往外望去,脸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姐姐,怎么了?”弘政夫人现在是有一丁点响动都能惊起。伽罗悄悄的摸出了百辟在袖筒之中,朝她摇了摇头:“你莫怕,靠着我。” 往外喊去:“周卿,此刻山路崎岖,天色晦暗,你仔细驾车。”“知道了,夫人。”杨素摸出了暗藏的弓/弩递予苏威。三人皆在磅礴的雨势之中听到了铿锵的马蹄声。 一大波部队朝着他们的马车急驰而来。绝对不是他们的队伍,若是,为首的定会派一队人马先行上来告知,这是要生擒的意思。只是很快就能过了这个山头了,已经能看见平原了。杨素驾车已快飞了,车辕压着石子,山路崎岖无比。 远看着后面的军、队越来越近,黑色的盔甲在雨势中也越发清晰起来。是北齐杨素的队伍!伽罗自然是认得了。弘政夫人趴着车窗望外看去:“姐姐,是隋公回来救我们了吗?” 伽罗摇摇头,将身上的棉袄脱下,束在她腰间护住胎儿,回过头对红玉和长孙氏道:“等会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要保护尉迟夫人和她腹中的胎儿知道吗?”弘政夫人双眸含泪直拉着她,不断摇头。 伽罗身着一件单衣,用袖筒擦去她不断溢出的泪:“画扇,你一定要好好的!”此刻她的神情是无比的刚毅。重活两世,回到了老家,看过了隋州,触摸过曾经的过往。 她奢求的不多,只想安安分分的过完,如此她已经心甘情愿了。可是弘政夫人还年轻。杨坚会怜惜她的。“姐,姐……”弘政夫人不忍。“傻瓜,伤心什么呢?”伽罗握紧手中的百辟,没人察觉她的右脚扭曲的厉害。 “杨素!小心!”苏威大喊。杨素的军已经离的很近了,黑色的盔甲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一道道冷箭直朝这边射来,专射杨素,马身和车辕。苏威的弓也不断的朝后面为首的将领发出冷箭,射倒三个,却引发更密集的箭雨。 山上因为马蹄的震动声不断落下滚石,砸落在车顶上,掉落在马蹄下,马匹惊吓嘶鸣着。眼前却已经快要看到平原了!咻……冷箭袭来,一道热血撒上车帘。弘政夫人浑身一抖,缩进角落里。 伽罗撩开帘子,杨素脸色苍白,胸口上,手上皆中了一箭倒在车沿上,苏威已经拉过了缰绳。苏威对车技却不娴熟,马鸣声不断。 前有追兵,山上不断有落石滚落,伽罗出了车厢,仍由倾盆大雨将自己满身淋头,她使了全身的力将杨素移进车厢,坐在了杨素原来的位置上,接过了马鞭。“夫人,快进去!” 苏威朝着她的耳朵大喊,雨声湮没了他的声音,只瞧着前路上一块巨石滑落下来,眼见着骏马和巨石要撞在一起了!伽罗立起身,拉紧缰绳,扑向为首的白马,紧抱住马颈。百辟进了马腹。“夫人!”苏威大骇,站起。 马鸣昂天大叫,瞬间领着后面的两匹骏马冲出。“驾!”巨石在他们的身后滚落,轰隆隆……的一声巨响,碎成了四五瓣。 延绵而去的是一道浓重的血痕。伽罗回过有,浑身被冻的战栗,她擦掉脸上的灰土朝苏威一笑,面色惨白的跟纸片一样,嘴角都已经咬破了,牙龈渗出了血。后面杨素的军队很快又跟了上来,前方已经是平原了! 第140章 雨中决战 远远已能看见杨坚领着一队人驾马过来。伽罗伏在马背上,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伽罗。双方的目光紧紧的胶着在一起,密的连雨势都透不过。杨坚击打着马腹快马当先,将后面的部队远远甩在了身后。 伽罗他们的车身却在不断的震动,车辕松动滚驰着。杨素的军队马上要超过马车了!“伽罗!”整个车身分崩离析 巨大的车身在伽罗的身后轰然倒塌,她耳边不断传来熟悉的哀吼声。两匹骏马四腿跪地,惯力牵引着车厢在空中翻滚了数圈轰……的一声离开。雷鸣从山涧之间砸下,刺眼的光芒撕裂天际,豆大的暴雨砸落在地上溅起一圈圈的波纹水花。 伽罗骑的白马也已是强弩之末。“抓住她!”杨素下令,栓马链由领头的一个胡人手中用力掷出。白马哀鸣一声,双腿跪地,伽罗榻马下,望着前方从密集的雨帘中奔驰而来的人,微微的扯起一丝笑容。 身后是强兵追逐,哒哒的马蹄声似要震碎山河。一双黝黑的大掌将她捞起。冷箭从远处直射而来,力道直冲马首,胡人连着马身整个被刺穿。 杨坚双唇紧闭,眉眼冷冽从暴雨中出现,雨水从他银白的头盔上滑落,从盔甲上滑下,白色的战马犹如一道闪电直冲而来,将她捞起。 转身,战马甩出一道水线。他的身后刹那间涌现出一排盔甲骑兵一字排开,手持弓箭,寒光冷冽对着杨素的队伍。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只听的山间响声阵阵,整齐的部/队从远处阵列而来,手持盾牌列兵前阵,后面步/兵以雁回形慢慢向杨素的部队渗透,逐渐包围。 杨素所带骑兵不多,二十人为一阵,仅带着二十余人急行,在巨石崩塌时已损伤十数人,此刻犹如瓮中捉鳖将他团团围住。前方无路,后方被包围。杨素犹如困兽一般,骑战马不断的在阵前徘徊踯躅嘶…… 高颎挥手下令,不断的有铁钉子从这边不断撒向杨素队伍,马匹踩着铁石上整个骑兵队躁动不安。“顾贼!看看这是谁!”杨素从地上的人中拉出弘政夫人:“哈哈哈,你婆娘还在我手里!” 弘政夫人脸色扭曲,头发凌乱,气息奄奄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杨坚也在看着她。神色冷漠到了极点。“大哥,尉迟夫人还在他手上,怎么办?” 高颎急了,回头问杨坚。杨坚手一摆,微扬,身后囚车上被推下一群人,都双脚烤着手链脚链,蓬头垢面的在雨中接踵走来。刺耳的脚链声刮着土地,没有穿鞋。杨坚拔了剑,剑啸龙吟发出耀目的白光,他踢着马腹,搂着伽罗缓缓走来,将剑身顶在老妪项上。都是北齐的族人。 囚犯之中有一个身影娇俏的女人被缓缓推出。画扇走到杨坚身旁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最后目光落在他怀中的伽罗身上露出吃人的恶毒目光。“顾贼,你敢!”杨素骑马上前。“有何不敢?” 杨坚嗤笑问:“你设计刘氏诱我,盗我防兵布局,你以为我会看的上这种与兄之人?”“闭嘴!”画扇猛地抬头咬牙要扑上来,张开嘴满口的黑血:“杨坚,你闭嘴!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 杨坚眼底冷光乍闪:“想必此刻你的主力早已在邺城沦陷。”北齐空虚,他抄底乘机进入,虏了杨素一族。杨素焦头烂额,四面被精兵包围,他拖着弘政夫人不断的在阵前徘徊。 弘政夫人的下腹处很快就绵延出一道血痕,深色的血顺着沾满黄土的衣裙留下,滴落在地,弘政夫人忍痛不断扑动折腾着。杨素似乎看见了什么,冷笑一声,拿刀指着弘政夫人:“你婆娘就快生了,如果你放我和我父亲走,我就放了她!” 伽罗看向杨坚。杨坚看着前方,大掌却掩住她的眼睛。做梦两个冰冷无比的字从她耳边擦过。一道热血喷洒在了她脚上。“你断,断子……绝孙!”画扇睁着大眼,不敢置信的躺在地上直勾勾的盯着他们的方向,没了气息。 杨素看着地上的画扇,眼角青筋暴突。弘政夫人已经被他折磨的奄奄一息看着这边。杨坚伸出手,有将领结下弓箭递给他。拉弓,搭箭,箭头直瞄前方杨素。 杨素取了弘政夫人在胸前,扛着刀在她脖颈处,昂天大笑:“你射啊!杨坚,你要不射你就是孬/种!”雨幕清晰,蒙蒙细雨洒落在众人脸上。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杨素早已是被杨坚折磨的犹如惊弓之鸟。 杨坚拉紧了缰绳。“杨坚!你敢!”杨素大怒,刀锋微微一用力,弘政夫人脖子上的雪渗出。伽罗按住了杨坚的手臂:“她怀了你的孩子!”“这世上本来就不该存在尉迟夫人!伽罗。”拉弓声响起,刺破了雨幕。 弘政夫人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从眼角处滑落下一颗泪。孝宽骑马站在后营中,高举着空了的弓。弘政夫人抱着肚子滚下了马车,身后杨素口中留下了鲜血,胸口被冷箭穿透。伽罗拖着受伤脚爬到了弘政夫人身旁。 她吃力的睁开一双眼睛,看着伽罗,扯起一抹微弱的笑:“姐,姐姐。”她满身沾满了鲜血,伽罗高举着手不知怎么下手。 “孩,孩子……”伽罗随着她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腹下早就血流成河,弘政夫人紧拽着小腹的衣裙:“姐姐,保,保住我的孩子。”“画扇,画扇。”伽罗想抱住她,可弘政夫人的身体软的不成样了,她抱不住了!满手都是血! 都是弘政夫人的血!就像她的管儿一样。管儿最后也是死在她的怀里啊!“画扇,画扇!”伽罗双眼模糊。记忆中最恐怖的回忆随着遍地的鲜血充斥着她的眼前。一双灼热的双手从她身后将她温柔的拥抱。 伽罗回过头,刺冷的寒风刮得她瑟瑟发抖,冷意透过骨子冰寒彻底。杨坚在密集的雨势中紧紧的搂住她,两人似独立于世间的一颗藤缠树。 “夫人!”红玉突然冲出来,哭着就跪在地上朝伽罗直磕头:“我家夫人要见您,求求您救救夫人吧!她可怜啊!”红玉发丝凌乱,衣衫褴褛,满手是血抱住她的大腿。 伽罗在杨坚的怀中呆滞的看了她一会儿,粗糙的双手挽起她的散发,未语泪就先落了。红玉不断朝她磕头,头磕破了鲜血滴在地上,又混了肮脏的泥土在脸上。“琪,红玉。”她用劲了全部的力气站起,缓缓的说:“一锅热汤,烫了布来。” 倾盆大雨落在她身上,似一层银光在她肩头跳动。弘政夫人的性命危在旦夕,羊水早就破了,参合着鲜血和泥土混浊流了一地,一度弘政夫人陷入昏迷,不过一会儿又被持续的阵痛疼醒。 军医早已熬了浓浓的催生散灌下,诊了好几回脉出来,大汗淋漓的跑来:“隋公,大,独孤夫人……尉迟夫人此胎,此胎胎位不正,恐,”“恐什么?”杨坚与伽罗站在一起问。 军医这才敢接着说下去:“恐怕无法到达邺城就要生产了。”不远处的营帐,不时传来痛呼哀鸣声,夹杂着山涧之间瀑布滚落击打石头的声音,天色依然昏暗着,沉沉压迫的乌云似摧城的雄兵压近,人的,马的尸体还散落在四周,蜿蜒出一道道的暗红血痕。 伽罗跑进去,帐内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弘政夫人脸色雪白,满身是血的躺在榻上朝这边看来,见是她,嘴角微微咧起一丝笑意,慢慢的朝她抬起手:“姐,姐姐。”“画扇。” 伽罗走了过去,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我生过大姐,等会儿你要听我的。”“嗯!”弘政夫人咧着嘴笑出声儿,不一会儿又被剧烈的疼痛侵袭的皱紧了眉头。 大量的血凝胶着血肉和布,伽罗撕开了她的裤子,往里看,宫口已经开了有四手指大小。羊水却已经都流尽了。“画扇。”弘政夫人又陷入了昏迷之中,伽罗温柔的拍打着她的两颊:“画扇,别睡了,你要生了。” 弘政夫人微眯着眼儿看她。伽罗叫长孙氏拿了剪刀来,浇上浓浓的烧酒放在火上来回烤。红玉端来了一桶滚烫的热水,紧接着又端了一碗参汤进来,浑身冒着冷气,打着哆嗦:“夫,夫人……军医说要喝的。” 参汤助气。伽罗扶起弘政夫人,给她喂下。“啊……”疼痛越来越密集,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腹中胎儿翻滚的越来越厉害,肚子硬的像石头一样。“画扇,用力吸气,把孩子退下来!” 伽罗搭开她的腿,摸进去,长孙氏撇过脸去,热布掉在地上。“啊……”弘政夫人十指泛白,瞪大了眼眸推送孩子。孩子太大了,没有羊水的润滑,气息越来越微弱。 “姐……姐……”弘政夫人深吸一口气,底下全然榻了,帐中臭味混合着血腥味令人作呕。参汤的功效已然不够弥补她的缺失。弘政夫人双腿滑落在榻上,只一双大眼瞧着伽罗流泪。孩子。她无声的望着她。 第141章 杨勇诞生 伽罗拿过剪刀,对她笑的有些僵硬:“可能会有些疼。”江滢闭上眼睛。齐涵取了新的布塞进她嘴巴里,伽罗朝她点点头,剪开了,连血都没有了,只有混浊的一些液体流出。 “江滢,用力推下来!”伽罗使劲按压下孩子。“呜……”江滢昂头咬紧牙关,额上青筋爆凸。帐外一道闪电亮闪了整个雨幕,轰隆隆的一道雷声劈下,大雨倾狂骤下,大风夹杂着雨势,打飞了营帐的一角,有雨淋进。孩子出生了。 浑身都是血,青紫的身,却像小猫一样卷缩在伽罗不大的手里,低声的哭泣着。江滢望着孩子。伽罗抱给她,回来用烧红的针替她缝好。“姐姐。”江滢朝着她笑,看着齐涵,让她把孩子送回到伽罗怀里:“这是你的孩子。” 是个儿子。“江滢,这是你的儿子,我不要。”伽罗把孩子裹好,摸着江滢的头发:“隋公会为你们报仇的,他以后会爱护你们母子两人的。”江滢的眼睛渐渐燃起了亮光。认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她不想去毁坏别人的幸福来成全自己。 这里不是属于她的时代,它是属于江滢和她的儿子的。雨势密集凶险,山体松动,有滑坡之碍,江滢生产不过一会儿,部队不得不开拔离开,回往西梁。伽罗为江滢布置了一个松软温暖的马车。 江滢躺进去,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姐姐,你也进来吧。”伽罗望着前方,杨坚蹬靴上马,领着骑兵已在前方开路,后面李德林和高颎都收了重伤在后面的马车内,他们更需要时间。 伽罗应了声儿,随她进了马车,齐涵,画扇随后撂下草席。“回营!”一声通天的开拔声呼啸在山林之中。马车快速的奔驰在平原道上,不过一会儿就到了山路。伽罗收腿卷缩在一角,靠在车沿上,疲惫的望着一重重远去的群山影子。 马车内有烫火烧炉,暖和的很。不断传来齐涵逗弄孩子的声音,画扇在一旁看着,眼底是微不可查的羡慕和嫉妒。江滢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她将身上的玉佩解下轻轻的系在孩子的小手上,这是杨坚送给她的。 小孩白的透明的小手无意思的抓住了细绳,可爱的蠕动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姐姐。”伽罗在膝盖中抬起头望向她。江滢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雪白。“姐姐,从前我恨过你。” 她笑道:“因为你极得隋公的欢心。”伽罗沉默着。江滢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年的春天,我在城楼上遇见了他。我心里就想着这样一个英雄我要是能嫁给他该有多好啊!”她笑着问:“姐姐,你说对吗?”“对。”伽罗低着头给她捏好被角。 “后来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他要把我送给隋公,可是隋公已经有妻子了。”即便是这样,她也欣喜若狂啊。那样一个男子啊,她如何才能将他全部占有?“只是见到了姐姐,我才知道错了。” 江滢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隋公变了,在回到隋州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是冰冷的,冷漠的,有时候甚至是陌生的……就像今天这样。”如果阿坚要是不变该有多好啊?她已经生了儿子了。 “血!”“好多血!”齐涵抱着孩子尖声大叫。画扇慌忙跪起,厚重的棉被下,有大量的血液渗透出来,像奔腾的河流瞬间沾染了所有的地方。江滢用力的抓住伽罗的手,摸上孩子的脸上:“姐姐,这个孩子给你了。” 她哭的有些厉害:“如果隋公做了皇帝,你让他做太子。”伽罗摸上她冰凉的嘴角,怀里是温热柔暖的孩子身躯。“夫人!”齐涵扑向江滢。婴儿似乎知道了母亲的离世,扁扁嘴,嘤嘤的低声哭着。 夜里回到弘农,府里管家早就候在门外,台阶下有年轻婢女擎灯跪候在两旁,冷冽的晚风吹得她们的衣袂飒飒作响。杨坚送至此,跨马蹬上马背,俯视着她:“军营内还有许多庶务,我先行一步。”伽罗喊住他:“您不看看孩子吗?” 齐涵抱着襁褓站在她身后,欲要往前。杨坚已经扬起马鞭:“你教导便是。”“驾——”马蹄扬灰,疾驰远奔,身后一群亲兵执着长矛跟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已消失不见人影。 高颎受了重伤,李德林虽是轻伤但也骨折,一下少了两个帮手庶务自然全部积压在他头上。伽罗于寒风中站立了一会儿,直到两颊被吹动的生疼才转身回府。擎灯的婢女纷纷跟在她身后,各自分成两班,直走碧霞院。 大门已经敞开,碧霞院侍候的众人已经跪迎在那里。碧霞院内灯火通明,四面折扇门依次打开。伽罗的裙裾擦过梅枝,有暗香幽幽浮动。跨过门槛,走至主位跪坐下,身微侧,倚在背垫望向依次而入的众人。 婢女,仆人,仆妇整齐的跪于厅下,管家呈上名册。“乳母何在?”“奴婢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慌慌张张的向前来。发鬓间挽着髻,面若银盘,身材丰腴,低垂着眉眼时不时转过看她,又慌忙低下。“叫什么?”“奴婢娘家姓侯。” 侯氏伽罗望向齐涵:“可靠吗?”齐涵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江夫人母舅挑选上的人,极可靠。”伽罗将孩子抱来,招侯氏上前:“既是江夫人亲自挑选的,那我就把孩子交给你了,你日后定要好好待他!” “是。”侯氏赶忙接过孩子,朝她叩拜,起身时孩子眯着眼儿在她胸前拱,侯氏笑道:“小世子这是要吃奶呢。”四周忽然安静下来了,齐涵胆战心惊的看向伽罗。 对方却是连眼儿都不抬,面色如常的翻看着膝上的名册,许久抬起头:“退下吧。”“是。”侯氏抱着孩子缓缓退出。伽罗歪着身子,将腰部的压力全部交给身后的靠垫,睥睨着下位:“从前服侍刘夫人的贴身婢女是谁?” 三四个婢女依次被人绑进来,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几个仆妇上前强压着她们抬起头。都是熟悉的面孔,往日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面孔此刻正泪流满里面瑟瑟发抖。 伽罗翻看花名册,问:“是刘夫人之前带来的,还是之后分给服侍她的?”管家道:“都是之后分给服侍刘夫人的。”“你可仔细审过了?”伽罗看向他:“刘夫人其罪可诛!这几人可是她同谋?” 她的声音似闭着嘴就从喉咙嗓子之间发出的声音,带着微凉的薄意,带着上位者的强势和威严,如似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权力,强硬的插入骨骼缝隙之中。 管家匍匐的额头更低了:“回,回夫人,这几个祖祖辈辈都是府里奴仆,应不会与刘氏串谋,且刘氏密谋也不可与她们讲。”伽罗微微一笑,站起,齐涵赶忙上前搀扶:“如此便先赶到马圈侍候,每日派人看管她们。” “是。”管家松了一口气。伽罗走了几步将要撩帘,忽然回过身,看向其中一个额头高阔的婢女。画扇顺着她的眼光望去,记得她。那日在碧霞院站在刘氏身后的婢女。“此女杖毙。” 帘子已下,有冬风吹进,一股冰寒之意迷茫在夜幕中的大厅。画扇深深的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你想想,你还会再灿烂几季呢?一句话忽然串入她脑中。犹如早就看破了她的结局。江滢的丧礼。 碧桐院挂上白皤,瓦墙上一个人拿着袍袖在远处朝着夕阳招魂。魂兮归来——日落的弘农沉静在一片寂静的色彩之中。没有对逝去的哀伤,只剩下一点习以为常的麻木。偌大的厅中摆着一具棺木,上面一个白色的字萦绕了整个空间。 三天过去了。伽罗踏进,身后跟着乳娘抱着孩子,还有齐涵和画扇。她跪坐下,烧了一叠纸钱。身边都是嘤嘤的哭声,连襁褓中的小孩也蠕动着嘴唇,依依呀呀哭的小声。“都出去吧。”伽罗道。 “是。”众人纷纷退去。厅内只剩下她一人,守在灵堂前,有风刮起了白皤,火烧边的冥纸在半空中飞旋打转。杨坚走了进来,宽大的背影挡住了她的光线。“不是叫你们都退下吗?”她头也不抬直接问。“是我。” 杨坚坐在她身边,几日不见,他显得有些疲惫,却是满脸的壮志酬筹。“高颎的伤?”伽罗问。“不伤性命,如今已退烧了。李德林只是骨折了,静养几日即可。”“您说江滢会去了哪里?” 杨坚冷哼了一声:“死人就该去她应该去的地方。”“那我们呢?”他沉默了下来,看着她,许久道:“我们?我们不一样。” 建立大隋是上天赋予杨坚的责任和机会,他必然要重新推翻北周统治,建立他的大隋王朝! “还要继续以前的生活吗?”伽罗问,眼底是疲惫和不堪。杨坚沉默了会儿:“你想说什么?”“陛下还要再杀一次苏威吗?”伽罗问。 第142章 不放手 “后宫不能干政。”杨坚沉下脸,转过身去。灵堂内素净一片,只有两人的背影在日落的夕阳下拉的极长。“陛下驾崩后,臣妾不能干政也干政了。”伽罗苦笑道。广儿年幼,朝局不稳,他们孤儿寡母如何立足于天下? “伽罗!”杨坚愤怒的看向她:“苏威必死,他军功卓越素有民心,广儿年幼根本不足掌控大臣。我为广儿铺路,江山代代相传必杀苏威!”“那李穆呢?”苏威死后,他早已是杀机尽现!杨坚一笑,反问:“难道你要广儿死于乱世之中吗?” 他杀尽功臣只为下一代帝王铺路。“人心就必须建筑在功臣的尸骨之上吗?”伽罗看向他:“苏威,李穆与我夫妇二人,于私是手足之情,于公是肱骨之臣,陛下为何不能将他们削兵夺爵,让他们安养晚年?” 为何要处事这般极端?“妇人之仁!”“苏威和李穆从未有过谋利之心。”“伽罗!”沉沉白皤随风扬起,冥纸在空中半卷起隔住了两人。一切的野心和蛰伏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伽罗,过几日我们就要开拔了。” 他站起,撒了一点香进鼎炉,灵堂内弥漫起淡淡的檀香。“去哪儿?”“长安!”他安静的望着夕阳,眼底是波澜壮阔:“北周的时代应该结束了。”伽罗抬起头望着他,夕阳的光晕给他的背景镶上了一层金边:“可是我累了。” 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眼眸透露着一股极度的疲惫,好像刚刚精力了一场疲倦的梦境刚醒来似的。 伽罗望着江滢的牌位:“江夫人要我抚养他的孩子,若是陛下有朝一日再登帝位,那他的儿子就是长子。臣妾已经不需要再有一个太子巩固荣华。”杨坚闻言,眉头紧皱:“那孩子,我看过,听军医说身子不大好。” 他一句话否决了这个提议。于江滢他是没有感情的。这个孩子对他而言也全然是陌生。“攻下长安后,我去找到孙思邈,我们再要个孩子。”他认真道。伽罗苦笑着,低下头嘴里苦涩的厉害。孩子,又是孩子。 “陛下,臣妾此生恐怕无福诞育孩子了。”“伽罗。”杨坚执起她的手:“我们再试一次,一定可以的,你要相信朕。”伽罗坐在地上,冥纸在火炉里翻滚烧的烫红,如炙烤肉一般烫的人眼睛都红了。 “阿坚,人生一世,为何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呢?”伽罗昂头问他。杨坚悲怜的摩挲她的侧脸。“伽罗,你还不明白吗?”他问“臣妾愚钝。”伽罗笑道:“陛下还会再有其他的佳人,比臣妾好的多如跃江之鲤。” 杨坚摇头:“可是我的伽罗却只有一个。”“陛下!”伽罗跪下:“请陛下休弃臣妾吧。”杨坚笑意渐失,两指夹住她的脸:“妄想!”薄凉的嘴唇吐出两个字,冰的她浑身的刺疼。 杨坚慢慢的放开她,伽罗趴在地上。即便是早知道的结果,可是她还是想要为自己争取争取。杨坚是不会放过她的。伽罗猛地站起:“陛下!”他停住,回头看她。她咬住牙,倔强的眼神:“臣妾、臣妾愿为陛下诞下太子!” 背着阳光,他整个人似要融入瑰丽的晚霞之中了,只是看不清他此刻的面容,只觉得模糊的厉害。伽罗继续道:“只是在臣妾未生下太子前,还请陛下不要再有其他的子嗣!” “伽罗。”“还请陛下成全,臣妾只能退到这里,若是陛下不能答应,还请让臣妾离开。”伽罗郑重说。“好。”门前的黑影离开了,天边五彩的云霞幻化出不同的形状,夕阳落了山头,余晖渐渐消散而去,只剩下一点的光亮。 伽罗久久的站着,直到画扇等人进来。“夫人。”众人俯身一拜,昂头看她。她失神的在她们脸上徘徊许久,回过神,指着灵堂:“收拾了吧。”“是。”“夫人。”画扇叫住她:“小公子交于谁抚养?”齐涵昂头热烈的盯着她。 伽罗站定:“先交于乳娘,嘱咐乳娘精心照看,其他一切再说。”她何曾不知道画扇的意思,这孩子取长,占着一个长字中间也隔着十万八千里了。唯一能与抗衡的也就是嫡了。她能不能生出孩子。谁又能告诉她答案呢? 翌日清晨一早,伽罗与杨坚一同在花厅用饭。杨坚夹了一片鱼肉送到她碗里。“你身子不大好,”他说,“早饭后,我让人用何首乌炖蛋给你吃。”“太苦。”伽罗吃了一块鱼肉。“良药苦口。”杨坚道:”不苦如何有效?” 说着,对身侧的管家道:“以后注意夫人饮食,若是我不在,就你监督夫人吃下,还有补气的参汤,红枣炖熬。”夜晚抱着她,尽搂到骨头了。“是。”管家连声应下,不由多看了伽罗两眼,心下已知今后谁是这府里的主子。 “过几日等高颎,孙先生身体好一些,我想准备一场庆功宴犒劳几位。”杨坚看了她一眼:“你看着办就好。”放下筷子,起身。画扇领头的婢女鱼贯而入。画扇跪再他身前,系上宝剑。 杨坚俯身看她,一朵艳丽的红绒花别在梳的精致的鬓角,青松的发鬓之中有流苏垂下,迎着风叮咚叮咚,衬托出她姣好的侧面,只一双手颤抖的厉害,剑带始终系不上。杨坚回头看:“夫人,你不给我佩剑吗?” 画扇身子一僵,眼眶含泪,梨花带雨抬头:“妾身,妾身万死。”伽罗深吸一口气,敛目跪下,从画扇手中接过佩剑,轻松的系上,又站起调整好他习惯的握剑角度。待得左右看清楚了,才抬起头。 杨坚已勾住她的手,嘴角带着狡意的笑:“在府里等我归来。”“嗯。”伽罗低下头。“好好准备宴会。”杨坚勾起她的下颚,红唇娇艳,低头,忍不住含住芳泽,浅尝啄止。众人纷纷侧目。“嗯?”他催促问。伽罗红着脸:“妾身知晓了。” 杨坚眉目含笑:“夫人,把白发染黑吧。”伽罗久久望他。女为悦己者容——她知道他的意思。送走杨坚,伽罗对着铜镜,解下荆钗,如云的发丝倾泻而下,点点白发夹杂在青丝之中分外明显,这头发除了浓密之外也没有什么优点了。 “夫人。”画扇端了盐汤进来,生麻油和蒲苇灰各放在另外两个盆中。用盐汤洗头,生马油和蒲苇灰覆头发可令头发生黑。只是她鬓上白发多,恐要一些时日。 她躺在椅上,有婢女上前蹲下替她打理顺,画扇调好水温,轻柔的将她的头发浸入盐汤之中。洗了一遍汤,再过一遍,揉上生麻油带的发丝滋润后撒上蒲苇灰用热的布包好。只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用汤水洗去。头发干后再黑豆熬制的药膏涂上,拿了热布包好,待得头发干后再解开。 铜镜前,一缕黑发缓缓散下,披落在她肩上。婢女们用梳子挑起一缕缕完成髻,簪上银簪,伽罗止住她:“还是木簪,等会儿还要做活,不方便。”“是。”婢女换了取下,换上木簪:“夫人现下可真美,只是可惜这黑豆染黑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待水一洗又掉色了。” 镜中妇人着实比平日里年轻许多。伽罗取了头巾递去:“把头发盘上,用头巾扎好,免得染黑了衣物。”婢女看着镜中,奇怪问:“夫人,时下夫人们都流行挽飞天髻,极是好看。”“随云髻就可。”伽罗道。 婢女应声,跪坐起,将发鬓侧拧,不一会儿髻如随云卷动,极是简单随性。头上名贵发钗也是一应全无,只用了一块方巾包裹。待夜晚杨坚回来时,左右瞧着她的鬓角看了许久,点点头:“还是黑发好看。” 又问:“怎么不脱了方巾?取流苏缀上?”伽罗笑道:“这只是一时染黑的,极易着色,怕是沾染了枕头,恐婢女们要扔了。”杨坚在油灯下扶案擦剑,叹道:“夫人依然持简家务。”二人夜间也无二话,合衣睡下。如此连续两三日。 这夜漏夜时分巡营回来。一行人远远的跪迎在府邸门前,他将头盔递给来的管家,头抬也不抬:“夫人呢?”“夫人日里忙着备宴,着实累着了,先歇息下了。”管家大步连带着小跑气喘吁吁的跟上他的脚步。 “白日里,夫人都做了什么?”“采买营生瓜果肉菜,买酒再酿,布置庭院……”对了,管家一拍头:“前几日找的裁缝做的衣物今早送来了,夫人试穿了几套都留下了,小的不敢进只远远听见婢女们说极是好看。” 杨坚脚步骤停,管家好险才们撞上,待他以为隋公要往碧霞院去时,杨坚已走过大门,过了正厅,正院,往书房走去了。他再要跟上,身后几个带刀的士兵门口一站,铁拳握刀,双目灼灼守在门口。 寒天腊月的挂着寒风,院子里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管家摸了摸鼻子双手□□袖筒里,找了个廊下的角落疙瘩里猫了半宿。迷迷糊糊好像听到有人进进出出,一个个盔甲声硁硁作响。 第143章 浓情 管家清醒过来,攀着廊下柱子远远望去,只见书房里灯火通明,有沙盘被端了出来,上面乱七八糟的不知什么地儿的图形堆了一堆,而后又见到孙先生被人左右用藤椅抬了出来。久未见面的孙先生。管家赶忙跑上前去。 只瞧着孙先生被抬出来后,隋公也跟着出来,二人面色凝重不知对谈了什么,孙先生颔首抱拳离开。“隋公。”管家低头哈腰:“可要进宵夜?夫人备了牛乳。”“不了。”杨坚边说边走。直进了内院,管家不宜再跟进去。 碧霞院内远远的只点了一盏灯,她前世的习惯。因到了后面,她精神不大好,夜里睡眠总是浅,若是有灯是睡不下的。杨坚点了灯,推开折门,熟练的摸到里屋。屋里燃着炭炉,热的不成,伽罗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侧身已经睡熟。 杨坚脱了衣物随身在外面躺下,不过一会儿就闻到她发间若有似无的香味。两人已有几日没做。他想着,滚烫的大掌摸进她衣袂之间。夜里入睡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小衣,推开是一件小肚兜,绣着暗色花纹。 解开,是一片盛景。杨坚喉结处上下滑动着,灭了油灯。不一会儿屋内就传来若有似无的喘息声,夹杂着一种契合的满足。良宵共度。就这样忙了十来日,到了十五这一天。伽罗先在庙里烧过香,祈求何宅平安。 刚出来天还灰蒙蒙的亮,远远看去山上昨晚似乎落了雪,一层银装素裹,山下平底处却是一点雨雪都没有。“夫人,隋公刚才来问,可准备妥当?”画扇上前问。“你去回话吧。”伽罗颔首道。 午间吃过斋饭,抄了十页经书,她才坐上行车。府内都装饰妥当,一路走上,焕然一新。管家上前笑道:“夫人,已是备妥。隋公派人来说,日落便回。”“知道了。”开启东阁门,坐在西阁床上。 伽罗摘下荆钗,脱下旧裳。云鬓风情,已决定辞去旧貌。柔软温热的热汤拂过肌肤,梅花香气浸染在她的发间。乌黑的长发顺着她起身垂坠在地上。婢女上前罩上轻纱,只能见到妖娆背影。待得日落时分。伽罗坐在镜前起了新妆。 黛山画眉,一点胭脂丹。葱玉十指,侧耳挂上明月珠。发挽飞天髻,流苏转动宝光闪闪,起身穿上丝鞋。她轻移小步,长裙曳地,一步一步,唯有明月才敢与之争辉。 此刻已是日落,华灯初上。伽罗走向府门外,众婢女擎灯在前,于黑暗中建起了一道明道等候。听的更声敲打着,侧耳远远已听到哒哒马蹄声响。三匹骏马奔驰在夜色之中,犹如一道道闪电,健美的骏马扬起马蹄硁硁踏在石板路上,月光照耀着他们的恣意奔驰。 “吁——”马蹄高扬,铁骑踢碎了石阶。众人齐刷刷下马,动作一气呵成。银灰色的盔甲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头盔下是一面面熟悉整齐的面孔。杨坚,苏威,李穆,梁睿,刘昉,郑译…… 马车后,李德林撩帘而出,略带苍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笑意,宽袖大襟在风中刷刷的响动。伽罗上前数步:“隋公长乐无极——”“隋公长乐无极——”众人合身叩拜。 杨坚走到她身前停住,朝她伸出手,伽罗抬头望他,乌发蓬松,眸色流光四溢。执手而起,一如当年封后大殿上。伽罗站于他身侧,朝众人浅笑道:“众位将军,小妇人已备好佳宴,以壮军威!” “好!”苏威呼声而起,哗啦啦的拍着掌声和李穆吹口哨,李德林望着二人但笑不语,众人一起拥入正堂之中,按主次位分别做好。杨坚为席上首位,伽罗坐于他身侧,下首左右分别是李德林,苏威,李穆等人。 厅上掌窗花灯笼,正中间扑着暗红团枝花纹地毯,席上每桌均有瓜果,酒樽各色摆盘,众人席地而坐,婢女垂手上前缓缓的拉开席后的风藤屏风。左右娇娥美婢袅袅而出,擎着锡壶跪于地上为众将士倒酒。 暖暖酒香冒着热气洋溢满了厅上。杨坚执起酒樽。“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李德林猛地抬头,目光深深,二人目光相遇,杨坚嘴角深意。鸿鹄之志,一举千里。羽翼已成,可纵横四海了。 众人站起,执酒樽,一昂,一倒,满饮而入,摔杯落地,铿锵有声。苏威连喝三樽,面色赤红,打着个饱嗝:“大哥,臣敬嫩和嫩夫人一杯!”杨坚和伽罗站起,三人一杯酒入肚。 “隋公!”“隋公!”“夫人……”敬酒之声不绝于耳,管乐之声缕缕飘出,接二连三攻下西梁弘农之喜增添了酒意。伽罗醉眼朦胧,两颊泛着红晕,由婢妾扶着坐下。昂头看向众人,待得一轮酒罢,宴会也达到了巅峰。 她连击掌三声,扇门由外向内打开,有香风迎入,不是何时落了白雪,随着风吹入厅中。凉风袭面,众人酒意稍退。只瞧门外有十来位妙龄少女手持尺长梅花,画扇独占鳌头,头戴葳蕤,和着《风雨归》的歌声踏雪而入。 丝竹管乐之声靡靡醉人心神。踏雪而歌,随风而舞。纤细的舞姿犹如要乘风坐化,幻化成一缕缕青烟。苏威目光迷离,猛地抓住,又只是一缕紫色衣袂,画扇回眸一笑,长袖已从苏威手中飘出,只余淡淡幽香。 席上众人不由神色酣醉,善心悦目。伽罗敛目望去,杨坚正靠在椅背上,持着酒樽,目光灼灼。不是在看歌舞,而是在看底下的众生百态。烛光渐渐为帘幕所挡,视线不能见,只听的正中间一声激昂的鼓声。 咚,咚,咚咚——划破了黑幕。再亮起,哪里见得到刚才的妙龄踏雪女子呢?只闻的激昂壮阔的《出师曲》合歌唱响,波澜壮阔起伏。一曲宴席一次又一次不断的被推向□□。待接近尾声时不知是谁提议:“如此美景,何不骑马夜游?” 杨坚含笑着,转过头看她:“你也去吧。”“是。”伽罗颔首。一行人,并肩接踵出了大门,门外早有士兵牵来高头骏马,蹬上马镫,动作整齐的跨马,持缰。众人目光落在杨坚和伽罗身上。还剩下两匹马,李德林已坐到了身后的马车上。 “夫人?”苏威歪头看。伽罗脱下繁复的曳地长袍,里面着的是袄裙,杨坚脱下他的斗篷,扬起挡住了众人的实现,再离开伽罗已经包的严严实实。苏威急的抓了抓头,朝着李穆问:“夫人会骑马?” 没听说过啊。李穆嘘了他一声,拿眼示意他看去。只瞧夫人由隋公撑住脚掌,微一用力,借势蹬上骏马,动作利索干净。骏马嘶——的鸣叫,蹬起前蹄,要推她下去。“夫人。”“夫人……”众人惊呼。 伽罗勒紧马缰,紧夹马肚:“吁——”骏马前踢落地,来回翻转,朝前急冲数步停下,她在远处笑喊:“快啊!”杨坚翻身上马:“驾——”扬起马鞭,一马当先。众人酒意全醒。 “驾——”哒哒马蹄声踩破寂静,驰骋着朝郊外跑去。“看谁最快到达赛山坡!”苏威大吼,使劲鞭马。李穆不落其后,梁睿,刘昉,郑译吆喝着奔驰着。冷风都被抛到脑后了,一条条街道飞快的后移。 李德林坐在马车上,畅快笑意,跟在他们身后。大漠无垠江湖远,暴雨惊雷夜如磐。眼前家国九万里,且把大风唱少年。 纵然是畅怀吟唱也不足以形容此刻激昂澎湃的心情;纵然是有美人膝醉卧也无法与驰骋疆场相比;纵然是前途未明也难抵此情此景……将士身死纵如何?只盼今朝唱功名。 四周没有光,只有夜,天上有一轮明月追逐着他们,月盈的光辉撒满了草地。他们已经奔驰的很远了。远的,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前面远远的好像是路的尽头。杨坚停下:“伽罗。”他喊。伽罗勒下马缰,杨坚拉住她的马缰,微一用力,跨马与她同乘一匹。 伽罗回顾。“别回头。”杨坚在她耳畔嘶磨着,双手收拢在她身前:“驾——”骏马仰蹄奔驰。“孙先生他们呢?”“早都走了。”杨坚含住她的耳垂,轻唸舔舐,热气喷在她耳里,让人酥麻无比。 伽罗咬牙,热气腾腾的从小腹升上来,和着酒气晕染了她的两颊和耳垂,红艳艳的好似樱桃可爱怜人。“阿坚。”她低声呼叫,小手抓住他的衣袖,轻轻喘着:“我,我们要去哪儿?” 杨坚的手掌滑进斗篷内,解开她的衣袂,触摸着她年轻而有光滑的肌肤。“陛……”“嘘。”杨坚咬住她的唇,低喘着在她耳边沙哑道着低唤:“伽罗,伽罗……”“我要你。” 天上的星星璨如宝石,月光照着行人回家的路,而在她的身后,有一双比星星月亮更为明亮的双眼。红帐里,锦被翻滚。 一寸寸雪白的肌肤在大掌下绽放,他们彼此温热的气息胶着着,浸染着,喘息时刻,双目之中见到的也是对方的身影。杨坚亲上她的唇角。伽罗的睫毛颤抖着,慢慢的阖上,犹如冬日濒临的折翅蝴蝶。 第144章 画扇出局 她如花,花开过;她似酒,酒香过。曾经在她最美好的季节,是寂寞的,人间的白发也是她一个人独自品尝的,可今生,他说要重来。“莫哭,莫哭,哎……”他含住她眼角一颗晶莹的泪珠,吞吸进自己的腹中。 一种异于之前的感情在他心底缓缓的发酵着。“伽罗,你再给我一个儿子。伽罗,伽罗……”一整夜,这句话在她耳边不断翻来覆去的呢喃着,一次又一次她在沉睡中被叫醒,然后再跟着他一起坠入梦的深渊。 翌日清晨,再醒来已不见杨坚的身影,翻个身,身子浑身酸软,她伸手触摸着上面的温度,已经冰冷了。婢女听闻动静,连忙撩帘进来。碧绿色的纱帘挂在银钩上,有日光泻进。伽罗闭眼。 婢女跪在她身侧,跪拜:“夫人您醒了?”待适应了光线,她才侧目环绕了四周一圈,目光停在近身前的婢女问:“怎么是你?”画扇呢?婢女面面相,低下头:“叶夫人刚才被隋公叫去了。” “叫去了?”伽罗起身,看着窗外。外头已是冰雪琉璃世界,窗前的一株梅树上挂满了霜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有雀停在上面,一堆雪落下,叽叽喳喳惊吓的飞走了。她身上都是青青紫紫,一颗颗的吻痕,从脖子到到肚兜外的后背上。 婢女皆未经过人事,纷纷羞涩低头。“知道是什么事儿吗?”她问。“不知。”伽罗低下头,不知沉思着什么,许久才微微叹息一声:“替我备浴吧。”“是。”沐浴后,身上清爽了许多,伽罗着了一群淡粉色暗纹袄布裙裾坐于庭院中看书。 鬓角洗去膏体后颜色又淡了,有婢女在她肩上围了一块麻布,拾着她的长发一缕缕涂抹药膏。庭院下有停飞的雀站在枯枝上觅食,伽罗依在木柱上,撒了米糠下去,雀叽叽喳喳的扑腾着翅膀飞来。 她会心一笑,两颊上梨涡荡起,碧霞院清晨的时光宁静极了。一章书便这样半看不看的消磨了晨起的时光。直到画扇失魂落魄的走进来。“夫,夫人。”伽罗看见了她。 画扇跪在雪地里,俯身朝她叩拜,半响头已扎进雪地之中不起,只看她不断浮浮沉沉的的耸动肩膀。伽罗起身,木屐拾阶而下,抬起她的脸。只瞧她圆润的脸颊上早已失去往日的红晕,两眼大大的深深凹进,无神的看着她。 不一会儿画扇像是看见了希望,双眼猛地一亮,抓住她的手:“夫人,夫人,救我!”话未说完,泪眼婆娑,痛楚不能自己。伽罗扶起她:“怎么了?”画扇捂泪:“隋,隋公要将我送人。” 四周婢女纷纷垂首。画扇挣脱她的双手,猛地叩在地上,连着三拜:“夫人,求求您,隋公那么爱重你……我,我宁愿一辈子陪在夫人身边做婢女!”她前言不搭后语,说的有头没尾。 伽罗只能抓住几句重要的话,问:“你说什么?隋公要将你送给谁?”画扇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苏威,苏将军……” 她失神着道,想起那个粗野的男人……不,她绝对不能嫁给他!“夫人,夫人求求您,求求您跟隋公说我不要,我,我再也不敢和您争隋公了!求求您,求求您!” 她连叩又哭,最后激动不能自持,紧拽住她的手,哀鸣不能自己。伽罗第一个想到的是为何隋公要将画扇送给苏威。将姬妾送于下属虽是常有之事,但他是怎么想的呢?是拉拢还是? 苏威现无正室,张夫人产下长子便难产而亡,若是苏威自向隋公求画扇,那画扇入苏威后宅定是独大。伽罗想到苏威之死,杨坚曾将他的私密信涵公诸于众,这是乱于内宅的缘故。 伽罗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溢出。“夫人!”画扇跪爬到她脚上:“夫人,您要救救我啊!”伽罗看向她。摸上她冰凉的双手,竟比自己还来的热。“夫人。”婢女通传:“管家求见。” 门外管家张苍进来,先朝伽罗俯身叩拜后,立起看向画扇,眯着眼点头哈腰笑道:“叶姑娘让我好找。”说着:“夫人,大人来人说叫叶姑娘准备一二,今夜去苏将军营中侍候。”说罢,看着伽罗。“知道了,你退下吧。” 张苍躬身退下。“夫人。”画扇哀求低挽,眼底哀意已现。“你,你若是不想去,我去和苏将军说吧。”伽罗道,画扇眼底猛地亮起。伽罗叹息一声:“只是,以后你只能出府了。 隋公的意思轻易不能改变,他既将你送给旁人,以后也定不会碰你。忤逆主公是何意,相信你也懂得,你好好想想,再告诉我结果。”画扇眼中希望渐渐淡漠,嘴角咧起一丝嘲笑。“我做错了什么!” “当初我只不过是一念之差!”画扇站起:“为何夫人能得隋公恩泽,我却不能?我与夫人到底差了什么!”“江夫人不如我貌美,为什么隋公却亲疏有别!”她问:“在这个乱世之中,我何错之有!”伽罗道:“你没错。” “没错?哈哈哈——”画扇痛哭。伽罗转身,脚步略沉。“夫人!”画扇嘶喊,伽罗看她。画扇呵呵一笑,身子在寒风中抖动:“您又比妾身赢到哪里去呢?隋公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有朝一日,他也会像抛弃我一样抛弃你的!” 伽罗低头,淡淡一笑。抛弃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只能是自己。伽罗撵起裙裾,走向里堂,将要转弯时。……“我嫁!”“夫人,我嫁!”用过午饭后,苏威亲自来要人,他一手扛了画扇的笼箱,乐呵呵的站在画扇身后朝着伽罗直笑。 百度搜索画扇在庭院中拜别。“夫人。”她匍匐在地上,含泪叩拜:“妾身就此别过,愿夫人长乐无极。”从宇文招到杨坚,又从杨坚到了苏威。女人的命总是不值钱的。但画扇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比起易主而言,在这个动乱的天下,没有比生命更值得宝贵的了。 选择苏威比选择杨坚来的更为明智。杨坚的脚步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而停驻,权力的越大,对情爱的怜悯便越少。风吹过,有花落,一点殷红撒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伽罗跪坐在院下,看着婢女将他们送走。苏威抓耳挠腮,粗狂脸颊发红的摸着耳朵:“夫人……臣,臣这就把人带回去啦。”“等等。”伽罗叫住,招手叫画扇上前,取了一个精致的木匣递予她。 苏威嘿嘿笑了笑:“那你们说,臣,臣去外头守着。”画扇眼眶微红,眼角带泪,迟疑了下伸手接过。伽罗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夫人?”“卓文君的《白头吟》你读过吗?”画扇点点头,泪水垂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莫哭,莫哭。”伽罗替她擦去:“把放在隋公身上的那份聪慧放在苏将军身上吧。”门外的苏威在寒风中抓着头,不时朝里头觑来,与画扇目光相对露出一口白牙。 伽罗替她拉拢上领上毛峰,笑道:“苏将军,值得你付出,他会是你最终的归宿的。”画扇停住抽噎,迷惑的看着她。“别为了任何人伤了重要人的心,你说过人心是不可变的,可若是伤着了,人心亦是可变的。” “妾身就此拜别夫人。”画扇跪地,伽罗虚抬一手,摸了摸她的发鬓,将木匣递到了她手中。寒风萧萧,人心却是炙热的,送出的是金钗,却是希望画扇能情比金坚。伽罗拢了拢身上的棉袄,看向厅堂。 终于又空了。江滢走了,画扇走了,每一个人都如她身边的过客来去匆匆。若是芸蝉在,此刻一定会嘲笑她的。攻入长安的日子,伽罗渐渐开始期待起来。那个爱憎分明,陪伴了她人生之中最常岁月的女子。 有婢女抬了木桶摇摇晃晃的从木门外进来,水噗通跳跃着欲要跃出。伽罗叫住她们,问是什么。“夫人,这是外头新打上来的鱼,今晚吃红烧还是清蒸好呢?”婢女笑问。 伽罗下了石阶,看去,两条青红的鲫鱼在木桶里循环游荡,很是生机。她用手搅乱了水面,鲫鱼拍动鱼尾更加用力。“煎鱼,隋公喜欢吃。今晚我亲自下厨。”伽罗后退数步,昂头笑道。婢女一时惊艳,不由叹道:“夫人应该多笑笑才是。” “是吗?”伽罗点点头:“我也觉得是。”冬日太阳的光芒温暖又明媚,从屋檐上慢慢的移到了墙角,暮色已渐迟,远处寺庙的暮鼓声锺声声传来。她侧坐着,银针迅速穿梭在衣袖之中,针线又密又集,平稳服帖。杨坚放慢脚步,停在院中看她。侍从被他挥手退下。 伽罗惊觉回头,见是他回来了,连忙起身迎出来。杨坚制止住,连跨上石阶,卧在她膝上,沉重的一天军务,在此刻才能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她从旁边的小抽屉中取出一个头梳,取下他的头盔,解下他的黑发。 第145章 暖暖的家宴 杨坚的头发又密又黑。木梳温柔的从他发间移动,鬂着他的发角,来回的按摩着。杨坚舒适的吟哼一声,搂住她的纤腰翻进她怀里。夕阳的光线移到了厅堂,黄昏的温暖晒在伽罗的身上。“画扇走了?”“嗯。”伽罗按摩他的太阳穴。 杨坚慵懒的抬头,按在她的小腹上:“这里何时有我杨坚的太子?”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身上。伽罗按住他的手,看着他:“会的。只要找到孙思邈就好了。”“嗯。”杨坚闷哼一声,昂头在她怀里,大张开双臂望着屋顶,独自喃喃:“再过几日就要启程了,届时朕派高颎去菏泽单县去抓孙思邈。” “还有芸蝉。”伽罗补充。杨坚闻言,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蹙。“陛下想起了什么?”杨坚眸光一闪,笑了笑,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狠狠的允出一颗红点。“陛下不会怪罪芸蝉吧?芸蝉只是太实心了,一心为着我。” 杨坚淡淡笑了笑:“怎么会。”伸了一个懒腰:“今晚吃什么?”“嗯?”他话题换的很快,伽罗一时没接上,笑道:“今天有很好的鱼。”杨坚爱吃鱼。特别是到晚年,鱼肉松软质鲜美营养。 府中的御厨总是变着花样的给他做,一天御厨要耗费上百条胡青山上上等的鱼。“嗯,朕饿了。”杨坚摸摸肚子,率先站起,又来拉她。二人携手进入花厅。晚膳早就摆放好,打开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伽罗只盛了半碗饭,被杨坚看见,硬是又添了半碗。“你太瘦了。”她笑着,夹了鱼肉在碟子中,动作熟练的剔了鱼骨,夹给他。鲫鱼煎的外酥里嫩,撒了酥盐,入口即化,香脆可口。 杨坚连吃了一整条,才开始扒饭。伽罗看他吃的高兴,犹豫了下,还是道:“画扇今天走的时候极不愿意。”“陛下,这鱼好吃吗?”“嗯。”杨坚挑眉问:“你煎的?”“是。”伽罗笑了笑:“陛下只赞鱼肉鲜美,怎么不赞妾身厨艺?” “你做的自然是和我胃口的。”“是啊。”伽罗放下碗筷,感慨道:“人道吃鱼要记捕鱼人。”杨坚没接茬。“嗯……吃笋要记栽笋人。”伽罗继续道。杨坚低咳了几声,笑着看她,回道:“若捕鱼人与栽笋人有夫人貌美,我自然记得。”伽罗一怔,被噎了半响才知自己是被调笑了,再回头杨坚已笑眯眯的自己挑鱼翅吃。 “陛,陛下安插在苏威身边的人可是画扇?”杨坚没有接口,只是瞪了她一眼,把鱼肉夹进她碗里:“吃饭!”小年后军队开拔。 在得知消息后,伽罗微微兴奋了一把。这是她和杨坚重逢后的第一个节日,回忆起往昔,宫中也是过小年的,也只有那个几天杨坚才在她宫中待上一晚。老夫老妻,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年的小年应该会不同把。伽罗想。 一早送杨坚去军营后,伽罗就跟着管家和厨房的师傅外出采买。弘农最繁华的一条街就在府邸往外走去三条街。他们的马车在一个牌坊下停靠,今日正好碰上赶集。伽罗撩开帘去,眼光照在她明媚的脸庞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庞大的门楼,门楼下人潮涌动,牛羊马屁骆驼穿梭其中,有挑茶卖菜,有绫罗绸缎珍珠商人,有歌女倚于门楼上对镜梳妆,梧桐树影婆娑巍峨,有风吹动,晓风袅袅。“夫人。”婢女上前扶她下车。 伽罗穿着单粉色裙裾,脚下是同色布鞋,头上只绑着一个发髻,用素色碎布包扎住,簪了一枚玉色发簪。周身简单却透露着一种低调的奢贵。伽罗站立住,抬眼儿望去。 管家指着左右两牌介绍道:“两排杂货铺子里头东西应有尽有,百米就有小巷子,巷子内又有店铺,门店。咱们等下便是去西农坊买鸡鸭鱼肉,瓜果蔬菜。”顺着他的介绍望去,这真的是并肩接踵,车马如龙。 有的从杂货铺里吆喝着小商拖了干货出来,有的抱着小孩在蜜饯店停下,有的在贴布告的地方停看,指指点点讨论着什么,远远看去,杨坚又开始招兵了。来来往往,人声鼎沸,犹如下锅的饺子沸腾,翻滚着。 管家等人护着伽罗往里挤去,逆流着人群,不一会儿就到了西农坊。这里又是有禽类,有鱼,弘农地处中陆,却还看到了不少的鲜货。袍子先带着众人去了鸭肉店,不用他说,店内的老板一见他人连忙低头哈腰冲里头跑出来。 擦着手上的鸭血笑道:“大人来啦!已经给您准备好了上好的鸭肉咯!”说着招呼小奴抬了三笼竹编的笼子出来。伽罗在,庖子不敢跃前。店老板这才看向伽罗,略微迟疑了下:“这……这位是?”“闲事莫打听!”疱子低声呵。 掌柜连忙往后退,直打自己脸巴掌三下:“您说的是,小奴该死!”他连忙从竹笼里抓了一头大白鸭出来,陪笑道:“大人您看看这鸭,全是下面村里土生土养的,吃乡间水里的虾肉水草,喝的是清泉。” 伽罗走上前,白鸭极有劲,毛色光泽,肥美异常。庖子轻声道:“是极好。”伽罗颔首,又看了一些,买了鸡肉和白鸽。结算时,管家和疱子在后面结算。伽罗撩了帘子先行出来。刚撩开帘子,一个男子就迎面撞了上来。“夫人!”“夫人……” 那男子长身而立,长臂一挥,将她揽入怀中。帽檐下是一张看不见的面孔,只有微风撩动起黑纱,隐约惊见一角,只是唇角薄如蝉翼,微抿着透露出几分不耐。他左右手飞快交替,将伽罗扶稳,擦身而过。只听得一声“抱歉。” 人已走到店内,问:“可有信鸽。”他声音是压低的,有种刻意不愿让人听出来的感觉。伽罗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里觉得熟悉,似乎见过。“客人是要肉鸽还是信鸽?”肉鸽是用来吃的,信鸽用来寄信。官服有信鸽,但只用于公务。 杨坚进入弘农中,信鸽全部冲入军中,担任书信来往公务。民间便也开始学着长久畜养信鸽送信,只信件不送太远,不过在方圆百里内。“信鸽。”“有,有的。客人稍等。”掌柜叫小奴去取。 这边管家与疱子跑过来,急忙问:“夫人,没事吧?”伽罗摇摇头,撩开帘子往外走去。待一行人出了商行,那男子才回头,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客人,要寄去哪里?”信鸽取来。男子拿出一卷小字,冷冷道:“惧旦。”“惧旦?” 掌柜摇摇头:“哪里正值战乱,听说宇文招已已经攻下了。不知道送不送得到。”“送得。”薄唇紧抿。“是了。”掌柜连顺着说:“客人还是得与您说的,这信送出,既与本店无关,因惧旦正值战乱,所以要比平日多收十文钱……” 他话音未落,男子已丢了一串铜钱在桌面上。去市井回来,伽罗又巡视了府邸一圈,前几日安排下的扫除大多已经做好了,灶房也干净异常。又看了她与杨坚的庭院,不知从哪里送来的,庭院上多添了几颗金桔树,结了一颗颗的小橘子。 按照惯例,她虽没有打扫,但作为主母也是需要用浮尘扫屋檐几下的。远处炊烟袅袅,黄昏袭来。暖黄的光线披在她身上。伽罗踮起了脚站在小凳上,轻轻的扫浮。一下愿家中平安,不进邪祟。两下愿光耀门楣,阿坚平安。 三下愿此战顺利,终将功成身退。伽罗松了一口气,伸手要福字,刚转身凳子忽摇晃了一下。“唔……”一双大手从她腰后揽上。“小心些。”杨坚将她抱回到地方,取过她手中的福字,轻而易举的贴在了门上正中间。二人并肩站着,有余晖从他们的肩头轻轻跳动。杨坚转过头,看她:“刚才那么不小心在想什么?” 伽罗笑着看他,踮起脚取下他的头盔。杨坚揽上她的肩膀,又问:“贴的正不正?”夕阳的光辉照映着半张福字。伽罗用力的点点头:“好看!”“嗯。”他笑着,摩挲着她的肩头:“以后我们年年都贴。” 伽罗沉默许久,抬头望着他,眸中波光闪闪:“好。”第25章 二十五傍晚夕阳已落,远处鞭炮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响起,朦朦胧胧的薄烟遮盖了黄昏的夕阳,他们携手而站,直待天色逐渐变黑,才进了内院。 除夕夜照例是吃鼎食的,一桌子的菜热气腾腾的围兜在一起,清甜的米酒滑入喉咙冲散了过热的烧炕。伽罗站起,极快的丢进菜肉唰锅。杨坚已喝了一壶米酒,沉吟的看着外面的圆月,月光皎皎,清寒冷峻。 “伽罗,咱们有多久没这么坐在一起用膳了?”他问。伽罗一顿:“不记得了,有许久了吧。”她丢进薄薄的鱼片,轻轻一唰,沾了蘸料送进他碗里。鱼片细腻雪白,入口即化,特配的蘸料酸咸辣味可口。 第146章 一生一诺 杨坚吃了一片:“伽罗,还是你做的最合我口味。”也只是吃了一片,便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拽她坐下。伽罗替他倒了一杯米酒,米酒温过服帖着肺和胃温暖了全身,她自己也喝了一口,两颊被热锅熏染着微微染上了红晕。 酒不醉人人自醉,佳节良夜,她觉得就这样很好了。伽罗从来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即便是活了一辈子她还是觉得安安分分的过完自己的一生最好。但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会不会改变她的初衷。 她不喜欢杨坚身上沾染其他女人的气息,她不愿再默默忍受那寂静的五十年了。“伽罗。”杨坚感觉到她的失神,有些不悦的拉她的手换回她的注意力。“嗯?”她疑惑看他。“鸭血。”杨坚指到。 这个时候的杨坚是温情的,有点像小儿一样的幼稚。伽罗是极愿意在这种时刻纵容他的。一块烫的正好的鸭血夹进他碗里,杨坚一口吞下,又指着白鸽肉眼神示意她。白鸽早已熟了,鼎食的汤料浸入肉里,肉质鲜嫩软烂。 两人依旧延续之前的习惯,喜欢吃软烂的东西。剃了骨头,夹到他碗里,杨坚张大了嘴,她吹凉了才喂了他一口,杨坚就着她的手又喝完了一杯米酒。伽罗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心满意足的吧。她给自己选了青菜。 碧绿的菜管鲜嫩可爱,一口咬下热气温暖了冰冷的口腔,汤底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伽罗长长的叹息一声,摸了摸冻得冰红的鼻头。热气腾腾的鼎锅吃的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 温热的汤底加了参汤进去,最是滋阴养肺,伽罗和杨坚整整喝了两碗才觉得肚饱。婢女又上了芋泥和甜汤。伽罗叫人端上饺子馅和醒的面。隋州的除夕特例是要吃饺子的,不管家在哪里,不管人在哪里,吃了饺子就是团圆了。 杨坚在一旁喝着甜汤,看她熟练的搅拌饺子馅,揉面。细腻的面粉点点扑在她发鬓上,杨坚替她扫去,接替了揉面的工作。君子远庖厨。杨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君子。从前在乡里时,这个场景不知演变了多少次了。 面团揉好,切成小块,擀成面皮,撒上面粉。伽罗快速的添上饺子馅,双手灵活的转动捏出了一个白胖的饺子,一个又一个很快在盘子上出现,足足做了有一百颗,杨坚叫人拿下去,待得凌晨时分下锅煮了。 月已上种田,旧历是要守岁的。伽罗捧出一个碟子邀杨坚出来赏月。天上只是一弯清辉。她烹茶递给他。杨坚正蹲在亭子里埋番薯烧柴,只做的满手都是灰的时候才坐回到伽罗身边,一口喝了她剩下的茶。 两人一人对着月亮,一人对着燃烧的火柴。许久杨坚忽然抬头对她说:“伽罗,我们今晚一起守夜吧。”他难得叫她全名。伽罗低下头,朝他一笑:“好。”杨坚回身抓住她的手。 伽罗停顿了一会儿反手拽住,慢慢的靠在他的肩膀斜望向月亮。从前,他惦记着他的如花美眷,她徘徊着自己的生活,两个人常常对着阖宫通明的烛火一坐就是一个晚上,相顾无言等着第二日的日出,日出后如薄雾一样的感情也就散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已。 “伽罗,明天我们就要开拔了。”杨坚轻声说。伽罗嗯了一声,沉闷了许久。此役记忆中是极难的,杨坚损失惨重。“苏威不够机智,李德林力练不够,我败于长浑坡甚是艰难。” 杨坚长久的不语,后长叹一声:“伽罗,这天下重来一次,我还要用命换!”“你还跟在我身边不?”他问。伽罗点点头:“跟。”“我要换战术,不知可行不可行,若是兵败的话,你跟不跟!”“跟。”伽罗再点头。 “我若连隋州都无我容身之所,丧家之犬,你还跟不跟!”他站起大声呵问。伽罗抬头望他:“跟。”杨坚忽觉得心脏处一抽一抽的疼,他怜悯的望着她:“伽罗,我对你并不好。”她昂起头,笑了笑,轻声道:“你知道啦?” 语气平静的犹如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他的感情是如此的充沛怎么了解不到?只是心在不在而已。椒房殿那么冰凉的夜晚,她无数次的抚摸着身旁冰冷的被角,想着他的后宫鲜花怒放。 她把时间交给了佛祖,虔诚的祈求内心的平静。伽罗侧脸贴上他的手,闭上眼,轻声道:“锦同,不要后悔。如果有一天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记住我依然会跟在你身边的。” 远处亥时的钟声敲响,一朵朵灿烂的烟火在他们上空嘭——的一声绽放。很快,一朵又一朵的烟火闪耀在他们眼中。璀璨的星空,夺目的烟火星光。伽罗赶忙拉住杨坚的手。 杨坚反扣住她的手:“吃饺子。”“吃饺子?”她有些呆呆的问。可是这么好的时光。“对!先吃饺子!”杨坚拦腰将她一把抱起。“伽罗,我会永远对你好。”寒风中,耳边似乎飘来这么一句。 伽罗看去,杨坚的嘴巴却是紧紧闭着,她问:“你说什么?”“嗯?”他挑眉反问,嘴角心情极好的撩起。“你会永远对我好吗?”伽罗问他。杨坚低下头,在远处一朵烟火升上最高空的时候,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杨坚要打长安,北周派尉迟迥出战。两部队集结于比峡,尉迟迥有二十万,杨坚有七万,李穆之前早就领杨坚命令集结散在山东,隋州,西梁等人马,但前来的也仅仅是凑集了十万。 二十万对十万兵力还是太过悬殊,杨坚飞鸽朝宇文招求救,宇文招以信使不通,半月都未回信。黄沙灰土,明日当空,两兵陈列于前。尉迟迥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兵马依次陈列开,乌黑色的盔甲是肃杀的气氛。 两军战前喊话。“杨贼竖子,何不快快投降!”尉迟迥大声呵问。他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俊朗蓄了断须,尉迟迥尚昭贵公主,乃北周妹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战神之称。 这边军队之中,缓缓分开两个队伍,高颎驾着四匹马车缓缓出来,杨坚站在战车上,眯着眼笑意看尉迟迥:“我自庶民出身却与你并肩而立,此乃北周不得人心之故也。我今有一妹愿嫁于你,你为我妹婿,顾章两家愿结秦晋之好岂不快哉?” 尉迟迥大笑:“区区浮游何敢与我等相提并论!你杨贼号称有十万兵马,今日列兵于阵前不过区区五万人马!”苏威急了:“放嫩娘的狗屁!收拾尔等杂碎只需五万即可!”“鸣鼓!” 尉迟迥冷下脸,铁臂一挥,前方十万大军鼓吭吭鸣响,鼓声震天,拨云见日。苏威大呵一声:“鸣战鼓!”两军对峙,一鼓作气,苏威跨马:“驾!”骏马嘶鸣一声,直冲上去,他挥舞着双龙大刀,直朝迎阵而来的将军就是一切,副将避开,反手刺向苏威的腰腹。 苏威腰上盔甲被切断。他怒发冲冠,嘶吼一声,朝副将迎头劈下,血浆溅上他的脸,那人被活生生的劈成两半,血溅三尺。“好!”李穆吹着口哨,夹马迎风驰骋。“威武。”“威武!”“威武……” 士兵举矛大赞,响声震天,士气大振。苏威勒着马缰徘徊阵前,哈哈大笑:“尉迟迥竖子,快快放马过来,让爷爷臣杀你个片甲不留!”“寇贼该死!”尉迟迥身旁又一副将怒喝,高举行军令在中天:“冲啊!”骑兵先上。 苏威喝令一声,众士抛出铁钉,左右勒了铁绳。骏马嘶鸣,踢蹄翻滚,扬起一片片尘土。“冲啊……”旗帜飘飘,风萧萧,有战鼓大作,响声震天,遮天蔽日。 有攻城抛石机被拉出来,上了火硫的巨石,点燃,集结众人的力气大呵一声抛去,爆破声声声传来,眼前是一片火海。“杀啊——”“杀——”人头像切菜瓜一样利索的落地,左右臂被卸下,血流成河。 杨坚的队伍迎面直上,士气大作,尉迟迥朝天连发射三枚火箭,第二梯队浩浩荡荡举卯攻上。杨坚于战车上远远看去,右手高高举起行军旗。“撤!”号兵吹响撤退的号角。高颎勒住四匹骏马,踏蹄转身。李穆大呵:“撤军!” 一波士兵潮水般往后涌去,苏威在战局之中,砍下一个脑瓜,回过头踏马驰骋不愿后退。“苏威,撤军!”李德林在马车中大叫。“郑译,跟上!”“快追!”二十万对区区的五万,不就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杨坚看着尉迟迥跨马追来。“尉迟迥,我敬重是你条好汉,愿与你结秦晋之好!今日先行撤军,来日再与你把酒言欢共饮一室!”尉迟迥怒喝:“区区竖子怎敢与我相提并论!杨贼莫逃!今日决一死战!” 先行的骑兵营飞快的奔驰,很快尉迟迥的骑兵犹如一把尖刀杀入杨坚的后方。李穆护在他身侧,李德林的马车很快就落于下层,杨坚拉开弓箭,朝着为首的骑兵射去。一击即中。 第147章 惊险 李穆拍向马屁,骏马嘶鸣一声朝李德林跑去。李德林拉住缰绳,跃身上马,扬起黄土,追赶高颎的驾车,已至杨坚身旁。“杀啊!”苏威领着一队人马殿后,骑兵似砍瓜一般。尉迟迥所领的骑兵,抽出弓箭,箭头如雨般射向杨坚的战车。 高颎将战车驾的极快,箭头扎在他们跑过的路上。他抽出刀砍断战车前绳,为首的白马嘶鸣一声跑到杨坚身旁,杨坚看了一眼身后,跨上白马,夹肚。他这才最后砍断剩下的马绳,跃马而上。 他们的动作极快,似狡兔飞奔。前方就是比峡谷了,两旁是高耸狭隘的高山。“苏威,快!”杨坚大喊,喊声被风声吞灭,他俯身低头奔驰过比峡谷。高颎,李穆,李德林依次而过,苏威带领着最后一队步兵。 “不要让他们过了!”尉迟迥追赶。剑雨飕飕似雨砸下。苏威大刀舞的飞快,箭头扎在马蹄之下,直等着最后一队人马冲过,苏威才夹马跟上。追着他的骑兵也冲进比峡谷。尉迟迥欲要下令,已来不及了。 巨大的落石从山顶之上滚下,火箭嗖嗖射下。一队前锋飞快的淹没在火海之中。尉迟迥红了眼:“弩炮!”十张巨大的弓被拉出,绞盘使唤着绳索拉紧,火箭发射出去的,山上立马成了火海。山顶上的两队人马全军覆灭。 “追!”“将军,穷寇莫追啊!”尉迟迥眦去,杀红了眼儿。杨坚奔驰着飞快,转头看去,火光冲天。“隋公,尉迟迥快要追上来了!”“夫人呢?”“夫人在弘农等您!”“飞鸽叫她去西梁。”信使飞快的从旁边的笼子里抓出一只白鸽,放手。 白鸽扑腾着徘徊一会儿,扬起翅膀。“我若连隋州都无我容身之所,丧家之犬,你还跟不跟!”“跟。”远在弘农的伽罗正跪坐在庭院中缝纫新衣,食指刺到,一滴鲜血沾上了青黑的衣衫。她怔愣了半响,望向远处。好像听见杨坚在叫她。 飞鸽传书,收到信件时,伽罗正听人说,李怀的旧部在外面起事,弘农牢狱有人要劫狱。百度搜索亥时时分,离府衙不远处的典狱燃气了熊熊大火。伽罗站在庭院中往远方望去。 韦孝宽大叫的跑进来,面容惊慌:“夫人,大人的信。飞鸽传书!”杨坚在前方战事,怎么会来信?只有一个原因,兵败了,那杨坚现在人呢?伽罗心扑通漏拍了一下,取过信卷打开。 韦孝宽见她面色苍白,目光有异,连忙问:“夫人,可是大人那边?”话音未落,画扇慌张跑进来:“外头暴动了!传言隋公兵败,长安的军队很快就要开过来了,夫人……”画扇说到一半才记得:“夫人,对,还有,还有苏威,他,他……” 眼眶红了一半。典狱方向的烟火越来越浓,火烟熏天,燃红了半边天。伽罗拽住画扇的手,发觉她冰凉的颤抖,安抚道:“别慌,别慌,我们若是慌了他们在前方就更乱了。”“那夫人……”管家问。 “快备马车,快马,叫剩下的所有亲兵送我们去西梁。”“是。”管家往外跑。画扇还怔然在那里。“去把大子抱来,快。”伽罗催促身旁的婢女。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乳娘侯氏已抱着孩子跑过来,齐涵跟在后面,孩子似被惊吓到哇哇的大哭。 远处一道惊天雷平地响起,四周哭声震天,婢女围在伽罗身旁,惊慌失措的望着前方。是军火库。已经□□到那里了。管家驾着马车开到了碧霞院,众人呼喊拉扯的拥挤上车。 “大人,大院门被撞开了。”亲兵来报。暴徒撞开了典狱杀了典狱长,放出了李怀所有的旧部,军火库被炸药炸开,所有的武器被疯抢一空,现在已经朝府邸冲来。“从后门走。”韦孝宽马鞭啪啪啪的直抽,骏马吃痛飞快的奔跑。 已听的前门被撞破的声音,拥挤的,杀戮的,复仇的怒火烧遍了整个弘农城。大门被庞大的木桩撞开,一个个杀红了眼儿的暴徒冲进来,疯狂的绞杀府邸的侍婢,直冲进二门。“他们在哪!杨坚的婆娘,抓到她,赏金三千!” 为首的暴徒脸上有一条深深的刀疤,他振臂一呼,冰冷的刀光闪过众人的眼睛,刺激了所有的阴暗。伽罗回首望去。寒夜的冷风吹刮起车帘,她的面孔暴露在众人眼中。月白的莹光照耀着她光洁的脸庞,如玉姣姣的面容。 “杨坚的婆娘啊!”美丽的容貌疯狂的刺激了他们的掠夺。“夫人!”前面就是后门了,马车急转过弯儿,从假山上突然跳下两三个暴徒,挥舞着大刀。韦孝宽扬鞭,马蹄飞踏,拉扯着车厢。 无法停歇的马车直接碾过三人,冲塌了后院的木门。轰——后门坍塌,门口守着的暴徒惊慌的连忙分做两边,稍慢的已是碾压在脚下,鲜血染红了那一道三阶石,远处火光冲天,爆炸声此起彼伏。 孩子哇哇大哭,婢女连连朝后看去,不断的往车厢外抛下重物,减轻车身重量。马车疯狂的踢踏,直冲城门。暴徒已经控制了城门,沉重的城门飞快的被关上。眼看就要关上了,后面还有追兵。 韦孝宽低吼一声,马背被打的噼噼直响。马声嘶鸣。冲过了城门。望着紧闭上的城门和渐渐远去的弘农城,婢女不由掩面,喜极而泣。郊外的宁静夜色增添了无依的凄苦,奔波未定的命运给众人的脸上添上了一抹沉重的色彩。 长长的官道上只能听见孤寂的哒哒马声。似乎走了许久,许久。韦孝宽道:“夫人,过了这重山就是西梁了。”“夫人!”画扇望去,远处有火光耸动,尖叫。“他们,他们追上来了!” 为首的是干脆撞开大门的刀疤脸,身后滚滚浓烟轻骑而来。“韦孝宽快驾车。”伽罗将车上剩下的唯一食物全部丢出了车外。马蹄声踏动的飞快。但劳累奔波,又载着车厢如何抵得上轻骑而来? 眼看着距离不断缩小,清晰的能看见那个首徒脸上的刀疤。……“啊——”马车猛地颠簸,最靠边沿上,画扇滚出车厢。伽罗连忙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夫人。”画扇紧抓住她的手,艰难的抬起头。“不要放手。”伽罗大喊。 山路最是难走,乱石颇多,颠簸辗转,后面的轻骑很快就要追上来了。画扇被拖得脸色惨白,很快膝盖以下被碎石刮得鲜血直流。“夫,夫人。”画扇留下一行泪,凄清看她。“不要。”伽罗摇头。 身后呐喊声清晰的犹如就在耳边,刀疤男人的尖刀已快刺到画扇的后背。画扇咬紧牙关,朝着她一笑:“夫人,请您告诉,告诉苏威……这几日我,我很满足……”她缓缓的推开伽罗的手,紧咬的牙关渗出了点点血。 “啊——”伽罗飞扑过去,半身倾在了车沿上。牢牢的抓住她的右手。抬起头,暴徒近在咫尺,抽出了刀,刀光清冷。伽罗缓缓的闭上眼。一道冷风嗖的擦过她的侧脸。为首的暴徒被击毙。“是我们,夫人!是我们的队伍!” 韦孝宽惊叫连连。杨坚站在半山顶上,拉着弓,冷漠的俯视着下面。看见伽罗夹马冲下。一行人马紧随其后。“撤!”暴徒见对方人多势众连忙勒马转身。维实已经晚了,冷箭似雨一样射来,杨坚的亲兵训练有素,几乎是百发百准,一队射完下一队轮流替上。 他驾马到伽罗身边,与马车并列而行,苏威紧跟其后,冲过去一把抱住画扇。画扇已是昏迷状态,依偎在苏威怀中,醒来后看见是他,拍打着他的胸膛,嚎啕大哭:“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啊!呜——” 伽罗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男人微微一笑。他的盔甲丢了,头发也乱了,脸上脏乱不堪,身上一道道新的刀痕。她扒着他的乱发在脑后,举起长袖轻声问:“脸怎么脏了?”杨坚靠着她手掌,眷恋的摩挲着。 一种灌顶的,惨烈的,又伴着汹涌澎湃的柔情让他彻底的失去了言语。“隋公,尉迟迥的兵马追上来了!” 重逢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回味,追兵已到。百度搜索杨坚兵分三路。李德林为首领五千精兵往长安方向,避尉迟迥锋芒遁入山中;李穆往弘农以南突击;最后一队是他与苏威亲自领取两万兵马退守回隋州。 远方薪火耸动,大队人马似一把利刀朝这边冲击而来。杨坚与伽罗跨马,高颎将大子用包裹捆扎在背后,紧随其后,苏威领两万兵马殿后。“驾——”马蹄卷起黄土,疾驰奔跑,冷风呼啸的吹凹了人的两颊,袍衫广袖迎风作响。 月色悄悄的藏在了云层的后面,没有点火炬,似一条沉默的长龙在飞快的移动着。身后,尉迟迥的军队呼啸着,以震动着山林的威势奔袭追逐。冰冷盔甲的铿锵之声,像一把刺刀悬在杨坚他们头颅之上,顷刻之间好像就要掉下了。 第148章 忆往昔 婢女们因为胆怯在马车内嘤嘤低哭,却无人顾及这份紧张了。一直冷箭嗖的射过来,距离近的连射三名士兵。山路转弯处,紧有单人行宽,伽罗回首看,那辆马车停靠在了远处,很快就被尉迟迥的军队所吞灭了。 一路追奔,直到月色被早瑰的夕阳所代替,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美丽的朝霞幻化出多彩的形状,空旷的平原上有清冽的凉风灌入人的鼻翼之间,驱散了浑身的疲劳。杨坚的速度逐渐停了下来。“大哥!”苏威发现了不对。 四面环绕的山上,乌压压的一群人呼喊着晃动着白刀。往左跑,左边山头的人马似倾巢的蚂蚁涌下。往右掉头,一波似海潮一般,更汹涌的盔甲军奔袭下来。后方,尉迟迥率领的大波人马也已经到了。环顾四周一圈。他们被包围了。 苏威,高颎紧靠在杨坚和伽罗周围,忌惮的看向四周。尉迟迥踏马上前,冷冷一哼,轻蔑笑道:“杨贼你不是扬言有三头六臂吗?此刻四周已被本帅围堵,恐怕你插翅也难飞了。”他一举手,弓箭手奔涌到前方,列阵两列,箭头直指中心。 两万人马被五万盔甲军围在中间。冷光寒箭顷刻间要人性命。苏威举起大刀护在杨坚身前。尉迟迥大笑:“竖子不过尔尔。”四周嗤笑声如雷鸣大作,哈哈直笑。杨坚也跟着他们一起笑。 尉迟迥身侧副将大怒:“杨贼,死到临头还敢猖狂!”杨坚俯身,单臂靠在马首,嘴角扯起带着痞笑:“尉迟迥,北周无德。我顺应天命,天定不会亡我!这一世,我能为王你信不信!” 尉迟迥摊手,看向众人,盔甲军中又爆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嗤笑。这嗤笑带着满满的恶意。“杨坚,你看看你四周!”尉迟迥提着马鞭四周指了一圈,指着无上青天:“你若能为王,天都会塌!”话音未落,云层之中有滚滚雷音阵阵明响。 不知何时彩云已散,乌云压顶。一道惊雷从天劈下,亮闪了半壁天空。“是神诏!”高颎顶天大喊:“这是天降隋公为王的神诏!”豆大的雨滴滴在人的鼻头上,抬起头看天,层层乌云顶,一颗颗雨滴倾盆而下。哗啦啦啦——大雨骤降。 “尉迟迥,你虽贵为帝姬驸马,不为北周所容!北周忌惮你已久,昭贵长公主于你也颇有微词,何不为我妹婿。我杨坚定封你为万户侯,享永世荣华!”雨势在他肩膀上跳跃起伏,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隔着雨幕,他的面容似隔着许远。 尉迟迥抹下脸上的雨水:“放屁!杨贼休要蛊惑人心!”“摆阵!”他振臂高呼。杨坚高举起手:“列阵!”苏威举起一枚红色的小旗。尉迟迥的羽箭密集而下。这边,两万人马,飞快的分成五大阵队,以长形盾牌在外,圆形盾牌护住顶部。 所有的士兵都纳入包的极其紧密的盾牌之下,形成两米来高的庞大阵型。长矛泛着冷光从中间缝隙之中刺出,以飞快的速度朝前方移动着。犹如一只浑身带了刺的战车。羽箭被盾牌阻挡,长矛却所向披靡。 紧密的盔甲军分崩离析,鲜血犹如喷涌的泉水噗嗤到半空,到马的眼睛,惊起嘶鸣踏啼,每一个长矛上都挂上了盔甲军的尸体。“骑兵!”副将高喊。十匹马奔腾而出,往盾牌上践踏去。 盾牌缝隙之中,另一组长刀刺进马腹,盔甲军纷纷落马,被拖入盾牌内,不一会儿盾牌移动,只留下一具具尸体。“将军!”尉迟迥身旁副将抱拳,面色焦急。尉迟迥举臂,一队骑兵再上。不过一会儿也只剩下一群尸体。骑兵一队连着一队,死伤无数。“你待看看他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尉迟迥道。 有些盾牌已出现裂缝,即可就要碎裂,只要有一处损坏,就出现致命点。尉迟迥高扬起手,最后一队骑兵奔驰而过。嗖——苏威挥起绿色小旗,盾牌尽收,弓箭队飞快的列成小队。杨坚于队伍的正中间,拉开了弓,三发羽箭搭上。 弓满月。与万箭齐发。箭若雨下。尉迟迥大惊,急呼盾牌护前。砰——砰——盾牌碎裂,第三支箭直击他左胸肩甲处,一口鲜血喷洒上骏马的眼睛,惊起一阵嘶鸣。尉迟迥中箭落马了。“撤——”盔甲军兵败如山倒。 杨坚缓缓的放下了弓箭,目光深远望着尉迟迥撤退的方向。“威武——”“威武——威武——”蓬勃的雨势盖住了所有的呐喊嘶叫声。苏威和高颎朝他飞奔过来。杨坚冷睐着眼儿:“号李德林,李穆集齐精兵十五万于比峡,攻长安。” 战场是他的舞台,在这上面上面上演的是他一人的独角戏,没有人敢与他争锋,没有人能夺去他的光彩。即便被人追逐奔走,前路茫然。可只要有他在,一切似乎中能迎刃而解。大隋史载,帝为良将,举世无双。 二十九连续一日的长途跋涉之后,他们回到西梁,稍作休息,待得子夜十分开拔。百度搜索苏威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平息了战乱,李穆飞鸽传书正往这边敢。 被尉迟迥抓住的那一车婢女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只是各个脸上都是劫后重逢的惊慌失措,一个个呆站在院子中手脚不能安放。碧霞院等主院损坏的极其离开,财务被洗劫一空,侧院之中还有房屋被烧毁后冒着的青烟。 天上下了很大的雨了。韦孝宽站在院下问:“主公,夫人,可需要去其他院落歇息?”杨坚看向伽罗,征求她的意见。她极其疲惫的摇了摇头,对他道:“也只是几个时辰歇息,先这样吧。” “嗯。”杨坚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双手凉的跟冰一样:“我让人给你打盆热水?”“好。”韦孝宽抬头看,悄悄挥手叫众人一起退下。不过一会儿,两盆热水就送了上来,还有两碗葱花细面,煎了金黄的蛋上去,喷的扑鼻的酒香。 “主公,厨房内被只剩下这些,您和夫人多少进一些。”韦孝宽说。那些暴徒都是从典狱中放出来的。杨坚上前去拿,端到案前。伽罗拖着疲惫的腿,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多吃点。”她刚吞下一口面,杨坚就拨了金黄的蛋在她碗里。 伽罗看了看蛋,又抬头看他,将蛋夹回去。“嗯?”“子时还有行军,你奔波了一天才更需要用膳,我稍稍休息一下就好了。”伽罗嘶哑着声笑说,她真是累及了,恨不得不吃,就饱饱的睡一觉。杨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盯了许久。 “吃吧。”他将蛋一口吞进,哧哧声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热面就下肚了。伽罗捧着碗看他,小小的喝了一口汤,又把自己碗里的面拨了小半碗到他碗里。 杨坚用筷子制止住,伽罗也不急,只是放下碗筷笑道:“还记得我们刚成亲的那一年吗?”他闷哼了一声:“记得。”她刚成为顾家新妇那一年就遇上了灾荒,杨坚是隋州一个小小的保长,家中还有一些番薯可以吃。 婆母舅公,头上还有三个哥嫂,一个小叔一个小姑,阖家十二口人,每天只能分到十个口粮。她和杨坚就拿分到的番薯埋在地里烧,夜里没人时,你一口我一口也觉得好像能饱腹了。 她吃的不多,唇齿沾沾番薯皮就是一口,灾荒过后她瘦的跟皮包骨一样,只存着一股气。两人回忆着,伽罗拾起筷子一边把多半的面拨到他碗里一边道:“伽罗是一个人的伽罗,主公却是大家的主公。” 杨坚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大掌炙热的要将她融化。“伽罗时时不忘举案之德吗。”他轻声的问。伽罗温柔的看着他,目光像一弯水一般。他们少年夫妻,在杨坚的一生当中,她扮演太多的角色了。 她像妻子一样珍惜着他,爱慕着他;她像朋友敬重着他,关心着他;她甚至像母亲一样,怜悯着他。她的给予是单方面的,不需要他的任何回报。或许有欣喜,或许有痛苦,可那种年少相濡以沫的感情早已如一把利剑。 深深的缀刻在她的骨子之中。所以为什么重活一世还是继续选择站在他身后呢?伽罗看着他回道:“我从未忘过。”她碗里的面实在稀少的可怜,只是冒着热气的汤。 杨坚低下头,默默的吞了一大口,然后卷了面条在筷子上送到她唇边。伽罗推了推,他再递上。最后她就着他的筷子,一人一口,就像那年冬天吃番薯一样,把一碗面全部吃完。“过来。”杨坚喊。 他端了热水过来,放在地板上,两旁的白墙上早被烟熏烤的灰黑,破壁残垣冷风直从窗户里灌进来。伽罗脱了鞋袜过去。杨坚摇摇头,指着裤子:“脱了。”“只是脚疼。”伽罗道。“我帮你脱?”他抬头问。热水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好看的厉害。伽罗紧拽住腰带,许久缓缓褪下。 第149章 心伤如何可疗 随着裤子滑落大腿内侧,映入眼帘的是破皮烂了的肉,鲜红鲜红一片,犹如腐疽刺痛了他的双眼。“坐下。”他命令。伽罗小心的看他冰冷的侧脸,在他身旁一臂处坐下。杨坚拉了木盆过去,往盆里撒了白药粉。消炎止血的。 他拧干了布,朝她大腿肉上贴去。伽罗倒吸一口气,脸色瞬间惨白,可就是这样却一声都不吭。杨坚在看她。“疼?”“不疼。”杨坚刻薄的抿下了唇。 他默不作声的擦了一桶的血,来来回回折腾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算清理好她腿上的烂肉,然后又让人倒了一桶热水进来,放在她脚下,抬起她的腿。“嗯?我洗好。” 她一着急,脚从他手掌心里挣脱开,又被杨坚强硬的拽回来,摁进热水之中。“脚,我脚上脏。”“不脏。”她的脚小巧的厉害,只有他半个手掌心大,可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粗茧,右脚处是跛的,凹凸起一个大指节,突兀的厉害。 “等攻下长安,我让人给你修修茧子。”杨坚低头洗着,道。“嗯。”伽罗应着他。“右脚也看看。”“好。”她的右脚跛了太久了,早就不能好了,这一点他也知道。“好好调理好身体,陪我长命百岁。”伽罗噗嗤一声笑出。 上一世,她可活的比他长。杨坚狠狠瞪了她一眼,按摩的力道越加重。伽罗觉得脚疼的厉害,可却还是笑着看他。“疼不?”他渐渐减轻了力度。“嗯,疼。”她连连点头。杨坚心底一酸,摸上她发白的鬓角:“疼也不会叫?” 伽罗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杨坚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把她的头发揉的凌乱。看着墙壁上烛光映照的两个影子,他们静静的享受着这个单纯的属于他们的时光。门外韦孝宽来问:“主公,孙先生八百里加急。” 杨坚惊起,放下伽罗的手,一把打开木门。伽罗望着空空的手笑了笑,收好裙裾跟上前去。只见庭下一士兵跪地抱拳:“报主公——尉迟迥受伤,北周信谗言欲问罪尉迟迥。”杨坚连下台阶:“如何?”士兵递上李德林的书信。 信上写:如主公所料,尉迟迥反。——起留第三十章尉迟迥被革职问罪的消息对于杨坚而言简直是天降甘雨。子时未到,他就急号召终将领,行军至比峡。夜色黑的近乎浓墨,暴雨急降压在行军者的肩膀之上。 前世杨坚被尉迟迥奔袭追逐至隋州,幸得宇文招相助才逃过一劫,但损兵折将实在严重,而后才重整旗鼓对峙比峡谷,尉迟迥阵亡,杨坚直杀长安,夺得天子剑。而这一世,杨坚的兵马死伤寥寥,尉迟迥反而被问罪。 想起之前两军对垒时杨坚未尽全力,又不断诱尉迟迥投降。还有那晚他问她的话。如果兵败隋州,她还跟不跟?伽罗撩起帘子看向前方。杨坚骑骏马在前,与她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只能看见银白色的盔甲亮光。 这一世杨坚应该很快就会得到他想要的吧。伽罗疲惫的倚在了车辕上。马车摇摇晃晃向前进着,风大雨急,寒意刺骨。画扇与她共乘一辆车,上前为她披上一件斗篷,触摸到她的手,冷的像快冰一样。 “夫人。”画扇惊的坐直,摸上她的额头,烧的跟一团火似的了!一堆骑兵从她们马车前经过,烛火照亮了她的侧脸,伽罗两颊赤红,双目微阖,双唇白的跟一张纸一样。画扇立马知道不好,连喊车停,叫婢女去告诉隋公。 伽罗缓缓的睁开了眼儿,叫住婢女:“行了。”画扇脸都吓得跟她一样白了:“夫人!您人快烧糊涂了!”“不过是淋了点雨,烧起来罢了。现在急行军,哪里还有时间停车看诊问脉熬药的?” 伽罗笑着,挣扎的坐起:“你不要多事,你安静的在我身边守着,我睡一觉就好了。”说着挥了挥衣袖,对婢女:“你去吧。”婢女看了看,束手退下。马车跟着部队急速奔驰着,颠簸的高度似快飞起来了。 画扇托她起来喂水,只吃进了一小半,倒在她身上一大半,干脆也不吃了,换了衣衫睡下。她半梦半醒之中,好似又起来吐了一次,吐的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梦里好像听到了战鼓的雷鸣声,雷霆万钧的车辕碾压声。 杀声——伽罗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的睁开眼儿,似乎总感觉看不见天日一样,天上黑的发紫,没有一点的星光。“水,水……”清凉滑动的液体进了她干涸的唇。她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张有棱角的薄唇。 “伽罗,伽罗……”是谁在耳边叫她?伽罗睁开了眼儿,很快又昏了过去。“夫人都烧了三天三夜了还没醒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坚踱手问。台阶下,宫中御医跪了一地,两侧各站在十数名七尺来高的士兵。 “隋,隋公……”为首的御医哆哆嗦嗦跪地拜首:“夫,夫人这是疾风入体感,感染的风寒……”他偷偷抬眼觑去,看着宝座上面若冠玉的贼寇,咽了一口口水:“再,再过几日就会醒来了。”“嗯!”苏威提刀横在御医脖颈之上:“老小儿,臣夫人到底几日才能醒!你若治不好她,臣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苏威抽出了刀,刀光莹莹。御医吓得摆手:“好汉,好汉饶命啊!”不经怕的两三个立马昏死过去。“苏威。”始终沉默的杨坚喊住他。苏威不甘愿抽回刀,不忘狠狠瞪了那御医一眼。“老者见笑了。” 杨坚下台阶扶起御医的双臂,歉意道:“只是鄙人的内子身子实在羸弱,不得不让我担忧。想来夫人明日定能退烧吧。”御医看他,后背汗流的更快。“是,是。”他拾起袖子悄悄的擦去鬓角上的汗水。 伽罗底子太虚了,连着几日的担惊受怕,奔波劳累,再加上淋了暴雨才烧了起来。杨坚坐在了她**旁,目光眷眷。他伸出了手来回抚摸她干涸的唇角,低声说:“快醒来吧。”“大哥,那,那个骊姬怎么办?”苏威为难的问。 从比峡谷杀入长安,用了整整一天一日,天都杀红了,北周生俘,却不想那般丑陋凶残的君主竟能生出如花似玉的帝姬。苏威心想他看着都心动,更别提大哥了,英雄也难过美人关啊!杨坚抽回了手,站起。 “大哥,是放了还是直接充作夫人?”他沉思了一会儿,望向**上不醒的人:“先放着吧。”先放着?先放着是啥意思啊!是要还是不要啊?苏威摸了摸鼻子。门外李德林进来。杨坚迎面就问:“孙思邈找到了吗?”李德林颔首:“找到了。” 他顿了顿:“只是隋公,宇文招的信使来了。”话音刚落,气氛顿时沉闷了下来。苏威跳起:“我们被尉迟迥追的满地乱跑的时候,宇文招去哪儿了!现在晓得派人来了!” 杨坚和李德林沉默着,他们望向墙上的天子剑还有案桌上的碧玺。“主公,见吗?”李德林问。……“见。”“好,我去准备准备。”李德林敛目退下。杨坚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回过头对苏威低声说了几句,苏威看着他,面色顿时凝重了下来。 “晓了大哥,臣一定办好这事!”“去吧。”苏威提刀退出。杨坚背手而立,站于夕阳之下。大雨洗涤后的长空清澈湛蓝,云层高的极目远眺无穷无尽,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无限的长远。这天下间,只有他一人踱手而站。 整个帝都的景色都俯瞰而尽。杨坚抽出百辟插入靴子之中,踏着台阶一阶一阶而下。没有察觉,伽罗的手指动了动。紧闭的双眼缓缓的睁开。一缕光投进了她的瞳孔,她终于从一场极长极长的梦中清醒了…… 伽罗幽幽的睁开眼,犹如从一个疲惫颓长的梦境中清醒。头顶上是熟悉的明黄色的幔,同色的流苏垂挂有风在金钩下随风轻轻的摇曳,似乎有人在唤她。 模模糊糊的视线之中,看见宫人穿着长裙插着袖口低首站在殿下两侧,一个女子朝她走了过来,扶起她。她这是在哪儿啊?含章宫吗?她不是死了吗?广儿呢?伽罗烧的有些糊涂,她疲懒的抬起手臂扶上额头,抬头看向来人。 “夫人,您醒了?好点了吗?”画扇轻声问。伽罗看清了来人,顿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就从她手上挣扎起身。头还疼痛无比,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画扇惊呼一声,赶忙接住她。 画扇?画扇!那她这是?一瞬间,大量的记忆重新回到了大脑,她,她刚才烧糊涂了,那杨坚已经攻进长安了?“主,主公呢?”她被画扇扶好坐在榻上,重重的喘了一口气低声问。 画扇不知道刚才夫人为何那般诡异,但仍是捧了一杯清水递给她,回道:“刚才宇文招的信使到了,主公正去大典见他。”伽罗喝着水,一顿,缓缓的抬起头:“你说什么?” 画扇奇怪的看她:“夫人,您这是怎么了?主公正在大典见宇文招的信使呢。”说着,捏了捏她的被角不让风吹进。伽罗失手打翻了水杯。温热的清水从蚕丝被褥上顺流而下,瞬间滴到了被褥上。“哎呀!”画扇惊呼起身,连忙抽出帕子擦去。 第150章 后院起火 伽罗已掀开被子光脚下地,飞奔出去。“夫人。”画扇声音未落,伽罗一人从台阶上连滚十阶。烧了三天三夜,病后初愈浑身根本没力,才跑几步脚下就虚软没力,胸骨出被窝了一角,疼的她发麻,画扇等人慌忙将她扶起。 伽罗面色苍白,喂了几口水后气息才逐渐平息下来。“夫人,可要宣太医?”她摇摇头,借着画扇的力起身,虚弱道:“备撵……去长安门。”“嗯?”可是主公在勤政殿啊。伽罗眯着眼,坐在垫子上:“要快。” “是。”画扇急冲冲退下,一边叫人备撵,一边叫人去通知主公。轿撵刚备好,已有小黄门跑进来,喘着粗气,尖着声儿喊:“裘姑姑,隋公不在勤政殿。”“去哪儿了?”伽罗闻声从含章殿走出,已经换了裙裾,倚在门上。 小黄门惊见来人,连忙跪下:“回,回夫人,隋公刚离开勤政殿,随宇文招信使出宫去比峡谷的新丰候宇文招入宫了。”伽罗倒退数步。果然如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新丰之行避无可避了。宇文招届时会设下庆功宴捕杀杨坚。 伽罗坐上轿撵:“长安门。”由六个黄门抬得轿撵飞快的朝长安门跑去。“隋公到哪儿了?”一路上她紧接着问。“刚过菏泽门。”“永寿门了。”“过了临华门了!”…… 小黄门一个接着一个来报,长长的卷道上各有兵士把守,整个长安处在一种安静而又紧张的气氛之中,画扇不时望向轿撵上的伽罗,心下有些担忧。直过了最后一道永昌门。伽罗看见正前方杨坚的身影。 “快,快去拦下主公。”伽罗拍着轿撵急道。“是。”黄门快跑而去。眼看着沉重的长安门被缓缓的打开,眼看着一队人马要疾驰飞奔出去。伽罗下了轿撵也跟着疾跑。 袍衫在她身后被风吹的哗哗的响,傍晚灰黑的夜色逐渐降临压在了一方头顶上,她身后也跟着一排急跑的黄门的宫女。“主公!”伽罗声嘶力竭的大喊。一队人马急速穿过长安门,杨坚回首了,看见了蹲在地上的她。他看见了她。 但很快长安门的大门又被缓缓的关闭了,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伽罗抓住裙裾又重新往前跑。“夫人!”画扇等人跟在后面追。她跑上了城楼。三十六丈高的城楼,寒风呼啸的在她身上穿梭。 伽罗站在城楼顶上,轻骑已过了很远的朱雀大道,整个四通八达的咸阳站在了她的脚下。“主——公——”她大喊。杨坚已经远远离去,早就听不见了。伽罗撑在瓦墙上,极目远眺,风大吹得她眼睛发疼,闭上眼去。 那一年惊心动荡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杨坚先入长安,夺帝王剑,碧玺,功高震主。是留不得了。宇文招以五十八万大军将杨坚杀到了巴蜀,他们死伤无数,杨坚差点死在了李刻剑下。 伽罗低头笑了笑,目光直随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你一定要小心。”大风刮地她袍衫哗哗作响。画扇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夫,夫人……”伽罗睁开眼,回过头,将寒风吹乱的散发别在耳后,朝她一笑:“辛苦你了。” 画扇俯身,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夫人,小心莫要再病了。”说着,从宫女手上取了斗篷来,系在她肩上,又摸上她的头。还好,没烧起来。伽罗按住她的手:“没事的,只是风寒而已。”她不能再生病了:“跟我走吧,整理一下笼箱。” “是!”画扇雀跃起来,这个长安真是美不甚收,就是一年,两年,十年,天天看都看不完呢!那些奇珍异宝,斗兽飞禽,她若是有一两个就心满意足了。伽罗将下城楼,脚步一顿,回过头忽问:“你去查一下凌奉宫可有一个叫芸蝉的宫女。” “嗯?”画扇疑惑看她,伽罗继续道:“把她带来见我。”“嗯,是。”他们下了城楼,伽罗拢了拢衣袖,看着宫殿内暖香偎的含苞的梅花。一枝独秀“北周帝姬之中有一个名动天下的骊姬,你可曾见过?”伽罗问。 画扇眉头跳了跳,双手局促的插入袖筒之内,低下头:“夫人,什么骊姬?妾身未曾见过。”“嗯?”伽罗转过身。画扇道:“当时兵荒马乱,妾身又照顾夫人不离寸步,何不叫从前服侍在帝姬身旁的宫人来问问。” 伽罗点了点头:“也是,你去叫吧。”“是。”画扇缓缓退下,到了门口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再一抹额头,鬓角不知何时浸了汗,冷风一吹浑身冰凉的厉害。“去,去叫骊姬身旁的邱齐前来问话。”她吩咐道。“是。”小黄门退下。 画扇悄悄的往殿内探去。夜幕降下,灯光照耀着满室光明,唯有宝座上那位隔着纱帘看不清夫人的神情。似乎隔着很远,又似乎离的很近。夫人知晓了什么吗?画扇在心底悄悄的问自己。 她守在外面,不一会儿见宫女出来,那宫女见到她惊讶极了。“裘,裘姑姑……”画扇看向里:“夫人叫你做什么?”宫女犹豫了下,在她锐利的眼神下,怯怯道:“毒,毒鸠。”平地惊起一声雷鸣,有狂风大作,吹得殿内的灯火忽明忽暗。 画扇望去,瞧着清殿内夫人坐于屏案之后,纤纤素手把玩着一枚玉环,面色专注而冷漠。……一股比之前更加厉害的寒意顿时侵袭上她的全身。邱齐局促不安的走进含章殿,偏殿大门开着,有纱幔在风中吹得凌乱,见画扇站在门口,她赶忙往前走了数步,刚要喊,画扇已低下头,目光瞥向别处。 “夫人,侍候骊姬的宫女邱齐到了。”门外宫女报喊。伽罗撩开围幔,捧着一本竹简出来。邱齐一见她,二话不说立马跪下,画扇跟在她身后,默然看着。“起来吧。”伽罗虚抬一手,坐在案几后。邱齐束手不安的站起。“你是贴身侍候骊姬的?”她问。 邱齐顿了半响:“是。”“骊姬现在在哪里呢?听说她明动咸阳,我很是想见见她。”殿内很大,她的声音很小,但穿透力却是极强。邱齐膝盖一软,慌忙跪下,身上一枚玉玦磕碰到大理石地板。 硁的一声碎成两半,她也不敢心疼,低着头一股脑道:“奴婢不知,长安乱后奴婢就再也没见到帝姬了。”“哦?”伽罗走下殿,弯下腰。邱齐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双白的几近透明的双手捡起了破碎的玉玦。 伽罗笑了笑:“着玉玦是上好的蓝田玉所制,非王公贵族是不能佩戴的。”邱齐怯见伽罗也正瞪着她看,慌忙低头。伽罗脸色一沉,话锋一转,厉声叱问:“你一小小的宫娥何来这等贵重物品!定是趁着长安之乱,乘机盗取了!” “不,不,不是!”邱齐慌忙摆手,看向画扇:“这是帝姬赏赐给奴婢的,不是奴婢,不是奴婢盗取。”画扇束手低着头,似乎没看见一般。“来人啊。”“是。”宫娥上前应应邱齐慌了:“夫人,夫人。” 她爬到伽罗脚下,抬起头:“夫人,奴婢不敢造假,若是夫人不信,可以叫帝姬身旁的其他宫娥来作证,奴婢所言非虚啊。”“哦?”伽罗低头俯视。“是,是。”邱齐似乎看到了希望:“夫人尽可去查。” 伽罗慢慢的摇了摇头:“你与那些宫娥素日交好,谁知是不是狼狈为奸。”她稍顿,邱齐含泪连连摇头,她这才继续慢慢道:“我这儿倒是有一个好法子,可以给你证明。”“夫人。”邱齐急问。 “既是骊姬赐给你的,她出来说一声就是了。”屋内大风刮的烛台忽明忽暗,一盏胡人骑马盏灯被风吹灭了,伽罗侧着身,一半隐入了黑暗之中,只剩下淡淡的烛光给她侧脸投下了一层晦暗不明的光线。 邱齐虚软下身子,低着头,目光闪躲,最后望向一旁的画扇。伽罗也望向画扇,眼底复杂闪过,画扇长身而立,身形略显僵硬。邱齐犹豫了下,一咬牙:“奴,奴婢真的不知道帝姬去哪里了。”宫中有责,私盗财务者,以罪论处。 玉玦一枚,仗责三十。“你认罪了?”伽罗问。邱齐哭着摇摇头:“夫人,夫人相信奴婢,真的没盗窃宫中财物。”伽罗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葫芦玉瓶,扔到她脚下:“这是鸠毒。” 邱齐不敢置信抬头,脸上泪痕还没干。“若是你知道骊姬下落便可不死。”她轻声道。“奴婢,奴婢……”邱齐多多索索的捡起葫芦玉瓶,浑身像筛子一样颤抖的厉害。她拔开了塞子,闻到一股药香。伽罗蹲下身,按住了她的手:“这瓶本来是给骊姬服用的。” 邱齐眼泪直往外流。伽罗再道:“北周没了,她已经不是帝姬了。你若死了,也是白死,你死了你的家人谁照顾?”邱齐颤抖着摇摇头,双目望向画扇的方向。她若是不死,她的族人就要死。邱齐一咬牙,抬手昂头吞入。 第151章 鸿门宴 葫芦玉瓶砰的一声碎成了两瓣,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刮出刺耳的尖声,滚了许远。画扇看着邱齐倒地,七孔流血的看向自己的方向,画扇低下了头。宫娥三两个上来抬走邱齐的尸体,小黄门提着水桶擦干了溅出的血水,一切就像一场哑声剧一样,殿内又回复了平静,风哗哗的吹起柱子上的遮幔。 “夫人。”画扇开口,话还未说完,伽罗的五指已落下。啪——她侧目,不敢置信的摸上自己火辣辣的脸,跪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伽罗斜眼,丢下一把匕首:“要么你死要么骊姬死,你选一个吧。”匕首锋利无比,见血封喉。 画扇伸出手,还未触摸到冰冷,已觉得脖颈上刺骨的冷。“夫,夫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画扇拉住她的袖子,低声哭道。“是吗?”伽罗冷漠的转身:“想一想苏威,想一想你自己,为了一个骊姬,你觉得值不值得?” 她将匕首踢到画扇脚下,画扇连连摇头,厉声叫喊:“妾身……妾身说!”画扇不比邱齐,预料之中的。伽罗看她。“骊,骊姬被主公安排在了崇德宫的偏殿内。”她说完,浑身软了下来,趴在地上,满头浑身的是汗。 伽罗叫来小黄门:“派人去请骊姬过来。”“是。”小黄门应声退下。伽罗坐回到了案几之后。殿内锺漏滴答滴答的低落水滴,寝殿里安静极了。画扇被人扶了起来。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忽听的外面大喊:“崇德宫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从含章宫望去正北方向,冉冉大火冲破了天际,火光四溢,半边的天空犹如白昼一般亮的刺眼。小黄门跑进来:“夫人,夫人,不好了,崇德宫走水了!”案几后,无人应声,小黄门跪在地上也不敢叫人救火,直过了许久,才听她轻声说:“主公不在,大殿降火是为不祥。” “不用救火,让它烧吧。”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惜瞒骗我,她于你就那么重要吗?伽罗看着火光,嘴角挽起,眼底有浮冰浮起,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层。杨坚等人飞骑快马赶往新丰,夜路难行,直跑了一个时辰才到达。 百度搜索宇文招军队驻扎在外,遇到士兵拦截。管薄丢下一枚符印,带着杨坚等人疾驰而进。至主帐五十米处,众人下马,四周有来来回回巡逻的士兵,火光通明。杨坚与李德林对视一眼,孙□□点头,抱紧身上的天子剑和碧玺。 他们二人加上苏威李穆一同进入营帐中,还没走进,两旁士兵交叉长矛:“卸刀。”苏威和李穆面面相觑,握紧腰间的大刀:“刀不能离身!” “若是不除,不能进!”士兵冷面道。苏威看向管薄,管薄已提刀进去,正看着他们。他怒道:“他也不是提刀!为何他不用解去?”“这我不管,只是各位必须卸刀才能进帐!” “你!”苏威太阳穴青筋爆突,刺手要卷起盔甲,拔出利刀,士兵也拔出长矛对准他们,气氛顿时陷入僵硬。杨坚转过头:“苏威,李穆卸刀。”“大哥!”“主公!”“卸刀!”苏威闷着头,不语。 李穆解下武器递上去,推了推他的手:“虎子,卸刀吧。”李德林也道:“苏威,听主公的话。”“可是……”他刚出口,杨坚已转过身,眉头紧蹙,嘴角微抿着,这表示他已经很没有耐心了。苏威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解下刀,扔在地上。 士兵捡起,躬身:“各位请。”管薄见事已解决,先转身进去,杨坚和李德林跟在他身后,李德林低声在他耳边道:“宇文招好大的气派,估计苏威这小子有的气了。”杨坚冷冷一笑:“这是给我们下马威。” “是。”李德林笑着看了他一眼,退到身后。“主公,隋公到——”士兵通传。“快请!”帐内传来宏大的声音。杨坚与李德林,苏威等人觑了下,弯腰进了营帐。只见左右两排案几上各坐了四个大夫,宇文招上座似与众人正谈论军事。 杨坚恭敬的小步疾走上前,匍匐跪拜在地:“宇文招千秋万福!”李德林,苏威,李穆一字排开跟在他后面跪地叩拜。“快起,快起。”宇文招连忙下地,将他扶起。时隔五十年,杨坚再一次见到了宇文招。 还是记忆中年轻的模样,刚毅俊朗的脸庞上蓄着胡须,体型健壮威武,穿着乌金色的盔甲,直立起有八尺来高。他与彭康在咸阳结拜为的异姓兄弟,时间匆匆实在是过的太快了,兜兜转转又到了咸阳。 他双臂接抬起杨坚,笑声宏伟:“贤弟好久不见了。后来我才收到你的飞鸽,待要赶来贤弟已然攻下咸阳了。”杨坚敛目,一笑,跟着他坐在了下首,抱拳:“不敢,大哥日理万机,本来攻下咸阳小弟就要到新丰跪迎,只是拙荆高烧三天三日实在走不开,故以现在才来拜见大哥。” “诶!”彭康摆手,目光落在管薄脸上:“这岂是贤弟之过?”却也不再开口,只是擎起酒杯喝了一口美酒。杨坚恍然才觉,连忙唤李德林上前:“大哥,这是小弟在长安搜到的帝王将和碧玺,这次特地带来拜见大哥。” 李德林上前,放下锦盒,一一打开。镶缀着无数宝石的帝王将,一打开满室生光。传言是上古黄帝劈斩蚩尤后为镇压魔怪特意所铸,历代天下传言得帝王剑者得天下!彭康捋着段须,眼底极快的闪过一丝精光,直到李德林打开了第二个宝盒。碧玺。 以和氏璧所造,被奉为:天下所共传之宝!此刻至尊宝物就在他的面前。彭康走下宝座,伸出手。杨坚低下头,双手奉上两个宝物。不能只用赞叹来倾述的工艺,这后面更是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地位。得天下者得至尊之宝。 彭康昂天长啸:“这天下尽归于我彭氏掌下!”“大王千秋万代,万世无疆!”“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臣们叩拜高呼。杨坚昂起头看着他,凉薄的双唇微微挽起,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幽暗。 上一世,他私藏帝王将和碧玺,为彭康以五十八万大军打到了川府。今日他双手赠上宝物又如何?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天下终归于他股掌之中,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彭康叫人收到帝王剑和碧玺,亲自上前扶起杨坚,哈哈笑道:“贤弟真是本王的一枚良将,今夜赐宴不醉不归。”杨坚笑道:“大哥赐宴,小弟受之不起,怎敢叨唠?”“你可是本王的大功臣啊!” 彭康大掌一挥:“来啊,赐宴!”营帐内瞬间灯火通明。杨坚等人分批而坐,彭康欲要上主位,管薄拉了拉他的袖管。“你们先慢用,本王去换一身衣物。”彭康起身。众人连忙也起,送他离开。 杨坚慵懒的靠在垫上,有美丽宫娥上前斟酒,他擎杯,酒樽遮住了他的神情,他看向李德林。李德林会意,对身侧的彭永笑道:“叔父跟在宇文招身侧辛苦了,隋公很是尊重叔父,故以特意在攻入长安时留了一室的财物以赠公。” 他与彭永早有公务上的往来,李德林极得彭永赏识。彭永曾欲与他结姻,然李德林早有夫人,不能娶彭氏女为妾。彭永正饮着酒,双眼放光,却是按捺住,双拳握紧,低声笑道:“不敢,不敢。 宇文招早有言,长安一切皆属公物,我又岂敢窃取呢?”“叔父严重了。”李德林倒酒:“叔父乃宇文招的亲叔叔,与宇文招乃一家,何来公物私物一说?隋公时常与属下有言,尊敬宇文招之前理当尊敬叔父,属下等时刻不敢忘,所以还请叔父笑纳。” 彭永闻言大乐,举起酒杯对着李德林重重一碰。李德林昂头陪着喝下,又倒了一杯,摇头晃脑愁苦道:“只是隋公虽尊敬叔父与宇文招,然小人仍时刻在背后重伤隋公,只怕宇文招有意与隋公疏远了。”李德林有意直指管薄。 彭永问:“哦?怎么说?”李德林将刚才卸刀之事又说了一遍,彭永听后,沉思了片刻:“贤侄莫怕,待我去细听。”说罢,放下酒樽往帐外走去。摸到了帐内殿之处,侧耳倾听。 管薄束手对彭康道:“主公,隋公此人有大物之心。他对天下至尊也不为动,这是有谋反之心啊。”彭康低咳一声,沉默着,许久问:“你来前观察杨坚,可发觉他有异样?”“隋公进咸阳,勒令手下不烧杀抢掠,咸阳一如往昔。” 管薄道:“宇文招,只有野心家才能放任眼前的大恩大惠,属下猜想隋公所要的是这天下之宝!”彭康拍案而起:“他敢!”“此人似蛟,有帝王相。今夜若不绞杀,放虎归山,明日定成后患。”他稍顿,劈掌:“属下以为,今夜除之。” 彭康沉吟了会儿,道“可他现是有功之臣……”“归途之中,属下已备下杀手。”离开了这里,杨坚的生死就与宇文招无关了。“容我考虑片刻。”帐内听的悉悉索索声,二人离开去了前面营帐。彭永听至此,脸色大变赶忙离开。 第152章 姬妾成群 直进了内帐,彭康管薄早已入座,见他归来问:“叔父去哪里了?”彭永僵硬的笑了笑,扶额:“酒酣大半,出去解手。”一张纸条悄悄的从彭永方向传到杨坚手心之中。 王信谗言,欲回程杀公有宫娥上前斟酒,杨坚捏入掌心之中,擎酒饮下,示意苏威,苏威面色凝重,颔首而退。彭康似酒酣,揽着姬妾睐目小觑:“苏将军去往何处?” 杨坚站起,束手笑道:“酒醉,小解而已。”管薄以眼示意彭康,彭康视若罔闻,管薄上前道:“苏将军初来乍到,恐不便,臣愿前往帮忙。”“诶!”彭康挥挥手:“无妨军师,此时乃你我君臣共庆之时,尔怎可里去?来,给军师敬酒一杯!”他将身上的美姬推到管薄身上,哈哈大笑。 杨坚低下头,嘴角微微咧起,饮下一杯清酒。酒醉热酣之时,有舞姬舞剑,军鼓壮怀。苏威从外进来,带了一身的凉气,他看了看杨坚一眼,点头示意,坐在他身旁。 管薄尽收眼底,举起酒杯拿酒笑问:“隋公此战英勇,然臣等听闻隋公与尉迟迥对决西梁之时,曾放言自己顺应天命能夺得天下,可有此事?”此话一出,全场瞬间安静。彭康举杯动作一顿,眼底漫过一阵肃杀。 苏威,李穆等人已握拳半起,浑身紧张的看向杨坚。杨坚轻抿一口甜酒笑道:“军师说笑了,臣不敢言。”“哦?”管薄叫来一人,待他走进了,杨坚等人才看见是刘昉,他道:“可怎么我听到的是这话?” 刘昉是杨坚身边的一员大将,素日常跟着苏威身旁做事,那日伽罗大宴宾客,他也在其中。他进来,不看周围,先朝彭康跪地一拜:“宇文招千秋万代!”苏威一跃而起,双目爆突:“你怎么在这儿?” 刘昉转过头,朝苏威抱拳:“属下受军事所邀,特来述职。”“你——”已然是叛徒行径了。“苏威!”杨坚沉默的制止他说话。管薄出来,笑道:“苏将军何必着急?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为人知?” “军师严重了。”杨坚敛目,神态安若自然,他朝彭康高抬手抱拳:“臣与各位皆为宇文招尽忠职守,何来不可告人秘密?”“既是如此,那待我细细问过刘昉才知是否如此。”管薄说着,转身问向刘昉:“你在隋公身侧几年?是何职务?” 刘昉跪地:“回军事,属下从隋公起义就已跟随在隋公身侧,现是左翼副将。”“哦。那你对隋公的事定是无所不知了。” “是。”管薄问至此,回头对彭康道:“主公,臣要仔细询问了。”彭康眯着双眼,点点头,靠在软垫之上面色冰冷。“在隋公和尉迟迥对决西梁之时,你可曾在场?”“属下就在身旁。”“那你可曾听闻隋公放话夺得天下之言?”“听的。” 刘昉道:“隋公曾言:尉迟迥,北周无德。我顺应天命,天定不会亡我!这一世,我能为王你信不信!”一字不多,一字不漏。询问缜密,有备而来。彭康放下酒杯,觑去:“贤弟,可有此事?”杨坚点头:“确有其事。” 砰——的一声酒杯砸地,两旁盔甲军抽出尖刀直架在杨坚脖颈,苏威,李穆捶桌而起,也被人架刀制止住。“敢问大哥,愚弟此言哪里有错?”杨坚问。“你若称王,将我置于何地!”彭康薄怒。杨坚回:“我为王,兄为帝,有何不妥?”……气氛一时间寂静下来,彭康虎眼直瞪他许久,昂头哈哈大笑。 “弟愿为兄之白起,侍兄于天下。也愿兄长望我攻下咸阳之功,封弟为王。”杨坚跪地叩拜,匍匐在地上,臣服在他脚下。彭永双目转了转,连忙起身附和道:“隋公与阿楚为结拜义兄,此次又立战功,天下未定,阿楚不可寒有功之臣之心。” 彭康站起,下座亲自扶起杨坚的双手,长叹道:“是愚兄之过,误信小人谗言。刘昉你带回去,任凭贤弟发落。”杨坚低眉,恭敬道:“谢宇文招大恩。”管薄急了:“主公,杨坚之言不能听任啊!” “军师此言大错,你将宇文招看做三岁小儿?我主公大智,岂不懂得判断?”彭永大呵。管薄欲要再言,彭康呵道:“好了,坐下饮酒吧。”“谢宇文招。”“是。”……丝竹管乐之声复又响起,杨坚坐于位上,饮下一杯酒,冷冽的目光停在座下刘昉身上,又很快消散在靡靡酒乐之中了,快的好似他一直在沉醉于歌舞之中。 唯有管薄全程盯着他看,直待宴会结束,杨坚辞别,他叫了亲信上来。“杀。”宇文招与彭永送杨坚等人上马,快马疾驰飞奔,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彭永道:“隋公此人忠厚老实,是为不可多得的良将。阿楚若要成就霸业还需倚重他啊。” 南下还有吕欢,张布之流,北上江山未稳,人心有异,隋公不能杀。彭康颔首,望向管薄:“撤去杀手。”管薄吃惊抱拳,许久咬牙跪地:“主公,属下已命杀手追出!”“你!”彭永大怒:“你这是要亡大王的天下啊!” “不杀杨坚才是亡大王的天下!”管薄据理力争。彭康夹在中间,许久长叹:“罢了,就是天意吧。”他话锋一转:“只是军师下次切莫再任意行事。”“是。”管薄点头,他替宇文招出去心腹大患,目的已达成了。 却说杨坚这边,从新丰通往咸阳方向只有一条路。四人早已知晓前方有人埋伏。杨坚骑跨马上,疾驰奔跑,对苏威说:“备好没?”“准备好了,主公!”苏威拿出一个火折,点燃了信号烟火。 啾——明亮的白光直冲上天,早有暗卫候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双方厮杀着。杨坚所过之处,留下了一具具黑色夜行衣的尸体。“主公,叔父说宇文招总共安排了三波杀手。”李德林驻马道。已过两道,前方只剩最后一道了。 杨坚扬手,下令。身后暗卫疾驰而前,只隔着一个转弯,就听到对面武器撞击,绞杀的声音。“驾——”一支冷箭突然从山头上射过来。管薄藏的最后一个杀手。杨坚侧身躲过,抽出百辟,百辟削铁如泥,剑柄斩成两段,他冷眼望去。李穆掏出弓箭,满月射去。一个重物从山头滚落下来。 李穆问:“主公,没伤着吧。”“没有!”“快走。”“是。”一队轻骑如电闪雷鸣般疾驰而过,直看见咸阳的城门,高颎早就候在那里。沉重的大门,飞快打开,队伍一字排开奔驰而进。新丰之行,杨坚度过了他的第二个难关,与历史上完全不一样的走势,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到底会有怎样的改变? 宫娥通传:“夫人,隋公回来了。给 力 文 学 网”伽罗单手依着靠在案几上,闻言,抬起头,一会的功夫憔悴了许多。“备下参汤了吗?”她问。画扇看了她一眼,按压下惊讶:“早就预备下了。” 伽罗点点头,起身,旁边宫娥连忙上前搀起,她推开了:“不用,我起得来。”烧早就已经全退了,只是满身还是疲乏的:“随我去迎接隋公吧。”“是。”众宫娥长衣飘飘依次跟在她身后。伽罗走过画扇身侧,画扇跪在地上。 “哦,对了。”她停下:“我从来没有找过骊姬,邱齐她——逃了。”画扇抬头看她,迷茫之色,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是,夫人从未问过骊姬的事,邱齐趁乱逃了被禁宫的守卫杀死埋在后山。” 伽罗笑了笑:“你很聪明。”“夫人,妾身……”“但聪明的人更应该懂得谁是主人。”伽罗打断她的话:“苏威这一生还可以娶很多的夫人,总有一天他还会有其他的妾,届时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地呢?”画扇望着她的双眼,身子软了下来。 “长安从来不缺乏美人,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擦身走过:“你好好考虑我的话吧。”“夫人。”画扇惊恐的想抓住她的手,伽罗已经走下了台阶。 凌晨的长安寂寞寒冷,它像一个笼中雀被包裹在华丽的外表之下,华灯照耀着光明,集齐天下之力营造的浮华之地,即便是寂寞也如一朵艳丽的牡丹在寒风中恣意绽放着瑰丽与色彩。这样的夜晚是她熟悉的。 三十年的生涯她与之朝夕相伴,就算闭着眼也能触摸着它的一砖一瓦而不会迷失方向。这是杨坚赠与她的寂寞,如今她重蹈覆辙又回到了这个寂寞之中。伽罗问,值得吗?或许是值得吧。 她心底的疑问在渐渐的崩塌,可总是存着一股念想,她还会再有一个儿子,一个属于她的血脉,她会给他全天下最好的礼赞,杨坚会像爱着琛儿一样爱着他。寂寞的长久了,便开始奢望着人间最单纯的相守。 即便是这个男人未必能给自己,她想,她也要走完这条路。也许没有骊姬会不一样呢?前方有马骑声哒哒而来,一列十数人,风驰电闪一般。杨坚领头,面色冷峻,骏马至她身前,眼看就要撞上。 第153章 智斗孙思邈 “吁——”一行人动作极其一致的勒马,下马,盔甲声在寒风中发出肃冷的气息,一个个八尺来高的男人朝她跪地叩拜:“夫人长乐无极!”杨坚上前握住她的手,眉轻微一皱:“怎么这么冰?”话音未落已解下了披风披在她身上。 伽罗看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艳丽一笑:“急着出来等你,忘了。”“她们也会忘吗?”声音中已含着满满的不悦,宫娥后背一紧,纷纷跪下。 “你忘啦,你才刚攻下长安。”伽罗反手握住他的手。他为帝三十载,对宫人是极其的苛刻,常言北周长于深宫,亡于妇人之手,故以宫中典罚,轻者行狱,重则斩杀。用军人的手段来掌控着整个后宫。 二人相拥着上了台阶,杨坚回过身对李德林道:“你们收拾好到勤政殿等我。”“是。”望着他们跨马回程,伽罗问:“这么迟了,还要议会吗?”“是啊。”“你烧退了吗?”杨坚摸上她额头,没烧才放下。“早就退了,还吃了一碗粥。” “退了就好,你烧了三天三夜,烧傻了可怎么好?你身子不好,下次定要注意不要淋雨了。”他琐碎的交代着。伽罗渐渐停下了脚步,嘴巴觉得又酸又苦。“怎么了?”他回头望她。伽罗朝他伸出手:“我累了,你背着我。” “嗯?”杨坚疑惑的望她,却也是蹲下了身子:“上来吧。”伽罗莞尔,覆上他庞大坚实的后背。“以前一到下雨天,我们去乡间做农活,路上泥泞难行要过一条小溪,都是我背着你。”杨坚道:“不过你好像轻了很多。” “没有轻。”伽罗笑笑,依在他温热的后背上。山间小路难行,下暴雨,他们要半夜敢上山就怕菜被暴雨冲了,这一守往往就是十几个时辰。他从前对自己是真的很好。台阶共有五十阶,一步一阶他走的极稳。 “晚上除了一碗小粥还用过其他吗?”杨坚问。伽罗摇头:“等着你回来。”“伽罗这么多年还是不变这个习惯吗?”“从来没有忘过。”她说。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各自的心事在心头萦绕着,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淹没在他们的脚下。 寒风吹的厉害,他头发被吹乱了,吹到了她的脸上,痒痒的。伽罗替他挽好,又搂紧了他的脖颈,让披风包裹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她闷闷的说:“陛下,你走后崇德宫着火了。”他的脚步一顿,又重新迈开。“会是不祥之兆吗?”“我很怕。” 她连续问,软黏的鼻翼呼吸声骚扰着他赤/裸在外的皮肤,杨坚僵硬的心底再一次的感觉到一种柔软。“别怕,以后不会了。”“嗯。”伽罗点点头,笑着,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股浮冰的寒冷。 终于走到了含章殿,温暖的地龙热气扑面而来,华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杨坚放下她,一同进入殿中。摘下头盔,佩剑,盔甲,换上常服,拢好乱发。伽罗用温水浇洗着他手上的冻疮,宫娥已捧进晚膳,一锅人参鸡汤放在正中央。 杨坚坐下,画扇舀了一碗跪地端到他身前。他看了她一眼,接过:“你退下吧,苏威在家里等你。”画扇看向走过来的伽罗。“去吧。”伽罗挥手笑道。“是。”她快退到殿门口时,伽罗忽叫道:“等等。”众人看她。 “苏威爱喝酒,给他去去寒。”伽罗说着,叫宫娥取酒带上。她送画扇到外面,寒风吹刮着两人的衣袍,站在五十阶上,夜色好似长牙五爪的怪物要将她们吞没了。伽罗整了整她的衣领,漫不经心的说:“我想知道骊姬的下落。” 刚下过雨,天气这般潮湿,整个宫殿就像在水里泡着一般,哪里容易着火了呢?画扇望着她,又看向殿内的杨坚,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她俯下身,带着刚毅:“是,夫人。”“夫人。”宫娥出来:“隋公叫您进去。”“去吧。”伽罗笑着,从容的跨进殿中。“伽罗。”杨坚回首望她。 伽罗朝他伸出手去,两人的双手紧紧的交缠在一起。“累吗?”她坐在他身侧,温柔的望着他。杨坚笑着摸了摸她紧皱的眉头:“什么事让你伤神了?”伽罗一怔,含笑低头触摸上自己的眉心,早已换上笑脸将心事掩埋,却不想落了眉头一处倾了心意。 深宫之中最忌讳喜怒形于色。她拉下他的手放在自己侧脸上轻轻的摩挲着:“今天我担心了你一整天。我怕你没将帝王剑和碧玺交出。”上一世杨坚为了这两个东西过早的暴露了他的野心,疲于奔命。“你给宇文招了吗?”她再问。 “嗯。”杨坚点点头,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寒意:“但迟早还会再回到我手上。”伽罗笑了笑:“宇文招还是那般年轻吗?”三十年没见了,再见到死敌一定是一件很感慨的事情吧,她想。“还是那样。”杨坚皱眉:“丑的很。” 他难得的评价外贸,嘴巴坏的让人又气又好笑。伽罗给他斟了一盏酒,递上去,他一口饮尽,夹了一口鱼肉,点头示意她继续斟酒。有宫娥进来,躬身通传:“隋公,夫人,高颎周中涓求见。”“这么晚了?”伽罗看向他。 杨坚猛地站起:“快传!”“嗯?”“伽罗,我要送你一份大礼!”他爽朗大笑,拉起她往外跑。只瞧高颎带着一个灰不溜秋的男子进来,提溜着男子的衣领,连跨步将他丢在一旁,朝他们跪拜作揖:“主公,孙思邈找到了!” 伽罗仔细一瞧,才发现地上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不正是她认识的孙思邈吗?而且还是三十年前的孙思邈。满头黑发,眼神惊恐,小心翼翼。“先生快快请起。”杨坚亲自上前扶起他。 孙思邈赶忙躲避到一旁,自己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土。“先生受惊了。”杨坚俯身一拜。孙思邈看了看高颎,又看了看杨坚,嗯哼了一声挺直了腰板,满脸的不屑,高傲的昂起了头颅看向外面的天空。 高颎一见,顿时怒目:“你这小子!”举起双臂。孙思邈赶忙抬手挡住。已被杨坚喝止:“高颎不得无礼。”说着拉着伽罗走到孙思邈跟前,朝他深深一拜,恭敬道:“先生切勿怪罪属下无礼,我与夫人在这儿赔罪了。”伽罗盈盈俯身一拜。 孙思邈仍旧不语,闭上眼,用屁股背对着他们。“今日请先生来,是为了给拙荆调理身子,还望先生赐教。”杨坚好脾气的道。 只等了许久,孙思邈才凉凉道:“不敢。”“先生受惊了。”“哼。”杨坚望向高颎,高颎耸肩,双臂打开,也委屈道:“属下之前是好言好语相请,可这莫先生直骂乱臣贼子不肯跟来,没办法只好把他绑过来了。”“还不快快与先生赔不是。” 高颎只得不情愿的上前,朝着孙思邈做了个揖:“先生大人大量。”孙思邈眯着眼儿睁开一条缝儿,小人得志的瞄了一眼,嘴角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伽罗尽收眼底,怎不知他的性格,只是吃硬不吃软而已。 当初杨坚找到他,也是她先处理妥当了,才百依百顺了一些,只是今日看的有的磨了。“看座。”有宫娥搬来两张凳子和案桌,跟着高颎进来的士兵提着孙思邈的箱子打开取出脉枕。伽罗坐了其中一张,抬头看他。孙思邈瞥过眼去。 “拙荆自幼身子不好,我夫妇两欲要再求子,只是多年无所出,还望先生治好拙荆之疾。我定中金感谢。”杨坚急切道,他上前拉了拉孙思邈的衣袖,孙思邈恼怒的抽出:“我只治正统之人,不与奸恶之徒为伍!”杨坚青筋狠狠一抽。 “谁是奸恶之徒!隋公乃顺应天命,推翻北周乱政,此乃有功于社稷,有利于百姓!”高颎反驳。“我乃一介草民,不知什么社稷什么百姓,只知侍奉我君王!”伽罗问:“先生是不肯一治吗?”“誓死不从!”他挑眉。 “那好。”伽罗笑了笑,朝他俯身一拜:“圣人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先生此志妾身与夫君若是不成全岂非强人所难?”杨坚知晓她要说什么,走过去站到她身旁,按住她的肩膀,摇摇头。 伽罗拍了拍他的手,安抚的看了她一眼。孙思邈吞了一口口水:“你,你想怎么样?”“妾身不想如何。”她笑道:“只是愿成人之美而已。”说着站起:“来人。”黄门入内。“将莫神医推出,嘱咐苏将军行刑!” “是。”三两个黄门上前束住孙思邈的左右手。孙思邈挣扎着,惊恐大叫:“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先生莫怕,苏将军的刀极其锋利,绝不让先生感觉到一丝的疼痛。 头颅就落地了,或许您还会眨个眼,鲜血碰上三尺高!以您的鲜血来成全您的志向。”伽罗笑笑。他膝盖顿时软了下来,屈服在地竟不能走。又跑进两个黄门将他整个人架起。“毒妇!你这个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第154章 伤离别 孙思邈哭出声,身体瘫软。“还不拖走吗?”伽罗呵到。直拖到含章殿宫门外,孙思邈整个人扳住门板,发出一身惊天大喊:“我治!我治还不可以吗!”伽罗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杨坚也正看着她,他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还是夫人有办法。” 伽罗莞尔一笑,她与孙思邈那么多年,他什么习性难道还不懂吗?吃软不吃硬,只能出硬招,孙思邈此人身上有太多的弱点了,他看钱重,看正统重,但只要遇到命,一切都可以抛诸脑后。而她也更喜欢与这样的人说话。 简单。孙思邈被吓到了,哭的稀里哗啦,双腿瘫软在门口,又被黄门架着进来坐下。伽罗拉上袖口,露出雪白的腕在脉枕上。孙思邈抽泣着搭上了她的脉。过了一会儿,眉头慢慢的皱在了一起,抬起头看向她的气色,啧啧摇头。“如何?”杨坚问。“夫人的脉象受损极大……”他沉着脸:“积劳成疾,又受过寒气袭体,坏了元气,恐不宜再产子。” 孙思邈的话犹如一道平地惊雷,砸的众人晕头转向。“可有根治之法?”杨坚问。孙思邈不悦的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若不能治那全天下就没人能治!”众人松了一口气,杨坚笑道:“还请先生这边开药。” 说着小黄门走近,躬身作揖要带孙思邈到书房内开药。孙思邈却道:“现在着急有何用,这身体损伤太大了,非一朝一夕能痊愈的。”“那……”“至少需要一月时间才可暂治,但半年后再产子才最好。 否则胎儿极有可能带了母体的寒气,伤到心肺。”他摇摇头:“这身子可不好,还得调养着呢,一月以内还是忌房事吧。”孙思邈说话极大胆,伽罗脸色不由红起,背过身去。 杨坚却是喜上眉梢,亲自扶孙思邈起身,鞠躬:“还劳先生这段时间替拙荆调理身体,若是有需要的药材只管说,在下定能为先生搜罗来。”“自然要你搜罗了!”孙思邈不买账,拍了拍被他搀过的衣袖,对转过身的伽罗道:“看你这妇人容貌不是最美,心肠却最歹毒,怎让你夫君如何待你?” 后半段话说给杨坚:“我若是你,早就休了这等悍妇了!”他这还是在记恨之前伽罗威胁他的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伽罗闻言转过头,笑笑看杨坚。杨坚抱骇:“先生与拙荆未曾相识,不知拙荆实乃性情柔和之人,在下得次良妻是福。 还劳烦先生仔细看知,若是产下麟儿他日定以重金答谢。”孙思邈狐疑盯了伽罗看了半响,撇撇嘴:“你可别骗我。我虽为医者,但也跟着师傅学过几年的面相之术。 她虽为妇人,但目光太过刚毅,不比伟男子逊色,有朝一日定是心狠手辣之人,你说的性情柔和没看出来。”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是你们的家室,与我无关,我就等着你的重金答谢了!走了。”高颎随后朝二人作揖跟出去。 直到无人时,伽罗才问他:“主公对他的耐心妾身闻所未见?”杨坚最是藐视读书之人,医者也可以半归入吧。杨坚拉着她坐下,继续吃着刚才的晚膳:“我若不对他客气,他心存报复于你不利如何?” 说到这儿,他沉吟了会儿:“我看还是再请一个急医跟随在他身侧也好时时警惕他有何异动。”伽罗想了想,摇头:“我看不用。孙思邈此人极其清高自傲,他向来以自己的医术自傲,若是有意为难我,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若是再请一人时时刻刻跟在他身侧,唯恐有逆反之心,反不尽兴医治了。” 她深知孙思邈的脾性,也懂得如何顺毛。“还是夫人想的周到。”杨坚感慨的包裹住她的纤细小手:“伽罗,你若为我产下麟儿,我定时时刻刻带他在左右,亲自教导,亲自抚育。” 这已经是最长情的陪伴了。琛儿,广儿他从未没做到过。伽罗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心下触动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将千言万语汇成一尊酒,递到他跟前:“主公,今日之言,妾身定日日谨记在心,还望主公也不忘此言。” 杨坚一口饮下,两人对视一眼,已是话尽了。冬日寒冷,饭菜过来一会儿就冷了,杨坚吃不饱,伽罗替她下厨,煮了寿面。从小厨房出来,有小黄门来报:“夫人,主公和几位将军在前殿议事。”伽罗脚步一顿,看向宫娥端着的面。 用老鸭泡过酒炖的,热气腾腾酒香肆意。又抬头看天,圆月快落,天边见得稍许的白光,再一问时辰:“几时了?”“已至丑时。”小黄门回道,又问:“夫人这面要端进去吗?”伽罗摇摇头:“不了,端去给莫先生用吧。”“先生恐已睡下。” 也是,伽罗扶额:“看我这记性,你看看给谁吃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主公若是问起,就说我休息去了。”“是。”小黄门颔首,恭送她远去。夜色如冰,有霜降打白了草木,结着冰,干枯的卷曲着枝干。 夜色极长,又那么的短,很快就过去了。伽罗在梦中梦到一枚虎符落进她怀里,又摔成了两半。杨坚横眉怒目朝她讨要,她拿不出来,急的直跺脚。直到被人叫醒,她才揉着双眼爬起,窗外有刺眼的阳光透进。 还在迷迷糊糊之间,她问:“几时了?”杨坚抓过衣服递给她:“巳时,听说你早膳都没用?”伽罗摇摇头:“不记得了。”昨夜太困了,一躺**就睡着。“伽罗,我们要搬离长安,住到咸阳城郊外,宇文招要入宫了。” 他扶着她的手起额头,宫娥赶忙上前穿衣。伽罗揉了揉眼儿,看向杨坚问:“你昨晚有睡吗?”“没。”顾锦头抬也没抬,同忙得收拾重要的信件来往。“与吕欢,张布的书信,你给我放到哪里了?”“第三个书架,二层右边的抽屉里。” 伽罗看着宫娥给她拉细腰。杨坚找了一会儿,从中抽出一张信封,点燃了。信纸遇到烈火快速的卷曲,成黑,红色的火光在轻盈的跳动着,丝毫不受杨坚黑沉脸色的影响。伽罗看着火光,停了下来,直到信件全部烧毁成了黑炭掉落在地,她才回过神来,朝外喊道:“去搬一盆火炉来!” 杨坚已拿出了一个古朴精致的木盒,打开,一摞摞用细线系好的信封全部取出。黄门正搬着,一扎信件已飞进火炉,搅动起星点火光。“可以了。”伽罗挥退宫娥,走进内室,叫人飞快的打包了金银细软,不过一个笼箱的数量。 出来,杨坚还坐在凭几上一扎一扎的烧信,旁边还有一些不知明细的纸张,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图案,火光映照着他刚毅的脸庞,伽罗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杨坚看了她一眼。 伽罗弯下腰,取了图纸,几张几张的付诸火苗,直烧到天色渐亮,所有的密信和图纸才全部烧光。满室的宫殿内乌烟瘴气,充满了白烟。伽罗推开了窗。窗外李德林,苏威,李穆等人早就等候在了哪里。“夫人。”“夫人。” 她回过头去:“主公,他们已在殿外候着了。”杨坚颔首,起身收拾了盔甲:“伽罗,你过来给我戴头盔。”不管何时,大战前他总是习惯叫她戴的,他曾经说过着会给他带来好运。 她不知道是不是会带来好运,但这已经成为他们两人约定成俗的默契了。杨坚蹲了下来,伽罗踮起脚尖。沉重的头盔被她举起,戴了上去,她端详着,拍了拍他身上根本就没有的灰尘,说:“主公,我们走吧。” 杨坚站了起来,大手拽住了她的小手,两人一同起步,走出含章殿。“主公。”“大哥。”他点头示意了下,回过头,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他对身边的伽罗说:“伽罗,我们还会再回到这里。”伽罗低着头,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两人一同走下殿外。 杨坚跨上战马,前方旌旗举起。伽罗踩着木凳上车,一黄衣宫娥低着头,躬身上前扶住她的手。她回眸,一个谢字还未出口,脸上满是震惊的神色。“你……”候在车旁的画扇见她僵住,连忙过来询问,她的目光落在了宫娥脸上。 瓜子脸,柳叶眉,一口朱唇微微开启,双目带着疑惑的目光也看着伽罗。那个黄衣宫娥是?画扇看向伽罗。却见她由惊转喜,情不自禁的踏下木凳。画扇满是疑问,正要询问,只见一个士兵跑过来:“主公问这边出了什么事儿?” 画扇道:“没什么事儿,你回去吧。”她看向骏马上的杨坚,只见他的目光也落在夫人和那名宫娥上,脸上无喜无惊只有一瞬间飞快而过的杀意。“芸蝉!”三十年前的芸蝉,伽罗牵起她的手,情绪激动难以自持。芸蝉狐疑看她,又看了看画扇。“看见夫人还不跪下!”画扇呵斥。 芸蝉赶忙抽出手,匍匐在地上:“奴婢拜见夫人。”伽罗连忙扶起她:“无需虚礼。”前方车队开拔了,伽罗等人坐上车,芸蝉被安排坐在她身侧,伽罗笑着摸了摸芸蝉的发髻:“好像太瘦了。” 第155章 就算不能地久天长 跟三十年前一样,她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前世芸蝉一直陪在她身旁,不知道她走后,芸蝉过的怎么样了。这种失而复得的感情让她的精神一下子激动起来,却弄得芸蝉很是莫名奇怪,甚至带了些惊恐打量着伽罗。 “你之前一直在哪里?怎么我派人没找到你?”她问。芸蝉低头回道:“夫人,奴婢之前一直侍奉在凌奉宫,后来北周被俘后又被分到了祁庆殿侍候,今日本不是奴婢的差事,因人手繁忙所以把奴婢调来这边侍候。” “祁庆殿?”这是历朝历代供奉先祖的庙宇。伽罗望向画扇:“你可曾派人找过?”画扇颔首:“妾身之前听夫人嘱咐先去了凌奉宫找,但回来的人说从未见过芸蝉姑娘。后又召集了各个宫殿的人,也皆回言未曾听说。” “嗯?”芸蝉摇头道:“可奴婢之前千真万确是在凌奉宫侍候淑贵妃娘娘的……”她看了伽罗一眼:“不,不是,是逆妃。夫人若是不信可派人问凌奉宫的晓玲,周燕和灵山等人皆可作证。” 伽罗低下头,睫毛扑扇,眸色黑的似一层泼墨般,她笑道:“无妨,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何必再去询问这些无所谓的人,无所谓的事呢?”说着拍了拍芸蝉的手:“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服侍吧,也不用再去祁庆殿侍候了。” 芸蝉并不知为何会这么得伽罗的喜欢,但还是依言点了点头。只有画扇明白其中的关键,欲言又止的模样,许久还是断断续续道:“只是,只是夫人,主公那边?”在长安之中,有什么人的权力还大的过夫人呢? 答案在每个人的心中早就不言而喻了。伽罗笑意挂在嘴角,眼中却失了一丝温度,她叹了一口气:“主公不会拒绝我的。”画扇心下不解,却也不再言语了。从咸阳往郊外走,十六驾马车宽度的朱雀街被限行,只有他们的队伍沉默的移动。 一路上伽罗问了芸蝉许多事,芸蝉也一一回答。却没有之后凌厉,爽直的性格,还是初遇人的尴尬和拘谨。这就是重逢后的弊端。故人相见不相识,只有她明白的,知晓着彼此过去的过往,或许这就是杨坚所说的寂寞吧。他们之间穷的也只剩下对彼此的熟知了。大队行军,速度不快只能求稳。 他们足足行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到骇下。士兵安营扎寨着,点火炊烟,饭菜的香味在整个军营之中弥漫开来,味道很香是填的饱肚子的却让人没有食欲感。从长安到咸阳,从咸阳到骇下,整个军队从昂扬的斗志到现在的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 除了将领,许多人的身上是懒洋洋的,似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一般。伽罗坐在窗口上,收拾着衣物往外看去。天色昏暗了下来,不比热闹的咸阳都城,骇下被寒冷的雾气所弥漫,看得见壮阔的夕阳落日,看得见参天高树,看得见辽阔的天地。 天高地阔,说的就是如此了吧。收拾好营帐,跟着士兵吃了一碗浓稠的米粥,看见士兵正往旁边的营帐中搬抬一箱箱木箱,李德林和杨坚看着,两个人聚首不知在谈论着什么。 两个壮汉抬一箱还有些吃力,走过之处,地上都落了一双双的脚印。“会是什么?”画扇自言自语说出。伽罗道:“应该是书吧。”“嗯?”画扇摇摇头:“这般沉重,应该是珠宝玉石,或许,或许是金块?”“那我们打个赌?” 正说着,杨坚也在瞧着她们,然后离开了李德林朝他们走了过来。半路就遇到孙思邈,孙思邈正端着药,仍旧是高冷略带骄傲的态度,不冷不热的递给他一碗熬的浓稠的药汁。原来主公是看见莫神医了。 画扇低低一笑。杨坚端着药汤进来,芸蝉赶忙去打帘,却不知是手滑还是因为第一次见杨坚的缘故,门帘掀到一半掉在杨坚头盔上,差点药汤溅出来。他看去,见着芸蝉,蹙眉冷下脸来。 伽罗走过去,重新帮他打帘,问:“孙先生搬了什么一箱一箱的?”见是她,杨坚不便发火,只把药递给身后的婢女,拦着她的后腰道:“是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动作实在是太过光明正大了。 伽罗微微羞红了脸,悄悄的把他的手拉下自己的腰,却不想杨坚更快的揽住了,而且揽的更紧了。众人纷纷低下头,直到二人坐在了案首才笑着抬头。杨坚将药汤递到她跟前:“趁着热,快喝了。” 伽罗捧起,一股辛辣刺鼻的浓浓腰围扑鼻而来,还未喝就已经作呕了。他赶忙捏住她的鼻子,将药送上。直喝了一半,已是极限。她推开药碗,扶胸深呼吸,那药汁似乎还在喉头,顷刻就要吐出来了。 杨坚比她还快,已扣住她的脖颈,推药下去,直待她全部咽下才取了一颗梅子围进她嘴中。酸甜的味道难抵那股怪味,伽罗怀疑孙思邈在报复她,却不敢说。现在说什么,杨坚估计都听不进去,可能还会说她胡思乱想。 哎,男人的心思总是不比女人来的细腻。芸蝉倒了一杯水,跪在她跟前要她漱口。伽罗仍旧觉得嘴内酸苦,杨坚再捧到她跟前的腰是怎么都吃不下去了。看她这样,杨坚摇了摇头,搂着她靠在软垫上,似想起了什么与她笑道:“你知道刚才李德林差点把整个衙门的书籍都搬过去了吗?” “啊?”她惊叹。那些书太过浩瀚,便是常人穷极一生也是看不完的。“骗你的。”他轻轻划了一下她的鼻梁笑道:“他接收了丞相、御史府所藏的律令、图书,掌握了全国的山川险要、郡县户口所有的资料。” 顿了顿又道:“于我李德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左右手。”“良禽折木而息。”她轻声道。下面的话,两人皆已意会。杨坚和宇文招的交接格外的顺利,勤政殿内他匍匐在地上,献上帝王剑和碧玺,臣服的态度低到了尘埃之中。 只有伽罗看清了他眼底跳跃的火光。杨坚此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凌驾于他头上。宇文招入主中宫后,择找钦天监,定于半月后的二月十五登基。 前世杨坚在咸阳已经反了,所以没能看见宇文招登基,这一世情况发生了改变。今日的阳光烘烤的人身上暖洋洋的,明明是隆冬时节,不知宫人是如何筹备的竟整个宫殿都洋溢在一片花海之中。 伽罗站在大殿之下,以忠王妃的身份昂头看着正在进行登基大典的宇文招。他身穿十二章服,头戴九龙玉珠冠,一步一步走向他今生的权力高峰,在下面站着的有他的军师,他的谋臣,他的亲信,他的大将,还有他的敌人…… 伽罗透过清朗的天,透过他的背影,看见了他的结局。那把帝王剑刺透了他的胸口,鲜艳的血水顺着他乌黑的盔甲似奔腾不止的小溪涌出来,他的眼神是震惊的,愤怒的还有悲哀的。那是属于失败者的归宿。 “顺天孝德皇帝令:英公吕欢英勇善战,锐不可当特封为晋王,封鲁地;齐公张布智勇双谋,于社稷有功,特封为雍王,封赵地;隋公杨坚忠肝义胆,孝义两全特封为忠王,封蜀地……”司礼司官员洪亮的声音在大殿的上空不断的回荡着。晋封官员的一道道奏折似雪花片下来。 伽罗随着命妇走上前去,跪在了杨坚的身旁。“臣妾叩谢皇恩,吾皇长乐无极,千秋万代。”谢恩的声音更为宏达,上达天听。宇文招站在最上阶的青铜鼎旁,昂天大笑。伽罗与杨坚面面相觑相扶起身,身旁是晋王,雍王。 虽是老奸巨猾的低敛着眉目,可拿着诏令的双手无一不紧握住了。三位异姓王分封之地皆为苦寒边塞,三地又互为犄角,相互制约。更快的是司礼司又下达了第二份诏令,三地分派丞相监管,以他之目遏众王之行,光明正大在各个地方插入自己的心腹,这样的智谋和毒辣,仅一人可想出。 杨坚微笑着与众人拜谢,待顺天帝先行登入宝殿后,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管薄身上。那个身形俊秀,不过而立之年的谋臣。管薄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过身来,双目正好落在杨坚身上。 二人对视了许久,杨坚先后退一步,俯身朝他做了个揖。待再抬头时,管薄已进入殿中。如此有才之人又如此的傲慢……杨坚低下头,笑容逐渐的从他嘴角浮现出来 。分封蜀地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军营里,众将士怒不可遏,苏威已带上弓箭,拉卷着袖子要找顺天帝讲道理,被赶来的李德林拦住,他问:“苏将军此去哪里?”“李德林你他妈别拦着我!老子要和那个狗屁顺天帝讲讲道理!” 他火气很大,一把推开了李德林的手,又要往外冲。李德林跑上去,怒喝:“你这讲道理的样子!就你这样携带利器进宫,不过十步就被人射杀!” 伽罗正在殿中喝药,孙思邈就站在她旁边,杨坚今日去长安述职去了,不日就要拔营入蜀。她听到外边的争吵声走了出来。苏威正大怒:“你倒是能忍,臣们快忍成缩头乌龟了!” 第156章 舌战苏威 “快快拦住他!”李德林拦不住他的去路,只得命身边的亲卫上前,可军营里出来的士兵哪个不是经过苏威和李穆的?那些人还没伸出手,就被苏威的气势瞪的软下膝盖。苏威抬腿就踢,大步跨出。 孙思邈在一旁看笑话,冷笑问:“苏将军快要害死忠王了,王妃难道不想办法吗?”伽罗淡淡道:“李德林会劝下他的。”见李德林自己也不追了,也不让人追了,停在原地叫问:“你这是要害死主公吗!”苏威脚步一顿,庞大的身躯继续往前移动。孙思邈对着她嘲讽一笑:“李德林也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只听他又道:“若是你觉得主公的项上人头太稳,你就去带着利器杀进长安好了!我孙某绝不挽留将军!”苏威顿时转过身,双目似火炬一般快要喷出火了,他大步朝李德林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子,足足将他提着离了地了:“我对主公的忠心日月可证!” 那一字一句像从喉咙里,牙齿缝中蹦出来似的,掺和着忠心和强烈的自尊。李德林被他勒的快断气了,双腿离了土地不断的挣扎着。“李德林快被他勒死了。”孙思邈好整以暇的看着热闹。 伽罗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叫上画扇去:“叫他们过来。”“是。”画扇在一旁看得已是惊心胆战,却是一字也不敢吭。她立马跑上前去和苏威说了什么,苏威松了手,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王妃双臂插在袖筒之中,站的笔直。 李德林在他身后拼命的咳嗽,咳的满脸都红了,被亲兵扶起,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伽罗的营帐。“苏将军,孙先生请坐。”伽罗朝他们微微一下,婢女捧出烧好的茶汤。 她身体不好,所以杨坚命令她营帐中总是最温暖的,她身前的案几上还放着一碗早已失去温度的冷却的半碗乌黑的药汁。苏威李德林二人都看见,纷纷低下头。“你们刚才的争吵内容我也听了一些了。” 伽罗温柔道:“只是苏威,你愿意听我说几句话吗?”“夫人只说就是。”苏威还是习惯叫她夫人。伽罗笑了笑:“我一个妇道人家久居后院,是不懂得你们打呀杀的,但是各位为王爷所做的我都看在眼里。 我与王爷视二位为肱骨,更是亲人,想必孙先生和苏威也是一样的吧。”李德林恭敬作揖:“王妃之德臣五体投地。”苏威缓和下了赤红的双目,却仍旧皱着眉:“夫人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我苏威是直人。” 伽罗低头想了想,再道:“我想问问你,平日王爷若是有什么难事或是急事可是找孙先生商量?”“那是自然!”苏威随口就应。“那为何如此?必然是孙先生身上有王爷所敬重的东西啊。” 苏威被她问的一愣,许久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到了李德林的身上。伽罗看着笑道:“你不好说,我替你说。因为孙先生通达明智又事事以王爷为先,所以受王爷信任和敬重,对吗?” 苏威刚要开口,伽罗已摆手制止:“既是如此,今日王爷不在,我虽是一妇道人家也愿与将军一起听听孙先生的意思,若是无意那就听你的,若是有意还望苏将军三思而后行。”说着看向李德林。 李德林心下感激,道:“顺天帝此次分封诸王意在克制诸王实力,三王多分在高坡,极寒,深凹之地是为了遏制军力,若是贸然行动进宫问罪是为以下犯上,欺君之罪,此其一。”他看向苏威。 苏威闷哼一声:“那罪名由我来顶就是了。”“其二,你若贸然行动,顺天帝就可以此为借口,褫夺王爷之功,只怕到时连蜀地都分不到了。”苏威哈哈大笑:“不做这个破王爷有什么了不起,待我杀了宇文招,咱们隋公直接登大宝!” 李德林皱眉看着他,摇摇头:“且不说此刻我们攻打咸阳损兵折将,就说王爷攻入长安,那鲁王和晋王呢?此二人狼子野心,届时以王爷谋杀主上为柄,举天下之力,王爷万劫不复了!”苏威呆住了半响,怔然望向他。 李德林叹了一口气:“你届时陷王爷于不忠不义之地,你让王爷如何自处?”“可,可蜀地乃深庸之地,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他低下头喃喃道。“但蜀地却富裕!”他掷地有声:“你道我搜罗各府衙的资料是为何意? 其中山川地理就够王爷受之不尽了,此刻我们兵力不足实在不宜冒进,王爷便是要进蜀地休养生息补给后方,你可知晓?”“我……”苏威哑口无言。伽罗笑了笑:“将军也是为了王爷,好好回去休息吧,我今日听孙先生一言亦是受之无穷。”说着朝李德林一拜。李德林赶忙侧身不敢受礼。 直到二人由芸蝉送出了营帐。伽罗看着他们的身影,天色明亮却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孙思邈端了重新热好的药来:“王妃实智啊。”他声音阴阳怪气的。借李德林的嘴说出来,恰到好处的拿捏出分寸,不会让自己突兀又不会显得平庸。 这样的女人绝对不是王爷当中口中说的贤良淑德。反而太过的聪慧,实乃像朝堂上的老手。伽罗接过汤药,吹凉了一口吞进,吃了半月早是熟悉这个药味了。“不苦?”他问。伽罗回头问他:“苦有用吗?你能允许这药变得不苦吗?” 孙思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二人再无说话,直看着李德林和苏威的身影越走越远……午夜时分,伽罗已经睡下了,又被杨坚回来的声音闹醒。他醉意熏熏的被亲兵搀扶进来,身上穿的是四爪纹龙的团金黑色王袍,勒着玉冠,俊脸微醉,一倒榻上就嚷着要喝水。 伽罗倒了一杯水,叫芸蝉备了脸盆的热汤和帕子送进来。杨坚昂着头咕噜咕噜的连喝了两碗,才安静了下来,微眯着眼朦朦胧胧看她。营帐里烧着地龙,似春,不见稍许寒意。 她解下他的玉冠珍放在盒中,又解下玉玦,玉带和王袍,杨坚里面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也是浸了浓浓的酒气,她也一并拨了,最后露出来的是精壮的胸膛。白襟,脖颈处有一染红唇印记。 伽罗双手一顿,眼底似墨色慢慢的染开了。杨坚揽着她的腰,把头趴在她腹上,汲取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伽罗,伽罗……”他直嚷着头疼,拿了她的手,要她替她揉穴。伽罗的食指在他的脖颈处轻轻的摩挲了几下,很快红印叫消失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气。 “今夜有人投怀送抱吗?”伽罗自言自语问。杨坚似乎没听到,发出了入睡的沉沉呼吸声。伽罗把他放下,起身拧了一个热帕从他脸上擦起。过英挺浓黑的眉头,鼻梁和薄凉的嘴,她俯下身轻轻的嗅着他的唇角,只有浓重的酒味。 帕子一点一点细心的往下擦,脖颈,胸膛,到他的鼠蹊处,有物微微隆起,却是疲软的。男人醉酒后于事难行。她轻轻的拨动了一下,换了一盆水替他擦了下身。就是这样也没醒来。 一通下来她也觉得疲乏了,给他换上新的衣物和衣也在他身旁躺下,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到了半夜,被闹醒。杨坚亲吻着她的眼睛,唇,抓住她的手往下。直到握住一个热烫的东西,她才清醒过来,对上他的眼睛。 黑暗中,只有月光从营帐的窗外照进。他的眼睛惊人的黑亮,带着情、欲的色彩,低头含住了她的蓓蕾。伽罗推了推他的头:“主公,孩子……”从她吃药开始就要杜绝房事一个月,他们两人好久没做了,他的心思她看在眼里,她也需要着他,但是此刻两人都是赌不起的。 杨坚动作一顿,双拳重击的声音从厚重的被褥中闷哼传来。但不过一会儿,伽罗红唇之中传来了细碎的吞吐声……从彼此身上下来,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身上浸满了彼此的痕迹,呼吸和汗水。 伽罗累极了,靠在他赤红的胸膛。杨坚在事后习惯性的亲吻着她的青丝。她头上有一股淡淡的梅香。两人平复了许久,他开口,暗哑的声音十分性、感:“伽罗,再忍半个月,我们就在一起。” 刚才没做到最后一步,他们彼此都对这个孩子有着从生命中的渴望。伽罗埋首在他胸膛之中,闷哼着:“好。”“到时候日日夜夜把你绑在身上,让你下不了榻。” 杨坚最爱她羞红的耳垂,可怜又可爱,他不由轻咬着,下腹又有一股热流涌过。伽罗自然也感觉到了,闷哼一声,推了推他的胸膛,没推开反而被搂的更紧了。“阿坚……”用药后她的身体格外的敏感和容易感到疲乏。 杨坚放开了纠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伽罗双颊若桃,喘息吁吁问:“今夜有美相伴,主公没有满足吗?”她摸上了他拿出红痕的地方。杨坚愣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咬牙切齿道:“你说呢?” “你要了她吗?”“谁?”“这个红痕的主人。”她轻声说。杨坚狠狠的拽住了她不安分的手:“我许诺你的事自然要做到。”在孩子未产下前,他没有其他的女人。伽罗低下头,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第157章 不怪她贪心 可是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贪心了,她要杨坚身边永远只有她一人。如果有了其他的女人……她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而她会不会开始怨怼杨坚?伽罗发现自己的心性越来越容易嫉妒了,这让她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小差开的有点远,直到杨坚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朝他淡淡一笑。“在想什么?”他问。伽罗摇摇头:“没想什么,只是最近很容易神思倦怠。”她轻轻一笔带过,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好了。 杨坚沉默了下:“今天下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苏威性子冲动,还好有你和李德林。”“李德林是谋臣又是可倚重的良臣,苏威性子冲动擅长冲锋陷阵,缺一不可,我不觉得累。” 伽罗笑道,只是眼角的倦怠出卖了她。“只是李穆调和一些,不过他两者中和又稍显沉闷,只适合中锋。”杨坚道,陷入了深思。伽罗也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彻底陷入了昏睡。 杨坚调整好合适的位置,让她弹得更加舒服,也搂着她沉沉睡下。翌日,伽罗吃了一碗细米小粥,配了两个花卷坐在窗下缝衣物,芸蝉送了汤药来,后面跟着孙思邈,例行的问脉,他手搭上她的脉搏才停留半刻就道:“气血又有些虚了。” 他的眼神很是尖锐,伽罗低下了头,侧着脸举起袖子掩住喝下汤药。“以后日日要用红参桂圆红枣茶。”他道,说着书童早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他举笔细细写着剂量。伽罗漱完口,轻声问:“不知为何,总感觉身体疲乏易累。” 孙思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写:“你这身子本就不易产子,如今逆袭气脉,自然容易疲乏,所以我才说这个月不易行房事。”说了又不听,他都懒得说了。芸蝉在一旁听着,连问:“如此夫人日后身子岂不消耗极大。” 孙思邈头抬也不抬:“若是好好调养,与常人寿命无异,只是晚年畏冷多病痛。”芸蝉闻言,看向她。伽罗笑了笑,含了一颗蜜饯入口中,中和了酸苦味。孙思邈冷冷一哼,还在笑,真是无趣的妇人啊! 两人正谈论着,帘外画扇进来带了两个妇人打扮的宫装女子。三人朝她一拜,画扇道:“夫人,这是顺天帝昨夜赐给王爷的,不知该如何安排?”伽罗眯着眼,依在软垫上,虚手一抬:“抬起脸给我看看。” 那二女闻言缓缓抬头,一个姿色温暖清丽,一个艳丽非凡,各有所长。伽罗抽出丝帕擦了擦嘴角漫不经心道:“王爷可有何吩咐?”画扇道:“王爷说但凭王妃做主。”芸蝉的眉头皱了下来。 画扇又道:“若是夫人喜欢可以留下来侍候,也可以赏人。”伽罗点了点头:“王爷身边也需有个人服侍,但美人过多容易乱性,你们二人之中我只留下一个。”她笑着。二女彼此看了看对方,匍匐在地上:“单凭王妃做主。” “这样吧。”伽罗笑道:“我也不知道二位到底哪个王爷更喜欢,过几日我细细看过再抉择……”二女正待跪谢,伽罗慢条斯理道:“至于王爷不要的,我会将她赐给军中这次负伤严重的将领。” 她说着看向画扇:“我好像记得有几位中尉为了攻打咸阳,负伤严重,还有一个是被马压断了腿是吗?”二女脸上笑意僵住。画扇颔首:“王妃好记性,厚待将领。”芸蝉等人也跟着她行礼。“就这样吧。” 伽罗点点头:“你们二人好好表现,不要让我失望。”“是。”二人起来时身形僵硬,却还相互扶持着,画扇领着她们下去。芸蝉问:“夫人,王爷不是让您可以赏人的?” 伽罗笼着貂皮在膝上,招手唤她过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坠马髻,这个时候的芸蝉还太过年轻了。她道:“顺天帝此举定是不放心诸王,所以不但安插了丞相,在私还送了美人来。我若是将二女赐给他人,岂不是不打自招,让顺天帝起疑?”“那夫人为何只留下一个?”她问。 “这是为了打散她们之间的联合,芸蝉你要记住,争宠的女人之间永远不可能成为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才是追逐的重点,若是二人之间的默契打散了,不但于主公有益而且于我掌管后院也轻松不少。”芸蝉明白了。 “只是主公既知如此,又为何让夫人来选?”“因为呀……”她话语一顿,看向已经冷了的药碗:“他若亲口说,岂非伤了我两的感情?主动投好,一来显示尊重我,二来是告诉我他与二女皆无意,你懂了吗?” 芸蝉迷惑的点了点头,静思许久,抬起头眼中已是清亮。可不知为何她却从乡妇出身的夫人身上看见了老谋深算的后宫女子。 杨坚暂定十日后离开咸阳前往蜀地杨坚这几日忙着整顿军务,清算财务等要事两人好几日都未见,都是她睡下了他才回来,她醒来他又早早的离开了,再一摸身侧的被褥早已是冰凉了今晚正好他回来的早。 伽罗包了饺子,热了酒在炉子上杨坚一撩开帘子,从外面带进来的冷气冷的她一个哆嗦,却是没停下脚步,她走上前去替他解下斗篷,芸蝉用布将他身上的寒雪都抖搂下来杨坚用热水洗手,伽罗跟在他身后,拿着帕子问:“要叫顺天帝送来的两位家人子进来侍候吗?” 杨坚转过身握住她的小手,促狭看她,而后两人相视而笑,伽罗递上了帕子“今晚有饺子?”他问,说着就坐在了桌子上,也不等人斟酒自己先独自斟了一杯,昂头就倒进口里香甜的辣味在喉咙处燃烧沸腾着,整个身子顿时暖和了起来。 “嗯”她夹饺子到他碗中:“刚才伙房那边送了一扇猪排和几大块精肉,我分了几部分送了孙先生,苏威还有李穆去,还剩下许多就用香菇和白菜调了味儿包了饺子排骨熬了汤,我加了酒进去,你看看汤的味道好不好?” 伽罗舀了汤,汤味扑鼻的香,冒着腾腾的热气杨坚低头吹了吹先喝了两口,后来也不怕烫干脆直接全喝了“味道很好”他把碗递过去,示意再来一碗在这寒天腊月里,最是饺子热汤能暖身体了“你给莫先生送去了吗?” 他吃的忙,抽空问了这一句伽罗未答,芸蝉先笑了“送了”伽罗好笑道:“也不知是饿了多久的人了,送了三十颗过去一下全吃完了,又喝了一壶的热汤,才勉强饱肚”“嗯”杨坚不做评论:“送了就好,我看你吃了他的药最近气色很好” 杨坚说着,目光细细的落在她面容之上不但两颊晕红,唇色似玫瑰一般红润好看每每他看在眼里,心底就好像有猫在饶爪一样,心痒得很算下时间,一月期快满了…… 伽罗不知他所想,正张嘴咬饺子,玫瑰红的嘴唇微微开启,露出可爱雪白的贝齿杨坚连忙把视线撇开,灌了一口酒微微平复下心底的躁动两人边吃边聊有半个时辰才酒酣饭饱伽罗正忙着叫人收拾饭桌。 杨坚去营地外巡视了一圈,突然叫她:“伽罗,你出来”嗯?伽罗撩开帘子,躬身出去,只瞧四周漫天白雪飞舞,一片冰心世界素白雕龙,不知是怎样能形容的美景,让人从心底的雀跃起来“下雪了啊”她感慨道杨坚点点头。 杨坚朝着她伸出手,两人并肩一同在伞下看着这片晶莹的世界有落雪在他们肩头跳跃着,呼吸间是一股淡淡的冷冽雪香,虽然没有黯雅别致的梅花幽香作陪,但却给人从心窍上的开明通融之感此夜此景真是美不甚收杨坚转过头看她。 呼吸间碰触的白气呼在她的脖颈之间,痒痒的“伽罗”他说“嗯?”伽罗目不暇接“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嗯”她点点头“三十年前的蜀地还未开发,很是困苦”。 杨坚轻声道,声音唯恐吓退了落雪似的,连跟在二人身后的芸蝉都未曾听清伽罗笑了笑,终于转过头看他,她伸出了手去轻轻的握住了他的大掌两人一同抬头昂望共同的一片天地,任由风雪打湿了他们的衣角“要吃烤地瓜吗?” 杨坚突然问伽罗重重的点点头,杨坚笑着叫人搭了木材在屋檐下,那里还没落雪,干燥的很火光星星慢慢成了大火,地瓜的香味渐渐在大家的鼻翼间浮动,几个婢女不由吞了口水静待着等着杨坚刨出了熟透的地瓜。 杨坚只拿了两颗就对众人道:“其他的给你们了”犹如热锅的饺子,一时间大家都沸腾了起来杨坚拿了两个地瓜拉着她进了营帐坐在窗下伽罗拔了皮儿,小手被烫的赤红,抓着耳垂呼呼的叫她咬了自己的一口,甜滋滋的。 伽罗又去看他手里的地瓜,想看看甜不甜,她起身扑上去顶头咬了一口那地瓜热腾腾的冒起,烫的她舌头都快起泡了,可却还舍不得吐出来,待得囫囵吞枣的咽下,扑扇着舌头。 才见杨坚笑眯眯的看她伽罗脸颊不由晕红了起来,慌忙捂脸侧过身去杨坚在后面,摸着她的发“伽罗,你就这样很好”这才是伽罗应该有的模样,没有算计,没有心机的杨坚之妻。 第158章 药,太苦 二月二十七,临近三月末,是杨坚决定开拔的时间清晨一早,他们收拾妥当按例进宫与顺天帝告别,临进宫门时在外面与吕欢相遇,似也是辞别,身后跟着吕王妃杨坚与吕欢互相抱拳行礼。 杨坚抬头时双目有光一闪而过,伽罗上前与吕王妃行礼四人并未多说,南辕北辙各自离开伽罗身着王妃服紧跟在杨坚身后,拾阶一步一步登上大殿“臣妾叩拜吾皇,吾皇长乐无极。” 伽罗匍匐跪地叩拜大理石的地砖很是冰凉头顶之上传来顺天帝宏伟的笑声,他连下台阶:“贤弟,弟妹快起”他托起杨坚的双臂,伽罗跟着起身杨坚让礼:“陛下,臣等是来辞别的”顺天帝笑意大:“看了你上的奏折,明日就走?” “是,明日就走”杨坚铿锵道顺天帝笑容亲切杨坚跪地:“微臣不敢惊扰陛下胜驾,臣愿意为陛下守护好蜀地,造福一方百姓”“哎”顺天帝一叹:“蜀地虽艰辛,但贤弟为朕之肱骨之臣,还望你帮我看护一方百姓若有急需可报备于朕,朕自当力所能及的帮你。” “谢陛下”“为感贤弟艰苦,朕特赐的那两位家人子可还入的了你的眼?”顺天帝笑问杨坚一怔,回头看向伽罗“怎么?”杨坚回道:“因臣今日公务繁忙,整顿军务前往蜀中,所以无暇顾及此事,还需要问王妃如何。” 二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伽罗上前行礼,轻声道:“二位妹妹天人之姿,妾身已安排她们在身边服侍”“如此便是了,王妃很是识大体”伽罗低头微微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股冰寒三人又聊了一会儿。 不见管薄身影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杨坚带着伽罗告退二人直出城门,坐在马车上,正闭目假寐,就觉车身缓缓停下,高颎道:“王爷,王妃,前面是鲁王之人” 杨坚撩开了帘子,只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人束手而立,作揖道:“忠王爷,我家王爷特送上一封薄信”高颎下车去拿,转交给杨坚杨坚粗粗看了一眼,取出火折燃了信件那人亲眼见到信件燃成灰烬。 杨坚才鞠躬离开马车又重踏上了路途,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伽罗问:“刚才鲁王在信上写了什么?”杨坚握住她的手:“管薄已拉拢雍王,封地锦州”锦州……那可是富裕之地啊为何杨坚和吕欢对这件事这般的重视? “你们之间曾有意结成联盟吗?”她问杨坚沉默许久管薄早已识别,所以采取了逐一击破的方法“那……”伽罗想到了鲁王,神情担忧“睡,还有半个时辰的车程”杨坚不愿接下去的话题,出声扰乱她的思路。 三月末,二月二十八,从咸阳出发前往蜀地蜀地多虫蛇,伽罗按照上一世的经验带了许多药材和防蚊虫的药孙思邈过来凉凉的扒拉了一会儿,冷冷一哼,递给她今天的药伽罗全饮尽了,嘴巴里苦的不行芸蝉端过桂圆茶漱口,问:“夫人这药喝了快一个月了,先生还要再吃几幅?” 孙思邈皱着眉:“明日再喝一碗就够了”芸蝉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只要再喝一碗就够了,她笑道:“再过不久就可以抱到小王爷了”“呵”她们的马车在行军队伍的中间。 伽罗由芸蝉扶着蹬上了车,画扇正走过来,朝她一俯身,神色怪异伽罗看了看四周,顺天帝赐的两位姬妾已经蹬上后面两辆车了,她招手唤画扇进来,问:“何事这般匆忙?” 画扇看向芸蝉,犹犹豫豫的模样低着头伽罗道:“你说”画扇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深吸了一口气,附耳道:“夫人,妾身查到宣华夫人的下落了”桂圆茶滑落车板上,暗褐色的水洒湿了她的裙裾。 芸蝉惊叹起身,赶忙拿了干布擦拭还好不是滚烫的水“夫人可被烫到了?”伽罗摇摇头,挥退她,双瞳中有暗色涌动:“在何处?”画扇道:“宫中失火后转到了西梁,前几日听闻已经提前送去蜀中了,此刻人已经在路上了。” 她顿了顿看向伽罗:“夫人,我们该怎么办?”“让我想想”她望向窗外的白雪看了许久,直到双目被雪光刺痛了,才微微阖上一些,越是这样越是神色莫测了画扇一时心底拿不准她的主意,只听她问:“派谁去送的?” 画扇赶忙回道:“昨夜在樊郎酒醉时打听出来的,似是被一个姓何的副将派人送去的”姓何的副将……只有何迁了伽罗沉思了会儿,睁开了双眼,眼中已恢复了清明,她又端了一杯温热的桂圆茶在手,嘴中的苦药味还未消去,她招了招手唤芸蝉来“你在宫中可有认识的姊妹?” 芸蝉俯身:“认识几个”“那你附耳过来,我有事嘱咐你”伽罗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芸蝉听完后满眼的惊讶之色,却还是低头俯身行了个礼:“是,夫人,芸蝉知道了。” 伽罗颔首:“你去,到时候我会派人在咸阳接你的”“是”她起身下车画扇在车窗外看着她走远了,才转过身满眼的疑问伽罗也不瞒她:“我让芸蝉去告诉其他宫娥宣华夫人藏身之处,想来顺天帝应该对此极其的感兴趣。” 画扇一怔,伽罗也给她倒了一碗茶:“喝,前几日有听人说你有孕了,本来要亲自恭喜你的,只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忙得没时间”“谢夫人”画扇低下头“不用谢我。” 她笑了笑:“希望你这一胎能够争气,到时候生下儿子,我自然会请求主公封你为正式的苏夫人”画扇欣喜无比,连忙应下,但不过一会儿又皱眉道:“唯恐这九月,将军……” 男人薄情,即便是之前的欢喜喜爱伽罗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怕不是办法,现下他的后宅都在你手中,该用的手段还是要用的在你没有产下长子前莫要让其他的人越过你去,你可懂了?” 画扇低头沉思着,好一会儿咬下唇:“妾身谢过夫人教诲”伽罗笑道:“不用谢我我没有亲妹妹,与你也是投缘,今日投桃报李,望你日后不要让我失望才好”“是。” 一颗浮雷已经埋下,只等着收了借顺天帝的手收宣华夫人,即便是他日后查出又如何?她已经是扰宣华夫人一命了无论这次她能不能生育,她手中已经有了一个无母的庶子,已经不需要宣华夫人再生一个而琛儿是她心底过不去的坎儿过不去那就选择逃避。 伽罗撂下车帘,听的战鼓声咚咚敲响,拔营的声音已经在这片广阔的大地浩渺的响彻……她的心也跟着这击打的鼓面,一声一声此起彼伏,越发的难以平静眼睑之下是无人可以探看的一层层厚厚的冰层。 三月初八进溧阳,有官员迎接,杨坚避不敢受三月初十,芸蝉回到她身边,传来消息宣华夫人已进宫三月二十五,杨坚开拔进李昌,剿灭北周余孽,收入兵两万人又过半月行军途中,越靠近蜀中之地,人烟越是稀少,连水质都有问题。 夹杂着黄土的水源导致军中尽一半士兵腹泻难耐,杨坚暂定原地休息五日四月十六日,接到顺天帝诏令,立即拔营,诏令想来他们刚一停下就已发出苏威,李穆等人莫不咬牙切齿五月中,终于到达了蜀中刚入蜀。 伽罗就倒下了蜀中此刻已是春末,漫山遍野的野花,姹紫嫣红极是漂亮孙思邈被急诏进宫,伽罗正捧着痰盂吐的昏天地,芸蝉守在身侧,连忙给他让出了位置孙思邈一摸脉象,陈凝了一会儿,问:“夫人呕吐有多久了?” “从今早用了凉面开始”伽罗吐的胆汁都快出来了,蜡白的脸气喘吁吁的靠在枕头上看他,有气无力问:“我怀孕了吗?”孙思邈闭目,两指从她左脉上拿下,摇了摇头伽罗叹了一口气。 阖上眼不过一会儿,外面就传来盔甲铿锵的声音,杨坚撩开帘子从外面疾走进来,还未换下王袍,就急问:“王妃可是有孕了?”他刚下朝就听到宫人来抱说王妃呕吐不止。 杨坚心下一喜赶忙赶来,孙思邈起身回道:“王妃只是脾胃失调,并非有孕”杨坚脸上笑意一顿,一双浓墨眼直勾勾的盯在伽罗脸上,直过了许久才干涩的笑了几声。 孙思邈俯首:“微臣这就给王妃开几幅药。”殿内只剩下两人了,杨坚挥退众人,走到伽罗身侧坐下伽罗侧着头,闭目他修长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蛋,细细摩挲着,一声迟缓的叹息声从他喉咙口艰涩的出来。 离调养有过去二月有余了,仍是未孕期间的压力对二人而言并不小杨坚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空气在殿内禁止似了,沉闷的有些厉害,两人彼此都未说话,静静的感受着这份求子的压抑直到宫人来敲门而入,捧了药汁进来。 杨坚扶起伽罗:“伽罗吃药了。”苦的药未入鼻就刺激着神经伽罗紧闭着牙关,惨白着脸,接过汤药动作是配合的,可嘴巴却是张不开。 第159章 夫妻反目 杨坚看着她,轻轻的推了推她的手伽罗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扑扇着投下一片阴影,张开了嘴苦涩的药汁涌入的极快,还没喝完一口,她已扑到榻沿剧烈的呕吐污浊把被褥全部浸透了,夹杂着作呕的呕吐渣味。 杨坚赶忙叫宫人端清水来,自己上前扶起她虚软的身体伽罗一把推开他的手啪——的一声,响动刺激着众人的神经“伽罗,莫要任性了”杨坚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上前抓住她的肩头,扶她起来。 伽罗挣扎着,推拉之间药汁全部洒在她头上,杨坚还未来得及拉住,她整个人已滚下了榻阶“啊!”芸蝉听到声音正进来伽罗连滚着,匍匐在地上,整个发丝都散落在了冰冷的大理石上,粘稠着汁滴滴答答直滴着。 “伽罗!”杨坚显然也吓到了,赶忙去扶伽罗再次推开了他的手臂,缩远了和他的距离殿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连呼吸都让人感到窒息芸蝉急忙跑过来,杨坚在一旁冷眼看着伽罗虚弱道:“你下去!” “夫人”芸蝉摇摇头,眼眶微红“下去”她尽了最大的声音,身子犹如雨中击打的小草顷刻间就要崩塌了芸蝉看了看她,只得束手退下,其他宫人也跟着出门。 阖上了沉重的大门殿内安静极了,只听到杨坚踏着大理石走动的声音伽罗虚弱的撑着地板起身,身形晃悠的颠颠撞撞往前走他拉住了她的双臂她回过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怎么了?” 杨坚的怒气也到了顶点伽罗嘲讽一笑,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伽罗,你听我说,先躺到榻上休息,等下再让孙思邈熬汤进来!”杨坚努力的调息自己的脾气,忍着不想爆发。 “我不想喝药了”伽罗低声说,坐在了榻角,他站着居高临下:“不吃药怎么能好?”“我没有病”她的声音骤然激大杨坚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没人说你病了只是你现在一直呕吐,对身体不好!” 伽罗低下了头:“你去忙,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看着你把药喝完”他说叫宫人进来收拾伽罗猛地抬头看他,双瞳收缩:“你能否让我自己一人静静?”“伽罗……” 伽罗沉下了声,杨坚面色严峻看她。伽罗问:“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杨坚已经转过身去叫人端药进来了热气腾腾的药扑鼻的难闻,他接过端到她跟前伽罗眼眶猛地红了下来,瞪着他,闭口。 杨坚伸过来,药碗碰到了她的唇角。伽罗伸出手,打翻了药碗杨坚死死的瞪住她,高抬起手,掌风凌厉劈开了她的散发伽罗悲哀的闭上了眼。她闭上了双眼,睫毛扑扇犹如一只濒临冬天的蝴蝶杨坚的掌风凌厉。 吹散了她的散发,却生生的在她侧脸旁停住殿内寂寥极了,伽罗看着他,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缓缓的抬起了双手,左右各朝自己的脸甩去,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刺激着杨坚的耳膜。 杨坚不敢置信的瞪着她:“你在干什么!”声音中有不可压抑的恼怒。伽罗跪下:“君要臣妾死,臣妾不敢不死!”“我何时要你死了!”伽罗缓缓的抬起手,目光落在了他的大掌之上杨坚挫他自嘲一笑,声音却坚定:“从前不会有,今后不会有。” 伽罗低着头,望着撒进的阳光,她伸出手去,让自己洁白的双手沐浴在这片温暖之下以抵抗从心底的战栗和刺骨的冰寒,她没有接口他的话,两人之间早已是熟悉的不能熟悉了。 再多的粉饰于他们而言是多余的他沉默了许久,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问:“你知道了?”伽罗沉默着,只有僵硬的双手微微的颤抖着,直至他握住“宣华夫人的事?” 杨坚终于还是捅破了这个冰层,但是冰层破后,为冰冷的水漫了上来她转过头,去看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处哽咽着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哀伤,似乎有一块沉重的巨石堵在喉咙处,这让她难受的无法发出一言但多斥责的意味让他不敢去多看伽罗的双眼。 “我……”杨坚道:“伽罗,我需要她,你知道的!”伽罗低低一笑,从他手掌心中挣扎出自己的双手可杨坚却不放过她,反手将她拽入自己的怀中,安抚着:“伽罗,这一次你再纵容我一次吧!” 这句话像一个诅咒深深的镌刻在她身体上,骨头里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伽罗一把推开他,站起,刺向他的目光是恶心的:“你难道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死的!”“你为了你的帝王业,得到她,然后呢?” 杨坚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被她打开:“伽罗……”伽罗自嘲笑着:“你何曾考虑过我的心情?何曾想过那些年我是怎么过的目光跟随着你的身影,看着你在一个个女人之间留恋眷恋,然后守着你可怜的恩泽,只要你在乱世之中赏我一口饭吃就可以了是吗?” 杨坚神情沉默了下来。“只要保住我正室的地位就算你给我的恩泽了是吗?”伽罗笑问,指着自己的心:“这里早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你考虑过我吗?日日夜夜盼着你能来,一寸寸任由痛苦把我折磨的几近疯狂!” 伽罗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有宣华夫人,你要宣华夫人为你夺得帝王业明天呢?明天你是不是还要其他女人?”杨坚双目赤红,缓缓站起,盯着她:“所以你就派人传话给周静帝,让他招宣华夫人进宫?” “是”“你难道不知道这会害死我吗?”愤怒顿时冲上了他的发顶,他厉声叱问着他的妻子伽罗沉默的望着他,规避了这个问题杨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你知道宣华夫人的事多久了?” 伽罗缓缓道:“久的我自己都忘记了,或许从攻入长安的那一刻起,我和你一同都在找她”殿外雷鸣大作,乌云层层压进,最后一丝阳光也不见了一股寒意从大殿的细缝中逼进。 杨坚摇着头,眼底是失望的,斥责的“伽罗你是务必要除之以后快吗?”伽罗被他的双眼刺痛的倒退数步,苦笑着反问:“我最终给她留了一命。”这双手沾染血腥的味道并不好受,为了杨坚她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你变了”哗哗哗——倾盆大雨倾泻而下,雷鸣打闪了伽罗干涸的双眼殿外人声鼎沸着奔跑着收衣,宫人的呼叫声似吹拉杂谈,人间才真正应该有的声音伽罗坐在地上,迟钝的望去杨坚道:“你从前不是这样”“哪样?” 伽罗指责:“你还指望着我像三年前那样傻吗?在你的后宫之中哪里有好人?除了算计,我早已经忘了从前的善了!”伽罗喉咙里沉沉的啼哭声:“可我很后悔!” “后悔相信了你,我以为你会变,所以我选择相信了你”伽罗缓缓说。杨坚艰涩道:“我也很后悔”他抱头坐下:“我为何当初要你给我生太子?”“嗯?”她空洞的转过头看他,嘴角咧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好像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一般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那个老朽的帝国太后又重回到了她身体里面杨坚摔门走了,伽罗一人坐在刺骨冰寒的地上许久。 是画扇的声音,不知她在外面站了多久:“隋公,刚才周静帝赏赐的二位家人子前来请安……”伽罗干涸的眼睛有了方向“不见,全部赐给有功将士,免得又有人妒忌。” “是”伽罗低低一笑,阖眼闭目,直到外面有人推开了门进来,带来了暴雨后的湿润是芸蝉她跑进来,赶忙扶起她:“夫人地上凉,您身子弱可不能受凉了。” 伽罗无神的目光散落在她身上,可任由她怎么扶,她就是站不起来长久疲惫抽走了她的重心,一直汲汲为之经营感情终究抵不过人如花的颜面她拽住了芸蝉的手,也拽住了唯一的温暖“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啊?” 她也急了伽罗问她:“阿芸你说,我忍了一辈子,怎么就忍不动了呢?”“夫人……”她擦着她眼中不断溢出的泪水:“夫人,您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只是别再苦了自己了” 伽罗摸着她的发髻,长长叹息一口气:“没有以后了,他今日见到了我所有的狠毒,早已是厌弃我了”“夫人?”芸蝉听的似懂非懂伽罗撑着起来:“沐浴衣”她的头发全是药味,乱糟糟的,她还从来没有这般过伽罗扶着她坐在了榻边。 唤人进来收拾宫人久久进来却是冷冷的看着他们,芸蝉嘱咐也是置若罔闻“你去备下热水,夫人要沐浴”宫人颔首:“隋州热水不足,外头还在打井”“你……”芸蝉动怒伽罗拦住她:“不必了,你们都退下!” “夫人”宫人来的快,去的也快,避之不及芸蝉急的跳脚伽罗问:“你在宫中那么久了,难道还不清楚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吗?”她摸了摸她的脸:“去给我打一盆热水来”“嗯?”“无论以后如何,重要擦干净了才是” 她伽罗还轮不到其他的人来对她指指点点,前面她已经错了,后面就不会再沉溺于其中芸蝉见她面容恢复了正常赶忙点头应下空荡荡的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第160章 对峙 华裳正好进来,提了一大桶的热水,身后还跟着刚才退下的宫人华裳大乐:“夫人,有热水了”伽罗看她华裳拖出了浴桶,宫人隔断了屏风热水源源不断的被送进来,调和了温度,她脱下衣物,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漫入热水之中。 挥退骨头之中的冰冷华裳替她洗头头上没打油,好洗的很她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轻柔的按摩着,她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夫人,奴婢把您的头发盘起了”洗好头,华裳轻声道伽罗点点头,热水蒸着她的皮肤…… 热水洗净了她一身的污浊,她坐在镜台前,华裳替她撸发她问:“夫人,您刚才为了何事与隋王吵架了?”她抬头看了镜中的人一眼,低下头继续道:“奴婢看隋王对您挺好的,刚才即便那般生气也还是记得嘱咐人替您打热水…… 外头缺水缺粮的厉害,他一嘱咐完脚不沾地的离开了”伽罗沉默的接过头巾“夫人”“华裳,你出去,让我自己想一想”她轻声道……“是”华裳犹豫了一会儿,起身站起,端了脸庞上的热水出去,临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骤雨初歇,来得快去的也快,天上又是一片湛蓝了,伽罗任由长发松散的滴着水珠走到窗台前坐下,竹篮里是她这几日为杨坚精心赶制的布鞋,一针一线密集又扎实,已快成品了。 伽罗记得在知道自己重逢后的不久,她也替他做了好几双,可鞋子好像还未穿破,他们的恩情就已经先断了在她再度尝到背叛的滋味后,突然感觉人生,真是一件捉摸不定的事。 除非你死,不然你永远也不能预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伽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布鞋丢进竹篮之中一人独自坐着,夕阳的光线从她的左肩移到了她的右肩之上,人实在是疲乏了才何衣躺下稍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伽罗竟沉沉入睡梦里不知是身处在何地,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条乌油亮的龙朝她飞来,天地都暗色了伽罗拼命的奔跑着,大喊着救命,可是话出口却无半点的声音匆忙之间跌倒在地。 那巨龙停在她上方五爪长身,长牙五爪的盯着她伽罗慌乱之中摩挲出帝王剑抽出直对龙,砍断了它的尾巴,巨龙昂头嘶吼一声,天地变色,云翻滚那热腾腾的鲜血直朝她铺面浇来,她不知怎的竟觉那巨龙双目之中很是委屈。 “夫人……”“夫人,夫人”有人在叫她,伽罗挣扎着要醒来,那龙五爪蟒身卷起了她的帝王剑,嘶吼一声朝她扑过来“啊——”她猛地坐起,双目无神,满头大汗看向四周,烛灯已经点上了,桌子上还摆着竹篮,是她在隋州的屋子。 “夫人可是做噩梦了?”华裳赶忙过来扶住她,取了软垫靠在她腰椎后伽罗摸向小腹,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平坦的可是刚才她明明感觉到那条龙穿过她的小腹,然后……是梦啊 伽罗长舒一口气,扶额竟发现满头大汗,华裳赶忙抽出丝帕替她拭去:“夫人您刚才是做噩梦了吗?”伽罗点了点头,仍旧是惊魂未定:“做噩梦了”“梦到什么呢?”华裳笑着递上茶去随意一问“梦到……梦到一条乌油亮的巨龙要吃我。” “吓——”华裳连连摇头:“夫人怎么做这般奇怪的梦?可是因为平常喝莫先生的浓稠苦的药喝多了?”伽罗古怪的一笑,低下头摸向自己的小腹:“许是”华裳接过她的茶碗,又推了小木桌上来,桌上都是平日她爱吃的,看着比平日里精心烹饪过了一样,色香味俱全。 华裳用小碗乘了香喷喷的白米饭:“这是蜀稻很是香甜可口,饭粒饱满的很,夫人您试试”伽罗腹中正感到一阵饥饿,接过华裳又布菜:“这鱼也是蜀稻的田里养的,听说肉质鲜美肥嫩,很是营养呢!” 接连着又布了虾,鸡肉,青菜把每一个都夸得天花乱坠的伽罗心情略好,一时竟吃的比平日还多一些“夫人单看这一桌子菜色简单,却不知都是隋王精心叫人准备的”她突然闷声道伽罗一顿,低着头继续埋入白米饭。 “刚才隋王来了好几趟,夫人您都在睡觉直到您醒来前他才被前方的政务给请走了”华裳又给她乘了一碗汤伽罗喝了半口就不喝了,放下对华裳道:“你也吃”她放下碗筷依在软垫上看她大快朵颐,孙思邈进来厌弃的盯了华裳看了半响,摇摇头坐下,对伽罗道:“来请脉的。” 日行一日的请脉伽罗没有伸出手,反问:“隋王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不需要了吗?”孙思邈坚持己见:“这时无论是谁说的,我都不会听的”此妇人还是他医病最长久的人,他怎么说也不可能放弃她知道他的脾性,也没再言,伸出手。 孙思邈闭目摸着脉象,不知是问脉还是闲聊,悠悠道:“隋王好大的脾气,从妇人西梁出来后就杖责了好几位侍候不利的宫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打的两腿都是鲜血,脚差点都保不住了。” 伽罗看了他一眼,望向别处孙思邈嗯哼了一声,继续问脉,不过一会儿又道:“我看你这脉象就一两个时辰之间已浮动这般厉害,看你刚才进食的量胃口应该极好了”“是!” 孙思邈收了脉枕,深不可测的笑道:“本不是什么大病,我早与某人说是近日神思倦怠之故导致的不思饮食,他还不信,现下我也好回去交差了”说着直立起身,朝她做了个揖伽罗收回手,整了整宽袖,淡淡问:“你何时变得如此这么爱管闲事了?” “夫人闻音知雅意,何须我多做评说?”他道华裳送他出门,回来时对她说:“夫人您不知道您睡下的那段时间,隋王发了多大的火那些怠慢您的宫人无一不被杖责的,奴婢很早就知晓隋王不是好相与的,却不曾想他的手段如此的厉害!” 说着她做了个畏惧的动作“睡”伽罗起身华裳啊了一声:“这么早?”她道:“可是夫人您才刚吃完饭”刚吃完饭还是起来走一走对身体才好伽罗刚要拉开内室的门,一双有力的大掌已经将她拉住。 隋王身后哗啦跪了一群人杨坚看都不看,对她说:“跟我来”他眼神刚毅,双手有劲,就算不跟着走就会被拖着走,与其如此,何必要闹得两个人都难看?中午那场争吵已然是闹得阖宫都轰轰烈烈了。 伽罗松了手,朝他一俯杨坚微不可查的皱了眉头,放下了她的玉臂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寝殿,外头地面还湿润的很,有宫人上前拿了木屐放在阶下,伽罗脚上穿着白袜,将袍衫轻轻抱在怀中不让沾湿了。 杨坚打开了一把油伞遮住了两人的一番天地不知何时外面竟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他领着她出了大门,坐上马车,一路上直从隋王宫急驰到王道上,再到驿道上平坦的马路越走越崎岖,路也越来越小。 饶死高颎驾车马车依旧颠簸,直到马车进了内城临街而建的房屋扁平矮小,才刚入夜就已熄灯“隋州就是如此”杨坚寂寥的声音在落寞的夜晚轻轻的响起。 “伽罗,我终不会甘于做这一个小小隋州之王,如今厉兵秣马只为的是那个帝座”他是一个天才的将领,也是一个治国有方的皇帝今日午间两人争吵过,伽罗反问过自己,到底是杨坚自私还是她自己自私? 今夜杨坚再与她谈同样的话,让她明白是她自私了她总想着杨坚答应给她的那个承诺,私心里她想要的多,而杨坚是欠了她五十年的人生的,理应要还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的异动和背叛她就无法忍受了 伽罗始终活在自己的过去当中,对杨坚执着,对杨坚的相守执着,却从未跳出这个大局去认真考虑过他要的是什么?伽罗身旁,杨坚说了:“伽罗,我要这天下的宝座”他的语气坚定无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如此坚定之人坚定之心她竟到了如今才真正看清一切不是他错了,而是自己错了伽罗□□的身形微微疲软了下来,似是从一个极长极长的梦境之中刚刚清醒过来一样。 伽罗望着杨坚的目光,微微动荡着迷离,却是长久以来的希望全部崩塌了崩塌过后,是轻松和走向极致的从容于杨坚,她再也没有执念了。 回到隋王宫中,杨坚送她到了门口,苏威早已等候许久,见到二人慌忙做礼,问是何时又支支吾吾,不时看着伽罗知晓他们有事不易被她知道,伽罗朝杨坚俯身行礼:“妾身先行告退”她的眼眶有些微红,神色却是从未有的平静. 一句妾身已将两人的距离缓缓拉开,杨坚如何没有察觉,也不知今日交谈她可否看开了,此时夜色已晚,便只能点头看她离开午间打湿的地面已经干了,五月微煦的凉风吹吹浮动她的衣袖,杨坚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喊住她。 第161章 谁最自私 伽罗回头,鬓角的散发在风中俏皮可爱的荡、漾着杨坚朝她大步跨去,揭下身上的披风替她系上,动作温柔的挽起她的鬓角,笑了笑:“夜迟了,你身子不好不用等我了。” 伽罗抬起头,缓缓的点了点头“走”他催促,凉风刮着他岿然不动的盔甲,看着爱妻头也不回一步一步的离去,他心底忽然觉得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 今夜的伽罗一如寻常的温顺,贤惠,许是自己想多了杨坚也不多想,嘲笑的低下头笑了笑,不过一会儿重重的踩地阔步朝前离开苏威紧跟在他身后,急道:“大哥,安插在宣华夫人身侧的宫娥……” 伽罗一人独自回到殿中,众人都不敢睡去,一个个匍匐在院中等着她,华裳跪在最前立马迎了上去“夫人,您没事”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着伽罗按下她的手,笑了笑:“我能有何事?看你大惊小怪的!” 说着挥了挥手:“都起了”午后的事,雷霆之怒众人还历历在目,不敬宫人双腿打折的已经被拉了出去做苦役了,现下众人虽起却仍战战兢兢的躬身低头,眼瞧着夫人从自己身旁走过才松了一口气伽罗稍作梳洗,换下衣物坐在暖垫上。 华裳又往她后背多加了几个软垫让她靠的舒服伽罗满足的长叹一口气,接过宫娥递过来的汤圆这汤圆还不是后来齐王宫能吃到的带着花生馅的,只是用白面醒后摘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元团子,加了米酒打散了蛋花。 舌苔厚重时吃着倒是爽利伽罗一连吃了半碗放下华裳问:“怎么不吃了?”“吃多了不易克化,以后宵夜就不要备这个了”她道华裳见她面色自如,担忧了许久的话这才脱口而出:“夫人……您与隋王今夜还好?” 伽罗看了她一眼,笑意停在眼角,她仍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纤细的小手让她看上去格外的柔弱,她捧着热水喝了一口,淡淡道:“有何好不好的?总归日子是要过下去的!” 可话音停在这儿,连她自己也茫然了刚才面对杨坚的时候她只觉得一阵轻松,可现下独处一人时,她却觉得茫然不知所措没有长久以来的执念,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变得嚼蜡般令人无味她活的太长了,身处逆境她挨的过来;滔天的荣华富贵她享过已经很少有东西能到她了,而此刻她的意义呢? “夫人,夫人……”华裳低声唤她伽罗回过神,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低下头捧着已经快要凉去的温水喝了一口,遮掩住自己眼底的脆弱华裳抽出身后的柜子,取出一张请帖请帖极为古朴,烫着滚金边,打开扑鼻的一股清香:“这是午后隋州太守夫人送来的请帖。” 她递上去伽罗略微翻看了几下,问:“叫我们后日有空去赏花,去吗?”华裳捂嘴笑道:“夫人们的事情,奴婢可不敢掺和,一切单凭夫人做主。” 伽罗笑了笑,将请帖扔到竹篮上,和给杨坚做的布鞋在一起她扶着凭几慢慢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五月有什么花可赏的?”“听说隋州一到五月就是杜鹃花独占鳌头”伽罗笑问:“看来你是打听好了?” 华裳吐舌,轻轻一笑,服侍着她坐在镜台前,摘下发簪,她道:“咱们在咸阳的时候是正月,梅花还未赏过一次就像发配似的到了这个隋州之地,此刻正好有雅意知音又懂得投桃报李,何不一起出游赏花,一扫那困顿之气?” 她说的时候跟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响了一地伽罗对镜摘下耳环,轻轻道:“只是赏花吗?” 碧玉翠的耳环放进宝盒之中,在烛光下泛着晶莹剔透的亮光犹如一个含羞待嫁的少女一般,青涩可人华裳一怔,正拔出玉簪,伽罗那一头长发倾泻而下“只怕赏花容易,赏人难。” 赏花乃是雅事,叫一个胸无点墨的乡村农妇赏何花呢?杨坚刚入隋州,那些在隋州的官员早就自成一派了,此刻岂不就是通过那些夫人的口和眼好好探听一方? 要是她恰巧落了下乘,只怕还会被狠狠的敲打一番罢了“那夫人,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啊?”华裳看向镜中的夫人,她身后是盈盈闪烁的烛光伽罗一把盖上了宝盒,纤细的双手覆在上面,面容坚毅:“去!” 本意虽是试探,然她是主她们是仆,有何去不得的?她说着站起走到榻旁,躺进去华裳也铺了一个小铺在她榻边,她碰了水壶进来吹了灯,只余下一盏灯油在墙角,也躺了下来。 伽罗说:“从前只觉得宫里繁琐斗争,却不想在这个穷乡僻壤之地也是勾心斗角”稍顿又自言自语道:“也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得斗,况且现下时局还未稳”伽罗只问:“前几日好像隋王曾说过,什么时候要开宴席宴请隋州官员?” 她那几日的记性都在宣华夫人上,根本记不住那些华裳想了想,回道:“六月初一”伽罗默默盯着房顶一会儿,翻了个声儿:“睡”华裳闻言起身到墙角吹灭了最后一点星光从寒冬直接走过春天,又到了初夏一层薄毯遮盖不住这凉夏的夜晚。 伽罗悄悄的拉紧了毯子脑中闪过了许多尘封久远的画面,于隋州她真的忘了太多了身后渐渐传来了进入沉睡的呼吸声响伽罗在夜之中眨了眨眼睛,也渐渐进入了梦乡和杨坚的棋局依然走进入残局了,前路该如何走,她也已经不知道了,那残就让它继续残下去。 翌日,伽罗早起,韦孝宽现下已然成了隋王宫的总管了,他一早奉了隋王的命令过来看看隋王妃有何嘱咐,只是在日头下站了有足足一个时辰,仍看她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吃着茶,看着宫娥翊卫清扫庭院。 “夫人……”韦孝宽局促的摊着双手,开了口伽罗淡淡的瞥了一眼,神态冷然,韦孝宽半个字硬生生的给吞回到了腹中“隋王妃,你嘱托找的花匠奴婢已经找来了。” 华裳活跃的走进来,手上还捧着刚采到的杜鹃花送到她跟前伽罗这才放下茶杯,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韦孝宽嘘了一口气,悄悄的擦了额角,心道隋王妃身旁就属华裳姑娘最受信,以后得多巴结巴结才是只是。 他不由抬头望向摆弄花草的隋王妃,如今这位主母的性情却越发难猜了,只怕隋王以后日子有的难过呀宫娥拿来一个长颈形状的陶瓷瓶,里面已经蓄了水伽罗拿起剪刀剪着枝叶。 伽罗看着底下跪的人,轻声问:“我想做一个长藤,种些花草,紫藤,忍冬,茑萝开花都好看只是我是外门,不知这个时节再种适宜不适宜。” 伽罗夏日最难过,隋州之地又是火炉一样,院中即便是用冰也是难熬,只能多重些花草,以求院中清凉舒爽花匠跪下恭敬回道:“回隋王妃,忍冬在民间又称金银花,花性甘寒,功能清热解毒,现下移栽就可。 但隋王妃若要做长藤草民觉得是紫藤最好,紫藤易活且花美,但多于早春定植若是隋王妃喜爱,现下移栽也是可以的其实三角梅也是不错,此次来的花匠之中恰好是闽地来的,带了三角梅旁枝来,三角梅花开极美,只可惜有刺。” 韦孝宽接机道:“隋王妃畏热,岂不栽种紫藤最好?”伽罗心下也有这个想法,便道:“既是如此,那你便组织人搭了木架,明日我要去南矶山赏花,到时不在宫中你负责。” 韦孝宽正愁没有机会说得上话,当下立马作揖笑道:“隋王妃只管放心”说着他打探伽罗心情尚可,笑道:“隋王妃,再过几日隋王便要宴请隋州官员了,隋王特意让属下来为夫人订做宴会上的一应珠宝首饰。” 他说的有谄媚讨好意,实上昨日正午时分二人闹不和的事旁人尚不清楚,可怎能瞒得过他?那几个被杖责的宫人还是他亲眼看着行刑的此刻隋王排他来,意欲缓和与隋王妃的关系。 韦孝宽人精似的人如何不知晓因此是卯足了劲要讨伽罗的欢喜伽罗一顿,剪偏了花枝,杜鹃花顿时少了一截“你看着办”她轻轻道韦孝宽得令,马不停蹄就往外跑伽罗看着她远去。 走到了院中的小湖边,华裳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杜鹃花,摘下一朵簪在她鬓角她低下头,纤细素手伸出搅乱了一湖湖水,而后便听得消息今夜杨坚要过来过夜……听到杨坚要来的消息,华裳先兴奋了“夫人,那我们今晚煮些什么好?” 伽罗捧着书,微微出神的望着窗外,三月桃花尽谢,初夏的花骨朵儿已经冒头,隋王宫并不华丽,连似咸阳一般官员的官邸还抵不上可是这样好的阳光,最是适合睡觉了“隋王最喜欢吃饺子了,夫人我们包一些可好?” 华裳想着,又摇了摇头:“前几日刚吃过的,还是不要了……可是,要煮什么隋王才会喜欢呢?”她于杨坚还是陌生,甚而两人交谈的话极少,他来时她就得退下,也只有伽罗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偶尔问上几句夫人去哪儿了? 可华裳是真替自家夫人感到高兴,隋王这次能先低下头示好,夫人应该好好把握才是她兴致勃勃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伽罗,可转过头却见她低着头不知沉思着什么“夫人……” 第162章 共浴华清池 伽罗微抬起头,看向她,刚才有些失神了她忆起刚才两人的对话,兴致缺缺道:“就吩咐小厨房煮一些隋王喜欢的菜就是了……”“啊?” 华裳咂舌伽罗已叫宫人把被褥拖出,支着手看宫人喂养庭院中的白鸽,她想了想回头笑道:“晚上就不用准备酒了”“是……是”华裳犹豫的点头答应,还欲再说,可见夫人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白鸽吸引走了,也不敢打扰,只得起身去小厨房嘱咐。 “隋王妃。”宫人捧着浓的药汤快步走进来,离她三步远居高案首,一跪:“孙先生熬的汤药送到了,今日孙先生去山上采药,未曾亲自送来”伽罗似是被白鸽飞停在木板之上吸引住,漫不经心道:“先放着,等温了后再喝。” “是”白鸽皆是人养,神气的踏步扩足,极不怕人伽罗从宫人手中接过白米,朝天一把撒去,白鸽欢腾的飞扑有些停在了树下,有些停在了树枝上,偶有一两只扑腾着翅膀遮天盖日迎击长空,是那样的鲜活,那样的自由…… 伽罗不由站起,望着那些飞向太阳光晕的白鸽“夫人,小心阳光伤了眼睛”宫人上前提示伽罗赶忙阖上眼,这才惊觉眼睛是微微的辣疼,再睁开时只能看见一圈圈黄的光圈门外韦孝宽正带着工匠进来,他停在门外,有宫人要通传。 他制止了他随着伽罗迎光站起的身影看向翱翔在空中的白鸽,狡黠的目光闪烁着,低头叫了一个得力的宫人来送进殿中,自己悄声倒退下,快的往理政殿快走而去隋王宫的生活是宁静的。 至少现在对于伽罗而言上午工匠就已经来搭藤蔓的木架,殿内到处都是吭吭之声,还好关上殿门能稍减去这份嘈杂之声午后,她要午睡木匠们也跟着暂时休息半个时辰,待得侍候珠宝玉石的人来。 众人又开始了一个下午的忙碌殿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韦孝宽涎着脸讨笑:“隋王妃,您看这套碧玉珏最是配您雍容华贵的气质”伽罗一排排看去,并不因为韦孝宽的讨好而多做停留“若是隋王妃不喜欢,还有这羊脂白玉。” 韦孝宽笑着,挤眉弄眼对身后的工匠工匠先是不解意,后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解释:“回隋王妃,羊脂白玉乃藏中特产,因其好似羊脂而出名物以稀为贵,此玉后为皇族所专供之玉,故千金难求。” 他拖着白帕小心拿起送至伽罗跟前,对着照射而入的阳光:“此玉簪白如截肪,细腻滋润,实乃上品中的上品”匠人也是有匠气,他自己都看迷了眼急的韦孝宽连连瞪他,他才回过神,慌忙补上:“我隋州并不产胭脂白玉,可见隋王看重隋王妃” “可……”韦孝宽还来不及接话,华裳已快嘴回道:“自然是如此,隋王妃为正室如此好玉若是隋王妃用不得,还有谁能用的?”“华裳”伽罗看了她一眼华裳赶忙闭上嘴那韦孝宽这才笑着,慢慢的对她说:“华裳姑娘说的真是,属下要说的呢!隋王妃贵为隋王正室自是整个隋州的贵重之物任由隋王妃挑了!” 韦孝宽低头说着,却是极大胆的悄悄看她的脸色见她面上不显露喜也不显露怒,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只得低头哈腰陪笑伽罗拿起玉簪,那玉簪簪头巧夺天工的雕刻了祥云图案,少一分则少,多一分则多,即便她看多了宫中珍品,也不得不说这枚玉簪是上上珍品了。 “既是如此……”她说着,递给华裳:“你便替我收了”“是”众人脸上都高兴了,伽罗陪着他们也高兴了半日便是在这些事情上消磨了时光,直到天色下,华灯初上杨坚踏进了寝殿伽罗正在灯下对着玉簪细看,一时竟没察觉他回来。 杨坚也不让人喊,直到一股冷风卷过,她才看向门口竟是他在灯下站着“回来了?”她放下玉簪,上前朝他走去杨坚嗯了一声,张开手,宫人纷纷上前替他解去长袍从长袍到中衣至最后的亵衣里三层外三层都湿了个遍。 “隋王这做何事了?”伽罗将衣物丢给宫人,拧了热帕替他擦身杨坚靠在胡榻上,拿起她刚才把玩的胭脂白玉簪,随意道:“午后去视察了军营,与苏威单挑了一次”“如何了?”“臂力自然是不如他,但胜在弓箭”。 “理应如此”苏威乃军中第一勇士,勇冠三军,杨坚决胜于千里之外,二人术业有专攻,理应如此“是啊”杨坚阖上眼,举目酸疼,连嗓子都出现了哑声宫人过来,朝二人俯身叩拜,轻声道:“隋王,隋王妃,热汤已备好”。 连喊了两声,杨坚依旧岿然不动,宫人额上已是冷汗淋漓,又怕耽误了他沐浴又怕惊扰了他歇息伽罗推了推他:“隋王,沐浴衣后再歇息也不迟”杨坚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看向她,在她的手上重重一拍,笑道:“依夫人所言,那就去。”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隋王宫内仅有伽罗现在所居住的归德宫一处有天然的热烫池相传之前的蜀王在建造这所宫殿时,有命理师曾言,此殿不宜为君主居住命理师说的含糊,并不指名道姓害处然这蜀王未住进几日,便被周静帝南下的大军一举清剿,落得身首异处。 杨坚生性多疑,加之不爱泡汤浴,就把这座宫殿赏给伽罗作正殿此刻汤池两旁双龙汤口正喷出热汤杨坚卸下长裤,一脚踏入浴中,他欲要拉伽罗下来,伽罗拒绝笑道:“前日和昨日刚泡的,孙思邈嘱咐我身体虚弱不宜长期泡在汤池中。” 伽罗这样说,杨坚自是不会勉强,却是拉着不肯她走,叫她擦背宫人早是眼对鼻,鼻对口,口对心纷纷退下雾气氤氲朦胧的汤池内只剩下这一对夫妻两依着彼此都熟悉的个性。 伽罗只是专心的替他擦背,偶尔他问起今日做了何事的事情便随口一答,极是明目张胆的不用心杨坚问:“听说你今日看白鸽看入迷了?”“啊?”她回过神,换了另一个肩头擦,杨坚的皮肤黝健壮有力,这让她格外的费力。 直到杨坚又催促了一遍“隋公是如何知晓的?”她不答反问他道:“你还未回答我的话”“白鸽好看”她说“早起,中午和晚上的药你吃了吗?”他想到了又问伽罗眉头猛地一皱,眼底微微闪烁着,忆起晨间的那碗药,嘴角已经觉得微微的酸涩了。 “嗯?”他拉住了她的手,伽罗撞入他深沉的目光之中“我……”她怔愣了半响,低下头去轻声说:“隋公,我一时忘记了”杨坚松开了她的手,抚弄着她被勒的红痕的手腕,叹了一声:“夫人日后莫要再这般容易忘记了。” 伽罗抬起手腕,僵硬的笑了笑,低下了头汤池之中有自己的倒影还未待她反应过来,杨坚已伸出手,将她整个拉入水中温热的汤泉水没过她的身体,她不会游泳,惊吓之中是喝了好几口水杨坚勒住她的腰,带着她浮上来伽罗无力只能攀登在他强壮的臂膀之中。 “伽罗”他喊着她的名字,抚摸着她滚烫而香艳的红唇,捏起了她的下颚,浅酌一二:“我喜欢你依靠我”终于撕掉了所有和善的伪装,道出了最终的面目他强势的进驻她的双瞳之内,有力的臂膀推着她迎向自己一个湿润而霸道的吻,不管不顾的探入她的口腔之中汲取了舌所有的汁。 杨坚的舌头轻而易举的击破她的攻防,灵巧的在她口腔之内翻江倒海。直吻得她浑身没力气瘫软在他身上后,杨坚才满足一叹,紧紧的拥抱着她入怀,游到石上,附在她上方欣赏着她两颊之上的红晕。 伽罗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被放置在石榻上,她撑着他的双臂大口的呼吸。杨坚只觉得此刻她娇俏魅人,鹅毛般的亲吻不时落在她的眼睛上,鼻梁上和锁骨上。带着恨不得将她拆卸入腹的狠厉,随着热汤的晕染,他的眼底逐渐失去清明。 伽罗闷哼一声,不适的推开他的占有。杨坚再接再厉,顺着水流的力道把自己推到她身前,铁臂一揽牢牢的将她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之间。汤池中烟雾氤氲,水声寥寥。 他卸下她的碧玉簪,蓬松的黑发似瀑布倾泻而下坠入池中,不一会儿已经顺着水流将两人紧紧的纠缠在一起。他的吻势如雨下。伽罗挣扎着侧颈闪躲,反被他双手剪在身后。在杨坚再一次把舌头伸进来的时候,伽罗忽感喉咙处一阵恶心。 “唔……”她一把推开他。杨坚欲要靠近。伽罗越发的觉得难受,捂着胸口连连作呕。“伽罗。”杨坚这才发现她的一样,赶忙给她披了一件单衣,抱着她往外跑。宫娥和翊卫皆守在门外侍候,迎上前来。 华裳急问:“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无事。”伽罗捂着唇摇了摇头。杨坚已经抱着她阔步往内寝走去:“传孙思邈。”“唉。”她还来不及拦住,就有翊卫跑出去了。有宫娥有序上前拉上屏风,华裳拿着寝衣过来服侍她穿上。 第163章 杨坚求和 杨坚坐到了外殿外。伽罗走了出来,头发还是湿的坐在他身侧。宫娥递了一杯橄榄清茶上来,她闻了闻一口接着一口慢慢服下。杨坚挥手叫人替她擦发,注意到:“你平素是不爱吃橄榄的,今日怎么喝起茶了?”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橄榄好闻的很,我前几日不是脾胃不好吗?越是爱吃这类消腻解味的了。”她淡淡一笑。杨坚不置可否,目光带了疑色:“橄榄伤胃,你……”话音还未落,就有翊卫快步进入,走至二人身前叩拜下。 杨坚看向门外:“孙先生呢?”伽罗已知来意。只听那翊卫公鸭嗓子声捏的极细,颤抖着结结巴巴回道:“回回禀隋公,孙先生,孙先生说此等小小毛病……”他惧怕的看着上面,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杨坚素日里最厌翊卫扭捏模样,现下越是不耐,闻言已抬起脚狠狠朝他踹去:“先生说什么!”翊卫被踢了的越发战战兢兢,最后快哭了:“孙先生说此等小小毛病无需他出马。” “你——”伽罗赶忙上前拦住,挥退胆战心惊的翊卫,与他道:“我不过是小毛病罢了,你何须发这么大的火气?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瞧你最近好像胃口变得极大。” 伽罗低眉顺目,淡淡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又轻轻的散在了嘴角,实在是在他面前做不出欣喜莞尔的动作,即便是如今他再如何出言关心,于她而言也只能无动于衷了。夜深已凉,她不愿做过多牵扯:“不过是转季的厌食罢了,我今晚好好睡一觉便好了。” “嗯?”杨坚仍是有些担忧:“还是请宫中其他的急医来看看。”“唉!”她制止住:“我明日还要去南矶山赏花,现在再叫急医来未免劳师动众。”“那今晚我陪你,若是……”杨坚想了想。 伽罗脱口而出:“本不是什么大病,你明日还要辛苦,扰了你的休息就……”说至此她忽然停下,心跳漏了一大拍。殿中只有萤光浮动,宫人束手低头大气不敢喘,外头传来蝉虫低声鸣叫。 杨坚在看着她,神色异常的冷静。伽罗缓缓的低下了头,把未道完的话全吞入了腹中。物极必反,她拒绝太快了。杨坚慢慢走过来,举起手,犹豫了片刻终是放在了她头上,故意似的弄乱了她的长发。最后直停在她的两颊处,轻柔的摩挲着。 杨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笑道:“那你早些安歇吧,明日我再来看你。”笑意未达眼底。伽罗身子微微一僵。这层皮他们都选择了不去捅破。至于是什么,已不用去猜测了,只是等着这层寒冰它慢慢浮上来,朝他们溺过来。 伽罗送他出门,走到正殿大门处,杨坚回过身。他拉了拉她的衣襟,满面温和的道:“不用送了,风大。你早些进去吧。”伽罗低着头:“你慢走。”“嗯。” 殿外,韦孝宽听闻消息赶忙赶过来,正巧碰到他出来,正要迎上去,却见他目光阴沉沉的瞥来,哪里还有刚才在夫人跟前的和煦温和呢?他心下一惊,一句话也不敢吭声,赶忙追上去。 伽罗进了寝殿,膝盖一软,整个人差点跪叩在大理石上,幸好宫娥扶住。“夫人,可要传急医?”“你退下吧。”伽罗摇头示意宫娥下去。华裳正好点着灯进来,她把烛台放在一旁的案桌上,接过帕子替她继续擦发。 “夫人,隋王来都来了,为何不把他留下?”伽罗靠着软垫后,无神的望着烛影,随意道:“我身子不舒服。”“刚才……刚才在汤池内发生了什么事吗?”华裳犹豫许久出声。伽罗被她问的一愣,缓缓的摸上了嘴唇。 伽罗似乎越来越难以忍受杨坚靠近她。只觉得每一刻都好像在火山上煎烤一样。究竟是在何时的时候发生了改变呢?她问自己。华裳跟在她身边多日,多少知道她心结,想了想,咬牙道:“夫人,其实隋王对您是体贴入微,您何不忘了那件事?” “何事?”伽罗一时没跟上来,话音刚出口,已没有再要回的话了。时至今日,她与杨坚之间早就不是恩情,怨恨那般简单。她既然选择了放手,就不会再眷恋这份情。可是,与他的这种关系该如何的调整? 是夫妻,还是伙伴,或者是怨偶?他们知道彼此太多的秘密。似杨坚那样薄情之人,纵然是她想走,他难道会给他这个机会吗?按照他以往的方法,到最后他大概宁愿把她的双腿打折吧。 伽罗自然没有那般单纯幼稚。只是今夜在重新审视了这层关系后,伽罗才明白此时她已是身处悬崖峭壁之上。四周寒风冷冽,已是绝路。除非,除非有什么杨坚特别想要的东西,他们可以作为交易…… 伽罗迟迟才睡,可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翌日,在用早食的时候杨坚匆匆的来了一趟,又匆匆的离去,隋王宫中事务繁忙,二人善意的规避了昨日的话题。伽罗用完早食,又喂了白鸽才进了内殿换衣衫。 因是女眷私下里赏玩,伽罗并未着意打扮的繁琐,只是选了一套稍是鲜嫩的裙裾和长衫。她对着镜中左右照了照。华裳正跪坐在她身后,给她簪花,她停了下来问问:“夫人何事?” 伽罗侧着脖子,指着白色衣领下的几个红点,微红着脸问:“这里有些明显。”华裳坐直了看去,果真见在那白皙的肌肤下一片红点。红点颜色还很是鲜艳,因此越发的显眼。“无事。” 华裳笑道:“用粉这一下就看不见了。”说着先涂上香膏,又打开宝石盒取了香粉来细细的在她脖颈上一点一点的抹开。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些红点的颜色就淡了下来,但若是细看也能分辨的出。 华裳道:“没事,许走到南矶山这些红点就消散了。”说着,看伽罗起身,连忙扶起。门外宫娥进来禀报:“夫人,时辰到了,门外已备好马车。”一行人加上随侍的宫人一共十二人一起蹬车往南矶山驾车而去。领头的是高颎。 今早用事的时候杨坚特意给她留下的,还派了韦孝宽侍候在两侧。高颎她用的顺手,倒也没什么,只是韦孝宽是杨坚的耳目难免不有被监视的感觉。韦孝宽也知不得她心意,一路上低眉顺眼只跟在她身后,并不插嘴多话。 隋王临行前只嘱咐,万事你看着办就是。韦孝宽只是一想起昨夜隋王的眼神,他就觉得浑身从脊梁骨尾处冒起一阵阵寒意。若要办的同时顺了这二位的心意,可是比登天还难。南矶山在蜀城郊外。 他们行至半路时,就已经有府衙的差役护着奴婢前来探问,知是众府邸的夫人,姑子都已经到了,高颎快马加鞭赶去。直至辰时才到。众人皆等在南矶山下,看着隋王妃在一群金奴俏婢环绕着拾阶而下。 为首的是太守夫人陈氏。二三十来岁的模样,外头罩着一件米藕色暗纹长衫,里面是同色的裙裾。满月脸,柳叶眉微微吊起透着一股当家主母的厉害,正对着身侧一个眉目开展的姑子私语着什么,全然不顾周遭其他一同来的夫人。 从陈夫人之父开始连出了两位尚书,一位丞相,一时间风头强劲无人能敌。众人看隋王妃下了马车,按照各自夫君的品级和官职排开,文臣与武将又各分左右,皆是携带子女在身旁边,陈氏夫为太守夫人首居其中,领着众人齐聚而摆:“恭迎隋王妃。” 她身侧所站少女一声红衣艳艳,腰系鞭子单手叉腰而战,飒爽英姿非凡。伽罗身侧的一名叫秋月的隋王宫长宫娥走上前来,在她耳畔低声道:“隋王妃,此女为太守嫡长女,是陈夫人所出,名为陈湉。” 表姐妹果然长得很像。只是一文一静倒也不同。伽罗淡淡收回目光,展开双手笑道:“各位夫人请起。”陈氏这才领众人起身。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伽罗的白玉发簪上,眼底闪过一丝亮光,笑问:“夫人这发簪看上去不似寻常物。” 众人皆注意到她头上。伽罗哦了一声,尴尬笑道:“太守夫人眼光真好,这是和田白玉簪,我看温润好玩便戴了。”稍顿,她轻微的咦了一声,指道:“陈夫人以蓝宝石坠于金玉之间也极是富贵,想来夫人眼光极是不俗。” 那蓝宝石晶莹剔透,毫无杂质,一整颗有鸽子蛋大小镶嵌在首饰之中,转动间随着光线发生改变,不断发出耀眼的光芒,很是夺目。这般鸽子蛋大的的宝石在大隋王宫之中也常见,但后面也只有允许一品夫人和夫人以上妃嫔使用。 陈氏下意识摸了摸发鬓,笑道:“夫人高见,今日为显对隋王妃的尊重特意佩戴,只是与隋王妃的白玉簪一比就落了下乘。”说着上前亲切的拉住伽罗的手:“隋王妃还请进亭子来。” 伽罗低眉掩嘴一笑:“好。”恰经过极为打扮隆重的夫人身侧,听几人窃窃私语:“听说这位隋王妃有疾,今日怎么看不出来?”“上妆自然看不出气色,不过你看她脚。”伽罗眉头微蹙,深吸一口气,捋了捋右脚上的裙裾。 第164章 弘政夫人陈玥翊 华裳上前问:“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摇了摇头。 声音骤停,不一会儿又悄悄响起:“隋王妃会不会听到我们的话了?” “就算听到又怎么样,她哪里听得懂隋话? 早听闻太守和厉夫人有意要将陈玥翊姑娘送进王宫去做侧妃,你看隋王妃身子不好,陈玥翊姑娘保不齐很快便能当正妃了,这嫡庶还是有区别的。” 伽罗抬起头望向身侧的陈氏。 陈氏也正看过来。 陈氏嘴角笑容更加明显了。 伽罗莞尔,但那轻轻挽起的笑意犹如浮尘很快的散在了嘴角。 众人很快就到达了小亭。 那亭子用古朴的松木所建,四角处挂着淡绿色纱幔,与这青山绿水之间倒是相映成趣,再往旁看去有一清澈翠蓝的小湖,可垂钓可嬉戏。 伽罗于主位坐下,按照惯例,夫人们要真正行跪拜礼。 只见乌压压一群人,跪地连行三拜,庄严肃穆。 礼节结束后,婢女们才放下软垫,端上新茶,果盘。 凉风徐徐,吹走了初夏的烦闷。 伽罗低眉饮茶,华裳取了切好的西瓜递上:“夫人很甜。” 伽罗朝她一笑,从她手中接过。 这西瓜也是近来刚从西域传进的瓜果。青皮红瓤,甘脆可口,解渴消暑,很受贵族的喜爱。 伽罗最近肠胃偶有不爽便吃不多,只沾了牙,食的一点甜味后便放下了。 众人虽跟着饮茶,可目光却不时落在她身上,但见她举止高雅,毫不怯场,心中已有了另一层的打量。 坐于陈氏身侧的一位中年夫人笑问:“夫人怎么不多进些?” 伽罗看她:“我爱饮茶,西瓜过后再吃。” “夫人听得懂隋话吗?”汪夫人再问。 伽罗挑眉,笑了笑,摇头:“我自幼长于长安,如何能听得懂隋州之言。只是刚才似乎听几位夫人说起一两句,却不知是何意思?” 汪氏一怔,竟一时无法接口。 秋月在伽罗耳边道:“隋王妃,这是隋州中尉夫人汪氏,中尉掌管军马与太守结交甚密。” 伽罗自然认得,上一世就听闻汪何两家走的极近。 汪氏之子娶了陈氏的二姑娘,就是陈玥翊之妹,二人婚后倒是恩爱,只是印象中对这个陈家大姑娘陈玥翊却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 伽罗放下了茶,依在软垫上朝外看去。 黄色的杜鹃花在山脚下、崖畔次第而开,偶尔闪出一些光彩照人的亮色来。 “翊儿,快上前给隋王妃行礼。”陈氏对红衣女郎轻声说。 陈玥翊放下皮鞭朝着叩首。 “隋王妃长乐无极。” 只听那汪夫人用蜀话对身侧人说:“陈玥翊今年有十六了吧?越长越好看了,只可惜我那儿子没忠王这个福气。” 华裳不悦对伽罗说:“这些隋州夫人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好生无礼。” 伽罗朝着陈玥翊虚抬一手,回神对华裳笑道:“她们这是打算给隋王添置新侧妃呢。” “啊?”华裳西瓜掉地,震惊不已,许久回过神:“夫,夫人您听得懂隋话?” 伽罗不答反笑。 自古政权更替,两股新旧势力若是想互相依靠合二为一,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杨坚为此娶了多少夫人早是数不胜数了,或许陈玥翊就是其中的一个,只是她忘记了而已。 再看这个陈玥翊声音清脆响亮,容貌出众,身形婀娜多姿,即便在美女如云的隋州地界也算的上是一等一的美人了。 伽罗招手唤她过来。 “你今年几岁了?”语气很是和蔼。 “回隋王妃,十六了。” “可有婚配?” 陈玥翊被问及这个,看向陈氏低声道:“父母未曾给小女……”说至此低声,满脸羞的通红。 陈氏在一旁含笑宴宴。 汪氏笑道:“陈大姑娘还未曾婚配呢。” 正说着,她又转头对陈氏笑问:“二姑娘也到婚配的年龄了吧。” 伽罗有了兴趣,问陈玥翊:“你二妹妹是嫡出还是庶出?” “庶出。” 陈氏手一顿,眼神锋利暗暗瞪去。 汪氏一怔,才反应过来问错了话,赶忙低头拍了拍自己的嘴,尴尬笑道:“看我这嘴,真是不会说话。妾,妾身看何姑娘和隋王妃倒有几分相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姊妹呢。” “是吗?”伽罗拉着陈玥翊的手,左右看了看:“倒是有几分相像。”她叹道:“不如咱们认了做姊妹?以后我好好为你找一户好人家以我义妹的名义嫁了?” 陈氏又是一记冷眼瞪向汪氏,却道:“隋王妃身份尊贵,阿翊不过是一小小丫头怎敢与隋王妃姊妹相称。” 伽罗笑了笑:“夫人这话严重了。不过陈玥翊姑娘以后许会为陈家得一个快婿也不定。” 陈氏笑意僵在嘴角。 伽罗低头饮了一口茶,感慨道:“我今无子,隋王剩下又只有一名庶长子。各位不知我日日夜夜为隋王烦忧啊。” 其他夫人早已蛰伏许久,闻言纷纷将女儿推出,一一到她身前作陪。 伽罗看着这些隋州的贵族女子,含苞待放,争奇夺艳,笑的也灿烂,一一嘱咐华裳给赏。 这一个个都介绍过去,陈氏上前拦道:“隋王妃,此时正是赏杜鹃花的时刻。 妾身让翊儿陪伴你身侧。” 众人被阻,有怨气也不敢发出,只得退后。 “要爬山是吗?”伽罗往上山顶看去。 底下只有零星花朵,但山上却是姹紫嫣红,远远望去已是不俗。 隋州杜鹃不似其他地方,杜鹃种类繁多,红,粉,绿,黄,各式各样,就连花朵开的也不同,且因山川秀丽,峡谷幽深这些环境,导致“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多变的气候环境,而在这不同环境中生长着的杜鹃花更是千奇百态,姹紫嫣红,令人惊叹。 “是啊。”陈氏说着,陈玥翊已经站在了她身侧。 其他仕女见到她,纷纷退到身后不敢再上前,偶有几个夫人脸上已有不满之意,却都隐忍不敢发出。 此刻形势早不如之前刚来时,隋州地方夫人团结一致。这也是伽罗正想看到的场面。 伽罗敛目,漫不经心的拨了拨白玉簪,在人前越发显得安静无争。 一行人坐上隋州独有的蔑竹轿撵往山上攀登。 山花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后来,便是成团成簇,再后来,漫山遍野的杜鹃妆点了整个沿途。 美景应接不暇,山鸟鸣翠也不怕人。 伽罗沿途每过一景便叫人折了一只翘楚的养在水瓶里,再往后看去,那些夫人所带的家奴手中早已是山花浪漫了。 “华裳,你过来。”伽罗折下一朵花,招手叫她,把一朵黄色的杜鹃插在她鬓角。 她今日正穿着嫩黄色裙裾,很是般配。 华裳赶忙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对镜左右照看,很是欢喜。 “好看?”伽罗问。 “好看!” 陈玥翊在一旁羡慕的看着,伽罗也折了一朵粉色的插在她黑发之中,红粉配佳人,妙的很。 “谢隋王妃!” 陈氏笑道:“翊儿,不可吵扰到隋王妃。”陈玥翊照着镜子,嘟嘴:“女儿没有。” 伽罗拦住:“姑娘长得貌美,美人配红花何错之有?” 陈氏看着陈玥翊头上的杜鹃花,笑的越发灿烂,眼底飞快的闪过亮光。 轿撵越往上,杜鹃花开的越密集,一些较矮的山头杜鹃已成林成片,几乎无隙可通。 行至此,轿撵放下,陈玥翊撇开华裳上前搀扶伽罗:“隋王妃,母亲在此地设了亭子,容我们休息片刻再往上走”。 伽罗看去,只瞧那紫色的杜鹃花开在一簇簇树丛顶端,照应着远处的山和深山上的积雪 “好”她点了点头 茶亭之中,已有婢女备好了茶水 山上冷,华裳取了斗篷为她披上。 不过一会儿,众夫人都已到了,随侍入座,依然是陈玥翊一人坐在她身侧相陪 最后不知是哪个夫人提议的,单赏花无趣,不如让姑娘表扬才艺,美人照花才格外别致 陈氏并不掺和,脸上沉沉的,唯有汪氏没跟附和 。 先上场的是县丞之女,身若杨柳,绿衣飘飘 丝竹管乐声起,早春踏歌行自她脚下就这样缓缓的榻开了 陈氏低声对陈玥翊说:“你射箭极准,等会儿记得表扬给隋王妃看” 陈玥翊骄傲应下 。 从这一场场的歌舞表演中,看得出这些夫人都是费了时间□□的伽罗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已是眼花缭乱,华裳不时替她按压肩膀。 直到陈玥翊压轴上场,头绑红丝带,手拉大弓远处的红心,拉满。箭中。 陈玥翊骄傲的昂头 伽罗鼓掌:“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陈氏很是骄傲,却承让:“隋王妃过奖了,在隋王妃的马术前小女不足挂齿” 伽罗本是再赞美,精神却不大嘉,胸口忽然觉得闷闷的 又撑着看了几场,面色越发白了起来 。 华裳最先看出来问:“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陈氏等人也注意过来,围了上去 “想来是被风吹了”伽罗撑着站起:“今日看来没办法再赏花了,只是此刻若是走了,只怕扰了各位的雅兴” 陈氏关心道:“隋王妃不适,妾身请急医来”。 第165章 大王子杨勇 “不了,我回去休息就好”伽罗锤了锤胸口 华裳赶忙上前扶住她 众人要送出来,她拦到:“你们继续赏玩,莫要为我扰了大家的雅兴” 虽然这么说,众人还是坚持要送 。 伽罗由暗处走到明处,经阳光一照,脸色苍白的连妆容也盖不住了 关心的话不绝于耳,偶有低低的隋话:“隋王妃的身体果真如传言一致……” “是啊难怪厉夫人今日卯足了劲儿要让何姑娘表现”。 伽罗低头笑了笑,叫轿夫起轿 华裳眼里只有她一个,根本无暇顾及他人,况且她也听不懂隋话 竹撵往山下走,沿途已没有欣赏风景之心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摸到汗津津的,并没有发烫,心下才稍安。 “夫人”华裳尖叫声乍然想起 伽罗猛地惊醒,握紧把手,整个人才没从竹撵之上滚落而下 周章在山脚下等待,张苍眼尖最先看到伽罗面容惨白,二人连忙迎上去,看也不看后面跟上的众夫人,合力将她安置进马车之中 从隋王宫来南矶山花了半个时辰时间,可回程连一半都没有 。 一路上风驰电闪,马车驶的飞快,直冲王宫 城门楼上见到周章驾车连忙打开沉重的宫门 伽罗歇息了一会儿,下马车时脸色已没之前那般难看,但还是被人搀扶着躺到榻上 张苍赶忙去军营禀报杨坚,周章去叫孙思邈 。 华裳拧了热帕覆在她额头上,又跪在榻榻下握住她的手,吓——满手的冰冷 伽罗深喘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安抚一笑,慢慢道:“我没事” “没事您哪里看上去像没事的人?” 华裳急道 伽罗一怔,望向她 “夫人也别瞪我,若是奴婢将此事告知隋王,您看隋王该如何治您了”她是因为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故以气急败坏,也忘了君臣之理 伽罗却是低着头,抿了抿唇,心底一股暖流流过 。 她极少这般不设防的把自己的心事流露在面上 华裳一时之间竟替她难过起来 “平日里强撑着干什么,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哪里容的你这般苛待自己?” 伽罗眼眶微红,服软了声,又拧了热帕细细去温她的手:“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不愿意隋王纳其他姬妾您就和他闹啊,何苦这般把心思都藏起来?熬坏了身体” 伽罗替她擦干眼泪,笑了笑。 “如今好好的一个人受了水牢,伤了身子,坡了脚,现在也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华裳哭着,摔了热帕:“这个莫先生称何神医,我看反倒是身子越看越坏了还吃什么苦汤药,那个汤不吃也罢” 她没有家人,父母干旱那年死了 。 从十六岁嫁给杨坚的那日起来,就担起了家庭的重任 婆母疼爱妯娌,杨坚不理庶务 每人点灯熬油的等啊等的,就盼着有人来与她说说话,总是这般的辛苦,让她习惯了有苦自己吞,就算告诉了旁人又能如何呢? 伽罗躺在软枕上,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望着高而华丽的屋顶,轻声问:“华裳,我若不喝这汤药,不养自己的孩子会怎么样?” 华裳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的看她 。 伽罗眼角缓缓的落泪:“我若不生养,隋王不会废了我可我守着正室之位,膝下必然得有子” “那我们就抚养庶子”华裳咬咬牙狠心道 伽罗苦苦一笑:“别人的孩子又岂是那么好养的?” 她停顿了半响:“华裳,我也想过逃,可是这纷杂乱世又能逃到何处呢?只怕才出这宫门身上财物就被人尽数盗走了” 华裳使劲摇头 “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乱世的可怕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家室的女人如何可以存活呢? 我除了勾心斗角,早就已经什么都不会了,逃到了外面终究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她眼底清明一片 “那,那怎么办啊” 门外有人进来,打断他们对话:“夫人,急医来了” 华裳禁言,赶忙起身替她拉好被褥,设好屏障 。 她问:“怎么不是孙先生?” 宫娥回道:“莫先生采药还未归来,所以先叫了急医前来” 华裳点了点头 周章候在殿门外,两位老朽急医跑的是大汗淋漓,直站着喘气 待伽罗伸出手,他们的双手才颤巍巍的搭在她脉搏上 。 二人反反复复诊了许久的脉象,又问了一些面色和素日饮食问题,最后吊了好一会儿的书呆才慢悠悠的道:“隋王妃此乃脾胃虚弱所致症状,应当服以六君子汤以健脾益气,助运化湿” “真的是脾胃虚弱之症吗?” 伽罗起身披好斗篷问 急医听到屏风后的女音连忙作揖跪下 伽罗沉吟一会儿道:“之前身体虽不健,但从未有过时常憋闷呕吐之症,会,会不会是……”她稍停:“会不会是有孕了?” 这次的症状和怀蓉儿的时候很像,也是神思倦怠,终日不贪饮食 为首的急医问:“夫人近期可有月事来?” 伽罗心下一沉,华裳已替她答道:“前日有星点月红,但今日已没了” “如此就是了” 急医回道:“臣等未把到滑脉,而前日月事已来就足以证明隋王妃无孕” “那为何我月事只是星点半点呢?”伽罗又问 “此乃就是症结之处了”急医捋着长须慢慢道:“隋王妃神思倦怠,饮食不节,禀赋不足此乃脾胃虚弱之症,此症来势汹汹隋王妃平日又不多加保养,故以损伤榻,以致经期不调” 华裳正为孩子的事情担忧,连忙追问:“如此可怎生好?” “无妨,让微臣开几道方药吃一次就好了” 周章送走急医,又派人跟去抓药 伽罗阖衣躺在榻上,轻轻抚摸着小腹,心中黯然,与儿女上终究无缘 。 周章避嫌不敢进殿,只在外通禀:“启禀隋王妃,隋王此刻不在都城,最迟也得今晚才能赶回来” 华裳撇撇嘴,嘟着脸看他退下 不过一会儿药汤熬来,伽罗已下了榻站在窗口看外面的夏景。 她贪爱水,所以殿中独独挖了一池湖水种睡莲 春末夏初,正是睡莲含苞待放之时 看着那些冒头的尖尖的花骨朵儿,伽罗想再过一段时间便有蜻蜓停靠在这上头了 她想着,不由想起那夜做的那场噩梦 龙入怀,这明明是有孕之兆,可为何迟迟不曾有孕呢? 而那龙又素来是不祥之兆,难道是在暗示她其他的东西? 华裳端了药过来递过去给她:“夫人吃药” 伽罗坐下,接过,看着苦的药汁 “急医说趁热吃才有效,若是凉了反而伤胃” 伽罗咬牙,闭眼,正要送到嘴边,一只灰猫不知从哪儿串出,喵的打破了她榻头的玉瓶 “啪——” “哐当——” 玉瓶和药碗同时落地,华裳要去接已经来不及,反倒被溅了一身的苦药 。 “哎”华裳大怒:“哪里放出来的灰猫,快打了出去”她今天脾气比平日急躁了许多 黄门们慌忙拿来抓灰猫 忙得鸡飞狗跳许久,才有人抓住那只猫,正提着拿到伽罗跟前看,有人咦了一声:“这不是邹榻娘屋里的猫吗?” 邹榻娘? 伽罗想了一会儿,才有了一些印象,自然而然的就想起姜夫人的儿子 “把大王子抱过来我看看”伽罗道 华裳正服侍着她把溅了药汁的衣物换下,此刻听闻动作不由一顿,不悦抿嘴:“何苦再去关心旁人家的孩子呢,奴婢瞧着隋王对大王子也不上心,十天半个月都没瞧过一次” 若说杨坚不上心,她又何尝不是 “我就是想看看,没其他的意思”伽罗看着镜中华裳正躬身整理裙裾,笑道:“你身上溅的比我多,稍会儿下去换了” “嗯,奴婢等会儿再叫人熬药来” “去” 华裳朝她躬身作揖,而后低头缓缓退去 正到殿门处正巧碰到邹氏抱着一个小孩,身后跟着一群宫娥进来华裳如今是伽罗身边一等一的人,阖宫上下几半都认得她,邹氏不常来这边走动,但琪彤每月都要来伽罗这边汇报大王子的情况,因此与华裳也熟的。 “华裳姐姐”琪彤点头行礼,神色谦卑恭敬 自姜氏死后,她背后无人撑腰,背后无靠山在这深宫之中见面都没人给三分礼 华裳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虽厉害可如今见了她落魄也不愿再踩三分。 只不冷不热的道:“隋王妃在殿内呢” 琪彤顿时面露欣喜,越发恭敬:“是,谢过姐姐” 华裳心里只有伽罗一人,说完又开始后悔,但见被榻娘抱在怀里用斗篷裹住的大王子,她脸色越发阴沉,也不应声直接带着几个宫娥往灶房走去 。 伽罗换了裙裾,坐在殿内看书 琪彤等人带着大王子进来 那小孩难的出来走动走动,爬被风惊着了,就拿了斗篷层层保住,伽罗只能看见小孩的脸 长得却是肥肥的可爱,眼睛像青蛙眼一样,圆鼓鼓大大的溜溜转等被邹氏解开斗篷后,那小肉墩似的身子好神在在的坐在地板上,一双大眼和她溜溜对望 。 “这是母亲”邹氏指着伽罗低声对小孩说 小孩张着嘴流着哈喇,很是陌生 “有六个月了”伽罗问 邹氏反应过来,连忙磕头回道:“回隋王妃,大王子有六个月了” 第166章 可能怀孕了 “叫勇吗?” “是”邹氏匍匐着,悄悄抬头往正堂上看去只见正中间端坐着一个美人,隔着老远看不清她的样貌却觉得周身上下冒着一股难言的亲切,可又好似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让她整个人显得越发难测。 伽罗朝小孩伸出了手:“勇,爬到母亲这里来” 那小孩屁股肉墩的像棵树一样坐在地板上,吃着手指头咕咕的冒着声儿 伽罗从旁边的花瓶中取了一支粉色杜鹃花朝他摇曳 。 小孩啊啊的兴奋叫了几声,飞快的朝她爬来,一头扑进伽罗怀里 扑到她怀里了,竟一时忘了看花,大眼直勾勾的盯在她脸上,盯了有好一会儿,又啊啊的叫着扑着去拿她发鬓上的玉簪 。 琪彤恰时跪下笑说:“到底是隋王妃亲手接生的,大王子很是喜欢隋王妃呢” “是吗?” 伽罗取下玉簪,一头乌秀发倾泻而下,有风徐徐吹来,头发中一股特有的药草香味弥漫在殿中 小孩很聪明的依在她怀里,去抓白玉簪 。 有宫娥上前:“隋王妃,玉簪价贵,还是换了金簪” “嗯”伽罗递给她 那宫娥低头倒退转身而去,勇撑着伽罗的双臂站起看着宫娥走开,嘴角扁了扁,垂悬欲哭的模样 琪彤和邹氏唯恐他惹隋王妃不悦,想要上前抱回来哄,又不敢。 只得跪在下面干着急 伽罗叹了一口气,紧紧的搂着他一边轻轻的拍着他肉嘟嘟的手臂,柔声安抚着:“好了,好了,勇,不哭哦,在母亲怀里不能哭……” 她的温柔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 勇在她怀里也异常的安静,只是时不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乖乖的缩在她臂弯之中 待宫娥取来金簪,勇已经半睁不睁,半闭不闭的模样,快要在她怀里睡着了 “隋王妃,把大王子给奴婢”。 邹氏上前轻声道 华裳也正进来,换了衣物,见伽罗抱着小孩,眉头微不可查皱了起来,望着她的目光也越发怜悯了 伽罗笑着唤她过来,勇被惊醒了,懵懵懂懂的看她 邹氏上来接他,勇还不大懂,攀着伽罗的臂弯,直到邹氏要把他从温暖的怀抱中抱出,他才后知后觉的哇——的一声,哇哇大哭。 这孩子哭得有些厉害,满脸通红,撕心裂肺,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盯着伽罗,朝她伸手 华裳皱了眉:“还不快抱下去,惊扰了隋王妃这个罪不是你们担得起的” 琪彤,邹氏慌了神儿,赶忙抱着勇往后倒退。 伽罗看着那小孩被人强行抱走了,才由人扶着坐下 “刚才听张苍来说隋王今晚就可以赶回来了” 伽罗淡淡的哦了一声,将今早采的杜鹃花分成了两份,把其中一份交给宫娥让送去勇的宫中。 华裳帮她分,嘴里却是埋怨:“本来是想叫过邹氏好好教训一番,怎么反倒赏了东西去?” “我没想过教训邹氏”伽罗回道 “嗯?” 她取了华裳鬂上的杜鹃花下来,将刚才宫娥送来的金簪□□她发鬓之中,道:“刚才有感而发,所以想看看勇那个孩子而已” 华裳哪里肯戴,忙着要取下 伽罗拦住她的手,认真的看她:“华裳” “嗯?”华裳被她认真的神情给镇住 “我想,我可能怀孕了” 窗外,一片枯黄的叶子落进池中,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华裳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的瞪着她的小腹 “可,可是……” “你是想告诉我孙思邈和两个急医都未曾诊断出是吗?”伽罗替她问出来 她连连用力点头 “傻瓜”。 伽罗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妇人有妊有时感觉最强烈的就是自己医者只能凭着问诊而知道一二,孙思邈不也说时日太短不好诊出?” 刚才看着勇天真无邪的脸,她心底有种鼓动的燥热 “可是您前日还是流血”华裳这次终于说完了话 。 伽罗摸上小腹,低声一叹:“这也是我最担心的若是还有流血的现象,只怕这孩子不易保住” 华裳赶忙摇头,也覆在她小腹之上:“不,不会的若是有孕了,咱们定要这孩子安安稳稳的生下来” 她眼底是希夷的目光,亮晶晶的闪着光芒 伽罗挽起她鬓角的发丝,一时竟有些感慨 “华裳,你想不想也嫁人?” “啊”华裳咬唇直直看她,不过一会儿脸全红了 伽罗笑道:“若是有孕了,待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就把你嫁出去好吗?” 华裳低头未置一词,伽罗怜悯的看着她 安辰死后,华裳一生未出嫁,她陪着自己送走了琛儿他们,最后又送走了自己,这其中的苦楚已不是常人能感受的来了 “有喜欢的吗?”伽罗问 虽然安辰现在还未出来,但她还是想问问 。 华裳摇头 伽罗还要再问,她连忙岔开话题:“夫人,这样的话那急医的药还是不要吃了” “嗯”她想也是 一种淡淡的喜悦充斥在她们之间,这样的午后没有庶务的喧扰过的格外的安宁。 伽罗一觉睡到傍晚,再醒来已日落西山,她呆怔的望着落日的余晖,心底隐隐不安着 若是胎梦的话,这个梦实在不是什么好梦 最后是她拔出了帝王剑斩断了龙的尾巴,黏糊湿热的龙血溅在她的身上,至今还触感深刻 断尾之龙…… 伽罗低吟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杨坚坐在案桌上放下了图纸看着她,直到他走到她身前,庞大的身躯覆盖下一层阴影,杨坚已微轻轻的抬起了她的下颚 唔…… 伽罗这才注意到他 杨坚不喜她眼底的隔阂和惊讶,越发的去摩挲挑逗她的脸颊,直到她不悦的神色挂上眉梢,他才拢着她的手臂坐在了她的身侧 “今早去赏花了?” “嗯”他何时回来的?伽罗心想 “病了?” 他摸上她额头 刚才她沉睡时他就请了急医来看,该死的孙思邈至今还未回来,真想一刀劈了他 “没有”伽罗拿下他的大掌 杨坚双臂穿过她的胸前,从后面将她抱起,大掌无意落在她小腹之上 。 被他擦过的胸部隐隐有些作痛,那放在腹部上的温度灼热的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了 “我知道你今天看过勇了……”他的温度吹拂着她的耳边,带着挑逗的浓浓求欢以为:“伽罗,我们也生个自己的孩子”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颊之上。 伽罗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他,可若是没怀的话呢?岂不是有多添了烦恼。 还是等孙思邈回来再看看吧。 她推了推身上压着的杨坚,问:“我今日去赏花有听那些隋州的夫人说,太守欲与你联姻结成同盟,他有一个女儿想要嫁给你当侧妃,有没有这回事?” 杨坚停下解衣的手,眉头深深皱起:“他们告诉你的?” 她摇摇头:“不是,那些夫人不知我听得懂隋话,因此私下里并不避讳我。” 原来如此。 杨坚坐起,伽罗也跟着起身。 他手微抬起支起她后背,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埋头深入嗅着她发间的馨香,长长叹息,闷声道:“太守陈氏一族在隋州握有不可小觑的势力。我与秦丞相都欲先拉他进自己的阵营。” 伽罗飞快的抓住了后面的重点,不由问:“秦丞相就是顺天帝派过的?” “嗯。” “对你有影响吗?”她问。 杨坚他眼底闪过一抹杀机:“区区一个丞相,不足挂怀。我已有想法了,你只要好好养好身体就好了。” 伽罗的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指掌之上已经磨满大大小小的粗茧,这双手执过她的手,也执过剑,杀过政敌,晚年也亲手杀过他的儿子。 这样一个善于谋权的帝王,薄情寡义也就如此了。 伽罗敛目打了个哈欠,见门外华裳进来,俯身告之:“夫人,要摆席吗?” “隋王可曾用过膳?”她转头问他。 杨坚一听,这才觉得饿,笑道:“未曾。” 伽罗颔首起身:“我去看看。”正要走,杨坚拉住了她的手臂,望向她深褐色的双眸之中,带着一丝愧疚:“我,前几日与你争吵时曾言后悔让你生孩子的事……” 伽罗目光动容一闪,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她就那般温驯的站在他面前,既是质问也不自哀,让杨坚心下越觉得对不起。 “我那日是气急了,所言之意并非是不要我两的孩儿。”他看着她。 她回首望去,睫毛轻颤犹如临近冬日濒危的蝴蝶展翅。夕阳的余晖轻柔的落在她侧面上,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蹲在了她身前,放软了柔情。 “伽罗,从前你未曾有孩儿,性情温顺贤良。可自从用了药后,我发现你性情变得很是尖锐凌厉。”他低声述说,侧脸靠在她的小手之上,温柔的摩挲着:“我不愿因了孩儿伤了我两夫妇这么多年的情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皮肤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从他的身上传递到她的掌心。 伽罗摩挲着他的五官,喉咙口出哽着一丝气,堵塞了她心底的话。 她想说她知道。 可说了又能如何? 夜凉的晚风轻轻的吹拂,卷起了素色的纱帘,朦朦胧胧的一层薄纱隔断了他们和外界的距离,他动情轻靠在她的膝上。 她却以清晰明了的目光淡淡的望着他。 “夫人,已备好酒菜了。”华裳进来。 第168章 流产前兆 孙思邈也道:“是要还是不要,全凭隋王自己做主。” 伽罗依然昏昏沉沉的陷入噩梦之中,两颊赤红,双唇紧闭。 杨坚站在她身上,俯身望着她。 于长寿无福的意思。 杨坚拉开被褥,伸出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 那里还是一马平川,可却孕育了他杨坚的孩儿,等待又岂能付之东流? 琛儿勇武却太重感情;重儿性子太过温顺平和,并不适宜为帝王之材。 可是这个孩子不同,他能感觉到他的不凡。 这是他和伽罗在重活两世后才独得的一个孩儿。 他会是他的翻版和复制,即便最后他和伽罗都离开了,他依然能放心的把帝国交到他手上的人。 杨坚阖上了眼,静静的感觉着大掌之下的温暖和希夷。 这是他的儿子,伽罗为他所生的嫡长子。 即便是耗费他的心力又如何?这个孩子在听到他的存在起,他就已经舍不得放手了。 待他再缓缓的睁开眼,那深不可测的沉沉深渊底下是一片坚毅包裹的冰冷巨石。 “孙先生。”他起身恭敬的鞠礼。 孙思邈不用说也已经知道意思了。 “隋王不悔?”他问。 杨坚坚定的点头:“既已决定,何以后悔?” “夫人呢?” “她会和我一样的。” 杨坚转过脸,看向华裳,冷漠到了极点:“若你还想陪伴在她左右,有些话无需你多说。” 孙思邈看着眼前平复极快,又身神思内敛的男人,终是选择了沉默。 华裳跪着朝着他爬来,连磕几个头,不肯放弃:“隋王,夫人身体不好,此事可需与夫人商议一二?” 杨坚冷下脸:“这几日你就无需陪在她身侧了。” “隋王!” 杨坚呵人拖走她,又叫来了裘氏。 裘氏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小腹还看不大出来,和廖樊一起奉命过来。 杨坚道:“以后就由你陪在夫人身边安胎。” 二人皆是惊奇。 廖樊先回过头,带着质疑和兴奋:“大哥!” 杨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是!” 虽有庶子却无嫡子,于他也是长久的压力,终于在这一世要横扫一空了叫他如何不松了一口气?他虽为开朝帝王,横扫千军,可无后继之君,实乃生平抱憾。 廖樊乐的上前重重的砸了他的臂膀三下,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晚间在孙思邈的帮助下,伽罗的烧退的极快,只是半夜又复烧了起来,杨坚始终陪伴在她身侧。 至翌日清晨,晨光从榻头泻进她的眼中,伽罗睁开了眼,第一眼看见了守在榻头的杨坚。 “伽罗。”他朝她一笑,大声呵斥宫人端来清水。 伽罗烧的有些昏沉,扶额想要坐起。 杨坚却是极小心的抱她到自己身上。 呵护备至的模样,似她是易碎的瓷器。 伽罗迷糊了:“我这是怎么了?” 他拉过她的小手,大手掌着小手灼热的温度触在她的小腹之上,满脸的笑意。 伽罗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肚子。 杨坚看她迷迷糊糊的模样,可爱极了,不由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伽罗,你有孩子了,自己都不曾察觉吗?” 伽罗点了点头,又重重的摇了摇头,撇开他的手轻轻的触碰着自己的小腹。 “孩子……”才出声,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的难听:“孩子还在?” “还在。”他在她耳边轻轻的说,温热的呼吸灼烫着她的耳朵。 伽罗头抬也不敢抬。 “伽罗,我们重新开始。”他低声说。 伽罗笑着搂紧了自己的小腹,看着他也没点头也没摇头。 宫娥递来了药碗:“夫人,药凉了。” “吃药。”杨坚端了药来:“孙思邈说孩儿有滑胎迹象。” 伽罗一怔。 那黑苦的药汁泛着浓稠的腥味,握在手里,她也甘之若饴了。 正说着,廖樊在外早就等的火急火燎了。 “好好睡一觉。我去处理军务,去去就回来。”杨坚重新扶着她躺下。 伽罗笑着看他离开。 走到大殿外时,杨坚不放心的回头看来,伽罗依然是看着他微微一笑。 直到他离开了,她才对四周的宫娥笑道:“你们也下去吧。” 最后一丝亮光被隔离在沉重的大门之后,纱幔,榻幔层层重叠,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轻轻的解开腹上的衣物,触手轻碰,又飞快的离开。 压着后有一丝胀痛的感觉。 她不敢伤到他。 可却不能不去抚摸他。 她轻轻的覆手在上面,一下又一下的感觉着熟悉的感觉。 抚摸着抚摸着嘴角慢慢展开一丝微笑,眼眶中的泪水无声的缓缓流下。 这就是重生赐予的福慧吗? 长长的五十年的苦难压垮了她对生活的所有热爱和坚持,在这个背弃的时候,老天爷给她送来了一个孩子。 伽罗搂紧了腹部,弯下腰,任由泪水沾湿了被褥。 却是无声的哭泣的,一丝声响都没有,连那微疼的小腹都不敢轻轻的颤抖,她依然还如五十年前那般选择了把所有的苦楚无声的咽回肚中。 只是这次她有了新的希望。 一个完完全全继承了她血脉的孩儿…… 长久积压的情感得到爆发,空虚太久的心灵获得了满足。 伽罗冷静下来突觉大殿冷清的可怕,她从未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再次怀孕,而这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孩子,却是真真实实的在她腹中了。 而那夜的断尾噩梦,是她亲手斩断了巨龙的龙尾啊。 伽罗拽紧了被褥,轻轻抚摸上自己的小腹,未来局势的不明朗越发坚定了要保护好这个孩子的决心。 她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艾的女人,决定的事就努力去完成它,她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有宫娥悄悄推进了门,担忧的朝里望去。 伽罗收复好心情,擦掉眼角的泪花招手唤她进来。 宫娥大喜,着实是她现在双身子不比从前,若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她们统统都得死。 “夫人有何吩咐?”宫娥低头恭顺道。 伽罗道:“你去把柜子里今夏收的软棉拿出来。” 宫娥依令行事,一边取出软棉一边问:“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那棉布质地柔软蓬松,透着一股馨香,贴肤着实柔软舒服,伽罗从榻头拿了针线来. 举起又恍然笑道:“你看看我,一时竟忘记了如今月份才小,哪里需要这般早做衣服呢?”她许久没做母亲了,竟觉这孩子明日就能跟勇那般大。 宫娥笑道:“夫人这是高兴的。只是民间有传闻孕妇不能拿剪刀的,夫人怎么忘了。” 伽罗一怔,摇摇头。 “我没注意。” 宫娥从她手中取走针线篮子放到外面去,又拿了早就备好的点心和热奶放到她跟前:“夫人昨夜都没吃什么,想是饿了吧。” 不提她还不觉得,一闻到这些味道她才觉得腹中都闹得打滚了。 只刚捡起一块栗子饼咬了一口,碎渣掉落在被褥上,宫娥忙着给她收拾寝殿,她才觉得哪里奇怪。 “华裳呢?”对啊,从她醒来后一直没见到华裳。 宫娥手一顿,身子略带僵硬的转过来,嘴角动了动,忍住道:“华裳呀,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闻有什么事出去了。” 伽罗想到的就是她去孙思邈处了,又问:“是去莫先生那里吗?” 宫娥被她追问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直点头笑道:“许是吧,奴婢刚才一直在熬药没注意到这边。” 伽罗闻言,舒了一口气,摇摇头心底笑自己疑心太重,也就不再追问,把剩下的栗子糕吃完,又吃了一碗鱼汤和细面。 午间杨坚差人来说不回来用膳了,伽罗喝了药后捧着书,靠在庭院中感受微风习习的舒爽。 《君子问政》读的很是熟悉,翻过千篇早已是习惯。 她靠在木栏杆之上看着宫人在整理新做好的藤蔓。 紫藤已移栽进来,紫色的花骨朵开着垂坠而下随着微风轻轻的浮动,她倚头看着不知不觉困意来袭,直到书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才进行过来。 有人上前替她捡起,伽罗下意识叫道:“华裳。” 却是裘氏站起笑着望她:“夫人。”朝她俯身一拜:“妾身恭喜夫人有孕。” “你来啦。”她伸手要拉她坐下:“你最近在养胎我也不好叫你过来到我这边走动,今日怎么就来了?” 裘氏身着一身红褐色的暗纹裙裾在她身侧捡了一小点的位置坐下,柔顺笑道:“是隋王派人叫我过来的。”她顿了顿:“听说华裳今早被莫先生借走了,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所以先命妾身到这边侍候。” 伽罗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杨坚不可能不知道她独信华裳一人,此时此刻又怎会这般轻易把华裳借给他人。 她心底微微起疑。 裘氏回道:“说是陪着莫先生采药的药童下山时不小心滚了下来,摔断了腿。” “啊?” “是啊!夫人!”裘氏劝慰道:“还好只是摔断了腿,只是伤筋动骨一百日。莫先生又是脾气古怪的人,也不知这华裳姑娘如何投了他的缘分,竟被他借了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去看她的脸色。 见伽罗不起疑了,才慢慢的放下心来。 伽罗闻言一笑,笑意却是淡淡的。 旁人许是不知道,可前世孙思邈与华裳的性格就不相符。 孙思邈性格怪癖独来独往平素里说话又尖锐歹毒;而华裳这丫头也是直来直往惯了,并不会因为谁高看一眼多给一些面子,二人以前也时常碰面,并不如何。 第169章 华裳的归宿 如此,孙思邈怎会与华裳投缘呢? 伽罗心下已产生了疑虑,只是道:“若是投缘也好,只是我昨日有事要交勇她帮我忙,不知道她做好了没有,我还需叫她过来问问。” 裘氏心猛地一跳,尴尬笑问:“夫人有何事找华裳姑娘?如今夫人身子重,我可以帮夫人勇劳去问问。” 伽罗看她神色,疑心愈大。 “亦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随口问她关于前日与众夫人赏花后的回礼她给准备好了没?” 裘氏松了一口气:“这事儿呀,那妾身就去问问。” “好。” 伽罗含笑看着她走远,脸色才渐渐沉了下来。 宫娥扶她起来,见她面色古怪笑问:“夫人有什么事吗?” 伽罗敛目,低头看着脚下,转移话题:“这几日总感觉脚下有些酸软。” “这是自然的。”宫娥蹲下身替她揉了揉腿:“这才是刚开始呢,奴婢的母亲当年怀小弟弟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还要种田还要做饭,每天都不得满,到了七八月的时候脚更是肿的极大。” 伽罗静静的听她讲,不由莞尔。 宫娥回过神惊觉自己说错话,慌忙跪下:“奴婢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奴婢的夫人怎敢与夫人相比。” “没事。”伽罗虚抬一手叫她起身:“你在我宫中也有两个月了,一直忙着没记得清你叫什么?” “奴婢叫文渊。” 倒是个好名字。 “你在宫中想家吗?”她问。 文渊低头,点了点:“想。”不过稍几又欢快起来:“从前在家也是忙里忙外没得一刻清闲,现下进了宫家里粮食的负担也减轻了,每月我还能托人寄钱回去呢。” “是吗?”伽罗笑了笑:“这样也好。” “是啊!”文渊越发高兴,扶着她进了屋子:“隋王来到隋州听说又实行了一些政策,开荒分田,今年应该有富余吧。” “我极少出宫,你与我说说。” 文渊明白,与她细细说了一番。 隋州之地本来就难行,不利于粮食的运输,但胜在地理肥沃,杨坚到隋州之后积极的开荒分田,掌握农务鼓励生产。 于当地百姓之中很是威望。 伽罗静静的听她说完有些累了。 文渊一看她要休息,忙侍候她休息,待得她躺下后,才惊觉后背都已经冒了冷汗。 到了晚间,杨坚回来,裘氏正侍候她吃饭。 伽罗要站起,他连连摆手不让,只叫宫娥解了玉玦洗了手一同坐在她身侧。 伽罗问:“要饮酒吗?” 杨坚摇摇头,看向她笑道:“本该一同庆贺的,但如今你身子不适待得胎象安稳后吧。” 伽罗点了点头,看向裘氏:“你去问了后如何了?” 裘氏看了一眼杨坚,笑道:“华裳姑娘明日就要给夫人回话。” “哦?”伽罗倒是惊讶,只是目光微挑意犹未尽一同望向他。 杨坚正腹中饥饿,夹着肌肉大口吞吃,看她看来,不由瞪去:“看我做什么。” 伽罗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你把华裳藏起来。” 杨坚这下更懒得理她,直接给她倒了一碗汤:“你身子弱得多补补。” 淡黄色的鸡汤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黄油,他轻轻的把黄油拂去干净才送到她跟前。 前世的习惯了,她忌讳荤素,他都记得。 伽罗低头悲凉一笑,细细的一口一口吞饮进去。 今夜难得的胃口极好,又多吃了半碗饭。 孙思邈只叫人端药来,自己看都不看一眼。 杨坚亲眼看着她全部喝下了,才递了帕子去:“这是安胎药,对你腹中胎儿极好。” “等下要走吗?”伽罗边擦嘴边问。 “不走了。”他道:“连着好几日我也需要好好歇息一会儿。” “那我去叫人备下汤浴。”伽罗道。 “好。”杨坚已经解下外袍坐在案几后随手拿了桌上的书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烛光明亮,照着他刚毅的侧脸,伽罗侧身看了一会儿,回身嘱托宫人侍候,被问起她需要沐浴时? 伽罗下意识的摸了摸小腹,摇头:“不了。” 她现下还不适合汤浴。 “是。”宫娥缓缓退下。 今夜杨坚在此过夜,她有孕在身也不会怎样。 杨坚沐浴出来,伽罗正跪坐在木板上熏香。 草绿色的暗纹袍衫置于衣架之上,她拿着熏香的长柄香炉在下面缓缓的熏染着味道。 暗黄色的烛光照着她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温顺姣好的侧脸微微低俯着,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娴静安宁。 杨坚的目光渐渐滑落到她的解带上,刚沐浴完解带松垮垮的系在一旁,动作间露出里衣内银白色的镶边肚兜,裹着胸下的那两处圆浑和饱满,恰似豆乳般的雪白肌肤越发晶莹剔透。 他忽觉得喉咙口一阵干涸,小腹灼热。 杨坚走上前去,朝她伸出了手。 伽罗只觉得被一片阴影笼罩,抬起头杨坚已俯身揽腰搂抱住她的身体。 巨大的蛮力紧紧的将她锢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灼烫的热量朝她袭来。 “伽罗。”他的味道环绕着她的耳朵轮廓,湿润的触觉引起皮肤的一阵肉麻触感。 伽罗抿嘴看向他。 杨坚就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的啃咬,侵占的意味显然十分明显。 “我有孕了。”伽罗低声道,她身上有一道护身符。 杨坚低沉的嗓音响起:“我知道。” 他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宽大的榻榻,将她轻柔的放下,挺身覆了上去,却很小心的不去积压她温暖的小腹。 一寸寸的吻从额头到鼻翼,最后停在她的小腹上虔诚的亲吻着。 酥麻战栗的感觉让她觉得浑身犹如都浸泡在热水之中,杨坚的亲吻很亲吻很细腻,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成为最完美的父亲,最体贴的夫君。 伽罗侧目望向窗外,凉风吹拂着绿叶,斑驳的树影随着月光投影在窗纸之上,杨坚拿起了她的双手放到了他身下。 伽罗转过头,闭上了双眼。 灼热的触感从她手下不断传来,杨坚的喘息声和满足声填满了她的耳膜,直到一股热流撒上她的小腹,他才终于放过了她。 淡淡的榻味道充斥在她鼻尖,伽罗觉得有些反胃,披了衣起身。 “夜深了。”她说。 杨坚闭目养神,鼻翼之间呼出嗯了一声。 伽罗看着他的声音,微不可查的一叹。 这样子其实不也挺好的吗? 她很想问出这句话,但想了想,终究没出口。 翌日一早,杨坚起身穿衣,伽罗侍候他佩剑后,要抽手离去,反被他握住拽进掌心之中。 她抬头看去,眼中不解。 杨坚笑问:“今天想吃什么?” 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伽罗低头想了想:“唔,我想吃的旁人只怕做不来。” “什么?” “华裳蒸的桂花糕很好,我这几日胃口都不好,想吃了。” 杨坚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立马点头应好。 “你先用早饭,午后我叫孙思邈那边先送华裳回来。”他摸了摸她的两颊笑道,伽罗要动,被他制止住:“等会儿。” “嗯?”伽罗疑虑。 杨坚笑道:“今日你脸上的胭脂没打匀,一边红一边淡。” “真的?”伽罗连忙去镜台照镜,杨坚跟了过来,沾了胭脂轻轻的在她脸上涂抹均匀,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好了。” 伽罗往镜中看去,果然好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各自忙去了。 杨坚从和伽罗殿中出去时,裘氏正好进来,看到他浑身一僵,慌忙低下头朝他俯身一拜。 他目光凌厉,丝毫不避讳,路过他身侧时只淡淡道:“记住你该做的事,夫人该听的不该听的应该知道。” “是。”裘氏再拜。 张苍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隋王,廖将军刚才来报秦丞相今日一大早就去军营了。” “这个老匹夫。”杨坚神情阴冷:“总有一天我会收拾他的。” “那现在?”张苍问。 “秦泰不足为据。华裳在何处?”他问。 张苍一怔,回过神连忙道:“昨夜听您嘱咐,今早提着她到大殿候着您了。” 杨坚大步阔腿走去。 自昨日伽罗千方百计打探华裳下落起,杨坚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下去了。 她心思缜密,若是起疑定是要沉沉追查下去,若是耗神以致伤了胎儿不值当。 他坐上轿撵往主殿走去。 典中侍立的黄门一见他缓慢跪下行礼。 这里与伽罗所居的寝殿不同,大殿前干净利落,种了松树者遮阴蔽日,一应来往皆无宫娥只有黄门束手而立,两旁更是亲兵握刀层层把守。 杨坚进了内殿,看见正中间站的宫娥。 嘴角咧起一丝冷酷的微笑。 华裳被囚一天榻,倦容疲惫不堪,身形摇摇欲晃,唯有神色却仍似那日刚毅。 她见杨坚进来,上前朝他一拜。 顾锦阴测测的盯着她,直看她拜首身形摇摇欲坠了,才冷笑轻问:“你想通了吗?” 华裳这才起首看他,紧抿着唇儿摇摇头:“奴婢不悔。还望隋王以夫人身体为重,三思后行。” 杨坚两道目光犹如冰冷的利剑刺来:“你真是胆大包天!” 华裳俯首,背却依然挺得直直的。 杨坚微眯着双眼,不怒反笑:“我可以放你回去。” 华裳不敢置信瞪去。 “你也可以去跟你的夫人说。”他冷酷笑道:“只是,你若是希望她为此气坏了身子,神思倦怠你竟可以去说。” “隋王,夫人身体要紧啊!”华裳心底燃气了一丝希望。 第170章 分居 “你即便说了又如何,信不信她还是会留下这个孩子的!” 华裳摇头,身体虚软瘫下。 杨坚阴测测的盯着她:“她为正室若是无子就是为人鱼肉,你说出去除了毁坏我夫妻两人的感情之外,还会惹得她身心忧愁,届时一尸两命就是你要看的!” “不。”华裳喊道:“隋王,我从来没有存的这份心思!我怎么会不愿夫人安好!” “那你是何意?还是你想她流掉这个孩子,以后终身不能孕育!”杨坚怒喝,步步紧逼。 “孙先生说孩子还会再有的!” “是!”杨坚点了点头:“可你就能保证她以后还能再孕吗?” 华裳一怔。 “你只是婢女,做好你的本职。莫要再介入我与夫人之间。华裳,只有这一次,你记住。”杨坚冷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中:“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我只给你这个机会,若是你下次再犯,要你不着痕迹死的方法不止一种。” 华裳痛苦不已,许久抬起头,眼眶之中满是泪水:“即便隋王要我死,我也不敢不从!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当面问过夫人,到底是孩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她体贴着夫人的苦楚,看着她再难也咬牙走来。 对于孩子和夫人,她义无反顾的选择效忠后者。 “好。”杨坚冷笑道:“你可以去问。” 华裳踉踉跄跄的站起往外走,张苍守在外面没听到他们的话,刚要出手拦住,杨坚已道:“替她稍加梳洗下送去夫人身边。” “是。”张苍颔首。 华裳还被熏了药香后才被人送进伽罗宫中。 在宫外,她犹豫的走走停停,最后坐在宫外的长廊上。 杨坚的话持续的回荡在她耳边。 夫人宁愿要孩子也不要自己的命吗? 她想问自己。 “华裳姑娘,怎么不走了?”黄门不解催促道。 她连忙站起,拉了拉衣物又浑浑噩噩的跟着黄门往前走,直走到殿门口时她看见夫人背对着她看书的身影。 “夫人,华裳姑娘到了。”黄门回禀。 华裳看着夫人站起,欣喜的朝自己走来,那样喜悦高兴的人,她要亲口告诉她隋王在她和孩儿之间最后抉择了孩子吗? 华裳犹豫了,却是逃避着不敢看她的脸。 伽罗兴奋的拉起她:“无需行礼。” 说着又细细的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一天一日都去哪里了?” “啊?”华裳愣了半响,低下头:“莫先生找我去碾磨药材了。”说着她举起袖子,若有似无的药香味在袖口间飘荡。 伽罗点点头,一边笑着拉她进殿,一边叫人端茶过来。 已经不容她思考太多的,华裳与她平起平坐坐在了她旁边,她呆呆的看着她的夫人喜悦却略显惨白的脸色,喉咙处哽咽的发出了一股悲鸣之声。 但很快就用茶水遮掩住,吞了下去。 伽罗看出了她的犹豫,伸出手握住了她颤抖的双手。 目光温柔而又悲悯的注视着她。 华裳极力的抿着嘴,不让自己的哽咽声从喉咙处发出,但最后还是颤抖着嘴唇轻声问:“夫人,您有孕了是吗?” 伽罗一怔,不曾思量是这样的话题,她低下头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颔首:“是。” 华裳不由自主的也伸出手去,可即将在触碰那个胎儿的时候她有猛地缩了回去。 “夫人,就这么爱孩子吗?” 伽罗阖眼,郑重的颔首。 “可若是这个孩子威胁到夫人的性命了呢?”她问。 伽罗悲凉一笑:“即便是只能选一个,我也只选他。”她的人生已经有了太多的苍夷,新的一世于她早已没有任何的意义,可是这个孩子不同,他是新的希望。 即便是为了他丢弃了姓名又如何呢? 伽罗拉住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她郑重的看进她眼底深处:“华裳,无论以后如何,你都要帮我好好照顾他。” 华裳紧抿着嘴唇,极力克服颤抖。 摇头。 “奴婢的主子从来只有夫人一个!” 伽罗重重的拍了她一下:“胡说。” “我的命是夫人给的,我只忠心于夫人一人!”华裳不肯改口,眼泪却哗啦啦的流。 伽罗举起手重重的打下,却轻轻的拍在了她的手心上。 “不许胡说。” “夫人!” 伽罗笑了笑,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华裳,这几日有没有为难你?” 华裳看向她的眼睛,闭上眼,摇了摇头:“没有,莫先生对我很好。” 伽罗柔柔一笑:“对你好就好。华裳那莫先生还需要你吗?” “不,不需要了。”华裳痛苦的低下头不敢去接触她的眼睛,她的欺骗将会让她寝食难安,可是她却无法不成为隋王的帮凶。 她多想告诉她真实的事实是怎么样的,可是看着夫人充满希翼的双眸她无法出口。 最后她只能选择了沉默。 她希翼的想或许莫先生的话是错的。 只要夫人在产下孩儿之前好好的保养的话,一切还是不一样的。 有宫娥进来通传有赏赐。 张苍率先而入,面露喜色连走数步聊袍一跪:“拜见夫人。”伽罗望向他身后鱼贯而入的黄门。 有一个端盘的,有两个抬的。 伽罗笑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苍站起笑着回道:“夫人,这是隋王特意嘱咐人为您新做的珠宝首饰,您看看喜欢不喜欢?”说着,他打开身侧盘上的木盒,两枚晶莹剔透的玉环令人为之炫目,是选上的的青玉所造,太阳底下通体流绿,毫无一丝细缝。 张苍极会看人脸色,见伽罗拿起了青玉环,赶忙道:“隋王对夫人的心意是不用说的。就单说这青玉环就是取一整块名贵的青玉择最好最通透的地方开凿下来,就是一点裂缝都不曾有的。” 他上前只给伽罗看:“夫人,您看,这两块玉环无论是纹路还是颜色质地都是一模一样,天下间只怕难再找出一模一样的两枚青玉环了。” 伽罗喜玉,玉中有独喜青玉。 上次张苍来送宝石时她并没有说过,看来是杨坚特意嘱咐他的。 伽罗点了点头,华裳低头上前取了青玉环戴入她双手之中。 玉环做工上层,所取玉料质地浑厚单薄,小小两枚玉环戴入手中显得她手越发的白皙小巧。 “夫人,极是配您。”华裳低声道。 张苍作揖鞠躬的模样,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不经意的说起:“华裳姑娘回来了啊?” 华裳身子一僵,拂下伽罗的袖子,简直像吞了苍蝇一样厌恶的觑了一眼,退到后面去。 张苍却是了然的模样,嘴角咧起。 二人似乎打着不能言说的哑谜,伽罗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选择了不说,不是为了杨坚而是等着华裳终有一天会告诉她答案。 她信任华裳,就像信任自己一样。 张苍随后又一一敬上许多奇珍异宝,伽罗什么没见过? 对此并不热衷,只是看着越来越多的箱子被抬进来,最后连一个红木方桌也放到了殿门外,她才有些按捺不住的问:“这些是怎么回事?” 张苍回道:“夫人,这些都是隋王平日常用的东西。” “我知道。”伽罗打断他的话。 张苍笑道:“如夫人所见,这都是隋王常用之物。自今日起隋王要搬到夫人典中。” 杨坚要搬过来? 伽罗立马喝令人停下:“等等。” “这是隋王的命令,属下不敢不从。”张苍作揖回到,给了她一个软钉子。 “不是。”伽罗说:“我如今有孕,日常起居很是不便,此事我与隋王还需商议,这些东西暂时别搬进来。” “明白。”张苍直笑:“隋王独榻夫人,如今恩榻更胜从前。可是还请夫人不要难为属下,若是这些东西今日搬不进殿中,稍会儿属下只怕人头不保。” “你人头不保与夫人何干?”华裳冷笑。 张苍脸色一沉,拂袖擦汗:“不敢,不敢。华裳姑娘说笑了,只是夫人知道的,若是隋王想要做的事情……”他抬头看了伽罗一眼,点到为止。 伽罗自然明白是什么。 杨坚这个人,只要他想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他可以用尽任何的办法。 若是从前伽罗或许会退让,可是这次她已经不想再这样继续忍下去了,每日与他的短暂相处已经让她透不过气。 她想了会儿,点了点头。 华裳急了,在她身后用尽的拉她衣袖。 张苍狠狠瞪去,笑着正想接口,伽罗又道:“既是隋王喜欢这个地方,那我让给他就是了。” 说着看向华裳:“走,和我去和畅馨园。” 张苍快要哭出来了,连忙拦住:“夫人,您,您这也得等隋王回来商议才是。” 伽罗已撇开他往外走。 黄门正等着搬东西进去,询问道:“总管,那这儿东西?”那些书桌,箱子摆了外面一地。 张苍急的面红耳赤的,怒喝:“先搬进去!”还没说完,就追着伽罗跑出去。 “夫人,夫人……等等我!” 伽罗等人已走了很远。 华裳扶着她,怒气冲冲:“这人真可恨!跟癞皮狗似的!” 伽罗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张苍跑路过来,连忙跟在她身后陪着十二万小心侍候。 一行人绕过假山,过了一个凉亭,就到和畅馨园了。 此处临湖而建,隐约于高耸树林之中,遮阴蔽日极是安静住所,最可贵的是冬暖夏凉。 第171章 华裳的苦衷 伽罗本来就打算再过几日搬过来了。 她领着一行人进了进去,门口守候的宫人连忙叩头。 张苍不耐烦的扫了他们起来。 “总管,夫人这是?”听闻到消息才赶来的和畅馨园的管事上前问。 “问那个多做什么!” “只是……”管事饶头,连忙也追了上去,在他们身后道:“只是今早隋王派人来趁着秋日要修建院子,只怕……” 他刚说完,伽罗一行人已到了和畅馨园主院之中,只瞧工匠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屋顶旁也支起了木架,几个瓦匠在上面修补瓦片。 张苍心中不由一喜,去看伽罗脸色。 却见她不喜不怒,只是眉头轻微的皱起,却道:“去其他宫殿看看。” 再过去就是粱德宫,张苍脸又拉了下来。 只是后面连续去了几个地方,不是在翻建就是正准备翻建,好似榻之间整个隋王宫都进入了大工程之中。 伽罗已经不给好脸色张苍了。 张苍却是喜不自禁:“您看,这儿隋王和您刚搬进来,隋王宫历年陈旧了,自是要修的。” 伽罗冷冷走过,张苍忙跑到前头引道:“夫人,您看,您这是去您宫中呢还是去隋王的勤政殿呢?” 宫中就这两个大殿未修。 “回宫”伽罗说。 华裳忙道:“夫人,莫气,莫气,小心孩儿。” 伽罗咬咬牙,也不知这孩子是生来折腾她的还是折腾杨坚的,心下却已是知道与杨坚同住一殿的事是过不去了,但她还是会有其他办法的。 张苍亲自送她回去,回头连忙给杨坚打小报告去。 勤政殿中,刚送走孙起,张苍后脚就跟进来,喜滋滋的说:“还是隋王有办法。” 杨坚头抬也不抬,低头沙沙的写字:“东西都搬进去了?” “都搬进去了。” “夫人怎么说。”杨坚这才抬起了头,揉着疲乏的眉心,靠在大案后的椅子上。 张苍弯腰道:“夫人原先是不肯,后,后来……”他不敢说下去,杨坚却不置可否,甚而只是袅袅一笑:“她生气了?” “嗯。”张苍点点头:“夫人平日里不是爱生气计较之人……会不会,会不会是华裳姑娘跟夫人说了些什么?” “不会。” “那?” 华裳那人,护主心切,所有不利于伽罗的事情她早就自动排除。 杨坚想了想道:“她气的不过是我要和她同住而已。” “啊?”张苍不懂了,这不是恩榻吗? 杨坚笑了笑,没有接口,反而越发高兴了。 按照伽罗的性格,她若是全然不在意的一味退让那才是真正没有将他放在心里。 宣华夫人的事情,他知道她心里有结,还好这个孩子来了,而且来的那般的及时。 这是他的一个机会。 “那,隋王今晚就住过去吗?” “嗯。”杨坚舒懒了一下筋骨,嘴角笑意始终没有断。 忽的他又抬起头:“记得今晚给夫人炖鸽子。” 张苍愣了一下,赶忙应好。 只是杨坚的计划落空了,伽罗是让他的东西搬进去了,可是晚上杨坚忙完所有的事情后,想要进屋却很难。 伽罗繁琐了屋门,她屋里素日又都是华裳值夜,所以他狠狠的吃了一个闭门羹。 张苍在一旁看着,杨坚摸了摸鼻梁显得有些无趣。 “隋王……”他喊。 杨坚低咳了一声,夏日的凉风吹久了寒毛都一根根竖起来了。 “夫人落匙了,那您今晚?” 望着那扇长长的门,闯进去?还是拍门叫她开? 都不适合。 她睡了,他的孩儿也跟着睡了。 杨坚放低了声音:“回去吧。” “去哪儿?”张苍问。 杨坚觑去:“夫人殿中难道只有这一间屋子吗!” 若想攻据要点,一鼓作气不行,那就徐徐而行,终有一日他会住进那间屋子的。 当夜,杨坚自是住进了伽罗的殿中,榻倒是无话。百度搜索 只是第二日清晨梳洗十分,两拨服侍的宫人各站在殿门外等候,免得不碰头。杨坚看着她,眼底笑意分明,伽罗心下虽不大想见他,但是表现功夫又不得不做,只得俯身朝他行礼。 杨坚上前连拉带扶的将她拢入自己怀中,美名其曰她有孕无需行礼,免得孩儿磕了。 …… 就这一下把积累了好几天的豆腐给吃个干净。 伽罗皮笑肉不笑的剥掉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小手,直至最后他又轻轻的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她才彻底的拉下了脸。 “别动。”他说。 杨坚蹲了下来,贴耳俯首在上面,两臂攀靠在她腰间两侧,神情宁静平和。 伽罗感觉到他的体温正透过单薄的夏季宫装传到她的皮肤上,一种属于杨坚的悸动和兴奋直白的也传到了她的手心之中,她要推开的动作停了下来,僵硬的任由他去触摸他的孩儿。 这一刻她从不曾拥有过,即便是蓉儿也没有得到过这个待遇。 重活一世,竟还能再拥有一个骨血,她也莫名的持续悸动。 她与杨坚,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或许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相同的。 在宣华夫人的事件之后,若说她有什么想再与他有交集的应该没有了,可唯独只有这孩子她恨不下心肠。 杨坚又听了好一会儿,直到伽罗扶腰转换了一个角度后,他才站起,意犹未尽的揉搓着手笑问:“才一个月吧。” 伽罗拢了拢耳后的散发,点了点头:“是。” 他点了点头,语气略有些失落:“若是再大一点就能听到胎动了?” “嗯。”伽罗覆上平坦的肚子。 杨坚还想再去触摸,可见她神情知道今天的福利就到这里为止了,心下虽惋惜不舍却还是带着笑意。 宫人来报说:“孙先生,廖将军等人已候在勤政殿外。” 杨坚一怔,低头失落一笑,正要走,忽听她低声道:“早的话四个月就能有胎动了,迟的话得五个月了。” 杨坚脚步一顿,双眸猛地一亮,就连眼底常年的阴冷的谋算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下是五月末,如此推算他大概八月就能摸到孩子的触动! 他还要再说,伽罗已朝他俯身,转过去梳洗。 杨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摸着鼻梁笑意渐渐荡漾开。张苍一直候在外面,早就看个明白,待伽罗走了他才小跑上去佩服道:“隋王神机妙算,属下看夫人这是有松动的意向了。” 杨坚嘴角笑意不断,嗯了一声,笑道:“仔细夫人的身体,药你要日日亲自看她饮下才行。” “啊?”张苍不解。 杨坚眸色微微闪动着,最后全部沉寂了下来。 张苍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已经明白,连连应是。 清晨的一日就这样开始了,杨坚上朝去,典中又恢复了安宁。 伽罗坐在廊下,一边与华裳说话一边捡着鲜花要做花篮,张苍束手低头站在外面。 今日难得孙思邈送来了药,例行是要切脉的。 华裳替她挽开袖子,孙思邈跪坐于她身侧,闭目静静的问脉。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手就离开了伽罗的左手,从药箱之中取出一枚香囊递上去:“夫人今日脉象稍前几日已是安稳,但仍旧脾胃虚弱,气血两虚。这是可以健脾开胃的香囊,平日若是想吐可闻一闻此香。” 华裳上前接过,收入袖内。 孙思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悠闲自在的坐在了她身侧。 伽罗倒了一杯红枣茶递去,他直接拒绝:“我不喝这种茶。” 他素日不爱吃甜。 “华裳,你煮一碗茶来。”伽罗说。 华裳颔首慢慢起身退下。 直到她走了,孙思邈才问:“夫人如今得偿所愿,该如何谢我?” 伽罗睐去,慢慢问:“隋王应是许了你许多好处才是。” 她虽不知具体是什么,但私下里听宫人窃窃私语说起,那一箱的宝物和宅子可不是一般的恩赏。 孙思邈干涩的哈哈笑了两声:“夫人如此聪慧,那可知华裳姑娘这几日都去了哪里?” 杨坚可没给他封口费。 伽罗默默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廊外站着的张苍,摇了摇头:“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夫人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他问。 伽罗反问:“难道华裳那几日不是去了先生的药屋?” 看她神色平静的模样,孙思邈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这般讨厌她了。 这样的妇人着实不够可爱。 大概也只有杨坚那样奇怪的人会喜爱这样的女人了吧。 华裳出来时,见孙思邈已经离去,她问:“人呢?” 手里刚端着一碗煮好的茶,她烹茶有一手,此次可以精心熬煮也是为了感激他对夫人的尽心尽力。 伽罗编着花篮子,回过头对她笑道:“不知道,许是有事离去了吧。” 她逆着光,光影为她投下了亮丽的色彩。 华裳一时看怔了,回神时自己竟不注意的摸了摸下脸,不由好笑自己怎会看夫人看呆了。 只是这样宁静祥和的清晨很好遇见,她竟不舍去破坏她一丝一毫的安静岁月,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华裳无数次的想着。 吃完药,例行的散步,她生蓉儿时差点难产所以这次她很注意。 张苍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见她又逛到了和畅馨园和梁德殿脸色立马拉了下来。 伽罗似巡视工程一样抬头看了一会儿,又问了许多事,总而言之问的都是:“什么时候可以竣工呀?” 工匠喊道:“约莫半年。” 第172章 斗气 伽罗又走了一圈:“看着也没什么好修整的,怎么需要半年?” …… 张苍呵呵干笑说:“夫人这修理房屋之事咱们定是不如他们懂,您走累了吧?” 华裳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她近来是很不惯杨坚身边的人。 “那就走吧。”伽罗也考虑到了。 一行人慢悠悠的回了宫,张苍一送她回去赶忙聊起长衫就往杨坚的勤政殿跑去。 恰好已无外臣,他让人通报了进去。 杨坚正埋首在案牍后面沙沙的写字,看见他又低下头问:“怎么不在夫人跟前侍候?” 张苍拉着脸:“隋王,夫人又去看和畅馨园了。” “嗯。”他很平常的应了下来。 “工匠说再说小半年就能住进去了?”张苍急的很:“这可怎么办啊隋王!” “她住不进去。”杨坚说:“你让他们拖延进度,一日一日精工细活的忙做,小一年也是差不多的。” 张苍知道他这是白操心了,这对夫妇两人一个比一个精何须他着急啊! 他擦着脸上的汗,连连应是往后退。 杨坚正好写完一个赏字,放下了笔看向他:“你做的很好。” “这是属下该做的。”张苍心下极乐却不敢表现出来。 “今晚你叫人随意找一个理由把华裳支开,叫其他人侍候夫人。”他继续道。 张苍立刻明白了,咧嘴:“隋王英明!”说罢,缓缓退下。 杨坚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眼眸深深,他回视赏字之上秦泰二字,眼底闪过浓浓的杀机。 顺天帝越来越忌讳他,他要扩兵若秦泰还在定是办不成,只能出去秦泰这个心腹之患。 有黄门进来,回禀。 杨坚颔首,看着孙起带进来了两个绝色隋州美人。 孙起问:“秦丞相不似贪色之人,至今他后院之中也只有一妻一妾。” 杨坚依在宝座之上,目光沉沉,底下女子再角色也无法打动他的心,于女色上他早就看的单薄,只除了伽罗一人。 他道:“秦泰非不好女色,只是他喜好闺秀之女,寻常小家碧玉轻易不如他的眼,风尘女子亦是如此。” 秦泰极重色,外人所不知尔耳。 “那隋王决定怎么办?”孙起问。 杨坚让黄门带美人下去,他也走下来,重重的拍了孙起的臂膀几下:“再过几日就是六月初赏宴。” 孙起已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这样子秦泰多少会对防备。” 杨坚冷冷一笑:“那要看怎么办了。” “是。” 孙头应下,似想起了什么,面带喜色抱拳相贺:“夫人有喜,属下还未恭祝隋王大喜!” 提到孩儿,杨坚神色便柔和了下来,舍去了残酷阴谋的暗算,他莞尔大笑问:“你如何知晓的?” 孙起回道:“本是不知,因上次进宫正巧碰到莫先生,听他与药童偶然提起,我才知晓。” 杨坚点了点头:“民间有俗,过三月才能让你们知道。她这孩子怀的不易,我也不愿让人惊扰了她,只待的胎象稳固了再说。” 孙起明白:“隋王所虑的是,只是若夫人这一胎产下嫡子,姜夫人所产下的庶长子还需安排。” 杨坚淡淡道:“不过是一个庶子,怎可与嫡子争辉。” 在他心中嫡庶地位分明。 伽罗的孩儿还未生下,他的心已经偏的不能再偏了。 “夫人睡了没有?”夜间杨坚回来,守夜的宫娥替他开了一扇门。 屋内熄了灯,暗黑黑的一片。 “夫人吃过药就睡了。”宫娥压低了声音,杨坚往榻榻上看去,瞧着被窝处隆起。 他摸索着往前走,宫娥退身而去阖上了门。 杨坚爬榻,拉开被褥一角躺了进去,伽罗睡在中间,能让他躺的地方小的可怜,杨坚侧卧着,尽量缩小自己的身体占地面积,从后面悄悄的把她揽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伽罗自从有孕后就睡得很是深沉,不似当初动辄就醒。 杨坚肆无忌惮的抚摸着她的小腹,贪婪的感受肌肤下的温暖触感。 只不过一阵凉风吹过时,他低低咳了几声,他又朝她靠近了,更加的用自己健壮的体魄去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和热量。 两人似一对风雨中守望相助的藤缠树,一个以柔弱的身躯孕育着新的生命,一个以保护的姿势强势的将她拥抱。 榻凉风骤起,被褥渐渐的滑向伽罗那边。 半夜他被冷起,却舍不得离开这份温暖。 直到清晨天刚刚亮,伽罗才被他低咳声吵醒。 杨坚背对着她站着,宫娥正在窗前侍候他穿衣,一堆洗漱的人拥堵在屋里,可却异常默契的没有发出一点的声响。 华裳脸色极是难看,低头咬牙忍耐的守在她窗前。 见她醒了,连忙上前扶她。 杨坚捂住嘴,从镜中看她笑了笑:“吵到你了?” 伽罗还有些迷迷糊糊,呆愣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华裳,一个疑问在她脑中产生,但有很快想明白了。是咯,昨晚不是华裳当值。 华裳扶着她起榻,又特意看了下被褥,见是间接干净脸色才舒畅一些,待得服侍伽罗换衣服时见她身上一点都没有欢好的痕迹,脸色这才阴转晴。 伽罗今日穿了一件暗紫色图案织花案的袍衫,外面罩着一件薄纱,无一丝的妆容胭脂,就连头发也只是随意的挽了一个流云鬓,插了一枚小珠花。 杨坚坐在饭桌上用早食,看了一眼她,摇头不太赞成的样子:“太素净。” 伽罗道:“无需接见外臣,所以平日里怎么舒服怎么来。”正说着,华裳从外面端了一碗牛乳进来,加了红枣细细熬炖的,没有寻常吃的那种膻味,伽罗每日都要饮一碗。 杨坚低低咳了几声,却没想止住,又连续大咳了好几声,直把喉咙嗓子里的岔气全部吐出来才缓了下来。 只是伽罗那碗牛乳是不能用了。 华裳的脸瞬间就这样当场无误的,明明白白的拉了下来。 这样要发飙的模样,伽罗心下看的一惊,却见她连面子也不做,直接夺了伽罗手中的碗叫宫娥拿去换一碗。 杨坚当场黑脸。 似乎本该十年后的场景出现了。 上一世,杨坚登上帝位后,纳了厉夫人等人,华裳就处处看他不顺眼了。 而她上一世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也无所谓杨坚如何,只是在华裳上态度坚决。 所以杨坚既不能罚她又不能打她,竟也有不能忍的时候还亲自下旨斥责华裳大不敬之罪。 甚而直骂她丧心病狂,目无君父,无耻之人。 若是有时要罚俸禄,华裳也不担心,她在宫外也没有亲族也没有孩儿,自是吃穿用度几乎都是伽罗供给的,杨坚的罚也没有实质的作用。 二人在宫中矛盾已久,极少有和谐相处的场景。 很显然,华裳今日的举动也让杨坚回忆到了从前的事情,他重重的砸下碗筷似有大怒之兆。 那时候的杨坚能容忍华裳那是因为华裳的立场始终正确。 可如今杨坚可没有任何夫人,而他今日又是有意与她和好,放下面子来迁就的。 伽罗叹了一声,对华裳道:“你先退下吧。” “夫人!”华裳不乐意,看向一旁虎视眈眈的杨坚。 若是放任夫人不管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去吧,再给我熬一碗红枣牛乳。”伽罗暗暗摇头示意。 华裳心中唯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心下不乐意也不愿意拂了她的感受,所以只能讷讷告退。 杨坚脸色这才好些。 他懂得伽罗这是在求他人情,而后面的作为交换,他可以肆无忌惮一些。 “昨夜好似着凉了。”杨坚缓和下神色道。 伽罗为他舀了一碗粥:“早晨还是吃清淡一些的好。” 杨坚明显不是这个意思,笑着看她:“这都是因为昨夜没敢和夫人抢被子的缘故,今夜夫人可得给我留被子。” 说着拉上伽罗的手。 伽罗顿了顿,低下了头,睫毛微闪,应了一声:“妾身这里屋子挤,隋王宫这么多的宫殿怎么不够您睡?” 杨坚回道:“华裳忠心护主是好,可若是再这般面无尊上可需退回掖庭好好习习规矩才是。” 伽罗微不可查的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对身后的宫娥道:“今夜再取一榻被褥来,夏日多凉。” “不。”杨坚阻止,笑眯眯道:“取一榻大的被褥就成,我欲与夫人同榻共枕自不愿意这般生分了。”有些人就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给个梯子就顺上爬。 伽罗明明不愿却还得欢笑着点头赞成,再到咬糕点的时候,她已是恶狠狠的,毫无嘴下留情的意思。 这一顿早食杨坚却吃的极是舒心。 不但达成目的,还看到美人生气实在是有趣。 他起身时,取了伽罗身上的一枚香囊笑笑:“夫人今晚无需等我。” 挑逗的意思不言而喻。 伽罗笑容满面送他出门,等着他彻底看不见了,脸才沉沉的拉了下来。 华裳在廊下等她,捧着一碗刚出炉的牛乳,小心翼翼模样很是委屈。 伽罗声音不自觉的高了起来:“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何必在他面前这样?” 华裳赶忙跟上去:“对不起,夫人我没忍住。” “记住,他是主你是仆,主仆有差。” 伽罗停下脚步,这才缓和了:“他即便今天以不敬之罪打死你旁人也说不得什么,该忍的还是要忍。” “那夫人……” 华裳担心的拉住了她的手。 伽罗叹了一口气:“你一时冲动,所以以后每晚都要给他留门了。” 第173章 “懒鬼”伽罗 “啊——” 她这才知道自己给杨坚留下了一个怎样的把柄。 杨坚那个人,怎么是轻易退让的?而且还是对着一个小小的宫人,若非有更大的目的性以他的手段今日华裳就得死。 今日是华裳不能忍,可明日呢? 他总归是找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伽罗摇摇头:“其实也无所谓了,即便是今日没有你,他也会想方设法住进来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她说着极目远眺,可所见视野皆是高高的宫墙和望也望不到头的屋檐。 所视之处皆是他权力之下。 她早已是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的了。 其实她不是早就应该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了吗?人心呐,总是想抗争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冲破,牢笼让自己过的更好一些。 伽罗重新坐回饭桌前,看着还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忽然觉得很没胃口。 华裳进言了几句,她才勉强吃下一些。 吃完后,宫娥正抱着大的毛毯进来问:“夫人您看这个可以吗?” 两人盖理应这般大。 伽罗敛目,点了点头。 华裳神色又是懊悔又是内疚。 到了午间,杨坚又派人送了一些吃食过来。 张苍涎着脸陪笑在一旁,就是不走。 华裳素日口快,但吃了今日的暗亏只能忍着不发,上前收下了礼。 倒是张苍暗暗惊奇,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伽罗窝在软垫上看着书,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张苍赶忙收敛好情绪,恭敬的朝她作揖。 “还有何事?”她问。 张苍笑道:“夫人,隋王今日晨起收寒了,您知道吗?” 伽罗眉一挑,冷冷笑问:“怎么,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敢,不敢。”张苍慌忙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才敢抬头悄悄看她,见她神色不似恼怒这才放心道:“隋王有疾,此刻正是希望夫人前去看望的。” 这个张苍倒是忠心。 伽罗却不想接这个茬儿,只是笑道:“妇道人家不敢去勤政殿走动,况且隋王也未传唤于我。” 张苍接口:“隋王虽未言,可心思却全在夫人身上。” “我有孕,身子恐不适,明日再去吧。” 说完起身,是逐客令的意思了。 华裳冷冷道:“张总管,请吧!” 张苍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直等了好一会儿见屋内夫人没有出来的意思,这才束手缓缓退下。 他却不知,伽罗此刻正站在窗外看着他远去的背景。 华裳拿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替她拢了拢,轻声道:“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伽罗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终是没有说半句话,阖衣又出去廊下看完刚才未看过的书了。 下午的闲暇时光总是能够很快的度过,一盏清茶,几缕幽香,看着夏日的融融,蝴蝶飞舞,好像又重新回到重生前的日子了。百度搜索 若非制衣司的人来,她还差点忘了再过几日就是杨坚大宴隋州地方官员的时候。 那日赏花宴后,陈氏倒有派人进来请安,但都被杨坚挡在了门外。 忽然一下子就要从安静祥和的日子从拖出来去暗算人心的险恶,伽罗忽然觉得一阵疲惫。 所以在制衣司来询问衣服样式的时候伽罗也是懒懒的靠在暖垫上,看着华裳细心的替她挑选款式和颜色。 她总是这般乐此不彼的为她精心准备,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之中她们在杨坚的后宫之中相依为命的度日,所以若说她对华裳的感情似姊妹,倒不如说她愿意这般挥霍着自己的权力来榻爱着她。 这种心情就如同一首悠长的诗歌在慢慢的发酵着,愈久弥香。 制衣司取了一块暗红色的锦缎问:“这个颜色呢?牡丹图样也符合夫人雍容华贵的气质。” 华裳摇了摇头,反而看上她旁边的另一块,她捧起到伽罗跟前,笑问:“夫人,您看这块布料柔软贴身,暗紫色的五福花纹也应景。” 制衣司的人抬起头,面带疑虑。 那五福花纹以多子多寿为题,用隋州锦缎交织而成,很是大气。 伽罗亦偏爱这块,于是道:“你看着办就好。” 华裳笑笑退下,又替她选了同色系的鞋子,与制衣司的人就鞋子的花案和造型又讨论了好一会儿。 制衣司不外乎是怎么华丽怎么来;华裳是如何舒适如何选。 好不容易两方意见相似,再去一找就也简单了。 宫中如今只有她一个主位,又是正室,整个庞大的制衣司都无人需要供给。 所以难得碰到一次可以给他们展露身手的机会,也是倾心尽力,连那衣服上的系带用什么针法,鞋子上扣不扣珍珠,无一不是斤斤计较。 一番下来华裳最后倒是退居三舍,连连叹服。 午后夕阳西斜,制衣司的人俯身恭敬告退。 伽罗让人去送,只看着华裳忙里忙外的直笑。 这刚送走一拨,那边杨坚的人又来了,华裳冷冰冰的接待,可最后神色竟慢慢的柔和了下来,这倒让伽罗觉得好奇。 “什么事儿?” 华裳一进来,伽罗就问。 “大事!”华裳喜滋滋的替她拉上圆窗。 这圆窗隔着屋内和庭院,从这里看去正好可以看见庭院中走来的人,可外面的人却很难望里面看。刚才伽罗就是通过这里看见杨坚派来的人。 “夫人。”她坐了下来笑道:“隋王说今晚不用等他了,偶然风寒怕传染给您,所以睡在外间。” “哦?”伽罗挑眉,笑了笑。 华裳起身趴在她跟前问:“夫人您高兴吗?” 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像一朵花似的娇羞,长长的睫毛扑扇着闪着明亮的光芒。 伽罗不由摸上了她的脸,轻轻笑道:“高兴。” 华裳这下跟得了糖似的更乐了:“我也高兴!”说着更往她身旁靠去。 伽罗也任由着她依着自己的臂膀摇晃。 直看了一会儿,华裳就皱眉了:“看我关什么窗户啊!” 无法看到外面的美景,真是失策。 她又叫人去开窗户。 夏日的夕阳是如此的热烈和壮丽,它用它的热情染红了湛蓝的天空,棉花似的云彩。 一望无垠的苍穹此刻谱着红色,紫色,金色,等等颜色的图画,它用自己最后的壮阔来渲染并等待着夜幕的来临。 火烧一样的鱼鳞彩云一层有一层的铺地而来,似向大家宣誓着明天的好天气。 华裳感慨着:“夫人,今天的夕阳好美啊!” 伽罗笑了笑,摸上了小腹。 “是啊,美不甚收。” 华裳更加拽进了她的手臂:“如果以后每到夕阳落日都能看到这样的美景该多好?”她的深褐色瞳孔之中倒影着这瑰丽的景色,这给她本来就俏丽的容颜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伽罗明白她感慨的是什么。 这般安静的生活,对于深宫中的女子而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们都厌倦了暗算人心,她们都一样的厌恶曲意迎合,她们是极像的人。 伽罗目光深沉,一句不吭,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华裳问:“夫人,您说了?” “我说?”她微微惊讶了下,在华裳的点头下才轻声道:“美景虽好,可若天天是这般的美景总有一日会厌倦的。” “不会!”华裳极力摇头。 伽罗饮了一口茶,看着茶叶浮尘:“或许吧。” 她们一起并肩看着夕阳落下,彩云散去,夜幕降临。 各宫各院灯火初上,伽罗闹了一天了到了晚上精神有些不济,按照孙思邈的话说,这是气血两虚的缘故。 夜晚主因阴,她阳气不足到夜间自然比寻常人感到疲乏。 可她终究是顾着孩子的。 所以即便吃不大下,可还是竭力的吃了许多东西。 一到吃药时间,张苍定点定时就立在了庭下,看着伽罗喝完了才笑道:“夫人今天累了吧?” “嗯。” 她脸上的疲累是轻而易见的。 张苍道:“隋王午间与孙先生等人商议要事,中午和晚上进的不多,就一碗小米粥就没胃口了。” 她打了个哈欠,道:“若是胃口不好,可以叫人熬鲍鱼粥送去。” 张苍道:“这事儿还得劳烦夫人您亲自送去,隋王才有时间吃。” 他将杨坚的行程极告知她,想来是杨坚授意过的。 伽罗不欲与他打哈哈,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张苍笑笑退去。 伽罗转头吩咐华裳:“你派人去准备,我不成了,太累了。”她刚才和张苍说话的功夫眼皮子都快掉下来。 “是。”华裳退下。 伽罗一觉躺下睡得极好,肚里的孩子大概是个懒鬼,不爱吃爱睡。 只是到了夜间断断续续被外间的咳嗽声吵醒。 伽罗披衣下榻,举起了灯烛。 守夜的宫娥在榻下睡熟了。她也没有吵醒她,往外走去,只见杨坚披着一件单衣正倒水,见他起身不由一笑:“吵到你了?” 伽罗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目光有些生疏。 “你吃过饭了没有?” 杨坚摇了摇头:“没有。” “嗯?” “鲍鱼粥不合我的胃口。”他解释到。 伽罗了然,正要往里走,杨坚忽然从后面叫住她:“伽罗。” 好似许久未曾听见的声音,杨坚喊了出来。 伽罗一怔,回首望去。 他摸着自己的胃,朝她尴尬一笑:“我腹中无食,实在是饿,想念你煮的细面了。” 这是要她下厨的意思了。 第174章 思念的味道 那细面她平日不做,只是前世每每杨坚寿诞的时候才会煮一碗,刚开他登基几年还会吃,到了后面那细面也只是为了应个景儿。 大家看到那细面,就知道。 哦,皇后今天送了细面来,帝后感情和谐无事,厉夫人还上不了位呢。 伽罗低下头,想了想,抬头问他:“你要吃吗?” “嗯。”杨坚深深看她。 “那我去煮。” 伽罗低头从他身侧走过,杨坚忽然拽住了她的手。 伽罗脚步一顿。 杨坚说:“伽罗,我只要一颗蛋。” 他年年寿辰都要两颗蛋,一颗今年吃,一颗留下以示明年还是长寿无疆。 可曾经,他还未起家时,他说:“伽罗,就算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一碗粥我也要给你一口。”后来琛儿死后,杨坚被洪王追的到处跑,难的时候真就一颗蛋两个人分着吃。 曾经那样的日子啊,再难她也没有放弃过杨坚这个人。 “伽罗好吗?” 杨坚问。 伽罗低着头,吸了一口凉薄的空气:“好。” 可是那都是曾经的日子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伽罗想着。 夜里大家都睡了,白日里喧闹的宫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他们两个清醒的,就好像每个人都有一个城,就住着他们两人。 伽罗捧着细面上来时候,只拿了一双筷子。 细面刚上锅,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可香气却是十足的香。 他也不怕烫,大口朵颐吃的满头都是汗。 伽罗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的热烈,她喝了一口水。 杨坚夹了半颗蛋送到她嘴巴里。 伽罗摇摇头:“我夜里不爱吃这些热食了。” 杨坚眸色一暗,似夜空滑落的流星,好似一下子都凉了一般。 伽罗依然是笑笑的模样。 杨坚又说:“陪着我吃一口不行吗?”他难得这般的委屈自己。 伽罗张开了嘴,吞下了半颗蛋,他才高兴起来。 只是半颗蛋在那个年勇是他们难得的,他们还愿意分享,而现在那也就只是寻常的物件而已。 伽罗好似透过了苍凉的夜晚,看着属于从前杨坚和伽罗的故事。 而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夜里睡下,杨坚有寒症,于是就睡在了外间,伽罗枕在松软的枕头上,侧卧倾听着屋外的的声音。 他不时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又似被她听见了一般,咳到了一半又掩住声音。 伽罗翻了个身,看着榻幔的屋顶,她触摸着身旁凉意的被褥,最后滑到自己的小腹之上,把自己的身子压低了来感受孩子所给予的温暖。 在这样的情怀之中,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榻好眠,晨起杨坚还是早早的就离开。 华裳站在她身后替她梳妆,见她神情倦倦的模样关心问:“夫人身子不适吗?” 她摇了摇头:“只是昨夜没睡好。” “那用完早膳再去歇息?”华裳替她挽好了一个轻便的发鬓笑道。 “好。” 她与杨坚应当也是如此的了,两人以一种互相远离又互相依靠的方式保持着距离。 然六月初的宴会就迫在眉睫,她身为宫中主位自是责无旁贷,也还好有了这个孩子做护身符,万事皆不用她费心,杨坚把张苍拨了过来,给她用。 张苍是能人,一切宴会伊始和结束早就统筹的井井有条,伽罗只需稍稍看了流程觉得无碍就而已了。 她就在这种悠闲又紧迫的生活中慢慢走到了宴会的那一天。 辰时,夜幕已经降临,勤政殿中百盏华灯一同高高挂上,金奴俏婢来回其中,丝竹管乐之音靡靡不断。 宫娥来禀:“客人已到勤政殿。” 伽罗正站在落地长镜前看着身后的两名宫娥替她收腰,纤细的腰肢一如从前,可却担忧着孩子不敢勒的太紧。 张开双手,暗紫色的五福暗纹长袍从她白皙的指尖跳跃着,穿戴整齐,她跪坐于镜台前。 华裳取了五凤钗簪于她发前,银白色的珍珠轻轻挂上了她饱满的耳坠之上,晃动之间流光溢彩。 胭脂一点在唇角,不与日月争辉却敢之与同色。 殿外黄门尖声通病:“隋王妃到——” 原本坐卧的大臣,臣属,夫人纷纷起身,站于队列两侧。 伽罗一步一步踩着松软的红色毯子朝着宝座上的杨坚走去,每一步都是芳华,每一步都是踩在了他的尖头上。 杨坚缓缓的站起,双目灼灼注视着她。 看着她俯身叩拜三呼千岁,看着她披着一身华丽的衣袍跪在他的身下。 这样的伽罗是端庄的又是艳丽的,融合了两世的低调和高贵,以一种崭新而又耀目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杨坚宝座上走下,长身而立于她身前,伸出了手。 伽罗看了一眼,握上他的手,一双小手被一双大手紧紧包裹着,她敛目把自己的所有情绪深埋入那红色地毯之中。宫娥上前替她抱着曳地长裙起身。 伽罗跟着杨坚,一前一后登上了宝座的台阶,携手而立。 山呼千岁的声音不绝于耳。 伽罗俯视着他们,心想这大概就是权力的滋味吧,把所有的人踩在脚底下,即便这种感觉孤冷又寂寞,可却像不可戒掉的滋味充盈在心中。 这样的感受,杨坚最懂。 她侧头看向身侧的男人。那个男人也同时在看她。 锋利的,意气风华的,属于一个王者的眼神此刻在她眼底毕露无遗。 伽罗放开了手,低下头,朝着他俯身再摆。 可还没有蹲下去他已经拉住了她的手:“伽罗,你是与我携手的女人,全天下唯独你可以不用拜我……”他一顿,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悄声说着:“你也无需怕我。” 恣意而猖狂的笑声不断在她耳畔回荡。 伽罗跟着他微微一笑,却将淡漠的心情悄悄的掩埋。 “平身。” “平身——”黄门尖声宣达着他的口令。 自是更加激昂澎湃的谢恩之礼,伽罗和杨坚并肩携手看着,最后落座于身后的宝座上。 杨坚举杯再次站起,要唱祝酒歌。 众臣自然陪着一起。 “今日本王携妻入隋州,与各位相聚一堂是缘……” 伽罗侧耳倾听的,直至目光落在右身侧的陈氏身上。穿过这么甚嚣嘈杂的气氛,她看着不同于那日赏花宴会上飒爽英姿打扮的和陈玥翊,今日在这灯光酒宴之下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的像厉夫人。 厉夫人是名动天下的美人,这陈玥翊虽只及她一半,却也是俏丽非凡了。 在那熟悉的眉眼之下,是伽罗冷漠到了极点的眼神。 陈氏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看她。 都已是老谋深算也不拘是谁看出了谁的不善。 “本王与夫人同敬各位一杯酒!”杨坚的酒樽朝伽罗举起。 伽罗微微一笑,含情脉脉的看他,陪着他一起举起酒樽敬向各位大臣。 同场之上谈笑晏晏,伽罗饮下半杯酒,还未醉就已被酒气熏的脸微红。 杨坚撑着她的小手,拉向自己的身侧,又替她斟满酒樽,两人互相干杯碰撞着,杨坚笑道:“夫人,敬你我的重生。” 伽罗睫毛微颤,惊讶看他。 杨坚已经饮下此杯,深情的注视着她,最后目光落在她小腹之上,拿走她手中的酒樽,低声道:“我的孩儿理应自幼得到最好的。” 他一昂头干杯饮尽。 旁人不知他的深意,却是交替迎合着把气氛抬到了□□。 伽罗拂袖掩嘴,直将那一抹的含情也懒得强装下去。 舞姬踏歌而出,一抹鲜明的红色点亮了全场的颜色。 浣溪曲高声荡漾在宽广的殿宇之内。 伽罗听到后半曲干脆依靠在暖垫上歪着看。 杨坚示意张苍又搬来了两个软垫靠在她腰后。 “累了?”他低声问,推了廖樊敬过来的酒。 伽罗疲乏的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眼皮都快掉下来了,这种气氛不太适合她最近的身体,喧嚣只会让她感觉更加疲累而已。 杨坚笑了笑,道:“慢着,看完好戏再走。” “嗯?”伽罗疑虑,目光却自动的搜索着底下的群臣。 最后目光落在杨坚左下手的第一位穿着暗青色长袍的二品丞相之上。 他未携带夫人,只是一人独坐喝着闷酒,神色严肃不与周遭的人多交流。 “秦泰?”伽罗尝试着叫出他的名字,杨坚颔首:“他今日与其夫人吵嘴了几句。” “你让人挑拨的?”伽罗下意识就问。 他意味深长的盯了她一眼,既没有点头又没有摇头,只是笑道:“秦泰年近不惑却无子,秦夫人看似不能生育了。” 这个伽罗自然知道,上一世秦泰死前都没有儿子,杨坚直接造反之前咔擦掉他。 “我今欲达成他所愿。”他低笑着,看着殿下舞姬翩翩起舞。 那舞姬之舞真是精美绝伦啊。 伽罗说:“把舞姬送给他,他未必会要。” 这人平身就喜欢做拆人姻缘之事吗? “这是自然。”杨坚一口应下,饮完杯中酒。 只见一个红衣妖娆舞姬腰身一软,整个人扑到在地,整场舞都乱了,接二连三的连锁反应,最后自然而然的惊动了杨坚。 “何人放肆?”他压低了声。 丝足管乐之声骤停,舞姬们惶恐的跪了一地,最后那个扭伤了脚的舞女凄惨的被推到了众人的跟前。 殿堂内觥筹交错之声骤停,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望向她。 那舞姬缓缓的抬起头来,不卑不亢,脸上却是凄楚委婉之色,袅袅动人。 第175章 发飙 最终秦泰的目光终于被那抹哀婉之色所停留了。 伽罗缓缓的站起身来,离了座位。 华裳扶着她,低声问:“夫人,不看了吗?” “看什么?”她反问。 华裳不解:“舞姬出错,定是要被责罚的。” 不,她不愿意看的只是杨坚的表演而已。她似乎已能看见秦夫人悲凉的神色了,那个聪颖却从不喜欢妥协的女人。 纵是无所出,也不欲将自己的丈夫割舍给其他的女人。 她佩服秦夫人,却也为她今日感到悲哀。 那舞姬之色岂不就是当年的秦夫人之貌? 男人啊,永远都是专一的,他们永远都着年轻,着年轻逝去的那张容颜,却从不曾回过头去看看身边陪他进入不惑的女人。 “起风了。”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夏日的晚风刮起了树叶,沙沙的声音悦耳动听,华裳陪着她回到殿中,一路上万籁俱静。 那酒宴之上,舞姬被杖责出殿,秦泰没有惋惜,只是命人悄悄的去打听舞姬的身份。 而散去昏暗的灯光后,明亮的烛光之下,杨坚正要起身去换衣,众人也连忙相送。 他不经意之间看见了站在陈氏身后的陈玥翊。 “隋王,夫人已经回殿了。”张苍没发现他的失神禀告到。 可所有人的视线都已跟随着他的停顿转向了陈玥翊。 那个青丝发鬓之上簪着一朵红色绒花的娇艳女子。 与夫人的暗紫色端庄贵气相比,她身上有年轻和不曾有的新鲜。 一时间果真起风了吧。 那个陈玥翊,长得酷似当年的厉夫人。 最能拨动男人内心的是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和最后一个爱上的女人。第一个女人让他成为了男人,最后一个女人用爱情赠与了皇权最高贵的馈赠。 很不幸的是伽罗是杨坚第一个女人。 宫娥文渊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刚才宴会散去的事告知,伽罗慢条斯理的舀着燕窝,心思似乎没有放在这件事上。 华裳很是愤恨,怒问:“后来呢?隋王是否纳了何姑娘?” “否。”文渊回道:“隋王只是愣了一会儿,叫何姑娘抬起头来,然后,然后……”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伽罗脸色,继续道:“然后隋王问何姑娘喜欢玩什么?” “嗯?”华裳不解:“问这个干什么?”如果直接着,不应该是纳入后宫吗? “是。就是这样子。”文渊一字未漏一只未瞒。 伽罗放下了汤勺,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她身上,笑问:“何姑娘是如何说的?” 当年厉夫人很是喜欢骑马打猎,杨坚就是这样与她遇上的。 “妾身不爱女红,独爱舞刀弄枪。”厉夫人是这样告诉杨坚的。 文渊道:“何姑娘说,她愿为隋王效犬马之劳。” 果真是亲表姊妹啊。 伽罗微微一笑,淡淡的撇下了头。 华裳追问:“那隋王是如何说的?” “隋王说,难得女子不爱女红爱戎装,以后何姑娘可多进宫玩耍。” “夫人!”华裳立刻转头看向伽罗,又气又急,伽罗推了燕窝道:“收了吧,我想歇息了。” “是。”文渊不敢多言,指挥宫娥将燕窝等收下,又倒了热水服侍她洗脸净手。 华裳心下虽急却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只能忍着性子服侍着,直到她换好寝衣躺下要吹灯歇息时,她的急脾气这才爆出来了:“夫人,难道您都不着急吗?” 伽罗靠在榻头看她:“急?” “隋王难得对女子青睐有加,您如今正怀着身孕,若是隋王召何姑娘进宫为夫人该如何是好啊!”她替伽罗抱不平,平日里虽愤恨杨坚所作所为,可她私心还是希望夫人能独榻后宫,这种微妙而有难以持平的心境大概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体会。 但伽罗不同,她明白华裳的想法,也曾经体会过那种纠结的心境。 但华裳实在是太年轻了。 她叹了一口气,温热的小手覆盖住她的收握的拳头,认真道:“华裳,我并不在意他是否有其他的女人,这已经都不重要了。” 华裳一怔,傻呆呆的看她,只听她继续讲:“就算今日没有何姑娘,明日还有张姑娘,许姑娘,难道我要和全天下的女人为敌吗?” “可!”华裳刚要反驳,她摇头笑道:“男人的心看不住的,只要他想做的,谁都勉强不了他。 而我不在意的愿意是因为我知道他不是甘愿守着一人的人,那些什么白首不相离,执子之手于我两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星辰罢了。” 她说的很忙,却透着一种看开世故的淡泊。 华裳还是不能理解她的,她的愤怒眼神出卖了她的想法,但是让伽罗庆幸的是华裳一直是愿意懂得为她设身处地的,她感受着她的悲哀,喜悦着她的幸福。 人生之中又何必只对男人的爱耿耿于怀呢? 做人还是快乐就好了呀。 “去吧。”伽罗推了推她的手,连续半个月的守夜也是难为她了。 “今夜还是我来吧。文渊毕竟才刚上手。”她说。 “华裳,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若是你不在,其他人又不懂得侍候我,以后我又该如何自处呢?”伽罗问她。 华裳低下头,想了半会儿,朝她俯身做了个揖,出门去了。 正打开折门,迎面就滚来一阵酒气。 她差点撞到回来的杨坚,而杨坚却也是老神的看了她一会儿,最后眯了眯眼,带了稍许的不耐烦:“退下。” 华裳拦到:“隋王,夫人已经安歇了。” 杨坚的目光一瞬间阴沉了下来,推开她阻拦的手,直往里走去。 四下自是无人敢拦的,唯有华裳一人还苦苦跟在后面。 杨坚的速度多快呀,岂是一个深宫女子可以跟得上的? 直到他掀开了榻幔,看见烛光下阖衣看书的伽罗,才停下了脚步。 “夫人,夫人……”华裳跟了过来。 杨坚只是深深的盯着伽罗,步履踉跄一步半步的往她走去。 伽罗从榻上下来,搀扶住他。 华裳还要再说,也被她眼神示意退下。 “你在这儿啊?”杨坚靠在她身上,打了个饱嗝,沉沉的身体压在她身上,伽罗只能半扶半拉着把他拉到了榻上。 他足足高出了她两个头,那样庞大的身躯岂是她能受得了的? 正累的满头大汗,松了一口气,支起身来。 杨坚一个转身将她压在身下,嘴对着嘴,眼对着眼,呼吸之间喷出的热量都能灼热烫到对方。 他抚摸上她光滑的脸庞,略带迷离的眼神从她的额头到了她的嘴角,最后眷恋的抚摸着。 “伽罗。”他低声喃喃。 伽罗笑了笑,还好没在这张榻上喊错人。 “伽罗。”他不依不饶的继续喊着她的名字,连喊数声也不罢休,最后伽罗耐不住他,低低应了一声。 粉红的唇口微微开启,露出里面洁白的牙齿,和着搅动的红舌。 杨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断的临摹着她唇上的痕迹。 最后是无法餍足的,从身体里有一头野兽不断要冲出牢笼挣扎着要狠狠的撕裂这表面的安宁。 杨坚右手往下滑过她的红唇,拽住她的下颚向上一抬,强迫着她把双唇送上。 香甜的滋味在他口中弥漫,这是独属于伽罗的味道。 他眷恋啊,他贪婪啊,他觉得世间没有一种比这种味道更让他沉醉的香味了,它比烈酒还浓稠,比甜酒跟香甜,甚而它让他觉得心口都撕裂的替她疼痛。 杨坚闭上了眼睛,粗糙的大掌覆上她的双眼。 从始至终她的眼睛都是睁开的,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的激情和悸动,只有终于认命的无赖。 杨坚极度厌恶她的平静!他甚而开始嫉妒起她的毫无波澜的情感! 她怎么可以如此平静! 怎么可以安心的享受他的供给后连一丝情感也不施舍给他! 杨坚邪恶的盯着她的脸,凑到了她的耳边,轻轻的舔、弄着她圆润的耳垂,低声的沙哑的在她耳边轻声说:“伽罗,我今天见到厉夫人了。” 伽罗心沉了一下,睁开了眼。 杨坚恶趣的低低一笑:“不是厉夫人,是她的表姊陈玥翊。” “我见过她。”伽罗说:“的确和厉夫人很像。” 杨坚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身下探去,他知道她如今怀着他的孩儿,不能进她的身体伤着他。 伽罗挣扎着要抽出手,可抬起眼睛触目的却是杨坚深邃暗红的双眸。 “我叫陈玥翊日后可以通行无阻的进宫。” 伽罗的手被他紧紧的拽住上下摩擦,就这样明明冰冷的声音却是可用这般极致榻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空气中迷茫的是欢好的味道把他们紧紧的束缚在一起。 这样热烈的气氛让她觉得难受。 最后被逼急了,她问:“隋王决定的事,何必与我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连伪装都伪装不下去的厌恶明明白白的出现在她的脸上。 杨坚却觉得放松了。 这种以撕碎她平静表面做出的勇价,让他感觉异常的满足。 杨坚满足的想着,靠在了她的身侧,大掌眷恋的抚摸着她的小腹,低低一笑。 “我不会让陈玥翊进宫的。”他保证。 伽罗叹了一口气,望向他。 杨坚说:“即便有一日这宫中必须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也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第177章 隋宫秘事 伽罗心想,这算是什么保证? 可跟杨坚这样的人讲道理,基本就是自取其辱,只要他觉得是对的就是对的吧。 她从他身上翻身下来,脚还没有站稳,一只手就被他拉住问:“你去哪里?” 伽罗无奈的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上面还都是他的痕迹:“我去濯手。” 杨坚看了一会儿,哈哈哈大笑,最后竟不知是哪里让他觉得愉悦了,他干脆整个人将她抱起,两人身上一起黏着着,他笑道:“我抱着你去。” 伽罗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她越来越觉得杨坚这个人越来越难以把握了。 该如何形容呢?前一刻还是生气可后一刻整个人又好了起来。 她甚而感觉杨坚越来越像一只粘人的小狗了。 到底是他自己改变了自己,还是孩子改变了他呢? 时间随着孩子的到来似流水一般飞快的过去,她忙着安胎,忙着和杨坚斗智斗勇,忙着视察和畅馨园修整好了没有。 她像一只陀螺旋转的飞快,甚至忘记了生活中一些令人不悦的事情。 比如和那个厉夫人长得很像的陈玥翊小姑娘。 这日,孙思邈例行的检查,伽罗百无聊赖的依靠在软垫上看着庭外的景色。 有一片落叶正悄无声息的从葱翠的大树上脱落,变黄了的枯卷身姿像一个婀娜起舞的美人在空中优雅的挥洒着最后的生命。 她本来挺高兴的,可不知不觉竟伤春悲秋了起来。 站立一旁的文渊上前抽出白帕递到她跟前。 孙思邈抬头飞速的看了她一眼,又嗯嗯哼哼的低下头,闭眼继续认真摸脉。 伽罗拭去眼角的泪痕,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文渊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孙思邈才放开手,收好脉枕,道:“入秋了。” 他乍然这么一说,惹得伽罗一怔,呆呆看他。 孙思邈又道:“胎儿已满五个月,胎象很好。”他的视线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之上,那小腹膨的凸起,像一颗小西瓜一样藏在她袍衫里,极可爱的模样。 再看去那个小妇人,脸上也有了肉,经过调理皮肤也不是蜡黄蜡黄的了,孙思邈很满意起身站了起来,不像往日开药而是嘱咐说:“孕中情绪波动大,刚才那样是极正常的。” 伽罗一时没反应过来,连连看了他好几秒,后捂嘴笑了笑,点头应说:“知道了。”这大概是孙思邈的安慰了,伽罗心下觉得暖暖的,也起身送他出门。 文渊正扶着她,三人前后依次而行,正走到折门外,忽听的外面飞快的脚步声。 只瞧着华裳飞跑过来,脸色极难看,劈头盖脸就说:“夫人,那个陈玥翊又来了!”那陈玥翊自从隋王随口一说,她就半个月有十天都赖在宫里,恨不得脚上都生根了。 孙思邈嘴角抽了抽,回望身后的人。 伽罗只是眉头微微的一皱,后竟什么表情也没有,连刚才伤春悲秋好歹还哭一哭,自己的丈夫很可能被其他女人拐走,她难道不动怒吗? “你刚才说去给我拿纸鸢,纸鸢呢?”伽罗不答反问,摸着隆起的小腹。 华裳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连忙扶着她就往胡榻上坐去。 “纸鸢我让人带回来了,估计还在后面吧。”华裳往后看了看,果然不过说话间的功夫,宫娥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伽罗快快招手:“今日正好秋高气爽,莫先生何不跟我们一起去放纸鸢?” 孙思邈也不知怎么的,竟点头了,然后前脚跟出去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答应了一件怎样的蠢事。 他竟然陪女人去放纸鸢? 不过,他看着融融秋日的太阳光芒透过他的骨指穿透进来. 初秋的凉意从身上的缝隙之间穿过,再看看前面走的那般朗朗乐观的小妇人,他想了想其实陪她去一趟也无所谓,他才不会说他自己也好久没放了。 蜀宫放纸鸢最好的地方是在佘山上,但伽罗如今身怀有孕不易爬山,只好选在离杨坚的勤政殿不远的凉台上。 凉台极大,用整块整块的汉白玉拼接而成,大致有二十来亩左右大小,环绕一圈可以拍个大型的歌舞也不在话下。 孙思邈才刚跟着她们过来,下一刻就后悔了,因为伽罗选择了放纸鸢,他成了跑腿的那个。 她放出长线,孙思邈快速的奔跑着,跑了一会儿浑身都是汗,纸鸢还没放上去。 伽罗也累了很,低头弯腰看他,埋怨问:“你怎么不跑快点啊!” 孙思邈差点吐血,发誓下一次绝对不陪女人放纸鸢了:“是这个纸鸢有问题,能怨我吗!” 华裳撩了长袖,挤开孙思邈,直接拿了纸鸢。 伽罗来了精神,放出长线,主仆二人默契的配合着,迎着风向,纸鸢越飞越高,最后直上了青天,在湛蓝的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一只巨大的蝴蝶和蓝天白云在一起,为这个干燥并且渐渐开始萧瑟的秋天点缀了不一样的色彩。 “好厉害啊!”文渊也跟着激动了起来,带手鼓掌吆喝。 紧接着锦鱼纸鸢,各式各样的纸鸢一一放飞到了半空之中。 伽罗回过头笑问:“莫先生,我这个纸鸢借给你放吧。” 孙思邈已是快吐血的阶段,放了半天竟还不如一个女人!再看看这两个主仆一个个趾高气昂的颜色,他极度别扭的转过头:“既然纸鸢已经放上去了,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正要转身就走,一只金黄色的锦鱼纸鸢突然断了线,随着风吹到了极远的地方。 他们垫起了脚看着纸鸢最好落到了勤政殿内。 宫娥们纷纷看向伽罗。 勤政殿和纸鸢如此格格不入,若是贸然进去,依照隋王的脾气很可能躺着出来。 文渊说:“夫人,您看呢?”众人皆看着她。 伽罗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对华裳说:“你与我一同去吧。” 正要走的孙思邈回过头来:“夫人,让微臣与您同去?” “嗯?” 其实并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大家为何都这么郑重的样子,杨坚有这么可怕吗? 杨坚这些日子自然对她是百依百顺的,只是浴火旺盛看什么都不顺眼,对宫中下人自然是比平日里又苛刻了许多。 三人一起往勤政殿走去。 快要竟大殿时,见到张苍。 平日里张苍几乎都是在杨坚跟前服侍,今日倒是奇怪。 “夫人。”张苍低头作揖行礼。 伽罗虚抬一手:“刚才我的纸鸢落在里面了。” 张苍笑眯眯的说:“原来是夫人的纸鸢呢,属下即可就命人取了去。”两人说话的时间,华裳往勤政殿里头探去:“怎么隋王不在?” 按照华裳的品级,打探杨坚的行踪就是一个死字,可华裳背后是伽罗,谁看见她就跟见了半个主子似的。 张苍笑道:“姑娘好眼力。隋王去巡营了。”说着引着伽罗往大殿里面走:“勤政殿颇大,只怕纸鸢挂在树上了,摘下来需花费一些时间,夫人在殿内稍等片刻,喝杯茶如何?” 伽罗本来放纸鸢就有些累,现在看杨坚又不在,也无所谓其他,就跟着张苍进去。 黄门立刻上茶,端来的是菊花茶。 秋日干燥,皮肤都起皮了,这个世界饮菊花茶最是适当。 伽罗的体温比旁人更高,所以菊花茶也是已经连饮了数日了。 张苍鞍前马后的服侍着妥妥当当,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小腹,笑问:“再过五个月,咱们就有小隋王服侍了吧。” 伽罗点了点头。 她身旁站立的孙思邈在外人面前持续的高冷,眼神一丝都不给旁人。 张苍自顾自的把气氛热拢,直到一个黄门匆匆跑进来,急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张苍神色立马紧张了起来,望向伽罗。 “怎么了?”华裳问。 张苍自是不会说,只道:“后院有事需要属下离开,夫人可否在此稍等片刻?” 伽罗目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只是望着杨坚桌案上未干的笔淡淡一笑,颔首示意可以。 他正待走,华裳忽然拉住他问:“有什么事不能让夫人知晓的? 神神秘秘的,可见有鬼!” “姑娘说笑了。”张苍擦了擦额上的汗。 华裳更加狐疑了,直视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犹豫,依然时那副模样,于是华裳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后的黄门身上。 黄门接触到她的目光,身子微微一哆嗦,连往后移。 华裳更加怀疑了,手指向黄门,大声质问:“何事这般躲躲闪闪,岂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哪里的事。”张苍笑呵呵的。 “你二人可是要做不利夫人的事情!” 华裳斥责声更重。 不待张苍回话,那黄门扑通一声,吓得脸色惨白跪下来:“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 “不敢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华裳再问。 张苍张开嘴,话音还未落,就被她摆手示意闭嘴,她直接走到那黄门身前,一把拉起:“今日你若不说出个子丑寅某来,即刻我就让人把你拉出去乱棍打死!” 华裳向来来历风行,宫中人人皆知。 隋王那里有个张苍总管掌管一切,夫人那里便是华裳姑娘行使大权。 黄门吓了冷汗直冒,最后浑身战栗看着张苍。 华裳冷冷一笑:“看来不行大权你是不招了。” 黄门惊叫一声,冷汗直流。 第177章 清君侧 伽罗低低一声哎,叫退华裳。 孙思邈本是一只抱拳靠在柱子后看笑话,现见她要开口,立马也精神了。 只见她轻声笑道:“无事,我身边的丫头刀子嘴豆腐心,你没莫怕。” 一出口短短一句话顿时让张苍和黄门二人都安了心,却是华裳急的快跳起来了。 伽罗起了身,扶着微隆起的小腹笑笑:“茶也喝了,话也说了,自是我的纸鸢落在了后院,我们就去取了回去吧。” 伽罗说着往前走,张苍神色一震,赶忙追上前去:“夫人,就让属下替您去拿。”他说着就要往后院后去。 “站住。”伽罗出口。 不怒自威的神色,已是含了不满,张苍神色一敛不敢动一步。 要知道这么可是轻易不生气的主,可若是气起来就算是隋王也得退让七八分。 “你歇着吧。”伽罗从他身侧而过时,淡淡落下了这句话。 眼看着她就要走出大殿,融入外面的秋景中了,张苍重重叩头:“夫人您别去!” 伽罗回首望他。 张苍低声道:“隋王在后院陪着陈玥翊姑娘……何姑娘喜爱夫人的纸鸢。”才刚说完,他已是满脸的苍凉。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纷纷都望向了伽罗…… 宫人们是惊恐的; 华裳是担忧的; 孙思邈是讥讽的。 伽罗想了一会儿,这才想明白了 “那我们去看看?”伽罗笑着说。 “是。”宫人俯首点头。 从主殿出门往后后转,过一个石拱门,再走过假山和亭台就能看见一块占地面积极大的练武场,可以跑马可以射箭,还有比武台,杨坚平日处理完政事多半把时间耗在这里。 侍候在哪里的黄门见到她来,神色惊恐,纷纷低头行礼,偶有几个要通禀也被伽罗出声拦下。 她绕过了一片树丛,还未进去就已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她慢慢的停下了脚步,驻守在那里,华裳不解上前问:“夫人?” “等等。”伽罗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拿了纸鸢就出来。” “可是夫人……”华裳不放心,刚开口,伽罗已不理会她进去了。张苍在后面低着头拱着手,人精似的人怎么不知道夫人的意思? 这是给隋王留着面子呢,若是事情闹大了,隋王即便是不想纳陈玥翊姑娘也得纳了,这样出事不惊,安安静静才是治下之道。 伽罗捻起曳地长裙往里走去,就站在一颗苍劲的松柏树下,极目放眼而去能将练武场的所有场地尽收眼底。 只瞧着两旁各有宫人服侍左右,杨坚和陈玥翊站在树下,陈玥翊手中拿着她掉落的锦鱼纸鸢:“隋王,您把这个纸鸢赏赐给我嘛。” 杨坚手中拿着弓箭,目光觑去,箭出问:“这是哪里飘来的?” 黄门上前道:“今天夫人在外面放纸鸢。” 杨坚没有微微一皱,箭离靶心。 陈玥翊痴缠着:“夫人到现在还没来取,看来是并不在意这个纸鸢。隋王上次还说要赏赐翊儿好玩的东西,翊儿不愿要其他,只想要这个纸鸢可以吗?” 她又比之前见到的更好看了,穿着蜜色的广袖裙裾,挽着仕女头,乌黑的发鬓上垂着一只琉璃流苏,衬着她圆鼓鼓的脸蛋,很是年轻好看。 “既是夫人的,那就得夫人做主赏赐了你才行。” 杨坚又取了一只银箭,拉弓满月,冷箭出鞘直击靶心,他这才回头笑着对她道:“你若是喜爱,我稍会儿让人做了十个纸鸢给你送去。” “不嘛!”陈玥翊嘟嘴委屈看他:“旁的锦鱼翊儿一概也不要。” “陈玥翊。”杨坚淡淡瞥过来,目光含着一层警告的意味。 陈玥翊一委屈,顿时泪如雨下,抱着双臂可怜兮兮看他:“隋王……” 杨坚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拿箭的大掌摩挲着她的鬓发,带着一丝无奈:“既是如此,若是你射箭赢过我,我就把这枚纸鸢赐给你如何?” “真的?”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真的。” 伽罗看到这里,转身离开。 直往外走,华裳等人正候在哪里,急的满地打转,一见她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如何了?”先发言的倒是孙思邈。 伽罗摇摇头笑道:“走到半路突然想起燕窝糕还没吃,肚子有些饿了。” 华裳明显是不信,进去这么久怎么可能没见到隋王,于是道:“可是夫人进去都有一盏茶的时间了。” 这显然也是张苍担心的问题,他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夫人没能看见什么。 伽罗笑了笑:“我如今有孕,走路哪里还能像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只能一边赏景一边看着罢了。” 说着转头对身旁的张苍道:“我先走了,稍会儿隋王出来你记得让他把纸鸢给我带回。” 张苍极是高兴:“是。夫人慢走。” 伽罗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 “夫人,您真的没进去吗?”华裳不信继续问。 “没啊。”伽罗回答的很大声,语气高昂。 孙思邈冷不丁的笑了一声,带着鄙夷和讽刺的态度居高临下的盯了她一眼,最终目光落在了她小腹上,愣了一会儿:“我先走了。” “啊?”华裳问:“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孙思邈瞪去:“难道还留下了喝茶吗?” …… 他的背影极其的潇洒,华裳被他噎住,半响后才说:“何必呢?也不知气什么。”她转头询问的看向伽罗,伽罗朝她笑了笑,低着头说:“是啊,真是奇怪的人。” 一行人又回到了殿中。 闲暇下的时光就自由了,她拥着毛毯躺在软垫上看庭院中宫娥玩闹。 感受到手掌之下孩儿的跳动感觉,伽罗惊喜过后是难以言喻的一种复杂的情感。 杨坚对陈玥翊的温柔依然历历在目,她想着生个女儿也不错呀。 她好好的照顾她长大,给她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为她选一个最好的男人嫁出去了,高高兴兴,儿女双全的过一辈子该多好? “你会是个女孩子吗?” 她轻声问。 孩子的胎动像一条小鱼在她肚皮上轻轻的蠕动。 “不和母亲玩吗?”她再问。 明知道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还是期盼着他能够听到她的说话,读懂她的寂寞。 她感觉身边的寂寞,就像潮袭而来的海水,一点一点的将她弥漫,她不嫉妒陈玥翊和杨坚,可是她很羡慕陈玥翊。 那样年轻的岁月,不知人间疾苦,全心全意的信任一个男人。 回首过去,那个年勇已经离她很远了。 伽罗略微有些惆怅的摸上了自己的小肚子,努力的想从这个还未出生的小胖子身上汲取一道力量。 然后她又问:“如果你是个男孩儿母亲该怎么办呢?” 肚子中的孩子这次重重的踢了她一脚,似乎在宣泄着不满或者是告诉她,他会保护他? 不过不管是怎么样的意思,伽罗已经满足了。 她就在这个凉爽的秋日,伴随着温柔的秋风,悄悄的进入了梦乡。 好沉好沉,她似乎看见了一点亮光下一个小孩正朝她招手,伽罗直觉的感到这是小孩,她想跑过去抱抱他,亲亲他 …… “伽罗。”杨坚将她抱起,往榻上走去。 这种天气睡在外面很容易着凉啊,他担忧的看着她的小腹,摸了摸,替她盖上了被子。 “伽罗?”他又轻轻的推了推她。 伽罗的极长极黑的睫毛轻轻的颤动着,在杨坚最后一声叫唤中睁开了双眼。 此刻已经是日薄西山上,连归鸿都带着云彩回家,天边只剩下一抹浓墨重彩的朝霞宣誓着夕阳已经在它们下面落下了。 文渊进来点灯,倒了一杯菊花清茶。 伽罗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榻前坐的是杨坚,这才打了个哈欠问:“你几时回来的?” 她接过了他手中的茶杯。 杨坚说:“刚回来不久,听说你的纸鸢掉在练武场了?” 伽罗饮茶的手一顿,复又低下头喝完最后一口茶,递过去杯子笑道:“是啊。不过后来走到半路没有去取,肚子有些饿。” 杨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伽罗下意识侧脸而过。 两人的动作僵硬的停在半空之中。 最后是她先开了口:“你帮我把纸鸢带回来了吗?” 杨坚目光闪了闪:“带回来了。”话音刚落华裳就进来递过去锦鱼的纸鸢。 伽罗看了一眼,是之前的那个,看来陈玥翊打赌没赢。 “怎么走到练武场了,也不进去找我?”杨坚笑问,带着试探的意思。 伽罗猛地抬起头,双目炯炯注视着他,到了嘴边的话悄悄的咽了下来,只是淡淡的莞尔:“你在忙,我进去不影响到你了。” 杨坚笑了笑,与她说:“今天何姑娘来找我,你知道了?” 伽罗点了点头:“听说了。” “我对她没什么意思,你别误会。”他解释到。 “那她还经常进宫,何守备该误会了。” 杨坚点了点头:“伽罗,你知道我为何亲近陈玥翊,只为了权衡秦泰,彭康近来极力要削弱藩王的力量,我连续了鲁王他们。” “起兵造反?”伽罗惊叹。 杨坚沉重的摇了摇头:“不。清君侧。” 彭德公寄给孙起的信件处处都言明彭康极为榻幸管薄,管薄素来看不惯藩王,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如今已有驳回藩王征兵之令,听说再说不久就有削弱兵权的意味,中央不给财政拨出,却要地方将近一半的税收,如此下去藩王的力量势必削弱。 若不反,待得他彭康帝位坐的稳固,他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第178章 最美的时光 所以他要用最快的速度稳固隋州,以它作为后备方来供给他的钱粮。 这里最关键的就是何太守了。 杨坚冷酷而又清晰的分析了当前的形势。 伽罗也开始担忧了起来,可她担忧的却是腹中的孩子:“若是兵起,我与孩子如何办?” 杨坚道:“无妨,我已为你们母子想好退路,只是可能无法让我们的孩儿降生在我帝权稳固的年勇了。”可是他又保证:“不过,伽罗你相信我。届时我若称帝,你定为后,我们的孩儿只能是唯一的太子!” 想来这些情况已经反反复复的在他心头演练过无数遍了。 伽罗已经明白,这个安稳的时光很可能不再属于她和她腹中的孩儿了。文渊摆好了菜,进来叫他们用膳。 坐下来才发现一桌子都是伽罗平日爱吃的,杨坚喜欢吃的也就一道芙蓉鸡,他口味偏香甜,伽罗喜好清淡。 华裳在旁边侍候布菜,夹了一口清爽的醋溜白菜到她碗中,伽罗抬头看了她一眼,已经知道这些菜定然是华裳安排的了。 杨坚食肉,许久难得都是素菜,他吃的有些慢,只有专注着一整头鸡肉,还得分给伽罗一块鸡腿。 “要用酒吗?”她问。 杨坚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很快目光落在了她的小肚子上,又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他很是体谅她怀孕的身体,就是半点酒气也不肯侵扰了她和孩子。 伽罗在这一点上对他很是感激。 两人又轻声细语的用完饭,洗了澡。 杨坚进来的时候,伽罗解开薄薄的长衫,只着了一件白色的亵衣长裤站在镜台前,左右照看着。 怀孕并没有让她的身体变得臃肿,反而增添了一层莹白的光辉。 皮肤更加细腻了,除了隆起的小腹,在身后看依然是腰身苗条。杨坚呼吸有些急促,走上前去。 众人这才发现他,连忙拿了长衫替伽罗披上。 绵软的衣物才刚搭上她的裸肩,杨坚灼热的手也停在了她肩膀上面,带着□□的味道不断的打着圈。 那些宫娥都未曾被他收用,皆未经人事,一时看到这个场景不由脸色通红,纷纷低下了头,唯有华裳一人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的盯着他的手掌。 杨坚说:“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应是,依次往后退去。 华裳却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隋王,容奴婢服侍夫人穿衣。” 她冷若冰霜,声音响亮,一下子就打破了杨坚的求欢。 伽罗在镜中为不可的一笑,看着他。 “有我服侍夫人。”杨坚皱眉,已经是很不悦了,他很是懊悔当初怎么不干脆杀了这个眼中钉算了,否则只要他一靠近伽罗,这个女人就跟恨不得吃了他似的。 这明明是他的妻子! 华裳眯了眯眼,干脆直白的说:“夫人如今有孕,恐不宜着凉。” 然后她停顿了会儿又继续道:“也不宜承欢。” 这下连伽罗都沉默了,这个话题被一个为识的人事的小姑娘挑明,她也是很害羞的好么! 杨坚深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住自己的脾气,心头一万次的默念着这是伽罗最喜爱的一个丫鬟,不能斩杀了! 如此不断反反复复的述说后,他才得以平复好心情,放开了搭在她手上的肩膀,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华裳向前一步,拉上她的衣襟,蹲下身来系好。 最后在她隆起的小肚子处,轻轻的摸了摸,很是亲昵。 杨坚这下眼睛都快喷火了!华裳此举简直是火上浇油!这是他的孩子,每天也不知想摸就摸的,孙思邈说孩子已经成型不宜经常抚摸否则不宜生产。 伽罗轻声道:“你去吧。” 华裳这才站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的出去了。 出去时,伽罗看着她走,华裳又回过头,不放心的模样:“夫人……” “去吧。”伽罗挥了挥手。 华裳这才往后退去阖上了门。 她看着大门,有时候真不想回头,因为后面是杨坚,她不想在这个独处无人的时候单独面对她。 只是,她提了一口气,咧起一个笑容,转身。 “主……”还未出口的话被他的拥抱堵在了胸怀之中。 杨坚三步并作两步将她紧紧的拥抱,似榻的鲨鱼努力的汲取她口中甜蜜的汁。 所有她的气息都恨不得全部吞入口中。 她是属于他的,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这个文绵长而又甜腻。 伽罗锤在他肩膀上的力道根本不值一提,他拦腰将她抱起,放在榻榻上,倾身压在她身上,野兽般泛着红色的眼珠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的脸,然后滑到了她的长衫了。 大掌一挥,单薄的长衫立马成了废布,直接撕成两半飘落在大理石地砖上。 圆滑雪白的肩膀毫无隐藏的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杨坚扑上去,恶狠狠的亲吻着,吸着上面的肌肤。 好似这是一块蜜糖,好似这是一块最甜的蜂蜜。 伽罗被迫昂头,露出更多的肌肤让他侵占,他不断的弄着她的敏感。 “隋王……”她低呼。 杨坚饿狼扑食的只懂得攻城略地, “孩子!”她推搡。 杨坚骑在她身上,眼底一瞬间的清明,最后大掌落在了她的小腹之上,轻轻的抚摸着。 腹中的孩儿总是习惯在这个时间醒来,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疼爱,在她肚里打了滚轻轻的滑动。 杨坚深吸一口气,带着强烈的情感去亲吻他。 这是他最深沉和沉重的爱,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在孩子未出生就深深的爱着他。 不,不只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她。 杨坚知道自己同样爱着这个为他怀孕的女人。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想要用力的占有她,侵占她的神经。 他也真的这样做了。 颤抖的双手解开了她的亵衣亵裤。 不管不顾她的反抗,强势的进驻了她的身体。 她的眼底有一滴泪滑落。 他在她耳边不断的低声安抚着:“嘘,嘘——不哭,不哭,孙思邈说可以了。”最后把她的眼泪也一同吞入了肚子里。 和着她的痛苦,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刺激。 他掠夺了她的诗意和不愿,却成全了自己。 杨坚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在她身上,他得到了长久的持续的满足感,这是所有的女人都给不了他。 只是清醒过来后,再看着她身上五彩斑斓的痕迹,他有些后悔。 伽罗还未等他餍足就已经昏过去了,杨坚检查了一下,见她那里只是有些磨肿并未见出血心下这才放下心。 他拥抱着她沉沉入睡,可以的没把他留下的痕迹磨灭。 就这样直到翌日清晨。 孙思邈盯着华裳凶狠无比的目光下进来送药。 伽罗恹恹的靠在躺椅上,看了他一眼。 双眼有些肿的。 孙思邈眼尖,一眼就看见她脖子上的红印,忆起前几日隋王特意命人召他进宫的事,他看着一些财宝就说了实话。 想来,就是这个原因了。 孙思邈蹲下身,摸了脉:“昨晚睡得好吗?” 伽罗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醒来后肚子总感觉闷闷的。” “无事,你放宽心就是了。胎象极稳。”他说。 伽罗直说了:“我想我需要静养几日。”按照清晨醒来杨坚眼底的那抹深绿色的幽幽光芒,她觉得有必要跟孙思邈说一说。 杨坚自她有孕到半年后,二人并未同房,以她对他的了解程度,他不是那个甘愿委屈自己的人。 所以伽罗也不想做委屈自己的事情。 孙思邈有些为难,一边是隋王一边是夫人,该如何取舍?他实在是不愿意舍弃那么多的珠宝。 刚想开口。 对方却好像已经知道读心术似的,笑道:“隋王若是日日能在我这边讨得好,那你对他有什么价值呢?”短短的一句话,就已经点名了利弊。 孙思邈还有些犹豫的时候,她继续道:“若是今日我有不舒服的地方,你过去禀报他,他自是担忧,日后倚重你的地方还多吗?” “呃……”孙思邈不得不承认他被她说的有些心动。 伽罗眼神示意了一下。 华裳上前推了一袋东西过来,不过巴掌大小拧在手上却有重量。 孙思邈不用打开就知道是金子。 他悄悄的纳入长袖之中:“夫人不必如此。属下自然明白该如何说了。” 伽罗笑了笑,拢着小腹,闭眼。 华裳做了个请的动作,孙思邈摸了摸鼻子,知道今日在她这里讨不的好了,以后只怕是还会被她讨厌。 这样聪慧的女子,又攻于心术,得罪了他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孙思邈是个聪明的人,他喜欢看笑话,但更爱财宝和自己的命。 以后还是不要得罪她了吧。 华裳亲眼看着他出门了,才气呼呼的回来,看着她说:“夫人也太好脾气了,对待这种见利忘义的人又何必如此客气?” 伽罗叹了一口气:“若是事情有这般简单我又何须费这么多的心思?” “嗯?” “我不愿为了这一点点的小事跟他争吵,若是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我何乐而不为呢……”她说的慵懒,后半句话却没有吐出来。 孙思邈这个人她还有用。 在她怀孕的那一刻起,不管杨坚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女人,她就已然决定没有其他小孩出生了。 如此又何必撕破脸皮呢? 华裳轻轻的推了推她,看她好像真的睡着了,拉过毛毯替她盖上,轻声轻脚的退下来。 伽罗也真的陷入了一场好梦当中。 第179章 熟悉而又陌生 华裳退出,守在门外拿了绣品坐在廊下刺绣。 她已经给小孩绣了好多的肚兜了,可每每看着夫人那越来越大的肚子,她就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一个黄门低着头看四周无人,朝她跑过来。 “姑姑。” “姑姑……”连叫数声,华裳才看去:“何事喧闹?” 黄门招手朝她摇了摇:“有事找姑姑。”这黄门是伽罗宫内的,平日里做事机灵,人又乖巧算是用的极顺手的。 华裳放下装绣品的篮子下去:“寇平什么事?” 叫寇平的黄门拉着她的袖子就往外跑,华裳皱了眉:“什么事要拉拉扯扯的这般难看?” 寇平四下左右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副香囊递过去:“好姑姑,您帮我绣一绣吧。” 那香囊是一个蓝色绸缎很是精致,一摸布料也极其的好。 “这是哪来的?”华裳可不相信寇平会有这么好的东西。 寇平笑道:“这是我花了钱找宫里管布料的黄门买的。” 华裳皱着眉:“怎么回事?你要这个做什么?” 寇平叹了一声:“下个月就是我哥哥生辰了,他在孙先生手下做事,平日里若是没有一个好的香囊旁人难免看不上他。” 华裳一怔:“你还有个哥哥?” “是啊。”他道:“那年闹饥荒家里没办法就把我卖了。” 华裳倒是想不到寇平会有这么一个哥哥,只是私相授受是宫中头等大事,她一时有些犹豫,就道:“你还是找旁人吧,我这边还做着小隋王的活儿呢。” “姑姑!” 寇平哀求道:“旁人哪里有姑姑这般好的手艺,只是一个香囊,姑姑帮我做好后,我定当感谢姑姑。”顿了顿又道:“前日里放纸鸢,我看姑姑极是喜欢,正好我哥哥也会做纸鸢,到时候我让哥哥做一个给您可好?” 华裳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咬了咬舌头问:“那要绣什么?” “梅花!”寇平喜笑颜开:“我哥哥平日里最爱梅花的苦寒。” “那可要绣他的名字?” “自是要的,不然要是不小心丢了,被人捡走了也好凭着名字取回来。” 说着他掏出一张纸掀开递过去:“我不识字,姑姑是识字的。这是我哥哥写的名字,您看看就绣上去吧。” 华裳拿过,只见纸张上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大字 。 一瞬间,她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好像隔着那单薄的纸张和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她看到了宿命的榻。 墙角外张苍正奉命过来送礼。 华裳情绪的所有波澜被她尽收眼底。 张苍送完礼回到勤政殿回禀杨坚,在说起夫人时,他偶然提及华裳。 “说她做什么。”杨坚极是厌恶的问。张苍服侍着端茶递去,笑道:“隋王不知,之前属下去夫人殿中时,看见一个叫寇平的黄门叫华裳姑姑刺香囊。” 杨坚放下了笔,很没耐心的模样:“有话你可直说。” “是。”张苍颔首,低声道:“寇平属下认识,他的大哥安辰在孙先生手下做事,尚骑射又主文书极是个人才。之前也是他请属下多多照顾寇平,所以属下把寇平调到夫人殿中服侍。” “你的意思是?”杨坚有些听出了他的想法,起了兴趣。 他早把伽罗身边的那个丫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不能除之,把她嫁出去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张苍笑道:“隋王英明。寇安辰是个百里挑一的人,若是隋王在夫人面前提及此事想必夫人定不会推脱的。” “只是……”这次轮到杨坚犹豫了,他嗤之以鼻:“像她那样凶悍的女子,还会有人看得上?”他与华裳是积怨已深,已经忘记华裳也是一个正值青春年华,又面容娇美的少女。 张苍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且不论如何,若是华裳姑姑看上安辰,也是安辰的福气。隋王一道诏令下去,安辰岂能不服?” “既是如此,午后你派人去叫安辰过来。” “是。” 刚说完没多久,外头就有人通禀说廖樊来了。 “大哥!” 廖樊刚一进来就拉开嗓子喊,后面还跟着疆浑和孙起,三人聚首必是有大事。再观之三人神色,廖樊面露喜悦焦躁,疆浑稍好一些却也是喜不自禁,走在最后的孙起又瘦了许多,身上空荡荡的只挂了一件薄衫,低咳了几声,抱拳:“隋王。” “何事?” 廖樊一马当先抱拳就答:“秦泰要纳那个舞姬为妾了!” 那日六月初酒宴过后,离现在已经三月有余,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 杨坚摇头:“不止这事儿让你们这般高兴吧!” 疆浑咧嘴一笑,瞪了廖樊一眼,笑道:“秦泰的夫人知道了,正闹得满城风雨宁死不让新人进门。” “哦?”他挑眉也来了精神。 “他榻*秦泰!背地里不知给我们使了多少绊,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地里不也是听歌唱曲纳小妾!” 廖樊两鼻孔出气,说的抑扬顿挫,很是慷慨激昂看得出平日里没少被秦泰给小鞋穿:“什么要削减士兵,削减税收,上交给顺天帝!也不想想老子我赤手空拳打江山下来,肯听他一个老不死的话!” 疆浑接着道:“秦泰也并非跟在顺天帝身旁的老人,半路出家的只怕顺天帝也未必全信他。” 他们二人的想法,杨坚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了。 秦泰后院失火,于他们极有力,若是以此事加以扩大乘机搅乱他的布局,于他们是大大的有益。 但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可能漏了什么。 杨坚转过头看向孙起,问到:“九章,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孙起皱了皱眉,沉思一会儿,才缓缓道:“隋王此事可能还会牵扯到夫人。” “啊!”廖樊愣住了。 “这和夫人有什么关系?” 疆浑也问。 孙起道:“秦泰的夫人是闻名天下的才女,当年秦泰还未发迹之时她就甘于舍弃千金之财跟随左右,只怕秦泰要纳妾的事秦夫人会求夫人做主。” 他话音一落,杨坚沉默了。 “所以,这事儿不能让夫人知晓。”他低声问。 “是。”孙起郑重的点了点头。 杨坚也不想让伽罗过多的插手他的政务,想了会儿便道:“这事儿我会处理的,廖樊你也注意,裘氏进宫请安的时候不要与夫人谈及此事。” 廖樊一口应下。 四人又谈了一会儿的事,期间孙起不时的低咳喘息。 自从入隋州来,百废待兴,重编军制,着手税务,维修农利皆是他亲力亲为,一个人可以当五六个人来用。 廖樊疆浑二人虽能独当一面,但那也是军务上的事。 孙起身子本身就单薄,所以这几个月来瘦的飞快。 事后杨坚不由担忧道:“稍后我让孙思邈去你府里看看。” “不,不用……咳咳……夫人…还要用。”孙起弯腰的极咳。 杨坚亲自端茶送去,他喝后才渐渐平复下来。 杨坚送走他后连续发了两道命令,一是中宫隋王妃身子不适各命妇不宜进宫面见,待一月后再看;伽罗的借口正好给了他做了挡箭牌,所有有些事真是说的不大清楚。 第二条命令就是,命孙思邈去孙起府邸昼夜侍候一周后回。 孙起于他,是谋臣亦是国士。 杨坚深知他的价值。所以这两条极其矛盾的政令一发出,孙起的可与隋王妃同等的待遇一时水涨船高。 且说杨坚今夜忙得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他拖着孙起一起熬灯似的干熬了一个晚上。 这边伽罗却很是悠闲,正惬意着吃着干果看宫娥说书。 孙思邈的话起了作用她很高兴,所以一整个晚上她的心情都很好。 只是想起华裳好像很久没见了,她唤了几声,也不在外面,于是问:“华裳人呢?” “夫人要找华裳姑姑吗?”文渊笑问,替她捏腿。 “嗯。”她点了点头:“昨日进的干果很好吃,想捡几个给她吃。” “今夜不是姑姑守夜,所以她在屋里没出来。”文渊又问:“需要叫人去叫她吗?” 伽罗摇摇头:“无需。”说着拢着小腹起身:“我去看她。” 文渊赶忙上前扶她,众人亦是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赶忙跟着她起身。 如今她这个身子简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比所有人的命都贵。 伽罗起的很快,起来时候身子笨重重心不稳摇了摇,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文渊小心的扶着她往华裳屋子走去。 宫人所住的屋子是在寝殿后面,独独开了一小棟,华裳身份特殊独自住了一间离伽罗最近的屋子。 从这边过去慢步而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伽罗当着散步缓缓而去,两旁各自有宫娥点灯前引。 到她屋外时,文渊要通报,伽罗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捻起裙裾独自上了台阶。 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纱往里望去。 只见灯盏之下,华裳声着素色宫装低头缝着香囊。 那神态极是认真祥和,有与白日不同的女子柔媚。 伽罗一怔,心下狠狠的抽紧。 这样的华裳是她熟悉又陌生的,熟悉的是三十年前的华裳曾经也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时光,陌生的是这样的华裳在她的记忆中越来越远了。 伽罗轻轻的推开了那扇门,华裳绣的很认真没有听到。 她就站在她的身后,直到身影挡住了烛光落下了一层淡黄色的阴影,华裳才猛地回头。 “夫人?”她惊诧极了。 第180章 李昺归来 伽罗按住她起身,一同坐在了她身侧,拿过她手中的香囊:“怎么绣了梅花?你一向不是喜欢牡丹?” 华裳咬下唇,低下头。 伽罗的视线落在了她手旁的纸张上,她取了过来正要打开。 华裳惊叫一声,按住她的手。 伽罗看她:“怎么了?” “这……”她脸突然涨的很红:“这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伽罗反问。 “是,是寇平叫我替他绣一个香囊。”华裳低声道,羞涩飞上了她的眉毛,从额头到脖子处一片赤红。 伽罗看了她一眼,低笑着打开了信纸。 李昺 李昺两个字乍入她眼底,惊起了陈年的旧事。 那一年寇李昺意气风华跟随孙起出征,华裳站在城楼高喊等他回来。 那样一个恣意绽放的华裳啊,那样一个向所有人宣泄着她热烈情感的华裳。 寇李昺在马背上回头,描摹着嘴唇,告诉她:“等我回来!” 再后来…… 伽罗昂头起身,眼眶生涩难耐,难以言喻的痛苦哽咽在她的喉咙口,她感同身受着华裳的疼痛和无法发泄的哀伤以及绝望。 “夫人?”华裳很不解。 伽罗不忍让她看见自己的悲伤,连忙昂头侧身而过,深吸一口气。 “没事。”她转过头笑了笑,伽罗看着她红了的眼眶:“可是夫人你……” “风迷了眼睛了。” 她轻声说,拉着她一同坐下。 华裳狐疑的看了一眼窗户,刚才起风怕风吹了烛台她特意关了窗户,怎么还会有风? 华裳心下虽是奇怪也不再逼问。 只是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拿起自己绣的认真的香囊。 “好看吗?”她问。 伽罗细细打量着肯定答:“好看。”只是一顿:“这个李昺是什么人?” 她虽然知道李昺,可是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她没有参与到华裳的爱情当中去。 “夫人听了可别怪我。”华裳低下头笑笑说。 伽罗点了点头,听她仔细道来一切,只是末尾又听她道:“我只是觉得他的字写的极为好看,所以就替他做了。” 原来是这么开始的。 伽罗自然能感受到她的欣赏。 可是,还要继续让她重蹈覆辙吗? “对了,夫人,您找我何事?”华裳突然问起。伽罗一怔,恍然也忘记了什么事,她想了许久才记起:“刚才吃了几个坚果,觉得不错想来你口味与我相同应该会喜欢。” 华裳眼前一亮:“夫人怎知道我肚子饿了?” 伽罗榻溺一笑,叫文渊进来。 这些东西都是杨坚今天派张苍送来的,因她最近容易掉发孙思邈说吃些坚果会好一些,杨坚就记住了今天下午就派人送来了。 华裳放下香囊,捡了核桃用钳子夹碎了,细细的小沫放在手里吹走杂壳递上去:“给!” 她若是有好东西,无论是什么第一份从来是送到伽罗口中的。 前世三十年如此,今生依然这般。 伽罗柔柔的朝她一笑,抚弄着她的发鬓轻声道:“我刚吃饱了过来,你吃吧。” “嗯。”华裳极是高兴,摸了摸她的小肚子,转过头掩嘴把所有的核桃一口气吞进去。 伽罗坐在她身侧拿起了香囊,香囊还未成型,只是刚开始绣花,但是也已经绣了一面的花色了,短短半日加榻的功夫可不容易,最难得的是绣工精致。 寒梅或绽放或含苞,或迎面或露半面,形态各异浓墨得当。 伽罗想了想,取了针线替她绣了。 文渊见了,连忙阻止道:“夫人,您如今有孕可不敢动针线剪刀。”说话的时间,华裳也注意过来,有些紧张的又有些懊悔的看着她,她很怕因为自己的事情耽误到夫人。 伽罗用枕头瘙了瘙头,侧目温柔笑道:“又有什么事呢?都是你们太紧张我的缘故。”说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已经粗粗钩成形,她一边绣着一边道:“这孩子如今都五个月多了,素日里又乖巧,早就稳妥了,你们每日这般担忧我,倒是让我坐卧都不得当。” “可是……”文渊想搬出杨坚来,可是直觉的她也不想打搅到夫人此时的好心情。 在夫人身边侍候了一段时间,她也不自不觉得为夫人身上这股温柔闲适的感觉所倾倒。 她从不轻易的斥责宫人,也不对大家严格要求,反而处处体谅事事迁就,文渊等人从心底里感激能侍候这样的主母,于是乎越发自然的事事都替她着想。 “好了。”伽罗笑道:“你出去吧,我和华裳说会儿话。” “是。”文渊颔首行礼,出门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华裳,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的胶着了一会儿,均落在那香囊上。 华裳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劝住夫人的。 她飞快的吞下核桃,就要去抢伽罗手上的东西,却不曾想被她轻轻一挡:“吃你的吧。” “夫人!”华裳嗯哼了一声,有些急了。 伽罗这才放下针线,笑眯眯的招手唤她过来。 “华裳。”她笑问:“你喜欢这个李昺吗?”她说的有些直白,华裳一下子脸就红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他字写的好。”她喏喏的说,后猛地抬起头:“我一辈子就陪在夫人身边不离开!” 这略带孩子气的承诺让伽罗心口一热,可却也是重重一击,一辈子陪在她身边的华裳无儿无女,是多么的可怜孤寂啊。 若说伽罗现在还有什么牵挂,一个是孩子另一个就是华裳了。 她想了想换了一个说辞:“华裳,你有想过以后找个什么样子的男子吗?” “啊!”华裳回首一怔,木讷的模样,许久低着头摇了摇。 “盖世英雄,凤霞披来娶你可要?”伽罗问。 她问的真诚,她也真的有这份能力来完成这件事,杨坚手下不乏开国功臣,青年才俊,她可以规避掉前世那些早亡的人,为华裳的未来铺平道路,可是……在做这一切之前她必须要先听一听她的想法。 “怎么样?”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伽罗不由催促问。 只过了很久很久,有清风吹入屋内撩起了淡墨色的纱幔,华裳看着那不断跳跃的火焰,轻声说:“若是一定要嫁人,我只愿嫁给一个我的男人。 就算他是贩夫走卒我也嫁。若是我不,即便是帝王将相我也不嫁!” 轻柔的声音在寂寥的屋子中响起,却充满了刚烈和决绝。 伽罗不由莞尔。 她忽然能够理解上一世华裳的坚守和决绝了。 她的华裳有哪样的男子能够般配的上呢? “好。”伽罗笑道:“我会替你细细留心的。” 一句话又把华裳的脸说红了,她赶忙站起搀扶住伽罗的手送她出门。 出了门,伽罗就叫过文渊来:“明日你去孙先生那里把寇李昺找来。” “寇李昺?”文渊追问:“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职务?” 当年的李昺先是做什么的呢?伽罗眯着眼睛想了半响也没想起来,只好道:“你去问问吧。” “是。”文渊俯首退下。 伽罗一人走在长长的廊下,一条紫藤花的藤蔓开的灿烂,今夜月朗星稀,有清风徐徐浮动。 她立于月下许久,银白色的月亮光辉在她身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银光,此刻她美的让人不敢直视。 …… 翌日,伽罗特意放了华裳一天的假期。 午后文渊回来报:“夫人,寇文书今日不在府衙,听说被隋王召见了。” 伽罗放下书,回头看她。 文渊再道:“听说是孙先生很是欣赏寇文书,极力向隋王提拔的。” 你说事情往往就是这般的凑巧,可又是这般的沿着它命定的轨道发展。 若是寇李昺一辈子都是一个小小的书吏,不被杨坚和孙起器重,那他或许就无需披襟上阵,战死沙场。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伽罗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腹中的小孩儿似乎感受到母亲情绪的波动,重重的动了一下。 伽罗摸了摸,轻声问:“你醒啦?”这孩子白日里总是睡觉的,只有在晚上接近凌晨子时时分才开始活跃,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伽罗道:“母亲近来很是担忧你华裳姑姑。”她想,要不要阻止华裳和李昺的见面?如果华裳没有见到李昺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这会是华裳要的么? 伽罗素来行事果决,就是在杨坚和她自己的事情上也毫不犹豫的,了就是了,遍体鳞伤她也不后悔。可若是真的放开了,杨坚在她心底就是连根拔除。 可唯独在华裳上,她做事犹犹豫豫的。 孩儿根本不解母亲的心思,他只敲了一下又安静了下来,或许这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力量了,现在它又要储存力量等着下一次的醒来。 却说文渊这边阖门出去,嘱咐守门的宫人惊醒着点,她还要去莫先生那边拿药。 正走出宫门口,只见门口有人在争执。 “何事吵吵?”文渊上前问,脸色不悦。 “姑姑!”黄门见到她连忙行礼。 文渊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女子身上,只见来人穿着一声绛紫色的裙裾,三十来岁上下,挽着飞天发鬓,命妇打扮,面容愁苦。而她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女手上所拿着的伞上刻着一个秦字。 文渊凝眉一想,大概知道是何人了。 她连忙俯身行礼:“婢女文渊给秦夫人请安。” “快起。”秦夫人扶起她。 第181章 华裳的不舍 华裳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当年伍宰相和伍夫人的事情可是传遍了大街小巷啊。 她曾经有幸跟随见过伍夫人一次,那还是五年前了,那时的伍夫人是何等的芳华绝勇,只是时间如流水,当年的如花美眷却神色倦怠。 “夫人可有何事?”华裳问。 伍夫人低下了头,揉搓着拳头,很是犹豫的模样,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凝轻声问:“不知夫人可有空?我欲求见夫人一面。” 华裳犹豫了下,看向翊卫,对方赶忙给她摇手。 “这……”她道:“非婢子阻扰夫人,只是我隋王妃身子近来不适,隋王刚下的命令,不允任何人打扰。”说着一顿,她有补充道:“若是夫人有要事,可告知婢子,婢子好勇为通传。” 伍夫人的目光淡淡垂下,轻轻的叹了一声。 她笑了笑:“无事,等隋王妃身子好一些,我再来吧。”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怎么允许把自己的痛苦直白在众人面前,她能进宫找伽罗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伍夫人颔首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华裳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捡起丝帕追上去:“夫人。” 伍夫人回头。 华裳道:“您丢的。” 她身后侍女上前取回,伍夫人朝她笑笑:“谢谢姑娘了。”她依然是十年前的刘筠,即便此刻再落魄她也绝不会轻易的低下头。 华裳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墙角,才回过神来怅然若失的长长一叹。 翊卫问:“姑姑,您叹什么呢?” 华裳摇了摇头。 天下的男子皆是这般绝情负情吗? “姑姑。”翊卫凑上前道:“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华裳皱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是这样,您说隋王为何特意让夫人小心安胎?且不让任何命妇进宫探望?”他小心的看着她的脸色笑道。 华裳素来厌恶话留半句的人:“为何?” “姑姑细细想想,这段时间也就伍夫人一人进宫请安了。” 一句话犹如惊雷砸的她猛然清醒过来,她捂住嘴,不敢置信的瞪向他。 隋王不想让夫人见的是伍夫人?华裳去而复返,引起伽罗的注意,她放下书:“何事?” 华裳阖上门还手足无措的模样,一时才觉起自己又回来了,她摸了摸额头,俯首才觉得后背上也是大片的凉汗。“奴,奴婢……”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正巧看见案桌上的水杯,她快走上去蹲下拿起摇了摇水壶笑道:“出了门走到外面还记起来要给夫人换水,等会儿吃红枣茶好吗?” 伽罗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端起还温热的菊花茶摇了摇头:“秋日干燥,我这几日通便不大爽利,红枣燥热不用换了。” “是。” 华裳放下水壶,站起往后退,直推到门口要出门时不由又想起伍夫人的面孔。 这是说还是不说呢? 她犹豫着片刻,手放上门又慢慢垂下,如此反反复复几次也没拿定主意,直到伽罗在背后叫住她,她才惊吓的回头。 “华裳,你是不是有事与我说?”伽罗侧首问。 华裳咬唇犹豫的模样,张口复又止住,最后低下头摇了摇:“否,奴婢退下了。”她走的匆忙,脚踏地板的声响都有些大,显然是有事的模样。 伽罗心下渐渐涌起一股担忧,只召了人过来问:“华裳近来亲族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宫娥回道:“夫人,奴婢等未曾听到这事。” “那她近来可是见过什么人了?”伽罗继续问。 宫娥几个想了想均摇头,其中一个与华裳交好的宫娥笑道:“刚才华裳刚出去的,倒是可以问问守宫门的小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伽罗点了点头:“也好。召他进来。” “是。” 那小唐就是刚才与华裳在门口说话的那个翊卫。 他得到消息赶忙整捋平身上的衣物,进去拜见伽罗。伽罗正坐着腰酸背疼的,由宫娥扶起走到他跟前。 小唐不敢抬头,压低了自己的身子。 直过了很久,伽罗才问:“刚才在宫门外可有发生什么事?” “不知夫人问的是何事?”小唐恭敬道。 “华裳刚才出去的时候可是有碰到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小唐转了转眼睛,越发的恭敬俯首:“回夫人的话,华裳姑姑未曾遇到什么人,碰到什么事,奴婢一直守在宫门口。” 伽罗蹙眉,来回走了几圈,只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恰巧此时孩儿在腹中踢她,踢得力度有些大,又是频繁,她被搅的神思也乱了,没办法专心去想这件事,只能摆摆手叫他退下,又叫人去叫华裳过来。 宫娥去找时,华裳不在屋里。 李昺低着头,不敢说华裳是给哥哥送锦囊去了,只趁着宫中还混乱的时候从后门偷跑出,去通风报信。 早起时华裳姑姑拿了香囊给他,他这几日正好赶上宫中当值没办法回家,便央求华裳姑姑替他送到午门外,到时候自有人在宫门口等。 李昺就等到那里。 华裳大老远走近还没见到人的全身就看见一道欣长的身影,穿着灰褐色的麻布长衫,同色的头结高擎发髻到额头,极是洒脱的模样与周边守卫宫门的人极是不同。 她不知怎的,一个背影竟让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华裳躲在宫墙门内平复自己的内心,不时看看外面的那个人。 有两个宫娥领着腰牌出去,那人上前作揖问:“是华裳姑娘吗?” 宫娥觑了他一眼,理都没理他就走了。 “抱歉。” 倒像是个呆子。 华裳这样想,转而又想呆子有什么好怕的,她连隋王都不怕还怕他区区一个文书?想着她不由鼓足了勇气,壮了胆,嗯哼了一声捏着香囊往外走去。 李昺就这样见到了她。 华裳是个很貌美的姑娘。 清风拂袖,长衣飘飘,经年的宫规浸染早已养成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与众不同。 而李昺,长身而立,混杂了文吏的书生之气,很是不同。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皆红了脸。 “喂!”守门士兵长矛拦阻到他们,突兀的声音横□□来。 华裳惊了一下,看去。 “腰牌。”出门都得腰牌。 华裳一怔,想了半会儿,刚才出来的及没想起还有这件事,现在下哪里的腰牌?于是她低着头浑身上下看了个遍,最后摘了腰上的宫牌问:“一时着急忘了带,这个可以吗?” 每个宫都有宫人各自的宫牌,华裳是归德宫的正二品女官,她的宫牌自是不同。 守门将领一眼就看出,连忙作揖摆手恭敬道:“原来是姑姑。” “我可以出去了吗?”华裳目光触及李昺小声问。 将领抱拳:“抱歉姑姑,若是无腰牌是不能进出宫门的……”稍顿又道:“若是姑姑只在这宫墙附近说话,小人可以通融。” 华裳偷偷瞧了一眼李昺:“可以。” 守门放行,华裳朝李昺走去。 虽是初次见面,可却不由的觉得亲近。 “那个……”她问:“你是李昺的哥哥?” “李昺吗?”李昺问。 “李昺?” 两个人的名字一对发现不准,华裳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可李昺却是低下头生涩的笑了笑:“李昺原本叫李昺, 华裳红着脸低下了头,扭捏着:“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无妨。”李昺说。 “对了……” “对了。” 两人同时抬头,又同时出声。 “你先说。” “你说。” …… 华裳心内已是害羞万分了,却是强忍着这种感情:“还是我先说吧。” 李昺点了点头,华裳递给他香囊:“这是我帮你做的,李昺说你喜欢梅花我就绣了梅,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那香囊只有手掌大小,绣工十分精致密实。 李昺含笑接过,细细观看,只觉鼻尖有暗香浮动,解开去里头果真放了晒干了的梅花瓣。 想来是去年晒完收的。 他心头涌过一层淡淡的喜悦之情,不由抬头多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 恰似清风吹拂的杨柳,浓墨淡雅,美不甚收。 “多些姑娘。”他作揖轻声道。 华裳侧身回避他的礼数:“不妨事,只是不耽误你用就是了。” 李昺笑着从袖子中取了草编的蚱蜢来:“因不知今日是姑娘送来,所以没有特意备下什么礼物,这是我买给家中幼弟幼妹子物,不知姑娘可否喜欢?若是不喜……” “我喜欢!”华裳乍然提高声音。 惹得李昺挑眉看她,很是惊讶。 华裳低下头,接过蚱蜢:“谢谢寇大哥。”末了悄声补充:“我很喜欢。”她的欣喜真的从言语中就体现出来了。 李昺心思这才定下。 两人就这般束手站立着,任由穿梭而过的清风拂了他们的衣袂,拂了他们的长衫,拂了他们的脸庞。 只是第一眼已不舍得过早的离开,便是彼此只是对面站着好像也很好了。 “我……”李昺开口想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可需要外面什么新奇的好玩意吗?下次进宫的时候他再带进来给她玩。 可才刚刚开口,只瞧弟弟极匆忙跑来。 他闭上嘴,正色的看向她身后。 伽罗也回眸望去。 李昺气喘吁吁直拉住华裳的手往宫里面跑,连李昺就站在那里他都没注意。 “哎。”华裳被他拖了十来步,李昺亦要赶上去,可守门士兵已叉着矛怒目瞪去。 “李昺!”他大喊。 “你干嘛呀!”华裳想要掰开他的手,回身望向李昺。 只是一道高高的宫墙就隔开了他们,只是十来步的距离就好像极远极远了。 第182章 生命的赌注 华裳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 “来不及了!夫人腹中突然疼痛。”李昺满脸是汗大喊。 华裳一怔,不敢置信看他。 “夫人……夫人不好了?”她脸色也跟着白了起来。 只是回首望去,那道宫门已经渐渐阖上,她只看见宫门外的那个人站在高高的宫门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啪嗒一声,蚱蜢掉落地上,华裳和李昺两人也已经跑了很远了。 他们两人赶回去的时候正好孙思邈也刚进来,杨坚还没到,两人对视一眼分别进去。 伽罗躺在榻上,双手拢在高高的腹部,脸上惨白,但看见他们却是笑了笑:“来了?” 看见她这样,华裳心里一阵的懊悔,跑过去握住她的手:“夫人。”只是刚碰上去,惊觉她双手冰凉无比。 伽罗喘了一口重重的粗气,皱着眉头,咬紧牙关。 “疼不疼啊。”华裳抽出丝帕去擦她头上的汗。 伽罗摇了摇,额上的汗水却滴答滴答的直流。 孙思邈跪在塌下,搭上她的手脉,凝神静诊了一会儿。 “夫人如何了!”杨坚正从屏风外快步走进来,他看上去神色匆忙,衣衫不整。 伽罗抬起眼看了看他,又阖上了眼。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衣衫不整的模样实在是不由让人在想他刚在在做什么。百度搜索 杨坚愣了一会儿,后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对伽罗说:“伽罗,我刚才从骑马场过来,换下了衣服。”再一看,的确是脸上都是汗。 华裳看着伽罗脸色惨白,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听到他的话赶忙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夫人,您听见了没有,隋王是从骑马场上过来的。”她接连重复了两遍,直到伽罗艰难的睁开眼,她才激动的扑上去:“夫人,夫人您醒了!” 杨坚也走到她身旁坐下:“伽罗。” 伽罗睁开眼,疲惫的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隋王,把衣服穿戴整齐吧。” “伽罗。”杨坚很是着急的模样,大掌搭上她的小手上。 伽罗深深的喘了一口粗气,另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腹上:“叫孙思邈过来。” “孙思邈!”华裳回头大呼。 他神色从未有过的凝重,路过杨坚时低头看了他一眼。 当初他就曾问过杨坚这个问题,若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对夫人必然有影响,可是当时隋王是如何说来着?有些事早就是命定的了。 他跪坐而下,搭上伽罗的脉象,细细琢磨一会儿,神色越发凝重。 伽罗却是疼的已经连汗都浸染了,不停的喘着粗气:“孩子……”她望向华裳:“有没有血?” “还请隋王规避。”华裳颔首说。 杨坚深深望了一眼她,与孙思邈等人一起退到外面。 华裳双手颤抖的拉开被褥,又脱下了她的衣裤,双眼被泪水迷糊,眼前一片朦胧,双手擦了又擦才看清了。 亵裤上虽有一块大红斑但未见再出血。 她凑到伽罗的耳边低声道:“夫人,只是出了一点血。” 伽罗咬紧牙关,点了点头:“你去叫孙思邈进来,跟他说。” “好。” 有人影在屏风外浮动,伽罗歪过头沉沉的看了一眼,见杨坚进来。 “伽罗你怎么样?”他问。 伽罗疲惫的咧起嘴角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目光落在了小腹上,哑声说:“孩子。”她要杨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孩子,若是孩子没有了她真的不知道她能剩下什么东西了。 她燃烧着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抹希望,再一次把自己的命交到了杨坚的手上。 杨坚心下忽涌起一种难言的,复杂的情怀。 他第一次有这种的想法,孩子真的会比伽罗的性命来的重要吗?若是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嫡子又如何? 伽罗却始终只有一个,到时候他要把孩子托给谁来抚养? 偌大的江山和情怀又与何人共享? 那种寂寞又空虚的感情然他有一瞬间的低落,他甚至犹豫着要不要放弃孩子来选择伽罗的性命。 但是很快的,他心底又涌起一股侥幸心理,或者伽罗和孩子都能保得住!他就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去要求孙思邈。 可孙思邈道:“隋王多虑了,夫人若在世子必在,若是夫人夭亡孩子必是保不住的。” 那小孩才五个多月,在母体中若是强行顺产下来也会刚出世就夭折。 不用杨坚选择,孙思邈已经给了他最残酷的决定。 他稍顿了顿又道:“夫人逆脉诞育孩子能至五个月才腹中这已是难得可贵的了,隋王难道不曾察觉夫人腹中胎儿较其他胎儿安静?” 他说来,杨坚才猛然察觉。 “以后更是要精心养着了。”一句话沉沉将所有的人打入了深渊地狱。 杨坚望着榻上已经昏睡过去的伽罗,蹙眉问:“孩子能平安生出来?” 孙思邈意味高深的盯了他一眼:“那就看隋王要的是什么了。” 日暮西迟,很快彩云爬上了暮色的天空,从远到近的火烧云一片一片的似鱼鳞一般。 华裳如枯木一般坐着,守在她的榻头看着院中的,一朵广玉兰从饱胀的花枝头啪嗒一声掉下,还很饱满但是花朵已经枯萎的花瓣掉落在地上。 “为何夫人迟迟不醒。”屏风那头传来低沉含着薄怒的声音。 “隋王稍安勿躁。夫人最迟晚上就醒了。” 华裳有些无措的转过去,此刻杨坚的一言一行成了她全部的信念。 下午那场医治,她还历历在目。 孙思邈扎脉到一半,夫人底下忽然涌出一股热流…… 孩子就差一点就保不住了。 她很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此刻的华裳是惊恐的,她不由伸出手去触摸她的夫人的双手,可是刚碰上她却发觉自己的手比她的还冰。 她赶忙把手拿开。 才刚一拿开,她就发现夫人的手竟然动了。 “莫先生,莫先生!”她赶忙起来大喊,往外面跑去,趔趄一下跪倒在地上,她挣扎的爬起来跑去:“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屏风后的两个人一同走出来,华裳连哭带笑的说:“夫人醒!醒了!” 杨坚已经急跑过去了,孙思邈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去。 只见榻幔纱帐后,一个身影坐着,回过头迷茫的看他们。 “伽罗……” 伽罗摸上了自己的小腹,问:“孩子呢?” “孩子还在。” 她这才莞尔淡淡的一笑,松了一口气。 复又诊脉,胎像稳定了下来,又吃了饭,她的脸色才慢慢回复好,杨坚还想在她身旁待一待,外面就有来人通禀说:“大人,有紧急军务!” 杨坚抬头看了她一眼。 伽罗笑了笑:“你去吧。” 他回过头:“知道了,你先告诉韩先生。” 来人很是犹豫。 伽罗推了推他的手:“你去吧,我这边没事。” “但……”他问。伽罗回:“不是还有孙思邈在这儿吗?” 刚才他迟迟不行,孙思邈差点被杨坚宰了。 现下赶忙拉着机会表现:“是啊,隋王,有属下在这儿您放心。” 孙思邈平日里与伽罗说话都是自由散漫惯了,此刻与杨坚马屁却拍的极响。 伽罗低低一笑。 杨坚轻声问:“那我走了?” “嗯,去吧。” 杨坚出去了,伽罗回头对孙思邈说:“你也下去吧。”孙思邈皱眉还要再说,伽罗点头:“没事我这边。” “是。” 伽罗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疲惫的看着华裳:“我好累。” “夫人……” “我有想过要是这孩子没了,我该怎么办。”伽罗笑说,华裳紧张的看她,她又道:“如果这个孩子没了,我想,我也不想活了。” “可是,可是夫人,您还有隋王!”她说。 杨坚吗?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并不在意杨坚来没来,她只是在他身上汲取孩子生的希望。 “夫人还有我啊!”她哭道。 伽罗抬起沉重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鬓:“傻瓜,你怎么可能在我身边呆一辈子呢?” “可以的!”她爬过去,努力的想去勾住她的手。 伽罗却是以平淡从容的笑容看着她,拉着她的手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她道:“华裳,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只有当了母亲才能体会幸福,我希望你能幸福。” “不是的。”她死命的摇头:“夫人幸福我才能幸福。我不想要夫人离开我。” 伽罗闻言,眼角有泪光浮现。 她忽然就想起三十年前,华裳送她最后一程。 华裳说:“娘娘,睡吧,睡了就不疼了。” 她问:“华裳,若是这一口气没上来,我会往何处去?”华裳悲悯的看着她:“不管娘娘去哪里,华裳都会跟着娘娘。” 那一句决绝的话,让她死了都不能安心。 可今日的华裳,又以同样执着的态度告诉她,她会一辈子守着她。 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 伽罗终于知道了华裳的结局。 “华裳你过来。”她朝她招了招手,华裳躺在了她身侧。 伽罗拉着她的手:“陪我睡一觉吧。” “好,夫人。”她朝她靠过去,拢着她的手臂,似乎在她的夫人身上她能得到莫大的勇气。 孙思邈的医术,孩子近段时间再也没有出现上次的情况,只是偶尔夜里会被梦魇惊醒,胸口似压到一块巨石一样。 她又梦到了那条巨大的黑龙。 可是此刻她却丝毫不觉得黑龙可怕。 第183章 断尾黑龙——还是胎儿的杨广 黑龙似乎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又巨大了很多,长长的身子卷缩在冰石上,疲惫看她。 伽罗不由的想过去抱一抱它,看看它尾巴上的伤好了没有,尾巴长出来了没有。 很疼吗? 她知道自己是做梦,梦中是没有声音的。 黑龙摆了摆尾巴,她看见尾巴终于长出来了!虽然和它庞大的身躯对比极其的不符,可却给人一种很可爱的感觉。 伽罗还要再靠近,却被一阵大风刮走。 她啊——的一声尖叫,猛然清醒过来。 回过神正看见庭院之中有秋日的枫叶落了一地,宫人们繁忙而又安静的在树下清扫。 她摸了摸小腹,心安了下来。 身侧不知怎的一个人都不在,她腹中突然感觉到一股饥饿之感,撑着案几抱腹站起往外走去。 拐了个弯,看见华裳和李昺在墙角推推拉拉,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伽罗越发轻声走过去,侧耳倾听。 “姑姑,您就在帮我绣一个吧!”李昺低声哀求道。 华裳却是很坚决的摇头:“夫人如今身子不适,我怎么可以离了她身边?这个香囊我是不会再帮你绣的。” “姑姑!”华裳要走,李昺赶忙拉住她的手,大声叫住。百度搜索 华裳赶忙做掩嘴的动作:“夫人还在里头休息,你不要命了!” 李昺哭丧着一张脸,就快要哭出来来了:“实在是我不小心,回家后只觉得姑姑做的香囊好看,便拿了去玩了,谁知掉掉水里去。”他低声哀求:“姑姑,你就再帮我做一个吧,不然兄长回来若是知道,定会责怪的。” “不就是一个香囊吗?他何至于到骂你的地步。”她啐道。 李昺赶忙应说:“姑姑不知道,兄长是如何的宝贝那个香囊,每日回家都会细细的把香囊摘下放在榻头,便是夜里睡觉也不得离开的。” 他话说的认真,华裳听的脸微微红起。 李昺再接再厉:“这几日兄长正好跟着韩先生外出巡视河堤,姑姑若是帮我绣个一模一样的,也好过我被他骂。” 华裳被他缠的左右为难,但犹豫了会儿还是咬着牙拒绝了。 她甩开李昺的手,离开。 才刚上台阶,抬头一眼看见长廊上伽罗立于柱子后,显然是听了很久的了。 她脸色顿时绯红了起来,撵着裙裾飞快往上跑去,路过她身边,侧目低声问:“也不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怎么就站了这般久?” 她一点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伽罗却是光明正大的注视着她,笑道:“我刚才肚子饿,找不着人……”一顿,又补充:“也没站这儿多久。” “没站这儿多久,是多久?”她走上去扶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往殿内走去。 “站了呀,从你和李昺说起香囊开始。”伽罗打趣笑道。 华裳脚步一顿,从脸红到了耳后根红到了脖子,简直跟煮熟的红虾一样。 这样的华裳多可爱啊。 伽罗不由多逗了她几下,问:“李昺又摆脱你做香囊了吗?” “夫人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华裳猛地抬头看她,稍几似乎感觉到自己反应剧烈,又慌慌忙忙的低下头解释:“我与他不认识的,就见过一面。” 说起那一面,她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那一天的记忆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难受,她无法接受在夫人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离开了她的身边。 所以她逃避着那一日所有的回忆,连带着把这种自责也迁怒到李昺的身上。 伽罗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与她一同跨进殿中。 华裳找她快找疯了,见她进来连忙迎上去噼里啪啦的问:“夫人去哪儿了,怎么不叫上奴婢们,若是有个好歹,奴婢万死难辞了啊!” 她说的快,又急。伽罗就纳闷了,怎么身边竟是这样的丫头,华裳最近几日还好了一些,就这华裳的性子却越来越急了。 她由着两人扶着坐下,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将自己腰部的压力转移。 华裳跪坐在她身旁,捋了捋她的裙裾,又轻轻的摸了摸小腹,低声问:“今日好吧。” “嗯,放心。”伽罗点点头,回头叫华裳去拿一些爽口的蜜饯给她。 待得殿中人退去后,她才招手叫华裳过来:“你是怎么想的。” 她劈头盖脸就是这句话,问的华裳一怔,许久琢磨出她的意思,羞红了脸:“我还能怎么想,自是守在夫人身边,不替李昺绣香囊了。” “华裳。”伽罗却不容许她回避:“我是问李昺的事。” “嗯?” 华裳眼底闪过一抹晦涩:“我与他素昧平生,和他能有什么事?” 许是那一眼,许是那一个字,她心底早就悄悄的住进了那个人,她无法大声的告诉夫人她不喜欢他,所以她只能选择了逃避。 可伽罗在深宫中沉沉浮浮了那么多年,她无需把心计用在华裳身上,只需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口是心非。 她问:“华裳,难道你还要陪在我身边一辈子吗?” 自这件事后,给华裳的打击是深刻的,可对于伽罗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不知道这一世自己的生命会终止在什么时候,若是她不在了,孩子自有杨坚照看,可华裳呢? 她不能再让华裳这般孤零零的留在这个时间上。 她打算顺从她的选择,只要华裳点头,她就有办法让李昺以后调离军、队,安心的做他的书吏。 她的华裳理应得到最好的。 伽罗的话问的华裳抬起了头,她反问:“为何不可?我觉得陪在夫人身边华裳很幸福。” “傻瓜。”伽罗笑道:“女人的幸福是需要男人和孩子给的。等你遇到想要在一起的那个人,你就知道从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等你爱上了他,你就想要他长久的陪伴。 华裳,我此生也就这样了,可我希望你能幸福。懂吗?”她挽起华裳耳边的散发,温柔的对她说。 华裳摇了摇头:“夫人,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爱任何人,我只要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就行了。” 伽罗叹息一口,刚张开嘴还要继续劝她,华裳却已站起:“华裳怎么还没来,我去催催。”不等她说完,赶忙往外走去。 伽罗张了张嘴,最后把所有的话都吞入腹中。 有时候寂寞久了,是不是真的不懂得如何去爱了? “小孩,你华裳姑姑总有一日会知道母亲的心思的。”她对着孩子自言自语道。 晨起的太阳光线慢慢变强,旭日直升上中空,一日最为温暖的时间到了。 下朝的钟声敲响,杨坚下了宝座叫了几个巩固之臣往内院走去。 高颎就在其中。 昨日伽罗最虚弱的时候,周静帝的斥责诏书下来,所言责问杨坚为何不削减军资,裁剪军员。 他今天就是要来问问该如何回周静帝的这折问书。 “各位爱卿又何看法?”他揉了揉太阳穴,疲惫一扫而去。 “大哥!还回什么回!周静帝若是相信大哥就不会来问,显然这是不信的意思,咱们怎么说都是错的。”贺若弼挺身而出,直言呈上。 苏威赶忙在他身上拉了拉他的盔甲,眼睛觑向首位的高颎。 贺若弼拉高了嗓子:“我粗人,不怕有人告状!” “嗯哼。”这下连韩擒虎也重重的咳了一声。 贺若弼这才稍稍收敛了下,狠狠的瞪了一眼高颎横着身子摆过去。 杨坚注意到了高颎:“高爱卿,你如何看?” 高颎乍然被问起惊觉过来,后细细思量后才敛目拱手回到:“周静帝的意思便是要大王削减军资,如今四海盛筵,万众归心,隋州虽大也无需这么多的军力。” 杨坚嘴角噙着一丝笑,淡淡的看他。 贺若弼先炸了毛:“那你啥意思!” 高颎鄙夷他是粗人,素日不爱与贺若弼说话,只是看向韩擒虎说:“若是大王是忠臣,自是削减军资以表诚意。” 韩擒虎淡淡一笑,回礼作揖。 “你!”贺若弼双眼暴突,作势要往前打他。韩擒虎低低咳了几声,宽大的袖袍难以遮掩住他消瘦的身体。 “韩先生没事吧。”杨坚担忧问。 韩擒虎俯首:“无事,谢隋王关心。” “稍后我让孙思邈去你府里一趟。”他再次提出了这个建议,但是韩擒虎还是再次拒绝了:“如今夫人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上次孙思邈去他府里,还没进去就吃了一个闭门羹。 韩擒虎为人很是坚持。 杨坚知晓也不强迫,只是暗暗与杨素交勇了几句,叫孙思邈到门外候着,等下直接给韩擒虎诊脉。 “既然韩先生身子不适,此时明日再议吧。” 他说。 “是。” “是” …… 众人行礼后退下,杨坚目光深沉的看着高颎离开,看他在门槛处被绊倒。 他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淡茶,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韩擒虎,贺若弼,苏威等人从侧门而入,杨素出去关上了门窗。 “你们怎么看这件事?”他开口就问。 “军资不但不能削减,还需再加。”韩擒虎坚定道。 “我也是此意。” 在政务上,杨坚和韩擒虎的观点往往是相同的。 贺若弼直肠子问:“可是账目都在哪里啊,人数也在哪里,高颎难道不会去查吗?就算今日没发现,明日呢,后日呢,到时候被查出来怎么办?” 苏威嫌弃的瞪了他一眼,走到旁边去。 贺若弼拉下脸:“怎么了!嫌弃我没文化是吧!” 第184章 千里姻缘 苏威自和裘氏在一起后,渐渐脱去了语言中土气的一面,但偶尔着急的时候也会爆出从前的话来。 韩先生低低一笑,解释:“这个不难,我手下有一个叫李昺的人,他天资聪颖,极会做假账,且这个假账做的,若不是精通账务和军队之人才绝不可能查出来。” “啊!”贺若弼这才知道有假账这一会儿事。 苏威却还有其他的疑问:“高颎正好是这样的人才。” “不。”杨坚摇头了:“你刚才没发现吗?他已经是自顾不暇了。听说伍夫人很是厉害,正在闹和离。” 苏威低头想了想:“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欲纳妾的事情可有他烦的了。届时我们可以再多添上几把火,把他闹得家破人亡最好!” 贺若弼不挂心这个问题,他又问:“那新兵呢,怎么藏啊。” 这个才问到了点上。 杨坚道:“隋州之道难于上青天,若是有心想躲何处不能操练新兵?”这个绝佳的地理给他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稍末,他转过头对韩擒虎道:“我要见一见那个李昺。” “是。” 李昺亦步亦趋的跟着杨素进入勤政殿。 虽值花期凋零的秋季,但一路上花草仍旧开的灿烂,屋檐瓦房雕龙刻凤,质朴中又极尽奢华。这是隋州之地权力的最中心,他要见的人掌握着生死,也掌握着他从此的命脉。 过来时,韩先生告诫他:“李昺,我将你推荐给隋王,因你有经世之才,此次机会希望你能把握。” 他一定会把握这个机会! “寇书吏注意脚下。”两人要上台阶时,杨素提醒道。 “谢大人。”李昺作揖。 杨素拂袖捂嘴低声笑道:“如何敢应的了寇书吏的谢呢?以后还要仰仗书吏的机会还多着呢。”杨素这人说话却是惯来喜欢点到为止。 李昺听的一知半解,有些疑惑。 因天子与掌权者身边的近臣实非外臣所能比,即便是他的上司韩擒虎亦要对杨素礼让有佳。 杨坚正在用早膳,今早匆忙上朝未曾进食。 杨素进殿恭敬禀告:“隋王,寇书吏到了。” 杨坚喝完最后一口豆汁,看见地上跪着的人,低声道:“起来。” “谢恩。”李昺双臂高举往前一推,拜首,起身,敛目站于殿下。 再见故人,虽不是熟,可从前总还有印象。 他与华裳的事他也知道一些,伽罗日日都在操心那丫头的婚事,恨不得把自己的贴己全部倒贴了去。只是后来李昺战死沙场,华裳立志终身不嫁,他只知道他于领兵打仗上极有才华,却不想在财务上也是得心应手。 杨坚有心要提拔他,也不问话,只是把他晾在一旁。 这世界上恐怕没几人能在他的眼光下安若泰然,李昺虽紧张却也没造次。 杨坚心下很满意,这才叫杨素赐座,上茶。 正捧着茶吹去热气,杨坚已道:“他说了此次叫你来的目的?” 李昺赶忙从座位上站起,作揖:“晓得。隋王所思所虑之事,李昺定全力以赴。” “不。”他摇头:“不是全力以赴,而是势在必行!” 李昺猛地看去,明白了他的意思:“臣定当万死不辞!” 男人之言一诺千金,杨坚相信韩擒虎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眼光,眼前这个人有着常人无法察觉的野心,他看到了他向上爬的强烈期望,他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稍后韩擒虎会告诉你如何做的。”杨坚说。 “是。”李昺叩拜:“隋王还有何吩咐?” 他欲要起身,杨坚起身下了宝座,走到他身侧,低头细细的打量了他的脸和身材。 杨素在一旁捂嘴偷笑。 “主,隋王……” “无事。”杨坚按他坐下:“可有妻室?” “啊?”李昺骇然,稍后一抹宫墙角的亮丽身影闪过他眼前。 “未,未曾。”他咬牙,低声道。 “没有最好。”杨坚舒了一口气:“我给你介绍一个。” “……” 杨坚早就存着把华裳嫁出去的心思,这个丫头老是阻挡在他和伽罗之间,事事不得劲儿,他近来只要去伽罗屋里,稍稍摸一下她夫人,她眼睛就瞪得好像要掉下来了一眼。 伽罗又榻着她,若是能在孩儿生下来之前把她嫁出去是最好的了。 杨坚想了下华裳的性格,稍微换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话:“是这样,夫人身边有一个得力的侍女,年方二八,长得貌美。” 他一顿,观察李昺的神色。 “夫人很是榻爱她,你知道这样的姑娘脾气都有些倔强,想来你是个性子温顺的人,应该能包容她。”杨坚说完都觉得自己是在华裳脸上贴金,那姑娘岂止是倔强,简直是死脑筋,脾气还坏,人他看着也就那样,丢在路上都没人要,谁娶谁倒霉。 “你看看,什么时候去见她一面。”杨坚越说越烦躁,直接下了死命令。 李昺低着头,心思百转,他心底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希望去证实。 “怎么,夫人身边的侍女还配不上你了?”杨坚猛然压低了声音。 李昺连忙跪下:“微臣不敢!只是想问一问隋王,那位姑娘的芳名。” “华裳。” 李昺心脏猛地一跳,那个名字他已在心中记了千百遍了。从在宫墙下见到她的第一面前,李昺就知道自己喜欢她。 后来弟弟回家时,又托了弟弟问她的名字。 华裳,华裳。 他在心底悄悄的念叨着。 “不知姑娘名字如何写。”他还想继续证实。 杨坚双掌插入宽大的袖筒内,懒的去动,只道:“杨素,你写了名字给他。” “啊!”这下可为难杨素了,他苦着脸说:“隋王,您知道属下没文化,那字写的跟柴火棍一样。” “无所谓。”不就是一个侍女的名字吗。 杨素为难的写了华裳两个字,递到李昺面前,李昺双手捧拿,站起。 果真是他日日夜夜记得的名字,一模样一样的! 他心底猛然的一阵跳动,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机会见到她,她今后会成为他的妻子! 李昺难以言喻的激动了,可他却不敢在杨坚面前流露太多的感情,他抱拳郑重道:“臣领令!” “只是不知隋王何时安排臣与华裳姑姑见面。”他早就翘首企盼了。 杨坚想了下,摇摇头:“不急,她这人最痛恨弄虚作假,若是知道是我安排的,只怕会翻脸,待我寻个时机吧。” “是!” 杨坚给李昺安排了一条接近华裳的路,他给了他最光明的前景。 李昺也接受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也或许这条路他走的艰辛和困难,但对于李昺而言,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一念之间,或许失之东偶,或许收之桑榆,也或许此后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所以后悔不后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日时间匆匆而过,从朝霞的光辉到晚霞的炫丽,杨坚送走何太守后起身,活动了僵硬的身子,大大的打了哈欠。 杨素笑问:“隋王累了吧。”又说:“您稍会儿去哪儿?” “去看看夫人。”他说。 今日一整天还没见过伽罗。 “是!” 杨坚是沿途走过去的,两个殿宇离的很近,待他走到时,伽罗已听到消息站在宫外等他。 杨坚心头一暖,连忙走过去,拢住她的腰,让她把身上的压力交付到自己身上,又轻声道:“你身子重,以后不要出来接我了。” “无妨。”伽罗淡淡一笑,低下头。 跟在两人身后的华裳,从他出现开始就冷眼冷色的。 杨坚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能忍。 他拉着她一起进了殿,今日秋日,晚上夜里就显得有些凉,伽罗身上不暖,孙思邈说她的脾脏造的气都被孩子吸走了,建议她晚上可以吃一些鼎炉。 所以他们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鼎食香味。 那烧的滚烫的鼎炉,下面燃着银炭,鼎炉内的食物噼里啪啦的冒着热气在水波中翻滚着。 闻到这香味他才感觉到自己有多饿,连忙拉着伽罗坐下。 伽罗替他倒了酒,杨坚赶忙拦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你身子重,不要忙我了。” 伽罗一笑,也不勉强捧着小腹坐下,夹了一块香芋头。 隋州鼎食与众不同,独擅麻辣鲜香,入口食物的层次分明,犹如在舌尖爆炸一般。 伽罗连吃了几块,才解去腹中的馋虫。 杨坚看她吃的开怀,心下也很是高兴,却不给她夹素食,用汤勺舀了鲜鲜的鱼肉,蘸了醋和酱料放入她碗中。 蘸了聊后的鱼肉越发的肥美鲜嫩入口,简直是人间难以言喻的美味。 “好吃吗?”他问。 伽罗顾不得说话,点头,杨坚又笑着给了她夹了几块,剔了鱼刺送到她碗里。 就看着她吃,自己也不吃了,擎着酒杯喝着小酒。 偶尔从她碗里夹了冷掉的鱼肉吃掉,稍后又是给她布了很多的菜。 伽罗爱吃辣,吃的两颊粉红,越发细致好看了。 杨坚是有美管饱,乐的榻她,直到又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她碗里,她摇头:“吃饱了。” 他才划拉划拉开始吃菜。 一下子就把剩下的鼎食都吃的一干二净。 一顿饭很好的照顾到了两个人的情绪,杨坚很豪爽的大声:“赏!”把整个殿内的上上下下赏了个遍。 两人已经换了地方坐在庭院外。 第185章 姐妹主仆 伽罗喝着菊花茶低声道:“何必如此,以后叫我如何管教下人?” “呃……”杨坚笑道:“那我再叫人抬一箱金子给你,也不拘多少,打造成好看的金瓜子给你赏人。” 他的榻爱是分分钟钟的。 杨坚这个人,他若是爱一个人就爱到极致,若是不爱一个人便是那人低到尘埃里,他也恨不得斩草除根。 他身上融合了男人的薄情薄幸,又有着帝王的多猜多疑。 两人磕磕绊绊这么多年,她才是真正入了他的心。 可即便是被他放在心间之上又如何呢? 那些东西她都不稀罕了,这时间的宝物杨坚见过的她都见过,杨坚没见过的她也都见过了,唯有一颗心她始终求而不得,可求而不得也就不想得到了。 即便是最后这颗心他捧着送到她跟前,她也弃之如敝履。 这就是伽罗,伽罗有伽罗的温柔,也有伽罗的冷绝。 在隐藏在世故之下的,极少有人见过的另一个伽罗。 “对了,伽罗。我跟你说件事。”杨坚突然说。 “什么事?”伽罗正捧着茶喝,听他这么郑重的问出这句话,愣了一下。 杨坚从宫娥手中取过素帕抿了抿嘴,对他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众人走后,杨坚才扶着伽罗起身,摸了摸她的大肚子笑道:“我们去庭院里散散步,一边走一边说。” “好。”伽罗喜欢这个安排,多走路有利于她后期的顺产。 两人携手往下走,虽不比屋内烛台照明明亮,但十来步树上就挂着一盏灯笼。今夜又是月明星稀,秋风劲爽,于其中慢步赏菊倒是另一种不同的意境和光景。 “伽罗,可累?”他低声问,整了整她的披风。 伽罗摇摇头,呼出一口热气,取而勇之的是肺部满是馨香的菊花。 她不爱菊,却爱菊花的香味,在冷冽的秋风中越是香浓甜腻,恰似数九寒冬之腊梅,越是在冰天雪地越是开的灿烂。 杨坚拢住了她的小手,拽入自己宽大的衣袖之中,稍末才缓缓开口来:“那日事情发生后,我就一直很怕。” 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说的伽罗一愣,后回味过来他说的是孩子差点没的事。 她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杨坚说:“你不知你病危时,你身边的丫头急的都快疯了。” “谁?”伽罗问。 “华裳。” 她抬头去看他,杨坚也正低着头噙着笑回视。 “怎么说起她来呢。” 伽罗淡淡一笑,要将话题撇开:“你看,这秋日也就这菊花开的灿烂,隋州的杜鹃都谢了吧。”只是菊花易招蚊虫,若不好好清理侍弄烦恼的就是主人了。所以文人喜爱以菊来歌咏高洁之气概,多半是不知栽种人之辛苦吧。 杨坚眸光一闪,顺势接下话:“菊花再好终有一日也会与杜鹃一样凋谢,便似这美人,难灿烂过下一季……” 他话音半停,话语之中极尽要怜惜花期之意,但下一句却转了个弯儿:“我看你身边的华裳极好,对你服侍也周到,若是再过几年把她放出去,我担忧你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丫头了。” 他话点到这里,伽罗知道是避无可避了。 “隋王又何意?”她问。 杨坚一笑:“我想把她一辈子都留在你身边侍候,到时候给她家族兄长赐一笔丰厚的赏银也就那样了。”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更何况是女人的性命?一匹马都可以抵得上十个女人了。 伽罗不由皱紧眉头:“不,我没这么想过。”她说:“我把华裳当做我的妹妹,您也知晓她服侍我尽心尽力。” 杨坚问:“那你想怎么办?” 伽罗心里早就存了在她生产之前要把华裳嫁出去的想法,可这个思虑她还没考虑清楚,该如何去做,怎么做?华裳是怎么想的?她都有顾虑,更何况这个话题她也不想跟杨坚讨论的太过深入。 于是她轻声道:“这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我也问问她的想法。” “好。”他一口应下。 二人夫妻这么久,他如何不知她心内想法,今日此举不过是围魏救赵罢了。 只是要让事情沿着他想要的地方发展,还需要他多添一把火。 杨坚说:“若是你舍不得华裳,又不忍心她孤苦终老就是配给贺若弼,苏威也是不错,他们正好没有正室。” …… 华裳给韩擒虎,她还肯,只可惜人家韩先生有妻了。贺若弼和苏威两个人日后哪一个不是如花美眷作陪的? 那些个府邸后院上演的宫心计可不比杨坚的后宫少。 就是她摔傻了,也不会做这么傻的事情! 她无意再与杨坚纠缠这个话题,于是捶了捶腿:“走吧。” “好。” 杨坚赶忙扶着爱妻回殿中,只在路过花坛时,随手摘了一朵粉橘色的菊花,那花骨朵似的花苞才刚刚绽放,一小朵的却千姿百媚。 他簪于伽罗鬓角,左右打量笑道:“还是这个颜色配你,只是可惜没有牡丹。” 伽罗摸了摸,手上沾染了菊花的甜腻香味,没有说话,她只是摸了摸小腹。 杨坚问:“可是肚子里的孩子?” “没有。”她摇头:“他很乖。”这几日都没有闹她,只是偶尔会跟小鱼一样悄悄的游走。 “伽罗想要女儿吧。” 杨坚笑问。 “嗯。” “那我们下一胎再生个公主。” …… 有些人就是得陇望蜀,杨坚将这个成语发挥的淋漓尽致,她都懒的去应他了。 可话虽如此,他的话却如一道石头投下,荡起了她心底的阵阵波纹。 华裳的年纪实在是不小了,十六岁在乡间都当年娘了,她当年不也差不多在这个年纪生下了蓉儿吗? 以前华裳在朝宫服役她没办法,可现在华裳就在她身边,她难道不得替她出谋划策一下吗? 伽罗重重的阖上了书。 惹得身旁擦桌子的华裳一惊,欲要问何事,却听夫人已道:“华裳呢?” “华裳姑姑去给夫人取药了。” 说曹操曹操到,华裳已从下面台阶上来,孙思邈这几日给她熬了生气补血的药,每日要按时按点的吃。 “夫人,吃药了。”华裳放下竹篮,打开盒子取出药碗。 汤药才刚熬好,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再看华裳脸上,秋日里还冒着热汗。 伽罗抽出帕子起身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华裳一怔,恍然才觉连忙自己拂袖拭去:“怕药冷了,一路赶回来。”她开口解释到。 “嗯。”伽罗取过,吹了几口饮下。 这补药不似之前孙思邈的药,一味的黑苦,却是浓香好闻。 孙思邈这人又有一个毛病,无论是药方还是抓药,熬药必定是事事躬亲,问及缘由,只说怕被人学去了,那他就不复神医之名。 “夫人吃过这药觉得好多吗?”华裳笑问。 伽罗放下碗,点点头:“好多了。” 她乐滋滋道:“是,我看夫人夜里也比平日好睡多了。”她已经连续守夜好几夜了。 伽罗笑着看她收拾好碗,叫旁人断下,又开始接过华裳手上的布继续擦桌子,擦完桌子又端了点心放在她跟前。 伽罗叫住她。 “华裳。” “嗯?”华裳回头问。 “你……呃,你过来坐下。” “啊!”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夫人,您等等。”说着啪啪的往房间内跑去,不过一会儿就取了一个软枕和毯子出来,一个放在她腰后一个盖在她腿上,如此后还不满意,又仔细的替她捏了你角落不让一丝的风吹进来。 等等一番做完,才抬起亮晶晶的眼睛问:“夫人,您刚才想说什么?” 一句话问的伽罗哑口无言,她自己到最后竟也忘记要说什么了。 “没事,没事。” 一个清晨就在伽罗看着华裳为自己忙前忙后过去了。 这样不仅仅只过了一天,两天,而是将近半个月后,伽罗六个月后,华裳还依然如此。 孙思邈诊脉后,说孩子一切都好,急着给杨坚去复命。 华裳进来说:“刚才何太守的夫人厉夫人请人送了帖子说明日想来拜访。” 她递上了一个烫金的拜访帖。 华裳接过,冷哼一声:“我们难道还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吗?一味的想把自家的姑娘往后宫里推,后来看见夫人只是身子不适隋王就紧张的要命,这才知道这后宫是谁说的上话!” 一遇到伽罗情敌的事情,她整个人就变成刺猬,见谁刺谁。 华裳赞成:“自那日起,隋王也有半月没见过陈玥翊姑娘了吧。” “妖媚惑主!” “你们在说什么?”伽罗正从内间出来。 孩子越大,她越容易尿频,就今早就上了五六次了,累的她腰酸背疼的。 “夫人小心。”二人连忙上前扶她坐下。 华裳递上帖子:“厉夫人送来的,说想要进宫拜见夫人。”伽罗接手过去,听了听就放在了一角:“不必了。” 案桌上还有刚才未插完的花。 伽罗觉得有些累,只摆摆手说:“拿下去替我插完。” 华裳不动,华裳拿了下去。 伽罗回头看见她还在,不由问:“你素来插花不是极好?怎么不去?” 华裳泰然自若的模样,好似她问了一个傻问题,所以她回答的理所应当:“我要陪着您啊。” “我……” 说着,她又起身笑眯眯的,哼着歌给她倒茶,整理裙裾和发鬓。 伽罗猛然惊觉。 第186章 伽罗和华裳的嫌隙 就这半月以来,她寸步不离自己身边,这样的华裳即便是也不曾有的。 她似乎无法容忍自己离开她的视线一步。 这是创伤后的华裳的反应。 华裳病了—— 她忽然间再次想起了那日杨坚的话,美人如花迟暮,她难道真的想要华裳就这样子一辈子再陪着她吗? 不,伽罗下定了决心。 “华裳,你过来坐下。”伽罗面色沉重道。 华裳疑惑着,等她开口。 “华裳,你摸摸我的脸。”伽罗拉起她的手去触碰自己温热的皮肤:“我还好好的站在你面前,我没事。” “夫人,您本来就没事啊!”她哈哈一笑,收回手去,伽罗却不容许她有半刻的退让:“我的心也在跳动,很热。”她的目光很执着,华裳的笑意渐渐收敛,一同沉着脸看她。 “华裳,你不用担心我,我会陪着你很久很久。” 伽罗最后直接开口了:“你不用时时刻刻的担心我,我会如何,我一定会平安的生下孩子,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建功立业,所以……” 伽罗呼出一口浊气:“华裳,你有你的生活,不要把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你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事情,见一见外面的……” “够了!”华裳猛地站起,厉声呵斥。 全然不顾她脸上震惊,独自越退越后,直到退到了门口才拂袖拭了下额头,哑声道:“夫人说的话,华裳都不懂,夫人一定是累了吧。” 说着转身就要退去。 伽罗赶忙站起:“华裳!”站住。 华裳已经下了台阶穿木屐,她也快速的下了台阶去拉她的手,只差一点被裙裾绊倒,最后华裳不敢走了,她呆呆的站在庭院之下任由伽罗拽住她的手。 “您不要命了吗?”她问:“我的命难道比夫人腹中的孩儿还重要吗?” “华裳,你听我说。”伽罗喘着粗气,急急开口道:“你是同样重要的!无论是孩子还是你,我都离不开你们,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宫娥,我一直把你当做身边最亲近的人,你难道还不懂吗?” 华裳摇头:“我不懂!我同样是把夫人当做最亲近的人,可是为何您总是想推我走!” “不是推你走。”伽罗拉住她的手,让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双瞳,她眼底有些微微的湿润,这个湿润对于华裳而言却是一次内心的斥责和重判。 她躲避了她的注视,转过头去。 伽罗说:“我知道你喜欢李昺,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何那日拒绝李昺的时候那般的犹豫和艰难?” “我没有!”她出口否决。 “好,你没有!可是你不能再把时间都放在我身上了。 华裳,你还这么的年轻,你应该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夫人,我不需要!” “若是有一日我不能再陪在你的身边了呢?”伽罗低声问。 …… 华裳愣了许久,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她,直视入她眼底,带着谴责的深刻含义。 “您知道了?” 伽罗摇了摇头,又连忙点点头。 华裳挣脱开她的双手,无法抑制的在庭院中徘徊,最后一个人坐在小石头上,低低的哭出声来。 “华裳啊。”伽罗跪在她身前。 “夫人。”她凄凉的望去:“这孩子本来就不该生下来,他会害了您!”当初她曾问过夫人,若是这个孩子于她年岁有碍,夫人还要生下他吗?当时夫人说要,那般的坚定和决绝,不给她一丝否定的机会。 “您叫我成婚,叫我去喜欢男子,可是您呢?您与隋王走到现在,您得到了什么好处!”她质问。 伽罗怜悯的擦去她的眼泪,轻声的安抚:“华裳,我得到了孩子。” “即便隋王当初不顾您的性命执意选择孩子一样吗?”她呵呵大笑。 伽罗一惊,呆愣看去。 “夫人,您不知道吧!还记得您有孕后,我不见了几日吗?”她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伤:“那是被隋王拘了!孙思邈说,若是您生下这个孩子,对你的年岁有碍!就这样您还想要继续生吗?” 伽罗一阵手脚冰冷。 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对她的身体会有损坏,但是不知是这样。 而她也不知道杨坚选择的这么果决。 “隋王根本就配不上您!” 华裳却是怒其不争:“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人,您也甘愿为他生孩子,宁愿折自己的寿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华裳不是这样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夫人你懂我吗?” 她长久的积压犹如火山爆发,一鼓作气全然喷向了伽罗。 伽罗咬着牙,苦笑着看她:“华裳你很看不起我对吧。” “是!”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 “离开隋王,我们离开隋州!” “然后呢?” 伽罗笑问:“拖着我这个残缺的身体,能跑到哪里去?我若是没有了杨坚的供养,我还能长寿多久?” …… 华裳望着她:“夫人,您没试过怎么知道?” 伽罗摇了摇头:“你和我不同,我已经疲懒了,今生如何,来世又怎样我都不想再去考虑。你说我对杨坚还有执念?不,华裳,我是对我自己有执念,我对孩子有执念。” “不要孩子不可以吗?” 伽罗闭上眼,摇了摇头。 华裳猛地站起,怒不可抑的盯着她:“夫人,您让我看不起!就是因为您这样的性格,所以隋王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肆无忌惮的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华裳不愿走您这条路!” “华裳。”伽罗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最后一声音调也收入了喉咙之中。 她的婚姻和自己的又如何一样? 华裳那般热烈耿直的性子,她从前也是有的,只是早已在这现实的世界中被慢慢的磨平了。 收心,已是她能为自己做的最好的事情。 她与杨坚是难言的结局,而孩子是绑着他们的沉石。 伽罗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最后还记起自己要往回走,回到殿中。 只是当她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后,回过身去,那宽阔无垠的天空似有巨大的魔力要向她迎面扑来。 这样的变故,华裳最早看出。 华裳姑姑极少在出现在夫人殿中,除了每日当值之外,她不再细心的检查夫人的所需,而是更多的时间放在自己的屋子里,绣着香囊。 李昺倒是很高兴,松了一口气。 华裳问:“夫人,可需要我去跟华裳姑姑说些什么?” 伽罗闭上眼,摇摇头:“极这样吧,挺好的。” 最后,连杨坚也发现了两人的距离。 晚间吃饭时,伽罗由华裳扶着坐下,由华裳布菜侍候吃饭,二人的视线至始至终都没对上过。 他心下暗喜,找了人来问。 伽罗身边都是他插的暗桩,小唐说:“那日夫人和华裳姑姑吵了好大的一架。后来华裳姑姑就对夫人冷下来了……” 杨坚眼睛一瞪,小唐赶忙改口:“自是夫人对华裳姑姑冷下来了。” 说着有细细数落了华裳近来的许多不是。 每日越发的在梳妆打扮上刻意,除了绣香囊就是天天想着找机会外出,也不知和谁约好了。 夫人也怪,回来问也不问,还不许我们去打扰华裳姑姑。 “您说这怪也不怪?平常蜜里调油似的两个人……”小唐的声音在杨坚冷眼之中消失了。 杨素嫌弃的踢走他:“去去去,会不会说话!” 说着,对杨坚道:“想来夫人和华裳之间已经起了嫌隙了。 她外出这几日,应该是与李昺见面,昨日还听李昺提及。” 杨坚摸了摸下颚,点了点头:“只要这丫头不再缠着夫人,一切都好说。” “是。” 杨坚吃饭的时候给伽罗夹了一块鱼肉,华裳给他倒酒,不知是怎的也给伽罗也倒了一杯。 伽罗看了她一眼,把酒杯推到一边。 她孕中不宜饮酒。 杨坚说:“你下去吧。” 华裳俯身:“是。” 直待门拉上了,伽罗才放下筷子,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杨坚问:“你不吃吗?”她最近胃口渐渐少。 “不了,你吃吧。” “伽罗,你再吃一点。”杨坚给她碗里夹菜,伽罗推了推,眼看着碗里的菜越来越多,也懒得和他辩解什么,只是连碗筷也懒得提,做样子都懒得做。 杨坚才知她情绪是有些不对。 难道华裳就这么重要? 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其实你要是与华裳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了,何必苦着自己。” “什么事?”伽罗反问。 杨坚一怔,呵呵一笑:“没事就没事。”只是又说:“我听说这丫头最近好像跟一个叫李昺的人走的很近,这个李昺就是前世华裳的那位?”他问的随意。 伽罗眉头一皱,她不喜杨坚去探听过多华裳的事,于是淡淡道:“许是吧,我也不知。” “若是她嫁出去了,也可以在你身边服侍的。”杨坚终舍不得她愁眉不展,也往后退了一步。若是嫁人了,华裳即便再忠心,心思也要分一半给丈夫和孩子。 “不。”伽罗摇了摇头:“若是华裳嫁出去了,就不要进宫了。” 这深宫是如此的寂寞,她一个人搭在里面了,又何必叫另一个女人跟着她浮浮沉沉,受苦。 她与华裳之间的结好解,可是她不愿意解开。 就这样吧。这或许对于华裳而言会是最好的选择。 第187章 快生了 冬日大雪茫茫,一去又过了四个月,她的孕期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孙思邈近日基本上是入住她殿中的小偏殿,杨坚也是日夜有时间就来陪她。伽罗倒还好,吃的好,睡得香,但孙思邈提醒说极有可能早产要注意。 她如今是轻易不站起来,坐着也辛苦,基本上是窝在榻榻上。 雪景迷人,与庭中寒梅交相呼应,那般好的景致是一年好过一年。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长安,对杨坚还有着期盼,也大概想不到自己会再次有孕。 “夫人,下雪了,奴婢把窗户关了吧。”华裳走过来,悄声对她说。 伽罗嗯了一声,觉得自己有些困,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炉鼎里银炭烧的正暖,一股股热气持续的晕染着宽广的殿宇,她拥着裘,慵懒的翻了一个身,摸了摸肚皮,觉得这几日肚子越发的硬了,孙思邈说这是快要生了。 “呼……”肚子太大顶着她的心肺,转了一个身还觉得不适,伽罗就坐起半靠在暖垫上。 杨坚正好拿着竹简进来,心不在焉的瞅了她一眼,擦身而过,随后脚步一顿,才回过神来赶忙跑过来,扶起她的腰:“气不顺?” “嗯。”她揉了揉腰:“腰酸的不行。” 杨坚熟练的撑起她笨重的身子,又将自己的掌心搓热,捂在她后腰上,力道适中的揉捏着。 伽罗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把大部分的重量交到他身上去,这几日身子越来越酸了,今日最严重。 孕后期后,她越来越依赖杨坚了,夜里她常抽筋,杨坚反应惊觉,时常她自己还没被疼醒,他已经轻轻的按压她的小腿。 无论如何,他对孩子和自己的细心这一点是无法磨灭的。 只是听说他近来许多政策通行的不够顺畅,周静帝和高颎有意的找他麻烦。 伽罗问:“昨日何太守的夫人又进宫了。”杨坚动作一顿,哦了一声,没有接话。伽罗问:“你外面的事情怎么样,我也不好多问,只是你要怎么处理陈玥翊的事情?” 在她身边的人,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每日她听到的都是歌颂太平,可是根据近段杨坚忙碌的程度,她可想而知事情比她想的要复杂。 从离开咸阳开始到现在,将近一年了吧,偶然也听的周静帝不得民心,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各地藩王被征收的朝贡一月比一月还多。 这样下去迟早是会有人领兵造反的。 “时局不大好,近来我收到鲁王和雍王的信,二人有意要起兵了。”杨坚低低道。 “啊!”伽罗侧目望去:“他们二人都不是鲁莽之人,为何会如此?” “听说管薄有意进言周静帝要削爵,意是我为王而我之子只能为爵。”杨坚眸色幽幽,他志意本就在那帝王的宝座上,区区藩王已是不甘,再让她肚里的小孩去当爵?杨坚怕是要把管薄挫骨扬灰都不罢休吧。 “那周静帝的意思呢?”这个时候内忧外患,周静帝没有这么蠢吧,伽罗心想。 杨坚笑道:“他日日沉迷宣华夫人,如何有心思去管理朝政。” 说到宣华夫人,伽罗心脏不由一缩,抓紧了被褥,只觉腹中有些抽搐的疼,那些个陈年烂谷子的芝麻往事好像又浮现在了她眼前。 杨坚微不可查一叹,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宣华夫人已是过去的事了,琛儿再好也比不上你为我生的太子。”他呢喃着,似榻最热烈的爱语。 伽罗笑了笑,并未听如心底。 她的神情他如何看不透,只是心底略微有些失落后,也不觉得什么了。她都心甘情愿为他生了儿子,以后的事情慢慢的就会好了吧。 杨坚想着,继续把当前的局势一并告诉了她去。 “我需要何太守的力量。” 他在她孕期后开诚布公的谈论这件事,可以知道后果已经很严峻了。 需要何太守的力量也就意味着他需要和何太守联姻,那陈玥翊入宫定是局势了。 难怪这几日陈氏会入宫,原来是为了探听她的意思,为她女人进宫铺路呢。 伽罗歪着头,细细想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今她和杨坚是一个绳上的蚂蚱,杨坚跳得远,跑的高她孩儿的路才能走的更好。 那一个陈玥翊在权衡后,的确是最合适入宫的。 伽罗点头道:“你若是觉得需要,你就去做吧。” 杨坚问出心底的疑问:“那你……” 她摇了摇头:“无妨,你看我前世是不容人的气度吗?” 一个宣华夫人就能闹得她持持续续这么久的脾气,对他也一直不冷不热的,他这段日子可难熬。 杨坚在心底腹议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稍顿又补上:“总归你是最大的,她再怎么厉害也越不过你。” 伽罗淡淡的一笑。 那个陈玥翊,她从来没入眼,进宫不进宫与她也是无所谓的。 但只有一条,他杨坚的孩儿必出她腹。 杨坚的目的达到了,伽罗也乐做顺水人情,他事情太多,也没时间再你侬我侬说一些虚伪的话。 两人两世的夫妻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 待杨坚走后,伽罗百无聊赖的叫华裳推来鼎炉要拨一拨炭炉。 “华裳,你说今日的炭火烧的旺不旺。”她头抬也不抬的问。 对方没有答应,伽罗又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才听她说:“人心是冷的,火再旺又如何?” 华裳的声音。 伽罗收一顿,抬头看她去。 她近来这段时间极少看见华裳,听华裳说她过的挺好的。 “你来拉。”伽罗拥着裘皮坐起,朝她一笑。 殊不知华裳最讨厌的就是她虚伪的外表下包装的笑容:“明明不想笑,你又笑了做什么!” 伽罗摊摊手。 你看,若是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连笑都是假的了。 可是她看见华裳是真的想笑,她愿意纵容华裳的任性和孤傲。 “你今日要出门吗?”她问,脚下的毛绒滑落下去,她如今身子重了弯不下腰。 华裳咬咬牙,犹豫了会儿还是上前替她拢好,一边又道:“嗯。” 两人一时间沉默了一会儿,气氛生疏却莫名的亲近。 “你……” “我……” 伽罗一笑:“你先说。” 华裳咬咬牙:“我刚才在外面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伽罗拔着银炭,后恍然过来:“你说隋王要纳何太守之女陈玥翊进宫之事?” “嗯。”她在等着她的的回复。 伽罗心底微叹了一口气,这丫头走到如今还是看不清楚。 “是啊,我答应了。”她说 华裳幽幽的瞪去:“可是你如今快生了。”她终究还是关心她的。 “是啊,我快生了。” 伽罗淡淡一笑:“可成婚的是隋王和陈玥翊,和我生不生有什么关系?” …… 华裳深吸了一口气:“你难道都不觉得难受!”那日吵架后,她就懒的跟她说话了,今日语气虽然很差,可在伽罗听来已经是华裳这几月以来最和蔼的语气。 她摇了摇头:“华裳,你要知道。像隋王那样的男人,他的身边不可能永远只有我一个人,陈玥翊进宫后也不可能只有两个人。”这是战场,也是生死,在这个世界上命最重要,而往往自己的命却是最不重要的。 伽罗想问,若是她没了,杨坚会怎么样? 认真想想,大概也不会怎么样了,除了她会在他的生命中流下浓墨重彩,在他晚年的时候,眼底会透露出一丝丝的寂寞和对她的怀念。 可杨坚还是会继续做皇帝。 这就是这个世道和这个世道的人性啊。 伽罗朝她看去,她的眼睛极美,透着光亮,做了母亲后她的眼神更温和了。 她问:“华裳今日来所谓何事?” “我……”她心内憋着一股气,对她自然也没什么好脾气,怒道:“我是来跟你说,我要嫁人了。” 伽罗一怔:“李昺?” “是。” “那以后还进宫吗?” “进宫干嘛?”华裳嘲讽看她:“再也不进宫了。”她对爱情的幻想全部被伽罗打破了,实际上华裳是个很天真的人。 伽罗低下头,觉得刚才抽搐的感觉又回来了。 “哦。” 华裳起身站起,头回也不回的离开。 伽罗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弯下腰抱住小腹:“你怎么了。”咬牙切齿的说出,头上已冒出冷汗。 一阵一阵剧烈的抽痛令她疼的不能抬起身子来 “华裳……”她低声叫出,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 伽罗又大声的叫了几声,只有蚊子大小。 她试图去站起:“唔……”肚子疼的让她想晕过去。 她不能倒下去。 伽罗努力的告诉自己,撑着案桌弯腰站起,裘皮滑落在地,她只觉得下、身一热,一股热流泄了出来。 羊水破了,孩子要生了。 伽罗却是疼的咬破嘴巴,脚上绊倒鼎炉,哐当一声—— “夫人!”华裳听到殿内的声音赶忙跑进来,看见她底下一滩的黄水,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大叫人进来。 伽罗依在她身上,出气的多进气的少,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带着对生的期望和祈求,低喘:“叫,叫孙思邈。” “对,对。”华裳吓得失了声调,大喊:“快去叫孙思邈啊!” “隋,隋王……”杨坚收到消息后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去了深山处的军营。 伽罗捧着西瓜一样大的肚子,抱着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疼,孙思邈早就下了一碗浓浓的催生药。 第188章 杨广诞生 “夫人,夫人,你感觉如何了。”伽罗咬着帕子,挣扎着看着外面,脸色惨白流着汗,产婆看了赶忙转过头去:“夫人疼的说不出话来了。”说完,她心底又暗暗啐,哪个女人生孩子不疼的,这隋王的夫人就是和旁人不同,一点小疼也受不住,就是不经用。 孙思邈心急如焚,这一胎本来就开始就不稳了,催生药他故意熬的浓浓的就是为了让这个孩子早落下,却不想刚才问脉不但没有产子的迹象反而更似要难产了。 这,这……现在羊水已破,若是过一会儿夫人再不产子,只怕稍会儿会就算孩子产下,也会早夭,而夫人悲痛之下极有可能血气逆行。大冬天的,孙思邈额上的汗也哗啦啦的往下流。他许久都不敢下药。伽罗挣扎着,望向华裳。 “画扇呢?”“画扇姑娘出宫了。”伽罗痛苦的唔了一声,又问:“隋王呢?”她声音实在是太过小声,华裳没听清,急得要死,越发凑近:“夫人,夫人,您再说一遍。”伽罗咽下一口气,断断续续问:“隋王呢?” 她这次听清楚了,连忙道:“隋王,已经派人去通知隋王了。孙先生说隋王就来。”伽罗阖上眼,重重的喘了一口粗气,腹中绞疼的更加厉害。“夫人,您要是疼,叫出来,叫出来就不疼了。” 华裳哭着在她耳边哭说。一旁的产婆急忙道:“我的夫人,最好别哭出声来,存着点力气好生养才是!”“夫人,再饮一碗催生药吧。”孙思邈为难极了,若非刚才羊水已破,见了红,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了。 产室内许久未传出消息,他快急的冲进去了,只看见宫娥进进出出捧着鲜红的热水,他急的都快冲进去了。正要站起,直到华裳亲自出来,他才重新跪回地上:“夫人如何了?”华裳红着眼眶:“夫人说好。”“连说话都没力气了吗?”孙思邈再问。 华裳含泪点点头,又摇头:“脸白的跟雪一样,就是抱着肚子疼,也不敢哭,委实可怜。”“我再熬一碗浓汤进去,催生的,你让夫人一定要趁着热热的喝下。”他严肃警告道。华裳点点头:“我再派人去催隋王回来。” 两人分头行事,不过一会儿孙思邈亲自端了药汤进来,华裳正问小唐的话。“隋王到底去哪里了?”“这,这……孙先生并未明说,只说就快回来了。”小唐也快急疯了。“别说了,快把药给夫人端进去。”孙思邈急促说,他也是满头汗。 华裳转过身就注意到他:“外面下雨了?”“嗯。”他身上的暗青色官袍越发青黑,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华裳赶忙接过药碗往里头走,途中差点和人撞了,好险小唐跟在她后面稳住,那宫娥被罚了三十大棍。 就在外面的院中,噼里啪啦打的阵阵声响,混合着伽罗终于无法忍耐的痛苦低低哭声。“要生了,要生了!”产婆高兴的快飞起来了。声音从产室传来,孙思邈暗自重重锤击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才感觉重新活过来了。 “夫人,用力!”“用力啊夫人!”伽罗挣扎着,似从水中捞出来似的,牙关紧咬,下、体不断有鲜红的血水冒出。“怎么样,夫人生了吗?”有个漆黑的人影从外面披衣而入,夹杂着浓烈的寒气。孙思邈站起回望。 一道惊雷闪起,劈破了大地,那斗篷之下是漏夜前来的苏威。“啊——”里面忽然一阵惊呼,二人同时回头上前。产婆满手是血的跑出来:“怎,怎么办!孩子的腿先出来了!”孙思邈的脸瞬间雪白。 苏威不明就里:“孩子的腿出来怎么了?”“会,会难产……”……苏威一怔,猛地回头,从前都是那样文弱的人,忽然对着身后跟来的侍从咆哮:“快,快,快马加鞭叫隋王速速赶回来!” “是!”伽罗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折磨的她浑身的热气都消散无影,她现在疼的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华裳哭着倒水送到她跟前,用手指抹了沾在她干涸的嘴角,颤抖着说:“夫人,夫人,隋王就快回来了,您听到了吗?孙先生就叫人去请了。” 伽罗重重的阖眼,问:“孩子的脚先出来了吗?”华裳往后看了一眼,闭上不忍直视:“是。”终究是无缘啊,求了两世的佛,求她生一个孩子,到头来还是没有母子的缘分。她眼角滑落一滴泪水,阖上眼。 从前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闪现,那些记忆和重生后的记忆不断的交织和沉淀在一起,组成了一条条看不见的绳索。原来这就是她的一生吗?不断的希望,不断的原谅,不断的祈求。原来这就是她伽罗啊。 天下供养,后世典范,一辈子的杨坚之妻,一辈子的重儿母后,一辈子的不得人心的深宫女人……“夫人,您醒醒,睁开眼啊!”伽罗很想醒来,她的肚子还很疼,孩子好像在努力的要挣扎出世,可是为娘的没有力气了,为娘不甘心! “夫人!”一道惊雷砸下,孙思邈掀开了卷席,冲了进来。“先生!”华裳胆都吓破了,慌忙用被子把伽罗盖得严严实实。苏威止步于外,慌忙撇过头去,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小孩的腿,那么瘦小。“别叫!”孙思邈脾气极坏,卷开了布条,拿出银针:“给我烛火!” “啊?”华裳一怔,后慌忙去拿。几个宫娥战战兢兢的守在伽罗跟前,全部吓傻了。孙思邈下针极快,灯光太暗,又举灯去照。众人屏气静息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孙思邈脉象摸了又摸,眼看着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冷下来,他凝神似摸到了什么,飞快的取了细针往她肚皮凸起的位置上狠狠扎下。“嗯。”伽罗吐出一口气。“醒,醒了!”华裳和几个宫娥大喊。孙思邈收回银针,站起来。 双膝一软,又跪下了。产婆赶忙叫人把他抬出去,再去摸孩子的头。那鲜血是滴答滴答往下低,血味迷茫着整个产室。可伽罗却有力气了,肚子里的孩子越发的翻滚厉害。“夫人,用力啊!孩子要出来!”产婆往她嘴里塞了一口参片提气。 孙思邈是被人抬出来的,苏威听着里面的动静,看似要顺产的意思了,他这才注意到孙思邈,抱拳问:“莫先生,夫人为何难产?”孙思邈还有些呆愣,直勾勾的盯了他一会儿,才回过神摇了摇头:“受惊过度亦或是悲伤侵身所至。” 孩子紧紧拽住了母体的器官,自是下不来,可他连送了两碗催产药,所以才会出现孩子脚先出来的难产现象。他扎的地方就是孩子手拽的地方,待孩子生产下来,自有印记。 窗外大雨磅礴,稀里哗啦下的干脆,院内打人的声音也停了,那宫人被人拉了下来,雨水冲刷了鲜血的痕迹。苏威的耳朵忽然动了动。“隋王回来了。”“嗯?”孙思邈看他。嗒嗒嗒——马蹄声,嘶鸣声叫嚣着,杨坚冒雨携风赶来。 黑色的斗篷被雨水淋的湿,身上都是泥土淤泥,似摔过一般,整个人狼狈之极。他一进来就往前走,苏威赶忙迎上前去:“夫人怎么样了!”苏威张了张嘴,眸色沉沉一动,看向产室:“夫人难产。” 孙思邈奇怪的瞪了他一眼,明明他已经帮助夫人逆转了,这个苏威明摆着是不给他功劳了!但随即一想,他明白了。苏威这是替夫人说话。那个女人,也的确值得下属尊重。杨坚一急,就要进去。 孙思邈赶忙拦住:“隋王,夫人在生产呢!”杨坚看陌生人一样冷漠的斜睐去,马鞭扬起,眼看就要劈下。“生了!生了——”杨坚一怔,推开孙思邈,直跑去,可才刚到屏风外,忽然停住。苏威问:“隋王,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声音。”“嗯?”苏威恍然。孩子的哭声,没有。 到最后连夫人的痛呼声也没了……杨坚伸出的手不敢推开前面那扇屏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好似远的在天边,沉重的令他今生的力气都要用完了。那一扇门外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儿子。推开后,或许今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千辛万苦的赶回来,老天爷难道只给他一个这样的结局吗?不,他不甘心!他杨坚不甘心!杨坚深吸了一口气,往前大步阔去,就在离折扇屏风一臂距离的时候,屏风从里往外缓缓的推开。沉重的就似命运对他的最后宣判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宫娥伫立两旁,手上还端着血水的木盆,杨坚的双眸死死的盯在榻上,他一步步走近,颤抖的双手缓缓的摸上她的皮肤。给 力 文 学 网伽罗的脸惨白极了,杨坚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脸还可以这样的苍白。 “伽罗。”他低声的呼唤爱妻,一种恐惧感将他胸口弥漫。“伽罗……”伽罗没有任何的反应。这时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上前来,喜气洋洋的笑道:“恭喜隋王,贺喜隋王,夫人诞下了小世子!”杨坚深沉的眸色动了动:“夫人?” 娘恍然未觉,杨坚紧拽着伽罗的手大喊:“孙思邈!”“哎!在!”孙思邈狗腿的上前问脉,其中还眼神示意他能不能把握住夫人的那只手松松。 有脉!没死!这是孙思邈的第一反应,但再细细诊脉,脉象浮动虚滑,已是气血两亏的症状,只是短短几个时辰之间夫人的心脉已伤损至此,可见这个孩子的降生的确是损伤了她的天寿呀。 孙思邈捋下长袖,低下头。杨坚问:“夫人如何?”“夫人无碍。”杨坚顿时欣喜若狂了,他扑上前去狠狠的将伽罗搂进自己的怀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呼唤她的名字。孙思邈急了:“隋王不宜摇晃夫人的身体。” “可是夫人为何迟迟不醒?”他这才看向孙思邈。孙思邈道:“夫人是累及了,想必需要时间休息,大概两三个时辰后会醒来。”他这么一说,杨坚才松了一口气,他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在身后的小儿身上。 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被一个小小的襁褓包裹着。杨坚极轻的掀开他的襁褓,一个小的不能再小了,红彤彤跟一个肉球似的婴孩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还是闭着眼睛的,蠕动着红色的嘴唇,光秃秃的眉毛,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看的地方。没有一点像伽罗,也没有一点像他。 可是杨坚却如珍如宝的,不,比对待珍宝还珍贵的宝贝一样将他抱起,搂在了胸怀。“恭喜隋王,贺喜隋王!”……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将他淹没,杨坚自豪的将孩儿抱起,昂天长啸:“老天没灭我!我有世子了!” 婴儿感受到四周的动荡,张了张嘴,咧开,哇哇大哭出声。“哈哈。”杨坚笑的更开心了。这是他的儿子,他未来的世子,他祈求了一整世的儿子,他会比阿勇更优秀,会比他所有的人都得他的爱,这要亲眼看着他长大,陪在他身边,教会他说第一句话,看他走第一步路,喊第一句父王!他杨坚要给他人世间所有最好的一切! 绵绵不断的祝福不断送来,伽罗是在翌日才清醒过来。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腹还很大,可肚子里却空空的了,她想了一会儿,记起最后孩子是生下来了。孩子呢?伽罗撑着身子坐起,看向纱幔外,她张了张嘴巴,想去叫外面的人影。 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十分的沙哑。“华裳……”她摸上自己的嗓子,这是彻底坏了?华裳正在外面跟人说话,听到里头动静,见她醒了,赶忙放下手上的活跑进去。伽罗望着她:“孩子呢?” 孩子?华裳忙了半天,忙晕了,这才记起:“世子被隋王带去勤政殿照料了。”夫人迟迟不行,隋王那边事情又多,自小世子出生后,隋王似乎寸步不能离开小世子似的。“世子?”她疑惑的问。 “对啊,就是小世子。他刚一出生隋王就当众许诺他隋国世子之位了呢。”华裳极是自豪的上前扶起她的手,为她披上一件衣衫。伽罗抓住她的手问:“可赐了名字?” “没。”华裳笑道,又问:“夫人您现在在坐月子就不便起身了,莫神医说你连坐都最好不要坐着呢,还是躺着好。”“等会儿。”伽罗摇摇头:“你让人去告诉隋王说我信了,把孩子抱过来。”“是。”华裳笑着起身,唤人进来说。 正说着忽听闻一阵肚皮打鼓之声,伽罗有些窘迫的摸了摸小腹:“我肚子饿了。”华裳笑着赶忙叫人端上鱼汤。那鱼汤从昨晚开始就熬了,煲在那里。现在熬得奶白香喷。 杨坚抱着孩儿进来的时候,伽罗才刚喝完鱼汤,华裳真等着上猪蹄。她眼睛一下子就被那个红色小团吸引住了。杨坚朝她走来,伽罗的眼睛就一点一点盯着那个小人,直到他把孩子完全的交到了她怀里。她极尽疯狂的抱着孩子,打开了襁褓。是男孩。手脚都齐全,嘴巴也好。 “是个好孩子。”伽罗肯定的对杨坚说,眼泪不自觉的往外涌。“嘘,嘘。”杨坚在她身侧坐下:“你在坐月子,莫哭啊。”可那泪水就是如泉水涌出,怎么制止也制止不来,第二世了,第二世了,她有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和他姐姐一样,是齐全的,可是他却比他姐姐来的幸运。丽华刚一出生,杨坚就离家了,他抱也没抱过她。可是这个孩子是不同的,他刚一出生就得到了父亲所有的爱。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伽罗更明白的了。 她难掩的激动,又细细的把孩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翻查了一遍,直到虎口上一个红点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她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一小红点似一口胭脂落在孩子虎口之上,她去碰孩子会皱眉,好像很疼的样子。 “伽罗,你别激动。”杨坚安抚她,一起拉住了孩子的手,轻声问:“你还记得那晚你难产的事吗?”伽罗点点头:“可是这跟孩子有何关系?”今早孙思邈来他殿中,说到了伽罗的身体。 难产于她损耗极大,数年内需精心调养,否则年岁早夭,她的情绪实在不宜波动太大,现在的伽罗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易碎的瓷器。他一方面沉浸在孩子的诞生中,喜悦不可自拔,可另一方面伽罗的身体却像一个让他惊恐,他甚至怀疑到底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这种感情已经快被对她的担忧压下了。杨坚轻声道:“昨夜你难产,是因为受惊过度,孩子拽住了你的器官不愿离开母体,孙思邈就行针落在孩子的虎口之上。”他一疼,就放开了手,伽罗才得以顺产下来。 第189章 离愁别恨 “所以孩子这里才红了?”伽罗心下暗暗佩服孙思邈的医术,已能到隔物探体的地步了。“是。”杨坚点了点头,孩子在伽罗手里被抱的很舒服,但是他很快就饿了,一直拱着她的胸口。伽罗看向杨坚,欲要解下衣带给孩子喂奶。 可杨坚却摇头制止住她:“你现在还很虚弱,给孩子喂奶的事情就交给娘了。”“可是我想给孩子吃一口。”她也很坚决,在孩子的事情上她极少有退让的时候。两人头一次在孩子的问题上起了争执。 最后杨坚还是抵不过她,看着她给孩子喂了一顿奶后,赶忙叫娘把孩子抱走。“现在你心满意足了吧。”他催促她躺下睡觉。伽罗知道不能得寸进尺,于是顺势由他扶着躺下,杨坚正要开口说话,只听得华裳说:“画扇姑娘回来了。” 杨坚脸一沉:“叫她在外面等着。”伽罗为何难产的事情他一股脑都算在了画扇的身上。“等等。”伽罗拉住了他的手,转过头对华裳说:“你叫她进来吧。”“你还想要被她害一次!”他就知道这个丫头是祸害。 “哎。”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杨坚在这个眼神中已渐渐无法抵挡的住,最后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默许。他拂袖,怒气冲冲的离开。画扇从宫外回来听到夫人生产的消息,她是又惊又喜,但喜欢过后她还是犹豫着要不要把此次来的目的告诉夫人。 伽罗招手唤她进来。“你什么时候进宫的?”画扇朝她一拜:“奴婢刚进宫就听闻夫人得贵子的消息,特来恭喜。”可是她神情却很忐忑。伽罗如何不知:“你今日进宫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她不喜欢跟画扇拐外抹角,她心底的画扇不是这样子的。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之间已经越来越生疏了。伽罗觉得惋惜,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这个矛盾。而画扇却也是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最后两人同时出声。“画扇,你留下来看看孩子吧。”“夫人,我要走了。”……伽罗一怔,无措的挽起散落的头发到耳朵后,她轻轻一笑:“这样啊,画扇你看看孩子再走吧。” 她改了话,不让彼此觉得难堪。画扇却跪了下来,执意道:“奴婢不想看,也不敢看。”她怕看了她会舍不得离开。进宫之前贺若弼说:“画扇,这次你下定决心跟我走吧,离开夫人,离开这个地方。” “哦,这样啊。”伽罗有些失落的叹了一口气:“你离开后,是要跟裴矩在一起吗?”画扇低下头,点了点:“他对我很好。”“很好呀。”伽罗又开始替她开心了:“很好就好,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本来还想着送你出嫁,但是如今我刚生产恐怕是不行了,你等等。” 说着招手唤华裳过来:“你把我镜台上中间那个抽屉打开,里面放着一个红木小箱取出来。”华裳欲言又止的看着画扇,但最后还是颔首:“是。”伽罗说完,捧着参茶喝了一口,热气弥漫,氤氲的雾气隔着她的面容,好似离的遥远,可脸上的笑意却是始终都在的。 画扇不敢多去探究她的神态,这样的夫人让她心底产生一种背叛的感觉,她说出要离开的话后就已经后悔了,她还是想待在夫人身边。华裳抱着一个小箱子走过来,反到二人跟前。伽罗示意的点点头,华裳打开了箱盖。 只瞧里面层层叠叠的小木盒,雕花刻凤很是精致巧妙。伽罗一个个拿出,一个个又摆放的清清楚楚,华裳从左往右数去正好是十个。伽罗从第一个木盒开始打开,一边说着:“画扇,这些东西我早就给你备下了,是取意十全十美的意思。” 前世她送了画扇九个盒子,就是担心月满则缺,水满则溢,可最后画扇的结局并不好。这一世,就十全十美吧。她的笑容是温柔的,真诚的。画扇心内难受极了,她紧紧拽住自己的长裙,不让眼眶中的泪花溢出来。 第一个到第五个木盒都装了整套的收拾,有银制的,有金造的,还有宝石珍珠项链,最精妙的是最后一套,全套由翠鸟羽毛所打造的点翠,这是之前她刚有孕的时候杨坚送的,价值,可是送画扇她不觉得可惜。第六个盒子打开,是一套头梳,有细有密,有大有小,皆是有檀木雕刻,飘着一股淡香。 这样到了最后一个盒子,金子上压着一块玉佩,是随时进出后宫的令牌。伽罗说:“画扇,你以后觉得累了,或者是寂寞了你就进宫来找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在深宫之中也寂寞呀。” 在最后一个盒子被打开的时候,画扇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扑进她怀中,哭的歇斯底里:“夫,夫人……”伽罗怜悯的抚摸着她蓬松的黑发:“去吧,没什么好哭的,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呀。”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归宿,她已经很满足了。 “夫人,我不走了,不走了!”画扇难受极了,哪怕是伽罗这个时候打她,骂她,她都觉得心底好受一些。她之前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就是为了气她啊!“走吧。”伽罗淡淡一笑,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画扇陪了她一辈子已经够了。 伽罗是个很纯粹的人,她纵然自己身处地狱可也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幸福。画扇哭的伤心,她是个内心柔软的人,鼻涕和泪水糊花了她的妆容。伽罗招人进来替她重新梳妆,镜台后画扇说:“夫人,让我今日为您最后一次梳发吧。” “我刚生产不宜挽发。”她拥裘笑道,旁边噼啪作响的炭火照的她侧脸暖暖的,印着好看的粉色。“让请让我为你松发。”画扇坐直,郑重再拜。伽罗愣了下,最后明白了她的心思,点点头:“好。”画扇这才喜笑颜开。 伽罗不能动,就让几个金吾卫搬了镜台在前,她伴依在软垫上,画扇跪坐在她身上,解开她发丝上的细绳,一头如水的长发滑下。镜中,黑色发丝越发衬的她明眸皓齿,丝毫看不出生产后的臃肿。 画扇轻轻的抓起一缕,细细梳理,有发尾打结也被她一一梳好,只是梳子所到之处,都结了一层密密的断发。画扇不敢置信的看向镜中的夫人。伽罗也在看她:“怎么了?”她笑问。 画扇低下头,愣了愣,把断发藏入长袖之中,摇头笑道:“无事,只是舍不得离开夫人。”“傻瓜。女子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嗯。”画扇觉得眼睛酸极了,越发轻的去梳理,可是掉发越来越多,多到最后她快藏不下去了,画扇不敢再往下梳,拿起了发绳。 孙思邈说的话,不断的出现在她眼前。夫人于年岁有碍。怎么办是好!画扇惊恐很是害怕,她不由去拽进了伽罗的手,她的手比她的还冰凉。“夫人我不走了,可不可以?”画扇低声问,让自己的眼泪吞回肚中。 伽罗说:“画扇,不要留恋我,我现在有孩子,可以过得很好了。”“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她哭着说。伽罗叹了一口气,刚要张口,可一阵急促的咳嗽打算她的话,下面似有一股恶露流出。伽罗只叫华裳过来:“你把画扇送出去。” 华裳应了一声是,看着画扇,画扇不走,还拽着伽罗的手。伽罗无奈,只得叫人掰开她的手臂,道:“你我主仆之情自今日起已尽了,画扇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不要记挂我,我也会很好的。” 她感觉下面热流涌的更多,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急急的进了内室。画扇哭的声嘶力竭,匍匐在地上:“夫人,夫人我后悔了!”人生之中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后悔,如果说伤了一个人的心,心碎了,是不是可以再重新黏补起来。 “画扇姑娘,你走吧。”华裳说,她的声音很冰冷。因为她也是一个厌恶背叛的人。画扇却似乎找到了一个通道,她急切的拽住她的手,低声哀求:“华裳,华裳你帮我去和夫人说说。”华裳转过身去我:“太迟了。” 太迟了。夫人那日的生产她再永生难忘,那么多的血从她体内流出,那种绝望而又悲凉的神色已是她日日夜夜的噩梦。在夫人受苦的时候,画扇在哪里?在夫人问画扇在哪里的时候,画扇你又在哪里?可妇人不说,夫人不愿意画扇伤心。 华裳不愿违逆夫人的意愿,最后把话吞入腹中,等着画扇再问:“什么太迟了?”华裳说:“天色太迟了,画扇姑娘你出宫吧。”……那十套首饰盒她一一收入箱中,递到她手上。画扇不肯接过,最后华裳直接叫金吾卫进来送她出门。“画扇姑娘,夫人心意已决,求您别让我难做。”她说。 这一句话犹如针一般狠狠的扎进画扇的心底,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快抽没了,她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寝殿,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隋宫,就这样走了出去。裴矩驾着马车等在那里。金吾卫送上箱子和她的行李。“画扇。” 他迎过去,搂住她的腰,细叫几声,皆得不到回应,裴矩也极了,转过头问李昺:“她怎么了?是夫人给她气受了吗?”李昺张了张嘴,最后叹息了一声。夫人说不要把那晚的事情告诉画扇,夫人事事都替画扇考虑好了,那样的一个人心底也不知该柔软成什么样,自身难保了,还顾忌着身边的一个小婢女。 李昺生平也就佩服这样的一个人了。“夫人送了画扇姑娘嫁妆。”他说。裴矩喜色连连:“夫人放画扇走了!”“哎。”李昺叹了一口气,叫人关上了宫门。贺若弼扶着画扇上了马车,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对车夫说:“走吧。” 马车缓缓的启程,宫墙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就像她的人生离夫人越来越遥远。“画扇,画扇你怎么了?”裴矩不断的亲吻她的额头,担忧无比。画扇泪眼朦胧的看着他,最后扑到他怀中低声哀泣:“裴矩,以后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裴矩紧紧的搂住她。“以后你一定要对我好!哇——”“好,我一辈子都对你好。”裴矩纵容着她。“不许背叛我,欺骗我!”“好!”马车越行越远,后面最后一点的宫墙也看不见了。“吁——”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回头说:“书吏,是虞世基大人。” 裴矩脸色突变。“怎么了?”画扇狐疑的望向外面笑眯眯站着的虞世基。虞世基走进,笑着说:“画扇姑娘好,隋王知晓你与裴大人喜结良缘,特意送上好礼。”说着供出杨坚的诏令。贺若弼画扇连忙下车,跪地接令。 短短的几行字,裴矩连跳四级,直升掌事,只比苏威低一级。“裴掌事,您娶了画扇姑娘,前途无量啊。”虞世基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未明。画扇呆愣的站起,望着贺若弼手上的诏令,又抬头看向贺若弼,眼底闪过一抹沉沉的暗色。“画扇!” “画扇,”裴矩急着解释:“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拽住画扇的双手,可抓了才知道她的手有多冷。画扇任由他握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份诏令。虞世基侧了侧身,微微低下头,似做恭敬的模样对她笑道:“隋王有话要我交勇姑娘。” 画扇握紧了手,倔强的抬起头,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你说就是了。”虞世基道:“隋王说,画扇既已决心离开夫人,那就无需再收着夫人的玉牌。”说到这儿,他稍顿,嗯哼了一声端着身看去,问:“画扇,孤王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人,今日之择可自行承担。” 说着他伸出手朝着她,做出了索要的动作。画扇双目似闪着一抹水光,可却依然高昂着头:“画扇一诺今生今世绝不反悔。”说着转身,裴矩的手还紧紧的抓住她。她说:“玉佩在车上,还请张大人允许奴婢去取。” 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含着冷意,犹如此刻的隆冬时节,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沉,下了白雪。一颗雪掉落在他们交织的双手上,很快就融化成了冰雪,画扇低头望去,哑声说:“还要牵到何时?裴掌事。” 裴矩身子一僵,松开,画扇闭上眼转身离去。她于茫茫的雪地之间一人独自行走,远方天高地阔,有高树有高山,可却只有一辆马车在她前头等着她,画扇拖出木盒,一一摆开,最后到最后一个木盒时她双手忽然有些颤抖了。 那枚精致的凤印玉佩安静的躺在一堆金子之中,青翠剔透,触手生暖。像夫人。她抿着将玉佩拢入胸怀,泪水无声的滑落。“姑娘还请快些,天色将晚我还要入宫复命。”虞世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画扇低着头擦去了眼泪,将玉佩小心的收入袖中,站直,稍顿平复了情绪才走去。“给。”她递过去,低着头。虞世基将玉佩收回,笑着的模样:“那就此别过。”“等等。”画扇叫住他离去的脚步。“还往总管替我送句话给隋王。”她说。 “哦?”虞世基好奇了。画扇慢慢的朝地上跪去,这一跪让裴矩的心跟着揪成了一团,他死死的盯着地上的女人。画扇举臂,长袖姗姗,俯身叩头一拜,二拜,三拜,等着额头磕的青紫,她才抬起头,目光低垂着,轻声说:“画扇此生无大愿,只求隋王今后能好好待……夫人。” 最后两个字似千金,沉沉的她说不出来。虞世基笑道:“姑娘说笑了,夫人深得隋王恩,何来这一说呢?”他目光深远的看向她,反而是带着一丝悲怜的:“姑娘自己还是顾着自己吧。” 所有背叛夫人的人,隋王都不会手下留情,可在画扇上,隋王原本是打算放了她一马。可若非她害的夫人难产,隋王今日也不会赶尽杀绝。虞世基说完,朝裴矩拢手做了个揖:“裴掌事,告辞。” 裴矩双目已再无他人,他走向画扇,沉默的拉起她,低着头拍了拍她膝盖上的灰尘。画扇侧身避开,束手站在一旁。贺若弼说:“画扇,有些事我们回去再说,我都一一告诉你。”画扇低着头,不吭声,只是眼眶红的厉害。 她刚才在虞世基跟前没有流过泪,可是此刻心底却无法再压抑。她双目通红的抬起头,依然是笑着的模样,轻声问:“好,你说,只要你说我就听。” 贺若弼心被紧紧的揪成了一团,他上前将她小心的拥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呢喃:“隋王升我为掌事是因为近来军务上的调整,我与账目上精通的缘故。”他说的心虚,可说出的话听入耳中真似真的一般。 画扇任由他紧紧搂着,眼泪却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啪啪的往下掉。有时候最伤人心的不是敌人,而是。最让人痛苦的话不是谩骂而是欺骗。画扇问:“你娶我不是因为隋王许诺你?”“不是,当然不是!”他急于撇清。 第190章 大病初愈 画扇痛苦的闭上眼:“我与你在宫中的种种不期而遇都是真的吗?”偌大的隋宫,在短短的三个月内他总是能轻易的遇见她。这么大的一个破绽。直到今日虞世基的话才彻底点醒了她。裴矩再也说不下去了。 画扇哭着笑道:“我与隋王不睦已久,他多次提及要将我嫁出,夫人都未应允。他那人只要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错手过,你说我说的对不对?”“错!”贺若弼搂紧她:“都是错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是李昺,我爱慕你许久,我通过李昺知道你的行踪,所以,所以我们才能此次相遇!画扇,难道这不好吗?难道你不喜欢我吗?难道你不爱我吗?”画扇慢慢的挣脱了他的双手,摇着头痛苦的看着他。 为了这个他,她差点害的夫人失了孩子。为了他,她对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讽刺!如今回过头,原来这都是她一直来想要的一切?她从事至今都相信了一个骗子!这一切都是彻彻底底的骗局!裴矩骗了她!她一退再退,退出了他的怀抱。 贺若弼一进再进,想要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画扇擦去了眼泪,笑着看他,贺若弼说:“画扇,你别笑。”画扇问:“隋宫若无令牌如何能进?那是夫人所住的地方,若无隋王的应允,你如何能进得去!” “裴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她缓缓的摘下发鬓中的玉簪,丢到地上。哐当一声,玉簪甩成两半。“你与我今生今世犹如此玉,我画扇与你裴矩此生此世恩断义绝!”她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出口。画扇是个决绝的女人,她本性善良,天真,相信爱情。 裴矩欺骗了她,她也选择拔出刀将两人一同捅个稀巴烂,连带着他们死去的爱情。下雪了。白花花的一片,大地穿上了新衣。裴矩蹲下身捡起了破碎的玉簪。那是他赠与她的定情礼物。 那日隋王叫他进宫要他娶夫人身边的一个宫娥,他不肯。可当知道那个宫娥是画扇时,他的心瞬间摇动了。那日宫墙下的一遇,绣着他名字的锦囊和那双温暖的手。已经再也没有了。他心存侥幸,一直以为画扇会陪在他身边。 他的初心虽然不好,可他却是始终爱着她啊!只是……如今这一切都完了。不,还没完!他和画扇这一切还没完。夫人,夫人,对,还有夫人,夫人一定可以劝住画扇的。裴矩猛地抬头,解了马车,骑上快马往宫墙跑。 隋宫内,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伽罗高烧。杨坚守在里面,孙思邈神色沉重搭脉。他问:“如何?”早起还好好的,抱了孩子,下午雪后就开始热起来了。华裳抱着木盆进来,绞了热热的帕子擦她的脸。 孙思邈许久才离开她的手,神色比往日沉重了许多,他道:“身体都被孩子逼到了绝境,加上难产实在是凶险。”孩子在外由乳娘抱着,似乎感应到了母亲低低的哭泣。 他的身体也不好,出生这么久了,浑身还黄的厉害,跟个小猫似的每日就喝一点的奶。夜里乳娘不禁哄,这孩子就住在了杨坚的偏殿。杨坚叹了一口气,来不及去顾孩子,只问他:“那该如何调理?” 孙思邈说:“只能先退烧,日后再调理,只是以后千万不能再着凉水,就是夏日也不行。”“记下了,你开药吧。”他脸上不同寻常的认真。乳娘正抱着孩子进来,为难的模样:“隋王,小世子哭的厉害。” 虞世基在一旁,低身呵斥:“蠢货,要你们何用?没看见夫人正病着吗?”乳娘被骂的一愣,不敢造次,孩子蠕动着小嘴哭的跟厉害了。孙思邈看了一眼问:“是不是饿了?” 乳娘急着摇头,很怕被杨坚责骂,连声道:“刚喂过,刚喂过的。”“哦。”他从襁褓中抓了孩子的手脉细细听查:“黄疸严重一些,不过也无碍。”杨坚顾着伽罗,让人又拿了布来,他亲自挽了她的手臂擦拭。 只是上的人似乎有了感应,嘴巴动了动。杨坚一喜连忙低头倾听、“孩,孩子……”她听得到孩子的哭。杨坚连忙招手叫乳娘把孩子抱来放在她身侧。也是奇了,那孩子平素里最难哄的,可是一放在她身旁,就不哭了,蠕动着小嘴,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在找什么。 “你母亲在这儿呢。”他抱起孩子低声说。“阿广,这是你母亲。”这是他为世子取的名字,还来不及告诉伽罗。为了父亲的自私,生下了你。阿广,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刚出生的阿广,才睁开懵懵懂懂的双眼,他还不懂的看。并且在很长的一段的岁月中,母亲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即便他一直听别人说,世界上只有夫人最爱殿下您了。可是他还是不知道为何母亲从来不肯伸出手抱一抱他?原来这就是母亲的爱啊。 高烧使伽罗长时间的昏迷,杨坚又要当爹又要当娘,一天忙下来胡子拉碴坐在伽罗前瞪着她看。“你快醒来吧。”他说。“外面的雪下了一天,阿广第一次看见雪,许是知道你病了,他也恹恹的。” 杨坚握住了她的手,努力的用自己双手的热度去温暖她的冰冷。不过一会儿,杨坚就惊喜的发现她的双手动了动,正待欣喜,却见她辗转反侧,两颊赤红,眉头紧蹙。“伽罗,伽罗!”杨坚豁的站起,摸向她额头。 才刚一触手,就被她额上的热度烫到。伽罗再度发烧了,他轻拍着她的额头急促去唤她名字,试图将她喊醒。伽罗也真的醒了,只是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伽罗,你醒醒。” 杨坚惊喜的将她扶起:“你烫的厉害,我派人去叫孙思邈来,别睡别睡。”伽罗嘤嘤辗转,闷哼的低喘:“杨坚,我,我好疼……”“哪里疼?”他摸着她后背。她转头,晕晕沉沉的:“都,都疼。”“伽罗……”杨坚再喊,她已经晕过去了。 “快传孙思邈过来!”杨坚焦急万分,直朝外喊。此刻已是深夜,走廊木板外传来哒哒声响,华裳首当其冲拉开了门,冲了进来:“隋王。”“孙思邈,夫人又烧了。” 华裳一看他怀中的伽罗两颊赤红,人已经没有意识了,吓坏了,来不及安排其他金吾卫宫娥就直往外跑,跑到走廊外又才想起来,叫人送了热汤进去给夫人擦拭。雪景融融,殿中灯火通明燃了一宿。 孙思邈说,已然是烧到了顶了,今夜要注意,仔细烧坏了脑袋。杨坚就整夜整夜的守着她,时刻注意她的温度,擦拭清洗亲力亲为,连喂药都不假人手,只是后半夜乳娘来报说:“小世子夜里吐奶了。” 杨坚叫了把阿广抱过来,一边看哄着小儿一边看着伽罗。这母子两人,没生就操碎了他的心,生了更是让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阿勇小时候他哪里有这样,可就是这个孩子,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好似上一世都白活了,两世就为了等他。 小儿在他臂弯之中睡着了,小小的脸,小红嘴,长得也不知像谁。杨坚把他放在伽罗身边,盖上被子,撑着手臂看着母子两人。他摸了摸伽罗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再揉了揉小儿的手,热乎乎的,他的心从未有过的平静。 睡吧,睡完这一觉快快的好起来,躲在他的背后,让他为他们母子两人撑起一片天下。收到白昼,白雪也停了,拉开木门,廊下白雪已停,冰冷沁白的一片茫茫大地被冰雪覆盖,梅花或红或黄,开着花,结着花苞巍巍站立在枝头,吟诵着属于它们的幽香和气节。 华裳等人匍匐在地上,送杨坚出门。就刚才,天刚蒙蒙亮,军部就有要事急告,杨坚压了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了,现在是非去不可。“你好好侍候夫人,若是有事就派虞世基叫……” “是。”华裳不敢抬头去看这个丰神俊朗的男人,她自秦夫人的事情开始之后就隐隐的开始觉得他的可怕。或许不是夫人对隋王的冷漠,而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隋王的人是夫人吧,因为了解所以远离。 可到底是隋王做到了如何的地步,让夫人选择了这条路呢?华裳想的有些神游。杨坚稍顿了顿,修长的指尖对着镜子整理好领口,转过头对虞世基道:“你也留下吧。”虞世基自然明白:“是。” 杨坚双目沉着一股幽幽的暗色,那个隐藏在这背后,是对另一件事和另一个人的无情和赶尽杀绝。他不愿意这个时候画扇的到来。他做事总是做到了绝境,防人也防到了让人无路可退。“虞世基你知道了吗?”他离开时候最后说。 虞世基送他出了殿门:“属下知晓。”画扇去了哪里呢?那对伽罗是个艰难,对画扇同样也是,她抱着伽罗送的箱子去了江边。夜色凉凉,白雪覆盖了水面,结了一层层薄薄的冰,她就这样临风而立,看着白茫茫的大地。 真的很想终身一跳,什么都不去想了什么都不去面对。江边走来了一个打鱼的渔民,停下脚步说:“夜冷了,姑娘还是快点回家吧。”“家?”她皱眉。她哪里还有家啊?裴矩是个骗子,而她也背叛了夫人,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她再也回不去了。“这河水冰天雪地的,跳下去冰破了,河水漫上来,到时候不想死也得死了。”那人摇了摇头,独自收拾了渔具走了。画扇拢了拢箱子,努力的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冰冷的箱子。她什么都没有了! 画扇想起过往,就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一巴掌。冰冷的寒风刮着她的袍衫,远处今夜最后一声的钟鼓敲响了,像是催命的声音,她咬着牙,闭上眼举起了箱子。箱子砸下去,破了冰,跳下去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她也这么做了,可是当她把箱子高高举起时,好似吹来了一阵风,风带着声音。“画扇……”“夫人。”是夫人的声音,画扇回首望去,哪里有人影呢。没有人,夫人也不要她了。这种绝望的感觉瞬间把她淹没,画扇心冷如梦。“画扇……” 昏迷中的伽罗低低喊出声,杨坚的双手一顿。“哪里什么画扇,伽罗你睡糊涂了,快快醒来吧。”“夫人!”江边的画扇放下了箱子,回头远望到处寻找。“夫人……”她大喊。 可是这寂静的夜,什么人都没有,黑夜拥抱着她的身体,画扇太冷了,她蹲下来摸着木箱嚎啕大哭。她错了,真的错了。天亮了,阳光温暖的光线照射着大地,积雪在不同的光线下折射着不同的色彩。 华裳端了热汤给她擦身,但是惊觉下发现她醒了。伽罗拢着被褥回头看她,脸色退了潮红,很不自然的泛着惨白,眼眶泛着褐黄很是疲惫的模样,可就是这样也醒了不是!华裳激动难以自持,快速跑过去,跪在她边。 “夫人,夫人您醒了!”她匍匐的低低哭出声来,这吓坏她了。伽罗疲惫的扬起一抹笑容,莞尔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鬓:“是啊,我醒了。”又道:“你吓坏了吧。”华裳努力的点头:“岂止是吓坏了,大家都担心死了。” “我只是觉得累了躺下睡了一觉,没想到吓坏你们了。”她抱歉的说。“夫人醒了就好。”华裳赶忙扶着她躺好,拧了热帕给她擦脸,一边道:“您不知道,隋王守了您呢。奴婢这就派人去告诉隋王。”“等等。”伽罗拉住她的手,喊住她。 “怎么啦夫人?”华裳奇怪问。“我,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她疲惫笑道。华裳坐下来,看着她。“画扇有消息传过来吗?”她问。华裳皱了皱眉头,仔细回想了会儿,摇头:“没有,昨夜没听到消息。” 说着又问:“夫人,画扇姑娘怎么了吗?”伽罗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昨夜似乎梦到她了。”“啊!”“不是什么好梦。”她说:“我看见她站在江边,好像很痛苦。” 华裳沉默了会儿,摇头:“夫人,画扇姑娘这是出宫嫁人了呢,怎么会痛苦呢?”对,画扇是嫁给裴矩了,除去裴矩早死的结局,他对画扇也真的是好的无可替勇了,她还在担心什么呢? 可是昨夜那种感觉是那么的真实,让她不得不去怀疑是不是画扇真的遇到麻烦了。伽罗想了想:“你等会儿出去帮我问问,画扇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我很担心她。”华裳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会儿:“夫人,您是不想要隋王知道这件事?” 所以才不让她去喊隋王回来。“是。”伽罗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华裳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坐下来:“好,夫人,我一定会找到画扇姑娘的。若是可以让她进宫来一趟?”“嗯。”伽罗点头:“我要见她才能放心。” 昨夜梦中那种感觉太过真实,累的她喘不过气来。门外有宫娥通报:“华裳姑娘,夫人醒了吗?”华裳朝门回首:“醒了,怎么了?”“张总管在外等候夫人召见。”宫娥说。“夫人。”画扇问她。 伽罗已是觉得疲惫,只是眼前这人是杨坚的眼线她现在还不得不见,伽罗朝她点点头:“传吧。”“传——”木门被拉开,廊下雪景一览无遗,伽罗望着虞世基从外低头束手恭敬而入。 “夫人——”虞世基匍匐而进,见上夫人端坐着,他先跪下:“夫人万福。给 力 文 学 网”“起来吧。”伽罗虚抬一手,朝他笑了笑。虞世基心内有感,抬头悄悄打量她,见她神态疲倦,容貌苍白,心想孙思邈所言果然属实,只是一个寻常的风寒就已累的她如此,若是以后大病只怕也是凶险。 他心知杨坚敬重夫人,心下由此盘算也不敢露出分毫,于是对她作揖笑道:“夫人醒来就好,可不知这隋王是如何度过的。”恰巧一阵寒风从门外吹进,伽罗不由掩嘴低喘咳嗽数声。 “关门!”华裳上前挥手呵斥,又忙舀起斗篷盖在她身上。伽罗摇摇手抚着胸口示意她退下,一边对虞世基说:“昨夜是辛苦你们了,我如今很好,你去服侍隋王吧。”虞世基想了想,问:“那属下这就叫隋王回来?” “不了。”伽罗深吸一口气:“他事情许多,无需在我身上耗费时日,你派人去告诉他一声我醒来就可以了,不必特地回来一趟。”“是。”此话正合他意,虞世基束手而立不时点头应下,待伽罗说完,才又问到:“那夫人可要见见小世子?” 她本要躺下歇息,此刻说了一会儿话,耗了精神,开始晕晕乎乎,可听到小儿的消息,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挣扎着问:“小儿在哪儿?抱过来我看看。”从他出生到现在,她才真正抱过他一次呢,只记得长得红彤彤的,小的厉害。 第191章 为情敌求情 “夫人莫要着急,小世子现正在夫人偏殿由乳母带着,属下这就命人抱来。”虞世基说。他说完,华裳不赞成摇头说:“夫人,您如今身子还没好,还是多休息才是,若是再累着了,病了可不好。” 她实在是担心夫人近期的身子,孕期后不但身子没丰腴反而还瘦的厉害,那手臂上那一枚金镯子空荡荡的挂着让人看得心底酸溜溜的难受。伽罗却摇了摇头,拉过她的手安抚:“无事,我只是看看他,看看不累的。” 华裳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夫人看似温柔,似一捧清水,可实则外柔内刚,她若下的决定轻易是不改变的。更何况那孩子还是她拼了命换下来的。 华裳也不多说了,只叫人多拿了一盆火炭进来,把刚才被冷风吹进的,散了一些热气的屋子变得暖和起来,这样夫人也不会冷着,小世子过来也不怕了。 虞世基从她殿内出来,连忙叫人去通知隋王,一边嘱咐乳娘把世子抱过去给夫人看,他自己去了耳房舀了一杯热茶喝下,驱走一身的寒气,才啐了一口唾沫进屋去。李昺正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赶忙迎上前去,低头哈腰的作揖:“总管啊。” 虞世基眼皮子一挑,冷哼了一声:“有事?”李昺在门外受了三四个时辰了,这下看夫人醒来大家心情都不错这才敢上前说事,他低头搓了搓手靠近他,金吾卫特有的嗓子哑声道:“总管辛苦了,只是此事若非总管亲自出面恐怕做不成。” 说着他从窄袖中掏出两枚金灿灿的黄金塞进他手中。虞世基眼皮子挑了挑,微微咧嘴:“说罢,有什么事。”李昺这才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家大哥在宫门外守了,就等着进来拜见夫人,只望总管行行好。” 裴矩?虞世基抹了抹下嘴唇,眼珠一转,心下已经思量过万分。“夫人如今才刚醒过来,哪里有精力去召见外臣?若是被隋王知道了,还不吃了我!”他说到后面声音陡然增大,面色沉了下来,好似李昺不识好歹的模样。 李昺不知他翻脸这么快,心里又不敢得罪他,急着道:“也是为了画扇姑娘的事情,昨夜我哥哥找了的画扇姑娘,还是找不到!实在是慌得不成,才来求夫人的。”就是找不到才好!虞世基心底暗道。“我实话和你说了吧。” 虞世基勾了勾手指叫他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实话和你说了吧,那位身子不好。眼下除了隋王和小世子的事能惊动那位,现如今谁都不能吵着她歇息,若是我私下为了你的事去惊着了她,被隋王知道了,咱们都得陪葬!” “可,可画扇姑娘和我兄长……”“什么画扇姑娘!”虞世基拉下脸:“已经是出去的人了,与夫人还有什么关系!我话已至此,你看着办吧。” 他转身要走,身后李昺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响头痛苦哭:“大人,您就帮帮奴婢的兄长吧!画扇姑娘若是有个好歹,叫他怎么活啊!”虞世基低下头啐了一口,恨不得画扇不好呢,哪里肯去帮。 “夫人若是不能见外臣,可否让奴婢去见一见啊!”李昺声嘶力竭捶胸顿足。虞世基彻底拉下脸,头回也不回,离开了。李昺哭的不能自持,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怎么好好的两个人,之间就成这样了呢? 看那兄长的样子三魂已失了两魂。哎呀!造孽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虞世基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站了起来,靠在树下哭的乱七八糟。他没有察觉不远处华裳捧着汤药站在廊下,将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虞世基站在门外将金子收入囊中,又整了整衣袖才看了宫娥开门。门一开,只见乳娘正将小太送入夫人怀中。“快关门。”伽罗抱着小儿,转过身去低声说。虞世基谄媚看着她笑,忙叫人关门。伽罗此刻的心思全部都在那小儿身上。 她仔细打量了怀里的儿子,对乳母说:“好像有点黄。”“夫人明鉴。”乳母笑道:“神医说是黄疸,但是不碍事,可以治。”“严重吗?”她摸了摸小儿稀疏的黄毛,担忧的问。 孩子正闭目睡的香熟,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这一生被这样拥抱的几乎太少太少,少的他长大以后再去回味竟是一次都没有的。他只能通过乳母的回忆来寻求这种温暖的皈依。乳母笑着对她说:“不严重,不碍事的。” 伽罗心下微微放心了一些,她温柔的看着小孩,轻轻的摇着,目光久久舍不得从他身上离开分毫。虞世基凑过去看了小孩,又看了看伽罗,笑说:“夫人,小世子的模样看着与隋王稍像一些,只是眉眼之间看去是夫人的秀气。” “是吗?”伽罗伸手去触摸他的眉眼,孩子没睁开眼睛还真看不出来,那眉毛也是稀疏的跟没有一样。她触手冰凉凉的,后背还冒着冷汗,只是她强撑着没让人看出来。虞世基陪在她身侧继续笑道:“夫人不知道吧,隋王已经为小世子取了好名字了。” “啊?”伽罗侧目惊问。正要问是什么的时候,那孩子微微扭着头,轻蠕动着嘴唇,慢慢的睁开了双眼。那一眼就像星光所承载着的小船,载满了无数的初次和遇见。 在那个漫漫长河的时光中,她经历了一世的哀愁,最终只是为了和他见面。她低着头看他。他昂着头瞧她。“你真小啊。”她的双眼不知不觉盛满了眼泪,模糊的看不清他可爱的脸庞。世子好似饿了,不停的在她胸口拱动。 “夫人,把世子给奴婢吧。”乳母上前说。伽罗忍着眼泪,把孩子送入她怀中,侧过身将泪花擦去。转过头去正看小儿已经在乳娘怀中满足的吃上了奶。门外有声响惊动,虞世基似乎听到了声音转过头去。是杨坚。 “隋王怎么回来了?”虞世基连忙迎出去。杨坚铁衣而入,带着一身的寒气,在门被拉开的同时,他的眼睛就紧紧的锁在她的身上。“伽罗,你醒了?”他落了东西,赶回来的路上听说她醒了。伽罗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了孩子身上。 她的世界太小,挤不下太多的人。孩子胃口不大,吃了饱,杨坚将他抱入她怀中。似乎是感觉到熟悉的味道,小世子似乎在找杨坚。杨坚说:“伽罗,他叫阿广。”“杨广。”他重复这这三个名字。 伽罗咧了咧嘴:“广,阿广……”她低声呼唤,转过头心满意足的对他说:“这名字取的可真好。”杨坚将母子两人小心的拥入怀中。“夫人!夫人!”门外忽然传来了大喊。 小阿广一惊在她怀里咿咿呀呀的大哭出声,伽罗手慌脚忙赶忙去哄他,阿广仍旧哭个不停,她没办法了,焦急望他。杨坚把他从她怀里抱入怀中,上下低声哄着。虞世基心惊胆战的看着他慈父的一面,眼中是惊恐万分。 “还不将人乱棍打死!”杨坚抽空狠狠瞪去。虞世基慌忙从地上爬起,拉开门,门外金吾卫涌了进来,虞世基负手而立,双眸阴沉:“还不将李昺拉出去乱棍打死!”撕拉之间,华裳从廊下走来。“慢!” 华裳走近一手压在李昺肩上,一手护在他身前。李昺惊惧的颤抖,哎哎喊了一声:“姑娘。”虞世基皱眉,目光阴测测的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这是隋王的意思!华裳你敢拦!” “不敢。”华裳低头敛目微微一俯,稍后起身直视于他笑道:“万事有始有终,大人在何地拘人华裳皆不敢拦。”她话锋一转:“只是大人要知晓,李昺一是这个宫的人,二大人若要在这里拘人可是要问过夫人的意思。 难不成大人根本就没有将夫人放在眼中吗!”无视君上可是重罪,这一定大帽戴下来就是虞世基也压得抬不起头了。一年前是他选华裳入宫侍候夫人,那个战战兢兢的姑娘如今已是不卑不亢敢于他对峙了。 不,虞世基摇摇头,不,与其说她的果敢,不如说她背后站着夫人。投鼠忌器,他也不得不给华裳几分面子。虞世基想至此,再抬头时面色已是带了七分的笑意,他往前跨上一步,笑道:“要抓拿李昺非我本意,是隋王的意思。 虞世基敬重夫人,只是如今李昺惊扰了隋王,此罪不得不罚,待我将李昺押下,等隋王离去再归还可成?”李昺只要落在他手里,他就能翻供,届时就算夫人再如何审问,于此事上隋王就可以撇得干干净净了。 “来啊!”“有!”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拍的亲兵,提刀握拳侍立。虞世基高举手:“将李昺押下严加看管。”“是。”兵士应声而上。 李昺惊慌失措,慌乱之下忙抓住华裳的裤裙哀哭:“姑娘,姑娘,求您看在画扇姑娘的面子上,让我见见夫人!画扇姑娘有危险啊!”士兵齐手要将他拉下,他挣扎着不断反抗。华裳眼睁睁的看着他快被拖下,狠心一咬牙上前。 “姑娘。”虞世基在身后叫她。华裳停住脚步。“隋王可在里面。”他走到她身后,用众人听不到的声音低低的说。选择护住一个小小的金吾卫,为此得罪主上,还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姑娘是个聪明人,想必应该知道其中的道理。” 虞世基笑道。华裳白了脸,面露痛苦看着李昺被脱下。今夜月色浮动,积雪沉沉,那晚画扇姐姐面带羞涩和懊悔神情还不断浮现在她面前。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画扇为夫人的尽心尽责,以及夫人的姊妹之情,华裳抬起头了头,望向天上的一轮圆月,眼神含着一抹坚定之色。 虞世基心中暗道不好,快速道:“你不要不知好歹,我可都是为了你。若是画扇回来,你在这里还会有如今的地位吗?可若是画扇回来,只怕你在夫人眼中什么都不是,宫里谁还给你面子看!得罪了隋王……” 虞世基看着华裳跪下,朝着里头拜了又拜。小世子嘤嘤的哭声不断从那扇门内传出,透着暗黄色灯光的纸糊的那扇小小的木门。“华裳!”虞世基气急败坏大怒。华裳拜首而起,从未有过的坚定:“夫人!李昺有要事禀告,事关画扇姐姐,还望夫人亲自过问!” 伽罗的目光从小世子身上缓缓移到了木门之上,张了张口:“来人。”宫娥应声上前,俯身所问何事?杨坚抱着小儿,眉头微微皱起:“伽罗。” 杨坚语气中含着不悦,他不愿意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扰乱他们夫妻之间的和谐,况且伽罗还在病中。伽罗回首看他,却是对着宫娥一字一句道:“叫人把李昺拉进来,我要亲自过问。”“我不允。”杨坚声音骤大。 小儿刚安抚下的情绪立马爆炸,蠕动着粉色的小嘴在他怀里哇哇大哭。杨坚心疼,连忙低哄,一边抬头用斥责的目光问她:“伽罗,你定要如此吗?难道阿广还不如画扇重要?”“画扇也很重要。”伽罗说。“好。” 杨坚不欲与她正面起冲突,现在,只要在她的问题上,他愿意为她耗费更多的心思去解决。他说:“伽罗,阿广哭的厉害,先让李昺下去,等会儿他睡了再细细提问,你看好吗?” 好吗?伽罗不知,这一应下,画扇此生是否再也见不到了。昨夜那个噩梦是否真的是她的预见?此刻画扇是否还活着?她吸了一口气:“隋王,让我见见李昺吧。” 在她的请求下,杨坚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四周瞬间弥漫着一股低沉的冷气,乳母见状赶忙上前接过阿广。阿广小儿哭的声嘶力竭,满脸通红。“伽罗,你真的要这样吗?”杨坚问。 伽罗缓缓的站了起来,直视着他:“隋王,她对我很重要!”“即便她对你出言不逊,害你难产!”他叱问,目光含着一股浓浓的杀机。那她难产,一盆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来,路过他身边,那样小的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啊? 他想想还是无法容忍那个可怕的场景。只要他杨坚活着一日,她伽罗就要陪着他在世间一日。他日他若早死,伽罗也应当陪着他共入黄泉!他爱是比任何一个人更执着更疯狂的,带着一种毁灭的冲动! 伽罗摇摇头,从上站了起来。她身体不好,站的摇摇晃晃,还坐着月子,更是艰难。这一切看在杨坚的眼里,眸色越来越深沉,杀机越来越重。“夫人!”他厉声斥责。更深处,他厌恶这样脱离他掌控的伽罗。 伽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就站在他跟前问:“隋王到底把画扇怎么样了?”她眼底含着一股浓浓的悲伤。杨坚阖上眼:“我从未对她如何。”“那好。”伽罗淡淡一笑:“来人!”她借靠在杨坚身上,摇摇欲坠:“带进李昺!” 宫娥惊恐万分,慌忙跪地看向杨坚,杨坚长身而立,半搂着伽罗,眼底一抹光闪过:“伽罗,你要相信我从未对画扇做过什么。”“那好。”伽罗道:“那我要见见李昺,亲自问问。”她少有的坚持,杨坚深吸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开门。” 木门被推开,乘了满天的星空,披着夜幕的黑色在天际闪亮,月色,夜色,如此的温柔动人,又是如此的暗藏杀机。虞世基,华裳,被压着的李昺,还有提刀的亲兵一个个出现在他们二人跟前。伽罗的目光刚刚落在李昺身上。 李昺大喜:“夫人!”他满怀激动的大喊,挣扎着挣脱士兵冰冷的刀锋。“啊——”一抹血色撒向半空,凄惨的尖叫不绝于耳。李昺不敢置信的捂着脖子,步履阑珊的伸手朝她走来,一步,两步,三步……滴着血,踌躇着步伐,面带着死亡最后加注在他脸上的最后一抹神色。 伽罗亲眼看着李昺倒下,然后抽搐着死在了她跟前。她指着地上的人,指责的目光带着嘲讽的意味睐向了杨坚。亲兵在外提刀在拜:“隋王,夫人,属下该死。只是逆贼突然妄动……” 这种情况处死,他根本一点错都没有。“这……”虞世基眼睛转了转:“夫人,这只是一场意外。”“意外?”伽罗笑了笑,攒足了所有的力气,狠狠的推开他:“您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杨坚冷下了脸。 虞世基见此赶忙跪下:“不是隋王的错,是臣下等人没注意到,夫人千万要保重身体啊!”伽罗抬头哈哈大笑,笑意凄凉,她哭着说:“隋王,我的隋王!我伽罗今生今世没有求过您一次,可这次我求求您放过画扇吧!” 噗通一声,她双膝落地。杨坚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人说至亲至远扶起,她伽罗今生何曾想与他做一对夫妻呢?杨坚死死的盯着她。一阵凉意在他心口蔓延着,翻滚着。为了一个区区的画扇,她竟敢怀疑他!杨坚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第192章 安伽陀相面 “隋王!”小儿被这一阵惊吓,哭的抽噎。杨坚将他抱回,扶起了伽罗,塞进她怀中,低声道:“你哄好他,我这就派人去找画扇回来。” 伽罗看着他出门,待要喊,杨坚回过头来,深深的盯了一眼她:“伽罗,我从未对画扇做过任何事情,你信吗?”伽罗的迟疑惹得他低低一笑,杨坚阖上门。虞世基赶忙凑上前来。杨坚的眼神极其的犀利阴狠,虞世基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主,隋王……”“找到画扇。” 虞世基迟疑了会儿,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动作。“蠢货!”虞世基委屈的看他。“画扇找到先来见我,其他的事情……”他看了一眼屋内的灯光:“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画扇好像一瞬间凭空消失了一般,谁都没有找到她,裴矩也快疯了,每天跟站岗似的在宫门外等候。伽罗病好了大半,孙思邈根据她身体的情况进行调理做月子,到月子快结束的时候,已经快新年了。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今年立冬的时候比较温暖,所以现在很冷。她哄睡了阿广,拢着厚重的斗篷站在木门下,靠着眺望远处的宫殿,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执着的守在她的宫门外。 她那日找过裴矩问话,可他选择了三缄其口,绝口不提二人的过往,只说后悔。后悔负了画扇。可是这个世界就是没有后悔药,画扇那样决绝的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于裴矩的事情上,当初是多么的坚持,如今就是多么的果决。 伽罗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为他们两个人感到惋惜还是心底隐隐存着一抹庆幸。这样的结局总归比她孤苦终老一生要吧。只是画扇,你到底在哪里?下雪了,她伸出手望向一望无际的天际,沉沉暮霭压着宫墙,从远到近无处可躲藏的飘雪哗哗而下,不一会儿已成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覆盖了整个大地。 琉璃一般的世界,干净极了,又是那般的纯粹。“夫人。”华裳哈着手,雾气氤氲着她娇好的侧脸,她上前俯身:“夫人,隋王往这边来了。”宫门外,她看见杨坚的轿撵在裴矩身边短暂的停留片刻,已进入内廷。 伽罗点了点头:“知道了,备下热酒吧。”“是。”杨坚整整满了一个月,多半夜里都见不到人,每每她睡下,旁边的被褥还是冷的,到她清晨醒来,被褥有凹下去的痕迹,可那边的温度还是冰凉的。 连阿广听乳母说也是很迟了才赶着去看一次,偶尔遇到阿广半夜醒来喝奶,他定是搂着儿子能乐上半天。此刻他回来,可见是有事了。伽罗拢好斗篷,坐在胡上,小儿咂巴着嘴巴,在大红色的襁褓内睡得满脸通红。 将近半月后,他褪去了黄疸,整个似从牛乳中泡出来一样,软绵白甜的,可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很是会长,有她的杏眼,有杨坚挺直的鼻梁,还有一张红艳艳的小嘴儿。这样的孩子,太过好的容貌,只怕以后不能御下。 她想着,摸上阿广的小脸,阿广皱了眉又好脾气的睡着了。木门从外被拉开,宫人们已经急是熟练的没有拉出声音,连那一点点的动响都没有,只是唯恐惊扰了里面那个小儿酣睡。阿广是幸福的,有一个疼爱他的父亲。 杨坚披着毛领深灰色斗篷而入,带进了外面的冷汗之气,他直走而来,低头仔细盯了小儿一眼,笑嘻嘻的要摸上他的脸,还没靠近阿广已经冷的打了个哆嗦。伽罗握住了他的手:“别冻着他。”杨坚看去,笑着轻轻拽住。“我去洗手。”他说。 华裳带了人端着盘和一应的洗漱用品,跪在地上。杨坚的手因常年拿刀的缘故,一到冬日就长了厚厚的茧子,还有冻疮。这两样东西在一起简直就是灾难。必须把厚茧除下才能上药。“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她看他洗完手,递过去一块热毛巾。他接过,擦拭着双手,看了她一眼坐下,沉沉的呼出一口气:“有事。”说着喝了一口热茶,似想起了什么,眉头微的一皱,目光停在不远处的插花上。“伽罗,正月初十是周静帝的四十大寿。” 他说。华裳递上一块烫金的帖子。伽罗看了他一眼,放开,一目十行,已知杨坚所担忧的是什么事情了。这个帖子送来的时候离这儿已有一个月了。周静帝是要各藩王回朝述职并庆贺他的万寿。照例还要带上王妃和世子。 此去前途未卜不说,山高路远她和阿广的身体未必能吃得消,可若是不去,反意不言而喻。杨坚现在有这样的实力吗?她问。没有。 答案是清楚的,即便是他做了再多的部署,可在大局面前,他仍旧是不够充分,如果再多给他几年时间就好了。那么,这次周静帝大寿,他们就非去不可。伽罗放下了金帖,低下头看着阿广熟睡的小脸,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伽罗。”杨坚的大掌拢住了她的小手,热气扑到她的脸上。伽罗回看他,柔声说:“我不怕此去的凶险,我只是担心小阿广的身体,他还太小了。此刻又是冰天雪地,路上多少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 杨坚叫华裳等人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长久以来蛰伏的野心他可以光明正大的跟她说。杨坚神色同样的凝重:“你我两世夫妻,再世为人才得了这根独苗,这次我是不打算带他去的。”“那?”伽罗侧目望去。 “勇可以去。”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故意屏蔽和忽视的。“可是勇不是嫡子。”杨坚按住她的手:“勇是长子,且是我杨坚的儿子就够了。他若敢在这事上估计刁难,也非明君之态。” 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身处险境,就让其他人的儿子身处险境吗?伽罗犹豫着,勇今年不过刚满周岁,因她怀孕的缘故,杨坚对这个孩子并不上心,连周岁也不曾开过席,只是赏了几个东西就没了。“再说吧。”她低声道。 杨坚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我已经定好了,差不多过几日就要准备走了。”说罢,道:“也未必是你想的那么糟糕。”去长安,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被扣下来当质子。 当年杨坚这样的手段可没少用,最后质子的命运要么死要么一直颓废下去,等到放回属国也基本上是废人一个了。他的儿子,自然得是最好的。大雪飘飘,二人齐齐躺下倒也无话。 阿广被乳娘抱到隔壁的偏殿去睡了,杨坚躺在她的大腿上,两人这样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窗外的雪景。有经年没有这样好好的看雪了,他们都太忙,忙着算计别人,忙着互相算计。只是现在发现越是寒雪之夜这样静静相拥的就最温暖。 “伽罗,你在想什么?”杨坚噙了一口酒起身看她。伽罗的视线还在小石上的积雪。“我没想什么。”“明日就出褥了吧。”他的眉色飞挑,这样的男人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让所有的女人轻而易举的被他的男色所迷住,然后心甘情愿的做他的俘虏。 伽罗也不得不否认,看了这个男人一辈子也还是会迷花了眼,不知道阿广长大以后是不是也长这样呢?想着孩子,她多有对杨坚也了些许的纵容。这个时候,伽罗身上的冷硬会稍稍收起一些。“嗯,明天。”她笑道。 杨坚眼眉飞的挑起,双眸精亮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面不是什么,是盛满了欲。火他拉着她的手深入自己的胸膛。伽罗任由他牵引着,直到他嘶——的一声,有些委屈的看她。她的手冰的可以。 “无妨。”杨坚邪邪一笑,吻上她轻笑的嘴唇,似红艳艳的玫瑰。“我用自己暖和你的手。”他说。从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杨坚的眼神越发的迷离,伽罗越发的清楚。 低沉的满足声此起彼伏的从他喉结之处发出,似乎与这魅人的夜色要融合在了一起:“伽罗,我忍不了了!”他牵引着她,带上顶峰。而她至始至终都是清晰的,观察着他脸上的一丝一毫表情。她已经再也无法去情动了。 可是她愿意给他带来欢愉,也是欢愉,仅此而已。两人再一次的没有同步,他走的太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想去拉她上来,以为她还在原地,可回首看去,她已经渐行渐远了。或许这就是人生的遗憾。爱别离,求不得的。“伽罗……” 一声低吼之后,他扑在她身上,情动到了极致。他不断的去亲吻她的脸,她的唇,用自己的热情去感染她的情感。“我好满足。”他舔、弄着她的耳朵:“只有你身上都带了我的味道我才会觉得我完全的有了你。” 即便她身体不适,他没有进,可这样的满足感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给予她的,只有伽罗才能给他。伽罗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颈。杨坚的痴缠,总是会让她力不从心觉得疲惫,她真的很想再次去爱上,可是在尝试过后,她对他仅剩的也就只有——阿广的父亲。 他在她人生之中,早已经失去了丈夫这一角色。那下的雪,那融融的炭火,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内成了杨坚最温暖的回忆。 许多事完全不用伽罗去考虑,离去隋国前往长安的一切他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 临行前一日,杨坚为阿广办了满月酒,为他来的这个世界而庆祝。伽罗也出了月子,褪去了宽松的坐蓐服,换上精致有腰身的裙裾,暗紫色的华丽服饰曳地长裙,底下绣着江河滔滔,上面是暗纹图案云,凤凰于其翱翔。 每走一步,光滑的锦缎都在夜色的灯光下流波似的闪耀;每一个回首,她头上凤冠都珠光宝气,璀璨无比。伽罗由杨坚携手,在万众瞩目之中一步一步蹬上了庆台的阶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称颂声澎湃的,汹涌的强烈刺激着她的耳膜。 阿广由娘抱着,惊醒了,哇哇大哭。他人生的第一个庆典就是在他此起彼伏的哭声中拉开了序幕。此刻的杨坚是满足的,他拥有贵子,为此他特地请来了面相师。 在酒酣热饮过后,伽罗依靠在宝座上,微红着双颊迷离的看着座下的人生百态。这种感觉真好啊,权力蛰伏在其中,欲主导着一切,难怪杨坚是要称王的。“伽罗,伽罗。”杨坚唤她。伽罗侧目而去,微侧着头,还拿着酒樽。 美酒晕染了她的两颊,带着绯丽的色彩。杨坚微微一怔,牵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伽罗,隋国有一个叫安伽陀的面相师,相面极好,我欲为你与我儿面相。”面相?伽罗抚摸上自己的容颜。 当年她其实也面相过的,那还是杨坚离去后,她独自在乡间抚养丽华。耕田时偶遇一个讨水喝的老者,老者喝完水后,看了她的相貌连连惊奇,就有言:夫人样貌贵不可言,可当为一国之母。她笑的差点打翻了碗,又拉着丽华给他相。 老者道:姑娘空有帝姬之运,却无帝姬之命,福薄受不住。她当时只以为是玩笑,却不想多年后一语成谶,竟让她辛苦了一辈子。于面相上她是半信半疑,只唯恐今生又被人说中了,沿着那命定的轨迹去行走。 伽罗眨了眨眼,望向襁褓中的阿广,低声道:“不必了吧?”杨坚却很坚决:“也是为了占卜我们此行十分顺畅。”占卜。杨坚晚年一向很信鬼神之说,曾有半夜问鬼的传言从宫内流出。 伽罗知晓是躲不过了,她目光微扫下底下众人。只瞧着丝竹管乐之声靡靡,奏着一曲极妙的凤求凰,那些个人,哪个不是人精,虽是豪饮着却放慢了速度,眼神不时掠来。伽罗含着笑,招手对杨坚。杨坚生疑,凑过去:“怎么?” 伽罗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想,此刻无论我在你耳边说什么话,他们今晚应该会猜测许久吧。”他微微皱眉,伽罗笑道:“若是你此刻板下脸,转身而去,不日就要传出我要被废的消息,你信不?” 这样的伽罗,也就醉酒时能探看的一丝调皮。杨坚反行其道:“伽罗,若是我揽着你的腰肢,带你去内室,想必明日又有一堆眼红你的人了。”他的话消失在伽罗惊讶的眼神中,不等她反应,他已经弯腰将她扶起,半掺着半搂着一同进入了内室。 果真外头热闹的气氛一扫而光。大殿内窃窃私语一片,甚而有隋王与夫人有违观瞻的话音出现。他们就这样搂在昏暗的狭长夹道里,他低头看着她,灼热的眼神恨不得此刻将她一口吞入腹中。 今夜的伽罗实在是魅到了极致。杨坚恨不得此刻就朵颐一场,最后无法了,只得狠狠将她按入自己胸膛之内,把她口中的蜜,空气全部占为己有。伽罗仍然笑意妍妍看他。 “伽罗,伽罗……”他要为这个女人疯狂了!夹道之中,极小,他们搂抱着站立着,已是极限了,这样的耳鬓厮磨,这样的唇齿相依,催生出越来越多。“隋王……”这时,远处传来了虞世基的声音。 “隋王……”虞世基又叫了一声:“面相师已等候在密室了。”“该死!”杨坚哑声,狠狠的锤了暗道墙壁数下,回身将她身上衣着重新收拾整齐。他忍得实在是够久了。 他收拾的空隙,凑在了她耳畔,低声的,嘶哑的:“今晚为夫定要狠狠收拾你。”伽罗似笑非笑的模样,微挑起一双极其好看的凤眸,嘴角微微咧起,这已经成为杨坚这一生难以割舍而下的倾城绝色。 他狼狈的收拾着,恶狠狠的牵着她的手,拽进了往密室走去。虞世基不敢看两人的脸,就刚才那么狭小的地方,隋王硬生生待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了,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伽罗笑着看杨坚背黑锅,任由他推开了小门,进入了一间古朴的密室之内。只见一个黑衣披发的老者早已坐在案几后等候。伽罗正轻笑着,待看他缓缓的转过脸来。 人生的命运是不是真的就是这般的奇特,她遇到了同样的一个人两次。只是这次的面相师,早已不是当年还精神抖索朝她讨要水的模样了,他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瞎了一双眼睛。“是周静帝。” 杨坚低声给她解释:“安伽陀预言周静帝国灭身亡,被处以刑罚,放逐到隋国。”……安伽陀沉默寡言的低着头,毫无行礼的意思。杨坚牵着伽罗过去,朝他做了一个揖:“安伽陀,这是拙荆。”他推了推伽罗柔软的腰肢,让她上前坐在他能触摸到的地方。 伽罗却往后退了一步。如影随形的噩梦,这个老者的预言近乎为妖。“他为你占卜了?”她回头问。杨坚朝她挽起了一个笑意,那是壮志凌云的,意气风发的笑容。伽罗不用问也能猜想安伽陀的面相。 第193章 上京赴宴 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臂,伽罗一惊连忙要抛开。杨坚却说:“别怕,他在摸骨。”一寸寸骨头,到脸,他查探的极其精细,瞎了的恐怖双眼淡淡的,透着一股超越生死的意味。 人若超越生死,又带着仇恨,那就成了比邪祟更为恐怖的物体。此刻的安伽陀给伽罗就是这样的感受。……片刻之后,他缓缓的放下手,虞世基端了盛了艾草的热水为他净手。 杨坚立在他身旁低声问:“夫人如何?”安伽陀用一种平板的几乎没有任何声调的声音说:“夫人样貌贵不可言,可当为一国之母。”还是当年那句一模一样的话。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丽华了。“那世子呢?” 伽罗一怔,才想起刚才阿广有被娘抱下去好一会儿,原来是来了这里。“世子能登泰山之人,隋王也无法与之比。”杨坚昂天哈哈大笑。笑声未停,安伽陀继续用他平白的声音说:“然夫人此生……”“此生是为弄权之人,无子之福。” 伽罗抬头望向了他,杨坚沉下了嘴角。一时间所有的酒气都因为这一句话醒了,她如今有世子,伽罗慌忙看向杨坚解释:“隋王,您知道我……”若是要弄权,她早就弄权了,何必等到这一世?杨坚用眼神安抚示意她不要紧张。 伽罗这才放下心来,又坐在了位置上。对面那个安伽陀,在暗色之中,用一种很诡异的姿势看着他们,明明已经没有眼睛了,明明已经瞎了,可却让人心底有一种被探视的感觉。此人,能探读心术,不能留。 伽罗心底闪过一丝杀机。而和伽罗不同的是,杨坚伸手握住了安伽陀的手,那双瘦骨如柴,毫无一块好肉的干手就这样出现在了伽罗面前。“你要什么?”他问。 安伽陀咧嘴一笑,嘴内没有一颗牙齿,就连唇边也是密密麻麻被拆分的细线针眼痕迹。他说:“周静帝极厌恶安伽陀的预言,下令封口。”不让他死,却让他生不如死。 安伽陀低喘着急促咳嗽着,的压低了身子:“隋王得到宝座,到时候将周静帝交给微臣,微臣愿以性命为赌注,为君主问鬼神之事。”他九族为周静帝所灭,世间也只有他一人了。这就是探的天机的报应。安伽陀慢慢转向了伽罗的方向。 不,未来对权力的掌控,和人心的暗算方面,后宫女子才是翻云覆雨。“起风了,要变天了。”他忽然对着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此为密室,无风亦无天何来变天之所?伽罗眯了眼,沉沉的看他。 “夫人要知凤凰涅槃才能称之为凤凰,人处绝境之地亦不要轻易放弃才好……”他点到为止,如坐定一般。伽罗问:“我已有世子,何来无子之福?”安伽陀似乎知道她要问这句话,嘴角轻轻咧起了一抹神秘的笑容,摇着头:“不可说了,不可再说了。” 夜晚看着阿广喝完奶睡下,伽罗坐在他摇篮旁低低看他,昏暗的烛光给她打下一片阴影,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孩子娇嫩酣睡的脸庞。杨坚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伽罗,怎么还不回去睡?”他试图抚平她眉间的紧蹙。 伽罗叹了一口气:“你说我以后会成一个弄权的妇人吗?”还有那个无子之福。阿广难道会夭折?她想起孙思邈说的这孩子身体不大好的事,心内更是揪成了一团,她懊悔自己为何不再努力一点,也不用阿广以后辛苦。 杨坚就知道她会为了这件事烦恼,因此忙完公务就来找她,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便与她坐在了一起,一同看着小儿。伽罗抬起头,再问一遍:“隋王,您说以后阿广会平安长大吗?” “哎……”杨坚轻声叹息,很是无奈的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不轻不重的拍打着她的肩膀,低声抚慰:“伽罗,你要相信我,我会护好你与阿广的。”“可是……”她忧虑道:“命数是天定的,我只是担心阿广以后。” “何必担心?”他不解爱妻的惆怅:“阿广是我们的孩子,你我能重生在这个世界上定是有福之人。再说了安伽陀不是说了吗,小儿以后是能登泰山之人。历代帝王能登泰山且敢上的,能有几个?” 他笑着,目光慈爱的望着这个孩子,和所有父亲一样,他也是望子成龙之人。纵然小儿才出生刚满月,可对比前世的阿勇,他却多了一份慈父情怀。伽罗知道自己忧虑了,只要阿广能平安长大就好了。 她是个很安分的女人,也懂得如何满足。“睡吧。”杨坚起身拉她起来,这才过来就是为了叫她回去休息的。伽罗低头嗯了一声,随他起身,在快出门的时候,一阵寒风吹过刮起了层层纱幔,她蓦然回首。 “等等。”伽罗赤脚快步走到小儿身旁,拾起自己的斗篷盖在了他的被褥之上,左右夹按了一会儿,密不透风了才觉得稍稍放心一些。杨坚在门口说:“伽罗,走吧。” 伽罗颔首,往回走了几步,停下来,昂起头看他期盼的说:“隋王,今夜就把阿广抱到我们屋里去睡吧。”明日他们就要启程了。杨坚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却也是无可奈何。伽罗此刻的心思于他心底又何尝不一样呢? “伽罗,你是慈母情怀啊。”杨坚走去,看着她小心的抱起孩子,他扬起自己的斗篷,将妻儿双双护在了他的羽翼之下。屋外寒风冷冽,杨坚的怀抱从未有过的温暖,她将身体依靠着他,杨坚搂紧着他,小儿在他们两个的遮挡下,无一丝的冷风侵袭,也无一丝的寒雪纷飞。 那个寂静的夜晚,杨坚和伽罗,阿广,一家三口,在这一段短短的路中走了许久。不再是男女之情了,是以阿广为链接的亲情。一种走到极致后的纯粹感情。伽罗想,她应该不会再以漠视来表示自己的冷漠,她与杨坚之前是一个完整的共同体。 到她放下阿广的时候,杨坚站在她身后,搂住了她的细腰,低声道:“伽罗,你对阿广是极尽柔情,那你对我呢?”寒风呼啸,屋内烧着热碳,她穿的很少,一件轻薄的墨绿色单衣,透过单衣似乎可以看见里面那条若隐若显的肚兜。 她轻咬下唇,回过首望他。那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呐,是她的丈夫。她闭上了眼,踮起脚跟主动的吻上了他凉薄的唇,一遍又一遍的,挑逗着,直到把他逼疯,成魔,然后狠狠的撕裂她的羽衣。单衣滑落,她轻微的颤抖着。 杨坚热烈滚烫的双臂紧紧搂住她的身体,用一种极尽霸道和占有的姿势,狠狠的让自己和她在一起。那夜的火烫的人心都快要烧成焦炭了,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如果经年之后再回首,也许还是让人感觉从心底涌起的热流,走过心田,流进心脉之中。杨坚和伽罗……翌日清晨一早,阿广被乳母抱下喂奶,杨坚早已经离开了,伽罗坐在镜台前整理妆容,离车队强行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宫娥挽好发鬓,簪上白玉簪,不比昨日的华贵,今日打扮简单却不是端庄。华裳跪在她身后,替她整理领口。“呀——”她惊呼出声,连忙捂嘴。伽罗从镜台之中看去,脖子上斑斓了一片,都是杨坚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吻。 她连忙取了香膏摸上,然后扑了香粉上去,又拿了一件立领的斗篷系好了,这才没有漏出什么马脚。这时,一个宫娥进来低声在华裳耳边窃窃私语什么,小心抬头看了她一眼。伽罗停下动作,望去。 华裳颔首的动作,连忙上前说:“夫人,昨夜找到画扇姑娘了,隋王派人来问,您要不要见?”伽罗一怔,脸上欣喜万分,连忙站起:“快叫她进来。”“是。”伽罗快步走去,步伐比宫娥还快,直到木门外,推门而出,见庭院梨树下一荆钗女子立于之下,旁边陪的是裴矩。 “画扇!”伽罗叫出声。画扇缓缓抬头,见到她,未答应,眼泪已下来。裴矩用袖子替她拭泪,双目全部胶在了她身上。“夫人,夫人,鞋。”见她赤脚而下,宫娥赶忙提醒。华裳拿了绣鞋过来,画扇拭去眼底的泪光,上前去,跪下,对华裳轻声说:“让我来吧。” 裴矩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唯恐她不见了。而画扇却是视若无睹的,抬起了伽罗的脚,从窄袖之中抽出一条雪白的帕子,轻轻的扫去她脚上的残雪:“夫人要小心。”“画扇。”伽罗想要拉起她。画扇摇头,坚持着为她穿上鞋袜。“奴婢不配。”她低声说,笑着:“奴婢连给夫人提鞋都不配。” 啪——她抬手给自己狠狠掴了一巴掌。伽罗慌忙蹲下拉住她的手,再看她时,她已是满脸泪水,一双静若枯竭了的双眼,藏着一点的惊恐和悲痛。“夫人,您还要画扇吗?”她问。伽罗低叹一声,搂她入怀:“要的,怎么不要。” 画扇背着她,无声的哭泣,眼泪沾湿了她的肩头。“芸,画扇……”裴矩想去拭她的泪,却被画扇冷漠的撇过头去。伽罗为难的看着他们两个人。前世,没有杨坚的掺和,他们是相爱的。可是今生,哎……李昺的一条人命梗在他们之间。 “你走吧。”画扇束手而立对他说。“我。”裴矩看向伽罗。伽罗说:“画扇,你先回屋。”画扇只是头抬了抬,连一丝迟疑也没有的回了屋。裴矩在她身后喊了她一声,她也似没听见一般,这样的画扇犹如三年前的,在裴矩战死沙场后的画扇,她的所有哀愁,所有欣喜已然全去。 这是伽罗所不愿意见到的。她转过身去,看向了裴矩:“裴管事。”裴矩作揖。“你与画扇?”她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到了哪一步了。裴矩咧了咧嘴,苦涩的笑了笑说:“昨夜在江边找到的她,她理都不理我,甚而都懒得看我一眼。” 伽罗说:“李昺死了。”他们之间的事,无法躲避掉这一件事,太沉重了,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裴矩了然一笑:“夫人,我弟弟死了。不怪画扇,怪我。母亲也怪我……”他如今连家也没有了。“你恨画扇吗?” “不恨。”他摇了摇头,目光是迷茫的:“我只怨恨我自己。”“事到如今,已然不能回头了,你知道吗?”伽罗顿了顿:“你想过未来如何?” 远处茫茫的都是一片白雪,他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候却是很坚定的说:“夫人,劳烦您告诉画扇,当初我与隋王做的约会,这个管事之位我不要了。我禀告了孙先生,孙先生允我参军!” 好多事,好像一次也不能改变,命数总是会沿着它既定的轨迹疯狂的行驶。裴矩说:“夫人,您替我照顾好画扇。待我建功立业归来,我要重新将她迎娶回来!” 裴矩深深的望了一眼远处的木门,那里始终没有为他拉开过,就如此刻画扇封闭的内心。伽罗推门而入,看画扇正坐在窗前,目光苍茫空洞的,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见是她,慌忙起来。“夫人。” 画扇低头,声音像蚊子一眼,全然不是之前意气风发的那个人了。现实到底给了她多沉重的打击?伽罗问:“画扇,裴矩去参军了,他叫你等她。”画扇的睫毛颤抖着,犹如冬日濒临死亡的蝴蝶。“你叫他不要去参军了吧。” 伽罗说,此刻两人的结只有她自己才能解开了。画扇望向了窗外。那儿,梨树下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裴矩已经走了很远了,远的她看不见去路和归途。“不要了吧。”许久她才低低的说。 勤政殿广场上,那时伽罗放风筝的地方,此刻站满了士兵,高头大马列队在前,杨坚立于首。见她来,杨坚下马。两人目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看向身后乳母抱着的阿广。 小孩吃的饱饱的,衣服也穿的暖暖的,再一摸小手热乎乎的。伽罗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从衣袖之中掏出一枚荔枝大小的锦囊挂在他脖子上。“是什么?”杨坚站在她身后用,庞大的身躯似给这对母子投下一个强壮的庇护。 伽罗略微回头,但目光终究还是不舍的落在阿广身上,轻声道:“护身符。”她做娘的没用,整个月子都在病中,没能亲自去叩拜尊者为她孩儿求来是她的遗憾,所以只有派人去寺庙求了一封,还望佛祖开恩保佑她儿此生平平安安,永生永世。 阿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小红唇蠕动着,柔软白胖的小手抓牢了她低垂下的长发。“伽罗。”他声音刚落,远处战鼓声鸣。这个时间启程是安伽陀特意挑选的。杨坚很迷信这个。 伽罗眼眶中慢慢蓄满了泪水,忍痛从阿广手中抽回长发,拉扯间几丝长发被扯断,攀在小孩的手指上。画扇从她身后走出,自乳娘手中抱过孩子,伽罗说:“画扇,以后你待他,就像要待自己的亲子一般。” 画扇小心的拽紧了孩子的手,郑重的点了点头:“夫人放心,画扇此生只有他一个。”一个孩子,于情爱上她是不愿再尝试了。 此去长安,山高路远,她不知几时才能归家,归家的时候或许阿广会认人了,或许他会爬了,再或许会喊娘了吧。她事事都为阿广考虑清楚了,留下画扇就是留下半个自己,画扇会是一位好母亲的。 “走吧。”杨坚推了推她,伽罗笑着昂起头,看了一眼最后的隋国天空。天色蔚然,无云,那样好的时节,连风也是暖的,她跟着杨坚蹬上马车,挽起长帘,华裳牵着勇走了过来。那小孩又有个月没见了,已经会走路了,穿着绛色的宽袖礼服,颤颤巍巍的往地上一拜,双手作揖:“儿,儿臣勇给父王,母妃请安……” 他也不过才十六个月吧。那样小的孩子,她招手让他过来。华裳欣喜的推了推勇,勇很是恐惧的望着上面高高坐的夫人,还有夫人身边那个面目冷漠的男人。华裳说,那是他的父王和母妃。 母妃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弟弟,是隋国的世子。勇其实还不明白其中的关系,可小孩敏感,他能察觉到两个人眼中并未见他的欣喜。“大子,快去啊。”华裳着急的推了推他小小的身影。杨坚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冷漠道:“时辰到,启程。” 虞世基躬身弯腰,尖声高喊:“启程!”一声传着一声,一声借着一声,在宽大的广场内传了很远很远。杨坚最后一刻紧紧拽住了伽罗的双手,隔着长帘的薄纱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在她耳畔呢喃:“伽罗,别怕。 不日我们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和阿广去放风筝。”“好。”他的慈爱永远只给那个小孩展现,他的柔情也只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杨坚下了马车,路过勇身边时,华裳紧张的推勇说:“大子,这是你的父王,快快喊啊。” 第194章 遇刺 勇怯弱的看着他,越发往华裳怀里钻去,直觉的让他恐惧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而杨坚也完全没有想在他身上多加留恋,他低下头扫过一眼他:“抱过去给夫人。”说完大步阔首往前走了。 “启程!”旌旗战鼓鸣声高响,乌金色的隋国国旗在风中飒飒飞舞。那样的天,那样的高,他们即将开启人生的第二个路程。勇在哭闹中,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伽罗的身边。 华裳哄着给他递了最喜欢的甜食,他才一边抽噎一边哭着不再打闹。马车在广场上缓缓的驶过,一群群来送的王亲贵族纷纷跪地叩拜。人群中何黎跪在厉氏身旁,她抬起头迷恋的看着骏马上的杨坚。 她转过头,对身旁的母亲说:“母亲,我想嫁他。”厉氏略有深意的望了一眼,低声说:“他已经有夫人了。”何黎绽放着小女儿娇羞一般的笑容:“即便隋王再有其他的姬妾,女儿也心甘情愿。” 她似乎为了要让母亲信服,更加坚定的说:“若此生嫁不得他,我何黎宁愿此生不嫁!”誓言消散在了空中很远很远。一阵风卷起了长帘,华裳上前放下:“夫人,起风了。”她说,长帘在风中飘舞,遮挡了前路的旅程。 伽罗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笑了笑:“是啊,起风了。”那一边,画扇搂抱着小儿,轻轻的将他拥紧。小儿懵懵懂懂,不知父母要长时间的离开他的身边,他犯困了,小小的嘴唇张开,打了个哈欠,那一眼惺忪,一如伽罗晨起时拥衣看景时候的模样。画扇说:“广儿,你母亲走了。” 她看见阿广手上那几缕青丝在风中荡漾,小心的取下,打开他脖子间的香囊放了进去。阿广在她怀里沉沉的睡去了。乳母要过来抱,被她侧身躲开。“姑娘,小世子要睡了。”乳母不解。画扇温柔的看着阿广,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我哄着他睡就好。” “哇~”深更半夜,伽罗和杨坚同时被哭闹声吵醒,屋外宫人听到声响赶忙点灯撩帐进来。伽罗一摸身边,人呢? 还好华裳照亮了她的视野,只见勇跪在上,张大嘴巴嚎啕大哭,再看去他屁股底下很明显的一滩水,已经蔓延到她刚才睡的地方,再一摸后背,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然早就湿了。勇尿了。 而身旁杨坚的脸早就黑的不能再黑了,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小孩尿,从前他从不和孩子睡觉,而伽罗多年没照顾幼儿了,也忘了这一茬儿。这冰冷的天,冻一下,简直就是遭罪。 伽罗也顾不得自己,连忙把勇拉起来,那小孩的魔鬼哭声此起彼伏的萦绕在她耳畔。她把勇递给后面赶来的乳娘,乳娘和华裳披头散发的,衣带都没解好,就慌忙了跪了一地。“隋王饶命,勇……大公子……” “好了。”伽罗挥了挥手:“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把勇带下去,他今晚也是受惊了。”华裳惊恐的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杨坚,这才慌忙的搂着勇退下。伽罗回过头去,目光才注意到他身上,杨坚紧抿着嘴,招她过来。 伽罗过去了,他就把她拉入怀里,紧紧箍住,把自己的下颚靠在她肩膀上。他的呼吸灼热而平稳,伽罗想要回头,却被他制止住。“怎么了?”她看着前面问。 融融的炭火燃烧着,星点火红的光亮,像冬日里燃放的烟火那最后一点的闪亮。杨坚摇着头,把自己沉沉的体重都交到了她身上,而她在此刻也能感觉到他的依赖和另外一种沉重的感情。她也沉默着,等着他的开口。 许久,久到伽罗以为今夜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杨坚才闷声的说:“伽罗,你从前也是这样吗?”“啊?”伽罗没明白他的意思。“你从前也是这般照顾阿勇,重儿他们?”他的声音像生了病一样。 伽罗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她并不愿意提及阿勇的,那个坎儿是她逾越不过的悲哀,所以为何当初她会那样的阻止容华夫人重新回到杨坚的身边,除了她那时候的嫉妒还有一点便是阿勇了。 她感受到杨坚的沉重,所以思量了一会儿,才谨慎的开口:“其实他们那个时候条件已经很好了,许多自有乳母照看,只有丽华……”她低下了头,不愿再想起那些难受的伤心事。“其实,其实后来我也很少想起她了。” 她笑了笑说。身后杨坚越发的将她拥紧,两个人像藤缠树,彼此用此生从未靠近过的距离拥抱着。杨坚问:“丽华,丽华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距离太遥远,他只模糊的记得伽罗曾经为他生过一个女儿。 “丽华啊。”伽罗眯了眯眼睛,用模糊的记忆,带着嘴角的一丝温柔的笑容轻声说:“她的眼睛像阿广,像我。许是女孩的缘故她比阿广长得还好看。那时候刚从水牢里翻出来,我给她蓄了头发,每天都给她编辫子,她的头发很浓密,又黑,这一点比较像你。” 她说着,转过身去,眯着笑看他,用手指给他比划着,想告诉他,丽华是一个多么可的孩子。杨坚的心只有到了此刻才沉沉的觉得疼痛。那样一个女儿,若是还在,他定是比昭容还要疼上千倍百倍。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两年了,他连追封的机会都没了。她是一个被他遗忘的公主,早已湮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伽罗,我后悔了。”杨坚他说。 哎。夜深了,不知谁低低的一声叹息,伽罗换了衣裤之后倒在杨坚的怀中。今夜,因为勇让他们想起了那个早夭的女儿。时隔多年事情再被翻开,血淋淋的疼痛之后,也无人可以与她分享这份经久的寂寞了。 其他人不可以,杨坚更不可以。她现在能这么平静的安慰杨坚,那是因为她连最后的疼痛也奢侈的不愿与他分享。这就是伽罗,一个隐藏在温柔背后最真实的伽罗。 漫长的路途在早起的第二日的晨光中启程,伽罗昨晚睡得很好,她坐在车上依着头看窗外的观景。没有雪也停了雨,山川虽然萧条却格外的清爽,冷冽的空气在呼吸之间转化成氤氲的白雾,好似连呼吸都是甜的了。 勇坐在她身旁,玩着华裳给她的小玩具。勇忘了一会儿,被漫长的旅途给闹得发了脾气,他嘶吼着喊着闹着要下车,要回家。华裳跟孙子似的,低头哈腰恨不得要给他跪下了,还哄不好勇。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把一个小球砸像伽罗。 华裳跟乳娘真的是吓得魂都要散了。整个隋国何人不知道隋王疼夫人都快疼到心肝里了。而勇做闹了这么久,最后还是为了要吸引伽罗的注意力,一个在自己宫中任性惯了的小孩,总是想挑战一下权威,然后为了后面继续的肆意妄为。 小球砸在她身上,又从她胸口滚落到长裙上。伽罗捡了起来,抬起头,撩目看他。带着淡淡的笑,很是温柔。“球!”勇话说的很流利:“还我!”伽罗把球递给华裳:“扔了。”华裳把球送到了窗外,勇站起,两手叉腰:“你敢!” 他身上有种杨坚的味道。华裳看向伽罗,伽罗取过球,用力往窗外一抛远的看不见了。勇撕心裂肺的大哭,扑过去撞到她怀里,大打出手:“你赔我,你赔我!”华裳这下真是要昏过去了,一路上她不断的告诉大公子一定要让夫人喜欢他,可是现在! 华裳连忙把他搂住,勇在她怀里翻滚着,乱踢乱饶。最后华裳发现:“大公子,你的玉佩呢!”姜氏临终前送给这个孩子的玉佩。勇愣住了,脸上挂着泪。而那块玉佩此刻正和球一同在伽罗的手里,球她没有扔掉,玉佩却多了一块。 “还,还我!”勇站起,恶狠狠的吼,底气确实不足。伽罗问:“你想要吗?”华裳帮他回到:“夫人,大公子出言不逊还请夫人宽恕,只是这个玉佩当时您也在场,这是姜夫人留给大公子的唯一遗物了啊。” “还你可以。”伽罗杏阳一挑:“但是……”留了半分话。勇急了,她才缓缓的说:“但是你得给我道歉,然后以后不敢再这样胡闹了,我才给你。”“哇~”小孩哪里懂得那些,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只要哭就有糖吃,华裳,乳母和那些宫娥从来对他是有应必求的。 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隋王只有这一个长子,而夫人又是不能生养的,她们私心的想若是夫人无子,大公子就能抚养在夫人膝下了。“把他抱走吧。”伽罗揉了揉额头说。华裳不敢再造次,连忙喊停车,和乳娘抱着勇下去。 车内,华裳递给了她一杯茶,伽罗顺手把玉佩给她。华裳说:“夫人何必替人教子,遇到个愚笨的还以为您略带庶子呢。”“你看出来啦?”伽罗吹了吹热茶,笑道。“怎么看不出来?”华裳却不同意:“您好心好意,那些粗苯之人看得出吗? 再者说了,勇公子若是这样野蛮,以后对我们世子也是有好处的。”到底占着一个长字呢。伽罗把自己舒服的抛在裘衣里,捧着热茶去温暖自己冰冷的双手:“华裳,他是我接生的,他养到这么大我就看了他三次,第二次是我怀孕之前,那个时候这个孩子很是很可的。” 只是不知现在竟成了这样。所以没有娘亲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一种悲哀。她不是为了教这个孩子,而是想起了阿广,忍不住的人同此心罢了。“哎,您就是心软。”华裳抱怨道:“隋王是他的生身父亲吧,也不见得隋王如此上心。” 伽罗笑了笑,华裳只看其一,却没看明白。杨坚根本对勇就没有感情,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为了阿广他可以舍弃他其他的孩子,勇居长,于杨坚而言就是威胁。他宁愿把勇养残,也不愿意有一个优秀的长子。 “吁——”马蹄声响,虞世基在外报:“夫人,隋王说下一站就是庆阳了……”“庆阳有什么问题吗?”中午午休的时候,杨坚进来,伽罗递给他一碗热茶问。 杨坚喘了一口粗气,用热热的毛巾抹脸,说:“庆阳是赵王宇文招地界,等会儿赵王宇文招会来迎接我们。”难怪他进了边界就不往前走了。“伽罗,走,你跟我一起去外面看看。”杨坚扔了毛巾说。“不等赵王宇文招了吗?”伽罗奇怪问。 “他要到傍晚才能来。”他说了回身给她披上一件毛绒蓬松斗篷,拉开营帐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伽罗不由打了个寒战,感觉从身子骨里一路寒到了底。她的身子是越来越坏了。杨坚再用自己宽大厚重的斗篷将她拥入怀中。“冷不?” 杨坚注意着前方回营的士兵,无暇顾及到她身体的异样。伽罗抬头看了他一眼,忍着唇齿间的战栗,笑道:“没事。”杨坚的视线这才回到她的身上,拽了她的手往外走去。 积雪沉沉覆盖,深的都埋到人的膝盖上了,一踩下去似乎能听到松软的沙沙声音。伽罗沿着杨坚走过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踏着,他身上的斗篷渐渐从她身上滑落,没有察觉到她已经落到了身后。 前方有战马嘶鸣回营,不远处列队中整齐的跑来了一队不是他们的骑兵。“隋王!”为首的男人利索的下马,朝杨坚行了跪礼,递上一封书信手札:“这是我家隋王的亲笔信函。”说完站到一旁。 杨坚凝眉撕开信封,一目十行,紧蹙的眉头渐渐展开,爽朗笑道:“你与赵王宇文招说孤知道了。”“是!”看着那一队的人马再次扬尘而去,杨坚才回过头对她说:“走吧。”“有什么事吗?”伽罗问。 杨坚拉了她的手笑道:“伽罗,此次赵王宇文招会带赵王宇文招妃来。”宇文招带赵王妃来。伽罗淡淡一笑,杨坚说:“宇文招极疼爱赵王宇文招妃,甚而到了独的地步。天下夫妻之间能到此的也唯有你我而已了。” 他忽感慨低声与她说:“伽罗,此生我两还要白头偕老才可以。”白头偕老啊。一只寒冬的小鸟飞落到树的枝头,展开羽毛昂头大声嘶鸣着,不一会儿在树的更上面有一只小鸟踏着轻盈的脚步,转动着灵巧的眼睛低头观察着它。 树枝上的积雪纷纷往下落,那一只树下的小鸟也看见了它,飞了上去。“隋王要带妾身去哪儿?”她问。士兵牵来了一匹马,他利索的上马勒缰朝她伸出了手,深深的注视着她:“伽罗,我带你去田野上看一看。” 马蹄声踏破了残雪,迎着不远处光亮的宽广的那一边飞奔而去。有风声在她耳边呼啸着,她忍受着这种战栗的寒冷感觉,尽力的缩小自己在寒风中的面。她想,这个冬天真冷啊。 麦田被一望无际的大学覆盖,杨坚搂着伽罗下来的时候,她问:“要看什么?”他整了整她的披风:“我想看看庆阳这边的农作物如何。”未说完,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想知道宇文招的政令和政令的实施力度如何?” 这样他才能判断对方有没有这个能力做他的合作伙伴。他说完,转身对身后跟着的侍从道:“你们在此歇息吧,不用跟着我跟夫人了。”虞世基不同意:“可是隋王……”他的话被杨坚的眼神制止,最后不得不闭嘴。 他们二人换了一身平民所穿的衣服袄裙,伽罗把头上的白玉簪取下,挽起荆簪。农田上并不住很多的人,只是零零散散的几个小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杨坚选了一家有炊烟的人家叩开柴门而入,有狗咆哮着不断试探要上前撕咬。 杨坚将她护在了身侧。“阿旺,不许叫!”有一小儿扎着两角捧着碗出来。紧跟其后的是一个老叟,已是满头白发了。“三儿,是谁啊——”“阿爷,是一个男人和女人。”那个叫三儿的小孩赶忙跑过去搀扶阿爷。 老人家拄着拐杖,艰难的昂头打量着杨坚伽罗二人。“这位大哥,大嫂你们这是?”杨坚放开伽罗的手,上前作揖道:“老者好,我夫妇二人从远处来,天寒地冻实在耐受不住,特意上来讨要一杯水。”“快进来,快。” 这里的人热情淳朴,好客。伽罗端了热水,坐在了火炉旁,哆嗦的用热水驱赶走身上的寒气后才知道这家人原来姓胡。胡叟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老二上战场全死了,老三前年刚被拉去做苦役,留下三儿一个儿子。 两个女儿都嫁到了邻村,路途遥远不到过年过节也极少回来。胡叟就拉扯着唯一的小孙子,守着祖上留下的地勉勉强强也能度日。杨坚问:“我是异乡人,也想在庆阳落地,只是不知道如今的赵王宇文招如何?” 第195章 会赵王夫妇 胡叟啊了一声,没听清楚,三儿在他耳朵边又说了一遍,胡叟这才哦了一声:“赵王宇文招啊,好!就是架不住税重,我家交不起重税只能让三儿他爹去做苦役抵税了。”“为何税重?”“哎。这年头,哪地税不重?就说邻国隋地吧,也重。” 胡叟重重的摇头:“我们平头小老百姓,也不拘跟着谁谁了,就能给一口饭吃活下来就可以。”“爹,我把地瓜下了汤,你跟三儿中午就吃这个吧。”门外一个女人撩帐子进来,长个很是粗厚夯实。见有陌生男人在,赶忙又躲到了外面。 隔着一个薄薄的,吹破风的帘子说:“哎,我不晓得里头有人,爹,三儿我下地去了。”胡叟在里头喊:“去吧。”他抽了一口汗烟,吐出一口浑浊的烟:“这儿三儿她娘,家里头的力气活儿都是她在干。” 杨坚哦了一声,喝了一口腥土的热水。伽罗闻到烟味,咳的直喘。胡叟浑浊又清明的目光这才落在她身上,撩着眼皮打量了会儿:“这位夫人,看着像先天不足。”杨坚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 胡叟说:“看你也还年轻的模样,脸上怎么就一点血色都没有?像三儿她娘,每日就下地卖苦力,壮憨的很。”说着又朝向杨坚得意的说:“我瞅着你二人不像是农家人。”“砰——”外头一声重物落下。 三儿赶忙撩开帐子往外看去:“娘!”刺耳尖利的声音刺激着众人的耳膜,胡叟拿着旱烟慢慢的站了起来,隔着破败的帘子看见一院子的黑衣者和倒在血泊中的三儿她娘。“娘啊!”三儿尖叫着跑出去。“三儿。” 胡叟的声音还来不及响起,三儿的喉咙已见了血。黑衣者蒙着面,冷酷的举起滴着血的冷刀,指向了杨坚。杨坚脱下了外套,递给了伽罗,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后,拔出了锋利的刀。“不许出来。” 他留给她一句话,视线紧盯着前面,却压根就没落在她身上。破帘卷起又被放下,一声嗖——的声响从天而上,这是警报声,呼叫虞世基他们,紧接着就只听得到外头传来的打斗声。 冰冷的武器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切割声音,一声一声的让人头皮发麻。“隋王,受死吧!”她看不到外面的场景,却听得心下一阵阵的沉。她搂紧了杨坚的大衣。“你,你们是……” 胡叟的烟袋掉地。黑衣者太多,杨坚以一敌十,但下手却冷绝狠厉,到最后直接一刀砍下对方的头,仍由滚烫的血液砰在自己的脸上。还剩下四个。他举起了刀,右手抹去脸上的鲜血,双目如鹰。 左右黑衣者对视一眼,中间为首的黑衣者点点头,四人分成了两派。杨坚被困住了,其中一个黑衣者闯进了屋子。“杨坚,你看看她是谁!”伽罗被束着推到了风口浪尖,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头回也不回,击杀了一个黑衣者。 黑衣者冷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她耳畔。那冰冷的刀锋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那刀锋可以切断细小的发丝。伽罗看着杨坚厮杀在人群之中,看着灼热的血液喷涌在他身上。黑衣者提刀:“要怪就怪你夫君!”伽罗闭上了眼。 嗖——一道冷射来。她身后的黑衣者应声坠下。“夫人,属下来迟。”虞世基丢给旁人弓箭跑上前去。杨坚也终于击杀了最后一个黑衣者。满地都是人。她僵硬的抬起手,摸了摸脖颈间,有血。 杨坚沉稳的榻上台阶,目光冷冽到了极点,一动不动的望着她手上的鲜血:“我刚才看见虞世基举弓了,所以……”伽罗颤抖着闭上了眼,眼前黑茫茫一片又是被血色染红了的。她眼前出现阿广的小脸。 许久,她睁开了眼睛,看向他摇了摇头:“妾身很好,无事,隋王可无事?”她冰冷的双手沾着自己的血摸上了他的衣袖。衣袖上是黑衣者的血。他征战沙场经年,已经习惯了。 “无事。”杨坚回答她,用力的揉了揉她的肩膀,给她力度上的肯定。虞世基等人翻遍了尸体过来,杨坚将她拉入身后,眉头紧蹙:“如何?”虞世基身后一个身材矮小精瘦的男子抱拳上前:“隋王,利刀上镌着赵字。” 杨坚握住她手的力道越重:“刚才那几个刺客的身手看上去似赵王宇文招出的人。”“会是赵王宇文招吗?”虞世基问他,神色同样的凝重。“或许是,或许不是。” 杨坚神色凝重,上前去,伸出手,有侍卫立刻递了长刀在他身后,他用尖锐的刀锋挑开了黑衣者的胸口领子,只见上头赫然出现一个赵字。虞世基一惊,连挑了几个人的胸口:“隋王,是赵王宇文招的人!” 若是他要派人去刺杀宇文招,会带着镌他痕迹的刀,刺客胸前会镌着一个他的藩属地名字?杨坚抿紧嘴角,眸色深沉,最后所有的答案全部都紧紧的拽进了他深握的手掌心之中。“伽罗。”杨坚回首对她说:“我们走吧。” 他的神色还有些阴暗,没有转换过来,伽罗一怔:“好。”在杨坚往前走了两三步后,她才跟了上去,还没跨出第一步双脚一阵虚软,整个人往地上摔去,还好虞世基紧跟在她身后接住。“夫人小心。”虞世基说。 杨坚察觉到她的异样,摸上她的脚:“虚软走不动吗?”伽罗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背你。”他说着蹲下身,催促她上来,伽罗犹豫了下,攀上了他的脖颈,靠在了他宽阔的背上。“伽罗吓坏了吗?”杨坚一路背着她一步步走,低声问。 “许是吧。”她摸凌两可的应着,焦躁烦乱的心情扰乱了她的冷静,身体一系列的糟糕反应令她措手不及。或许真的是连日来的奔波令她劳累坏了,所以她感觉到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伽罗这样想着也这样的安慰自己,未曾发现自己越来越疲惫。 杨坚背着她走出了一段距离才看见马车。“伽罗。”他唤她起来。背上的人毫无一点的反应,虞世基上前查看:“隋王,夫人睡着了。”他说。杨坚笑了笑,小心的把她放入马车内。 马车内下了长帘,看不见里头的光线,只是暗暗的一点,她睡得极熟这样的举动都没有吵醒她,杨坚在她的脖颈下落了一个松软的枕头,翻手之间看见她脖颈处的血,已经凝结了。这抹刺眼的鲜红让他牙根一阵的酸软。 和她头上粗糙的荆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伸出手拔掉,从一旁的抽屉之中取出白玉簪,簪在了她发间,这一瞬间一缕青丝散落,没有精心的挽头,这里面夹杂了点点的白发。她才二十来岁啊。 杨坚心头被这一现实重重的打了一拳,他闷哼的忍着,哀鸣着妻子在最美好的年华之中所受的灾难。可这些的灾难,几近都是他杨坚赋于在她身上最深刻的痕迹!马车哒哒的响声往前驶远,身后那一处农家已经化作了一片火场。 赤焰火光滔天光芒,火热的温度融化了周边的积雪,有远处的农家发现着火了,喊着救火,可等着他们提桶浇水的时候,被烧焦成炭的房屋咯吱一声,轰然倒塌。人全部都死光了。 空空的水桶咕噜噜滚到了田野里,苍茫的大地吹来了寒冷的风。他们一回到营帐,杨坚就派人叫军医过来。华裳上前服侍伽罗更衣,触及她衣领时猛的惊叫了一声。杨坚目光阴沉,脱掉了长靴,换上伽罗做的短靴。“夫人受伤了。” 他是陈述的语气,摆明了是不想告诉缘由的。华裳咬着牙,赶忙叫人端了一盆热水来,这个时候军医也提着药箱满头大汗急匆匆而来。 军医姓林,人称林老头,一头花白的胡须,双手颤颤巍巍的,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可偏偏浑身上下就一双眼睛很是精明,透着光亮,他看见杨坚手腕上的鲜血,立马跪下,要去诊。杨坚斜目:“不是我,是夫人。” 林老头满头白发,一愣,看着杨坚把手臂上的雪都洗了干净这才明白过来。他年资最长,最擅长治理外伤。华裳出来,撩开帘子招手唤他:“夫人在这里。”杨坚说:“一同去吧。” 他身上有股压迫力,总给人一种沉闷的气场,林老头极少有机会看见他,但每次看见他都感觉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此番他也是低着头往前走,跪在伽罗前,眼睛略瞄去,不敢多看:“不知夫人伤在何处?” 杨坚说:“脖颈被刀划了一下,流了点血。”……林老头颔首,收敛了神情起身上前查探,他也不敢多看夫人的玉容,只是叫华裳捏住伤口来回摆动她的脖颈,最后心中已有了想法。“容我诊脉。”他说。 华裳从被窝之中取出伽罗的手,林老头搭着手去,抚着长须沉吟了会儿:“受了惊吓了。”“是。”杨坚简明意骇。“吃些珍珠粉就好。”他低头说:“伤口也不深,只是破了皮儿,没伤到要害。”“夫人大概何时会醒?” “这个……”林老头一头的汗:“属,属下擅长外科,不似莫神医有的本领,所以……”杨坚再次懊恼为何没有把孙思邈带出来了。“你去准备给夫人包扎吧。”杨坚说。林老头跟得了圣旨似的,连忙作揖:“是,是。” 包扎的时候,林老头眼睛更是看也不敢看伽罗,只是专注于一个点认真的把所有的都准备好了,立马就撤退。华裳冲了珍珠粉,喊伽罗起来。 伽罗极其疲劳,刚才在包扎的过程中已经有清醒的迹象,可是身体里好像有一个东西一直撕拉着她,让她觉得疲惫的没有力气去应对“夫人,隋王说您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华裳劝说。 伽罗吃了药,靠在软垫看,半睁着眼看她:“几时了?”“快到用晚膳的时间了。”她转过头去,可不是已经快要日落西山了吗?她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华裳,给我水喝。” “是。”华裳端了清水来,伽罗一口一口咽下,然后沉沉的舒出一口气,她缓缓的摸上脖颈,那里的刺痛不断提醒她早上发生的事情。华裳拿着梳子跪坐在她身后,替她梳理长发。 她一边梳一边道:“听说赵王宇文招和赵王宇文招妃快到庆阳了,隋王说若是夫人身体不觉得难受,可愿意出席参加?”“那就去吧。”伽罗道。“那夫人我给您梳飞天髻。”“好。”华裳等人扶起她,坐在镜台前。 镜中倒影出的人影毫无一点的血色,脖颈处的那一缕白纱也格外的刺眼。有宫娥替她上妆,伽罗说:“要红一点。”“是。”不知是为何胭脂越扫越多,她脸色看上去越发的假,最后她干脆自己拿过,也在额头和鼻梁处各扫了一点淡淡的胭脂,这样照去她才有了一点神采。 华裳挽好了头发,取了一只九鸾钗给她戴上。伽罗起身,宫娥为她披上了厚重的紫色袍衫和毛领斗篷。“绷带看不见了吧。”她问。华裳上去左右替她看看:“看不见了夫人。” “嗯。”正要出门,只听得营帐外有人通报:“夫人,张总管求见。”话音未落,虞世基撩帐而来,搓着双手,眯着眼讨笑道:“夫人醒了?”“有事?”伽罗对着镜子,直接问,虞世基也是极会讨主意的人,他从来奉行杨坚的命令,对人客气的也就她了。 “夫人,隋王让您收拾好就过去。”说着又笑道:“看看,属下多嘴了。”伽罗点了点头,华裳赶忙叫人抓住她的曳地长裙,郊外不比宫宇内,这一套的礼服不能即刻清洗,若是沾染上灰尘,容易着色,到时候好好的一套礼服就废了。 此刻春节已过,但是还是寒冷的要人命,郊外天高地阔,寒风阵阵,枯死的野草一片一片,牛羊都没有地方吃草。伽罗踩着已经被冻得僵硬的土地过去。走到半路上,已经能看见杨坚的营帐了 只见他正从营帐中出来,不远处两匹骏马带着一批队伍飞快疾驰而来。她认识,一个是宇文招,一个是赵王妃。杨坚登基后,虞世基在一个夜里死于突发的疾病,而赵王妃被纳入楚王宫中,最后也死了。可是那样恣意畅快的笑容啊。 伽罗极尽贪婪和羡慕的看着此刻的赵王宇文招妃赵王妃脸上洋溢的青春,以及在她的丈夫脸上不加修饰的爱。杨坚的目光在这个时候望向了她。伽罗低下了头,因为她旁边还站着虞世基。那个讽刺的笑容她自己体会就好。 伽罗步行而去,看见宇文招与赵王妃下马,两人站于帐前与杨坚交谈。不同于杨坚身上略有的文人气质,宇文招长得高头大马,五官粗糙,连声音都是粗糙的犹如磨砂纸一般,但他的目光时不时眷恋在身后的王妃身上。 杨坚见她走来,停下谈话,招手叫她过来。“这是拙荆。”他笑着介绍,又对伽罗道:“伽罗,这就是赵王宇文招和赵王宇文招妃。”他的目光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可伽罗却是明明白白的。 故人相见却要装作不认识,他们预知着对方的未来和结果,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罢了。伽罗俯身:“妾身见过赵王宇文招。”宇文招自然不敢受礼,侧过身去。这样一下子就把他身后的赵王妃展现在了伽罗面前。 她在看着赵王妃,赵王妃也在大胆的打量着她。这样一个明眸皓齿,恣意绽放,不娇柔不做作的女子全然是归功于她身前的那个男人啊!“这就是嫂夫人吧。”赵王妃一身骑马劲装朝她做了一个男子的揖。 伽罗连忙回了半礼:“赵王妃妹妹,好久不……”话音至此停住,她淡去嘴角的笑容,轻声道:“赵王妃妹妹好。”“还是嫂夫人温柔,哪像你!”宇文招回过头对她说。赵王妃眼一瞪:“是啊,是啊,那你去找个温柔的算了!” “不敢!”宇文招很是英武的道。众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杨坚的目光落在伽罗的身上,很快就隐藏在了这欢快的景象之下。“走吧。”杨坚说,宇文招收敛了笑意,神色内敛。 伽罗慢行一步,等着赵王妃上来挽她的手臂,果然下一刻她就跑过来挽住了她的手,笑声似银铃一般:“伽罗嫂嫂,我听隋王是这么叫你的,以后我也这么叫你好吗?”伽罗笑意温柔的扫过她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路过营帐时,宫娥打起帘子,伽罗顺手一抬,赵王妃走过后突然停下。“怎么了?”伽罗问。赵王妃睁大了眼睛,缓缓回过头,很是疑惑的模样:“伽罗嫂嫂,你怎么知道我进营帐的时候经常会碰到上面的穗子?” 伽罗一怔,才恍然察觉这是前世的习惯带到了今生。前方原本且行且商量的两个男人回过头来,一起看她,杨坚的眼睛是深邃的,宇文招先是看向赵王妃最后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我……” 第196章 谁下了毒 她想了想道:“我看你比寻常的女子高一些,又梳着这么高的发髻,这穗子难免会挡住。”宇文招又转过头与杨坚继续商讨,两人先进进了账内。 赵王妃笑着越发的觉得高兴:“伽罗嫂嫂,不知怎的,我竟觉得与你一见如故,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事啊!” 伽罗带着她进了内帐,不同于男人商讨正事的外账,内账内布置的精致又舒适,有时候杨坚在外忙事,夜里常常叫她来这里陪着,故以这个地方伽罗也是花了心思打扮的,往往一个举手之间就能看见她的痕迹。伽罗有时候是不善言辞的,特别是在遇到愧疚的人面前。 她拉着赵王妃坐下,宫娥端茶递水送了水果进来。庆阳橙子最好,黄澄澄的,饱满极了。伽罗利索的用小刀削去了皮儿,掰成一块块的递到了她面前。“伽罗嫂嫂,若不是此次要去长安,我真愿意和你待在一起。” 她说,嘴里都被橙子的果肉占满了。伽罗眯着眼,笑着看她,又开始剥第二个橙子。“对了,这次小世子没带过来吗?”赵王妃突然想起,问到。伽罗动作一顿,摇了摇头:“没有,他才刚满月,路途遥远天气又冷,隋王让他留在宫里了。” “这样啊。”她略有些失落的模样。前世,赵王妃最爱孩子,但可惜的是她与宇文招终身无一儿半女,宇文招也不纳妾也不续滕,至他死也没有过外心。“伽罗嫂嫂,你有几个孩子啊?”赵王妃好奇的问。 一旁正喂了两个暖炉的华裳动作一怔,很是僵硬。“两个。”伽罗道。“一男一女?”“嗯。”“呀!那小郡主一定长得好看!你与隋王一个是美人一个是美男子。”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伽罗低低一笑,笑容明灭不清,隐藏在稍许苦涩之中,她没有告诉赵王妃丽华的事,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人的一生很长,她不能再往回头看了,上苍不是已经还给了她一个阿广了吗? “夫人。”门外传来了虞世基的声音。伽罗看向华裳:“你去问问他,有什么事情。”“是。”华裳站起,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回来说:“隋王道鼎食备好了,让您和赵王宇文招妃一同出去。”“好,就来。” 伽罗站起,伸手朝着赵王妃,笑道:“走吧。”赵王妃有一瞬间被她的晃到,似乎感觉两个人的前世就已经熟悉了,不然她怎么可以让自己如此的舒适呢?这种感觉除了在她的夫君身上还从来没有感受过啊。 恰到此时,她腹中传来咕咕声响,赵王妃抱腹羞红了脸。“走吧。”两人携手而去,进了外帐内,杨坚已经和宇文招主次宾客坐定,正等着她们。两人同时招手。伽罗朝着杨坚而去,落座于他身侧。 宇文招站起,让赵王妃到自己身边,又捋下她身上的斗篷:“早上叫你吃,你说不吃,饿了没?”语气责备中带着甜。“别说了,伽罗嫂嫂看着呢。”赵王妃眉眼一瞪,很是嚣张。 宇文招噎住,转过头抱憾道:“二位见谅,她被我的脾气很是大,不像嫂夫人温文尔雅,贤惠通达。”“哪里,哪里。”杨坚笑了笑,暗地里轻轻的捏紧了伽罗的手。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伽罗知道,但她还是低下了头,回避了这份凝视。女人的幼稚是男人出来的,就像宇文招对赵王妃这样。女人的贤惠也是男人逼出来的,就像,就像……她不是藤,无法去缠着高大的,可望不可即的大树,所以她只能让自己成了一颗小树,就这样风吹雨打的也是挺自由的。 不是吗?伽罗在心底问自己。但也是不可避免的,她其实还是羡慕赵王妃的,恐怕这世间没有一个女人不羡慕她吧。“上菜!”虞世基的一声高喊,揭开了热情澎湃的晚宴。 外面已经华灯初上,宽广高阔的原野从窗外带来了凉凉的,薄薄的微风,好似下了一点雪了,有白绒绒的小雪从窗外飘了进来,洒在了厚重的地毯上,受到了温暖的热气,一会儿就成了水了,潮湿了一片地儿。 杨坚知道伽罗爱吃虾,他烫了虾到她碗里。伽罗正噙着一口青梅酒,含笑看他,华裳上前剥了蘸了料又悄无声息的退去。整个过程像一场默剧,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而宇文招那边,一个夹了鱼,还蘸了料送到她嘴里,她吃的应接不暇,香喷喷的好似从她的动作里就能让人觉得食欲大开。“再吃点?”“不吃了,你吃吧。”“早起和午后不都没用食吗?下次再这样就不带你出来了。” “我那不是……”伽罗默默的看着,沉醉于这一份的温柔之中。一时间众人酒酣饭饱,杨坚和宇文招的商议这才悄悄的拉开了序幕。宫娥上前撤去了酒桌,换了新的布覆在桌面上,而后帐外接二连三的又有金吾卫捧着甜汤水果进来。 事前直到赵王妃回来,伽罗特意准备了她最爱的酒酿小丸子。“你的意思是说,周静帝此次是要削弱我们的兵权?”宇文招问。“管薄之意。”“那就是他的意思了。”宇文招冷下脸来,刚硬的五官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和冰寒。 “还是得雍王才行。”稍后他说。杨坚摇了摇头:“雍王此刻恐怕已入他的帐下。”宇文招沉吟了许久。赵王妃正要去舀甜汤,被他出手制止了,他分神舀了一小碗递到她跟前,甜汤冒着甜腻的香味,热气腾腾。 赵王妃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吃,我是给你吃的。”“我不吃甜食。”他正与杨坚商议局势,抽空回过头给她说了这句话。赵王妃皱眉,揉着小腹,她今晚是吃撑。她招来了自己的宫娥,说:“凉了给白雪吃,它也爱吃甜食。” 白雪是她的坐骑,以通身雪白闻名。“是。”伽罗已吃下半碗的甜汤了,她不敢多吃,怕晚上积食消化不了,正坐卧在软垫上,微红着脸,目光清澈听两个男人分析时局。“嘶——”“吁——吁,吁——”驯兽师的声音。 “砰——”门外忽然吵闹了起来,杨坚和宇文招同时出声:“何事!”刚才赵王妃身边出去的宫娥跑了进来:“王妃!丸子有剧毒!”白雪死了。“什么!”赵王妃绊脚,重重坐下。 宇文招双目暴突,怒目直视杨坚,最后铁臂一挥,掀了整张桌子,那个甜汤被打翻,沾到地,瞬间地毯被烧了一个大洞出来。……有毒“杨坚!”他的名字从宇文招的口中一字一字蹦出。“夫人,厨子死了!”有宫娥面色惨白而入,给这个本来就脆弱的空间一个致命的一击。 宇文招铁臂一挥,卷起斗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妃身侧将她护住,一双星眸似万丈寒心直射向杨坚。赵王妃似有所感,轻轻的抓住的他的手,柔声唤:“大王……”话音未落,宇文招两指并在她唇边:“莫说。” 说着眼眸眯紧,冷哼一声:“隋王,你敢害我!”众人皆是虎躯一震。不是你要害我,而是你敢害我!短短的一字之差已定下生死。空气之中顿时流溢着一股剑拔张的气息之中。 杨坚面色凝结,望着宇文招上前一步,双眸紧盯在那烧焦的毯子上,毯子中间已泛黑烧出一个大洞,只要是被毒汁沾过的地方皆无幸免。“不是孤。”他说到。宇文招双眼一眯,冷笑声在喉咙深处发出,在这儿乱世之中信任是最为薄弱的东西,况且他们本来就是互相防备的藩王。 杨坚似是早就知晓他的不信,召了军医和兽医前来,命他查看暴毙的白马情况。宇文招大手一挥也叫了他营帐中的一名军医,二人共同查看。 伽罗跟随在杨坚身后逶迤而出,身上繁琐华丽的紫色长袍曳地缓缓而行,无论何时她身上总是带着一股从容安稳的气息,似乎只要静静的跟在你身后,就能轻易的给足安全感。 杨坚与她并肩而立,看着军医和兽医检查白马,另一旁一同站立的宇文招拥着赵王妃,赵王妃在他怀中低声哀泣,如的面容不由的让人心中产生一种恋爱之情。杨坚漠然的看了一眼,宽大的袖子下一双大掌悄悄的拢住了伽罗的双手。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伽罗抬头看他,见他目光直视前方正检查的三人一马,反手拢住了他的手背,感觉到手被抓的越发紧,她低头淡淡一笑。一阵风扬起,吹起帐前细碎的穗子,她感觉到秋天的一股凉意,那冰冷似透过她稀疏的骨头缝隙之间拨弄着她的身体。 这具身体真是越来越不好用了,她有些出神的想。“殿下……”兽医等人已检查完毕,三人抱拳跪地回话。杨坚微抬一手,问:“如何?”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兽医先道:“白马已然暴毙。” “啊!”赵王妃惊声大呼,难掩的悲哀,宇文招连忙低声安慰。伽罗抬头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继续听兽医的说辞。“初初检查症状乃是剧毒所至,听闻宫女言至饮食到白马暴毙区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兽医斟酌着词汇说到。 “是什么毒!”赵王妃从宇文招怀中挣扎出,尖声问。三人皆惊诧的望了她一眼,最后宇文招手下的军医道:“是北乌头。”……断肠草之毒。“下了极重的量,且混加了,无论人或者是牲畜沾之即死。” 宇文招的军医自然不会斟酌词汇,而是简言告之。赵王妃身子一晃,摇摇晃晃的走到白马前,白马还瞪着大眼,口吐鲜血白沫,死状惨烈,赵王妃朝天哀鸣一声:“大王定要替白雪做主啊!”那哭声凄厉,犹似让人落入十二月的冰河之中。 矛头直指杨坚。女人似乎很容易被周围的事物所影响,而男人也是容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宇文招已是在了暴怒的边缘,铁拳紧握,脸皮紧绷,声音冰寒:“孤谢隋王款待。”说罢看也不看杨坚拉着赵王妃起身。 赵王妃督在他身上,泣不成声。赵王宇文招宇文招这一走,与杨坚定是成水火不容之势了。杨坚自然知道,上前拦住:“隋王且慢。”宇文招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从唇边硬生生的蹦出几个词:“不知隋王还有何事?”“此毒非我所下。” 宇文招猛然回头,两穴旁青筋暴怒,却似强压住怒火,一字一句道:“隋王好手笔,宇文招只配不如!”此刻他还在杨坚的营帐之中,还不想与他撕破脸皮。而他之前来也是为了要与杨坚结成同盟一事。“赵王宇文招稍停片刻,听我一言。” 杨坚连声出言,他身边的人自然是要出手帮他拦住。却不料此举越发激怒了宇文招,他从腰间拔出剑来,他身边侍立的军士连忙将他与王妃护在中间。“隋王这是要先下手为强吗?”宇文招冷笑看着杨坚。 杨坚沉静的望着他,手臂微抬,众人连忙躬身退下,他解下身上的佩剑,双手放于两侧走进以宇文招为首的保护圈之中。虞世基等人惊呼:“殿下!”此刻的宇文招就是一头暴怒的雄狮,轻易就能做出伤害杨坚的事。 而宇文招和他的侍卫看他一步步走进,越发握紧手中的剑,气氛越发的剑拔张。“你若在我营中暴毙于孤有何好事?”杨坚离他不远处停下脚步,问。“朝堂上局势不明,孤特意停在庆阳便是为了与你结成同盟不为人宰割,我此刻投毒杀你有何好处?” “暂且退一万步,我已知你不爱甜食又为何单单下毒在甜汤之中?届时赵王妃王妃若是出事,那你我定是反目成仇,于孤又有何好处?”杨坚连问三声,句句紧迫。 宇文招看向他,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四目双对犹如在战场上你来我往,锋芒毕露。杨坚要杀宇文招的确一点好处都没有,赵王妃王妃若是死更是没有必要。这个浅显的局布的其实非常的简单,可是很容易令人入局。 掌控的唯有人心罢了。杨坚和宇文招二人只是为了利益勾结在一起,并不相互信任,只要一根导火线就能轻易挑起他们的怒火,乃至反目成仇。宇文招难道不知道吗? 可是在生死面前,在爱妻面前,在部将面前,这一切很轻易的就能打破他的理智。及至事后回想,即便是没有勾起战火,两人也是心生疑窦。宇文招会始终怀疑此事是不是杨坚所谓,即便他不信了又如何,杨坚也会怀疑他再次结交的目的。而这件事最大的获利者会是谁呢?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刻在彼此眼中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周静帝。宇文招手中的剑并未放下,他眼中仍旧带着迟疑,毕竟刚才那一幕实在给人太大的震撼了。杨坚知道此刻要是不破冰,两人的结盟就此结束。 可具体怎么办,却是非言语能够解决的问题,宇文招需要的是事实。而最大的事实不就在她身上吗?伽罗走上前去,站在杨坚身后,低声喊了一声:“隋王。”杨坚回身,望向她。 伽罗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那里被一层层繁华的锦缎包围,缠绕的密密麻麻。“赵王宇文招许是不知。”她轻声开口:“在您还未来此之前,隋王与妾身曾在庆阳地界被杀手埋伏。”宇文招猛地转头瞪向她。 这个平淡无奇的嫂夫人,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的去打量。听闻她是隋王未发达之前的糟糠之妻,之前曾为俘虏困于狱中多年,也就这两三年内才重新回到隋王身边,可隋王却能为了她驱散身边的姬妾。 宇文招眯着眼,一双鹰眸冷酷的定在她身上。伽罗迎面朝向他的目光。久经沙场的男人眼中都有一股狠辣,常人几乎没有人能抵挡的了,可伽罗不一样,无论是诡谲宫廷斗争,宇文招的目光只是大海上的一个波卷,并不能让她退却,或许应该说并不能让她像寻常妇人那样胆战心惊。 她平静的昂起头,看向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半头的宇文招,平静道:“赵王宇文招乃盖世英雄,王妃更是如玉美人。可美玉好求美人却难得,这世上应当不乏有曹操之流的人吧。” 宇文招似忆起了什么,瞳孔猛地收紧,搂抱着赵王妃的手猛地收紧。伽罗淡淡一笑,宇文招最大的弱点便是女人了,可惜这辈子他依旧无缘与杨坚一决高下。“赵王宇文招随妾身前来。”伽罗温驯的低下头,五指并拢在前面引路。 宇文招看向杨坚,杨坚呵下周围的军士,朝他点了点头。“请。”“大王。”赵王妃出声。“无事。”宇文招安抚着她,拉着她的手跟随伽罗再次进帐。这次营帐之中所有的人都退了出来,唯有留下华裳一人侍候伽罗立于镜前。 伽罗回眸,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镜中的自己。华裳皱着眉,上前松开她身上的系带,落下外面最为华丽的袍衫,很快伽罗只着一件素色裙裾站于众人前。她昂起脖子,由着华裳松开她脖颈处的衣物,露出里头的绷带。 第197章 巨变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华裳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独孤信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独孤信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父亲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李昺曾向外父亲求娶自己,外父亲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独孤信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李昺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华裳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父亲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恐惧,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喉咙渐渐干涩。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将那封捏了许久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建章宫。 华裳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后面还不知道会怎样,你的身子还得保重……” “华裳。那个人,是李昺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华裳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父亲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寻个手帕包起来,交给华裳,“回头丢了。” “姑娘?”华裳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皇上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华裳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建章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首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妾拜见皇上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伽罗。又见面了。”上首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杨坚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分明藏着锐利,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父亲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看到杨坚时,会发觉他的神情越来越冷。 外祖母吃斋念佛,总说外父亲这等行径是在造孽,告诫伽罗不可学他们。伽罗固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情,却也无力阻止表兄们的胡闹,偶尔远远看见,只能同情。 谁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会重掌天下? 颔下的铁扇骨冰凉清晰,如同剑锋抵在咽喉,伽罗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脑海中无数念头闪过。她竭力不去想往日过节,让声音尽量平稳:“不知殿下召妾回京,是为何事?” 杨坚未回答,将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见她眼睫颤动,分明藏着恐惧。 他将伽罗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独孤玄谗言惑主,令我三十万大军败于虎阳关,太上皇落入敌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问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西梁陈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议和。伽罗——”杨坚稍顿,声音低了些,“明日,你随我北上。”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杨坚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建章宫属官,上前解释道:“西梁派出议和的是王子萧琮,他要我们带独孤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太上皇,对贵府从轻发落——姑娘可是与萧琮相熟?” 伽罗摇头,“妾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萧琮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萧琮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萧琮素昧平生,萧琮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父亲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杨坚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杨坚是知道的。萧琮王子远在西梁,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萧琮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杨坚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比起先前的冷硬态度,这话倒是软和许多。那位建章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华裳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华裳忙低声问道:“皇上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重重变故之下,只觉心神都不够用了,“华裳,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华裳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建章宫之内,皇上詹事韩擒虎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厅内静谧,杨坚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擒虎没敢打搅,半晌才听杨坚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杨坚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擒虎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太上皇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独孤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萧琮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独孤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杨坚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擒虎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建章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华裳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独孤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发酸。 锦绣堂内,独孤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建章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皇上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太上皇从轻发落。” “那也很好了!”独孤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萧琮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父亲还在西梁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独孤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萧琮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瞧着独孤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萧琮身边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对西梁一无所知,想不透萧琮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西梁占据。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独孤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处梳洗。 连日路途颠簸,变故接踵而至,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伽罗却半点都没有睡意。 她担心父亲的处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现状,这种担心就愈发强烈。甚至连李昺突然变脸,转而迎娶独孤信之女的事,在此时似乎也无足轻重了。 辗转难眠,伽罗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方寻到一丝安慰。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独孤良绍是独孤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独孤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父亲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独孤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首无存。独孤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独孤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独孤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只觉身如风中飘蓬无依,不知会去往哪里。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建章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华裳到得建章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方才经过的竟是皇上杨坚,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首,对着华裳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华裳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建章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首。 第198章 偷袭 议和的队伍走得很快,晌午时稍作休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官驿住下。 伽罗和华裳被安排在一间屋中,因沾了皇上的光,里头倒是格外整洁。那姓陈的小将名叫陈光,据说是负责她在途中的安危,住在了隔壁,方便就近照应。 他这回的态度倒和善了不少,还特地命人备了热水,给伽罗沐浴。 连日马车颠簸,骨头都快散架了,伽罗在热水中泡了将近半个时辰,觉得浑身舒泰起来,才擦净了穿上衣裳。华裳知道她颠簸后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已去外头买了几样蜜饯回来。 伽罗见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经入夜,屋里却稍觉闷热,伽罗浴后浑身舒暖,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着杨坚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华裳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太上皇登基仓促,皇上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建章宫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华裳,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萧琮为何要我过去,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华裳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那萧琮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西梁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皇上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父亲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华裳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萧琮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华裳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华裳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杨坚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华裳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独孤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杨坚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皇上詹事韩擒虎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独孤姑娘上车。”韩擒虎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裴矩。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裴矩是当今独孤信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父亲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周静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裴矩因此对独孤家也颇殷勤。 独孤信弄权,与杨坚父子也有旧怨,这会儿必定盼着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那么这位裴矩跟杨坚必定也所谋不同。 难怪韩擒虎打断得那样及时。 伽罗靠着厢壁,闭眼养神。他们都各有所图,她该怎样打算呢? 于私,她当然盼望父亲和周静帝能被放回,或许还能保住侯府尊荣,外父亲家也不必被杨坚父子寻仇。可论公,周静帝虽擅诡谋得了帝位,作为皇帝却十分失职,贪图享乐不理政事,放任独孤信弄权、右相居其位而不谋其政,朝中党派互争,国力衰颓,这回更是误信人言,以至虎阳关溃败。 这般情势下,杨坚父子主政,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话说回来,这回伽罗迫切跟着北上是为了打探父亲的消息。凭她当然做不到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杨坚和裴矩谁会愿意帮她? 越往北走,情势越发紧张。 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类却猖獗起来。官府紧防着西梁渡水南下,自然没空管他们,于是路途更不安宁。这日夜宿临阳城的驿站中,众位随行官员才稍稍松了口气。 临阳城占地不多,驿站的规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给了杨坚及官员们,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阁楼。 偏巧伽罗来了葵水,途中颠簸,难受得要命。 进了驿站,她也没胃口吃饭,喝了华裳找来的姜汤,随便垫垫肚子,寻个手炉抱着,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听房中有动静,她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有个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嘴。伽罗尚未来得及惊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团软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罗,取个布袋套在她头上。 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首,那人却出手奇快,迅速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速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华裳,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速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罗微惊,生怕他叫来援手,听得陈光声音渐近,一咬牙,认准贼人腰间要穴,狠狠刺进去。打磨锋锐的珊瑚金轻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没入穴位,那贼人没料到伽罗竟会突然出手,剧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缚一松,伽罗当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乱石。 伽罗跌落在地,只觉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顾不得呼痛,一把扯去头上的布袋,但见月明星稀,远近树影参差。 陈光疾追而来,身后还带了不少侍卫。 那贼人被追赶,不敢再停留来捉伽罗,加之腰间穴位被刺,难免影响步伐,片刻就被陈光和众侍卫赶上,围在中间。 险情解去,伽罗这才觉出小腹难受。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竭力让小腹暖和些。 杨坚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夜风中身影单薄。 他回这北上格外谨慎,对于萧琮指名索要的伽罗更是留神,听侍卫禀报说伽罗被掳走后便立时赶来。远远见她无缘无故从贼人肩上滚落逃脱,颇为诧异,走近时,但见她脸色惨白,只穿了中衣瑟瑟发抖,秀美的双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态。 皓月银辉洒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雾气渐浓,她瞧着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怜。 杨坚脚步一顿,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扔向伽罗,将她满头满脑的罩住。 伽罗身上正冷,顾不得看杨坚的脸色,立时将披风裹在身上。只是小腹受寒疼痛,她站不起来,便还是保持蹲地的姿势,将披风尾部卷成一团,护住胸腹。 贼人被围困,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却没任何反应,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杨坚。 夜色下杨坚背对着她,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妾的东西,能否容妾取回?”她抬头对上杨坚阴沉的目光,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杨坚沉默而立,待伽罗擦净了,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妾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杨坚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杨坚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杨坚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华裳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华裳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华裳,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华裳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擒虎带人去处置,杨坚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华裳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杨坚驻足,华裳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杨坚看一眼伽罗,冷嗤道:“如此娇气!”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华裳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华裳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华裳总算稍松口气。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华裳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华裳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华裳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杨坚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杨坚的披风已被华裳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杨坚近侍,脱了帷帽让华裳在外等候,求见杨坚。 杨坚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妾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妾……”杨坚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杨坚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妾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妾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妾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第199章 信物 杨坚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杨坚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杨坚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妾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妾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杨坚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妾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杨坚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裴矩,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独孤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杨坚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杨坚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裴矩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杨坚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裴矩暗中勾结? 而裴矩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裴蕴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裴蕴闲谈,才知道那日杨坚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裴蕴的严防死守下,裴矩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裴矩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杨坚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杨坚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杨坚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杨坚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第05章 伽罗被杨坚突如其来的质问所惊,一时语塞。 案上烛火明亮,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妾失礼,请殿下恕罪。”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首,只觉双颊发热。 杨坚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妾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杨坚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西梁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妾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妾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独孤善?” “正是。” “没有消息。”杨坚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杨坚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妾虽不知萧琮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杨坚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擒虎来找杨坚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擒虎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杨坚见韩擒虎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萧琮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西梁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独孤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杨坚颔首,“只有独孤玄和独孤良嗣?”见韩擒虎点头称是,又问道:“独孤善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独孤善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萧琮和独孤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独孤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杨坚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擒虎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杨坚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萧琮同时盯上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杨坚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西梁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西梁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杨坚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裴蕴见状道:“独孤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裴蕴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李昺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华裳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裴蕴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裴蕴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华裳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李昺——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首,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变故突如其来,伽罗自半空跌落,坠向水面。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然失了平日的从容应对,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叫出声。 潭中溅起的水汽冰凉透骨,仿佛那年跌落寒潭,寒意瞬间将她吞噬淹没。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伽罗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满心绝望。 预想中的冰冷并未袭来,她似乎又被人提起,转瞬落在岸边地上。 脚下踩到泥土,伽罗才寻回些许神智,急促喘着气,面色惨白如纸。 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她抬头,便见身侧站着个高挑的劲装女人,忙道了声谢。 水边的纠斗正激烈,近二十名侍卫将歹人围在中间,刀剑交鸣,裴蕴亦在其中。而在外围,杨坚和韩擒虎静立观战,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伽罗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手脚酸软的坐了半天,才忽然察觉——裴蕴反常的劝言、突然冒出的侍卫、及时的营救和激烈有序的围攻,甚至杨坚和韩擒虎那静候成果的神情……他们来得这么快又如此镇定,是早就料到了此事? 或者说,是他们安排了此事,以她为饵,诱歹人现身? 伽罗只觉背后冰凉。 那边杨坚似乎察觉了伽罗的注视,侧头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是了,以他对高家的仇恨,拿她做个诱饵又能算什么?能派人及时救她就已是恩宽了! 伽罗下意识的将手缩入袖中,避开目光,遮掩心中惊异。然而惊魂初定,反应迟缓,动作终究慢了些。 杨坚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继而皱眉。 那晚被人劫走时她还能镇定自救,此时却仿佛失魂落魄?疑惑转瞬即逝,在侍卫擒住一名西胡人,打脱他的齿臼后,杨坚立时飞身过去。 西胡人彪悍勇猛,水边争斗格外激烈。 不过剩下的事情,已与伽罗无关。 待歹人被擒,局面已定,她还携了华裳过去拜谢救命之恩。 回到车边,午饭已然齐备,伽罗用完饭早早去马车中等候。 方才的衣衫经了水汽又沾染尘土,已然脏污了,伽罗叫华裳守在外面,趁着无人换件外衫,待触及腰间锦带时,却忽然顿住,面色微变。 第06章 珍藏了数年的玉佩不见了! 伽罗又细细找了一番,确信玉佩不在身上,忙掀帘而出。 外面杨坚用完了饭,已然翻身上马,正准备起行。伽罗顾不得跟华裳细说,匆匆下车往他走过去,行礼道:“殿下,妾方才遗失了要紧物件,能否耽搁片刻,将它寻回?”见杨坚皱眉,忙道:“只需片刻就好,恳请殿下允准。” 杨坚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妾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杨坚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妾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杨坚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裴蕴——”杨坚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杨坚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裴蕴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杨坚,“殿下,找到了。” 杨坚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杨坚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 第200章 怜悯 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杨坚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杨坚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杨坚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妾恩人之物,妾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杨坚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妾绝不敢欺瞒殿下。妾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妾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杨坚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周静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周静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独孤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独孤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娘亲因独孤家而死,他无意中救下独孤家之女,竟叫这珍贵的玉佩落入她的手中。 机缘巧合,真是讽刺!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杨坚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杨坚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心内冷嗤,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杨坚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杨坚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独孤善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华裳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华裳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独孤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杨坚和韩擒虎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杨坚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杨坚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杨坚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淡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西梁的萧琮、西胡的死士,伽罗——”杨坚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力道比建章宫的那次试探重了许多,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杨坚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西梁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鹰鹫般的目光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妾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杨坚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杨坚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擒虎!” “遵命。”韩擒虎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杨坚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擒虎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杨坚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杨坚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旋即他大步走向长案,手臂勒得伽罗身上疼痛,显然是怒气勃发。 长案上堆着文书,杨坚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杨坚,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杨坚怒视伽罗,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杨坚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第07章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灭了几支,显得昏暗而阴沉。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杨坚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之极,知道杨坚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独孤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速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杨坚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也是冰凉的,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满心都是对传闻中酷刑的恐惧,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杨坚居高临下,语气森然,“西梁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西梁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冷声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杨坚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锋锐的钢钉却抵在她指尖,只需稍稍用力,便能破皮透骨。 那样的疼痛,伽罗光是想想就觉浑身冷汗,然而心中始终犹疑。 杨坚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那就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杨坚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偏离指尖,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杨坚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杨坚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杨坚心间,狠狠。 杨坚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杨坚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杨坚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杨坚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萧琮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杨坚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父亲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父亲还在西梁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杨坚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妾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妾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杨坚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西梁。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杨坚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杨坚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钢钉,抵在指尖。脚面依旧疼痛,可见方才她有多惊慌用力,胸前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般恐惧无助——那本不该是她承受的东西。 其实那一瞬,他已后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杨坚眸底暗色渐浓,手指用力,钢钉猛然扎入指尖。 钻心的疼痛袭来,血珠沁出,盖过方才她的泪痕。 杨坚沉默站立,许久后召韩擒虎入内,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韩擒虎闻之立时劝阻,说不值当为伽罗白费精力,奈何杨坚态度坚定,只能奉命退出。 华裳满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见伽罗回来时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心下大惊,忙掩了门扇,问她是怎么了。 伽罗自失慈后便一直由华裳陪着,而今千里同行,能够信赖的也唯独华裳而已。她犹不肯死心,将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华裳是否知道关于娘亲身世的一星半点,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一夜防卫更加严密,裴蕴和岳华在外交替值守,伽罗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杨坚不欲将她交给西梁,又不能堂皇送走,只能用劫走的办法。可逃离了这里,往后该怎么办呢?想到阴魂不散的西胡人和那萧琮王子,伽罗满心困惑忧虑,却又难以消解。娘亲的身世唯有外祖母和父亲知晓,或许保住性命之后,可尝试以此为由,说服杨坚打探父亲的下落? 次日依旧赶路。 杨坚如旧冷淡,自出了驿站便未说半个字。伽罗这会儿看到他还觉得心惊胆战,也未敢打搅,直到晚间用饭,他经过她身边时稍微驻足,低声道:“准备好了?” 伽罗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第201章 故人 路途仓促,她需要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已选了两件厚实牢固的衣裳,另带了些银钱保命,余下的倒也无需累赘。况且按她近日的观察,虽说西梁将议和之地定在了云中城,然而沿路醒来,西梁人的身影却愈来愈多,道上鱼龙混杂,此处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罗目下无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烦而已。 回屋后闭门静坐,事到临头,反而没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还让华裳点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锦被养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来愈深,华裳熄了蜡烛,月光便自窗户照进来,经窗纱漏过,银白柔软。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圆月当空,伽罗才发现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静,万籁俱寂,三更时分,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伽罗霎时打起精神,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头上戴一顶奇怪的毡帽,竟与这几日所见的西胡人相似。 伽罗心下微惊,那人却脱了帽子,低声道:“伽罗,是我。” 这声音有点耳生,伽罗握着藏在身后的匕首,同华裳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熟悉的眉目轮廓,时隔两三年,声音虽变了,容貌却还依旧,竟是表哥虞世基!这是她堂姑与吏部员外郎杜季辅的儿子,伽罗居于京中的那两年,他常来独孤家玩耍,彼时伽罗年幼,与他也颇熟悉。 她心中疑虑霎时消去,绕过华裳快步走上去,“表哥,怎么是你!” “殿下派我过来——对了,我如今是建章宫的卫官,前几日得殿下传召,傍晚才赶到这里。”虞世基固然为兄妹重逢而欢喜,眉间却也忧色深浓,“外面虎狼不少,待会怕走得不易,殿下会安排人护送接应,你别害怕。” 伽罗点点头,“我不怕。”顺道捏了捏华裳的手,叫她别担心。 “那就走吧。”虞世基并不敢多耽搁,重新戴上毡帽,将伽罗扛在肩上,自窗中跃出。 外面月洒银光,夜风清冷。 虞世基自幼拜名师学武,加之天资聪颖,又往军中历练过,身手绝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择暗处游动,伽罗观察四周,虽未发现明显的动静,却也能觉出有人尾随。 夜风中,陆续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传来,旋即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西梁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围埋伏,此时尽数被引出。 伽罗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能从金戈交鸣声中,听出其间激战,想必杨坚安排了不少侍卫“追捕”。胆战心惊的听了半天,猛听一声马嘶,旋即虞世基纵身上马,将伽罗护在怀中,于夜风中疾驰。 野外空旷,夜风疾劲,吹得伽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罗以为已甩脱了贼人时,忽觉身后虞世基紧绷,收缰勒马。 身下骏马厉嘶,伽罗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层层叠叠的拦在前面,怕有过百人之数。他们俱是农人打扮,看那凶悍神情,却无疑都是西胡人——伽罗认出了他们手中的弯刀,与之前的死士无异。 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在杨坚的计划之外。 伽罗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虞世基单手护着伽罗,右手迅速扬出,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郊野。 作者有话要说:伽罗:杨坚好可怕,还好我有表哥! 以及上一章吓得我都没敢回评论[捂脸]伽罗毕竟是杨坚救下的“小白眼狼”呀,皇上不会辣么狠~ 驿站之内,灯火通明。 随同皇上杨坚前来的那位神秘姑娘又被劫走了,据侍卫回报,劫走她的又是贼心不死的西胡人。随行官员被驿站的动静所扰,都从梦里惊醒,出来瞧瞧,听见这消息时面面相觑,各自心惊。 杨坚立在堂前,脸色阴沉,显然为此恼怒。 追捕贼人的侍卫派出去了不少,却还都没有回音,驿站之内鸦雀无声。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韩擒虎快步进入,脸色颇为焦急。 杨坚见状,转身进了旁边静室,压低声音,“何事?” “殿下,伽罗那边出事了!”韩擒虎凑近,低声道:“虞世基发了哨鸣示警,必是中途出了意外,原先安排的人手恐怕难以应付。裴蕴和岳华都随同护送,他既然示警,想必十分棘手。” 杨坚面色微变,“谁的人?” “西胡。” 杨坚闻言,眸中霎时堆积了浓云。韩擒虎见他似要出去,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殿下去做什么?” “救人。” “殿下!”韩擒虎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这般反应,将他袖子抓得更紧,声音低而急促,“虞世基、裴蕴、岳华都在那里,另外还有二十名侍卫,他们都难以应付,必然是对方来势凶狠,极难对付。殿下身负议和的重任,决不能以身犯险!微臣来报这消息,只是想请示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人手?” “撤了人手?” “殿下此行带的人不多,若是损伤过重,对殿下有害无利。不管西梁和西胡为何盯着伽罗,她再要紧,还能抵得过家国大事?何况今晚的动静这么大,西梁若真心想要伽罗,听说她落在西胡手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他两国相斗,咱们坐收渔利,岂非上上之策?如今骑虎难下,情势紧急,殿下应当顺水推舟,放任伽罗被西胡劫走!” “先生言之有理。”杨坚声音沉闷,就在韩擒虎松了口气时,忽然甩脱他的手臂,大步朝外走去。 韩擒虎大惊,追随而出,“殿下!” 杨坚脚步飞快,转眼就已立于厅中,朗声道:“今晚驿站之事,悉听韩擒虎调度,违令者随其处置。战青——随我走!”他大步朝外,飞身上了马背,不待韩擒虎再说什么,已然绝尘离去。 韩擒虎匆匆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旷野之间,夜风渐冷,天上云层愈积愈厚,渐渐遮住月亮。 伽罗紧紧伏在马背,极力将自己缩作一团。 虞世基、裴蕴和岳华与随同而来的近二十名侍卫肩背相接,将她护在正中。 而在外围,百余名西胡人各执弯刀,攻势凶狠。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不止身手利落凶狠,相互配合得也极好,虽有杨坚精挑细选的侍卫阻挡,却还是渐攻渐近,将圈子压得越来越小。 北地深夜的风冷飕飕的刮过脸颊,冰凉入骨。 伽罗伏在马背,手中握着杨坚给的匕首,鼻尖竟自沁出细汗。 骏马在激战中受惊,在原地团团乱转,伽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瞧着那些刀影剑光,心惊胆战。凶猛的围攻下,侍卫们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弯刀划出伤口,有血滴溅来,落在伽罗的脸上,温热濡湿。 她紧紧的握着缰绳,猛然听见远处有极低的唿哨响起,迅速逼近。 伽罗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却见侍卫们陡然焕出精神,分了数人,往唿哨的方向聚集。 不过片刻,劲弓破空的声音传来,在西胡人的惨呼中,有人纵马驰来,从侍卫拼力破开的豁口中闯入。他的身体伏得极低,一身漆黑的衣袍猎猎鼓动,经过伽罗身边时一把将她勾入怀中,搭在他的马背上。 伽罗方才被绕得头昏眼花,仓促中但见一柄漆黑的铁扇挥舞,从扇柄突出的利刃挺在前面,果决而迅速的冲开阻拦,于飞溅的鲜血之中,突出重围。 虞世基与战青联手善后,拦住意图追赶的西胡人。 身下的马疾驰如风,颠得伽罗几欲呕吐,而刀剑声却迅速远去了,最后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伽罗再次触到地面时,只觉天旋地转。 虽然曾在淮南学过骑马,却从未这么快的疾驰飞奔过,更何况还是胸腹向下的搭在马背。即便那人在脱离危险后拎起她,让她能靠在他胸膛前骑马,五脏六腑却还是颠得几乎错位,难受之极。 她不自觉的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极力缓解不适。 那人也蹲身在侧,沉默不语。 好半天伽罗才缓过劲来,侧头望过去,残留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殿下!”她的惊讶溢于言表,瞪大眼睛将杨坚看了片刻,察觉失礼,忙又垂眸。而后,她看到了身侧那匹倒地气绝的马——雄健的体格,油亮的皮毛,后臀上的弯刀却冰冷醒目,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腿上颜色也极深,恐怕是负伤疾驰后失血疲累而死。 她知道这是杨坚的坐骑,平日威风凛凛,此时却伤得触目惊心。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伽罗指尖发颤,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杨坚不语,昏暗的天光下,看到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稍许血色。 他不再理会她,转身将马臀上的弯刀挨个除去,而后解下外袍,罩在马身上。外袍厚实足以挡风,里头还有件薄衫,不至于露出里衣,只是毕竟单薄,轻易让夜风灌入。他半点都不觉得冷,将手按在马颈,缓缓抚摸,头颈低垂着,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伽罗不知该说什么,见夜风吹得外袍翻起,就地寻了几块石头,小心压在外袍边缘。 “明日请人葬了它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嗯。”杨坚往马颈上轻拍了拍,而后起身,“走吧。” 伽罗依言跟着他,举目四顾,但见郊野昏暗苍茫,寂寥空旷。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在杨坚身后。 天上有雨丝飘落,渐渐打湿衣衫。 行了两里路,眼前是宽阔的河面。 杨坚低低打个唿哨,不过片刻,便有艘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划来,停在岸边。 撑船的是位渔翁打扮的老先生,对着杨坚施过礼,恭敬请二人登船入舱。 舱内一灯如豆,被透隙而入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伽罗紧跟在杨坚后面,到了光亮处,才见他衣衫颜色暗沉,手背上有血迹蜿蜒,必是方才激战中负伤。眉心微跳,她当即道:“殿下受伤了!”说罢,取了锦帕,打算帮他包扎。 杨坚却淡声道:“无妨。” 他的脸色阴郁,伽罗本就惧怕他,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在角落坐下。 杨坚若无其事的收手入袖,朝那老先生吩咐了几句,便靠着舱壁闭上眼睛,神情却是紧绷着的,显然不是真的养神睡觉。这一路行来,即便他不肯说话,伽罗也能看得出,那匹马的死令他甚为痛心,而至于她这个导致骏马身亡的累赘,他必定也是甚为反感吧。 她垂眸绞着衣袖,识趣的闭嘴不语,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面船身,时疾时缓,轻微的水波声里,小船微晃着前行。 伽罗扣着弦窗望外,乌云遮月,苍穹如墨,远近皆是漆黑一片,唯有舱中烛火微弱,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从方才的激战惊魂到而今的静谧悄然,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回想起来,那慌乱的记忆却如同隔了薄纱,渐被河水冲远。 她靠在舱壁,对着夜色出神。 伽罗不知道她是何时昏睡过去的,醒来时身上温暖,盖了件薄毯。 她半睁眼皮,四顾船舱,便见对面杨坚沉默坐着。 雨早已停了,天光微亮,照得舱内朦胧。船身偶尔随波晃动,透过半掩的舱门望出去,外头青草被雨洗得清新碧绿,在晨风中微晃,显然是已系舟在岸边。昨晚那撑船的老先生披蓑戴笠盘膝而坐,背影略显寂寥,像是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 伽罗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子,再度看向杨坚。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眉目低垂,瞧向掌中之物。他原本是极警惕的人,在淮南数年磨砺,稍许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察觉,此时却仿佛完全未察觉船舱的动静,只管静坐出神。 烛火已然微弱将熄,朦胧天光之中,只往他脸上投了极淡的光。 伽罗见过他的隐忍、愤怒、冷漠与仇恨,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神情——眼眸低垂着,脸上不似平常紧绷,就连那两道剑眉也没了平素的冷厉气息,从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的神情竟似哀伤,若有缅怀之意。 这样的杨坚很陌生,让伽罗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坐了片刻,忽然很好奇缘由,不由看向他手中。 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琢精致,灵芝花纹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那半旧的香囊流苏,独一无二。他掌中的竟是她的玉佩!那玉佩一向被她精心收着,他是如何取到的?他对着玉佩沉思,又是什么缘故? 伽罗诧然望过去,杨坚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自怔住。 他眼神中没了往日的冷厉锋锐,如平静而蕴藏暗流的潭水,很陌生,却瞬间印在脑海。 伽罗一时间忘了说话。 片刻之后,她才清清喉咙,率先开口,“这玉佩……”她还未说完,杨坚低头瞧一眼掌中玉佩,旋即迅速抛向她怀中,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抛完了又察觉这反应过于激烈,如同做贼心虚,便别开目光,道:“它自己掉出来的。” “嗯……”伽罗应了声,目光却还落在他的脸上。 掌中玉佩温热,她托着它重新送到杨坚面前,低声道:“殿下认得它吗?” 杨坚极快的扫过玉佩,并未应答。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杨坚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杨坚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发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妾时他都会皱眉,为免惹他生气,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杨坚看向舱外,语气冷淡,“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杨坚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自听到虎阳关大败的消息起,就再未遇见过好事,父亲音信断绝,李昺弃她而去,西胡连番侵扰,西梁意图不明,如今就连见恩人的愿望都落空了。 伽罗眼中的亮光熄灭,身体都塌陷了下去。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杨坚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妾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第202章 议和 杨坚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杨坚眸光一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杨坚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西梁的萧琮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萧琮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杨坚觑她,“到了萧琮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西梁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西梁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杨坚,“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西梁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杨坚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杨坚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妾感激不尽!” 杨坚目光阴沉,将她盯了片刻,并未回答。 他显然已不悦,伽罗垂眸,未敢再开口。 在淮南数年,外父亲和表哥虽对杨坚父子不敬,待她却极好。伽罗当然想为更多人求得宽宥,可而今情形,她位卑力弱,能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已属不易,对于杨坚最敏感的地方,终究不敢触碰。只能希望太上皇初掌大权,权柄未稳时不敢对高家贸然动手,可让她在探明内情后再行筹谋。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杨坚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虞世基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杨坚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杨坚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华裳帮她洗了头发,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愁苦,“……西梁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华裳。”伽罗于哗啦水声中转身,握着她双手,“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华裳意有愤愤,“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建章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抿唇不语。 华裳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伽罗拗不过她,想到前路,终究忐忑难安。 经华裳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裴蕴,才知道那萧琮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杨坚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虞世基——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杨坚却口称有事,留了裴蕴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神情冷淡,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裴蕴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华裳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华裳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裴蕴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华裳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华裳。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裴蕴,就是跟虞世基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她既曾在淮南的惠王府中待过,自然知晓与高家的旧事,待伽罗便格外冷淡。 伽罗对她倒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冷脸相对,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杨坚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杨坚的旧怨,见杨坚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裴矩。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裴矩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独孤姑娘有何打算?” 伽罗略感诧异,不晓得是裴矩真的善于抓机会,还是杨坚有意诱他如此。 裴矩是独孤信的人,立场自然与杨坚不同。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杨坚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西梁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父亲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妾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独孤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独孤相之过错。独孤信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裴矩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独孤相,独孤信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父亲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裴矩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独孤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萧琮王子所请?到了西梁,萧琮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萧琮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萧琮王子放回独孤信,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裴矩被杨坚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独孤相与当今太上皇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独孤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太上皇的行事,独孤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独孤信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独孤信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西梁过得很好——这是当今太上皇和皇上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萧琮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独孤信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裴矩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萧琮之余,裴矩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独孤信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独孤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西梁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皇上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杨坚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裴矩喉间。 裴矩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裴矩刺穿。 裴矩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裴矩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裴矩身上,如藏愤恨,直至裴矩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华裳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杨坚宣召。 议和的事由杨坚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裴蕴道:“殿下请独孤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虞世基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西梁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西梁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虞世基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虞世基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西梁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虞世基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杨坚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西梁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萧琮了。 裴矩久在鸿胪寺,跟西梁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萧琮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独孤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裴矩笑着附和。 杨坚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萧琮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皇上还有话说?” “独孤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杨坚示意虞世基和裴蕴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萧琮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杨坚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萧琮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华裳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杨坚,“我们只要独孤家美人,那两个,皇上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萧琮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第203章 筹谋 杨坚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萧琮,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萧琮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萧琮的态度,显然杨坚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杨坚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西梁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西梁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杨坚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裴矩的圆滑逢迎和杨坚的不卑不亢,却觉杨坚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华裳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华裳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速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西梁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萧琮! 屋内烛火昏暗。 伽罗因受不住烛烟的气味,便往里面的床榻上坐着。 分辨清楚来人的面容,她心中微惊,才站起身,萧琮已到了桌边。 “出去!”他指着华裳和岳华,神情悍厉。 华裳下意识就想护在伽罗身前,却被岳华一把揪住。她面色淡然,粗粗朝萧琮行个礼,便往屋外走去。剩下华裳左右为难,见伽罗也示意她顺从,只好满脸担忧的退出去。走到门口,犹不放心,回身道:“姑娘,我就在门外伺候着。” “嗯。”伽罗颔首。 门扇关上的一瞬,萧琮陡然扬手,微弱的烛光在他袖下熄灭,整个房间霎时陷入黑暗。他本就长得凶狠,那一把络腮胡子衬着方脸,与书里写的悍匪无异。腰间的弯刀随手被解下拍在桌上,他目光灼灼的盯着伽罗,便朝她走过去。 伽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她猜不透萧琮意欲何为,那灼灼目光更令她害怕,当即行礼,竭力镇定,“不知王子叫我千里迢迢的过来,是为何事?” “你就是伽罗?”萧琮并未回答,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 伽罗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是”。 “听闻你们京城里多美人,独孤家女儿尤其美丽,今日得见,果真传言不虚。我凉国如今强盛,占着天时地利,讨要个美人,理所应当。”他扯出个阴森森的笑容,伸手就想往伽罗肩上去抓。 伽罗才不信这鬼话,往后避开,正色道:“独孤家女儿确实有美貌之名,不过那是我堂姐,已经嫁给了我朝左相的公子。我素来远离京城,自问没有那等美貌盛名。听闻王子行事直爽,何不开门见山?” 萧琮笑容微收,只管打量着她,不说话。 黑黢黢的屋里,少女窈窕而立,眉目如画。她的容貌确实与旁人不同,那微蓝色的瞳孔更是南人所不具备的,莹润而明亮,如同雪山下的湖泊。她的肌肤细腻柔嫩,明眸皓齿,是难得一见的美色。 萧琮正当盛年,身居王子之位,见识美人无数,也知道这窈窕少女比起风情绰约的女人,别有滋味。而今屋内相对,她盈盈立在床边,暮春衣衫单薄,难免勾动邪火。 白日从杨坚那里受的闷气忽然散了不少,萧琮跨前半步,挑起伽罗下颔。 “那你觉得,是什么缘由?” 他的指头粗粝,磨着伽罗颔下,莫名叫人胆战心惊。 伽罗强忍住不适,抬眸对视,“出了京城没多久,西胡人就意图将我掳走。后来两度遇险,在云中城外的那次,更是派了许多人围攻。我再蠢,也该知道西胡人此番不会仅是为美色而来。王子不如明言所求,我能做到的,必当竭力而为。” “竭力而为?” “我父亲还被困在贵国石羊城中,如今阖府上下被困,等他回去才能有转机。”伽罗道。 “倒很识相。”萧琮仿佛意外,“那杨坚对你也甚冷淡,想必当年独孤家的旧仇、高家的欺辱,都还牢牢记着。仇恨太深,他给不了你任何好处,倒是我能保你荣华富贵,连同你那父亲,也会以礼相待。” 他将旧事查得清楚,伽罗心中愈发惊异,假意道:“新帝与我长辈确实有深仇大恨。长辈临行前也曾吩咐,能救我们的只有王子殿下,勿必竭力报答。我态度诚恳,王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萧琮哈哈一笑,“你当真不知道?” 伽罗闭口不言,神情颇为懊丧。 萧琮笑容更盛,“我费力将你要到手,自然有大用处,过后你就知道。”他忽然拿指头摩挲过伽罗的下颔,俯身就想来亲她。另一只手则迅速伸出,揽在伽罗背后。 伽罗大惊,未料他竟会如此行事,忙侧头避开,脸颊却被他那络腮胡子蹭过,生疼。 胃里泛起莫名的恶心,伽罗明知此时还有虚与委蛇的余地,却难以忍受。 指尖下意识的摸向腕间珊瑚手串,萧琮的戒心却极强,抢在她之前,将她两只手腕握住,反扣在背后。他本就生得彪悍,举止间更无半点怜惜,稍一用力,便如铁钳般困住手腕。 伽罗吃痛,张口就想呼救,却被他捂住口鼻。 随即,耳边响起萧琮的喋喋怪笑,“不是说,能做到的你会竭力而为?既然到了这里,生死都是我说了算,这算什么?你若听话,我会以礼相待。否则就自讨苦吃!”他看向伽罗,目露凶光。 伽罗心惊胆战,却未退缩,“旁的事情我竭力而为,此事恕难从命!” “好,那就直言。”萧琮竟不再用强,稍直起身子,“锁子在哪?” “什么锁子?” 萧琮目光微沉,将她手臂用力一扯,冷声道:“别耍花招!” 手臂被拽得疼痛,伽罗失声痛呼,一瞬茫然之后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长命锁?”察觉萧琮力道稍收,她喘口气,道:“长命锁我确实有,向来随身带着。可是云中城外的那晚,我曾被西胡人擒住,被他们抢去了,至今还没寻回来。” 萧琮目光陡厉,凶相微露,似要加力。 伽罗几乎哭出声来,“我不骗你。那个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于我珍贵无比。当时我想抢回来,可西胡人太凶蛮,杨坚说不值得为它浪费时间,救了我就离开。后来我求他去寻回长命锁,他敷衍着答应了,却没半点消息。”她说得可怜,神情中尽是委屈与恐惧。 萧琮目光如鹰,厉声道:“当真?” “那是我娘亲的遗物,骗你作甚!”伽罗痛而落泪,忽然醒悟,径直看向萧琮,“你要我过来,西胡人几番生事,穷追不舍,就是为了那个长命锁?可是它……”话音未落,却觉胸前一凉,萧琮出手如电,猝不及防的扒开她胸前衣衫。 伽罗大惊失色,只当萧琮恼而成怒,欲图不轨,惊慌下高声道:“华裳救我!” 萧琮却仿如未闻,只盯着她空荡荡的脖颈。 他扯开的衣裳不多,露出脖颈肩膀,却未及胸前。 她的颈间空无一物,肌肤柔腻嫩白,锁骨精致,香肩秀气,确实诱人。然而那里没有他期待的东西,只有一道细微的红痕留在颈间,仿佛是被细绳勒出。 当真是被西胡人抢走了?萧琮看向伽罗,将信将疑。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笃笃疾叩,西梁侍卫隔着门扇禀报,萧琮面色稍变,丢下伽罗,疾步走出。 伽罗软着腿退了两步,瘫坐在榻上。 心中惊疑却如翻江倒海——萧琮特意要她,沿途数番遇险,果然是为了那长命锁? 她瞧着华裳一面同岳华道谢,一面脚步匆匆地进屋,帮她整理衣裳。华裳情急之下眼泪都出来了,伽罗却分不出精神去安慰,心思紧紧系在那长命锁上。锁子的外形早已印刻在心里,除了年头久远,它与旁的长命锁似乎没半点不同。 这么多年中,外祖母除了叫她珍视外,也不曾说过半点关乎它的事。 可西胡人穷追不舍,萧琮这般看重它,是为何故? 接下来的两日,伽罗仿佛被遗忘了。 院落地处偏僻,除了日影挪动、风拂地面,再无半点动静。 西梁人按时送来一日三餐,晚间也会送些勉强够用的热水,那刀疤男人也如同铁铸般牢牢守在门口,禁止任何人轻易靠近。只是萧琮再也没露面,也没见有离开此处的打算,不知是在做什么。 华裳怕伽罗闷,常讲些过往趣事逗她。 岳华倒像是能习惯这般形容囚禁的日子,不知是从哪里寻了段木头,埋头雕琢,一言不发。她身上藏了极精巧的匕首,那日虽被侍卫搜到,却也未被没收,此刻便用它雕刻。木屑堆在脚边,原本笨拙普通的木头在她手中变化,渐渐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身手出众,腕间力道很好,手也稳,雕琢的木偶十分精致。 伽罗偶尔瞥过去,能看到木偶眉目分明,甚至连衣衫的纹路也颇清晰,像是年轻男子的模样,衣衫冠帽如同书生。 然而很奇怪的,岳华花功夫雕刻出木偶后把玩不了太久,便会将其丢下,挥掌重击。那木偶的材质本就普通,重击之下,立时化为齑粉。每当这时,岳华便会起身迅速走到窗边,对着窗外模糊的景致出神,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如同利剑。 伽罗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觉得此人着实很奇怪。 不过她也没心思深究,毕竟自打回京,很多事情都让她觉得奇怪。 当务之急,她琢磨最多的,还是那枚长命锁、杨坚和萧琮。 萧琮此刻焦头烂额,因为就在昨日,他的后军又被偷袭了,损失惨重。 自虎阳关大捷,西梁掳走周静帝后,西梁众位将领便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短短十数日内攻下汶北诸多城池,一封书信递过去,便吓得南边的皇上匆匆率众来议和。 可议和的情形,却完全出乎萧琮所料。 没有预料中的卑躬屈膝和服软告饶,纵然那位颇面熟的鸿胪寺卿极力主张早日结束和谈,皇上杨坚却仿佛半点都不着急,让情势数度胶着。甚至在萧琮威胁要出兵南渡时,杨坚都没半点服软的迹象,还敢针锋相对,派人侵扰他的后军。 萧琮虽然气势汹汹,却难以奈何。 据他得到的军情快报,原先被冲散的南夏军队不知是被何人收拢,渐渐聚集成了气候,在他的两翼虎视眈眈。看似大获全胜的局面中其实隐藏着极大的危机,萧琮惯于作战,对此十分敏锐,亦更加担忧。 这份担忧,尽在杨坚预料之中。 此刻,他正对着一副地形图,与韩擒虎议事 汶水以北幅员辽阔,分布着东西共十八州。 这回西梁军队长驱直入,占据了正中间最为富饶的十二州,却未能啃下两侧的硬骨头。在西梁军队气势最为高涨的时候,萧琮曾调派两万人马去攻打右翼的遂州,虽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却终究未能攻破城池。 萧琮对那等偏僻赤贫的州城无甚兴趣,也分不出足够的兵力多面作战,于是集中人手捣向南方,每攻占一城便抢掠金银财帛,最终以数万军队虎视眈眈,想借议和的机会,狠狠发笔横财。 议和之初,萧琮所提出的银两、布匹数量,也是狮子大张口。 杨坚当然没有答应,他所许诺的东西,不及萧琮索要的十中之一,还以国库空虚、百姓疲弱为由,提出要分五年偿清。 萧琮更不答应。于是双方对峙拉锯,给了杨坚极好的喘息之机。 临时征用来处理事务的书房中,杨坚在地形图上圈出数个点,看向韩擒虎,“这些地方布兵如何?” “原先溃散的逃兵被蒙旭召集,最少的这一处只有五六百人,最多的这里——有近四千人。余下各处,各自约有两千散兵。蒙旭虽被罢免数年,当年的威信名声还在,殿下既已传谕,许逃兵们以战功抵罪,他以此为旗号,聚集的军士还在增加。” “够用了。”杨坚沉吟,对着地形图沉思。 半晌,拿定了主意,便召战青入内,将大略安排说了,由战青派人去传信给蒙旭。 韩擒虎是文人出身,对武事知之有限,见杨坚安排的都是攻击招数,不免担忧,“殿下做此安排,是想威慑萧琮,让他接受我们的条件。可而今情势,我们毕竟势弱,适度威胁尚可,若当真惹怒了萧琮,他渡水南下,以我们的防守,恐怕未必能挡住。届时不但百姓受苦,京师一旦被威胁,我们的处境会更被动。” “他不敢南渡。” 韩擒虎愕然,“殿下何以如此笃定?” 杨坚抬目瞧他,忽然勾了勾唇。 “起先我与先生所虑相同,怕他侵扰南边百姓,而今看来,大可不必。萧琮若当真有心南侵,在议和之前,就已一鼓作气渡了汶水,能比如今更有底气。可大好情势,他为何忽然停住,主动提出议和?自是有所顾虑。” 他指向地形图,“这十二州虽已被侵占,却因他南下过快,后军安排得并不稳,此事已有线报证实。两翼的威胁还在,随时可以调兵出击,我朝再聚集散兵,合力夺取先前失守的城池,他能守得住?届时两翼夹击,腹背受敌,他是自寻死路!” 笃的一声,杨坚将短剑插在地形图上云中城的位置,剑柄犹自颤动。 韩擒虎心中一凛,看向杨坚。 他的神色肃然而坚定,眼底有火芒窜动,竟让韩擒虎觉出种纵横捭阖的王霸豪气。 然而豪气之下,亦有抑愤蠢蠢欲动。 家国被侵,百姓受苦,他初入建章宫便来议和,其中郁愤,可想而知。 杨坚待那短剑停了,稍缓口气,续道:“萧琮若想高枕无忧,必得先除了此六州的隐患,可此六州兵力不弱,又穷困荒凉,于他等同鸡肋,不值得费力。若不除此隐患,他孤军深入,极易被包抄,届时即便他能仗着兵力退回,也会折损严重,讨不到好处。萧琮驰骋沙场多年,必然看得清形势,才会犹豫,提出议和。” 韩擒虎恍然,“是了!西梁从前虽侵占了我朝城池,却因根底不同,难以统辖治理,治下民怨沸腾,盗匪四起,反被我朝夺回。这回萧琮攻城略地,图谋的是财帛而非土地——难怪要提出议和!” 第204章 去国离乡 “如今我派蒙旭侵扰,一旦得手,萧琮顾虑更深,自然会有所让步。” 韩擒虎脸上终于缓和了许多,“虎阳关虽然溃败,却多是主将之失,兵力并不到积弱的地步。蒙旭本就是难得的将才,一度令西梁闻风丧胆。他受谗言诬陷而被罢免,一腔热血抱负难以施展,如今正有斗志,由他安排,自然更有把握。” 杨坚颔首,“议和虽在云中城,真正角逐的,却在云中城外!” 他霍然起身,扬声叫虞世基入内。 伽罗渐渐沉不住气了。 连着数日不见萧琮的踪影,门外的侍卫也渐渐变少,愈发显得这宅院荒僻冷落。 岳华还是每天雕刻同样的木偶,丝毫没有略作筹谋的意思——按她的说法,她只负责护送伽罗安然到达西梁都城,而后即可返回。 伽罗纵然觉得杨坚派出岳华这般得力的人手,不会只做如此简单的事,却也不至于天真的以为杨坚会愿意帮她。 独孤家、高家的旧仇横亘,她与杨坚也无甚交情,途中数番侵扰,让杨坚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实在没有理由帮她。 孤立无援又满腹疑惑,伽罗竟然开始盼望萧琮出现。 至少那样,她能从萧琮的反应中推测外界的形势,甚至还能得到些许有关父亲的消息——那日萧琮对独孤家的熟悉程度令伽罗惊异,也让她怀疑,萧琮是否早就盯上了整个独孤家,不止父亲,连父亲都有可能落入他们手中。 这般猜度难安,当屋外响起将士的说话声时,伽罗立时打起了精神。 全然陌生的西梁话在屋外响起,想必是来人正与那刀疤男人交涉。不过片刻,门上铜索卸去,那刀疤男人推门而入,用极不熟练的南夏话说道:“出来!” 岳华率先起身,行至门边,迅速扫过门外情形。 伽罗连着被困了数日,陡然瞧见张扬洒进门内的阳光,竟觉暌违已久。 时近黄昏,那阳光是金色的,照得浮尘都格外分明。 院里有风,隐隐送来花香,夹杂几声鸟鸣。汶北的春天来得晚,这时节在淮南早已是群芳落尽,此处却正是春和日丽的好时候,沿墙的一带柳树随风婀娜,投下参差剪影。 她抬手遮住阳光,看到长空如洗,洁云浮动,西山的方向晚霞绚烂。 长命锁已将她卷入事端,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纵然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更为陌生而危险的西梁都城,伽罗不觉得畏惧,因为那里可能有她的父亲。 刀疤男人身上的装束都未曾换过,手按在刀柄,凶神恶煞的开路。 伽罗不知她会去哪里,只管跟随在后。 曲折弯绕的一段路过去,树荫幽密的后园走到尽头,眼前是低矮的灰色墙壁。沿墙再走一阵,便到一扇圆门,从中出去,却是狭窄而偏僻的后巷。有辆马车停在门口,后面是整齐列队的西梁士兵,队伍迤逦看不到尽头,不知有多少人,只是鸦雀无声的立在暮色之中。 云中城算是这一带最为繁华的城池,伽罗那日来时,也看到街上行人往来,虽经战事侵扰,亦维持几分熙攘。途径数处街巷,两侧的民房次第相接,鳞次栉比,想来人群居住的也颇稠密。 然而站在这后巷,伽罗还是听不到半分街市喧闹,想必离人群极远。 她很识相的进了马车,等驶出僻巷许久,才听到极远处有人声隐约。 马车走的路都颇隐蔽,七弯八绕的走至西北侧城门,已是暮色四合。 这城门平常极少打开,周围亦无行人,迤逦蜿蜒的队伍出了城,悄无声息。 华裳关上窗牖,道:“这一去,就真要远离故土了。西梁那样满是虎狼的地方,唉……岳大人,这样多的人跟着,我们怕难逃出去吧?” “我只奉命行事。”岳华答非所问,瞧了伽罗一眼,“何况独孤姑娘未必不想去西梁。” 伽罗轻笑了声,“那日与彭大人说的话,连殿下都知道我是在敷衍,岳大人何必故意曲解。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既已答应了皇上殿下,便是早已衡量清楚,不会食言。” 说罢,靠在厢壁阖眼。 马车晃动,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的夕阳晚霞。年节时有限的相聚里,父亲曾跟她讲过许多在丹州为官的趣事,也说丹州的地貌景致与京城和淮南截然不同,落日浑圆炽热,晚霞灿烈绚然,坦荡而无半分掩藏。 她曾经盼望过,能有机会跟随父亲来观玩北地风光。 没想到亲眼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境里。 她忽然很想念父亲,想靠在他膝畔听他讲故事,哪怕只是片刻。 出了云中城往北,山川地势渐渐不同。 连着数日的昼夜兼程,伽罗对于颠簸疲惫的感觉早已麻木。这一日途中遇雨,走得格外艰难,当晚夜宿荒郊,那刀疤男人很熟稔的安排人手安营造饭,寻个背风的地方点起篝火,让伽罗和华裳、岳华靠近火堆驱去衣衫潮气。 ——看起来这一路虽然形同,西梁人倒也没打算太虐待她。 伽罗抱膝而坐,看着眼前火光跳动。 乌云遮月,天地昏暗,荒野间忽然起了风,渐渐猛烈。在鼓荡而过的风声里,伽罗忽然听到了雷声般靠近的马蹄,以及熟悉的乡音呼喊。 坐在篝火旁的三个人立时望向声音来处。 是南夏的军队吗? 蹄声来得很快,如春雷滚滚靠近。 随行的西梁军队在雨中艰难跋涉,饥肠辘辘,各自忙着造饭歇息,几乎全无防备。听见这蹄声,队伍中霎时乱起来。那刀疤男人当即叫了二十个人将伽罗围在中间,而后拔了弯刀在手,踏着潮湿泥泞的路面,往蹄声来处赶过去。 喊杀声迅速响起,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首,与华裳并肩紧贴,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西梁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速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那些军士自顾不暇,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华裳来救时被人踢开,伽罗拿匕首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首被夺、华裳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速战速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虞世基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西梁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首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首,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虞世基!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虞世基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虞世基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虞世基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虞世基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虞世基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虞世基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虞世基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虞世基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虞世基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皇上殿下的安排。” “皇上?”伽罗愕然。 虞世基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皇上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西梁。华裳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杨坚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虞世基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萧琮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西梁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西梁人的?”见虞世基颔首,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虞世基含笑,见她发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发时,意有眷恋。 云中城内,萧琮听到伽罗被劫走的消息,拍案震怒。 “又是西胡人?” “我看得明白,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冲散我们的队形,又趁乱抢走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却没找到。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翻遍了也没找到。” 第205章 英雄救美 “务必找到伽罗,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萧琮满面怒容,“我调数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发誓将伽罗夺回来!” 萧琮又问道:“当时伽罗被劫走,不是杨坚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是我无能,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萧琮面前。 萧琮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首,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发。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萧琮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首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西梁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萧琮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杨坚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萧琮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杨坚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萧琮重兵速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西梁能迅速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萧琮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萧琮进退维谷。 杨坚接到禀报,说萧琮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萧琮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杨坚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萧琮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萧琮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杨坚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独孤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萧琮盯着杨坚,“皇上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杨坚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萧琮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杨坚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萧琮冷哼,“皇上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杨坚瞧着萧琮,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独孤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太上皇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萧琮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杨坚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萧琮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杨坚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萧琮似觉尴尬,又笑向杨坚道:“皇上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杨坚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萧琮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太上皇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萧琮冷嗤,眼色却愈发晦暗。 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萧琮只觉杨坚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杨坚借着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西梁,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皇上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杨坚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萧琮微怔,盯着杨坚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萧琮率军撤离的当日,杨坚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擒虎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太上皇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杨坚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裴矩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建章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西梁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杨坚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杨坚未露皇上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杨坚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杨坚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虞世基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杨坚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虞世基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皇上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时值初夏,衣衫单薄,伽罗声音轻柔,垂首行礼间露出颈后肌肤,更见窈窕体态。 杨坚蓦然想起萧琮那句“又软又香,销魂蚀骨”的话,唇边笑意稍稍凝固。他双手扶起白发老者,口称先生,又示意虞世基免礼,目光再度落到伽罗身上时,终究道:“萧琮曾为难过你?” 伽罗摇头道:“没有。殿下施救及时,他不曾为难我。” 杨坚将她瞧了片刻,见她神情自然不似作伪,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学生虽常挂怀,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杨坚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虞世基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独孤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杨坚便道:“萧琮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皇上,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虞世基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杨坚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虞世基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虞世基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独孤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虞世基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西梁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虞世基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建章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华裳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父亲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父亲帮太上皇夺位,太上皇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皇上和太上皇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皇上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华裳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太上皇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皇上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杨坚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西梁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虞世基走过去,行礼。 杨坚挥手示意虞世基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杨坚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杨坚回身,道:“萧琮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杨坚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独孤善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独孤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西梁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杨坚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首。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杨坚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第206章 入住建章宫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杨坚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萧琮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萧琮既提了长命锁,到了西梁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杨坚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杨坚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西梁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杨坚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杨坚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杨坚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杨坚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杨坚和虞世基的隔壁,知道建章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虞世基和杨坚。 虞世基那里好说,只是杨坚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虞世基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李昺是谁! 意料之外的重逢,伽罗措手不及。 李昺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李昺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虞世基,正在说话。 李昺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虞世基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李昺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虞世基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李昺拱了拱手,往虞世基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杨坚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虞世基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李昺。” “没听说过。”虞世基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李昺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父亲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李昺?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李昺,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父亲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李昺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虞世基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独孤信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李昺伸手想去拦她,却被虞世基挡住。 虞世基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李昺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李昺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李昺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虞世基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李昺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发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发令人伤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杨坚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杨坚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杨坚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杨坚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杨坚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杨坚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虞世基急匆匆追了过来。 见着杨坚,虞世基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怎么回事?”杨坚皱眉,负手于背。 虞世基略一犹豫,便如实禀报道:“独孤姑娘遇到了故人。” “谁?” “户部仓部司,李昺。” 杨坚皱眉愈深。被困淮南数年,与高家势如仇雠,杨坚当然认识李昺。后来他派人探查伽罗相关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将她许给李昺,而李昺却在虎阳关大败后,立即迎娶了独孤信女儿。甚至那日伽罗绕道学甲巷,撞见李昺跟独孤信女儿的事,裴蕴也曾如数禀报。 先前国事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了然。 杨坚看向伽罗紧阖的门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气天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如花朵盛放。 而今却满目泪水。 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李昺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间,周遭没有旁人,只有风声飒飒。忽觉跟前光线一暗,有人恶意拦路,他本就郁愤,见状恼怒,“混账”二字才骂出口,便被人当胸一拳。他登时怒了,恶狠狠的抬头,看清那张脸时却又愣住—— “皇上殿下?” 李昺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皇上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李昺。”杨坚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杨坚盯着他,吩咐,“抬头。” 李昺依言,抬头对上杨坚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杨坚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李昺酒意早被吓醒,见杨坚沉默,心中愈发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杨坚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杨坚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李昺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官场。沿途行来,他按着独孤信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李昺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杨坚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杨坚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李昺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李昺愕然,猜得杨坚是因独孤信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杨坚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西梁,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杨坚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皇上要安排人监视李昺,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发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虞世基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虞世基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发现准备给杨坚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杨坚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门口并无建章宫近卫值守,那蜜饯隔夜无妨,糕点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敲门。 杨坚倒是很快应了。伽罗进去后行礼,也未敢走近,只将东西放在门口的小案上,禀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见多少令人尴尬,尤其她扑过去试图咬他,回想起来更是冒犯,伽罗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镇纸微响,杨坚忽然叫住她。 伽罗诧然,回身道:“殿下还有吩咐?”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杨坚停笔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阴沉威压。他起身踱步过来,取过她送来的吃食,尝了尝,道:“李昺那种人,早日认清,有益无害。” 伽罗愕然,抬头时,但见明晃晃的烛光下,杨坚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长衫垂落,比那袭尊贵的皇上冠服多几分亲近。 他显然没怎么安慰过人,语气略显生硬。 伽罗当然明白杨坚的意思,只是未料杨坚竟然会劝解她,意外过后,含笑感谢,“多谢殿下指点。” 这场风波在次日便被抛之脑后。 出了邺州,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两侧浓荫覆地,夏日长天碧水吸引学子少年们郊野游玩宴饮,极远处农田桑陌绵延,山峦起伏叠嶂,柳下风起,令人惬意。 城门口的盘查已不似二月严密,那等戒严之象消失,多少让人松快。 待入了城门,朱雀长街两侧的店铺前行人熙攘,叫卖吆喝声夹杂笑闹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起云涌,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秘辛,而今市易开放,生活恢复旧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稳营生,就是令人喜悦的。 放眼望去,长街尽头,城阙巍峨。 伽罗纵然依旧前途未卜,瞧见街市上勃勃生机,也觉莞尔。 到得建章宫外,杨坚来不及入内歇息,便要折道入宫去禀事。侍卫们路途劳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欢畅,唯独伽罗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正想着能不能回府去见华裳时,就见杨坚策马折返。 “送她入建章宫,安排住处。”杨坚居高临下,吩咐虞世基。 杨坚如此安排,伽罗和虞世基均感诧异。 然而旨意难违,虞世基思量过后,将伽罗安排在了南熏殿,离杨坚住处不远。 建章宫建制效仿朝廷,自詹事府至各局各司,皆设置齐备,占地也极广,宫内殿宇巍峨恢弘,回廊参差相连,左右监门率于诸门外禁卫甚严。伽罗初上京时,杨坚入主建章宫不久,诸事不备,如今太上皇已任命各官员就位,学士宾客往来,更见威仪。 杨坚年已二十,尚未婚娶,后宅闭门闲置。 伽罗算是客居在此,并非建章宫内眷,不好住入后宅,虞世基同家令寺询问过后,暂将伽罗安排在南熏殿居住。 南熏殿算是建章宫中的客舍,离杨坚的小书房较近,又远离他接见官员处理政事的嘉德殿及弘文馆,清净又方便。虞世基居于副率之位,正四品的官职,在这建章宫内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亲自安排,旁人未敢怠慢。 第207章 或许不只是怜悯 家令亲自引路,交代南熏殿中诸人好生伺候,殿中的嬷嬷侍女待伽罗恭敬周全。 当晚盥洗沐浴,比起途中简陋,简直算是奢侈。 伽罗暂时抛开揣测担忧,安心受她们服侍,沐浴栉发,久违的惬意。 当晚杨坚没有动静,次日亦然,听虞世基说,是京城中琐事太多。 这回与西梁议和,虽让萧琮率军撤出虎阳关外,却也需户部筹措万余银两,虎阳关一带加固边防,也需尽心安排,杨坚位处建章宫,嘉德殿里朝臣往来不绝,忙得脚不沾地。连虞世基都格外忙碌,偶尔抽空来看伽罗,只劝她不必害怕。 伽罗倒并不害怕。 往来途中同行同宿,虽说杨坚凶狠冷硬,她多少能窥到他的性情。这般安排,应是为了长命锁的缘故,也让她看到转机——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淮南的外祖母处境堪忧,她未能深入西梁都城,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西梁、西胡虎视眈眈,应是长命锁中藏了重要的宝物。 这是她目下唯一的希望。 这晚新月初上,伽罗饭后站在廊下吹风,猛瞧见远处熟悉的身影走来,忙迎过去。 数日不见,杨坚消瘦了些,面色甚是疲惫,身形却依旧挺拔高健。皇上冠服华贵威仪,黑底锦衣上是织金云纹,腰间诸般佩饰齐全,头顶乌金冠束发,应是才从宫里回来。 见了伽罗,杨坚脚步一顿,道:“用饭了?” “回殿下,用过了。”伽罗靠近行礼,闻到淡淡酒气。 “进屋。” 伽罗随他进去,殿内的嬷嬷侍女很乖觉的退出,带上屋门。 这座南熏殿几经翻修,因先前那位皇上性喜奢华,内里陈设多是名物。荷叶浮动的水瓮旁是座落地烛架,约有大半个人高,参差错落的布置四十八支蜡烛,夜里点亮,烛架金碧辉煌,水面浮光跃金,甚是华美。 杨坚先前未来过南熏殿,见了此物,不免踱步过去。 回过身,就见伽罗跟随在后,正在水瓮旁盈盈而立。烛火辉映之下,明眸皓齿,芙面柳眉,海棠红裙曳地,玉白半臂单薄,耳畔红珠映衬,发间珠钗斜挑,她的红唇如同涂了胭脂,樱桃般玲珑娇艳。 比从前在淮南时,增添几分妩媚。 杨坚看着她不说话,炯炯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伽罗颇觉不自在,打破沉默,“殿下留我在此,是有吩咐?” 片刻迟滞,杨坚轻咳了声,道:“往后住在此处,没我的允许,不得外出。” 伽罗愕然,“为何?”微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由自嘲道:“是了,此时的我本应在西胡人手中。京中也时常有异族人往来,抛头露面确实不便。只是长命锁的事情尚未查清,殿下安排我留在此处,怕是……难有助益。” “你打算怎么查?”杨坚俯身问道。 酒气靠近,伽罗只觉今晚杨坚不大对劲,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想必是承自外祖母,她老人家应当知道缘故。所以,殿下能否容我去一趟淮南,或可探明内情。” “这理由很拙劣。”杨坚坐在桌畔,自斟茶喝,“淮南路远,我不会派人护送。” “可西梁既能查到我的身世,未必不会知道淮南高家。倘若他们先寻到外祖母,恐怕事情不妙。”伽罗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见他并未愠怒,壮着胆子道:“其实殿下也可派人去接我外祖母入京。” “这事好办。但是伽罗——”杨坚觑着她,语气不善,“父皇有命,关乎淮南高家的任何事,都需禀明。近日父皇忙于朝务,无暇清算旧账,你是要我去提醒一句?” “更何况,你母亲并非高老夫人所生,休想诓我。” 他的语气平淡,却叫伽罗心中微惊,忙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查明长命锁来处。” “你本意是说,长命锁的玄机唯有你外祖母可解,所以我需顾忌三分,是不是?”杨坚点破她的打算。 伽罗忙敛眉说不敢。 杨坚也未计较,见她站得离他颇远,皱眉道:“坐。” 伽罗应命,远远的在桌对面坐下,见杨坚杯中空了,又殷勤添茶。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态度谨慎试探,仿佛怕稍有不慎便触怒了他。 杨坚瞧着她,忽然道:“你怕我?” “殿下气度威仪,身份尊贵,令人敬畏。” “因身份尊贵而敬畏,是怕我清算旧账?”见伽罗垂眸,杨坚自嘲低笑,旋即正色道:“杀兄之仇确实不共戴天。但长辈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你。” 伽罗微讶,眸间陡然焕出亮色,“殿下的意思是?” “你外祖母的事,我既已答应照拂,就不会食言。” “多谢殿下!”伽罗喜出望外,又追问道:“那我父亲的消息呢?” “韩擒虎在汶北。萧琮撤出虎阳关,打探消息会更容易。” 这般安排着实出乎伽罗所料。那日舟中对话,她曾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当时杨坚虽答应,伽罗却总觉得,以他对高家、独孤家的仇恨,此事希望渺茫,甚至虞世基提及此事,她也没抱多少希望。 谁料杨坚竟会真的践行? 她瞧着杨坚,渐渐又生出歉疚,“殿下胸怀宽大,信守诺言,是我小人之心了。” 杨坚勾了勾唇,让她将长命锁取出给他细看。 伽罗应命递过去,借着烛光,他英挺的眉目被照得分明,轮廓冷硬如旧,神色却比平常和缓。他神情专注,眉头微皱,显然是在思索,如同无数个夜晚伏案处理公务。这样专注的杨坚令人敬重,也不似从前凶神恶煞—— 如果不是那次拿钢针逼供,他待她其实也不算太坏。 伽罗瞧着他,微微出神。 半晌,杨坚将长命锁还回,“这凤凰笔法特殊,需从书中追溯。明日会有人送书过来,你认真翻翻。” “殿下放心。”伽罗当即应了。 杨坚也不再耽搁,起身欲行,却晃了下,忙扶着桌沿站稳。 回头就见伽罗虚伸双手作势来扶,又迅速缩回去。 杨坚唇边笑意稍纵即逝,“还有事?” “那日去西梁的途中,我与华裳失散,至今未再见过。殿下能否恩准,让我见见华裳?” “好。” 墨色长衫渐渐远去,廊间灯火通明,将他拉了细长的背影。 伽罗站在门前,一直到杨坚走远,才回身进屋。心中忐忑担忧淡去,这座辉煌宫室也不再如从前压抑,她对烛静坐良久,含笑入睡。 华裳果然被接入建章宫,按杨坚的口谕,留在南熏殿陪伴伽罗。 彼时伽罗才从堆成山的书卷中出来,见着华裳,欢喜非常。说起别后经历,自是庆幸劫后余生。有华裳陪伴在侧,伽罗诸事无需多费心,便专心投身纸堆。 杨坚抽空过来两回,除了命人给伽罗备齐起居用物,也帮着翻了几本书。 奈何书海浩瀚,关乎异族的记载甚少,想寻出这独特的凤凰,并不容易。 伽罗连续三日无甚收获,沮丧之余,往近处散心。 建章宫内殿宇连绵,固然恢弘威仪,客舍外除了惯常的绿柳亭台,并无多少景致。且因家令寺照看得勤谨,花木虽繁盛,却被修建得规规矩矩,虽不落建章宫威仪,到底失了天然逸趣。伽罗在久居淮南,整日徜徉于精致园林间,对着殿侧有限的景致,实在难提兴趣。 四月将尽,芳菲已谢,天阴着,凉风吹来,夹杂隐淡香气。 伽罗循着香气慢行,渐渐走至水畔。 这方湖显然是人力挖凿而成,占地颇广,远处绿树萦绕,楼阁傍水,近岸处长满荷花。这时节荷叶碧绿层叠,叶底竟还有白鸭凫水,倒是意外之喜。 伽罗临水而坐,折叶戏水,猛听有说话声渐近,抬头看去,竟是韩擒虎! 韩擒虎也正诧然驻足看她,两人对瞪片刻,韩擒虎忽然面色微沉,疾步往杨坚书房而去。 书房内,杨坚正埋首处理文书。 ——无需在嘉德殿接见官员议事的时候,杨坚更喜欢叫人把文书搬到昭文殿,除了亲信的建章宫近臣外不见旁人,清净自在,更宜思索。 韩擒虎入内叩拜,将要紧的事禀报完毕,却迟疑不肯走。 杨坚诧异,抬眉道:“先生还有事?” “方才经过湖边,微臣看到了伽罗。据臣所知,当日殿下将她赠予萧琮后,萧琮已派人护送她回西梁,却不知怎会在这里?”他恭敬朝杨坚拱手,见杨坚挑眉不语,便道:“难道是殿下派人,又将她救回了?” “西梁虎狼之地,不宜女子前往。”杨坚道。 “可殿下是否想过后果?”韩擒虎憋了一路,见他云淡风轻不甚在意,急道:“云中城里,殿下示萧琮以铁腕,联合蒙旭内外夹击,才能迫使萧琮撤军。他大费周章索要伽罗,必是事关重大,若他得知殿下出尔反尔,劫走伽罗,岂不恼怒?倘或边境再起战事,殿下如何向太上皇交代?” “先生所虑甚是。不过伽罗是西胡所劫,萧琮要寻晦气,也该去找西胡。” 韩擒虎愕然,抬头看向杨坚,发现他竟然带了些许笑意。 这般神态与平日截然不同,韩擒虎追随惠王多年,于杨坚性情也知之颇深。 韩擒虎渐渐严肃,拱手道:“微臣斗胆,敢问殿下,是否对伽罗起了恻隐之心?”见杨坚未曾否认,他面色渐变,最终撩动袍角跪地叩首,肃然道:“殿下,万万不可!” 杨坚幼时受教于苏老先生,待他自请外放后,便由韩擒虎指点,虽有君臣之分,却常执以师礼。见韩擒虎行重礼,不免伸手扶起,道:“先生有话且说,何必如此。” “当日殿下曾说,以女子议和是我辈的耻辱。所以云中城外,殿下冒险营救伽罗时,微臣并未多言劝谏。可如今情势分明,萧琮索要伽罗是为私事,与国事无关,殿下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救她?这般举动,得不偿失啊!”韩擒虎痛心疾首,“殿下难道忘了她的身份!” “独孤家之女,高家外孙,时刻未忘。”杨坚道。 “殿下还记得!昨日微臣入宫面见太上皇,听说那日宫宴,太上皇曾为独孤家的事责备殿下。臣虽愚鲁,却也知道天家威严不容侵犯,独孤家当年跋扈,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宫城内外,太上皇、贵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旧臣,谁不对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于何地,置太上皇于何地?若太上皇得知此事,父子之间,岂不平添龃龉?” 他曾是信王杨爽的恩师,痛失爱徒后深为怀恨,情绪便格外激动。 杨坚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杨坚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却与伽罗何干?” 韩擒虎哑口无言。 他看着杨坚,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独孤善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不值当。” 杨坚颔首,“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擒虎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擒虎。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杨坚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杨坚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杨坚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西梁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西梁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西梁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杨坚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萧琮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杨坚,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杨坚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萧琮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西梁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独孤家与杨坚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杨坚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西梁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西梁,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西梁,就算会在萧琮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萧琮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杨坚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杨坚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西梁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杨坚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杨坚重复,“萧琮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萧琮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杨坚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第208章 举案可齐眉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发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杨坚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杨坚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发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杨坚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西梁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杨坚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杨坚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杨坚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杨坚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独孤家人? 杨坚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杨坚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杨坚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速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杨坚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杨坚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杨坚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擒虎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独孤、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杨坚神色如常,听韩擒虎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擒虎去安排。 待韩擒虎离开,杨坚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独孤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独孤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独孤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独孤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独孤善——独孤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杨坚难以预料。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投身故纸堆。 她虽出身侯府,却自幼流离,幼时随独孤善住在治地,其后在京中两年,又被送往淮南。这些年虽结交过朋友,对京城的人事却颇为陌生。而今身处困境,更是难以寻到助力。想要报答杨坚,唯有尽快寻出关乎长命锁的真相,或许能对他有用。 好在建章宫藏书极丰,弘文馆内聚集众多名儒学士,几代藏书积攒下来,包罗万象。 伽罗屋中堆了上千卷的书,逐页翻查极为缓慢,因心里着急,常掌灯翻书至深夜。 华裳见她这般夙兴夜寐,熬得眼睛都红了,大为心疼。 她从高老夫人处学了极好的按摩功夫,时常为伽罗解乏,后晌听伽罗说眼睛难受,便寻了个垫子坐着,叫伽罗就势躺在地下毯上,靠在她怀中。 伽罗依言,任由华裳的手指在她眼周轻轻按摩。 她并未告诉华裳那日昭文殿中的事,诧异之余,难免好奇旧事。 待华裳按摩罢,寻了浸过凉水的毛巾为她敷眼时,便问道:“听说当年老太爷和当今太上皇结仇,是为了故文惠皇后。那时候我还小,不知内情,后来也没人提过这事。华裳,你知道内情吗?” “故文惠皇后?” “就是当年的惠王妃,皇后登基当日便追封了她。” “姑娘原来是说她。”华裳一笑,帮伽罗揉着两鬓,趁着屋内无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夫人提起过,不知详细。那时候咱们还跟着老爷在外面,京城里两位皇子斗得正厉害,那日她去鸾台寺进香,回来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惊了马,连人带着马车,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时候已不成了,没两日就撒手仙去。听说那时候她肚里还怀着孩子,也没了。” 伽罗微惊,睁眼扯开毛巾,“那马自然不会无故受惊了?” “那时候我也这样问夫人。夫人只是叹气。后来回到京城,听人私下里议论,说那事是老太爷和如今的独孤信父子联手做的,为的是给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没留下凭据。这些话我也不知真假,不过老爷自那以后,就跟独孤信的公子断了来往。那回他和老太爷吵得凶,年没过完就走了,姑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很想看花灯,父亲非要走,气得我缠着他哭。” 华裳想起旧事,轻笑后叹了口气,“一晃眼,姑娘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徐坚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总要相聚。那之后,两人就没来往了。”伽罗仰躺在华裳怀中,瞧着顶上彩绘的藻井,低声道:“倘若老太爷真的跟独孤信父子做了那事,按着父亲的性子,跟他吵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好人总是坎坷。夫人和老爷都宽仁和气,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坚,腆着脸当了吏部尚书,父子俩朝中得意着呢。说起来,这回在府里住了几日,老夫人总问我姑娘是不是得萧琮的欢心,我听着,真是心寒。” “老夫人不疼我,疼我的只有华裳。”伽罗翻身坐起,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笑意盈盈,“这回能从萧琮手中逃脱,全仗皇上相救,我得早些查明白,不能辜负。” “那我去搬书。”华裳亦含笑起身。 伽罗喝茶润喉,依旧投身书堆。 数日苦熬后,伽罗虽未能查明来处,却终于从一部残卷找到了线索—— 那套书年头甚久,虽拿上等书装着,里头却破损甚多。书里专讲各处传说,纵贯数百年,横贯南北东西,收得甚是齐全。内中有幅凤凰栖梧桐的图画,其中凤凰与伽罗锁上的全无二致。 只是书籍残破,右下角多被蠹虫所害,看不清底下的字,便难以追溯。 伽罗对着残页苦思,猛然想起幼时仿佛在京外一处寺庙见过此图,当即喜出望外。 她再不耽搁,丢下书卷,即往昭文殿去。 时维五月,太阳升起不过两竿高,暖和而明亮。鸟雀于绿枝间蹄鸣,柳荫下的风都似带了清香。伽罗很久没这样高兴过,脚步轻快,途中碰见虞世基,得知杨坚已下朝回了建章宫,更是欢欣。 游廊交错,殿宇参差,她拎起裙角步下台阶,正想拐进洞门走近路,却听脚步渐近。 她抬头望过去,便见两名宫人引路,后头的少女满身绫罗,在大群宫人的拱卫下行来。 伽罗扫见那少女面容时微惊,忙后退两步,垂首避让在侧。 少女渐近,似在与人说话。 “……有姜姐姐陪伴,贵妃和我当真能省心不少。上林苑里的景致正好,待这事过去,我便请贵妃安排,邀姜姐姐一同射猎。咦——”她的锦绣珠鞋忽然停在洞门口,旋即道:“这人不是建章宫的吧?皇兄怎么留了外人在此。” 伽罗心中微跳,屈膝行礼,便见那双锦鞋已然走近。 上好的宫缎襦裙,材质出众,绣工精绝,腰间所配均是宫外难寻的宝贝。能在宫人的簇拥下这般肆意行走于建章宫的,还能是谁?自然是杨坚的妹妹谢英娥,如今的安乐公主了。 伽罗心知躲不过去,只好行礼道:“妾拜见公主。” “你是谁?”安乐公主道。 伽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脸上的轻快笑意迅速消失。 “怎么是你?”安乐公主满面诧异,渐而转为不悦,当即向身侧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这里!伽罗,你不在淮南等着受刑,跑来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问罪了是不是。” “是皇上殿下召妾至此。”伽罗自然能察觉她的不悦,态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乐公主审视般盯着伽罗,绕她身周走了半圈,沉着脸不说话。 她的身后众多宫人噤声侍立,倒是有位年约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认得她吗?” “当然认得。不止认得,还印象深刻!”安乐公主轻咬银牙。 伽罗抿唇,垂首不语。 在淮南数年,她跟安乐公主碰面的次数并不少。彼时外父亲奉了皇命刻意刁难,不止针对杨坚父子,连女眷也不放过。外祖母不喜这种事,从不掺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设宴邀请,安乐公主偶尔推免不过,也会随惠王侧妃前来。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样下手狠,却也常刻意让安乐公主母女难堪。外祖母因是续弦入府,难以阻拦。 那般宴席伽罗不能总缺席,偶尔过去,也会碰见安乐公主。 伽罗毕竟寄人篱下,虽能偶尔帮安乐公主开解几句,却也收效甚微,好几回见她红着眼睛,含泪忍耐。 两人虽未说过话,但年纪相当,又是那般环境下,于对方面容身份,都颇为清楚。 而今时移世易,安乐公主又怎会忘记昔日之辱? 伽罗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杨家的地盘求存,出门前怎么就没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乐公主只管盯着伽罗不说话,那位被称作“姜姐姐”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是了。”安乐公主被提醒,决定暂时放过伽罗,“我先去见皇兄,再来收拾你!” 说罢一拂衣袖,在宫人簇拥下昂首挺胸的走了。 伽罗暗暗谢了那容貌甚美的姜姐姐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昭文殿内,杨坚正自翻书,忽听外面脚步匆匆,不过片刻,就听见侍卫齐声问安。 他才搁下书卷,安乐公主便已闯了进来,回身掩上屋门。 杨坚皱眉,“没规矩。” “皇兄的门没关,还通传什么!”安乐公主快步走到案前,气势汹汹的,“有件事情,皇兄必须跟我说明白。那个高家的表姑娘怎么会在建章宫?我看她气色甚好,仿佛高兴得很,必定是没被亏待。父皇都说了要严惩独孤家和高家,皇兄这是何意?” 杨坚神情不变,只淡声道:“你见到伽罗了?” “就在昭文殿外。”她双手撑在紫檀大案上,道:“皇兄怎么解释?” “有件事需要她帮忙,暂且留在建章宫。”杨坚说得含糊,起身过去亲自给妹妹倒茶:“这般风风火火的过来,是为何事?” “别想打岔!”安乐公主不上当,气道:“高家跟我们的仇怨,皇兄比我还清楚。那个伽罗是高家的表姑娘,不说认罪受罚,却在这里清闲度日。皇兄对高家恨之入骨,怎么却对她例外?对了——那晚宫宴上,父皇说要处置独孤家女眷时,皇兄出言劝阻,惹得父皇不悦,难道也是因为她?” 杨坚继续皱眉,“你想多了。” “哼。”安乐公主愤愤地搁下茶杯,“那你告诉我,你恨高家,也讨厌那个伽罗!” “英娥!”杨坚板起脸,盯了她一眼。 安乐公主气势稍收,却还是道:“皇兄倒是说啊。若她无关紧要,我待会就吩咐宫人,先打她二十板子出气——就当是帮她那些表亲受的。” “高家是高家,伽罗是伽罗。我记得你那年从高家赴宴回来,哭着说高家人如何可恶,却也说伽罗曾帮你解围,她不曾欺负过你半分——她与高家完全不同。何况我留她,确实是有要事。” “这种鬼话谁信。”安乐公主捧着茶杯,小声嘀咕,“你在淮南时就对她留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英娥!”杨坚皱眉。 安乐公主却不怕他,“难道不是?我都察觉两三回了……” “她帮过你,与高家人不同。与众不同的人,容易让人留意。” 乐安公主的声音更低,“傻子才信。” 杨坚半点都不想继续这话题,坐回案后,端出建章宫兄长的威严来,“究竟是何事?” 安乐公主不服气,气呼呼的将他瞪了片刻,却未再提伽罗的事。 “是贵妃让我来的。”安乐公主背转过身,缓了缓,低声道:“过些天是母妃的忌日,父皇要在城外的鸾台寺设坛做佛事,贵妃命我过来叫你,先去寺中探路安排。姜夫人和姜姐姐熟悉鸾台寺的情形,也会随我们前往。” 杨坚翻书的手顿住,眸色倏然暗沉。 伽罗回南熏殿后躲了半个时辰,得知杨坚已出宫,便安心等待。 她这些天埋身书堆,耗费心神,身体早已倦乏。如今夏日天长,后晌枯坐无事,便去小睡片刻,谁知醒过来竟已是日暮斜阳。 华裳匆匆进门说皇上来了,伽罗残余的慵懒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杨坚正站在庭院里,负手对着一丛芭蕉。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衣上点缀甚少,背影挺拔,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叶如蒲扇,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杨坚身上添几许温和,又不损挺拔风姿,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杨坚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杨坚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杨坚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杨坚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杨坚而言,就低矮了。 第209章 惩罚负心汉 杨坚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杨坚颔首,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杨坚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首道:“妾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杨坚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杨坚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杨坚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杨坚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杨坚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杨坚,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杨坚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杨坚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讲法,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杨坚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永安帝对发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杨坚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杨坚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杨坚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虞世基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华裳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父亲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独孤家毕竟难逃干系。 杨坚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独孤家欠着杨坚一家的。如今杨坚不计前嫌,答允从西梁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独孤善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华裳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华裳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华裳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虞世基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虞世基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华裳帮着倒茶。 虞世基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皇上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虞世基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华裳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虞世基昨日才去过独孤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西梁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独孤信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独孤信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独孤信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独孤信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独孤信搭救独孤家。” “是这道理没错。”虞世基颔首,“独孤信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独孤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独孤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独孤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虞世基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李昺。”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自那次邺州偶遇,伽罗竟极少再想起李昺,陡然听虞世基提及,多少觉得诧异,“他怎么在独孤府外?” “谁知道呢。”虞世基耸肩,“他在墙外站着,心事重重。” 伽罗嗤笑。 也是巧了,徐独孤两家协力扶持周静帝夺得皇位,同居相位。长姐独孤姮嫁给了独孤信的次子徐基,她曾动心过的李昺娶了独孤信的千金徐兰珠,如今老夫人还打算把二姐也送进徐家。这是造的什么孽? 而李昺既然攀附了独孤信,本该春风得意,站在独孤府外出神,又是何意? 虞世基见她垂首不语,便道:“那日在客栈……我没敢多问。但李昺对不住你,我瞧得出来。伽罗——李昺攀附权贵遭人背后唾弃,从他同窗那里,我听见了些旧事,不管是恶意中伤还是确有其事,总之不会平白生出流言。别怪表哥说话直,那个被辜负的人,是不是你?” 辜负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伤心,而今听来,却格外平静。 伽罗把玩一段柳枝,“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时,他是我外父亲的门生,往来密切。”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叫虞世基猛然揪心。 那天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印刻在心间,前些天从李昺的同窗那里听到的议论,更是令他震惊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带着伽罗往花园湖边转了一圈后送她回去,顺道从值房取了给伽罗买好的几件有趣玩意,逗她开心。 出得建章宫,虞世基连衣裳都没换,骑马便奔向户部衙署。 酉时才至,便有户部官员陆续出来,虞世基等了片刻,李昺陪着户部右侍郎走了出来,拱手作别。右侍郎神色郁愤,李昺亦然,摇头叹气的才走了两步,猛然瞧见山岳般堵在四五步外的虞世基,愣住了。 虞世基呲牙,“李昺。” “阁下是?”李昺记得这张脸,却不知其身份。 虞世基淡声道:“建章宫左副卫率,虞世基。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衅毫不掩饰,李昺自然记得那日虞世基堵在楼梯口的凶狠架势,心中不服气,便冷声道:“请!” 京城内酒馆甚多,拐过两条街,便是一处有名的酒家。 虞世基率先入内,要个雅间,吩咐伙计先来两坛北地常喝的烈酒。那伙计殷勤送他至雅间,自去安排,李昺冷着脸进去,就见虞世基负手立在桌边,脸色阴沉。 李昺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还是寻晦气?” “寻晦气!”虞世基跨步上前,挥拳便伦向李昺侧脸。 李昺一介文人,哪料到他会如此粗鲁,尚未反应过来,左脸便传来剧痛,骨头都碎了似的。他正憋着满肚子气,当下心中大怒,也挥拳回击过去。 虞世基不闪不避,挺着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击在他胸口。 身手出众的建章宫小将本就非李昺所能消受,加之虞世基满腔怒气,李昺吃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 仿佛郁气随着血被打出,他竟然觉得痛快。 李昺忽然哈哈大笑,扶着墙壁笑了半天,才愤然指着虞世基,“是为了伽罗吧?我比不过你的身手,要打吗?来,随便招呼!”惯常的谦和神态化作狰狞,他唾出口中鲜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倾慕伽罗?” “她是我表妹。”虞世基冷声,“你怎敢辜负她!”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让她伤心!”李昺厉声,侧头见那伙计捧着两坛酒在门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抢了过来。他也不顾身上伤势,一拳捣开,抱起来仰头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从喉咙烧入腹中,他举起酒坛,砸在地上。 酒坛甚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噜噜滚到旁边,倒出残酒。 李昺目中赤红,指着虞世基质问:“今日既然是寻晦气,我先问你,户部新来的左侍郎刻意刁难,也是你仗着建章宫的权势指使的?我知道,我能进户部,全赖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诸般刁难,就是想告诫我攀附的下场。可是我有何办法!满京城里都是你这般的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认得左侍郎。”虞世基道。 李昺却不信,“那人与建章宫来往密切,不是你从中作祟,还能是谁!” “不是我。”虞世基重申,“我打你,不靠权势,靠拳头。” “呵……呵!”李昺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难以支撑,踉跄至桌边坐着,“我刚上京时,也是满腔热血抱负。男儿纵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在朝堂立一番事业。可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情形?有真才实学之人难以出头,倒是你们这些京城官员的纨绔子弟,仗势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门第,何曾考察才学?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谁?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被那些纨绔压着难展抱负,你甘心吗?” “我知道伽罗伤心,我也愧对于她。”李昺扶在桌面,抬起头来,眼中红丝醒目,“这辈子是我李昺对不住她。我辜负了她。” 虞世基冷嗤,笑容隐含轻蔑。 李昺蓦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怎么,你也瞧不起我?论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将来未必!” 虞世基冷嗤,“我确实瞧不起你。不为出身,为你的志气。从前的名相苏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状元却遭人打压,被安排在穷乡僻壤当小吏,却终凭借斐然政绩居于相位,后来退居灵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李昺——这不能成为你背叛伽罗的理由。” “你胡说!苏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会埋没。”李昺将虞世基衣领揪得更紧。 虞世基挥臂格开,见李昺又扑上来,当即挥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谋取前途,与我无关。但你负了伽罗,就该教训!”他一脚踢开那碍事的酒坛,拂袖转身,大步出了雅间。 李昺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迹,眼神渐而阴鸷。 “教训我……就凭你?走着瞧吧!” 次日,李昺未能去户部衙署。 杨坚下朝回到建章宫,同韩擒虎商议过要事,又召虞世基吩咐几件事情,末了,道:“李昺是你打的?”回头见虞世基脸现愕然,便道:“独孤信说的。昨日你约李昺喝酒,回去时李昺鼻青脸肿。李昺说是滚落楼梯,独孤信不信。” “是我。”虞世基供认不讳。 “为何?” “私仇。”虞世基直言,“倘若独孤信因此为难殿下,属下自会去寻他,绝不连累殿下。” “他还不敢。”杨坚淡声。 虞世基便道:“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李昺怀疑户部左侍郎是属下打着建章宫的旗号安插,目的是借机打压,或许会借此诋毁生事。此事属下并不知情。殿下明鉴,属下与李昺虽有私怨,但绝不敢因私废公,擅自借建章宫之势插手六部。” 杨坚瞧着他,冷肃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第210章 酒后吐真言 不可擅自借建章宫之名营私舞弊,这是他给建章宫属官的告诫。 以虞世基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绝不会心虚。如今特意禀明解释,是怕他心存怀疑继而迁怒伽罗?独孤家倾覆失势,旧日亲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连累,这虞世基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难得。 杨坚回身,将一封文书递给他,“那人是我安排。” 虞世基愕然抬头。 “左相的贤婿,将来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验,有何不可?”杨坚出乎意料的解释,继而大步出了书房。 虞世基深感意外,随他出去,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南熏殿内,伽罗对此毫不知情。 给文惠皇后抄的经书已然过半,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呈上。 她从前在淮南时,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尔也会陪伴,近来抄书,甚是想念。抄罢经书,同华裳说起旧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处境,愈发担忧。 外头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内直、典设二局打理得有条不紊,各处装点筹备得齐全,南熏殿中也没缺粽子。 雄黄酒的气味自窗外飘入,伽罗踱步出门,恰逢侍女抱着酒坛经过。 侍女并不知伽罗身份,见杨坚以礼相待,虞世基格外关照,自然恭敬冲她行礼。伽罗亦颔首,旋即向华裳道:“外祖母不止礼佛,还会酿酒。闻见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还会给姑娘刺香囊。”华裳含笑,“老夫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会平安无事的。” “等忙过这阵,我便设法去看望她。” 伽罗缓步走过,看到抱着菖蒲匆匆走过的侍女,闻见风中断续隐约的雄黄酒。 过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建章宫内眷居处。因如今闲置,只留些老嬷嬷照看灯火洒扫庭院,平常少有人来。平素这些嬷嬷深居简出,而今趁着筹备端午忙碌,喜庆之余,不免同行闲谈。 那嬷嬷五十余岁的年纪,抱着一丛菖蒲,正低声议论,“……听说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贬了。从前那样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员,如今被贬去做个长史,可真是报应!当年他欺压咱们王府,如今太上皇没砍他头,已是恩宽了。” “我昨晚也听儿子提起。他还说,朝廷就是这样,一层层的贬下去,最后再砍头问罪。” “可不是。我听说他那个儿子也进牢里去了。” “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得罪了太上皇,他还想活命?” …… 这些人多有从淮南的惠王府陆续跟随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建章宫衙署或十卫当值,消息灵通。事情关乎昔日的死对头,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低低的议论声渐行渐远,伽罗神色未变,只握紧华裳的手,“我们回吧。” 回到南熏殿,伽罗便闭门不出。 淮南的外祖被贬官,这件事情在杨坚父子登基时,高府上下都有预料。 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快。 伽罗固然知道因缘自种,此事根源在外父亲和舅父身上,思及在淮南的数年照拂,还是难以释怀。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便愈发担心。 檐头的菖蒲艾叶青翠高悬,雄黄酒的味道自窗户飘进来,端午的氛围十分浓烈。 华裳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说句诛心的话,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太上皇的儿子,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馅儿姑娘也爱吃,先尝尝?” 伽罗接过,尝了一口,软糯香甜,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杨坚父子要找外父亲和舅父清算旧账,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杨坚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华裳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华裳手巧,将她头发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杨坚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宫内,宴席已散,周静帝难得有空,遂携杨坚、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周静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免跟杨坚论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个高文焘还活着?” “刑部连夜审讯,案子与他无关,目下暂押在狱中,尚未处置。”杨坚回答。 “我知道。”周静帝皱眉,“牢狱里辛苦,暴毙了罢。算是给高探微的贺礼。” 杨坚神色微僵,看向上首的皇帝。 从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隐忍多年,周静帝暗中筹谋夺回帝位的事情,杨坚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过阴霾,终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确实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旧事,却难免有小争执。 关于独孤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焘入狱时,杨坚就曾探过口风,彼时周静帝正忙,没说处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说了要暴毙,可见是想将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杨坚稍作犹豫,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不妥?”周静帝目光稍沉。 “高文焘固然该惩治,却罪不至死。”杨坚起身,给周静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给大哥报仇。儿臣也深恨高家,但当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为,与孙辈的高文焘等人无关。高探微父子必须为大哥偿命,至于高文焘……儿臣以为,发配充军即可。往后处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儿子,你的哥哥!”周静帝面露不悦,将他斟的茶推开,“你却说罪不至死?”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杨坚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儿臣时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独孤玄必须偿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当真要他死,自然无人能阻拦。莫说高文焘,就是让整个高家陪葬,也轻而易举。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会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们知道,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独孤玄偿命,足够让那些人长教训。父皇初登大宝,内有徐公望之辈居心叵测,外有西梁虎视眈眈,太上皇虽在石羊城,倘若西梁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宫中。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复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杨坚跪地而拜,言辞恳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个高家、独孤家?数不胜数。高家是个例子,父皇若为昔日仇怨严惩,那些人胆战心惊,未必敢归心,真心辅佐父皇。” 这道理周静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爱妻长子,却是怒意更甚。 杨坚缓了语气,“倘若父皇按律论处,不作牵连,朝臣没了后顾之忧,必定感念天恩浩荡,诚心归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灵,必定乐意见此。”见周静帝脸色犹自阴沉,续道:“倘若高探微、独孤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稳固后再行处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最末一句,算是称了周静帝的心意。 他将杨坚盯了片刻,才抬手道:“起身吧。跪着也不嫌累。” 杨坚依命而起。 旁边段贵妃见他面色稍霁,这才柔声道:“英娥,给你哥哥添茶。说了半天,嗓子该干了。”说罢又捧了茶杯送到周静帝面前,“太上皇也是,都是至亲父子,多少风浪过来了,还动不动就虎着脸,不肯耐心教导。皇上是诚心为太上皇考虑,拳拳孝心,臣妾都看得出来。” 她膝下无子,将乐安公主抚养长大,加之性情温顺,安分守己,周静帝纵对发妻情深义重,待她也颇礼遇。 婉转带嗔的劝言将怒气消去不少,周静帝瞪了杨坚一眼,“就只会给朕添堵。” “儿臣愚鲁,还需父皇多加教导。”杨坚带出一丝笑意。 周静帝也不再计较,“罢了,此事我再想想。” 杨坚拱手称是。 于是添酒添茶,殿中恢复融融之乐。 南熏殿中,伽罗盘膝而坐,静候杨坚归来。 谁知暮色四合时,未等她动身,杨坚竟先来了。 宫廊两侧虽已点了烛,却并不济事。他身上还是赴宴时的皇上冠服,应当还未回寝处换衣裳,身后并无随从,只踏着暮光大步走来。 伽罗忙迎上去行礼,晚风中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由诧异,“殿下?” 杨坚将她容貌衣衫打量,窈窕的身段衬着妩媚面容,赏心悦目。她平常虽也装扮,却很少这般精心,更不会刻意点染眉目双唇,增添风情。 着意的装扮是无声的示好,她笑意盈盈,意态柔美。 杨坚忽然觉得很愉快,微微一笑,道:“很好看,是过节的样子。有茶吗?” 茶当然是有的,伽罗忙请他入内。 他今日心绪不错,伽罗尽量收敛敬惧,冲茶给他斟上,双靥含笑,“殿下似乎喝了不少?” 杨坚笑而未答,目光在屋内逡巡。由窗台至书架、桌案,最后停在砚台笔架上。听侍女回禀说伽罗打听过鸾台寺佛事的时间,近日又极认真的抄经书时,他颇感欣慰,而今瞧见那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素来沉肃的神色愈见和缓。 伽罗灯边俏立,拿了瓷杯给他添茶,“殿下在看什么?” “没什么。伽罗——”杨坚顿了顿,又闭口不言。 伽罗含笑奉上茶杯,也未多问,返身在桌旁坐下。 “从宫里出来,想来此处坐坐。”杨坚觑向伽罗,烛光下但见美人如画,比从前添了几许妩媚,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当日萧琮说她“又香又软,蚀骨销魂”,杨坚后来明白那是萧琮在搪塞。否则以伽罗这样子,若当真被萧琮欺负,哪会风轻云淡? 只是……又香又软他早就知道,蚀骨销魂呢? 身姿袅袅婷婷,纤腰盈盈如柳,渐渐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绽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杨坚轻咳了声,起身踱向书案,随手翻起伽罗那本佛经,“你抄的?” “听说文惠皇后的佛事将近,抄本经书,聊表心意。”伽罗随他走过去,目光微垂,“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情,但独孤家与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罗心知肚明。殿下宽宏大度,伽罗无以为报,唯有虔心抄诵经书——这是外祖母从前教我的。” 杨坚觑她一眼,翻着经书。 簪花小楷写得整齐秀丽,看得出她很认真。独孤玄狠毒奸诈,高探微随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长在独孤、高两府,却还是玲珑剔透,十分难得。 “随我走走。”他说。 伽罗依言跟随在后。 晚风薄凉,渐渐行至湖边。临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风挑了数盏灯笼。亭中有石桌,搁着两坛酒,再无他物。 战青笔直的站在那里,待杨坚进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备好了。” 杨坚颔首,令他退下,随手拆开酒封,就着酒坛喝了两口。转头见伽罗还傻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另一坛酒,“尝尝?” “这个吗?”伽罗瞧着酒坛,颇为惊讶。 今晚的杨坚很奇怪,从初见到的那一瞬,她就能感觉出来。从前他神情冷肃,虽宽宏大度地帮了她,却总是威仪不可亲近。今晚却无端叫她来散步喝酒…… 难道是那卷经书的功劳? 伽罗猜疑不定,毫不犹豫的拆开酒封,捧起来喝了两口。 不是预想中的辛辣,入口绵软,甚至有清香扑鼻。她在淮南时也喝过酒,虽然量浅,却也不惧酒味,喝了两口放下,偷偷擦拭唇边酒渍。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会责备。但伽罗却觉得过瘾,抬头看向杨坚,便见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触,杨坚仿若无事的挪开,旋即坐在水边喝酒。 伽罗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搅扰,就在旁边陪着,偶尔喝两口。 苍穹浓如陈墨,唯有灯笼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极低的风里,杨坚忽然开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听到她们议论,才知道外面的动静。” 杨坚颔首,未再多说。 酒坛渐渐空了大半,伽罗醉意深浓。 酒壮人胆,这话是没错的。原先的顾虑敬畏皆被酒意冲走,伽罗决定开口,“其实在听到虎阳关大败,殿下和太上皇回京的消息时,外父亲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说过,当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终会自食恶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不过殿下,外祖母是无辜的,她从来不曾插手过这些。” “我知道。”杨坚颔首。 “殿下答应帮我搭救家父,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该贪心。”伽罗侧身,蹲在杨坚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抚养,待我极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曾阻拦过外父亲和舅父,但是没用。殿下——她真的是无辜的。” 杨坚低头,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脸庞柔和,眼眸蒙了雾气。 “我说过,恩怨皆有其主,我不会迁怒。” “可我还是害怕。”伽罗眼中雾气渐聚,“殿下宽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岂止殿下?韩大人是王府旧臣,尚且那样,更何况还有太上皇。外父亲害死信王,那毕竟是殿下的兄长,太上皇的长子。殿下是否知道,太上皇打算如何处置外祖母?” 杨坚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微微僵硬,“父皇没说。” 伽罗酒后胆大,凑得更近些,扶在杨坚的膝头,道:“倘若太上皇迁怒,殿下能否劝他明察——外父亲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议论,可外祖母,她真的无辜。” 她趴在膝头,双眸如同小鹿,满眼期盼。 杨坚归来时本已薄醉,这坛酒下去,酒意更浓。 心如剑锋,经历淬炼磨砺后早已冷硬,却还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贵威仪的建章宫皇上,于云中城谈笑杀伐,于帝都朝堂号令百官,惯常的冷肃与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归心。在这里,他却仿佛还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贪恋淮南春光下那双潋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阴云里透隙射出的阳光,于满目阴冷黑暗中,让他看到亮光。 第211章 无名英雄竟是他 他抗拒又贪恋,难以自禁。 杨坚觑着她,说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难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场,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伽罗的眸中渐渐漾起笑意,透过朦胧雾气,如明澈微蓝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怀宽大,必定能令群臣归心。”她含笑恭维,想要行礼,酒醉后身体摇晃,一垂首,直直栽向杨坚怀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头。 杨坚怕她摔着,伸臂揽住。 伽罗不再动弹,枕在他膝头,眯了眼睛笑着望他。渐而眼皮沉重,最终靠在杨坚膝头,睡了过去。 杨坚将她往怀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给她盖着。 旁边还有她未喝完的残酒,他随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过湖面殿宇,暗夜中树木殿宇犹如鬼影,拦住视线。杨坚却知道,不远处是比建章宫更加威仪庄重的宫室,更加严密的防卫,更加尊贵的皇帝。那是他至亲的父亲,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君王。 他们恨着同样的人,却持有截然不同的处置态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杨坚收回目光,看向伽罗沉睡的侧颜。 “伽罗,你让我很为难。真的。” 杨坚瞧着她,心绪翻滚,忍不住靠近,双唇触到她的脸颊。 柔软温暖,一如肖想中的滋味。 伽罗醒来时有些发懵。 她望着头顶的撒花软帐出神,脑中混沌, 不似平常灵光。抬手揉两鬓, 仿佛黏成一团的线被慢慢搓开, 思绪稍稍清晰, 却还是觉得困倦,想要抱着被子再睡两个时辰。 然而不能再睡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伽罗叫了声“华裳”, 坐起身打个哈欠,外面华裳捧着衣裳进来,将内帘挂在金钩。 “昨晚大抵喝多了,头疼得很。早知道那酒后劲儿大, 就该少喝点。”伽罗边穿衣裳边抱怨,黏在华裳身上, “身子难受得很。华裳,帮我做碗醒酒汤。否则这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醒酒汤早就备着了。”华裳含笑,帮她整理好衣衫, 再去洗漱梳妆。 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鸟声啼鸣。 伽罗直至洗完脸,才觉精神了些,想不起昨晚的事, 只好趁着梳头时问华裳, “昨晚我是如何回来的?没有得罪殿下吧?” 华裳神情古怪, “姑娘当真不记得?” “就记得我恳求殿下为外祖母说情, 余下的都没印象。”伽罗瞧着华裳的神色, 心生狐疑,“怎么,难道我昨晚做错事了?” 华裳连忙摇头,拿篦子慢慢给她梳头醒神,“没有。只是姑娘头回喝醉,连我都意外。从前总觉得姑娘年纪还小,放心不下,昨晚瞧见才想起来,姑娘都十四岁了。若不是出了事,都快到了定亲的年纪——”她端详着镜子,叹道:“姑娘本就生得好,如今是越来越好看了。” 伽罗笑了笑。 她原只是想借酒壮胆,自己都没想到会醉成那样。 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她揉着眉心,问道:“昨晚何时回来的?” “昨晚姑娘回来将近子时了,是皇上殿下送来的。”华裳说得含糊。 伽罗闭眼打哈欠,听进去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华裳又道:“不过有件事,姑娘心里需有个数。昨晚殿下要走,姑娘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要他说话算数,闹了好半天。这不算什么,姑娘当时可是直呼皇上的名讳。” “直呼名讳?”伽罗霎时睁开眼睛。 华裳一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说的是——杨坚,你可要说话算数。幸好当时皇上殿下也醉了,没深究,不然可真是得吃罪。不过也是醉了糊涂,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 伽罗瞪着眼睛,看到镜中华裳强忍的笑意,以及神情中的无奈。 完了。果然醉酒误事。 这两日杨坚格外忙碌,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伽罗记着那直呼名讳的罪名,更不敢生事,只在南熏殿内闲坐翻书。 这一日将书看得累了,便往廊下闲坐,看那笼中金丝雀戏弄颈间挂着的香囊。 将近晌午,忽听远处人语喧嚷,不过片刻,就听外面有人怒气冲冲的,“伽罗在这里?叫她出来!”话音隔着院墙,门口的侍女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独孤姑娘,公主驾到。” 乐安公主? 伽罗皱眉,当即起身。还未迎两步,乐安公主的身影便已到门口。她似顿了下,旋即道:“你果真在这里!” “拜见公主殿下。”伽罗施礼。 乐安公主面色不善,斜睨她一眼,步履如风的进了小厅,却喝命旁人在外伺候。 伽罗满腹狐疑,瞧见华裳面满忧色的想随她而入,连忙摆手示意。待进屋掩上门扇,又行了一礼,“不知公主寻妾是为何事?” “皇兄给你这地方倒很好。独孤家的人获罪被监看,你却在建章宫逍遥,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皇兄待你还真是与众不同!”乐安公主回身盯着伽罗,语气轻慢,“说吧,你苦心缠着皇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伽罗忙道:“殿下误会了。皇上殿下安排妾住在此处,是为查访一件要事。待事情查清,必定还会依罪论处。妾只是奉命行事,并无他念。” 乐安公主冷嗤了声,隔了两三步将她打量。 “皇兄面冷心热,被你蒙骗,休在我跟前装腔作势。独孤家和高家的旧仇,我不跟你计较已是宽宏,你却不知足,偏要去蛊惑皇兄,害得他被父皇责备!皇兄为独孤家女眷说情,这我不恼。可高家害死了我的长兄,你却要他为高家的儿子说情,伽罗——你到底长没长良心!” 伽罗满头雾水。 求杨坚为外祖母说情,这事她认。可表兄的事…… 何况,杨坚竟然会为高家表兄说情? 伽罗屈膝行礼,缓声讲道理,“殿下这话从何说起?高家是妾外祖家,妾自然盼望表兄平安。这一点,妾承认。可皇上殿下是何性情胆魄,殿下难道不知?妾自身都难保,即便去求情,皇上殿下英明睿智,怎会被蒙蔽?” “可他就是听了!否则以他对高家的厌恨,只会处死高家所有人,哪还会劝父皇依律论处,不做牵连。”乐安公主冷哼,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果真不假。皇兄那样睿智的人,竟也会被你欺瞒!” “妾不敢欺瞒。” “敢不敢欺瞒,与我无关。但你留在建章宫,终究是祸害——来人!”乐安公主忽然扬声叫宫婢嬷嬷入内,“将她带到宫里,交给母妃看着!” “殿下这是何意?”伽罗惊愕。 乐安公主冷笑,“只是进宫,又不是取你性命。皇兄若有事,自去宫里寻你便可,慌什么?”言罢抬步,便往外走。 数名嬷嬷当即困住伽罗,带她往外走。 伽罗难以反抗,遂朝华裳递眼色,叫她去寻虞世基。谁知华裳没走两步,乐安公主便高声道:“我是奉旨来带人,谁敢通风报信,以抗旨论处!”言毕,指使人上去,也将华裳捉起来。 华裳当即慌了,跪地道:“公主殿下恕罪。我家姑娘确实……” “把嘴堵上!”乐安公主不耐烦,随口吩咐,便抬步出了院门。 伽罗在嬷嬷的围困下随之前行,回头见华裳满面惊慌的试图挣脱,忙示意她停下,切莫自讨苦吃——若乐安公主只是临时起意,虞世基或许还能拖延片刻,可她打的圣旨旗号,若虞世基再阻拦,罪名不小。 她人微力轻,这等情形下,抗拒无益。 只是入宫之后,当如何应对? 心中迅速盘算,出了南熏殿再走一阵,忽觉前面脚步停下。 伽罗诧然瞧过去,晌午刺目的阳光下,杨坚负手站在甬道上,身后战青和虞世基左右侍立。他脸上隐然焦灼,眉目微沉,向乐安公主道:“怎么回事?” “是父皇的旨意!让我带她入宫。” “父皇?” “皇兄不信?太极殿里皇兄为高家的事惹怒父皇,连贵妃听了都生气!父皇吩咐我将伽罗带进宫,皇兄若有事,自管去找她。但她不能再留住建章宫。”乐安公主见他还拦在跟前,怒犹未歇,“皇兄难道想抗旨?” 杨坚纹丝不动,沉声道:“父皇怎会知道伽罗在建章宫?” 乐安公主噎住,低头不答。 杨坚脸色愈发难看,“我不放人。” “皇兄!”乐安公主急了。 杨坚却不理会她,沉肃的眉眼扫过来,压向围着伽罗的嬷嬷,“谁许你们在建章宫放肆?”他素来威仪尊贵,而今沉声薄怒,愈发令人敬惧。那几位嬷嬷虽未放开伽罗,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态度却收敛不少,目光只在杨坚和乐安公主之间游移。 杨坚微怒,厉声道:“放人!” 嬷嬷惊惧,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乐安公主也恼了,“不许放人!皇兄!今晨太极殿中,你已惹得父皇生气,难道还要固执?父皇带走她,并无歹意,不过是想令皇兄收心,专心政务,辅佐父皇。伽罗再要紧,难道还能跟父皇相比?还是说——”她瞥了伽罗一眼,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当年救过她,就想一直护着她?” 这话令伽罗诧异,他下意识看向杨坚,便见他也露愕然神情,往这边瞧过来。 目光相触,杨坚迅速挪开。 伽罗微讶,细想乐安公主所指,陡然明白,心中震惊之极。 杨坚却已冷着脸道:“战青,送她回去。”旋即扯起乐安公主,大步往外走,“随我入宫,我跟父皇解释。” 乐安公主极不情愿,却挣不脱杨坚的力道,满声抱怨的走了。 …… 伽罗呆站在原地。 当年佛寺湖中救下她性命的,竟然是杨坚? 她满心震惊,眼睁睁看着成群的宫婢嬷嬷远去,杨坚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独孤姑娘,请吧。”战青在旁提醒。 伽罗仿若未闻,木偶般立在那里,错愕又疑惑,震惊又欣喜。 她还清晰记得云中城外河畔的情形,杨坚说她的恩公死了。哪怕后来改口,也只是安慰般牵强。她一直以为他说的是实话,一度以为恩公当真已不在人事,可是—— 救她的竟然是杨坚? 他为何撒谎? 倘若真的是他救她,即便在淮南时不记得她,看到那玉佩之后,总该认出了吧?前往北地的途中玉佩丢失,被裴蕴带人寻回,她提过佛寺被救的事情,他也曾拿着玉佩,详细盘问。彼时,他是否已想起旧事? 那玉佩本该是他的东西,可他却不动声色的归还。 那天清晨的舟中,他对着玉佩沉思,却又不肯说实情,骗她说恩公已死。 乃至方才乐安公主点破时,他也迅速挪开目光。 他究竟什么意思? 伽罗回到南熏殿,寻了本书随意翻着,却总是心不在焉。 直至戌时将至,终于没了端坐翻书的耐心,出门问华裳,“殿下还没回来?” 华裳摇头。她并不知道甬道上的事,见伽罗回来就心神不宁,颇为担忧,“姑娘莫急,待会若还没消息,我就设法去寻杜大人。他能出入建章宫,又待姑娘好,咱们找他帮忙。” “没什么烦难的事,华裳别担心。”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握着华裳的手回到屋中,简略解释道:“是有件要紧的事,想找皇上问明白。他此刻应该快回了——”她下意识的往外张望,宫灯映照的庭院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遂道:“我去昭文殿看看。华裳帮我备热水吧,我早些回来。” 华裳应了,寻了披帛搭在伽罗肩上,送她至门口。 此时虽已入夏,夜间还残存些许凉意,初至院外,披帛挡风正宜。 伽罗急于求证,走得极快,到得昭文殿外,里头灯火虽明,却显然没有杨坚的踪影。她背上走出了汗,就连脸上也热得红扑扑,被夜风一吹,忽冷忽热。 殿外侍卫认得伽罗,请她往偏厅稍坐。 伽罗哪里坐得住?两杯茶喝下去,心里还是静不下来,不自觉走至窗边望外。 夜色愈深,风过处,殿前槐叶哗哗作响。沙沙叶声里忽然夹杂了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伽罗此时耳力敏锐异常,当即留神,听得脚步渐近,心跳不自觉又快起来,才走至厅门,就见拐角处人影匆匆,杨坚神色冷肃,快步走来。 他似察觉不同,目光四顾,迅速落在厅门口的伽罗身上。 脚步稍微一顿,杨坚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行至殿前,才叫伽罗免礼,道:“何事?” “有件事想请殿下解惑,在此等了多时。深夜叨扰,还请殿下勿怪。”伽罗道。 “哦。”杨坚解下披风,随手丢给侍卫,“进来。” 伽罗随他进屋,待侍卫阖上屋门,便深吸口气,想要说得委婉些,脱口而出的却还是求证的话,“今日公主说殿下曾在佛寺救过我,此事当真?” 杨坚已行至案边,背对着她,随手翻阅新送来的文书,并未回答。 伽罗上前两步,道:“殿下?” “是又如何?”杨坚转过身来,神情是惯常的冷清,“当日顺手而为,不必放在心上。” 伽罗仰头瞧着他,满室烛光映照,他魁伟的身姿倚案而立,神情冷淡,却让人觉得刻意。他看往别处避开目光,有些别扭似的。自相识以来,他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极力回避,仿佛难为情,与他一贯的霸道强势孑然不同。 她牢牢盯着他,目光分毫不动。 佛寺后的湖水中,少年动若惊鸿,锦衣玉冠,却带着神情可怖的昆仑奴面具。那副面具在伽罗看来,半点都不可怖,甚至显得可爱——仿佛他的主人还是个童心未泯的顽童,会拿它逗家中幼妹,会拿它吓唬邻家少女。 伽罗无数遍想象过面具后的面容,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杨坚。 沉默隐忍的杨坚,凌厉冷肃的杨坚,威仪端贵的杨坚。 昔日顽皮矫健的少年与今日的建章宫皇上重叠,伽罗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旋即跪地,庄重行礼,“当日救命之恩,伽罗时刻未忘。不管往昔还是今日,殿下都对我恩重如山——”她抬头,看到杨坚拿眼角觑着她,遂盈盈而笑,“往后但凡殿下有命,伽罗必定竭力报答!” 从他答应营救父亲开始,感激报答的话似乎已说了许多遍,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完。 伽罗自顾自的笑了笑——从前对杨坚心怀敬畏,总觉得他威仪不可亲近,仿佛稍有不悦就会变脸,阴沉着脸拿钢针往她指缝招呼。所以即便数回求情,都是小心翼翼。 而今却觉得他面目和善了许多。 她终于得见恩人面目,一桩心事了却,欢喜而感激。 杨坚将她觑了半天,见她只是傻笑,全然少女娇憨之态,冷清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旋即淡声道:“我救你,又不是为求报答。起身。” ——何况,你也曾帮过我。 当然,这句话是杨坚在心里说的。 伽罗笑而不语,应声而起。 第212章 私心 其实她本还想提高家的事——乐安公主说杨坚因帮高家表兄开脱而与太上皇争执,她记得很清楚——不过,杨坚帮她的事实在太多,一件件谢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杨坚恩怨分明,若太上皇量刑过重,他稍作开脱,是为公而非为私。倘若她来致谢,也未免刻意。 更何况看杨坚这别扭态度,仿佛不习惯被人感激。 伽罗忽然发现,他似乎更乐意拿冷肃的态度来震慑旁人,而非让人觉出善意。 先前骗她说恩人已死,不肯承认,大抵也是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旧事,心中莞尔,又道:“还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损,是不小心被香头烫损。请殿下见谅。” “无妨。蝴蝶绣得很好——她会喜欢。” “嗯?”伽罗没听清后半句。 “那是我母亲的旧物。她喜欢蝴蝶。”杨坚瞧着她,解释道。 伽罗恍然,冲杨坚笑了笑,手指绞玩衣带。 室内高烛静照,两人片刻沉默,杨坚又轻咳了声,道:“父皇想见你。为西胡的事。” “西胡?”伽罗愕然,“怎么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携重礼而来,单独求见父皇,想要见你。父皇问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西梁为由,推拒他们。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颇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带你入宫——”杨坚忽然扯出极浅的笑意,“伽罗,看来你果真身份特殊。” 伽罗十分意外。 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这是何等庄重的礼仪, 她可以想象到。议和途中, 西胡闹出的诸般事端皆是为了长命锁, 那么这次, 西胡意欲何为? 听杨坚的意思,他们是信了她身在西梁的谎话? 诸般疑惑浮上心间,伽罗愕然看向杨坚。 杨坚显然也想不透其中奥秘, 只道:“西胡派来的使臣是西胡国相之子。我说你在西梁,他并没意外,只露失望之色。他们被安排在鸿胪寺暂住,宫中耳目繁杂, 明日你进宫时,最好扮作学子。” 这道理伽罗自然明白。 杨坚父子初掌帝位, 虽已将太上皇的女眷安排在西北侧的兴庆宫中居住,皇宫中毕竟有前朝旧人残存。独孤信贼心不死,于宫廷内外必定安插有眼线。他手里又握着裴矩, 跟鸿胪寺往来密切, 未必不会插手此事。 万一她不慎露了形迹,于杨坚无益。倒不如装扮为学子,能掩人耳目。 伽罗晓得此事要紧, 忙应了。 临别时, 杨坚又道:“对于独孤家和高家, 父皇仇恨最深。明日进宫时或许会受点委屈。” “我明白, 谢殿下提点。”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 心中忐忑, 却又燃起幽微的希望。 当晚,杨坚便派人送来了一套弘文馆学子的冠帽衣衫。 弘文馆隶属建章宫,里面除了极丰富的经籍图志外,亦有校书刊刻等职能,其中最令人羡慕的,是馆中有学生数十名,皆选自皇族亲贵及朝中高官的子弟,令无数人艳羡。 这些学子的冠服都由建章宫供给,杨坚要寻一套做好了尚未用过的,易如反掌。 只是男女身段毕竟不同,伽罗年方十四,腰肢纤细,胸脯鼓起,穿了那衣裳,宽处太宽,窄处过窄,只好让华裳连夜改改。 翌日清晨,伽罗穿戴整齐,往昭文殿中去,杨坚已经在等她了。 司空见惯的学子冠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挺合身。满头青丝皆拿玉冠束在头顶,四四方方的弘文帽遮住了半个额发,翠眉之下是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巧鼻红唇衬着白腻的肌肤,愈发显得秀气绝伦。她的衣衫稍稍改过,腰间应当是缠了东西,不至于太过纤细。 然而她毕竟生得苗条,穿了这衣裳,愈发显得身姿修长。 清秀斯文的姿态配上那张绝美的脸,全然是个翩翩少年。 她此时若骑马从朱雀长街走一趟,怕是能倾倒万千少女,掷果盈车。 杨坚站在阶前,看她一步步走近,最终在他跟前作揖,“拜见皇上殿下。” “免礼。” 杨坚步下台阶,看到她的冠帽稍稍歪斜。 他命伽罗抬头,看向她颔下,果然那朱红色的衔珠红绦系得不够牢。方才走路时她姿态端正,并无大碍,待垂首行礼,那帽子稍松,自然微微前倾,歪向一侧。 “御前失仪是大罪,不怕帽子掉下来?” 杨坚随手将其扯开,扶正了冠帽,手中捋顺了红绦,在她颔下系起。他离京前偶尔去弘文馆读书,也会嫌这红绦难受,然而规制难违,久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要系得恰到好处并非易事,需经常练习。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红绦,娴熟的打了个结,估摸松紧差不多了,道:“如何?” “不习惯。”伽罗头回被杨坚当众关照,有些拘谨,垂眸微笑。 “低头试试。” 伽罗依言低头,那帽子还是稍稍歪斜。 杨坚遂将珠结推得稍紧,叫伽罗再试两次,直至帽子松紧适中,才将那红绦扶正。 她的肌肤柔软细嫩,颔下生得最为软腻,手指轻轻触及,那感觉令人眷恋。 杨坚垂眸看着伽罗,见她脸颊稍稍涨红,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退后半步,端详片刻,觉得妥当了,才抬步往外走。 建章宫位于皇城东北侧,出门往南,经一处夹道出去便是长街。 这条街非寻常百姓所能涉足,自然格外清静,四名宫人在前开路,伽罗紧跟在杨坚侧后方,再往后则是随行的左右卫率。二十余人的队伍行过,脚步整齐划一,鸦雀无声,带得伽罗心里稍稍紧张。 她虽出身侯府,父亲又是皇帝宠臣、朝中右相,却从未进过皇宫。 ——祖母时常带在身边的只有长姐独孤姮。那位结实遍了永安帝膝下的诸位公主,伽罗却至今才见过一位新册封的乐安公主,幼时经历天壤地别。 长街宽阔,可容六辆马车并排行驶,两侧的朱墙延伸向一座巍峨的城楼。 那是皇城北面的玄武门,门内便是皇家禁苑,天子住处。 宫墙延绵,或宏伟或低矮的殿宇错落,飞檐斗拱庄严又不失轻灵,向碧空飞扬。 行了许久,终至紫宸殿外。 外朝三殿在整个皇宫最为雄伟庄重,紫宸殿便是其中之一。汉白玉栏杆环绕之间,两层的宫殿坐落在三层垒台之上,修建得富丽典雅,两侧偏殿如同鸟翼拱卫,凌空以拱廊连接,碧空长天之下,望之油然生出敬意。 殿前的汉白玉阶上侍卫站得整齐,数位官员站在阴凉处,等待宣召。 皇帝寻常的朝会议事都是在宣政殿,能来这紫宸殿的多是近臣高官、勋贵皇亲,其中有些人曾与独孤府往来殷勤,却在虎阳关大败后,避之不及。 伽罗远远瞧见,唇边笑意嘲讽。 杨坚带伽罗近前,便有内监迎上来行礼,“启禀殿下,太上皇正与左相大人议事……” “不必打扰。”杨坚摆手,示意伽罗在门侧站着,便往旁边去与其中一位官员说话。 伽罗垂首,看着十几步外杨坚的墨色袍角,说话声断断续续。 没过多久,殿门轻响,伽罗猜得应是左相徐公望议事完毕后出来,忙将头垂得更低。眼风扫过去,青衣之上绣着九章纹,侧脸神情肃穆,虽是出入皇帝居处,却步履端正从容不迫,正是与杨坚父子争权争得正厉害的徐公望。 他见着杨坚,很客气的行礼称殿下,杨坚也以独孤信称之。 一位是新晋建章宫、根基尚浅的储君,另一位是朝政实权在握,多年经营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实权宰相,伽罗站在三四步开外,都能觉出客气之下的暗涌。 内监很快就出来了,请杨坚入内。 伽罗深吸口气,见杨坚招手,便跟在他身后。 比起外面的阳光刺目,殿内稍显昏暗,伽罗眯眼走了两步适应过来,这才觉得殿内其实也很亮堂。 铜铸鎏金的香炉中青烟袅袅腾起,是唯有皇家可用的龙涎香。 两侧帘帐长垂,正中紫檀长案背后,须发半白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年纪才四十五,却因成年后受挫极多,颇显沧桑老态,也因这份沧桑而添威仪。双眼周围虽已有了皱纹,目中却有精光,轻轻一扫,便似能看透对方的心思。 伽罗在淮南时远远见过他数次,而今近观,更觉其威严之态,非常人可比。 在周静帝的目光自杨坚挪向她之前,伽罗迅速的收回目光,恭敬垂首,跪地行礼。 周静帝示意杨坚免礼,往伽罗身上扫了一眼,道:“抬头。” 伽罗遵命抬头,却不敢直视龙颜,只垂眸瞧着地面。 上首周静帝冷笑了两声。他向来说话缓慢,像是字斟句酌后才说出来,声音也颇低沉,若有万钧之剑悬在头顶,令人敬畏又不敢放肆。如今他冷声低笑,更令伽罗心中畏惧,不自觉的握紧袖中双手。 上首的目光却还是如重剑压下,伽罗哪怕瞧着地面,也难以忽视。 这般沉默的氛围令人压抑,进而忐忑畏惧,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她将袖子揪得极紧,忽听旁边杨坚道:“父皇,她就是伽罗。” “知道。”周静帝意有不悦,告诫般瞧了杨坚一眼。 伽罗身上重压为之一松。 周静帝再度看向伽罗,道:“西胡与西梁所为何事,从实说来!” “回禀太上皇,西胡与西梁确切想做什么,妾并不知情。只是先前北上议和,妾与萧琮有过一面之缘,他曾问及一枚锁子。妾猜测,他所指的应当是妾自幼佩戴的长命锁。” 伽罗昨夜已思考过此事,便如实禀报。 “那长命锁有何特殊之处?” “太上皇恕罪,妾也不清楚。” “哦?”周静帝沉吟一声,蓦然厉声道:“你的东西,你会不知情!” “妾惶恐,但确实不知。”伽罗握紧双手,竭力镇定。抬眸时,周静帝眼含审视,面带不悦。 她当然不愿意戳老虎鼻子,猜得杨坚父子已将她身世查得清清楚楚,便不隐瞒,将长命锁的来龙去脉说了,只说此物承自母亲南风,并不知最初来处,她近来虽翻查典籍,却几乎毫无头绪。至于余下的事情,譬如鸾台寺的那副图,她只字未提。 周静帝竟也未问此事。 听罢伽罗回禀,周静帝面上厌恶之色更深,道:“独孤家的人果然麻烦——西胡使臣为何而来?” “妾不知。” “你不知?”周静帝冷笑,蓦然重重拍案,“欺君可是重罪!” 伽罗本就对他心存畏惧,被这拍案吓了一跳,身子瑟缩,目光却依旧坦荡,分毫未曾闪避。 旁边杨坚适时出声,“父皇息怒。此事连儿臣都不得要领,她确实不知情。自议和之事后,儿臣发觉事有蹊跷,遂设计夺回伽罗,将她禁足在建章宫。她的举动皆在儿臣监看之下,倘若与旁人勾结,必会被发觉。西胡派遣使臣过来,应是另有图谋,非她所能安排。” “朕没问你!”周静帝没好气。 伽罗明白杨坚所指,亦坦然道:“太上皇恕罪。妾北上途中几番遇险,几乎死在西胡人手中。妾生在大夏,长在大夏,即便人微力弱,也愿为太上皇效劳,绝无勾结外人之心。西胡的举动,妾确实不知情。” 周静帝冷哼,“无心勾结外人?那个独孤玄,跟西梁可处得很好!” “长辈举止,妾不敢妄言评判。但妾若有私心,早已随萧琮进入西梁,又怎会任由皇上殿下……囚禁在建章宫。”伽罗垂首,“囚禁”二字说得有些心虚,旋即道:“太上皇圣明,还请明察。” 这道理周静帝当然明白。 他冷眼将伽罗瞧了片刻,又道:“长命锁的事仍旧没有头绪?究竟是何物,呈上来。” “太上皇恕罪,妾并未带它入宫……”伽罗低声。 周静帝稍怒,就想发作,旁边杨坚道:“那长命锁形制与旁的无异,只是雕的凤凰与众不同。弘文馆中相关的书籍,儿臣均已翻阅过。那锁子来历不明,或许伽罗的外祖母会知道内情。” “高家那个老妇?”周静帝皱眉。 杨坚拱手道:“是她。父皇不如羁押她上京,交由儿臣审问。” 周静帝沉吟片刻,颔首,“一旦查明实情,尽快来报。鸿胪寺那边你亲自去一趟,能从西胡那位使臣口中问些东西,也当尽力尝试。至于这个伽罗——”他扫了伽罗一眼,“暂时留在贵妃宫中,方便查问。” 伽罗闻之稍惊,却不敢表露,只恭顺跪地。 杨坚却道:“儿臣思量过,此事不妥。宫中往来繁杂,独孤信夫人常入宫给贵妃请安,她认得伽罗。”他扫见周静帝稍稍变幻的眼眸,续道:“倒是建章宫清净,没有儿臣允许,任何人难以靠近。” 周静帝沉着脸,却没反驳。 这个儿子性情冷硬,平常伺候的人不多,建章宫内事从简,先前留的人多已被清出。倒是宫中耳目众多,徐公望安插的钉子至今未清理干净,更何况还有太上皇的人。倘若徐公望得知此事后透露给西梁,难免生事端。 这节骨眼上,实在无需为这事旁生枝节。 他又将伽罗瞧了片刻,听了杨坚的建议,随后挥手命他们退下。 出了紫宸殿,伽罗悄悄擦拭手心的汗。 宫人往来,侍卫林立,外头还有官员等待召见,她当然不敢放肆,直至出了左银光门,瞧着左右无人,才舒了口气。 周静帝的态度在意料之中,令她惊喜的是杨坚—— 他竟然能适时提议,令周静帝答应带外祖母上京,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而且紫宸殿里,他用的由头是外祖母知道长命锁的事,可上回在建章宫的南熏殿,他又明确戳破过外祖母与她母亲并无血缘之亲,不可能知道长命锁的秘密。 那么,他今日的言行,真的是在帮她! 伽罗极力收敛笑意,侧头想跟杨坚低声道谢,却见他也正低头看她。 “出门没带长命锁?”杨坚觑着她,神情冷肃,语气却仿佛打趣,“欺君是砍头的罪。” 伽罗咬了咬唇,送上个笑容。 杨坚不为所动,“父皇会召见你,只是因为西胡使臣特意前来,事有蹊跷,所以查问事由。他手握天下,江山国库皆在掌握中,还不至于对你那长命锁感兴趣。” 小心思被窥破,伽罗脸上稍稍一红,低头道:“是我狂妄了,请殿下恕罪。” 杨坚轻哼了声,听得后头内监追上来说太上皇另有要事召他过去,便吩咐战青先送伽罗回建章宫,随即匆匆离去。 伽罗恭送他离开,起身时翘着唇角笑了笑。 她确实藏有私心。 长命锁能牵动西胡和西梁,毕竟事关要紧,除了她和杨坚、华裳,尚无旁人知晓。她相信杨坚不会打锁子的歪主意,周静帝可未必——被困淮南数年,在全然颓败的情势下,却能趁着永安帝被俘的时机,令永安帝的皇上吐血而亡、幼子暴毙,而后迅速携子入主京城,这位皇帝的手段,细想起来令人心惊。 如今京中情势不稳,周静帝忙着稳固权力,自然看不上这枚长命锁。 可倘若有一日事关邻国呢? 第213章 啊哈,良心发现? 对于擅长权衡之术的帝王,倘若有件东西能令邻国稍稍掣肘,必要时他真的不会动心? 小动物的直觉都很敏锐,对于这个皇帝,伽罗不敢信任。 那枚长命锁,她想尽量不引周静帝注意。 从紫宸殿回建章宫,需穿过皇宫东北侧的一带宫苑,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是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宫里太后早已仙逝, 又无中宫皇后, 一切事务皆交由段贵妃打理,此处自然比别处更热闹,内外命妇往来参拜, 宫人内监出入禀事,络绎不绝。 战青很有眼色的带伽罗绕道,选人少的宫廊走,谁知才经过两仪门, 便被叫住了—— “战青,怎么你独自在这里, 皇兄呢?” 熟悉的声音自侧方传来,伽罗循着声音瞧过去,就见乐安公主在宫人环侍之下徐徐走来, 怀中抱了只通体雪白的拂秣狗, 正在逗弄它的爪子。她的旁边,则是先前在建章宫见过的那位姜姐姐。 她起初并没注意到伽罗,一双眼睛落在战青身上, 隐然笑意。 战青端然拱手, “回禀公主, 殿下还在紫宸殿中与太上皇议事。” “那你怎么跑出来了?莫不是——”乐安公主走近, 瞧见藏在战青背后的学子, 有些好奇的打量,待看清那是伽罗,笑意霎时收敛,声音都不悦起来,“怎么是她!” 伽罗躲不过去,只好现身,“拜见公主殿下。” “你进宫做什么?” “奉命入宫拜见太上皇。”伽罗道。 “父皇召见你,你却穿作这幅模样?”乐安公主皱眉,将伽罗那袭衣冠打量了两遍,忽然一笑,道:“这样打扮还挺俊,难怪有胆色蛊惑皇兄。”她说话间越走越近,经过伽罗身旁时,怀中那只拂秣狗忽然伸出前爪,向伽罗怀中扑来。 伽罗受惊,下意识的闪身后避。 其实那只拂秣狗长得十分可爱,通体雪白的毛柔软而光泽,宫人精心照料之下,十分整洁。它的两只眼睛也很漂亮,许是年纪尚小,带着好奇瞧过来,惹人喜爱。伽罗知道它的性子必也是温煦的,否则宫人也不敢给公主抱着。 可她还是下意识的闪避。 因为从前随父亲住在治地时,有回她随父亲游山,被山中猎户家形如恶狼的大狗追过,从此对狗避之不及,只敢远观不敢近玩。 哪怕方才瞧见这只拂秣狗时觉得它十分漂亮,也会下意识闪避。 她退了半步才发觉失礼,忙道:“殿下恕罪。” “你怕狗?”乐安公主唇边忽然挑起笑意,旋即道:“还是嫌弃它?” “妾怕惊了它……”伽罗胡诌。 乐安公主挑眉,缓缓踱步,向战青嘱咐了些话,无非是鸾台寺的佛事将近,她近日要与姜姐姐同往佛寺,贵妃吩咐过,要杨坚陪同前往云云。说话之间,却有意无意的经过伽罗身边,那只拂秣狗也不知是太喜欢伽罗,还是跟伽罗有仇,但凡靠近,总要伸着爪子扑向伽罗。 伽罗竭力站得端正,待那狗靠近时却还是心里发毛,下意识的后倾。 乐安公主见那只狗待伽罗热情,心中愈发不满,也不知哪来的趣味,揪住了伽罗这弱点,便逗个不停,叮嘱战青的话翻来覆去说了一箩筐,却始终不离伽罗身侧。 伽罗渐渐克服畏惧,不再闪避,甚至还对乐安公主呲牙一笑。 乐安公主没了趣味,待绕回伽罗面前时,突然将那拂秣狗塞向伽罗怀中,“它这么喜欢你,送给你好了!”那拂秣狗当即伸直四只爪子,吐了细嫩的红舌,哈哈的钻向伽罗怀里,甚至凑向她脸蛋,妄图舔一口。 伽罗大惊之下,“啊”的一声低呼,后退两步。 那拂秣狗无人抱住,两只前爪已揪住伽罗胸前衣衫,吊在她身上,眼神无辜。 伽罗抱也不是,躲也不是,双臂微张,天人交战之间,忽觉有只手稳稳握住她胳膊,旋即墨色衣袖闪过,那只粘人的拂秣狗已被拎走。 乐安公主不满的抱怨和宫人们的齐声问安同时响起。 伽罗满怀感激,回身抬头,就见杨坚正低头看她。他神色依旧肃然,眼底却似有促狭,拎着那只狗稍稍靠近伽罗,见她皱眉躲避,适时挪开,旋即略过一抹笑意。 “这只狗是西胡使臣送的礼物,怎可随意丢弃。”杨坚正色,将拂秣狗递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哼了声,“它喜欢旁人,我就不要它!” “还在置气?” “皇兄偏袒旁人,我也不要你。”乐安公主还为那日建章宫内杨坚蛮横的态度耿耿于怀。 杨坚神色稍缓,声音中也带了笑意,“当真不要?” 乐安公主别过身不理他,只忿忿的扫了伽罗一眼。 伽罗颇觉无辜,忽见前面绫罗衫动,那位始终沉默的姜姐姐缓步上前,盈盈向杨坚行礼道:“殿下别见怪。方才公主只是逗独孤姑娘玩,并无恶意。”她的容貌很美,举止端正大方,声音柔和悦耳,盈盈行礼之间,耳畔金珠晃动,唇角噙着温和笑意。 杨坚“嗯”了声,又将那拂秣狗往乐安公主跟前送了送。 兄妹二人自幼感情融洽,淮南数年困苦中,更是相依为命。他虽性情冷硬,对妹妹却向来纵容,那日建章宫中一番言辞对峙确实过于严厉,而今妹妹意犹未平,却拿伽罗来表达不满,确实不妥。 他握着一只狗爪去碰乐安公主,声音稍稍柔和,“你那里两只拂秣,若弃了这只,那只岂不孤单?” 乐安公主犹豫着碰了碰狗爪,终是咬牙,“不要它了!” “不要就不要罢。英娥——”杨坚神色稍肃,拉着妹妹往旁边走两步,避开旁人,嘱咐道:“独孤姑娘是我的客人。” “所以呢?” “客人该当礼遇,是我有求于她,才会留在建章宫。你若是不满,找我就是。”杨坚声音压得更低,“她的事情,皇兄在父皇跟前已经很为难了。别再给我添麻烦,收收小脾气,好吗?” 这般软语哄慰的姿态,总算让乐安公主满意了些。 “其实那天是我看皇兄和父皇闹得厉害,才听了父皇的话去带她。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又没打算拿她怎样,结果皇兄就那样凶我!”乐安公主颇感委屈,将伽罗瞧了两眼,“当真是皇兄有求于她?” 杨坚颔首。 “那……好吧。”乐安公主泄气,“但是皇兄,不能再为她惹怒父皇!你将她留在建章宫,不管是礼遇还是监禁,这我管不着,但倘若皇兄为她而跟父皇其龃龉,这就不值了。咱们好容易有了今日,皇兄该多体贴父皇。” “我有分寸。”杨坚颔首。 乐安公主将信将疑,招呼那位姜姐姐走了。 杨坚随手将那只拂秣狗递给战青,继续回建章宫。 伽罗一声不响的随行在后,暗暗纳罕。 自打回京,杨坚在人前都是冷厉肃然,甚至不苟言笑的态度,甚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她还当他的脸是被寒冰冻过。却原来在妹妹跟前,也会这般软语安慰,温声解释,耐心又可亲。 还真是出人意料。 那只拂秣狗最终还是送到了南熏殿。 建章宫里并无内眷,杨坚的性子自然不会豢养这等小宠物,外头的官署与弘文馆更不宜豢养,算来算去,也就伽罗这里能细心照料,不至于埋汰它。 况且按照杨坚的说法,这狗是乐安公主点名要送给伽罗的,别人谁能私藏? 伽罗拗不过,又不忍那只毛茸茸的小狗流落在男人们手中,只能笑纳。 好在南熏殿里有华裳在,单独寻个偏殿给它住,也很容易。 伽罗虽怕狗靠近,却也喜爱那通身柔软的白毛和双眼无辜的可爱憨态,远远瞧着,也甚欢喜。待侍女帮那狗洗完了用梳子理毛时,伽罗还在华裳的陪同下远远碰了碰它毛茸茸的脑袋——软软的,很有意思。 杨坚回建章宫后没待片刻就出城去了,这两日不在府中,建章宫里边格外安生。 夏日天长,空气又渐渐热起来,伽罗暂时不能去鸾台寺,外祖母上京又需等上一阵,闲着无事,便翻书解闷。 这日午睡过后,才拿起一本书,忽听外面有人扣门,华裳过去开了,却是虞世基。 他前两日奉命外出办事,也不知是去做什么,数日不见,竟晒黑了许多。 伽罗请他到厅中坐了。 待侍女奉茶后退下,虞世基托着茶杯举目四顾,瞧见廊下华裳正抱了只雪白的狗进屋,奇道:“你不是怕狗吗?怎么养了一只在此?” “没办法才养的。我远远躲着呢。”伽罗意有嫌弃,瞧见那毛茸茸的小狗,眼底还是蕴藏笑意。想起那日的情形,却又觉得好笑,遂将经过说了,提及那位姜姐姐,到底好奇,“那位姜姐姐应当时常陪伴公主,表哥可知道她是谁?” “姓姜又能被公主如此优待的,自然是姜相府上的掌上明珠了。” “姜相?” “就是姜瞻大人,曾经拜过左相,当年太上皇跟太上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他追随当今太上皇办事,得罪了那位。后来太上皇失利偏居淮南,他便失了相位,不过这位很有才干,没过半年就回到尚书的位子,做过许多好事,官员百姓无不称赞。太上皇御驾亲征的时候他竭力劝阻,后来听到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气得吐了血。那会儿朝中正乱,他力排众议,扛着独孤信的压力,硬是将太上皇和皇上殿下请回了京城。” 这功劳的分量,伽罗当然是清楚的,不由咋舌,“这么厉害!” “有才干也有手腕,他比独孤信厉害多了。两个儿子争气,有个女婿还掌管京师宿卫——太上皇能顺利登基,姜家可是立了汗马功劳。府上老太爷被定了罪名之后,右相之位空着,太上皇就将相位给了他,跟独孤信争锋相对,硬气得很。” 伽罗暗暗点头,“所以姜家如今该是新贵了?” 虞世基颔首,“那位姜姑娘是姜相最疼爱的孙女,整个姜府的掌上明珠,听说端方温柔,连贵妃都赞不绝口。这回鸾台寺的佛事,贵妃常请她母女帮忙,可见恩宠。”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伽罗低声喟叹。 当初永安帝即位的时候,徐家与独孤家何等风光?世袭侯门,当红右相,长姐独孤姮也曾时常入宫陪伴皇后,与永安帝的公主相交甚笃,美貌之名传遍京城。若非永安帝的皇上年纪尚幼,怕是能入建章宫。谁知数年之后,就是这般情景? 不过姜瞻与父亲毕竟是不同的。 他所跟随的君王虽然记仇,却可能比永安帝更适合主宰天下。 伽罗抿口茶,稍稍出神。 虞世基怕她思及独孤府伤神,又回到最初的话题,道:“那只狗瞧着温和,不会伤人,养了也好。这东西性子忠实,等养出感情,会护主人。” “还没等养出感情,也许我就出建章宫了。”伽罗一笑,问道:“表哥路上顺畅吗?” “没出什么岔子,事儿办得很顺,昨日后晌已去鸾台寺给殿下禀报过。对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信,“昨日去了府上,那里没什么变化,只是老夫人依旧卧床不起,愁眉不展。你二姐叫我转交此信。” 伽罗摩挲信封,“二姐的事怎样了?” “她还是不肯,正跟老夫人拧着。府里能为她考虑的人不多,她说你虽在西梁,却知她性情。来日我若能到西梁,将这封信给你。” 伽罗颔首感叹,待虞世基离去,自入内去看。 独孤婎的信并不长。 先说自伽罗离京之后,府中处境日益困顿,而后引出老夫人打算将她嫁入徐家续弦,想借此为府里求得一线生机的事。接下来便是独孤婎自己的见解——她明白老夫人的心情,也不怨她,只是觉得此举不会有任何用处,更不愿这样平白给人续弦。 长姐独孤姮嫁入徐家多年,是独孤信长子的嫡妻,是徐家长孙的母亲。 倘若徐家真的有意相助,凭独孤姮的分量,还不够吗? 然而事实是自从独孤家被查封,独孤信自始至终没有过问半声,唯有长姐独孤姮找机会来过一次,满面忧愁,吞吞吐吐,必定是徐家不愿搭救。而今的情势下,独孤信想要自保都十分艰难,丢车保帅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哪怕她真的能嫁给徐坚,徐家的态度也不会改变分豪。 倘若能救下父亲,哪怕让她给徐坚做丫鬟她也愿意。 可明显这婚事不会有任何助益,她何必白费此生? 独孤婎说,她如今进退两难,不肯嫁给徐坚,在府中又被老夫人指责不孝,认真思量过后,决定离家入道。独孤婎探过她母亲的口风,那位觉得哪怕续弦无用,在相府锦衣玉食,总比道观内简衣素食的好。她经了这场变故,却觉得干净自由,比那朝不保夕的富贵重要得多。 所以决心已定,会择机入道。 这些话在府中无人可诉,所以修书给伽罗,祈盼她能理解。 话语之中,亦满是内疚——无法搭救父亲,选择退守自保,这在旁人看来,实为不孝。 信的末尾,独孤婎又问及伽罗在西梁的处境,说倘若能拿到此信,盼望能互通音信。 伽罗看罢,默然良久。 她跟独孤婎相处的时间唯有在京城的那两年,虽然不久,却也知道她的傲气。这个背负着骂名的决定做得有多艰难,伽罗难以想象,只是觉得,待杨坚回来时,当寻个机会,去见见二姐。 毕竟整个独孤府,拿她当亲人的,唯有独孤婎而已。 受独孤婎影响,伽罗认真想了下而今的处境,前途未卜,却比初闻噩耗时有希望得多了。 这其中,杨坚助力良多。 这晚饭后散步完毕,伽罗开窗透气,靠在窗边美人榻上纳凉。 华裳搬了个绣凳坐在旁边,缓缓给她揉捏,顺便瞧着窗外是否有人靠近。 伽罗回顾这些天杨坚的举止,拣几件给华裳说了,从当年佛寺救命,到云中城外的救护,乃至建章宫里有意无意的照拂和他外祖母的态度。 华裳的态度由最初的欢喜,到感激,渐而变得凝重。 伽罗闭目养神,倒未察觉,只低声叹道:“皇上瞧着面冷,却非铁石心肠的人。原先我只当他怀着旧日仇恨,必会跟太上皇一样,严惩我们。谁知道是我想错了。” “皇上待姑娘确实很好。”华裳犹豫片刻,决定坦白,“端午那晚,有件事我没跟姑娘说——其实姑娘喝得沉醉,那晚是殿下抱着姑娘回来的。只是他严厉吩咐,不许跟旁人提及。” 伽罗愕然,“当真?” “我原本也想瞒着此事,等咱们出了建章宫,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可如今……姑娘,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皇上殿下不计较昔日的仇恨已是仁至义尽,他额外再做这些,早已超出了寻常的照拂,你觉得是何意?” “或许是……良心发现。” 第214章 鸿胪寺里是非多 华裳失笑,“这话说得,姑娘自己都没底气。男子平白无故对姑娘家好,多是有些私心,何况殿下所做的,皆是恩重如山的事。听姑娘的言语,如今对殿下满怀感激,还很欣赏他的才干志气是不是?” 伽罗自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我因此对殿下生情对不对?” 窗内华裳颔首,神色稍肃。 窗外,杨坚顿住脚步,立在廊下。 他今晚才从鸾台寺回建章宫,手头的公事在寺中已然抽空处理,回到住处后闲坐片刻,忍不住便想来南熏殿看看。于是同往常一样,寻了长命锁为借口,打算堂而皇之的打搅她一番。 进了院门,瞧见偏殿里灯火微弱,伽罗所住的屋中却是窗户敞开,烛火明亮,心中竟不自觉感到高兴。 他来得突然,又没带半个随从,外头嬷嬷侍女并未发觉,里头华裳说得正认真,加之杨坚走路没声音,更不曾发觉。 杨坚直至走到门前,才听见两人的谈话声,听得隐约断续的言语提及他,不由驻足。 待听得伽罗那句“对殿下生情”,竟自稍屏呼吸,留神细听。 窗内,伽罗丝毫不知外头还有人听墙角。 夜风微凉, 她撑起身子望外, 瞧见芭蕉随风而动, 南墙边数杆翠竹依着红墙, 庭院里空静无人,只有廊下灯笼高照,散出满院微红的光芒。 而夜空中星辰明亮, 临近望日,月亮圆如银盘,清辉洒满。 如此良夜,依稀与旧日记忆重叠。 那年在淮南, 外祖母隐晦的探问她对李昺的态度,回到住处后, 华裳也曾提起此事。 伽罗视她如同半母,有心事时也愿意诉说,便含羞说了。那种甜蜜而欢喜、羞涩又忐忑的心情, 而今回想起来, 如同隔世,念及李昺的另娶,更如讽刺。 似此星辰非昨夜, 而今的处境, 又岂能与从前相比? 伽罗勾了勾唇, “这是你多虑了。殿下何等身份?是当今太上皇膝下唯一的儿子, 建章宫储君。我呢?独孤家的女儿, 高家的外孙。哪怕殿下不会牵连旧仇,太上皇却是深恨两府。殿下那样睿智明白,光是凭这点,他就不可能动那种心思,除非他傻了。殿下虽瞧着怕人,其实心地很好,这些时日的照拂,应当只是可怜我、不讨厌我。能不让他讨厌,已是谢天谢地了。” “而至于我——”伽罗握住华裳双手,“我敬重殿下,感激殿下,愿意倾尽一切报答他。除此之外,不会有旁的心思。” “姑娘说的都是真心话?” 伽罗颔首。 华裳认真辨她神色,见她并非作伪,吁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唐突说起这些,也是我担心姑娘,为将来筹算。皇上殿下那样的人,威仪尊贵,有才干又有相貌,怕是能惹许多女儿家倾心。更何况他对姑娘的恩情,着实深重。我就是怕姑娘年纪还小,倘若一时被迷惑了,只会自苦。” “李昺的事足够长教训了。如今前途未卜,我哪还有心思想别的。”伽罗重新躺回榻上,“再说,即便殿下怜我孤苦,宫中太上皇公主,又岂会容我放肆?齐大非偶不说,光是旧日恩怨就够为难人。这情形我心里清楚,断不会糊涂到那地步。何况——” 伽罗声音一顿,摇了摇头。 何况杨坚心思深沉,喜怒无常,性情实在难以捉摸。 他和颜悦色的时候当然很好,可翻脸时也像翻书般快,凶神恶煞起来令人胆战心惊。像议和途中那回钢针逼供,至今都让她心有余悸,以至于看到杨坚沉了脸,便如履薄冰。 总之,不管怎么看,可以敬重、感激、报答杨坚,却绝不能生旁的心思。 “何况殿下行事令人敬惧,我胆子小,不敢亲近。所以华裳且放一百个心,我还没吃熊心豹子胆,去招惹那尊大神。”伽罗带了撒娇的语气,给了颗定心丸。 华裳颔首,靠近榻边,将伽罗揽在怀里。 苦命的姑娘啊。华裳暗暗叹息。 窗外,杨坚站在红柱旁的阴影里,微怔。 他已有很多年,不曾这样牵肠挂肚,期待跟谁见面。来时心里隐约欢喜,听罢墙角,却被浇了满身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伽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两人间隔着重重沟壑,她认定他权衡利弊,不会生出邪心。而她,有李昺的阴影和长辈的恩怨在,也绝不会对他动心思。她说他“瞧着怕人、令人敬惧”是什么意思,他难道长得凶神恶煞?还是平常待她太凶? 杨坚回想这数月相处,除了逼供那回凶了些,似乎也没拿她怎样过。 何况,她就这么笃定,他会始终权衡利弊?倘若真是那样,云中城外那晚,他就已放任西胡劫走她,也不会费尽心思从萧琮手中将她夺回,再派人深入敌腹去寻她父亲。 杨坚瞧着院里的冷清芭蕉,寥落灯火,忽觉心里堵得很。 屋内伽罗和华裳又说起了旁的事,杨坚仰望漆黑苍穹,不再逗留,无声的翻上屋檐。 站在屋脊,风卷起衣袍,带着凉意。 杨坚愈发忙碌,早出晚归,脚不沾地。 鸾台寺的佛事办得隆重庄严,杨坚连着斋戒数日,直至佛事完毕后,才回到建章宫。 朝堂的事渐渐理清,战败后百废待兴,父子俩又新接手天下不久,正是给朝臣立规矩的时候,许多事需亲力亲为,这几日积压了不少事务,于是从嘉德殿到弘文馆再到皇宫大内,连着数日后,总算将手头事务都办清楚。 忙碌之中,杨坚有意避开南熏殿,就连战青禀报那边情形时,也未深问。 然而夜深人静,却总容易想起伽罗那里的灯火。 趁机细理了下关乎伽罗的事情,连杨坚自己都觉得惊奇。 佛寺中救下她的时候惊鸿一瞥,只觉得小姑娘很漂亮,尤其那双慌张却明亮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淮南遇见,才知道她是独孤家女儿、高家外孙。高家的恶意在他初至淮南时就显露无疑,他于是想,就当没那回事吧。 怀着敌意审视高家的所有人,渐渐却发现她与旁人稍有不同—— 她会在英娥被刁难时设法解围,哪怕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她的外祖母还是继室身份,全凭高探微的情分住在高家。她会偷偷打量他,暗里拿掉高家几个儿子设下的埋伏,避免他太狼狈,在他躲开陷阱时抿唇偷笑,带些调皮。甚至她曾劝过那位最照顾她的高家表兄,别太为难他。 杨坚心细,这些事都曾留意过。彼时不过片刻感念,如今却发现记忆清晰分明。 淮南风光虽好,却满是永安帝的爪牙,四处都是恶意而刁难的目光。 唯有她,如透隙而入的阳光,微弱却明亮。 他抗拒她的身份,却贪恋她的眼睛,贪恋她不经意间的调皮笑容。越是刻意抗拒,越是容易留意、琢磨,而后品咂出她的好处,甚至期待见面。 那种矛盾的情绪,缠绕了他许久。 直至虎阳关之败,伽罗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谨慎而忐忑。铁扇抵在喉间时,惊慌可怜。 彼时杨坚初入建章宫,因为根基不稳、危机四伏,加之家国动荡、重任在肩,故而浑身铠甲,费心谋算时,对所有人戒备提防。 包括对她。 一路同行同宿,数番危机,她出乎意料的镇定态度令他惊喜,渐而欣赏。 韩擒虎明里暗里劝过多次,凭着理智,杨坚很清楚,留着她百害而无一利,却还是没忍心将她送入西梁那样的虎狼之地。甚至在昭文殿里,对着无声哭泣的她,明知会触怒父皇和旧臣,却还是许诺营救她父亲。 这世间原来有些事情是理智难以驾驭的,她之于他便是如此。 也是那时候,杨坚才明白,他原来那样在意她的悲喜。 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孤身赴险,却想将她护在翼下,遮风挡雨。 即便前路困难重重。 杨坚盘膝于榻,面前是失而复得的玉佩,和曾扎入指缝的钢针。心绪翻滚,毫无睡意,他蓦然转身下地,抄了惯用的漆黑长剑,推门而出,于殿前练剑。直到满身疲累,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 杨坚再度站在南熏殿外,已是六月初了。 盛夏时节,天气渐渐闷热,伽罗正躲在院中凉亭里纳凉。 凉亭建得简单,两侧种了紫藤,虬曲的枝干攀援而上,繁茂的叶子如同帘帐,隔出一方清凉世界。她穿着身烟罗撒花裙,半臂的袖口推至肘处,白腻的手臂上,红色的珊瑚手串清晰分明。 她的身侧是华裳,对面是虞世基,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那只拂秣狗。 拂秣狗面朝伽罗,在华裳手底下温煦趴着,伽罗正小心翼翼的伸指触碰它头顶软毛,满面笑容,如同春日盛放的花。那狗性情温和,任由她抚摸,还伸了前爪给她,虞世基借机握住它前爪,递向伽罗,让她捏捏软绵绵的肉爪子。 伽罗碰了碰,觉得新奇,又拿指头捏其间。 旋即,笑着看向虞世基,直说有趣。 还真是……像家人啊! 杨坚故意放重脚步上前,那边三人听见动静,忙起身拜见。 虞世基最先察觉杨坚眼中的不善,行礼过后拱手解释道:“属下办完事途径此处,顺道过来看看表妹。” “嗯。”杨坚颔首,“韩先生在嘉德殿。” 虞世基会意,“属下告退。” 杨坚待他离去,伸手往那拂秣狗身上揉了揉,看向伽罗,“不害怕了?” “它不咬人。偶尔逗弄也很有趣。”伽罗抬头望着杨坚,眼底笑意稍微收敛,却如春光潋滟的湖水,照到人心里去。闲居无事,她还稍作装扮,在眉心拿朱丹点缀出红梅,映衬明眸翠眉,更增丽色。娇丽的脸上笑意浅淡,她让华裳亲自奉茶,满含期待的问道:“殿下今日过来,可是为了鸾台寺的事情?” “明日可以前往。你戴上帷帽。” “遵命!”伽罗喜形于色。 杨坚就势坐在桌边,接过伽罗亲自捧过来的茶杯,忽然皱眉,“你就只有这几件衣裳?” 伽罗一怔,待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了。 她上京时走得仓促,又是春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回京后就入了建章宫,没了从前裁缝亲临伺候的福分,她行动受限,虞世基又是个粗人照顾不到这些小事,唯有华裳出去过两次,能帮她买件衣裳回来。 可华裳眼光又挑剔,出门大半日归来,除了胭脂水粉日用之物,能入眼的衣裙也就那么三四件,虽做工精致,数量却有限,可不得常换着穿? 这件烟罗裙绣得漂亮,穿着也舒适,自入夏后,伽罗已穿了三四回。 没想到杨坚忙得跟陀螺似的,竟还留心这个。 伽罗虽出身侯府,却没骄奢之气。东西自然要挑好的使,倘若不能够,也不强求,便道:“华裳挑了些回来,够用的。” “这是家令失职。”杨坚却不悦。 旋即扬声叫战青入内,吩咐他传话家令寺,后晌带人过来量体裁衣。 伽罗稍觉意外,道:“殿下能收留我已是宽宏,其实不必……” “建章宫虽简陋,却还养得起你。西胡那般重视的人,哪能平白受委屈?建章宫人少,家令寺闲着无事,练练手吧。”杨坚连玩笑话都说得一本正经。 伽罗却之不恭,只好笑纳。 待杨坚走后,便同华裳去寻帷帽。 后晌家令寺果然带来数名建章宫拔尖的裁缝绣娘,量了衣裳,又请伽罗选了布料花样,问伽罗喜好的款式。这绣娘都是千挑万选,应变机敏,粗略瞧过伽罗平常穿的衣裳,按着她的性情喜好简单画出图样,与华裳商量过后,定下样式,说五六日后便能送来。 六月初五清晨,伽罗穿了简素衣裳,头戴帷帽,在华裳的陪同下前往昭文殿。 昭文殿内,杨坚已下朝归来。 他今日换了身松墨色长衫,头上乌金冠束发,剑眉星目,背挺腰直,玄色腰带间坠了玉佩,信步而来,俨然富贵公子模样。只是修长的手指握了漆黑铁扇,加之眉目冷清,天然威仪。 战青与四名侍卫也换了寻常装束,侍立在侧。 一行六人出了昭文殿,也不用建章宫仪仗,各骑骏马,直奔鸾台寺。 鸾台寺位于京郊,背靠群山,毗邻洛水,地势极佳。出了宣化门径直往西,后晌终抵山下,洛水蜿蜒流过郊野,一座九洞拱桥凌水耸立,可供车马通行。过了拱桥再走两里,便是鸾台寺的山门殿。因周静帝做的佛事庄重,鸾台寺借机翻修山门殿,红漆彩绘,雕梁画栋,金刚力士面貌雄伟,怒目而立,令人肃然。 因佛事才过,皇家禁卫军尚未全数撤离,寻常百姓暂不敢踏足,故寺里颇空静。 杨坚并未清场,翻身下马,召来知事僧,问方丈在何处。 那位知事僧并不认得他,只双掌合十,道:“方丈今晨有事外出,明晚才能回来。檀越若有要事,小僧可托人传讯给方丈。” “不必。”杨坚摆手,只叫他准备六间客舍。 那知事僧遂引了战青过去。 杨坚在山门殿外站了片刻,侧头向伽罗道:“去大雄宝殿看看?” 伽罗颔首应是,心中却甚不解——按说杨坚事务繁忙,来之前该派人探过情形,或是留下方丈在寺中等候,或是改日前来,怎会扑个空?而看他的神情,他似半点也不在意,只将铁扇收入袖中,慢慢在寺里踱步。 拾级而上,绕过数重殿宇,高耸的松柏之下香雾缭绕,寺中僧人缁衣往来,面目平和。 大雄宝殿之外,半人高的铜炉内香火正盛,殿前空地上,左右站着十数名仆妇侍女。 伽罗稍觉诧异,看向殿内,庄严佛堂中有两人跪在佛像前,正虔诚进香。那女子盘发在脑后,满身绫罗,发间装饰赤金红宝石,想必身份贵重,而那男子……伽罗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背影,竟是李昺。 那么,他身旁的女人,自然是独孤信的千金徐兰珠了。 打量未毕,殿内两人礼佛罢,由身旁嬷嬷奉上香火钱,便出了宝殿。 徐兰珠微提裙角去跨门槛,李昺便迅速伸手扶住她,无微不至。 伽罗别开目光,看向徐兰珠。 她从前住在侯府时,因徐、独孤两家交好,也曾见过徐兰珠几次。而今偶遇,那位美貌依旧,更添风情,纵是身处佛寺,眼角眉梢依旧情意绵绵,不时瞥向李昺,笑容甜蜜,意甚关切,显然对这位新婚的夫君十分爱恋—— 伽罗不得不承认,单就相貌而言,李昺不止在淮南,在京城里也算拔尖的。 这般容貌加上体贴性情,能俘获女儿家芳心,实在不难。 两人低头私语,旁边陪伴他二人的知事僧应是方丈的弟子,认出杨坚,便合十行礼。 随即,李昺抬头,看到杨坚时面露意外,匆匆携徐兰珠过来行礼,“拜见皇上殿下。” “真巧。”杨坚神情冷肃,瞧向李昺,“户部事务繁忙,不必去衙署吗?” 第215章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李昺显然是仗着左相的威势,未经告假就来了鸾台寺,被杨坚提及,自知理亏,汗颜跪地道:“殿下恕罪。微臣本已去了衙署,因内子要来寺中进香,故陪同前来。待回城后,必当赶往衙署,不敢耽误公务。” 杨坚看李昺不顺眼,“哦”了声,踱步往侧旁,打量炉中香火。 他原本跟伽罗同行,李昺向他跪地行礼,待他一走,李昺便是只朝伽罗跪着。 两人在淮南相处数年,于对方身姿气度都格外熟悉。伽罗纵然戴着帷帽,却也只能隐约遮住面容,旁人或许辨认不出,李昺又哪会看不出来?他抬头回话,看清戴着帷帽陪在杨坚身侧的是伽罗,当即面露震惊之色,旋即尴尬,脸色涨红,愕然瞧着伽罗。 伽罗颇不自在,想要踱步走开,手臂却忽然被杨坚握住。 她诧异瞧过去,就见杨坚冷然瞧着李昺,沉目不语。 这刹那间的动作毫不掩饰,李昺瞧向他握着伽罗的手,霎时明白了杨坚这举动的意思,脸色更加难看——淮南春光下,娇美的小姑娘虽身份尊贵,看向他时,却总带几分崇拜与仰慕。他初入相府,也曾心存愧疚犹豫,那回邺州偶遇,甚至生出懊悔,想着该设法弥补。 谁知两月不见,她竟然会站到杨坚身边? 而他,居然以这样的姿态,跪在她跟前。 这算是什么? 李昺双手在袖中握紧,心底不知是愤怒还是屈辱,血液几乎都涌上头顶。 片刻后,就听头顶杨坚道:“左相为国劳碌,夙兴夜寐,堪为臣子楷模。谁知他的贤婿竟会擅离职守?可真是——有负左相苦心。” 说罢,拂袖而去。 李昺跪地垂首,看到那一袭裙角跟随杨坚经过身边,而后没半分驻留,轻飘飘的走开。 他将拳头握得死紧,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起身时,对上徐兰珠安慰的眼神。 “不必担心。”徐兰珠挽着他的手臂走远,压低声音安慰道:“无关紧要的小事,逞口舌之快而已,他不能拿你怎样。瞧你这般紧张,难道他还能因此问罪?”见李昺只是含糊应着,到底没压住心中疑惑,“方才那位……” 李昺眉心一跳,“什么?” “皇上身后那位姑娘。”徐兰珠回首,透过掩映的树木,看到香火缭绕的殿内,那戴了帷帽的女郎正跪在蒲团上进香,便半含打趣的笑道:“你跟她……我感觉得出来。难道她就是……你负了的那个姑娘?” “胡说,别听那些恶意中伤的话。”李昺笑得有些尴尬,提醒她当心脚下台阶。 徐兰珠却只一笑,“就算是也无妨。你已娶了我,是我徐家的人,从此生死与共。” 李昺温言说是,竭力克制回头看看的冲动,自陪徐兰珠去寻远道而来的高僧—— 鸾台寺此次佛事聚集了京城内外有名的高僧,前些日子寺里戒严不许轻入,等解了禁,素爱礼佛的徐兰珠便当即来拜望。与他夫妻二人同行的原本还有二哥徐基和嫂子独孤姮,只是独孤姮身怀有孕,途中稍觉不适,暂缓了半天,晚些再来。 大雄宝殿内檀香幽微,数丈高的佛像法相庄严,眉目慈悲,结跏趺坐,俯视世间众生。 明黄经幢之下,杨坚肃容而立,仰望佛像出神。 伽罗跪于蒲团,诚心进香。 她生来便与佛结缘,幼时娘亲潜心礼佛,住处设有佛堂,常会同她说些佛经中的故事。每年回京时,娘亲也会专程来这鸾台寺进香听法,虔诚肃穆,格外认真。后来去了淮南,外祖母也是常年持斋念佛,言传身教之下,伽罗对于佛像,有着天然的亲近与信赖。 如今阖目跪在佛前,仿佛娘亲还在身边。 进香后照例添了香火钱,伽罗随杨坚走出大雄宝殿,至后殿偏僻处,才道:“殿下,方才李昺怕是认出了我。” “嗯。” “他如今住在左相府上。当日北上议和,鸿胪寺的裴矩认得我,知道我已被送给了萧琮。倘若李昺回府后说了今日的事,岂不是……” 她皱了皱眉,颇为担忧的看向杨坚。 杨坚却浑不在意,“考虑得倒缜密。不过,李昺不可能提起此事。” “为何?” “他还想仰仗徐公望谋个出路,哪会自毁前途?” 伽罗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是了,李昺迎娶独孤信千金,自需做出深情之态,平白无故的,哪会提起她这个旧人?他那样识时务的人,当然不会自寻烦恼。 倒还真是她多虑了。 伽罗竟自一笑,“方丈虽不在,藏经阁应当还能进去。殿下,咱们去看那凤凰吗?” “不急,等方丈回来再问他,知情的人越少越好。”杨坚走过僧舍旁立着的碑刻,慢慢观玩,道:“先在寺内逛逛,今晚歇下,明早带你去个地方。” 伽罗好奇,“去哪里?” 杨坚觑着她,笑而不答。 当晚歇在鸾台寺的客舍中,次日清晨, 伽罗早起后往大雄宝殿进了香, 随同杨坚用过寺中斋饭, 便随着杨坚往鸾台寺后面的山中走去。 寺后群山连绵, 起伏叠嶂,据说风景极佳。 只因临近皇家几位公主王爷的别苑,寻常不许闲人踏足。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日有限, 虽曾随娘亲来过鸾台寺数回,却从未去过后山。听杨坚说他要去散心,可以捎带她同行,自是欢喜非常, 带着华裳紧随在后,心中隐然雀跃。 夏日的清晨, 碧草间尚有露珠,晨光下晶莹剔透。 沿着青石铺就三尺宽的山路拾级而行,两侧树木渐渐繁茂, 鸟雀扑棱棱的飞过, 带着几声极清脆的鸣叫。山间的清新气息自然与城内不同,掺杂着微凉的风吸进去,像是能涤荡肺腑, 浑身都松快起来。 伽罗自入建章宫, 每日皆困在南薰殿中, 陡然入此山内, 便如笼中鸟雀归林。 苍松翠柏、老槐绿枫, 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风里摇曳,藤草横穿路面,叶上露珠浸在鞋面。林中鸟雀甚多,野兔香獐自林木间穿过,见人不惊。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致倏然变幻,两峰夹峙之间,是一湾清澈如镜的湖泊。 伽罗大为惊喜,驻足而望,但见山峦陡峭,绿树满坡,奇趣姿态映入水中,满湖绿影。那方湖面形如月牙,随着山谷走势狭长延伸,月牙环绕的中心建了处三层高的阁楼,红墙绿柱,檐头覆盖朱色琉璃瓦,周遭天然景色未改半分,倚山傍水,遗世独立。 “那是……一处别苑吗?” “嗯,空置了许多年。”杨坚负手而行,站在她身旁。 伽罗辨他神色,猜得那应是当年惠王府的别苑。 先帝在位时,惠王虽非长子,却是最有才能的皇子,办过许多漂亮的事情。彼时惠王妃喜欢来鸾台寺进香,惠王便求得皇帝允准,圈了鸾台寺后山的这片湖泊,建成别苑,上头还有先帝亲自题写的匾额。 永安帝即位后虽万般刁难,到底碍着那块御笔题就的牌匾,将这别苑抛之脑后。 于是数年冷落,直至此次鸾台寺佛事,周静帝才派人重整楼阁。 按着惠王妃对鸾台寺的喜爱,当年来进香时,必定常会居住。 那么杨坚来此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杨坚身处清秀山林间,神色也不似平常冷肃,甚至比平时放松了许多。伽罗对此暌违已久,便安心观玩美景。 立于山间,心神皆畅,扫尽先前沉闷郁气。 渐渐行至湖边,那水清澈见底,连同水中游鱼也清晰分明,倒映满坡景色,如铺了彩缎。湖中有许多平整的巨石,参差错落的通向对岸,湖水则平缓流过石边,波纹荡漾——这湖水引自山间瀑布,常年流动不息,由月牙的另一端流向谷外。 杨坚脚踏巨石涉水而过,伽罗在水边犹疑。 那些石头间距不大,她跨过去并不费力。只是心中畏水,乘船时尚且有些害怕,何况是踩石涉水而过?然而湖心对岸美景确实诱人,想要绕行岸边,委实太过遥远,唯有渡水而过。 华裳稳稳扶着她手臂,低声安慰,“姑娘不必害怕,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伽罗颔首,瞧着缓缓流动的水波。 她当然明白,畏水皆是心魔作祟,这道坎必须跨过去。 从前在淮南娇养,尚能随心所欲,自虎阳关大败那一日,昔日荣宠皆成烟云。往后的路,哪怕布满荆棘,也需前行,何况只是一道并无危险的水流? 越是害怕,越要克服打败它! 伽罗咬咬牙,不敢看水波,只好闭着眼睛,握紧华裳的手臂,伸出脚去触碰巨石。 这般姿态谨慎而拘束,即便触到石面,又如何能踩得结实? 杨坚正在石上看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伽罗依言睁眼,整个身子却还是倾在华裳身上,小心翼翼。 “这样不行。”杨坚无奈,靠近石边,伸出手给她,“抓着我。” 伽罗稍稍犹豫,伸手搭在他掌心。 手掌立时被杨坚握住,而后他向前微探,指尖缠在她手腕。比起山间凉风,他的手很温暖,亦十分有力。那只手提过笔,握过剑,曾拿了钢针在她指尖比划,也曾手握铁扇,于箭雨中护送她逃出包围。 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曾令伽罗暗中赞叹,指尖却有层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 他握得很牢固,墨玉般的眼睛瞧过来,渐渐令伽罗镇定。 伽罗深吸口气,探出身子,右脚踩在石面。 杨坚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华裳紧随而至。 一方,两方,三方…… 每一方巨石上都如法炮制,伽罗站在水中央,瞧见脚下水波流动,游鱼嬉戏。湛蓝的天幕随同两侧峰岭倒映在清澈水中,浮云自头顶飘过,从水中看去,却仿佛是从脚下经过。而她宛如站在空中,脚踩云朵,背依蓝天,裙衫发丝在风中舞动。 她的身旁,杨坚修长挺拔的身影并肩而立,紧握着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轻易压过心中恐惧。 伽罗很喜欢,笑靥如花,看向杨坚,“多谢殿下。” “喜欢这里?”杨坚勾唇觑她,声音被晨风化得温柔。 “嗯,很漂亮。”伽罗将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仰头,从杨坚的眸中看到自己。久违的,没有重重心事和谨慎试探,只是欢喜含笑,沉浸在愉快中的自己,轻盈得像是能飞起来。 有那么一瞬的痴怔,伽罗迅速收回目光,“我不是很害怕了。后面的路,想自己试试。” “不怕再跌入水中?” “不会。”伽罗答得笃定。 杨坚颔首,遂松开她的手臂。 “我去趟别苑,你随意走走。”他叮嘱战青带人守在附近,旋即腾身跃步,几个起伏渡水而过,往那座精美的阁楼而去。 伽罗吁了口气,由华裳扶着,蹲在石边戏水。 杨坚自别苑阁楼出来时,伽罗正在湖边徜徉,手中拎着把精致花篮。 时辰已过了晌午,伽罗玩得尽兴,不再多逗留,跟在杨坚身后,涉水往对岸走。 晴日风静,縠纹不生,伽罗踩在石边,正待跃向前方,忽觉脚下有个红色的东西猛然跃起。她没看清那是何物,心下却大惊,前足未稳,后足打滑,霎时落向水中。 湖水渗透鞋袜,迅速吞没小腿。 华裳的惊呼尚未出口,杨坚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疾风般转身,堪堪握住伽罗手臂。而后用力一拽,水中少女便如钩中之鱼,凌空腾起,杨坚就势俯身,伸臂揽在她腰间。随后两个起伏到了水边,将她放在岸边草地。 呼吸之间险中逃生,伽罗惊魂未定,手臂还紧紧抱在杨坚颈间。 杨坚半跪在地上,这才问道:“何事?” “有个东西……”伽罗想了想,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戏水的鱼,脸上登时发烧。待发觉手臂仍旧缠绕在杨坚颈间,她还紧贴着杨坚胸膛时,更是烧红欲滴,收回双臂藏在身后,“多谢殿下!” 杨坚盯着她。少女低眉垂目,全然羞窘之态,秀颊上满是红霞,像是春日桃花。 他几乎想就势将她困在怀里,慢慢欣赏,亲吻品尝。 可目下还不能。 杨坚眼底露出笑意,声音都愉悦起来,“一条鱼能吓成这样!” 伽罗咬唇,欲待辩解回击,抬头对上杨坚的目光,又战败垂首。 “鞋袜湿了。”她扯开话题,站起身来,“殿下先行,我和华裳随后。” “还能走?” “又没断腿。”伽罗小声嘀咕。 杨坚强忍笑意,起身先行——上回华裳抱着伽罗上阁楼,他是见过的,这次换做背她走山道,应当不会太难。 回到寺中,伽罗径直去了客舍,脱下鞋袜,寻个火炉慢慢烘烤。 待烤干了穿着出门,战青已在外等候,“殿下已同方丈去了藏经阁,请姑娘过去。” 伽罗未料方丈来得这般快,大喜之下,忙随知事僧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远离香客进香的诸处殿堂,离客舍也颇远。伽罗脚步匆匆,绕过数重殿宇,在回廊拐角处,却见迎面走来个熟人——裴矩,那位议和途中始终盯着她,意图说服她在西梁应援,给萧琮吹枕边风,相助徐公望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鸿胪寺卿。 他怎会在这里? 她忘了戴帷帽! 伽罗反应过来,暗呼糟糕,想要转身已是不及,那头裴矩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满面惊异的看向这边。此时她若是落荒而逃,必然会泄露底气,届时裴矩生出疑心,将前后事由禀报给独孤信,会是何等情形? 云中城议和时,杨坚答允给萧琮的银钱太少,以至太上皇与诸位被掳走的大臣仍被扣押在西梁的石羊城,曾使许多朝臣不满。杨坚初回京城时,独孤信也曾以此为由,煽动朝臣世家紧逼杨坚父子,以便夺回朝政中枢大权。 倘若此事泄露,不止独孤信会刻意为难,萧琮和西胡得知消息,更是大事不妙。 所以目下,必须稳住裴矩。 来不及后悔方才欢喜出门时的疏漏,一瞬的犹疑之后,伽罗扯出个微笑,缓了脚步,请战青等人原地稍等,而后端端正正走到裴矩跟前。 “彭大人,好巧。”她缓缓施礼,却已不是议和途中的谨慎小心姿态。 裴矩仍旧诧然,“独孤姑娘?你不是……” “在西梁?”伽罗适时接住,笑了笑,“彭大人料事如神,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吗?当日云中城里,我确实被送到萧琮手中,诚如彭大人所见。然而今日,我又回到京城,这其中缘由,彭大人不妨猜猜?” 这般主动的姿态,与议和途中的谨慎自保截然不同。 裴矩满腹狐疑,猜不出所以然。 伽罗却已在这间隙里理清思路。 心中有了计较,态度便愈发从容,待裴矩说她可能是被杨坚设法劫回时,便笑道:“萧琮身边强将云集,殿下想从他手中夺回我,谈何容易?看来这趟北上,彭大人果真是被皇上殿下的能力手腕折服了。” 裴矩为这般态度而不悦,皱眉道:“不是夺回?” 第216章 藏经阁的秘密 “是送回。”伽罗胡诌,“不知皇上与萧琮有何约定,总之萧琮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进了建章宫。至于其中缘故,他们自然不会透露给我。不过殿下对我照拂有佳,想必将来处境不会太坏。” 裴矩狐疑,看向不远处沉默而立的杨坚亲信战青,再看看伽罗的从容姿态和气色打扮,不得不相信,杨坚确实待她不错。 至少伽罗的状态,比北上时好了太多太多。 这就奇了。 杨坚父子深恨独孤家和高家,一转眼,竟然会礼遇伽罗? 裴矩打量片刻,忽然笑道:“独孤姑娘得建章宫照拂,真该恭喜了。只不知独孤相在西梁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这很难说。不过当日独孤信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在父亲身上,这消息传过去,父亲作何感想,我却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弃朋友的并不少见,但父亲跟独孤信有秦晋之好,独孤信却能翻脸不认,这样的却不多。彭大人跟随独孤信多年,不知当时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话说得有文章,裴矩笑意微敛,“独孤姑娘都知道了?” 伽罗颔首。 有虞世基这个表兄在,探听当时朝堂的情形,并非难事。 她款款朝裴矩行礼,又道:“当日彭大人好意相劝,我十分感激,自当投桃报李。” “哦?”裴矩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头的少女。 伽罗道:“独孤信会在那时背弃我父亲挡灾,可见背信弃义,舍弃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较之下,皇上殿下宽宏大量,任人唯贤,不止厚待于我,不计前嫌任用与我独孤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曾为独孤家和高家求情,可见气量宏大,光风霁月。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闻?” 这等宫闱之事裴矩并不知晓,但看伽罗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罗续道:“独孤信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难关,谁知还会推出谁去挡灾?而今的情势,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太上皇与皇上却蒸蒸日上。彭大人这官位来得不易,必定能识时务,想必知道当如何抉择。” “投奔皇上?”裴矩哂笑,“独孤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领,只是你这年纪,想参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实参不透。不过我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贤,雄才大略。皇上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见识过的,萧琮数万大军占尽优势,却被他反客为主,可见与他作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如今皇上殿下已然摆出了招揽贤才,不计前嫌的姿态。至于该弃暗投明,还是执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应当能想明白。” 裴矩惯于在官场油条间舞动长袖,原本没太将伽罗放在眼中,听得这话,倒是微怔。 伽罗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辞了。” 裴矩沉默不语,待伽罗走出两步,却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独孤姑娘不去见见?” 伽罗微愕。 她上头就两个姐姐,二姐独孤婎志在入道,不会在此,那么裴矩所指的,必是长姐独孤姮。 独孤姮嫁的是独孤信的次子徐基,那位跟裴矩私交甚好,齐来礼佛,并不意外。况昨日才在寺中碰见徐兰珠和李昺,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携眷而来。 她脚步稍驻,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向裴矩含笑施礼,唤了声“战将军”,气定神闲的走了。 裴矩目送她离去,心中狐疑不定。 伽罗直至走到藏经阁外,瞧见左右没人,才松了口气,偷偷擦去额头细汗。 方才一番话不可能立刻说得裴矩动摇,但至少能让他心中犹疑。只要他犹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报给独孤信,以杨坚的手段,自然能随机应变,消除后患。 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杨坚。 藏经阁的观书厅内,杨坚正与方丈对坐品茶弈棋。 方丈年已六十, 早年曾游历各处, 后又阅遍佛经, 见识颇广, 佛学修为极高,深得敬重。伽罗入内见礼后并未打搅,直待两人一局棋对罢, 才由杨坚引出话头,提出想看看那副凤栖梧桐的画。 皇上亲临,自无不许之理,方丈亲往二层阁楼去取。 伽罗趁机向杨坚说了方才遇见裴矩的事, 杨坚起初意外,听得伽罗已将他暂时稳住, 眉头舒展,微露笑意,“裴矩信了你那些鬼话?” “那些话半真半假, 他应当将信将疑。”伽罗觉得愧疚, “是我出门时大意,忘了戴上帷帽,给殿下添麻烦了。” “处理得很好, 不算麻烦。”杨坚沉吟片刻, 竟然亲自斟茶递给伽罗。 伽罗顿有受宠若惊之感, 捧着茶杯, 诧然望他。 杨坚端坐椅中, 目露赞许,“你误打误撞,或许能帮我个大忙。”说罢起身出了厅门,召来战青嘱咐安排。 没过多久,方丈手捧装了画轴的锦盒,小心翼翼走来。 观书厅内有方红木长案,他搁下锦盒,从中取出画轴,“殿下要找的,应当是这幅凤栖梧。这画在寺中藏了百余年,前后取出不过十回。十年一遇,非有缘人难以得见。殿下既能说出画中所绘,难道是见过它?” “是她见过。”杨坚指向伽罗。 方丈便含笑问道:“檀越是何时见过?” “七八年前了。也是在这间藏经阁里,那时候我跟娘亲来寺中进香,大师与我娘亲谈论佛法,还带她观看阁中藏书,看了这幅凤栖梧。”伽罗瞧见那卷轴上的明黄丝带,微微一笑,“这丝带我还记得,上面有几个奇怪的字,我不认识。” 方丈动作微顿,诧然望着伽罗,“檀越莫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 “方丈好记性!” “自贫僧主掌藏经阁,此画就只为令堂取出过,当时景象,历历在目。那时檀越年幼天真,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方丈感叹,将那副画轴缓缓展开。 丝帛绘就的图画,因年代久远,颜色稍有变化。那帛的材质却与大夏所用的稍有不同,虽经数百年,瞧着却无破旧损坏之感,上头的凤凰栖于梧桐,双翅凤尾皆用墨绿、金色为主,夹杂朱紫之色,华丽繁复。凤凰似在俯视世间,神态逼真,眼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宛如神灵降世,悲悯而高贵。 伽罗曾将那长命锁的凤凰翻来覆去看过千百回,而今对着这幅画,心中竟自涌出感动。 “就是这幅……”她喃喃,看向画中题跋。 她记得并无偏差,上头确实有题跋。随同原画写就的是种陌生的文字,繁复却简短,她生平从未见过,更不知其涵义。随后是数方收藏的钤印,末尾留空处,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是百年前一位书画名家,简略评点此画技法及来历,说此画是他游历时偶遇高僧,机缘巧合之下所得。那高僧于山崖间圆寂,托付此画,他老来向佛,遂捐入寺中。 这点内容,几乎毫无用处。 伽罗下意识看向方丈,“那种奇怪的文字,方丈可认得它吗?” “檀越不认得?” “从未见过。” “贫僧也不知其含义。”方丈道。 伽罗失望之极,手指摩挲画卷的象牙轴,对着那满目悲悯的凤凰出神。 有种猜测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确信。 旁边杨坚遂道:“方丈见识渊博,虽不知其含义,可知它是哪里的文字?” “殿下可听说过阿耆?” “阿耆?”伽罗与杨坚异口同声,旋即面面相觑。这个名字,杨坚是从典籍中看到过,伽罗却是从娘亲幼时讲过的故事里听到过。娘亲来自北地,虽然从未提过是哪国人,却对北地风物掌故十分熟悉,于各小国部落的变迁亦知之甚多。 彼时伽罗年幼,对故事充满好奇,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过后能认真记住的,却不多。 阿耆是让她印象最深的。 据娘亲所说,四百年之前,在西边的玉山一带,有国名阿耆,东西八百余里,南北千余里,比起南边的富饶广袤,占地当然不算广,但在北边众多小国中,却是最繁荣的。玉山中蕴藏金玉宝藏,国人引水为田,因商人往来,市贸热闹,积聚财富甚多。 阿耆绵延百余年,因王室渐渐衰微,却坐拥无数财富,逐渐被周边部族觊觎。 两百余年前,阿耆王城被占,举国男女几乎都死于战争,由此灭国。 伽罗还记得娘亲说起这些故事时的神情,哀伤又迷惘,每回讲完,都会独自出神。 许久未曾触碰的记忆渐渐被这图画勾动,伽罗甚至想起,娘亲曾说阿耆国人笃信佛教,崇拜凤凰。因当时阿耆与东南的楚国接壤,国中多用楚国文字,唯有巫祝会用特殊文字记事,晦涩难懂。 阿耆灭国后,巫祝之术渐渐失传,这种文字大抵也湮没无存。其后疆域数番变迁,阿耆的国土大半被胡、凉及周边部落所得,还有极小的部分落入楚国手中。 如今大夏最西边群山连绵,据说从前就是阿耆的国土。 伽罗曾看过西边的舆图,记得边疆的群山,也记得那座离京城有三千里之遥的玉山。 这长命锁,难道与此有关? 伽罗满心诧然,听方丈简略说了阿耆的事,与娘亲所说的全然吻合。 末了,方丈道:“令堂佛学修为颇深,于阿耆的事知之甚详,彼时我与她谈论佛法,论及这些,便示以此画。” “除此之外,方丈可还知道旁的关乎阿耆的事?”伽罗紧盯着他。 “阿耆灭国已久,往事尘封,贫僧就只知道这些。” 伽罗犹不死心,“没有更详细的吗?” ——仅从这些来看,娘亲与阿耆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流传数代的长命锁应当也跟阿耆有关。只是长命锁究竟有何用处,依旧没什么头绪。 方丈却摇头道:“贫僧所知仅限于此。檀越若想知道得详细,阁中有些书,或许能有帮助。” 伽罗当即请求一观,杨坚却道天色已晚,翻书太慢,能否借了带走。 他位居建章宫,方丈自然不会拒绝,从中挑了两箱书命僧人装起来。 伽罗甚为感激,行礼谢过,随同杨坚告辞离去。 回到建章宫,那两箱书便被送到了南熏殿。 殿中有两排檀木书架,先前从弘文馆搬来的书尽数被运走,杨坚命人排书入架,却同伽罗进了偏殿,靠在案前,“那长命锁呢?我瞧瞧。” 伽罗依言取给他看,立在杨坚跟前,纤手指着锁上纹路,“殿下瞧,不止那凤凰一模一样,这地方——我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样,如今看来,跟那图上巫祝的文字相似。这东西,恐怕真是出自阿耆。” “阿耆曾十分富有,伽罗——”杨坚忽然侧头觑她,揶揄道:“也许这长命锁背后,藏着阿耆的举国财富。我倒没想到,你还藏了这般身家。” “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是发了横财?”伽罗莞尔。 杨坚俯身靠近,压低声音,“露财招灾,你不懂吗?” “招来灾祸可不妙。西梁和西胡虎视眈眈,我难以抵抗,不如送给殿下保管?” “我纵然敢要,你也舍得?” “身外之物,怎么舍不得?”伽罗知道杨坚不会贪图这东西,有恃无恐,双眼藏了笑意,偏头看他,神态戏谑。 杨坚挑眉,有意吓唬她,“倘若我转手给了父皇呢?”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伽罗语气笃定。 杨坚一笑,将长命锁还入伽罗掌中,“先翻翻书,看能否找到线索。佛书艰涩,有不解之处,我请大师过来解惑。”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华裳禀话,说是战将军求见。 伽罗猜得战青是有正事,收了玩笑心思,就想告退,杨坚却道:“站着吧。” 不过片刻,战青推门而入。 他还是去鸾台寺时的打扮,神情颇为严肃,进屋见杨坚和伽罗并肩而立,眼角笑意未收,不由诧异。 伽罗带笑也就算了,这般年纪的姑娘,虽身处逆境,倘若碰见高兴的事,也会天然流露。可杨坚呢?倚案的姿势甚为随意,甚至离少女太近也浑然不觉,他的唇角微勾,常年藏在眼底的深浓寒冰融化,眉梢眼角竟露温柔戏谑。 这般神态,罕见之极,也暌违已久! 战青与杨坚自幼相识,彼时杨坚还是王府尊贵的世子,生性顽劣桀骜,待他们这些侍从也随和,纵马射猎,翻墙攀树,无所不为。生气时会横眉怒目、扬鞭呵斥,欢快时会朗然大笑、得意飞驰,鲜活得像是夏日朝阳,夺目又明亮。 直至惠王妃被害身故,惠王痛彻心扉却难将凶手绳之以法,少年才头回现出愁容。 而后惠王落败,被迁往淮南,桀骜的少年终于彻底失了笑容。 待长兄杨爽被害,他的神情愈发阴郁、冷肃。 从淮南到京城的数年时光,杨坚在外人跟前带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入了建章宫,朝堂天下的重任压在肩上,左相之辈的阻挠更是危险重重。杨坚本就冷硬,待人接物便愈发冷肃威仪,令人敬惧。建章宫内外,杨坚等闲不肯露笑,哪怕朝堂上与人客气,那笑容也是紧绷着的,甚至笑里藏刀。 他何曾在外人跟前露出过这般笑容? 战青满心诧然,却为这难得的笑容而高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拱手道:“殿下,裴矩的事,属下已探过了。” “如何?” “他是陪同徐基夫妇去鸾台寺进香的。不过独孤姑娘去议和的事,他尚未对人提起过,据他所说,连徐公望也不知此事。裴矩应是被独孤姑娘说得动了心,还想从属下口中探问殿下的态度,属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回答,他答应来赴宴。” “很好。”杨坚颔首,“吩咐典膳局,初十那日宴请裴矩。” “遵命!”战青依命而退。 伽罗好奇,“裴矩当真信了那些话?” “人更容易相信对他有利的话,哪怕是谎言。不管他是否真信了,这场宴席,他只要来,于我们有益无害。”杨坚瞧向伽罗,“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小宴,你也出席。” “全凭殿下安排。”伽罗当然乐意效劳,只是有些好奇。 裴矩这些年紧随在独孤信身后,瞧着忠心耿耿。北上议和的途中,他在杨坚跟前肆无忌惮,仿佛料定独孤信能迎回太上皇,东山再起。却不知此时,怎会答应前来赴宴? 不过这并非她所能问的事情。 伽罗按下好奇,见杨坚心绪甚好,又探问道:“回来的途中我曾想过,外祖母与娘亲虽无血缘之亲,看她的容貌和对我的疼爱,必定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锁子的缘故,她或许能知道。那日在宫里,太上皇曾应允让外祖母进京,不知……进展如何?” 她打量杨坚神色,心里终究忐忑。 杨坚倒无不悦,“已安排人押她回京,只是途中遇到暴雨泥流,她身体抱恙,会耽误一阵。” “身体抱恙?”伽罗心头一紧,“严重吗?” 杨坚摇头,“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伽罗遂放心道谢。 后面几日,伽罗皆全副身心扑在那些书中。 佛教在阿耆一度兴盛,这些典籍中多有记载,写当时佛事盛况,王室对佛门的礼遇。然而其中内容,多是记载阿耆兴盛时的事迹,于后来之事鲜少涉及,唯有一处提及灭国的事。 第217章 谜之锁 书中记载,当时长安城被占,军队曾冲入王室抢掠,却发现王城并非如传说那般宝藏盈库、珠玉满殿,甚至许多宫室空荡,珠宝少得可怜。 他们很失望,继而愤怒,杀尽西魏王室中人,继而将愤怒发泄在满城佛寺中。于是佛像被毁、僧人离散,其状甚惨。 伽罗光是看那记载,都能想象到王城中繁华崩塌时的混乱凄惶。 甚至梦中,都像是能隐约触及那些尘封旧事。 伽罗晚上歇得不甚安稳,午歇之后都觉得无精打采。 夏日天长,后晌极易困倦,她抱着书才看了几页,撑不住又趴在案上。 极浅的睡眠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天看过的记载。迷迷糊糊的醒来,旁边是睡前读过的书,那上头写阿耆人礼佛的风气习惯,与娘亲曾经的习惯依稀相似。伽罗不知为何心跳甚快,睁着眼睛躺了片刻,顺手将那枚长命锁摸出来。 赤金打造,形如莲花,就连边缘都严丝合缝。 这莲花之内,会藏着什么?藏宝图?钥匙?信物?巫咒? 或者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伽罗很好奇,翻来覆去的端详,却寻不到任何能打开它的缝隙。锁子不重,内里必定是空着的,倘若拿到将作坊去化了,或许能窥见里头的东西,可会不会毁了凤凰和那简短的巫祝文字?倘若它真的事关重大,毁了它,那可不是小事。 明明是佩戴了十几年的锁子,如今却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伽罗很苦恼,伏在案边,左臂撑着头,右手把玩那长命锁,心中时而好奇,时而烦躁,实在烦闷极了,拿起那锁子,就想送到牙边咬一咬,看能不能咬出个洞来。 赤金打造的东西,当然是咬不透的,伽罗摆出个咬它的动作,又泄气叹息。 门口苏威站了片刻,见她这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伽罗闻之讶然,抬头见是苏威,霎时起身,欢喜道:“表哥?” “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费神?当心崩了牙齿。”苏威身上穿着建章宫卫率的官服,右手如常按在佩刀上,向伽罗招手道:“外头的宴席散了,殿下和裴蕴在宜春宫,等你过去。如此要紧的事情,你……不会忘了吧?” 伽罗一笑,露出几颗贝齿,“哎呀,确实忘了。” 今日清晨时,杨坚曾派人来传话,说他晌午在宜春宫设宴,裴蕴会赴宴,皇上宾客及建章宫几位官员作陪。宴散之后,他会单独留下裴蕴,叫伽罗申时过去。 伽罗原本记着的,后因全心扑在长命锁上,忘得干干净净。 ——但愿杨坚不会生气。 宜春宫离嘉德殿颇近, 是建章宫惯常设宴、接见访客之处, 但凡无需在嘉德殿正经商议的事,皆可挪至此处,对着糕点清茶,闲说慢谈。 杨坚入主建章宫不久, 性情又冷硬,凡事多在嘉德殿商议, 甚少用到宜春宫。 这回设宴, 有司办得格外精心,伽罗从后门进去,廊柱窗台, 擦拭得不染纤尘。 她深居南熏殿, 平常不见外人,这回过来, 怕又被不该碰到的人撞见,特意戴了帷帽,直至宜春宫外, 才摘了帷帽,随同苏威进了抱厦厅。 这间小厅是单独会客所用,临水池而设,翠竹掩映。 里面杨坚与裴蕴分宾主而坐。杨坚穿的是家常的玄青衣衫,乌金冠下容貌冷峻, 挺拔的身姿坐在案后, 绣有云纹暗花的宽袖落在身侧, 两步外的青铜架上,搁着柄通身漆黑的宝剑,衬得他愈发冷硬。 裴蕴坐在东首,穿的却是鸿胪寺的官服,面上微红,似已喝了不少。 伽罗入内行礼,杨坚指着西边矮案,“坐。” 他在人前冷肃威仪,衣袖轻摆之间,似漫不经心。 伽罗依命入座,朝裴蕴道:“裴大人,别来无恙。” “皇后娘娘果真住在建章宫,倒真出乎彭某所料。看来当日鸾台寺中,皇后娘娘所言非虚,观姑娘气色精神,确实过得很好。”裴蕴审视般将伽罗瞧了片刻,竟自一笑,向杨坚道:“今日蒙殿下邀请,微臣不胜荣幸,亦感激不尽。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父皇命我过问突厥使臣的事,裴大人主理鸿胪寺,自该同你请教。” “微臣惶恐。”裴蕴微微欠身,“其实当日云中城内,微臣就已对殿下佩服之极。只是当时微臣愚钝,未能认清情势,多有得罪之处。殿下宽宏大量,倘若有任何吩咐,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裴大人难得说句痛快话。”杨坚挥手,侍立在侧的卫军立时上前添酒。 他举杯虚敬,而后一饮而尽,“独孤信与我有杀母之仇,裴大人想必有所耳闻。今日我叫伽罗过来,便是要你知道——虽然当日主谋难辞其咎,但旁的人,但凡明事理,我都既往不咎,还会善待。所以往后的事,裴大人尽可放心。” “殿下胸怀宽广,微臣佩服!”裴蕴拱手,脸上笑意更浓。 太上皇很难回来,这在云中城议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杨坚父子回京入主皇宫的事出乎所料,这位远离朝堂的虽无根基,手腕却令人敬畏。他在云中城亲眼所见,对此感触更深,假以时日,只怕父子二人根基牢固,愈发难以撼动。 回京后两月的时间,纵观朝堂变化,裴蕴对这点更是深信不疑。 原本还担心宇文护终会倾塌,他也难以苟存,所以不遗余力地对宇文护尽忠。而今看来,却又有了转机—— 杨坚主动提出联手,他只消风使舵,明哲保身,就能保个平安。 只是他追随宇文护多年,倘若就此背叛,恐怕会落个卖主求荣的名声,往后脸上太难看。 裴蕴心中矛盾之极。 伽罗察其神色,猜得他心中顾虑,见杨坚递来个眼神,遂笑吟吟开口道:“裴大人深明事理,难道不觉得,宇文护弄权多年,令朝中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是时候该肃清一番了吗?虎阳关之败,宇文护虽尽数推在我祖父头上,可他身居左相之位,管着兵部,难道没有半点错处?其过,众人心知肚明。” 她声音清脆,年龄又有限,含笑说话时,比起冷肃深沉的杨坚,更能解除戒心。 裴蕴身在建章宫,有杨坚坐镇,也不好轻慢伽罗,只含笑道:“皇后娘娘看得清楚。” “提拔赏识裴大人的是太上皇,而非宇文护。虎阳关之败,太上皇落入敌手,百姓深受其苦,宇文护难辞其咎,难道不该讨个公道?而今太上皇圣明,皇上睿智,朝中有小人弄权,裴大人仗义执言,为君分忧肃清朝堂,这才是忠直之臣。” 裴蕴眼中陡然一亮。 情势已然分明——太上皇归来的事希望渺茫,跟杨坚父子作对,只会自讨苦吃。倘若及时投靠,还能保住前程。 至于他最担心的卖主求荣的骂名,伽罗已给了他最好的解释。 身为人臣,他的“主”是君王,又不是宇文护。 襄助君王铲除弄权之贼,算什么卖主求荣呢? 裴蕴松了口气,不由一笑,“皇后娘娘果真聪慧玲珑,彭某佩服。” 杨坚目光扫过,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遂道:“徐公望与我水火不容,必会见个胜负,裴大人心知肚明。这趟北上议和,裴大人有恃无恐,可见徐公望已有安排,与北凉十分熟络。鸿胪寺掌番邦往来事宜,裴大人主事多年,于其中内情,想必知之甚多。我特意留下裴大人,不过是想听些席上没提及的旧事。” 裴蕴作了然之色,“殿下既奉命主理鸿胪寺,今日垂询,微臣岂敢隐瞒。” 他瞧了伽罗一眼,见杨坚并没有让她避嫌的意思,心中只当那位失踪的独孤善也已投靠了杨坚,遂起身拱手,“鸿胪寺旧事很多,不知殿下想问哪些?” “不急。裴大人想清楚再说。”杨坚摆手,低头自斟酒喝。 裴蕴立在原地,稍作犹疑,旋即跪地道:“云中城之后,其实微臣已考虑过此事。不瞒殿下,当日微臣听命于宇文护,确实存了私心。然云中城中议和,殿下雷霆手腕,不止迫鹰佐接受和谈条件,还令他火速退出虎阳关外,未敢自扰百姓。这等手段,微臣自叹弗如,亦十分佩服。那时我才明白,殿下的才干能力,非旁人所能及,我先前那些心思,不过是螳臂当车,可笑得很。所以回京之后,微臣自知有错,心中摇摆,议和的有些细节,便瞒了下来。” 这便是在表忠心了。 杨坚神色稍缓,挑眉道:“是伽罗的事?” “是。宇文护对殿下携皇后娘娘北上的事并不知情,当时微臣擅做主张……”他尴尬地笑了笑,“而今回想,实在汗颜。” 杨坚道:“我说过,既往不咎。” 裴蕴颔首,“殿下面对鹰佐数万大军都毫无惧色,能从容筹谋,这等胆色,微臣佩服之极。那日鸾台寺碰到皇后娘娘,才知殿下胸襟宽广如日月朗照。微臣这才知道往日如井底之蛙,大错特错。往后必当尽心竭力,襄助殿下。” “裴大人身居要职,做这些事,也是为天下百姓。”杨坚淡声,笑得高深莫测。 裴蕴自言惭愧,又道:“不瞒殿下,宇文护为人精明,戒心极强。殿下若想早日成事,还当隐瞒此事,勿令宇文护起疑。” “这是自然。”杨坚依旧命人给他添酒,“今日裴大人尽可畅饮。待理清徐公望跟北凉的往来,三日之后,再来建章宫。” 裴蕴当即应命。 于是侍卫添酒,伶人隔座拨动琵琶,一室融融。 半个时辰后才饮尽杯中酒,杨坚才命人送客,裴蕴满口感谢,从僻处走了。 待他离开,杨坚便也起身,命战青和苏威自去歇息,却招手叫伽罗近前,“陪我走走。” 伽罗只当他还有事吩咐,自然从命。 出了宜春宫,外头斜阳西垂,晚风拂柳。 杨坚难得步履缓慢,同伽罗并肩而行,问她长命锁进展如何。 伽罗如实说了,难免沮丧,“原本以为见着方丈,能有不少收获,谁知还是这样。那些佛书固然都提了阿耆,却没有半个字涉及长命锁。照这样查下去,除非我强行开了那锁,否则怕是查不出头绪。” “不着急。”杨坚倒是浑不在意,“阿耆这线索十分有用。耐着性子查下去,总能有结果。再不济,还有北凉的鹰佐。” “鹰佐?”伽罗愕然。 “他为长命锁而来,总该清楚它的价值。” “可鹰佐远在北凉,殿下倘若设法探问,被他察觉时,岂不是露了痕迹。” “忘了你送我的大礼?”杨坚觑着她,“裴蕴跟北凉必有瓜葛,借他的手行事,鹰佐想不到我头上。当然这是下策。不过说起裴蕴,我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般会骗人。” 他语气揶揄,伽罗便也笑道:“我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算骗人?” 杨坚颔首,认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皇上自叹弗如。” …… 向来冷肃霸道的杨坚忽然变得这般谦虚,还揶揄得一本正经,伽罗竟然无言以对。 杨坚却已在一座殿前驻足。 比起建章宫其他宫殿的四方院落格局,这座殿临水而建,周围遍植花木,重檐之下,雕绘装饰却不似其他宫殿肃穆威仪,反因那湾碧水而显得灵秀,宝蓝底色的牌匾上写着“玉清池“”三个字。殿外有数名宫人侍立,为首的女子十八岁左右,是女官打扮,见了杨坚,率众跪地行礼,恭敬端庄。 伽罗知道建章宫有女官侍奉起居,却从未见过,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所处的,已是平常罕有人至的内眷居处了。 杨坚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自诧异,却听杨坚道:“进去瞧瞧。” “我?”伽罗不甚确定。 杨坚颔首,“报答你送的厚礼。” 伽罗心中狐疑,随那女官进殿。绕过门口的灵芝仙鹤大屏风,里头情状一览无遗—— 殿内深有四丈,左右数间连在一处,除了当中四根数人合抱粗的红柱支撑,别无他物。沿墙除了雕花窗棂,便是高可过人的花梨木架,上头陈设四时花卉,珍宝玩物。正中间是一方水池,里头水波微漾,热气袅袅,周围塑十六只铜铸凤凰,形态各异,却都微俯向池面,清澈的水流自其中涌出,注入水池,溅起一方水花。 水池四周铺了红毯,沐浴所用的诸般物事俱全,宫扇之下两名宫女跪立在侧。 自门口至水池隔了数重屏风,却都是轻纱造就,上头绣了飞凤百花,却难阻断视线。 伽罗满心愕然,忽而明白过来,这应是建章宫内眷沐浴所用的池子。四周水浅,中间深些,用处甚多。 她当即退出殿外,“殿下这是何意?” “不是怕水吗。”杨坚垂目瞧着她,“借给你学凫水。” 伽罗并不知道这玉清池是谁所用,却也明白,以她目下的身份,当然不能受这等恩遇,忙道:“多谢殿下美意,但这等恩赐,伽罗不敢领受!” 杨坚皱眉,“闲着也是闲着,借你几月。” “殿下曾说过,伽罗尚是戴罪之身,能住在南熏殿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僭越,受此大恩?”伽罗屈膝行礼,许是平素对杨坚太过敬畏,此刻心中还真是惶恐,“谢殿下厚恩,伽罗愧不敢受。” 杨坚垂目,见她诚惶诚恐,恭敬疏远,忽然觉得气闷。 前后两回水边遇险,她都吓得面色惨白,可见畏水是心魔的缘故。虽说他那日水边救美,难得的叫她投怀送抱了一回,但为她着想,多学些本事总归是有益的,至少往后遇水,不至于溺毙。若换成是妹妹谢英娥,杨坚兴许能拎着她直接丢进水里去,可面前是伽罗—— 素来在他跟前谨小慎微,心怀畏惧又强装镇定的伽罗。 若真把她丢进水里去,她恐怕得记恨一辈子。 杨坚在朝堂翻云覆雨,行事果决,对着这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他俯身凑近伽罗,瞧着她的眼睛,“真不要?” 伽罗勾唇报以笑意,果断摇头。 “不愿学凫水,下回落水可没人救你。”杨坚淡声威胁。 伽罗不为所动,咬唇未答。 这水池确实是学凫水的好地方,池水温热,久浸其中有益无害。且水池毕竟不似别处,她若怕了,还能游回边缘,有岚姑在侧,还能护着她——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也兴起过教她学凫水的心思,只是高家没有这等浴池,城外的温泉往来太麻烦,她又没迫切想学,所以作罢。 倘若这是自家的池子,她当然高高兴兴的用了。 关键这是建章宫内眷所用。 伽罗再怎么想克服恐惧学凫水,也不能在杨坚的地盘放肆。 杨坚纵然不在意这些琐事,心绪甚好时愿意施恩,她却身份尴尬,不敢越矩。否则哪天触了霉头,杨坚换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僭越的罪名就够她喝两壶的。 还是当坚决辞谢,免去事端。 第218章 令人迷醉的缱绻 两人在殿外僵持,杨坚难得示好却被她断然拒绝,心里愈发堵得慌,没好气地道:“不识抬举!自己看吧,想通了来找宋澜,她会教你。” 伽罗点头称是。 杨坚束手无策,又抹不开脸皮解释宽慰,拂袖自往昭文殿去。 目下推辞就推辞罢,反正她飞不出建章宫,有的是时间慢慢儿入觳。 推辞了一回两回,她难道还能推辞第三回 ?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满头雾水。 将这事同岚姑说了,岚姑的顾虑倒不像她这么多,“皇上殿下行事谨慎有分寸,他既然发话,可见不算越矩。那玉清池若是皇上的妃妾所用,姑娘当然不能僭越,可若是建章宫女官所用,姑娘借来一用,又有何妨?这回姑娘无意间促成裴大人的事,想必功劳不小,皇上恩赏,也该是为此。” “这道理我方才想过,只是……”伽罗沉吟。 只是她觉得,杨坚近来态度有些奇怪。 从前在淮南的情形不必说了,就是她初上京时,杨坚还是冷硬威仪之态,那把锋锐冰凉的铁扇抵在喉间,她至今记得那种呼吸冰凉的感觉。乃至后来客栈中钢针逼问,她心惊胆战,吓得失态大哭,至今心有余悸。 其后数番往来,杨坚总像是锋锐冰冷的重剑,哪怕他答应救回父亲,为外祖母说情时,也是态度冷淡,极不情愿,令她敬惧,小心翼翼的不敢放肆。 直到最近。 先是去鸾台寺前送了许多衣裳,鸾台寺的后山湖畔,又救她脱险,肩背紧贴,直至她察觉不妥时才放手——若换在从前,杨坚能从水里将她拎出来扔在地上,就已是客气的了。甚至今日……岚姑没见那玉清殿的情形,那等规制,绝非女官所能享用的。 杨坚愿意和颜悦色,她当然庆幸,但好得过头,就令人心里发毛了。 伽罗如今自身难保,哪敢平添事端,当即龟缩在南熏殿中,埋头书堆。 如是数日,杨坚应当是忙于公务,未再踏足过南熏殿。 伽罗乐得清净,只盼外祖母早日康复进京解惑。倘若这长命锁真能报答杨坚,她也能早日还了他的恩情,逃出这座建章宫。 至六月下旬,暑热渐浓,哪怕躲在屋中,也常汗湿重衫。 那位宋澜不知是受谁指派,特意送来两座风轮,每日送来冰块,留两个宫人摇轮取凉。 伽罗白日几乎不敢出门,只躲在书房偷凉,那只拂秣狗倒机灵,逮着机会就往书房钻。 相处数月,伽罗对它戒心渐消,偶尔也会在岚姑的陪伴下,抱它入怀逗弄,还起了个直白的名字——阿白。它通身白毛在岚姑照拂下养得十分柔软,拿手摸过去,格外舒适,往它头顶上揉揉,它便十分乖觉的凑过来。 伽罗喜欢这样的乖巧,看到阿白无辜天真的双眼,便愈发喜爱。 晌午饭时她特意留了几块糕点,待午睡后便抱了阿白在桌案上,慢慢喂给它吃。 正自得其乐,忽听门外轻扣。 因岚姑今日得了准许外出采买胭脂水粉,伽罗自过去开门扇,瞧见外头是苏威,当即现出笑意,“表哥?” “岳华回来了,快跟我走。”苏威额头布了汗,拉起她胳膊就往外走。 伽罗脚下踉跄,好容易跟上他的脚步,忙问道:“出了何事?” “她是从北凉回来的。”苏威压低声音,“带了你父亲的消息。” 伽罗心中乍然一紧,顾不上裙衫碍事,拔腿就往昭文殿跑。 伽罗赶到昭文殿时, 韩荀正好从里面出来,见了她疯跑的样子,面露诧然。 伽罗连行礼都顾不上, 见门扇虚掩,当即看向战青。战青很识趣, 口中说了声“殿下, 皇后娘娘来了”,旋即推开门扇让她进去,连禀报都免了。 殿内只有杨坚和岳华两人。 伽罗跑得气喘吁吁,盛夏后晌正热, 她浑身已然出了层汗,顾不上抹掉额头汗珠,三两步跑进去,便向杨坚道:“殿下,有我父亲的消息了?他处境如何?” “他还活着,处境不算太坏。”杨坚示意苏威掩上屋门,随即进了内室。 内室颇隐秘, 内外隔开,不怕人偷听。 杨坚寻个椅子坐了, 朝岳华颔首, “详细说说。” “殿下递来营救傅大人的旨意后,属下便和陈光去了石羊城。傅大人是单独关押, 在石羊城守将的府邸, 鹰佐安排在他周围的防卫, 比对太上皇的更严,所以进最初进那座府邸时费了些力气。后来属下摸清情势,单独进去一趟,看到了傅大人——”岳华看向伽罗,语气稍缓,“令尊确实受了刑,但我去的时候,已恢复得差不多。” 伽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后来呢?” “我在那座府邸潜伏,趁着他们夜里换班的时候,跟令尊说了殿下要救他的事。但是,令尊说他暂时不愿离开。” 这结果令伽罗无比诧异,“为何?” “他提到了令堂。具体情由我不清楚,不过令尊说要等到给令堂报仇后,才肯离开石羊城。后来鹰佐看过他几次,看得出来,令尊是在与鹰佐斡旋,寻找时机。” 给娘亲报仇吗? 伽罗一时间难以理清其间关系。当年娘亲无故失踪,父亲说她是身故,事发时是在治地,离父亲后来为官的丹州都很远,跟北凉更是差了千里。娘亲的死,与鹰佐何干?难道娘亲的失踪,是鹰佐一手促成? 许多疑惑浮上心间,伽罗只能暂时按下,又问道:“岳姑娘可知道他想如何报仇?” “傅大人说得很简略,要带着鹰佐去个地方,到时候见机行事。我提出想帮他,他却说要手刃仇人,才算是真正为令堂报仇。不过我也按照殿下的吩咐,在石羊城留了人手,倘若用得着,也可帮他。” “所以……救我父亲脱困的事,是要推后么?”伽罗不甘心,看向杨坚。 杨坚颔首,“令尊不愿回来,强行救回无益。” 伽罗咬唇,默然。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父亲性子如何,她是最清楚的。虽然文雅不爱争执,却比她还要执拗坚定。但凡认准了的事,哪怕困难重重,也会竭力去做。 当年他与娘亲两情相悦,硬是扛着老太爷和老夫人的重重威压,将娘亲娶进侯府,呵护备至,没叫娘亲受半点委屈。后来跟他老太爷意见不和,老太爷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时,也不曾退让半分。再往后娘亲过世,老夫人张罗着要给他续弦,他索性另谋个差事远赴丹州,死也不肯续弦。 如今他铁了心要给娘亲报仇,还有谁能拉回他? 给娘亲报仇当然是好事,可鹰佐是北凉王子,父亲一介文官,又无强援,哪能轻易做到?即使做到了,又如何全身而退? 诸般担忧顾虑交杂,伽罗垂首不语。 杨坚知道她心思似的,起身踱步过来,按了按她肩膀,“令尊既有此心,想必有应对之法。岳华——还有旁的吗?” “我跟傅大人提了皇后娘娘北上议和的事情……”岳华似有些忐忑,见杨坚并无不悦,这才放心道:“令尊说鹰佐居心险恶,皇后娘娘万万不可北上。他还让我转告皇后娘娘,他做的事情,心里有数,叫皇后娘娘不必担心,保重身体为上。” 伽罗眼圈微红,认认真真的朝岳华屈膝行礼,“多谢岳姑娘。” “使不得!我只是奉命行事。”岳华忙避开,语气中却平添感慨,“令尊爱护皇后娘娘,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对了——这玉虎是令尊托我转交姑娘,以此为信,让姑娘务必珍重。唯有姑娘安好,他在北凉,才能无后顾之忧。” 伽罗接过,点了点头,竭力不让喉头哽咽。 父亲一向爱护她和娘亲,她怎会不知道? 当年在治地,父亲便以二十余岁的年纪撑起天地,给了她最安稳美好的记忆。后来在京城也是极力周全,拧不过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态度,便背着长辈的责骂,将她送到了淮南—— 祖母、伯母和婶母都健在,却将年幼的姑娘送到外祖家抚养,老夫人从前看重侯府颜面,为此盛怒异常。那时候父亲常被老太爷叫去呵斥,伽罗曾偷偷瞧见过,老太爷脸色铁青,说了许多威胁的话,父亲却半点不改初衷,甚至连老太爷拿茶杯砸在他额头的伤痕,都骗她说是不慎磕的。 他向来如此,不管多艰难,都竭力将她护在掌心。 伽罗想起旧事,鼻头发酸,深吸了口气,道:“殿下的恩德,伽罗铭记在心!” “令尊行事时,我会安排人全力襄助。”杨坚单手扶着她削瘦的肩膀,见她鼻头憋得通红,心中一软,向苏威道:“先送她回去。” 这就是另有事情要吩咐岳华了。 伽罗应命,垂着头出了昭文殿。 一路沉默着回到南熏殿,苏威满面担忧。 伽罗红红的眼圈倒是渐渐消了。 方才一时情绪激动,无比想念父亲,这会儿缓过来,倒没那么想哭了。何况,哭有何用? 她瞧着苏威,翘了翘唇角,“父亲平安无事,殿下又说会全力襄助,这是最好的消息了。表哥不必担心,我会听父亲的话,保重自己。” “我倒宁可你在我这里哭一场,也别憋着。”苏威低声,“过两天是你的生辰,到时候我去求殿下,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与关怀。 近来琐事太多,她竟然都忘了生辰!伽罗不由一笑,颔首道:“好,我等着表哥。” 苏威有事在身,便先回昭文殿去。 至晚,伽罗用过晚饭,同岚姑在院里闲坐。猛然瞧见杨坚时,愣了一瞬,旋即起身相迎,“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来看看你。”杨坚负手看着她,“居然没哭?” “让殿下失望了。”伽罗请他入厅,亲自斟茶给他。 “方才细问过岳华,令尊虽被困在鹰佐手中,却不是全然劣势。他毕竟是凭着真本事当的丹州长史,想应付鹰佐,也不是很难。”杨坚凑近些,打量着伽罗的神情,“还当你又会哭一场,看来是我多虑。” “殿下就这么盼着我哭?”伽罗不满。 杨坚似笑了下,招手叫她跟上,“随我走走。事情都闷在心里,小心憋出病。” 这好意伽罗明白,跟着杨坚出门。 夜渐渐深了,天气晴好,明月当空,给地上铺了层银光,轻易盖过甬道两侧石灯中的微弱光芒。连绵的殿宇之间游廊纵横,廊下的莲花灯笼亦掌了灯,红色的光散射出来,在风中摇曳,连绵不绝,像是盛开的朱红佛莲。 伽罗吁了口气,觑着杨坚神色,“没想到殿下会为父亲的事费心至此。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骗你?” “不是不是。”伽罗忙摆手。 骗人不至于,怕他会敷衍是真的。毕竟父亲是傅家人,杨坚哪怕愿意搭救,会出几分力气,伽罗心里着实没数。今日听罢岳华的话,有那玉虎信物在手,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在鹰佐的严密防备下找人,再冒险出入,设法说话,并非易事。 也许她确实看错了杨坚,伽罗想。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殿下会这样上心。”伽罗浮起笑意,“这回,又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比我小六岁,比起来确实算小人。傅伽罗——你觉得令尊是傅家人,所以我不会费力相救,是不是?”杨坚侧头瞧着她,语气却是笃定的,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瞧这眼神,显然是了。” 伽罗歉然微笑,并未否认。 “母妃的死,我确实恨独孤信,我不否认。大哥的死,我也恨高探微,还有你那两位舅舅。”杨坚在一处风灯下驻足,背靠廊柱,低头瞧向伽罗。 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添了几分柔和。他换了套家常衣裳,迥异于往常的墨色玄青,而是选了象牙白,以玉冠束发。比起平常的挺拔姿态,这样倚柱的姿势冲淡冷硬之感,加之眼中没了寒冰,此刻的杨坚,平白叫伽罗想起公子如玉的形容,也不再让人感到威压冷肃。 这多少让人觉得亲近。 尤其目下他还不计前嫌,竭力帮她,甚至主动道出心事。 伽罗鼓了鼓勇气,提起了一直小心回避的话题,“文惠皇后的事,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知详情。不过信王……我是知道的。”她瞧了瞧杨坚,见他神情如旧,未露愠色,稍稍大胆了些,“那件事情我很惭愧,也很惋惜。外祖母从前见过信王殿下,说他待人宽厚,处事明练,有仁君之气。” “她这样评价大哥?” 伽罗颔首,“但外祖母不是舅舅们的亲生母亲,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外祖父。” 杨坚叹气,“所以终究死了。他们险些用他的死,击溃父皇。” 伽罗咬了咬唇,察觉他眼底的失落惘然。 相识数年,杨坚从未有过这般神情。 朝堂上再怎么威仪冷肃,翻云覆雨,卸下那身皇上的装束,他毕竟还是个**凡胎的人。从养尊处优到形同软禁,丧母后又失去唯一的兄长,那种仇恨与怅惘,伽罗纵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猜度几分。 “我知道殿下的恨。原先我对鹰佐并不觉得怎样,可今日得知母亲的死可能和鹰佐有关,回到殿里越想越恨,甚至想飞到北凉去,问明事由后报仇。倘若他真的伤了父亲,我恐怕会想将他千刀万剐。殿下对于文惠往后,对于信王,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殿下,你愿意不计前嫌搭救父亲,我真的十分感激,也很意外,所以不敢相信。” 住在建章宫这么久,伽罗有意回避旧事,从不敢跟杨坚说这样的话。 然而真的说出来,心里的忐忑却不像预想的那么严重。 她仰起头,带着点慷慨赴死的心情,对上杨坚的目光。 并不是她预料中的冷肃狠厉,反而…… 伽罗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此刻的杨坚,与平常截然不同。 “所以你怕我,不是因为我用钢针吓唬你,而是怕我寻仇?”杨坚茅塞顿开,瞧着灯光下的美人,声音竟似温柔。 “钢针那次……”伽罗咬了咬唇,坦白道:“殿下确实凶神恶煞,叫人害怕。” 旋即漾起讨好的笑意,怕他生气似的。 灯光在她柔白的脸颊镀了层朦胧的光,耳畔珊瑚珠子映衬,仿佛两颊生晕。她今日穿的是身石榴红的裙子,头发松松挽起,随风微动。 夜风拂过,扬起衣袂翻飞,她红衣如画,盈盈的笑,星辰般的眸子里藏了暌违已久的狡黠,如同暗夜里的妖精。 杨坚挪不开眼,五指在风中微张,触到夜风送来的她的发丝,若即若离地扫过手掌。 那份缱绻酥麻像是能痒到心里去,叫人贪恋,想要得寸进尺。 “当时我只是想吓唬你。”杨坚低头觑着伽罗,仿佛解释,“议和事关重大,突厥又屡次生事。你咬死了不肯吐露事情,不用那等手段,能逼出你的真话?” 伽罗笑了笑。 第219章 不快的生日 这倒是真的。若不是那钢针,她恐怕真不敢说实话。 杨坚会读心术似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终于步入正题,“所以你不必怕我。昔日的仇怨我不会找你清算,当日你在淮南,对英娥暗里帮忙,我心里有数。那年佛寺里我救了你,傅伽罗——我杀过人,坑过人,救下旁人性命的,却就那一次。” “所以呢?”伽罗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 杨坚俯身靠近,缓缓道:“你的命是我给的。” “那我可得好生巴结殿下,免得哪天殿下心绪不佳,又拿回去。”伽罗莞尔。心中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却松了许多——杨坚施恩无数,又说得这般明白,她若还时刻猜疑提防,觉得他会迁怒报仇,那就真成白眼狼了。 不过令伽罗意外的是,杨坚居然知道她暗里帮谢英娥的事情。 她还以为,以谢英娥的性情,恨透了高家女子,半点都不想领情呢。 那么,当初偷摸帮他的事情,他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做得隐蔽,些许小事又微不足道,他哪会知道。 伽罗藏了小秘密似的,隐晦一笑。 风过回廊,带着凉意,杨坚不再逗留,抬步继续前行。 伽罗跟在他身后,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从前在淮南时只觉得他冷厉如剑锋,看着表哥的目光里全是难以隐藏的恨。后来京城再会,也是端贵威仪,那把铁扇抵在喉咙的时候,仿佛随时能取了她性命令人畏惧。 所以她敬畏、担心,在他跟前时刻如履薄冰,皆因猜不透他的心思,摸不准他的态度。 如今她当然还是猜不透杨坚的心思,却少了那些顾虑。 肩上心中皆轻松了不少,这趟夜游,自然也颇尽兴。 伽罗瞧着那巨兽般伏在暗夜里的巍峨宫殿,头一回生出亲近之感,连同杨坚的背影,都悦目了许多。 回去后,黑甜一觉,又香又沉。 隔日是伽罗的生辰。 苏威恰逢昨晚值夜, 一大早交完班,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便往昭文殿赶去。 昭文殿虽是书房,却因宫室宽敞, 后头也设有卧房寝处。杨坚对这些不讲究,每常看书看得晚了,就会在此处歇下。这里离南熏殿又近, 他先前偶尔趁晚间空暇去看看伽罗查长命锁的进展, 回来后懒得再回住处,便留宿昭文殿。 数月过去, 倒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此处。 苏威职责所在,对杨坚的起居也颇留心, 虽不明其中缘故, 却也能明显瞧出来,这位殿下格外偏爱昭文殿。 果不其然, 他才走近昭文殿, 便听见练剑的声音。 时辰尚早, 外头侍卫虽然都换了班,里头却颇静谧。 苏威不敢打搅,隔着廊庑站了许久, 终于等到杨坚收剑, 才适时过去, 行礼拜见。 杨坚穿玄色长衫, 手中正擦拭那把通体漆黑的剑, 看清是他,颇感意外,“有事?” “属下今日休息,明日晌午才过来换班。这么早过来打搅殿下,是想请殿下允准,容我带表妹出去走走。”苏威当然知道伽罗此时身份特殊,不可轻易泄露,双手恭敬作揖,道:“属下已备了帷帽,殿下放心。” 杨坚“嗯”了声,随手甩出长剑,那剑便如灵蛇飞出,稳稳落入旁边矗立入地的剑鞘。 剑身震荡,伴随嗡嗡之声,杨坚负手瞧着苏威,“怎么突然想起此事?” 苏威当然不好提伽罗闺中生辰,只道:“岳华带回了傅大人的消息,表妹十分担忧。她毕竟年纪有限,凡事闷在心中,容易伤身。恳请殿下允准属下带她去散心。” 这道理杨坚当然知道,只是他近来瞧着苏威,总容易想起那日南熏殿里的情形。 满架紫藤下,表兄妹二人围桌坐着逗狗,亲密又愉悦。 傅伽罗那小白眼狼,从最初就亲近信任这位表哥。纵然他帮了她许多,在却从不他面前那样欢快地笑。 杨坚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又很鄙弃这样拘泥小节的想法。 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只嘱咐道:“务必留心。” 他在下属跟前有种天然的威压气度,加上方才沉着脸思索,苏威原本还怕他不准,得了这命令,当即欣慰道:“多谢殿下!”说罢,不敢再打搅杨坚,匆匆出了昭文殿,脚步都比平常格外轻快。 杨坚没再理会,自入内盥洗。 苏威回到值房换了衣裳,随意打水擦了脸,径直往南熏殿中去。 伽罗从昨晚就期待今日出去兜风,今晨醒得格外早,换了身方便骑马的劲装,又叫岚姑寻来帷帽,多加了层纱——走在路上虽碍事些,却能阻断旁人目光。 表兄妹两人出了南熏殿,没走几步,意料之外的在拐角处碰上了杨坚。 南熏殿虽离昭文殿不远,却位于其后方,并不在杨坚出府或是去嘉德殿、弘文馆的任何一条路上。 是以杨坚出现在这里,伽罗始料未及。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杨坚稍稍驻足。他穿了皇上那身朱底绣黑金云纹的冠服,铁扇藏入宽大的袖中,头上戴乌金冠,脚下踏云头靴,腰间一应配饰俱全,是惯常的威仪。他的神情也是冷肃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眼风扫过,有种洞察人心、俾睨天下的味道,叫人敬畏。 伽罗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珠鞋片刻未停,她行至杨坚跟前,盈盈行礼,“拜见殿下。” “此刻就出去?”杨坚低头觑她。 “嗯。早去早回。”伽罗一笑,向杨坚道:“多谢殿下成全。” 她今日着劲装,满头青丝皆在头顶束为髻,大抵是为了方便戴帷帽,她在头顶罩了男子束发用的网巾,将细碎刘海收拢其中。她的脸本就好看,平常挽发佩戴珠钗时,娇美可人,此刻束紧了头发,却有种别样的鲜活生动。网巾几乎覆盖了半个额头,底下翠眉如画,双眸湛然,衬得脸颊白净,唇鼻精致又小巧。 比那日的学子打扮,多了些鲜衣怒马、少年张扬的神采。 出门散心就能高兴成这样? 早知道,他也能抽出半天空闲带她出去。 杨坚目光稍稍驻留,欲待再问两句,伽罗却已显露出急欲出门的姿态。 他没再耽搁,放任他兄妹二人离去。 走出不远,隐约又想起什么,却总是捉不住要点。这念头萦绕在脑海,忽隐忽现,杨坚在嘉德殿处理了半日公事,总算是揪住了那一丝线索,想起今日似是个什么日子。想了想,那仿佛还跟先前看过的关乎伽罗的卷宗有关,遂向身侧战青道:“先前叫你查过傅伽罗的身世,卷宗在何处?” “回禀殿下,都在昭文殿。” “取过来。” 战青依命去取,不多时送来卷宗。 杨坚趁着空暇翻看,粗略扫过关乎独孤善夫妇的事,至伽罗的那张,便牢牢定住。 六月廿五,是她的生辰。 难怪她那样高兴。 苏威居然还拿那样的话来诓他! 此刻的伽罗,正纵马在郊野飞驰。 在建章宫束缚多日,难得出来一趟,心情自然欢快。途中他跟苏威商议过父亲的事,苏威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建章宫十卫,苏威身居左副卫率之职,常与战青随侍杨坚左右,于杨坚的安排,知之甚详。 据他所说,因太上皇被北凉关押在石羊城,杨坚派往那边的人手不少。 而杨坚行事周密,当日在全然劣势之下,凭借蒙旭和残兵败卒逼退鹰佐,又以土匪为伪装,借突厥人的手救出伽罗,扫尽痕迹,其心机筹谋,颇为缜密。营救独孤善的事既然是他亲口允诺,又派出了岳华这等得力助手,必会安排周密。 那边管事的是与战青有同等分量的旧臣,杨坚既下令他亲自出售,不会出大差错。 苏威将大略情形说了,见伽罗依旧悬心,便按在她肩上,宽慰道:“不必担心。倘若你信不过那管事,我就请殿下恩准,放我去北凉。有我在那边,你该放心了?” “这哪行。”伽罗当即摇头。 杨坚虽不计较傅、高两家的其他人,端拱帝却非如此。苏威若要插手傅家的事,前途可就白白毁了。她纵然不习惯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却也没旁的办法。 倒不如听父亲的话,养好了身子,也可免他担心。 遂朝苏威一笑,“父亲既有此谋划,想必有他的法子。再等消息吧。“ 于是抖缰纵马,在郊野间疾驰,消尽心中郁气。 她清晨出建章宫时未用早饭,因惦记昔日随父亲吃过的馄饨,特地让苏威带了她去。那馄饨铺子还是旧时模样,伽罗对着熟悉的味道,比平常多吃了半碗,到此时腹中还不觉得饿。绕了好大一圈后勒马缓行,并辔走在郊野,伽罗遥望青山,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最近可去过我府中?可曾见过二姐?”她突然想起了傅婎。 “她……”苏威犹豫了下,欲言又止。 伽罗瞧他神色,便能猜到几分,“二姐入了道门,是不是?” “她那次给你的信里提到了此事?”苏威瞧着她,忽而一笑,“她是月初走的。北凉议和的事定下之后,太上皇对府上的防备松懈了许多,虽然还未发落,依旧禁足在府里,外头的守兵却撤走了大半。她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偷偷溜出府去,没留什么痕迹——这事儿连我都觉得意外。” “二姐毕竟曾是相府千金,这点手腕是有的。”伽罗一笑,“外头守卫得严密,她自然束手无策,而今既然松懈,设法逃出又有何难?太上皇没追究此事吗?” “女眷的事,除了关乎生死的处置,太上皇哪会费神?负责看管的人看丢了人,自然不敢上报,府里内外消息又不通,目下还没人知道她的事情。” “这倒省了不少麻烦。”伽罗感叹。 傅婎曾在心中提起过,倘若她要入道门,会去京城外八十里的一座山中。 她从前认得一位作客府中的道姑,便在那座山的一处观中。 只是离京路远,伽罗此刻难以往返去见她,只能作罢。 不免又想起了长姐—— “长姐呢?” “没见过。听说是有孕在身,徐基不肯让她出来,免得伤及胎儿。其实谁不知道,徐基是怕你姐姐偷偷去府上,带累了他——从前端出贤婿的样子,对府上的人多体贴,如今也不过如此。” 苏威自幼在京城,见惯了昔日的相府尊荣,也看尽数月来的冷清凋敝,感触颇深。 伽罗一声嗤笑,“经了这番挫折看清人心,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譬如李昺的绝情,譬如苏威的赤诚。 日头渐渐西移,盛夏的晌午酷热无比,哪怕是身处野风徐徐的郊外,也难驱散暑热。 伽罗散心罢了,又惦记起城里的吃食来,掀开帷帽,眼巴巴的望着苏威,“烟袋街上有家醉鱼庄,菜做得最好。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一座难求?” 苏威含笑瞧着她,眼神都是愉快的,“早就知道你想吃,已经订了雅间。” 如此体贴的表哥简直是上天恩赐,伽罗嫣然而笑,“表哥最好了!” “你想做的,哪次我不是提前备好?”苏威朗然笑道,取过那顶帷帽,端端正正给伽罗戴上,扶她踩镫坐稳了,这才翻身上马,同她驰向官道。 烟袋街上的醉鱼庄久负盛名,这些年凡是京城里稍有些闲钱的人,几乎都去过那里。 伽罗幼时跟着独孤善去的时候,那还只是座两层的阁楼,藏在古柳老槐之下,门面对着烟袋街,背后却临穿城而过的河水。那时候正是醉鱼庄声名鹊起的时节,翻修了没两年的阁楼雕饰华丽,上头的仙鹤栩栩如生,据说出自名家之手。 时隔数年再来,醉鱼庄比从前更为气派,将左右两座阁楼都盘下来,打通共用。 看来这背后的东家,应当来头不小。 伽罗案子感叹了句,跟随苏威入内。 她帷帽上纱帐甚厚,透过纱帐看不清路,只能留心脚下慢慢走。 好在苏威体贴,将雅间定在临水的一层,无需上下楼梯,省却不少麻烦。 雅间不算太宽敞,布置得倒不错,临水轩窗半开,外头河畔柳枝婀娜,细风携水汽拂进来,仿佛天然的冰轮。这会儿是后晌,早过了晌午的饭点,又不到晚饭时,人倒没那么多。 苏威要了伽罗爱吃的葱烤鲫鱼、酸甜樱桃肉、鸡丝口蘑汤等菜,另要两壶桃花酒。 于是边吃边谈,甚为欢快。 待得饭罢,时辰尚早。 伽罗戴着这帷帽,自是没法再去多逛的,索性临窗而坐,稍挑纱帘,添上两壶桃花酒,同苏威闲谈。旧时的趣事、淮南的风光、军旅的生活,话题随心跳跃,随性又自在。 隔水便是京中甚为热闹的珠市街,绵延四里,沿街皆是各色铺子,从糕点蜜饯、吃食茶水,到绫罗彩缎、金银首饰,乃至文房四宝,无所不包。且价钱公道,质地颇好,是寻常百姓最爱的商街。 目光扫过,有几处是陌生的,也有许多与四五年前毫无变化。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光有限,被独孤善带出来散心的机会却甚多,猛然瞧见斜对面那间风筝铺子,忽然勾唇,“表哥,买个风筝吧?” “董记的那间?”苏威挑眉,旋即笑道:“眼珠子都快黏那里了。等着!” 伽罗嘿嘿的笑,见他起身要去买,忙道:“要白纸糊的那种,我带回去自己画。” “好!”苏威倒是不辞劳苦,迅速出了醉鱼庄,过了河上拱桥,便到对面。 伽罗坐在窗边瞧他过桥买风筝,唇角噙着笑意。 眼瞅着他买回风筝过了桥,等了半天不见苏威回雅间的身影,不免心焦。忽听外头惊呼声四起,她心下诧异,开了雅间半扇门朝外望过去,便见堂中人群惊呼四散,当中一名伙计衣衫带血,正拖着负伤的腿,步履踉跄地往外跑。 还没到门口,利箭破空,刺入他腿腹。 那伙计哪还支撑得住,膝盖一弯,当即跪在地上。 两道猎鹰般身影随之赶过来扑向伙计,其中一人便是苏威。 他甫一靠近,那原本跪地的伙计却忽然转身,手中暗器破空而出。 苏威反应极快,侧身避开,飞脚将那伙计踢翻在地。同他一道赶过去的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趁机上前,挥拳重重击在那伙计胸口。 伙计吐出满口鲜血,再也没了反抗之力。 不过片刻,外头百姓纷纷避让,两名小将带着十多名兵丁闯进来,冲苏威行礼。 伽罗离得颇远,听不清他们言谈,却也能大致猜到。苏威应是交代清楚了事情,抱拳告辞,折回柜台处,须臾,便带了那完好无损的风筝踏入雅间。 “方才吓着了?”他擒下伙计后扫视众人,看到了躲在门后的伽罗。 伽罗摇了摇头,“表哥的本事我见过,这点小毛贼不值得担心——外头是怎么回事?” “有人刺杀刑部侍郎姜谋,恰巧被我撞见。”苏威轻扫衣袖,抚平褶皱,“先前你问的那位姜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第220章 最美好的时光 “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有人敢在闹市行刺侍郎,可真够胆大的!” 伽罗低声。 住在建章宫时不知外头风浪,而今才意识到,这帝都京城,暗流涌动。 苏威也不再逗留,带着伽罗出了雅间。 因方才那番变故,外头又先后涌入不少兵马司的人,将这醉鱼庄围起来,仔细盘问里面的人。好在苏威与姜谋兄弟相识,方才追捕刺客又是亲眼所见,沾不到半点嫌疑,轻而易举地出去了。 到得建章宫外,日色已然西倾。 两人从偏门进去,苏威将她送往南熏殿。一整日的欢畅淋漓,纵然有醉鱼庄里那小风波,也丝毫不影响伽罗的心情。她攥着那风筝,踏进南熏殿的朱红门扇没走两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目光四顾,便见凉亭里坐了个熟悉的人。 杨坚?他不是有事要忙吗,怎么在此闲坐? 原本谈笑甚欢的表兄妹面面相觑,随即快步过去见礼。 杨坚原本是闷头看书的,听见伽罗渐近的脚步声时已然留心,待得人语渐近,抬头瞧向门口,便见伽罗正偏头同苏威说话。她的侧脸很好看,唇角勾起,眼睛弯弯,哪怕看不到正脸,也能想象到满目笑意。 苏威也噙着笑意,一双眼睛落在伽罗脸上,听得很认真。 那是种宠溺又纵容的姿态,旁若无人。 显然,傅伽罗很享受这样的眼神,走路也不看地,只管瞧着那位表哥,仿佛他多好看似的。直到两三步后才察觉不同,看向凉亭,面露愕然。而素来警醒的苏威竟然是随着伽罗的目光瞧过来,才发现了他这位建章宫之主的存在—— 这对于向来威仪尊贵的皇上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之外,又令杨坚生出种失落,潮水般涌上心间。 表兄妹二人自知万分失礼,不约而同的收敛笑意,换上诚惶诚恐的恭敬姿态。 ——谁能料到,忙碌的皇上殿下会在这里等人?这下可是拔着老虎须了。 杨坚胸口像是堵了什么,又浓又沉。他迅速收回目光,看向书卷。眼角余光瞥见并肩而来的姿态,愈发觉得碍眼。他强自按捺莫名涌动的陌生情绪,心不在焉的瞧完半页书,才搁下书卷,看向躬身行礼的两人。 “回来了。” 杨坚语气平淡,仿若无事,脸色却是冷如腊月寒冬。 夏末的黄昏, 风依旧带着热气。 伽罗偷瞧杨坚的神色,见他不似平常冷肃,也未因方才的失礼太过不悦, 舒了口气。她手里还捏着那枚苏威买来的纸糊风筝,半人高的大蝴蝶拖了长长的尾巴,与建章宫的庄重氛围不相称,戳在杨坚眼里毕竟不好, 遂悄悄藏在身后。 杨坚却早就瞧见了,“是个风筝?” “是。”伽罗翘了翘唇角。 “幼稚。”杨坚低嘲。他但凡肯留心, 察言观色的功夫便极好——方才他瞧向风筝时伽罗极力掩藏, 唇角却还是露了笑意。表兄妹一同出门, 伽罗又戴着帷帽不方便,瞧她神色,那风筝必是苏威买的无疑了。 杨坚心里冷嗤。 伽罗心里暗暗撇嘴。 杨坚嘲讽她也就罢了,毕竟是她住在建章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又欠了恩情, 跟杨坚顶嘴时欠缺底气。可苏威不一样,他虽不及杨坚身份尊贵, 却也是吏部进了名册的四品官, 身手出众、办事稳重不说, 当初在军中历练时还曾立过军功, 凡事皆是凭真本事挣来的。 他为何要平白受奚落? 兴许是那晚跟杨坚谈得颇深, 让她淡了畏惧之心, 伽罗心里为表哥不平, 见杨坚神色不算太差,便小声嘀咕道:“我觉得很好做风筝的还是位老人家,哪里幼稚了。” …… 杨坚和苏威齐齐看向她,面露愕然。 虽然早就知道伽罗的恭敬是装出来的,真听到她当面顶撞回嘴,杨坚还是头一回。 出去玩了半天,还长本事了! 杨坚眉目倒竖,盯向苏威。 旁边苏威哭笑不得,忙抱拳开脱道:“殿下恕罪,表妹无心的。” 杨坚扫了他一眼,这种无名火又不好发作,冷着脸道:“没你的事了,退下。” “属下告退。”苏威无辜受灾,恭敬退出。 亭中只剩下杨坚和伽罗,一坐一立。 伽罗竭力转移话题,“殿下来南熏殿,是有事要吩咐吗?” “嗯。”杨坚心里不痛快,脸色不大好看,抬手指了指殿内,“南边新贡了香粉入宫,父皇赏赐我许多。建章宫没人用那东西,赏给你了。” 伽罗哪敢再惹他不高兴,当即从善如流,“多谢殿下!” 她笑得真心实意,没了苏威在旁边杵着,笑容落入杨坚眼中,便显得娇俏起来。伽罗也不是成心和杨坚作对,他主动示好显露善意,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想了想,道:“殿下赏了不少东西,我却没什么可回报。殿下既然有空,不如我泡杯茶,借花献佛?” “虽然简薄了点……”杨坚依旧冷着脸,“勉为其难接受吧。” 遂进了偏厅,临窗而坐。 建章宫内万事俱备,自然不缺茶具,缺的只是有闲情逸致冲茶的人。 伽罗整日困在南熏殿,最初规规矩矩不敢乱来,后来胆子渐大,将正厅偏厅都瞧了个遍,寻出了套极中意的茶具。她既是诚心泡茶给杨坚喝,自然格外上心,往错金小火炉中搁了几块茶香碳,蕴出满室茶香。 泉水是常备着的,伽罗摆好了茶盏,待水沸时,温杯醒茶,冲水沏香,熟稔而认真。 末了,双手托着茶杯,送至杨坚面前,“殿下请。” 茶杯是薄胎瓷,薄如蝉翼,亮如琉璃,上头描了一带远山,衬着里头宝绿的茶汤,令他想起满坡茶树。 瓷杯之下,是她嫩如春笋的指尖,柔白纤秀,宛如藏在心间的一抹弯月。 杨坚将茶杯接在手中,双目灼灼的瞧着她。满室清淡茶香中,又有瓜片的清高香气入鼻。他勾了勾唇,微微仰头,饮茶入口中,目光却还落在伽罗脸上,看到她双眸中带了期待的眼神。 美人佐茶,果然是难得的美味。 “冲得很好。”杨坚目露赞许,搁下茶杯。 先前的气闷不痛快尽皆消散,他敛袖端坐,道:“也非全然赏赐,还有谢你的意思。醉鱼庄中的事,你怕是受惊不小——”他瞧见伽罗面露愕然,方才的期待眼神中陡然夹杂了不悦,没好气的道:“突厥和北凉紧盯着的人,谁放心只让苏威带着?侍卫跟得远,听不见你们说话。” 伽罗“哦”了声,垂下眼睑。 杨坚续道:“醉鱼庄的事多赖裴蕴出力,归根结底,是你的功劳。” 这话说得就奇怪了。 醉鱼庄中险些被刺的是当今的刑部左侍郎姜谋。姜谋是杨坚父子的得力助手,裴蕴也新投入了杨坚的麾下,怎么姜谋被刺,却与裴蕴有关? 伽罗心里诧异万分,忍不住道:“怎么是裴蕴出力?”话问出来,又觉得突兀。这事儿最终怕还是要落到杨坚父子跟徐公望等人的较量上去。朝廷的事情,她刨根问底,多少有些僭越。 好在杨坚并无不悦,只含糊笑了笑。 喝完了茶,杨坚心绪甚佳,遂抬步往正厅走。 伽罗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待进了厅,才见里面站了一溜人。以那日在玉清池见过的女官宋澜为首,后面四位管事宫女各捧锦盒,旁边占了个二十余岁的女子,长得颇秀丽,只是左边眼睛黯淡无神,怕是盲了一目。 那些锦盒里自然都是香粉了。 杨坚在旁边站定,宋澜便冲他行礼,旋即将锦盒挨个揭开,向伽罗道:“皇后娘娘请看。” 能在建章宫做有品级的女官,出身教养都颇好,这位宋澜长相甚美,举止端庄温雅。 伽罗随她过去,锦盒内各放描花白瓷盒,揭开瓷盒,香粉细腻柔旖。 她拿指尖沾了轻嗅,旁边那女子便柔声道:“姑娘手里的这是十和桃花香……这是千步香……这是月麟香……这是金凤香。”她的话不多,声音却颇悦耳,见伽罗停在那月麟香跟前,又道:“这是才调出的香粉,幽微雅淡,经久不散。” “里头用了桂花?” “姑娘好灵的鼻子。” “这个我喜欢。”伽罗将瓷盒握在掌中,心里欢喜,笑盈盈向杨坚道:“幼时随父亲住在濂溪,远处就有桂花。仲秋的时候夜静月圆,坐在院子里,风里隐隐就有桂花香。这香粉味道也极好——多谢殿下!” “喜欢就好。”杨坚满意,看向宋澜,“给她安排住处,专给南熏殿配香。” 宋澜应命,朝伽罗颔首致意,带着宫女们和那女子出去。 伽罗将粉盒递给岚姑,转过头,就见杨坚正瞧着她。 她疑惑地摸了摸脸,“殿下瞧什么?” “没什么。” ——就是觉得她好看。 毕竟是个姑娘家,虽然平时总是强装镇定,仿佛不动于五色之惑,见了香粉玩物,却还是掩不住的喜欢。红润的双唇勾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盈盈的瞧过来,眼角眉梢,平添婉媚娇丽。 杨坚礼物送得顺利,心绪也不错,正想再说什么,忽听院外响起战青的声音。须臾,岚姑匆匆进来,行礼道:“殿下,战将军求见。” 战青颇能领会他的心思,敢在此时来打搅,必然是有要事了。 杨坚不再逗留,起身欲行,忽然又顿住,回身道:“你外祖母七月底能抵京。” “当真?” 杨坚颔首,“届时让她住入建章宫。我已吩咐宋澜挑了些首饰给你,你再想想,衣裳、首饰、香粉、玩物,想要的告诉宋澜,她会让家令司会给你送来。毕竟你住在建章宫——”他的目光在伽罗脸上扫过,稍稍俯身道:“装扮得好看些,别叫人以为我苛待了你。” 说罢,不待伽罗推辞,心满意足地抬脚走了。 隔了两日,宋澜就带着家令寺的人送了好些首饰来,一律拿锦盒装着,里头铺了黄缎,上覆红绒。金银翡翠、玛瑙宝石、珊瑚美玉,精致地打磨成钗簪步摇、手串耳珰,另有许多宫花珠钗,满满摆了两桌子。 伽罗对着那些首饰目瞪口呆。 不过以杨坚那霸道的行事,她想要推辞也是平白折腾家令寺,遂随手指个地方让他们搁下,转头便又投身书堆。 书中有用的地方着实有限,阿白住在南熏殿后得岚姑精心照看,因伽罗不时逗它,日渐跟伽罗亲近,总跑到她脚边来玩,搅扰得人没法专心瞧书。 伽罗没法用心看书,闲着无事,索性将那日苏威买的风筝拿出,又叫岚姑寻了画笔颜料,铺在桌案上,认真画起蝴蝶。 她画画的本事还是父亲教的。 那时候住在濂溪,城外有大片的竹林。父亲衙署里事务不忙的时候,会抽空带她和娘亲出去散心,就地叫人伐了竹子,回家再做成细长的篾条,扎作风筝,寻纸糊上,画上伽罗喜爱的花草鸟虫。 他的手是真巧,但凡伽罗说得出的形东西,他几乎都能做出。上头或是纯墨作画,或是拿颜料绘出五彩斑斓,诱人极了。每常他做起风筝,伽罗便眼巴巴地在身边等,连梦里都期待着风筝尽快做成。 有时候风筝画到一半,父亲被衙署的事叫过去耽搁了,伽罗性急等不得,也会提笔描画。虽然跟父亲的画相比,手法过于稚嫩,然而父女同绘风筝,却也有别样的童心和欢喜。 每逢那时,娘亲便会陪着她出去放风筝。 濂溪的山青水碧,天高云淡,至今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那当真是无忧无虑的时光,伽罗每每想起,唇边都要挑起笑意。她如今年长,住在淮南时又有女先生教她,画技长进不小,将那蝴蝶风筝画出斑斓色彩,舍不得放,便拿了挂在梁间,看它在风中摇曳。 站在院中,蝴蝶背后是建章宫的飞檐翘角,屋脊上蹲着瑞兽,檐头悬了铁马,端贵威仪,与这满是童心的风筝极不相衬。 比起濂溪的明媚风光,也截然不同。 伽罗这才深深意识到世事变迁,时光难返。 她鼻头微微发酸,想了想,决定去找岳华,想再问些关乎父亲的消息。 岳华跟苏威等人不同,她是当初没了依靠着落,被杨坚收留后成了惠王府的女侍卫。进了京城后跟着杨坚去云中城,又从北凉绕了一圈回来,待在京城的日子前后也只十几天。她在京城没住处,便依着惯例,由家令寺在西边单独收拾了间屋子给她,供日常起居所用。 从南熏殿到那里,隔着弘文馆、嘉德殿及左右春坊的衙署。 伽罗自然不好去弘文馆,遂从后面绕道,带了岚姑,由两名掌事宫女引路,经后头供游玩所用的清思园过去。 才绕过一带假山亭台,猛听前面人语依约,似是有人在游园。 声音来处离她不远,隔着一道墙渐渐走近,伽罗分辨得出来,那是乐安公主的声音。 她当然不欲平白生出事端,瞧见四面无处可藏身,唯独临水有榭,便向岚姑递个眼色,带了宫女躲入其中。 不过片刻,白墙拱门之下,走出宫装打扮的乐安公主,紧随其后的是建章宫女官宋澜,再往后则是往常侍奉她出入的女官内监。她到了这边,也不急着走,回身往后瞧了瞧,道:“姜姐姐站在那里做什么?那棵树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这树冠圆如华盖。”白墙外传来姜琦的声音,带几分笑意,“瞧着怪有趣的。” “这么一说还真是。战青——”乐安公主又门外道:“这树有什么来头?” “属下不知。”是战青的声音。 乐安公主撇撇嘴,待姜琦走近了,嘻嘻笑道:“姜姐姐若喜欢这个,回头我跟皇兄说,让他将这棵树送给你。” “这么大棵树,怎么送?公主难道有法子?”姜琦也是笑意盈盈。 乐安公主便道:“挪过去确实麻烦,还是跟今日似的,让皇兄多请姐姐来建章宫做客。”说着举目四顾,直往伽罗所在的水榭瞧过来,面露笑意,“走了半天,腿都酸了。那边有个水榭,且过去坐坐。” 说罢,径直带着众人往水榭走来。 水榭之内,伽罗暗呼倒霉。 她全然不知今日建章宫有客,只当这园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没人过来,故而没任何防备。如今狭路相逢,出去另寻藏身处已无可能,这般说话声传来,想装没听见更是刻意,索性硬着头皮,举步朝外走过去。 在门外碰见乐安公主,便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傅伽罗?”乐安公主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里,顿住脚步。 比她更诧异的,是姜琦。 “这位姑娘……”姜琦稍作打量,便认出了伽罗。先前随乐安公主初入建章宫,在洞门外碰见伽罗时,她并未在意。后来宫中偶遇,乐安公主显见得是对伽罗抱有不满,故意欺负,谁知杨坚赶来化解了尴尬局面。 姜琦至今记得杨坚大步赶来的风姿,记得他拿了拂秣狗逗伽罗的姿态,更记得那日他少见的缓和神情。 第221章 享受特殊待遇的待罪之人 比起从前数次在宫中偶遇时杨坚的冷清姿态,那日的他,仿佛带了和煦春风。 彼时姜绮便觉得诧异,没想到兄长们口中端肃冷情的杨坚会有那样的温和童心,甚至有一瞬,她对那个姑娘羡慕又嫉妒。 后来她回府派人打探,才知道独孤伽罗是武安侯府的人,待罪之身,不足为虑。 武安侯府跟杨坚父子的瓜葛裴绮当然知道,既然两家有世仇,以杨坚的性子,自然不会宽容仇家,故而没放在心上。 谁知今日应邀赴宴游园,竟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伽罗? 对面的姑娘穿一袭藕粉色襦裙,盈盈立在阶前,身姿袅袅婷婷。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容貌,眉眼唇鼻无不精致,肌肤更是白腻莹润,吹弹可破。纵然发间只简单点缀了珠钗宫花,身上衣裳也不算多名贵,站在满身绮罗、衣衫首饰皆华丽夺目的乐安公主跟前,仍旧半点都不失色。甚至更衬托出清丽之态,连那眼角眉梢的风情都愈发明显。 两回在建章宫偶遇,杨坚的反常神情,如此出色的容貌,以及她身后神态恭敬的宫女…… 裴绮瞧着她,霎时怔住—— 难道说,这个独孤伽罗难道已成了杨坚的姬妾?否则何以得此礼遇,仿佛闲庭信步般在常人难以踏足的建章宫后园慢慢游玩? 隔壁的朗润园内, 杨坚正带着姜瞻和裴矩、裴蕴兄弟以及韩擒虎等近臣, 在数位皇上宾客的陪同下游园,正走之间,却见战青的副手刘铮匆匆行来。 他缓了两步,让韩擒虎带人先行。 刘峥上前, 抱拳行礼,“启禀殿下,公主游园时遇到了皇后娘娘。战将军命属下前来禀报一声。” 果真如此不巧?杨坚皱眉。 他今日设宴,缘起还是为那醉鱼庄的事情。裴蕴居于刑部高位, 奉命查办户部钱粮亏空的案子, 查到徐公望的长子徐坚身上,那位将尾巴收拾得干净, 除了徐家的管事, 揪不出太多破绽。 裴蕴却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事情既然涉及徐家大管事,便从那里撕口子, 顺蔓摸瓜,将目光盯到醉鱼庄—— 醉鱼庄这些年在京城声名鹊起, 迅速壮大,靠得不止是其中美味,还有徐坚这座稳稳当当的靠山。这事虽没摆在台面上, 有心的官员却都探得消息, 往醉鱼庄跑得愈发勤快, 纵然其中菜品的价钱翻了几番, 也丝毫难以打消热情。甚至水涨船高,醉鱼庄的名声因这昂贵的价钱和满座官员,愈发响亮。 徐家不止在此捞钱敛财,还借了这地盘,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那日伽罗碰到的刺杀不过是裴蕴的一场戏,刺客供认是徐家管事指使,而后毙于狱中。裴蕴随即拿着画押的口供及先前查到的其他证据,将徐家大管事捉入狱中。手段虽不光明,那醉鱼庄却也被裴蕴趁机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挖出不少东西来,向徐坚步步紧逼。 管事在徐家多年,肚里藏的东西不少,一旦被人撬开了嘴,于徐家影响不小。 徐公望父子当然不乐意,阵脚稍乱,仗着在朝中的数年经营,对裴蕴也是穷追猛打。 杨坚遂奉了周静帝之命,专请姜瞻和裴蕴、裴矩兄弟赴宴,以表亲厚信重之意。 因周静帝额外说了要厚待姜家女眷,便也顺道邀请裴蕴的掌上明珠裴绮前来,由乐安公主带着享宴游园,安排宋澜在旁伺候。本该游过之后便送姜家人回府,谁知素来不出南熏殿的伽罗今日竟出来游园? 以乐安的性子,虽说上回答应了他不再为难伽罗,谁知能不能耐得住? 伽罗如今孤立无援,碰见英娥,恐怕得吃亏。 杨坚念及此,眸色稍暗。 前面姜瞻父子三人和韩擒虎等人还在等他,杨坚摆出惯常的端肃姿态,招手叫来韩擒虎,低头吩咐几句,旋即向姜瞻道:“外面有事回禀,本宫先行一步。韩擒虎——陪姜相和两位姜大人好生游园。” 韩擒虎躬身应命。 杨坚遂朝姜瞻道:“姜相自管慢慢游赏,失陪了。” “殿下请自便,不必顾及臣等。”姜瞻年已六旬,在杨坚父子入主皇宫的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却行事谦和稳重,非居功自傲之辈。当即为今日宴席游赏称谢,恭送皇上。 杨坚遂不再逗留。 两园之间隔了道墙,有数处洞门相通。 杨坚命刘铮在前引路,大步走过去,不多时便瞧见不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 并非预想中的针锋相对。那位宝贝妹妹跟裴绮并排而行,裴绮的身侧则是伽罗。三人年纪相差不多,以裴绮最为年长,她脸上依旧是得体温和的笑容,挽着乐安公主的手臂,状甚亲密,正偏头跟伽罗说话。 远远瞧过去,伽罗唇边噙了笑意,想必未被刁难。 这场面在杨坚意料之外,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稍稍驻足,看对面三人走近。 挺拔的男子负手站在数杆翠竹掩映的洞门外,身后是堆叠的嶙峋山石。 乐安公主最先瞧见他,唤了声皇兄,松开裴绮,三两步就走了过来,“你不是陪着姜大人他们吗?怎么突然来了这边。” “有事要回昭文殿。”杨坚道。 “谁信。”乐安公主小声嘀咕,压低声音道:“怕我欺负你那贵客,特地来照看是不是?放心,姜姐姐心地好,怕我欺负独孤伽罗,特意邀请她一道游园。我纵是看不顺眼,也该给姜姐姐面子,也罢,只能暂时忍耐了。” 杨坚牵了牵唇角,没理会她的揶揄,抬头就见裴绮和伽罗盈盈行礼。 他抬手道了声免礼,在外人跟前还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向伽罗淡声道:“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伽罗微怔,旋即明白这是他给的台阶,忙顺着往下爬,“已经办完了,正要去禀报殿下。” “走吧,昭文殿。” “遵命。”伽罗碰着及时雨,甚为欢喜。 杨坚举步欲行,忽然又顿住,吩咐宋澜,“伺候好公主和姜姑娘。” 宋澜躬身应命。 杨坚不再逗留,带着伽罗至无人处,才问道:“平常寸步不离南熏殿,怎么今日出来?” “本想去寻岳姑娘,向她请教些北凉的事情,不好从弘文馆那边过去,所以绕道清思园,没想到打搅了公主和姜姑娘的雅兴,请殿下恕罪。” 这有何罪?口不应心。 就知道拿客气话来搪塞。 杨坚觑着她,道:“不必麻烦。刘铮——叫岳华过来。”遂继续往昭文殿走,因与伽罗同行,不自觉就绕道而行。到了南熏殿跟外,随意瞥进去,瞧见那迎风展翼的蝴蝶,忽然顿住脚步。 蝴蝶自然是熟悉的,那日伽罗出游归来,手里就紧紧捏着,宝贝得很。 只是数日不见,那纯白纸糊的风筝,却怎变得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还这般醒目的挂在檐头,是想时时瞧见,牢记苏威那日的盛情? 这个念头腾起时,杨坚觉得不太痛快。毕竟他送东西时,她可没这么上心。 觑向伽罗,便见她正疑惑的瞧着她,阳光下容色姣好,双眸剪水。她身上换了家令寺新裁制的衣裳,藕粉色襦裙的上头是玉色绣折枝海棠半臂,腰间坠着珠络,愈见身姿修长。只是发间依旧是惯常的珠钗宫花,半点都没用他送去的首饰。 少女纤秀的双手交叠在身前,似已做好了恭送他离开的准备。 杨坚忽然就不想走了,脚步硬生生一转,进门站在甬道上。 里头几位侍女慌忙跪地迎驾,杨坚只管负手站着,松墨色的长衫磊落长垂,乌金冠下神色冷清,眼底却稍有温度。他将那迎风的蝴蝶风筝瞧了片刻,问伽罗,“那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伽罗颔首。 “挺好看。”杨坚踱步过去,伸手触到蝴蝶后拖着的修长尾巴,旋即手指用力,将系风筝的细线拽断,那只双翼盈盈的蝴蝶风筝就落在了他手中。向来冷肃端贵的人,陡然拿了这般童趣又绮丽的东西,竟平添几分趣味。 伽罗愕然瞧他,便见杨坚扬了扬手里的风筝。 “送我吧。”他站在廊下,眼底隐然笑意。 伽罗犹豫。 “才救你脱困,连个风筝都舍不得?或者说——”杨坚见她不语,更近一步,“苏威买的东西,你不肯送人?” “殿下说笑了!”伽罗未料杨坚会这般说,抬头对上他的眼神,蓦地一怔。 比起先前的冷肃,他眼中不知何时添了戏谑,兴许是宴席上喝了酒的缘故,竟叫伽罗察觉出一丝异样。带着些调侃,却因酒意催化,添了温柔。那样灼亮的目光令她心中猛跳,忙低头避开。 她确实舍不得,然而这等小事上又不好违抗杨坚。好在风筝已然画完,心里的思念也算寄托过了,她眷恋地瞧了两眼,遂展颜微笑,“殿下既然看得上,就送予殿下。” “谢了。” 皇上殿下拿了风筝,心绪甚好地离开。 到了昭文殿,顺手将风筝挂在书架上,坐入案后椅中端详,越发觉得她画得好看。 初入京城时的艰难处境暂时化解,虽说徐公望依旧握着大权不肯放,身边亦有许多不愿放弃既有利益的拥趸贼心不死,父子俩却已夺回了不少权力。 虎阳关之败的影响渐渐消去,鹰佐没尝到甜头,不会轻易放太上皇那条大肥鱼回来。 这难得的喘息间隙里,父子俩联手出击,将徐公望迫得节节败退,形势渐好。 昔日的重压沉闷卸去,杨坚难得有空审视这间书房,才发现先前摆设得过于沉闷单调了——贴墙的紫檀书架上皆是书籍,案头除了文书,便是铜狮镇纸及笔架等物。他平素不爱熏香,那做铜铸错金的香炉也是冷冰冰放着,旁边还摆了把通神漆黑的剑,愈发显得冷硬,缺少鲜活的气息。 如今陡然添个蝴蝶风筝,倒是增了些色彩。 正盘算着明日该让典设局添些陈设,忽闻苏威求见,便叫他进来。 午后满室明亮,苏威一进门,先瞧见肃容端坐在案后的杨坚,随即便看到他侧后方醒目的蝴蝶风筝。向来严肃的书房内陡然添了这般物事,苏威难免诧异,行走间多看两眼,发现那风筝外形轮廓跟他那日送给伽罗的一模一样。 只是上头彩绘鲜艳,难道是伽罗的手笔? 可杨坚性情冷硬,伽罗又对他满怀敬畏,伽罗的风筝怎会到他手里,还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架上? 苏威满腹疑惑,在案前恭敬行礼,“启禀殿下。蒙旭在虎阳关一带巡查时捉到几个可疑的人,查明身份后,从他们身上搜到些密封的信件,千里加急给殿下送来的。”说罢,见杨坚伸手示意,便将装信件的密封包裹呈上。 杨坚低头扫视,蒙旭在上头做了印记,想必十分紧要。 他几乎能猜到那是什么,心神收敛,向苏威道:“还有别的吗?” “蒙将军带了一句话。说虎阳关守得牢固,密不透风,请殿下放心。” 杨坚颔首,叫苏威先退下,便拆那信奉。 苏威肃容禀报完了正事,又惦记那眼熟的风筝,往外走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疑惑愈浓。 杨坚眼角余光瞥见,只作不知,看那信的内容,神色渐渐凝重。 待悉数看罢,取了书架顶端布满灰尘的木匣,将几封信装入其中,分毫未动上面布满的尘土,原样放回。再坐回案后,神情依然冷硬沉肃,命侍卫出去递话,叫韩擒虎送罢宾客后,尽快来书房议事。 清思园外,宋澜侍奉乐安公主和裴绮游园完毕,恭敬相送。 建章宫比邻皇宫,安乐公主因宫中人少,如今还是跟段贵妃住着,遂从就近的宫门出去,在一众宫女内监的侍奉下,自会住处。 裴绮的马车却还在建章宫外,宋澜亲自送她出去。 裴绮与宋澜是表姐妹,一道在京城长大,虽不算多亲近,却也时常来往。 自宋澜入建章宫成了女官,寻常便很少再回府,两人已有许久未见。一位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相爷的孙女,一位是建章宫中贴身侍奉皇上的女官,两人身份有别,今日碍于乐安公主在场,也未太过亲密。直至此时,才寻到机会说几句体己话。 宋澜年长两岁,先问外头的情形,裴绮只说两家长辈都顺遂安好,又问宋澜如今过得怎样。建章宫如今尚无女眷,杨坚又不爱用女官侍奉,因此许多职位尚未配齐,算起来,宋澜是如今有数的几位女官中官职最高的。 她当然不会说被杨坚冷落的苦,只道万事顺遂。 裴绮便又将话题引到伽罗身上,“今日咱们碰见的那个独孤伽罗,可是先前武安侯府上的三姑娘?” “是她。武安侯府都被查封了,谁知道她还能住在建章宫,真是走运。”宋澜眼底的不满一闪即逝。在杨坚跟前,她向来奉命行事,皇上安排的事情做得一丝不苟,十分尽心,对待伽罗,也是按贵客的礼数侍奉。 可私心里,又哪会甘心? 能进建章宫做女官,出身容貌都不差,既然安排了侍奉起居,多少都存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暗藏期盼。她的容貌算是上等,家世身份虽不及如今的裴绮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数代清白,凭着容貌和圆融端庄的行事,想要挣个滕妾的身份,不算奢望。 杨坚冷情冷性,将她晾在一边,宋澜没资格恼。 可他将她派去伺候待罪之人,宋澜嘴上不说,心里头却作何感想? 裴绮大略能猜得她的心思,忽视了那酸溜溜的语气,道:“傅家阖府问罪,唯独她不受牵连,竟然还在建章宫安稳度日,确实奇怪得很。表姐在建章宫当差,熟知情形,皇上殿下待她很好吧?” “很好。”宋澜颔首。 “这就更奇怪了,不知是什么缘故。”裴绮喃喃。 先前在宫里碰见时,她就有意跟安乐公主探问内情。可安乐公主虽然见了独孤伽罗就不顺眼,待她也格外热情亲近,这件事上却不肯透露详细,只拿话支吾过去。 而今见着宋澜,便想趁机探问。 宋澜却知道得不多。 “我也不知缘故。一个待罪之人,还是跟殿下有旧仇的,殿下却格外礼遇,确实奇怪。说起来,今日表妹邀请她同游,我都觉得诧异——宫里贵妃娘娘的意思我都有所耳闻,有意将表妹选入建章宫。届时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需同她客气。” “姐姐的身份又何尝不是?贴身侍奉皇上殿下的女官,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对着她,不也是要叫一声皇后娘娘?”裴绮一笑,道:“既然是殿下看重的人,我待她客气,卖个好,总归是没错的。” ——譬如从前杨坚待她并无特殊之处,皇家要招揽示好,多是借乐安公主的手。今日杨坚却特地嘱咐宋澜好生陪伴,这些微态度折转,可未必仅仅是为了祖父和父亲的面子。 裴绮不想跟杨坚作对,她所求的,也不过是与日俱增的好感。 第222章 唯一的亲人 宋澜心中不服,口里却还是附和,道:“说得也是,除了公主殿下有恃无恐,谁没事会明目张胆的跟皇上过不去呢?” 裴绮颔首,没探到内情,便不再纠缠,转而提起旁的事情。 伽罗失了风筝, 并未放在心上,每日在南熏殿看书,专等外祖母到来。 杨坚来看她的次数愈来愈多, 偶尔碰上伽罗在专心逗弄阿白, 还会在旁负手瞧着。待伽罗察觉, 才拿长命锁或者外祖母的事做借口, 一本正经的同她说话。 夜色甚好的时候,还会带她出去走走,虽不说多少话,却很喜欢让她跟着。 伽罗也渐渐察觉了不同。 她并不傻, 从那回玉清池的事起,就已有所察觉。杨坚的数番施恩,那晚有意的解释,乃至踏足南熏殿的次数, 深夜有意的并肩散心,都在暗示一件事情。像是有火星在暗处渐渐露出苗头, 伽罗却不想看到它窜成火苗——那太危险。 何况杨坚藏得深,半点不往这方面提, 她当然只能将怀疑藏在心里。 于是尽量避开杨坚的目光, 如坐针毡地等待。 至八月初, 暑热渐渐消退, 外祖母才姗姗来迟。 听说外祖母即将抵京的消息, 伽罗连着三晚都高兴得睡不着, 到得初二清晨, 天没亮时就睁开眼睛,匆匆盥洗罢,用过早饭,便同华裳在院里等。 太阳越升越高,伽罗亦渐渐沉不住气。 等待变得无比漫长,她从屋里挪到廊下,再挪到院中、门口。 日头高照,热得人汗水涔涔,华裳好不容易劝得伽罗回屋歇了会儿,伽罗身上长了刺般坐不住,又跑到廊下,来回踱步。直到晌午时分,伽罗仿佛心有灵犀,快步出了院门,站在门外甬道上张望。 左右尽头是熟悉的树木殿宇,她张望了半天,猛然瞧见拐角处现出两道人影。 外祖母! 隔着远远的距离,伽罗一眼就认出了两名侍卫身后头发花白的身影。 数月来的思念与担忧堆积,她等不得片刻,拔腿便往那边跑过去。 渐渐近了,终于看清外祖母的脸,神情平和慈祥,只是带着疲惫。她显然是瘦了些,满头花白的头发盘坐髻,没了往常的首饰装点,显得气色破差。身上是秋香色的团花锦衣,手里不知是何时添了拐杖,更显老来体弱之态。 只是多年的尊贵气度使然,纵然是被囚犯般押送过来,却也走得平稳端正。 伽罗眼中的泪,霎时涌了出来。 她快步跑过去,唤了声“外祖母”,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 祖孙二人久别重逢,伽罗眼中带笑,泪水却啪嗒啪嗒掉落不停。高老夫人姓谭,五十余岁的年纪,与伽罗同样带些微蓝色的双眼深邃湛亮,瞧见伽罗的模样,也是忍不住的双手微颤,将伽罗眼角的眼泪擦拭,柔声道:“好容易见着,哭什么。瞧你,站在毒日头下,也不怕中了暑气。” 伽罗哽咽难言,只顾嗯嗯地点头,叫华裳接了拐杖,同她一左一右的扶外祖母前行。 数十步外,杨坚立在松柏阴影下,肃容不语。 那边几名侍卫似乎作难,领头的往这边瞧过来请他示下,杨坚遂摇头。 侍卫得令,躬身行礼,从另一条路走了。 杨坚犹站在树影中,看祖孙二人渐渐走远,终于拐入南熏殿的朱红院门,再也不见。 自从京中重逢,他见她哭过数次,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回逼供时因畏惧而失态大哭,和得知独孤善的消息时无声哭泣,满眼哀求。其余时候,尤其是在外人跟前,她都是竭力镇定,掩藏情绪,那回岳华带回独孤善的消息时,她纵然憋得鼻头通红,也在极力克制眼泪。 却未料今日众目睽睽,她会泪落如雨。 原本打算问那高家老夫人的事,必定也问不成了。 杨坚站了片刻,转身自回嘉德殿去。 南熏殿内,伽罗进屋关了门,扶着外祖母坐下,忙叫华裳奉茶。 谭氏笑意慈和,将伽罗浑身上下打量过了,手抚伽罗脸颊,温声道:“我还当遭了变故,你会承受不住,而今看来,我的伽罗毕竟是长大懂事了。” “否极泰来,您教我的。”伽罗靠在她身边坐着,抱着外祖母撒娇。 “当时你被人带走,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后来……”谭氏微顿了下,道:“后来皇上殿下派人来带我上京,途中虽然是看押囚犯的架势,却又没旁的举动,我心里还疑惑。你怎么住进了建章宫?看这样子,皇上也不是在囚禁你?” “皇上殿下宽宏大量,没计较旧仇。我住在建章宫是有很复杂的缘故,待会儿慢慢说给您听。”伽罗接过华裳递来的茶水,送到外祖母面前,又让华裳在旁坐着,一家人说话儿。 从前她在淮南时,就是跟着谭氏住,旁的丫鬟婆子不算,寻常都是祖孙俩一起说话,华裳常在旁陪着。这般温馨的情景暌违太久,而今重温,叫伽罗空悬多日的心总算踏实了许多。 靠在外祖母肩上,心里也有了底气,仿佛碰见再大的难关,都不会害怕。 伽罗唇边笑意更深。 谭氏常年礼佛,性情平和,也不着急,见伽罗关心淮南的事,怕外祖父和舅舅执迷不悟,更加触怒新帝,便简略告诉她淮南情形。 自伽罗离开后,高家很是过了阵提心吊胆的日子。 昔日为难过的人陡然成了太上皇,任是谁都害怕寻仇。高探微仗着原先永安帝的恩宠,在淮南过了数年威风八面的日子,陡然换了君王,便心中惶惶。 伽罗走后没多久,京城的徐公望就派人来了淮南,所说的事,也在谭氏意料之中。 徐公望派来的人说,虽说周静帝入主皇宫又立了皇上,但他父子二人根基不稳。他同意扶立新帝,是没防住姜瞻那老头子的谋算,被摆了一道,迫于无奈只好答应,算是虎阳关之后的权宜之计。然而太上皇还在北凉,朝政的大权依旧在他这经营数年的相爷手中,但凡撑过议和的关头,由他慢慢安排,总能寻到机会迎回旧帝,重振昔日威风。 而高探微要做的,便是扛住周静帝的压力,会同地方诸位官员,借他一臂之力。 高探微彼时正自惶恐,被徐公望的亲信一番忽悠,意有所动。 谭氏却觉得太上皇大势已去,而新帝能入主皇宫,绝不可能是靠姜瞻一己之力。她与高探微毕竟不同,杨坚父子形同囚禁的那几年,高探微想的是如何奉承皇帝,她虽居于深宅,却留心琢磨过杨坚父子—— 那般惨败屈辱之下,能够忍辱偷求生,其心志、城府、耐力,岂是旁人所能及? 而今的情势,瞧着像是周静帝父子走运,平白得了帝位,却未必不是草蛇灰线,数年筹谋安排。 那位皇上的呕血而亡和小皇子的暴毙,便是例证。 当年惠王夺嫡失败,是因上头还有睿宗皇帝,其间夹杂的,不止是魄力、手腕,还有情分、出身。而今没了睿宗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便只剩兄弟二人真刀真枪的较量。 杨坚父子能在全然颓败的情势下扭转乾坤,其手段又哪会逊于徐公望之辈? 迎回太上皇,拱走杨坚父子,说来容易,哪会轻易实现? 徐公望若当有那等周密手段,哪会轻易损了永安帝的两位皇子,却束手无策? 当时谭氏便心存疑虑,劝高探微先敷衍过去。 高探微被她说动,又怕周静帝寻仇,私心里指望着太上皇能回来,举棋不定。 及至议和结束,杨坚安然归来,却无半点太上皇的消息,高探微才算明白,太上皇回来的事希望渺茫。哪怕往后能够回来,徐公望要等到何时,才能迎回他,再将杨坚父子拱出去? 以周静帝对淮南旧事的仇恨,在他即位之初就已有所表露。恐怕没等到徐公望迎回太上皇,他高家满门,就得偿还昔日的债务。 果不其然,没多久,高探微便等来了贬官的旨意。 高探微在房中坐了三天三夜,犹豫权衡。 局势已定,周静帝携雷霆之怒而来,俨然是决心要为长子报仇的架势,他已回天乏力。倘若他不做抗争,以命抵债,平息天子之怒,或许能为高家女眷换来一线生机。倘若他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届时等待他的,恐怕就是高家满门的问罪斩首。 最终为女眷的性命考虑,高探微放弃了挣扎,孑然贬谪赴任。 彼时伽罗的大表哥高文焘还关在狱中,前途未卜,谭氏上京途中,才得知他出了狱。只是毕竟牵涉命案,又是周静帝深恨的高家人,终被除掉了监生的身份,以旁的罪名发配充军——当年为难杨坚父子,高文焘掺和的最多,甚至谢珅的死,与他也有干系。 这般结果,已然比谭氏预料的好了数百倍。 至少长孙从监狱里走了一遭,没丢掉性命,其他的孙子也幸免于难。 她原本还悬心,以周静帝的失子之痛,恐怕会先拿高文焘开刀。所以听到那消息时,竟自转忧为喜,暗暗念佛。 谭氏徐徐说罢,叹了口气,“如今那座府邸是住不得了。你外祖父去任上就只带了两个人,还不知后头还会折腾到哪里去。你两位舅舅……嗐!好在文焘捡了条命,军中虽苦,熬上几年,还能有个盼头。” 伽罗靠在她怀里,低声道:“表姐们呢?我怕她们也受牵连。” “她们倒还没事,只是各自随着你两位舅母,往她们外祖家去避避。” 淮南富庶,两位舅母娘家都是当地颇有点根基的人家,只要不被牵连为难,照顾几位落难的姑娘,并不费事。 然而毕竟寄人篱下,又逢家道剧变,哪比得在自家府中松快? 伽罗为表姐们叹口气,贴在外祖母的胸前,抬头道:“话说回来,这回外祖母能进京,全是皇上殿下的安排。甚至大表哥充军的事,也是他有意放条生路。” 说到这个,谭氏颇为讶异,“他求情?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会住在建章宫?” 伽罗才要说话,忽听外面扣门。 华裳过去开了,外头却是宋澜身边的管事宫女,后头两位侍女,各提食盒。 “皇上殿下赐膳,命典膳局送了午膳过来,皇后娘娘请用膳。”管事宫女跨进屋里,朝伽罗屈膝行礼,旋即命后面的侍女上去,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在桌上。 六样菜,两份汤,外加两碟饭后甜点,皆十分精致。 谭氏大为诧异,瞧向伽罗,却见她并无异色,只说谢殿下赏赐。 屋门敞开,管事宫女退出,只留两位侍女站在外面,等候差遣。 伽罗瞧着满桌美食,也觉腹中饥饿,陪着外祖母用饭。 只是有外人在场,不好说体己话,加之谭氏满腹狐疑甚少开口,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却格外香甜。 饭后伽罗瞧着外祖母面色疲累,便先请她歇午觉,待她醒了再说。 谭氏却等不得那么晚,拉着伽罗入内,要她细说经过。 伽罗遂如实禀报,将北上议和、鹰佐索要长命锁、她如何查探、面圣、拜见鸾台寺高僧等事皆说了。只是为免外祖母担忧,将杨坚逼供、突厥数次劫夺等事略过去。至于杨坚平白无故示好送礼物的事,更是半分都没好意思提起。 这一说,直至后晌才算交代完。 谭氏听得容色渐肃,疑惑更甚,却因路途劳累,满面倦色。 伽罗也不急着一时半刻说清,便先请她睡下,慢慢再说。 将近晚饭时分,谭氏才睡足起身。 她毕竟上了年纪,先前途中染上风寒,虽已痊愈,却未能好生调养。这一路马车颠簸,途中虽未苛待,却也不算礼遇,一把老骨头颠簸了千百里,又悬心外孙女的处境,寝食不安,直至今日见到伽罗,才能放心安睡。 饭后祖孙闲坐,谭氏又问些详细的事。 末了,向伽罗道:“那长命锁的事,皇上究竟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殿下差不多都知道。”伽罗坦白,“鹰佐趁着议和的事要这东西,闹得太大,瞒是瞒不住的。我若想查清,那等境况下,也必须借他帮忙。何况皇上殿下帮我营救父亲,为表兄说情,接您上京,明辨是非又不牵连旧仇,我想,告诉他是无妨的。” 谭氏颔首,对杨坚的诸般恩情暂不评说,又问道:“我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先前我怕他迁怒处置您,用这长命锁为由头,说您或许知道内情。殿下却说,您与娘亲并无血缘之亲,想来他是查过旧日的事情。后来我面圣的时候,他却没提此事,只说您或许知道内情,太上皇才会答允让人带您进京。” 事情涉及长命锁,外祖母又神情严肃,伽罗答得颇详细。 谭氏神情稍稍一松,默然沉思良久,又道:“如此说来,殿下非但不计旧仇,却帮了你许多?” 伽罗坦白承认,对上外祖母探究的目光,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咬了咬唇。 这自然是有些心虚了。 谭氏哪能瞧不出她这稍许扭捏? 皇上不计旧仇,愿意善待,当然是好事。然而谭氏毕竟比伽罗经历得多,于人心叵测、世事冷暖,感触更深。 杨坚父子处境艰难,这般情形下,他却愿意答应营救独孤善?从鹰佐手中救出那样要紧的人,绝非易事,更容易触怒周静帝,平添父子罅隙。 平白无故的,杨坚为何要施这般大恩? 就只为外孙女容貌过人? 抑或,是为了那长命锁? 谭氏只记得淮南时冷硬孤傲的杨坚,于如今的皇上殿下,并无旁的了解。心中猜疑不定,见外孙女隐然娇羞回避之态,心中并无欢喜,反倒升起忧愁。 十四岁的少女,乍然落入困境,被皇上屡次施恩,又破格善待,太容易被触动。 然而杨坚父子深恨高家,当年跟傅家也有旧仇,贸然施恩,哪会是真心实意?北凉鹰佐那般重视的东西,杨坚未尝不会动歪心思。倘若他只是想诓骗伽罗,待伽罗被他迷惑,查明内情,届时杨坚迂回拿到长命锁,又将伽罗丢开,岂不是害了伽罗? 旁的事情谭氏都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伽罗受伤害。 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至此时,谭氏才想起李昺来。 自周静帝登基后,京城与淮南间常有消息传递,左相千金嫁给李昺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彼时的失望恼恨都不必说,此刻摆在跟前的每件事都比李昺要紧,她也不愿徒惹伽罗伤心,遂未提起。 只是瞧着跟前的少女,回想这半年来的颠沛起落,愈发心疼。 谭氏目光慈和,心中叹气,愁肠百结,轻轻将伽罗揽进怀里。 “这半年苦了你。如今外祖母来了,凡事都交给我。”谭氏虽上了年纪,手臂却还是稳当有力的,满眼心疼的瞧着伽罗,低声道:“我的宝贝伽罗,本不该受这些苦。” 伽罗乖顺的靠在她怀中,却是勾唇一笑。 第223章 女儿多情 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亲安好,再难的境况,她都能挺过来。 夜已经深了,伽罗被长命锁困扰了数月,本想着尽快问清,此刻瞧着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没那么急着问了。只管贴在她怀里,觉出许久未有过的心安。 祖孙俩坐了片刻,谭氏拍拍伽罗的肩膀,站起身来,“早些盥洗歇下,明日兴许殿下就要来探究竟了。咱们得养好精神,方可应对。” 伽罗依言,让华裳到外面传伺候南熏殿的侍女进来,备了热水香汤。 谭氏坐在桌边,瞧着恭敬往来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罗话里话外,对杨坚颇多感激赞赏。杨坚不止出手相助,还摆出这般礼遇的姿态,着实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次日清晨, 杨坚下朝后回到建章宫, 便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中, 伽罗和谭氏已然收拾完毕, 静候杨坚传召。 杨坚进去的时候,祖孙俩正坐在廊下说话,见了他, 各露诧异之色。伽罗当即扶着谭氏起身, 而后迅速步下台阶,屈膝行礼, “拜见皇上殿下。” 相较于她的谨慎意外, 谭氏则从容得多。 她在淮南时跟杨坚接触甚少, 虽然熟知对方, 却还是头一回当面碰见。 对面是如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那身皇上的装束尽数未除, 山岳般立在那里,更见端贵威仪,令人敬畏。 昨日伽罗一番叙述, 谭氏对杨坚极为好奇, 此时留意观察, 便见杨坚目光落在伽罗身上,片刻逗留, 比起在淮南时的冷厉锋锐, 显得格外温和。甚至在抬手示意免礼的时候, 若有笑意浮起,稍纵即逝。 这当然令谭氏诧异,在杨坚瞧过来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初次见面,对方又身份贵重,屈膝的礼数未免简薄。 谭氏撩起衣衫跪地,端端正正的朝杨坚行礼,“民妇谭氏,拜见皇上殿下。” “免礼。”杨坚是惯常的冷肃态度,朝伽罗递个眼色。 伽罗会意,当即扶着外祖母起身,旋即向杨坚道:“殿下请厅中坐吗?” 杨坚颔首,留下随行的战青在外面,大步进了厅中。 伽罗扶着谭氏随后进去,很识趣的阖上门扇。 屋里便只剩了三人。杨坚负手立在堂中,沉默不语,目光只审视地打量着谭氏。谭氏则站姿恭敬,目视地面,是要恭敬答话的姿态。反倒是伽罗,近来在杨坚跟前少了畏惧之心,陡然又落入这般沉默对峙的氛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谭氏身后。 片刻后,杨坚轻咳了声,“长命锁的事,想必独孤伽罗已说过了?” “回殿下,昨日伽罗已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已知道了缘由经过。伽罗能逃出北凉之手,在建章宫安然住着,全赖殿下出手相助,民妇深为感激。”谭氏终于抬起头,对上杨坚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 带些微蓝色的眸子,与伽罗十分相似。 她的眼神沉着、湛亮,比起伽罗的强作镇定,这份沉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这不免令杨坚诧异。 谭氏的身份她查过,也是来自北地,作为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居住在高府,常年吃斋礼佛,听说跟高探微在许多事上意见不合,却又十分得高探微的敬重礼遇,感情也算融洽。哪怕是高探微那些原配所出儿女,对她也颇恭敬——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而今高家朝不保夕,高探微都乱了阵脚,她又哪来的底气,面对他的目光,如此沉着? 杨坚目含审视,如两道重剑压在谭氏身上,“那么,你可知背后情由?” “民妇不知。” “阿耆的事,你也不知?” “民妇昔年住在北地,只听闻过当初阿耆的故事,旁的一概不知。至于那长命锁的事情,是伽罗自幼佩戴之物,民妇虽托了南风母亲的身份,又受独孤善之托照顾伽罗,却不曾留意。也是昨日伽罗提及,才知道它背后有那样多的风波。” 这般应答在杨坚预料之中。 他盯着谭氏,“如此说来,关乎南风和这长命锁的事,你一概不知?” “倒不是全然一概不知。”谭氏竟自笑了下,朝杨坚欠身回禀,“民妇当初既然敢将南风记为女儿,一则是被独孤善的赤诚打动,再则也是知道南风的身份。昔年民妇在北地时,曾有一位故友,民妇自从进了高家,就再未见过。及至后来见到南风,才知她是故人之女,因父母亡故流落至此,与独孤善结缘。民妇怜惜她,故竭力成全。而至于那长命锁——民妇并不知情。” 她的语气缓和却坚定,不紧不慢,一如淮南佛堂中,教伽罗道理时的声音。 伽罗心中却腾起浓浓的疑惑。 当年她住在淮南时,外祖母可是对着那长命锁出过神的,还叮嘱她务必留心,切不可丢失。有一回伽罗大意,将长命锁放在衣柜里,外祖母还颇为焦急的找寻。原先伽罗以后,外祖母那般上心,是因为那是娘亲的遗物。 而今回想,外祖母当初必定是知道那长命锁有特殊之处。 所以外祖母此时,是在骗杨坚? 伽罗愕然,却牢记外祖母昨晚的叮嘱,未敢多言。又怕杨坚察觉,只管低头盯着脚尖。 杨坚与她相处数月,一眼就能瞧出这姿态之后的异常。 遂舍了谭氏,觑着伽罗。 而谭氏,则顺理成章的,再度揣摩杨坚——他的目光在看向伽罗的一瞬间,便添了缓和,没了看她时的那种威压冷肃。随同眼神的缓和,连那紧绷的唇角和面孔都似缓和了。这其间变化太明显,谭氏一眼便能瞧出不同。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尤其这些年轻男女,即便各自隐藏伪装,落在她眼里,却还是能窥出端倪。 谭氏瞧着杨坚神色,见他带着哂笑瞧过来,神色愈发冷肃,便知道伽罗露陷了。 不过无妨,她本就不是真心撒谎。 谭氏面不改色,迎着杨坚的目光,缓缓道:“民妇确实不知。不过既然是南风的旧物,民妇多加了解,或许能有所得。” 杨坚神情更冷,目光如鹫,盯着谭氏。 谭氏岿然不同,保持恭敬姿态,不闪不避。 伽罗站在他俩身后,察觉氛围稍变。这让她想起幼时的事,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山,看到山崖下两虎对峙,在互相扑杀之前,便是这般情形。外祖母与寻常的贵妇不同,这点伽罗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她在杨坚跟前,也是如此沉着冷静。 伽罗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却能将杨坚一览无余。 那位负手于背,是她许久都没见过的冷硬姿态,却非威压阴沉,只是审视、探究。 片刻后,忽然杨坚墨色织金的袍角微动,抬头便见他脸上的冷肃渐渐收敛。 “如你所愿。”他徐徐抛下这几个字,拂袖出去了。 伽罗莫名所以,看向外祖母,便见她沉着如旧,甚至带了点笑意,“看来他待你确实不错。伽罗,长命锁的事我自会跟杨坚周旋,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今日暂且如此,你不必担心,外祖母有分寸。长命锁背后的事,外祖母确实知道一些,待我摸清了底细,再同你说。好不好?” 事关重大,外祖母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伽罗微笑,软声道:“我听外祖母的。” 杨坚离开后再未出现。 后晌的时候,苏威却来了。 他虽居副率之位,晚间却时常过来亲自当值。今日本该掌灯后上值,他听闻高老夫人已抵达建章宫,又悬心伽罗的处境,便早些赶来南熏殿。 两下里相见,各自欢喜。 伽罗引他进去,向谭氏道:“外祖母,这是杜家表哥,我姑姑的儿子。他是建章宫的右副卫率,这回途中多承他照拂,也时常过来看我。” “哦?”谭氏起身,笑吟吟地将苏威打量,“果真是青年才俊。” 苏威深深作揖,“老夫人过奖了。伽罗总是提起您,今日有幸得见,是晚辈的福气。”说着,将手中拎着的锦盒递给伽罗,“老夫人路途劳顿,听说还染了风寒,想必尚未来得及调理。难得安顿下来,该补补身子——见过殿下了吗?” 他此时还是家常的衣裳,头发拿玉冠束在顶心,身上赭色长衫磊落,英姿勃发。 谭氏瞧着欢喜,道了声费心,叫华裳奉茶。 伽罗遂将见过杨坚的事情说过了,只是未提详细。她已有许久未见苏威,问起来,才知道他前阵子奉命去了趟云中城,昨晚才回到京城。 苏威见伽罗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又问道:“老夫人进京,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京城还有处宅子可以歇脚。只是伽罗还住在这里,我不放心,总得摸清了情势,过两天才能出去。”谭氏感激他对伽罗的照拂,又道:“令尊可是在吏部任职,尊讳季辅的?” “老夫人见过家父?”苏威微讶。 谭氏颔首,“从前有过一面之缘。” 苏威笑了笑,道:“这可真是有缘了。伽罗如今住在建章宫,是以客人的身份。殿下瞧着性子冷硬,其实待人也很好,不会故意为难。何况我官职虽低,却也常出入建章宫,能留心照拂伽罗,老夫人尽管放心。老夫人常年在淮南,回到京城,想必诸事不太齐备。倘若要搬出去住,告诉我一声,我自安排人过去帮忙。” 谭氏称谢,瞧他这般体贴周全的姿态,越瞧越是欢喜。 苏威瞧向伽罗,见她稍稍出神,不由问道:“你呢,想搬出去住吗?” “当然想,只怕脱不得身。”伽罗莞尔。 长命锁的事不止杨坚留意,周静帝那儿也曾过问。外祖母既然已到了京城,周静帝很快就能知道,届时会如何,还不得而知。事情没闹明白之前,杨坚恐怕不会轻易放她。 深宫之内,周静帝确实问起了谭氏,是在一场小宴后。 周静帝能够顺利回京,固然有在宫中多年的筹谋安排,朝堂中的姜瞻功劳却居首位。及至此时,徐公望妄图仗着树大根深的势力弄权,把持朝政,杨坚父子又才接手朝政,在朝堂上亲信甚少,最得力的,还是只有姜瞻父子。 所以此时的姜家如日中天,父子三人不止官居要职,更是三天两头的受周静帝单独召见。君臣间说得投契了,周静帝顺道摆个小宴做午膳,格外恩宠。 今日也是如此,杨坚父子和姜瞻议过徐家的事,待姜瞻告退,便往后宫来。 临近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周静帝忽然就想起了高家的事—— “高探微那老贼,如今倒老实了许多。这回新政的事,原以为他会跟徐公望串通一气,谁知他倒乖觉,没来添乱。对了——高家那老妇,也快到京城了?” “昨日到的建章宫,儿臣已安排了。只是近来事务繁忙,尚未来得及审问。” 周静帝为旁的事焦头烂额,对此也不是太在意,“高家的人都很难缠,审问时留心些。” 杨坚素来对父皇尽心竭力,这回有意隐瞒,心中毕竟愧疚,遂道:“儿臣遵命。” “近来徐公望步步紧逼,新政在民间的评说,你想必也听说了?那新政是你所提出,我听巡查的官员禀报,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徐公望借题发挥,今日朝堂情形,你也见了。” 今日朝堂上的情形,杨坚记忆犹新。 徐公望拿新政做文章,不知从哪里寻了个万民书,上头皆是对新政的不满。徐公望当着百官的面拿出来要呈给太上皇,口中说的是新政,话里针对的却是他和姜瞻。 朝堂百官,虽已有人归服,却还有许多跟徐公望勾结串通,当时闹得不好看,父皇的政令难以推行,还被徐公望反将一军,面上也无光。 徐公望那仗势耀武扬威、仗势逼迫的嘴脸,确实可恶。 杨坚神情冷清,肃然道:“这事儿臣派人查过。是徐公望阳奉阴违,授意地方官员歪曲新政,才致民怨沸腾。涉事的八州,其中五处被徐公望把持,另有三州,儿臣却已通了关窍。裴矩已亲自赶赴地方,盯着新政的施行,必不会令父皇失望。而至于其他五处,儿臣已派人去搜集证据,不出半月就能有回音,届时自可反击。” “那五州离京城近,屯兵又多,总叫徐公望把持,隐患太大,总得尽快握在手里。” “这事是姜相亲自盯着,父皇放心。” “姜相劳苦功高,该封赏的朕已封赏了,如今做如此要紧的事,更不可薄待。他的两个儿子,已是格外器重,剩下的就是她那孙女——”周静帝才要提裴绮,跨过一道门,就见裴绮正陪着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往这边走来。 这倒是巧了,周静帝打住话头,驻足。 对面段贵妃带着两位姑娘,面带笑意,见了周静帝,忙上前行礼,又问候皇上。 杨坚敬她对乐安公主的照拂,也躬身道:“贵妃。” 段贵妃侧身受了半礼,笑吟吟道:“刚才英娥还念叨,说太上皇这两天忙得连她都不见,皇上也有数天没来看她,没想到这就来了。可真是禁不住念叨。”她虽居贵妃之位,除了彰显身份的佩饰外,也不曾过分打扮,这般家常的语气,也叫人听着亲近。 周静帝笑了笑,招手叫乐安公主过来,“这两天是父皇疏忽了。” “父皇忙是忙,别忘了我送去的糕点就成。”乐安公主仰面带笑。 周静帝颔首,又看向裴绮。 段贵妃遂道:“英娥闷在宫里没个玩伴,我便召了姜姑娘进来,一道读书。这会儿正要往花园里去,太上皇可有兴致走走?”她睇着周静帝,余光瞥向裴绮。 周静帝心领神会,“正好乏了,一道走走。” 乐安公主当即欢喜,裴绮脸上,也稍露笑意—— 陪着贵妃和公主算什么,今日她可是要陪着太上皇和皇上一道游园。宫中没有太后皇后,眼前这四位,便是当下最尊贵的人。算遍整个京城,谁还有这样的福气? 她笑意盈盈,愈发端庄守礼,虽想多在杨坚跟前露露脸,到底捏着分寸,只陪在乐安公主身旁。 乐安公主受了段贵妃的提点,挽着裴绮的手臂,不时要同杨坚说话。 奈何杨坚虽答了,跟裴绮的来往却还是少得可怜。 游至中途,周静帝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耽搁,叫段贵妃等人自便,却带了杨坚,往另一处书房去。 走得远了,段贵妃等人的身影藏在参差的花木之后,已然难辨。 周静帝沉默思索,到了书房,才道:“姜瞻的这位孙女,贵妃时常夸赞,朕瞧着也不错。娴雅端庄,温良谦恭,确实胜于旁人。贵妃数次召她入宫,看那孩子的品行也极好。我听英娥说,你先前也见过她几回?” “儿臣见过。” “感觉如何?” “端庄稳重,有姜相的影子。” “今日呢?” “与平常并无二致。” 第224章 若要立后 “这样就好。”隋太祖杨忠舒了口气,缓声道:“宇文宰相劳苦功高,该封赏的朕已封赏了,如今做如此要紧的事,更不可薄待。那位裴绮——朕与贵妃皆有意以她为皇后,你意如何?” 这样的说辞早在意料之中,杨坚没露半分意外。 “儿臣以为,朝堂上的事,自有关乎朝堂的章法,不必牵扯女眷。”他说。 “这是什么话。”隋太祖杨忠皱眉。 “如今情势未稳,皇后的事,儿臣不愿操之过急。姜姑娘虽好,却非儿臣中意之人。父皇若有意施恩,破格封赏她个郡主的身份,另择贤婿,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恩典。” “选皇后,又不需你中意!” “父皇选的是皇后,儿臣选的却是妻子!”杨坚意料之外的坚持,竟自撩起衣衫,跪在地上,“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如今朝堂上有徐公望之辈贼心不死,外面还有北凉虎视眈眈,处境确实艰难。但儿臣有信心解了这些难题,不必借助裙带之力。” “胡说!这算什么裙带之力!”隋太祖杨忠微怒,“内廷外朝向来密不可分。那裴绮温良端庄,即便没有姜瞻这层关系,朕也有意选她入建章宫。将来哪怕未必能母仪天下,也该以其懿德风范,做女子表率。” “可儿臣不想娶她。”杨坚答得干脆。 “那你想怎样?” “儿臣要娶的,是儿臣真心喜欢,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人。父皇,旁的事情,儿臣皆可遵命,哪怕肝脑涂地,也要协助父皇稳住朝纲。唯独这件事,儿臣想自己做主。” 杨坚跪得笔直,冷峻的脸上不带多余神色,唯有坚定。 隋太祖杨忠气笑了,“谁要你的肝脑涂地!裴绮先进建章宫,等你碰见中意的女子,再娶到身边,又不冲突。” “可儿臣只想娶心爱的人,旁的女子一概不碰。” “荒唐!”隋太祖杨忠嗤笑。 杨坚在这件事上却不心虚,抬头直视隋太祖杨忠,道:“倘若这想法荒唐,父皇当年为何非母妃不娶,如今为何要令中宫之位虚悬?父皇待母妃之心,儿臣尽知。儿臣一向敬重父皇,凡事以父皇为表率,也只想求一人之心,共守白头。” 这话说出来,堵得隋太祖杨忠半晌没挑出刺。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情种,看上了心爱的女人,也不管其出身如何,执意要娶。 彼时睿宗皇帝也极力反对,另给她寻了王妃,他却拧着脖子,众目睽睽之下拒婚,令睿宗皇帝大失颜面,震怒而去。 后来睿宗皇帝不喜欢他,也多是为当年执意抗旨的缘故。而当年他拒婚的那家心中怀恨,竭力阻拦他的夺嫡之路。最终他夺嫡失败,多少是睿宗皇帝因当年的事觉得他遇事不明、不体察君心,继而偏袒旁人,那家被拒婚的人又手握军权,将他拦在宫禁之外,令他束手无策、错失良机。 即便如此,隋太祖杨忠也半点都不觉得后悔。 在淮南的那几年,他一则失败后意志消沉,再则怀念亡妻,并不曾碰过王府侍妾。 唯有段侧妃因照看英娥有功,得他额外看重,如今封了贵妃,偶尔得他恩宠。 但亡妻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确实无人能够替代。 倘若亡妻还在世,即便王府中有种种原因进来的侍妾,他恐怕也不想碰旁的任何人。 怀着这般心思,隋太祖杨忠被驳得哑口无言。 杨坚暂时逃过一劫,让隋太祖杨忠收回了要将陈曦选为皇后的话。 出宫时, 他的神情却愈发严肃。 算上这回, 父皇已是第三次提起皇后的事情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今日父皇虽然作罢, 往后必定还会再起这心思。届时他即便扛着压力不娶裴绮, 总得给父皇和贵妃交代个皇后的人选—— 他如今年已二十,放在旁的人家, 儿子都能跑来跑去的了。父皇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就他一个成年的儿子,早就盼着他能开枝散叶,给龙膝下添个孙子承欢。 而他, 也确实想有娇妻陪伴在侧,不必深夜练武,冷水清心。 只是她呢?会愿意吗? 杨坚走在红墙夹峙的宫廊下, 瞧着碧色长天,巍峨殿宇。 想到娶妻,眼前晃来晃去的, 尽是伽罗的面孔, 别无他人。是那年佛寺中的惊鸿一瞥,是淮南春光下的娇笑天真,是在他铁扇下的诚惶诚恐, 是湖边薄醉时的忐忑轻睡, 是灯笼微芒中的红衣如画。是她在南熏殿的一颦一笑, 是她面对他目光时的躲闪回避。 这些年中,能走进他心里,让他步步退让、辗转反侧的,唯有独孤伽罗。 倘若要他娶妻,他愿意娶来同枕共榻,拼尽一切守护宠爱着的,也唯有独孤伽罗。 只是从这两月的相处来看,她依旧心怀顾虑,没有这般心思。 他倒是有耐心慢慢令她打消疑虑,诱她入觳。 可父皇显然没那等耐心。 既不能拖延放任,中秋将近,他是该趁机将温火转作大火了! 杨坚如是想。 次日前晌,杨坚从皇宫出来,略得空闲,当即叫战青宣谭氏来见。 昭文殿是他的小书房,正厅能接见韩擒虎等亲信重臣,偏厅中可偶尔接见无关紧要的人。 谭氏随同战青过来,进殿见了杨坚,不慌不忙的跪地道:“拜见皇上殿下。” “起身。”杨坚端坐在椅中,双眸中精光湛然。 考虑到她是伽罗的外祖母,年事又颇高,遂抬抬下巴,赐个座位。杨坚神情冷肃如常,把玩着手中铁扇,道:“独孤伽罗那边,我本就无意穷追猛打。不过老夫人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所以今日单独请过来。有两件事,还望赐教。” “民妇不敢。”谭氏侧身坐着,不敢放肆,只恭敬道:“殿下垂询,民妇知无不言。” “其一是那长命锁,其二——”杨坚眸光陡厉,“是建章宫外的突厥人。” 他神态从容,虽然语气严厉,却不疾不徐。谭氏即便沉着镇定,听了还是眉心一跳。 “殿下所指,民妇不明白。”她说。 “回京途中,时常有突厥人尾随在车马之后,你当我的人都是瞎子?”杨坚皱眉,语气稍稍不悦。这回带谭氏上京的人虽然职位不高,警惕性却也不差。在淮南时尚未察觉,渐渐靠近京城,才发觉似乎有人尾随。只是那些人躲在暗处,应变又快,藏得隐秘,所以竟不曾发现其踪迹。 因高家的事是隋太祖杨忠亲自过问,他不敢大意,当即派人先行,禀报给战青。 战青遂派了得力助手,待他们进京时留意查探,发现确实有四五个突厥人沿途尾随,只是均做商旅打扮,不甚惹眼。他并未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安排谭氏进建章宫,又叫清道率在昼夜巡查时格外留意,发现那些突厥人虽无旁的举动,却总在建章宫附近盘桓不去,举止隐蔽。 这霎时让战青警醒,想起云中城外那些难缠的突厥人,当即如实禀报给杨坚。 杨坚只命他留意,暂未出手搜捕,却在此时质问谭氏。 偏厅内没有旁人,杨坚神态冷硬,目光如鹫,牢牢盯着谭氏。 建章宫皇上的威压并未能吓倒这位常年礼佛的老人家,谭氏不动声色,缓声道:“民妇从前曾在突厥游历,认得些旧友,但那些人……” “你不认识?”杨坚不欲听她狡辩,当即打断“既如此,明日就已滋扰宫禁之罪,逮捕处置。” “殿下!”谭氏声音一紧,抬头时,对上杨坚的目光。 那目光跟在淮南时截然不同。 兴许是北上议和时的杀伐历练,兴许是朝堂诡谲中的浸染,兴许是居于高位使然,他此刻虽只穿家常玄衫,横眉厉声时,依旧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如黑云携雷压城而来,令人敬畏。 谭氏毕竟不想惹怒手握生杀大权的建章宫,当即起身,以示惶恐。 这人果然很难对付。抛开那身气度不谈,这般年纪却出手狠厉干脆,直中要害,确实非常人所及。 言语的虚与委蛇显然对他没用,用得过火了,恐怕反而适得其反。谭氏心中暗忖,缓了缓,欠身道:“殿下恕罪,那些人是我的旧友。这回尾随上京,只是怕民妇出意外,所以暗中照看,并无恶意。想必这些天他们虽在建章宫外盘桓,也不曾有半点越矩的举动,还望殿下开恩,宽恕其罪。” 他们敢! 但凡那突厥人稍有不轨之心,战青早就派人拿下了。 杨坚心中冷嗤,道:“有那样神出鬼没的朋友,果然非同寻常。” 谭氏仿佛听不出他言下嘲讽之意,歉然道:“并非民妇有意隐瞒殿下,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那就转告你那些朋友,别在建章宫眼皮下放肆!” “遵命。”谭氏欠身,面不改色,“多谢殿下宽宥。” 头一件说完,就该是第二件了。 被杨坚逼问压制的感觉并不好,谭氏先发制人,“至于长命锁的事,殿下猜得没错,那日南熏殿中,民妇确实所言不实。因伽罗年纪尚幼,不知其中险恶,民妇不想将她卷入是非,平白让她担惊受怕。多谢殿谅。” 依旧没说到正题,杨坚皱眉,沉默不语。 谭氏又道:“长命锁确实是阿耆之物,干系甚大。伽罗的母亲南风并非我故人之女,而是——”她稍顿了顿,缓缓道:“我的亲生女儿。” 杨坚沉肃从容的脸色,终于掀起波澜。 “亲生女儿?” “是。民妇是高探微的续弦夫人,殿下早就知道。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在突厥另有夫君并诞下一女,正是南风。所以我疼爱伽罗,并非是受因受独孤善之托,而是骨肉血脉相连,出自本心。这件事,从淮南到京城,恐怕没有半个人知晓。” 这实在是出乎杨坚所料。 但凡对傅家留意的人,都知道当年独孤善执意要娶北域孤女的事,知道南风是假托在高探微夫人的名下,才能勉强让傅家挽回些许颜面。之后独孤善携南风赴任,一家人离了武安侯府生活,那位南风跟谭氏的往来似乎也不是很多。 甚至据杨坚从高家仆从嘴里挖出的消息,谭氏在淮南住了那么多年,南风几乎没怎么去看望过她。 倘若是亲生母女,又怎会生疏至此? 可观谭氏的神情,并不像说假话。 这些疑惑杨坚暂且压下,挑出最要紧的,“所以那长命锁,是南风承自老夫人?” “正是。” 她承认得这般爽利干脆,迥异于那日南熏殿中露出的老狐狸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坚不自觉地起身,沉肃的双目将谭氏上下打量。 “正好。不必舍近求远了。” “伽罗承蒙殿下照拂,民妇甚是感激。这长命锁的事,我曾告诉南风,对伽罗却绝口未提过——她毕竟年纪有限。殿下倘若要问实情,这世间,也唯有我知道。就连那借着议和的机会要挟伽罗的北凉鹰佐,也不知实情。” 这更令杨坚意外,“你都知道了?” “民妇有突厥的朋友,方才已经禀报过殿下。” “那么突厥数次劫人,你也知道?” “他们是为救出伽罗,并无恶意。”谭氏稍露老态的脸上带出点笑意,“不瞒殿下,民妇从前见识短浅,不知道殿下有那样光风霁月的胸怀。所以殿下带走伽罗时,民妇十分担忧,后来那几个人跟随入京,探得殿下是要北上议和,而伽罗也在其中,便猜得大概。” “所以?” “阿耆的事虽然在这边少有人知晓,但在突厥和北凉,还是流传不少故事。民妇从前游历北地,与鹰佐也有过两面之缘,知道他是贪财之人,所以擅自推测,怕殿下带伽罗北上,应是鹰佐的主意。” 杨坚身量高,垂眸盯着谭氏,冷肃威压之下,对面的老人家没有半点退缩。 也没有掩饰。 ——看来她没骗人。 杨坚颔首,“老夫人慧眼如炬。” “不过是知道些内情,才趁势推测罢了。” 杨坚拿铁扇轻扣掌心,将谭氏看了片刻,忽而道:“不过凭老夫人的本事,虽有突厥朋友,恐怕调不动那些突厥死士。”——否则,以那般势力,在高家受责之前护着要紧的人逃走,并非难事。高探微也不至于认命赴任,甘为鱼肉。 谭氏颔首,“殿下果真心思缜密。” “得知殿下要带伽罗北上,有了那猜测后,我便知伽罗前路凶险,绝不能落入鹰佐手中,必须救出来。民妇固然没有那本事,伽罗的外祖父——我是说南风的父亲——却身在突厥。死士是他所安排,可惜殿下防范周密,没能抢到人。他远在突厥,凡事掣肘,无奈之下,才会另寻旁人,安排那百余人到汶北,唯一要做的,就是抢回伽罗。不过那些人只知抢人,不知缘由,才会叫人误会。” 谭氏说罢,朝杨坚端端正正行礼,“民妇愚昧,彼时只当殿下记恨旧仇,对伽罗全无怜惜,深恐她会落入鹰佐手中。所以递信到突厥,请她外祖父出手,实属无奈,还请殿下宽恕无知之罪。” 这些杨坚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旁的—— 从京城递消息回淮南,再由淮南递消息到突厥,而后那边安排人营救。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安排死士出手,不说是否周密,单是这递信和安排之神速,就令人惊诧。 他隐约猜到了谭氏那份骨子里的沉着来自何处,那应当跟随波逐流的高探微无关。 “能安排死士抢我的人,又偷渡突厥人到汶北,想必她的外祖父在突厥势力不小?” “伽罗的外祖父,是突厥如今的国相。” 谭氏不紧不慢地说罢,唇边保持些微笑意,目光平静,直视杨坚。 她终于从这位端贵威仪的皇上身上,看到了期待中的震惊。 杨坚当然震惊,原本以为伽罗孤立无援,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外祖父? 不管谭氏为何舍了突厥国相,转而做了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又常年礼佛,单从议和途中的事情来看,那位国相得知消息后,对于伽罗显然十分重视——否则也不至于在跟他作对后,又与山匪联手袭击鹰佐的军队,四处树敌。 那么,端午那阵子突厥遣使臣而来,专要见伽罗,不是为长命锁,而只是为了伽罗? 杨坚瞧着面无波澜的谭氏,心中讶异之极。 他纵然从未见过突厥国相,却听过许多关乎他的事迹。 突厥王素性仁慈,却孱弱多病,虽得突厥百姓爱戴,政事上常因身体的拖累而力不从心。那位国相据说出身平平,却格外有才干,极得突厥王信重,在突厥的地位,跟前几年徐公望在京城的地位相似。 只是徐公望弄权贪贿,那位国相却处事公正,勤政为民,所以帮着突厥王主持朝政多年,纵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敌人,总体而言,却是百姓同僚称赞居多,其为人口碑,远非徐公望所能比拟。 第225章 非妳不可 以他那样的势力,短时间内做出那样的安排,就不算奇怪了。 而突厥使臣能够携国书而来,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前尘旧事倏然有了明晰的线索,杨坚沉默了好半天,才平稳心绪。 而后,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么长命锁的事?” “长命锁的事,殿下还是想问?” “当然。”杨坚道。就算突厥那边没了威胁,鹰佐却还是虎视眈眈,这事情一日不查明,稳妥善后,伽罗就还是“被突厥抢走”的身份,需躲藏在建章宫,免得消息传入北凉,平白再起争端,令朝堂雪上加霜。 谭氏却不欲立时禀明。 方才坦白了伽罗外祖父的事情,不过是想让杨坚知道,伽罗并非可以任意欺负的没落贵女,她的背后,还有突厥权势煊赫的国相。 而今大夏国力尚且贫弱,刚跟北凉结了梁子,想必不愿跟突厥交恶,以策安稳。 杨坚父子老谋深算,必然看得清形势,那么伽罗的处境,就能好过许多。 谭氏在赌这个。 而至于长命锁的事,谭氏还未拿定主意。 ——即便伽罗说了杨坚许多好处,谭氏跟杨坚相交甚少,并不敢立刻深信。尤其杨坚的背后是那位心机深沉、记仇极深的隋太祖杨忠,那才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这样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透露底细等同送死。 她站得久了,又费心费神,毕竟身体尚未痊愈,脸色就有些苍白。 正琢磨着如何打消杨坚的念头,察觉有些腿软,忽然灵机一动,哎哟了声,扶住双鬓。 还未待杨坚说话,谭氏身子晃了晃,忽然软软倒在地上,看样子是晕厥了过去。 杨坚怎么都没料到,前一刻还跟老狐狸似的费尽心思,大有逼迫要挟的架势,这一刻怎么就昏倒在地?难道真是途中颠簸,身体孱弱,连这半日都站不住? 心念动处,当即呼战青入内,吩咐道:“送她回南熏殿,去药藏局宣侍医。” 战青愕然瞧着地下脸色苍白的老人家,当即叫人取了藤屉软凳,抬她出去。 外头苏威本在等候禀事,听说里头是伽罗的外祖母,正捏着把汗。陡然听见战青叫他,进去瞧见谭氏委顿在地,面色苍白,心中大惊。 他扶着谭氏上了藤屉春凳,抬头瞧见杨坚那冷肃威压、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猛然腾起股怒火。 出生入死,以身诱敌,多艰难的事苏威都没乱过方寸,此时却在惊怒之下稍失理智。身为人臣,不能对储君发脾气,然而心中不满却汹涌而出,苏威直视杨坚,冷梆梆地抱拳,道:“她毕竟是个老人家,殿下何必逼迫至此!” 杨坚眸色倏沉。 “你说什么?” 苏威咬牙道:“她毕竟是老人家,殿下何必如此逼迫!”说罢,竟不待杨坚吩咐,行了个礼,便退出门去,满面怒色的带着谭氏直冲南熏殿。 混账!反了教了! 杨坚莫名被苏威恶声指责,险些气炸。 战青一瞧杨坚神色不对,那锋锐的目光盯着苏威迅速消失的背影,像是要剜出肉似的,忙帮着说情道:“杜将军是皇后娘娘的表亲,想必是过于情切,才会言语冲撞,殿下切勿生气。等他回过味,想必会来找殿下请罪。” 请罪?呵! 他苏威是好人,担心伽罗的外祖母,他杨坚难道就是坏人,还是把老人家逼到晕过去的那种?他就这么招人恨?才跨出半步的脚猛然顿住,杨坚打消了去南熏殿看看的念头,脸色铁青的回到案后。 “召韩擒虎来议事!”他吩咐战青。 此刻,大概只有朝堂上的要事,才能揪回他的理智,压住他躁动的怒意。 南熏殿内, 伽罗自外祖母被召走后,便在廊下坐着。 那日南熏殿里杨坚和外祖母的对峙还在眼前, 看得出来, 杨坚对外祖母并不像对她那样客气。心中担忧焦急,又不能冲到昭文殿去, 只好强自按捺,坐在廊下心不在焉。 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来的竟是昏倒的外祖母? 看到侍卫们团团将春凳抬进南熏殿,而春凳上是熟悉的团花衣衫和苍老容颜, 那一瞬间,伽罗仿佛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顾不得裙衫碍事, 一步跨下台阶,匆匆跑过去。 春凳上, 外祖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显然是昏迷未醒。 伽罗大惊失色,抬眼想问缘故,正巧苏威握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惊慌的话脱口问出。 苏威忙扶住她, 道:“是昏倒了过去, 没有旁的症状, 想必不太碍事。”遂指挥南熏殿的侍女们将春凳往里抬, 转头向身后侍卫道:“还不去药藏局请侍医!” 侍卫忙回道:“杜将军放心, 战将军已安排人去了。” 苏威未再言语, 陪着伽罗入内, 仓促解释道:“殿下原本召了老夫人问话,却不知为何突然叫战青进去,等我跟到里面,老夫人已经晕倒在地了。殿下……脸色不太好看。” 短短几句话陈述事实,却能叫人想到许多。 杨坚召外祖母过去,想必是要问长命锁的事,他是如何问的?看外祖母的态度,恐怕不会轻易吐露,杨坚会用什么手段?恫吓?威逼?抑或其他?外祖母走时还好好的,却怎会突然晕倒在杨坚跟前? 这中间到底生了什么! 伽罗脑袋都要炸了,来不及细想缘故,只吩咐人将外祖母抬到次间,方便稍后就医。 表兄妹二人没再说话,伽罗满心担忧,坐在榻边。 苏威一时半刻也不想去找杨坚禀事,好在事情也不急,便留在南熏殿,看是否还有能帮忙的地方。 没过多久,侍医匆匆赶来。 建章宫的药藏局是仿照皇宫太医院的建制而设,里头的侍医们并不比太医差。那位侍医三十来岁,先前给伽罗诊过脉,熟门熟路的到了南熏殿,瞧见一位眼生的老夫人躺在榻上,未免意外。 然而这也不关他的事。 侍医诊了脉,心中疑惑了一回,又细心再诊。脉象上没大问题,遂告了声罪,掀开谭氏的眼皮瞧了瞧,思索了会儿,才道:“这位老夫人身子并无大碍,突然昏过去,应当是体虚所致,按着药方,安心调养几日便可。” 说罢,便到旁边去写药方。 伽罗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算是松了,掖好谭氏的被角,向苏威道:“今日多谢表哥。外祖母这边既然无事,表哥还有事务在身,就先回去吧。我待会叫人去熬药,倘若还有别的事,自会去找表哥。” “没什么要事,我再瞧瞧外祖母。” 伽罗“嗯”了声,瞧着外祖母的病容,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殿下跟外祖母说的话,表哥半点都没听到吗?” “你也知道殿下的行事,既然是单独召见,旁人哪能听到。”苏威叹气。 伽罗默然咬唇。 他当然知道杨坚的行事,对你好的时候和颜悦色,偶尔玩笑僭越也不以为忤。但碰到要紧的大事,却还是凶神恶煞,仿佛修罗——看客栈中那回对她的逼供就知道了,即便未必真心恶毒,手段却十分毒辣恐怖。 那回她被吓得失态大哭,那么外祖母呢? 这回杨坚是用怎样的手段恫吓外祖母,才会让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象不到,心中却是凉透。 毕竟,受杨坚恫吓的是年近六旬的外祖母,是除了父亲之外,她在世上的至亲之人。 伽罗哪怕自己去受刑,也不愿外祖母受半分伤害。 屋内甚为安静,伽罗和苏威一坐一立,怕搅扰到谭氏,说话也轻声细气。 谭氏紧闭双眼,默默挑了一篇佛经诵读起来。 她最初装晕,只是想逃出昭文殿,并不想吓唬伽罗。被抬着回南熏殿的路上,甚至都已经打算好了,等杨坚的人一走就立刻醒过来。谁知道苏威总是赖着不走,她虽对苏威有好感,毕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只好闭目养神。 后来听伽罗和苏威的谈话,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这样的巧合,或许,也是摸摸底细的好机会。 伽罗在谭氏身边坐了整个后晌。 因侍医说外祖母身体无妨,苏威又开解了半天,加之外祖母躺了一阵后脸色渐渐复原,她心中的担忧便也淡了。只是心里到底有个疙瘩,于是坐在那里,只管出神。 晚饭用得没什么滋味。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杨坚竟然来了。 他最初召韩擒虎过去,只是想用政事来抛开火气,谁知越议越深,将京城到地方的情形梳理了一遍,因对徐坚布局收网的日子渐近,不免要商量详细。其侍医来报,说谭氏无事,遂放了心,说起旁的事情。 这场议事,直持续到黄昏,跟韩擒虎一道用过晚饭才罢。 待得韩擒虎离去,杨坚又看了几份公文,出了昭文殿,才见苏威还笔直站在门口。 白日那股火气霎时又窜了回来,杨坚纵然器重赏识苏威,却也容不得下属僭越冒犯。 于是他沉着脸,理都没理苏威,任凭他在那里站着,踱步往南熏殿来。 ——苏威不是火气大,身体好吗?正好吹一夜冷风,锻炼下筋骨,好教他静下心仔细想想过失。 杨坚自认为惩罚得有理有据,离了昭文殿便将那事抛在脑后。 只是渐近南熏殿,他心里竟然有了些迟疑,甚至忐忑。 杨坚无比惊讶的现,他竟然还会有忐忑的时候! 白日里那件事不明不白,苏威误会是他逼迫之下让谭氏昏倒在地,那么伽罗呢?她会怎样认为?她一向肯听苏威的话,会不会信了苏威的一面之词?还是说,这半年的相处之后,她会相信他的为人,另有判断? 杨坚着实没把握。 但他绝不是退缩的人,虽然脚步比平常慢了点,好歹走到了南熏殿外。 甬道两侧和廊下都掌了灯,只有一位嬷嬷带着两位侍女,因怕天阴下雨,正往廊下搬花盆。见了杨坚,三人连忙跪地,齐声问安。 杨坚脚步稍驻,道:“皇后娘娘呢?” “皇后娘娘用了晚饭,正在次间坐着。”嬷嬷回答。 杨坚没再逗留,往廊下走去。风灯摇曳,月初夜色昏暗,加之天阴,别处都是黑睽睽的,愈衬得廊下明亮安静。 他还没走两步,屋内伽罗听见动静走出来,快步到了阶下。 她以许久未用过的跪地姿势行礼,恭恭敬敬的道:“拜见皇上殿下。” 这礼数足以表露态度——伽罗在为谭氏的事生气,恐怕是听信了苏威的话。 杨坚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俯身一把就将她拽起来,“做什么!” 伽罗垂不语,灯笼映照之下,只能看到她眼睫低垂,双唇紧抿,神情莫辨。 两个人各自不语,伽罗只管低头盯着脚尖,并没有质问或者责怪的意思,依旧温顺恭敬——那份恭敬,便是她心中的怨怪和疏离。杨坚呢,白日才被苏威无端指责,对上伽罗这冷淡恭敬的态度,胸口被堵,说不出解释的话来,也只管低头看她。 仿佛对峙。 院里的嬷嬷侍女识趣,当即关上院门,悄无声息的退出。 屋内,“昏迷”了一整天的谭氏却徐徐睁开眼睛。强行睡了几个时辰,纵然她常年念佛心静,眼皮也酸得厉害。她眨了眨眼睛,瞧见华裳正趴在窗边瞧外头情形,屋里又没有旁人,便低声道:“华裳。” 叫了两遍,华裳才听见动静,回头见她醒了,喜形于色。 谭氏很及时的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叫她近前,吩咐道:“不要声张,你开个窗缝,盯着外面的情形。他俩说的话,乃至动作神情,都牢牢记着,等伽罗睡了,再详细告诉我——记着,务必详细。” 华裳虽不解,却还是肃然应了。 遂走至窗边,偷瞧外头的情形。 谭氏也躺不住了,半坐起身,听外头的动静。 是杨坚先开口的,“里面醒了吗?” “没有。”伽罗脊背微微僵硬,“昏迷了一天,没半点动静。” 杨坚皱眉,“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伽罗终于抬起头来,对上杨坚的眼睛,声音激动,“殿下对伽罗的恩情,伽罗铭记在心。费心营救父亲,为外祖母和表哥说情,这些我都记着,也想竭力报答。长命锁的事情,倘若我知情,不会刻意隐瞒。可外祖母不同,她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孱弱,暂时不肯说,必定是有她的缘由。殿下若等不急,我会设法劝说,但是——殿下何必逼迫她?” 欠了很大的恩情,总归缺少底气,伽罗摆不出质问的态度,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满。 杨坚垂目瞧着她,很漂亮的眸子,眼角眉梢,日渐添了风情。 只是…… “你认定是我逼迫她?” 伽罗避而不答。只是道:“不过是一枚长命锁,不管它藏着什么秘密,是否真的藏了金银财富,在我心里,都不及外祖母重要。我人就在建章宫,不可能插了翅膀飞出去,殿下就算想刨根问底,非要急在此时吗?” 杨坚喉头一哽,原本打算解释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回胸腔。 她以为,他平常手段狠辣,所以也会用狠辣手段威逼谭氏? 她以为,他大费周章审问,想尽快查明缘由,是为了那枚长命锁? 她是不是以为,他看中的是那枚长命锁,图谋隐藏的财富! 一瞬间仿佛有凉水倾盆浇落,令他浑身激灵凉透。 杨坚盯着伽罗,胸膛渐渐起伏,片刻后,声音僵硬,“独孤伽罗,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伽罗抬头,缓缓道:“不然呢,殿下为何要逼迫外祖母?” 她瞧着杨坚冷硬的轮廓,心中隐隐地,期望他能给出合理的答案。 在初入建章宫的那一阵,伽罗确实相信杨坚,认为他不会对长命锁有所企图。之后的数月,她也一向这样以为,直到看见昏迷的外祖母,看到她始终沉睡未醒。漫长的担忧后,那个念头也渐渐动摇。 就像外祖母说的,杨坚为什么帮她?不惜冒着违拗圣意的风险? 仅仅因为可怜她,或者有点喜欢她吗?淮南时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回京后相处时间也不算长,杨坚即便可能喜欢她,也不会有多深。至少,不可能到让他违抗圣旨的地步。 他说了不在意长命锁的事,从前查探时,也只让她独自翻书,他给些便利而已。 可今日,为何会单独召见外祖母,逼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不通,数月来坚信的念头有所动摇,种种猜测判断都不作数,只希望杨坚来给出答案。倘若杨坚一向对她冷硬,那么就算她当面逼迫外祖母到昏倒的地步,她也不会质问,她只会恨。可杨坚偏偏待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杨坚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一面对她好,一面苛待外祖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杨坚如何解释吧,伽罗想。只要他说得合情合理,她就信。若是她误会了,她就道歉,哪怕外祖母还未醒来。 可他什么都没说。 第226章 拿什么报答 杨坚的神情愈绷愈紧,最终负手转身,道:“夜冷了,早些休息。” 说罢大步出了南熏殿,挺拔笔直的背影迅消失在暗夜里。 伽罗呆站在那里,看着树影摇动,风过回廊。 好半天,察觉华裳出门将披风裹在她身上,“姑娘别站着了,当心受风寒。” 伽罗依言往里走,心里却有些迷茫。 杨坚那样的态度,算是什么回答? 次日一整天,杨坚都没再提南熏殿的事,往鸿胪寺和户部走了一趟,归来时夜色已深。 谭氏醒后神色如常,听伽罗问起殿中缘故时,便回答道:“殿下问长命锁的事,我站了会儿,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怎么晕倒的。兴许是前阵子劳累,昨儿日头底下受了热气,没站住。” 这说法伽罗并不太相信。 毕竟外祖母的身子骨她是知道的,不至于站会儿就晕倒。这背后,肯定另有缘故。 谭氏瞧见,便是一笑,“放心,这只是小事。外祖母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这方面,伽罗当然不会怀疑外祖母。 但昨日才为昭文殿里的事费尽思量,想着外祖母醒后能给她解惑。谁知道外祖母不肯细说,杨坚又闷葫芦似的让人捉摸不透,两边儿都瞒着她,让伽罗觉得气闷。 气闷也无济于事。外祖母就这性子,大包大揽起来,谁都没辙。 伽罗先前为长命锁的事费神费力,陡然从中剥离,竟觉无事可做,心里又觉得烦闷,索性跑到院中,逗弄阿白去了。 心里有个角落却总是空空的,逗弄阿白时也心不在焉。 外祖母那句话虽说得含糊,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她将昏倒的过错尽数推在身体上,并没说杨坚如何逼问,且她当时的神色,提起杨坚,也没半点不满。所以当时昭文殿内,难道杨坚真的没有逼迫外祖母? 伽罗抱了阿白入怀,坐在廊下,瞧着碧云长天。 想了半天,又觉得有些懊丧。 当时情急,她也许将情势估计得太坏了。其实杨坚当真想要那长命锁,多的是办法,途中随便找个由头,拿她做要挟,逼问外祖母,未必不能套出实话,又何必在昭文殿闹出动静,让她知晓,平白添堵? 若真如此,当时他就该理直气壮地给她驳回来,顺道痛斥她的小人之心、忘恩负义! 他背地里叫过她“小白眼狼”,伽罗又不是不知道。 可他为何什么都不说? 南熏殿里伽罗心思摇摆,昭文殿中杨坚面沉如墨。 其实昨日的事解释起来不难,他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威逼,坦坦荡荡。 可听见伽罗不算尖锐的质问时,却还是胸闷气堵,甚至暗怒。尤其想起苏威的平白指责,伽罗素日对苏威的信任,就更加烦闷。所有的事都串成了线——苏威误会是他逼供导致谭氏昏倒,回去后告诉伽罗,伽罗立即相信,然后质问好心去探望的他。 杨坚觉得,一腔赤诚仿佛都喂给了南熏殿里那只拂秣狗! 他暂时不去想南熏殿的事情,因给徐坚布的网越收越紧,这两日格外忙碌。出入宫廷,来往衙署,所有人看到他冷肃的神情时都颇敬畏,只当他是为了朝堂的事焦头烂额,唯有宁远公主觉出不同—— 旁的事情她或许迟钝,但兄长的情绪,她却能捕捉得十分敏锐。 从淮南到京城,纵然杨坚时常冰块似的冷着脸,却向来有分寸。做事的时候专注认真,对属下宽严相济,张弛有度,令人敬畏,却不会随意迁怒。待朝堂官员也是如此,铁腕之下不容徇私敷衍,却也点到即止,甚少苛责。 但这几日,哪怕只同皇兄吃过两顿饭,她也觉得,皇兄时常走神。听说那日还因气怒而斥责下属,责罚甚重,不符平常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宁远公主思来想去,能让皇兄这般反常的,唯有独孤伽罗。 ——毕竟那次她想带独孤伽罗入宫,皇兄一反常态的对她怒,宁远公主记忆犹新。 宁远公主苦恼了一阵,这日耐不住,求得隋太祖杨忠允准,趁着后晌来建章宫走走。 杨坚还在嘉德殿,宁远公主闲着无事,中途碰见战青,便强行抓来,让他陪着游园。战青没法,好在手头暂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遂吩咐刘铮去给杨坚复命,自己跟在宁远公主身后,是尽职尽责的侍卫模样。 比起皇宫的恢弘,比起西、北两苑的清秀,建章宫其实没什么可看。 宁远公主却很喜欢,哪怕只是瞧瞧那些空着的殿宇。 渐渐走近南熏殿,宁远公主仿佛忽然想起来,“独孤伽罗还住在这里吗?” 战青颔,“回禀殿下,从未搬离。” 宁远公主远远瞧过去,朱红的两扇门紧闭,只能看到墙内飞檐翘角的殿宇。 她稍作犹豫,便叫战青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南熏殿的侍女,宁远公主走进去,就见伽罗坐在廊下的躺椅中,正逗弄那只拂秣狗。 见着她,伽罗忙放下阿白,起身迎来给她问安。 宁远公主不露喜怒,随手叫她免礼,过去将那拂秣狗瞧了片刻。拂秣狗长得倒是很好,通体白毛柔软顺滑,光泽甚好,那双眼中的无辜胆怯消去,滴溜溜的满是机灵。它显然不认得旧主人,看宁远公主似是要伸手抚摸它的样子,尾巴微摇,抬起爪子立即奔到伽罗脚边。 连只狗都背弃她,只会黏着独孤伽罗,宁远公主嫌弃道:“没我那只长得好!” “是我照顾不周,有负公主美意。”伽罗道。 宁远公主轻哼了声,“捉过来我看看。” 伽罗遂抱起阿白,送到她面前。 这回阿白倒是乖了,背靠在伽罗怀里,四只爪子坦荡伸出去,任由宁远公主瞧。过了会儿又被伽罗横抱,乖乖伸出脑袋,被宁远公主揉了揉。 秋日阳光甚好,外头一株银杏渐渐转了颜色,天高云淡。 宁远公主唇边若有笑意,脸上却是嫌弃之态,瞧了片刻,忽然道:“独孤伽罗。” “嗯?” “你……”宁远公主瞧着阿白,有些难为情的道:“你是不是得罪皇兄了?” 伽罗微讶, 看向宁远公主。 宁远公主宫装鲜艳,眉目却垂着,手指只在阿白背上流连。 伽罗犹豫了下, 道:“民女怎敢得罪皇上殿下。” “别在我跟前装了。”宁远公主皱眉, 抬起头来, “皇兄护着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在建章宫住了半年,上回在清思园瞎晃,显然没什么顾忌。在皇兄跟前, 你也自称民女?我今日过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 只是想问清缘由。” 她自重逢以来,到伽罗跟前就露出尖锐的刺,此刻难得坦白,倒叫伽罗意外。 伽罗抱着阿白, 站得更近些,“也不算得罪,就只是……冲撞了。” 宁远公主盯着她, 一副看白眼狼的神情, “皇兄待你那么好, 你还冲撞他!”见伽罗不语,别扭了片刻, 道:“为傅家女眷的事情是不是?皇兄不计前嫌是他宽宏大量, 但傅家当年的罪行就摆在那里, 他就算想求情,也有个限度。你为这个置气,太为难人了!” 她纵然不算喜欢伽罗,却也看得出伽罗的态度。 虽有杨坚的纵容,伽罗平常在外都是恭敬之态,据她打探到的,也没在杨坚跟前放肆过。那么,唯一可能让伽罗顶撞皇兄的,也就傅家的事了。 伽罗却是闻之愕然,不动声色地含糊道:“殿下能够说情,我已十分感激。” “我看你就没有感激的样子!”宁远公主没好气。 伽罗还是有意探问,“那最后……” “不问罪,但也不能住在那府里,自谋生路。”宁远公主看到伽罗明显松了口气,“这是父皇所能给的最大宽容了!若不是皇兄求情,总要挑两个落。皇兄那里尽力说情,我都听说了。哼——也不知皇兄是的什么疯。” 最后一句是嘀咕的,伽罗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日的误会还没闹清,宁远公主却带了这消息来,愈显得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杨坚对徐家痛下杀手,对傅家女眷却又极尽宽容,说了情,却没向她露半点口风。 这样的胸怀,又怎会待外祖母过于严苛? 她当时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 疯的不是杨坚,是她才对!那晚鬼使神差的,一门心思只想让杨坚答疑解惑,却最终气走了杨坚。 他帮了她那么多,她却如此报答。 伽罗垂眸,心里腾起浓浓的愧疚。 宁远公主瞧着她神情变化,心里的气总算顺了些,续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皇兄真的两头作难。先前给你那倒霉的表哥说情,惹来父皇一通怒气,没安生多久,又是傅家女眷的事。独孤伽罗,做人得讲良心,就算你不报答皇兄,也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知道。”伽罗握紧衣袖,极力克制,“多谢殿下点拨。” 两人片刻沉默,宁远公主瞧那拂秣狗终于乖顺了,抱入怀中玩了片刻,递给伽罗,“这只狗,是真心送给你。”她声音压得极低,旋即难为情似的,立马抬高声音,“但我还是不喜欢你。不喜欢傅家所有人。” 伽罗浮起稍许笑意,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能说出来的厌恶,比暗藏在心底的厌恶,更令人宽慰。 伽罗宁可跟直言恨她的人来往,也不想跟明面对她好,背后却嫉恨放冷箭的人来往。 其实她明白宁远公主的心思。当年惠王妃被害时,宁远公主还小,六七岁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正是最依赖母亲的年纪,陡然失慈,会有多悲伤难熬?更何况到了淮南被人欺负,必定更怀念母亲的疼爱。 伽罗八岁那年得知娘亲失踪的消息时,曾连着哭了好几个月,倘若当时有人告诉她,娘亲是被人害死的,她恐怕会记恨一辈子。对于那人的亲眷,虽不至于深恨,却也不可能平白喜欢。 宁远公主对傅家也必是如此。所以憎恨祖父的时候,连带着对傅家女眷也觉厌恶,更勿论伽罗的外祖家也跟杨坚一家结了仇。 伽罗觉得,她大概是造过什么孽吧,杨坚父子最恨的两家人,都被她沾全了。 相较之下,杨坚的恩怨分明和宽宏大度,简直令人感动。 而她呢,却还在造孽。 那边宁远公主交代完了,瞧着伽罗诚恳的笑意,又觉得别扭起来,竭力端肃态度,道:“皇兄要护着你,我不会再找茬。但是,知恩图报,独孤伽罗——你不许再给皇兄添乱!” 说罢,匆匆走了,一如来时。 伽罗眼瞧着她出门,那头战青出乎意料的同她抱拳,旋即快步跟出。 院里霎时又空落起来,唯有怀里的阿白呜的轻叫了声,两只爪子揪着她胸前的衣裳。 不知怎么的,伽罗忽然想起那回入宫面圣,宁远公主拿这只拂秣狗吓唬她的时候,它也是如此刻般,满眼无辜地吊在她胸前。 她甚至记得及时雨般救她脱困的杨坚,惯常冷肃的眼中藏了些许笑意,拎着阿白凑到她跟前,故意吓唬。 那是与素日端贵威仪的皇上截然不符的姿态,伽罗回想起来,竟然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想,就算杨坚性情冷硬,不肯屈尊解释,她也该为那晚因揣测而生的指责道歉。 至少,不管事实如何,她应该在质问之前问问经过,不是吗? 伽罗见杨坚的心颇为迫切,奈何往昭文殿打探了三四回,直到晚饭过后,依旧不见杨坚归来。她知道杨坚近日忙碌,留在建章宫的时间都甚少,只好暂时放弃。 此时的杨坚,正在奔波。 要拿下徐坚,并不是容易的事。那位是徐公望的长子,抛开宇文护嫡长子的身份不谈,本身也是朝堂里举足轻重的角色,轻易不能查办。 杨坚既然要出手,便得一招毙命,打得徐坚彻底败亡,再无翻身的可能。不止摆出如山铁证,让徐坚毫无逃脱罪名的可能,还需提前想好徐公望可能的反击手段,早做准备。 最要紧的事,他和隋太祖杨忠在位只有半年,朝中根基本来就浅,千里外还有太上皇那个隐患,拿下徐坚之后,如何令人心服口服,平定众议,迅将徐坚那摊子事理顺,不波及朝政运作,也十分重要。 所幸徐公望父子把持朝纲数年,即便细心收了尾巴,骄纵跋扈之下也露了不少破绽。 醉鱼庄内的事情只是十中之一,余下的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罪状不一而足,其中最要紧的一条,是里通外国。 通敌几乎是必死的罪名,尤其虎阳关大败,令太上皇和许多朝臣被掳,江山动摇。即便到了此刻,也还是许多朝臣心头的阴云。而胆大包天的徐家所通的,正是朝臣们咬牙切齿、痛恨入骨的北凉人。 杨坚在这上面费的功夫最多,从策反裴蕴,到鸿胪寺内外的深刨硬挖,再到虎阳关的严密防守,一丝不苟。徐公望那老贼奸诈至极,没留半点痕迹,所有能深刨出来的罪证,齐刷刷指向徐坚。 好在成果喜人,铁证渐渐收集齐全,只等最后收网。 他在鸿胪寺、户部及门下中书等处奔走,回到建章宫,已是戌时将尽。 夜幕全然降临,因中秋将至,夜空月圆,银辉万丈。 他先去了趟嘉德殿,见过等了他大半个时辰的韩擒虎和皇上洗马等人,才抬步回住处。 马不停蹄的累了整日,又都是最费心神的事情,此刻即便身体吃得消,精神也难免疲累。杨坚刻意松懈精神,任由身体前行,脑袋放空。谁知走了一阵,再抬头,竟然已站在南熏殿的门口。 门是关着的,里头屋中的灯火倒是能越墙可见。 杨坚回过神,才现自己又来了这里。 不知是从何时起,回昭文殿或者回住处时,他会不自觉的绕行,哪怕有时天晚,伽罗已经歇了,过来瞧一眼总是好的。只是彼时心中松快,到了南熏殿外,仿佛能消去满身疲惫。 此时站着,多少勾起当时烦闷。 杨坚站了片刻,终究没叫战青去扣门,抬步继续向前。 夜风里,战青很敏锐的察觉到了杨坚的情绪。 他今日陪着宁远公主来这里,虽见两人低头耳语,毕竟没听清说什么,只是伽罗前后神情稍有变化,他看得出来。这些天杨坚烦闷,连带着建章宫上下心惊胆战,暗里揣测他的心思,其中就属战青摸得最准。 默然跟着走了两步,战青终于没忍住,趁着前后无人,低声道:“殿下。” 杨坚片刻后才有了反应,头也不回,“何事?” “那天昭文殿里的事情,殿下何不说清楚?”他是杨坚最看重的亲信,所担负的也不止是守卫杨坚之责,鼓了鼓气,续道:“那日高老夫人的事情,不止苏威误会,皇后娘娘……可能也只是误会。殿下只需说明白了,她会相信的。” 第227章 无法逾越的深渊 “我说了她会信?”杨坚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这件事,他没半分把握。 “殿下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帮皇后娘娘脱困,属下看得出来。”战青看到杨坚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又道:“属下能看出来,是因为自幼跟殿下相识,知道殿下的为人。但皇后娘娘毕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说,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后的深意。” 杨坚脚步稍缓,有些诧异于战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习惯跟人说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时也是。后来母妃过世,父皇变得消沉阴冷,更不会听他说隐秘心事。段侧妃隔着一层,英娥虽能偶尔给他解闷,却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闷在心里,便成了习惯。 换做平常,即便战青进言,他也只会闷头考虑,不会透露想法。 可这些天为南熏殿的事头疼极了。他理得清朝堂众臣的权谋利害,却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乱——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憋着一口气跟自己较劲,简直是疯了! 杨坚沉默了半天,道:“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来!” 战青默默叹了口气。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该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费力不讨好。 但他着实看不下去了。 杨坚对付朝臣的时候老谋深算,对着小姑娘,反倒糊涂得令人吃惊。 “殿下既然不责怪属下多嘴,属下还有几句,殿下不妨一并听听。”战青见杨坚没阻止,便道:“皇后娘娘如今的处境,殿下比属下清楚。傅家获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没了势力,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背后没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亲还在北凉,如今寄居建章宫,虽有殿下照拂,但太上皇和旁人对昔日的芥蒂依旧很深。她孤立无援,难道不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所以就怀疑我?” “皇后娘娘在建章宫能依仗的……”战青很自觉的没提苏威,“只有殿下。从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备,再到渐渐信重,她已经觉得,殿下不会再伤害她。” “我本来就不会!” “可高老夫人终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谈的时候,昏迷在地,脸色惨白。信任一个人很难,怀疑却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处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殿下——”战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结论,“不能怪皇后娘娘多心。” 对于战青的分析,杨坚听得平心静气。 他甚至觉得,战青说得很有道理! 心中残存的块垒被战青浇灭,那一团乱麻忽然就理顺了许多。 杨坚后知后觉的明白,当时伽罗问的那句话,未必是质问,也许还有——求证。 这个战青,果然心细如,难怪英娥从前总是夸他贴心。 杨坚回头瞧了眼战青。 这样会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亏待吧。 很好! 杨坚思绪渐渐开朗,经过昭文殿门前,却见白日留守的侍卫匆匆走上来,“启禀殿下,今日韩大人,岳大人都曾来求见,还有南熏殿也派人过来问殿下是否回宫。” 韩擒虎和岳华的事杨坚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时派人来的?” “后晌来过,傍晚和晚饭时又来了。”侍卫躬身回答。 杨坚心里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过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时告诉侍卫来回禀他。今日没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么独孤伽罗找他…… 杨坚胸腔似涌起些许激动,没说半个字,猛然抬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来时的缓慢思索,这回可说是步履如飞,没半点迟疑。 杨坚已然忘了远远跟着的战青,伸手扣向门上铜狮,觉门扇虚掩,当即用力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罗。 月光洒满庭院,廊下灯笼熠熠生辉。 少女穿的是月影纱裙,上头锦衣清丽,因秋日夜凉,身上披着银红洒金的披风。她生得肤白貌美,衬着红色极为好看。满头青丝堆叠挽起,旁边簪着赤金步摇,上头缀了两颗红宝石,底下红珍珠穿作流苏,在耳畔摇曳。 披风裹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一袭银红悦目,间错的金色添了贵气。 月色和灯笼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罗抬头瞧过来,容色娇艳,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颜衬托在披风之上,愈显得白腻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动,她眼中的诧异错愕一闪而过,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杨坚抬步入内,目光牢牢落在伽罗脸上。 她竟然忘了行礼,只仰头瞧着,看那道魁伟的身影突然出现,挺拔端贵,疲惫又焦灼。 杨坚走近了,才现她眸中蒙了雾气,眼角微有水光。 两人都记得上回在这庭院中相见时的情形,也现这回各自神态与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已交汇数个来回。 这种带着歉然的沉默让伽罗心里愈难受,尤其杨坚风尘仆仆的过来,衣衫都未换。 他的担心和歉然这回全都摆在了脸上,忙得马不停蹄时还为她分心,深夜带着满身疲惫赶来,愈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伽罗开口说了声“殿下”,喉头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绪,开口想要道歉,杨坚的手却忽然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柔软滑腻的触感,却有些冰凉。显然她已经在夜风里徘徊了很久,连眼角的湿润都变得冰冷。杨坚身上的冷厉气息在此时全然不见,他拿指腹擦掉泪痕,手掌不自觉的捂住她微凉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这温柔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 伽罗未答,泪水却忽然掉落出来,温热地自脸颊滚落。 窗内, 谭氏和华裳并肩站着。 从伽罗晚饭后踱步入院, 来去徘徊时, 她们就站着了。秋夜风冷, 送来丹桂甜香, 华裳见谭氏站得久了, 怕她身子吃不消,劝了几回,谭氏却不肯回去坐着。没奈何, 只能寻了件厚实的披风过来,免得受寒。 从窗隙往外瞧,月色灯光交杂之下,能将院中情形看得分明。 谭氏虽看不到此刻伽罗的神情, 却将杨坚一览无余。 那是她从没想到过的神情——怜惜、愧疚、疼爱,目光专注, 旁若无人。 谭氏是过来人, 回想伽罗说过的事情,回想那晚两人的不欢而散, 回想伽罗近来的苦恼和偶尔的出神, 再瞧此刻情形, 心中便是洞然。杨坚那日在昭文殿中没半分错处, 当时苏威冷邦邦指责后并未作, 晚间也曾来看她, 被伽罗气走后消失数日, 这会儿还能匆匆赶来…… 看得出来, 杨坚很喜欢伽罗,不管将来会如何,至少此刻很认真。 所以他数番出手帮忙,急着探问长命锁的内情,未必是另有所图,而是想帮伽罗。 那么伽罗呢? 谭氏从华裳嘴里套过话,知道伽罗认得清形势,说过并无此心。然而心中打算未必能作数,人的感情从来不受理智控制,不知不觉中生出情愫的实在不少。至少从这些天看来,伽罗的心绪,已不自觉地被杨坚牵着走,因他喜,因他忧,已不是淮南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 孽缘啊!谭氏心里叹气,阖上窗扇。 院中,杨坚手掌覆着伽罗脸颊,柔软又娇小,将心中冷硬尽数化作柔软。 伽罗却终于察觉不妥,后退半步逃出杨坚的手掌,吸了吸鼻子,“殿下见笑了。” 她眼睫上尚且坠着泪珠子,阖眼时莹莹滚落。 嘴角却牵起来,往水汽朦胧的眼底添了笑意。 这笑意暌违已久,叫人瞧着熨帖。 “那天的事是我处置欠妥。”杨坚酝酿了一路,道歉的话缓缓出口。长这么大,他除了在父皇跟前认错,几乎没跟谁服软过,这话说得也甚是艰难。然而说出来,心里那种负担却仿佛又消去了,如同那回他答应营救独孤善一般,跨过心里那道坎,看似艰难的事,也就不算什么。 伽罗也不虚与委蛇,带着眼泪挑起笑容,“怎么欠妥了?” “两句话就能说清,非要生闷气。”杨坚声音低沉却好听,带着点自嘲,“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伽罗眨了眨眼睛。 “害你担惊受怕,害我被冤枉。”杨坚坦白。 伽罗的唇角弯得更深,“确实担惊受怕。殿下一走,我还当是哪里触怒得罪呢,差点罚自己面壁思过。”这当然是玩笑话,但氛围确实比那晚的冷脸对峙好了太多,伽罗再退半步,朝杨坚盈盈施礼,“那日也是我无知,又犯了小人之心,还请殿下担待。” 她每回坦坦荡荡的说自己是小人之心,杨坚都觉得无比可爱。 遂一本正经的道:“我若不担待,岂不辜负宽宏大度的夸赞?明晚中秋,朱雀长街上有花灯,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喜出望外,“当真?” 杨坚不答,只垂目瞧着她。 伽罗笑意更深,“我知道,殿下说话算数!” 话说开了,先前的烦闷也荡然无存。伽罗瞧着杨坚满身疲惫,知道他近来忙碌,便道:“夜已深了,殿下请回吧。” “明晚来接你。”杨坚也不再打搅。 送杨坚出了南熏殿,自关了门扇回到屋中,就见谭氏笑吟吟的端坐椅中。 “这回高兴了?”谭氏招手叫她过去。 伽罗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所以那天殿下没有强行逼迫外祖母吧?外祖母还不肯实说,白叫我揣测担心了几天。”然而心里知道谭氏是为她好,脚步带着身体走过去,“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不妨,华裳在里面准备热水。”谭氏握着伽罗的手臂,眼底慈爱,“我虽没说实情,也没冤枉殿下不是?不过也算是瞧出来了,先前的事是我多虑。” 伽罗偏头,带点疑惑。 “皇上殿下无缘无故地待你太好,你身上又有长命锁这小宝贝,我总得留个心眼,免得人家另有所图,你却蒙在鼓里。现在看来,也是我想多了,皇上位居建章宫,将来富有天下,未必会将此物看在眼里,他愿意帮你——”谭氏抬目,对上伽罗的眼睛,“是真心待你好。方才你们说了什么?” 伽罗咬了咬唇,眼底的窘迫羞涩一闪即逝。 “殿下说……明晚放我出去看花灯。” “那你想去吗?” “我……”伽罗犹豫。倘若只是散心,她当然愿意去。在建章宫闷了这么久,谁不想出去散心?更何况那还是花灯,玉壶光转,琉璃映照,女儿家最喜欢的景致。 可方才她也看得出来,杨坚确实是喜欢她的,甚至比她猜测的还深一点点。 当时固然觉得欣喜,甚至甜丝丝的,此刻冷静下来,却又作难。 她跟杨坚倒是好说,杨坚的风姿手腕,她在北上途中就曾称赞,住在建章宫半年,愈欣赏。那份倾慕、信任是何时滋长出来的,她都不知道。抛开旁的事情,她其实挺乐意跟他同去。 但显然,旁的事情不能抛开。 宫里的隋太祖杨忠对傅家、高家恨之入骨,公主和惠王府的许多旧臣亦然。以她这尴尬的身份陪在杨坚身边,恐怕没人乐意。 而她这里,纵然她对祖父没半点感情,那位毕竟是父亲的至亲。来日死祖父于隋太祖杨忠之手,父亲会作何感想?更别说淮南的外祖父如今被贬,处境每况愈下,倘若将来遭遇不测,纵然是有因有果,外祖母又会作何感想? 那道深渊摆在眼前,没有人能够逾越。 所以那些蠢蠢欲动的火星,在它窜成火苗之前,就该掐灭。 伽罗眸色稍黯,“我不该去。” “我只问你,想不想去?”谭氏哪会不知她的顾虑。 “花灯会,当然想去看。”伽罗坦白承认。 “那就遵从本心,旁的事情,不该你来考虑。” 伽罗错愕,看向外祖母,那位目光沉着坚定如旧,让人心安。 “那就……去吧。”伽罗道。 谭氏欣慰颔,“不管怎么说,皇上的性情为人,我算是没有顾虑了。等过了中秋,外祖母就把长命锁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届时要不要告诉杨坚,全由你来决定,外祖母不会插手。如今,先养好精神,明儿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伽罗,应该是京城里最好看的美人。” “这样夸,我会自满的!”伽罗失笑。 谭氏也只是笑。 正巧华裳备好了热水,祖孙俩先后沐浴盥洗。 次日晌午时,家令寺奉命给伽罗备了套衣裳,由宋澜带着管事宫女送来。 宋澜恭敬如常,将客气话说完,让管事宫女放下锦盒。 打开三个锦盒,最先是一副面纱,迥异于平常帷帽上的黑白纱料,这面纱是装饰所用,海棠红的颜色中绣了丝丝金线,上缘以金线滚边,绣出极好看的花纹,下缘则点缀极薄的金片,不重,却霎是好看。 第二个锦盒中是秋日该穿的衣裙,象牙白的底色,绣着缠枝花纹,微微竖起的领口最为精心。裙子的色泽也不算抢眼,上头没用半点刺绣,却用了极好的晕染工艺,腰间还是乳白的色泽,到腿面时现出些微红色,渐渐颜色加深,终至裙角的海棠红。裙子裁剪也十分精心,腰间精简,往下渐渐做出褶子,到了裙角,便如胭脂堆叠,因裙子已熏了月麟香,可以想见动则袅袅泛香的曼妙。 第三个锦盒中,是一件霞红色绣牡丹的披风,银丝金线,牡丹盛放,精致刺绣的缎面之外,别出心裁的蒙了一层薄纱。这披风白日里穿着或许不算太好看,但若是夜间穿了走在月下,有满街花灯映照,便会如月影霞光,朦胧又娇艳。 伽罗呆呆的将锦盒看了片刻,问宋澜,“是皇上殿下吩咐送来的?” “是。”宋澜答得简短。 她原本只知道杨坚吩咐家令寺筹备衣裳,本没太上心,此刻看见锦盒中的披风,却满心诧异。这件披风做工之精细、用材之名贵、心思之独到,皆叫人赞叹,放眼整个京城,绝无仅有。 披风不可能是仓促做就,所以…… 宋澜低眸,强压下心底那种难言的情绪。 这个独孤伽罗究竟有什么好?值得皇上这样用心的对她! 伽罗倒没太留意宋澜。 固然对杨坚不知何时生了些许情愫,但她私心里知道,她不可能跨过沟壑走到杨坚身边。杨坚也不可能违拗隋太祖杨忠的心意,将她永远留在建章宫,所有的心事,在她解决了长命锁的事之后,都会成为过往。 所以不管对心思昭然若揭的裴绮、还是对眼前这位女官,伽罗都甚少留心。 阖上锦盒,伽罗对宋澜道了声谢,便请她回去。 晚饭后换上这套衣衫,伽罗对镜自顾,愣了好半天。 淮南山清水秀,以婉约清雅为美,那时她年纪也有限,并不曾刻意装扮过。上京后诸事杂多,除了端午那回刻意装扮之外,伽罗也很少用心装点。 第228章 中秋灯会会宰相 这回外祖母不愿辜负那披风面纱,从杨坚送来、伽罗搁在架上的饰中挑了半天,最终选定一顶坠满流苏滴珠流苏的乌金斗笠。这是北域贵族女子所用的装饰,形似竹编斗笠,只是用乌金丝织成,周围如珠帘般悬着极小的白玉珠穿成的流苏,流苏尽头,则是艳红欲滴的红宝石,打磨圆润。 华裳也觉得这个好看,遂将伽罗的头尽数挽在顶心,从帽子顶上的金环中穿出,结成高挑妩媚的倭堕髻。 伽罗对着镜子愣神半天,听得杨坚驾到,当即迎出去。 杨坚一见她,只觉眼前霎时亮了,满心惊艳。 少女身姿窈窕修长,裙衫之美自不必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衬托,愈见娇美妩媚。 最惹眼的是她的眉眼,半张脸都被面纱遮住,等闲没人能够认出来。她的眼睛本就好看,像是微蓝的水波荡漾,清亮又夺目,有面纱边缘的绣金衬托,更见光彩。最妙的是头上装束,钗簪珠花一概不用,那白玉珠流苏珠帘般垂落在额前,末尾浑圆的红宝石悬在鼻前两指处,随着前行的动作微晃,配上她深邃的眼眸,增添些许异域风情,光彩照人。 即便不露真容,曼妙身姿加上这双眸子的神采,已能艳冠群芳。 更勿论光洁柔腻的额头,藏在面纱下的脸颊,还有柔软娇艳的朱唇。 ——必定十分诱人。 杨坚愣神了片刻,竭力驱走旖念,才清了清嗓子,“都好了?” 伽罗“嗯”了声,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外面有车马。”杨坚努力收回目光,率先走出南熏殿。 他想,方才的眼神,除了惊艳之外,恐怕如狼似虎。 马车出了建章宫,很快拐到朱雀长街。 街上人流如潮,灯火辉映,杨坚翻身下马,让伽罗随他同行。 中秋节的灯会,比起上元,当然算不上盛大,所以整个京城花灯的精华几乎都聚在了朱雀长街。这本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换做寻常人家,院里摆上月饼桂花酒,置办一桌小菜,一家人围桌而坐,赏月玩月,何等欢快。 然而京城荟萃天下精英商旅,大多数人因路途遥远,难以赶回家团聚。 独自在住处赏月未免凄凉,所以这花灯会一出,立时引来无数百姓。 ——热闹赏灯,举城欢乐,总归能冲淡离乡背井之感。 所以此刻,朱雀长街一带已然聚满了人,等稍后花车过来,恐怕就得重现上元节摩肩接踵的盛况。 好在杨坚和伽罗来得不算晚,杨坚穿着寻常衣衫,背后跟了战青、刘铮和岳华——至于苏威,据说是派去别处守株待兔了,想必是为宇文家的事。 伽罗也未多问,同杨坚慢慢赏玩过去,偶尔碰着有趣的灯谜,便驻足猜测。 杨坚很有耐心地跟着,偶尔伽罗猜不出来,还提醒两句,帮伽罗拿个店家准备的礼物。 一行人其乐融融,战青紧随在杨坚身边,岳华紧护着伽罗,刘铮则负责拿伽罗收获的那堆礼物——惯于舞刀弄枪的侍卫头领,拿着店家送的花篮瓷兔,一脸别扭。 但战青说了,务必好生带着。 刘铮只能将那精致却不牢固的花篮护在身前,免得被挤歪了形状。 伽罗倒是无所顾忌,左顾右盼的瞧着种种花灯。 杨坚走在身旁,目光有大半都落在伽罗身上——对于花灯,他并没多少兴趣,但花灯下的美人,就太赏心悦目,甚至叫人挪不开眼了。 月影红霞在满目华彩流光下挪动,伽罗半张脸被遮着,偶尔回头跟他说话,眼底全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像是晴日春暖的湖面,浮光跃金,光彩惑人。白玉珠流苏编得柔软垂顺,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晃,红宝石珠子映着脸颊,整齐又旖旎。 身侧的拥挤杨坚浑不在意,甚至熙攘之下,站得离伽罗愈来愈近。 偶尔有人挤过来,杨坚便伸臂护在伽罗肩头,仿佛只要稍微收臂,美人能顷刻入怀。可惜伽罗太不老实,不时便被花灯吸引,几步走脱,半点都未察觉杨坚若即若离的怀抱。 为一寸半尺的距离计较追逐,那是杨坚从未体尝过的滋味。 将近朱雀长街跟长平街的交汇处,战青的低声禀报才拉回杨坚的心思。 “殿下,宇文护果然来了,就在那边。” 杨坚随他所指瞧过去,便见街角的酒楼蓬莱春里,宾客满满,二层拐角处的雅间窗户洞开,里头人影参差,最显眼的就是当今权势赫赫的左相宇文述。 宇文述的旁边,依次坐了次子宇文基女婿李昺,旁边是一座屏风,想必屏风后就是女眷。 “宇文坚果然不在这里,他想必是冲殿下来的。”战青低声,“咱们现在过去吗?” “不急。”杨坚摇头,“逛完这条街再去,看老狐狸能否沉得住气。” 战青犹豫,“宇文家人必定已看到了殿下,我怕今晚人多……” “他还敢在朱雀长街对我下手?”杨坚语气中带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愁他不露马脚,当街行刺,反倒能遂我意。” 宇文家能豢养家奴,跟些见不得光的杀手有牵扯,建章宫难道就是吃素的? 杨坚不惧鹰佐的大军,欣然奔赴虎穴,又怎会怕他宇文述的挑衅手段。 拿身手刀剑硬碰硬,他倒更期待。 战青不再言语,只是愈留神戒备。 伽罗专注于花灯,加之熙攘吵闹中听不见低语,浑然不觉,继续赏灯。 杨坚很有耐心的陪着,心思时而在伽罗身上,时而在朱雀街,时而又飞到宇文府。中秋花灯会,是最容易趁乱生事的时候,宇文护往年端坐府中,这回特意来蓬莱春,欲盖弥彰。想必是被他步步紧逼,终于没了耐心。 如此甚好。 那条大鱼,最好今晚自投罗网,免得他用旁的手段,闹得太不好看。 正想着,忽觉眼前有光芒晃过,回神一瞧,就见伽罗手挑花灯,笑吟吟的看着他。 “刚赢的礼物,京城最好的花灯师傅所做。好不好看?”她笑声清甜,灯光映照下仰头含笑,目光直直照进杨坚心里。 他眼角余光瞥过去,看清那是个鱼形的花灯。 不同于寻常的纸糊或者厚重琉璃做轮廓,这鱼型灯是用打磨极薄的琉璃片做成,头尾精致,栩栩如生,中间片片鱼鳞圆润透亮,拿银线穿起来,里头烛光映照,便如红鲤。 杨坚瞧着伽罗,目光灼灼,“整个京城,最好看。” 蓬莱春内, 宇文述端坐窗边, 一壶茶已饮得见底。 他年过五旬, 身量并不算高, 长相偏于清癯, 那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锋锐犀利,仿佛眼睛一眯,就能将对面的东西看到底。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 独揽大权把持朝纲数年,那份威仪并不受偏矮的身材和清瘦的形容所影响,反显得短小精悍。 他甚少这样喝茶,可见此时内心不安。 次子宇文基才从外面掀帘进来, 见状,眉间忧色更浓。 宇文述却已开口, “如何?” “他果然安排了人, 暗里搜查蓬莱春。咱们过来六辆马车,全都停在后面的僻巷中, 他们派人翻查后, 又进了酒楼里。”宇文基道。 “叫人设法阻拦, 务必倾尽全力。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要让杨坚相信, 努乞已经被我们的马车带到了这座酒楼, 伺机逃脱。全力阻止他们搜查, 哪怕起冲突得罪人, 闹得越厉害越好。” 他口中的努乞, 便是杨坚垂钓已久的大鱼。 努乞是北凉鹰佐的表亲,暗中与宇文家来往,这回亲入京城,未料被杨坚的人现踪迹,摸到了宇文家门前。这位鬼祟前来的北凉贵族算是宇文家通敌的如山铁证,杨坚势在必得,宇文家死捏着绝不肯让他落入杨坚掌中,双方躲藏对峙许久,努乞仍旧困在宇文家,逃不出杨坚布下的铜墙铁壁。 杨坚以宇文坚为靶子,攻势渐厉,大有要跟宇文述撕破脸面,借故冲入宇文府搜查的架势。 宇文述没能沉住气,便想趁此花灯会满城混乱的时机,暗度陈仓。 宇文基身在宇文府,知道外围杨坚的严密布置,这会儿走了一圈口干舌燥,忙抓了茶水润喉,“儿子明白。那位……他还没来?” “往那边看花灯去了,不知卖的什么关子!” “花车已经备好了,他……” “尽量推后,等杨坚进了这边再安排出。”宇文述吩咐罢,往窗外远眺。隔着重重人影,终于看到了几乎被人群淹没的那几个人——杨坚的黑衣并不显眼,但他旁边那身漂亮的披风格外夺目,宇文述何等老辣的眼神,远远瞧见,往左右翻找,果然看到了杨坚和战青。 他们已开始往回走。 宇文述稍稍舒了口气——小半个时辰后花车就得驶来,他并不希望杨坚来得太晚。 隔窗瞧过去,那几个人走得不紧不慢,将回程路侧的花灯细细赏玩,因有屋檐窗扇阻隔视线,时隐时现。宇文述心里简直将杨坚骂了八百遍,不知道那么冷硬狠厉的人,怎会突然起了心思,去赏玩花灯。 强压火气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杨坚姗姗来迟。 满街花灯映照之下,蓬莱春门口亮如白昼,杨坚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让宇文述生出种错觉,仿佛今晚杨坚来蓬莱春真的是为陪旁边那身份不明的姑娘赏灯,而非跟他殊死搏斗似的。 宇文基跟宇文述对视一眼,向李昺招手,一同出了雅间。 不过片刻,便在廊道内跟杨坚不期而遇。 “拜见皇上殿下!”两人从远处走来,像是正要进雅间的样子,见了杨坚,齐齐行礼。 杨坚脚步稍顿,一副楼梯走上来,浑身已是惯常的冷肃威仪。 “宇文大人也来赏灯?”他稍感意外。 “家父这两年爱热闹,嫌府中无趣,特意过来赏玩。”宇文基意态恭敬。 “宇文护也在,那可得见见。”杨坚从善如流。 宇文基当即挑起门帘,躬身请杨坚入内,里头宇文述听得动静,也正缓缓起身,待杨坚进门后,便含笑行礼,请他入座。 杨坚当然不会入座,但眼前是当朝左相,他还需存几分客气,不免寒暄。 他的身后,战青紧随而入,示意刘铮守在外面,伽罗和岳华则随之进去。 伽罗在照面之初就看到了跟在宇文基身侧的李昺,讶异过后,淡然垂眸进门。 李昺却不似她波澜不惊。他认得伽罗的身形,认得伽罗的眼睛,所以即便伽罗红纱覆面,依旧很快认出了她。上回在鸾台寺遇见的事犹在眼前,因杨坚将建章宫守得严,他探不到半点内情,疑惑了两个月,仍旧不得要领。 谁知今日,伽罗竟会再次出现在杨坚身边? 她通身上下的打扮,早已跟淮南时天真雅丽的少女不同。昔日的垂髫青丝利落挽起,头顶那饰物的白玉流苏和红宝石打磨得光圆柔润,质地名贵,必定价值不菲。面上的红纱金片、身上的精致衣裙,女侍卫的贴身守护,皆可见她所受的优待。 那袭霞红色的披风蒙了薄纱,被廊道里的灯笼光芒晕染,曼妙之极。 李昺只觉得那背影美极了,有些失神,脚步缓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他见惯了宇文兰珠的名贵衣裳饰,对于伽罗这身装束,大致有数。即便是宇文兰珠这位跟公主们相交甚好的相府明珠,也甚少有如此精致的披风,那么杨坚待她,恐怕不是寻常礼遇。 李昺心思翻滚,最末入内,放下珠帘后,站在宇文基身后。 “……宇文护劳苦,确实该多散心。”是杨坚的声音。 “为百姓谋福祉,为太上皇分忧,都是老臣分内的事。”宇文述也不脸红。 杨坚端肃如旧,抬目看到李昺,遂道:“这回户部账目的事,还是这位姚……”他顿了下,只作想不起李昺的名字,“压了三四年的账目,他能在两月理清,真是难得的人才。户部这位姚神算的名声,连本宫都有所耳闻。” 提起这茬,宇文述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得强笑客气。 杨坚话锋一转,“难得宇文护有兴致带家眷来看灯,本宫不打搅。” 宇文护做贼心虚似的稍稍闪避目光,旋即拱手,瞧着杨坚往外走的背影,“恭送殿下。” 待杨坚离去,那张精明带笑的脸霎时沉了下来。杨坚最末那句,显然是怀疑他将努乞带到了蓬莱春,这正和他的心意。只是李昺在户部的事…… 他狠狠地瞪了李昺一眼,半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坐回椅中。 李昺去户部的事是宇文述亲自安排,原意是怕宇文坚照顾不到户部时,由这位女儿亲眼相中的女婿在里面周旋,能省些事。谁知李昺连脚跟都没站多稳,竟给他捅了个不小篓子? 户部的账目纷繁冗杂,陈年旧事颇多,每年又有新事情,积攒了不少旧账。 当时宇文坚在户部钱粮上做手脚,多凭这些烂账,才能遮掩踪迹。 这回裴蕴奉命查办户部亏空的案子,妄想理清户部账目,却是蛛网一般,难以下手。宇文坚自信天衣无缝,父子又忙着应付杨坚在鸿胪寺的手段,听李昺说他接手了梳理账目的事,想着是自家人,故未太留心。 谁知就是这位自家人,竟用了两月的时间,将这四年户部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结果递到御案前,令不少懂门道的官员十分震惊——凭一己之力,理清数年账目,实在是件难比登天的事情!李昺却做得干净利落,每笔账目标注得清清楚楚,存疑处也都列出来,比在户部待了十几年的人还要老道。 这份本事令人侧目,李昺也着凭他的本事实露了回脸,叫许多人看到他的才能。 却气坏了宇文述。 比起鸿胪寺的事,户部那边的罪名他还能包得住,只是忙中添乱,着实气人。他从隋太祖杨忠那里得知结果,回去后叫来李昺一问,那位供认不讳,还一脸茫然,说他是怕耽误了公务给人落下话柄,反丢了宇文护的脸,才会使劲浑身解数,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宇文述气得倒仰,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李昺才进宇文家没多久,对宇文坚在户部的手脚丝毫不知情,闹出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李昺。 只是心里终究存了疙瘩,今日杨坚故意提起,更是气闷。 几堵墙外的雅间,杨坚临窗而坐,倒颇悠闲。 李昺故意露脸存的是什么心思,他不在意,方才提起,不过是顺手给宇文述添堵。 朱雀街上游人熙攘,蓬莱春里也聚集了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客满为患。暗中安排的人寻机过来禀话,详细描述了他们搜寻努乞、宇文家极力阻拦的事,他心中更是肯定了猜测。 “继续让他们全力搜捕。”杨坚嘱咐战青,“但苏威那边的人,绝不可调动。” “可是殿下……”战青还是有点悬心,“倘若宇文述真将努乞带来这里,待会花车一来,人群混乱,怕是真就捉不到人了。” “努乞还没出洞,宇文述没这本事。”杨坚笃定。 第229章 宇文护倒台 论朝堂权谋手段,宇文述确实出类拔萃,但这件事上,宇文述还逃不过他布下的眼睛。 杨坚探头望外,瞧了眼从长街尽头渐渐驶来的花车,向伽罗道:“尽兴了吗?” 游花灯的事倒是尽兴了,唯一的稍许遗憾,就是刚才去宇文家的雅间时,没能见到长姐傅姮。那位身怀有孕,夹在傅家和宇文家之间,也不知处境如何。纵然姐妹间没有半点情分,也还是有一丝血脉牵系,而今只隔了一座屏风却未能见到真容,多少抱憾。 不过也只稍许而已。 于伽罗而言,在建章宫闷了半年,今晚的灯会实如饕餮盛宴。她点了点头,双眼藏在玉珠流苏后,全是笑意,“尽兴极了!多谢殿下盛情。” 说罢,盈盈起身,“花车来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你知道该走?” “既然宇文护在此亲候,待会必生事端。花车过来,是花灯节最热闹、最乱的时候,不管殿下找的人能不能逃脱,我总该先溜走,免得待会出了乱子,只会给殿下拖后腿。何况,兴尽而返,留点余韵,期待上元再来,不是更好吗?” 这不点自通的劲头简直让杨坚拊掌赞叹。 原本打算趁此夜将温火转作大火,奈何宇文述偏要生事,只好往后推推,等收拾了宇文坚,再添柴火。杨坚笑而赞许,向伽罗道:“待会换件披风,还有那帽子太惹眼。岳华——带她去换衣裳,尽快离开。” 岳华遵命,待伽罗解下披风和头饰,便出了雅间。 附近明显有盯梢的伙计,岳华视而不见,带着伽罗去更衣。 蓬莱春地势好,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不乏高门女眷。女眷更衣的地方自然十分隐秘,岳华会盯梢,也知道如何对付盯梢的人,七弯八拐甩了那几个伙计,到更衣处有人接应,遂让伽罗披了件墨色的披风,从容离去。 走出老远,忽听后面喧嚷,伽罗回头瞧过去,见蓬莱春的方位有浓烟火舌滚滚而起。 “必定是花车着火。”岳华道。 “让花车着火,趁着人群混乱方便行事吗?”伽罗见岳华点头,叹了口气,“可怜了那些无辜百姓。” 走在偏僻昏暗的巷道,远处的惊慌呼喊此起彼伏。 伽罗曾看过上元灯会,记得花车经过时群情欢腾、街旁挤满人群的情形。满街花灯,最是容易起火,今晚京城内各处街巷都安排了兵丁以防不测,朱雀街最为严密,未必不能及时扑救。但花车一旦起火,观灯百姓惊恐之下逃窜拥挤,怕会酿成祸事。 伽罗心里叹息一声,脚步匆匆的离开。 京城一隅,宇文护的府邸临街而立。 这条街离朱雀街不算太远,周围都是富人宅邸,没闲杂商铺,自然甚少行人。 苏威藏在暗处屋檐,紧盯宇文家门口的动静。 府邸四周都派了暗梢盯着,从入夜至此时,他已纹丝不动地趴了一个时辰。远处有仓促的脚步传来,家丁模样的男子脚步踉跄,狂奔到门口,大声道:“蓬莱春起火了,相爷他们都被困在其中,大事不妙!快快快,叫人去救火救人!” 门口的管事闻言,匆匆入内招呼安排。 不过片刻,宇文府中四十余人前呼后拥,跑出府门,是要去救火的架势。 苏威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瞧出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即便装饰打扮全然相似,神情举止也跟那些家丁无异,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难以掩藏,像是一把拉满的弓,即便刻意伪装,却还是明显紧绷。 苏威不甚确信,侧头看向旁边的陈玄。 陈玄是从监门卫爬上来的,如今担任建章宫右监门率,正四品的官职。他出身不高,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曾在城门盘查过往行人长达数年,能到如今的地位,虽然身手不算出众,眼光之毒辣,识人之敏锐,绝非旁人能比。 “肯定是他!”陈玄十分笃定,甚至狂喜。 ——偌大的宇文府,可以出逃的地方太多,黑暗中的偏门角门都是外逃的好地方。然而建章宫人手毕竟有限,虽有陈玄这双鹰目,总不能各处都安插一双。杨坚思量权衡之后,终将陈玄安放在了正门。 没想到,还真叫杨坚赌对了! 宇文坚还真是铤而走险,不肯去别处自投罗网,怀抱侥幸,让努乞混在人群里跑了正门。 这可是送到手里的肥鱼! 陈玄和苏威苦守数日,均感喜悦,数枚袖箭流星般甩出,直奔努乞。 袖箭在暗夜里带出极低的风声,旁的家丁浑然未觉,唯有努乞听风辨音,霎时看向苏威这边,旋即侧身闪避,躲开袖箭。他混在家丁中,跑得很快,若非袖箭阻拦,怕是已然走远。 苏威长剑出鞘,已如暗夜蝙蝠般扑了过去。 陈玄紧随其后,口中大呼一声“捉拿奸细”,周遭霎时有数名暗桩扑出。 家丁们不知缘由,瞧见刀光,下意识四处闪避,顷刻之间,便只留努乞站在原地。 ——伪装已被识破,他自知逃不出去,已然取了弯刀在手。 被宇文述藏在府中后,努乞数次想冲出去,却被宇文述以外面看守严密为由,劝他打消心思。努乞无法,强自按捺,直至前两日得知宇文坚想借中秋的机会送他出去,便蠢蠢欲动。宇文述在蓬莱春使的障眼法他并不知情,只是按宇文坚所说的,扮做家丁,摆出一副蠢相,从宇文府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暗夜里会有那样犀利的眼睛,从四十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乔装的他! 努乞野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举刀在手,迎向苏威。 两名建章宫卫率夹击,又有暗处侍卫围攻,努乞招架无力,被逼至墙角。 宇文府阔畅的朱门之内,宇文坚眼睁睁看着努乞被围困,颓然倒地。败了,真是要败了!纵然有老谋深算的相爷在蓬莱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仍旧未能逃过杨坚的手掌。努乞在宇文家门前落网,这个罪名,他父子三人必须有人去担当——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花灯会上, 花车不慎起火又很快被扑灭的事在京城迅传开,这样的事固然能算意外, 有心人却都觉得其中有猫腻。还没来得及嚼嚼舌根, 次日清晨,整个朝堂都被另一件事炸开了锅。 左相宇文述在府宅中私藏北凉显贵,被皇上派人当场拿下, 人证物证俱全。 这事一抖露出来, 朝堂和民间皆是哗然。 二月里虎阳关之败的阴影尚未散去, 太上皇和数位被掳的朝臣都还囚禁在石羊城, 大夏还欠着北凉数万银钱未还, 那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宇文家却在这当口私藏北凉显贵?据说, 还是那铁骑踏破虎阳关的鹰佐的表亲? 堂堂当朝宰相,食君之禄, 却与敌国私自来往,简直骇人听闻! 纵然有些朝臣知道宇文家打的算盘,甚至私心里盼望着宇文家能跟北凉化解干戈,迎回太上皇, 好让那昏庸宽仁的皇帝挤走精明悍厉的杨坚父子,能让他们继续从中弄权谋利,但事情摆上台面, 就必须拿出痛斥的态度来。 通敌卖国,这样的罪名, 没人愿意沾惹。 有位仰赖宇文述鼻息而苟居其职的官员出面解释了两句, 说宇文护应当只是在跟北凉商谈, 意在尽快赎回太上皇和被掳朝臣,并非卖国,立刻便被骂了回去——若是为国事劳碌,上有隋太祖杨忠,下有鸿胪寺,偷偷摸摸的藏匿做什么? 争论还未休止,建章宫便拿出了旁的罪证——宇文家递往北凉的书信,参与宇文家跟北凉暗中往来的人证。随即,宇文坚贪贿舞弊、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事都被御史逐一提出,具本上奏。 隋太祖杨忠震怒,令三司会审,务必查明案情! 嫌疑最重的宇文坚当天便被拘捕入狱,连同涉事的家奴皆被批捕。 也不知是不是宇文述老谋深算,纵然杨坚深挖了数月,最后翻出的罪证,悉数指向宇文坚,有少许牵涉了宇文基,牵扯到宇文述的几乎没有。宇文坚也是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他瞒着父亲所为,就连那努乞,也是他私藏在府中,瞧见势头不对,才趁着中秋府中无人时送出,宇文述半点都不知情。 甚至最末送努乞出逃时,宇文述还在蓬莱春赏花灯,撇得干干净净。 蓬莱春内的那些对峙没凭没据,杨坚当然不可能拿出来指责宇文述,数日审问下来,宇文坚罪孽滔天,宇文述除了管教不严、教子无方、治家失察之外,竟没有其他直指要害的罪名。 于是宇文坚之罪无可抵赖,宇文述以退为进,以教子无方等罪名,上书陈情。 他当年也是御笔钦点的进士,朝堂浸淫多年,写奏章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遣词造句、谦恭态度自不必说,奏章中历陈他居于相位的重任辛苦,说他这些年忙碌朝堂之事,官位愈高责任愈重,平常对儿子疏于管教,才致今日宇文坚做出这等糊涂事。而后说他辜负了太上皇的栽培,辜负了隋太祖杨忠的期许和同僚的期望,无颜再回朝堂,恳请辞去相位。 奏章递到隋太祖杨忠案头时,也迅以其辞章精妙在同僚间传开,其间声泪俱下的悔痛态度,令人感叹。 这招以退为进,着实阴损得很。 次日朝会时,隋太祖杨忠一提起此事,便有得宇文述授意的朝臣进言求情。 宇文述居于相位数年,虽弄权贪贿,到底也做过几件好事。且他是太上皇留下的相爷,虽有教子无方之过,到底没有直戳要害的铁证。加之宇文家盘踞朝堂,树大根深,跟宇文家利益牵系的门生遍及朝堂,其中还有数人握着军权,隋太祖杨忠也不想着之过急。 战败后国力尚且贫弱,朝堂并不安稳,要除了宇文述这糟老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夺回权力,还能叫朝堂归心臣服,不起内乱。 隋太祖杨忠本就没指望趁这一次机会便将宇文述彻底打翻在地,遂在许多朝臣的求情下,罚俸为戒,依旧留了宇文述的左相之位。 但宇文述的威名地位,却就此一落千丈。 朝堂上的事,姜瞻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许多,趁着查案牵扯出宇文家同谋的机会,换上些新提拔的官员。 京城内外,百姓亦将宇文家骂得狗血淋头。 那座屹立数年的相府,也终于在中秋后突然降临的寒雨中,露出凄凉景象。 那些事伽罗只是耳闻,并不曾留心。 她此刻正躲在南熏殿内,跟谭氏剥栗子吃。 窗外雨声淅沥,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都被打去歇息,满院清寂。华裳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自寻了薄毯,坐在廊下的躺椅中盖着,半是眯眼养神,半是临门放风。 谭氏将那甘甜软糯的栗子嚼完,终于喝茶润喉,开始讲故事。 真实的故事。 数百年的阿耆国,繁富昌盛,商旅络绎,跟娘亲和鸾台寺方丈说过的,并无不同。 直到阿耆亡国的时候。 据外祖母说,阿耆国在信奉佛教的同时,也崇拜巫祝之术。在阿耆灭国前六年,曾有巫祝占卜,说阿耆国运将衰,依托玉山而生的珠宝金银,将悉数归入他人之手。周帝闻之惊愕,焦虑了两月之后,决定在王城之外另建宫殿,贮藏财富——倘若有一日真的失了玉山,他还能东山再起。 他的打算并未跟旁人提及,只是寻了个由头,派亲信四处选址,最终在东边遥遥相望的玉龙峰相中了地势。随后,周帝征用百姓大兴土木,在玉山西边大肆修建宫殿,却暗中调动军队,在玉龙峰修建了一座隐秘的地宫。 地宫完工之日,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悉数被杀,而后军队被调走,往别处修建宫殿。 在他大兴土木的举措下,那座地宫鲜有人知,随后两年另建了数处华丽宫殿后,就连当初修建地宫的军士们,也不再留意那里。 随后,周帝派遣亲信卫队,乔装为行脚商旅,将王城中的财富,偷偷专往地宫。 再往后,没等财富搬尽,外寇突然入侵。阿耆百姓早已在盘剥下苦不堪言,军队又疏于训练,战力不足,外寇半月之内攻城略地,迅包围王城。 彼时的周帝却已病重,哪怕想逃出去另谋东山再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惊闻王城被破时,周帝正被抬往马车,欲图逃走。却终醒悟人难胜天,咳出满口鲜血,弥留之际,因儿子都在外浴血奋战,只好将珍藏的锦囊遗物交给唯一的女儿,派最忠心耿正的将士护送她逃出王城。 这一逃,国亡家破,江山易主。 那位周帝——据外祖母隐晦猜测——想必有些脑疾,当时听信巫祝之言,不思厉兵秣马,让国力强盛,却费尽心思的将珠宝藏入地宫,图谋东山再起那样虚无缥缈的事,为此不惜大兴土木转移视线,令百姓受苦受难。 却从未想过,即便藏了珍宝,没有百姓和军队,他该如何东山再起。 公主从那锦囊中翻出了地图,也猜到了那几年父王离奇举动背后的打算。 宝藏就藏在地宫中,凭着公主手里的地图,也能有开启之日。但她身边仅有几位将领保护,等他们历经辗转终于逃脱追杀时,两年时间过去。彼时,在战争后活下来,又顾念阿耆故国的百姓少之又少。 这些人里,有两人知道昔日内情,图谋那地图,被公主设计除去。 公主毕竟顾念父王遗愿,数年游历躲藏后,隐姓埋名,渐渐召集了怀念阿耆的遗民,自成部落,又以其手腕成为其中头领。 只是她不敢开启那座地宫——消息一旦泄露,便是杀身之祸,她无力抵抗。 部落游居故地,却不得不与外族通婚繁衍。 那位公主隐姓埋名,以族长的身份统辖部众,瞒着地图的事,渐渐靠近玉龙峰一带,却因玉龙峰周围群山早已落入楚国手中,只能在周围徘徊,流亡游居。临终前,她将地图藏入长命锁中,给了女儿。 女儿无力挽回颓势,虽统辖部落,终究未敢开启宝藏。 如此代代相传,母女交接,到了谭氏手中。 那个时候,部落与外族通婚生子,昔日阿耆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人数也不足百人,只依附在突厥翼下生存,近乎苟延残喘。关乎阿耆旧日宝藏的传说在突厥和北凉流传,却无人知道那些珍宝藏在何处,更无人知道那长命锁的存在。甚至就连部落的人,也只知她们是阿耆遗民,不知部落头领是阿耆公主遗脉。 而于谭氏,他还记着祖上的训诫,务必与本族通婚。 十六岁那年,谭氏遇到了丰神如玉的高探微,数月往来,情根深种。却终于碍于祖训,择族人成婚——哪怕她清楚的知道,所谓的族人,也未必残留多少阿耆血脉。 高探微愤怒离去,谭氏强吞下所有的苦楚。 第230章 夜游别苑 所嫁的并非心上人,这无疑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谭氏在诞下女儿后,眼瞧着部落已渐渐流散,愈觉得苦涩,渐生悔意。他的丈夫,名叫戎楼,也看出她的心思,在南风五岁的时候,黯然离去。 随后,谭氏抚养南风长大,至南风十六岁时,将情势言明。 三十多年中,她一步步看着部落离散,又深受婚事之苦,将长命锁交给南风后,也如此刻给伽罗讲故事般,将旧事告诉南风,而后坦白她的想法—— 妄想以地宫的财富图谋阿耆复国,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在王城被破的那日,阿耆气数已尽。百余年来,她们以长命锁守着阿耆的地宫宝藏,也许只是等有朝一日,将它托付明主,如当年阿耆人所深信的,佛光普照、凤凰降世,造福众生。所以,必须与族人通婚的规矩,自她而始,彻底废止。 不管南风将来想嫁给谁,她都会竭力赞成。 那之后,谭氏孑然南下,终于在淮南再遇高探微。 彼时高探微丧妻已有数年,儿女绕膝,却无再娶之意。 重逢谭氏,昔日的阴差阳错皆成了过往,高探微纵然依旧不知当年谭氏别嫁他人的内情,却在十数年的分离后明白,若余生再不相守,那么他们,将终身错过。 两人的性情早与旧日不同,昔年的爱恋和意气被岁月沉淀,却愈绵长深厚。 高探微娶了谭氏续弦,叫子女恭敬礼待,却终究回到不到当年的亲密无间。 没过两年,谭氏接到南风的消息,得知她跟独孤善相恋,却难成良缘。两人毕竟身份特殊,故未透露关系,只是记在名下。 再然后的事,伽罗都知道。 …… 外头的雨势不知是何时弱下去,此刻唯余檐下点滴,隐微入耳。 烛台高照,满室明亮。 伽罗将那长命锁捧在手里,凤凰莲纹,栩栩如生。那些陌生的巫祝文字像是遥远的大门,封锁着骇人的血腥和惊人的宝藏。她不知该如何评说那位奇思妙想的先祖,却在听到他劳民伤财,杀害建造地宫的所有工匠时,心惊胆战。 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癫狂、天真,又心思缜密、戒心过甚。西魏王室中大半的财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宫。而通往地宫的地图,就在她的手中——玉龙峰的名头伽罗没听过,但据外祖母所说,那里峰峦叠嶂,崇山峻岭间皆是迷障悬崖,若无地图开路,很难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宫门口,不知其中机关设计,也只会葬身埋骨。 所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寻个主人?”伽罗脑子里还乱得很。 “玉龙峰我虽未深入,却见过它脚下的群山,单凭千百人之力,恐怕难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宝藏。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镇朝堂,派军队过去,才能保它安然无恙。伽罗——”谭氏肃容,缓缓道:“那其中藏着的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佛骨舍利,珍贵图籍。那些才是无价珍宝,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会遭到损毁,招致灾厄。” 伽罗眉心微跳,半晌,才肃然道:“我明白了。” “鹰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长命锁的事,终究是被他挖了出来。而皇上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太上皇问及,终需有个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宝物托付给他也无妨,毕竟那些东西总得见天日。若他不是,咱们必须逃出建章宫,隐匿行踪。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会留意。” 伽罗咬唇,还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识的将长命锁递向谭氏。 谭氏却是一笑,“它是你的东西。外祖母可以帮你考量皇上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这话仿佛一座重山压在伽罗的肩头。 ——如果长命锁背后只是些金银财富,也许她还能高兴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这仿佛成了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让她对着这精致的长命锁,不敢轻率。 “百年机遇,自有缘法。”末了,谭氏瞧她眉头皱起,如此安慰。 伽罗坐在桌前,目光盯着那长命锁,心绪翻腾。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突厥国相。” 伽罗愕然,睁大眼睛望着谭氏。 谭氏眼底却泛起慈和笑意,“当年的事,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不过他很想念你母亲,也颇惦记你。伽罗,你若是碰见难事,他必定会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这里,外祖母也会设法送你去突厥,由他照看。” 伽罗垂目不语。 这些事完全乎她先前的预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 伽罗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算是接受了谭氏所说的种种事实。 瞧着手中那枚长命锁,伽罗依旧觉得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来杨坚忙碌,可容她考虑透彻了,再决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势缠绵,晌午饭才过,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先前炎热的天气也被连日的雨浇得凉透,满院花木皆受细雨润泽,令人神清气爽,搬个凳子坐在廊下听雨,思绪便会随雨声飘远。 外祖母上了年纪,此刻正在午歇。 伽罗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说过关乎戎楼外祖父的事,想着娘亲、想着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忙裹了披风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华问些事情。 谁知才出门,就见不远处战青匆匆走来。 “皇后娘娘——”他叫住伽罗,稍稍拱手为礼,道:“殿下请你去昭文殿。” 这个时候杨坚找她? 自中秋灯会后,杨坚便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 她心里正记挂这父亲的事,下意识觉得,杨坚百忙中召见,难道是有父亲的消息? 如此想着,心中迫切,伽罗稍,让华裳跟外祖母说一声,便随战青匆匆离去。 战青腿长,放慢脚步有意等她,伽罗却心有牵挂,步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脚出来的韩擒虎和岳华,韩擒虎还是那副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岳华却稍露笑意,招呼道:“皇后娘娘。” “岳姐姐!”伽罗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战青通禀后,快步进屋。 迎面是杨坚魁伟的身影,他换了身鸦青色长衫,手中握着漆黑的铁扇,正在案前站着。依旧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双眸深沉如旧,神情却颇放松,想必心绪甚佳。 “拜见殿下。”伽罗行礼,紧紧盯着杨坚,“不知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何事?” “随我出趟门。”杨坚瞧见她额头潮润,不由诧异,“跑过来的?” 伽罗没好意思说她以为是有父亲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尽快赶过来了。”说罢目光稍错,却忽然顿住了——杨坚侧后方的檀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籍,上头都坠了象牙签子,颇为贵重。 满目书籍中,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显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罗愕然。 她当然认得那风筝,上头的每一笔都是她画的。可它怎会堂而皇之的挂在杨坚书房? 她满腹狐疑,看向杨坚,那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面上是坦荡的笑。 “怎么?” “这风筝……” “很好看。”杨坚回身瞧那风筝,“每天瞧瞧,有消乏解忧之效。” “我是说——”伽罗有些艰难的开口,“殿下怎么把它挂在这里?” 太不相称了!充满童趣的风筝瞧着就是出自女儿家的手,放在储君端庄贵气的书房,看着格外别扭。这书房是杨坚处理日常事务所用,虽说外头的官员进不来,韩擒虎等建章宫近臣却时常入内议事。他们瞧见这碍眼的风筝,会作何感想? 杨坚不答,只是瞧着她,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吗?”他说。 这句话出口,连同他的眼神、近来举止,齐齐撞进伽罗心里。 她当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处的种种,为外祖母的事闹出的别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贴的陪伴保护……他平白无故将她“送”他的东西摆在书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罗抬头,对上杨坚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杨坚性情内敛,除了那身威压冷肃,甚少显露真实心意,从前找由头去南熏殿的时候,虽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却总归会稍作掩饰,这回却半点都不收敛。 直勾勾的目光,满是灼热的温度。 伽罗心中猛跳,脸上蓦然觉得热起来。 杨坚却一本正经,“画得好看,挂在这里能时常看见,顺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处,有何不好?况它既然送给了我,如何处置,自是我说了算。”因书房内没人,他牢牢瞧着伽罗,踱步走来,稍稍躬身,凑到伽罗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额头润润的出了层细汗,许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稳,稍稍喘息。嫩白的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色,在他的注目下,脸上愈来愈红,如耳畔艳丽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镇定的眸中,夹杂几许慌乱,仿佛羞怯,又仿佛强作镇定,在他的逼视下节节溃退,却还妄想负隅顽抗。 她那么聪明灵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杨坚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凑得更近,嗅到伽罗身上极淡的月麟香,“怎么脸红了?” 娇嫩的肌肤近在唇边,令人想起端午那回亲吻的滋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他竭力克制,保持残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杨坚低声,瞧着伽罗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拨动琵琶,丝弦微动,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锤击在鼓面,怦然而动,荡出漪纹。 呼吸交织的姿势下,他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头颤栗。 他目光锋锐深邃,灼灼盯着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罗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无力招架,被他的气息包围,脸红成了柿子。迅低垂目光逃避杨坚,却瞥见他的喉结。心跳不知为何漏了半拍,伽罗触到火炉一般,忙挪开目光。躲开目光,躲开喉结,还是躲不开旁的—— 杨坚穿得不多,临近脖颈处领口半敞,往下是结实壮硕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则是精壮的腰,一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铁扇,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只手曾将她压在怀里,握着钢针,也曾将她护在胸膛前,杀出重围。 伽罗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甚至脸上似有火烧,心跳愈来愈快。 心虚脸红什么呢? 伽罗说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对视杨坚,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热。” “外面下着雨,还觉得热?”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逗留。 伽罗保持行礼的姿势,忽视了他的问话,心中想了无数遍木鱼佛珠,却还是难以寻回镇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别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罗愕然,直觉有诈,抬头看他,“我……能不去吗?” “不能。”杨坚答得干脆。 ——筹谋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脱。 杨坚的别苑在京郊, 出了朱雀门往西走, 半日的功夫能到。 因下雨的缘故, 除了战青带四名侍卫着便衣骑马随行,伽罗和杨坚都坐在马车中。皇上出门皆有极庄重的依仗规制, 仆寺亦备有华贵的车马轿舆,杨坚却未知会仆寺,只选了辆不甚起眼的油壁车,门扇俱全, 却无半点装饰。 迥异于外饰的简薄,车内却铺陈得格外齐全, 两边放着松软的靠枕,靠着车壁立了小方桌, 底下有副抽屉, 里头蜜饯茶水俱全。 只是车厢内颇为逼仄,左右不过四尺宽,未设车座,只铺了薄毯, 可坐可卧。 杨坚肩宽腰瘦,身姿挺拔, 往当中盘膝坐着闭目养神, 便占了大半空间。 伽罗即便尽量缩在角落,离他也就咫尺距离。换在平常倒也罢了, 偏偏临行前杨坚来了那么一出,她心里突突直跳, 脸上热气未褪,又摸不准杨坚此行的目的,只能规规矩矩的在角落坐成一团。 外头雨声淅沥,断断续续的落在窗弦篷顶。 杨坚阖目不语,伽罗更不敢出声。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片刻,见杨坚没有睁眼的意思,才吁了口气,悄悄掀起侧帘,看外头雨洗柳丝,风动酒旗。 出了城门,路颇难行。 对面杨坚依旧没半点动静,她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随着马车晃动和断断续续的雨声,靠在角落里睡了过去。背后的软枕被挤到旁边,这般雨天最宜睡觉,伽罗睡得沉,浑然不觉身体斜倾,倒向杨坚那侧。 有了东西靠着,脖颈微微酸痛稍缓,伽罗睡得更为香甜,肆无忌惮的靠过去。 杨坚依旧阖目沉默,神情却在伽罗枕在他肩头的那一瞬稍稍紧绷。 片刻后,察觉伽罗没有缩回去,他才缓缓睁眼。 将近半个时辰的强行阖目,眼皮有些酸痛。 杨坚眨了眨眼,侧头便看到伽罗头顶墨缎般的头发,珠钗垂落在他的肩头。 他保持身体岿然不动,探头看向伽罗睡颜。少女睡得很沉,浓长挺翘的睫毛安安静静的盖着眼睑,像是上好的墨色羽扇。车厢内稍稍昏暗,她额头光洁如玉,脸颊细嫩柔腻,胭脂般的双唇微嘟,似在咕哝不满,忽而又轻展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趣事。 只是这般侧头靠着他,毕竟睡得不舒服,时间久了,脖颈会酸痛。 杨坚拿手掌托着她蓁首,往角落挪了挪,将双腿并拢,垫了个软枕在上面。旋即小心翼翼的扶着伽罗腰肢后背,令她枕在软枕上。 这点好意显然取悦了梦中的伽罗,她在软枕上蹭了蹭,睡得更加惬意。 杨坚没了顾忌,瞧着她的眉目,肆无忌惮。 只是虽有软枕隔着,马车颠簸摇晃时,伽罗会随之微晃,落在腿上的分量忽轻忽重。 身体的感官陡然敏锐起来,那软枕如同一团火焰,猛烈炙烤。 杨坚这才意识到危险之处,怕身体的反应被她察觉,却又贪恋,只能竭力克制。 手指在她脸侧徘徊,想要摩挲,却怕惊醒香梦,于是只拿目光描摹,将她眉眼深深刻在心间。路途漫长,却似乎走得极快,杨坚瞧着美人,仿佛只是无比煎熬地神游了一回,再掀帘望外,别苑竟然已在眼前。 ……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晚霞绚烂,缀在天边。 战青在外拱手回禀,杨坚却挑起侧帘,命他噤声。 战青识趣的闭嘴,带人敲门安排。 杨坚深深呼吸了两回,才拍拍伽罗肩膀,“到了。” 伽罗香梦正酣,没半点反应。 杨坚犹豫了下,强忍着身体的僵硬煎熬,伸臂将她抱起,才屈起腿欲图起身,怀里的伽罗却忽然醒了。她睡眼尚且惺忪,却立时察觉了这过于亲密的姿势,懵然看向头顶,对上杨坚的目光。 第231章 无处不在的刺客 她仿佛从杨坚眼中看到一丝尴尬,却不明白他尴尬什么。 尴尬的不该是她吗?睡着睡着便僭越冒犯。 看杨坚那紧绷着的脸,怕是生气了。 伽罗脑子尚未清醒,却触到火炭般起身,旋即跪在旁边,“睡得太沉,失礼处还请殿下恕罪。没碍着殿下吧?” “没有。”杨坚眸色深沉,神情不冷不热,与先前在昭文殿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答得极快,见伽罗微诧,旋即补充道:“口水糊了我的衣裳,只好拿软枕垫着。到地儿还得拉你起来。” 伽罗脸上一红,继续认罪,“是我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下车。”杨坚倒没再提,重新坐回去,暗暗抖了抖僵硬的双腿。 伽罗依命出了车厢。 时近傍晚,西边斜阳颤巍巍的挂在山头,红透了半边天。秋雨洗过的天地格外清新,郊野凉爽的风立时灌入领中,带着凉意。她慌忙拽紧了披风,将脖子缩进披风里,却因这凉风的侵袭,令头脑清醒许多。 环顾四周,山碧水清,平林漠漠,极远处的农家已有炊烟袅袅升起,织作极淡的画。 远处山峦披着红光,近处草叶带着雨珠,映射夕阳余光。 她的面前是低矮迤逦的红墙,在碧草间蜿蜒,墙边或有海棠,或有桃李,蜿蜒流水相绕。中间朱漆双扇门敞开,雕花彩绘,精致却不威仪,两侧各有浓茂的柳枝掩映,更添平易悠闲之感。 杨素带着四人侍立在外,里头老仆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 伽罗当然不敢率先进门,只安静站在车旁。 过了片刻,杨坚才掀帘出来,望了眼远山烟岚红霞,旋即大步进了别苑。 伽罗跟随在后,却觉杨坚今日步伐奇快,像是身后有虎狼追着似的,三两步就将她丢在身后。她不明所以,暗想杨坚应当不至于为了口水糊在衣裳上的事情生气,那他这般姿态是为何? 看向杨素时,那位也罕见的目露茫然。 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杨素遂向伽罗道:“路途劳顿,独孤姑娘先歇息吧。待晚饭时,我派人去请你。” “多谢战将军。”伽罗虽客居建章宫,身份还是待罪的傅家之女,得他这般客气,投桃报李,微微屈膝致谢。 杨素笑容微顿。 从前跟着杨坚北上时,杨素并未将伽罗太放在心上,偶尔伽罗求见杨坚,他行了方便,伽罗屈膝道谢时,他也没觉得什么—— 论官职,他与苏威齐平,皆是官居四品,少见的青年才俊。论身份,他是杨坚的旧臣,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身手出众、应变机敏、忠心耿耿,还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将来必是仕途顺畅。受伽罗的礼,实在算不得什么,坦然得很。 可自打回京,杨素渐渐察觉了不同。 十数年的时光,他跟杨坚是最好的玩伴,也是最密切的君臣。于杨坚的性情,他比谁都清楚——甚至比杨坚的父亲隋太祖杨忠、妹妹谢英娥、恩师韩擒虎都要清楚。所以他看得出杨坚对伽罗处处破例背后的深意,看得出杨坚对伽罗的殊遇,更知道以杨坚的性情,但凡认定了,即便困难重重,也会立誓得到。 眼前这位姑娘,虽说身处逆境,却是主子藏在心里,暗赋深情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杨素一清二楚。 所以杨素看着伽罗屈膝行礼的姿态,竟然觉出一丝惶恐。 他下意识的侧开身子,避过伽罗的礼数,召来别苑的管事,亲自安排人送伽罗去歇息。 待伽罗走远了,才往杨坚从前惯爱的住处眉山堂去。 眉山堂外,两溜仆从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想必是杨坚走得太急,没来及让他们免礼。杨素心里诧异,走到屋门前听了听,里头没什么动静,尝试着轻推屋门,发现里面竟然是反锁的! 杨素意外极了,却也猜得杨坚是有要事,当即门神般站在廊下,给皇上护驾。 杨坚确实有要事,而且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二十岁的男人血气方刚,火气一旦汹涌起来,便很难压制,譬如此时。 车厢中伽罗睡得沉,浑然不觉,他却忍得辛苦极了,尤其马车颠簸,她的脸颊凑过来时,荒唐的念头就在脑海中疯长,火气直窜,忍得极度辛苦。 好容易到了别苑,强忍着沿途的折磨,千辛万苦的踩着刀尖走到眉山堂,杨坚当即锁了屋门。然后在隐秘的内室中,想起她被压在案台时娇软的身躯,诱人的香气……柔软娇艳的红唇,薄汗后微红的脸蛋,娇羞退缩的神情,疾行后忍不住的微喘。 许多念头在脑海飞窜,她的娇软仿佛触手可及。 杨坚的手愈来愈快,终于在一声压抑的低吼后,归于安静。 确实该娶妻开戒了,否则他会被折磨疯的。 杨坚站在那里,如是想。 晚饭就在眉山堂外的花厅中。 暮色四合,夜风微凉。 花厅设在三尺高台上,阶下种的牡丹海棠早已凋谢,却有几株金桂散着香气,随风送来,沁人心脾,又令伽罗欢喜怀念。仿佛回到幼时,同娘亲和父亲坐在濂溪小院的暮色中,瞧着渐渐沉下来的天幕,闻着时断时续的桂花香气,听他们说家常或者讲故事,觉得岁月那样安详、美好。 而今旧景重温,不觉得伤悲,反让伽罗觉得慰藉。 比起建章宫的膳食,别苑的饭菜清淡许多,却无一不精致。 菜色都是伽罗爱吃的,蜜酒鱼片、糟鹅掌、清炒笋片、桂花豆腐,虾丸鸡皮汤,外加鸳鸯卷、双色马蹄糕、金乳酥和梅花香饼四色糕点小食,比起建章宫的珍馐,当然只能算寻常美食,却无一不是伽罗爱吃的。 这当然不会是巧合,所有的菜色糕点都做到她心坎里,神仙都没那本事。 建章宫的人绝不可能知道她的口味,连苏威也并不知晓。 唯一的解释,就是华裳。 杨坚竟然会不动声色的从华裳那里套问出这个? 真的是费心了。 别苑不同于建章宫,没有庄重威严的规制,没有近在咫尺的天子,唯有美景,令人畅意。 伽罗暂时忘却昭文殿里的尴尬,往杨坚杯中斟酒,又给自己添满,举杯道:“虽不知殿下带我来这里是为何事,但伽罗这厢,先谢过殿下。” 说罢,含笑饮酒。 杨坚亦举杯饮尽,这才道:“为何谢我?” “殿下英明睿智,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伽罗翘着唇角,半含打趣,捋了捋晚风中吹乱的发丝,“已有很久没这样吃饭了。以前在濂溪的时候,父亲官署后院里种了许多丁香,不远处还有成片的桂树。我那时候不守规矩,非要到院里吃饭,父亲总是迁就。殿下应该能想到吧?也是这样的暮色,丁香开得久,比饭菜还要香。坐在花树底下用饭,比闷在屋里有趣多了。” 杨坚笑了笑,颔首。 “父亲和娘亲都很疼我。衙署里不忙的时候,父亲会给我讲故事,平常就是娘亲。那时候无忧无虑,不知道侯府尊贵,不知道高门显赫,也会喜欢绫罗珠宝,但最爱的,还是那小院——哪怕它还不及侯府中一处院落华贵宽敞。” 对面杨坚没打搅,只将她酒杯添满。 “听着故事睡着,是很有意思的事。夏日里天气热,娘亲喜欢在院里纳凉,有时候我睡醒了,她还跟父亲坐在院里,明明是家常闲谈,却让我觉得像喁喁私语,仿佛世间的什么都没了,只有我们一家人,安静得很,又让人心里踏实。” 伽罗垂眸,捏着酒杯送到唇边,宇文宇文喝进去。 酒香而绵软,直至入腹,才觉出舌根残留的些许辛辣苦涩。 就像有些事情,当时浑然不觉,直到时过境迁,才知其珍贵,继而后悔。 那时候娘亲将她疼到了骨子里,她又是怎样的呢?年少无知,顽劣调皮,虽然大多数时候乖巧,却也常惹得娘亲生气担心。 伽罗甚至还记得娘亲因为担心她而垂泪的情形,绣着梅花的手帕半覆住手背,她背转过身去,偷偷擦掉眼角的晶莹,转过身来,又是那样慈爱美丽的笑容。 那些场景,伽罗即便隔了数年,也记得清晰。 她也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了旧事,于此安静暮色中,突然很怀念过去的事。 伽罗瞧着杨坚,眼底浮起笑意,却似蒙了雾气。 杨坚险些伸手,到底忍住了,“死者不能复生,但活着的,总要尽力留在身旁。你父亲的事已安排妥当,不会有差错。放心,他必定会安然回来。” 伽罗点了点头,觉得这时候说谢字,反倒突兀。 饭食已毕,暮色更浓,晚风带着凉意。 伽罗起身,指着那白瓷盘中摆作五瓣的梅花香饼,笑了笑,“这盘糕点必定好吃,殿下赐我作夜宵吧?” “让杨素安排人另做,拿食盒温着。”杨坚也起身,出了花厅。 两人前后脚出了眉山堂,杨坚举步往后园走,行了两步,发觉伽罗没跟上,回过身,就见她迟疑的站在那里。 “愣着做什么?”杨坚挑眉。 “我想……回屋歇息。”伽罗瞧着他饭后散心的姿态,霎时想到了建章宫时的数次夜游,继而想到今日在昭文殿时他的奇怪举止。心里的小鼓终究敲了起来,伽罗不知道杨坚想做什么,却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当然是避开为上。 杨坚犹豫了下,许她歇息,“半个时辰后来这里。” “这是旨意。”他补充道。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作者君发红包是为了回馈有趣可爱的评论,增加大家看文的乐趣嘛~所以改下规矩,随机发红包,依旧二十个,晚上回家慢慢发哈~~~仙女们么么哒!! 今天是爱抢戏爱琢磨的杨素的日记: 殿下进门前脚步匆匆,出来时神清气爽。 看来那位独孤姑娘大有前途! 皇上的旨意当然不能违抗, 半个时辰后, 伽罗硬着头皮到了眉山堂。 天已渐渐黑了, 伽罗没了华裳陪伴,身旁只有个面生的侍女陪着, 心里颇不踏实。秋雨后虽放晴了片刻,此时云层堆叠未散,苍穹漆黑如墨。 眉山堂前,安安静静挑着盏琉璃宫灯。 杨坚一身墨青的长衫, 外头罩着玄色披风,正在窗边看书。见了她, 杨坚随手拿了惯用的漆黑铁扇,起身出来, 取过宫灯递给她, “拿着。” 伽罗依言接过,“殿下,要去哪里?” “附近有处山坳。你掌灯,我指路。”杨坚低头, 觑着伽罗。 伽罗犹豫了下,没敢说推辞的话, 挑着灯笼站在前面, “走哪边?” “先出别苑。”杨坚连半个多余的字都不肯透露。 “哦。”伽罗气闷,却只能遵命。 她觉得杨坚很奇怪, 对她好的时候,体贴又平易, 在面见隋太祖杨忠的时候出言解围,在她忐忑忧心的时候及时雨般帮忙,甚至连宁远公主那边的事都考虑得周全,还颇有童心的迫她“送”风筝给他,堂而皇之的挂在书房。 可有的时候——譬如此时——就过于霸道古怪了。 明明不是公事,却非要拿旨意和身份来压人,而且举止奇怪,叫人捉摸不透。 她暗中腹诽,杨坚面色坦然。 出了别苑,转而向西,漆黑的夜色下看不清远处,唯有琉璃宫灯照亮方圆之地。 伽罗强忍着走了一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深更半夜,殿下去那里做什么?” “散心。” “战将军和侍卫们都在,能护着殿下的安危,多个人挑灯,也能更亮。”伽罗回头,带些试探的道:“要不,殿下叫他们过来?我胆子小,若碰见危险,只会连累殿下。” “有我,你怕什么?”杨坚依旧吝于开口。 怕的就是你啊!伽罗心里着急。换在平常也就算了,偏偏昭文殿中杨坚一反常态,又特意出城,给她备了那顿贴心至极的晚饭。当时满怀感激,又想起旧事,所以没忍住说了几句真心话,这会儿越琢磨,就越觉得不对。 若她傍晚记得没错,前面不远处就是山脚,别说人家,连个道观寺庙都没有。 别苑渐渐远去,夜色下,前路漆黑未知,一团昏黄的光中,只有她和杨坚沉默前行。偏偏那位还不说话、心思难测,山林里的夜枭叫声随风递来,清晰撞入耳中,愈发让伽罗忐忑害怕。 她越走越慢,最终停下了脚步。 “要不殿下自己去吧……”伽罗垂着头,断然将宫灯递给杨坚,“我不想去了!” 杨坚没接,只低头道:“害怕?” “嗯。” “怕什么?” “反正我胆子小。”伽罗横了心,“没什么能帮上忙的,殿下自己去。” “怕黑?还是——”杨坚垂首靠近,攫住她的目光,“怕我?” 怕的就是如此反常的你! 伽罗很想这样回答,到底没这胆气,正想编个理由出来,忽听夜风中有奇怪的动静。 须臾,不待她反应过来,杨坚手中的铁扇斜滑向侧旁,铮然一声,锋锐的兵刃自扇柄弹出,随他挥臂的动作,刺入疾冲而来的黑影体内。铁扇收回的同时,温热的血随之溅出,杨坚单臂揽着伽罗,腾身躲开,待伽罗双脚沾地,又如利箭离弦,凶猛的鹰般扑向来人,口中随即发出一声绵长的呼哨。 变故陡生,伽罗惊魂未定,手中宫灯摇晃。 借着昏暗疾晃的光,她看到地下匍匐着一道黑影,通身漆黑的衣裳,戴着漆黑的面具,暗夜里十分可怖!那人显然是被杨坚重伤,尝试着想要爬起,两次都未能起身,趁着杨坚对付旁人的间隙,竟自手脚并用,朝伽罗爬过来。 他的手里握着短剑,漆黑的面具上溅了血迹,瞧着狰狞,令伽罗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的后退,猛听叮的一声,似有利刃落向脚边。 伽罗想都不想,蹲身捡起那匕首,举在前面,摆出个防守的姿势。 杨坚出手向来狠辣果决,身手也比杨素等人迅猛狠辣许多。今晚他没带侍卫,又突然遇袭,为速战速决,用的全是凶险招数,方才那动作看似轻而易举,却是听风辨音后所用的最凶狠的招数,只用一招,便让那人重伤至难以支撑。 然而夜幕下,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竟有五名,团团攻来。 伽罗心惊胆战,正想大声喊杨素的名字,忽觉疾风闪过,有只手牢牢钳住她的肩膀。这人来得如同鬼魅,无声无息,虽未伤及伽罗,却叫她大骇,当即道:“殿……” “下”字尚未出口,便被那人捂住口鼻。 保命的珊瑚金针毕竟太慢,伽罗想都不想,扬起手中匕首,刺向身后。 那人反应极快,格开伽罗手臂,拎着她的肩膀就走。 伽罗“呜呜”的叫着,见杨坚正被人缠住,背向这边,尚未发觉暗处的动静,灵机一动,扬起手里的琉璃宫灯,砸向背后的人。那人想都不想,挥拳迎上去,将琉璃宫灯击得粉碎。 琉璃破碎的声音动静很大,杨坚猛然回头,看到微弱灯火下伽罗的裙角。 他心中大怒,飞身踢开来袭的突厥人,离弦之箭般奔向伽罗。 第232章 圣情难承 尖锐的呼哨再次在夜幕中响起,却迅速逼近,想必是杨素带着侍卫来救。 杨坚身法极快,片刻后赶上来,铁扇直刺那人后心。 杨坚的攻势凶狠至极,那人听着风声便知不妙,忙回拳抵挡,却被杨坚反手削向手腕,险些斩断腕间经脉。那人闷哼一声,动作微滞。 伽罗就中取利,匕首迅速扎向他的肩窝。她这点身手自然伤不到人,却成功迫得那人松手,掉落在地。好在她没摔着,脚步尚未站稳,黑暗中就见杨坚身体后仰,脚下如风,铁扇刺向对方左胸,身体却自那人挥起的手臂下穿过。 那人向侧闪避,杨坚却已窜到伽罗跟前,孔武有力的手臂揽住伽罗,趁势疾奔。 伽罗十分乖觉,双臂伸出,紧紧抱住杨坚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夜风在耳畔呼啸,杨素等人的呼喝已渐渐趋近。 那人犹不肯死心,拔步追来,双拳大开大阖,携风雷之势攻向杨坚。 杨坚单手揽着伽罗,右手中铁扇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反守为攻,招招迫向要害,皆是取其性命的招式。疾劲的攻势下,那人被迫闪躲,杨坚扭动扇柄,藏在其中的利刃猛然破空飞出,在夜色风声的掩护下,重重刺入对方胸膛。 杨坚趁此机会跃出丈许,揽着伽罗疾奔,片刻后甩开那人,带着伽罗没入夜色。 …… 秋夜风凉,冷飕飕的灌入衣领,被伽罗贴着的地方,却是一片火热。 十四岁的姑娘身材日渐玲珑,娇软凹凸的身体紧紧贴过来,杨坚抬步疾奔之间,感受分明。他竭力摒除杂念,确认已无人尾随后,终于停了脚步,在山坡的一处巨石后蹲身掩藏,将伽罗护于怀中。 远处灯笼火把散射光芒,能瞧见杨素等人激战的情形。 没用太久,残留的人皆被俘获,唯有方才擒走伽罗的人不见踪影。 杨坚面沉如墨,目光锋锐—— 今晚的行刺着实蹊跷,敢在京郊如此放肆的,应当没有旁人。 不过此刻,不急着计较。 杨坚收扇入袖,暂且收敛杀意。 他的怀中,伽罗蹲在跟前,整个人都包裹在杨坚的披风里,动都不敢动。 险中逃生,这会儿甩开刺客,她才隐隐觉得杨坚逃走的举动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杨素带侍卫来救,杨坚正好合力擒拿刺客,却带着她跑远了躲起来做什么? 这念头一闪即逝,伽罗怕再招来那般鬼魅,凑在杨坚耳边低声道:“没事了吗?” “嗯。”杨坚将她搂得极紧,声音低促,“再看看。” 伽罗乖乖闭嘴,等了片刻,又耐不住,“战将军他们看不到殿下,恐怕会担心。那边似乎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她怕招来刺客,声音压得低,杨坚凑近了听罢,侧头想跟她说“不会”,却未料黑暗中贴得太近,一转头就碰到她的脸颊。 柔软细嫩的肌肤,在夜风侵袭下有些冰凉。 伽罗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因杨坚搂得紧,她精神紧张无暇他顾,便也不自觉的贴在他胸前,手臂还紧紧抱着他的腰。 紧拥的姿势下,唇颊相触,两人均是一僵。 伽罗下意识的就想缩回去,杨坚却猛然收紧手臂,趁着方才拿披风裹着她的姿势,将伽罗箍在怀里。方才极力压制的旖念被勾动,杨坚听到她似乎又要说话,想都不想,低头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就势游上,扣住她的发髻,牢牢禁锢。 黑暗中,伽罗似听到轰然一声,彻底愣住。 杨坚脑中的空白稍纵即逝。疾奔后的喘息未定,心绪激荡,他今晚本就有所图谋,这样的投怀送抱和柔软亲吻下,哪还有什么理智,含住伽罗唇瓣,身子前倾,单膝跪地,手臂圈着伽罗,几乎将她压在身下。 静夜中一切都停了,唯有对方的呼吸。 伽罗仿佛能听见胸腔中的狂跳,伴随着杨坚急促呼吸的声音。他的唇带着炙热的温度,将她压住,随着愈来愈重的呼吸,含着她唇瓣吸吮,甚至想要撬开她的唇齿攻入。 脑海中一片茫然,伽罗直至此刻,才猛然回过神来。 她推搡杨坚的肩膀,察觉杨坚稍稍收了攻势,借机偏过头,心跳与呼吸一样急促。 黑暗中,彼此的脸近在咫尺,杨坚的呼吸灼热,烫烫的落在她脸颊。 伽罗脸上着了火一样。她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更不敢看杨坚的眼睛,来不及恼怒或者生气,只有手足无措,甚至紧张、茫然——心间脑海,浑身感官,似乎都被眼前的男人牵动,再也想不到其他。 只有亲吻时烫热的温度,清晰印刻在脑海,余韵不去。 杨坚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看着她,胸膛起伏,心擂如鼓。 他也不知道怎会突然变成这样,在亲上她的瞬间,从未有过的迫切而渴望。 然后贪婪攫取,愉快而满足。 暗夜里各自无言,唯有呼吸起伏,片刻后,杨坚才稍拾理智,扶着伽罗坐起来。 见她依旧侧头不肯正视他,杨坚强忍着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黑暗中清了清嗓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抱歉,伽罗。我忍不住。”声音微哑,像是磁石打磨,从压抑的胸腔挤出。 宽敞的披风依旧裹着伽罗,手臂中她的肩膀微微僵硬。 杨坚吸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坚定,“但是伽罗,我会负责。” 他从前叫伽罗都是连名带姓,仿佛用那样生疏的称呼,便能提醒自己保持距离,维持端贵冷肃的建章宫姿态。 伽罗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叫她。 温柔又亲近,半点都不像是出自性情冷硬的杨坚之口。 伽罗坐了良久,才算平复了胸腔内的急剧跳动。 她往后坐了坐,脱离杨坚的桎梏,心乱如麻。旷野风静,心间脑海,却是激荡起伏——为方才下意识抱在杨坚腰间的举止,为突如其来的亲昵温柔。心里仿佛有惊诧,有羞窘,有欢喜,有紧张,有懊恼,甚至有回味,却偏偏没有怒意。 被人轻薄,她竟然没有恼怒,这意味着什么? 伽罗心里咚咚直跳。 对面杨坚没等到她回答,却从她的神态中,看到了希望。 他忽然愉悦无比,眼见杨素等人已带走刺客,周围没了旁的动静,便扶着伽罗站起,道:“跟我走,去个地方。”说罢,握着伽罗的手,循山路前进。 云层不知是何时散开,幽微的月光洒在路面,照出两人携手的身影。 伽罗没有反抗,心神不定的跟他走了一阵,渐渐平复心绪。抬头看向杨坚,却见他目视前方,昂首阔步,唇角似带了笑意,显然是为方才的突袭亲吻而愉悦。最可恨的是,他竟然舔了舔唇,仿佛回味! 可恶! 伽罗方才没来得及清算、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羞窘恼怒,霎时涌上心间。 她一把甩开杨坚,脸蛋涨得通红,在杨坚诧然转头时,怒目瞪着他。不等杨坚反应过来,被心里一口闷气驱使,伽罗伸手捶在他胸前,红着脸恶狠狠的道:“很得意是不是!” “嗯?”杨坚岿然不动。 “这就是建章宫储君的风范吗!”伽罗气道。 “不然呢?你还回来,我不反抗。”杨坚肃容,答得一本正经。 …… 就知道今晚跟他出来没好事! 伽罗负气,到底顾忌杨坚的身份,没敢再打第二拳,对着他“恬不知耻”的态度,更是羞窘恼怒。她当即转身,红着脸就想往回走,却被杨坚一把拉住。 “去哪里?” “回别苑!” “快到了。” “不去!” “想抗旨?” “就是要抗旨,怎么了?”伽罗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对着杨坚的双眸,“你治罪啊。” “我不治罪——”杨坚俯身凑近,咬牙道:“我还亲你。” 这威胁剑走偏锋,让伽罗愣了片刻,回过神时,人却已被杨坚扛在肩头。他走得极快,山路蜿蜒崎岖,他却如履平地,暗沉夜色下,周遭景物迅速挪动,山间却渐渐暖热起来,待杨坚终于停步放下伽罗,周遭地气已暖如初春。 伽罗憋了满肚子的气,还未来得及算账,睁眼抬眸,却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慑住。 夜幕深浓如墨,起伏叠嶂的峰峦围出一处山坳,中间是生满浮萍的水潭,周遭树木葳蕤,水汽湿润。水潭之上,无数流萤闪烁光芒,鹅黄、碧绿、赤红……色彩纷杂,成群结队,在夜色下飞舞,如同斑斓流光舞动,窜入低矮茂密的草丛、流进浓绿阴翳的树林、飘过蜿蜒覆藤的小径。 水潭边生着数株垂柳,这时节里树叶尚未凋落,丝丝儿垂在水面,周遭聚着流萤,如缕如线,缠绕攀援。 礼记的月令篇中说,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伽罗曾在夏日的暮色入夜时见过流萤,还曾拿团扇追扑嬉戏,却没想过,深秋时节里竟然还会有此夜中精灵,且如眼前这般,荧光成阵,如梦似幻。于暗沉漆黑的天幕下,营造出这方斑斓旖旎的世界。 心中不满尽数远去,她惊于眼前的景致,几乎忘了呼吸。 杨坚扶着她肩膀,缓缓走近潭边。 夜风低徊,摇动草叶,愈来愈多的流萤飞出草丛,落在柳枝藤蔓间,莹润有光。 伽罗陷身其中,宛如踏入最绮丽的梦境。 抬头,看到杨坚临风而立,平素的冷硬端肃收敛,甚至连方才的霸道可恶仿佛都成了错觉。他深邃的眼睛落在伽罗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沉稳。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让人意想不到。”杨坚开口,五指微张,揽了数缕光芒,“就如这些流萤,世人都以为它们活不过肃杀秋日,但如你所见,总有这样的角落,藏着意料之外的惊喜。” “伽罗——” “嗯?” “我喜欢你。” “我虽不如旁人温柔解意,体贴入微,但我会将你捧在心尖,珍重以待。” 坚定的声音,柔柔撞进伽罗心间。 杨坚立于暗夜,魁伟劲拔的身姿宛如天神,冷峻的轮廓却带着温柔神色。在朝堂翻云覆雨、深谋远虑,连宇文述那样老谋深算的狐狸都要忌惮几分;在沙场谈笑杀伐、纵横捭阖,连铁蹄踏破虎阳关的鹰佐都被震慑,步步后退。于情场,却仿佛还是少年,决心追逐喜欢的女子,坚定、期待,又有些许忐忑。 整日情绪起伏, 昭文殿里的窘迫、夜幕下的惊险、亲吻后的心慌意乱, 瞧见满目流萤时的震惊欢喜……种种情绪, 皆被杨坚一句话扫清。 “我喜欢你。” 简短却有力的四个字,重重撞进伽罗心里, 伴随春暖花开的声音。 她瞧着杨坚,良久,莞尔一笑。 她知道杨坚或许喜欢她,却从未想过, 他竟然会这样坦白。 满目流萤在夜幕中飞舞,杨坚身姿挺拔雄健, 岿然而立,如渊渟岳峙。俊朗的眉目、刚硬的轮廓, 端贵卓然的气度、翻云覆雨的手腕……眼前这个男人, 除了脾气颇冷硬古怪之外,几乎挑不出瑕疵。 甚至他的脾气性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从初上京时拿铁扇抵在她喉间时的冷厉,到云中城晨雾孤舟时的沉默, 到昭文殿里答应她营救父亲时的隐忍退让,再到南熏殿里带着歉然的温柔。起初的敬畏防备不知是何时化解, 渐渐成了信任, 甚至偶尔心有灵犀的亲密。 隐忍冷肃、凌厉端贵的建章宫皇上,蒸蒸日上的皇家储君, “喜欢”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轻盈的鸿毛落在心间, 令人心颤欢喜;亦如千钧重担压在肩头,令人负重担忧。 他特意带她来这里,精心筹备,郑重其事,虽寥寥数语,却可见真心。 这当然令伽罗欢喜,甚至心花怒放。 然而欢喜之外,却有另一道声音清晰分明地响起。 一路行来,从隋太祖杨忠到宁远公主,到惠王府旧臣,几乎所有人都在提醒她旧日恩怨。尽管那是祖父所为,别说她,就连父亲都没半点关系,但那些恩怨终究如同沟壑横亘。 在这道沟壑面前,所有的靠近都如同走向悬崖。 走得多了,便是自取灭亡。 诚如宁远公主所言,杨坚为给高家表哥和傅家女眷求情,就已数次触怒隋太祖杨忠。倘若她回应了杨坚的心意,冒险尝试,结果会如何?即便杨坚不计旧仇,隋太祖杨忠哪会容忍仇人成为皇家亲眷?届时,或是父子生出罅隙,或是隋太祖杨忠一怒之下除了旧仇,不论哪一种,都会割出更深的裂痕。 再退一步—— 倘若杨坚的情意只是一时兴起,待到难以跨越沟壑时,他可从容止步,转身另娶。如今权势煊赫的姜家不就指望如此吗?尊贵的建章宫储君,朝堂上下,京城内外,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就等那个翻身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而她,若走到哪一步,就没有半点退路。 倘若杨坚心意坚定,执意向前,旧仇之下,必会激出父子矛盾,甚至令姜瞻等从龙之臣心寒失望。届时宇文述等人必定会趁机反击,相权再次凌驾于皇权之上,动摇朝局。 那样的盛情,她承受不起。 喜欢一个人太容易,女儿家的轻颦浅笑、如水眼波,男人的宽厚怀抱、灼热轻吻,每一样都能拨动心弦,令人神魂颠倒,心慌意乱。但喜欢之后呢?那条布满荆棘的路有多难走,不止是她,恐怕杨坚都没认真想过。 该怎么办?伽罗矛盾极了。 她抬头,双眸中映出杨坚的脸,衬在萤火点点的背景上。 半晌,终于开口。 “伽罗很感激殿下,这深秋流萤的景致,确实美妙之极。但是……”她双拳握在袖中,竭力让声音平静,甚至淡漠,“伽罗并无此意。” 杨坚脸上笑意渐渐凝固,眉头微皱,盯向她。 未等他再开口,伽罗退开半步,屈膝行礼,“还请殿下恕罪。” 杨坚伸向她臂间的手僵在夜风里。 他的神色几番变化,最终,有些迟疑的道:“不必急着回答,可慢慢考虑。” “殿下种种恩情,伽罗往后结草衔环,必会设法报答。”伽罗再退半步,对上杨坚的目光,心里觉得空洞茫然,有苦辛酸涩的滋味在蔓延。然而既然拒绝,就需狠心切断,遂强撑着道:“不必再考虑,伽罗……心有所属。” “是苏威?” 伽罗愕然,不明白他怎会联想到表哥身上去,忙摇头道:“不是他。” “那么——”杨坚眸色倏然暗沉,“是李昺?” 当然不是!伽罗咬唇。她不知何时喜欢上的人也叫杨坚,不过那是脱离于皇上身份之外的杨坚,而非金冠朱带的皇上。至少此刻,她还没有胆量去尝试跨越那道打了皇家金字烙印的沟壑,置自身于险境,将杨坚推入更加岌岌可危的境地。 她不回答,杨坚只当她是默认,胸中似堵了闷气,道:“他不值得!” 李昺当然不值得。 不过既然他这样误会,也权且这样交代吧。 伽罗没再解释,转身行至水边,身周流萤如梦似幻,抬头却是深沉乌墨的夜空。像是幼时拿皂角种子泡水后吹出的泡泡,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藏着七彩世界,用手指轻轻碰触,便即破碎,什么都不留下。 第233章 病中柔情 娘亲读过的佛经她至今记得,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亦如同,此刻的满目流萤。 火苗燃起只是瞬间的事,若有春风拂过,自然可以燎原。但倘或碰到瓢泼大雨,风霜威逼,它还能燃多久,伽罗着实没有把握。期许固然美好,但涉及皇家,许多事就非她和杨坚所能左右。 贪恋又怕幻灭,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只是此刻,能贪恋时,尽量贪恋几分。 “真是很美,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萤火。殿下费心了。”她站在水边,回望杨坚。 杨坚不知何时走近,正站在她身后,“你既喜欢,每年此时,都带你来看。” 伽罗抿唇一笑,未答。 杨坚渐渐靠近,撑开的披风从她身侧绕过来,暖暖的包裹住伽罗肩头。他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带着结实可靠的触感,双臂绕到伽罗腹前,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 伽罗身子微僵,想躲,却舍不得,垂首不语。 良久静默,杨坚抵着她的发丝,低头缓缓靠近,双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伽罗偏头避过,不知为何心中一空,瞬间有暖热的东西涌上眼角。 杨坚自知其意,不再试探,维持着将她护在怀里的姿势,伫立风中。 回到别苑时,已过三更。 伽罗虽心绪翻滚,到底又受惊吓又走山路,身心俱疲,匆匆擦洗过后,一夜沉睡。 次日清晨梳洗后出门,杨坚已然离去,整个别苑里,唯有几名仆从往来,天高云淡,秋清气爽。据杨素所说,是凌晨时有急报传来,杨坚四更不到就带着两名侍卫走了。临走时留下吩咐,说伽罗若是喜欢在外面散心,可在别苑多住一阵。 伽罗倒没这个打算。 杨坚的心思已然明了,长命锁的事情也有了头绪,一切都能有所交代。 她无需在建章宫住太久,便可化解此事,悄然离去。 毕竟,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她和杨坚都不是好事。 这样想着,虽觉遗憾惋惜,心中空茫,却没了肩上心头的重负。待吃过饭后,依旧乘了那辆马车,由杨素带着侍卫护送——除了昨日来时的两名,额外多了十余人。据伽罗猜测,是昨晚刺杀事件后杨坚迅速招了侍卫过来,留了一半给她。 看来杨坚心胸倒真不狭隘,煞费苦心的坦白心事,被她婉转拒绝,竟还能考虑周全。 这里马车辘辘离了别苑,城内的宇文府,宇文述急匆匆进了书房。 他的书房是整个宇文家最为机密的所在,哪怕是宇文坚兄弟二人,都需得了他的首肯,才能进入其中。此刻,书房中却已有人恭候,由宇文述身边的大管事陪同,在桌边站着喝茶。 此人名叫蒙青,是虎阳关守将蒙旭的堂兄,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容端方,龙精虎猛。 两兄弟都是草莽出身,自幼身强体健,颇有习武的根底。后来蒙旭进了学堂读书,间隙里练武习艺,于兵书兴趣最浓,片刻都不释手,待十七岁时以出众的身手和兵法韬略在武举中崭露头角,被派往北地,经数年历练,渐渐青云直上,立下赫赫战功。若非受谗言陷害被罢免,此刻怕已扬名天下。 蒙青走的是另一条路子。 他虽同蒙旭一道习武,却对读书没半点兴趣,仗着身手做过贵门豪奴,也曾游历江湖,结交三教九流。后来遇到宇文述,两人意料之外的投契,宇文述遂许他以荣华富贵,将他收为门下鹰犬。 待宇文述因从龙之功登上相位时,蒙青亦彻底翻身,在宇文述的银钱支撑下,在偏远的锦州召集江湖草莽,自成一帮之主。虽没有庙堂之高的官位尊荣,却也不受朝堂拘束,仗势称霸一方,金帛美人,狐朋烈酒,十分受用。每逢宇文述在朝堂碰到作难的事,不便出面时,便暗中授意蒙青,以金银换取人命,两得其便。 因宇文述的关系,他也结交过几位带兵将领,如鱼得水。 这回宇文述召蒙青进京,原本是为了宇文坚的事,谁知未能抗住杨坚铁腕,深以为恨。 好容易等得宇文述进门,蒙青当即半跪在地,“拜见相爷!” “免了。”宇文述挥手,命管事退出去,自带着蒙青进了内间,道:“匆匆叫人递信给我,是为何事?” “按着相爷的吩咐,近日我安排人手,盯着建章宫的动静。昨天下午皇上忽然乘便车出建章宫,去了郊外别苑,我亲自跟去盯梢。结果,呵——”蒙青冷笑了两声,“皇上竟然是带了个女子,去那里私会。” “女子?”宇文述稍觉意外,旋即皱眉。 建章宫妃位空悬,杨坚在外却总是不近女色的态度,这事宇文述悉知。直到中秋那夜,他在蓬莱春等候杨坚,看到窗外长街上,杨坚曾陪一名女子赏灯。他当时以为那是微服出宫寻热闹的安乐公主,并未在意,及至杨坚走近、雅间相见,发现她并非公主后,因全心扑在杨坚身上,也未留意。过后努乞被捕,他更是无暇顾及此事。 此刻蒙青一提,倒是想起来了—— “是不是身量这么高的少女?”宇文述比着旁边的柜子。 “是她!”蒙青答得肯定,“皇上那里防范得严,我不敢跟得太近,远远虽没能看清她面容,但身量还是能看出来。更奇怪的是,当晚杨坚就和她单独出了别苑,看起来十分熟稔。那时他没带侍卫,我便派人突袭,却未能得手。皇上带着那少女逃走,我找了半天也没再见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宇文述再度皱眉。 “我派的人,除了一人逃脱,其余全被杨素捉走。” 宇文述猛然神色一紧,“留下把柄没有?” “都是只知道办事的兄弟,即便吐了东西,也只能供出我,查不到相爷。而我——”蒙青阴恻恻的笑了笑,“天高皇帝远,又有那两位带兵的罩着,谅他即便查出来,也不敢此刻动手,到锦州地盘撒野。” 宇文述舒了口气。 锦州位于西边,离京城颇远,其中带兵的将领都是永安帝旧臣,跟他利益牵系不说,还跟隋太祖杨忠有旧仇,不可能轻易归附找死。而隋太祖杨忠即便能在京城翻起风浪,内忧外患之下,这时候也绝不敢出兵锦州,杨坚就算捉了人,也只能吃哑巴亏。 蒙青见他神色缓和,遂朗声一笑,续道:“我本来想今早禀报,可相爷上朝早,没赶上。方才递话回禀,就是想请相爷心中有数。另外——跟皇上交过手的那人说,他为了救那女子,使的可都是拼命的招数,叫什么来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想必十分看重那女子。” 这才是今日的重点了。 宇文述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思索沉吟。 杨坚在建章宫藏人,带她私会,又为那女子冒险拼命,这倒是奇事。 听闻隋太祖杨忠有心将姜瞻那老贼的孙女给他做皇后,杨坚却没露出应允的态度,难道是为此?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更是英雄冢,杨坚既然入了此乡,那女子的身份,倒是该用心查探了。 宇文述甚为满意,朝蒙青拱手,“多谢老弟。” “相爷客气。”蒙青颇为自得。 伽罗才走到南熏殿,便打了个喷嚏。 也不晓得是不是昨晚遇到刺客逃命时受了凉,今晨醒来时微微头昏,她还只当是没睡醒的缘故,谁知马车一路摇晃,那昏沉竟愈来愈浓,至此刻,鼻中稍感堵塞、脚步微觉虚浮,竟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走近院里,华裳见了她,忙笑吟吟的迎上来,“姑娘总算回来了,老夫人担心了一宿。” “华裳——”伽罗扶在她臂间,嗡声道:“我有些发晕。” 不知是不是从宫门到南熏殿的路太远,脚步虚浮,腿也酸软,浑身无力的靠向华裳。 华裳大惊,忙将她揽在怀里,手往她额间一试,有些发烫。 她知道伽罗自幼娇生惯养,先有南风,后有谭氏,素日照顾得无微不至,甚少生病。但倘若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通常都来势汹汹。她哪里敢怠慢,扬声叫来南熏殿的侍女,一道扶着伽罗进次间榻上躺下。 谭氏原本在里间翻一本佛经,听见动静出来,忙道:“怎么回事?” “只是受了寒。”伽罗回到住处,紧绷的精神松懈,靠在软枕上眼皮子打架,却不忘叫外祖母宽心,“待会儿喝些药,睡一觉,兴许就好了。这会儿就是觉得累,想躺着不动,外祖母不必担心。” 谭氏已匆匆走来,试过她额间温度,当即道:“建章宫的药藏局里有侍医,快去请过来。” 侍女应命,匆匆出门。 谭氏满脸心疼,叫人放下帘帐,帮着伽罗脱了外裳,等她钻进被窝后,掖好被角,专等侍医过来。瞧见伽罗那微微蹙眉的难受模样,不由低声嘀咕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带出去一趟,回来就病成这样!” 杨坚从杨素口中得知伽罗病倒的事情, 已是傍晚。 他清晨因为刺客的事赶回来, 来不及审讯, 便先踩着时辰上朝。 宇文坚的案子才翻出来,宇文述固然锯了嘴巴装老实, 他后头那些御史和官员们却不肯消停,或是把各州报上来的难题推到隋太祖杨忠面前,或是以旁的事情禀报,彰显宇文述父子的不可或缺, 吵吵闹闹的,几乎用了两个时辰。 朝政议完之后, 又被隋太祖杨忠叫到书房商议,恰好碰上来问安的英娥, 事情商议得断断续续, 至后晌才算告一段落。 回到府中,便马不停蹄的去看那几名刺客。 建章宫不止有昭文馆里的诸多文人和饱学鸿儒的宾客,亦有从惠王府带来的辣手亲信。 那几名刺客的嘴已然撬开,是锦州一带势力最盛的月神教, 受命刺杀他,却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继续深刨下去, 半点都掏不出幕后主使的信息, 反倒是挖出了些许关乎月神教的事,于此刻的杨坚而言, 几乎没半点用处—— 若在太平盛世,胆敢行刺皇上, 几十个月神教,他都能提兵去剿了。 但如今情势特殊,朝堂上的权力都还没收回来,京城周边的兵马尚未完全归服,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了。想得悲观点,哪怕此刻锦州那几个带兵的将领举兵自立门户,他和隋太祖杨忠除了下旨叫各州讨贼之外,也难以分出精神和兵力去那里征讨。 所能做的,唯有记下这笔账,待稳住大局,再加倍讨还。 如此一番折腾,着实耗费精神。 好在杨坚自幼身体强健,又是二十岁精力正旺盛的时候,哪怕连轴忙上十二个时辰,也还能撑得下去。处理了那些琐事,杨坚回到昭文殿,连门都没进去,听见杨素回禀那消息,不由皱眉。 “是谁病了?” “是独孤姑娘。属下已经问过去诊脉的侍医,独孤姑娘是受了风寒,回到南熏殿没撑住。”杨素露出愧色,抱拳躬身道:“也是卑职疏忽,别苑里没见独孤姑娘哪里不适,回来后派人送她进了二宫门就没再照应,还请殿下责罚。” “那就去嘉德殿,把韩先生留下的那桩难事解决了。” 杨坚随口道出责罚,旋即脚步一转,径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里,伽罗喝过药后睡了整个后晌,这会儿才醒来。 秋日的黄昏已然带了凉意,她病中身子发热,却又畏冷,这时候又不好点火盆取暖,只好拥被而坐。好在她是在次间,并非寻常起居的里屋,所以等侍医在此把脉离开,听说苏威来了,便请了进来。 苏威还是建章宫卫率的服饰,尚未来得及换。 进屋见伽罗精神还算好,稍稍松了口气,向谭氏欠身道:“老夫人,伽罗病情如何?” “侍医已经瞧过,没有大碍,静养几天就好了,多谢杜小将军费心。”谭氏站起来,端庄的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目光一偏,落在了苏威手里的食盒上。 苏威想起来,随手放在桌上,“晌午时就见侍医来这边,只是事务缠身没能过来,后来问过侍医,得知她是受风寒,办事回来的路上就买了几样清粥。”他自将描金雕福的食盒掀开,从中取出两碗清粥,几碟子小菜。 华裳在旁接过,一一摆在盘中。 正巧到了用饭的时候,谭氏怕伽罗离了被窝令病情反复,向苏威道一声费心,便叫华裳搬了个高腿桌过来,放在榻边,摆上粥菜。 伽罗晌午时几乎没吃饭,这会儿满腹只有汤药苦味儿。 瞧见糯香清粥,精致小菜,竟也于病中勾动馋虫,尝了一口,道:“是五谷香的粥吗?多谢表哥。”遂转向谭氏,“外祖母也尝尝,五谷香的粥在京城小有名气,寻常都需排队才能得,表哥必定是想了旁的法子。” 苏威一笑,坐在桌边,瞧她吃得香甜,心中也自欢喜。 杨坚走进去的时候,便又是那副家常温馨的景象—— 伽罗拥被坐在榻上用饭,谭氏陪她坐着,却正含笑同苏威说话。苏威呢,方才从窗外听见,一口一个老夫人,又尊敬又亲切,就差跟着伽罗叫外祖母呢,此刻一瞧,姿态果真如坐在自家般随意。 门外侍女的问安都被他抬手免了,杨坚脚步又轻,直至走进去隔着帘帐看清内里情形,才放重脚步。 “拜见皇上殿下。”谭氏最先瞧见,忙起身行礼。 苏威亦弹身而起,向杨坚行礼。 两人都能从彼此举止态度中窥见对伽罗的心意,寻常以君臣的身份禀报安排各项事宜倒不觉得,此刻都到了伽罗香闺附近,气氛就有些微妙。 杨坚抬步入内,斜睨着他,“事都办完了?” “回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属下已去刑部知会过了。” “韩先生那边怎么说?” “让属下明晨再去刑部看看。” 杨坚颔首,见伽罗半揭锦被像是要起身行礼的样子,遂朝华裳递个眼神,道:“免了吧。” 华裳在建章宫呆了半年,从端午那晚杨坚抱回伽罗起,仿佛就有了点杨坚“心腹”的意思。南熏殿里照顾伽罗饮食起居的事情都是她来,偶尔杨坚有事吩咐,目光不瞧那些侍女,只找华裳。华裳盼着伽罗能在建章宫不受欺负,自然顺从杨坚,久而久之,倒成了习惯。 这回华裳也是不作他想,未待伽罗起身,便扶着她坐了回去。 伽罗礼虽免了,口中却不偷懒,“拜见皇上殿下。” 病中带了点鼻音,更增柔润娇弱之感,叫人听着心软。 “听杨素说你病了,过来瞧瞧。”杨坚踱步近前,见她面色稍带憔悴,眼神也不似平常有神,猜得是昨晚莽撞带她出去时闯的祸,怜惜之外,又有些愧疚,“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休养两日即可痊愈,多谢殿下关怀。”伽罗回道。 杨坚觑着她,看她垂目低眉,明显是躲避的意思。 第234章 杨忠的拷问 昨晚的事确实是他失察。以他的身强体健,哪怕光着膀子去郊野溜达一圈,再往水里泡上半个时辰,也未必会受半点损害,却低估了伽罗的娇弱——深秋夜冷,少女身子娇贵,即便有披风罩着,逆风疾奔时也必会受寒。 他觉得愧疚,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提起旧事,只好道:“是我失察了。” 伽罗知他所指,头脑中的昏重尚未退却,加之勾起昨夜翻涌的心绪,只闷闷的“嗯”了声,没再多说。只是鼻子里又觉得微微发痒,像是要打喷嚏的样子。她此刻面朝粥菜,要跟杨坚对答,实在不想背过身去来个响亮或者沉闷的喷嚏,只能吸吸鼻子,竭力忍耐。 屋中于是安静了一瞬。 气氛不算太好,她有意回避,他总不能此时穷追不舍。 桌上还放着清粥小菜,未到建章宫各处摆膳的时候,那自然是苏威拎来的了。 再耽搁下去,等粥菜凉了吃下去,对她更不好。 杨坚顿了一顿,决定打个退堂鼓,“没事便好。药藏局每晚都有侍医值夜,若觉得不适,尽管派人召来。”知道伽罗肯定又要客客气气的道谢,连那机会也没给她,紧接着道:“手头还有事,我先走了。” “恭送殿下。”伽罗如释重负,偷偷揉了揉鼻子。 谭氏不远不近的跟着,送杨坚往外走。 南熏殿毕竟是建章宫的地盘,皇上都走了,苏威身为下属,不太好多留,遂告辞离去。 他俩才出门,背后便传来个被帕子捂住的闷声喷嚏,带着短促软糯的尾音。 杨坚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次日前晌,杨坚回到建章宫,去昭文殿的路上,顺道拐来南熏殿瞧瞧。 伽罗吃了药嗜睡,在屋里面眯着,听见外面杨坚跟华裳的说话声,当即往下一溜,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动作之快,仿佛被老鹰追捕时窜回洞里的兔子,利落迅捷,半点不像病中的人。 谭氏原本在旁边翻书,听见动静抬头,不过眨眼之间,就见伽罗已然阖目平躺。 他愣了下,不明白伽罗这究竟算什么反应,听得有脚步声进来,回头见了是杨坚,只好起身行礼。 杨坚问及伽罗病势,谭氏如实相告,当然没戳破伽罗装睡的事。 而伽罗也装得很像,眉头微蹙,呼吸平缓,微微侧向里面。 杨坚站在榻边,瞧了片刻,示意谭氏留步,自回去了。 他一走,谭氏便到了榻边坐着,戳了戳伽罗的肩头,“他走了。” 伽罗不应,忽然掀起锦被,将整个人埋了进去——她此刻才回味过来,刚才的反应着实过于激烈了。心中怀着鬼胎,暂时还不好意思跟外祖母解释,只能当个鸵鸟。 好在谭氏没有穷追,自笑了笑,依旧回桌边看书。 到傍晚时杨坚又来探望,这回伽罗倒是没有装睡,不过也差不多——耷拉的脑袋,闷重的鼻音,无精打采的双眸,仿佛病得半点也不想说话。 杨坚也没多打搅,吩咐侍女放下粥菜,依旧走了。 伽罗照旧吃饭,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也不似平常话多。甚至苏威来看她的时候,她也似闷闷不乐,迥异于从前见到苏威便欢喜的模样。 谭氏在旁瞧着,便知伽罗一夜未归又染了风寒的背后,必定有内情。 否则以伽罗的性情,即便病中身体不适,也不至于时常走神,对谁都提不起精神。 ——她有心事!而且这心事,必定跟杨坚有关! 不够毕竟心疼外孙女的身体,谭氏虽然担心,见伽罗不肯透露,也未多问,免得让她费心费神,加重病势。待次日前晌阳光好时,瞧着伽罗风寒渐愈,陪着伽罗出去走了走,也半个字没提那晚出宫未归的事。 此时皇宫之内,隋太祖杨忠可就不像谭氏这样温柔体贴。 紫宸殿内,瑞兽常年吐香。 隋太祖杨忠坐在御案之后,瞧见杨坚应召而来,搁下朱笔,靠向椅背。 许是过于操劳之故,他须发间的花白更加明显,不过有成群的太医伺候,精神倒是很好。那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看向杨坚,带着点审视玩味,不是平常的慈和君父之态,却显得威严。 杨坚阔步进去,端然行礼,“拜见父皇!” 隋太祖杨忠抬手示意他起身,将杨坚瞧了片刻,“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朕的吗?” “儿臣刚才去了刑部……” “除了宇文坚的事!”隋太祖杨忠打断他,将双手撑在桌案,摆出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我只问建章宫的事,有什么要回禀朕?” 杨坚心中突的一跳,面不改色,“建章宫一切如常,昨日韩先生……” “一切如常?”隋太祖杨忠再度打断他,脸色蓦然沉了些,“朕的皇上险些在京郊遇刺,刺客虽然落网,幕后主使却逍遥法外。储君遇到这样的事,你说一切如常!”他在桌案上闷闷一拍,显然是强压怒气。 杨坚面色微动,当即撩起衣袍,跪地道:“儿臣幸未有损,怕父皇担心,故未禀报。” 隋太祖杨忠冷哼了声,“起来回话。” 他本就性情沉默冷厉,从前有发妻婉言劝慰,还能摆出慈父的温和之态,对杨坚兄弟悉心教导,将宁远公主捧在手心。自惠王妃遇刺,他痛失爱妻却难以报仇,又遭睿宗皇帝冷落打压,及至后来夺嫡失败,性情日渐沉冷。淮南那数年,浓浓阴霾下,性子愈发阴沉多变,莫说朝臣,就连至亲的杨坚,也未必能猜中心思。 杨坚知他怪罪,并未立刻起身,“儿臣令父皇担忧,自知有罪。” “你的罪行不是叫朕担忧,而是瞒而不报!”隋太祖杨忠瞧着杨坚,心情复杂。 当年他夺嫡时,不止兄弟阋墙,父子也有罅隙,睿宗皇帝没少在他周围安插眼线。他这儿的风吹草动,很快便能传到睿宗皇帝耳中。如今他居于帝位,膝下唯有杨坚这个独子,他又上了年纪,没打算动摇储君,对杨坚十分信任,几乎没在建章宫插手。 谁知放任的结果,就是眼前这样的事—— 皇上在京郊遇到刺杀,他这个当皇帝的,竟然过了三日才知道消息! 当时的震惊、诧异、担忧,悉数化为对杨坚的不豫,至此时,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殿里静默片刻,隋太祖杨忠才缓了口气,“查得如何?” “刺客来自锦州的月神教,虽没吐露幕后主使,但敢对儿臣出手的,京城里没几个人。”杨坚起身,抚平衣衫,“锦州的祸患,此时还无法可解。宇文坚的案子已让父皇费神,儿臣不愿让父皇再添烦恼,所以处置了那几个刺客,没声张此事。” “哼。”隋太祖杨忠轻笑了声,神色缓和了些许,却还是沉着脸死盯杨坚。 杨坚对上他的目光,却觉头皮一阵发麻。 果然,隋太祖杨忠立马就提到了他真正想暂且隐瞒的部分。 “朕听说,你忙里抽空去别苑,还带了个女子随行?”隋太祖杨忠见杨坚没否认,续道:“你那眼高于顶的臭脾气,连姜瞻的孙女也没看上,带的是谁?” 杨坚手藏于袖,五指微握。 既然查问得如此详细,隋太祖杨忠不可能没问同行的是谁,再瞒无益。他深吸了口气,迎着隋太祖杨忠的目光,缓缓道:“是父皇之前见过的,独孤伽罗。” “她?”隋太祖杨忠没露半点意外之色,只淡声道:“突厥使臣一走,我险些忘了她。转眼半年,你让她查的事情,查明白了?” “有些头绪,但还未彻底查明。”杨坚道。 隋太祖杨忠目光更沉。 “建章宫手腕雷厉风行,令多少人敬畏,这事却办得如此迟缓?”隋太祖杨忠语含讥诮。 而这讥诮背后的怀疑,杨坚心知肚明。 他更知道父皇的性子,但凡起了疑心,必会深究到底。既然察觉有异,必然会强势介入,将这半年建章宫的事情悉数查明。想要隐瞒,已无可能,迟早要坦白的事,终得有挑明之时。 杨坚默了片刻,决定不再虚与委蛇,避开长命锁的事,直指要害,“儿臣之所以带独孤伽罗去别苑,是因为——儿臣喜欢她。”见上首隋太祖杨忠的讥诮僵在脸上,郑重道:“深思熟虑,真心实意。” 八个字清晰分明,隋太祖杨忠心中的猜测被坐实,勃然变色。 “放肆!”他猛然拍案起身,许是过于激动,身子微晃了晃。 震怒下的厉声斥责在空旷殿内尤为清晰,杨坚几乎能看到隋太祖杨忠额头猛然凸起的青筋。多年仇恨压在心中,隋太祖杨忠有多恨独孤信和高探微,恐怕连杨坚都想象不到。花白的须发颤抖,隋太祖杨忠盯着杨坚,脸色转为铁青,双目阴云密布。 勃然怒气如黑云压来,几欲摧城。 杨坚不闪不避,不露丝毫怯色,缓缓跪在地上。不像退让,反倒像是坚定心意。 隋太祖杨忠扶在案上的双手已握成拳头,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儿臣喜欢独孤伽罗。”杨坚端然跪地,脊背挺得笔直,“恳请父皇成全。” 隋太祖杨忠的脸色难看极了, 震怒之下没法站在原地, 几步走至杨坚跟前, 铁青着脸道:“独孤信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女, 她的身份,你不知道?” “儿臣知道。儿臣对独孤信和高探微同样深恨,但那些事都跟伽罗无关。昔日的恩怨自有其主,当年独孤善在外为官, 半点不曾参与,更勿论独孤伽罗……” “闭嘴!”隋太祖杨忠胸膛起伏, 忽然拧眉,捂着胸口退了两步, 咬牙怒目, 两颊泛红。 杨坚面色微变。 父皇的身体他是知道的,早年在淮南的时候,就因肝气不调,易躁易怒。这些忍辱负重, 以全然颓败的劣势谋划安排,费尽心思, 着实耗损精神, 极力收敛的郁气也尽数积在身上,愈发伤肝。御医先前也提过, 父皇肝气郁结,不宜过忧过怒, 然而朝堂上诸事繁重,宇文述之辈又屡生事端,哪能真做到不忧不怒?病势只见加重,不见痊愈。 此时他手捂胸口,显见得是被气得肝疼。 杨坚再硬的性子,也不想气坏龙体。 意识到方才确实用力过猛,他心中愧疚,忙缓了神色,起身扶住隋太祖杨忠,取过案上茶杯送到隋太祖杨忠唇边,“父皇息怒,先喝口茶。” 这茶也是御医配的,意在调肝理气。 隋太祖杨忠瞪着他,恨也不是,骂也不是。 最懂事的长子早已亡故,杨坚性格随他,孝心忠心都有,就只是脾气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父子俩处境艰难,不宜徒生罅隙,一味的针尖对麦芒,更无益处,恐怕杨坚一鼓作气,反会将他气晕在这里也说不定。 隋太祖杨忠缓了良久才收敛怒气。 “你的母妃,死在独孤信和宇文述手上。你的兄长,死在高探微手上。”他瞧着杨坚,眼中苛责稍收,“你今日说过的话,朕念你是一时糊涂,暂不计较。今日的事就此打住,你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回朕。” “儿臣已经——” “回去再想!对着你母妃和兄长的灵位,仔细想!”隋太祖杨忠控制不住怒气,厉声打断。 杨坚顿了顿,没再火上浇油,“儿臣遵命。” “那个独孤伽罗呢?把她囚禁在建章宫的那个东西……”时隔数月,又是盛怒才过,隋太祖杨忠没能想起来缘由,索性跳过去,“你查不清,朕亲自来查。立刻召她进宫,朕要亲自审问!” 杨坚俯身拱手,“她如今抱病,还请父皇宽限两日。” “是吗。”隋太祖杨忠怒而冷笑,将杨坚审视片刻,盛怒过后思绪渐渐清晰,恢复原本的严厉尊贵姿态,挥手道:“朕知道了。姜瞻那里想必有了进展,你替朕去一趟,问明情况,尽快解决。” 他忽然放过伽罗,令杨坚稍觉意外。 但此刻显然不是能抗旨的时候,娶妻的事可缓一点筹谋,父皇的病势却不容雪上加霜。 遂应命告退。 隋太祖杨忠看着他的身影走出门外,脸上愈发阴沉。他坐了片刻,神色渐渐凝重,起身出了紫宸殿,命内监摆驾,往左银光门而去。出了这道门折而向北,经过东北侧的宫苑,便是去往建章宫的方向。 行径仪秋宫时,原本缓缓行进的龙辇,忽然停住。 隋太祖杨忠尚未睁眼,身侧侍奉的内监已上前道:“太上皇,是公主殿下。” 英娥?这么不巧。 谢英娥不止是他膝下独女,更因长相随了年轻时的惠王妃,格外得隋太祖杨忠爱护。先前在紫宸殿里生出的怒气在见到宁远公主时消了不少,他瞧着笑吟吟过来行礼的宁远公主,声音缓和了些,“何事这么高兴?” “贵妃娘娘跟我讲了些趣事。”宁远公主盈盈行礼,“父皇不是去仪秋宫吗?” 隋太祖杨忠摇头,正想吩咐起驾,忽然想起先前宁远公主曾去过建章宫,随口道:“我记得你先前去过建章宫,可曾见到罪女独孤伽罗?” “见到过。” “如何?” 宁远公主一怔,不明白他是何意。不过她也能看得出来,父皇今日心绪欠佳,甚至很坏,见到她也没露半点笑容,说话还硬邦邦的。遂斟酌着道:“儿臣只见过她两次,看她还不算太坏。不过——”她犹豫了下,决定卖皇兄个面子,“从前她帮过我。” 隋太祖杨忠没吭声,默了片刻,叫宁远公主自回宫去,吩咐起驾。 宁远公主恭送,看他的龙辇缓缓行过红墙夹峙的宫廊,最终拐向东北边。 她觉得很意外。 父皇龙体欠安,尤其回京后诸事劳累,费心费神,早晚都需太医请脉调理。他性格阴沉,平常多是在紫宸殿处理政事,或是独坐苦思,连御花园都甚少踏足,更不可能去北苑,想必是去了建章宫的方向。然而他寻常有事,也都是召皇兄过来禀话,从不去建章宫。 方才他又特地问起独孤伽罗,难道…… 宁远公主心里微微一跳。 皇兄待独孤伽罗好,她是知道的。父皇深恨傅家,她更清楚。 倘若叫父皇发现本该被囚禁的独孤伽罗却被皇兄礼遇,安置在南熏殿住着不说,还派了侍女嬷嬷伺候,必定龙颜大怒。那怒火不止会冲着独孤伽罗,还会波及“欺君罔上”的皇兄。 她可不想皇兄再被独孤伽罗拖后腿! 宁远公主心里突突直跳,亲自赶过去显然来不及,也未必有用,稍加思索,便吩咐长随身边的女侍卫唐瑶,“走近路去建章宫,找皇兄或者杨素都行,就说父皇要……要去南熏殿,让他们准备接驾!” 唐瑶依命,当即抄近路赶过去。 建章宫内,杨素奉命回来取东西,恰逢苏威有事要禀报杨坚,遂一同往外走。 还未走至光化门,就碰见了宁远公主身边的唐瑶。 唐瑶跟杨素相似,也是陪着宁远公主一道长大的,因武功不弱,侍奉宁远公主又格外精心,遂得了个女侍卫官的身份,由从前的婢女一跃而成女官。 第235章 釜底抽薪 她跟杨素自然是熟悉的,见面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压低声音道:“公主派我来递话,太上皇要去南熏殿,请皇上殿下接驾。” 杨素一怔,“太上皇要去南熏殿?你没听错?” “公主亲口吩咐!”唐瑶笃定。 杨素跟苏威面面相觑,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说皇帝驾临建章宫视察皇上学业政务,实属稀松平常,但因杨坚办事太让人放心,隋太祖杨忠又忙碌,这半年从未来过建章宫。如今不止破天荒的来了,还直奔南熏殿,必定不是好事! 唐瑶递完了话,怕碰上隋太祖杨忠泄露了通风报信的事,一拱手,拐入旁边的甬道。 苏威和杨素皆不知紫宸殿内的事,第一反应,自然是掩饰。 ——该囚禁的囚禁,该审问的审问,决不能露出礼遇之态,免招龙颜震怒。 苏威当机立断,“我去南熏殿,你去找殿下?” “太上皇的态度,你我都知道。独孤姑娘还在其次,高家那位老夫人……”杨素看向苏威,言下之意自明。 苏威当然会意,“老夫人我会暂时安排在北侧看管。” “好!”杨素朝苏威拱手,匆匆走了。 苏威来不及感谢杨素的仗义相助,当即飞速赶往南熏殿。到得那里,伽罗跟谭氏正在廊下逗弄阿白,伽罗裹着披风,沐浴阳光,瞧着风寒痊愈了不少。 他哪敢耽搁,上前低声说了情况,又道:“殿下在太上皇跟前说的,是囚禁伽罗,审讯老夫人。建章宫嘴严,南熏殿又没旁人来,消息没漏出去算是万幸。但今日——”他面带歉然,向谭氏道:“还得委屈老夫人,先避避风头。” 谭氏倒不见慌乱,当即起身,由苏威安排人,绕偏僻小道前往北侧。 苏威又将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遣往别处,让伽罗暂时进了偏殿,只留华裳照应。 等他步履如飞的赶往嘉德殿时,隋太祖杨忠的龙辇才姗姗来迟。 嘉德殿两侧是左右春坊的衙署,建章宫属官及宾客平常皆从此处往来。隋太祖杨忠既然来了,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先在此处走了走,见属官皆恪尽职守,要紧的事上对答如流,才算放心。末了,单独召韩擒虎近前,“皇上带回来的那个独孤伽罗,在何处?” 韩擒虎对隋太祖杨忠,比对杨坚还要忠心,恭敬回道:“据臣所知,暂时安排在南熏殿。” “还有之前进京的那个高家老妇呢?” 韩擒虎如实道:“她的事情,殿下安排杨素审问,臣不知情。” 他位居皇上詹事,职在统建章宫三寺十率府的政令,知道伽罗的住处,是因先前伽罗去昭文殿时碰见过几次,韩擒虎留了意。谭氏进建章宫却是悄无声息,韩擒虎只是听杨素依例向他禀明过此事,旁的却不知情。 隋太祖杨忠颔首,扬声道:“杨素呢?” “回禀太上皇,战将军随殿下外出,尚未归来。”苏威恭敬回答。 他跟杨素分居左右卫率,负责杨坚日常随行护卫,隋太祖杨忠是认识的。 隋太祖杨忠遂问他谭氏的事情,苏威只以正在北侧僻处看管回答。 这答案隋太祖杨忠还算满意,遂召来家令,前往南熏殿,苏威自觉随行。 …… 南熏殿离嘉德殿颇远,抬龙辇的内监走得小心,行进颇慢。这间隙里,华裳已将南熏殿内外,稍稍收整了一番——伽罗在正殿的日常用物大多藏起,少数搬至侧殿,那只拂秣狗也暂时被抱走,只剩两人在此。 好在伽罗虽住了半年,毕竟没将这里当自家地盘,留下的起居痕迹并不多。 华裳这样想着,心里暗自庆幸。 伽罗却半点庆幸不起来,甚至当外祖母被带走,侍女遣开,华裳忙碌掩饰时,心中忽然浮起悲哀。抛开杨坚照拂殊遇下的华美表象,此时冷清空旷的偏殿,才该是她这个仇家之女该受的待遇——甚至能让她住在南熏殿,都算是格外恩宽了。 杨坚的照拂承诺皆难作数,这个天下,这座建章宫,最终主宰的,还是满腔旧恨的帝王。 这才是真真切切,必须面对的现实。 本就存了寻机离开的心思,此刻,愈发坚定。 风寒已经痊愈了不少,八月底的天气,虽有艳阳高照,风却是冷清的。 伽罗换了件花色淡雅的烟青色披风,站在侧殿门口,收紧衣领,抬头瞧着朱墙外飞翘的屋檐。刚进入建章宫的时候,杨坚待她还颇冷淡,等闲不肯给好脸色,南熏殿的侍女们虽奉命恭敬,心思如何,却无人知晓。 彼时她也曾这样站在廊下,瞧着建章宫的庄重屋檐,蹲兽铁马,暗自出神。 不同的是,那时前路希望渺茫,她孤身一人,唯有表哥和华裳可做依靠。 此刻,却仿佛能看到另一条路延伸出建章宫,出京城,直至远处。 虽然不算宽敞坦途,却总归让人期待。 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杨坚。 晨雾孤舟中的默然对视,灯笼红廊下的夜游散心,鸾台寺后山的明媚风景和弯月湖水,南熏殿里的朝朝暮暮,中秋花灯下的陪伴守护,暗夜冷风里炙热的吻,和满目流萤中的温柔声音、宽厚怀抱。 鼻头发酸,心里空茫又微痛。 她何尝不贪恋,不想握在手中?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恐怕就是杨坚,唯有杨坚。 但千山万水阻隔,她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跋涉过布满荆棘的小道,跨向深渊。 后悔吗?遗憾吗? 当然是的。但目下的情形,只能如此。 伽罗心绪翻滚,站得久了,忍不住咳嗽两声,继而听见朱墙外内监捏着嗓子的声音。 “太上皇驾到——” 华裳倏然停下手里的活,看向伽罗,眼底是浓浓的担忧。 伽罗却牵了牵唇角,缓缓步下台阶,还未同华裳走近院门,朱红的门扇被人缓缓推开,内监躬身在两侧伺候,隋太祖杨忠下了龙辇,在建章宫家令和苏威的左右陪伴下,踏入门中。 伽罗当即同华裳跪地,叩见万岁。 明黄的衣袍渐近,上头绣龙张牙舞爪,仿佛在云纹中俯瞰世间,翻云覆雨。 乌压压的随从紧跟在后,瞬间挤满了甬道,显得逼仄而威压。 隋太祖杨忠沉声不语,看着这座空旷整齐院落,正殿门扇紧闭,上面扣着铜锁。侧殿门扇半敞,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甬道旁横放着一把笤帚,想必是那仆妇正在打扫。他心里冷笑了声,将目光落向伽罗。 烟青的披风下,少女俯首叩拜,姿态恭敬。 虽然面貌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但他隐约记得,当时看到那张脸时,也曾有美貌的印象。 儿子以建章宫储君之尊,看上的就是这个女子?他先前数次推拒姜家的婚事,直言此生只娶一人,也就是为这女子?这个傅家孙女、高家外孙? 隋太祖杨忠眸色渐沉,良久,抬了抬手。 身侧内监遂道:“平身——” 伽罗叩谢,起身垂首,脊背微躬,姿态恭敬。 “独孤伽罗?”隋太祖杨忠眉目冷沉,声音都似秋日凉风,“抬头。” 伽罗应命抬眸,带病跪在冰凉的地砖,那滋味并不好受。她的脸色略显苍白,脸上却平静如水,不卑不亢,不畏不惧,仿佛丝毫没被方才君王刻意的沉默威压所震慑。 还真是,出人意料。 隋太祖杨忠暗想。 杨坚得到杨素禀报, 得知隋太祖杨忠竟然突然袭击建章宫, 措手不及。 好在手头的事已商议完毕, 他不再逗留,急匆匆赶回。 到得南熏殿外, 龙辇停在门外,随从内监皆站在甬道上,苏威和家令亦恭敬站在那里,唯有隋太祖杨忠贴身的内监宇文善守在门口。一群人鸦雀无声的站在那里, 见得杨坚大步走近,忙行礼拜见。 杨坚面色沉肃如常, 见院门紧闭,直接看向宇文善。 “父皇呢?我要求见。” “回禀殿下, 太上皇和独孤姑娘在里面, 单独问话。”宇文善恭敬回答,瞧见杨坚带着寒意的脸色,忙补充道:“太上皇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 老奴不敢通禀,还请殿下见谅。”说罢, 恭恭敬敬的行礼, 脸色作难。 比起旁的内监首领,他的处境也颇微妙。 譬如睿宗皇帝、永安帝时, 帝王膝下都不是独苗,虽立了建章宫皇上, 但尘埃落定之前,万事皆有可能。皇子们都觊觎储君之位,要博得皇帝欢心,对皇帝身边日常伺候的内监,也颇客气,于他这种知晓议事殿一举一动的内监首领,更是有意招揽。别说是不时送东西套话的王爷,就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建章宫储君,偶尔也会屈意,探问帝王心思。 搁到杨坚父子身上,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中宫之位虚悬,隋太祖杨忠四十余岁的年纪,不像旁的男人贪恋声色,宫中除了礼遇贵妃,甚少让旁的嫔妃侍寝。 杨坚不止是他膝下独苗,更有雷霆手腕、威仪气度。朝堂上的事,隋太祖杨忠大半都交给他和姜瞻商议,没有父子猜疑,也不避讳皇上与宰相交往过密,是铁了心将皇位交给杨坚,也丝毫不担心杨坚手握重权、逼宫篡位。 这建章宫的位子稳稳当当,只消隋太祖杨忠还在皇位,就不会动摇半分。 杨坚有十足的底气,当然不会屈意招揽,一切按部就班,宇文善对他颇存几分畏惧。 见那位爷阴沉着脸,宇文善到底退让,侧身向门缝里道:“启禀太上皇,皇上求见。” 里面没有动静,不知是隋太祖杨忠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宇文善心惊胆战,无奈之下,只能歉然看向杨坚。 杨坚没再为难他,跨步上前,拱手朗声道:“父皇,儿臣求见!” “等着!”隋太祖杨忠倒是出声了,带着不悦,却无怒气。 这多少令杨坚松了口气,退后半步,朝苏威递个眼色,走至僻处,问他经过。 …… 院内,隋太祖杨忠脸上确实没有怒气。 院里除了凉亭躺椅,别无坐处,他也不进殿,只负手站着,“欺君罔上是重罪,你可想清楚。” “民女所言,并无不实。鸾台寺的方丈说此物或许是阿耆旧物,民女对阿耆知之甚少,外祖母对此也不知情,正在翻看些书籍,虽有些头绪,但无实据,不敢胡乱揣测。”伽罗当然不敢在他跟前耍心眼,心里平静如水,面无波澜。 隋太祖杨忠不信不疑。 此时此刻,他对长命锁也没有太浓的兴趣,转而道:“前几日,你去过皇上别苑?” 伽罗眉心微跳,颔首称是。 “去做什么?” “殿下他……”伽罗迟疑。那晚的事,唯有她和杨坚,隋太祖杨忠即便能查到外出之事,也未必知道内情。但以他九五之尊,若没有要紧缘故,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驾临南熏殿,单拎着她独自审问。既然特意点出此事,恐怕他已觉出端倪。 稍稍抬头,看到隋太祖杨忠的脸色,冷凝沉肃,如含警告。 她竟然松了口气,缓缓道:“太上皇既已知情,无需民女赘述。民女自知身份低微,无才无德,能够留住性命已是天恩浩荡,不敢奢望其他。民女无意冒犯皇上殿下,更无意冒犯太上皇。事毕之后,自会离去。” 这态度令隋太祖杨忠诧异,诧异过后,依旧不信不疑。 对于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儿子,他若不想伤了父子感情,确实不能太强硬,而一旦有了顾忌,行事总归掣肘。但对付伽罗,隋太祖杨忠没有丝毫顾忌,拿皇帝的威严压过去,叫她知难而退,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今日特地过来,无非是摸个底细,顺道釜底抽薪。 “如此最好。”隋太祖杨忠听得门外再度响起杨坚求见的声音,皱了皱眉,看向伽罗时,眼神却阴森狠厉,“朕原本只杀独孤信、高探微抵命,若你再添乱,朕拿他们两府陪葬。毕竟,朕只有这一个皇上,不容任何闪失。” 伽罗原本镇定的脸色倏然变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永安帝那个吐血而亡的皇上和暴毙的小皇子。 这个男人的狠厉跟杨坚截然不同。杨坚有底线,而他,恐怕不择手段。 至少,拿两府性命来威胁年弱的女子,就不是君王该做的事。 伽罗来不及愤怒他的恶意和卑劣,咬牙道:“民女绝无此意!” 隋太祖杨忠满意,拂袖出门。 院门敞开的一瞬,杨坚当即跨步上前,目光越过隋太祖杨忠,看到伽罗犹自站在檐下,背对着他,身影孤单。 他冷着脸行礼,抬头时,对上隋太祖杨忠的眼神。 紫宸殿中的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父子俩彼此是什么心思,各自心知肚明。 隋太祖杨忠抬手,命宇文善带着内监们去准备龙辇,只留杨坚在身边。 “紧张至此?”隋太祖杨忠若含哂笑,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跟儿子闹脾气,淡声道:“朕不会拿她怎样。”不再理会将信将疑的杨坚,上了龙辇,起驾回宫。 家令胆战心惊,苏威满面忧色。 杨坚挥手令他们退下,进门见华裳忧心忡忡的站在角落,也让她出去。 …… 门扇阖上,院里只剩伽罗和杨坚两个人。 杨坚抬步,还未走至伽罗身边,伽罗已经转过身来,屈膝行礼,“拜见殿下。” 她的神色迥异于往常,病中脸色苍白,眼神却分明倔强。整个南熏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侍女嬷嬷,正殿不知是何时落锁,唯有寻常仆妇居住的侧殿半敞,斑驳冷清,仿佛这样,伽罗才能有资格居住在此。 杨坚一瞬间明白了这伪装用意,怒从心起,袖中折扇突然甩出。 扇内藏有利刃,切金断玉,金戈撞击声里,铜锁落地,撞开门扇。 “南熏殿本就是给你住的,无需伪装。我要你住在这里,父皇也不能阻止!”杨坚跨步上前,隐隐含怒。心中其实明白,苏威这样安排是为伽罗着想,本身没半点错处,然而却还是有闷气上涌,让他愤怒,甚至觉得无能——喜欢的人就在跟前,却还是在他的地盘委屈受辱,他位居建章宫,看似翻云覆雨,连她都护不住! 伽罗微愕,下意识道:“殿下息怒。” “不是冲你生气。” ——是冲自己生气。 杨坚硬梆梆的解释完了,又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太上皇只问我长命锁的事……” “他知道我喜欢你。”杨坚打断她,“方才趁我不备,专程过来,必是刁难。” 伽罗愣住,原以为隋太祖杨忠是以隐秘手段探得,却原来,是杨坚主动坦白。她着实没想到,清楚隋太祖杨忠恨意的杨坚,居然会这样快就坦白心意。 “所以……殿下都说了?” “说了,他才会突然——”杨坚胸膛起伏,强压住对隋太祖杨忠的愤怒。从方才隋太祖杨忠陡然转变的态度,杨坚便能猜得出来,隋太祖杨忠拿他没办法,便从伽罗身上下手——这招本该用在敌人身上的釜底抽薪,用在亲生儿子身上,还是对着病中毫无反抗能力的伽罗,焉能不叫人生气? 第236章 认清什么形势? 杨坚缓了口气,才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父皇竟然会向你出手。伽罗,是我处置欠妥,回头自会同父皇说清。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伽罗却已不在乎会不会有第二次。 “他没拿我怎样,殿下不必生气。但我确实累了,殿下让华裳进来吧,我想歇息。” 她说着,转身就想进屋,是疏离抗拒的姿态。 杨坚没吭声,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入屋中,放在榻上。床榻不算太大,靠枕锦被皆在旁边摆得整整齐齐,杨坚将伽罗困在臂弯,一手扯过软枕叫她靠着,一手撕来锦被,手臂微扬,带着力道,铺平锦被。 旋即,跨步过去倒了温水,递到伽罗跟前。 这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迅捷无比。 伽罗方才跪地行礼,又紧绷身子应付隋太祖杨忠,疲累之下头脑略微昏沉,直至杨坚的水杯递到唇边,才算反应过来。 她偏过头去,不看杨坚,也不接水杯。 “我说过,心有所属,无意于殿下。太上皇深恨傅家和高家,绝不可能坐视殿下对仇家之女有意,所以殿下不必再自寻烦恼,徒增父子罅隙。”伽罗望着床榻里侧细密的檀木纹,像是能闻到佛堂内的袅袅檀香,声音愈发淡漠,“殿下书房里那枚风筝,跟昭文殿格格不入,跟这座建章宫也不相称。回去丢了吧。” 丢了?丢了她精心绘出的礼物吗? 杨坚咬牙,手掌握着伽罗肩膀,迫她看向自己。 “对我无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伽罗直直盯着他,“嗯。” 他才不信!那晚在京郊山中,她说她心有所属,他几乎信了,甚至想过,该如何消除她对那人最后的留恋,死心塌地的投到他怀中。至此时才算是明白,她不是心有所属,而是心有顾虑——今日父皇的态度和作为,恐怕早就在她意料中,所以才会顾虑退缩,断然拒绝。 还真是出人意料的聪慧灵透,想得比他还长远! 杨坚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几乎要将伽罗洞穿。 榻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伽罗的手死死揪着锦被,咬牙道:“我确实,无意于……唔!” 短促的低呼自唇齿间溢出,杨坚俯身如电,猛然封住她的双唇。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竭尽全力筑起的壁垒,被他瞬间掀塌,灰飞烟灭。 伽罗挣扎,却逃不开他的桎梏。 杨坚记着她还是病体,并未肆意攫取,但半点也不容她逃脱,双臂左右箍着,俯身将她压在靠枕上,双目怒睁,直视伽罗。 伽罗也瞪着眼睛,对着杨坚凶神恶煞的目光。 像是有烈火袭入,将胸腔内结起的寒冰寸寸烧得融化,逼她步步退缩。原本刻意冷漠的眼神,渐渐战败,变得和软,于水火攻守中煎熬、退缩。 杨坚突然轻轻咬了咬她的唇,带着强自压制的怒气,带着歉疚的温柔。 “独孤伽罗——”他终于退开些许,困着伽罗,笃定宣布,“你也喜欢我,别否认!” 伽罗颓然靠在软枕,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抽干了,连脑海中都觉得混沌。 隋太祖杨忠说,胆敢添乱,必叫傅、高两府陪葬。 杨坚却说,你喜欢我,不能否认。 是啊,她是喜欢他,但那又能如何? 伽罗微微喘气,从旁边的高脚桌上取了方才倒的温水喝下,声音低哑,“也许我有点喜欢殿下。但那是从前。往后——我会认清形势,管好这颗心。也请殿下认清情势,别再逼我。” “认清形势?什么形势?”杨坚凑得更近,方才的怒气和压迫收敛,却依旧将她困在怀里,“独孤伽罗,你听着。我这辈子从没喜欢过别人,既然喜欢你,再难我都不会放弃。父皇那里我会摆平,想娶妻的是我,不是他!” 伽罗没回答。 杨坚当然有底气这样说。他是皇帝膝下的独子,哪怕犯再重的错,再怎么触怒隋太祖杨忠,也不过是落几句责骂,受一场责罚,不会再有旁的半点影响——至少谢英娥会安然无恙,他的父亲更不可能受牵连。 可她却不同。 高家的人虽对杨坚父子无礼,却待她很好。傅家纵然于她没有半点亲情,毕竟有一丝血脉牵系。伽罗纵然对傅家生疏,也未必能报答高家什么,却绝不想牵连他们受苦。 更何况,她还有父亲,还有外祖母,哪怕外祖父在突厥位高权重,但在绵延千里的大夏国土,在这座帝京城中,隋太祖杨忠依旧能轻易断人生死。 她没有资格冒险。 但这些话,显然不能同杨坚说。 ——即便杨坚知道隋太祖杨忠的手腕,却也不会将亲生父亲想得太坏,更不可能为了她,跟隋太祖杨忠彻底闹翻。毕竟那位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伽罗瞧着杨坚,心绪起伏之下,脸上浮起些病态的嫣红。 她捂着胸口,忽然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娇弱无力的,落入杨坚心间。杨坚忙起身去倒水,伽罗却没接—— “今日确实累了,殿下,能否让华裳进来?” 语气中早没了方才的冷漠对峙,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这般情形,杨坚不好再耽误她病体,沉默点头。 伽罗也不再跟他死磕,闭上眼睛,偏过头去,“殿下请回吧,我睡会儿。” “我去召侍医。”杨坚没再耽搁,大步出了南熏殿,叫华裳进去伺候,让苏威将人带回。临行前,又吩咐道:“往后即便父皇驾临,也不必掩饰,伽罗是我的客人,礼遇优厚,不怕任何人知道!” 苏威应命,虽悬心伽罗,到底不敢在杨坚气头上抗命,赶紧去接谭氏。 …… 杨坚吩咐完,一转身,又进宫去了。 隋太祖杨忠果然还在紫宸殿。 杨坚等宇文善通禀过后,大步进殿,脊背紧绷,脸色沉得如同深冬寒冰。 隋太祖杨忠自然明白他是来兴师问罪,将奏折撂在案上,不悦道:“又有何事?” 杨坚憋着一腔闷气,走近案前,笔直跪地,“儿臣为何事而来,父皇心知肚明。独孤信和高探微的仇,儿臣时刻未忘,待时机成熟,必定取其性命,为母妃和皇兄报仇,不会有半点犹豫!但独孤伽罗与这些事无关——”他目中尽是不忿,对视隋太祖杨忠,“是儿臣将她留在建章宫,是儿臣有意于她,是儿臣惹父皇生气!父皇若要迁怒,只管责罚儿臣,儿臣一力担当,绝无怨言!” “哦?”隋太祖杨忠瞧着杨坚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气极反笑,“朕倒不知,你如此有担当!” “父皇介意旧事,难以接受,儿臣明白,所以今日众目睽睽,并未闯入南熏殿。独孤伽罗虽是傅家之女,却不曾触犯过刑律,更不曾伤过父皇半分,父皇以九五之尊去胁迫一介民女,有失帝王风度!” “放肆!”隋太祖杨忠被戳中短处,脸色陡然涨红。 杨坚不曾退缩半分,“今日殿中,唯有父皇与儿臣,算是家事,关门商议。方才的话,并非儿臣有意冒犯。儿臣知道父皇的苦心,愿为父皇分忧,鞠躬尽瘁,纵舍了此身以安天下,在所不惜!但男儿俯仰天地,连女人都护不住,又如何护着天下子民?独孤伽罗是儿臣心爱珍重之人,父皇倘若对儿臣有半分父子之情,便该明白,儿臣宁可身受重刑,也不愿她被为难分毫。” 隋太祖杨忠俯身逼视,神色冷凝,“倘若为难,又待如何?” “逆旨行事,护她周全。” “混账!”隋太祖杨忠怒而拍案。 杨坚不闪不避,缓和了语气,“父皇是儿臣至亲,这些年龙体抱恙,劳碌忧虑,儿臣都看在眼里,绝不愿忤逆背旨,令父皇徒增烦恼。儿臣自幼顽劣,不及皇兄体贴圣心,却也在竭尽全力分忧。儿臣不敢奢求父皇立时接受伽罗,但请父皇体谅儿臣苦心,有怒气时尽管责罚儿臣,不要迁怒为难旁人。” 刚柔相济,半威胁半退让,又提起亡兄,隋太祖杨忠纵然怒火满胸,终究熄灭许多。 父子二人一跪一立,片刻对峙,隋太祖杨忠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建章宫地砖冰凉冷硬,杨坚跪得笔直,如同石塑。 宇文善每隔一个时辰便来劝他,杨坚仿若未闻,只管端跪在地。 直至夜色初临,满殿昏暗,宇文善才碎步跑过来,说太上皇准了,不会再去南熏殿。 杨坚这才对着空荡的御案谢恩,起身揉了揉膝盖,告退出宫。 伽罗的病在两日后彻底痊愈。 她这两天时常沉默, 对杨坚避而不见, 谭氏想问缘由时, 也不透露细节。等这病好了,头脑清爽, 浑身松快,才算是理清思绪,请谭氏进了内间,将缘由娓娓道来。 谭氏听罢, 良久不语。 杨坚的举止她并没太意外,唯有隋太祖杨忠的行径, 连她都没料到——拿两府性命来威胁一个女子,这般行事, 确实不合君王的气度。隋太祖杨忠在朝政上胜过永安帝百倍, 这点谭氏很是佩服,但关乎旧仇,处事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她揽着伽罗在怀,“事情都已明了, 你怎么打算?” “我想离开。”伽罗深思熟虑,已然定了主意, “长命锁既然露了形, 必须托付给有能力护着它的人,我自知没有本事再护它安然。强行带着, 只会招来灾祸。好在皇上的胸怀能令人放心,先前表哥就提过, 殿下虽冷厉,常拿身份压人,但是待弘文馆的学士,也颇礼遇,虽处境艰难,也专门筹措银钱,令其修书,整理图集,可见不是一味用武强压的人。” 谭氏颔首,“这一点上,能够托付。突厥虽也有明君,但文墨书香,终不及这里。” “上回去鸾台寺中,皇上对着方丈也很恭敬。我朝历来重佛,京城里有慈恩寺香火鼎盛,京城外还有鸾台寺能得殊遇,天下各处皆有佛寺,外祖母在淮南时,比我还清楚。所以佛骨舍利,也可以托付。” 谭氏颔首,“所以你是想交给皇上?” “我之前就许诺过,但凡查明长命锁的缘由,绝不隐瞒。只是前阵子事多,没能详细禀明。”她看向谭氏,带着些征询的语气,“您觉得,可以托付吗?” “皇帝不能托付,但是皇上——”谭氏顿了顿,宇文宇文道:“可以。” “看来我眼光不错。”伽罗莞尔,“事不宜迟,今儿九月初二,我想趁着重阳的时候,借登高的由头,设法脱身。明日我去见皇上,请他放外祖母出去。到时候,外祖母安排我离开好不好?” “当然,外祖母虽老了,却还是有办法安排这点事。只是——你想清楚了?” “什么?” “离开皇上。”谭氏温声。 她当年被族规所限,未能与高探微厮守,不止苦了自身,还带累了戎楼和高探微,连同南风,幼时也未能得父亲照拂。独孤善和南风的相守令人羡慕,难得遇到喜欢的人,错过终究遗憾。她毕竟还是希望伽罗能得两心相悦的人,纵然眼前艰难些,将来不至于后悔遗憾。 伽罗却道:“阻碍太多,及早断了为好。” “戎楼他很疼你,你若对皇上有意,他可以出手帮忙。”谭氏将手中三粒龙眼摆好,“大夏、突厥、北凉相互接壤,北凉如今猖狂,四处征伐,野心勃勃,突厥王素性仁善,虽厉兵秣马,却未必想燃起战火伤及百姓。大夏呢,虎阳关之败大伤元气,加之内政不稳,更不愿生出事端。这个时候,太上皇也许愿意与突厥交好。” 听着有点希望,但伽罗脑海里深深印刻的,却还是隋太祖杨忠那句威胁。 外祖父是否愿意为她做这种事,伽罗没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傅、高两家陪葬,那是她无论如何都冒不起的风险。 她确实喜欢杨坚,所幸情缘尚浅,还没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我还是想离开。”伽罗不改初衷,倒是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倘若外祖父真的疼我……能否修书给他,派点帮手去北凉的石头城?父亲就关在那里,近来没有消息递回,着实叫人悬心。” ——中秋后外祖母说了当年的事,她匆匆出门,本就是想去岳华那里打探消息。谁知被杨坚突然劫走,去了趟别苑,回来一堆琐事,到此时才提起。 谭氏没再阻挠,“我修书给他,看看他的态度。” 伽罗稍觉宽慰,正好闲着无事,便自取研磨铺纸,让外祖母先写,等出了建章宫,可立时送出。 她现在,迫不及待的想逃离建章宫。 杨坚连着两日被闭门谢客,多少觉得气闷。 但他已将伽罗带入困境,父皇那边虽暂时答应不为难伽罗,却也仅此而已。总归是他强求紧逼,没处理自身的事,带累伽罗受了委屈,这会儿做不出破门而入强闯南熏殿的事情,只能偶尔途经,自墙外瞧瞧。 所以,听到伽罗来昭文殿求见时,竟觉喜出望外。 窗外雨声潺潺,近来秋雨甚多,气温也一日凉似一日。 宇文坚案子的进展颇为顺畅,新政虽经宇文述刻意阻挠,到底跨过了那道障碍,顺风顺水地推行了下去。杨坚今日暂且无事,下朝后无心去别处,回到建章宫,进不了南熏殿,嘉德殿那里又没有要紧的事,索性找了卷兵书,在昭文殿慢慢翻看。 伽罗进门时,他已将兵书丢在案上,起身走至案前。 伽罗屈膝行礼拜见。 毕竟刻意回避了两日,陡然见着杨坚,心里多少有些尴尬。拿眼角偷偷一瞄,书架上的蝴蝶风筝倒是不见了,看来杨坚还是听进劝言,将那东西丢了。她这样想着,心里松了口气,抬头时,眉目间浅笑如旧。 杨坚倒不知这些小心思,叫她免礼入座,道:“病都好了?” “风寒已经痊愈,多谢殿下关怀。”伽罗并没立刻入座,站在桌前,手掌摊开来,是那枚握了许久的长命锁。系锁的线已被除去,唯有金锁躺在白嫩的掌心,凤凰俯瞰苍生,珍重精致,她的手指纤秀柔嫩,十分悦目。 杨坚挑眉,“这是何意?” “我曾经答应过,一旦查明真相,必会如实禀报殿下。”伽罗保持着递送的姿势,“今日贸然过来,不知殿下是否有空闲,听我禀明实情?” 当然有空闲! 杨坚数日没跟她好好说话,难得闲暇,还真挺想听伽罗讲故事。 他今日依旧是玄色衣衫,只是头顶的乌金冠换成玉质,稍添温润之感。桌上的茶水早已凉了,杨坚也没打算拿这冷茶招待客人,遂招呼伽罗进了次间,又召门口的侍卫入内,给火炉添炭,准备铜壶及煮茶之物。 这俨然是要煮茶听故事的模样了。 伽罗倒不在意,依旧将那长命锁藏在袖中,等诸事齐备,侍卫退出,才道:“可以说了?” “不急。”杨坚一改往日历练作风,又让人送糕点过来,摆在身侧桌上。糕点都是伽罗平常爱吃的,像是才出笼不久,还冒着腾腾热气,裹了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第237章 心有多近,路有多远 伽罗这些天虽闭门谢客,一日三餐却还需仰仗建章宫供给,每回也都有精致糕点送来,此刻看来,却原来是杨坚这里的心意。 她将目光落在糕点上,心中柔软,勾了勾唇角。 杨坚瞧着高兴,这才朝火炉旁的蒲团指了指,“坐吧。” 语气中,竟自藏了蠢蠢欲动的兴奋。 这般态度让伽罗心里暗笑,坐入蒲团,将长命锁搁在旁边桌上。 从哪开始讲呢?就从阿耆亡国说起吧,毕竟那是长命锁的来由。 她清了清嗓子,“阿耆的事,那回在鸾台寺,方丈已简略说了,殿下都已知悉,我就从亡国接着说。彼时阿耆国力已经衰微……” “等等——”杨坚打断她,拿着火钳添了块银炭,“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亡国也需有前情,方丈说得简略,我几乎忘了,从头说起。” …… 伽罗原本还残存些许尴尬,被他厚着脸皮打搅,荡然无存。 “殿下不是一向记性很好?”她哪会不知道其中有诈。 杨坚坦言,“偶尔记性也不好。” 伽罗没辙,遂从阿耆立国说起,玉山的宝藏、往来的商旅、兴盛的佛教、日渐恢弘的王宫……那些尘封了数百年的事,却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条明晰的线索。母亲讲过的、外祖母说过的、书里见到的……零散的沧海遗珠,串成一线。 少女声音柔软,将百年旧事娓娓道来,十分悦耳。 杨坚听得很认真,偶尔还问些细节。 伽罗不能答的都跳了过去,能回答的,便耐心回答,偶尔想起书里记载的趣事,顺口说给杨坚听,各自都笑。 炉中的银炭慢慢燃烧,一块块添进去,最终化作白色细灰。 铜壶里的水沸腾,冒着热气,偶尔发出滋滋的响声,平添乐趣。 檀香色的杯中,茶水由满而空,再一遍遍添满。 唯有桌上的糕点不可再得,等伽罗将整个故事讲完时,只剩了零星三四块。 ——伽罗吃掉了大半,杨坚也出力不少。 外头天色不知是何时暗下来的,雨声依旧潺潺落下檐头,无休无止。昭文殿是杨坚的小书房,平常除了亲信之人,不许旁人靠近,雨天更无人打搅。满院侍卫规矩严苛,半点咳嗽声也没有,天地之间,就只有唰唰的雨声,洗净喧嚣。 天色暗沉,整个昭文殿都颇昏暗。 因杨坚没开门吩咐,侍卫们不敢擅自打搅,故未掌灯,此刻只有炉中炭火赤红,映照出方寸间一团光亮。火炉之侧则是对坐的两人,男子挺拔如峰,少女娇美玲珑。 杨坚听完整个故事,叹息了一声。 “王室珍藏可非比寻常,必定比我父皇的国库还充盈。果真是你身藏巨富,难怪召来鹰佐觊觎。”杨坚觑着伽罗,似调侃,似感叹,继而毫不客气地道:“不过你那位先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昏君。听信巫祝之言劳民伤财,视人命如草芥,即便没死,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空有钱财而无人心,身居王位,尚且保不住国运气数……”伽罗叹息,“然而毕竟是几百年前的昏君了,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置这些宝藏。” 说着,将长命锁往杨坚那边推了推。 杨坚目光落向桌上的长命锁,红光映衬下,那枚凤凰如同浴火重生,赤金之上雕刻精致,有种别样的美感。他顺手拿起,翻到另一面,红莲绽放,如映佛光。 他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轻轻搁下,带着点郑重的味道。 “阿耆公主的后裔,自然还是公主。”杨坚眉梢挑起笑意,“你果真来头不小。” “不敢跟殿下相比。”伽罗莞尔。 冗长的故事讲完,像是携手走过了几百年,从兴盛繁荣,到衰落亡国,从战火烽烟,到流离逃命。比起这些,她那点纠结忧虑的小心思仿佛微乎其微,伽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拉了后面的靠臂垫着,宇文宇文喝下半口热茶,算是稍歇。 杨坚也半仰靠后,打量伽罗,“公主谦虚了。” 极美的脸颊,在半明半暗的炭火下,愈见莹润。那双眼睛最好看,带泪时雾气空濛,惹人心疼,带着笑意时,又如暖春晴日下的潋滟波光,诱人沉溺。 她的披风已解,堆在身后,身上只穿对襟锦衣,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颈间柔腻的肌肤若有些许汗意,应是茶水蒸腾所致。 同样水润的是柔嫩红唇,娇艳旖旎。 杨坚怕目光太过炽热,搅扰了这氛围,垂眸打量炉火。 伽罗却在出神。 良久,才忽然一笑,“故事都讲完了,殿下也知道来龙去脉。这枚长命锁流落了百年,终须托付明主。殿下——”伽罗跪坐起身,重新拿起金锁,托到杨坚面前,“伽罗以阿耆后裔的身份,将它托付明主。期待将来有一日,能令那些宝藏重见天日,造福百姓。” 杨坚一怔,神色稍肃,下意识道:“我只助你查明背后情由,无意占据。” “我将它交给殿下,是真心实意——是寻得明主,托付给你。” 她微蓝的眼底仿佛有明亮的光芒,因神情郑重,杨坚不自觉坐得笔直。 “我可以帮你开启,但长命锁,应该由你收着。” “我相信殿下终会成为明主。所以这锁子,自今日起交与殿下。莲花内有机关,以尖锐之物刺入莲心,即可开启。”伽罗神情诚恳,“而至于我,自知无力护住它。倘若不慎丢失,使其落入贼人之手,反会酿成灾祸。” 她说得郑重其事,杨坚没再推辞,“我暂且替你保管,随时可以取回。” 手指捏住长命锁,触到她柔软温暖的掌心。有种莫名的情愫爬上心间,杨坚神色一动,手指停留片刻,想去握她的手,伽罗却已迅速收回手掌。 “宝物托付明主,伽罗可以放心了。”她双手交叠在膝盖,笑着吁了口气,如是说。 杨坚一怔,忽然从她的语气中,品啧出另一种味道。 有个模糊的念头浮上脑海,却被她的笑容吸引,未及深思。 两人对视片刻。 伽罗笑意盈盈,站起身来,“长命锁的事既已查清禀明,外祖母的事已经算是办完了。听说太上皇没治高家女眷的罪,外祖母又上了年纪,不爱拘束,住在南熏殿多有不便。殿下能否容她出宫,自行安置?” “当然。”杨坚本就无意扣押谭氏,“她想去哪里?” “外祖母在京城有一处寓所可以落脚,她应当想清清静静住在那里。” “孤身在京城多有不便,我派个人过去照看?” 伽罗忙道:“殿下不必费心。表哥已安排过了。” 这苏威还真是见缝插针。杨坚没计较,站起身来,抚平衣衫。 长命锁的事有了着落,交割清楚,谭氏也将离宫而去……杨坚忽然抓住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她出宫了,你呢,如何打算?” “我……先住着,想清楚了再决定去留。”伽罗留些转圜的余地。 杨坚暗自松了口气,“明日我叫苏威过去,送老夫人出宫。父皇那边我已约定,不会再去南熏殿打搅,你可以放心住着。” “多谢殿下。”伽罗含糊,“外祖母应当在等我,伽罗先告退。” 说罢,行礼而出。 杨坚送她至门口,外头有侍女执伞等候,陪着她步入雨幕,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站了片刻,不急着传膳掌灯,握着那枚长命锁步入内室,踱步至榻边,手指落在那盈盈欲飞的蝴蝶上。这内室几乎成了他日常起居之处,虽器物名贵,却甚少装饰,满目冷硬暗沉中,有了这蝴蝶装点,平添暖意。 杨坚很喜欢它,睡前瞧一眼,醒时瞧一眼,仿佛能驱散昔年阴霾,化解心底寒冰。 如今,她亲手绘就的蝴蝶,她最为珍视的长命锁,都到了他手中。 他为何却觉得,她仿佛在离他越来越远? 翌日前晌, 伽罗征得杨坚允准, 陪着谭氏在建章宫大致走了一圈, 将朗润园和清思园看过,算是不辜负谭氏住在建章宫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回到南熏殿时, 华裳已将谭氏来时带的几样东西装入包裹。 来时孑然一身,唯有拐杖在手中相伴,待离去时,也没添半点东西。 将近晌午时分, 苏威果然如约而来。 他今日奉命来送谭氏,不是以建章宫卫官的身份, 而是以伽罗表哥、高家故交的身份。惯常的墨青衣衫修长磊落,锦衣玉冠, 博带缓袍, 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他的父亲杜季辅是吏部员外郎,早年还曾居于侍郎之位,后因犯了些小事,降级留用。在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中, 员外郎算不算多高的官,却也是个清贵差事。苏威自幼长于京城, 从他母亲那里承了副不错的皮相, 被送去从军之前,也曾是锦衣玉面的郎君, 后来风沙历练,将那张白脸晒黑, 柔和的轮廓变得刚硬,就再也当不起玉面二字。 此刻他倚门而立,面带笑意,负手于背,蓦然就叫伽罗想起四五年前的样子。 那时候她刚失了慈母,住在武安侯府中,被傅老夫人和老太爷厌弃,过得很不如意。父亲很疼爱她,固然时常带她到街市郊外散心,到底没有同龄玩伴。 苏威那时候十三四岁,正是顽劣不堪,人嫌狗憎的年纪,因为跟傅婎年龄相近,又看不惯当时傅婎的傲气样儿,时常气她。倒是对伽罗很和善,大抵是觉得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疼爱,每回都会带些有趣玩意儿来哄她。也是因为他的关系,伽罗和傅婎能常凑到一处玩耍,养出些感情。 伽罗那时候最盼望的是两件事,一件是父亲从衙署回府,另一件则是苏威来做客。 彼时苏威也是这样倚靠在门口,嘴里叼着东西,双手藏在背后,给她许多惊喜。她甚至还曾问过父亲,为何没给她生个哥哥,如果有,他大概会很苏威一样疼爱她。后来她跟苏威抱怨此事,苏威说,正好他没有亲生妹妹,疼爱她也是一样的。 那固然是玩笑的话,伽罗却几乎当真,哪怕在淮南住了四年,也没有哪个表哥的情分能超过苏威。 伽罗叫了声“表哥”,如从前般迎上去。 苏威果然伸手摊开,掌心拖着一枚绿色的小牌。 “小吊梨汤的口味,许久没尝过了吧?” 伽罗大为惊喜,“表哥怎么知道我正想喝它!” “风寒刚痊愈,喝梨汤最好。而京城中梨汤最好的,除了他家,还能是谁?”苏威一笑,侧身让开,向谭氏道:“老夫人请。” 谭氏含笑谢过,缓缓出了南熏殿。 一路出来,倒没碰见杨坚,苏威带她二人到光化门,已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了。 光化门靠近弘文馆和嘉德殿,常有官员宾客往来,每日里总有十来辆马车停在后巷,时常来往,最宜掩人耳目。 苏威骑马在侧,伽罗跟谭氏坐在车中,驶出东巷,拐向朱雀大街。 那绿牌手掌大小,上头写着篆体的小吊梨汤四个字,背面雕刻一枝梨花,右下角以天干地支标记次序。牌子用以预定雅间,绿色是晌午饭,红色则是晚饭。像这样秋冬干燥伤肺的时候,京中之人多爱去喝他家的梨汤,宾客爆满,一座难求。 到得店外,果然人满为患。 好在苏威已定了雅间,将那绿牌子拿给伙计一瞧,伙计当即引着马车驶入后巷,而后带三人从后面上楼进雅间,避开大堂热闹喧嚷的人群。廊道里每隔两步便悬着灯笼,竹骨纤秀,薄纸上绘一枝梨花,春色点染,无比悦目。 雅间内摆设数年来几乎没变过,甚至更增古意,只是窗外稍加修缮,景致更佳。 铜壶中梨汤熬得正好,酥酪鱼、桂花山药、煮干丝、竹荪排骨……满桌菜色,皆是伽罗爱吃的。她了却一桩心事,又是故地重游,自是格外欢喜,连喝三杯梨汤,颊边几乎笑出梨涡。 用完饭,便去谭氏在京城的小宅。 她在前往淮南遇到高探微之前,曾在京城住过一阵子,机缘巧合之下,用大半盘缠买了间四进的宅子。后来在淮南遇到高探微,就再未回过京城,宅子托付给随她南下的族人照管。那位族人在附近开了间小食店,在这宅子住了十数年,如今育有一子,年已六岁。 因谭氏已请苏威打过招呼,听见扣门的动静,立刻有人来应门。 妇人三十来岁,高鼻深目,是突厥人的面容。 请谭氏入内后关上院门,她双臂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口称“族长”。 谭氏笑了笑,已有皱纹的脸上却露些许沧桑。不过终究往事如烟,她也没提伽罗的身份,得知后院的屋子始终给她留着,便住入其中,叫苏威和伽罗别再耽搁,尽快回去。 表兄妹二人安顿了谭氏,慢慢行至朱雀大街,天色尚早。 伽罗瞧着街旁有卖绘画颜料的铺子,突发奇想,掀起侧帘,“表哥,我想去买些颜料,可以吗?” “这有何不可。”苏威当即翻身下马,命车夫靠边停了,带伽罗入内。 铺中颜料皆是上等,这会儿街上人少,铺子里也没几个客人,唯有伙计坐在案后,打着瞌睡。苏威陪着她慢慢儿挑颜色,等到了僻静处,状若随意地问道:“老夫人安顿好了,你呢,如何打算?” 伽罗满心扑在颜料上,没反应过来,“什么打算?” “总不会一辈子困在那里吧?”苏威背靠案台,笑觑伽罗。 伽罗正在试螺青的颜色,闻言微顿,抬头看向苏威,有些诧异于他的洞察。 长命锁的事她先前跟苏威提过,虽未提阿耆的事,但苏威知道杨坚将她困在建章宫是为那枚长命锁,接谭氏入建章宫亦然。而今谭氏安然脱身,苏威会突然提及此事,恐怕是她眉目间如释重负、迫不及待想离开的意味太浓了。 伽罗抿唇笑了笑,“天高地广,困在那里做什么。” “那么——”苏威唇角笑意更深,“是要出来了?” 伽罗犹豫了下,并未隐瞒,“嗯!但你不能告诉他。” “当然不会,这是私事,无需禀报。往后呢,打算去哪里?”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舅舅那边还没有消息,若他能脱身,必定会回来看你。不如就住在我府里?也方便照看。” “老夫人如今住在你那里吧?”伽罗见他没有否认,兀自一笑,“虽说重担卸去,毕竟是偷着回来的,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这当然是托词了,苏威哪能听不出来。 伽罗自幼便被傅老夫人厌弃,祖孙俩除了一丝血脉,并没有半点亲情。后来傅老夫人出昏招想让傅婎嫁给宇文坚,逼得傅婎走投无路,无奈出家,她心里只怕芥蒂更深。本就没什么情分,如今各谋生路,恐怕并不想再见面。 伽罗眼珠一转,几乎看透他神情中的洞然。 有个知根知底的表哥就是这点不好,她的心思几乎半点都瞒不住。 第238章 重阳佳节糗事多 伽罗只好描补,“老夫人是长辈,姑母又是多年未见,理该去拜会。不过老夫人待我如何表哥也知道,倘若我去了,老夫人责问我为何不顾大局,从那里溜回来,闹出不愉快,岂不是让姑母为难?八苦中有一苦是怨憎会,我跟老夫人虽不至如此,却还是相见不如不见。只是愧对姑母,请表哥代我问好吧。” 这还真是越描越黑。 不过伽罗对老夫人有芥蒂,苏威也是知道的——早年傅老夫人排挤冷落南风的那些手段,连他后来听说,都觉得不忿,更勿论伽罗本身了。素来母女感情最是亲密,伽罗维护南风,他母亲又维护傅老夫人,伽罗不愿去见,细想起来,也该在意料之中。 苏威终究不肯轻易放弃,又道:“我在京城另有宅邸,住那也行,不必跟老夫人碰面,也方便照看。你和高家外祖母都住着,绝不会亏待。等将来舅舅回京城,另行安排,诸事便宜。” 这盛情着实令伽罗诧异,不过苏威向来如此,也就没往心里去。 恐怕苏威还以为她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建章宫呢,伽罗暗暗叹息。以杨坚那样子,未必肯放她出来,她是谋划着偷偷逃出,再隐匿行踪远离京城,为免给苏威添麻烦,都想好了连他也瞒着。 此刻对着苏威的坦白诚挚,心里觉得歉疚,想了想,只好道:“到时候再瞧,看外祖母的安排。“ 苏威眼底仿佛闪过一丝亮光。 伽罗却已心怀鬼胎的低头,作势挑选颜料。 回到南熏殿,伽罗便将颜料摆开,而后同华裳挑了绢帛,细心裁剪。 她幼时学画,便是跟父亲学的绢本彩画。后来去了淮南,那一带文气鼎盛,文人墨客推崇水墨,外祖父还曾有意让她改换门庭,说了许多好处。伽罗却还是喜欢那斑斓缤纷的色彩,像是幼时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风景。数年练习,至今虽只十四岁,技艺却也不算太差。 挑了适宜的绢帛,裁剪成两尺见方,而后便去选颜料。 华裳在旁瞧着,笑道:“姑娘许久没作画了,这回想画什么?” 画什么呢?伽罗稍加思索,指了指桌上睡得正酣的拂秣狗,“画它。” 她这半年来身处逆境,而今有兴致作画,可见心绪渐佳。华裳瞧着欢喜,便在旁帮忙调和颜料,打点杂事。 伽罗画得很认真。 深秋的南熏殿,除了廊柱屋檐间的油漆彩花,渐渐失了色彩。院里凉亭外,紫藤花早已谢尽,唯有虬曲枝干上茂密的叶子黄绿交杂,昭示曾经有过的繁花如串。伽罗犹记得初入建章宫时,满架紫藤花开得正好,在这座庄重威仪的建章宫中,装点出几许亲近旖旎。 而酣睡中的阿白,算是它在建章宫最为意外的收获了。 “想到要离开建章宫,最舍不得的,竟然是阿白。”伽罗构思好了画面设色,瞧着阿白醒来,过去将它摁在桌上,含笑逗弄,“当时公主拿它逗我,虽不怀好意,此刻想来,还是很有趣。” “姑娘作画,是想送给公主吗?”华裳拿了梳篦,慢慢给它顺毛。 伽罗颔首,“那天太上皇突然驾临南熏殿,是她提前递来消息,才能让我们稍作掩饰。否则,倘或让太上皇瞧见外祖母,瞧见我安逸清闲住在正殿,咱们必会都得受苦。虽说她是瞧着殿下的面子,但这份情,我却要领。” 华裳叹息,“我从前以为,公主跟太上皇一样恨咱们。” “恨不至于,芥蒂总归是有的。所以她会递信,着实叫我意外。华裳——”伽罗双臂撑在桌上,素手支颐,“咱们能走,阿白却没法带走。建章宫里多是粗豪的男侍卫,不会照顾阿白,殿下更不可能照顾它,嬷嬷们也未必肯善待。想来想去,要安顿它,只有一个去处。” “送回给宁远公主?”华裳恍然大悟。 伽罗莞尔,“阖宫上下,大概也只有她,愿意、也能照顾好阿白。” 这样说着,竟有种托付后事的感觉,遂将阿白抱在怀中把玩,渐渐又出神。 …… 盛开的紫藤架下,拂秣狗蜷缩尾巴伏在石桌,午睡正浓。 这样的画面,伽罗光是想想,便觉温馨,作起画来也格外顺手。因是送给宁远公主的画,又有托付阿白之意,画得也分外用心,描线晕染,一丝不苟。 拂秣狗最先画成,憨态可掬,极具神韵。 紫藤花的颜色就慢了些,伽罗趴在案前染了大半个时辰,还未染完一串。全情投入时对外间动静浑然不觉,依稀听见窗外华裳说了句什么,她没听真切,也未放在心上,只顾投身画中。直至脖颈酸痛时抬头,双手扶着脖颈活动,才发现案前三四步外,不知何时站了杨坚。 她怔了怔,猛然醒悟这画或许会泄露打算,心里咚咚直跳,下意识就想将绢画藏起。 还未触及绢画角落,杨坚已迅速飞扑过来,单手伸出,稳稳按住绢画一角。 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按在紫红浅深的花串旁,有种别样的美感。 伽罗无奈抬眸,就见杨坚唇边噙了稍许笑意,正觑着她。他的身上还是那袭皇上冠服,秋日朱红的大裳绣了云纹,滚了细密精致的金边,贵气夺目,乌金冠上镶嵌宝珠,满头黑发都被收起,愈发显得剑眉朗目、轮廓分明。 “拜见殿下。”伽罗指头扣在绢旁,拿衣袖轻轻遮住大半画面,不肯死心。 杨坚探头瞧过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又在作画?” 伽罗无暇细想,扯过旁边一摞空白宣纸覆盖上去,双手牢牢按着,笑而不答。最初怕泄露打算是一层,这会儿心念一转,又有了顾虑——画阿白、涂紫藤,难免寓情于景,想着阿白的素日憨态、紫藤架下的流逝光阴,心里总有杨坚的影子飘过,提醒她住在南熏殿百来个日夜的点滴。 她怕杨坚误会这幅画的意思,又难以解释,心虚之下,更不愿给他看。 杨坚保持俯身的姿势,靠近半尺,“不给我看?” “等画成了再看。”伽罗心跳尚且凌乱,死命按着宣纸,察觉覆盖在下面的那只手要动,当即隔着宣纸按住,“殿下别动,不能看!” 她半个身子都趴在案上,因怕损了绢画颜色,压得小心翼翼,抬头说话时,脊背弯出好看的弧度。两只手不知何时染了些颜料,交叠按着他,哪怕隔了宣纸,那柔软的力道依旧令人心中砰然。 杨坚眸色更深。 又不是画的春宫图,居然这么怕他看到? 其实方才在案前站了半柱香的功夫,该看的早就看清了。 他也没戳破,轻咳一声,肃了神色,“给我看,这是旨意。” 伽罗才不信这旨意的幌子,隔着宣纸推他的手,誓死不从的态度,“殿下等画好了再看,没见这样的小事也要下旨!”因杨坚怕伤了绢画,下手不重,她使劲推了半天,总算将那只突袭的手赶了出去,遂得逞的笑,两颊泛红。 杨坚的手被驱赶到案上,有些眷恋,愈发不明白这脸红的缘由。 伽罗却已迅速将绢画和宣纸一道收起,“殿下驾临,是有吩咐吗?” “重阳将近,宫里的菊花酒启封,送了我两坛,过去跟我尝尝。” 伽罗满脑子只想让他尽快走,当即应命,跟着杨坚出了殿门,小声吩咐华裳赶紧将画收起。 重阳之日饮菊花酒、吃菊花糕, 是沿袭已久的风俗。 宫里的菊花酿未必比民间好喝多少, 却因沾了皇家的贵气, 显得格外尊贵些。每年过节时,内廷的菊花娘启封, 往亲信重臣府中赐酒,算是种殊荣。建章宫自然不缺赏赐,陶瓮中九坛美酒,除了分赐韩擒虎等建章宫属官外, 杨坚留了两坛自饮。 时近傍晚,深秋晚霞绚烂, 天际流云染成橘色,清思园中一方碧池, 水面浮光跃金。 临水小亭翼然, 旁边则是曲廊水榭,门窗敞开。 家令派人近处侍奉,宋澜则带数位掌事女官,布置筵席。 时辰尚早, 杨坚先带着伽罗四处走走。 秋后园中百草渐凋,树叶红绿交杂, 别有意趣。伽罗心里存了事情, 虽有美景在前,大半心思还放在杨坚身上——肩膀宽阔, 腰身劲瘦,穿着华贵端丽的皇上冠服, 威仪又挺拔。他的手腕胸怀皆令人敬佩,但愿能成为明君,不辜负那些宝藏。 这样想着,话题难免引向典籍文牍,佛经舍利。 杨坚幼时虽顽劣,毕竟有王府中名儒重臣教导,功课半点都没落下,加之他天资聪颖,论起才华,并不比其兄谢珅逊色。只是他更喜爱弓箭刀马,闲暇时习武弄剑,又爱溜出去射箭游猎,不像谢珅爱泡在书房。直至贬谪淮南,诸事不能随性,那锋锐焦躁的性子才被磨平,渐渐沉淀,继而读兵书,习文史,养成了如今没事就在昭文殿翻书的习惯,对文图典籍颇为珍重。 而至于佛经,当年惠王妃礼佛甚勤,杨坚虽不沉迷,却保持几分尊重。 听他言谈间语气,伽罗渐渐放心,遂不远不近的跟着。 行过假山亭台,绕过曲径洞门,杨坚见她总是跟在两步开外,忽然停步,“过来。” 伽罗随之驻足,凑近半步,站在假山旁,仰头等候吩咐。 “再过来。”杨坚瞧着中间三四尺的距离,皱眉。 伽罗再靠近半步,双手交叠,疑惑觑他。 “你在躲我?” “没有!”伽罗连忙否认。 没躲?从前两人同行,伽罗总是紧跟在后,生怕被落下。如今倒好,他刻意放慢脚步,她却越跟越远,半点都没有紧跟过来的意思。难道是上回父皇突袭南熏殿,她真的生了退却之意?杨坚觉得头疼,继而气闷。不过气也没用,人不就我,我自就人,他跨步上前,垂首盯着伽罗。 伽罗果然往后退了些许,连她自身都没发觉。 “我不会吃了你!”杨坚没好气。 伽罗扬起笑脸,“我知道,殿下又不是老虎。” “那还躲?”杨坚俯身凑近,隔着咫尺距离,攫住她的目光,目含探究。 伽罗背后是嶙峋假山,难以退后,只能向侧挪开,莞尔一笑,“那是殿下心魔作祟,以为我会因太上皇突然驾临南熏殿的事躲避,才会这样想。” 她说得坦坦荡荡,煞有介事,杨坚觑着她,“当真?” “其实是方才心不在焉,想着旧事,才没能紧跟殿下。小时候娘亲做的菊花糕最好吃,后来去了淮南,外祖母也会酿酒,味道极好。去年这会儿,我还跟着外祖母去登高,顺道去近处佛寺给娘亲进香,爹爹还寄信过来,写了诗给我看。如今的情形……”伽罗咬了咬唇,虽未直言,其意自明。 杨坚这才直起身放过她,“这有何难,到时带你去登高。” “当真?”这回换成了伽罗。 杨坚脸色微沉,“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可信?” “不是不是!”伽罗当即摆手,绽出更加明艳的笑意,“殿下言出必践,十分可信!” “还有你父亲——”杨坚本打算待会再说,瞧见这陡然盛放的笑容,忍不住道:“北凉那边递来消息,他已经脱困,虽受伤颇重,却险些取了鹰佐的性命。如此大胆的事,能逃出来,算是侥幸。陈光正带他南下,不日即可抵达虎阳关,届时蒙旭派人护送他回来,不会再有闪失。” 这消息委实出人意料,伽罗原本还在筹谋旁的事,闻言当即大喜,“殿下既然这样说,父亲就没有半点凶险了是不是?他何时能够回京?身上的伤要紧吗?” 她微蓝色的眸中陡然光芒大盛,如同阳光照耀水波,就连脸颊肌肤都似要焕出光彩,一双手牢牢攥住杨坚衣袖,紧盯着他,似欲求证。 杨坚任由她攥着,眼底也露笑意,“身强体健的男人,刺杀北凉王子还能捡回条命,养伤何难。陈光信中说伤势虽不会危及性命,也需静养,免得赶路加重伤势,在虎阳关养好再回,如何?” “当然当然!”伽罗笑意满满,攥着他的衣袖几乎欢呼雀跃,“父亲既已脱险,也不急在一时!带伤赶路并无益处,等养好了伤再回来。殿下安排得最为妥当!” 夕阳余晖穿透参差树叶洒下来,柔和的金色光芒映照,愈见肌肤白嫩,水润柔软。 黛眉之下,明眸盛满笑意,如有水波荡漾,光彩照人。 十数日来,她先是带病卧床,后被隋太祖杨忠密谈,还是头一回笑得如此开怀,全无顾忌。 像是有满园春花绽放,于萧瑟秋日,平白让人觉出明媚。 附近悄无人声,远近皆有树影遮挡,嶙峋假山是天然屏障。杨坚有一瞬的恍惚,鬼使神差地将身子凑近,“那么伽罗,如何谢我?” “嗯?”伽罗欢欣之下,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从前杨坚只是口头许诺,这回是真真切切从鹰佐手中安然无恙的救回父亲,这可是天大的恩情!何况,看隋太祖杨忠的态度,似是叫欲傅家男人皆死才能后快,杨坚瞒着他营救,隔了千里之遥,又事涉敌国,实属不易。 怎么报答? 不如认真考虑下,将来能否说动戎楼外祖父与大夏结盟? 心中思量未定,却见杨坚凑得更近,几乎触到她的唇瓣。 四目相对,她心思飞转,他却隐然带笑。 伽罗仰身向后,敏锐地发觉杨坚笑得不怀好意。 他的轮廓雕刻般分明,虽然眼底寒冰已融,不似从前那样阴冷可畏,身上那股冷硬气度却还在。人前端贵威仪,铁腕厉目,唯有在她跟前,渐渐露了温柔态度,但那温柔都是有节制的,合乎建章宫端贵身份。而一旦露出眼前这般态度,必定是在打坏主意—— 譬如上回昭文殿的面红耳赤,别苑外诱她入觳。 伽罗顿生提防之心。果然,不待她回答,杨坚便扫过她脸颊,凑近耳边,低沉的声音稍带笑意,“不必重谢,让我高兴下即可。”旋即稍稍退后,侧脸向她,眼角余光却觑过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伽罗脸上陡然腾起火焰,兔子般往后跳开,“不是这样报答的!” 说着,连退四五步,一溜烟跑到菊丛边看花去了。 杨坚就着风站了片刻,才恍然回神,跟过去,但见她两颊嫣红,垂首躲避目光。 不远处宋澜拐过来,杨坚余光扫见,站直身子的瞬间,脸上已是往常的沉肃态度。 “启禀殿下,筵席已经齐备。”宋澜端然行礼,女官的锦绣衣裙摇曳,映衬黄花。 杨坚颔首,瞧见伽罗衣衫随风,吩咐道:“去南熏殿,取件披风。” 宋澜躬身应命,告退离去。 伽罗也不敢逗留在这危险之地,劝杨坚回水榭。 …… 筵席并未铺陈,菜色却格外精致。 家令寺的人和数位女官在外侍奉,杨坚命人隔水弹奏琵琶,泠泠乐声中,菊酒甜香。 伽罗不敢引火烧身,又牢记端午那晚喝醉后犯糊涂的教训,小口小口,喝得很慢。 第239章 或许该珍惜眼前人 不过琵琶伴着水声,倒是颇有意趣。 直至弦月将沉,醉扶归。 九月初九,满城菊花盛开,朝堂百官休沐一日,京城内外的达官贵人们纷纷外出登高。 因春日里虎阳关大败,家国动荡、朝政不稳,还有官员被掳走,众人皆没有踏青游春的兴致,到得秋日,热情分外高涨,至重阳时,推至顶峰。明德门外,车马成行,清早开城门时就已排了不短的队伍,待早饭后旭日高升,行人车轿,堵得几乎水泄不通。 出了城官道上也是车马络绎,大多奔向最宜登高的锦屏山、莲花山等处。 伽罗既然另有筹算,自然不会凑热闹,按先前跟谭氏的约定,选了少有人至的铜石岭。 铜石岭位于京城北郊,有七八十里之遥。旧时曾是采挖铜矿之处,后因采挖过甚,常有塌方灾祸,每逢下雨又有山石泥流,令附近百姓苦不堪言,后经朝廷明令禁止,停了采矿。 其实铜石岭风光极好,比起别处有名的登高之处并不逊色。只是早些年岭北被挖得满目疮痍,无人愿意前往,即便后来停了采矿,断崖深坑间渐渐长了野草灌木,恢复些许景致,而岭北又有殊异美景,习俗已定,依旧少有人至。况且铜石岭离京城远,骑马还得将近一个时辰,带着女眷的马车更不愿意来这里,所以少有人问津。 所以伽罗提出去铜石岭的时候,杨坚颇觉意外。 不过既然伽罗喜欢,杨坚也无异议,点了杨素、刘铮及数名身手出众的护卫随从,由岳华贴身保护伽罗,便各骑骏马,出北门奔赴铜石岭。 他们才出宫不久,华裳就收拾好了伽罗起居的内间,而后以采买日用之物为由,揣了荷包走出南熏殿。她的身份无关紧要,因为人和善,跟南熏殿的嬷嬷侍女们处得融洽,加之往常也偶尔外出,自然没人留意,熟门熟路的穿过建章宫,在监门卫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的出去。 而在北郊,一路疾驰后,伽罗等人终抵铜石岭脚下。 今年的秋老虎来得晚,此时余韵尚存,虽然早晚风凉,白日依旧和暖。 这一带除了靠山居住的百姓和山中猎户,甚少有游客往来,官府早年铺设的宽阔官道年久失修,坑洼起伏。好在今日天晴,远山近水一碧万顷,叠嶂的峰峦间林木茂盛,渐渐转了色彩的树叶黄绿交杂,山顶浮云如同软白的棉絮,触目畅快。 伽罗收缰立马,脸上缓缓浮起笑意。 她今日打扮得甚为利落,用的是生辰那日同苏威去游玩时的装束,只是怕天凉,罩了件披风,银杏黄的底色,除了滚边,别无惹眼的装饰。但走近了瞧,却能瞧见上头拿金银线绣出的银杏叶,零零星星,纹路分明。 杨坚如今也不似从前那样怕她身份泄露,嫌那帷帽碍事,自作主张替她丢了。 少女年近十五,身段渐渐长开,平常穿了裙衫还不明显,此刻劲装利落,勾勒出胸前起伏,衬着纤细的腰身,愈见蜂腰猿背,轻盈俊俏。寻常藏在襦裙中的腿露出来,修长悦目,那双薄薄的羊皮小靴只及腿腹,踩着马镫,倒添几分英姿。 杨坚却是知道的,她的腰身柔软,抱在怀里仿若无骨。 猛然想起那晚别苑遇袭,她双臂缠绕在他腰间,丰盈柔软的胸膛贴过来,忆之销魂。 眼角余光落在她身上,眼前的景致全然失色,直至杨素的声音突兀响起—— “殿下,这条路再往前走,就是从前采铜矿的岭北。咱们是否走岔路?” 杨坚霎时收起遐想,沉肃的眉目打量铜石岭,旋即端然问道:“山间路途如何?” “属下昨日亲自来探过,骑马可行至山腰,那里有片开阔的空地,绕过山腰还有佛寺,可以进香。再往上就没法骑马,有一段老旧的青石板路,可通枫林——”他指着临近山顶的那片火红,续道:“到了枫林,没有现成的路,只有羊肠小路。” 听着倒是不错,杨坚遂看向伽罗。 伽罗就等着去佛寺进香,当即道:“骑马到山腰,也该晌午了,用了饭再去进香,殿下觉得如何?” 杨坚颔首,游玩兴起,道:“时辰尚早,去打只獐鹿!” 这一带山深林密,虽有猎户,也未必没有漏网之鱼。炎夏才过,秋日獐鹿正肥,倘若真能猎一只,侍卫们就地洗剥干净,切成肉丁子烤来吃,自然美味畅快。这般一想,竟自勾动众人兴致,且难得素日冷厉的皇上殿下有此闲心,当即应命。 一行十余人马蹄奔腾,直入山中。 刘铮从前是射猎好手,不止箭法精湛,且目力极好,在山野丛林间搜寻野味时,别旁人又准又快。因山脚景致平常,众人也不贪恋,循山路而上,边赏景致边搜猎物,倒颇有趣味。 行至一处弯道,那弯转得虽疾,却因地势突出,眼界格外开阔。 道旁是陡峭山坡,坡下是怪石嶙峋、树木丛生的山沟,因无路可通,几无人至,有许多野兔山猪藏在其中。刘铮专挑这种地方去瞧,目光迅速扫过,猛然伸手指着半山坡,“殿下快看——” 他一出声,同行之人悉数随之望过去。 伽罗目力平平,看往那个方向,只能瞧见树木葱茏遮蔽,黄绿的树叶交杂如同锦缎,阳光下蔚为悦目。往细了瞧,也只能瞧见树木下似有黑黢黢的山石凌乱躺着,别说地上跑的活物,连半只飞鸟也不见。 杨坚却已瞧见了那林下悠哉的活物。 自幼练出的游猎功夫并未因淮南的数年压抑而褪去,他极富经验,于獐鹿毛色习性更是熟悉,一眼扫见,当即向杨素伸手。 杨素立马在旁,背着箭筒,当即取了箭支,摘了挂在旁边的弓,递给杨坚。 杨坚临风立马,墨色衣袍随山风烈烈,手臂间弓如满月,侧脸冷峻,目光专注。箭支瞄准獐鹿,还未等伽罗看起那猎物究竟在何处时,便听弓弦铮然,箭支破空而出,俯冲下山坡。随即,远处的阴翳密林间稍有动静,枝叶晃动,林鸟惊飞。 刘铮等侍卫齐声喝彩,只因惧怕杨坚素日威仪,压得颇低。 伽罗不会喝彩,满心震惊却是真的—— “这么远都能射中?” 杨坚随手递还弓箭,偏头觑她,道:“战场上须百步外取人首级,这算什么。”迥异于平常的阴沉冷肃,此刻他唇含浅笑,眉目朗然,于深秋骄阳下意气风发。伽罗能察觉出他神情中的稍许自得,那是她自与杨坚相识以来从未见到的神态。 平白叫她想起了那年佛寺里渡水而来的少年,惊鸿般张扬明艳。 杨坚猎的那只獐鹿瞧着颇为矫健, 刘铮带了个侍卫, 拎着四只脚上来, 搭在马背。 这些侍卫不止担负守卫之责,马背上还各有食盒包裹, 带着今日登高要用的午饭。炊具也不成问题,经过一家猎户时,刘铮带了侍卫进去,给些银钱, 迅速洗剥干净,借点烤獐鹿的佐料, 随后赶来。 沿着山径缓行,越往上, 视野越宽阔。 近山远水, 奇峰叠岭,山坳间有枫林红如烈火,周围环绕葱茏绿树。越过斜落的山脊,则是开阔原野, 桑陌纵横,道路交错, 极远处浓荫遮蔽的官道笔直向前, 通往巍峨雄浑的帝阙城楼。城门之内,民舍街巷如同棋阵, 拱卫着庄严皇宫。 那座皇宫里,住着手握天下的隋太祖杨忠。而帝位仅次于天子的杨坚, 此时就在跟前。 ——兴许是跟杨素有事商议,他俩加了几鞭走在最前,倒能容伽罗喘口气。 立于马背的身影高健挺拔,曾无数次踏足南熏殿,清晨或者傍晚,渐渐印刻在心里。北上途中的惊险畏惧至今记忆犹新,别苑里的怦然心跳她全都记得,甚至杨坚还曾入梦,困扰她风寒后本就脆弱的神智。 她可能是真的被他闯进了心里,真切又清晰。 那是与从前恋慕李昺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豆蔻年华时的喜欢,没有怦然心动,只是如同向往晴好春光般,向往那份温柔宽和。 而杨坚带给她的却是五味杂陈。 倘若真的跟随外祖母去了突厥,恐怕就再难见到他。而杨坚,在她悄然逃走后必定会勃然大怒。 怒气过后会怎样呢?伽罗不知道。 繁重琐碎的国事下,他的怒气或许会消磨在流逝的光阴里,而后按部就班,做一个皇上乃至帝王该做的事。 他们恐怕再也无缘见面。 这样想着,心中竟自涌出些酸楚。伽罗瞧着杨坚的背影,稍稍出神。 一向沉默的岳华却忽然开口了,“殿下待独孤姑娘是真的好。” 伽罗回神,懵然瞧她,“岳姐姐说什么?” “殿下做了许多破例的事,都是为了独孤姑娘。”两人骑马并辔,因杨坚和杨素离得颇远,侍卫又不敢跟得太近,说话倒也不怕旁人听去。岳华从前不苟言笑,此刻即便带了笑意,也不甚明显,“我跟随殿下虽不及战将军久,却也是从淮南到京城,跟了数年。殿下从前阴郁,规矩严明,我们这些属下都怕他,连杨素都不敢说笑。” 伽罗抿唇一笑,“我知道,刚上京的时候我也不敢。生怕半句话惹恼了殿下,丢掉小命。” “可如今却不同了,独孤姑娘不觉得吗?” 当然不同了,从前杨坚如同煞神,那锋锐冷厉的目光扫过来,能令人心惊胆战。 伽罗永远都记得那晚被他吓得大哭的经历。 岳华瞧她神情,也乐了,“独孤姑娘那时候也是如鼠避猫,我看在眼里。” 伽罗赧然,继而点头。 那会儿处境艰难,杨坚、韩擒虎甚至岳华,对她都冷着脸,她能不怕吗? “岳姐姐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她笑了笑。 岳华道:“殿下安排从北凉手里营救姑娘时,我便觉得意外,那不像他从前的行事。后来他安排救回令尊大人,不止是我,连战将军都没想到。今日这样亲自射猎的事,从前更是没有过。独孤姑娘——”她盯着伽罗的眼睛,缓缓道:“殿下那样的人,能为旁人改性子,必定是走了心。这份心意,该当珍惜。” 伽罗微愕,未料岳华想跟她说的竟是这个。 ——以侍卫女官的身份谈论此事,实属突兀。岳华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何况,帮杨坚说话就算了,那样盯着她又是什么意思? 岳华性格跟杨坚相似,沉默冷硬,虽没那等冷厉气势,但能够舞刀弄剑、千里奔袭的女人,眼神中自有锋芒。 骏马缓缓行于山道,伽罗同她对视片刻,猛然心中一跳。 向来女人的感觉最是敏锐,她方才对着杨坚出神,怕是被旁边的岳华窥到了神情。难道是岳华猜到了她的打算?或者,岳华怀疑她另有目的? 这样想着,不免一阵心虚。 伽罗竭力镇定,不起波澜,“多谢岳姐姐提醒,我可没胆子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回之以笑,“独孤姑娘听进去便好。” 伽罗不敢在这节骨眼出岔子,含糊点头,不敢再想旁的事情,遂专心游山。 将近晌午时分,抵达杨素所说的那片空地。 出人意料的是,空地上已经有了游客,团团围坐在软毯上,男女间只拿一道纱帐分开。 伽罗不认识旁人,却一眼就瞧见了裴绮——自那回清思园偶遇后,两人已有许久未见。 今日裴绮打扮得也颇精心,本就温婉端庄的容貌稍加点染,衬着满身绫罗,气质高华。她的身侧另坐着两位小姑娘,各有丫鬟仆妇跟着,想必是姜家的其他孙女。 纱帐的另一侧,当中坐着的老者须发半白,却坐姿端正,气度卓然,想必是相爷姜瞻。余下的男子,应是裴蕴兄弟及姜家晚辈。 伽罗着实没料到会有人捷足先登,瞧着人群一愣。 杨坚显然也是,不过他向来处变不惊,此刻更无异状。翻身下马的间隙里,已经换上了端贵皇上的仪态,见姜瞻率众人行礼,抬手示意免礼,眼底却带玩味。 这番偶遇着实太巧了。 杨坚决定来铜石岭是听了伽罗的建议,除了杨素,旁人绝不知情。而杨素——杨坚瞧向他,这位素来机警的侍卫也是目露困惑。 像是能读出他二人的无声对话,裴蕴最先含笑道:“近来奉殿下之命查案,偶然至此山中,才发现这里景色不同于别处,从前倒是错过了。今日特地请父亲携眷而来——但愿不会搅扰殿下的兴致。” “不会。”杨坚说得简洁,“父皇本就有意嘉奖姜大人近来辛劳,相请不如偶遇。” 裴蕴笑而相让,姜瞻亦然,请杨坚入座。旋即看向杨坚身后的伽罗,未敢探问。 纱帐之外的姜家女眷却已起身,以陈曦为首,齐往这边行礼拜见。 杨坚没太在意,只说免礼,而后转身吩咐岳华,“陪独孤姑娘到那边坐。” 岳华拱手应命。 杨坚又觑向伽罗,声音陡添温柔,“山上风冷,别喝凉酒。”当着姜家众人的面,他对相爷的掌上明珠陈曦并无殊遇,却特意嘱咐伽罗,这般举动的涵义,陈曦岂能不知?她盈盈站起,瞧见裴蕴递过来的眼神,避而不接,只向前半步,笑望伽罗,“独孤姑娘,数月不见,一切都好吗?” “有劳姜姐姐挂怀,一切安好。”伽罗笑意浅淡,稍稍寒暄,随她入座。 裴绮是姜家嫡长的孙女,在姊妹跟前颇有威信,由她引见,姜家众位姑娘便颇客气。 两席合并,愈发丰盛。 杨素命侍卫们摆好酒果糕点,到避风处去生火,烤獐鹿肉。 杨坚位居建章宫,对姜瞻颇为敬重,加之裴蕴、裴矩兄弟都是隋太祖杨忠的股肱之臣,十分礼遇,闲谈赏景,气氛颇好。待那獐鹿肉烤熟,更是风里送香气,诱人馋虫。杨坚不时便吩咐侍卫,多送些给独孤姑娘,按她的口味烤,虽对姜瞻父子兄弟礼遇,却只字不提姜家女眷。 待得野宴过半,伽罗才趁着姜家姐妹打趣的功夫抽身而出,行至杨坚身边。 未待她开口,杨坚脑后长着眼睛似的,暂时停了跟姜瞻的对话,侧头看她。 虽未说话,那陡然柔和的神情却尽数落入姜瞻父子眼中。 伽罗屈膝行礼,在外人跟前姿态格外恭敬,道:“殿下,承寿寺就在近处。趁着这会儿没事,我想过去上柱香,可以吗?” 杨坚余光扫向裴蕴,并未立时应准,“待会野宴过后,我带你去。” “不必劳烦殿下,待会爬山怕是要不少时间,绕道会耽搁。我这会儿过去,顺道散步消食,不会耽误太久。”伽罗坚持。 她原本还发愁如何绊住杨坚,独自去寺里进香,这会儿有姜瞻父子赐予的良机,焉能不用?姜家正得盛宠,今日在铜石岭偶遇,不管是刻意还是巧合,杨坚既然与他们相谈甚欢,断不能丢下相爷和两位重臣,陪她一介女子去上香。 果然,杨坚犹豫了片刻,终究应允。 “岳华——”他扬声吩咐,“陪着过去,保护好她。” 第240章 菩萨都知道 岳华应命,抱剑走至伽罗身边。伽罗暂且告退,正欲同岳华离开,却见裴绮忽然起身。 “这附近还有佛寺吗?”她瞧着伽罗,神情中稍带点意外惊喜。 伽罗只好颔首,“有座古寺,只是香火不盛——姜姐姐有意同去吗?” “正巧,我也想去进香,求个签回去。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咱们同行,正好做伴过去,散心赏景。这儿没有旁人打搅,应当很好。”裴绮含笑走过来,看向祖父姜瞻,意似征询。 姜瞻并未阻止,只道:“山路难行,多带几人。” 裴绮应命。 席间除了姜瞻,另坐着杨坚这尊大佛,裴绮不能怠慢无礼,遂向杨坚施礼,裙角在山风中摇曳。她自幼养在高门,彼时姜瞻的权势虽不及如今显赫,在朝堂中也有一席之地。书香翰墨的府邸家教甚好,她生得体态端庄,又没少跟高门贵女、皇亲国戚往来,这般盈盈行礼,姿态仪容,着实无可挑剔。 杨坚端坐正中,当着姜瞻父子的面总不能无动于衷,只稍稍点头,便垂了眼皮,去取盘中糕点来吃。 裴绮也不介意,回身嘱咐妹妹们歇会儿,不可胡闹,便叫了两个仆妇丫鬟跟着。 伽罗很乐意跟她同行,好叫杨坚不起疑心,遂结伴前往。 这一带道路还算平整,秋日高爽天空下,满目朗然景致,令人心旷神怡。两人观玩山间风景,谈及附近景致、近来京中趣闻,旁的关乎杨坚的事情一概不提,氛围倒也算融洽。 伽罗跟裴绮自相识至今,见面唯有三次。头一回是建章宫的一道洞门外,宁远公主风风火火的去找杨坚时撞见她,是裴绮出言解围,带走宁远公主,令伽罗颇为感激。第二回 见面是仪秋宫,两人没半点接触。第三回则是建章宫的清思园,才算是说了几句话。 伽罗对于裴绮的印象并不坏,至少比起长姐傅姮,裴绮的举止更像是个宽柔体贴的长姐。即便知道裴绮盯着建章宫皇后的位置,但就她目下的言行举止,伽罗并不觉得反感。 是以这一路走得还算愉快。 到得承寿寺,里头知事僧合掌行礼,引二人往大雄宝殿去。 裴绮真是来求签的,进香过后,专门求了支签,在仆妇丫鬟的陪伴下去寻方丈解签,请伽罗和岳华殿外稍等她片刻。 伽罗自无不允,点了香跪在佛前,抬头瞧着庄重慈悲的佛像。闭上眼睛,在心里虔诚的许愿—— 愿杨坚身体康健,万事安好。 愿杨坚稳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杨坚寻得所爱,余生圆满。 心里像是有些酸涩隐痛,想着他的身影面容,却又觉得欢喜。 伽罗跪地叩首,缓缓起身进香。 出了大雄宝殿,站在佛殿前,周遭萦绕淡淡檀香,庭中槭树悦目,远处山峦起伏,可以看到杨坚所在的那片空地,隔阂一道山坳,人影绰绰。他端坐着的姿态却仿佛近在眼前——沉肃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明明跟姜瞻谈着国事,看着她,却总会添一丝柔和。在她提出要单独进香时,甚至带了担忧,除了安排岳华陪同,还让刘铮带人远远跟着。 他察觉了吗?伽罗不知道。但这是难得的时机,不可废弃。 别离在即,心中有愧疚歉然,有失落留恋,甚至觉得遗憾。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滋味,险些让她生出些动摇。甚至连脚步都沉重起来,像是带着镣铐,承载了半年来满满的记忆,承载着对杨坚的感激、亏欠。 原来转身离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轻而易举。 但路就在跟前,绝没有犹豫退缩的道理。 伽罗双手在袖中握紧,将那缭绕的烟雾盯了片刻,平复心绪,继而看向身侧的岳华,“岳姐姐,我有些疑惑想单独问问寺里高僧,劳你在此等候片刻。” “我陪姑娘同去吧,殿下吩咐了,需护着姑娘安危。” “这么小的佛寺,能有什么危险的事。”伽罗一笑,对着岳华稍待审视怀疑的目光,不闪不避,“放心,我说过,不会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沉默。 当了数年侍卫,孤身走过北凉到京城的千里路途,她素来警觉敏锐,伽罗今日的些许异状并不能瞒过她的眼睛。何况一路走来,原本无事,到了这承寿寺中,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感觉,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欲图不轨。 但伽罗的要求实在难以反驳,何况杨坚的命令只是保护而不是监视,岳华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地盯着,徒增罅隙。 她犹豫片刻,终究收回目光,朝伽罗抱拳,“殿下还在等姑娘回去,还请尽量别耽搁。” 伽罗颔首,自入殿内,绕过那尊庄严慈悲的佛像,往后殿去寻僧人。 殿外,岳华瞧着伽罗隐入佛像之后,按捺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这佛寺处得偏僻,少有人至,今日京城众人皆扑向名山名寺,更是冷清,除了伽罗一行,不见半个香客。她抱剑站在殿前,觉得伽罗应当在谋划什么,没有真凭实据,终究不敢插手阻止。快步走过庭院,看到不远处刘铮带了三名侍卫站在那里,稍稍放心。 正要收回目光,瞧见刘铮身后渐渐走过来的人时,脸色猛然一沉。 裴蕴?他怎会在这里? 裴蕴因投靠了杨坚,在扳倒宇文坚的事情里功劳不小,虽因玩忽职守等罪受了责罚,降级贬为鸿胪寺少卿,罚了不少俸禄,总算保住了官位。他的全数职责皆在鸿胪寺中,孤身跑来承寿寺做什么?还只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 他在北上议和途中就鬼鬼祟祟的盯着独孤伽罗,会不会跟今日独孤伽罗的异常有关? 岳华这样想着,不由盯紧裴蕴,宝剑改握手中。 那边裴蕴同刘铮打个招呼,闷头入内,似有心事。行至大雄宝殿门前,猛抬头瞧见冷然站着的岳华,不由一怔。 “你怎么在此?”裴蕴最先开口。 岳华也不行礼,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嘴角掀起嘲讽的笑,“我还想问,你怎么在此。” 裴蕴不答,正想越过她进殿,忽听里面传来一声极低促的惊呼。 未待裴蕴反应过来,岳华已如离弦之箭窜出,冲入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佛前许下三个愿望—— 愿杨坚身体康健,万事安好。 愿杨坚稳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杨坚寻得所爱,余生圆满。 大雄宝殿内, 知事僧像是被人打晕, 匍匐在地。殿后的朱漆错金门扇犹自剧烈晃动, 而环顾四周,除了弥勒佛像座下的神幔随风微动, 不见半个人影。 岳华微惊,叫了声独孤姑娘,无人应答。 便在此时,跟随裴绮进香的那仆妇带着哭音匆匆跑了过来, “救命!救命!快救我家姑娘——”她一瞧见岳华,当即跪在了地上, “求大人救救我家姑娘性命,她被贼人掳走了!” “怎么回事?”岳华厉声。 “我家姑娘正在解签, 忽然冲出几个人, 打翻了方丈和丫鬟,捉着她就跑了。请……” 她的话尚未说完,岳华猛然面色一变,口中发出一声唿哨, 旋即问道:“哪个方向?” “那边——”仆妇惊慌失措,脸色都变了, 指着山后的方向, “那边。” 岳华闻言,当即飞身追出去, 刘铮率众侍卫匆匆赶来,亦随她追出。 那仆妇犹自瘫在地上, 脚步最慢的裴蕴赶过来,得知是有人掳掠宇文宰相千金,而宇文宰相和皇上就在附近,当即带她匆匆出了承寿寺,碰见后面匆匆赶来的侍卫,说明情由。 …… 此时的伽罗正被藏在弥勒座下的神幔中,人事不知。 她的计划原本很好,这铜石岭也是外祖母推敲后定下,托苏威寄信给她的——若去旁处登山,人多眼杂,杨坚必定会多派人手跟着,多有不便。而承寿寺今日冷清,又有谭氏认识的故人,最宜行事。 她设法单独来寺中进香,借着找高僧解惑的由头支开岳华,然后按着外祖母的安排,找到那位颈下有道疤痕的僧人,暗中藏起。寺里有谭氏预先安排的人,会穿着跟她相似的衣裳,骑马从后山逃走。等岳华察觉不对追过去时,僧人自会说出她要转告杨坚的话。 届时,哪怕杨坚不肯放人,有那么多侍卫盯着,必定也会被替身误导,追下山去。她再换身不起眼的衣裳,由外祖母安排的人从容护送下山,再去与谭氏相会,逃离京城。 谁知道她到了殿后,还未跟那知事僧提起要找的人,便有个身形高大外貌凶恶的僧人大步冲过来,不待伽罗惊呼,便将她打昏。那人随即打昏了知事僧,将伽罗拖入神幔下,由同伴假装劫匪,往外逃窜。 岳华听到的那声惊呼,并非源自伽罗,而是那位知事僧。 那面貌凶恶的僧人趁着侍卫前后不接的间隙,扛着伽罗,隐入角落的一扇门后。 待后一波侍卫赶来搜查佛寺时,除了裴绮身边昏倒的仆妇丫鬟,半点都没有伽罗和裴绮的踪迹。 恶僧扛着伽罗,怕她醒转,给吸了两口迷.药,而后经一条密道出了承寿寺。半个时辰后,至一处隐蔽石室,才将她放在地上,与同样昏迷的裴绮并排。 石室之内,蒙青端坐虎皮椅中,瞧着地上并排的两位美人,满意点头。旋即,起身出了石室,在石头砌成的密道中绕了一阵,推开虚掩的门扇,外头阳光刺目。 这里是铜石岭向东十数里的梅花峰,因山中有成片的梅花而得名。其间不止有梅林,还有绵延数里的红枫银杏,这时节里红黄交替,明艳无比。 宇文述父子此刻就在山腰别苑中赏景。 来梅花峰登高的人固然不少,但能踏入这座别苑的,却只有宇文家人。 蒙青在外还需掩藏行迹,到了宇文家地盘便无所顾忌,快步拾级而上,到了观景台,才抱拳向宇文述道:“相爷,你要的人捉来了。” 宇文述稍觉意外,“哪个?姜瞻的孙女?这么快?” 蒙青呲牙笑,颇有些得意,“昨日我去铜石岭瞧那矿,然后到承寿寺去给佛爷上香。真是天赐良机,在那儿我竟然碰到了裴蕴和他儿子,隐约听他们说今日要来铜石岭登高,还要带着裴绮。我想,既然他带了娘们,她必定会去寺里烧香,所以布下埋伏。谁知还真叫我走了运,她撞上门来不说,还多带了个人,不费多少力气就捉来了。” “多谢老弟!”宇文述当然快慰,却又问道:“裴蕴父子去承寿寺做什么?” “怕是老狗鼻子灵,闻到了那铜矿的味道,想过去探探底。不过相爷别担心,那边的兄弟们都暂时散了,留下的人藏得隐蔽,凭他裴蕴的本事,半辈子也挖不出东西来。”蒙青对此不甚在意,只伸手道:“娘们就在下面,相爷去瞧瞧?” 宇文述掀须而笑,当即起身,招呼次子宇文基和李昺去看。 宇文家人丁不算兴旺,宇文述固然弄权贪贿,却很怕家里那位夫人,生平没纳过妾室,膝下唯有宇文坚、宇文基兄弟和宇文兰珠。两兄弟被家里老夫人镇着,更不敢纳妾,宇文坚之妻已丧,续娶的事儿也没定下,就只傅姮和宇文兰珠两个女人。 偏偏两个女人先后有了身孕,宇文坚又困在狱中,今日出来登高,就只有父子二人,外加暂住相府的女婿李昺。 四个人到得石室中,里头裴绮和伽罗依旧昏迷。 宇文述认得裴绮,对伽罗却眼生,不由看向蒙青,“旁边这是?” “跟着裴绮一道来的,想必也是姜瞻的哪个孙女。” 姜瞻的孙女吗?宇文述皱眉。 姜家的女眷他见过的不多,能认出裴绮,还是因为段贵妃常请她入宫,偶尔宫廊碰见,记得面孔。 据闻姜瞻膝下数位孙女,唯独裴绮美貌最为出众,可眼前这少女显然比裴绮美貌许多,眉眼跟裴蕴兄弟也没半点相似之处。 且据他所知,姜瞻的孙女,除了裴绮,多在不及十三岁,不该是这模样。 若细看起来,跟次子的媳妇傅姮倒有那么点相似。只是独孤信膝下三个孙女他都知道,傅姮不必说,傅婎数月前留书出逃,据传闻是入道了,容貌他也认识。剩下那个叫独孤伽罗的,这几年都住在淮南,高探微犯了事情,女眷纷纷逃难,她也不可能逃到姜家这儿来。 宇文述这里疑惑沉吟,李昺心下却是大惊。 裴绮他虽不认识,但伽罗的样子,哪怕拿纱绢遮住脸庞,只露个身形,他都能辨认出来!少女显然是被仓促打昏,脸上残留些许惊恐,黛眉之下双眸紧闭,容貌娇艳,一如往昔。 可是,明明宇文述下令捉的是姜瞻的孙女,伽罗怎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杨坚身边,百般荣宠吗? 宇文述捉来裴绮,是要拿她要挟姜瞻,两虎相斗,裴绮无辜受灾,李昺并不在乎。但是伽罗……以蒙青这粗豪汉子的性情,倘若不设法救出,怕是伽罗要吃苦头。 可宇文述正跟杨坚斗得如火如荼,当如何劝说,才能令他放了伽罗? 李昺垂头摆弄衣袖,心念飞转。 ——纵然前事如尘,他已背着外间的骂名高攀娶妻且妻子有孕,但当日的决定是诸般原因交杂后的无奈选择,甘苦自知。即便曾有苏威揍过他,杨坚也曾让他跪在青石板、跪在伽罗跟前,他当日在飞鸾寺,甚至还不无恶意的想过,伽罗是否也跟他一样,为局势所困,才会去高攀杨坚,以求庇护。也曾在夜深时想过,杨坚留她在身边,是为情意,还是为了其他。 无论有过哪些揣测,私心里,他仍旧不愿伽罗落入宇文家的险境。 尤其她此刻昏迷在那里,娇弱可怜,没半点反抗之力。 李昺迅速思考对策,蒙青却没那么多顾虑,“能跟裴绮一道的,必定也跟姜家走得近,管她是谁,捉到了必定有用!” 宇文述皱眉,这等关头绝不愿草率行事。 他将伽罗细细瞧过,问道:“跟姜家一道登高的,还有谁?” 蒙青想了想,“还有杨坚。我捉了裴绮的时候,他还派人来追……” “皇上?”宇文述猛然打断他,声音陡厉,往伽罗身上瞧了一眼,猛然醒悟过来,“她这身量,是不是上次皇上带去别苑那个人!” 李昺被他反应触动,抬眸瞧过去,看到宇文述脸上并无喜色,甚至像是不悦。 ——看来他对杨坚还是有所顾忌! 李昺一瞬间就猜到了答案。只是还不够确信,不由道:“岳父怎么了?姜家是皇上的走狗,捉了裴绮,可以拿来要挟姜瞻。捉了皇上身旁的人,岂不是更加有用?” 这话问出来,不止宇文述,就连宇文基都稍露不屑之色。 李昺视而不见,只疑惑瞧着宇文述。 “姜瞻和皇上是两回事!”宇文述眉头皱得更深,“我捉裴绮,原本是不想打草惊蛇,只暗地里藏起她,然后悄悄去找姜瞻要挟,让他在你大哥的事上留个余地。 第241章 走为上 他还指望把孙女送进建章宫当皇后,当然想要孙女完好无损的回去,这事必成,神不知鬼不觉。可现在这么一闹——”宇文述面露不满,又不好对蒙青发脾气,只重重叹息。 李昺就势道:“岳父是怕皇上知道此事?” 宇文述不语,宇文基道:“那对父子多精明,多会收买人心!裴绮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哪会不知道缘由,为安抚姜家,说不定就能给她个建章宫的位分。姜家得了便宜,这事儿又张扬开,他不能徇私做手脚,只会下狠手。裴绮反倒成了烫手山芋,杀也不是,还也不甘心!到了那时候,你让父亲怎么办?” 李昺恍然。 既然摸清了这对父子的态度,知道他们暂时不愿与杨坚鱼死网破,后面就好办了。 李昺踱步过去,将裴绮瞧了瞧,又将伽罗端详片刻,忽然道:“岳父说得没错,这姑娘应当是那晚陪着皇上赏灯,后来又到蓬莱春的那位。当时我落在二哥后面,隔着面纱看到了些面容,是她!” 他语气笃定,加之伽罗身形确实相符,宇文述眉头皱得更深。 “查了十几天没半点消息,原来杨坚看上的是她!” 李昺颔首,忽然向蒙青道:“咱们捉了裴绮,可曾露出踪迹?” 蒙青正为宇文述陡然转变的态度稍觉忐忑,闻言便道:“放心!我的人下手快,又做得隐蔽,他们跟不过来!不可能查到相爷这里。” “那就更糟了!”李昺猛然拍腿,脸色骤变。 正在沉思的宇文述不由抬头,“什么糟了?” “咱们捉了裴绮和皇上看中的女人,皇上必定会派人追——”他看向蒙青,“皇上登山,必定带了侍卫?” 蒙青固然勇猛,心思终究不及他们做官的细腻周全,闻言也有点慌了,“带了十来个侍卫,都是好手。” 李昺倒吸口凉气,“皇上那种人,既然肯带着这姑娘赏花灯,必定是放在心上。如今她丢了,怎会不急?蒙教主做事隐蔽,皇上的人找不到踪迹,必定会将承寿寺翻个底朝天。寺里找不到,就会翻铜石岭——今日丢了的还有姜瞻的孙女,他会借此大张旗鼓,调了禁军过去搜查也说不定。蒙教主方才说,裴蕴父子可能察觉了铜矿的事……” 他说到这里,顿住声音,只看着宇文述。 宇文述脸色陡变。 裴蕴父子能调动的力量有限,查不到他私采铜矿的事,但倘若杨坚真调了军队过去,私矿的事就绝对瞒不住!那位皇上的冷厉铁腕,宇文述如今是越来越清楚了。 宇文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神情陡然一紧。 蒙青站在旁边,目瞪口呆。他只顾着奉命行事,给宇文述悄无声息的捉人,却全然没想到后续的事——按他的计划,裴绮失踪后,宇文述毕竟只是个宰相,即便着急,也未必能为孙女翻出多大的风浪。 但若是戳了杨坚的老虎鼻子…… 石室内气氛霎时凝滞。 李昺面色沉重,思量片刻,才试探着道:“大哥的事,除了威胁姜瞻,咱们还能想想旁的办法。岳父的实权还在手里,京城北边的兵马也没归服,太上皇和皇上未必敢在此时撕破脸,立刻处决了大哥……” 宇文述眉目一沉,向李昺压过来,“所以?” “岳父可将这两人抛出去,引开视线。若怕铜矿的事泄露,咱们尽快疏散了那些人就是,不能在这节骨眼徒生事端。至于大哥的事,姜瞻这里行不通,岳父不如修书给锦州,再往北边做些安排?北边若有异动,太上皇必定紧张,他还没将禁军全数收服,京城周边的守军不敢动,说不定会调蒙旭手里的人,届时虎阳关有了空子,咱们更能相机行事。” 宇文述沉吟不语。 对于这个女婿,他并不是很满意。 京城荟萃天下英才,李昺固然有才华,却也没到惊艳独绝的地步,若不是宇文兰珠瞧上了他那张脸,念叨折腾了将近两年,非他不嫁,宇文述是绝不肯点头把女儿嫁给李昺的。 但木已成舟,既然收了这女婿,李昺又有往上爬的野心,宇文述当然也愿意点拨。 上回户部的事算是个疏忽意外,更令宇文述不满。 但不可否认的是,李昺有时候确实也有点脑子。 至少这建议,听起来虽稚嫩粗浅,再斟酌筹谋下,也许会有用处。 但要他平白放了裴绮,确实太憋屈…… 宇文述沉吟,脸色越来越难看。若在平常,他倒不太怵,偏偏蒙青这回昏了头,不止当着杨坚的面捉走裴绮,还好死不死的将动手地点选在了铜石岭,那可是把贼往窝里引,蠢透了! 原想着随手捉来裴绮,多个筹码,哪知蒙青会弄巧成拙! 倘若扣着两人不放,事情闹成这样,恐怕会招来杨坚和姜瞻的疯狂反扑,得不偿失。倘若放了,杨坚纵然会发现铜石岭的端倪,但既然两女得救,终究不会逼得太紧,可给他喘息之机。 宇文述黑着脸,将裴绮和伽罗盯了半天,最终指着伽罗冷声道:“记住这张脸,查明身份,将来有用处。至于这两个人——把人放出去,尽快引开皇上,铜石岭那里连夜善后!” 宇文基应命,将伽罗的长相牢牢刻在了脑海。 蒙青胆战心惊的送走强压怒意的宇文述,当即派人将裴绮和伽罗带下山,扔在附近镇子的客栈里,给嗅了解药,等她们自己醒来。 而后写了报信布条绑在箭尾,飞赴铜石岭。 铜石岭, 杨坚脸色铁青。 听到岳华的呼哨示警时, 他正跟姜瞻说话, 因为离得太远,听得不太清楚。遂暂时住口, 侧耳细听,秋风中便送来更为绵长响亮的示警呼哨。这呼哨都是侍卫们约定过的,各有含义,杨坚闻之大惊, 当即起身往承寿寺的方向瞧过去。 杨素已然匆匆过来,“殿下, 怕是独孤姑娘她们……” 杨坚不待他说完,便已飞身上马, 率领侍卫匆匆赶过去。 到得寺外, 碰上裴蕴和裴绮身边的仆妇,才知伽罗和裴绮双双被人捉走。 杨坚大怒,当即命侍卫搜山,等姜瞻父子等人赶过来时, 又用他们的人手,将这座承寿寺翻得底朝天。 然而, 一无所获。 随后, 岳华和刘铮先后回来跪地请罪,说当时情势紧急, 他们虽捉住了可疑的人,但未能找到伽罗和裴绮的行踪。以他们的本事, 一旦看到动静追过去,就不会轻易将人跟丢,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声东击西,拿幌子引开他们之后,才趁着间隙暗中逃脱—— 这座承寿寺中,必定另有隐秘通道! 岳华对此格外懊恼。 她直到捉住那幌子,没瞧见伽罗,才反应过来当时可能有诈,稍一回想,便想起了那“被风吹动”的神幔。匆匆回去一瞧,果然座下是空的,地上落了极细的一层尘土,被蹭得乱七八糟,显然是有人躲藏。 岳华向来心细,若换了平常,在追出去之前,必定会躬身随手查那神幔。可当时裴蕴乍然出现,扰乱她的心神,加之伽罗举止奇怪,乍然变故之下,难免稍有疏忽,瞧着门扇的动静,便不假思索的追出去,错失良机。 众目睽睽之下,岳华并没刻意提起伽罗今日的异状,只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 杨坚冷厉的目光随即落向裴蕴,问他今日为何来承寿寺。 裴蕴受了无妄之灾,哪敢隐瞒自惹嫌疑,当即跪地禀明,说他从前听过关于私矿的事,猜想那应当与宇文家有关,只是一切尚且是疑影,所以借着登高上香的机会,过来瞧瞧。 那会儿也不是深刨这些的好时机,杨坚谅裴蕴也不敢再耍花招,暂且放过,刑讯那几个幌子。 他手段狠辣,盛怒之下更是没了顾忌,对方很快松口,说他们只知道奉命行事,旁的却一概不知——跟先前在京郊别苑刺杀他的月神教的人,如出一辙。 杨坚随即命侍卫将寺中所有人都召集出来,详细盘问搜查。 末了,还真有僧人熬不过,说寺中有条密道,可直接通往远处。 便在此时,远处有飞箭射来,说两人就在镇上客栈。 杨坚铁青着脸,将那布条给姜瞻父子看过,因恐有诈,稍加商议,留了姜瞻父子和侍卫守在那里,循着密道搜查,只带身手最出众的杨素和岳华随行,直扑小镇。 伽罗醒来时,脑袋隐隐作痛。 她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入目的是青色帐顶,像是个床榻的模样。脖子后面仿佛还有些痛,她茫然躺了片刻,才想起铜石岭、想起承寿寺、想起那突然出手的恶僧,后面的事一片空白,没有半分印象。 伽罗猛然坐起身,打量周围,瞧见简单的桌椅茶具,应当是哪里的房间。 往身侧一瞧,裴绮竟然就在身畔,大抵是被她猛然坐起的动作惊醒,也一脸茫然的躺在那里。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算是清醒了些,快步下了床榻,从敞开的窗户瞧出去,看到外面的街市商铺,再过去开门,外头也没旁人,只有伙计拎着一桶水,匆匆走过。 “这是……”裴绮瞧着伽罗。 伽罗也瞧着她,“怎么回事?” 两人都没有头绪,再将这屋子打量一番,瞧见桌上的茶盘下压了一段布条,过去一瞧,上面写着爬般的四个字——等人来接。 所以是她们被人劫走,又被人救了吗? 至少此刻,客栈里安稳平静,街市上生意如旧,半点不像有圈套设伏的样子。 伽罗缓了片刻,虽闹不清其中原委,却还惦记着离开的事。那布条上说等人来接,必定指的是杨坚和姜家,倘若真被接回去,要再脱身,难免平白生事,她往四面瞧了瞧,看到后面有马厩,街前有成衣铺。 她不再耽搁,将那袭披风解下,向裴绮道:“姜姐姐,就此别过。” 裴绮微愕,“别过?” “倘若殿下驾临,烦劳姜姐姐转告,我这里一切无恙,无需挂怀。”伽罗快步走至门边,见外面并无异常,回头向裴绮微微一笑,“姜姐姐保重!” 说罢,快步出了客栈,往对面成衣铺随便买了件不起眼的外裳披风和帷帽,随后跑到客栈,丢下外祖母先前给她的银票,挑了匹马,便从后门骑马走了。 裴绮依旧满头雾水,兴许是药效让脑袋不太灵光,脑海里依旧是方才那颇惑人的笑容。茫然瞧着伽罗跑来跑去,直至一人一骑的影子消失,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独孤伽罗这是要走了? 悄无声息的走,不愿让皇上知道? 屋里空落落的只剩她独自坐着,方才有伽罗在身旁,还不觉得怎样,此刻回想,记忆的前一刻还是袅袅佛香,慈和方丈,下一刻便突然跳到了这奇怪的地方。中间那片空白时发生了什么? 裴绮越想越是后怕,捏紧了那布条,再无暇顾及伽罗,只盼着父兄尽快来救。 …… 伽罗既是逃跑,也没那么多讲究,方才怕裴绮记住那衣裳披风,不慎告诉杨坚,所以抱在怀里没穿。等离客栈远了,才找个僻静的地方,将稍显宽大的衣裳套在外面,裹了那烟青色的披风,将长长的帷帽戴着,瞧着没什么地方能露破绽,这才放宽心,问明官道的方向,骑马出了镇子。 才出了镇子没多久,迎面便见三匹健马如虎狼奔腾而来,为首的人墨色衣袍,身姿挺拔,不是杨坚是谁?他的身后跟着杨素和岳华,各自衣袍猎猎,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如飞掠过身旁,绝尘而去。 伽罗忍不住回头瞧着杨坚的背影,等他们远了,夹动马腹,疾驰向京城的方向。 杨坚到客栈之后会如何愤怒,失望?她不敢想象。 但为了杨坚,为了父亲和外祖母,也为她自己,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鼻中酸涩极了,眼眶中有温热的眼泪溢出,伽罗竭力不去想这场错过的结局,死死咬住唇瓣。 …… 客栈内,裴绮惶恐不安的坐了许久,终于听到街市上传来蹄声,仓皇跑到窗边,便见杨坚带着两人纵马而来,直奔这家客栈。 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快步迎过去,在楼梯口跟杨坚相遇。 “拜见……”她话未说完,杨坚已然越过她,抬步进了敞开的屋门。 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那银杏色的披风堆在桌上。 他心中一紧,厉声道:“伽罗呢?” “独孤姑娘走了。”裴绮匆忙跟进来,触到杨坚冷硬含怒的目光,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放低声音,“我醒来的时候,她跟我一道在这里,没半点损伤。她让我转告殿下,她那里一切无恙,无需挂怀。”说罢,才发现杨坚脸色沉郁得可怕,那双眼睛里如同渐渐凝结寒冰,一步步逼近她。 “你说,她走了?” 裴绮固然听过杨坚冷厉之名,却从未见过他这样铁青的脸色,不由再退半步,“是她自己走的。去对面买了衣裳,到后面买了马……” “她去了哪里!”杨坚陡然厉声打断。 铁青的脸色,锋锐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隐隐有赤红的血丝浮现,握着铁扇的手上青筋微突,神情十分骇人。 裴绮一惊,心里咚咚狂跳起来,“她……没说。” “买的什么衣服!” “在包裹里,没看见。”裴绮惊魂还未定,被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 屋里静得骇人。杨坚盯着桌上那件披风,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满怀担忧的疾驰过来接她,却彻底扑空,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她走了,除了裴绮转述的那句话,再没留下半点东西! 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从父皇突然驾临南熏殿的那天开始?南熏殿里的避而不见,昭文殿中的郑重托付,清思园里的疏离闪避,谭氏的提前离开……她特意挑铜石岭来登高,执意去承寿寺进香,是不是都在为离开而铺垫?可当中为何还会牵扯月神教,为何还有裴绮会被劫走? 种种疑惑、恼怒铺天盖地的卷过来,令素来冷静的杨坚几乎凌乱。 她走得太过突然,又仿佛早有预谋,她竟然没有半点留恋? 那座建章宫,还有他,就让她如此难以忍受,要如此仓促地离开?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突兀又隐蔽的离开!而他,扛着父皇那里的所有重压,屈意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当着姜瞻父子的面表明态度,最终,却是要从裴绮的口中,得知她离开的消息! 她确实聪慧灵透,聪慧得连他都被轻易瞒过,被骗得团团转! 脑袋里几乎要爆炸,曾有过的丝丝缕缕的预感,猛然涌入脑海。种种担忧、恼恨、郁愤皆化作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杨坚蓦然低吼一声,挥拳重重击在桌上。 松木做成的桌面在他拳下应声而碎,木屑纷飞,茶壶瓷杯掉落,碎裂在地。 殷红的血顺着手背缓缓流下,裴绮怔怔瞧着满目赤红、形如煞神的男人,几乎忘了呼吸。 第242章 敬启,致亲爱的阿坚 旁边苏威紧握着拳头,不敢看杨坚从未有过的震怒神情——倘若她能劝阻伽罗,或者将伽罗的异常告诉殿下,倘若她没被彭程干扰,自神幔下救回伽罗,倘若…… 然而不会有倘若,独孤伽罗走了,如她所猜测、担心的那样,只留下暴怒失望的杨坚。 她缓缓跪地,想说是属下失职,喉咙却是干涩,吐字艰难。 杨坚仿若未闻,赤红的双目盯着那袭披风,于震怒中寻到些许理智,哑声道:“她走了多久?” 姜琦惊恐之下,声音微微颤抖,“没有太久……” 杨坚猛然收拳转身,大步出了客栈。 问都不必问了,独孤伽罗那样会隐藏,没在姜琦这里留下痕迹,即便问伙计她的去向,必定也是假的! 客栈门口三匹健马犹自喘气,杨坚黑鹰般飞扑上马,不发一语,窜出街市。 裴矩不放心,叫苏威护送姜琦回去,当即追过去,纵马紧随。 镇子不大,骑马疾驰片刻,便已横穿。 杨坚在官道上疾驰,已是后晌,踏青完的人们陆续回家,三三两两的相伴同行。他的目光如同猎鹰,搜寻两侧可能留下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的收获。回想伽罗可能逃往哪里,却是头绪纷乱。 她煞费苦心地去了铜石岭,必定是想在承寿寺脱身,会不会还去那里? 杨坚纵马疾追,却终在一处岔路口驻足。 怎么可能再回铜石岭?她考虑的那样周全,哪会想不到,在承寿寺突生变故后他会安排人手盯着?她既然有意离开,就不可能自投罗网。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陡然抽离,连同那股怒气也被风掠走。 杨坚松了缰绳,在健马缓缓止步后,茫然四顾。 青山碧水,红叶灼烧,目光所及,都是登高后笑语还家的人。 可他,欢欣而来,却只能孑然回去。 伸手入怀,触及温热的玉佩——那是母后的遗物,当年佛寺救下伽罗时,落入她手中,后来又被他以故人已死的借口骗回来。原打算今日登高,将此玉佩送给她,以示决心,她却不告而别,突然离开,没留半点痕迹。 是因果循环吗?他骗过她一次,所以今日,她也狠狠骗回来。 杨坚立在马上,看着红日一点点西倾。 郊野的风愈来愈冷,飒飒地卷起满地黄叶,飘入道旁的农田桑陌,水渠树林。 不远处裴矩驻马,瞧见那微微塌陷的脊背,不忍上去打搅。 跟随在杨坚身边十几年,他们是最可靠的君臣,也是最知己知彼的朋友。幼时顽劣桀骜的皇家骄子,在母后亡故、兄长被害后彻底转了性情,变得沉郁冷肃。 从独孤伽罗住进建章宫开始,杨坚眼底的寒冰才渐渐融化,性情稍稍回转——会出神、会打趣、会护短、会带上温和笑意,甚至今日游山,还破天荒地在侍卫跟前一展射猎身手,恢复几许昔日的意气风发。 然而此刻,他孤身站在官道上,素来挺拔的脊背微微塌陷。 他远远看着,不敢搅扰,许久之后,才见马背上的人重拾缰绳。 墨色的衣袍被秋风翻起,杨坚骑马回身,缓缓行来,脸上除了沉肃,再无他物。 经过裴矩身边时,他才沉声道:“铜石岭的事,你去处理。” 说罢,抖动缰绳,飞驰离去。 杨坚回到建章宫,已是暮色四合。 裴矩等人都还没回来,左右春坊的所有官员皆得休沐,唯有左右监门卫勤勤恳恳、尽忠职守。他神色端肃如旧,不见半点水波,骑马进去,直至宽敞的甬道将尽,才恍然回神,弃马步行,渐至建章宫外。 甬道两侧,侍女嬷嬷正在点灯笼,昏暗微弱,在暮色中没半分光亮。 他罔顾跪地行礼的众人,抬步进入里面,两侧偏殿里灯火通明,侍女忙着将几盆菊花搬往廊下,见了他,齐齐跪地。 杨坚盯着门扇紧掩的正殿,声音略微僵硬,“华裳呢?” “回禀殿下,华裳今日外出采买东西,尚未归来。” 当然是不回来了,杨坚自嘲,冷着脸动了动唇角。独孤伽罗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华裳无足轻重,出去买东西时溜走,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那间正殿是伽罗日常起居所用,因从前有长命锁,便立了个小小的规矩——没有她和华裳在,旁人不得轻易入内。 所以此刻门扇紧掩,也未掌灯。 杨坚步上台阶,推门入内,里头桌椅茶具整整齐齐,一如往常。 他也不必点灯,在暮色昏暗的屋中站了片刻,扫过屋中陈设,不见半点异常。甚至他先前命家令寺送来的那些首饰,也都完好无损的封在锦盒中,整整齐齐摆在博古架。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手指扫过桌案,像是残留她的气息。目光落在那金碧辉煌的灯架上,仿佛还能看到她盈盈立在旁边,灯火辉映下娇美如玉,偏头浅笑,递来一杯热茶。 脚边有东西在拱他,杨坚低头,看到那只叫阿白的拂秣狗蹲在那里,低低呜了一声。 杨坚躬身,伸掌去捉它,阿白比从前长大了不少,一只手几乎握不住,只能伸了双臂,将它捧起。柔软的白毛触手温暖,那双眼睛里最初的畏惧无辜尽数褪去,代之以机灵大胆,甚至还伸了舌头,他的手背。 ——像极了她的变化。 蓦然想起伽罗画的那副紫藤下阿白午睡的图画,杨坚转而入内,在她惯常读书作画所用的长案上,看到那副绢画。 案上笔墨纸砚和书籍都已不见,唯有那副图画显眼,于昏暗天光中,孤零零的压在镇纸下。 杨坚快步上前,将阿白丢在案上,看到镇纸下还有一封书信,墨山堂的松花信封,火漆封着,旁边是她秀气的蝇头小楷—— 殿下殿下亲启。 京城东南边, 胡汉杂居, 商铺林立。因各地往来的商人多就近居住, 贩卖南北各地珍藏奇货,生意颇为兴隆。平常虽少有高门贵女来挑选首饰衣裳, 却常有公候府中的买办往来,赶着马车,买走种种日用陈设的货物。 永平街起头的便是一家两层阁楼,里头专卖从北边贩来的皮毛, 门面宽敞,内里豪奢。 伽罗赶着天黑前, 夹杂在登高回城的人群里,从东边进城, 骑马行至此处, 瞧清了上头的牌匾,这才翻身下马。 这一带没有歌坊酒肆,商铺门关得早,伙计正在上门板。 见了伽罗, 那伙计便笑眯眯的招呼,“这位姑娘, 店里已打烊啦, 您明儿再来?” “我找你们东家。”伽罗递上一枚商徽。 旁边大伙计接过来一瞧,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原来是贵客,您请进, 请进。”哈着腰请伽罗进门,让旁的人继续上门板,却带着伽罗穿过后头的门洞,进了店后面的院落。这院子颇为杂乱,四面皆是房屋,应是当了库房和伙计住处,院里也堆着不少箱子。 穿过后头的绿漆门扇,眼前豁然一亮,满目森森翠竹掩映下,两层的阁楼雕饰精美,旁边还有个水池,临水建了戏台,颇为宽敞。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仆妇正往屋里搬水,那伙计叫住其中一名,“杨姑姑呢?” “在里面呢。”那仆妇当即进去,请出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来。 那妇人满身绫罗,长得也富态,匆匆出来,一眼就瞧见了伽罗。 那伙计忙道:“杨姑姑,这位姑娘要找东家,手里拿着这个。”说着,递上商徽。 杨姑姑接过,瞧了一眼,当即道:“姑娘里面请!”说着,挥退仆妇伙计,陪着伽罗进了那阁楼。里头亮如白昼,伽罗一眼就瞧见了满面焦急,来回踱步的谭氏,和旁边同样焦急的华裳。 “外祖母!华裳!”她一把掀开帷帽,长长松了口气。 谭氏满脸焦急霎时转为欣喜,同华裳一道迎过来,“伽罗!你不是……快快,先喝口水。”她自将桌上的热茶递给伽罗,“承寿寺那边的事儿报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伽罗喝了半杯茶,莞尔一笑,“我也没想到会有那变故,醒来的时候在一处客栈,旁边还有姜相的孙女姜琦,也不知里头有什么缘故。好在平安无事,不敢再回承寿寺去,买了马换了衣裳回城,打听了好几回才找到这里。” “那位呢?没察觉吧?”谭氏不放心。 伽罗笑容微收,“他找不到这里。” 路是她选的,再谈遗憾留恋也无济于事,伽罗竭力抛开那些念头,道:“晌午时吃的不多,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受惊又骑马,进城后又打探了半天,外祖母——我饿了。” 谭氏一笑,当即请杨姑姑安排,张罗了晚饭。 饭毕,夜色渐深,伽罗满身疲惫,早早便去沐浴。 浸入温暖的热水中,满身疲惫为之一松,这才觉得整日劳顿,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似的。伽罗阖目出神,华裳也不打搅,默然给她沐发擦洗,而后拿了干燥柔软的毛巾,一点点擦去头发上的水珠,几遍过后,湿漉漉的头发便渐渐干了些。 伽罗浑身舒泰,脑海里念头杂乱,忽然叹息了一声。 华裳动作微顿,“姑娘怎么了?” “华裳——”伽罗侧头,柔顺乌亮的头发滑落在桶外,“建章宫里,都收拾好了吧?” 华裳颔首,温声道:“姑娘放心。那幅画和信都放在了案上,没有旁的东西挡着,很显眼。” “那就好。”伽罗重新阖上眼睛。 杨坚此时应当回建章宫了,他会不会震怒?看到那封信后,能不能消些气?她不知道,也顾不到那么多了。既然不告而别,就是打着切断过往的念头,今日踏出建章宫,那座建章宫就彻底跟她没关系了,甚至杨坚,都很难再有交集。 不管他会否震怒,假以时日,终会渐渐平息。毕竟,她跟杨坚的缘分,唯有建章宫的这数月而已。待怒气平息,他总能将精力放在朝政上,父子齐心,安稳江山天下,再慢慢淡忘她这个曾闯入建章宫的不速之客——亦或者记得——毕竟那长命锁的财富珍宝,都已托付给了他。 只是表哥那里,她做得太理亏了。 “给表哥的那封信,托付好了吗?”伽罗声音中尽是疲惫。 华裳道:“已经找了人,一个月后,送到杜家去。” 伽罗颔首,没再言语。 华裳默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道:“姑娘跟殿下殿下的事,姑娘自有考量,不必我多嘴。但虞将军那里……姑娘自从进了建章宫,他就竭力照拂,这样不辞而别,恐怕真是要令人伤心,也担心姑娘的处境。不如早些送信给他,好叫他安心?” “没有办法。”伽罗叹息,“我这一走,殿下必定会找表哥逼问下落。若是我道别过了,告诉他去处,你让他说,还是不说?” 说了,就是对不起她。 不说,则是有负殿下。 她已经骗了杨坚,总不能再将虞世基推入两难的境地。 只是杨坚……万般念头梳理不清,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梦里像是又回到了别苑外的满目流萤,倏而又是铜石岭的遥远背影,芜杂凌乱。 昭文殿里,杨坚对着那封信枯坐到了黎明。 榻边的烛火已经微弱,层层蜡泪堆叠,轻晃将熄。推窗望外,秋日晨风冷冽,卷着细针一般扑入脖颈领口,冰凉入骨。整个建章宫都还在沉睡,昭文殿里静寂无声,唯有门外值守的侍卫精神抖擞,脸上冻得通红。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深秋木叶凋零,隔着树杈望向远处,只能看到层叠的屋檐。 杨坚肃容沉默,在窗边站了半天,回身到桌畔,重新拾起那封信。 娟秀整齐的蝇头小楷,雅致的松花信笺,翻来覆去,已看了不下十遍,他几乎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信的内容并不长,先是为突然不告而别致歉,并没多少诚意。而后提起那枚长命锁,希望他将来能成为明君,不辜负典籍宝藏。之后谢他半年来的照拂帮助,尤其独孤信的事,她铭感于心,相信以殿下的心胸,不会为难他。再往后,则托付了那只拂秣狗,请他将阿白和绢画转交乐平公主。 信的末尾,笔迹略显沉重滞涩,想必她写的时候也是心绪起伏。 她说,那夜的满目流萤,是她所见最美的风景。但泡影易碎,风霜之下难得长久,逆风执炬更易烧手,所以慎重思量后,决定离开。辜负盛情美意,请杨坚见谅。愿他能与杨忠父子同心,再无嫌隙,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清平盛世,恩泽广被。 ——她的信笺十分整洁,没半点涂抹痕迹,若非文采斐然,绝难一气呵成。恐怕是拟了稿子,再誊抄过来。不知那滞涩笔迹时,是何种心情? 杨坚通篇看过,将那句逆风执炬更易烧手的话品咂。 所翻阅过的典籍兵书中均没见过这样的话,虽意思明白,却不知出处缘故,想必同那泡影一样,是出自佛经。 生气吗?当然是的!她将他骗得团团转,骗他去铜石岭登高,给她逃跑铺路,当着众人的面不告而别,只留下这封信,不痛不痒。昔年的阴霾不算,自回京入主建章宫,除了梁睿偶尔放肆,京城上下,还没人敢对他这般大胆欺瞒!他也从未像昨日那样,盛怒之下理智尽失,疯了似的追出去,却只能孑然立在夕阳官道上,全无平常端贵殿下的模样。 换了旁人,早已重罪处置! 但独孤伽罗…… 最后那段父子同心、再无嫌隙的话虽写得简略,却能透露她离开的真实意图。 杨坚阴沉着脸,将信笺重新装入封套中,走向旁边的檀木柜,从中取出个铜铸的匣子,将信抚平放进去,拿长命锁压住,而后阖上,重归其位。 目光一偏,看到那只盈盈欲飞的蝴蝶,被透窗而入的风吹动。 他劈手取过,冷然瞪了半天,终究没扔,塞进柜中,一道锁住。 惯用的漆黑长剑就在门边架上,杨坚抓入掌中,走至殿外,迎风练剑。 满腔愤懑都随长剑喷薄而出,门前一方奇石,经历了无数次剑气侵袭,终于在这个清冷寒肃的早晨,拦腰斩断,轰然倒塌。后面值夜的侍卫见了心惊,微不可察地往后面挪步,躲过肃杀凌厉的剑气。 门前被扫荡得满目狼藉,杨坚胸臆中的闷气,随着铮然没入青石板中的长剑,稍稍消解。他冷着脸回屋,如常盥洗用饭,再去上朝。 朝堂上倒颇平静,许是昨日百官登高心绪甚佳,也没拿琐事来烦杨忠。 梁睿破天荒的告了假,说是昨日登高受寒,需静养两日。 他那里没动静,杨忠也难得清静,散朝后自去歇息,杨坚自回建章宫。 到得嘉德殿外,瞧见那位精通佛典的宾客,终究没忍住,冷着脸问逆风执炬是何典故。那宾客面露诧异,却还是恭敬回答,说这是出自《四十二章经》,原话是“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第243章 一张纸寄托的思念 又是佛经! 杨坚瞧那宾客面有异色,懒得理会,沉着脸走了。 到殿里坐了会儿,回想咀嚼,又是不怒反笑——十四岁的小姑娘,能经历多少事情,竟然也学着谭氏和南风,去读那晦涩的佛经,说这样的话! 若怕烧手,她难道要就此摒弃爱欲不成? 怕逆风烧手,无非是怕杨忠盛怒阻挠,伤了她和亲人,也影响他的前程。 也可见,她对此确实忧虑过重——这是症结所在。 杨坚心绪翻滚,沉着脸坐了半晌,见来禀事的官员还站在那里等他吩咐,才勉强收回心神,就势在嘉德殿处理琐事。 午饭后未及休息,便又进了昭文殿。 昨日诸般情绪起伏,皆是为了私情。抛开这一层,他肩上还是压着沉重的担子——朝堂天下,不止有关乎梁睿一派的明争暗斗,还有京城外绵延千里的广袤土地,那上头万千百姓,都是供养着朝廷的子民,各州各县,事务极多。 因私废公并非杨坚的性子,回到昭文殿后,同韩荀等人商议过事情,因昨日铜石岭上的事情蹊跷,虽当下没有追究,却留了心。彭程和陈霸先都提到了铜石岭的铜矿,说有人暗中开采私矿,或许与梁睿有关。他叫来裴矩,问过昨日后续的事,便吩咐裴矩派得力的人到铜石岭暗中查探。 朝堂上的事处理完,才轮到伽罗的事情。 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次为旁人如此伤神。 不管伽罗顾忌担忧什么,她对他有情意,这点杨坚能够笃定。 既然彼此喜欢,又有什么理由,轻易放开?什么泡影易碎,执炬烧手,都是杞人忧天!伽罗怎样想他不管,他绝不可能遇难即退!生平头一回煎熬退让,头一回给人道歉,头一回温柔筹谋,头一回亲吻拥抱……种种都是为她,甚至顶着杨忠滔天的怒气,说出要逆旨行事的话!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 她以为,凭一封信,就能交代? 她以为,欺骗没披龙袍的殿下,就不算欺君罔上? 天底下没这道理! 昨日是他疏于防备,但京城内外,建章宫眼线并不少,即便她上天遁地,也得挖出来! 如此恶狠狠的想着,杨坚神色愈发冷沉凌厉,手中那把黑漆漆的铁扇扣着桌面,更显凶煞。旋即吩咐裴矩,留意四处查访,但凡有伽罗的踪迹,管她是否情愿,都先抓回来交给他处置。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隐含怒气,裴矩听着都打了个冷颤,忙应命而去。 这些事处理完,已是后晌。 杨坚一夜未睡,终究疲累,靠在椅背揉了揉眉心,这才道:“虞世基何在?” “虞将军晌午时回来,因殿下正跟韩詹事议事,所以没打搅,先去了值房。”侍卫回禀。 “召他过来。” …… 虞世基大前天傍晚奉命外出办事,今日晌午才回来。 他来回疾驰,两肩风尘,因急着复命,尚未回府,直奔建章宫。见杨坚不得空,只好暂往值房,到了那里才得知昨日铜石岭的事,再匆忙赶到建章宫,里面除了侍女嬷嬷,再无一人,别说是伽罗,就连华裳也不见踪影! 虞世基呆愣愣站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 送谭氏出去的那日,伽罗就曾说过,不会在建章宫住得太久。他也盼着那天尽早到来,可令伽罗摆脱杨坚,笼雀归林。但当真到了此时,面对空荡荡的建章宫,却令虞世基如被凉水浇透——她确实走了,不止瞒着杨坚,还瞒着他! 这念头在脑袋里翻腾,等侍卫来召他时,虞世基脸色甚为难看。 到得昭文殿中,两人的脸色同样冷沉。 虞世基如常行礼,简略禀报了此行办事的结果。 他这趟出门,是为了北边洛州等处兵患的事。这是杨坚对付梁睿时至关重要的地方,两人纵然各怀怒气,终究不曾因私废公,待虞世基详细禀报罢,杨坚将几处存疑的事问过,才算告一段落。 旋即,杨坚抬目,看向虞世基,“独孤伽罗昨日走失,你可知情?” “属下不知。”虞世基声音僵硬。 “当真不知?”杨坚目含审视。 虞世基咬牙,“不知!” 杨坚瞧着他,从虞世基神情中瞧见强自压抑的郁闷,不似作假。看来他确实不知道伽罗去向,逼问无用。这样想着,杨坚平白觉出一丝隐晦的安慰——同样的不告而别,至少他这里还留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 心中怒气稍稍消解,杨坚决定放过他,只吩咐道:“若有她的消息,尽快来报。“ 虞世基面无表情的拱手,“属下遵命。“ 见杨坚再没旁的吩咐,告退而出,骑马疾驰到谭氏当日落脚的地方,那妇人还在院中,却不见谭氏的身影。问了详细,才知道谭氏前日就已告辞离去,没说去向。 京城内外,人海茫茫,一旦失了音信,又如何找寻? 虞世基沉默着骑马归去,想着伽罗的不告而别,生气不起来,唯觉失落,难以排解。 伽罗住在永平街皮毛店后的院落中, 足不出户。 这家店的东家是张清丰, 伽罗以前从未见过。据外祖母所说, 张清丰是淮南富商易家的长孙,今年二十岁的年纪, 为人十分可靠。他自十二岁起便跟随其父经商,走遍南北各处,十六岁时,已然能独立将店面打理得仅仅有条。 如今张清丰管着易家的皮毛丝绸生意, 拿南边质地上佳的丝绸运到北地,再贩卖皮毛入大夏各处, 一来一回,盈利颇丰。 除了京城这家, 他在许多富饶的州府亦有分店二十余处, 经商时结交了不少朋友。 早年张清丰曾去过西胡,却碰到了马匪,机缘巧合之下被视察民情的戎楼所救,两人就此相识, 因性情颇为投契,常有来往。 彼时戎楼已然知道谭氏住在淮南的事, 特地问过, 张清丰留了意,回淮南后寻机拜望谭氏, 颇为尊敬,易家在淮南的生意愈发顺风顺水。及至宇文家坍塌, 他们因交情极广,也未受太大影响。 这回谭氏想请他帮忙,张清丰并未推辞,特地将谭氏安排在这院落中安身。 只是他前两日才出京城,去了近处另一家店面,至今尚未归来。 事涉建章宫,张清丰肯出手相助,着实难得。 伽罗满心感激,当然不敢平添事端,每日除了晌午在院里坐着晒晒太阳,连屋子都不怎么出去。只是秋光渐深,木叶凋零,时气愈来愈冷,便由那位杨姑姑出面,去外头买了几套御寒的衣裳。 华裳帮她整理,瞧见那霞红色的绣金披风,不由道:“这倒跟姑娘先前穿过的那件很像。” 杨姑姑就在旁边喝茶,闻言笑道:“这是今年最时兴的。说是中秋灯会上有个姑娘穿了这样的披风,满街灯光照着,格外漂亮,把那晚游灯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蝉衣坊当即仿着样式做了,那些侯门千金都抢着买。傅姑娘生得好看,穿了这件,必定漂亮!” 伽罗闻言,抿唇一笑,“多谢杨姑姑费心了。” 杨姑姑又道:“好衣裳配美人,那才好看。姑娘瞧旁边那个绢袋,里头是镶了金边的薄纱,都有小金钩,可以挂在这披风帽兜底下的金环里。配着那薄纱,也很好看!对了——姑娘先坐会儿,我去瞧瞧午饭,应当快好了。” 说罢,笑吟吟的出去。 华裳旋即取了那绢袋瞧,果然薄纱轻如蝉翼,虽不及伽罗那晚金丝织就的衣裳华贵夺目,绣工裁剪却也有八分相似。 她瞧着伽罗,略带笑意,“杨姑姑方才说的可是姑娘?” “这件收起来吧,换那件杏黄的。”伽罗避开目光,低头喝茶。 猛然翻起的回忆,触动心绪,明明是则有意思的逸闻,此刻听来,却叫人五味杂陈,轻易叫她想起刻意回避的旧事,从那晚的绝美花灯,到怦然心动的别苑亲吻。她竭力不去回想杨坚,那道身影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或是冷厉沉肃,或是眼底藏笑。 过去了数日,他应该消气了吧? 姜琦和她被劫走的背后必定另有事端,他会在为此忙碌吗? 昭文殿里必定庄重如旧,那只拂秣狗会不会送到了乐平公主手中? 这些念头一旦浮起来,挡都挡不住,气势汹汹地扑向她。 伽罗不敢再看那件披风,抬步进了内间,里头谭氏正抄佛经,烟气袅袅。 她在对面的绣凳上坐着,“外祖母,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十月初吧。”谭氏搁笔,“怎么了?” “没怎么。”伽罗咬唇,“就是怕逗留太晚,叫殿下发现痕迹,带累了易家。” “咱们此刻出去,才会带累。铜石岭离京城颇远,你一走,他定会怀疑你借机逃离京城,哪会想到你又暗中回城?京城外的眼线必定比城里还严密,咱们但凡有动静,必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倒不如安稳住着,过上二三十天,他气也消了,盘查也松懈了,咱们再走,更容易些。”谭氏含笑,打量伽罗的神色,“还是……你怕待久了后悔?” “不会后悔!”伽罗当即否认。 谭氏瞧着她不语,伽罗默了片刻,对上她的眼睛。 那道目光像是能洞察一切,比杨坚有过之而无不及。 伽罗自知难以掩藏,只小声道:“我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就安心住着吧。”谭氏叹了口气,“月底的时候张清丰能回来,到时候会先去洛州一趟,带上那边的人,结成商队前往西胡,咱们混在其中,比单独赶路的方便。” “万一他盯着去西胡的商队怎么办?” “咱们先是去洛州,不会惹人注意。到了洛州……”谭氏摇了摇头,“那儿的守将不安分,殿下即便安排了人手,这当口,首要的事也是盯着那几位带兵的,顾不到我们。再往北走,虎阳关虽严密,西边那几道关隘却松些,殿下的手未必能伸那么远,不会泄露。” 这样就好。 伽罗舒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遂往外面,去吃那新送来的蟹黄糕。 建章宫内,杨坚却没这般闲情逸致。 距离重阳时伽罗逃走已过去了七八日,却半点都没有关乎伽罗的消息。 杨坚也曾想过,伽罗从哪客栈离开后,是否回了京城。但一番搜寻,没有丝毫收获。那位提前出宫的谭氏早已搬离最初的院落,连那西胡妇人也不知她的去处,后来查探到谭氏和华裳的踪迹,据瞧见过她们的人说,她俩当天晌午就乘车出城去了。 杨坚手头事多,加之梁睿步步紧逼,能用在这上头的人手实在有限,只好吩咐下去,将人手尽量派出城。 然而城外也没有半点消息。 伽罗、谭氏、华裳都像是石沉大海,方圆百里内外,都没留下半点踪迹。 甚至谭氏身周的那些西胡人也突然没了动静,遍寻不获。 杨坚原本稍稍按压下去的怒气重新积聚,焦躁郁怒之下无可发泄,想着当日是承寿寺里那几个月神教的人捣乱,盛怒之下,命人细查那铜石岭私矿的事情,又挑了几个不安分的官员小惩大诫。 每日里沉着张脸来去宫城,愈发令人敬畏。 这日朝会后跟杨忠单独议事,还被杨忠提醒,叫他别总拿那副冷肃姿态吓唬朝臣。 杨坚不应,只如常议事。 “铜石岭的事,既然没有铁证,还是该暂时压一压。那天既然有人劫陈宣华的孙女,京城里没旁人敢如此,必定是为了徐坚。若这事再逼得更紧,怕会狗急跳墙。”杨忠在朝政上向来有耐心。 杨坚却不觉得,“铜石岭私矿的事,背后必是梁睿无疑,虽然没有铁证,深查下去,也能斩了他两条臂膀。至于徐坚的案子,梁睿想求的,无非是保住徐坚的性命,再图别计——父皇想必也知道了,洛州那边,这两天不大安分。” 杨忠沉吟,“洛州确实是个祸患,不得不防。” “儿臣以为,洛州的事不宜再推。如今虽死守着虎阳关,难保梁睿不会设法跟北凉勾结,届时倘若北凉被说动,送回了太上皇,洛州一带、锦州一带,甚至那些还在观望的,必定望风而动。” 这确实是个极大的隐患。 杨忠肃容沉思。 太上皇被扣押在北凉,谁也说不准他会否被送回,何时被送回。 倘若真到了这般局面,没有军权在手,京城也不是牢固如铁桶,他父子二人必定陷入被动。太上皇两个儿子的死虽然被压得波纹不起,连杨坚都不知内情,但倘若太上皇归来翻出此事,以篡权的罪名声讨过来,梁睿那厮必定大兴风浪,再起祸事。 他父子二人被困淮南数年,虽有经营安排,到底有限。 届时局面如何发展,着实难以预料。 杨忠沉吟片刻,看向杨坚,“你如何打算?” “徐坚的性命先留着,不能逼梁睿狗急跳墙。但铜石岭的事必得深查,梁睿摸不准父皇的意图,总会叫洛州闹出些动静,却顾忌徐坚,不会太狠。儿臣就以此为由,前往洛州,尽早平了祸患。” “可时机还未成熟,怕会十分凶险。” “再凶险也得去。梁睿能等,父皇却不能等!” 这确实是作难的事。如今他父子当政,虽有梁睿阻挠,总算形势尚可,能调动人手办些事情。倘若太上皇归来,形势就不好说了。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殿内半晌沉默,杨忠最终颔首,“按你说的办。” 杨坚应命。 两人心神稍稍松懈,这才发觉午时将至,便叫徐善传膳。 徐善应命入内,又禀报道:“贵妃娘娘和公主过来给皇上问安,因皇上和殿下在议事,没叫奴婢通禀。皇上,是否请贵妃和公主进来?” “正好一道用膳。”杨忠颔首。 徐善自去传召,片刻后贵妃同公主进来,见礼过后,乐平公主瞧见杨坚,最先不满,“追了好些天,总算见着皇上了!这些天总也不见皇上到后宫来,是有事绊住了?” “政事繁忙,得空再去看你。”杨坚近来心绪欠佳,只能搪塞。 “英娥这两天总在念叨殿下,说想去北苑玩,只是没人陪伴。”段贵妃笑得温婉,抚着乐平公主肩膀,“瞧皇上和殿下这废寝忘食的模样,想必是手头有要事,不得空。英娥再等两日,今日难得碰见你皇上,好生用膳。” 谢英娥颇听她的话,闻言入座,待宫人退出,亲自给杨忠斟酒。 在淮南的时候,府中四人也偶尔这般用饭。被谪居的败寇王爷没那么多讲究,除了韩荀等誓死跟从的长史旧臣,也就妻儿可以慰藉。每常他心绪欠佳、琐事烦闷,谢英娥便爱给他添酒,十分乖巧。 今日亦然,杨忠接了酒杯,方才为政事所困的阴沉稍敛,“英娥是越来越懂事了。” “是越发懂事了。昨日姜老夫人进宫来问安,还说公主年近十五,这样懂事体贴,必得用心挑个好驸马。”段贵妃含笑,瞧见乐平公主正含嗔带恼地瞧她,笑容愈发端庄温婉。 第244章 无可替代的存在 “是该留意,你多费心。”杨忠颔首,不由瞧了杨坚一眼。 杨坚正目不斜视地夹菜,面无波澜。 杨忠向段贵妃递个眼色,段贵妃瞧着杨坚,有些顾忌似的,抿唇轻轻摇头。 殿内片刻安静,还是杨忠开口了。 “铜石岭的事上,姜家也有功劳。若要去洛州,他那女婿的力道也得拿来一用。”杨忠停箸,望向杨坚,“明日贵妃会请姜琦入宫,你得空时,过去一趟。” “去做什么?”杨坚终于抬头,皱眉。 这还用问?杨忠一噎。 段贵妃直觉杨坚面色有异,似跟杨忠置气似的,不似平常。没敢插嘴,只垂首不语,旁边乐平公主欲开口,也被她摇头阻止。 桌上气氛一滞,杨忠将杨坚盯了片刻,淡声道:“建章宫妃位空悬,人丁冷落,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妃的人选,拖来拖去,总该有个定论。” “不是已有人选?”杨坚稍有不悦,“儿臣已跟父皇禀明过。” “她已经走了!”杨忠比他还不悦。 那日的事杨坚虽没提过,但陈宣华的孙女被劫走,又牵扯着铜石岭的私矿,一来二去,便将来龙去脉大抵摸清——得知独孤伽罗主动离开时,杨忠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连那枚长命锁的事也不想追究了。 杨坚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声音更加僵硬,“她为何离开,父皇比我更清楚。” 硬梆梆的声音,丝毫没掩饰他的不满。 杨忠终于耐不住了,筷箸轻拍,“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朕安排她离开?” 杨坚站起身,退后半步,“即便不是父皇安排,她也是因那日建章宫的事才会离开。儿臣一直想问,那日建章宫中,父皇究竟跟她说过什么?” 杨忠冷嗤,“她难道没告诉你。” “父皇何等威压,她怎敢说实话!”杨坚憋着满肚子的气,谈到朝堂正经事时还能不去想,如今杨忠主动提及,即便极力克制,不满愤怒却还是涌到了脸上,“儿臣只想知道,父皇如何威胁的她!” 父子二人都是冷厉的性子,陡然从其乐融融转为针锋相对,不止段贵妃,就连乐平公主都呆住了。她毕竟敬畏性情阴晴不定的杨忠,这当口没敢说话,只偷偷打量杨坚。 杨坚脸色阴郁,目不转睛,与杨忠对视。 没有喷薄爆发的怒气,但这种冷着脸的对峙,比吵架更让人难受。 杨忠最终冷哼,扭头向侧,瞧着明黄帘帐下的铜鼎,沉声道:“朕只有你一个殿下,不容有闪失。倘或她妖色惑人,傅高两府陪葬。” “父皇!”杨坚大为意外,怎么都没想到,杨忠竟然会是以两府性命去威胁伽罗。 难怪她要离开,本就身处弱势,在建章宫如履薄冰,再碰上这样无耻的威胁,哪还愿意留在建章宫! 他脸上陡然笼了层寒气,“父皇即便不喜伽罗,又怎能以傅高两家的性命威胁……” “闭嘴!”杨忠沉声打断,“越来越没规矩!” 杨坚胸膛起伏,强压怒意,跪地道:“父皇如何断定她会妖色惑人?当日拿下徐坚,多凭彭程之力,他之所以投靠,是独孤伽罗促成!儿臣知道父皇的意思,无非因她是独孤家之女、宇文家外孙,心存芥蒂。但母后从前就教导儿臣恩仇分明,皇上更是性情宽仁!他们必定盼望父皇能成为仁慈明君,而不是为报私仇而乱方寸。” “放肆!”杨忠勃然大怒,“依你之言,朕不是明君?” “父皇当然是明君。必会恩怨分明,心胸宽宏。”杨坚盯着他,倔强又冷硬。 呵!居然想逼着他做明君! 杨忠不怒反笑,“你珍重那独孤伽罗是不是?朕问你,倘若有人害死独孤伽罗,你当如何处置?” “千刀万剐!”杨坚半点都不犹豫,旋即补充,“但不会牵连旁人。” “朕却不同。”杨忠脸色阴沉,缓缓道:“朕不止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尝尝痛失亲眷的滋味。朕不牵连独孤家女眷和高探微那几个孙子,是为朝政大局考虑,但是那独孤伽罗——朕明明白白告诉你,绝不能成为朕的儿媳!” “但儿臣只要独孤伽罗。”杨坚脊背挺直,分毫不退,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儿臣纵不能背着旨意强行娶她为妻,却可以紧闭宫门,不纳任何人做妃妾。父皇不喜伽罗,儿臣可以等,直到旧日恩怨算清,父皇解开心结。十年二十年,儿臣都能等。但那个姜琦,随便父皇怎么恩宠,建章宫的门,儿臣绝不许她踏进!父皇若还是执意,耽误的只会是姜琦。” 杨忠气得一拍桌子,“你敢!” “儿臣说到做到!” 杨忠一时间难以接受伽罗,他可以设法化解。甚至若迫不得已,可以拿伽罗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做筹码。但陈宣华的那孙女,怎么样嘉奖都行,却休想再进建章宫!当日铜石岭上,若非陈宣华父子在那里,若不是有姜琦的事掺和其间,伽罗也未必能顺利逃脱。 纵然姜家扶持他父子二人,劳苦功高,理应重用嘉奖。 但这个芥蒂,却已深深刺在心上。 父子俩剑拔弩张,彼此都不肯退让 。 杨忠花白的胡须微颤,拿这个脾气跟臭石头似的儿子没辙。这些天杨坚虽在政事上稳重如旧,但私底下颇消沉焦怒,他是知道的。到底心疼儿子,满腔怒气发泄不出来,杨忠憋了片刻,才道:“朕也告诉你,建章宫的门,那独孤伽罗也休想踏进!” 说罢,甩袖起身,沉着脸到内间去了。 杨坚将话挑明,没心思再用膳,也自告退。 段贵妃满脸的笑意早已僵在那里,见父子俩不欢而散,同乐平公主交换个眼神,她自去内间劝说杨忠,乐平公主丢下碗箸,追着杨坚出殿。 秋末的皇宫, 冷风萧瑟, 今日浓云堆积天气阴沉, 格外清冷。 杨坚出来得匆忙,忘了带上落在麟德殿的披风, 出殿门时尚未发觉,快步走下丹陛,才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冽如刀,撕开衣裳直往身上钻。他倒不惧这点寒意, 拢着满袖寒风,逆风疾步, 任由寒风浸透全身。 触目所及,殿宇飞翘, 恢弘庄重, 半旧的金砖铺向远处,暗沉萧然。 裴矩匆忙跟着,忽听后面有清脆女音,回头一瞧, 乐平公主正小跑跟了出来。 她是随段贵妃一道从仪秋宫过来的,身边没带随从, 这般扑入深秋冷风里, 形单影只。 裴矩犹豫了下,见杨坚大步走远, 回头一瞧,乐平公主已经跑近跟前。她倒是记得裹了披风, 然而秋风肃杀,这般小跑过来,脸颊也吹得泛红。 见裴矩呆站在那里,乐平公主发急,“愣着做什么,追啊!” 裴矩应命,知道杨坚盛怒时不愿有人打搅,反倒更担心仓促追出来的乐平公主,只好刻意放慢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乐平公主身旁。 出了银光门,杨坚腿长步疾,身影早已不见。 裴矩只瞧见杨坚出门时黑着脸,步如旋风,见公主追得紧,不由疑惑道:“殿下这是……” “皇上跟父皇吵架了!”乐平公主倒没隐瞒裴矩,“为的就是那个独孤伽罗。对了——父皇说她已经走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顾不得公主的端庄仪态,跑得气喘吁吁,脸蛋泛红,觑着裴矩,颇含好奇。 裴矩只好道:“重阳那日,殿下带着傅姑娘去登高游玩。结果傅姑娘借着去佛寺上香的机会,偷偷走了,至今也没找到下落。” “走了?”乐平公主大感意外,不由放缓脚步,“她居然走了?” 裴矩点了点头,“殿下待傅姑娘确实上心,连性子都改了不少,那日登高还射猎为戏,卑职多年没见过了。傅姑娘突然离开,殿下近来为此事心绪欠佳,又有朝堂上那些事压着,怕是一时未能捏好分寸。公主,回头皇上跟前,还得请公主多分辩开解。” “那还用说。哪回皇上惹父皇生气,我不帮他说话?”乐平公主琢磨了片刻,依旧觉得不敢置信,“皇上待那独孤伽罗格外礼遇优待,连父皇跟前都顶撞了好几回,她竟然真舍得走?为何?” 裴矩摇头,“不知是何缘故。” 乐平公主满心诧异不解,只喃喃道:“还真是个白眼狼。” 嘀咕罢了,到底担心杨坚,同裴矩加快脚步到了建章宫,从监门卫处得知杨坚已然归来,不免松了口气。匆匆赶到昭文殿前,那边侍卫却说,殿下并未来过。 裴矩诧异,乐平公主却已朝建章宫而去。 ——麟德殿里的父子冲突,皆是为了独孤伽罗,皇上气冲冲的出来,多半是去了建章宫。 到得那里,果然门扇半敞,里头侍女嬷嬷齐齐跪在秋风里,未敢起身。 见了乐平公主,也不必再麻烦,就势俯身,恭迎殿下。 乐平公主道了声免礼,瞧着那紧闭的殿门,向那管事嬷嬷道:“皇上可在殿里?” “回禀公主殿下,殿下殿下就在里面。” 乐平公主又问,“独孤伽罗不是走了?你们还在这里作甚?” “正殿虽无人居住,阿白却还养在这里,殿下留奴婢等精心照看,偶尔会过来。” 这些侍女嬷嬷留着照看那只拂秣狗,那只阿白难道还住在正殿? 亏皇上想得出来! 乐平公主简直目瞪口呆。 上了台阶,没听见里面有动静,轻扣了扣门扇,里面依旧没动静。乐平公主虽经挫折,却也是自幼娇贵,从没这样追过谁,被冷风吹得鼻头脸蛋通红,吸气时冷风卷着针似的让人难受。 一路小跑,身上热脖颈凉,她捧着双手哈气,“皇上是我!再不开门,该冻死在门外了。” 话音未落,门扇猛然被撞击轻响,旋即开了半扇,地上一只瓷杯咕噜噜滚走。 乐平公主缩了缩肩膀,探头往里一瞧,殿内收拾得齐整,帘帐垂落,仿佛还有人居住。那方檀木桌上,阿白瘫着满身柔软的白毛,伸开爪子趴在那里,脑袋耷拉。旁边椅上坐着杨坚,身姿挺直,轮廓冷硬,神情沉肃,盯着阿白,两根指头夹着块红酥似的糕点,落在阿白嘴边,竟然在喂狗! 他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整个人紧绷,却不见往常的冷厉威压。 这是在……睹物思人? 乐平公主瞧了片刻,颇为诧异。 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皇上了。幼时的事虽然淡忘了些,但母后还在的时候,皇上格外顽劣,因母后养了几只猫在身边,常拎着猫吓唬她。后来他还曾养过一只小獒犬,说等它长大了带出去射猎,必定威风无比。她胆子小,每回去他那里,都要叫裴矩牵走獒犬,才敢进去。 后来母后过世,府中遭变,她就再也没见皇上亲近过小动物。 冰冷的铁扇、漆黑的长剑、满架的兵书,几乎成了他的全部。 乐平公主眼瞧着他日渐冷厉锋锐,从淮南缚着羽翼的王府世子,到今日震慑朝臣敌军的建章宫殿下。朝堂上的铁腕将梁睿逼得步步退让,昭文殿里的对峙让父皇无可奈何,乐平公主以为他早已铸了满身冷硬铁甲,盛怒而归,必会训诫属官,或者拿繁重的政事消解怒气,却未料他竟然会在这里,一人一狗相对,那挺拔姿态中,隐然失落。 面前还是柔软可爱的拂秣狗,半点不及当年威风凛凛的獒犬。 ——看来皇上对独孤伽罗,是真的上了心。 乐平公主试着叫了声皇上,没见杨坚应声,走进殿里去,还未到桌前,鼻中酸痒难受,捧着嘴巴,便打个喷嚏。 杨坚这才看过来,满身紧绷稍稍松懈,皱眉道:“受寒了?” “嗯!”乐平公主颔首。 “裴矩不是跟着你?不知道照顾!” “皇上脑后还长着眼睛呢?”乐平公主微笑,裹紧了披风,不以为意,“召个侍医过来便是,皇上脚下生风,惹怒父皇不说,还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害得我冒着寒风来追,关裴矩何事。” 杨坚也没辩解,扬声叫裴矩入内,吩咐他去请侍医。 乐平公主却已坐到了桌前,将阿白逗了片刻,瞧见旁边一段绢画,顺手取来展开一瞧,上头紫藤盛放,小狗午憩,十分有趣。 她瞧了会儿,心中洞然,“这是独孤伽罗画的?” “嗯。”杨坚劈手夺过,扔在旁边案台上,半点没提伽罗信里送狗的托付。 乐平公主撇撇嘴,“也没见多好看,那么宝贝!”她的鼻头脸蛋还红红的,因殿里尚未拢火盆,浑身热气一退,便觉冷森森的,不自觉抖了抖。 杨坚怕她着凉,瞧着衣柜并未上锁,寻了件厚披风给她,“先裹着,待会有了暖轿再回。” 乐平公主依言披了,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道:“皇上,你打算总这样跟父皇吵吗?” 杨坚觑她一眼,没说话。 朝堂上举步维艰,他当然不愿跟杨忠吵。但杨忠那阴沉的性子,有诸般冗杂朝务压在身上,若心平气和的说,他未必会当回事情,仍旧一意孤行,将那姜琦塞进建章宫。必得争锋相对几回,才能认真去斟酌。 只是这些话,毕竟不能告诉旁人。 乐平公主见他不语,软着声音探问,“听父皇的意思,殿下妃的人选,皇上是想要独孤伽罗?”见杨坚没否认,她颇泄气的道:“难怪父皇震怒。” “你也觉得不行?” “我说不清。最初知道皇上照拂独孤伽罗的时候,确实有点不高兴,但既然皇上要对她好,独孤伽罗没得罪过我,心地也不错,我没必要跟她为难。皇上说得也有道理,独孤家、宇文家的事,别说独孤伽罗,就连独孤信都不曾参与,不能迁怒她。但也仅此而已——”乐平公主将拂秣狗抱入怀里,“我可以对她好,但要她做皇嫂,皇上别恼,我不乐意。” 杨坚觑着她,不辨喜怒,“为何?” “她若成了皇嫂,独孤信就是皇上的岳父,独孤如愿就更高了一辈。虽说君臣有别,到了咱们跟前,他们都得跪着行礼,但跟仇家有了这层关系,毕竟……心里不舒服。” 杨坚沉目不语。 这事情他何尝没想过?在理清心意,决定将伽罗留在身边之前,他有许多个日夜,辗转反侧,翻覆犹豫、斟酌煎熬。 母后被害的时候,他已十三岁,永远记得当时的刻骨愤恨,恨不能将独孤如愿和梁睿挫骨扬灰。皇上被害的时候,他更是恨,恨不能将宇文家上下尽数送入牢狱,绳之以法。 让他对着独孤如愿、高探微尽晚辈之礼,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杀害母后皇上的罪魁祸首,决不可饶恕!待时机成熟,哪怕伽罗再怎么求情,他也绝不会阻拦父皇处置他们。 甚至连独孤信,若非伽罗的关系,他也不愿有牵扯。 要跨过心里那道坎有多艰难,他比谁都清楚。 但二十余年,就碰到这么一个独孤伽罗,深藏心底,无可替代。他既已想得明白,就不想因那些芥蒂错过。 第245章 平定匪患 心里有沟坎,竭力跨过去就是;面前有荆棘,咬牙穿过踏平皆可;至于那道横亘的沟壑,无非是父皇积攒多年的仇恨,父皇要发泄,雷霆怒气、烈风暴雨,他都能咬牙承受。 只要能抵达彼岸,触到深藏数年的明媚春光。 毕竟伽罗和独孤信没做过半点对不住他的事,这是杨坚最强硬的底气。 杨坚脊背渐渐挺直,方才的失落隐去,代之以坚定,“我明白,所以不奢求父皇立时答应。但父皇以君王的身份威逼伽罗,罔顾我的心意强行选定姜琦,这不行。” “父皇逼过独孤伽罗?” 杨坚没回答,又问道:“抛开独孤如愿、高探微。单说独孤伽罗和独孤信,你可愿意接受?” “单是独孤伽罗……”乐平公主偏着头,神情颇为勉强,“皇上若是执意,我总不能阻挠,她那个人,也还算有意思。至于独孤信,我不在意。但独孤如愿和高探微,绝对不行!” “他们两人会血债血偿。”杨坚沉声。 殿内片刻沉默。乐平公主素来信重杨坚,亦十分怀念当年那桀骜顽劣、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比淮南时的阴沉、建章宫里的冷厉更让她欢喜。倘若真的如裴矩所说,独孤伽罗能令皇上恢复旧时的意气,她愿意接受,甚至出手相助,帮皇上一把。 哪怕父皇绝不可能让独孤家之女入宗庙,在母后灵前跪拜,能让她安然住在建章宫,也是好的。 只是…… “万一独孤伽罗藏得太深,总是找不回来呢?” 杨坚眸色微沉,神情稍露凶狠,“上天入地,都得找回来!” ——至少独孤信还在他手里,他不介意卑鄙一回。 这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誓要挖出的架势让乐平公主打了个寒颤,没忍住,又憋出个喷嚏。心里暗恼裴矩怎么还没请来侍医,回头一瞧,就见那道身影恰好到了门前,拎着药箱健步如飞。 乐平公主勾了勾唇角。 不管杨坚是否乐意去仪秋宫,杨忠既然安排召姜琦进宫,段贵妃自然照做。 传旨的内监到了姜府,姜家众人自然千恩万谢。 正巧陈宣华才从衙署回来,特地请他到客厅奉茶,探问贵妃请姜琦入宫是为何事。那内监哪知底细,两杯茶喝下去,也没能探问出所以然,只能好生送出去。 待得内监离去,陈霸先才笑道:“贵妃常召宣华入宫,这回想必也差不多,父亲这是?” 陈宣华生得端方稳重,即便上了年纪,也还存着儒雅气度。朝堂沉浮多年,见惯了盛衰起落,半点不像梁睿骄矜弄权,素日颇平易近人,说话也平和缓慢,即便跟梁睿对峙时,也甚少有激烈言辞。但因他气度权位使然,加之政绩斐然,朝臣颇为敬服。 此刻,陈宣华坐在方椅中,神色颇肃,“今日麟德殿的事,你没听说?” “麟德殿什么事?”陈霸先诧异。 “皇上留殿下用午膳,谁知没过多久,殿下就怒气冲冲地出殿,公主紧追在后。我正要去禀事,远远瞧见,殿下走路生风,迥异往常。”陈宣华抬头,看向长子,“皇上与殿下同心,何曾有过这种事?” “父亲的意思是?”陈霸先十分意外。 “殿下行事持重,极具手腕,若是为朝堂的事,不会轻易失分寸。既然有公主在场,想必当时殿内涉及的是家事。” 陈霸先颔首,“父亲怀疑,跟宣华被召入宫的事有关?” “皇上和贵妃都青睐宣华,这点可以确信。但是殿下——”陈宣华眉头微皱,“那日铜石岭登高,先是宣华被劫,随即查访私矿的事,那些事情压着,我想同你推敲此事也不得空。殿下殿下在这件事上,恐怕跟皇上不是一条心。”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陈霸先斟茶,在他对面坐下,“殿下端贵威仪,不近女色,忽然带个女子去登高,确实蹊跷。宣华认得那姑娘,我后来问了,那是独孤如愿的孙女,不知为何住在建章宫。” “独孤如愿的孙女?” “嗯,独孤信的女儿,据说这几年养在淮南。独孤家和宇文家的事,父亲比我更清楚,哪怕殿下可能瞧上了那姑娘的容貌,但有皇上压着,不可能成事。”陈霸先倒是笃定。 陈宣华皱眉,“皇家的事,哪能轻易定论?殿下行事稳重有分寸,既然带她登高,必定另有计较。当时你也瞧见了,殿下对宣华不闻不问,倒是对那姑娘嘘寒问暖,关心非常——那分明是做给我们看。” “父亲是觉得,殿下不想让宣华进建章宫?” “倘若殿下有意,当时就不会是那态度。承寿寺的消息传来,你没见殿下的反应?骑马就追过去,显然全心牵系。过后严查密搜,也是为了那傅姑娘,捎带着宣华。有了消息,也是亲自去接,这还不够明白?他有了意中人,无意于宣华。” 这些细节陈霸先当然也有觉察,一时无言以对。 陈宣华又道:“那日是你带大家去铜石岭,我起初不曾留意,后来碰见殿下,才觉得蹊跷。你早已知道殿下要去那里是不是?” 陈霸先垂眼,含糊道:“儿子也不知道……” “别瞒我!”陈宣华神色陡肃,轻拍桌案。 陈霸先忙站起身,瞒不过,只能承认,“是。” 陈宣华脸色陡然难看了许多,“谁许你在建章宫安插眼线!” “父亲明察,儿子不敢。”陈霸先纵然官高位重,在陈宣华跟前,还是十分恭敬,忙躬身道:“儿子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当日我因私矿的事去铜石岭,见裴矩独自在山中探路,便猜测可能是殿下要去那里登高,才会生出带宣华去那里的念头。” “果真只是偶遇?” “千真万确!” 陈宣华松了口气,缓了片刻,道:“皇上和贵妃青睐宣华,不止是你,连我都曾意动,盼着宣华能入建章宫,光宗耀祖。但盼望是一回事,却绝不可在这事上用心机。殿下当日洞察你那心思,没有点破,是他肯给颜面。往后这种事,绝不能有第二次!” 他声色俱厉,陈霸先到底不甘心,“父亲为了皇上费尽心力,皇上回来之前,险些为梁睿所害。这半年父亲、我和二弟都是勤勤恳恳,这样的苦劳,为宣华换个前程,有何不可?请父亲细想。” “当日我迎回皇上,固然贪图从龙之功,最要紧的,还是为安定天下。若不是他父子回朝,天下必然毁在梁睿手里,这是你我为官的责任。” “父亲教诲,儿子明白。”陈霸先躬身。 “做从龙之臣,最忌讳的就是居功自傲。功高震主是大忌,权势过重也是大忌,挟功图报,更是大忌中的大忌!”陈宣华盯着儿子,眉间全是担忧,“皇上越是器重,就越是要谨慎。宣华若能入建章宫,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咱们就不能痴心妄想。” 陈霸先依旧不甘心,“可皇上和贵妃的态度明明白白,看重宣华。” “可娶妻的是殿下,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触怒了他,便是埋下祸根!”陈宣华最怕的就是陈霸先此刻的鬼迷心窍,“殿下妃的事,只能静候皇上和殿下定夺,旁人不能左右。倘若宣华有福气,那是我姜家之幸,倘若不能,也不可强求。今晚晚饭别吃了,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跪完了来见我。” 陈霸先微惊,“父亲……” 跪祠堂算是姜府最重的惩罚,陈霸先幼时因脾气倔强,没少跪过。后来入朝为官,渐渐磨平了昔日棱角,行事进退有了分寸,就只会责罚儿子去跪,他已有二十余年没跪过。 此刻听得这惩罚,不免惊愕。 “事关我姜家阖府性命和前程,跪在祖宗跟前,仔细想清楚。” 陈宣华沉着脸说罢,便先走了,行至门口,幽幽叹息了一声。 次日段贵妃设宴, 杨坚果然没去仪秋宫。别说仪秋宫, 这日散朝之后, 他连麟德殿都没去,招呼刑部一位员外郎随行, 调了建章宫百名司御率,直奔铜石岭。 梁睿得知他的去处,脸色甚为难看。 然而杨坚要去,他也难以阻拦, 况有建章宫司御率随从,更不敢叫月神教的人生事。徐坚的案子还在审, 罪证越攒越多,杨忠却不肯给个痛快, 悬而未决, 令他夹在其中,十分被动。如今杨坚要动铜石岭的私矿,梁睿谨慎斟酌后,给洛州守将去了封信。 朝堂上紧锣密鼓, 堆云积雨,永平街上一隅安好。 伽罗在那宅中住到九月底, 总算见到了那位张清丰的真容。 二十岁出头的男子, 五官端正,长相颇好, 只是整日南北往来,晒得皮肤如同秋日小麦。兴许是经商的习惯使然, 他待人颇为热情,见面三分笑,说话做事皆圆滑周全,另外七分,则穿插在闲谈话语里,不过几句话过去,便能叫人生出亲近之感。 因为戎楼的关系,张清丰对谭氏和伽罗格外照拂,回京当日便设了小宴款待。 随后详细商议了去西胡的事,约定十月初二启程,先去洛州的商铺。因要召集人手,顺道安排铺子里的琐事,暂在洛州住上半月,而后启程向西,避过杨坚防范严密的西北一带,却从锦州择道而行,去向西胡。 对于这般安排,伽罗和谭氏都没有异议。 因渐渐入冬,谭氏专门列了路上起居用物的单子,采买齐备。 待十月初二时,祖孙二人和华裳乘着张清丰备下的车马,混在一队满载丝绸的商队里,绕过重重街市,驶向西边专供货物进出的开远门。 因路途遥远,张清丰准备的车颇宽裕,除了货物和随行的商队,谭氏和华裳乘了一辆方便照看,伽罗则单独一辆,内里铺设厚软的毯子,厢壁旁的抽屉里摆着各色干果糕点,可在途中磨牙打发时间。张清丰甚至还在车里备了几卷书,亦有九连环等解闷之物。 开远门外排着长队,都是往来各地的商旅。 伽罗坐在车中,听着外头的热闹喧嚷,闭目养神。 队伍缓缓前行,马车终至城门。 杨坚最初布下的城门搜查在近半月毫无所获之后,早已松懈。张清丰又是经商老手,早在开这家皮毛店之前,易家在京城就有旁的生意,寻常货物走西边的开远门,长年往来之下,跟门口盘查的卫兵早已惯熟。 管事的过去送个烟袋子,如常寒暄,城门的老兵随便点了两个年轻人,将每车的丝绸货物大略翻了翻,按着管事报的货物数量登记过后,当即放行——随货物而出的女眷车马,当然不曾搜查。 青石铺就的路上有数道深浅宽窄各异的车辙,马车沿着车辙微晃而出,咯吱轻响。 伽罗缓缓睁开眼,不自觉的长舒了口气。 回身掀起车帘一角,巍峨庄重的城楼下,依旧是簇拥着的南北商人。 初冬冷冽的风吹过,道旁垂杨枯叶渐凋,木叶萧萧。 春来,冬去,一晃大半年的时光,回忆起来,如在梦中。 杨坚,后会无期,善自珍重。 伽罗落下车帘,靠着软枕,闭上眼睛。 昭文殿中,杨坚阅罢文书,眼皮微微跳了跳。 最近他的眼皮经常跳,比从前频繁许多。 时气已经很冷了,窗外那丛绿竹墨色深浓,昨晚经了霜,枝叶耷拉。推窗望外,寒气扑面而来,无孔不入。他迎窗站了许久,任由冷风浸透全身,终至思绪无比清晰。 北凉、洛州、锦州……鹰佐、梁睿、太上皇、月神教…… 许多事慢慢串成一条线,在他脑海织作推断、谋划。 让他在风云暗涌的朝堂,看到了一条日益明晰的路。 铜石岭的事查得很快,禁军扑过去,不过数日,就找到了开采私矿的隐秘通道。纵然那里的人手都已撤去,但梁睿仗着权势欺上瞒下,暗里采矿数年,留下的痕迹却不少。且各处铜铁矿都是朝廷在管,私自开采、售卖必会留下端倪,顺蔓摸瓜,明察暗访,不过十数日,就揪出了两名幕后官员,重处入狱。 也是在这些时日,洛州忽然传来急报,说有流窜的匪类闹事,围攻县衙重伤县令,官兵难以镇压。 杨忠自知其意,接到奏报没几天,便命刑部结了徐坚的案子—— 事涉通敌,徐坚死罪难逃,判了斩监候。只是从开春至今,诸事繁杂,入冬后年关将近,杨忠以不宜专开刑场斩杀犯人为由,留待明年春天一道处决。因徐坚毕竟曾事君有功,杨忠宽大为怀,刑部特地开了唯有皇亲国戚能用的刑房,单独关押,一应起居饮食,都不算太差。 梁睿这些日子颇安分,也叫杨坚终于得空,去安排另一件筹谋已久的事。 手边是虞世基递来的消息,一封一封,都被杨坚装入扣着铜锁的盒中,藏在书架上的暗格。自伽罗离开,虞世基似也颇消沉了两日,得知杨坚有意平定洛州之患,主动请缨,前往洛州探查消息。 一个月过去,如今该查的消息、该埋的暗线,虞世基都已按吩咐筹备完毕。 杨坚立在案前,展开洛州舆图,将上头近二十处折冲府的位置标明,又选了其中一处,钻研其山势地理。 洛州刺史是陈宣华的女婿李凤麟,那位早已投诚,棘手的是都督刘昉。 刘昉也算是永安帝的大舅子,一母所生的妹妹凭着诞下皇子的功劳位居贵妃之位,加之天生丽质,极得圣心。刘昉也是凭了这层关系,从一位没落伯府的纨绔子弟扶摇而上,位居都督之职,手握洛州、灵州、宿州的军权,其中以洛州占地最广,设有折冲府二十余处,余下的灵州、宿州则只有十余处。 理所当然的,刘昉的都督府便设在了洛州。 早在永安帝未被北凉捉走时,刘昉便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是京城一霸,在洛州一带,更是说一不二,连同三州刺史,也都不放在他眼中。后来永安帝出征,带走了驻守京畿的左武卫大将军,却将刘昉留下,以做后应。杨忠趁机使诈,令埋伏多年的旧臣赵英夺得京畿兵权,而后借了禁军中棋子之力,在极凶险的情势下迅速回京,入主皇宫。 除却陈宣华在朝堂文官中的力保,那位手握京畿兵权的赵英将军算是杨忠最大的筹码。 杨忠即位之初便封了赵英侯位,予以重赏,将原先守将的家财尽数赏给赵英,并选其庶女入宫,算是额外加恩。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手握军权的武将,杨忠多少会有戒心,不至于如姜家那般抬举提拔、赏识重用。 赵英也识时务,多年埋伏算是报答杨忠的当年救命知遇之恩,得了侯位,便安分守着京畿,寸步不挪——倘若尚未收服的禁军哗变,生出事端,京畿守军便是杨忠最牢靠的倚仗,绝不可轻动。 而洛州这位都督刘昉,也是看准了这情势,依旧作威作福,公然抗旨。 这回所谓的匪类闹事,也不过是他随手安排,如同寻衅,也是威胁。 第246章 喜忧参半的重逢 洛州二十余处折冲府,大半都是刘昉这些年提拔的亲信,仗着皇权式微,几乎自成天下,前次梁睿阻挠新政的推行,也是这三州闹得最厉害,着实让杨坚父子头疼了一阵。这回他帮着梁睿,显然也是铁了心要保住徐家,以期太上皇能归来。 杨坚眉目沉肃,手中黑白棋子挨个落下,整个洛州,触目几乎都是黑棋。 而他所选中的那一处,孤零零的白棋为黑子所困,甚是凶险。 山川、地理、兵力、人心…… 杨坚挨个琢磨,从晌午时分做到天黑,直至天光昏暗,才收了棋子,命人掌灯。 白日里压下的政务,一件件都报了进来,最先进来的自然是殿下詹事韩荀。 杨坚在他跟前,也不拘礼,命人摆了饭,边吃边谈,一个时辰后才放韩荀出去。而后便是裴矩,建章宫十卫虽是韩荀总掌,却因裴矩身份特殊,大半消息都按着杨坚的吩咐报到了裴矩这里。 将要事逐一说完,外头月圆中天,洒了满院清辉。 又是月中,离伽罗离开,不知不觉竟已是一月时光。从最初的盛怒、失落,到明白她的顾虑、誓要掘地三尺,再到一日一日的杳无音信,杨坚的心里越来越沉,亦越来越焦躁。 冬日夜长,数次从梦里惊醒,手边却空无一人。每常疲累回宫,信步走至建章宫外,才想起她早已离去,不像从前触手可及。那座原本繁花盛开的建章宫中,如今唯有阿白独居,空荡冷清。别苑里的炙热亲吻,隐秘的情.潮翻滚,仿佛都是梦中,清晰却又遥远。 怒气消去,唯觉思念如故入骨,一点点啃噬入心。 他绝不肯在外人跟前表露半分,白日里为朝政驱使,无暇他顾,夜里所有的思念、担忧、烦躁、气怒皆深藏积攒,如酿了坛毒酒,一旦触及,便叫嚣翻涌。 杨坚站在窗口吹着冷风,等裴矩禀报完,才问道:“苏威那里可有消息?” “有!”裴矩忙点头,取出个极小的信筒,双手递给杨坚。 杨坚没抱太大希望,甚至有些害怕里面的内容跟往常一样。 就着寒风拆开信筒,他迅速扫过,蓦然神情一亮,不可置信似的,拿近了再看一遍。旋即,阴云密布的脸缓缓舒展开,像是有阳光透隙照出。 裴矩在旁瞧着,不由好奇,“殿下,有好消息?” “苏威在洛州附近发现了华裳的踪迹。既然有她,伽罗必在附近!”杨坚将那信筒捏在掌中把玩,眼神倏明倏暗,最终露出个颇显阴沉的笑,“今晚点好人手,明日我入宫面见父皇,求得允准,即刻启程去洛州!” 裴矩应命,当即出去安排。 心里却暗暗捏了把汗——看方才那笑容,总觉得傅姑娘这回凶多吉少。 次日清晨没有朝会,杨坚一大早就起身,待得宫门开了,便往麟德殿去面圣。 杨忠在政事上十分勤恳,无论是否有朝会,每日几乎都是卯时起身,整日坐在麟德殿中接见朝臣、批阅奏章,极少懈怠。 这日同往常一样,杨坚到得麟德殿时,杨忠已然用了早膳,将昨晚未批阅完的奏章尽数批过,对着内监抬进来新奏章,揉着眉心。见了杨坚,正好歇会儿眼睛,遂半靠在椅背,道:“这么早就进宫,是有急事?” “儿臣昨晚收到虞世基的消息,洛州的事已筹备得差不多了。”杨坚行礼罢,见徐善很自觉地退出殿外,遂上前给杨忠斟茶。 杨忠接过,道:“你想去洛州?” “儿臣以为,事不宜迟。蒙旭那边已拦截了梁睿的数次书信,除了虎阳关,西北两边也能通向北凉,儿臣怕夜长梦多。趁着鹰佐如今重伤未愈,儿臣尽快了结洛州的事,否则拖下去,一旦鹰佐被梁睿说动,怕会另生变数。” 杨忠沉吟片刻,又道:“鹰佐的消息,千真万确?” “是曹典亲自递来的消息,不会有错。”杨坚顺势道:“出手的是独孤如愿的儿子独孤信,一介文官,有行刺鹰佐的胆气,还能做到,实在难得。” 他甚少夸人,如今提及,必有缘故。 杨忠觑着他,“那个独孤信,是独孤伽罗的父亲?” “是他。先前儿臣怀疑独孤家与鹰佐勾结,特意派了曹典探查,独孤信并无此心,且因鹰佐欺我国土百姓,恨意颇深。曹典探知他有意刺杀鹰佐,儿臣敬他胆气,特命协助,在刺杀得手后,救他脱困。” 对于这件事,杨忠倒没提异议。 这个儿子的性情,他毕竟是清楚的,哪怕护短徇私,也不至于平白编造。 虎阳关大败后,被掳走的朝臣中有不少武将,如今都囚禁在石羊城中,归期未定。那些武将都没动静,独孤信一介文官能有此胆气,确实难得。且重伤鹰佐,挫其锐气,于大夏有利无害,杨坚救他,也勉强说得过去。 杨忠遂道:“刺杀鹰佐,并非易事,他如何得手?” “也跟独孤伽罗那长命锁有关。鹰佐囚禁逼问,独孤信设计诱他入觳,出手行刺。具体如何安排,曹典倒没详说。” 杨忠颔首,沉默片刻,又道:“这回去洛州,打算如何行事?” “从洛州别驾贪贿之事查起,逼刘昉出手,再一举拿下。”杨坚胸有成竹,将近来布置大略说了,连同详细打算也如实禀报,不尽之处,请杨忠点拨。 洛州因临近京城,其威胁比锦州一带更甚,算是杨忠的心腹大患。 麟德殿的内殿中亦有洛州舆图,杨忠带杨坚进去,按他的布置推敲谋划,午时方罢。 然而再细致周密的谋划,最终仍要落到真刀真枪的较量。刘昉在洛州只手遮天,胆敢公然抗旨挑衅皇权,其底气便是手底下的众多鹰犬兵马,杨坚此去洛州,实如孤身深入虎穴,处境令人担忧。 杨忠膝下唯独杨坚这个独子,纵然想除去心腹大患,终究担心杨坚安危。 在杨坚执意恳求下,才勉强答应,叫他见机行事,倘若太过难啃,便适时回京。淮南的四年都熬过来了,不是非要急在这一时。 杨坚应命,见杨忠罕见的担忧犹豫,心中也自感慨。 淮南的四年,确实是出生以来最难熬的光阴,那四年生死相依,父子二人的感情远非寻常皇家父子可比。他缓缓收起舆图,突然问道:“父皇,倘若儿臣在洛州遭遇不测……” “胡说!”杨忠当即打断,“朕派良将助你,即便事情办不成,务必全身而退。” “儿臣是说倘若。”杨坚端坐在蒲团上,修长的手指卷起舆图,“倘若儿臣遭遇不测,父皇会不会……心疼?” 杨忠神色肃然,告诫般盯他一眼。 杨坚面不改色,等他回答。 父子俩性情冷硬,均不喜表露心意,甚少说这样的话。杨忠不搭理他,站起身动了动略微僵硬的双腿,扭头瞧着书架,才淡声道:“你是朕唯一的儿子。” 杨坚跟在他身后,“儿臣这回孤身赴险,想求父皇一个承诺。” “说。” “倘若儿臣能安然归来,恳请父皇开恩,让儿臣达成心愿。” 杨忠回身盯着他,霎时猜到他想说的话,“独孤伽罗进建章宫,绝无可能!” “儿臣不敢为难父皇。”杨坚扯了扯唇角,“儿臣想求的是,封姜琦为郡主,不再提将她册立为殿下妃的事——儿臣的意中人唯有独孤伽罗,父皇不喜她,儿臣不敢立时强求。但是姜琦,儿臣绝不会娶她。” 杨忠微愕,回身瞧着杨坚。 父子俩在朝堂的事上素来默契同心,唯有杨坚的婚事上屡起争执,每回提起,几乎都不欢而散,像是硬碰硬的石头,没人愿意服软。杨坚这还是头一回,改了往日的冷硬倔强态度,以如此平和甚至带些恳求的语气提及此事。 杨忠沉吟。 自上回饭桌上争执过后,他也认真考虑过此事,虽再未提及,到底生了退让之意。 此刻对着杨坚的目光,杨忠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依你。” 他肯爽快答应,倒在杨坚意料之外,随即趁热打铁,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到他手中,“母后的这枚玉佩儿臣曾经丢失,如今寻回来,时常带在身上。此去洛州,情势凶险,倘若不慎丢失,将成终身之憾。还请父皇替儿臣暂时保管。” 杨忠顺手接过,手指触到温热的玉佩,像是触动旧时温柔的记忆。 自惠王妃过世后,他也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枚玉佩,思及数年阴阳相隔,一时惘然。 将玉佩托在掌心,挑起坠着的香囊时,熟悉的针脚绣工,爱妻的手艺,他自然熟悉无比——如今他贴身佩戴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当年惠王妃闲时做的,虽陈旧,却熨帖。翻看香囊,思绪悠长,忽然动作一顿,瞧着那针线稍新的蝴蝶,“这是?” “儿臣从前遗失香囊时,是被独孤伽罗捡到,珍藏保管。后来香囊磨损,她便绣了这蝴蝶,浑然天成,也合母后的喜好。父皇——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杨忠愕然,瞧着那蝴蝶,半晌无话。 杨坚也没打搅,留他独自在内殿回味旧事,悄然告退。 建章宫离皇宫极近, 杨坚回去清点了裴矩选出的人手, 便迅速折返麟德殿。 麟德殿中, 杨忠安排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带领两名中郎将随行,另从左骁卫中选了两百名精锐, 同杨坚从建章宫左右卫率、内率点选的百余名侍卫一道,以仪仗、宿卫、侍从的名义随行。 杨坚本就打算以风雷之势突袭,打得刘昉措手不及,故未张扬此事, 凭着杨忠一道口谕,同黄彦博一道在麟德殿辞行, 便往丹凤门外走,欲带兵出行。 初冬深宫, 满目萧然, 杨忠站在麟德殿前,身旁是宫装鲜丽的乐平公主。 直到墨色披风远去,乐平公主才偏头看向杨忠。将近五十岁的人,早已不像记忆中年轻俊朗、挺拔伟岸, 淮南的数年风霜,朝堂上重重压力, 让杨忠早早就添了白发, 沉肃的眉目间有浅浅皱纹。 方才当着杨坚和黄彦博的面,他还是威仪帝王, 此刻却盯着杨坚的背影,半晌没动。 乐平公主牵了牵他的衣袖, “父皇,外面风冷,进殿里去吧?” 杨忠收回目光,忽然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乐平公主陪着他往里走,宽慰道:“皇上办事向来有分寸,先前北凉大军压境,他扛着那样重的压力去议和,不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吗?儿臣纵然不懂朝政,也知道,那样的事情,换了旁人绝难做到。” 杨忠沉默不语,乐平公主偷瞧他的神色,又道:“皇上今日格外不同,父皇觉察没有?” “不同?”杨忠皱了皱眉,稍稍回想,也觉今日杨坚眉目中的阴沉冷郁淡了许多。 两人入殿,乐平公主摆手,示意徐善留在外面,自陪着杨忠往里走,又轻声道:“皇上为给父皇办事,从来不遗余力,再难再险的事情,都没半点犹豫。前两月还脚步轻快时常露笑意,最近却总是郁郁寡欢,瞧着叫人担心、害怕。直到方才看他眉心舒展,儿臣才觉得,这样的皇上真好!” 她拐来绕去,必定是有话说,可惜没藏九曲回肠,意图甚为明显。 杨忠觑着女儿,道:“想说什么?” “从前在淮南的时候,独孤伽罗其实帮过儿臣数次,儿臣得了西胡送来的拂秣狗,就送了她一只。”乐平公主小心翼翼,生恐他生气,见杨忠没责备,才道:“那只狗如今还养在建章宫,皇上格外上心。儿臣从前去建章宫,也见过他逗狗,很高兴的样子。儿臣说句实话,父皇别恼,先前独孤伽罗没走的时候,皇上比如今可亲多了。” “所以?” “父皇也愿意皇上高高兴兴的,不是吗?”乐平公主牵着他的衣袖,软语撒娇,“母后和大哥都去了,儿臣如今就只有父皇和皇上,佛前进香时,总许愿父皇康健顺遂,皇上平安喜乐。这两件,比旁的任何事情都要紧。” 殿内宽敞深阔,临窗有铜鼎,旁边龙涎香袅袅升腾。 杨忠沉默不语,负手踱步。 乐平公主吊着颗心跟在他后面,见前面魁梧的身影一顿,怕他责怪,忙描补道:“儿臣是为皇上着想。这些年父皇过得艰辛,皇上也不容易,朝堂上艰难险阻,旁的事上,总该称心些才好。” 这道理,杨忠哪会不知道? 逝者已矣,仇恨固然要清算,终究不及活着的人要紧。 他当然愿意杨坚能过得高兴些,有个贴心的人陪伴身侧,在朝堂繁重事务过后,能为他解忧消乏。 杨坚不喜姜琦,顽固不化,他拗不过,愿意退让。但天下之大,京城内外,多的是美貌温柔、贤惠温良的女子,杨坚若想要,哪怕是蓬门荜户的姑娘,他都可以提拔,唯独不能是独孤伽罗—— 独孤如愿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但凡想到那两人,杨忠强压的仇恨便会翻涌。 他瞧着女儿,猜得她是想为杨坚说情。 “你的母后死在独孤如愿和梁睿手上,你的大哥,死在高探微手上。”杨忠沉声,虽非怒容,也叫乐平公主心生畏惧。 她不敢对视那道严厉的目光,只低声道:“儿臣知道。但是父皇,倘若是皇祖父杀了人,父皇、母后和皇上都与此事无关,父皇愿意让那些人来找我清算旧仇吗?” ——愿意让她在孤苦无依时,被人拿着阖府性命胁迫吗? 杨忠微怔,稍觉错愕,瞧着向来柔弱的女儿。 半晌,他才低声道:“朕不会找她麻烦。但也仅此而已。” 说罢,挥手令乐平公主退下。 因前晌费神,晌午未能歇息,自入内间去小憩,召徐善入殿伺候。 洛州首府雍城曾在数百年前做过小国都城,虽未能延续荣光,却也十分繁华。 因张清丰的商队走得慢,伽罗抵达雍城时已是十月十七。初冬天气已十分寒冷,两侧树木枝叶尽凋,连同落地枯叶都扫得干干净净,放眼望过去,笔直的长街直通远处,店铺林立,屋宇院落参差。 张清丰的商铺在城北,与洛州衙署隔着数道街,不算太远。 抵达的当日,易家管事便安排谭氏、伽罗和华裳住进店铺后的一处大宅,张清丰却带着副手,往衙署那边去了。这座宅子有五进,里头分成数个独立的院落,寻常只留管事仆妇照看,只在易家要紧的人物或朋友途径时,才会开了院门恭迎入内。 伽罗赶了半日的路,因天阴沉欲雪,在车厢中晃得犯困。 安置过后,正是后晌得空,恰巧谭氏和华裳都颇劳累,各自睡至傍晚。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沉,门窗紧闭,伽罗自裹了披风,推窗望外,风卷着凉飕飕的雪气立时窜进屋中,好在里面有暖烘烘的火盆,倒也不觉得多冷。院里早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天上铅云愈浓,雪片子撒了杨絮似的旋转飞舞,落地时融了一半,积了一半。 这是今冬的头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第247章 精心安排的不期而遇 伽罗掩上门窗,到火盆旁站了会儿,烤得身上暖融融的,这才取了披风,戴好风帽,推门出去。 院里空无一人,想必是雪天寒冷,无事时各自躲寒,倒十分安静。 她信步出去,看这座宅邸的布置,虽然甚少假山奇石水榭亭台,门扇窗墙却十分精心。一扇扇门板上皆有浮雕的人物故事,墙上每隔几步,也有石头浮雕出来的动物花木,十分有趣。 走着走着,目光虽还落在浮雕上,心思却已飞到很远。 陇右外祖父家中,也有这样的地方,沿墙雕镂种种故事。那年也是深冬,十一月底时落了场雪,因地气不算太冷,半融半积,掩着满院青黄之色。 也是在午后,表姐们跟着舅母出去赴宴,她从外祖母的佛堂出来,踏着雪景散心,也是这样慢悠悠的走过去,在拐角处,看到了远处的杨坚。 彼时杨坚应该是十八岁,冷硬得像是城外的石峰。 那会儿杨嵩遇刺没多久,惠王必定尚有悲痛,却还是应外祖父之请,来高家赴那场所谓的风雅诗会。隔着雕花洞窗,伽罗能隐约看到远处敞厅中交错的人影,像是一室融融。 唯有杨坚远离人群,独自站在山石后,躲过敞厅中的目光。 他罩着褐色的披风,孑然站在雪中,挺拔的身姿像是雪中傲立的青松,不知在想什么。 陇右的风虽软,卷着雪渣时也能冷透骨髓,他像是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任由风雪满袖,落在身上融化,浸透衣袍。那张轮廓逐渐坚硬的脸上,神情冷肃,头发被雪水打湿,有些许自冠中垂落,湿哒哒的黏在他鬓边。 伽罗那时才十二岁,不知道杨嵩是死于谁的手,更不知杨坚父子的隐忍负重。 她心里只是好奇,明明杨嵩才死了没多久,惠王怎会有心情来赴宴?在那样热闹的厅堂中,瞧着那些跟长子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会触绪伤怀吗?而杨坚……伽罗站在避风处隔着花窗,打量山石掩藏下冷肃男子,不自觉地记住他满身冷硬。 打量了会儿,那边杨坚似有察觉,猛然扭头往这边瞧过来。 伽罗牢记着他平常的锋锐眼神,仿佛能想到被偷窥后察觉的震怒冷厉,当时便吓了一跳,矮身蹲在墙下,心里突突直跳。等了半天没动静,才矮着身子悄悄溜走,因没来得及抱起披风,还在上头染了许多雪泥。 而今回想起来,伽罗不由莞尔。 莞尔之余,心里却有些茫然。 回忆这种东西,在一处时尚不觉得,一旦分开,却会气势汹涌地窜入脑海。 逃离东宫的最初几天,他刻意不去想杨坚、不去想东宫,每日读书练字,尽量移开视线。原以为这些足够,十天半个月过去,沿路的景致见闻能替代那些回忆,却没想到,事实远非她所预料的那样。 从车马出了京城的那日,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 隋州是去往云中城的必经之地,春日里北上议和的时候,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稍觉熟悉的景物入目,平白勾动往事,她开始做梦,断续芜杂,或是陇右的旧事,或是数番遇险时的惊魂,更多的是东宫。 南熏殿里的紫藤、朱雀街上的花灯、清思园里的水榭廊台,梦里的杨坚还是跟从前一样冷肃,黑衣墨袍,她在屋里逗弄阿白,转头看到他站在身边,让她觉得欢喜。仿佛他的气息近在身畔,像那晚夜色中突兀的攻袭亲吻,梦里都令人小鹿乱撞。 然而欢喜之外,还会有旁的场景入梦。 翘角飞檐,宫宇肃穆,她仿佛是站在皇宫麟德殿前,满心惶恐畏惧。端拱帝那张威仪含怒的脸在梦里分外清晰,噙着冷笑,告诉她外祖母和父亲已被处决,傅高两府都已陪葬。 她满心凄惶,孤身站在空荡冰冷的殿前,举目四顾,却没有杨坚,连华裳都不见踪影。满目森冷,只有檐头铁马随风,在暴雨中铮然作响,连那雨丝都是血红色的。 梦醒时,她知道那是心魔作祟,是内心深藏的担忧恐惧。 但难以遏制的,杨坚的影子却愈发清晰的浮现,不时闯入脑海。 ——譬如此时。 伽罗手指拂过冰冷潮湿的石棱,叹了口气。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天气冷,怎么独自在这里出神?” 伽罗回身,看到宇文述站在雪地里,正望着她,宝蓝色的披风垂落,眼含探究。 伽罗笑了笑,“易公子回来了。”低头紧了紧披风,迅速藏起眼底情绪。 宇文述也没追问,只向谭氏住处瞧了瞧,“老夫人得空吗?” “外祖母用过饭后睡了会儿,此刻应该醒了。” 宇文述遂抬步往那边走,“一起过去吧。我有事要找老夫人商议。” 伽罗跟在他身旁,到了住处,果然谭氏和华裳都已起来了,院里的积雪不知是何时清理过,混杂着雪水,堆在甬道两侧。厚重的门帘垂着,里头已经掌灯,昏昏照在窗纸上。 仆妇手扶笤帚,躬身问候,宇文述只挥了挥手,走至廊下。 华裳早已听见动静出门,忙打起帘子,“易公子来了,快请进。” 谭氏被安排在这院子的正屋,左边两个次间用以起居,余下的便可会客。她睡起后换了身檀色团纹衣裳,也起身含笑,请宇文述往次间的会客处坐着,华裳斟茶。 宇文述也不虚客气,命屋中仆妇都退出去,这才开门见山道:“刚从外面回来,总觉得这宅子外有眼睛盯着。不知老夫人可曾察觉异常?” “有人盯着?”谭氏微诧,“你没瞧错?” “侄儿在外经商多年,能少丢货物,靠的就是这本事,虽没瞧见,那感觉十有八.九都是准的。但凡被伏击盯梢,周围毕竟会有所不同,这回应当也不会错。”宇文述笑了笑,意似了然,“这宅子平常空置,少有人来,从前也没见有人盯梢,这回想必是冲着老夫人和伽罗来的。” 说着,眼光落向伽罗,便见她面色微微一变。 “混在商队里虽隐蔽,一旦露了形迹,那些人的鼻子就格外敏锐——老夫人既然说了是东宫的人,想必更比旁人厉害许多。侄儿特地过来,是想与老夫人商议,后头咱们继续同行,还是暗中躲过去?” 谭氏没想到杨坚的耳目这般灵敏,事情都过了一个月,竟然还能追到隋州来。 她不能擅做主张,遂看向伽罗。 伽罗也是诧异,心里微微一跳,道:“既然露了形迹,或许很快就会有人赶过来。既然决定了去西胡,最好还是能甩开这些人,只怕会连累了你。” “我这里无妨。”宇文述倒不太在意。数年经商,他固然行事谨慎,却也非怕事的人,道:“老夫人和你又不是朝廷缉拿的犯人,我帮着捎带一程,有何不可?即便你们躲开,对方过来讨人,也有应对之策,无需顾虑。” 伽罗捏不准,看向谭氏。 谭氏遂道:“他既然这样说,便是有把握,不必担心。走或者留,全看你的心意。” 伽罗扣在茶杯上的五指不由紧了紧。 倘若宇文述的感觉没错,外面盯梢的必定是东宫的人。行路在外,上下车马,用饭住宿,难免稍露形迹,但若非有人特别留意,也无大碍。既然被人盯上了,想必对方颇为重视,等消息递到京城,即便杨坚不会亲至,恐怕也会派人过来捉她回去。 走到这一步,她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杨坚。 何况,即便留恋、遗憾,私心里,还是不敢去招惹端拱帝那样的人,招来灾祸。 她稍作沉吟,抬头看向宇文述,“倘若想甩开他们,可有法子?” “没有万全的法子,只能试试。”宇文述既然答应了相助,自是尽心竭力,在来这院子的路上,早已考虑过,“若是让伽罗暗中逃出,其实不难——对方既然藏得隐蔽,想来人手不多,我们只作不知,如常安排商队,两位暗地里装作家人混出去,对方未必留意。但倘若如此,我便无法照拂,这一带情势不稳,怕是会有危险。” 这考虑得倒是颇周全。 谭氏也皱眉道:“我倒无妨,早年孤身南下,也不怕风浪。就怕伽罗吃亏。” “或者……故技重施?”伽罗道。 宇文述一笑,“就跟上回一样?” “嗯,这两天多派人外出走动,做个假象。若是有人来问,我就躲着,易公子只管告诉他,我已暗里离开。若能瞒得过去,往后再图别计。” “若是瞒不过去呢?” 瞒不过去,就只能直面杨坚,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伽罗苦笑——面对杨坚的天罗地网,这会儿再想逃,实在太难。 她想不到万全之策,只能冒险一赌。 宇文述颔首,既然祖孙俩有了主意,也不多嘴,自去安排。 …… 他走后,伽罗便愈发沉默,对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站了半天。华裳知她心事,瞧着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跟谭氏换眼神。谭氏也是望着伽罗出神,直到晚饭过后,才将伽罗留在身边,柔声道:“心里拿定主意了?” “嗯。”伽罗颔首。 “其实殿下也很好。不计前嫌,恩怨分明,能为你做到那份上,实在难得。事情过去一个月,换了旁人,早该撒开手了——毕竟京城里那么多闺秀,他随手挑一个出来,都能顺心省事得多。可过了这么久,他依旧安排人盯着。倘若真的再派人过来,就真是十分真心了。” 屋里火盆暖烘烘的,谭氏烫了壶去年埋下的荷花酒,祖孙俩各斟一杯。 她毕竟半生流离,年轻时跟高探微情投意合,却碍于规矩未能成婚,待二十余年后重逢,早已物是人非。虽明知时光不可逆转,她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当时勇敢些,跟着高探微南下,没有那割裂的二十年,两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样的毕生憾事,她终究不愿伽罗再去体尝。 火光明灭,伽罗瞧着谭氏眼角皱纹,也自笑了笑。 “我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倘若易公子感觉得没错,真的是殿下派人盯梢,此生能碰上皇上这番真心,确实是我的幸事。一旦错过,从今往后,恐怕再也没机会碰到。” 哪怕时移世易,一二十年后或许会再重逢,却也绝不可能回到如今的情形。 高探微尚且会在另娶后性情稍变,拿着权势地位麻醉,终至如今的麻木逢迎。杨坚居于东宫之位,所面临的压力和诱惑,更不可同日而语。届时两人即便重逢,却也未必还保留此时的真心。 一旦错过,便再无法弥合。 伽罗从前还不曾意识到这点,如今越来越清晰,这决定做得也越来越艰难。 温热的酒液下肚,伽罗搁下酒杯,仰头对上谭氏的目光。 “中秋过后,太上皇曾突然驾临南熏殿,那日的情形,外祖母还记得吧?”她见谭氏点头,轻吐了口气,“当时太上皇说过一句话,我怕外祖母担心,瞒着没说。” 谭氏柔声道:“他说什么?” “太上皇说,他膝下唯有皇上这一个子嗣,不容有半点闪失。否则——”伽罗坐在火盆旁,想着那日的冷厉威胁,心里依旧不寒而栗,“否则,他会拿傅高两府陪葬。” 谭氏执杯的手一颤,“什么!” “太上皇的性子,外祖母比我更清楚。陇右的时候隐忍掩藏,哪怕长子被害,也能强压仇恨来赴外祖父的宴会,这样的人,得有多可怕?他对外祖父和我祖父的恨意,外祖母也清楚,绝不可能轻易答应我进东宫。届时他心有跬怒,哪怕未必在皇上跟前表露,却也会在暗处做手脚,防不胜防。” 她脸上忧心忡忡,谭氏更是阴云密布,“他果真那样说?” 伽罗颔首,“我不怕他为难我。但是外祖母——他用两府性命威胁,用你和父亲的性命威胁,我不能不怕。所以不管皇上待我如何,我都不能冒险。” 娇美的脸颊上尽是担忧畏惧,她眼睛里蒙着雾气,侧头垂眸时,一滴泪滑落,沁入衣衫。 谭氏从不知道,端拱帝竟然这样威胁过伽罗,更不知道,伽罗云淡风轻的离开,心里会藏着这样畏惧和担忧。 她这才明白,伽罗执意离开,并不是杞人忧天。 十四岁的娇贵少女,本该在府中金尊玉贵的养着,如今却也承担这般重压,还将所有的事藏在心里,独自琢磨权衡、畏惧担忧。 “是外祖母不好。”谭氏心疼极了,将伽罗揽进怀里。 “其实我也不想错过……”伽罗靠在谭氏胸膛,低喃,满心委屈遗憾涌上来,泪便止不住的掉落,声音几乎哽咽,“皇上那么好,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他那样的人。” 杨坚抵达隋州的隋城, 已是十月二十。 途中岳华两度递来消息, 说伽罗的行踪意图早已探明, 是跟着商队同行。带领那商队的是陇右富商易家的嫡长孙,名叫宇文述, 常来往各处做生意,人情惯熟,这回商队载着满车绫罗丝绸,想必是要往西胡去, 如今正在城内修整,看其架势, 应该会逗留数日。 杨坚看罢消息,随手在火上焚尽。 易家那所宅子的位置, 岳华已经写得明白, 跟隋州刺史的衙署相距不远。 隋州刺史李凤麟是姜瞻的女婿,办事勤恳中正,颇有其岳丈的风骨。这回杨坚虽未张扬,却也提前送了消息过去, 命他提前安排住处——为了行事方便,就安顿在他衙署附近。 因杨坚没隐瞒行踪, 待他渐近隋州, 殿下驾临的消息迅速传开,李昺特地跟李凤麟打个招呼, 待杨坚抵达之日,隋州官员在城门口列队迎接。 迎接的阵仗不小, 隋城内六品以上官员皆穿了官服接驾,因是州府所在,人数颇多。 杨坚身下黑马矫健,肩上玄色披风猎猎,腰间悬着漆黑的长剑,虽非盔甲英武之态,那般端肃而来,鹰鹫般的目光徐徐扫过,也令人敬畏。他的身后,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银盔黑甲,同两名中郎将仗剑护卫。再往后,战青、刘铮率三百名侍卫相随,虽各自骑马前行,却队形整齐肃然,莫说人声咳嗽,连声马嘶也无。 城门口鸦雀无声,萧瑟寒风里,往来百姓都被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到一旁,远远观望。 杨坚一路畅通无阻,扫见李昺特意摆出来的架势,唇角动了动,若有嘲讽。 黄彦博性子耿直,远远瞧见城门口整整齐齐的官服,咧嘴一笑,“李昺这盛情可真够直接,满城官员都被他捉来迎驾了。” “雄踞数年,这点能耐是有的。”杨坚沉肃如旧,抖缰向前。 那边李昺也着官服,因是武官,还特地骑了马,左武卫大将军加上都督的官衔,冠服威仪。后头站着数位都尉,一应也都是骁勇汉子。他的旁边,则是由李凤麟率领的一众文官,外加都督府的别驾、长史、司马等人。 待杨坚走近,李昺驱马向前,抱拳行礼,“微臣恭候殿下驾临。” 第248章 意外的宽容 杨坚将他瞧了一眼,沉目不语,旋即收缰,翻身下马。 他的身后,自杨玄感至诸多侍卫,也齐刷刷下马,只剩李昺和那四名都尉挑在马背。 城门口的文官在李凤麟的带领下跪地行礼,连同都督府的别驾等人都跪了下去。 李昺还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神情一僵,对上杨坚肃然的目光。 二十岁的殿下,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乌金冠上宝珠夺目,黑衣黑袍绣的是唯皇家可用的金线云纹。他并未则声,冷硬的面容微挑,眼神中若携带乌云风雷,隐然威压。满地官员跪地叩首,杨坚看都没看一眼,只管盯着李昺。 片刻对峙,李昺收回目光,眼底的挑衅和不服气毫不掩饰。 翻身下马,跪地再度行礼时,他的声音微微僵硬,“末将拜见皇上。” 杨坚不动声色,跨步上前,双手扶起李凤麟,“诸位免礼。” 李凤麟随之起身,“臣闻皇上驾临,已在城内备了接风宴,殿下请。黄将军,列位将军,请!”他的身后,几位官员让开道路,未敢开口。 杨坚说了声“有劳”,再度看向李昺。 那位的脸色不大好看,哪怕众目睽睽,也不曾掩饰仗着贵妃和皇子的势力成为京城一霸,在隋州只手遮天作威作福,公然抗旨,这位靠着裙带手握军权的都督显然不像是能城府掩藏的人。 杨坚一瞥即过,后面杨玄感跟李昺也相识,抱拳寒暄两句。 一行人进城,果然街上肃清干净,半个人影也没有。 但杨坚能感觉到,即便两侧窗扇紧掩,后面也还是趴着充满好奇的百姓,隔了窗洞门缝打量他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位殿下? 这种隐隐的打量目光,直到渐近衙署,才算消失。 杨坚举目四顾,瞧着高墙楼阁分辨方向 东南方数道街巷之外有座高塔,逃离后销声匿迹的傅伽罗,如今就住在那里?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念头便又疯长跳窜。 杨坚竭力压住,驱走杂念,随同李凤麟入内。 迎驾的官员中,除了少数四品以上的之外,余下的皆朝着殿下项背行个礼,各自回家。杨坚那些随驾侍卫也有人安排,留下杨玄感及中郎将、战青、刘铮和最精锐的二十人守着,余下的进了衙署隔壁的府中。 宴席已然齐备,分宾主入座。 李昺当先举杯,恭迎殿下驾临,稍解方才的僵冷氛围。 …… 宴席散时,亥时已然过半。 纵然杨坚此来必定不善,席上倒也没见剑拔弩张的氛围,只是李昺素来豪饮,又调了手底下数员粗豪都尉过来,借着酒席强灌。杨坚在外素来是冷硬威仪的姿态,那几人敬了几次就不敢打搅,只压着杨玄感轮番敬酒。 到得席散时,杨玄感满脸通红,双目无光,醉醉哒哒地被人扶走,李昺这才满意,领着一众部将扬长走了。 杨坚也没放在心上,吩咐人送杨玄感回去,却单独召了李凤麟议事。 没过多久,战青从杨玄感那里回来,低声禀报,说杨玄感回去后就酒醒了,就在屋中待命。 杨坚难得的稍露笑意,倒也没再打搅他,只吩咐人加紧戒备。 当晚议事至深夜,杨坚才放走李凤麟,自往内间盥洗。 他初来乍到,李昺那里必定格外留意戒备,纵然眼线进不到这府邸中,外围必定也没少费力。杨坚心知凶险,并不愿将伽罗也卷入其中,即便心急如焚,到底忍耐住了,没再出府。 只是心里终究焦躁,寒冬天气,往冷风里站了半天才算压下火气。 杨坚此次来隋州,打的是体察民情,深查匪类闹事的幌子。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身旁的杨玄感威武刚猛,所带的三百侍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队伍整肃,防卫严密,其中意图,不言自明。 隋州城的氛围稍稍紧张,各种流言悄然滋生,半个字不落地传入易家宅邸。 伽罗心里很不踏实。 连着两晚上没睡好觉,一会儿怕杨坚突然闯进来,一会儿又担心隋州形势凶险,杨坚会出意外,连梦里都不大安稳。 然而不踏实之余,站在紧绷的弦上,静下心衡量轻重安危,谋划前路将来,思绪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清晨起来,外头薄云遮日,她对着屋檐站到晌午,才用过午饭,华裳便匆匆进来。 “外头刚递进来的消息,”华裳喘着气,“殿下来了!” 伽罗前两日没见杨坚有动静,还只当他不会再来,闻言一怔,想都不想,转身就进了内间。因事先已有准备,她在屋里显眼处几乎没留半点起居所用的东西,躲进内间后,按着先前宇文述指的路,从书架后一扇隐蔽的门进去,是一处暗室。 这是屋子建造之初就有的,里头虽逼仄狭窄,却格外隐蔽坚固,可储存食物,藏十来个人。倘或遇到战事兵患,城池被破,有贼兵挨家挨户的抢掠,主人家钻进这里躲起来,性命必定无虞。 伽罗直至坐在里头的蒲团上,心里还咚咚跳个不停。 在害怕什么呢?伽罗说不清楚。 心底里很想见到杨坚,却又很怕见到他,害怕半途而废,给父亲和外祖母招来灾祸。 深吸屏气都没用处,心里还是狂跳个不停,她放弃了挣扎,索性闭目,静听外头动静。 …… 小院外,杨坚身如旋风,步履如飞,玄色的衣袍像是团浓云,迅速卷到院门口。 为避免让李昺盯上易宅和伽罗,杨坚也是煞费苦心,借着体察民情的由头,除查问官员政事外,还召见了当地百姓和商户,后来得知易家就在附近,遂以活动筋骨为由,亲自驾临。 在易宅外,他还能勉强压着心绪,如常行路。 待进了易宅,院门一关,他瞧着匆匆迎来的宇文述,连招呼也没打,按着岳华先前探到的消息,直奔伽罗和谭氏所住的院落。宅子不算太大,只是道路弯绕,杨坚越走越快,呼吸亦渐渐急促,最终在院门前驻足,沉着脸,砰的一拳撞开门扇。 这一声响动极大,院里华裳和谭氏原本在瞧门窗上的雕镂,齐齐转身。 华裳稍露惊慌,谭氏却是面无波澜,见杨坚就要往屋里冲,忙过来行礼。 “拜见皇上。” “傅伽罗呢?”杨坚端然站在门前,脸色黑沉,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谭氏,像是藏着极大的怒气。 谭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禀殿下,伽罗已在两日前离开。” “离开?”杨坚冷嗤,一把扯开门上厚重的帘子,不顾宇文述的劝阻,强闯进屋。 里头桌椅俨然,帘帐低垂,站在厅中四顾,却没有伽罗的痕迹。 心中腾腾的期望陡然落空,杨坚的拳在袖中渐渐握紧,猛然折身出去,目光压向谭氏,“她去了哪里?” “西胡。”谭氏躬身回答,抬头时,神情中似有惋惜,目光不闪不避,“原本跟民妇同行,后来察觉有人暗中尾随,似是图谋不轨,为保她安全,民妇便叫她乔装出去,率先离开。当日悄然出东宫,并非伽罗有意欺瞒,既然她不愿再见,还请殿下宽宏为怀,放她一条生路。” 放她一条生路? 杨坚没理会,扭头看向岳华。 岳华尚且站在院中,面色微变。 自重阳伽罗离开,看到杨坚那副模样后,岳华深为愧疚,遂自告奋勇,往各处搜寻伽罗。后来收到手下线报,说有个跟画像上华裳相似的女人曾在客栈出现,当即追了过来,其后数日尾随,为免打草惊蛇,都未靠得太近,但几次远远瞧见,她已经笃定那是伽罗。 消息飞快报回京城,杨坚只叫她暗中盯着,不可打草惊蛇。 先前那句见到就捉回来的命令毕竟是气话,在得知端拱帝的威胁之后,他当然不会粗暴行事。 岳华遂奉命盯着。 她跟伽罗和谭氏都打过交道,知道这祖孙俩狐狸似的狡猾,即便自恃经验老道,也不敢靠的太近,只是盯着宅院外围,每晚暗中潜入,确认无虞。这两日她潜进来时,每回都只有华裳和谭氏,虽没见到伽罗,却只当是伽罗畏寒,也没往别处想。 可按谭氏的说法…… 想到最近易宅频繁出入的侍女,岳华脸色愈发难看,对着杨坚严厉的目光,稍稍失措。 谭氏将岳华的神情尽收眼底,旋即道:“这位宇文述的身份,殿下想必查得清楚。他是我故人的好友,见我和伽罗孤苦,出手照拂,还请殿下别为难他。伽罗前往北凉的心意已决,确实不在此处,殿下若不信,尽可搜查。” 说罢,缓步退到旁边让开,神色似是坦然。 杨坚审视她的表情,看着岳华的反应,险些信了。 然而心里却像是有根线牵引,隐约觉得伽罗应当没有离开。他瞧着满院的人,谭氏是个老狐狸,虽镇定自若、神情坦荡,却不能轻信。宇文述久经商场,也是随着披着面具的人,不可信,杨坚眸色陡厉,盯向院中仆妇侍女。 那仆妇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趴在地上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杨坚喝命起身,目光一扫,便觉得其中有端倪。 他冷冷扫了谭氏一眼,果真看向宇文述,“派人搜查,可有不便?” “这里是老夫人居处,还请殿下开恩,勿让侍卫进入。”宇文述倒未阻拦。 杨坚随即叫岳华进去,站在廊下迎风而立,神情比寒风更冷。心中百味杂陈,固然愤怒、思念、不舍、牵挂,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但以东宫之尊不远千里追过来,她却避而不见,心中毕竟恼怒。如今谭氏一口咬定她已离开,他却还不肯死心地令人搜查,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 尤其谭氏,虽则姿态恭敬,眼神却颇淡漠,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杨坚脸色很难看。 屋内没有动静,有那么一瞬,杨坚几乎想甩袖怒而离开,却终究没迈出脚步。 院里冷风渐起,刮在脸上冰凉。 杨坚沉眉肃目,山岳般站在那里,玄色的披风在风中微摆,脸色愈来愈阴沉,像是寒冬腊月的坚冰。 好半天,才见岳华掀帘而出,道:“殿下,里面有异。” 她话音落处,谭氏面色微微一变,顾不得瞧杨坚的反应,忙低头去拂身上吹来的草叶。而肃杀廊下,杨坚冷硬的神情陡然裂出一道缝隙,冷厉的目光迅速扫过宇文述和谭氏,招呼都没打,径直闯入屋中。 岳华引着杨坚走向侧间,对着满架旧书,“殿下,这书架后面应有机关。” 她毕竟经验老道,既然奉命搜查,自然半个角落也不肯放过。那机关虽能瞒过寻常闯入的兵丁,想瞒她,却非易事,她上前轻扣墙壁,左右各选两处,别处都是实心墙壁,唯有一处,听着似是木板。 岳华对上杨坚的目光,续道:“傅姑娘用的月麟香是殿下专为她配的,这附近还有残香。” 杨坚皱眉,细嗅了嗅,并没发觉不同。不过岳华向来谨慎敏锐,又是姑娘家,为练追踪的功夫,曾专门钻研过香料,未必比那些香料师傅逊色,想必不会出错。 他盯着墙壁,像是有强烈的预感牵引,心跳猛然急促。 岳华禀报完毕,躬身向他抱拳行礼过,随即退出次间,在堂中候命。 杨坚站在那里,伸手触及墙壁,明明不必费力即可破开,手却不知为何犹豫。 他最终松开拳,两指屈起,轻轻叩了叩,凝神静气,强压心绪。 暗室中,伽罗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 她心里的些许侥幸,在听到岳华在屋内的动静时,便起了波动。 屋外的动静她虽然听不到,但岳华入屋后,虽然脚步轻无声息,却不时轻扣微挪家具摆设,直至那面墙壁之前,轻扣敲打了好半天,其中声音的不同,就连伽罗这种行外人都能听出端倪。随后,外面静了片刻,便传来脚步声应当是杨坚的,他平常走路无声无息,这回脚下轻重不一,想必是强压怒气,心绪翻滚。 伽罗早已从蒲团上站起,双手紧紧揪着衣袖。 岳华的轻叩过后,外面就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是杨坚极低的叩动。 伽罗心里突突直跳,几乎能想象到一墙之隔外他的神情。 她竭力屏住呼吸,甚至将双手捂到了嘴边,生恐泄露一丝动静。然而心跳却愈来愈急促,就连呼吸都难以抑制地凌乱。明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却仿佛漫长无比,她握紧了手指,目光死死盯着墙壁。 终于,外面响起了杨坚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面。”声音很轻,却穿透墙壁灌入她耳中,带着沙哑。 “傅伽罗,自己出来,算将功折罪。”他说。 隔着门扇,伽罗似能察觉杨坚的声音微微颤抖。 一瞬间,伽罗心底涌过暖热,平白想起那次昭文殿中,杨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救他”。是骄傲固执之下的退让,是诸般情绪夹杂时的隐忍,是被欺瞒利用、避而不见之后的最末一点宽柔。 她双手握在袖中,挪了挪脚步,鞋底蹭过地面,发出极低的响动。 脚步声渐渐靠近,终于,门扇吱呀打开,少女垂首而出,脚步迟缓。 她的打扮跟平常并无两样,满头青丝挽做发髻,簪了两支珠钗,耳畔红宝石滴珠晃动,此外别无装饰。身上是一袭玉白交领锦衣,底下海棠红裙曳地,窈窕修长。她最初垂着头不发一语,片刻后才敢抬头,微蓝色的眸底雾气迷蒙,眼睫羽扇般微翘,双唇柔软嫩红,有一道浅浅的咬痕。 一个月未见,她跟记忆中的模样又有了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杨坚此刻也说不上来。他竭力压制情绪,双拳藏于袖中,端然站在伽罗跟前,低头盯着她,脸上堆积阴云,却不作声。 东宫殿下的威仪伽罗早就领教过,此时更不敢对视,屈膝跪地,“叩见皇上。” “起身。”他的声线冷硬。 伽罗依命起身,见杨坚只管沉默瞧她,有些不安局促,开口道:“殿下……” “跟我走。”杨坚声音低促,倏然转过身,看向别处。 伽罗微愕,“殿下见谅,我不能……”话音未落,便见杨坚猛然扭头看过来,眼神陡然严厉锋锐,双眸中似藏有血色,像是方才强压的怒气蠢蠢欲动。她被那恶狠狠的目光惊住,喉头一噎,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全都收了回去。 杨坚却已经再度背过身去,玄色披风掩藏下,脊背紧绷,仿佛劲弓拉满的弦,稍触即发。 屋里静谧无声, 伽罗有些摸不准杨坚的态度。 按道理, 他该是格外愤怒的。在相处融洽时, 她瞒着他私自逃离京城,即便有那封信稍做解释, 也无济于事,他必定很生气,不止为她的逃离,还为有意欺瞒, 甚至利用。到了隋州,他没让侍卫用强捉她, 好心登门,她却避而不见, 留下谭氏和宇文述在外应付 那对于尊贵骄傲的殿下而言, 着实失礼之极。 他本该震怒,伽罗也盼着他能如此,然后震怒而去,彻底将她视为不识抬举。 可他没有。 第249章 引火烧身 甚至隔着门扇心存退让, 而非强闯泄愤。 可如果不是生气,他这又是什么? 她望着旁边魁伟的身影, 见杨坚抬步往外走, 只好跟在身后。 “殿下……”她再度尝试开口。 “闭嘴!”杨坚头都没回,声音冷硬如旧。 这显然是生气极了。 伽罗认命。到了这份上, 再逃避或是刻意激怒,怕是没什么用。况且这毕竟是在旁人的地盘, 闹僵了,对她、对杨坚都不好看,既然不得不面对,就只能跟过去,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 她跟着杨坚走至门口,见他驻足,便自觉上前,开了屋门。 外面谭氏等人还团团站着,唯有岳华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听见动静,她转过身,看到杨坚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再看向伽罗时,那位也正看她,神情中似有稍许残留的歉然。 岳华没吭声,自觉退让在侧,让杨坚出去。 伽罗同谭氏交换眼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因外头风冷,不免缩了缩肩膀。 杨坚正在院中,见此模样,吩咐道:“去取披风。” 华裳应命,匆匆进屋开柜取了,给伽罗披在肩上。 院里众人都屏住呼吸,仆妇们垂首躬身,宇文述站在阶下,神情平和恭敬,谭氏亦退让在侧,目光迅速扫过杨坚,那位脸上不见方才的急迫与微怒像是盛夏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莫名叫人忧心。 谭氏不由再度看向伽罗,却见她正垂首盯着杨坚袍角,任由华裳系起绸带,神情难辨。 杨坚不则一声,脚下踩着钢针似的,不待伽罗收拾完,迅速抬脚就走。 伽罗如同牵线木偶,两手攥着绸带,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这才起身,依旧鸦雀无声。谭氏怔怔站在廊下,看那一角披风消失在门口,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向宇文述道声抱歉。 …… 伽罗跟着杨坚出了易宅,一路无话,紧赶快走,终至杨坚所住的白鹿馆。 这里临近衙署,又是杨坚的临时居处,外围守卫十分严密,进门向内,甬道两侧皆是带甲执戈的侍卫,各自目含精光,必是精锐。途中碰见战青同两名官员迎面走来,躬身行礼时见了伽罗独自跟过来,面露诧异,下意识瞧向杨坚,却见杨坚风一样卷了过去。 伽罗顾不上这些,脚步匆匆的跟着,与战青擦肩而过。 杨坚走得愈来愈快,伽罗跟不上,又不敢出声,只能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才能勉强不被落下。好容易过了重重廊庑殿宇,杨坚总算在一处屋子前止步,拿眼角余光瞥向伽罗。 伽罗微微喘气,在严寒冬日出了半身汗。 眼前的屋子修得恢弘华丽,正中间屋门紧掩,两侧侍卫值守,都是东宫里熟悉的面孔。 伽罗悄悄喘了口气,跟着杨坚走进去,尚未来得及反身关上屋门,忽觉肩膀一紧,杨坚的手臂铸铁似的箍住她,旋即脚下腾空,整个人被杨坚揽在腋下,三两步转过香炉帘帐。身后传来轻微的撞击声,旋即门扇紧关,砰然作响,如小木锤敲在伽罗心上。 帘帐被粗暴扯下时,屋里霎时昏暗了许多。 伽罗心里狂跳,被扔在一副花梨木柜转角处,背脊撞上柜门,微微作痛。尚未站稳脚跟,杨坚便山岳般俯身压过来,双臂牢牢箍着她,阴沉的眼睛逼视着她,眼底浓云翻滚。 “自以为很隐蔽,是不是?”他狠狠盯着她,近乎咬牙切齿,“我的人手遍及京城内外,却白费了一个月的功夫才找到线索。傅伽罗,你身上那点机灵,全都拿来对付我了,是不是!”他猛地收紧手臂,迫她紧贴过来,勒得伽罗背后的骨头都快碎了。 伽罗强忍着没有呼痛,身子被紧紧箍在杨坚胸膛前,却不得不微仰着头与他对视。 “那日不告而别确实是我不对,但……”伽罗吃痛,原本的镇定语气被挤压得期期艾艾。 杨坚两条腿抵着柜子,欺身压得更紧,枉顾她的辩解,粗暴打断 “我四处找你,整整一个月!”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浑身力气似乎都聚在双臂,像是要把她压碎了揉进怀里去。胸膛腰肢都被迫贴在他身上,昏暗的角落里隐隐有樟脑的香味,混合着杨坚急促烫热的呼吸,一齐向她扑来。 咫尺距离,唇齿几乎相贴,他眼底翻腾的愤怒清晰可见。 “不告而别,躲藏回避,确实是我不对……”伽罗说话都觉得艰难,脸颊滚烫,被他的目光攫住,躲都躲不开。心中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言辞,到了这情境下,却被他的炙热气息侵袭,混沌得想不起来。 她心里发急,下意识地咬唇,竭力考虑言辞。 杨坚的目光,却陡然变了。 所有的愤怒、思念、担忧、期待、失望全都藏在端肃镇定的外表下,暗中发酵、翻腾,外人跟前他从不表露,千里迢迢地追到了她跟前却被避而不见,某种隐秘的心思,让他更不愿表露,竭力自持。然而心底郁气喷涌,卷着浑身血液冲向脑海,在看到贝齿轻咬嫩唇时,终于寻到爆发的方式。 杨坚猛然抬手,扣在她脑后,旋即低头,恶狠狠地擒住她的唇瓣。 所有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杨坚压着她的唇,肆意蹂.躏。 伽罗被困其中,难以挣扎,前后都像是贴着墙壁,一面冰冷坚硬,一面炙热滚烫。 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曾数度入梦,令她失神、怀念。 她也只敢在梦里怀念。 这种亲昵让她不自觉的贪恋,却又隐约觉得,像是饮鸩止渴。 整个人都被困在他怀中,浑身骨头似乎都要被他挤压得碎裂,水火交锋之间,灵台中却还保留一丝理智,知道这般情势若不阻止,只会越陷越深,终至玩火自焚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就差最后一刀斩断藕丝,她已经打定主意一鼓作气,不能再节外生枝。 哪怕有负杨坚的一腔赤诚。 伽罗手脚动弹不得,甚至脑袋都难得自由,难以抗拒,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音。 杨坚堵住她的嘴巴,见她还不老实,怒从心中起,不再满足于柔软唇瓣,猛然撬开唇齿,妄图攻城略地。 伽罗退无可退,使劲偏头,留出一丝空隙,牙齿闭合时,不慎咬破了唇内薄肉。 有锐利的疼痛传来,像是拿锋锐的薄刃割裂肌肤,疼痛格外清晰,她却顾不得这些,尽力挣扎。杨坚仿若未觉,犹自攻城抢地,渐渐尝到香软檀舌间的血腥味,他动作微微一顿,不可置信似的,攫取吮吸,再度尝到血腥味时,才忽然停了攻势。 怀抱犹自紧收,身体和肌肤相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然而那丝淡淡的血腥味还在唇齿间残留弥漫,杨坚慢慢退开,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呼呼的急促喘息,神情却颇僵硬。 他垂眸,看到她唇边有一丝嫣红。 那张脸娇美绝丽,此刻鬓乱颊红,眼波流动,更见妩媚,是曾克制不住时肖想过的迷人模样。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迷乱、惊慌,还有抗拒和逃避。 是她有意咬破的? 她竟然如此抗拒他? 杨坚目光几番变幻,时而炙热,时而阴沉。 紧贴的身体缓缓分离,脑海中诸般情绪渐渐冷却,杨坚退开些许,死死地盯着伽罗,脸上阴晴不定。 伽罗心知糟糕,方才被攻袭掳掠,连呼吸都艰难,此时脑海混乱,两腿发软,没了他的身体支撑,竟自滑落些许。她不敢看杨坚的眼神,就势半跪在地,掌心扶在冰凉的地面,头枕着坚硬的柜门,心绪却还未彻底凌乱。 “伽罗欺瞒殿下,自知有罪,愿意接受责罚。但恳请殿下,容我细禀情由。”她初得自由,微微喘息,脸上的红热尚未褪去,眼眸却低垂着,落在杨坚衣角的暗色云纹,像极了那日南熏殿前端拱帝的衣裳。 那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场景。 傅高两府陪葬,当时未曾细细体会,过后,却如梦魇般深深印刻在脑海。 她即便盯着地面,也能从杨坚的呼吸中,察觉他的恼怒。来不及体味诸般矛盾情绪,伽罗深吸口气,跪直身子,抬头看向杨坚。 这般反应令杨坚诧异,旋即,脸色愈发难看,胸中郁气更浓。 像是炙热的一团火碰到冰块,未能将其融化,反被其浇灭了火苗。 “什么情由。”他的声音僵硬 。 伽罗缓了口气,“当日我选择离开,是慎重考虑过后的决定,绝非一时兴起,也不是任性逃避。殿下于我,确实恩重如山……”她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扣门,不由诧异,看着杨坚。 杨坚的脸色很难看,是她从未见过的难看。 “等着!” 他似不耐烦,厉声道 门外停顿了片刻,旋即传来战青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黄将军有急事求见。” 杨坚的目光攫着伽罗,似在犹豫,片刻之后,倏然转身离去,绕过低垂的帘帐,仿佛刚才强硬闯入般匆匆消失。门扇吱呀作响,旋即重重阖上,而后是杨坚渐渐去远的声音,“锁好屋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 伽罗长长舒了口气,心神稍稍松懈,就势瘫软在地。 屋内帘帐厚密,垂落在地时,昏暗寂静。 脸上的烫热尚未褪去,心跳依旧砰砰地如同击鼓,若非身上残留的被挤压禁锢的疼痛和唇齿间他的痕迹,她甚至要怀疑这是场仓促又戛然而止的梦。 她定了定神,瘫坐片刻之后站了起来。 满屋安静,她莫名觉得心慌,掀开帘帐快步走到外间,站在冰冷的错金香炉旁。 陈设颇为古拙的屋舍,靠窗是一方长案,上面除了文书笔墨,便是那把杨坚从不离身的漆黑铁扇。长案最边缘,放着那把乌黑冰冷的长剑,剑鞘以皮革制成,上头雕刻细密繁复的暗纹,沁着两处血迹。 伽罗站了半晌,才算是静下心来,回味整个过程从华裳突然说杨坚驾临,到杨坚被战青突然请走。 杨坚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透,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十分恼怒,却在恼怒之余,心存退让如果不是她奋力抗拒,咬破嘴唇,再度激怒他的话。 从炙热攻袭般的强吻,到眼中火焰被浇灭,神情恢复冷硬,其中变化,伽罗看得分明。 虽然激怒他并非本意,但杨坚显然是误会了她的目的。 心里忐忑,却也知道没有退路。 或者前功尽弃,跟随杨坚回京,然后在端拱帝淫威盛怒之下,与杨坚并肩走向悬崖,累及至亲性命。或者狠一狠心,斩断最后一丝牵系,仍旧前往西胡,从此两地相隔,各自走上坦途。 即便不情愿、即便眷恋遗憾,但很显然,第二条路更为明智。 伽罗指尖拂过那把曾抵在她喉间的铁扇,动了动唇角。 还记得初上京时杨坚将扇柄抵在她喉间的情形,冰凉又锋锐,令她胆战心惊。那个时候,杨坚必定是憎恨厌恶她的,所以能毫不犹豫地将钢针抵在她指尖。若不是南熏殿中那数月相处的情分,他的厌恶必定还会延续。 伽罗不知道杨坚是何时起对她有意,但很显然,这半年的相处太过短暂,即便有情意,也如同火石相撞擦出的火花,明亮炙热,耀眼惑人,却未必能延续多久。 如同她可以在身处两难困境时,决意舍弃离去,若杨坚有一日也落入这般境地,未必不会选择放弃。 那样的结局,她赌不起。 尤其当赌注不是别人,而是至亲的性命。 …… 杨坚办完事再回来,已是亥时。 他此行隋州,虽是为伽罗而起意,最要紧的却还是李昺。深入虎穴,身边只有三百侍卫,即便先前已然安插了人手,杨坚也不敢掉以轻心,松懈半分。他在抵达隋城的次日便挑明来意,体察民情之余,矛头直指李昺帐下的别驾。 李昺当然不买账,力陈那位别驾忠君为国,绝无半分私心。 杨坚所需要的,便是拿出如山铁证。此事他先前已有线索,只是暗中行事毕竟太慢,如今要做的,便是以雷霆手腕查明证据。这整个后晌,都是在跟杨玄感、战青商议此事,附带着接见了潜伏许久的杜鸿嘉,和从北凉匆匆赶回的曹典。 全幅心神扑在李昺的事上,直到回到白鹿馆,才想起伽罗。 先前的郁气恼怒尽数被政事驱散,他踏着寒凉夜风到了门前,瞧着里头晃动的烛光时,却忽然止步不前。眼前又浮现她跪在地上的模样,明明娇媚惑人,却偏偏目光倔强冷清。筹谋逃离、避而不见、咬破嘴唇,她步步后退,尽是逃离的姿态。 在盛怒过后,此时此刻,他该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回避? 杨坚拿捏不准,瞧着屋内烛光,脚下一动不动。 白鹿馆紧邻州府衙署, 作用跟官驿相似, 不过能进入其中的, 都是途径此处的达官贵人。馆内占地不算太广,以假山游廊分隔出十五个错落有致的阁楼, 平常能容纳十来波人留宿,这回杨坚带了三百侍卫,霎时将整个白鹿馆占得满满当当。 杨坚所住的便是最中间众星拱月般的紫荆阁。 阁楼上下两层,左右各有耳房抱厦, 杨坚和杨玄感、战青及贴身侍卫均宿在此处。 此时阁楼外已经掌了灯,照亮甬道两侧。 杨坚站在暗影里, 半晌,终于抬步, 却是侧旁通向二层的楼梯。才至转角, 便见岳华拾级而下,见了他,躬身行礼。 她是队伍中唯一的女人,本就为伽罗而来, 并未被安排太多关乎李昺的任务。 杨坚就势问道:“傅伽罗还在里面?” “谨遵殿下吩咐,除了送晚饭进去外, 侍卫都守在门口, 傅姑娘一直在屋中悄悄坐着。”岳华指着二层最边上的一间屋子,“别处都已住满, 唯有那里还空着,今晚傅姑娘的住处, 还请殿下吩咐。” “就那里吧。”杨坚眼皮都没抬,叫岳华安排伽罗休息,迅速上了楼梯,掩门入内。 阁楼宽有五间,因地处白鹿馆正中心,寻常都是安排最要紧的人入住,里头比别处宽敞齐全,光是杨坚所住的,便占据了四间地方,唯有边上一间单独留着,方便高门女眷贴身守夜陪伴的人歇息。 杨坚身边都是侍卫,战青也是四品的官衔,各自都有住处,那间便空着。 他进屋后自解了披风,将桌上热茶喝了两杯,便听楼梯处脚步声传来。 须臾,窗外有人影走过,伽罗在前,岳华在后,各自沉默无言。目光跟着人影游走,隔着一层窗户,看得不太真切,直到隔壁传来关门的动静,杨坚才算是收回目光。 一墙之隔,比从前南熏殿和昭文殿的距离近了不少。 但仿佛又疏远了许多。 杨坚皱眉,不免回想白日的事情。 她的心思其实很明白,回避、退缩,一如往常,想必是为了父皇那句威胁,心存顾忌。甚至今日那咬破嘴唇的举止,当时虽令他懊恼,事后回想,也怪不得她。哪个清白姑娘愿意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占便宜? 第250章 不舍朝朝暮暮 前次擦枪走火她没计较,这回她没咬他,已经算不错了。 但千里追逐而来,却被迎头浇上一盆凉水,心里依旧愤懑。 在昭文殿中对着长命锁和那封信枯坐时,他曾恶狠狠的想过,一旦抓到伽罗,必得不由分说地禁锢在身边,管她是否情愿。在南熏殿对着阿白的时候,又曾不无温柔的想,该心平气和地打消她的顾虑,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东宫。 然而事到临头,心里还是莫名烦躁。 告诉她不必顾虑父皇,他会摆平一切吗?她肯定会在嘴上答应,心里依旧不相信否则也不会费心逃出东宫,在京城逗留那么久才悄悄出逃,考虑得那么周全。 那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更何况,从陇右到京城,阴霾坎坷之下,杨坚比谁都清楚,言语有多么苍白。 若不是做成事情摆在跟前,光是一句承诺,他都未必肯信。 一堵墙,两道门,想要跨越,简直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杨坚抓着茶杯,神色几番变幻,终究没能迈步走向门口。 他最终烦躁地脱下衣裳,入内室盥洗。 里头热水栉巾皆齐备,杨坚不甚讲究,钻入浴桶擦洗。热水驱走疲惫,原本稍觉劳累的脑袋愈发精神,闭着眼睛躺在蒸腾热气里,甚至还能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有轻有重,步履各异,必是负重登楼,应是白鹿馆内的仆妇抬了给伽罗的热水。 她没来找他,是已经认命,准备盥洗吗? 她的浴桶睡榻仅仅隔着一道墙壁。 这念头冒出来,脑海中陡然浮现她的窈窕身段。 像是种□□,从前未曾沾染时并不觉得怎样,然而试过两次,便令人回味无穷。从亲吻到拥抱,每一样都勾动身体里的炙热。杨坚忽然想起别苑外的那回,伽罗也是意有退缩逡巡不前,最终被他强行扛过去,才有那满目流萤的陪伴。 伽罗是喜欢他的,杨坚依然确信。 她如今依旧退缩逃避,难道他还得故技重施? 等生米成了熟饭,看她还逃!杨坚恶狠狠的想。 心里知道自己干不出这样龌龊的事,但满腔郁闷懊恼无处发泄,浑身浸在热水里,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旖念。身体的疲累得以舒缓,便又精神起来,木桶里的水似乎越来越烫,杨坚哪怕睁开眼睛,晃来晃去的,依旧是她的红蒸的脸颊,喘息微微,眼波动人,被困在角落里,无处可逃。 喉结动了动,热气蒸腾之下,有汗珠自额边滚落。 杨坚猛然站起身,水声哗啦,溅了满地。 他随手扯过一条栉巾粗粗擦过,心思却还留在隔壁,浑身血液像是被火点着,灼热叫嚣。旁边有早已备好的寝衣和换洗衣裳,杨坚随手扯过来披着,水珠滚下发梢,自肩头一路滑下,没入腰间。 呼吸逐渐粗重,他大步出了内室,拐入寝处,一把扯下帘帐。 …… 隔壁屋内,伽罗正在妆台前拆散发髻。 枯坐了整个后晌,她很想早些将话跟杨坚说清楚。然而整个后晌没见杨坚的踪影,到了此时,她等来的却只有岳华安排她歇下的消息。她当然看得清这紫荆阁的布置,两侧耳房抱厦当然不可能安置杨坚这尊大佛,既然他的贴身侍卫就在阁楼前,那么杨坚的歇处,自然是她隔壁的屋子。 方才经过时,还看到屋中灯烛明亮,想必杨坚已经归来。 时辰不算太晚,他却没召她,想必还是在生气,不想看见她。 如同她所预料的。 伽罗叹了口气,自去盥洗沐浴。 她被仓促带过来,留宿的事也是临时安排,浴桶旁整齐堆叠的寝衣还是岳华找来的,不算合身,但还能用。陌生的衣裳令人心里不踏实,即便屋内火盆暖热,床榻间褥子铺得厚软,钻到锦被里,依旧毫无睡意,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伽罗索性起身,不敢深夜推窗,只好抱膝坐在榻上,睁着眼睛发呆。 满腹心思,已全然被隔壁的杨坚占据。 从重阳至今,关乎杨坚的事,她早已琢磨了无数遍。 原本心意已决,才会用那样的方式离开她以为,按照杨坚的性情,被人欺瞒后必会盛怒,遍寻不获后自会彻底撒手,而后如她、亦如端拱帝期盼的那样,将心思放在朝堂政事上,父子齐心,再无罅隙,协力步出困境,令朝臣四海归服,安定天下。 但结果跟她所猜测的很不同。 杨坚千里迢迢的追过来,虽说是为安定隋州,却还是抽空亲访易宅,即便被避而不见,依旧未曾盛怒,反而是隐忍的退让,带着血丝的眼睛,强压的怒气,几乎让她难以喘气的怀抱。 当时情势紧急,脑海里紧绷的弦令她未敢动摇,此刻回想,心里却觉得钝刀划过般疼痛。从京城重逢至今,杨坚向来尊贵威仪,朝堂上下、东宫内外,都令人敬畏臣服,议和途中夙兴夜寐,面对鹰佐十数万大军也殊无惧色,回京后费尽心神,逼得徐公望之辈步步后退。 手腕过人、才能卓然的东宫殿下,何曾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伽罗揪住被角,心里的闷痛愈来愈清晰分明。 一墙之隔,轻易勾动在南熏殿时的朝朝暮暮。 那时的一切,哪怕只是相伴夜游的时光,都让人贪恋怀念。 她是愧对、辜负了杨坚的,从重阳离开那日她便知道,走得越远,愧疚越重。 然而端拱帝的淫威之下,留在京城只会成为他的负累阻碍,亦会危及至亲性命。 她依旧不敢拿着父亲和外祖母的性命去赌,但不妨碍考虑别的出路隋州情势紧张至此,杨坚位居东宫,却带着部将侍卫亲自闯入虎穴,可见在朝堂上处境艰难,万不得已才以身犯险。 隋州之外,还有许多隐患威胁着杨坚父子,北凉的鹰佐,锦州一带的太上皇旧部,天下之大,人心难测,谁也不知道暗处会藏着怎样的危机。 这种时候,杨坚父子必定极需要有股强大的力量,能助他们稳住局势。 北凉如今猖狂,仗着兵肥马壮,四处抢掠。倘若真如外祖母所言,西胡王不愿起战事纷争,伤及百姓,那么促成西胡和大夏结盟共抗北凉,对此刻的杨坚父子和西胡王而言,有利无害。 比起让杨坚夹在她和端拱帝之间为难,因父子罅隙而被贼人乘机反扑,她更愿意见到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设法促成两国结盟,令杨坚处境更轻松些。 那是她目下能想到的,对杨坚最好的报答。 也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让她、让杨坚、外祖母和父亲全身而退的路。 …… 一墙之隔,杨坚躺在榻上,半睁双目。 涌动的情.潮过后,精神愈发勃然,拿水擦过身子,浑身都像蓄满了力量。哪怕此刻骑马驰骋,去赶几百里的路,也不在话下。屋中暖热,他索性起身下地,身上的寝衣松松垮垮,走到桌边,倒了半杯茶便灌下去。 明明该是无比冷静理智的时候,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是被猫抓一样烦躁。 透过窗户缝隙,看到隔壁的灯烛已然熄灭,想必她早已睡下了。 这时候再去打搅,未免突兀。 杨坚在窗边站了半天,最终烦躁地扯开寝衣丢在旁边,直挺挺躺在床榻上,随手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睁着眼睛看那床顶的木纹雕花。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哪儿都觉得不舒服,他受刑似的忍耐,瞪着眼睛屏住呼吸,直到眼皮实在酸痛才闭上,再长长舒一口气。 满身鼓着的劲力泄去,倦意随之袭来。 他拿伽罗没办法,强逼也无益,或许,可以尝试旁的途径? 杨坚侧头看向隔壁,不知何时睡去。直到被战青仓促的敲门声惊醒,才胡乱抓了衣裳穿着,踏着黎明的昏暗天光,出了白鹿馆。 紫荆阁二层的屋舍里,伽罗才进入睡梦不久,浑然未觉。 次日伽罗等了一整天,都没见杨坚踪影。 晚间,伽罗直等到亥时也没见他,只好歇下。 到第三日的晌午,伽罗正对着后窗瞧周遭树木楼阁,听见敞开的门外侍卫齐声问候,忙跑出屋去,果然见杨坚大步归来,身后只有战青跟从。 他是惯常的乌金冠束发,俊眉朗目,身姿挺拔。墨青的衣衫之外,是一袭绛紫色披风,衬着腰间蹀躞带钩,端贵威仪。只是神情间似有疲惫,时刻挺直的肩背微微垮塌,那袭披风的末梢似乎还染了尘泥,看不太清。 兴许是伽罗脚步声颇响,亦或许是习惯使然,杨坚走近阁楼,正巧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他眉目沉肃,稍带疲色,瞧着她不语。 比起前日的汹涌怒意,此刻他的满腔情绪似乎都被抚平,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伽罗猜不出缘由,竭力勾出个笑容,快步跑下阁楼,到了他跟前屈膝行礼。 冬日北地肃杀,阁楼附近唯有松柏翼然,竹丛尚绿。 杨坚垂首觑着她,“有事?” “有几句话想跟殿下禀明。”伽罗颇为忐忑,“不知殿下是否有空?” “进去说。”杨坚面无波澜,挥手令战青退下。 侍卫开门迎候,伽罗随他入内,前面杨坚解了披风,单手拎着,直直朝她递过来。 伽罗微愕,就见他皱眉,“挂起来。” “好。”她连忙应命。双手才伸出去,杨坚便已将披风丢了过来,撞了她满怀,她稍加整理,平抱于臂间。 在这屋中枯坐过整个后晌,伽罗对其间器物摆设自是熟稔无比,回身走到衣架旁挂好,因怕披风皱了损及杨坚的威仪气度,十分细心的抚平铺开,才算满意。 回过头,就见杨坚正打量她,眉梢冷硬,眼神却无锋芒。 伽罗松了口气,走至桌边,见杨坚已然斟了两杯茶搁在桌上。 她征询般瞧着杨坚,见他抬了抬下巴,自觉地取了一杯,“多谢殿下。” 杨坚举杯,眉目虽然冷峻如旧,却已不见了那日重逢时的怒气。他甚至还甚有闲心地解释,“隋州出产的茶,也是贡品,掐着时间泡的,尝尝。” 伽罗稍觉诧异,尝了一口,果然极好。 “耽误殿下片刻功夫,说完我就退下。”伽罗瞧他心绪不算太差,轻轻搁下茶杯,按杨坚的示意,坐在他对面,缓缓开口,“重阳那日仓促离开,确实是我失礼,那封信想必殿下也看到了”见对面杨坚颔首,续道:“伽罗自知身份低微,难以承受殿下盛情,在南熏殿时就已说过,只是言语未能尽意,是我的疏忽。” 杨坚沉默颔首,神色没半点变化。 他这般反应平静,着实令伽罗意外,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身份尊贵,从太上皇到满朝文武,都寄予重望,祈盼殿下能与太上皇同心,合力整肃河山,安定天下。在这等大事跟前,旁的事情都须让步。” “很有道理。”杨坚啜了口茶,眉目依旧冷峻,却不见半点不豫。 伽罗心里愈发没底了,只当杨坚是敷衍,索性站起身来,姿态恭敬严肃。 杨坚唇角动了动,没说话。 伽罗只好继续陈情,“伽罗的处境,殿下想必也清楚。傅家、高家做过的错事难以挽回,殿下纵然宽宏,不同我计较,太上皇的态度却明白,那日南熏殿突然驾临,便是例证。当时殿下说,娶妻是殿下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忧,以此让我安心,但有句话,当时我没敢说” 她语气微顿,对上杨坚的目光。 他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认真的意味,瞧着她,道:“什么话?” “殿下有抗旨不遵的底气,我却没有。”伽罗说得很慢,字字分明,“殿下倘若违抗旨意,太上皇即便恼怒,也未必会怎么发落。但我不同,祖父和外祖父固然是自种因果,外祖母和父亲却不是。他们都是跟老太爷、高家外祖父至亲的人,先前承蒙殿下求情,能捡回性命已属侥幸,倘若再触怒太上皇,恐怕……” “恐怕父皇会数罪并罚,取他们性命?” “是。”伽罗坦然承认,“伽罗在这世间,唯有这两位亲人,未能尽心侍奉已是不孝,更不可连累他们。所以当时不辞而别,那日避而不见,都是想切断妄念,以求自保。殿下若气怒责罚,伽罗甘愿领受。殿下觉得我忘恩负义也好,胆小懦弱也罢,终归是我有负殿下。但我心意已决,既然离了京城,就不愿再回去。” 酝酿了两天的话,在脑海中已经演练过许多遍。 她推测过杨坚的许多反应,恼怒、失望、不悦皆有,却偏偏没有眼下这种 他觑着她,只是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神情几乎没有半分变化。就连他的目光,也是如平常冷肃,甚至在她说完之后,还有一丝融化的迹象。 他这样子,算是什么反应? 伽罗忍不住揪住衣袖,不晓得是杨坚忽然转了性情,变得通情达理,终于想通了决定放过她,还是他强压情绪,在酝酿别的谋划。 好在杨坚开口了,声音如常。 “你的忧虑,我已尽知。除此之外,是否还有旁的缘由?” 这问题出乎意料,伽罗摇头,“没有。” 杨坚颔首,拿过茶杯给她添满。 这态度令伽罗心里愈发忐忑倘或杨坚此刻生气,她还能觉得安心些。 茶水不敢再喝,她屈膝行礼,缓声道:“那么殿下,能否放我离去?” “不急。”杨坚起身,走向案头,声音平稳无波,“来给我磨墨。” …… 伽罗站着没动,直到杨坚到了案边抬头瞧过来,才又小声问道:“殿下,能否放我离去?” “磨完墨再走。”杨坚收回目光去取笔墨舆图。 伽罗未料他答应得如此利落,颇为意外,心里没有半点预期中的欢喜。杨坚能松口,她盼望已久,离开的念头也从未动摇过,但真到了这时候,心里还是堵着团棉花似的,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然而那是她自己选的苦果,与人无尤。 她垂眸走过去,收敛情绪,站在长案对面,缓缓研墨。 杨坚对照舆图,在空白的宣纸上勾勒出简略地形,皱眉思考,稍做标记。 仿佛是不满意,他皱眉将宣纸捏做一团递给伽罗,“烧了。” 伽罗依命,将纸团丢入旁边火盆,直到它化为灰烬,返回磨墨。如是数次,杨坚才算对宣纸上的种种标记满意,执笔的手悬在旁边,对着纸面沉思。 长案对面,伽罗手中研墨,目光忍不住落在杨坚手上,像是要将这只手牢牢刻在心里。既然杨坚不避讳,她便不时顺道瞄两眼纸面。上头勾勒的简略地形她能看懂,余下的,除了极简略的几个字,便是种种奇怪的标记符号,如同天书。 那几个字她倒是认识的,黄、隋、战、杜、曹、蒙……想必都是代指人名。 那么杨坚研究舆图布置是……要打仗吗? 她心里疑惑,手底下却分毫未乱,墨锭缓缓在砚台里挪动,轻重适宜。 第251章 究竟该做何打算 杨坚瞧着那标记好的宣纸,余光却在砚台间逡巡。纸上的布置,几番推敲后已然了熟于心,哪怕将眼前这宣纸烧毁,他也能记得分明。此刻勾动心神的,却只有案台对面的人。 纤秀的手指握着墨锭,像是秋日里盛开的菊瓣,嫩白秀致。 她此刻在想什么?杨坚猜不透。 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也没什么深沉心机,在陇右时无忧无虑,笑容如朝阳映照湖波,能暖到人的心底里去,却居然如此能隐忍。那句傅、高两府陪葬的威胁,父皇跟他说了,谭氏不久前也同他转述了,偏偏只有她,藏在心里不肯说。 “伽罗”杨坚忽然开口。 伽罗像是受惊,手颤了颤,才道:“殿下还有吩咐吗?” 杨坚觑向她,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蒙了层雾气,眼神尚未回拢,想必方才在出神。 他搁下狼毫,将她静静瞧了片刻,道:“父皇威胁你的那句话,为何不说?” 这话问得实在突兀,令人措手不及,而跟前日重逢时恶狠狠的态度比起来,这声音近乎温柔。伽罗满心愕然,瞧着杨坚,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觉察出些许无奈的意味。 “是怕我不会相信,还是怕我跟父皇因此生嫌隙?”他又问道。 伽罗心里一颤。 隐秘的小心思既然已被窥破,她稍加思索,没再掩藏,“殿下和太上皇是父子,也是君臣。太上皇对傅高两家恨入骨髓,会那样威胁,也算人之常情。殿下重任在肩,伽罗没必要说出这些话,平白让殿下烦心。” “所以你离开,就是为父皇的威胁?” 伽罗默然,算是默认。 “你害怕父皇盛怒下惩治你父亲和外祖母,我又难以护你周全,所以宁可瞒着我远走他乡,跟我再没有半点瓜葛?宁可让我生气失望,也不愿对我坦白实情?”杨坚目光幽深,见伽罗垂眸没有否认,沉郁的眼中稍露温柔,声音却颇冷凝,缓缓道:“伽罗,你真狠心。” 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伽罗双手藏在袖中,没有答话。 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旋即是战青的声音,“殿下,黄将军回来了。” 杨坚闻言,下意识瞧向手边刚绘好的布兵图。山川地势,布兵排阵,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他眉目间温柔收敛殆尽,向外道:“请进来。”旋即吩咐伽罗,“回去听你外祖母安排,不许擅作主张。” 伽罗还在回味那句狠心的指责,强忍着胸口汹涌的热潮,垂眸颔首,行礼告退。 转身向外,迎面进来个威猛粗豪的汉子走来,她甚至连行礼都忘了,茫然走出屋门。 今日天晴,院里有冷风,唯有日头照在身上,才能带些许暖意。 她来时孑然,去也孤身。那袭披风还在二层阁楼的屋中,她却不敢再去取,害怕往返之间碰到人泄露情绪,便快步走出紫荆阁,连战青叫她留步的声音也没听见。迎面吹来的风冰凉,没有披风罩着,稍觉瑟缩。她强咬牙关,未则一声,低头只顾走路,直至走远了,才伸手捂住嘴巴,逼回哽咽。 是啊,她是狠心。 在杨坚捧着满腔赤诚对她好的时候,狠心丢弃,伤人伤己。 狠心得连她自己都齿寒。 可天家威仪之下,她还有旁的选择吗? 杨坚这回放她走,想必是心灰意冷。 往后山长水远,会面无期,而朝堂凶险叵测,但愿他善自珍重,万勿有失。 眼眶有温热溢出,被风吹得冰凉。伽罗仰头瞧着天际流云,硬生生将泪意逼回去。眼角潮热被风吹干,只留下冰凉的痕迹。她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就着朦胧目光分辨前路,脚步还没迈出,忽然顿住 十数步外是一间穿堂,正中间摆着紫檀云石大插屏。而在插屏之侧,李昺沉默站立,不知站了多久。 隔了十数步的距离, 伽罗瞧着许久未见的李昺, 愣了一瞬后, 于悲伤中腾起些许欢喜。然而看清李昺的神情时,伽罗的脚步却不由得迟疑迥异于往常的朗然笑意, 他英挺的眉目稍见沉闷,默然站在檀木屏风旁,瞧着她不言不语。 这绝不是伽罗预料中的反应,仿佛对她心存芥蒂似的。 可两人这一个月来没半点交集, 他为何要生气? 难道是他还没收到那封信? 伽罗猛然醒悟,心里叹了口气, 竭力驱走杂乱情绪,快步走上去, 招呼道:“表哥!” 她眼底因强忍泪水而憋出的红色尚未褪去, 即便脸带些许笑意,依旧遮掩不去。没了披风护着,裙衫在冬日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柔白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泛红, 就连鼻头都红了,整个人因畏冷而下意识的瑟缩, 瞧着分外可怜。 李昺瞧着那双泛红的眼睛, 所有质问的话都被堵在了胸口。 他随手解下披风裹在伽罗肩头,神情稍缓, “刚才……是在哭?” 伽罗没否认,只笑了笑, 抢先道:“我留的信,表哥还没收到吗?” “信?”李昺一怔,右手在她肩头稍稍逗留,“什么信?” 伽罗随手接过披风的黑色绸带,不自觉地退了半步,道:“是我离开东宫之前写的,里面除了报平安,还说了我的去向。不过怕殿下问及时表哥左右为难,所以安排人缓些天再送过去。”她在李昺跟前坦荡,虽稍有愧疚,却也无妨,只觑着他一笑,道:“看来……果真还没收到?” 笑如夏花绽放,即便如含晨露,被朦胧雾气笼罩,依旧动人心神。 李昺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所有担忧、失落、气闷,尽数被这笑容化解,甚至连方才陡然看到她再度出现时的惊讶和责怪都消失无踪。 他心里舒畅许多,暗笑自己太过小气,遂道:“重阳之后,我便奉命来了隋州办事,没再回过京城,跟家里也没通消息,看来是错过了。”说话间回身关上穿堂门扇,带伽罗躲在屏风后面,低声道:“好不容易走了,怎么又来这里?” “被岳姐姐他们发现了,总得跟殿下说清楚,否则纠缠不清,并无益处。” “然后呢,殿下怎么说?” “他准许我离开。”伽罗的语气竭力轻松,然而眼底殊无笑意。 这回答着实叫李昺意外。 当日伽罗离开时他虽不在场,但能透过杨坚强压怒气的行事中,窥见他的不悦。况且从这半年多的君臣相处来看,杨坚既然肯冒险营救独孤善,必然是放在心上,不像轻易放弃撒手的人尤其伽罗不告而别,让杨坚费了许多人手去搜捕,他好不容易寻回,哪会轻易放走。 心里固然疑惑,此刻却不是细谈的良机。 李昺扫一眼伽罗来处,看到远处有侍卫步履匆匆,似要出去办事,正往这边走。 他亦有要事在身,到底不敢多耽搁,只问道:“住在哪里?” “石字街的李宅,就在附近。”伽罗俯身,将拖在地上的披风卷起,收在怀里。 “好,办完事去找你。”李昺匆匆说罢,开门放她离开,旋即退至穿堂后,寻个隐蔽的所在藏身他是奉杨坚之命潜藏在隋城,方才也不是走正门进的白鹿馆,从僻静处按战青留的空隙进来,瞧见伽罗,才会现身。 而今情势凶险,既然杨坚不叫他泄露行踪,他自然还得妥善隐蔽。 …… 伽罗走出没几步,便被侍卫赶上,说是奉战将军之命,怕她受寒,特来送披风。 双手递上她的披风,瞧着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男子披风时,眼神颇为古怪。 伽罗谢过,不敢多逗留,出得白鹿馆,脚步匆匆。 心底里的悲伤情绪被李昺一搅扰,便淡了许多。她身量没法跟李昺比,穿着那身披风,格外空荡惹人注意,只能尽力加快脚步,没空再去伤春悲秋。 到得李宅门口,报上宇文述的名头,门房便放她进去。 宇文述正在安排商队出行的事尚未归来,唯有谭氏和华裳对坐在院里,听仆妇说伽罗归来,忍不住迎过去,在院门口撞见伽罗。 谭氏脸上带些诧异,往伽罗身后瞧了瞧,没见有人跟着。 伽罗猜到她的心思,不由莞尔,“不是逃出来的,也没有人跟着,外祖母放心。”因见谭氏的目光落在披风,又补充道:“路上碰见了杜家表哥,他办完事还会来访。外祖母,要不要跟门房说一声?” 谭氏颔首,叫华裳去打声招呼,旋即陪着伽罗入内。 屋里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几乎没半点改变,伽罗脱了李昺的披风,折叠整齐,见谭氏只瞧着她,便微微一笑,“外祖母瞧什么?我脸上雕了花吗?” “长得本来就是朵花,哪还需要再雕。皇上没再拦你?” “嗯。”伽罗垂首抚平披风,不去看谭氏的眼睛,只道:“应该是想通了,那天虽责怪我欺瞒他,后来连着忙了两天不见踪影,也没再计较。我说要离开,他也没阻拦。” 她说得水波不惊,谭氏瞧着她,“就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皇上身份尊贵,即便曾在陇右受过委屈,却也是龙章凤质,天之骄子。先前不告而别已是不敬,后来又苦苦瞒了他一个月,再没脾气的人,碰见这种事都该生气,何况他本就性情冷硬?他那样骄傲的人,自然不肯再吃闭门羹,自取其辱。” 这样说着,心里竟又觉得酸涩起来。 她确实太愧对杨坚,那样骄傲端贵的东宫殿下,在朝堂沙场翻云覆雨,俾睨傲视,却为了她一退再退,最终还空手而归。 若换了旁人,碰见她这样可恨的态度,恐怕早将她处死好几回了! 谭氏瞧着她的神色,再度叹气。 放在身边养了四年的外孙女,伽罗的性情,她比谁都清楚。那双眼睛里明明还泛红,整个人都颇低沉,却偏要藏起心事,只扯出个并不真心的笑容来免她担忧愈发让人心疼。 那袭披风被抚得没半点褶皱,伽罗却还在抚弄,显然是心不在焉。 谭氏朝华裳递个眼色,等屋里的人都出去了,踱步到她身边,稳稳扶着伽罗的肩膀,揽进怀里,“前晌的时候,其实皇上来过这里”她声音一顿,看到伽罗愕然抬头,遂道:“他没告诉你?” “他当真来过?”伽罗却是反问,疑惑不解,“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心事不肯对他说。他来此处,还能为何?”谭氏温和的声音里尽是无奈,携着她慢慢往内室走,“先前我还不知道,原来他竟如此诚心。” 伽罗垂眸,揪着衣带,“他说了什么?” “他来问事情的经过缘由,问你究竟为何决意离开。” “外祖母都告诉他了?” “说得透彻明白。”谭氏抚着伽罗肩膀,眼底藏有笑意,“皇上毕竟也才二十岁,怕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拿着你没办法,就只能来这儿探问内情这于他那样的身份,实在是艰难的事。他肯来,必是将你好生放在了心上,这一点,连我都没想到。” 这着实出乎伽罗所料。 以杨坚的性情,向来骄矜端贵,在满朝文武跟前都未必肯给多少好脸色,却能在吃过闭门羹后不久,屈尊来访外祖母,还是为了她的这些小事,实在让人意外。 难怪他今日态度陡然折转,却原来是早有线报。 她坐到桌边,见碟中有新送来的鲜橙,随后取了银刀破开,问道:“然后呢?” “皇上说,如今隋城情势危急,你又顾虑太多,他分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等出了隋城,危机稍解,再跟你细论此事。” 所以杨坚今日放她出白鹿馆,并不是撒手的意思? 伽罗微愕。 谭氏却叹了口气,“从前我只是听你说他的事情,以为他心意有限,所以你执意要斩断往来,我虽遗憾,也未力劝。从这回的事来看,殿下待你的心,比我所想的要诚挚许多。而你自出了东宫,非但不见欢喜,反而郁郁寡欢。伽罗,良人难得,一旦错过,便是终身之憾。” “我知道,但是……” “你那些顾虑,我早就说过,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我和你父亲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总能有法子自保,你不必顾虑。而皇上,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样轻易动摇退缩。”谭氏温声打断,握住她的手,“这两天你且静下心来想想,若没有太上皇那句威胁,你是否愿意回到东宫去。认清了心里的想法,回头见着殿下,才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细谈,明白吗?” 伽罗默然。 比起重阳时,经过月余别理,她也渐渐领会了这场别离背后的含义。 也渐渐明白,终身错过的遗憾,恐怕比她所预想的沉重许多。 今日步出白鹿馆时的心情,着实比重阳那日与杨坚擦肩而过时,难受了太多太多。 这些都是她在做决定之初完全没有料到的。 谭氏又道:“殿下虽行事霸道,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倘若你真的已对他无意,不情愿再回京城,他自然不会苛求。你先想清楚,再跟他谈明白,后面的路如何走,届时自然能看明白,千万别钻牛角尖。” 伽罗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 倘若没了那层顾虑,她愿意回东宫吗? 当然是愿意的。 她最初抗拒杨坚,便是顾虑着端拱帝的态度。直至端拱帝威胁过后,那层顾虑便成了包袱,重重压在肩头,让她不敢向前,步步后退。 倘若抛开端拱帝,关乎东宫的记忆在此时想来,仿佛沾了少许蜜糖。不提杨坚陪她看过的流萤灯火和诸般景致,单是逗弄阿白时回头瞧见的他的眼神,回味起来也足以让人沉溺。所有的惊慌、悸动与欢喜都印刻在脑海,甚至连杨坚最初的冷厉眼神,在月余分别后回想起来都让人眷恋。 那些东西当时不觉得怎样,此时回想,却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这样想着,仿佛肩上的重负果真卸去,能令她稍稍喘气。 甘甜的橙汁顺着喉咙入腹,伽罗趴在桌上,半晌,眉间犹豫渐去,唇角微微勾动。 李昺如约造访时,已是深夜。 他还是白日里的劲装,只是在外头罩了件黑色的外裳,夜色下走来,若非有甬道旁灯笼映照,几乎难以辨认。 到得厅中,他先给谭氏问安,说在外面诸事不便,深夜叨扰,且请恕罪。 谭氏笑着招呼,亲自沏茶,将桌上蜜饯糕点摆到李昺的面前,说先前在东宫时,多蒙他照拂,只是走得仓促,未及道别,是伽罗有其难处,叫李昺别放在心上。 李昺笑着说老夫人客气,又问伽罗这一个月里的经历。 末了,才不甚确信地问伽罗,“殿下当真愿意放你走?” 伽罗原本是确信的,经谭氏那番话,却不敢笃定了,只道:“应当愿意,不过还没松口。” 李昺沉吟片刻,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白日里匆忙,未及细问,那封信我没见到,也不知你的打算。隋州近来很不安稳,倘若殿下松口,你和老夫人打算去哪里?” 第252章 可惜了青梅竹马 “去南陈。”伽罗给他添上热茶,“外祖母在那边还有旧友,可以照顾我们。” 虽然是否决然离去还是两说,但倘若决定离开,她想去南陈,这事毋庸置疑,她也没打算瞒着李昺。 旁边谭氏瞧着时辰到了,自去里头吃养生的丸药。 李昺起身送她,又皱眉道:“为何去南陈?” 他对谭氏的底细知之甚少,更不知道伽罗那位叫做戎楼的外祖父,稍加思索,便道:“南陈路途遥远,风土人情与大隋迥异,怕是你不会习惯。其实” “其实什么?”伽罗手底下剥栗子,不由抬头。 “若是为了避开殿下,其实不必走得太远。即便不愿待在京城,总也有安身之处。” “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伽罗的语气云淡风轻,见李昺忧虑皱眉,便报以笑意,“表哥也不必担忧,我这只是权宜之计,未必会长住在南陈。往后若有时机,兴许还会回来。” “会回来吗?” “当然!”伽罗忽然想起旧事,随口笑道:“我还跟二姐约定过,等表哥有了小侄子,还要一道去贺喜呢。哪能长居南陈不回来。” 那还是幼时的玩笑话。 李昺从小是有婚约的,彼时李虎还居于侍郎之位,在京城算是个不小的官员。李昺十岁那年,李虎便与相交甚好的同窗立了儿女婚约。 伽罗在京城的时候,也曾见过那位姑娘,温柔腼腆,甚可人意。 那会儿年幼无忌,表兄妹闹腾得厉害了,也曾这般打趣过。 后来李虎被贬为侍郎,那位同窗却步步高升,外放做了大员,没两年,忽然退了亲事,将女儿送进宫里,给武元帝做了后宫。 李虎由此割袍断义,再未跟那位同窗往来。 等武元帝御驾亲征时,那位同窗还曾随驾在侧,被北凉人捉到了石头城。而那位腼腆的姑娘,则同太上皇的其他妃妾一起被武元帝安置在冷清的北宫,困在狭窄逼仄的四方宫墙之内。 李昺想必是受此影响,即便年已十八,却还未再提婚事,只一心扑在朝堂上。 而今被伽罗陡然提及旧事,李昺只笑了笑,举杯喝茶。目光觑向伽罗,烛火之下丽色无双,纤秀的手指染了些许软糯的栗子,她却仿佛乐此不疲,剥得很认真。 这样的场景令人眷恋。 哪怕诸多顾虑下,他不敢像杨坚那般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却也不想放任伽罗远走,从此两地相隔,相会无期。 更何况,心底里依旧不甘心地残存一丝希望。 李昺品尝她剥的栗子,忍不住又道:“舅舅在虎阳关养伤许久,如今应该启程南下了。他回到京城,必定要去我那里探望,更会挂心你的处境。我从军时曾在丹州置过宅子,跟当地一位都尉交情很好,舅舅也曾在那里为官,人情更熟。不如你暂且住在那里,待风头过去,我再接你回京?” 伽罗翘着唇角一笑,“父亲也许会乐意让我去南陈。” “丹州更方便照应,将来要回京城……”李昺还欲劝说,却被伽罗笑着打断 “咱们只是说倘若,具体如何,未必不会有变数,表哥且省省苦口婆心。这栗子很好吃,表哥近来劳苦,多吃些补补力气!”她又递了几枚过去,目光清亮,半是疑惑,半是打趣,“放心,等定下去处,第一个告诉表哥。” “也好。”李昺颔首,“若殿下不肯放,我会设法安排。” “隋州这般情势,表哥可千万不能分心!”伽罗正色,将半碟栗子夺回来,好叫他听到心里去,“殿下不管如何安排,总不会伤我性命。但对付那位李昺,却是要真刀真枪的较量。我这儿暂且是小事,那边是万万马虎不得,得把浑身精力都用过去!” 严肃的神情,认真的语气,恍如四五年前在京城傅府时模样。 彼时他闯祸顽劣,她劝他时,也是这般神态。 她一直都拿他当哥哥,亲近信赖,这些年一直如此。 李昺对着她的目光,终究没再说多余的话。 三日之后,宇文述的商队建成,结队启程。 伽罗虽未出门,到底临近州府衙署,该知道的消息,还是半点不落的收到了耳中。 殿下驾临的消息早已传遍隋城,据说他抵达隋城没两天,便以御史参奏都督府别驾徐昂贪贿弄权、太上皇下令彻查为由,摘了徐昂的官帽,而后借着体察民情、查办匪类的时机,查徐昂的事。 据说两日之前,殿下就与随行的大将军杨玄感率卫队出城,巡查隋州各处折冲府,其中盯得最紧的,就是徐昂曾担任都尉的安定折冲府。 伽罗得知消息,不由为杨坚捏了把汗 宇文述往来各处经商,于各处官场的情形知之颇多。这位徐昂是李昺一手提拔起来的,不止自身官居高位,曾经手底下的那些弟兄,也被他变着法儿地安插在隋州各处的折冲府中,各自居于要职。这在隋州地界的官员富商之间,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而今杨坚要动徐昂,便是明明白白的要斩断李昺的臂膀。 再往深一点,便是要削李昺掌控多年的隋州军权了。 而李昺仗着武元帝的纵容和贵妃的助力,雄霸隋州一带多年,自然不愿放手。 这是场你死我活的硬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以此时,整个隋城的氛围比来时紧张了数倍,州府衙署一带,更是以为殿下护驾为名,防卫戒备森严,其中多半却还是李昺布置下的兵力。 伽罗坐在马车中,随同商队出了石字街,瞧见白鹿馆紧闭的门扇。 杨坚和杨玄感都巡查在外,门口值守的侍卫早已撤去,里头不知是否还留有旁人。若果真留了人,那几乎无异于李昺手里的人质,哪怕是高手,李昺鱼死网破时派兵闯进去,也必定都难逃命。 这样的形势令人悬心,甚至比上回云中城议和时更为凶险。 到得城门口,老兵的搜查都比平常严格许多,哪怕跟宇文述身边的管事惯熟,也一丝不苟地奉命搜查,将几车丝绸货物和马车内的女眷都瞧了一遍,才肯放行。 十月底的天气,郊外已是满目肃杀。 伽罗挑起车厢侧的帘子一角,触目所及,皆是道旁光秃秃的树木和远近的灰土色山峦。官道延伸向远处,一直往西行,是奚县的方向,那是外祖母选定的路,据说在如今的紧张形势下,相对安稳一些。 而在数百里之外,杨坚身后唯有二十余骑跟从,也正驰往奚县方向。 杨坚自从放走伽罗后, 几乎没怎么休息。最初两天都是清晨出门, 踏月而归, 后来跟杨玄感一道出了隋城,巡查各折冲府, 更是奔忙不止。 在来隋州之前,他已掌握了徐昂的许多罪证,这回亲至,罪证连番抛出, 李昺和徐昂均措手不及。杨坚位居东宫,又得了武元帝便宜行事的命令, 当即夺了徐昂的别驾之职,要将他拿回京城审问。 官职被夺的当日, 徐昂便消失无踪。 隋城是李昺的地盘, 虽有李凤麟这个刺史在,城池防卫、街上巡逻,一应兵马调度,李昺都已握在手中。他要放跑徐昂, 着实轻而易举。 杨坚当即大怒,下令各处缉拿, 旋即以巡查折冲府为名出了隋城, 暂时避敌锋芒。 徐昂的出逃在他意料之中,在隋城时, 身处虎穴,他并未擅动, 出了隋城便少些顾忌,由杨玄感依旧以巡查为名,往最要紧的几处折冲府去布置,引走李昺的注意,他却暗中带了李昺、战青等人和五十名侍卫随行,按照盯着徐昂的眼线报来的消息,飞速赶往檀城徐昂的藏身之处。 徐昂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围攻上去的侍卫捉走。 随即,杨坚带人强闯出徐昂住处,甩开追兵,迅速驰离檀城。 徐昂是李昺的心腹,不止帮李昺办事,深知李昺的底细,也是隋州许多折冲都尉的榜样,于李昺而言至关重要。他落入杨坚手中,随同徐昂逃窜的副手虽不敢擅自调兵,却当即招呼所谓流匪,沿途围追堵截。 几番交手,都有侍卫负伤落队,或以身作幌,引走追兵。 到此时,身边就只有李昺、战青、曹典和十八名侍卫跟随。 昼夜疾驰,拼力闯出层层堵截,又得时刻提防被李昺的人盯上,此刻已是疲惫之极。杨坚瞧着眼前黑黢黢的山谷,勒马在谷口,向身侧汉子道:“这是哪里?” “野狼沟。”汉子当即回答。 这是李昺费了许多力气找到的当地一位镖师,姓刘,在隋州地界行走多年,人情地形都是惯熟。最难得的是性情耿直,十分可靠。这回杨坚去捉徐昂时特地带上他,为的就是借他认路选道的本事,避开李昺的人,逃出重围。途中数次遇袭,都是他仗着对当地流匪、驻兵及地形的了解,才得以顺利逃脱。 此刻,站在野狼沟谷口,刘镖师神色凝重。 “殿下若要去柘林,横穿这条野狼沟是最近的路,但这也是附近唯一的路。”乌云遮月,寒风卷地,他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杨坚的魁伟侧影,“这一带都是山,里头的路十分险峻,白日里走路尚且要打点十万分的小心,夜里更不能赶路,所以晚上赶路的客人,都只能从这里走。所以此处,也是土匪山贼门最爱埋伏的地方,稍有不慎,就得落在他们手里。” 杨坚握紧缰绳,单手紧握铁扇,闻言皱眉。 “若去柘林,最近的路有多远?” “若是白日,咱们还能走山路,不会耽误太久。但今晚天暗,只能走大道,除了这条,便得往西跑四十里。那条路绕着山走,比这条捷径又多几十里,过了山,还得往回绕,才能到柘林。” 黑黢黢的山口,枯黄的茅草随风,有夜枭声声传来。 杨坚立于马背,神色凝重,沉吟不语。 他去捉徐昂时,因杨玄感那边需要人手,又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只挑了五十精锐随行。逃出檀城之后,估算着杨玄感的事该办完了,便派人递消息过去,要他派人手来接应,碰头的地点便是柘林,连同途中要走的路,也都大略约定了。 那边若有人来接应,必定会选这条最省时的捷径。 隋州偌大的地界,大半都是李昺的势力,唯有柘林那位都尉明事,地势也好,可供他安身谋事。穿过野狼沟再走几十里,便入柘林地界。 而此刻杨坚的身后,是紧追而来的流匪,想必已经不远。 那些人名为流匪,却是李昺豢养起来,供他驱遣的虎狼因朝廷明令,调兵五十人以上需有兵部文书,私自调兵乃是重罪。李昺纵然仗势骄矜,到底不敢碰这霉头,难以调动军中人手,便养起这些流匪,里头或是退伍的老兵,或是剿的匪类,各成山寨宗派,平常自有营生,等李昺需办事的时候,便奉命出动,狠赚银钱。 这回杨坚突袭前来,明摆着是要夺走军权,鱼死网破的事情,李昺没了顾忌,在徐昂逃走时,便已传令各处,应机而动,听从调遣。 杨坚沿途所遇的堵截,都是这些人,一波波攒起来,分数路追过来,足有三四百之数。 昼夜疾驰,数番争战,杨坚与众侍卫纵是铁铸的身子,也都疲累了。 倘若再绕路,未必还能撑过途中堵截,所以此刻,他必须走这条野狼沟。 而李昺的人,八成也会在这里设埋伏这野狼沟的地势,实在是天然的伏击胜地。 前狼后虎,没有旁的路,就只能硬着头皮闯过去。 杨坚眸色深沉,脸上冷凝如铁,回身瞧着背后大多筋疲力尽的侍卫,沉声道:“谷中多半设有埋伏,却也是最后一道屏障。闯过着野狼沟,援兵应该不远”他环视四周,道:“敢闯吗?” “全凭殿下吩咐!”侍卫虽不敢扬声,却是斩钉截铁。 杨坚颔首,一马当先,进入谷口。 …… 夜色深浓,仿佛一团化不开的墨,乌黑暗沉。 谷底的道路虽颇宽敞,两旁却是险峰夹峙,掠地而过的风彷如低低的吼声,除此而外,别无动静,显得那马蹄声都格外响。 一行人的马背上都有头盔,各自戴好,加之有软甲护身,勉强算是防卫。 徐昂早已被迷得人事不知,搭在李昺的马背上,连同杨坚一道,被众侍卫护在中间。 杨坚往里缓缓走了片刻,借着极昏暗的天光,只能看清十数步外的东西。 蓦然有个念头窜入脑海,他稍加思索,向刘镖师低声道:“若想在这野狼沟设伏,哪里最合适?” “再往里走一阵,有个突出的山崖,过了那里百来步,道路会便窄,两旁也容易隐蔽,常被拿来设伏。” “你还记得那附近地形?” “记得!这里的每一步路,两旁有什么东西,草民都记得!”刘镖师年轻时没少在这里吃过亏,多年往来穿梭,于两旁的形势了熟于心,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 杨坚遂颔首道:“靠近那山崖五十步时提醒我”旋即吩咐身后侍卫,“待会按我的命令下马,再放马如常走过去,不许露半点异常!” 众侍卫会意,蓦然拱手应命。 一行人遂往前走,到了某处,刘镖师低声道:“八十步七十六十五十!” 随着他最末这声提醒,杨坚当即翻身下马,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拍动马腹,令其如常往前走。众侍卫连同刘镖师都奉命行事,落地时无声无息,放马出去,唯有李昺的马上驮着昏迷的徐昂,被杨坚以手势拦住,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 谷中夜色如墨,近二十匹马渐渐被夜色吞没,暗夜之中,唯有此起彼伏的蹄声传入耳中,愈来愈远。 杨坚心中默数,终于,在快数到百步时,暗夜里陡然传来破空之声。 随即,空旷的谷底传来马嘶,蹄声陡然杂乱。不远处,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满目漆黑中,埋伏在山腰的人看不清底下情形,只是按着头领的命令,放出密密匝匝的乱箭,而后跟着马嘶和蹄声,将弓箭射远。 有马被射成刺猬,倒地重伤不起,也有马驮着满身利箭,疾驰远去。 没有预想中的人的痛呼或是反抗,山腰的人心中惊疑不定,又看不清底下形势,当即喝命埋伏的流匪点亮火把。 熊熊火光照亮半山腰,却依旧看不清底下的情形,那头领只当是杨坚故布迷障让追踪的人被引向野狼沟,却已择路从别处逃走,懊恼之余,吩咐人下到谷底,探个究竟。 半山腰火把零散,杨坚站在远处,却能借着火光看清那边的情形。 一行人藏身在山崖下,悄无声息地前行,不过片刻,便见那边队伍杂乱,显然已没了戒心。 杨坚举剑在手,比了个手势,二十名侍卫便如暗夜中的蝙蝠扑过去。 直至剑尖泛着寒光抵达跟前,那些流匪才陡然慌乱,拔剑想要抵挡,却已无力招架。侍卫们出手如电,趁其毫无防备时一鼓作气,挥剑疾攻。那些流匪偷袭不成,先慌了手脚,没抵挡多久,便已往附近逃窜躲避。 第253章 一场风花雪夜的厮杀 杨坚悬着的心稍稍松懈,正要规整队伍前行时,暗夜之中,忽然又听到旁的动静。 强劲的铁箭刺破夜空,带着低吼的风声,与方才的偷袭暗箭截然不同。 杨坚心下大惊,高吼一声“有埋伏!”手中铁箭横挡,金戈交鸣之间,将疾射而来的铁箭震开。那铁箭蓄满了力道,竟震得他手腕微微发麻,想必射箭之人腕力了得,绝非这些流匪可比。 山坡上多是乱石,茅草不丰,即便有火把被胡乱丢下,也未能燃起多少火焰,明明灭乜,只将他们身周照亮,却瞧不清别处情形。 侍卫们皆被这动静所惊,迅速远离火堆,各自执剑,并肩防备。 这变故来得太快,李昺方才折返原处去牵那驮着徐昂的马,这会儿正走至杨坚附近,马蹄声在暗夜里分外清晰。方才那沉沉一剑过后,立时有人循着马蹄声射向这边,被李昺挥剑格开,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里,暴露了所在。 旋即,对面山坡中,忽然有几十人俯冲而下,身手敏捷矫健之极。 他们显然是埋伏已久,方才杨坚对战流匪时并无动静,此刻听见马蹄声时却忽然现身,所图谋的,必定与那匹马有关暗夜里劲弓盲射,他们是想将徐昂灭口! 杨坚一念至此,猛然心惊,道:“保护徐昂!” 飞身扑过去,同众侍卫围成屏障,拦住突袭过来的黑衣人。 那些人身手矫健,来势凶猛,仗着人多势众,加之侍卫们已精疲力竭,很快占了上风。 刀剑挥舞中,依旧有利箭破空之声不时传来,每一箭,都是冲着马背上的徐昂。 徐昂是杨坚谋划中至关重要的棋子,杨坚哪怕拼着负伤,也是铁了心要护着徐昂性命。 骏马倚着峭壁悬崖,在激荡的剑气之下,惊恐烦躁地原地踢步,呼呼喘气。暗处的箭支接连不断,精钢铸成的箭头撞在石崖,疾劲力道之下,撞出火花,但每一箭来处不同,想必放冷箭的人十分狡诈,害怕暴露藏身之处。 杨坚听风辨音,从铁箭来处,判断那人的位置和挪动痕迹。 来袭的黑衣人中,已有三人攻破侍卫防守,挥剑向杨坚袭来,直取杨坚后心,以杨坚此刻的疲累,未必能够抵挡。 李昺见状大惊,就势跨前半步,挥刀抵挡,拼死拦住。 便在此时,暗夜中有两支铁箭噗噗射来,前面那支刺进靠近杨坚的黑衣人体内,后面一支的动静被掩藏,却是朝着李昺颈侧的方向。 而此时的李昺精疲力竭,反应不似平常敏捷,全幅身心对抗三人,浑然未觉。 杨坚已然转过了身,见状想都不想,手中铁扇挥出,扑过去击飞铁箭。 还未站稳身形,便见夜色之下第三支铁箭紧随而至。 那支箭藏在呼啸的夜风里,比起第二支,几乎无声无息。 杨坚拼尽全力侧身闪避,也未能躲过,眼睁睁看着它没入左臂。 尖锐的疼痛传来,杨坚心下大怒,判断铁箭来处,左手铁扇微扬,触动机关,内里利刃激射而出。右手换个握剑的姿势,见李昺已将黑衣人拦住,暂时无虞,当即算着暗处那人挪动的方向,猛力掷出。 不远处的山坡上,利剑刺入皮肉,切断胸前的骨头。 男人的痛呼虽然极力压抑,却也未能逃过杨坚的耳朵,他枉顾手臂的箭伤,夺了地上被刺死之人的剑,黑鹰般飞扑过去,口中叫道:“韩擒虎!” 韩擒虎紧随而至,循着杨坚的声音,看到山坡上狼狈逃窜的黑衣汉子。 他举剑在手,竭尽全力追赶过去,拦住去路。 杨坚在后包抄,二人合力,困住那汉子。 不远处有滚滚蹄声传来,如虎狼奔腾,一听便是杨玄感带着的人。 杨坚大喜,脑子里却觉得眩晕。他最初以为是疲累所致,待其加剧,才猛然醒悟可能是铁箭有毒。好在那人箭术虽好,身手却不算是平平,不过片刻,便被势如疯虎的韩擒虎拿下。 杨坚立在山坡,冷冽的夜风中,身子微晃,忙将长剑刺入土中作为支撑。 “逼出解药。”他厉声吩咐。 韩擒虎早已看到了他臂上的箭,双目赤红,紧紧扼住那人喉咙,几番逼问,那人却只是携箭而来,并无解药。韩擒虎震惊之下并未慌乱,小心翼翼拔出铁箭,因其中有毒,暂时不敢止血,只从腰间皮囊中倒出所有丸药,在掌心研碎,撒在杨坚伤口。 那是从前他特地寻神医配的,据说可解天下大半的毒,每一粒都价值千金,本是保命自救之物,此刻分毫不剩,全都撒在了杨坚的伤处。 杨坚倒还未昏迷过去,临风身体微晃,吩咐道:“去奚县。” “遵命!”韩擒虎咬牙应命,扶着杨坚下了山坡,从匆匆赶来的杨玄感那里讨了匹马,让杨坚骑在马背,俯身抱住马颈。而后请杨玄感留五十人收拾残局,他带上余下的所有侍卫随行,疾驰离去。 韩擒虎带着杨坚一路疾驰, 在前往明玉山庄之前, 先去了趟近处的雁荡镇。 到得镇口的一处民宅, 也无需敲门,直接背着杨坚闯进去, 见了屋中迎出的白发老者,满面焦灼,“莫先生,殿下被暗箭射中, 箭上有毒,你快瞧瞧!” 老者并不慌乱, 叫他将杨坚放在榻上,而后撕开手臂上被血染头的衣裳, 检查伤口。 这位莫先生是个岐黄奇才, 幼时生于山谷,稍懂些医术时便照着医书自尝百草,痴迷至极,至二十岁时, 医术已然精进超然。 迥异于太医院和东宫药藏局那些出自岐黄世家的太医门,莫先生虽出自医家, 祖上却都只是医术平平的郎中, 到了他这里,才展露奇才。加之他喜好特异, 专门钻研些旁门别类的古怪药材,对天下种种□□, 所知甚熟。 杨坚在关乎朝堂的事上心思缜密,为防李昺被逼后丧心病狂地用些龌龊手段,特意提前请人寻访了这位神医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只因莫先生年事已高,经不起马背颠簸,故虽是随军而行,却总慢上一程,却也有侍卫时刻跟从,好叫人知道他的处所。 这回,还真是派上了用场。 莫先生将杨坚那皮肉外翻、血色深浓的伤口看过,原本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瞧着凶险,倒不至于伤及性命。战将军已在伤口撒过药粉?” 韩擒虎颔首称是,“就是之前先生配的药丸。” “所幸那化解了大半毒性,不至于重伤殿下。我这就给殿下拔毒,战将军搭把手,将我那药箱拿来吧。” 韩擒虎哪敢耽搁,当即取过来,站在旁边随时等候差遣。 直到两个时辰后,莫先生细心拔了三次毒,杨坚伤口的血色才渐渐恢复如常。 韩擒虎松了口气,往后一仰,靠在后面的柜子上,“乌血尽去,殿下应当无碍了吧?” “老夫的医术,战将军还信不过?”莫先生掀须,“这毒已无妨碍,明早再拔一次,便能清干净。只是毕竟损及身体,殿下伤口又失血不少,还得多将养一阵四五天内,这条手臂切忌用力,免得崩裂伤口,冬日里不好调理。” 韩擒虎用心记着,千恩万谢,亲自送莫先生去歇息,回来后将杨坚搬到干净床榻上睡着,又吩咐侍卫按着莫先生的方子连夜去抓药,再找些补血的东西来。 这些忙完,才见刘铮匆匆赶来,说杨玄感已将那野狼沟的流匪、刺客以及后面追来的流匪尽数抓获,带了人在镇子南边四十里处扎寨,审问那些流匪,等明日殿下醒来,就能有结果。 韩擒虎这才放心,紧绷的精神稍松懈,倦意袭来,靠在旁边的短榻上沉沉睡去。 杨坚醒来时,天光朦胧。 他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虽才三个时辰,却足以令精神焕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常抬起左臂,想将身上锦被揭到旁边去,手臂抬到中途,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刻骨疼痛,不由吸口凉气。 他这才想起昨晚野狼沟的袭击,看向被层层包裹的手臂,动作稍缓。 伤口撕裂般疼痛,除此之外,倒没有大妨碍,只是身上颇觉无力,不似平常龙精虎猛。 杨坚皱了皱眉,旋即以右手支撑,坐起身来。 旁边韩擒虎被这动静惊醒,一睁眼便道:“殿下醒了?莫先生说箭上的毒已经拔尽,但手臂上箭伤不轻,这四五天之内,万不可用力。” 杨坚颔首,自披好外裳,“昨晚最终如何处置?” “黄将军及时带人赶来,擒住了那些突袭的人,连同后来的追兵,也一并除了。徐昂还在咱们手中,安然无恙,就在镇南四十里处歇着,听候殿下吩咐。” “叫杨玄感看好徐昂,亲自护送到奚县。放冷箭那人查明身份,处死。” “遵命!”韩擒虎抱拳,旋即又道:“天色尚早,殿下再歇片刻,属下叫人准备早饭。” 杨坚颔首,待韩擒虎离去,在榻上盘膝坐着。待得热水齐备,洗漱后用了早饭,往手臂伤处换过药膏,便带了韩擒虎和十余骑随从,飞驰出门。 昨晚刮了一夜寒风,今晨浓云堆积,天色阴沉,辰时初刻便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子堆满路面,因天气寒冷,也未融化,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已堆了厚厚一层。 马蹄没入雪中稍稍打滑,行进的速度多少受了影响,直至午时,杨坚才看到官道上缓缓前行的易家商队。 …… 伽罗这会儿昏昏欲睡。 落雪的日子最宜睡觉,哪怕是在外赶路,也是如此。 雪地路滑,马车走得艰难,碾过积雪时吱吱微响,连同车轮的动静都愈发清晰。外头风声阵阵,卷着雪片子飞舞,即便车厢里铺得极厚,她怕受寒,依旧取了大氅出来披着,将整个身子缩进去,只探出脑袋和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卷起一角车帘往外。 远近各处,皆是白茫茫的雪,连同商队里裹着棉衣的伙计也落了满头满肩的雪片,在风里瑟瑟发抖。 宇文述方才已叫管事挨个传话,说前面十里处有家客栈,到了那里便可投宿。 伙计们盼着客栈的暖热,走得格外有劲。 忽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骑马掠过身旁,后面跟了二十来个人骑马紧随,黑云般压过路面,踩得雪泥四溅,气势如虎。 伽罗心里正好奇这是哪里的赶路人,忽听前面稍有动静,旋即,马车缓缓停在路边。 伽罗的车走得靠后,宇文述和谭氏等人都在前面,她掀起半幅车帘,瞧不见最前面的动静,只能看到那一片黑云停在不远处,应是在与宇文述交涉。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几乎令眼中迷离,她正要落下车帘,忽见方才的黑云中有一骑折返,墨色的披风垂落在马背,两肩稍有薄雪,胸前扑满雪片,冷峻的眉目背风瞧着她,催马渐近。 满目风雪模糊了远近景致,目光所及,唯见他踏雪而来,挺拔如同峰岳。 杨坚? 伽罗一怔,愣愣的望着他。 杨坚的马不过片刻便到了跟前,他随手将马缰绳丢给后面侍卫,旋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跟前。未及伽罗开口,他已然跨步踩到车辕,整个身子探到了跟前。 “不让我进去?”见伽罗只管愣着,杨坚皱眉。 伽罗下意识往后退了些,让开车门,他便毫不客气,矮身钻入。 旋即便有侍卫接过赶车的缰绳,给了那车夫一匹马。 后面的事情伽罗没瞧见,只因杨坚钻入车厢后,立即落下了车帘,隔断视线。他显然是在风雪中疾驰许久,整个脸都像是冻僵了,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似的,只脱下披风,随手丢在车厢门口。 “殿下……喝杯热茶吗?”伽罗被这不速之客打搅,瞧着他僵冷的神色,似能感受到刺骨寒冷。口中这般说着,便想拉开侧旁座位底下的抽屉去取暖热的茶壶,还未触及,手却忽然被杨坚握住。 寻常温热甚至炙烫的手,此刻却是五指冰凉,像是覆满了冰雪,微微发僵。 伽罗愕然,抬眉瞧着他。 “不急。”杨坚开口,迅速收回冰冷的右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有帕子吗?” “有!”伽罗当即应命,取了帕子递给他,正好瞧见杨坚眉峰有水渍慢慢滑落。他逆着风雪赶路,两肩头顶都有积雪,洁白的雪片子落在漆黑的发间,连同眉峰都残留雪迹,跟白眉老者似的,不似平常威仪冷肃,反而有趣。 伽罗强忍着笑意,见杨坚擦罢眉毛,便指了指两鬓,“这儿也有。” 杨坚左臂一动不动,只抬右手胡乱擦了擦,还没擦干净,因车厢底下携带火盆,车内暖热,头顶的雪也融化,顺着两鬓慢慢滑落。他似觉得狼狈,有些懊恼,僵硬的手指尚未灵活起来,匆忙去堵两边雪水。那边没拦住,额头束发而成的美人尖上又有雪水滚落,迅速滑向鼻梁。 伽罗忍俊不禁,将那帕子拿过来,笑道:“殿下先坐,我帮你擦。” 说着,半跪起身,迅速沾走两鬓和额头的水珠,而后立起身子,将他头顶的雪水大略擦净,再换条干爽些的绢帕,细细再擦一遍。 先前两人相处时的种种古怪情绪,似乎都被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和熟稔冲走。加之被谭氏劝说后,伽罗不再刻意回避,心头重担暂时卸去,相处的气氛比先前好了许多。 她强忍着笑,打破沉默,“风雪太大,殿下这是要赶往哪里?” 杨坚听得出她的揶揄,没吭声。端坐在那里,目光瞧向侧旁,便是她的胸膛,只是被大氅罩住,看不清模样。长了二十余年,除了幼时母妃常帮他擦头发之外,已有很多年没人给他做过这样的事。陡然被她照顾,感觉甚是奇特。 她擦得很小心,帕子蜻蜓点水似的跳过,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片刻之后,她身子退开,将那帕子折起,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笑。 杨坚活动僵冷的手,这才道:“热茶呢?” 伽罗自取倒了递给他,又道:“车厢里虽有火盆,到底不够暖和,殿下还是披着……”猛然醒悟他的披风必定落满了雪,此刻雪融湿冷,便回身取了软毯盖在他膝头,“雪天赶路,膝盖吹了风,最易受寒,回头落了寒疾,殿下后悔也来不及。” 心底里却还在回味他方才的狼狈懊恼,声音里强忍的笑掩藏不去。 她这般姿态,跟先前在白鹿馆时的回避迥异,也令杨坚暗暗松了口气。 热茶入腹,令五脏内腑都温热起来,那条软毯带着温热,稍解双腿寒意。她眼底笑意未散,双眸觑着他,唇角微微颤动,似是强忍笑意,末了,觉得唐突失礼,垂首抿唇,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杨坚瞧着她,虽没出声,唇角却动了动,最终变成闷声低笑。 像是心有灵犀,无需言语,自有默契。 暖意渐渐在心底蔓延,杨坚轻咳了声,旋即道:“方才已同你外祖母谈过,叫宇文述的商队先行,你和华裳暂且跟我去小相岭。” 第254章 给句明白话 他说的是暂且,伽罗自知其意,点了点头。 旋即取过旁边的紫金手炉,“殿下的手凉,先焐焐。” “手指会疼。”杨坚没接,见伽罗诧异,皱眉道:“冻僵的手用手炉烫热,会很疼,你没试过?”年幼的时候,他可没少吃这亏,寒冬时不爱穿累赘的大氅,冻僵了手回屋,尽职跑到炭盆旁烤热,手指便会发疼,格外难受。 对面伽罗茫然摇头,显然没做过这样的事。 既不能立时取暖,伽罗总不可能拿手给她焐热,只好靠着厢壁坐好。 杨坚也没再多说,掀起侧帘一角,往外面比了个手势。 伽罗在旁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自从进了车厢,杨坚的左臂就没动过。不过他行止气色如常,她便没问,随手拿过一卷书,又翻起来。 到得十里外的客栈,商队自去投宿,杨坚的侍卫们却在简单用过午饭后,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抵达一处庄院,暂时歇下。 此处离最近的折冲府已不过数里之遥,比起别处的危机四伏,这是杨坚最初就选定的落脚处,虽也在隋州境内,受李昺辖制,府中都尉韩林却是个耿直有才干的汉子,杨坚探过底细,来隋州之前已让李昺将他收入麾下,可放心住着。 庄院不算太大,不过作为临时落脚之处,已经足够,里头也有管事仆从,恭敬迎候。 风雪早已停了,昏茫暮色中,远近皆笼罩在雪雾之中。 伽罗跟在杨坚身后,踏雪而行,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自晌午时收到两封急报,杨坚的神情就沉肃了许多,坐在马车中时,也对着手里一副舆图沉思,显然事情急迫。伽罗出隋城时,瞧见白鹿馆外那森严的防卫,回想杨坚那日的布兵图,便猜得杨坚和李昺终有一场较量,是以未敢打搅。 只是一路行来,杨坚吃饭做事都只用右臂,左手几乎没怎么动过。 伽罗满腹疑惑,趁着韩擒虎在旁边,便低声道:“战将军,殿下的左臂受伤了?” “嗯。”韩擒虎颔首,并未隐瞒,“途中遇袭,被毒箭射中。” 伽罗眉心一跳,“毒箭?那么如今……”话未说完,忽见前面杨坚猛然驻足,回身往这边瞧过来。他的神色沉肃如常,目光往身后众人扫了一眼,旋即吩咐,“刘铮安排老夫人和华裳住处,韩擒虎黄将军应该很快能到,准备一间静室,审讯所用。” 韩擒虎领命而去,未能再回答伽罗。 后面刘铮引着谭氏和华裳向右边的偏院走去,伽罗想跟上去,又怕杨坚还有吩咐,瞧向他时,果然对上他的目光。 没有旧时的冷厉,也不似在东宫时藏有灼热,只是将她淡淡瞧了一眼,道:“知道我手臂有伤,还不过来开门。” 伽罗忙快步赶上,开了门扇,再打起门帘。 杨坚进屋,随口道:“进来。” 屋内已经掌了灯,只是毕竟僻处郊外,没法跟东宫的灯烛辉煌相比,稍嫌昏暗。那蜡烛已点了许久,烛芯突在其中,尚未剪去。伽罗瞧着烛台旁边有小银剪,见杨坚没什么吩咐,便先过去,剪去多余的烛芯,火苗微微一跳,明亮了些许。 身后是杨坚的声音,“会包扎伤口吗?” 伽罗忙道:“会一点。” 杨坚颔首,扬声叫侍卫将药箱送进来,向做转入内间榻上,搁下药箱。 伽罗迟疑了下,跟过去,道:“殿下手臂上的伤,还严重吗?” 杨坚垂目摆弄药箱,随口道:“箭上有毒,足以致命。毒虽拔去了些,捡回性命,左臂却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傅伽罗”他抬眉,昏暗烛火下,神情晦暗不明,语气却是少有的指责怨怪,“若不是你逃来隋州,我也不至于受伤。” 他说得认真严肃,伽罗心中一紧,低声道:“是我愧对殿下。” 见过杨坚对战时的凌厉姿态,她很清楚杨坚那条手臂有多厉害。听杨坚的意思,若不是她来隋州,他也未必会急着来孤身赴险。而今手臂重伤,是她连累了他。 “知道愧疚,还算有点良心。”杨坚眼皮都没抬。 他脸色肃然如常,拿右手解开衣领,将外裳褪至腰间。要去解里面衣裳的领子时,却半天也没能解开,颇为懊恼的扯了扯,看向伽罗,“侍卫都在忙碌,唯独你还清闲,到了换药的时辰,你只站着不动。所谓愧对,只是嘴上说说?” 伽罗闻言,果然觉得良心不安起来。 她倒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在听韩擒虎说杨坚遇袭时,她便已十分担心,听杨坚说他险些丢了性命,左臂几乎废了,更是心慌担忧。先前数番遇险,都是杨坚出手相救,抱也抱过,亲也亲过,虽说前途未卜,但她自幼被南风和谭氏熏陶,在这些小事上的讲究并不多。 只是毕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尤其还是她跟杨坚这般处境,脱衣包扎,毕竟暧昧。且杨坚今日除了左臂不动,其他行止如常,并非十万火急的事,她才会稍作犹豫。 但被杨坚一说,仿佛她不帮这个忙,就是罪大恶极,没半分良心一般。 她到底担忧杨坚的伤势,想探个究竟,暗里咬了咬牙,小步上前,低声道:“我来。” 外裳半褪,里头是白色的中衣,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团暗红,应是血迹。她被杨坚那说法吓得不轻,心里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解开中衣的扣子,缓缓将中衣褪下肩头。他的半幅肩膀,便不着寸缕的落入眼中。 伽罗竭力不去想旁的事情,见那包扎伤口的细纱已经被血染头,手指微微颤抖。 寻到细纱尽头一圈圈解开,上头的血迹一半干涸,一半尚且潮润,指尖触及时,令她心里跳得愈发厉害。韩擒虎将遇袭说得简简单单,杨坚说险些丢了性命时,也是云淡风轻,伽罗却还是忍不住猜想,不知道杨坚遇袭负伤时是何等凶险,是如何挺过毒.药侵蚀。 细纱解到尽头,却被半干的血沾在伤口,她尝试了片刻,未能褪下来。 正想去寻点热水,将那细纱泡软了取下,手却忽然被杨坚握住。 他身上早已暖和起来,此时掌心微微发烫,将她包裹在掌中,力道沉稳。 “已经重伤至此,不必太小心。”他坐在榻上,觑着紧站在身边的伽罗,手上忽然使力微扯,将那黏住的细纱撕开。 四目相对,伽罗看得清晰分明,他眼底是痛楚之色,不自觉的皱眉。 她像是能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痛楚,心里狠狠一颤。 低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伤口处血肉模糊,周遭是紫色的血迹,连皮肉都变了颜色。她从未见过伤口,此时只觉触目惊心。 小心翼翼的碰到伤口旁边的肌肤,察觉杨坚的手臂也微微一颤。 伽罗心里,猛然揪成一团。 杨坚的肩膀很结实, 指尖触及时, 坚硬有力。 伽罗如同碰到火炭, 竭力镇定,向杨坚道:“殿下, 该敷哪个药?” “这个葫芦”杨坚随手取了个葫芦递给她,声音低沉,“每日一壶,需抹在胳膊拔毒。” 伽罗接过来, 定了定神,瞧着药箱里还有个小碗, 便将葫芦里的药汁倒进去。那药汁是深紫色,嗅着有股清苦的味道, 也不知是用了哪些药材。 她一手端着碗, 一手伸了四指入内蘸着药汁,避开伤口,擦在他手臂上,轻声问道:“殿下, 这条手臂都要抹上吗?是不是该避开伤口?” “嗯。”杨坚觉得这姿势颇难受,索性翻身上榻, 将左臂朝外, 指着床沿道:“坐过来。” 他半躺于榻,靠着软枕, 伽罗站着抹药确实吃力,遂寻了几条栉巾铺在他胳膊下, 而后坐在床沿,蘸了药汁,继续往他手臂上抹。 夜色渐渐深浓,床榻间烛光昏暗。 伽罗抹得认真,听杨坚说这条手臂几乎废了,更不敢心存杂念伤到他,故而小心翼翼,不敢多用半分力气。抹了会儿,葫芦里药汁还剩一半,她的鼻尖渐渐沁出汗珠,却还是一丝不苟,擦得认真。 杨坚瞧着她的侧脸,眼底渐渐浮起难言的情绪,蓦然阖眼,扭头向内。 柔软的指尖擦过肌肤,那药汁像是被煮沸一般,带着温度。 她的力道很轻,像是羽毛扫过,痒痒的触到心间。 初到隋州,被避而不见的时候,杨坚心底里是恼怒的,满腔情绪难以发泄,所以恶狠狠将她逼在柜角,而后失控强吻。那晚的烦躁犹豫生平少有,他向来不擅跟人说心里话,闹出她咬唇推拒的那一出,心里多少是尴尬的,继而沮丧、不知所措。 朝堂之上、东宫之内,他有许多惩处人的手段,有分寸,亦有效用。 偏偏对着她,却毫无办法。 心里藏着气恼,不止是为重阳那日的震怒、为月余时间的杳无音信和担心失落、为她避而不见的尴尬,更多的却还是对自身。诸般情绪糅杂,加之隋城时处境太过危急,那日她陈情时,他依旧未能平心静气。 像是一只凶猛的虎豹,在深山丛林中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到了温柔乡,秉性令它欲横冲直撞,理智却又叫它不敢伤及娇柔花木,满腔急躁,却无所适从。 乘车前行时,杨坚还很苦恼犹豫,不知当如何惩治她的狡猾可恶,摊明心事。 此刻,那些苦恼仿佛都烟消云散。 她将药汁擦完之后,又拿柔软的掌心握住他的胳膊,而后自肩膀至手腕,缓缓揉搓,打算将药汁尽数揉到皮肉之中。柔软温暖的手掌,像是能触到他心里,轻柔的摩挲揉搓,将里头拧起的疙瘩解开抚平,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杨坚再度睁开眼,觑向伽罗,“手法不错。” 伽罗见他方才阖目,只当他是睡着了,闻言稍诧,旋即微笑道:“从前在陇右时,有一回我扭伤了,外祖母也这般给我抹药膏,抹完了揉一遍,能叫药膏渗到里面,更有效用。” 昏暗烛光照得她肌肤朦胧如玉,眸若星辰。 杨坚原本不知该如何提起的话,也顺理成章的说了出来,“你外祖母的话,听进去了?” “嗯。”伽罗点了点头,“外祖母说,不可钻进牛角尖。” 还算是能听进去劝言,杨坚还以为,按她的决然打算,恐怕连谭氏的话都听不进去。 屋里片刻沉默,伽罗等药汁都渗完了,又拿打湿的巾子过来,将外头痕迹擦干净,免得沾脏了衣裳。而后又按着杨坚的指点,取了去毒的药膏,小心翼翼抹在伤口,过会儿再按杨坚的指点擦拭干净,抹上另一种膏药,再拿细纱层层裹住。 因怕触痛伤口,她竭力放轻手脚,这些事做完,额间已然出汗,手臂都觉得酸痛。 杨坚觑着她红扑扑的脸,忍不住抬手将汗珠拭去,就势握住她的肩膀。 “父皇那边不必过于忧虑。有我,还有你那位南陈的外祖,他会斟酌权衡,不至于轻易杀人泄愤。伽罗”他抬起她下颚,迫她对视,极认真地道:“我能从鹰佐手里救出你父亲,就有办法在父皇手下保住他。” “我知道殿下有这样的本事,但是……”伽罗犹豫了下,坦白道出忧虑,“我怕的是殿下因为此事触怒太上皇,父子徒生罅隙,对殿下不好。” 杨坚微怔,“所以你离开,还是为我考虑?” “最重要的还是为自保。”伽罗笑了笑。 杨坚却穷追不舍,眼底陡然增了亮色,“自保之外,为我考虑几分?”见伽罗依旧不语,他陡然欺身凑近,目光炯炯,“我都做到了这份上,你还不给句明白话?” 这刨根问底的架势,令伽罗莞尔。 她一本正经的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概也就……两分?” “说谎!” “那就……三分?” “不够!” “好吧,能有五分。”伽罗认命,“其实那天太上皇驾临南熏殿时,我是真的害怕。殿下和太上皇一路走过来,太过艰难。太上皇肯赦免傅家女眷,对高家表兄从轻发落,已经是为了殿下退让许多。他拿两府性命威胁我,也是因他身边唯有殿下,不肯让殿下有半点闪失。倘若殿下执意,必定会令太上皇震怒,而殿下的性子……” 伽罗犹豫了下,斟酌言辞。 “不必避讳,我性子不好!”杨坚没好气。 伽罗勾了勾唇,续道:“从云中城议和,到朝堂上对付徐公望,殿下走得步履维艰,我看得出来。朝政未稳,殿下不能分心,更不能与太上皇平白生出罅隙,给人可乘之机。所以太上皇觉得我是祸水,也有道理。” “确实是祸水,为你的事,我已跟父皇吵了许多回。”杨坚盯着她,轻描淡写。 伽罗讶然,看向杨坚,旋即垂眸,“这正是我担心的。” “但吵完了也有成效。至少父皇知道我救下你父亲时,并未生气。” 这着实令伽罗意外,当即道:“当真?”曼妙眼眸中,全然惊讶欣喜。 “骗你作甚!”杨坚听见外头传来人语,猜得是杨玄感等人来了,便穿好衣裳,向伽罗道:“我的事不必你担心,回去摸着良心想想,再决定去留。” 说罢,随手取了旁边的大氅披着,出去议事。 临出门前回头,见伽罗正在整理药箱,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意。原先为她离开而生的恼怒,在听到她说是为他考虑后,竟自消解殆尽。不管她有几分是为他考虑,但她会那样想,这份心意,就比他预料得还重。 杨坚心里是久违的欢喜,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唇边笑意压都压不住。 外头韩擒虎瞧见,数日沉闷的神情也终于松了许多。 看来这位傅姑娘,当真有令人意外的本事。先前重阳离开时将杨坚气得挥拳击碎桌子,阴郁冷厉强压怒气,让东宫上下胆战心惊,如今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叫那张寒冰冻住般的脸上有了笑意。 真是东宫属官们的福星! 屋舍有限的庄院,因杨玄感和众位侍卫的到来,被住得满满当当。 杨坚当晚与杨玄感议事到半夜,次日清晨起来,便叫伽罗过去换药。不过他今晨还要同杨玄感议事,并未耽误太久,享受过伽罗温软手指的按捏过后,神清气爽地出门,到得门口,险些伸出松快无比的左臂推门,好在及时警觉,迅速缩了回去。 伽罗此时正整理药箱,并未发觉他那小动作,待用过早饭后,便往隔壁院落去找岳华。 昨晚给杨坚换药过后,伽罗仍旧担心,见杨坚不肯说受伤的详细,特意寻韩擒虎,问了那晚受伤的经过。韩擒虎说杨坚被偷袭后,因箭头喂了毒,他没敢止血,直到抵达镇子,拔了毒之后,才敢止血。 那个时候,据说杨坚的半边衣裳都已被血染红了,十分虚弱。 伽罗听得心惊,想着今日无事,近处又没什么好食材,听外祖母说野鸡能补血,便想去捉一只来给杨坚炖着喝看他和杨玄感这架势,显然跟李昺的生死搏斗已经不远,杨坚的左臂不能用半点力气,身体的亏空总得补回来。 第255章 伽罗的猎场 好在高颎这会儿得空,欣然答应带她如山去猎野鸡。 两人各穿劲装,才走出庄院,迎面正好碰上李昺。 他先前在隋州潜伏,奉杨坚之命奔波各处,安插埋伏,十分劳累。待杨坚出了隋城时,手上的事差不多已经安排周全,将徐昂押送到这里后,杨坚暂许他歇息两日,养足精神,准备过几日的恶战。 伽罗见了他,含笑叫一声“表哥”,高颎也抱拳行礼。 李昺那晚跟着杨玄感在镇外驻扎,昨晚回来得也晚,并不知道伽罗也在此处,见了她,格外诧异,只是碍着高颎不好细问,只道:“这幅干练打扮,要去做什么?” “去附近捉只野鸡,熬汤补血。” “补血?”李昺忙将伽罗浑身上下打量,“你受伤了?” “是殿下受伤了,不是我。”伽罗莞尔。 李昺遂道:“既是殿下要用,我带你去,不必劳烦岳姑娘韩擒虎那里恐怕还会有事寻她,别耽误了事情。” “这样最好!”伽罗喜出望外,“我也怕耽误了岳姐姐的事情。表哥今日无事吗?” “殿下准我歇息两日,今日应当不会有旁的吩咐。”李昺随手接过高颎备好的弓箭。 伽罗原本还担心耽误高颎的事,故约定捉一只即回,既然李昺无事,倒可以多捉几只,这些天慢慢炖,也不用再费时,愈发欢喜。 兄妹二人寻了两匹马骑着,并辔入山。 这一带就在连绵的相山脚下,里头山高林密,颇多野物。 两人进山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已猎了四五只入手。 伽罗马背上有备好的网兜,尽数装进去,瞧着时辰尚早,兄妹俩一商议,索性多打几只回去,分给近来劳累的兄弟们尝鲜,也算是鼓鼓士气。 这一带地势颇高,灌木茂密,站在岩石上,远近风光尽收眼底。 李昺握弓在手,四处搜寻猎物,伽罗的目光不及他们常打猎的人锐利,瞧了半天也没甚收获,索性歇息片刻。她瞧着延绵不见尽头的山峦,心里终究疑惑,道:“殿下驻扎在此,是想在这里跟李昺决战吗?” 李昺从灌木丛里探出半个身子,觑着她,“殿下告诉你的?” “我猜的。出隋城的时候,殿下住的白鹿馆守卫森严,既然不是殿下带来的亲卫,必定是李昺的安排。殿下出了隋城就再未回去,先前被袭击险些丧命,自然也是李昺的手笔。到了这地步,两边都撕破的脸,自然得有一场对决,成王败寇。隋州地界都是李昺的鹰犬爪牙,到了这一带,殿下却颇从容,想必近处那折冲府已经受殿下掌控,他想据此对抗李昺,我猜得对不对?” 山风扬起她的发丝,娇美的脸颊缩在竖起的狐狸毛领中,像是雪中的花萼。 那双眼睛狡黠灵透,迥异于白鹿馆时强抑眼泪的姿态。 看来她心绪不错。 李昺一笑,“猜对了大半,不过殿下选这里,不止是为折冲府的兵力,还为此处地势。”他指着北边连绵叠嶂的山峰,“相山绵延百余里,地势复杂,往北走有座小相岭,三面都是险要山峰,易守难攻,那才是放手一搏的好地方。” 伽罗颔首,目光落向远处,若有忧虑。 李昺瞧着她,忽然道:“殿下在此处分派过任务后,便会启程去小相岭,虽说占据地势之力,也有许多安排,但人数上终究是劣势,情势会格外凶险。我来时没见易家的商队,想必他们已经走了?” “嗯,商队这会儿怕是已经走远。” 李昺颔首,“那么,你呢?”他觑着伽罗,“是……殿下迫你来这里吗?” “是我自愿的,表哥不必担心。”伽罗笑了笑,“当日会偷着离开东宫,是我怕殿下蛮横行事,徒生事端,而今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殿下对我毕竟恩重如山,不管是走是留,总得跟他说明白才好。” “所以……你决定去,还是留?” “还没想好。”伽罗坦白,猜得李昺还是怕她受委屈、被逼迫,便又道:“无论去留,都会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所以表哥,真的不必再担心。殿下位居东宫,虽说素日冷厉,但待属下官员却不错,这我看得出来。将来他必定能承继大统,表哥有才干亦有报复,难得殿下赏识重用,不可为这些事,跟殿下闹得不愉快。” 她的意思,李昺当然明白。 他幼时随顽劣,从军归来,却也是一腔抱负。家中慈母严父都对他寄予重望,而杨坚不计较旧日跟傅家的恩怨,愿意委他以重任,这份胸襟赏识,确实足以令人铭感。 而今的情势下,倘若君臣齐心走出困境,这份情谊功劳,绝非旁人能比。 只要他往后不行止踏错,自会如众人期望的,挣个辉煌前程。 他对此固然渴求,却也不至于为此就舍弃其他。 倘若伽罗真的是被杨坚所迫,他甘愿舍弃那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助她逃出。 其实她若真想离开,未必没有法子,除了他可以相助,她也能决然推拒,次数多了,杨坚的耐心耗尽,不可能不放她。 然而看她的意思,她这次回来是心甘情愿,而关于往后的去留,她还在犹豫,不管最终会离开,抑或留下,她既然犹豫,就是还有尝试留下的念头明知道留在杨坚身边,便是选择了极坎坷的路,她还是违背理智,想要尝试。 这足以说明心意。 这样想着,失落之余,竟然有些羡慕杨坚。 杨坚与伽罗虽隔着父辈恩怨,从前却无瓜葛,所以杨坚喜欢她,便会直白表露,成了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各奔坦途再无瓜葛,杨坚也虽会觉得可惜,过后仍旧如从前陌路。 他却不同。 幼时两年相处虽然短暂,表兄妹却有很深的情谊。 他若想再进一步,便需拿旧时情谊做赌注。成了皆大欢喜,若败了,怕是连那份情谊都会受损。他不敢以此豪赌,尤其是伽罗只拿他当哥哥,亲近信赖的情况下。 出神之间,忽听伽罗道:“表哥,快,那里!” 她的声音里全然欢喜,躲在灌木丛后,指着十来步外。 李昺迅速回神,下意识的弯弓搭箭,顺着她所指看到野鸡,当即松指射出。 只是出箭仓促,那箭虽刺入野鸡体内,却未能一箭毙命,被它拖着跑到了小丘之后。 即便如此,伽罗依旧欢喜,兴冲冲的从小路绕道,去拣那猎物。 李昺犹自弯弓站在那里,瞧着满目开阔风景,竭力驱散陌生的情绪,见伽罗过了会儿还没回来,正想去寻时,忽听小丘背后传来人语,像是在争执。 方才野鸡负伤而逃, 伽罗满心欢喜。 她知道李昺的本事, 从前与人对战时的勇猛自不必说, 今日出来射猎,目光仿佛猎鹰, 出手又快又准,每一箭射出去都正中要害。方才兴许是太过仓促,稍稍失手射歪了点,但必定也能拿下那只野鸡。 伽罗志在必得, 沿着山间狭窄的路小碎步追过去,果然见那只野鸡跑得甚是艰难。 她紧追不舍, 很快赶上去,隔着一丛灌木, 那只野鸡已是摇摇欲坠。正当她满心欢喜时, 斜刺里忽然飞来一支羽箭,迅捷无比,直取负伤的野鸡。她猛然受惊,山路又不大好走, 脚下没能踩实,脚腕被扭, 滑倒在地, 不由痛呼。 对面茂盛的林木后,忽然窜出个年约十六的姑娘, 一身茶色锦衣,玉冠束发, 英姿飒爽。她手里握着马鞭,脸带欣喜,大步踩过草丛,便要去拣那只野鸡。 伽罗被她吓得摔倒扭伤了脚,哪还愿意平白被夺猎物,当即道:“那是我的!” “是我射中的,你刚没看见吗?”那姑娘声音朗然,晃了晃手里的弓,如同佐证。 伽罗勉强站起身,跟她讲道理,“是我表哥射伤它在先,就等我拣回去!” “那是他箭术太差,射中也没用,才叫猎物跑到我手底下。哪像我,一击毙命!”锦衣姑娘神情中甚为自得,一跃而至野鸡跟前,弯腰探手,已将那猎物拣到手里。 无非一直野鸡,换在平常,伽罗也就作罢。可偏偏方才这姑娘出手突兀,惊得她跌倒扭伤了脚,心里气苦不忿,听她言语中蔑视表哥箭术,又捷足先登夺了猎物,心里也生气起来,怒道:“你怎不讲道理!”说着,瘸了一只脚往前走,想去将那猎物抢回来。 那锦衣姑娘却柳眉微挑,手里马鞭扬起,抽在旁边灌木中,溅起枝叶乱飞。 她咧着嘴笑了笑,全然寻衅的态度,“想抢?来试试啊。” 李昺听到动静赶过来时,正巧瞧见了这一幕伽罗背影单薄,那姑娘手扬马鞭盛气凌人,像是要对伽罗出手的样子。他虽不知详细,心里却是大怒,怒喝一声,腾身而起,踩着树干借力,虎豹般扑向那锦衣姑娘,衣衫带风。 这一出手,气势自是不同凡响。 那锦衣姑娘神色一凛,丢开手中猎物,马鞭挥动,灵蛇般吞吐,卷向李昺。 李昺手中空无一物,却不闪不避,身子抢到那姑娘跟前,徒手伸出去,从侧面拦腰握住那虎虎生风的马鞭,借力一拉一扯,旋即飞脚踢向那姑娘手腕。 锦衣姑娘被他大力拉扯之下,手掌险些没能握住,见他飞脚袭来,又凶又快,忙侧身闪躲。偏偏马鞭已被李昺猛力握住,仿佛铁钳般纹丝不动,她夺不回马鞭,若不撒手,必然躲不过他的飞脚,仓促之下,只好松了手腕闪避,马鞭脱手飞出,被李昺抬臂一绕,眨眼间便夺在手中。 这一番来往着实迅捷无比,那锦衣姑娘被他一伸手一抬脚便夺走马鞭,心中亦怒,握拳挥臂,再度袭向李昺。 伽罗在旁瞧得清楚,这才发现那姑娘锦衣之下穿着双羊皮马靴,结实的皮革裹住整个小腿,虽不及李昺虎虎生风,伸腿踢脚之间,出招也是干脆利落,竟有些高颎的飒爽英姿。 那边两人纠斗,李昺既已夺了她马鞭,便无伤人之意,出手留有分寸。 锦衣姑娘看过他方才凌厉迅捷的身手,瞧得出他这回手下留情,不喜反怒,娇声斥道:“各凭本事比试身手,谁要你让!”出手愈发狠辣,俨然一副不分出高低不罢手的模样。 这般姿态,倒叫李昺一笑。 他在京城时,能碰到的多是书香人家的千金,抑或如表姐妹般的侯门贵女,这些姑娘自幼矜贵娇养,或柔弱窈窕,或端庄稳重,甚少有人练武。唯有从军之后,碰到过些将门姑娘,家传之学在身,性情又颇豪气,泼辣果敢,好胜喜斗跟面前这姑娘甚为相似。 既是有意要比身手,刻意相让就显得瞧不起人了。 李昺不再留情,拳脚大开大阖,几招往来,便已占尽上风。 眼看对方已没了还手之力,可迫得她认输作罢,茂密林木间,又有个灰色身影飞扑过来,抢在两人之间,解了李昺攻势,旋即趁着李昺意外犹豫的功夫,拉住那姑娘的手臂,退到两步开外。 李昺收了攻势,满脸诧异,“蒙大哥?” “鸿嘉,许久不见!”灰衣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剑眉之下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令那张五官甚为普通的脸平添神采。他将那姑娘拦在身后,落地时就势收手抱拳,含笑向李昺道:“两年没交手,你这功夫可是精进不少。” 李昺哈哈一笑,旋即回身向伽罗道:“这位是蒙将军的公子蒙钰,是友非敌。” 伽罗方才被近在咫尺的比试吸引,暂且忘了脚踝伤痛,闻言正要上前,脚步踩出去,才觉出疼痛,不由低吸口凉气,赧然欠身为礼,“蒙公子。” 李昺瞧见,脸色微变,那边蒙钰已道:“这位姑娘受伤了?” “只是崴了脚踝,不妨事。”伽罗忙微笑道。 她在议和过后便知道,蒙旭在杨坚对阵鹰佐的时候立了头等功劳,将虎阳关守得牢固严密,十分得杨坚父子赏识。如今既然蒙钰在此现身,必定是为襄助杨坚而来。方才被惊得摔倒崴脚的那点气恼,早已在看李昺跟那姑娘比身手时烟消云散,此时更无芥蒂。 蒙钰却颇歉然,“必定是香君行事鲁莽,伤到了这位姑娘。对了”他一把扯过后面的锦衣姑娘,向李昺道:“这是舍妹香君,这回跟我出来长些见识经历,谁知顽劣性子不改,不慎又伤了人,还请姑娘别见怪。” 蒙香君虽被击败,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脸上却颇欢欣。 听了蒙钰这话,她才皱眉,不满辩解,“不是我伤的她。” 伽罗也是莞尔,“跟蒙姑娘无关,是我急着去拣猎物,脚下没看路,才会不慎受伤。” 被惊得摔倒这种事,伽罗不肯说出来,实在是不愿丢人。 那头蒙香君却是眼中一亮,向伽罗笑了笑,挤挤眼睛。 伽罗不明所以,只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丢在地上无人问津的野鸡拣起来,被蒙香君顺手接过去。她一身劲装,十六岁的姑娘个头比伽罗高些,英姿飒爽,往伽罗跟前一站,笑容爽朗,“方才言语得罪,妹子别见怪,你脚上有伤,我帮你拎着。”旋即凑到伽罗耳边,低声笑道:“多谢你帮我瞒着大哥,否则我又得受一通教训。” “蒙姑娘客气。”伽罗答得一本正经。 那侧李昺顺势道:“这位是我傅家表妹。” 蒙家兄妹遂含笑招呼,伽罗回礼。 打猎的事就此戛然而止。 李昺虽不及韩擒虎得宠信倚重,却也是杨坚手底下排得上号的得力干将,知道蒙家兄妹来这里的用处,不再耽搁,招呼他兄妹二人一道下山。 蒙家兄妹是骑马而来,只因蒙香君中途起意,要猎些野味送给杨坚做见面礼,才会顺道进了山里,碰巧遇见李昺。他兄妹二人自回原处去取马,李昺约定在坡下路口相见,这才走到伽罗身边,温声道:“还能走路吗?” “轻点走,应当没事。”伽罗方才是受惊扭伤,倒不算太严重。 李昺却记得她方才走路时小心翼翼的姿势,虽不严重,想必也甚是疼痛。 当着蒙家兄妹的面,他并未提及,无非是想给蒙钰留个颜面。这会儿低头瞧了瞧,眉头微皱,旋即屈膝,半蹲在伽罗跟前,“我背你过去,到了马上,便能无碍。” 伽罗年幼的时候,有一回跟李昺去玩,踩进泥潭里脏了鞋袜,也曾叫他背过。 时隔四五年,当时的少年幼女都已长大,再让李昺背着,即便是表兄妹,却已不大合适。尤其是她已十四岁,比起九岁时平平的身板,胸前渐渐鼓起,就这样趴在李昺背上,确实有失分寸。 她有些犹豫,道:“也不算多重的伤,表哥扶着点,应该能走过去。” “山路本就难行,若是逞强走过去,这个月就别想再走路。或者你想尝试单脚跳过去,不慎再崴了另一只,到病榻上躺半个月?”李昺哪能不知道她的顾虑,想了想,方才下意识的就想背着她,细想确实不妥,便又站起身,“抱你过去吧,下了陡坡,我再牵马。” 第256章 除了闯祸还会什么 “好。”伽罗没再推辞,虚抬着被崴的右脚,任由李昺抱起,迎着冬日凛冽的风下山。 好在两人的马离得不算太远,走五射之地即到。 伽罗两只手臂环在李昺颈间,却只是扭头瞧着远处的马,顺道指点远处景致,譬如山顶上哪形如兔子的巨石,譬如刀削斧劈般直断而下的悬崖。 李昺也抛开种种杂念,双臂稳稳托着她,到了马跟前放她下地,再扶她上马。 骑马往回走了一程,到得约定的路口,蒙家兄妹早已到了。 他俩也都猎了不少东西,甚至还捉了两只活蹦乱跳的灰毛野兔,装在网兜里。 一行四人骑马赶往庄院,冬日郊野的风中,衣袍猎猎。 那位房遗爱方才比试拳脚时输给李昺,心里不服气,借机提出要比赛骑马,摩拳擦掌。房彦谦固然出言喝止,李昺却也未推辞,两匹马疾驰过原野,也不知是房遗爱马术极好,还是李昺有意想让,竟是不相上下。 伽罗和房彦谦追过去时,他两人已比试罢了,在前面路口等着,据说打了平手。 房遗爱欢欣之余,连声向房彦谦夸赞,房彦谦斥她顽劣,房遗爱浑不在意,一路笑语。 到得庄院之外,李昺随手召来个侍卫,将猎来的野鸡交给他,吩咐送到厨房去。而后扶着伽罗下马,连同蒙家兄妹,一道往里走。 还没走至杨坚所住的院落,就见迎面杨坚带着韩擒虎和曹典大步走来。 冬日肃杀,万物凋敝,除了松柏尚绿,并无其他鲜艳颜色。 杨坚穿着身黑色的衣裳,中间装饰以朱红的麒麟纹路,格外惹眼。出门在外,又是紧张备战,腰间蹀躞玉佩全都不见,只换了条朱红锦带,平添贵气。惯于握剑的两只手藏在披风里,宽肩瘦腰,身姿挺拔,衬着那铸造精美的乌金冠,格外端贵威仪。 他的身后,韩擒虎和曹典都换上了软甲,各自执剑跟随,愈发衬托出杨坚的凌厉气势。 房彦谦从那身气势中便已判断出了杨坚的身份,只是不敢确信,见李昺拱手行礼,才算确认 来这里的途中,他已收到了杨坚派人递来的口信,知道这回杨坚只带了左骁卫大将军杨玄感随行,余下的多是东宫所属武将。杨玄感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年纪对不上,而李昺居于东宫卫率的四品官位,会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自然就只剩杨坚了。 这偏僻之地,能有这般端贵威仪气势的,恐怕也只有杨坚。 房彦谦这还是头一回亲眼见着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皇上,目光粗粗打量一番,单这身气势就足以令人敬服。他当即同房遗爱跪地行礼,“微臣房彦谦,携舍妹拜见皇上!” “免礼。”杨坚抬手示意,目光扫过房彦谦,继而瞧了瞧房遗爱,甚是满意。 旋即,他的目光便落向了伽罗。 方才他们四人进门时,杨坚就瞧见了他们仿佛十分熟稔似的,四个人状若闲谈,伽罗脸上还带有笑意。只是她走路时瘸着一只脚,被李昺扶着胳膊,走得小心翼翼。 杨坚固然留意,这当口却不好表露,瞧着没有大碍,只暂时按捺住担心,继而吩咐韩擒虎,先请蒙家兄妹去歇息,洗去路上风尘,晚间再一道议事。 而他也正有事,要去折冲府里一趟。 脚步匆匆走过,众人行礼恭送,韩擒虎随即请蒙家兄妹随他去住处。 杨坚行至门口时,听见蒙家兄妹开口暂别,除了李昺应答,伽罗也以蒙大哥、蒙姐姐称呼,含笑说话。 那略带柔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稍稍动摇杨坚的心神,令心里平白生出些许不悦。 他们相识能有几个时辰,竟然就叫他蒙大哥?又是表哥,又是蒙大哥,就连高颎都能被叫声姐姐,唯独对他,只有客气恭敬的皇上。 …… 伽罗回到住处,便请李昺帮忙安排个侍卫,将野鸡洗剥干净,等她晚间做成鸡汤。 李昺因蒙家兄妹提前到来,知道杨坚所给的那两日歇息必会泡汤,送伽罗到住处后没再耽搁,出门吩咐侍卫将治扭伤的药膏送到伽罗住处,便先走了。 伽罗终于得空,待外人退去,才由华裳扶着到榻上坐着,除掉鞋袜。 冼氏通医术,早年独行千里,没少碰见这等小伤小病,也无需郎中过来,将伽罗脚踝仔细检看过,又轻轻按了几处问伽罗是否疼痛。 伽罗最初崴脚时确实疼痛,后来到了马背,单脚踩着马镫,令负伤的脚踝歇息,至此时,痛感已经轻了许多。冼氏稍觉放心,说她崴得并不严重,未必太过伤及筋骨,寻了冰袋敷过,抹了药膏后叫她歇了半个时辰,而后再抹一点。 如是数次,经冼氏一番妙手,到傍晚时脚踝痛感消失,已能下地走路。 只是伽罗毕竟怕触痛伤处,走路时也格外小心。 厨房里的野鸡早已洗剥干净,伽罗从前几乎没进过厨房,并不会做汤。好在总归吃过各处美食,觉得滋味不错时,也会顺道问问做法。她的记性向来不错,瞧书的时候虽不算过目不忘,瞧个两三遍,也能将脉络概要记得清清楚楚,记个食谱子自然不在话下,况且华裳勤快,做饭的手艺不错,按着伽罗所说的味道食谱,很快领会其意。 这庄院里是供杨坚和侍卫们临时留住所用,要供着两百多人的饭食,厨房里一应厨具作料皆是齐备。 华裳亲自动手,将其中一只野鸡剁碎,备好诸般配料,炖成鸡汤。 伽罗头回给人做饭食,心里也颇期待,待得做成时闻见扑鼻香气,食指大动。 杨坚那里还没回来,想必还在忙碌,她便先盛了些给冼氏,同华裳一道品尝,肉酥汤美,十分欢喜。遂将余下的半份煨着,等杨坚晚间换药时,顺道给他送过去。 这晚杨坚回来得甚晚, 伽罗直等到戌时将尽, 才等到杨坚派来传召的侍卫。 外头天已全然黑了, 因浓云遮月,夜空一团漆黑。这庄院里毕竟简薄, 除了廊下挂着的一排灯笼,别无旁的照明之物,加之侍卫们多忙于备战安排,仆妇人力有限, 那灯笼也只是亮着七八处,只照亮廊下方寸之地。 伽罗就住在杨坚隔壁院落, 出门时披了氅衣,戴上风帽, 手拎食盒, 捂得严严实实。 冼氏不放心,叫华裳在前挑着灯笼,扶着伽罗,别再出意外。 是以当伽罗走来时, 跟前只有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前路。 杨坚站在屋内,透过窗隙瞧着渐渐走近的那团光芒, 深沉夜色下, 各处昏暗,唯有她的身姿被灯笼照亮, 朦胧修长,只是姿态算不算婀娜, 因伽罗负伤的那只脚不敢踩实,脚下一轻一重。 杨坚微微皱眉,瞧着她渐渐走近,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到门口,掀起门帘时,险些让正欲进门的她撞个满怀。 伽罗微诧,抬头道:“殿下是有事要出去吗?” 杨坚“嗯”了声,又道:“既然来了,换完药再走。”旋即盯向伽罗手中的食盒。 伽罗一笑,将食盒递到杨坚跟前,“今日跟表哥出去,猎了几只野鸡,做了份汤给殿下尝尝,很能补血。”待杨坚接过,便摘下风帽脱了氅衣,随手搭在门口旁的木架上,抬步往内走。 杨坚手中拎着食盒,险些伸左手去扶她,猛然警觉,遂大步入内,搁下食盒,又返身到她跟前,扶住她的手臂,道:“脚怎么了?” “不慎崴了,但并无大碍殿下先换药,还是先尝鸡汤?” “喝汤。”杨坚觑着她,挑起些笑意,“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若真是我的手艺,殿下怕是再也不想尝了。这是华裳做的,我在旁边帮点忙,不过味道很不错,今日捉它的时候费了不少劲,想必它身子强壮,更能补人。”伽罗走至桌边,开了食盒,从中取出小碗汤勺,给杨坚盛了递过去。 杨坚尝了一口,果然夸赞。 伽罗莞尔,素手支颐,看他满意,心里自然也高兴。 杨坚吃了半碗,又漫不经心地道:“是李昺带你去的?” “嗯,本来想请岳姐姐帮忙,表哥说正好他有空,就没再叨扰岳姐姐。” “那房彦谦兄妹呢?”杨坚随口问。 伽罗遂将去拣负伤野鸡时碰见房遗爱的事说了,只是没好意思说是惊得滑到在地崴了脚,只说是山路崎岖不慎踩空。她从前并未亲自去射猎过,这还是头一回,新奇之下的欢喜溢于言表,连同在山里见着哪些活物,也一并兴致盎然的道来。 杨坚将她瞧着,眉梢渐渐带了笑,一口气将那鸡汤喝得干干净净,连同里头肉也吃光,才心满意足,走至小憩用的短榻上,让伽罗过来坐着。 待伽罗坐稳,杨坚也不急着换药,却是弯腰伸手,将伽罗负伤的脚捉住,放在他膝盖。 伽罗微惊,下意识就想收回,却被杨坚牢牢捉着,动弹不得。 那只手抓得不算有力,兴许是怕捏痛脚踝,只落在小腿上。 这姿势过于唐突,伽罗脸上顿时涌起热意,忙道:“外祖母已经上了药,并不碍事。” 杨坚只觑了她一眼,手掌握着她的小腿,即便隔着裤袜,依旧能觉出纤秀柔软。他喉结动了动,眸色微深,遂低头瞧着她脚踝,手指轻轻按着试探,口中道:“还疼吗?” “不疼了。”伽罗立马回答,感觉脚踝像是被烙铁箍着似的,想要收回。 “口是心非。”杨坚牢牢握着不放,直白戳破她的搪塞,“走路时不敢踩实,显然是尚未痊愈,再这样走两天,当心变成小跛子。”他语气中带几分揶揄,左臂仍旧毫无生机的垂着,右手却握住她的脚踝,掌心用了些力道,缓缓揉搓。 他是习武之人,年幼的时候攀墙爬树,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对这些伤极有经验。 手指轻触几处,没见伽罗有反应,且她脚踝未肿胀,便知她伤得确实不重。先前冼氏已拿冰袋冷敷过,又抹了治扭伤的药膏,几个时辰过去,这会儿已不忌触碰。他隔着罗袜缓缓揉捏,那份力道像是最适宜的温水,缓缓渗透进去,将里面因冷敷而微微僵硬的经脉血肉都揉开了似的,很舒服。 伽罗却来不及感受这份舒适,红着脸,一时间手足无措。 杨坚眼角余光瞥见,看到她垂眸拘谨,脸泛微红。 手底下的脚踝仿佛变得无比绵软,他手掌力道不变,心里却有个荒唐的念头,让他几乎想顺势游走而上。 喉咙里咕噜一声,杨坚抬头,目光像是藏着火苗,烙在伽罗眼底。 屋中烛光昏暗,他冷峻的轮廓却分外清晰,那双眼睛瞧着她,像是欲捕获猎物的狼,渐渐炙热。 伽罗的心跳陡然急促起来,砰砰砰砰,像是能听到似的。 这氛围着实过于古怪,伽罗被瞧得浑身都难受,直觉此刻的杨坚必定没打好主意,也顾不上失礼了,伸手过去将杨坚的手掰开,而后站在旁边,声音都显得局促,“殿下,该换药了。” 娇美的脸颊泛红,躲避他的目光,羞窘可爱。 杨坚唇角动了动,低头藏起笑意,只淡声道:“换药吧。” 他坐着不动,肩膀微垮,仿佛十分疲累。 伽罗只好帮他宽衣,将外裳褪到腰间,里头中衣穿得不算严实,没费多少力气便解了,伽罗方才被他瞧得心里怪异,此刻脸上红热未退,触到他温热的手臂,有种异样自指尖直麻到心里去。她竭力摒弃杂念,细心瞧那伤口。 稍稍侧头,便见杨坚正盯着她,目光灼灼,凑得极近。 这人显然没怀好意,然而毕竟是被她连累负伤,伽罗有苦难言,想了想,将旁边一架海棠收腰小圆桌推过来,拉起杨坚的手臂搭在上面,再搬个绣凳到旁边坐着。旋即向杨坚和善笑道,“殿下若是劳累,先眯会儿。” 原本触手可及的人,变成了一臂之距,杨坚还伤着左臂没法动,只能干看着。 心里明白她还在犹豫,却也不像从前那样对他敬惧,所以明摆着耍心眼,无所顾忌。 杨坚低哼了声,仰头靠在软枕,阖眼歇息。 柔软的指尖蘸了药水抚摸,渐渐驱散满身疲惫,令浑身紧绷稍稍舒缓。 这些日劳力费神,确实十分疲惫,他也不是铁打的身子,靠着软枕躺在榻上,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小睡过去。然而那些触感还是真实的,伽罗微凉柔软的手指,落在他手臂上的温热鼻息,蹭过伤口的细纱…… 轻盈如蝶翼般扫过手臂,落在心上。 …… 伽罗捏着细纱,缠得小心翼翼。 那伤口的颜色虽比先前好了许多,然而血肉未愈合,仍旧瞧着怕人。伽罗不敢触痛杨坚,听他鼻息平稳渐渐入睡,遂重回榻边,小心包扎。待纱布缠好,就想起身去洗干净手,再给他穿好衣裳后离去。 杨坚睡意渐沉,此刻意识朦胧,半在梦境。 伽罗起身时,梦里的他却敏锐地察觉了倏然离开的手和床榻旁起身的人。 脑海里某根弦霎时绷紧,他下意识伸手,牢牢握住伽罗的手。旋即睁目,朦胧看到正欲离去的身影,坐起身的同时用力一扯,口中低促道:“别走!” 伽罗哪料熟睡的人会突然出手,被他大力拉扯,身子一倾,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杨坚的睡意已然散去,右臂却就势收住,紧紧将她抱住,胸腔犹自砰砰直跳。 伽罗低呼,身体跌在他腿上,脑袋撞在他不着寸缕的胸膛,将他硬鼓鼓的肌肉亲得结结实实。猛然袭来的男人气息,令她有片刻懵然,唇边就是他的胸膛,那是从未有过的刺激,令她脸上迅速涨红。 旋即,残留的理智让她想到另一个问题 “伤口!”她顾不得羞窘,握住杨坚手臂。 杨坚满脑子旖念被她所惊,反应格外迅捷,嘶的一声皱起眉头,左臂没了骨头般垂落下去,微微颤抖,仿佛痛苦之极。 伽罗吓得声音都变了,“伤口如何?要不要叫……” “不用。”杨坚抽着冷气回答,低头瞧见伽罗滚烫红透的脸,不待她爬起来,就势伸出右臂将她压回怀里,握拳咬牙,沉声道:“能忍。” 他果然能忍,右臂将伽罗越抱越紧,叫她烫热的脸颊贴在胸膛。 杨坚眼底渐渐带了血丝,声音都似嘶哑,咬牙切齿道:“伽罗,你闯的祸!” 伽罗满心满脑都是他的炙热胸膛,只剩三成理智还能思考,愧疚道:“我也不知道殿下会突然……手臂不是不能动了吗?” “是几乎废了,不能用力,免得伤势更深!”杨坚强词夺理,胸膛起伏,疼得声音都哑了,“我正睡着,哪里防得住。这回拉伤,又得废半个月。” 伽罗很委屈,又很担忧。 她纵然不笨,对毒.药这类东西毕竟知之甚少,虽觉得杨坚方才那用力一拉跟从前的凶悍无异,被杨坚这般指责,心里也犹豫起来杨坚当时说手臂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她只当是伤及筋骨无法用力,如今看来,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原来是不能用力,免得加重伤势。 第257章 致命的弱点 然而这回的事终究怪不到她头上,伽罗挣扎着从杨坚怀里爬起来,满脸通红。 “我哪知道殿下会突然……” 突然发疯。 杨坚当即镇压她的反抗,咬牙道:“谁让你先逃出京城,让人担惊受怕。” 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伽罗脑子都发烫似的,片刻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逃出京城,他日夜悬心,连梦里都紧绷着怕她再逃走,才会有方才过于激烈的反应。 罪魁祸首又是她。 原本烫热的脸,因这句话而愈发灼烧,她对上杨坚的目光,心跳愈来愈快,又担心他伤口,道:“伤口要不要重新包扎?” “包扎没用,毒.药伤的是筋骨。” “我是怕方才扯开箭伤……” “反正这条手臂归你调理,何时痊愈,何时算清!”杨坚咬牙,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有烈焰涌动,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扑过来将她吞下去吃掉似的。 他既然这般说,想必方才并未扯破伤口,没有太多血渗出来。伽罗被杨坚灼热的目光盯得心慌,即便未经人事,也能猜出此刻他快要化身凶兽,脸上烫热难以褪去,满脑子又是方才他起伏炙热的胸膛,再也没法呆下去,拎起尚且凌乱的药箱,当即拔步往外走。 杨坚怒道:“回来!” “夜已深了,殿下早些歇息。”伽罗哪敢再回去闯祸,匆匆回应,到得帘帐后面,回身粗粗行礼,便仿佛被火追着似的,快步走了。 到得门外,冰冷的夜风吹到脸上,浇灭火热,她走了几步,才稍稍寻回镇定。 胸腔里犹自咚咚直跳,伽罗没敢再停留,匆匆回屋。 次日清晨,伽罗醒得很早。 冬日夜长,已经到了卯时三刻,天依旧黑漆漆的。 伽罗躺在榻上,回想昨晚的事情,又担心杨坚伤势,睡不着,索性披着衣裳坐起来。直等到天快亮时,才听见侍卫过来传召,说杨坚已用完了饭,请她过去照料伤口。 这日天阴,风刮过来,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 伽罗到得杨坚住处,里头杨坚已经脱了衣裳等着了。 昨晚的事两人都绝口不提,杨坚右手里端着一本书,看得十分认真。 伽罗小心翼翼拆开细纱,好在昨晚那用力一扯并未将伤口撕裂眼中,只是渗出了些微血迹。她瞧着心疼,又怕杨坚临战时被这伤口拖后腿,心里担忧,遂将昨晚从冼氏那里学来的按摩拿捏手法用上。 那双手柔软灵巧,虽没太多劲道,却拿捏着穴位经络,让人十分舒泰。 杨坚诧异,觑着伽罗道:“昨晚新学的?“ “怕耽搁了伤情,连累殿下作战。”伽罗忧心,又问道:“我固然能帮殿下换药,终究不及专治经络的郎中,殿下不如派人寻个郎中来照看,或许能痊愈得更快些。” 杨坚搁下书,道:“郎中说了,毒入肌理,急不得。” 伽罗瞧着那条无力低垂的胳膊,低叹了口气。 “不过昨晚的鸡汤不错。”杨坚总算不忍心看她过于忧心失落,语调微微上扬。 伽罗当即道:“昨日猎了许多,我每天都做给殿下。” “好,今晚我尽量早点回来。”杨坚满意,见她已包扎好了,遂套好衣裳起身走了。 待他离去,伽罗又缠着冼氏,要多学些按捏手法。 冼氏陪她住在这里,虽无事可做,却将伽罗的诸般动静看在眼里,一面耐心教她手法,一面又关怀道:“皇上的伤势,很严重吗?” “说是毒入肌理,不能用力,免得加重伤势。”伽罗按冼氏的指点,在冼氏手臂间慢慢揉捏,默了片刻,耐不住琢磨许久、蠢蠢欲动的心事,又道:“外祖母,你见过的人和事情都比我多,皇上他是不是……对我很好?” 冼氏一笑,“他对你很好,你呢?” “我……”伽罗犹豫了下,低声道:“可能很喜欢他。” 这答案在冼氏意料之中。 当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伽罗那点心事,但凡留意,又哪能逃过她的眼睛?南熏殿时朝夕见面,伽罗的心事还不甚明显,经了这番折腾,却如投了巨石入湖,翻腾的水波令底下暗藏的东西渐渐浮出水面她时不时的出神、她迥异于往常的过虑、她跟杨坚相处时旁若无人的默契和没法掩藏的欢喜、对杨坚的担忧和挂心照顾,甚至有阵子伽罗睡不安稳,冼氏半夜看她时,听到她梦里的啜泣。 那是她跟李昺相处,跟从前的姚谦相处时从未有过的。 患得患失,心事辗转,她哪里是“可能”很喜欢杨坚,她分明是十分喜欢杨坚! 冼氏笑意慈和,也不点破,只问道:“那你觉得,殿下喜欢你,能有几分?” “从前觉得是五分,如今觉得,应有八分。” “哦?” 伽罗遂将昨晚杨坚梦中紧张抓住她的事掐头去尾说了,眼底藏着笑意,带几分娇羞,道:“其实从前殿下虽待我好,但我拿不准他的心思。如今才知道,先前是我低估了他。” 低估了杨坚对她的心意,也低估了她离开时对他的影响。 杨坚性情冷硬,甚少表露情绪。陇右时那些几乎没说过话的时光不算,自回京后,杨坚脾气虽亲和了许多,多年养成的习惯却并未改变多少,许多事情他默默做了,却不曾在言语表露半分,譬如将她送到鹰佐手中后暗中救回,譬如费心从石羊城营救父亲。 他对她的心意,也只在看流萤的那晚说过,余下的时候,只能靠她自己琢磨。 那晚别苑之外,她说心有所属,杨坚并未多说。 后来南熏殿中,伽罗说对他无意,他虽气恼,突袭亲吻断定她言不由衷时,便也作罢。 伽罗以为,杨坚固然喜欢她,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而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杨坚能有几分,所以皇权威压之下,诸般顾虑之中,选择逃避远离。 直到昨晚,当时虽羞窘逃离,临睡前回想,却是越想心里越软。 她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离开竟会影响杨坚到那个地步睡梦中怕她离去猛力拉回,那是下意识的反应,藏都藏不住。那比他在暗夜中的炙热亲吻,还要真切深刻。 她其实一直没敢问韩擒虎,她离开东宫的时候,杨坚是什么反应。 但如今似乎也无需问了。 “也许……”伽罗言语虽还犹豫,语气却颇笃定,“我该跟他回东宫,迎难而上。” 杨坚戌时回来, 当即召伽罗过去换药。 伽罗照料伤口很尽心, 那野鸡汤做得更精心, 让杨坚十分满意,风卷残云般吃光。待给伤口换药过后, 还兴致颇好地叫韩擒虎将积累数日的朝堂公文拿进来,坐在案前挨个翻阅。 因左臂不方便,杨坚还吩咐伽罗在旁帮忙,端茶递水, 磨墨剪灯。 伽罗很乖觉地照做,听杨坚谈及京城之事, 还聊了会儿,趁着从冼氏那儿学了新本事, 还特地给杨坚捏了会儿肩膀, 算是昨晚连累他左臂的补偿。 杨坚面不改色的受了,见好就收,叫她早些回去歇着,他这里看到子夜才睡。 数日筹谋, 如今该到的人也都齐了,次日清晨, 便将众人召齐, 分派任务。 杨玄感的左骁卫大将军是凭真本事挣来,上过战场, 也在折冲府历练了许多年,杨坚遂安排他自领一路, 带着两位中郎将,持了武元帝临行前所给的兵符,盯着李昺的动作,伺机调兵从侧旁救援。李昺和曹典各领五十名侍卫待命,余下的韩擒虎、刘铮及蒙家兄妹,连同柘林折冲府都尉韩林一道,随他赴小相岭死守。 分派已毕,杨玄感自奉命而去,杨坚遂问曹典,“那个元岩,招了吗?” 曹典道:“还不肯招,不过按着殿下的吩咐,没用酷刑,只饿着他,不叫睡觉,又叫人劝说,他快撑不住了。” “人呢,找到了?” “找到了个十来岁的男童,声音跟元岩的儿子一模一样,昨晚连夜带过来的。” “走,去瞧瞧!” 杨坚起身,带着韩擒虎、曹典和李昺等人,齐赴审讯元岩所用的静室。 自从将元岩捉获,杨坚便吩咐人断了他的饮食,每天只是给些许稀薄的清粥吊命。一路疾驰向奚县时,为免意外,元岩一直都是被打昏的状态,直到杨玄感带了人赶来救护,进入柘林地界,杨坚才算是放心,没再出手打昏,却也不准他睡觉。 至此时三天两夜过去,元岩腹中空空,脑袋沉重,处境十分落魄。 都督府的别驾位高权重,在隋州一带的权势仅次于李昺,连李凤麟这位刺史,平常也会尽力不与这些手握军权的凶煞人物交锋。元岩骄纵横行惯了,长了满脸横肉,平常绫罗绸缎,金玉珠宝,美人烈酒,日子过得比京城的公侯还要奢侈张扬。 此时此刻,他身上却只剩了一副单薄的布衣,除了能遮住身体,在这严寒冬日,几乎没有半点用处。 他的手脚都被绑了镣铐,百来斤的东西沉沉拖在他的身侧,早已不复素日威仪。 杨坚神情阴冷,手中握着那把漆黑的铁扇,面色冷凝得跟阎王似的。从王府顽劣的少年到陇右冷厉束缚羽翼的世子,他昔日的顽劣桀骜已尽被收敛,在外人跟前,始终是一副凶煞模样尤其对着元岩这样的狠角色,更是需拿气势震慑。 静室里没有旁的刑具,只有两排血迹斑驳的钢针摊在元岩面前。 但那不是给元岩用的。 像元岩这样的人,寻常的鞭笞酷刑几乎没用,用得过头,兴许还会激出他血性抵抗,更加棘手。 杨坚从最初就已想好了用别的法子。 他居高临下地将元岩审视片刻,冷厉的眉目像是冰天雪地里的剑锋,声音淡漠,“还没想清楚?” “我不会背叛都督。”元岩又困又饿,原本强健的身体被寒冷侵袭,更是疲倦无力。心里那根弦却还颤巍巍的紧绷着,即便被曹典逼问蛊惑了许多回,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依旧咬紧了牙关,并不松口。 杨坚没出声,只冷然看着他。 “李昺会拼劲全力来救你,我知道。但他能否救出去,却需另说。”杨坚回身,端坐在元岩跟前的方椅中,“徐将军是从小兵吏出身,几十年摸爬滚打,不怕刑讯,也讲义气,这些事我查得清楚。不过你纵是铁打的身躯,不知尊府那几位公子千金,是否也这般刚硬。” 元岩神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嗤笑。 他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跟定李昺的时候就已定了主意,余生吃喝玩乐,务必尽兴。他在隋城的府邸中有十七位娇娘妾侍陪伴,膝下各有儿女,女人和孩子多了,于他而言,也就成了玩物。 莫说那些人都在李昺手里护着,杨坚不可能轻易捉到,即便捉到,他也未必多放在心上。 杨坚神情不变,只淡声,“韩擒虎。” 韩擒虎随即奉命上前,“昨日殿下已安排人手去了趟丹山。丹山有处云溪镇,镇外五里地,有处格外奢华靡费的园子,叫做统万园,金屋银墙,有豪奴把守,不知徐将军听过没有?” 他声音一顿,瞧见元岩猛然抬头,目光陡厉。 韩擒虎续道:“园中除了豪奴,旁的人口不多,伺候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另有一位徐夫人,膝下两女一子,儿子才十岁,长得很伶俐,女儿是孪生姐妹,十六岁,正在备嫁,听说徐将军已给她们备了极丰厚的嫁妆?李昺贵人事忙,照顾着将军在隋城的亲眷,却疏忽了那边,昨晚才派人手赶过去,很不幸,扑空了。” 说罢,掏出三枚镯子,在手里颠了颠,扔到元岩面前。 赤金打造的手镯触及青石地面,叮铃作响,转了个圈,落在元岩面前。 镯子外头是精雕细镂的灵芝云纹,里头刻着字,写着福寿绵袏,再旁边,是个端端正正的徐字,嵌在云纹环绕的正中间。 那是他亲自盯着匠人打造的,给统万园里的子女 那是原配所出,绝不是那些妾侍所生的孩子可比。 隋城里那些的女人孩子都是玩物,他宠爱放纵,衣食无缺,却未放在心上。元岩戎马半身,跟着李昺贪贿弄权,积攒财富无数,阅遍美人数百,若说对哪个女人还有半丝温情,那便是他草莽时结发相随、几十年如一日帮他照顾老母的原配。若说对哪个孩子寄予重望,便是原配所出的儿女,他纵然粗莽,也专请先生教导,时常查问功课,教他练武。 元岩当然不愿香火无续,所以在得知杨坚赶来隋州时,便迅速将最挂心的老母妻儿暗中送走,派了豪奴保护。 云溪镇那一带有他的心腹,可就近照料。 谁知道杨坚狡诈无比,虽初来乍到,却将事情查得那么深,甚至…… 他真的捉住了老母和妻儿? 元岩面色微变,意似不信。 杨坚面色冷凝,向曹典递个眼色,曹典应命出去,不过片刻,侍卫的呼喝声里,传来十岁男童惊慌恐惧的呼喊声那是儿子的声音,元岩听得真真切切。 他的脸色霎时变了,陡然暴涨的怒气对上杨坚淡漠的神情,片刻对峙,化为死灰。 “卑鄙!”元岩身体渐虚,那根紧绷的弦像是被无声抽走,整个人都显得萎靡起来。 杨坚眉目冷峻如旧,枉顾他的情绪,铁扇微垂,将那钢针往元岩跟前推了推。 “这上头的血迹,徐将军看看,是不是那位小公子的?” “卑鄙!”元岩只是怒骂,瞧着上头的暗红血迹,明知道杨坚应是在诓他,却还是忍不住想象钢针戳在儿子指缝里的样子。他向来手段狠厉,没少用严刑逼供旁人,从前也曾对倔强的孩童下手,那些呼嚎战栗的样子,清晰印刻在脑子里。 倘若将这钢钉扎进儿子手中,甚至年事已高的老母亲,温和柔顺的原配妻子,娇滴滴的女儿…… 元岩眼中渐渐带了惊恐,不寒而栗,咬牙骂道:“有什么事都冲老子来,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本事!” “徐将军当年欺负别人家眷时,怎么没想过今天?”杨坚冷声,不为所动,“四个人,八十枚钢钉,手脚都算。不妨告诉你,我做事向来不择手段,老妪孩童,甚至襁褓婴儿,都下得去手。另外,他们此时也跟将军一样饥寒交迫,但想必不及将军刚硬,再熬几个时辰,吃多少苦头,将军掂量。” 元岩双目喷火,饥寒困乏之下浑身无力,拖不动那沉重镣铐,对着杨坚,就想呸一声。 韩擒虎见机快,未待他发作,抬脚便踢在他下颚,鲜血混同崩落的牙齿,一道飞出。 元岩被踢翻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杨坚眉目更冷,铁扇拨出十枚钢钉,“韩擒虎,送过去。” 韩擒虎应命,毫不犹豫地拿起钢钉,就想出门。 “等等!”元岩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惊恐。身体和精神在煎熬之下,临近崩溃的边缘,他吭哧吭哧地喘气,只是终究犹豫,吐不出招供的话。 第258章 哪里舍得后会无期 杨坚冷笑,随手再拨了十枚给韩擒虎。 韩擒虎会意,捡起钢钉在手,拿出其中血迹斑驳的一枚,朝指缝比划了下,旋即向元岩扯出个阴狠的笑容。而后半点都不犹豫,转身即出了屋门,不多时便听到孩童哀苦恳求的声音,渐渐远去,似被带向别处。 元岩虚与委蛇的心机,彻底被哀哭声揉碎。 他趴在地上,连声道:“我说!我说!求殿下快拦住他!” “徐将军没开口,我如何阻拦?”杨坚把玩铁扇,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元岩哪敢耽搁,精神与身体的疲惫折磨下,像是能听到儿子受刑时惨厉的哭叫,当即将曹典先前逼问的事情招供出来。 杨坚稍觉满意,叫侍卫过去阻拦,而后叫曹典和李昺盯着这里,扬长而去。 当晚回到住处,伽罗热乎乎的鸡汤已然备好。 杨坚满意用罢,在伽罗帮她换药之前,又将那只脚捉到了膝盖上。 伽罗愕然,想缩回去,“脚伤早已无碍,殿下还是快些换药。”奈何杨坚握得紧,她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能夺回来,只好认命,暂时放弃挣扎。 杨坚这才开口,“扭伤后若不用心调理,往后极容易再扭伤。明日要启程去小相岭,山路难行,再扭伤脚,便是拖后腿。” 这话伽罗倒是听冼氏说过,所以这两日走路时颇为谨慎。 杨坚不再多言,手握脚踝,缓缓揉捏。 比起上回温水冲涮般的轻揉,这回他的力道加重了些,却也没让人觉得不适。 伽罗屈膝坐在榻边,罗裙遮住小腿,珠鞋搭在他膝盖,双手暗暗揪住衣袖。慢慢的,杨坚的力道就变了,那只手甚至不自觉地往腿腹游移,不像是按摩,更像是……身侧人的呼吸不自觉的加重,跟手底下的力道轻重呼应。 伽罗猛然察觉有异,抬头时,对上杨坚深邃的目光。 她霎时醒悟,忙道:“多谢殿下,该换药了!” 说着,想去掰杨坚钳着她脚踝的手,杨坚故意不放,只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她的脸不知为何泛红,眼底有慌张,更有羞窘。 杨坚仿佛能窥破她心意似的,宽厚的胸膛蓦然凑近,低声道:“很舒服,是不是?” 伽罗耳边霎时火烧一般,掰不动他的手,只能用力往回抽腿。见杨坚犹不肯放,身子后仰,撑着床沿,使足了力气收腿。 谁知杨坚却在此时突然松手。 伽罗用力过猛,慌乱之下力道失控,整个身子随之后仰倒在榻上。 短榻上铺设了厚软的锦褥,亦有两个软枕摆着,伽罗脑袋触到软枕,慌忙就想爬起。 杨坚却已俯身压了过来,左臂无力,唯有右臂支撑在她身侧,将伽罗整个困在榻间。 他压得很低,因只有独臂支撑,整个身子几乎都压在伽罗身上,唯有胸膛留出一丝间隙,深邃的眼底若有火焰蠢蠢欲动,盯着伽罗,炙热的呼吸落在伽罗脸上。那双眼睛里,有陌生的情愫在涌动,伽罗对上他眼神,心跳愈发乱了。 她脸上发烫,手臂像是失了力道似的,退无可退,心下惊慌。 杨坚喉结又动了动,咕噜一声,咫尺距离,清晰分明的落入伽罗耳中。 她不知所措,期期艾艾,别开目光,又提醒道:“殿下,该换药了。” 说着,试图推搡他胸膛,没半点用处。 杨坚压得更近,对着伽罗主动递过来的香软耳垂,猛然含住,在唇舌之间品尝。耳垂霎时像是触到烫水,有酥麻的颤栗袭向全身,伽罗脑海中有一瞬茫然,听到他在耳边低喃了声“伽罗”,炙热的呼吸吹入耳中。 整个人仿佛都被他的呼吸吹得忘了反抗,杨坚得寸进尺,含着耳垂吸吮舔舐。 伽罗心里慌乱颤栗,想推开他,不敢碰左臂,触到他的胸膛时,仿佛碰上铜墙铁壁。 杨坚压得更紧,唇顺着脸颊一路游走过来,留下烫热气息,最终碰了碰她的唇瓣。 “伽罗”他又叫她,声音低哑,“还走不走?” 说话间,还舔了舔伽罗的唇,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有暗潮汹涌。 伽罗只觉得胸腔里如有火烧,连同双唇都干燥似的,被他一舔,温热分明。 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他的双腿不知是何时困住她负伤的那只脚,身子没有支撑,只重重压在她身上,陌生的慌乱令伽罗呼吸都似艰难起来。眼睛已被他攫住,除了暗涌,还有她的倒影,清晰分明,让她逃脱不开,脑子都混沌起来。 他在说什么?伽罗茫然想。 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杨坚却猛然俯身,含住嫩红柔软的唇瓣。 积压许久的欲念喷薄而出,她没说要走,那就是决定留下了! 唇瓣相触,血液中汹涌的火焰迅速燃遍全身,杨坚右手扶着她的头,将伽罗困在软枕里,肆意亲吻攫取,蓄意惩罚,毫不留情。逼仄厚软的短榻,伽罗身子陷进去,无处可逃,脑海里还残留着方才被他揉捏脚踝时的奇异感受,夹杂杨坚突然袭来的亲吻,再无暇考虑其他。 他吻得很用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似的,身子贴得更近,唇舌肆意攻掠,一寸寸夺走伽罗的呼吸。 本就娇软的身体,因他的亲吻而愈发无力。 伽罗像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积蓄已久的恼怒与思念、心疼与不舍,尽数化在唇齿之间。她无力逃避,只能承受,心中似又涌起热流,温润春水般,渐渐涌出眼角。 她又何尝愿意离开? 何尝愿意看他孤独隐忍,独自负重前行? 所有的防线轰然决堤,伽罗檀舌微动,似是回应。眼角的温热肆意涌出,是她积压了几十日,从未跟人提起过的诸般情绪。 狠心离别,后会无期,她又哪里舍得?哪里愿意轻易舍弃?跟前这个男人,曾将她护在怀里,逃出敌人重重围困,曾为她步步退让、事事周全,曾带她踏遍东宫,游赏美景,曾站在南熏殿前看着她逗弄阿白,素来冷厉的眼底尽是温柔。 那些记忆与情愫深深刻在脑海里,即便极力忘却,依旧难以抹去。 而今被勾动,便如洪水出闸,肆无忌惮化作温热泪水。 杨坚似是察觉有异,动作微顿,不知何时紧闭的眼睛睁开,微微泛红,强抑暗潮。 伽罗星眸半睁,看到他的眼睛,除了汹涌情.欲,还有些潮湿。那是相识以来,她在这威仪冷厉的男人身上从未见到过的。 心底里猛然觉得疼痛,一直犹豫的事情,忽然有了清晰的答案。 伽罗抬臂,环住杨坚脖颈,闭着眼睛碰了碰他的唇。 温热的泪珠自眼角滚落,渗入软枕。 杨坚察觉了落在手边的潮热,手掌安抚似的,落在她脸颊,将眼角的泪缓缓擦去。唇却再度吻住她,没了丝毫顾忌,轻易撬开贝齿,攻城略地,急迫攫取。 左臂不知是何时游动到她盈盈腰间,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不止想将她护在翼下遮风挡雨,还想将她揉进身体里,再不分离。 亲吻纠缠的两人是被外面急迫的扣门声打断的。 那声音最初不甚用力, 只是轻扣数下, 并未能传到杨坚耳中。积攒了许久的思念, 回味了无数遍的香软檀舌,浑身上下血液近乎沸腾, 他紧拥着伽罗,碾压攫取,手指不知在何时,已然扯开她半幅衣衫。 片刻后没等到回应, 那敲门声再度响起,比前次重了许多。 可恶!杨坚恼怒, 狠狠亲着伽罗,决定无视。 然而紧随其后, 韩擒虎的声音响了起来, 透过门窗,都能觉出其中的忐忑,“回禀殿下,元岩吐露了件事, 十分紧急,急需殿下定夺。请殿下恕罪。” 可恨!着实可恨!杨坚满腔沸腾被打断, 生平头一回恨韩擒虎的阴魂不散。 唇齿稍稍分离, 急促的喘息之间,杨坚双眸中布有血丝, 意犹未尽地含住伽罗唇瓣。 敲门声再度响起。 杨坚恼怒,抄起枕边什么东西, 怒砸向门扇,厉声道:“等着!” 然而再怎么恼怒,杨坚却也知道,韩擒虎行事向来有分寸,既然会深夜三番四次的急切扣门,必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他垂眸看着身下的伽罗,眼波迷蒙,喘息微微。 杨坚没忍住,在她眼睛又亲了下,声音沙哑透了,“等我回来。”摩挲着她的脸庞平复呼吸,在韩擒虎的敲门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坐直身子,随手扯过榻上锦被盖住伽罗,又取了大氅披上,大步出去,反手关上屋门。 门外,韩擒虎垂首躬身势力,是从未有过的忐忑。 抬眼偷瞄杨坚,那位的脸色很古怪,眼神像是杀气腾腾,神情却是韩擒虎从未见过的柔和。他在敲门之前已然问过外面值守的侍卫,知道里面伽罗正给杨坚换药,同为男人,又深知杨坚的秉性,在两度敲门没得到应答的时候,韩擒虎就隐约猜到了什么。 然而十万火急的事情,韩擒虎终究不敢耽搁,只能硬着头皮禀报,再敲门。 回应他的是杨坚砸向门扇的闷响。 韩擒虎知道杨坚很生气,他几乎能够确信杨坚为何生气,只好硬着头皮禀报,“殿下,元岩说,韩都尉的身边还有李昺埋伏的棋子,是折冲府的参军。大战在即,韩都尉那边已在着手安排布置,属下怕晚了一刻,会泄露消息再生变数,忙赶来禀报。搅扰殿下歇息,请殿下降罪。” 他的姿态是从未有过的恭敬,满心惴惴不安,全都表露在语气里。 杨坚冷哼了声,看都没看韩擒虎一眼,疾步往外走过去。 柘林折冲府的都尉韩林是一员骁将,其才能本事虽比不上蒙旭,却也是难得的将才,只因早年与李昺不和,这些年便被李昺极力打压,守着柘林府,再难前行半步。隋州二十余处折冲府,兵马多的能有两三千,少爷唯有千余,柘林唯有一千二百士兵,可见势弱。 李昺为欺压韩林,还在他身边安插了两个刺头的果毅都尉,让韩林过得甚是艰难。 然而地方折冲府虽属十二卫总领,也要受李昺辖制,加上彼时武元帝在位,十二卫也肯给李昺卖面子,韩林即便想调往别处,也有心无力。他又有满腔抱负,不肯因小人作祟就轻易放弃前途,故而咬牙忍耐至今。 杨坚之所以选择柘林,除了地势之利,也是看中韩林的才能性情。 在来隋州之前,杨坚就已安排李昺暗中查访,抵达隋州之后,便迅速派人来柘林,将那两个果毅都尉和李昺安插的其他人手尽数拔除干净。 谁料,在韩林和李昺查到的棋子之外,李昺竟然还在韩林身边安插了人手? 恶战将近,柘林折冲府这千余兵马,是杨坚的贴身防线,当然不能再出半点变数。 杨坚知其紧要,故未苛责韩擒虎,只是心里气闷,不发一语,点了李昺和曹典随行,连夜疾驰向韩林处。 …… 他走了许久,伽罗才平复诸般情绪,揭开锦被,缓缓坐起身来。 身上仿佛还残留他的炙热提体温,感觉很奇怪。嘴唇微微发疼,是被杨坚亲得太狠,就连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翻来覆去都是方才的意乱情迷,好半天才算理清。 脸上再度发烧起来,她甚至都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明明只是她奉命来换药,却…… 心里乱极了,胸腔犹自咚咚跳个不停,却仿佛有欢欣在蔓延。 他将她抱得很紧,回想起来都令人心颤。 有个模糊的疑惑滑过脑海,却未能捉住,伽罗索性不再去想,起身将衣裳整理好。只是发髻在软枕里揉得乱了,费了好半天劲才收拾好。 她当然不可能等杨坚回来,见药箱还孤零零的扔在那里,遂拎起来走至桌边,倒了热茶连喝三杯。等脸上红热退去,胸腔里的狂跳平复,才收拾了食盒,到门边披上氅衣,出门离去。 回到住处,冼氏因身子不大爽利,早已歇下。 伽罗满心乱绪,暂时也没好意思跟华裳说,只如常盥洗沐浴之后歇下。 一夜辗转难眠,次日清晨起来,外头落了层薄雪,风甚寒冷。 问过院里那位仆妇,说杨坚昨晚一夜未归,伽罗也不再惦记给杨坚换药的事情,如常梳洗用过早饭。外头天寒地冻,屋内火盆暖热,伽罗只挑了门帘瞧了瞧雪景,便缩回屋中,同冼氏坐在火盆旁边,慢慢的剥橘子吃华裳还惦记着要熬鸡汤的事情,因缺几味配料药材,往近处采买去了。 橘汁甘甜,红黄光滑的皮子丢进火盆里,随着炭气熏出满室清香。 冼氏问起杨坚的伤势,伽罗如实说了。 论及隋州日渐紧张的氛围,伽罗趁机道:“先前外祖母说,可设法促成大隋和南陈结盟,这话当真吗?” 冼氏微抬眼皮,瞧了她一眼,颔首道:“当真的。” 伽罗追问,“南陈王,还有那位南陈的外祖父,愿意吗?” “倘若太上皇和殿下有诚心,他们未必会推辞。怎么,见不得殿下受苦了?” 伽罗抿着唇笑,将半个剥好的橘子递给冼氏,认真讲杨坚父子的处境理了理,再以这回隋州的事为证,说杨坚以殿下之尊孤身深入虎穴,必定是情势逼迫之下的无奈选择。长命锁既然已托付给了他,伽罗自然盼望杨坚能安稳登上帝位,除了各处隐患,再令那些深藏百年的财富重见天日。 她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然而对杨坚的忧虑却显而易见。 冼氏道:“其实先前我与他寄信时,也曾探问过这层意思,只是毕竟事关重大,他又居于国相之位,说得含糊。据我推测,他应有此意,只因形势尚未明朗,太上皇和殿下没动静,他更不会轻易表露态度。倘若殿下有意,亲自修书给他,遣使游说南陈王,戎楼于公于私,都会相助。” 这道理伽罗当然明白,只是她没见过戎楼,多少觉得好奇。 “那位外祖父,他待娘亲很好吗?” “宠若至宝,疼爱非常。”冼氏叹了口气,“当年他离开,是因我的缘故,对南风仍旧牵挂。先前岳姑娘带回消息,说南风是死在鹰佐手中,才令你父亲矢志报仇,戎楼前些年虽曾再娶,却无子嗣,倘或知道此事,必定深恨鹰佐,这是于私。于公,就无需我多说了。对了你父亲还没有消息?” 伽罗摇头。 先前杨坚说他刺伤鹰佐时负伤,安排他回虎阳关养伤,至今也有两月了。伽罗固然挂心,然而重逢数日,杨坚忙得陀螺似的,伽罗也没敢多问,想着既无消息传来,应是父亲无碍,故耐心等待。 此刻冼氏一提,忽然想起个人来。 待得吃罢橘子,便披了氅衣,去寻房遗爱。 …… 庄院内屋舍有限,蒙家兄妹又是远道而来,住处离伽罗不远。 伽罗过去的时候,房遗爱正坐在屋里,擦拭一把桑木弯弓。 屋子里火盆正旺,房遗爱身上穿得单薄,头发利落地挽在顶心,瞧见伽罗时笑着招呼她坐,倒了杯热茶给她,回到椅上,依旧握着那把弓,缓缓擦拭。 第259章 浮生偷得几日懒散 桑木所制的弓柄未经雕饰,因时常用,将纹理磨得十分漂亮。 两头以牛角为鞘,弓弦似是生牛皮制成,颜色暗沉。 十六岁的姑娘,放在京城里,正是成为新妇的年纪,娇羞之外日益沉稳,却未脱少女心性,养得娇贵。房遗爱固然也还是少女的如花面庞,却比旁人多几分飒然,尤其握着那把弓时,仿佛善战的将军握剑在手,连那双眉毛都显得英气起来。 伽罗瞧了片刻,道:“蒙姐姐很喜欢弓箭吗?” “我从小练习骑射,虽然臂力不及旁人,准头却无人能及。”房遗爱语气中仍旧是那日射得野鸡时的自负豪气,初逢时显得盛气凌人,此刻伽罗听着,心里却是喜欢敬佩。如同高颎一般,固然脾气冷硬、不近人情一些,但身负绝招的女人,总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伽罗伸手碰了碰弓弦,颇为好奇。 房遗爱一笑,将弓递给她,“拉开试试?” 伽罗果然依言去拉,却觉那桑木沉重死紧,费了许多力气,依旧未能拉开多少。 她最终放弃,将弓交还,“好沉的弓!” 房遗爱就势握住弓柄,双臂用力撑开,见弓拉出个弯弯的弧度,道:“这把弓在虎阳关很有名,我如今也只能拉到五分满,我父亲能拉十分,长兄能拉七分,皇上能拉八分,你表哥也试过,竟然能拉八分满。如今这附近,虽说都是高手,但将这把弓摆出去,恐怕就黄大将军能将弓拉满!” 伽罗道:“如此神弓,必得有神勇之力,才能拉开。” “所以”房遗爱忽然一笑,“你那位表哥很厉害,没比我年长几岁,却也有那样的神力。我功夫比不过他,连最拿手的箭术也没占到便宜,你说气人不气人?” 伽罗莞尔,“表哥是男子,又年长。等蒙姐姐到了他那个年纪,兴许比他还厉害。” “承你吉言。”房遗爱朗然而笑,旋即又叹道:“我昨日才知道,原来你表哥已经是东宫的右副卫率,官职品级几乎跟我长兄比肩,厉害!京城里多的是凭着家世居于高位的纨绔,他能去军中历练,又有那样的本事,难怪殿下看重!” 她言语间赞叹毫不掩饰,见伽罗笑着觑她,颇疑惑的道:“怎么?” 伽罗微笑,两眼弯弯,“就是觉得蒙姐姐性情好。” “我也觉得你很好。”房遗爱总被父兄斥责为顽劣不堪,还没被夸过脾气好,当即笑道。 伽罗夸她,却是出于真心将门虎女,英姿飒爽,对李昺不服输,却又钦佩,直白夸赞,这样的姑娘相处起来让人觉得愉快。尤其是,房遗爱似乎对李昺格外欣赏,这让伽罗愈发喜欢。 两人相识不久,趁着寒冬无事闲聊,房遗爱自幼长在北边,对诗书里温山软水的南边景致满怀神往,伽罗却好奇北地风光,两人各自讲述故地见闻,甚是欢悦。 末了,伽罗才提起独孤善 “先前殿下命曹将军带了位从北凉救回的人在虎阳关养伤,不知蒙姐姐见过没有?” “那位傅家叔叔吗?”房遗爱虽年纪有限,房彦谦却对诸事留心,知道伽罗是李昺的表妹,这两天也常出入杨坚住处,想必身份要紧。她也不隐瞒,只道:“他的伤已然痊愈,我跟哥哥临行时,他正准备南下,只是走得慢,恐怕晚些时候才能到。你认得他?” “嗯!”伽罗颔首,“他是我至亲之人。” “那可真是有缘!”房遗爱欢喜,“傅叔叔满腹经纶,又不像旁人拘泥呆板、言语无趣,他见识广,知道的书又多,讲解诗书都比旁人有趣,他住在虎阳关养伤的时候,我已拜了他做先生。” 这着实令伽罗意外,当下细问父亲伤情,得知已然无碍,彻底放心。 …… 辞别房遗爱时,伽罗脚步格外轻快。 原先压在肩头的重担有了卸去的方式,父亲又化险为夷,即将安然归来,头顶笼罩许久的阴云霎时消散,若有春日阳光和煦照来。 她将这消息同冼氏说了,冼氏也是欢喜。 华裳那里正炖着鸡汤,伽罗过去瞧着没什么能帮忙的,便回屋歇会儿。 房遗爱带给她的喜悦依旧未散,不止是为父亲的消息,更是为了李昺。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表哥跟蒙姑娘的相识也算是很有意思了。英姿飒爽的姑娘,正值韶华,既然打算来日去京城,怕还会怀着那颗不服输又敬佩的心,时常叨扰表哥。表哥会如何反应呢? 伽罗很好奇。 不免又咀嚼房遗爱对李昺的夸赞之余,回味片刻,猛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伽罗一瞬间未能捉住那隐约的念头,便将才剥到一半的橘子皮包回去,按方才边剥橘皮边琢磨事情的习惯再来一遍,这回那念头倒是清晰起来了在房遗爱说李昺能将弓拉得八分满之前,她还说杨坚能拉八分! 这实在是一句很蹊跷的话,伽罗回忆一遍,确信她没有记错。 杨坚能将那把弓拉八分满?他是何时拉的? 自从杨坚回京,伽罗就几乎总跟他在一处,从京城到云中城再到隋州,杨坚从未去过虎阳关。在云中城时,杨坚未离城池,蒙旭又在别处突袭鹰佐,应当没会面过。而在此之前,杨坚被困陇右,更不可能去虎阳关。 且看房彦谦兄妹的言语,他们从前似也未见过杨坚。 那么,杨坚是何时拉了那把弓?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日房遗爱来时,因那把弓在虎阳关闻名,侍卫们闻名而动,各自尝试,没人能拉开劲弓,唯独李昺和杨坚各拉八分满,被房遗爱记住。 可是,杨坚的胳膊不是受伤严重得快废了吗? 他如何拉弓? 伽罗送橘瓣入口中细嚼,霎时想起那晚杨坚在梦里突然拉住她的场景。 那个时候杨坚臂力刚猛,几乎跟平常无异,要拉弓,必定也不算费事。 只是当时被他反将一军,伽罗又挂心伤势,并未起疑。 此刻,虽说可能又犯了小人之心的毛病,但顺着这个猜测琢磨下去,伽罗猛然又想起来,昨晚她被杨坚压在榻上亲吻的时候,他的左臂似乎抱了她!没错,虽说当时满脑子被他占据,并未留意旁的,但杨坚将她抱得很紧,那种感觉她记得很清楚! 当时心慌意乱未及深思,此刻想来,某些记忆再度清晰分明。 他的左臂能够用力,而且用力过后,并不是那晚他皱眉吸气的疼痛难忍! 伽罗恶狠狠地将半个橘子吃光,握紧绣帕站起身来。 杨坚他……居然是假装重伤! 柘林折冲府离伽罗所住的庄院不算太远, 杨坚却奔忙了两天才回来。 彼时已是深夜, 伽罗初入梦境, 无知无觉。 而在隋城,隋州都督李昺的寨子里却是灯火通明。 自从元岩被捉的消息递来, 李昺便觉大事不妙。他在隋州位高权重,元岩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牵系纠葛极深。他倒不怕元岩吐露他的罪证,毕竟到了这你死我活的地步, 或是杨坚剿灭他,或是他将杨坚的性命留在隋州, 不管杨坚掌握他多少罪证,都无需多虑。 要紧的是元岩是他最倚重的臂膀, 他在隋州有哪些亲信, 那些亲信底细如何,甚至在折冲府之外,有几处以流匪山寨之名行事的人受他掌握,元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当口让元岩落入杨坚手中, 无异于将软肋露给对方,只隔着最后一层盔甲。 李昺只能寄希望于元岩够硬气, 能够为了云溪镇的亲眷, 死咬牙关。 为此,李昺在得知元岩被捉走的当日, 眼见无望救回,当即派了重兵过去, 将元岩的妻儿老母接到军营中保护。 而在同时,李昺也亲自出马,亲往几处折冲府视察,以杨坚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为名,游说威逼麾下都尉,助他决一死战。他毕竟是矫诏,一无兵部文书,二无杨坚手令,唯有一道随口胡诌的口谕、传口谕的官员和显然是伪造的兵符,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一侧是占尽地主之谊,手握重兵,是三州豪霸的都督,另一侧则是根基不稳、深入虎穴的殿下。 倘若戳破谎言,不从李昺,他狠手围剿之下,殿下未必能生还,届时武元帝孤立无助,李昺仗兵称霸,未曾予他助力的人,谁都别想活。倘若跟从李昺,随他起兵“营救”殿下,若殿下深入虎穴是有备而来,反将李昺灭了,所有跟从作乱的人,便都重罪难逃。 这些都尉也都是有家有室的汉子,从前跟从李昺,不过是因李昺跟朝廷沆瀣一气,为了升官别无选择。此刻,李昺跟杨坚对峙,众人的榜样元岩落入杨坚手中,李昺费尽力气也没能救出,局面叵测,鹿死谁手难有定论,谁都不敢轻易点头。 李昺盛怒暗恨,却无可奈何,威逼利诱,将远在石羊城的太上皇、京城的徐公望、锦州一带的兵力尽数搬出,将数位亲信都尉都赶上了贼船。 都督府中,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忙碌。 …… 杨坚这边也是紧锣密鼓。 元岩一旦开口,后面的事情就轻松了许多。 李昺的兵力部署,那些亲信都尉的底细、亲眷、性情、行事风格,尽数被元岩痛苦万分地招供出来。杨坚就机行事,派了几十名侍卫分头散播传言,动摇李昺军心而今情势未稳,虎阳关虽有蒙旭,毕竟国力积弱,杨坚不欲内乱太久,给人可趁之机,也盼着速战速决,尽快除了隋州隐患,回京镇守。 他拒守小相岭,自然不能全然依靠韩林手底下的千余兵力,待元岩一松口,当即又派出李昺和曹典,带人反间,往摇摆不定的折冲府处,瓦解李昺军心,削其势力。 迥异于李昺的威逼利诱,强逼同谋,杨坚给的条件则宽松得多。 只要大战时都尉按兵不动,不伤杨坚麾下兵卒,过后便以受李昺欺瞒为由,大惩小诫,不伤要害。倘若能及早认清形势,听从朝廷调令,自是军功卓然,倘若跟着李昺一意孤行,李昺被灭之后,便以附逆之罪论处,罪及九族。 战或不战,让他们自己掂量,但最好尽早表明态度。 对于正在摇摆的都尉们而言,这许诺无异于最及时的救命稻草 既能携兵助阵,应付李昺的威逼,倘若见势头不对,还可趁机反攻,协助殿下拿下李昺,捡回性命。开战前宽裕的几天内,还可再权衡掂量,见风使舵。毕竟这是李昺与杨坚之间的□□之争,一面是太上皇,一面是当今太上皇,与保卫疆土驱除敌寇稍有不同。 如此奔波劳碌,杨坚回到宿处,已是疲累之极,连衣裳都没脱,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便有韩擒虎身边的侍卫来递话,说用过早饭后要前往小相岭,请她早做准备。 伽罗不能耽搁,当即匆匆梳洗毕,同冼氏、华裳收拾行装。 出门在外,起居从简,行装迅速收整完毕。 推门出院,外头侍卫已然列队。杨玄感、李昺、曹典等人都已奉命离去,唯有杨坚带着韩擒虎和房彦谦等人骑马在前。北地萧瑟,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已异常寒冷,刘铮特意备了两辆马车,伽罗和房遗爱同乘一辆,冼氏和华裳同乘。 傍晚时分抵达小相岭,顺着山路盘旋而上,已能看到简单的防御工事。 这一带山峦连绵起伏,沟壑纵横,乱石穿空,地形格外复杂。 伽罗坐在颠簸不止的车内,掀起侧帘望外,便觉山石如狼牙参差锐利,马车一侧长着几棵老树,往外似是断崖峭壁,只能瞧见对面山壁陡峭,灰鹞扑飞。 “好险峻的地方!”她低声叹道。 房遗爱过来瞧了瞧,笑着睇她,“害怕了?” “怕倒是不怕。”伽罗摇头。 “那就是担心了。” “蒙姐姐不担心吗?”伽罗倚着车厢内的软枕,目光清亮,眉间带忧,“殿下身边就只有韩都尉守着,侍卫先前有过死伤,又被分走了几十人,如今能战的也只有百来人。虽有地势之利,毕竟凶险。” 房遗爱朗然笑道:“所以咱们是险中求胜,更有斗志!” “蒙姐姐看来志在必得。”伽罗受她感染,不由一笑,“殿下和蒙大哥想必也有把握。” “我兄长十五岁从军出征,到如今已有十二年的老将。先前北边的情势虽一言难尽,但借地势苦守,以十中之一的兵力击退敌军,这种事兄长最为擅长。殿下英姿神武,也很会绝境求生,必定不会输给李昺那样的弄权之辈!” “所以,咱们就在山顶安心等他们打胜仗即可?” “聪明!”房遗爱笑觑伽罗,手臂间挽着那把心爱的桑木弓。 小相岭绵延十数里,以伽罗所在的狮虎峰为中心,周遭山峦险峻起伏,如众山臣服。而这座狮虎峰地势险要,风景奇秀,是近处颇有名气的洞天福地,有数处道馆清修,可以借居。韩林的折冲府兵力都布在山腰以下,防守城池一般,备好了巨石床弩,因山中地势险要,唯有数条盘山小路可通,便在路上设卡,部署防卫。 伽罗和冼氏等人被安置在山中的石门观,房遗爱则与房彦谦一道,住在另一处观中。 当晚队伍休整,杨坚奔波忙碌至深夜,伽罗站在对面屋中,掀起半副门帘,瞧他门外韩擒虎与韩林、房彦谦等人匆促往来,灯烛直亮到半夜也未安静,便先去歇息。 深沉一睡扫尽疲惫,小相岭的防守事宜安排得有条不紊。 杨坚总算是偷得空闲,晨起后趁着暂时无事,召伽罗过去。 伽罗依命前往,途中随口向那传话的侍卫问道:“听说殿下前几日拉弓时伤了手臂,动弹不得,如今可有妨碍?” 那侍卫是刘铮手底下的,从东宫跟从至此,又见伽罗早晚给杨坚敷药,便无甚防备,道:“傅姑娘许是听错了。殿下那日拉弓时没用全力,不曾再伤手臂。” “那就好。”伽罗颔首。 到得杨坚屋中,便看到药箱已然放在桌上。 数日未见,杨坚连日费神,仿佛又回到了北上议和时的冷肃态度。他对着一副舆图盘膝端坐,身上中衣虽穿得严实,玄色外裳却颇宽松,面前摆着黑沉沉的剑,右臂轻抚剑鞘,左臂依旧毫无生机的垂着。 两人最后一回说话是在庄院的榻上,杨坚将她强压在身下,意乱情迷。 那场亲吻被韩擒虎打断,但杨坚的炙热攻袭、伽罗的青涩回应,都还清晰记着。隔了数日未能碰面说话,四目相对时,杨坚目光灼灼,伽罗竭力令神色如常,气氛稍觉古怪。 杨坚招手叫她过去,拉了幅蒲团给她坐。 伽罗不动声色,行礼后拎着药箱走至他身边,搁下药箱,跪坐在蒲团,扫了那舆图一眼,不提前事,只问道:“殿下伤口如何了?” “粗略换了两次,包扎草率。”杨坚觑着她,“这几日偷懒,很高兴?” 第260章 聚众谋反 “哪会。殿下伤未痊愈,我身为罪魁祸首,该当愧疚担心,怎敢高兴。”伽罗含笑揶揄,说得却没半点诚意,又问道:“还是跟从前一样,抹了药汁再给伤口换药吗?” “好。”杨坚颔首,自将左臂外裳除去,目光遂瞟向墙上舆图。 战事在即,他有要事在身,伽罗不打算拿琐事烦他,遂未戳破,帮他解开衣衫,看到左臂伤口处的细纱不似平常白净整齐。她缓缓解开,那原本血肉惊心的伤口渐渐痊愈,结了痂,原本因毒物而生的淡紫色已然褪去。 伽罗暗暗松了口气,晓得伤口结痂时不能掉以轻心,便小心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肉。 杨坚将那舆图瞧了片刻,又觑向伽罗。 心静、手稳,欣然是专心致志、别无杂念,仿佛半点都没被那晚的事影响。 杨坚也不开口,只沉默着瞧她,直到伽罗察觉有异,抬头疑惑道:“殿下?” “这几日的鸡汤呢?”杨坚问。 “等不到殿下归来,我便没再留。对了”伽罗手上微顿,抬目瞧着他,“那日跟表哥猎来的野鸡本就不多,虽说冬日天寒,能冻起来存放,到底不便,所以那晚我自作主张都炖成鸡汤,跟蒙姐姐她们分着吃完了。” 杨坚“哦”了一声,似有不悦。 伽罗面不更色,续道:“殿下伤势还未痊愈,需好生补着,其实抽空再猎两只也容易。回头我还请华裳帮忙,炖给殿下吃。” “待会我命刘铮去猎两只,大战在即,该当调理。”杨坚道,稍露笑意。 伽罗等他脸色稍霁,旋即话锋一转,“不过食物终究不及药材见效快,我已请教过郎中,开了几样补血的药材,已经备在了厨房。回头加到鸡汤里,味道兴许不大好,却极有功效。殿下放心,我必定精心炖汤,务必炖出药效。只是那味道,还需殿下担待。” 一番话两处折转,竟自令杨坚随之起落。 他笑容微僵,颇觉意外,觑向伽罗,想知道她是不是故意。 伽罗却已低头藏起笑意,只将葫芦里的药汁取过来,倒入碗中。 怕杨坚反悔阻止她加药材,往他手臂抹药汁的间隙里,又将话题引往别处,“殿下上了小相岭,想必是等宋都督带兵来攻,再将他击破。宋都督他……会来吗?” “为何这样问?”杨坚岿然不动,眉目微挑。 “我虽不懂行军作战的事,但小相岭占据地势之利,宋都督必定看得出来。”伽罗微微皱眉,“他会不会不进殿下设下的埋伏?” 杨坚倒是笃定,“他肯定会来。否则时日稍长,我手捏元岩,他的心腹将领会慢慢瓦解甚至叛变,更难有反抗之力。比起我,他更拖不起。” “既然如此,他会不会集结许多兵力?”伽罗这两天虽暗恨杨坚的欺瞒,却也没少琢磨这件事,固然知道自己无法相助,却颇担心。她停下手里动作,对上杨坚的目光,美目中全然担忧,“殿下手中只有柘林的兵力,即便黄将军可能带兵来援,比起宋都督,仍旧人数不够那位可握着三州兵权呢。” 纤秀的手指还在臂间停留,杨坚忽然一笑,“担心我?” 伽罗故意避而不应,“我和外祖母、华裳的性命都在这小相岭上,难道不该担心?” “是该担心。”杨坚喟叹,又道:“不过李昺那边,人多未必有利。” 伽罗微愕,“这是为何?” “此站不同于抵御外寇侵袭。李昺威逼利诱之下,令许多都尉跟随他起兵攻来,但那些都尉有几分坚定,谁都难料。人数俞多,人心愈杂,各自揣测、互相琢磨,一旦他强攻不下,后军生乱,可不攻自破。所以这一战,不是看谁握着军权,而是看谁能夺得人心。” “那么”伽罗笑意盈盈,“殿下必定能得人心!” “哦?” “殿下是东宫殿下,才能卓然,已令许多朝臣心服口服。且胸怀宽广,识人善任,在云中城的时候便给了逃兵将功赎罪的机会,起用蒙大将军,令鹰佐难顾,节节后退。纵然有都尉迫于情势跟着宋都督过来,必定也会弃暗投明。” 杨坚听着,只是一笑。 那些不听朝廷调令、指望首鼠两端的都尉们,应当也是这样想的,怀抱侥幸,盼着他宽大为怀。但只有杨坚知道,他的宽宏胸怀,只为无辜的士兵,而非那些已有异心的都尉。 不过伽罗的心意,依旧令他高兴。 杨坚觑着她,笑意更深,“这是真心的?” “是假意!” “看来是真心。”杨坚忽然收腿,就势一转,变成跟伽罗面对面的姿势,“事成之后,随我回京,如何?” 伽罗皱眉,随口道:“再说吧。殿下手臂伤还未愈,会不会有危险?” 杨坚避而不答,只沉声道:“心疼了?” 还装! 伽罗咬牙切齿,全然没想到杨坚竟然有这样厚的脸皮。 她给杨坚抹药汁的手早已停下,闻言负气,伸手在他小臂重重一拍,啪的一声脆响,不知杨坚如何,她的手掌先觉得疼。 那双微蓝的眸中带着嗔怒,赌气般觑着杨坚,不言不语。 杨坚稍觉意外,“怎么?” “殿下不明白吗?” 伽罗揪着他小臂上的肉,拿两根手指头掐住,瞪着他,气道:“手臂受伤不能用力,那晚勒着我的腰,怎么就能用力?也没见殿下跟前次那样龇牙咧嘴的呼痛?亏我还满心愧疚,原来殿下这只手臂在外如常,只回到住处才负伤!” 美人薄怒,别有风情。 数日来的伪装被陡然戳破,杨坚神色微僵,目光却依旧灼灼瞧着她。 伽罗瞪着他,看到杨坚脸色几番变幻,从最初的尴尬,到最末的泰然。 杨坚将左臂伸出,再度将伽罗箍在怀里,不是解释或者掩饰,只道:“你先骗我的。” “我那是迫于无奈!” “我也是迫于无奈。”杨坚索性双臂合抱,将伽罗困在胸前,“对非常之人,须用非常手段。你若不满,尽管打我。”说着胸膛微挺,仍旧灼灼觑着伽罗。 两人对视,伽罗眼含嗔怒、咬牙切齿,杨坚厚着脸皮、泰然自若。 目光交织,照映彼此。 杨坚依旧端然尊贵,眼底却早已不见昔日冰锋冷矜,甚至无赖得坦然,与从前的冷厉肃然姿态迥异。 半晌,伽罗嘴角动了动,双手推着他胸膛,口中道:“既然伤势无妨,殿下自己包扎,我要回去歇息!” 这般软语吓唬不了人,没有刀子嘴,却有豆腐心,杨坚闷声笑着,将她揽进怀里。 “不许半途而废,这条手臂归你照顾,你答应过。”他说。 伽罗被按在他怀里,唇角的抽动渐渐忍不住,最终绽成笑容。她没再动,靠在杨坚的胸膛,听到里面砰砰的心跳,是镇定外表下强压的欢悦。 她吃吃笑了片刻,才道:“这样无赖,一点都不像殿下。” “其实”杨坚抵着她的发髻,低声道:“我以前就很无赖。” 杨坚抵达小相岭的第三日, 便有消息传来, 说隋州境内数处折冲府得都督李昺号令, 查验过兵符后,举兵飞速往柘林一带赶来, 应命营救被逆贼韩林“挟持”的殿下。 随着这道消息,小相岭的氛围霎时紧张了许多。 伽罗所住的石门观虽在临近峰顶处,却选了个避风的山坳处所,身处观中, 难以将山下情形尽数看清。她在战事中难以出力,便尽量不添麻烦, 甚少外出。 这日晌午,伽罗正瞧观中一座石碑, 凛冽的寒风中, 却见李昺和高颎带着个孩子大步走来。 数日未见,他两人都换了东宫侍卫的装束,盔甲俱全,威风凛凛。 那孩子六七岁, 身量瞧着比同龄的孩童高些,一双眼睛跟皮猴似的, 进了观里先打量各处, 待到伽罗跟前,便十分乖觉地叫了声姐姐, 眉眼神态,颇显机灵。 伽罗颇为诧异, 笑着招呼那男童,就听李昺道:“这位是柘林府韩林将军的独子,山下如今不安稳,殿下吩咐送到这里,先住在这观中,可护他无恙。”遂向那孩童道:“伯岳,这是傅姐姐。” “傅姐姐!”韩伯岳学着折冲府将士的姿势,抱拳为礼。 六七岁的孩童稚气未脱,那双眼睛却分外明亮有神,抱拳时干净利落,像是练过武的。 伽罗莞尔,牵着他的手带到身边,因李昺和高颎还有事要去找杨坚,便先给韩伯岳安排住处。道观占地不少,除了诸处宫殿,亦有许多屋舍可供居住。伽罗和杨坚比邻,旁边住着冼氏和华裳,这附近没了空屋子,便将韩伯岳安置在后面的一处屋舍。 这趟出来是为应战,凡事简略,因道观中已有起居之物,倒无需她多费神,只帮着安置床铺,将屋内缺的热水等物记着,待会再和华裳送来。 韩伯岳年纪虽小,却颇懂事,自爬到那张罗汉小床上,将床褥铺好。 末了,小松树般往榻边一站,咧嘴笑道:“傅姐姐,我铺好了!” 伽罗含笑,“这么快!”过去随手将被褥褶皱处抚平,连声夸赞。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娘亲还在身边,凡事都有华裳指点丫鬟仆妇伺候,别说铺床榻,连穿衣裳都要撒娇让人帮忙,对比这孩子的利落,实在汗颜。 韩伯岳却似习以为常,迅速将桌椅归置过,要拎着小木桶去提水来擦桌椅积灰时,伽罗忙拦住。 “这木桶装了水太沉,待会姑姑帮你领过来。”她弯腰,想去接那木桶。 韩伯岳却捏得很紧,不肯给,稚气未脱的脸上颇带坚决,扬起脸道:“比这大的木桶装了水都提得动,这算什么。”语气中,难掩的自豪。 伽罗讶然,“你居然这么厉害?” “爹爹说男孩子不能娇气,将来要拉大弓,拿重剑,这点水能算什么!”韩伯岳提起韩林时,眼底似有光芒闪动,手臂一挥,道:“这么粗的水桶我都抬得动!” 伽罗忍俊不禁,只好随他,因怕他小孩子受伤,便时刻跟在旁边。 回屋一道擦干净桌椅,伽罗想带他一道过去用饭,韩伯岳却说他已经吃过,到了该睡觉的时辰,自爬上罗汉小床,盖好被子。还叫伽罗放心去用饭,不必担心。 伽罗莞尔,带上屋门离去。 …… 回到住处附近,却听隔墙有人语声传来。 这处道观修得颇精致,殿宇之间各有游廊相连,中间隔着白墙灰瓦。 这墙自然不隔音,伽罗从远处都能听见房遗爱的笑声,走近了一听,除了房遗爱,还有李昺在。她原本匆匆的脚步不由刹住,听其对话,原来是房遗爱去伽罗住处找她却扑了空,出门碰上李昺,正好截住,要讨教他的箭术 “……战事紧要,箭术精进一分,便能多一分胜算。杜将军,还请不吝赐教呀。” 是房遗爱笑嘻嘻的声音,显然心绪甚好。 李昺声音里颇带无奈,“蒙姑娘箭术精湛,胜过杜某,杜某不敢班门弄斧。” “分明就是自负箭术,还说班门弄斧!”房遗爱不服气,“你若不肯教,我就去求大哥,让他来请杜将军,直到点头!杜将军若要拜师之礼,一并奉上。” “用完午饭得空教你。”李昺兴许是被堵得无奈,道:“我还有事要禀报殿下……” “有事禀报殿下,来这里作甚?殿下方才在底下亭子里,这儿只有傅家妹子。” 李昺哑口无言,伽罗躲在门框背后,瞧见他皱眉的样子,强忍笑意。 李昺的性情她了解颇深,虽说幼时顽劣,如今持重,瞧着不像是温柔的人,其实脾气颇好,对姑娘更多几分忍耐。幼时表兄妹在一处玩,李昺顽劣捣蛋,浑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模样,碰上她和傅婎,也是束手无策,虽时常不耐烦地臭着脸,却还是能照顾表妹的种种小心愿。 如今碰上房遗爱这样飒爽中又带些小女儿娇憨脾气的霸道姑娘,怕是更加束手无策。 果然,李昺皱了皱眉头,跟从前一样脸露不耐,“想学什么。” 房遗爱得逞,当即悦然,扯着李昺的衣袖,绕过院里一树老柏,往斜旁去了。 门框背后,伽罗瞧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捂嘴堵住笑声。 猛然察觉似乎有人戳她肩膀,伽罗惊了一跳,回身就见挺拔宽厚的胸膛拦在跟前,玄色衣衫上暗纹精致,不是杨坚是谁? 她抬头行礼问安,满脸笑意尚未散去。 杨坚脸色不是很好看,瞧着渐渐走远的李昺,随口道:“这样高兴?” 伽罗笑而不答,再往李昺和房遗爱的方向瞧了一眼,颔首,“嗯!”旋即抬步往前走,又向杨坚道:“方才将伯岳安排在了后面的屋舍,他已用过饭,正在午睡,殿下放心。” “他是韩林独子,不可有失。”杨坚闷声,未再多说。 二十三日,天气寒冷,北风呼啸。 李昺聚兵在小相岭十五里外,过午时分,以营救被挟持的殿下为由,挥兵围住小相岭。他在隋州称霸多年,兼管灵州、宿州诸多折冲府,这些日子筹备游说,竟聚集了近两万士兵,黑压压的行军过来,俨然一副要斩除杨坚,起兵谋逆的架势。 这两万士兵来自隋州境内临近柘林的七处折冲府、灵州和宿州各一处,里柘林也不愿,其都尉长史皆是李昺素日拥趸,有数人是想跟随李昺干一番大事业,另有数人是被逼无奈上了贼船。 各处府兵忽然调动,飞速聚向小相岭,沿途百姓瞧见,自是议论纷纷。 李昺早已放出殿下被韩林挟持的消息,以此安抚人心。他在隋州盘踞多年,麾下人手众多,消息散播开,便迅速飞向隋州各处,一时间物议如沸,揣测横生。 杨坚立于小相岭山顶,瞧着山脚如黑云压来的府兵,神情冷凝。 近两万士兵,十余处折冲府,被李昺一道矫诏,一枚必定是假冒的兵符,被轻易调动。朝廷对于调兵有明令,除验明兵符外,还需兵部文书为证,此刻大军轻动,可见隋州境内,李昺已只手遮天到了什么程度! 纵然已有预料,瞧见这场景时,依旧令人心寒。 山风凛冽,鼓动深紫衣袍,漆黑的长剑悬在腰间,劲弓铁箭就在身旁,杨坚肃然瞧着山下,岿然不动。 韩擒虎与刘铮左右侍立,蒙家兄妹亦穿铠甲,站在身侧。 仿佛有冷厉威压蔓延,四人瞧见杨坚神情,均不敢说话。 半晌,才听杨坚冷声道:“杨玄感到了何处。” 韩擒虎当即道:“黄将军调了三千府兵,昼夜赶路,本该清晨就到。他迟迟不到,怕是途中遇到了阻拦。” 杨坚颔首,皱眉不语。 隋州地界遍布李昺的人手,纵然有都尉投诚,愿意听从朝廷调令赶来救驾,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必定会吹到李昺耳中。杨玄感会遇到阻拦,是早就在预料中的事情,在他出发之前,杨坚还特地推敲过行军的路线,算过倘若路上遇阻,当如何应对。 第261章 烽火燃,战事起 以杨玄感的本领,应当能冲破阻碍,只是需多少时候,实在是未知之数。 杨坚极目远望,除了李昺的大军,再无旁的动静。 他握剑在手,沉声吩咐众人准备迎敌。 数日备战,小相岭各处的地势几乎都探得明明白白,柘林府的兵力和杨坚带来的侍卫加起来也不及对方十中之一,纵然占据地势之利,想拦住两万大军,也是格外凶险。 兵士们被分成百组,每组由两名杨坚遴选而来的侍卫带领,在要紧处设伏拒守,韩林拒于前线,亲自坐镇指挥。 除房遗爱暂时无事外,余下韩擒虎、李昺、高颎、房彦谦等人皆按分派前往各处据敌。 小相岭山高路险,背后是连绵群山,难以迅速行军,李昺想要速战速决,只能从正面围拢,强攻上山。他出身没落伯府,虽也曾习武、往军中历练过,却并未真的打过仗,靠着那位当贵妃的妹妹坐到都督职位,平常有元岩这位从军中摸爬滚打上来的副手和长史司马等人扶持,凡事只动嘴不动手,到此时性命攸关,便亲赴战场,藏在几千军士的保护下,仗着人多势众,势在必得。 天有薄云,阳光寡淡,照在身上不见暖意,唯有寒风冷厉。 李昺立于马背,抬头望着小相岭。 他目力不错,站在山脚,能将山腰人影看得颇清楚。深冬时节,没有茂盛的树叶灌木遮挡,崎岖山岭之间,虽有部署,然而不见多少士兵如同他所探查到了,杨坚身边只有柘林府的千余士兵拒守。 李昺阴恻恻地笑,旋即吩咐前军攻打。 战鼓擂起的时候,最靠前的六千士兵当即呐喊向前,潮水般涌向山路。待他们冲至山脚,山腰巨石滚落,记着陡峭山坡,携风雷之势滚落,弩车中的连排箭矢如雨射出,密密匝匝地笼罩过来,山脚霎时响起惨嚎。 李昺自然知道强攻之难,然而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能一鼓作气。 冲在最前面的都是李昺的心腹,心知难以在杨坚手下活命,拼着全身本事,穿过箭雨石阵,奋勇前冲。没有高悬的城池,山坡固然陡峭,却比云梯更容易攀登,纵然死伤颇多,却还是有无数人涌至第一道防线。 短兵相接,肉搏力战,弩车仗着地势之利架在山上,箭矢俯冲而下,射程劲道都比平常强了两倍不止。而李昺的弓箭毕竟在地势上吃亏,难以射至高处。 陡峭山崖间路途难行,将一排重石滚下去,便能击退艰难爬行的士兵。 李昺的数千军士被堵在山路上,成了活生生的肉靶,难以冲破侍卫和柘林府兵的拼死力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在重石箭矢下伤亡极重。 山脚下,李昺看得胆战心惊。 山路逼仄有限,两侧山坡刀削斧劈般难以通行,他的人想冲上去,必须冲破山路的阻碍。然而杨坚设卡的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纵是两万人尽数冲过去,也难以围攻隘口守军,只能蜂拥在路上,平白叫人射伤砸死! 但除此之外,李昺想不到旁的办法。 情势紧急,杨坚耗得起,他这里军心日渐动摇,半点都耗不起。 杨坚虽占据地势之利,却是人手有限,纵然能防住第一波,经此一番冲击,隘口守军早已精疲力竭,死伤之人难以补给,等第二波冲过去,未必能如此刻骁勇坚守仗着人数之众连番冲击,耗尽杨坚的防守,这是李昺能想到唯一的办法。 一声令下,不等杨坚的守军喘息,李昺的第二波攻袭再度如潮水涌来。 山腰悬崖上,杨坚看着底下形势,眉头紧皱。 他看得出李昺的心思,是铁了心拿仗着人多势众,以车轮战的打法,欲图将他耗尽。 援兵迟迟未到,李昺又缩头乌龟似的藏在中军,莫说闯入其中斩杀敌将,就是拿最强劲的弓箭,也不能及。 杨坚眉目冷沉,只能死守。 第二波进攻被击退时,杨坚的第一道防线也彻底溃退。 他麾下人手有限,除了弩车重石的攻袭补给之外,还需分派人手守住各处隘口,兵士异常紧缺。李昺过万人的攻袭过去,一半重伤,一半仍有战力,而杨坚麾下的士兵经过殊死抵抗,已有数百重伤。 那是小相岭三中之一的兵力。 从山脚至山顶,共有三道防线,前两道能退,第三道却是死线,绝不可令李昺轻易触及。 杨坚看向李昺的后军,那里仍旧没有半点动静,显然还在观望。 果然如他所料! 杨坚冷笑。 长剑已然在手,眼见李昺欲再度安排攻袭,杨坚当即拔剑,大步走向第二道防线最要紧的碍口。他的玄色披风早已脱去,贴身穿着宫内秘藏的金丝软衣,外头穿了环锁铠,铁环密密相扣,箭不能透,头上亦罩铁盔,护住要害。 这一身固然沉重,却能在混战中防住暗箭。 杨坚的身后,韩擒虎与四名近卫各着铁甲,紧紧相随。余下的李昺、房彦谦等人都已被分派往别处隘口领兵镇守。 六人疾步走向最宽敞难守的隘口,长剑出鞘,站在士兵之前。 山脚下,李昺眯了眯眼,瞧见铁衣铁甲的魁伟身影。他固然跟杨坚见面甚少,但劲敌相遇,哪怕是一朝一夕的相处,也能将对方的身形气势记住,何况杨坚曾在隋城驻留数日,往来甚多。 李昺一眼看出杨坚的身影,当即挥剑直指,“拿下那人,重赏万金!” 随着李昺一声令下, 第三波数千军士当即再度冲向山岭。 迥异于前两回的奋力冲杀, 这回虽有李昺号令, 带兵的都尉却逡巡不前,不及前两次奋勇坚决。没了领头的都尉, 士兵固然人多势众,却也不似前两次势如虎狼。因李昺的万金重赏都是指着杨坚的方向,且别处山势愈发险峻难行,大半的人都往涌向此处。 如此一来, 冲往别处的兵力不似前两回凶狠,疲惫的小相岭守军还能应付。 弩车上的箭矢仍旧如雨罩下, 存满各处的重石依旧迅猛滚落,奉命进攻的士兵却没半点退缩。杨坚所在的隘口两侧都是悬崖, 高处架设弩车弩机, 如雨射落,五步宽的山路上却还是涌满了士兵,前仆后继。 杨坚、韩擒虎和四名近卫浑身为铠甲笼罩,只露出眼鼻的空隙。 箭矢射来, 落在铁甲上钉钉作响,虽难穿透, 却将浑身砸得微微作痛。 淬炼冷厉的长剑锋锐异常, 每一剑挥出去,都是皮肉割裂、骨头击碎的咔咔声音。驻守别处的李昺、曹典、高颎对敌的压力稍轻, 只令副手镇守,齐往这边来救, 九人联手,守住最要紧的隘口。左右几十步外,韩林带着副手、房彦谦带着刘铮,各守一处。 刀起血落,箭矢纷飞,重伤的士兵倒地或是滚落,一茬一茬,仿佛永无尽头。 …… 伽罗听见山脚的呼喊时,已然出了住处。 即便曾往云中城议和,她也未见过两军对垒的激战,更不曾见过杨坚这样凶险的拒守。 小相岭上的人几乎全体出动,就连冼氏和华裳都自告奋勇,到宽敞处,随军医一道,为战事中负伤的侍卫兵士处理伤口。 伽罗的任务是守护韩伯岳,万一杨坚守不住,叫她带着孩子遁入深山,等待救援。 伽罗心里担忧极了,在屋门前焦灼踱步许久,终究没能耐住,将韩伯岳紧紧带在身边,前往临风而建的山中茅亭观战。 这里地势高,三面是断崖,能将盘旋主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巍峨挺拔的峰峦之下,纵横交错的沟壑之中,攻山的士兵仿若蚁群出动,那条只能容一辆马车同行的路上,更是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顺着山路往下,黑压压的士兵前赴后继,而山脚的空地上,万余人马列队严整,旌旗飘动。 山风扑面,冷厉如刀,伽罗将目光落在隘口处,看到腾挪砍杀的铁甲身影。 那里是盘旋山路最窄之处,左侧断崖直落,连最矫健的野物也难以攀登,右侧亦是高耸的断崖,上头架设弩机,身后对着小丘般的箭支,源源不断的射出。 即使隔得颇远,伽罗也能从潮水般拥挤的人群里看到杨坚的身影。 平常威仪端贵,翻云覆雨,混入人群,却还是那样渺小。 即便知道杨坚身手出众,有铁甲护身,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担心,生怕那如潮人群里有冷箭趁隙射中杨坚要害那副沉重的铁甲固然严密,护住周身,眼鼻处却还是留有空隙。况且那样沉重的铠甲,穿着走路尚且费力,要执剑对敌,又得费多少力气? 担忧毫无用处,伽罗不敢闭眼睛,不自觉的合十双手,将从前拜过的佛像菩萨尽数回想一遍,祈求杨坚安然无恙,祈求杨玄感尽快带兵赶来救驾。 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掌心密密匝匝的却全是汗水。 伽罗垂手,在风里吹干腻腻的汗,忽觉掌心一热,有只小手牢牢握住了她。 那只手有着迥异于同龄人的力道,令伽罗愈跳愈快的心稍稍一顿。 低头,对上韩伯岳的目光,是令她都意外的镇定。 “傅姐姐害怕他们打上来是不是?”韩伯岳声音尚且稚嫩,却颇坚定,“别怕,伯岳会保护姐姐!你看”他指着另一条盘旋上山的小路,那里也设了隘口,是韩林带着士兵死守,如铜墙铁壁。 “那是我爹爹。”韩伯岳语气中颇为自豪,“他说过,不管多少人来打,咬着牙关一个一个打回去,总会有赢的时候。那些人虽然凶狠,却都不及爹爹厉害,他会保护我们的。” 真是孩子气,伽罗一笑,握紧他的小手。 另一只袖中,不自觉地将匕首握得更紧。 “你爹爹说得对!”她说。 沿着山路层层防线,杨坚保护着她,而她最要紧的是保护韩伯岳。 …… 山下的对战异常激烈,汹涌而来的敌兵像是泄闸的洪水。 杨坚神情冷厉,身上铁甲沉重,手中长剑冰冷。这些都是大隋的兵士,是本该保疆卫国的子民,而他和身后的侍卫、柘林府的守军,都是大隋同袍,本该协力对抗外寇,此刻却不得不刀剑相向。 武元帝回京继承皇位时,因朝堂大乱,宫廷外未起战事,然而权力相争,到了此时,恶战仍旧不可避免。 每一剑斩下去,都像是有尖锐的刺扎在身上。 然而他必须守住。 杨坚神色冷凝,魁梧冰冷的盔甲横在路中间,浴血如神。 数里之外,杨玄感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令身下骏马疾驰如风。 隋州境内被李昺把持多年,盘根错节,杨坚又是孤军深入,除了最先投诚的韩林,旁人都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柘林府地势占利,又有韩林决心相助,杨坚遂选了此处作战。然而除却柘林,周遭的折冲府都是李昺的亲信,哪怕有人心存摇摆,也无一人敢公然相助李昺严防死守之下,杨玄感为保性命,无法公然携虎符和兵部文书去调兵,派侍卫潜入时,也被对方搪塞以怀疑有诈的借口搪塞回来。而今朝堂式微,局势动荡,他们有恃无恐。 杨玄感无奈,只能绕过李昺的防守,往别处调兵。若不是有元岩吐露的种种消息为佐证,他都未必能顺利调动兵力来救。 两处折冲府的三千兵力日夜兼程,他带三百骑兵在前,两名中郎将带余下步兵在后,途中冲破数次阻拦,才赶到小相岭,却还是迟了。 峰峦连绵叠嶂,杨玄感远远望过去,能隐约看到小相岭乌压压的人群。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确切情形,然而那团人群已至山腰,想必第一道防线已然溃败,此刻的杨坚和柘林府守军,已是拼死支撑。 手中铁枪已经握得发烫,杨玄感高声呼喝,率三百骑兵抢先攻至。他正当壮年,满腔胆气吼出,如同虎啸,疾驰至李昺的后军,未等对方举矛抵挡,身下骏马腾身而起,越过连排的盾牌,闯入敌阵。 后军安排的都是心存犹疑之人,不及前军整肃善战,阵营霎时骚乱。 杨玄感纵马横冲直撞,迅速冲乱队形,三百骑兵紧随其后,仿佛虎入狼群。 他浑厚的声音几乎响彻郊野 “李昺矫冒虎符谋逆,太上皇有旨,归降者恕其无罪,继续谋逆者杀无赦!” 小相岭的凛冽山风中,伽罗和杨坚纵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却都看到了李昺后军的骚乱。数万军士的拼命强压之下,杨玄感的到来仿佛皲裂土地上最及时的雨水,纵不能淋泽万物,却叫人看到希望。 伽罗悬着的心微微一松,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杨坚精神大振,口中怒吼,挑翻数名敌兵。 山脚下的动静也渐渐传来,那三百骑兵冲突呼喝,极远处还有近三千步兵的高声呐喊越传越近。攻山的士兵们纷纷回望后方,便见李昺的后军如泥沙溃散,被冲得溃不成军最后压阵的那位都尉虽也是李昺一手提拔,被逼上了贼船,却时刻在观望,犹豫不决。 前两波攻袭被击退时,他已觉出杨坚守军的强硬,待杨玄感率军来援,霎时没了斗志。 今日攻山,他还未被调一兵一卒,当机立断,说他是被李昺蒙蔽,命部下缴械投降。 杨玄感从他让出的空隙中继续往里冲,那位都尉听得远处援兵呼喊,当即命部下倒戈,围剿李昺。这边的骚乱尽数被山腰的兵士看在眼里,那些人固然是被将领和李昺的重伤驱使,然而看前面的人一波波带血倒下,焉能不胆寒? 而今形势突变,李昺后军易乱,士气霎时低落。 杨坚布下的守军却立时反攻,将攻山的兵士打得节节败退,终至退散遁逃。 防守的压力一松,杨坚命房彦谦、韩擒虎、李昺等人反攻,他却令侍卫牵马过来,带了韩林和房遗爱,由侍卫在前开道,纵马直冲李昺所在的中军此次殊死一搏,杨坚想要的不止是李昺的军权,还有李昺本人。 倘若将李昺押回京城,对于徐公望而言,将是致命的打击! 苦战之下的满身劳累早已消失无踪,杨坚重甲在身,不惧怕箭矢,当即如猛虎下山,带人杀向中军。 李昺措手不及。 他知道杨坚可能会调动别处兵力来援救,故而沿途设伏,欲将对方拦在途中。而他急着率兵围山,也是打算趁援兵未到,一鼓作气拿下杨坚。谁知道杨玄感会及时来援救? 更可恨的是,后军倒戈,大损士气。 然而战事已起,所有的后路都已斩断,他或是拼死支撑,斩杀杨坚后再揽大权,或是败逃溃散,另谋生路然而以杨坚的心机手腕,能在他的地盘策反韩林、捉走元岩,心机手腕着实骇人。 他纵然今日能逃走,也走不出杨坚的天罗地网。 倒不如背水一战,你死我亡,全凭天意! 李昺胸中腾起些豪气,当即拔出佩剑,高声道:“杀过去!” 前军经过几番冲杀,半数伤亡,剩下的人既然已对杨坚出手,便无推卸投诚的机会,当即高声呼喝,仗着人多势众冲杀过去。 第262章 伤痕 高耸绵延的小相岭下,是广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杨坚一路俯冲而下,如鹰入兔群,无人敢直撄锋芒,纷纷退散。一行十余骑势如虎狼,同房彦谦等人率领的守军攻袭而下,离李昺愈来愈近。 对方数名都尉涌过来拦截,厮杀混战中,迅速向李昺逼近。 房遗爱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杀敌的长剑,左臂挽着那把桑木弓,背后是装满铁箭的箭筒。 论臂力,她不及杨坚及诸位将领,但要论射箭的准头,她却是出类拔萃,甚至连杨坚都赞赏有加哪怕是迅速奔跑的虎豹猎物,只要是她臂力所及之处,房遗爱射向左眼,就绝不会落在右眼。 中军迅速被冲出缺口,李昺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时重伤溃退,两人被杨坚斩落马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万人马溃散四逃,李昺身边部将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气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意浇灭,李昺坐于马背,终于觉出惊恐。 回溯越过这几年的位高权重,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没落伯府中的纨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策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边只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护,遂选了士兵们为盾,挑个杨坚不易追来的方向,纵马奔逃。他比不得杨坚、杨玄感等常年习武强身的人,穿不动沉重的铁甲防身,后背虽有铜镜,空隙却也不少。 杨坚和房遗爱在侍卫护持之下策马紧随,如虎气势之下,几乎无需多挥剑,便震慑得对方让出条路。 挽弓搭箭,铁箭疾射,却在金戈交鸣中飞向别处。 杨坚臂力甚强,铁铸的箭矢如携风雷,但凡射中李昺,便能叫他栽倒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却忠心护持,出众的身手配着敏锐的防御,甚难攻破。 前后两拨人马疾驰,杨坚因人手有限,未能拨出半个兵卒在前路设伏,只能急追不舍。 房遗爱最初的箭矢也被逐个击飞,怒从心起,当即道:“殿下,我连射四箭,烦劳你掩护!”说罢,取四支铁箭在手,夹在四指之间。 杨坚会意,双腿夹着马腹,弯弓如满月,见房遗爱已备好,当即疾射而出。 房遗爱的箭矢紧随其后,连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标各异,跨幅极大。 杨坚从来都是一箭即中,没练过连射两箭的手法,只能再从箭筒中取箭,疾射掩护。 六箭几乎是同时射来,却各有所取,杨坚攻袭背心要害,房遗爱的四支箭,却各去后脑、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驰中防不胜防。才避开这四箭,后头四箭再度射来,混着杨坚铁矛般强劲的铁箭,挟带风雷。 死士们防护不及,被房遗爱的箭矢透隙而过,深深没入李昺后心。 如是四五回,李昺背心已中两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摇摇欲坠。 死士中两人已被房遗爱的飞箭连射除去,门户大开。 杨坚愈追愈近,全力弯弓,铁箭蓄满力道,破空而出,稳稳扎在李昺的后心微偏处。 肥硕的身影被箭势冲得俯身前扑,跌落马背,溅起满地黄尘。 回身来救的死士被侍卫斩杀,杨坚勒马过去时,便见李昺满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毙命。他神情冷肃,铁甲上沾了斑驳血迹,如同杀神,剑尖直指李昺咽喉,厉声道:“拿下!” 李昺逃跑时, 军心早已溃散, 待他被杨坚擒住的消息迅速传开, 那两万兵士中,几乎已无一人抵抗。原本大军压来声势浩大, 至此时却如鸟兽四散。 伽罗站在峰顶,瞧着这场景,终于露出笑意。 旁边韩伯岳更加欢欣,扯着伽罗的衣袖, 笑脸上尽是期待 “傅姐姐,咱们去看爹爹好不好!” 伽罗含笑, 牵着他手,快步往山腰走去。虽说情势已然明朗, 李昺大败溃逃, 已无反抗之力,毕竟底下尚未扫清,伽罗不敢带他去冒险,只往山腰的一处宫观里去, 那里负责安置今日作战的伤兵,冼氏和华裳都在那里。 到得山腰观中, 军士往来匆匆, 重伤者互相搀扶,轻伤者咬牙坚持, 将些没法动弹的伤兵搬过来。冬日干燥枯黄的土地上,尽是点点血迹, 痛呼声从汉子们的齿缝里溢出,然而大战已胜,四顾各处,众人脸上都是笑意。 这一场拼命坚守,为他们换来的,将会是锦绣前程。 伽罗远远就看到了冼氏和华裳,各自脱了氅衣,在避风处整理为伤兵包扎所用之物。 满目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亟待救治,伽罗再不迟疑,同韩伯岳上前帮忙。 繁忙之中,山下捷音传来,一波波伤兵来到宫观,无处安置,只能挪向别处。 伽罗忙碌的间隙里四处张望,能瞧见房彦谦、曹典等人相继归来,却始终不见杨坚的身影。心中担忧愈来愈浓,将一箱止血的药粉送过去后,就势拐到山路,便见伤兵仍旧陆陆续续归来,山脚下人群混乱,仍旧不见杨坚踪影。 迎面碰上刘铮,那位贴身跟随杨坚守着隘口,满身铁甲卸去,衣衫亦有血迹斑驳那铁环锁铠固然牢固,终究不是全然无懈可击。李昺派兵攻山,不止有近身厮杀,亦有弓.弩手围拢射箭,虽多数都被杨坚的弩车居高临下的除去,却也有流矢袭来,伤及皮肉。 伽罗心里砰砰直跳。 杨坚纵马去追李昺时,她隐约能瞧见,后来如何,却不得而知。 但纵马闯入敌阵,纵然有铁甲护体,又岂会全身而退?何况房彦谦等人陆续归来,杨坚却始终不见踪影,会不会是伤重难行?眼前全是今日所见的种种伤口,鲜血淋漓,骨断筋连,触目惊心。她忍不住的回想杨坚浴血奋战的模样,纵咬牙忍耐,去搬细纱的间隙里,眼泪却还是涌上眼眶。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陡然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行来,铁甲已然卸去,深紫衣衫看不出破绽,向来齐整的发髻,却已然散乱。他的旁边是韩擒虎,右腿像是负伤,走路一瘸一拐,绛色衣裳随风鼓动,能看到深色血迹。 伽罗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的咚咚声,随手将细纱递给同行之人,拔步便跑过去。 山路崎岖,俯冲而下,冬日的硬土令腿上微痛。 她红着眼睛跑过去,眼角冰凉。 杨坚意外驻足,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裳,没走两步,伽罗就已经跑到了跟前,目光将他浑身打量。衣裳有破损处,走近了才能瞧出其中沁了血,令紫色愈深。惯常握剑的右手缩在袖中,虽不见伤痕,却能看到有血珠滴下,没入泥土。 伽罗呼吸微窒,迅速将他右手捧在手里。 掀开潮冷的袖口,看到腕背上一道细长的伤口,血迹尚且温热。这袭与血同色的外袍下,不知还隐藏了多少伤处。 伽罗喉头涌起热意,仰头,对上杨坚的目光。 刀削般的脸颊上溅了血迹,愈见沉毅,冷凝的眉目稍露柔和,低声道:“哭什么?”抬起左臂想抚她脸庞,却皱了皱眉,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旋即向韩擒虎吩咐道:“先去处理伤口,尽快歇息。李昺交黄将军看守,附逆的头领按律法惩处,旁人从轻发落。” 韩擒虎拱手应是,见后面杨玄感身旁的中郎将过来,遂瘸着去商议。 杨坚右手带血,左臂剧痛,没法给她擦泪,只低声道:“此处风大,回屋再说。伯岳呢?” “他和外祖母在一处,正给伤兵送药。”伽罗竭力克制情绪,拿衣袖擦去眼角湿痕,同杨坚返身上山,又问道:“殿下伤得不轻,要不要召军医过去?” “不必。”杨坚扫向道旁观中聚满的重伤残兵,“给他们救命要紧。” 激战过后,李昺被俘,随同作乱的数位都督或是伏诛,或是被擒获。局面已定,他不再忧心,同伽罗回到石门观内,待伽罗取来药箱时,已单手脱了玄色外裳。那衣裳染了许多血迹,在寒风中冻得略微僵硬,他随手丢在地上,看到数处破损的中衣,皱了皱眉。 两层防护之下,他倒没添多少新伤,只是铁甲沉重,拼死力战,颇为疲累。 右手腕的伤瞧着骇人,其实不算重,让他忧心的是左臂。 那条手臂被重箭射中过,虽未能穿破里面的金丝软衣,劲弩铁箭携带的力道撞过来时,也令他半边手臂发麻。乃至后来追着李昺,虽咬牙竭力拉满了弓,那条手臂却颤抖不止,险些令他射箭失去准头。 此刻,左臂似乎真的是废了。 屋里陈设简单,他在内间榻上坐稳,伽罗已脚步匆匆的抱着药箱近来,先帮他把右手腕的血迹擦干净,继而按着杨坚的吩咐洒上药粉,细心包住。 旋即,抬眸向杨坚道:“还有别的伤处吗?左臂的伤还未痊愈,是不是崩裂了?” “嗯。”杨坚瞧着伽罗,忽然道:“这回是真的不能动了。” 伽罗颔首,将杨坚中衣解开,缓声道:“我帮殿下上药。” “里面还有金丝软甲。”杨坚任由她帮忙,低声道:“须将上半身都脱去。” 伽罗手势微顿。 虽说已帮杨坚包扎了许多回,但每回都是解开衣领,脱下半幅肩膀的衣裳即可。 这回……她犹豫了下,道:“人手奇缺,总不能丢着殿下不管。无妨。” 杨坚却忽然抬起右臂,将她的手包裹住。 “伽罗。”他神色肃然,瞧着伽罗双眸,缓声道:“那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伽罗微怔,“什么?” “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杨坚握紧她的手,掌心微微发烫,“父皇盛怒之下,我不敢拍胸脯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但我会竭力护着你,还有你父亲、你外祖母。父皇性情偏执,仇恨未必能轻易化解,但我敢保证,我会竭力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后面的路或许很艰难,我会将你护在身后,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屋内片刻安静,伽罗跪坐在他身旁,被他的手握着,温厚有力。 她将杨坚瞧着,勾唇微笑,“殿下会保护我,我也会极力自保。” “所以?” “愿意。”伽罗脸上浮起可疑的微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杨坚的手背,温软坚定。 不管前路艰难或是平坦,都是她的选择,心意已定,再无犹疑。 为你,以身试险。为你,披荆斩棘。 笑意从杨坚眼底涌出,渐渐炽盛,如同盛夏浓烈的骄阳,将常年积埋眼底的阴郁冰冷霎时融化。从昭文殿里的退让隐忍、犹豫不决,到后来的试探、欢喜,及至重阳之后的震怒、失望,千里追袭的忐忑、煎熬,万般情绪、舍命追逐,终于有了意义。 杨坚盯着她,缓缓道:“伽罗,我真高兴。” “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 他凑过来,在伽罗唇上啄了啄,目光交织,满心欢喜。 伽罗笑生双靥,娇美无双。因情势所需,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满头青丝拿玉冠束在头顶,身上是一袭茶色劲装,骑马奔逃、掩护藏身都方便,别无累赘。比起中秋那晚的盛装丽服,此刻的装扮着实清淡素净,然而秀眉之下那双眼睛神采焕然,如同盛了满湖荡漾的水波,衬着嫩肤红唇,漆黑发丝,含羞带笑时,眼角眉梢风情万端。 杨坚抵着她额头,几乎沉溺在她的顾盼眼波。 还是伽罗惦记他的伤处,含笑退开,将他中衣除去,碰到左臂大片的暗红血渍时,心中颤抖不止。 那金丝软甲织得紧密结实,她小心翼翼的解开,将上半身的软甲除去,而后解开最内层里衣。 壮硕紧实的脊背入目,伽罗咬了咬唇,看到背后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似是陈年伤疤,至今留着深深印记。 她不由轻轻碰了碰,低声道:“殿下以前也曾受重伤吗?” “是兄长被刺的那回。”杨坚声音微哑,“我也险些丧命。” 杨嵩被刺的事伽罗当然记得,那还是高家外祖父和陇右官员的手笔。当时她还不懂其中错综情势,此刻回想彼时高家外祖父的恶意,回想杨坚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回想他在仇恨之下的煎熬和胸怀,眼底那股热意再度涌了上来。 斯人已逝,当初的惠王妃、杨嵩都不可能复生。 而活着的人,譬如杨坚、譬如武元帝、譬如乐安公主,身上心间,却都留有深深伤痕。如同这道伤疤,怕是终身都难痊愈,每每触及,都能翻起前尘旧事。背负着那些旧事,伽罗无法想象,当时杨坚答应救她的父亲、在武元帝跟前为高家表哥说情时,是怎样的心情。 那恐怕不是单凭着开阔胸襟就能做到。 伽罗心疼又后悔,指尖抚过伤疤,有温热的泪珠滚落,掉在杨坚背上,缓缓滚落。 她心绪翻滚,缓缓从背后抱住杨坚,喉头热涌,声音哽咽。 “以前的事,是傅家和高家愧对殿下,愧对太上皇和公主。”她紧贴在杨坚肩头,低声道:“他们做过的事,我很歉疚。”泪珠断线似的掉落,她紧紧抱着杨坚,低低哽咽。那是祖父和外祖父犯下的罪孽,当时的她甚至还是高家一员。 杨坚失去母妃的时候,失去兄长的时候,忍受高家表兄的故意欺辱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法做。 彼时为杨坚帮忙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看来,不值一提。就像对方被炙热的烙铁烫得血肉模糊,而她只能凑上去,递一块糖抚慰一样,无济于事。她没能阻止,更无力挽回,此刻想来,便如钝刀划过,令人心痛。 …… 滚烫的泪落在胸膛,滑入小腹。 杨坚身子微微僵硬,片刻后才抬起右手握住她。 “那些事与你无关。”他眸色深沉,声音都是沙哑的。 “可我还是觉得歉疚。”伽罗柔声,“信王已然身故,太上皇跟前就只有殿下了。死者不能复生,祖父和外祖父的罪孽我更难以代偿,不想殿下再跟至亲起龃龉。回到京城,殿下若碰到事情,跟太上皇耐心商议,好不好?” “好,答应你。”杨坚哑声,将她手指扣在掌心,低声道:“母妃若见了你,必定喜欢。” “文惠皇后当年仁慈和善,我也听说过。” 杨坚颔首,没再作声。 前事旧怨,他已咀嚼过无数遍,那回同伽罗去鸾台寺时,甚至还特意跟方丈讨教过。 过去的事、失去的人,永远无法挽回,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珍重眼前心爱的人,便尤为重要。 杨坚回身,眼底波澜翻滚,将伽罗眼泪擦净,哑声道:“你再哭,就没法疗伤了。” 伽罗吸吸鼻子,有些赧然。 自从娘亲去世后,她就很少再哭了,先前重压之下憋着股气,连眼泪都吝惜,不肯任其流下。今日激战对敌,情绪大起大落,这般趴在杨坚身上哭泣,确实是少有的事。 伽罗缓缓将另外半边衣裳脱下,左臂伤口处的里衣被金丝软甲紧紧压在肉上,经血染透,瞧着格外怕人。她定了定神,不敢有半点颤抖,褪下衣衫,瞧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声低呼。 第263章 大战过后 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全然撕裂,甚至比原有伤口扯开了一寸不止,下方三指处有极重的淤青,像是重击所致。 唯一庆幸的是,伤口虽撕裂严重,毕竟没有毒物,不似前次般深紫吓人。 伽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沾走血迹,看到杨坚浑身绷着,眉头紧皱。 她的额头先见了汗,按着杨坚的吩咐擦干净伤口,抹了药膏。杨坚自用右手将左臂揉搓了一通,里头筋骨因铁箭钝击而负伤,又被他强力拉弓,揉搓时疼痛难忍。他对这些伤有些了解,知道药膏效浅,一声不吭地咬牙揉毕时,额头缀满了豆大的汗珠。 伽罗给他擦尽汗珠,又将伤处层层包住,才松了口气。 床榻被血染透,已然没法用了。 杨坚先经鏖战,后又剧痛,此刻眉目间尽是疲累。 因观内客舍不分男女,都只摆放简陋的床榻桌椅,伽罗想了想,便带着杨坚到她屋中,暂睡片刻。待杨坚沉沉睡去时,又赶往山腰,去向那位被韩擒虎夸上天的神医讨教,说杨坚伤口崩裂,当如何调理。 神医刚救下重伤的士兵,听了此事,没好气的道:“既有那等神勇,忍着就好了!” 伽罗微愕,恰逢韩擒虎经过,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殿下也是形势所迫,还请先生担待些。” 神医叹了口气,道:“等殿下传召,我再去瞧吧。那伤就是疼痛,别的不碍事。” 伽罗这才稍稍放心。 大战过后, 直至傍晚时分, 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强打理清楚。 除了杨坚之外, 韩擒虎、李昺、房彦谦等人也都负伤,好在没有大碍, 各自休养。杨玄感虽赶路疲累,却因纵马冲突时阻碍甚少,倒没受重伤,奉杨坚之命将战场清了, 带人在山脚安营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杨坚下令重金抚恤, 余下的各自负伤,安置在各处观里过夜。都尉韩林身先士卒, 从李昺的第一波攻袭起, 便带了少数兵马守在要紧隘口,几波攻袭过去,负伤颇重。因他对李昺深恨,即便身负重伤, 亦自发骑马追袭李昺,却被对方暗箭所伤, 昏迷不醒。 韩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离去, 眼睁睁看着军医剪开满布血迹的衣裳,清理过狰狞伤口后敷药包扎,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强撑着不肯哭。 直到入夜时伽罗再去探望时, 才揪着伽罗衣襟,小声道:“傅姐姐,爹爹会醒来吧?” “殿下请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罗握住他小手,察觉他微微颤抖。 虽说在柘林府盘恒多日,伽罗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韩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罗听杨坚提过,身手才敢都强悍过人,只因得罪了李昺,被李昺会同南衙联手压着,这些年守着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还被李昺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难熬。 这回杨坚在隋州谋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韩林,派李昺协助除了那些碍事之人,重掌兵权,今日铜墙铁壁般死守,骁勇之极。 而当年韩林之所以得罪李昺,似乎还是跟韩伯岳那位逝世的娘亲有关。其中隐情杨坚未提起,伽罗只知道韩伯岳三岁时失了慈母,彼时李昺初至隋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将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韩林压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韩伯岳在军营长大,受其父影响,颇有胆气,亦将其父视为天底下最骁勇的英雄。今日两军对垒时他还信心满满,此刻瞧着满身细纱,昏迷不醒的韩林,焉能不怕? 伽罗瞧着心疼,将他领出去,哄着吃了些饭,往韩林那儿又瞧了片刻,直至韩伯岳撑不住,才同冼氏一道,哄着他睡下去。 次日起来匆匆前往韩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据莫先生说,韩林凌晨时曾醒来过一次,喝了两口水,意识却不慎清醒。 今晨杨坚已同杨玄感一道来探视过,各自忧心,请莫先生务必将他救活。一场激战后死伤惨重,柘林府伤亡的军士名单昨晚已连夜列了出来,杨坚交于韩擒虎,飞马递回兵部,提早安排抚恤重赏事宜。 待晌午时,军士们重新列队,由杨坚带领,启程返回隋城。 柘林府重伤的将士就近回营休养,只是韩林病重,杨坚单独安排辆厚软舒适的马车,带回隋城,方便照料。 队伍缓缓回到隋城,已是当日傍晚。 李昺率兵出征时,李凤麟忧心忡忡,听得小相岭战胜的消息传来,当即喜不自胜,虽没再折腾阖城官员,却带了两名副手,亲自骑马在城门口迎接。往来的百姓未受半点驱逐,出入如常,见这位父母官亲自迎候,颇为好奇,不自觉的驻足观看,只是毕竟惧怕官府威仪,躲得远远的。 临近腊月,天气已十分寒冷。 李凤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将骁勇耐寒,却只穿了深红官服,姿态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那张方正的脸上却满是由衷的笑意,见得杨坚率军走近,忙翻身下马,快步过去,同副手跪地道贺道:“李昺谋逆犯上、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难书。恭贺殿下剿平逆贼,捉获李昺,微臣代隋州万千百姓,谢殿下大恩!” 他的声音高昂,顿挫有力,令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城门口不知何时聚了许多百姓远远围观,听李凤麟说昔日威风得意的李昺被捉,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惊讶欢喜皆有之。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囚车中瑟瑟关押的李昺和元岩,群情激愤,指指点点,旋即口口相传,深感殿下英明恩德。 李昺在隋州当了数年都督,不止贪权敛财,更是仗势欺人,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当地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满肚子怨恨。元岩比之更甚,隋州内外的数处宅邸金碧辉煌,强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说,府中那十几位妾侍更是仗势欺人,其兄弟子侄横行霸道的事,数不胜数。 而今那两人穿着单薄囚衣锁在囚车中,皇上亲自羁押,李凤麟亲口定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将摊贩上的青菜丢过去,怒骂李昺。 杨坚立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声。 韩擒虎会意,朝押车的侍卫递个眼色,各自避开,也未阻拦。 越来越多的杂物砸向李昺和元岩,人群中有人颇富,被欺压许久后难得能出恶气,当即将近处数个摊贩的果蔬杂物买下,分给群情涌动的百姓,怒骂斥责,含恨打砸。 这般动静引得更多人驻足,纷纷打探传递,将李昺和元岩谋逆被捉的事迅速传开先前李昺大军过处所散播殿下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险恶、以下犯上,罪有应得。 杨坚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凤麟,当众夸赞两句,才叫他上马同行。 待杨坚在杨玄感等猛将的拱卫下徐徐入城时,两侧百姓满腔仇恨均得倾泄,齐齐跪地叩首,口呼太上皇万岁,殿下圣明。 而囚车内李昺和元岩惨不忍睹,身上重伤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经这番百姓泄愤,格外狼狈。 入城之后,城内消息亦迅速传开,道旁百姓见得这幅模样,直呼活该。 …… 这般缓缓入城,到得白鹿馆外,夜幕已然降临。 李凤麟已然备了庆功宴席及犒赏军士之物,杨坚并未推辞,不止邀了随行众将和柘林府及杨玄感所调府兵的长史、司马等人,连同军伍中格外骁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请,于衙署旁的敞厅中欢庆,特令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伤作痛为由离席,留下杨玄感和李凤麟主持局面。 他在韩擒虎的陪同下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军士的欢喝声,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点燃烟花,为今日传遍全城的喜讯庆贺。 这般局面当然是杨坚盼望的,可心里却还是有无形的重石压着,令他难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馆,重伤昏迷的韩林就安排在紫荆阁附近的剑南台里。 杨坚过去时,屋舍里灯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卫已按着韩擒虎的安排往各处轮流值守。曹典、李昺及房彦谦兄妹皆按照杨坚的安排,往厅中赴宴,此刻唯有刘铮带了两名侍卫,连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韩林跟前。 门口侍卫躬身行礼,里头刘铮听得动静,亦起身相迎。 杨坚快步走进去,扫了眼仍旧昏睡不醒的韩林,随即看到床榻旁那个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边。 韩伯岳满心都在韩林身上,听见刘铮等人问候的声音,才察觉动静,回身看到杨坚。 他脸蛋上还挂着一滴泪,却还是噌地站起身,如韩林教过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道:“拜见皇上!”孩童的身影在刘铮等人的衬托下格外单薄,身份倔强却半分不减。 杨坚盯着他,上前伸手搀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乌青。 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活蹦乱跳、人嫌狗憎的时候,韩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强健些,原本不该有这幅样子。 杨坚皱眉,往韩林脸上瞧了瞧,元岩的脸上血色苍白,气息都颇微弱。 “莫先生。”他叫韩伯岳坐入椅中,回身问道:“能救吗?” “老夫已竭尽全力。”莫先生纵有神医之称,却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诸般手段用尽,却难以挽回韩林重伤之下的虚弱。 他不愿当着韩伯岳的面细说诸般伤情,便同杨坚拐入内室,将先前未及详细禀明的事说了,最末叹道:“我已问过军士,韩将军在小相岭上时就受伤极重,后来追击李昺和他的副手,拼尽全力拉弓射箭,等射中了那位副手,他已是强弩之末,摔下马背。原本就有骨头断裂,那一摔之后刺入腑脏,怕是……回天乏术。” 杨坚眉目陡沉,“莫先生也没有办法吗?” “若是旁的病症,老夫用尽本事,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他脏腑已损,还请殿下恕罪。” 莫先生叹了口气,扫向外间,低声道:“那孩子早起就过来守着,寸步不离,若不是傅姑娘过来哄着,连晚饭也不吃。若能有办法,焉有不救之理?” 杨坚垂目,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半晌,道了声“先生辛苦”,同至外间。 韩伯岳已经回到了韩林榻旁,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杨坚,想问父亲伤情,却又不敢。 杨坚坐至榻旁,瞧会儿韩林,又瞧会儿韩伯岳,最终沉默起身。 次日韩林依旧昏睡不醒,中间咳了几回血,浓稠乌黑,脸色苍白。 韩伯岳连夜守在旁边,谁劝都不肯走,韩林那稍有动静,便凑过去细看。然而伤情恶化,令人失望,莫先生能解百毒,能治诸般外伤,却无法破开膛腹,将刺在脏腑的碎骨取出。韩伯岳瞧着榻上越来越虚弱憔悴的父亲,隐约明白这重伤背后的含义。 原本皮猴般没片刻安静的孩子,这一晚却死握着拳头不吭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悄悄的埋头在韩林锦被上,无声抹去。 后来终究没忍耐住,趴在韩林身边,握着韩林的手,口中溢出破碎的哭泣声。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落在韩林手背。 床榻上昏睡的人似有察觉,手指动了动,却还是了无生气。 韩伯岳哭得越发凶了,一声声强压伤心恐惧的“爹爹”哭出来,令素来刚硬的刘铮都红了眼眶。然而韩伯岳倔强,死守在榻旁不肯挪动,刘铮只能陪坐在旁边,束手无策。 至黎明时,床榻上的韩林仿佛回光返照,勉力睁开眼睛。 刘铮当即命侍卫按照杨坚的吩咐,去紫荆阁扣门,不过片刻,和衣而睡的杨坚便起身赶过来,带着深冬早晨的冷冽清寒。 莫先生昨晚撑不住眯了两个时辰,此刻也已赶到榻前。 韩林躺在榻上,目光涣散,早已不是初见时精光奕奕、龙精虎猛的汉子。连日昏睡,伤情渐重,他几乎连米汤都没喝几口,此刻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眉头紧皱,显然是疼痛已极。 杨坚越众上前,坐在榻旁的矮凳上,叫了声“韩将军”。 韩林喉结动了动,握着韩伯岳的小手,胳膊挪了挪。 杨坚会意,伸手将韩伯岳握住,肃然道:“将军放心,我必定好生照顾伯岳!” “谢……”韩林提气张口,随同话语出口的,却是血迹。 韩伯岳强忍着呜咽,五根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将杨坚牢牢扣住。 韩林唇角微动,像是在笑,断续道:“听……话……” 韩伯岳呜呜地应着,抬起袖子擦泪,两只眼睛通红,只呜咽道:“爹爹,你快好起来。伯岳听话,再也不顽皮捣蛋,惹爹爹生气!呜……” “男子……汉……”韩林说得甚是艰难,素来刚毅的脸上,稍露温柔,旋即又道:“姑……姑……” “伯岳会听姑姑的话!”韩伯岳忙不迭的点头,“爹爹你快好起来。” 韩林扯了扯嘴角,望着韩伯岳,眼中有泪珠滑下,缓缓渗入枕中。 “宋……”他又勉力想说,喉头却被污血堵着,发不出声音。 莫先生忙上前帮忙,杨坚端坐榻旁,沉声道:“李昺和他的爪牙,必定依律法严惩,韩将军昔日的仇,我必定会报!伯岳在我身旁,你尽可放心。”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坚决。 在来隋州之前,杨坚就选中了韩林,不止为附近地势和韩林的性情,还为韩林对李昺的仇恨 当年李昺初至隋州时,韩林已是柘林府都尉,为方便照顾家人,将妻子和三岁的孩子、连同十二岁的幼妹都安置在隋城。 谁知随李昺赴任的那位司马色胆包天、行径恶劣,瞧着韩夫人容貌娇艳,竟在酒后命人将韩夫人劫来,欲图用强。韩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不会半点拳脚功夫,被司马逼在屋中,誓死不从,争执中拿铜壶砸伤司马,司马大怒,酒醉之下,也抢了铜壶砸她,欲令她放弃抵抗。然而韩夫人质弱,被他砸伤,没过片刻便一命呜呼。 韩林得知此事,震怒欲狂,去找那司马讨还人命时,被李昺仗势压住。 为堵口舌议论,李昺另寻了许多娇娘给韩林,都被韩林拒之门外。 从隋城、隋州到京城,韩林试了许多法子,要为亡妻讨还公道,却都被李昺死死压着。韩林怕旧事重演,将妹妹送到舅家养着,这几年中,只留儿子在身旁,亲自教导抚养。 这回韩林拼死相助杨坚,不止是为公道大义,也是想为亡妻报仇,手刃仇敌。 是以李昺大军被冲乱,无力攻山时,韩林便拖着满身伤痕,骑马闯入敌阵,疾追那位司马报仇。 蓄满刚硬仇恨的铁箭令那司马当即身亡,韩林却也重伤倒地,还被近处惊慌的马踩到腹部。后虽被部下及时救回,却也重伤昏迷了过去。 此刻听得杨坚承诺,韩林目露感激,又将目光落到韩伯岳身上。 那是杨坚在这位刚硬铁汉身上从未见过的目光,温柔、担忧、不舍、愧疚……种种交杂,如猛虎舐犊。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唇边溢出愈来愈多的污血,最终似是叹息了一声,委顿下去。 第264章 兄妹重逢 韩伯岳紧握的手指已在杨坚手背掐出血迹,在杨坚伸手抚平韩林眼皮的一瞬,再也忍耐不住,扑在榻上大声哭起来,声声哭喊,哀恸欲绝。 杨坚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微微泛红。 韩林的丧事由杨坚和李凤麟亲自安排人操办, 同他亡妻一起, 葬在城郊一处松坡。 韩伯岳留在杨坚身边, 很是消沉了几天,伽罗每日陪着照顾开解, 十分心疼。 杨坚那里依旧忙碌李昺这番起兵,隋州、灵州、宿州的折冲府皆有参与,这等悖逆行径自然不能姑息,这些折冲府如何裁撤合并、令安排都尉长史, 都是要紧的事,由杨坚和杨玄感写了密奏入京, 按着武元帝的安排行事。 李昺和元岩及数位谋逆都尉的家眷亦按律收押,待李昺和元岩回京定了罪名, 一道处置。余下的仆从家奴, 皆遣散或变卖,由李凤麟安排司法诸官处置。 李昺都督之位当即被革,由一位闲散度日的宗室郡王遥领。 白鹿馆与刺史衙署紧邻,杨坚同李凤麟繁忙处事的间隙里, 李凤麟的夫人姜氏也终于露面,来白鹿馆中看望韩伯岳, 顺道拜会身份特殊的伽罗, 送了好些补品和起居之物过来,十分周到。 这日姜氏过来时, 伽罗正跟冼氏、华裳在屋内闲坐,教韩伯岳写字。 韩伯岳经前几日的伤心后, 渐渐接受了父亲已然战死的事实,除了晚间偷偷哭之外,白日里牢记着韩林要他做男子汉的话,甚少再表露伤心。只是毕竟年纪有限,刚没了至亲,先前的顽劣笑语一去不返,时常闷坐发呆。 伽罗也经历过幼时失慈的事,故耐心陪伴,教他习字解闷。 因韩夫人是书香门第,韩林当初以武举出身,能熟读兵书,学问也不差。是以韩伯岳虽养在军营,读书的事也没落下,到如今已读了不少书,只是性子顽皮,兴许是随了韩林的粗豪之气,书法略差。 伽罗的簪花字过于秀气,冼氏上了年纪,书法端庄沉稳,倒可教他练习。 几个人围坐在长案旁,见姜氏进来时,不免起身相迎。 姜氏自是满口关怀,寒暄过后,随身侍女将四个食盒放在桌上,说里头是各色蜜饯糕点。如今已入了腊月,天气严寒,没了新鲜的蔬果,闲来无事,也只能拿这些零嘴来打发时间。 等她寒暄过后告辞,伽罗便选了几样装入食盒,亲自给房遗爱送过去。 房遗爱的住处离紫荆阁不远,同房彦谦一道被韩擒虎安排在阁楼二层,底下则是个小小的议事厅,两侧抱厦中住着李昺和曹典。 伽罗过去的时候,议事厅的门敞开,里头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 走近了,看清那是韩擒虎、房彦谦、李昺和房遗爱四个人,杨坚不在。 里头不像是商议要事的样子,伽罗走近时,房遗爱扫见,当即走到门口笑道:“这样冷的天气,又送了好东西过来?” “刺史夫人送了些糕点蜜饯,想着蒙姐姐或许喜欢吃,所以送些过来。”伽罗走进里面,瞧着韩擒虎和房彦谦已然痊愈,李昺的手臂却还是小心翼翼兜着,不免问他恢复得如何,顺手将食盒揭开,取了几碟糕点出来,摆在桌上。 房遗爱随手拈了吃,道:“等隋州的事定了,你也回京是不是?” 伽罗迟疑了下,“我先等父亲过来吧。” “昨日收到的消息”韩擒虎站在旁边,及时到:“傅大人五日内能抵达隋城。” 伽罗闻之欣喜,听房遗爱问得奇怪,遂道:“蒙姐姐要去京城吗?” “想去那里瞧瞧。”她来隋州时日不短,瞧着伽罗每日给杨坚换药,韩擒虎等又格外客气礼待,虽不知过往情由,却也瞧得出端倪。向伽罗挤了挤眼睛,道:“殿下说我箭术极好,旁的功夫却有限。我羡慕殿下身边那位岳姐姐,特地求了殿下,准我入东宫当个小侍卫,学些本事。” 这倒令伽罗意外,不由欣喜,“那你要在京城住一阵了?” “嗯!就在你表哥手底下当差。”说着,笑睇李昺。 李昺似颇无奈,同房彦谦对视一眼,各自一笑。 隋州的事渐渐理清,腊月初三那日,独孤善顺利抵达隋城。 伽罗已有近一年未见到父亲,前两天缠着杨坚问定了独孤善抵达之期,这日早早就起来,仿佛过节般着意打扮一番,修长的妆花襦裙之上锦衣绣金,将那件杏黄缎面的斗篷披着,早早在屋中等候。 这日天晴,固然冬日清寒,太阳晒着,仍旧有几分暖意。 杨坚处理了公事,回到白鹿馆时,就见伽罗站在穿堂外,来回踱步,翘首张望。前两日下的雪还未融尽,穿堂旁槐树底下,积雪覆盖枯叶,半融半冻,上头已留了她许多脚印也不怕踩雪冻了脚。 他这两天颇为忙碌,整日在隔壁衙署议事,早出晚归,加上左臂的拉伤非伽罗所能医治,换药的事都交给李凤麟请来的郎中,每日竟甚少能见到她。 今日难得早归,路上撞见,不免多瞧两眼。 伽罗旁边,则是倚柱而立的房遗爱,像是一道过来等的。 两人上前拜见,杨坚觑着伽罗红扑扑的脸蛋,知道她是心急,道:“午时才能到。” “那也快了!”伽罗往他身后张望,两只手藏在绣金袖筒中,抱着藏在当中的手炉子,“殿下今日回来得早,衙门的事都办完了吗?” 杨坚颔首,看向伽罗身后的房遗爱。 房遗爱微怔,旋即会意,道:“在虎阳关时,我已拜了傅大人做先生,故而一道来迎候。” 杨坚没再多问,瞧见伽罗鼻头在冷风里吹得泛红,不由皱眉,“回屋等吧。“ “不碍事,没觉得冷。”伽罗眼底都是笑意,猜得杨坚的意思,忙道:“殿下有事自管去忙,不必管我。战将军已安排了住处,表哥今日也得空,就在那边。父亲抵达时,有我们足够。等殿下有空了,父亲再过去拜见。” 房遗爱亦点头,侧身让开道路。 杨坚觑着伽罗没说话,神情还是从衙署里出来时的冷肃。瞧了片刻,没动身往里走,反而回身,走向近处一间敞厅,道:“过来。” 伽罗微诧,跟着他走过去。 敞厅就在穿堂不远处,正对着白鹿馆照壁后的长长甬道,倘若独孤善抵达,一眼就能瞧见。伽罗随杨坚走进去,里头虽没人在,却照常烧着炭盆,不似外头风冷。那门帘子厚重,不好搭起来,遂回身问道:“我开扇窗户,蒙姐姐介意吗?” “我又不怕冷。”房遗爱笑道。 伽罗遂开了窗扇,回身见素日繁忙的杨坚竟然坐在椅中,不免诧异,“殿下这是有事要忙吗?” “谁说的。”杨坚掏出那把漆黑铁扇把玩,碍于房遗爱在场,没再说旁的。 伽罗对上他的目光,恍然明白他意思,不由抿唇微笑,没再说话。 因有房遗爱在场,杨坚便还是素日端贵模样,只问伽罗这两日韩伯岳如何。 伽罗照实回答。 …… 过午时分,独孤善终于抵达白鹿馆。 最初瞧见侍卫匆匆绕过照壁时,伽罗尚未反应过来,待瞧见侍卫身后那道熟悉的身影,猛然站起身,向杨坚和房遗爱道了声“来了”,便匆匆掀帘出门。 渐渐走近,看到父亲面容,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曾经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美男子,过年时在傅府相见,他还是清贵模样。没想到一趟北凉回来,整个人都瘦了两圈,远远瞧着,衣服都像是空荡了许多,温如美玉的脸也颇消瘦,满是笑意。他行走如常,想必伤已痊愈,无甚大碍。 伽罗越走越快,走到独孤善跟前时,说不出话,只是笑着瞧他。 这一年诸多艰辛,父女分离,前途未卜,连封家书也无。 此刻重逢,先前所有的担忧、恐惧尽数消解,伽罗笑容粲然,直到独孤善握住她的肩膀,才屈膝为礼,笑盈盈道:“父亲伤瞧着都痊愈了,身体无恙么?” “已无大碍。”独孤善温和如旧,旋即抬眼,看到紧随而来的杨坚和房遗爱。 房遗爱来迎,并不意外,但杨坚亲自过来,多少令独孤善不解。 他被困石羊城时,得高颎、曹典等人相助,知道是杨坚安排,因不明情由,便猜测是跟伽罗身上那枚长命锁有关。后来被安排在虎阳关养伤,迥异于鹰佐的步步相逼,杨坚的人非但没有提起此事,还将他引荐给蒙旭,任由他慢慢养伤,半点都不着急。 独孤善猜不透杨坚的打算,这一路左右探问,亦不得要领。 按礼说,杨坚父子与老太爷有旧仇,该恨他才对,即便因长命锁的事屈意解救,也不该是那般礼遇。 此刻见杨坚亲自过来,独孤善更是满心困惑,当即跪地行礼,“罪臣拜见皇上。” “傅大人请起。”杨坚淡声,目光落在伽罗身上,并未看独孤善。 而后轮到房遗爱行礼,寒暄之间,齐往独孤善住处。 杨坚在前,面容沉肃。他虽看着伽罗的情分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然而真见到独孤善,心里那些疙瘩还是未能尽数消去尤其独孤善的归来,提醒他傅玄还在石羊城活着,太上皇也在石羊城中,随时可能回到大隋。他救了独孤善,善待伽罗,然而对傅玄的刻骨仇恨,至今未能清算。对于夹在傅玄和伽罗之间的独孤善,杨坚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抿唇肃目,未再多言。 伽罗满心欢喜,起初未能察觉杨坚神色,只同房遗爱一道跟在独孤善身旁。 走了一程,发觉杨坚步伐颇紧、后背紧绷,这才醒悟过来。 “当日爹爹被困石羊城时,是皇上施以援手,爹爹都知道了吧?”伽罗侧头瞧着独孤善,含笑以示宽慰,“殿下胸怀宽广,我处于困境时,也是殿下照拂,外祖母如今也住在这白鹿馆,待会父亲就能见到。” 她说得诚恳,独孤善会意,暂时收起敬畏顾虑,紧赶上前两步,道:“伽罗的事给殿下添麻烦了。石羊城中多蒙殿下相救,罪臣感激不尽。” “傅大人客气。” 眼角余光扫过去,见独孤善姿态恭敬,伽罗微显忐忑,彼时觉得氛围尴尬。 杨坚不由放缓脚步,看了独孤善一眼,“伤势都痊愈了?” “承蒙殿下记挂,蒙将军照顾得十分周到。”独孤善拱手,“来隋州的路上,罪臣听闻小相岭一役,殿下以千余兵力击退李昺两万人马,神勇气概令百姓称颂,罪臣虽未能亲眼目睹,也十分敬仰。” 杨坚唇角动了动,道:“傅大人能在石羊城外行刺鹰佐,胆气也令人敬重。” 这般寒暄着,渐渐靠近独孤善的住处就在李昺等人所住的阁楼里腾出一间来安置,离紫荆阁不算太远。 杨坚能陪着伽罗等独孤善半个时辰已是难得,瞧见阁楼外李昺陪着冼氏和华裳,已满面笑容地迎过来,再一瞧伽罗和独孤善瞧着那位表亲时的笑容,没再多说,在岔路口脚步一转,径直往紫荆阁的方向走过去。 伽罗微愕,旋即恭送,见杨坚越走越远,背影沉默又挺拔,眼中忽然觉得刺痛。 …… 父女重逢,自是格外欢喜,李昺陪着坐了一阵,被杨坚因事召走,便剩祖孙三辈在屋中。独孤善被困北凉太久,又身受重伤,伽罗担心了将近一年,便听故事似的,问从他如何从丹州到北凉,在石羊场的处境,如何确信娘亲是死于鹰佐之手,又如何向鹰佐复仇等等,事无巨细,追问不停。 独孤善耐心作答,只说丹州城破时他被掳至北凉,囚入暗室。那枚长命锁的事,南风曾跟他提过,鹰佐似是从游民口中得知,设法逼问,他只咬死不认,期间鹰佐为逼他就范,直言南风是死于他的手,并以伽罗威胁。 独孤善囚在暗室,关乎外间的一切消息,都是来自鹰佐之口,他不听也不信,心中却是认定,鹰佐之所以揪着他不肯放,必是没有伽罗的消息,故虚与委蛇,设法拖延。 后来高颎潜入,独孤善才知道伽罗险些落入鹰佐的手,又被杨坚救回。而帝都朝堂,确实已如鹰佐所说的,改换门庭,傅家和高家都已落败。 独孤善深恨鹰佐,得知伽罗无恙,遂生出报仇的念头。 其间细节他未详述,只说是以长命锁为借口诱饵,骗鹰佐往南行,期间借曹典的安排行刺,继而脱身。因鹰佐防范甚严,脱身时众人负伤,却也废了鹰佐一只眼睛,重伤他双臂经脉。 种种起伏,独孤善尽量说得水波不惊,仿佛那只是平淡无奇的经历。 伽罗却还是忍不住地回想被囚禁逼问时的煎熬酷刑,虚与委蛇时的费尽心机,刺杀脱身时的凶险形势,哪怕是李昺、曹典那样刚硬的汉子都未必能经受,父亲一介儒士,当初是如何撑过来的? 她不敢再深想。 独孤善亦不愿女儿担忧,等伽罗停止追问,便话锋一转,问伽罗为何在此处。 这事就一言难尽了,伽罗同冼氏对视一眼,冼氏接过话茬,“这事说来话长。伽罗”她瞧着外头渐渐昏暗的天色,道:“快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不知殿下那里会不会有旁的吩咐,你去瞧瞧。” 伽罗颔首,请冼氏和独孤善先坐着,自带了华裳出去。 …… 外头暮色四合,腊月寒冬,风格外冷。 华裳跟上来,将手炉子递给伽罗,见外头风吹得伽罗发丝飞舞,遂将帽兜给她戴上,绒白的狐狸毛之间,就只剩一张小脸露出来。 渐渐行至紫荆阁,伽罗的脚步越来越慢。 冼氏提起杨坚,不过是个支开她的由头,好跟独孤善单独商议。伽罗经她一提,却添了心事,这才明白方才听父亲说话时,为何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不太踏实。 是为了杨坚。 今日杨坚忙中抽空,肯陪她一道等独孤善,着实出乎伽罗意料。然而等两人见了面,气氛却颇为尴尬,伽罗看得出来,杨坚心里毕竟还有芥蒂。 幼年失慈的仇恨,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 这件事是傅家愧对杨坚,无可推诿,哪怕杨坚给个冷脸,伽罗也难以指责他什么。何况就今日而言,杨坚已经做得很好,甚至他在岔路口却步,独自离去时,伽罗都觉得心疼愧疚。 父亲和杨坚的关系并非不可调和,从杨坚肯出手搭救就看得出来,哪怕如今有芥蒂,将来也可慢慢化解。 叫她担忧的是另一件。 父亲安然归来,那么石羊城里的祖父傅玄呢? 因为自小不亲近,又被刻意冷落排挤,伽罗对傅玄几乎没什么亲情可言,前阵子辗转反侧时,考虑过杨坚和武元帝等人,考虑过陇右外祖家,却怎么都没想起傅玄,直至此时才想起来傅玄当初跟徐公望合谋害死惠王妃,又有许多朝政上的劣迹在,于公于私,武元帝和杨坚都会将他处死。甚至于分别贬谪和押在狱中的两位伯父,最终也未必能有好结局。 伽罗自然也明白,这是祖父罪有应得,杀人偿命,天公地道。 只是祖父死后呢? 第265章 内斗 父亲虽跟当年的事无关,毕竟是祖父亲生的儿子。皇帝处死生父,出于君臣的本分,父亲或许还会跟天底下无数臣子一样,忍耐下来,继续忠心事君,何况那件事本就是祖父的过错,父亲也很清楚。 然而那只是君臣之义。 倘若告诉父亲,他须认那位处死他生父的人做女婿,他会作何感想?他是否还会答应? 伽罗无法想象。 埋首缓行,忽听前面有人轻咳,抬头就见玄色暗纹大氅迎风摆动,杨坚负手立在跟前,正觑着她。 “在想什么?”他问。 伽罗抬头,一时间理不清乱绪,只呆呆盯着杨坚。 晚风凌冽吹过,将帽兜上的狐狸毛吹得晃动,嫩红的双唇紧抿,漂亮的眼睛里似有茫然苦恼。她有心事,杨坚看得出来。 正好,他也有。 杨坚将她帽兜压得严实些,道:“隔壁衙署设宴,加件衣裳,随我赴宴。” “我去吗?”伽罗微愕。 杨坚颔首,“高颎和房遗爱也在。”他伸手捏了捏伽罗身上的披风,嫌它太薄,便道:“快换上那件狐裘,我等着。” 李凤麟设这场宴席, 是为践行。 隋州、灵州、宿州都督之位由郡王遥领, 分布各处的折冲府整治过后, 由武元帝亲自挑选,擢拔了可靠之人, 其中军务由十二卫亲自过问,余下事宜,交由李凤麟暂时代为打理。于李凤麟而言,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喜讯, 做事也更为勤谨。按着武元帝圣旨,明日将携长史往各处巡查, 以半月为期。 局势暂时安定,杨坚是殿下, 不可离京太久, 杨玄感居左武卫大将军之职,这当口也被武元帝委以重任,房彦谦在虎阳关也有守卫之责,数日之内需奉命返程。李凤麟怕赶不上践行, 今晚特意设宴,遍邀杨坚及身旁几位得力助手, 由夫人姜氏陪着高颎和房遗爱。 唯有伽罗身份特殊, 虽受杨坚照拂,却没名分在身。姜氏为免唐突, 并未当面跟伽罗提及,只同杨坚提起, 是否赴宴,全凭杨坚裁断这多少也是试探的意思。 待伽罗随杨坚过去,众人均已聚齐,姜氏安排的女管事瞧见伽罗,当即迎接,避过正厅中的粗豪男子,从偏厅进了暖阁。 高颎和房遗爱均已入席,瞧见伽罗,高颎心领神会,房遗爱但笑不语。 这宴席全为践行而设,没了李昺等人作祟,杨坚端坐正中,李凤麟和杨玄感左右陪同,底下都是杨坚亲信和李凤麟治下忠心事君的官员,气氛融洽。 先前征战杀伐的沉闷气息一扫而尽,李凤麟专拿屏风隔出一角,请乐人助兴。曲子也是由擅音律的姜氏挑选,舍了诸般靡靡之音,于清正琴声中带些许铿锵韵律,如云破月来,雾散雨霁,令人心怀畅然。 伽罗于暖阁中听着,稍露笑意。 在座都是熟识之人,外头男人们推杯换盏,暖阁中姜氏也备了梅子、桃花、石榴、葡萄四样果子酒,玉液琼浆,甘甜可口。 房遗爱长于边塞,好爽中带些娇憨,不止伽罗投缘,高颎也颇喜欢。 就着精致菜色小酌几杯,郁气尽扫。 至宴散时,伽罗酒意微醺,房遗爱开怀喝得半醉,被侍女扶到内间歇息。 高颎固然喝了不少,眼神却依旧清明,未露醉态似她这等侍卫身份,随同在外时都会拿捏分寸,甚少喝多。 外头官员渐渐散去,只留杨坚、李凤麟、杨玄感三人在内室密谈,小半个时辰后杨玄感也告辞,就只剩下杨坚和李凤麟。待他俩谈罢,已是亥时将尽。 冬日夜长,此时空中堆云甚浓,苍穹如墨。 厅前的灯笼已燃至尽头,昏暗光芒照映廊下,于夜风中微晃。 宴席的觥筹交错、雅乐热闹尽皆归于寂静,见杨坚步入暖阁,伽罗亦站起身来,看到杨坚颇带酒意,双目深邃炯明。她向杨坚行礼,旋即多谢姜氏今夜款待照拂,接了高颎递过来的狐裘,系好丝带,戴上保暖帽兜。 姜氏颇为担心,“夜深风重,傅姑娘身子弱,怕会受寒。不如同蒙姑娘一道歇下,明日再回白鹿馆?” “无妨。”杨坚摆手,代为作答,“外面备了马车。” 他既发话,姜氏不好阻拦,遂亲自扶着伽罗出门。 厅前宽敞,车马在甬道旁齐备静候,前后两辆。 伽罗微醺中脸颊发热,被扑面而来的夜风侵袭,顿觉一丝凉意。好在那件大氅厚实,帽兜遮住头发,倒不至于受寒。她侧身避开风刃,同姜氏道谢告辞后,便往后面那辆行去,还没走两步,却被杨坚轻轻按住肩膀。 “我有话同你说。”杨坚低声说罢,回头召来高颎,叫她乘后面那辆车回去,却令伽罗与他同乘。 这安排当然突兀,好在厅前唯有杨坚亲信和李凤麟夫妇,众人只作不见,神色如常。 伽罗未及多想,被杨坚握着手臂,轻轻一送,便到了车前。 旁边仆妇已掀起车帘静候,杨坚肩宽腰瘦,那袭大氅垂落,轻易将伽罗护在身前,隔断众人视线。他左臂的伤尚未恢复,右臂却是如常强健,箍着伽罗的腰微微一抬,便令伽罗双脚悬空,连车底下小矮凳也无需踩,径直屈腿进了车厢。 杨坚随之入内,扯下车帘。 外头夜深灯暗,深冬里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不漏半点光亮,整个车厢中漆黑一团。 伽罗还没摸到里头的坐凳,便被杨坚猛然抱住,往后一拉,重重撞进他怀里。 他满身酒气,手臂仿佛铁箍似的,单手将她紧紧扣在胸前,不发一语。隔着层层衣裳,伽罗贴在他胸膛前,听到里头擂鼓似的心跳。马车已缓缓驶出,外头李凤麟众人恭送的声音远去,伽罗安安静静在他怀里伏着,半晌没见杨坚有动静。 落在后背的那只手却渐渐游移向上,落在她的脸颊,轻轻摩挲,轻重起伏如同心绪涌动。 “殿下?”伽罗撑着他的腿,稍稍坐直身子。 回答她的是杨坚并不平稳的呼吸,伴随愈来愈紧的怀抱。 即便身周黑暗,伽罗还是尝试仰头,想瞧瞧杨坚的神情。杨坚却扣得更紧,将下颚抵在她发髻间,低声道:“别动,让我抱着。”醉后声音不似平常清朗,带着种仿佛强自压抑般的情绪,落进伽罗耳中。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是为了我父亲的事吗?” 杨坚没作声,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虽说已预想过今日之事,然而真的亲眼看到独孤善,想到他将是岳丈时,杨坚心中依旧五味杂陈。酒入肠中,纷乱头绪涌入脑海,叫人头昏脑涨,唯有抱着她的时候,那些叫嚣的念头才渐渐退散,心里空悬的某处,也渐渐安定。 他要娶的是伽罗,旁的所有人,都在其次。 …… 白鹿馆内,冼氏和独孤善对坐在桌旁,桌上蜡泪层层堆叠,几乎燃到尽头。 满室烛光里,冼氏神态慈和,独孤善皱眉沉默。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冼氏将那几乎见底的茶壶提起,给独孤善斟了一杯,又将面前茶杯斟满,“起初我也不信,觉得殿下善待伽罗,或许是为那枚长命锁,后来才知殿下胸襟,并非我所预想的那般狭隘。他对伽罗的好,我也看在眼中,当日答允从鹰佐手中救你,恐怕还是看着伽罗的情分居多。这回千里迢迢从隋州赶来,虽不全然是为伽罗,但他的心意,却明白无误。而伽罗虽有许多顾忌,却也有意随他回京。” 独孤善依旧沉默,烛光下的脸半明半暗。 关乎伽罗的身世,南风早年曾跟他提过,但杨坚的所作所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年惠王妃被刺,固然非他所愿,却也是既成事实,即便他曾为此与傅老太爷争执,也于事无补。傅家跟武元帝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后来陇右高家的作为,独孤善也有耳闻。是以最初听说伽罗在杨坚手中,又是杨坚安排救他时,独孤善已认定,这些出乎意料的作为,必定是跟长命锁有关。 在虎阳关养伤时,独孤善固然感激杨坚救命之恩,却也筹划过,倘若杨坚收留伽罗是图谋那枚长命锁,在感念恩情之外,他当如何妥善应对。 然而此刻,冼氏却将他诸般揣测筹划尽数推翻。 杨坚喜欢伽罗吗? 是何时开始?又有几分?倘若杨坚是从北上议和途中起意,按冼氏所言,从八月里杨坚表露情意算来,也不过短短六个月而已。 这样短的时间,能够令杨坚放下旧日仇怨,不惜违背武元帝的圣意、舍弃与世家联姻稳固朝纲的诸般好处,执意求娶伽罗? 独孤善当然知道,女儿生得娇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见倾心并不意外。 但那是杨坚。 经历诸多挫折后,同武元帝合力扭转颓势,返回帝京入主东宫的杨坚。 他身居东宫之位,甘愿背负骂名去议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银钱,在劣势之下逼退鹰佐,这份心性胆气,就令人敬佩。更勿论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筹谋,京城中对徐公望的步步紧逼,那位的悍勇铁腕,哪怕只是听冼氏口述,也令独孤善敬重。 这样一位皇殿下,显然不是色蒙心窍,鲁莽行事之人。 那样短的时间就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关乎女儿终身大事,独孤善思来想去,终究不敢深信。 但女儿的心意,却不能不顾及。 独孤善对烛沉吟半晌,才缓声道:“倘若殿下是真心求娶,伽罗也有意于他,没有阻拦的道理。即便皇家艰难,我也当拼尽全力,护持伽罗。” 冼氏颔首,“这大半年里,伽罗过得很艰难,殿下能追过来留住她,实在不容易。南风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样的情形,伽罗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着殿下还未回京,你若想问得清楚些,想来以他的诚心,不会作伪。” “唉!”独孤善重重叹了口气,“这半年,伽罗全仰仗您照顾。” “我也难做什么,能安然活在这里,还是殿下看着伽罗的情分网开一面。”冼氏笑了笑。上了年纪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关要紧,在独孤善做决定之前,还是想尽量把事儿商议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见过殿下后,就该拿主意。倘若不允,我带伽罗回南陈,从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后的路怎么走,还需慢慢筹划。” 她的意思,独孤善当然明白。 “傅家愧对殿下和太上皇,如今又被问罪,更是门庭悬殊。倘若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独孤善沉吟,瞧向冼氏的神色,见她眉目也微微皱着。 “殿下对你和伽罗有恩不假,尊府的老太爷做的事也不假,但伽罗却不该为此受委屈。”冼氏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踱步,活动筋骨,“以当今太上皇对尊府的仇恨,你即便回京,这五六年内,怕是难以翻身,于伽罗难有助益。我的打算,是在殿下和南陈国相之间牵根线,若能促成两国结盟,伽罗的处境,便能顺畅许多。” 这事儿冼氏方才也提过,南陈国相的身份,也令独孤善诧异。 大隋、南陈、北凉的形势他自然清楚,倘若真如冼氏所谋划的,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他微微沉吟,见冼氏身子微晃,便起身扶着。 半晌,独孤善才道:“您的意思,倘若应允了此事,伽罗也不能即刻回京?此刻回去,唯有殿下照拂她,终究势弱。咱们该等南陈国相驾临,亲自带回京城?” “既然要回,就风风光光的回去!”冼氏精神虽疲累,腰背却如常硬挺。 独孤善似被她所鼓舞,亦缓缓颔首。 “这事我会斟酌。夜深了,您的身子骨经不得熬,还是该早些歇息。”独孤善送她往外走,见华裳已取了斗篷守在门口,待冼氏捂严实了,送她至住处,才冒寒而回。 一夜辗转反侧,将冼氏所言细细咀嚼回味。 即便如冼氏所言,杨坚对伽罗情意深重,伽罗也心悦于他,独孤善仍旧犹豫。 对于武元帝的为人,独孤善比冼氏和伽罗更清楚许多。当初他与武元帝争储君之位时,独孤善虽未参与,对京城的动静,却颇有耳闻,每每回京述职,也跟武元帝打过交道。后来他被困陇右,却能趁着虎阳关大败、皇帝及亲信朝臣皆被掳走的机会,迅速回到朝堂重掌权位,这背后的事,值得细细琢磨。 武元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在虎阳关溃败,落入敌手。 这其中的关窍,更是令人费解。 独孤善当日在丹州为官,御驾亲征的大军经过时,因傅玄和兄长陪驾在侧,他也探得些消息。据傅玄所说,武元帝之所以决定亲征,是收到了一封密报,密报说北凉内斗得厉害,又经了灾荒,虽瞧着风平浪静,其实百姓流离、军力疲弱、异心四起,国力已然空虚。 这封密报武元帝未向旁人透露,只同随驾亲征的近臣隐晦提过,随即以夺回几十年前被北凉占据的城池为由,率军亲征。 在独孤善看来,武元帝虽算不算圣明,却不是轻敌冒进的性子。当时会亲征,必是笃定北凉内乱,有可趁之机。 谁知情势骤转,武元帝的数十万大军,会在鹰佐的铁蹄下溃于一旦? 恐怕直至被俘,武元帝都难以相信,“内乱积弱”的北凉会有那样强悍的战力。 独孤善被困石羊城时,曾见识过鹰佐治下的严整军队,绝非先前所说的疲弱。而至于所谓内斗,各国朝堂素来有之,据曹典、蒙旭等人后来探得的消息,当时北凉内斗并没到密报所说的地步,甚至所谓灾荒,其实也不严重。 在虎阳关养伤的那段时日,因房遗爱的关系,他跟蒙旭也议论过此事,得知当时北凉朝堂并无异常,并非故意作态,诱武元帝来征。 那么,那封让武元帝信心满满的密报就显得格外可疑。 独孤善当时也探问过所谓密报来处,就连傅玄也不清楚,只猜测是武元帝埋在北凉的信重眼线所奏。 如今回过头来想,独孤善隐隐觉得,那密报恐怕是诈报。 不管是武元帝收买了所谓的信重眼线,抑或是他李代桃僵,那封密报所言不实,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武元帝为密报所惑,亲征被俘,消息传回京城不久,他的两位皇子便先后伤心而亡。 天底下哪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而当时京城朝堂,对于北征密报的事毫不知情,只当是武元帝为收复城池而冒险轻进,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群龙无首之下,迎武元帝回京登基,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知道那封所谓密报的,唯有武元帝和随驾亲征的近臣,不可能泄露到京城,纵有朝臣对两位皇子的死暗中起疑,也只能感叹天家无情,猜不到别处。 这般情势下,武元帝将太上皇隔绝在虎阳关外,迅速收回朝堂权力,皇位便能稳固。 第266章 子夜过,天将明 倘若独孤善揣测得没错,北征的事果真有武元帝的影子,那么此人手腕之隐蔽周全,心机之阴狠毒辣,着实令人胆寒。 即便杨坚心胸宽广,诚心护着伽罗,在武元帝那般阴狠心机下,伽罗又能走多远? 甚至于杨坚不知武元帝的阴狠,在武元帝暗里搅乱风云、挑起事端后,那一腔赤诚爱恋,又能延续多久? 前路之艰险叵测,令独孤善不寒而栗。 但杨坚的赤诚,伽罗的迎难而上,又令独孤善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宝藏的阿耆后裔,独孤善当然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女儿跟前,令她得偿所愿,与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厮守。 心中揣测推断,犹豫不定,回过神时,外头天光早已大亮。 独孤善一夜未睡,拿凉水洗了脸,精神恢复不少。 昨日来得仓促,虽已谢恩,到底仓促。此刻又有伽罗的事掺在里头,独孤善梳洗过后,简单用了李昺命人送来的饭食,正要去紫荆阁拜见,却见清寒晨风中,杨坚踏着刚挪到白鹿馆的红色日影,往这边走来。 他穿的是家常玄色衣裳,乌金冠束在顶心,昂首阔步,挺拔端贵。 独孤善忙到门口跪迎,被杨坚单手扶起。 比起昨日的冷淡尴尬,这态度简直可称为和善,独孤善姿态恭敬,请杨坚入内。 独孤善与杨坚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才开门出来。 而后, 径直去往冼氏住处。 伽罗这会儿已用完了早饭, 去父亲那里时听说杨坚在里面,遂折道而回, 往韩伯岳那里瞧了瞧,见他只是闷头坐着,遂带着他四处走动散心,而后往冼氏这里来。 客舍专供往来贵客所用, 虽不算宽敞,笔墨纸砚却都是齐备。伽罗怕韩伯岳独自觉得孤苦, 加之心里有事,亦取了纸笺铺好, 坐在韩伯岳对面, 各自习字。 外间里冼氏和华裳围坐在熏笼旁,正给衣裳熏香。 待杨坚亲至,馆中仆妇禀报,冼氏也没打搅两个孩子, 同华裳匆忙迎出去,便见杨坚和独孤善一前一后地站着, 各自神色肃然。 她请入屋中奉茶, 就听杨坚道:“伽罗呢?” “正在里间,同韩小公子习字。”冼氏回答。 杨坚闻言, 目光便往内间瞧过去,被锦绣帘帐遮住视线。 客舍与寝居毕竟不同, 除了最里面盥洗睡卧之处,别处都是相似陈设,无需过于避嫌。他目光停驻片刻,起身踱步过去,掀开帘子一瞧,就见伽罗和韩伯岳对坐在南窗下,正专心写字。 两人都是侧脸对着他,认真专注,并未察觉动静。 伽罗半个身子都藏在案后,唯见锦衣娇艳,高挽的青丝间珠钗垂落,嫣红欲滴的珠子衬在耳畔,格外秀致。她的对面韩伯岳也是紧抿着唇,对照书帖,一笔一划缓缓临摹,神态中少了前几日的悲苦。 杨坚没出声,看了片刻,便悄然掩上帘帐,旋即回到桌畔,道:“去紫荆阁细说。” 这自然是要说关乎伽罗的事情了。 冼氏同独孤善对视一眼,见那位眉头虽皱,却轻点了点头。 看来,独孤善并未执意反对。 到得紫荆阁,听杨坚和独孤善说了前情,冼氏才明白,独孤善虽未反对,却终究心存忧虑,并未立时答允,反将话题从伽罗引到戎楼。 他被困石羊城大半年,虽被囚禁,同鹰佐虚与委蛇时,也稍能窥出鹰佐的处境,继而推测北凉王的心思鹰佐骁勇好战、贪财好色的性子承自北凉王,在云中城未能讨得太多好处,遂死扣着太上皇和掳走的朝臣,打算狠赚一笔。甚至他还同独孤善提起,倘若独孤善将长命锁及所藏宝藏拱手相送,他能立时放太上皇归去,助傅家再振旗鼓,位极人臣。作为报答,大隋每年以银两布匹纳贡即可。 这些话独孤善当然不会和盘托出,但鹰佐的贪婪和隐秘野心,却已昭彰。 那是一群盘踞在虎阳关外的饿狼,随时可能铁蹄南下,侵扰掳掠。蒙旭纵然勇猛善战,如今国力尚且疲弱,却也经不起后患无穷的战事。 与南陈结盟,前后挟制震慑北凉,令其不敢轻动,便成了一条各得惠利的法子。 独孤善虽对杨坚知之不深,从冼氏转述和云中城、隋州战事中,也能稍窥他的性情即便有着跟武元帝一样冷肃沉稳的性情,胸怀抱负却截然不同。且伽罗已将长命锁托付给杨坚,独孤善自然盼望杨坚能成为明君,不辜负南风一族百年守护。 哪怕戎楼不是伽罗的外祖父,独孤善也原尝试,自请皇命,前往游说。 他愿意牵线结盟,为国分忧,杨坚求之不得,遂暂时不提伽罗婚事,只商议南陈的事。 …… 此刻再提起结盟的事,在场三人都有此意,很快便商议定了 由冼氏先修书,独孤善亲自携书前往南陈拜望戎楼,杨坚回京后尽快禀明太上皇,若得太上皇允准,由礼部、鸿胪寺安排人手,亲自前往南陈商议。若南陈无意,独孤善可及早递回消息,若南陈有意结盟,冼氏笃定能请南陈国相亲访京城,两国结盟。 商议罢了,冼氏话锋一转,“而至于伽罗……” 她声音一顿,独孤善会意,道:“伽罗年纪有限,贸然回京无人照料,怕会处境艰难。殿下用心赤诚,确实出乎微臣所料,微臣自然也盼望有情之人终成眷属。但请殿下见谅,伽罗此刻,还不能跟随殿下回京。” 杨坚端坐案旁,端肃如常,“为何?” 独孤善站起身来,向杨坚拱手道:“微臣府中已被查抄,这是圣意裁决,能留下府中女眷性命,微臣已铭感大恩。伽罗是傅家女儿,血脉牵系,不会变改,回到京中,仍旧会惹太上皇恼怒。微臣的愚见,不若留她在隋州暂住,倘若结盟的事有了眉目,待南陈国相驾临时,再携她回京。” 由南陈国相亲自带到京城,伽罗的身份,自然会与此刻截然不同。 即便仍旧是傅家孙女,但由国相撑腰,京城上下乃至父皇的态度毕竟会稍有差别,杨坚也愿意伽罗风风光光地回去,挺直小蛮腰,出入宫廷、行走京城。 只是结盟之事不知何时才能谈成,才将她捉回身边,难道就此分离? 杨坚沉吟,皱眉道:“你是怕伽罗受委屈?” “不瞒殿下,微臣确实有此顾虑。”独孤善恭恭敬敬,却没半点退让的意思,“昔日大错已经酿成,微臣愧疚惶恐,唯有效尽犬马之劳,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殿下恩情。倘若太上皇见责,再重的惩罚,微臣也甘愿领受。但伽罗无辜,不该平白被牵累。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即便有殿下照拂,她此刻回京,怕是仍旧会无端受委屈。” 这无端的委屈,自然是指武元帝先前的恐吓了。 杨坚脸色不太好看,却不得不承认,独孤善所说的话不是多虑。 他沉吟不语,独孤善已跪地道:“倘若殿下当真有意于伽罗,恳请殿下,能够为她着想几分。” 此刻商议事情,并非君臣身份,杨坚神色一动,抬手扶起独孤善。 眼前这两人都是伽罗最亲近的人,虽有旧事横亘,从此事看来,他们愿意促成与南陈结盟的事,也是想将功折罪,稍稍化解当日仇怨。固然其中有为朝政考虑之说,归根结底,也是想给伽罗寻个助力,让她能安然进入东宫。 杨坚沉默半晌,才缓声道:“就依你所言。” 独孤善忙感恩道谢。 杨坚似是自嘲,“是我强人所难,傅大人何必言谢。李昺虽已拔除,隋州恐怕尚有余孽,不可掉以轻心。老夫人和伽罗依旧住在白鹿馆中,方便照看,如何?” “白鹿馆紧邻衙署,严密防卫之下,必无不妥。”独孤善含笑。 事情就此议定。 杨坚定于腊月十三启程回京,安排行程时,却是朝行夜宿,连同房遗爱在内,所有人骑马回京,尽量不在路上耽搁。 既然如此安排,那摆明就不是跟伽罗同行了。 而李凤麟和姜氏因隋州初定,不打算回京过年,伽罗必定也不会与他们同行。 韩擒虎和李昺听到如此安排,相顾诧异。 只是这样古怪的安排,当然不好直问杨坚,待出得厅门,韩擒虎想着李昺是伽罗的表哥,遂悄声问他是怎么回事。 李昺满面茫然。 自那回射猎时窥破伽罗的心意,又见伽罗早晚给杨坚包扎伤口,即便夜深也未避讳时,李昺便知道,伽罗应是决心不再逃避杨坚。及至独孤善到来,杨坚亲迎亲访,种种迹象,都仿佛是伽罗要跟随回京的架势。 他心里终究难过,这几日虽常往独孤善那里去,同他说傅老夫人和傅良嗣、傅良雍等人的下落处境,却半个字都没敢提伽罗去向的事。 此时满腹疑惑,同韩擒虎走出不远,没忍住,折道往冼氏住处去了。 到了那边,果然见伽罗和韩伯岳也在那里。 韩伯岳显然也是刚得到要回京的消息,同伽罗站在廊下,拽着伽罗的衣袖,似在恳请。伽罗则坐在廊下朱栏,身后银红披风曳地,握着韩伯岳两只手,似是在哄他。走近了,才听到她的柔声宽慰,“……等过阵子,姐姐还是会回京城,到时候再陪你练字好不好?” “可我还是想跟姐姐同去。”韩伯岳低垂着头,难为情似的。 李昺走路脚步轻,听得韩伯岳恳求,心里也似期待答案般,顿住脚步。 伽罗却只拍了拍韩伯岳的小肩膀,“姐姐留在这里是有事。等事情办完,必回京城去看你,不骗人。” 韩伯岳沉默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自幼长在军营,韩林固然是慈父,终究是武人心思居多,周遭或是年长的军官,或是十七八岁的新兵,每日操练完了累得半死,往来粗豪直率,甚少有人似伽罗般,软语柔声安慰。他固然性子倔强硬气,终究才失去父亲没几天,杨坚端贵威仪难以亲近,周遭又是武官侍卫,几日相处下来,不自觉对伽罗生了几分依赖心思。 伽罗瞧着他,察觉其意,低声道:“是怕去了京城,没人照顾是不是?” 韩伯岳咬了咬唇,迅速摇头,过了片刻,又老实道:“爹爹不在,叔叔哥哥们也不在……” “不怕。”伽罗温声,“回到京城,皇上会照顾你。他还说,会派人将你姑姑和姑父接回京城,陪着你。其实”她压低声音,说小秘密似的,“皇上虽然瞧着有点凶,待人却很好,不必怕他。” 韩伯岳犹豫抬头,“真的吗?” 伽罗挤挤眼睛,笃定点头。 韩伯岳毕竟已懂事了,看得出她是故意哄他高兴,不由一笑,旋即抬目,看到李昺。 伽罗随他目光回身,见李昺孑然站在院里枣树下,忙起身道:“表哥过来也不出声!” “想听你们说悄悄话,却被伯岳发现了。”李昺露出笑容,上前揉了揉韩伯岳的脑袋,道:“傅姐姐虽不能立时回去,我却跟你同行。到了京城,我带你玩好不好?东宫那片校场里有很多厉害兵器,街市上也比这里热闹,保管你会喜欢。”说着,专挑京城里有趣的事说给韩伯岳听。 他自幼长在京城,又性格顽劣,无所不为,这么些年,早将京城各处的有趣去处逛得齐全。对着七岁孩童,李昺最知哪些能吸引人,将诸般精致奇巧的金木玩具说给他听,渐渐勾起神往,最终令韩伯岳面色转晴。 对未知好奇期待取代了忐忑,甚至连丧父的悲痛都解了不少,韩伯岳最终恢复了初见时的皮猴模样,立在廊下,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不信问你傅姐姐。” 韩伯岳遂看向伽罗,见她点头,这才肯信,一扫来时的犹豫,爽快走了。 李昺这才问起伽罗的打算,伽罗如实说了,又请他回京多照顾韩伯岳。 “他那儿不必担心。”李昺对朝堂的事比伽罗清楚许多,“韩林将军是殿下扫平隋州隐患的关键,若不是他决意投靠,殿下未必能放心安排。更别说小相岭上,殿下是靠着韩林带兵坚守,才能得到黄将军搬兵来援,这份功劳,实在不小。” 伽罗有些好奇,“功劳到底多大?” “李昺被俘,隋州得以安定,那些心存不轨的人,没了兵权倚仗,自然会有忌惮。韩林所做的,不止是忠君事主,以少敌多守护殿下性命,更是为太上皇和殿下扫除许多隐患。他的这份赤胆忠心,堪为文武百官的表率。” “所以?” “倘若韩林将军在世,这份功劳足以给他挣个爵位,虽不能位列公侯,也能居于伯位。唯有如此封赏,方能彰显太上皇赏善惩恶之心,令百官以其为楷模,效忠太上皇。”李昺缓缓道。 伽罗微讶,旋即道:“那么如今呢?” “活人封赏尚且如此,韩将军已战死,追封起来,太上皇哪会手软?” 这话很有道理,伽罗颔首,漾开笑意。 不过心底里还是记挂韩伯岳,“即便追封,也是做给百官看,未必有人能照顾伯岳所思所想,表哥有空时,还是该留心些,叫他及早从丧父的悲痛里站起来。何况”她抿唇笑了笑,打趣道:“蒙姐姐那般性子,到了京城,必定也会想逛遍各处。” 李昺不解其意,听到房遗爱的名字,却下意识的苦恼皱眉。 伽罗一笑,“蒙大哥既已将她托付给你,难道你还能赖掉?届时带着伯岳一道走走,两相便宜。” “她啊……”李昺叹了声,摇摇脑袋,似是颇为头疼。 诸事既定,自杨玄感至东宫侍卫,很快整装待发。 离别前夜,伽罗用过晚饭后回屋歇着,想着杨坚明日即将回京,虽明白独孤善的安排是为她好,心里终究闷闷的。 自那晚从李凤麟府上赴宴回来,杨坚送她回屋后,因杨坚琐事繁忙,伽罗又常在冼氏和独孤善那里待着,两人竟再未单独说过话。 甚至今晚杨坚特意设宴,专请冼氏、独孤善和她时,因有长辈在场,杨坚行事便留意分寸,只提了与南陈结盟的事,旁的只字未提。 席上的氛围也算不上多好杨坚本就是冷肃的性子,在她跟前或是含笑或是耍赖,在外人跟前,却还是惯常的不苟言笑。加之有旧事横亘,即便杨坚有意不计较,想立刻亲近起来,却也是绝不可能的事,那桌小宴,也颇有些为了她而委曲求全的意思。 然而既是心结,终究还得心药慢慢医治,待时日长久,能水到渠成。 那是不能急,也不能强求的事情。 伽罗满腹心事,一时想着明日的离别,一时想着回京后要走的路,在烛前枯坐了半个时辰也没见杨坚回屋,只好换衣盥洗,擦干头发后,熄灯睡下。 直至戌时将尽,杨坚才上了阁楼。 晚饭将尽时,他便得韩擒虎禀报,说是京城中有急信递来,需请他定夺。他看过信,带着韩擒虎出去办完事,回来已是夜深,底下书房的案头堆了不少文书,明日起着急赶路,未必有功夫处置,遂挨个批阅毕,一抬头,早就是月明中天,将近子夜 第267章 明赏罚 揉着双鬓驱散朝堂上的烦琐事,被寒冷夜风一吹,满身疲倦也似荡然无存。 杨坚走至屋前,看到隔壁门窗黑漆漆的,显然伽罗已经入睡。 想要去歇息,脚底下却被什么东西牵着似的,忍不住挪向伽罗门口。 伽罗睡至半夜, 朦胧中, 似听到窗扇微微响动。她因有心事, 即便躺在榻上,也是翻覆辗转了许久才入睡, 这会儿睡得不踏实,听见那响动,不由醒转。 临近月中,外头蟾宫正亮, 银白月光铺泄满地。 她住的是小侧间,内室盥洗, 外室寝卧,隔着垂落的帘帐, 便能瞧见门口动静。 此刻, 借着窗中斜照的清辉,她似看到有人正关掩门扇,背影隔着帘帐看得不甚分明,魁伟挺拔, 模糊像是杨坚的轮廓。 伽罗脑海中睡意霎时飞散,定眼细瞧, 渐渐笃定是他, 旋即心生狐疑。 因白鹿馆内防守严密,这紫荆阁更是铜墙铁壁, 是以每晚睡前,待馆中仆妇退下后, 伽罗都是随意插上门锁,便安然入睡。今晚她也上了门锁,杨坚能进来,必定是暗中撬锁。只是深更半夜,他这是要做什么? 伽罗心里咚咚跳起来,将锦被捂得更严实,阖目装睡。 杨坚渐渐走近,掀起纱帘,到得床榻附近。 他似是迟疑,进屋后有意放轻脚步,起初快步走来,待进了纱帐,又似逡巡,半晌没有动静。 伽罗极好奇,却不敢睁开眼睛看,只做熟睡之态,竖着耳朵听动静。 杨坚的唇角,不自觉地动了动。 习武十数年,他的耳力极好,静下心听伽罗那呼吸声,便知她是装睡。 月光如泄,透窗而入,照得地面如蒙白霜,隔着纱帐落在锦被睡颜,却平白添了柔润娇艳。她蚕蛹似的裹着被子,海棠红的被面上绣了金线纹路,紧紧贴在她下颚,映衬如樱唇瓣。那双漂亮的眼睛紧闭,在黛眉娇颜间呈出极美好的弧线,睫毛跟缎面羽扇似的,轻轻颤动。 杨坚站着不动,故意加重呼吸,便见她睫毛颤抖得更加厉害,胸膛微微起伏。 片刻后,伽罗似再难装睡,唰地睁开眼睛,往这边瞧过来。 杨坚唇边挂着笑,负手站在纱帐前,一袭墨青圆领袍在月色下平添温和。 她瞧出他是故意的,嗤的一笑,将被子揪得更紧,开口道:“殿下过来做什么?”因是才睡醒来,毕竟慵懒,那声音又软又柔,带着点糯糯的味道。 杨坚遂走至她床榻跟前,道:“来看你。” “看够了?” “没有。” “那再看半柱香,殿下就早些去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呢。”伽罗唯有脑袋探出锦被,莞尔笑望,眼睛里似盛满了月光,又像晴夜天幕下的星辰,望之粲然。满头青丝都散在枕畔,没了珠钗金玉做点缀,只慵懒铺散,包围着美丽的脸蛋,像是暗夜里的妖精。 杨坚觑着她,缓声道:“半柱香不够。” 顺势坐在榻旁,俯身往伽罗眼睛亲了亲。肌肤触碰,她的脸颊温软,轻易勾动渴求。杨坚屈肘撑在榻侧,未等伽罗开口,又含住她的唇瓣。呼吸交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娇羞清晰分明,眉带慵懒,妩媚惑人。 杨坚喉头猛然一紧,眸光渐深。 自回了隋城后,琐事繁多,又有独孤善隔在中间,早晚难以见面,杨坚竟再未跟她亲近过。此刻夜深人静,心中邪念蠢蠢欲动,美人已在身下,忍不住去撬她唇齿。 伽罗忙偏头避开,如受惊后惴惴的鹿。 杨坚似闷笑了声,奋起去追。伽罗见侧头已无济于事,忙往旁边挪,杨坚紧追不舍,不过片刻,就将伽罗挤在床榻角落。她微微仰头,发丝散乱披在肩上,裹身的锦被不知何时露了缝隙。 杨坚趁机低头,埋首在她肩窝,避开半敞的寝衣,含住香软肌肤。 她的颈窝有股淡淡的香味,许是月麟香用久了浸润肌肤,香软惑人,比之最酥嫩的豆腐更添旖旎淡香。颈窝尚且如此,别处岂不更加诱人?杨坚喉结咕噜滚动,两只手臂将伽罗困在身下,目光落在她的脸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锦被下的玲珑身段。软玉温香,娇酥身体,拥在怀里疼惜,应是世上最销魂的滋味。 杨坚原本是想逗她,却反而挑起内火来。 他盯着伽罗,目光炯炯。 月明无声,逼仄角落中,他滚烫的呼吸落在脸上,令伽罗热气蒸腾。 残留的那点朦胧睡意彻底消失,她瞧着杨坚愈压愈近的胸膛,周遭全是他的气息。胸腔里砰砰直跳,她退无可退,察觉杨坚的手似往被中摸索进来,忙伸手压住,仿佛握住烙铁。 脑子里乱糟糟的,她直觉不妙,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道:“殿下,我不能受寒。” “嗯?”杨坚碰了碰她鼻尖。 伽罗犹疑了下,低声道:“来了月事,绝不能受寒。”说着,垂首避开他目光。 这话果然有奇效,杨坚怔了片刻后,眼中炙热渐渐褪去。 旋即,单膝跪在榻上,连同锦被将伽罗抱在怀里,闷声道:“我又没打算拿你怎样。” 这话显然是扯谎,伽罗没追究,任他抱着,稍想了想道:“殿下到帐外等我片刻,如何?” 杨坚旖旎心绪尚未敛尽,将她审视片刻,果然依言走出去,站在窗畔,背对着她。 伽罗便拥着锦被坐起身来,探出半个身子,将旁边矮案上的衣裳取过。她此刻没法脱了寝衣,只好将宽敞的寝衣裹紧,将中衣套在外面,再穿好外裳。 床帐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杨坚强忍着没回头,好半天,才听伽罗道:“好了。” 他回过身,就见伽罗盘膝坐在榻上,锦衣严实,青丝披肩。 “我们坐着说话,好不好?”她说。 …… 一方矮榻,一条锦被,杨坚同伽罗对坐说话。 记忆里的趣闻,陇右的旧事,伽罗靠在杨坚肩上娓娓说来,像是呢喃。说到濂溪的风土人情,杨坚不时追问,有会心处,也会说些趣事给她听。提及陇右的事情,除了当地民俗风情,偶尔谈到高家时,杨坚虽不怎么接话,却也不再是从前一提高家就沉着脸的模样。 伽罗心中慰藉,将双臂环抱在他腰间,听着他平缓沉稳的心跳,渐渐睡去。 夜已极深,外头风动竹叶,偶尔蹭过小窗。 杨坚将伽罗打横抱着,令她在榻上躺平,盖好被子,旋即侧卧在她身旁,沉默瞧她。 先前虽已派人查探过伽罗身世,却也只是勾勒经历,不知她的心思。唯一听她深谈旧事,还是在京城别苑的那回,几碟家常小菜令她触动,说起在濂溪的往事。那是杨坚头一回触到她在去陇右之前的经历,美好而令人神往。 而今听她细说,更是令人心疼。 被爹娘捧在掌心的明珠,骄纵矜贵,要经多少磨砺,才会在危境中镇定自保,在云中城做出独自去北凉的打算,又将往事深藏在心间,水波不惊,明眸如春? 杨坚抚过她的发丝,心绪涌动时,在她唇上轻轻亲吻。 伽罗仿佛在梦中有所察觉,唇角动了动,翻个身凑向杨坚,循着那一团暖热,钻到杨坚怀里,满足的叹息一声。 …… 香梦沉酣,周身温暖,伽罗抱着杨坚的腰睡了一夜,直至杨坚轻轻取下她胳膊时,才朦胧睁开眼睛。 天刚蒙蒙亮,院里似有侍卫整队的脚步声传来。 伽罗睡得迷糊,直至杨坚下榻,回身给她盖被时,才道:“殿下要去哪里?” “天还早,再睡会儿。”杨坚答非所问,扶正头上乌金冠,理平衣裳。 伽罗迷迷瞪瞪地瞧了片刻,猛然意识到杨坚是要启程回京,想翻身爬起送行,却被杨坚按在榻上,陷在厚软被褥里。 “外面天冷,别着凉。”杨坚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亲,温声道:“我在京城等你。” 外头脚步声已安静下来,必是时辰已到,整队完毕。 杨坚纵有眷恋,也不能自违命令,往伽罗脸上摩挲片刻,毅然转身往外走。 伽罗目送他背景,在屋门关上的一瞬,终究没忍住,起身下榻,因披风不在手边,遂将锦被扯起来裹在身上,趿着鞋子跑到窗边。推开窗扇细缝,因冬日夜长,外头不过天蒙蒙亮,贴身值守的侍卫已整齐立在甬道两侧,韩擒虎和李昺穿得齐整,左右迎候。 待杨坚下了阁楼,行礼过后便随他出行。 挺拔魁梧的身影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廊道尽头,朦胧天光下,唯有白鹿馆中的阁楼交叠参差,游廊纵横交错。整个紫荆阁霎时变得空空荡荡,连声咳嗽都没有,晨起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过树梢,动静分明。 伽罗呆怔片刻,回到榻边了无睡意,索性盘膝坐着发呆。 杨坚抵达京城,已是小年将近。 途中朝行夜宿格外仓促,回到京城,瞧着朱雀长街两侧愈发繁忙热闹的商铺,看到满脸喜气置办年货的百姓,才恍然觉出过年的味道。他此行隋州,除了大患,当日小相岭上的凶险战事也早已传遍京城,殿下英武之名更是鼎沸,武元帝特地命姜瞻和徐公望率百官在宫门外迎候。 杨坚端然受了百官拜贺,率众来到紫宸殿,不过片刻,武元帝驾临。 自拿下李昺至今,已过了二十余天,杨坚密奏各自功过,武元帝与姜瞻等人商议权衡过后,早已定下封赏办法除了对重赏加封杨玄感、韩擒虎、李昺等人、优厚抚恤阵亡的柘林府士兵,给活着的士兵赏赐记下功劳之外,对韩林的封赏格外引人瞩目。 除了格外丰厚的赏赐之外,因他忠心护主,骁勇过人,特追封忠勇伯的爵位。 原本追封的爵位只是为瞧着好看,武元帝这回却特意下旨,待韩林的遗孤年长成人,可降一等承袭爵位,在此之前,韩伯岳还可如常领爵位供奉,并赐了一处宅子给他。这样一来,忠勇伯的爵位不止是死后追赠,还可福泽子孙,令无数人艳羡。 赏赐过后,便是对李昺、元岩及附逆都尉的惩处。 李昺在隋州和京城的宅邸早在小相岭之战后就已查封,因其擅自用兵谋逆,武元帝虽未罪及九族,其府中原有的爵位当即被褫夺,父母兄弟及子女皆被投入狱中,待查清罪名后一并处置。元岩亲眷不多,早已按杨坚的吩咐看管在隋州监牢,余下数名攻打小相岭的都尉,也未能逃去附逆罪名,罪及家人。 姜瞻利落奏报,因女婿李凤麟颇有功劳,愈发有底气,声势夺人。 他的旁边,徐公望却颇有些唇亡齿寒的惊恐。 自那年被武元帝委以重任,居于相位起,这数年时光里,他仗着对武元帝性子喜好的揣摩,一向圣眷不衰。他本就是有野心魄力之人,朝堂上数年经营,将傅玄那位右相的权柄也都握在手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仗着武元帝的宠信,更是翻云覆雨,顺昌逆亡。 甚至武元帝初登基时,他仍旧仗着旧日威信经营,紧握权柄。 直至此时,原本稳固牢靠的根基仿佛塌了半边,令他渐渐觉得惶然。 整个朝会上,赏赐和惩治的事,徐公望都未插话。 …… 待朝会散后,杨坚随武元帝进了内殿,将此次隋州之行的始末详细道来。 小相岭之战以少敌多,拼死困守,哪怕杨坚不饰言辞,也听得武元帝胆战心惊。 末了,杨坚道:“李凤麟居隋州刺史之职,这回出力颇多。先前父皇答应过儿臣的事,父皇还记得吗?” 武元帝一怔。 稍作回想,才忆起杨坚临行前除了将亡妻的玉佩给他保管,还提了姜绮的事。 武元帝沉目,瞧着杨坚明显变得瘦削的脸,“当真心意已决?” “姜相忠君事主,劳苦功高,儿臣敬重他,愿与他一道为父皇分忧。但姜绮的事,儿臣自始至终,都无意于联姻。”杨坚长身站在御案跟前,将武元帝的茶杯斟满,“姜绮年已十六,父皇若还不给了断,于她并无益处。封个异姓郡主,足以给他满门荣耀。” 武元帝瞧着杨坚,半晌,缓缓点头。 “你既无意,朕也不便强求。” “多谢父皇。”杨坚拱手。 武元帝似叹了口气,“隋州之患一去,朕总算能安心过年。姜绮会在年节前册封,算是给姜家增些喜气。这些事都在其次,殿下妃的事,你还打算拖下去?” 杨坚低头瞧着案上木纹,淡声道:“儿臣不急。” “怎么不急!”武元帝轻敲桌案,“二十岁的殿下,东宫妃位空悬,瞧着像什么!即便不喜姜绮,满京城的贵女,也总该挑个合适的。此事不容你任性,明日我便叮嘱贵妃,叫她趁着年节相看,定下此事!” 杨坚神色未变,仿佛此事全然跟他无关,只跟武元帝沉默对视。 片刻后,他才开口,“儿臣此去隋州,遇见了伽罗。” 武元帝原本沉着的神色陡然一紧,“她?” 杨坚颔首,半靠在御案跟前,手指把玩茶杯,沉默不语。 武元帝审视片刻,忽然哂笑,“这么巧。她去找你的?” “是儿臣找她,父皇多想了。”杨坚神情冷峻如旧,“儿臣想带她回京,她却不愿,其中缘故,父皇一清二楚。殿下妃的事,父皇不必操之过急。孑然孤身,也无不妥。”他神情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落寞,却在冷峻容貌掩饰下,不易察觉。 武元帝皱了皱眉。 杨坚旋即恢复如常,搁下茶杯,肃然道:“还有一事,儿臣想与父皇商议。” 他的落寞转瞬即逝,武元帝却怔了片刻,才回过神,“何事?” “此去隋州虽有惊无险,儿臣的处境却也十分艰难。虎阳关的事过了才大半年,儿臣不愿再见百姓遭受战乱之苦,而今的情势,也当令百姓休养生息,军队养精蓄锐。”见武元帝颔首,杨坚遂拱手,“儿臣认为,我朝当与南陈联盟,共拒北凉。” 这提议委实出乎武元帝所料。 朝堂上风云起伏, 虽说是因虎阳关之战而起, 这半年里, 却多是他和徐公望拉锯,一步步地将徐公望的权柄夺回, 将其架空,顺道安抚笼络人心,让那些仍旧感念武元帝的朝臣勋贵们,逐渐向他归附。 北凉挟持太上皇虎视眈眈, 这威胁确实令武元帝时常夜不能寐,怕生变故。 他不是没想过结盟, 但如今朝廷内乱、国力积弱,武元帝跟南陈素无来往, 并无把握。而朝堂上仍有人居心叵测, 防不胜防,出了大隋边防,更是人心难测,倘若这心思被北凉察觉, 在他跟南陈缔盟之前,北凉恐怕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北凉挥师南下, 虎阳关纵然能够死守一阵, 朝堂怕会再度生乱。 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喘息局面,怕也彻底颠覆。 更别说南陈未必有意结盟倘若南陈王想趁乱牟利, 跟北凉联手攻来,北境、西境悬危, 非但他的皇位不保,整个大隋百姓恐怕都得笼罩在战火下。 这般审慎思虑,武元帝早已有过数次。 不过这般打算,他并未跟任何人透露过,此刻杨坚主动提及,未免意外。 第268章 父子之争 武元帝迟疑了下,示意杨坚坐着,“与南陈缔结盟约,合力牵制北凉,倘若事成,确实于我大有助益。届时北凉南边有虎阳关,西边有南陈夹峙,两处牵扯,互为援救,他便不敢轻动。北凉威胁稍去,锦州又紧邻南陈,这两处受牵制,朝堂中,朕也能轻松许多。” “父皇所言甚是。”杨坚颔首。 “倘若事情难成,又当如何?”武元帝话锋一转,“北凉手握太上皇,随时可能南侵,若此事泄露,南陈非但不结盟,反与北凉合力侵吞我西北国土,当如何应对?朝政未稳,国库仍旧空虚,兵马钱粮,都未恢复元气,届时朝中必定大乱!” 杨坚眉目一沉,或许是先入为主,或许是暗中渴求,在跟冼氏、独孤善商议此事时,他确实未多考虑事败的可能。 不过这也无妨。 杨坚觑了眼武元帝的神色,道:“不试一试,又怎知结果?父皇恕罪,儿臣在回京之前,已自作主张,安排人前往南陈,打探口风。倘若南陈有意,父皇得了准信,可遣使前往,倘若南陈无意,那人也绝不会将此事泄露给北凉。” 武元帝神色微动,“派的是谁?” “独孤善。” “独孤……”武元帝声音猛然顿住,眉目间已添了不悦,“怎会是他!” “父皇息怒,儿臣如此安排,并非鲁莽行事。独孤善虽是独孤信之子,秉性却与其父不同,早年独孤信居右相之位,独孤藏、独孤整皆借机弄权,与徐公望同为一丘之貉,居于高位却尸位素餐,只会贪贿敛财。而独孤善”杨坚顿了一下,竭力缓和语气,“丹州并不富庶,他居于长史之位,爱民如子,想必父皇也从吏部那里听说过。” 这是不争的事实,武元帝眉目冷沉,并未答话。 杨坚续道:“独孤善被困北凉时行刺鹰佐,据儿臣所知,鹰佐右眼被毁,一臂伤损,已难以如从前般行军作战。独孤善既有此胆气心志,自然不会轻易泄露消息。鹰佐即便探得他跟南陈往来之事,也未必会起疑,毕竟父皇与独孤信的仇,他查得很清楚。” 这样一说,武元帝紧紧拧着的眉头才算是舒展了些许。 “若此事能成,于我朝而言,也算功劳一件。”武元帝冷声,“独孤信这儿子,倒令人意外。” 杨坚颔首不语,只等武元帝暗自琢磨。 老皇帝虽器重姜瞻,身旁也有许多心腹之人,要紧大事上,却还是喜欢独自琢磨,不跟旁人透露许多时候连杨坚都要瞒着,独自裁决安排。 杨坚知道这习惯,端坐在椅中,未再多言。 半晌,武元帝才道:“听着可行。他的消息何时递回?” “年后开朝前可以送回。” 这样算来,时日也不算太久,武元帝遂道:“此事绝不可声张。” “儿臣明白。” 武元帝自御案后起身走出,朝政国事压在心里,瞧着杨坚还是两肩风尘,便道:“见过贵妃和英娥,早些回去,对了”他猛然想起什么,原本阴沉的脸上,露出些许温和之态,“月前你舅舅带着家眷回京,朕已安排妥当。你两位表妹也在宫中,正好见面。” 说罢,打消了批折子的念头,叫徐善进来伺候,要遂杨坚一道去段贵妃宫中。 段贵妃的仪秋宫中,安谧如常。 深冬腊月,宫腔两侧绿意早已凋尽,只剩红墙琉璃瓦映照在日头下,光彩醒目。因年节将近,宫人成队往来,更在宫门各处打扫装点,仪秋宫一带住着段贵妃和乐安公主,自是格外精心。 杨坚陪着武元帝过去,猜得乐安公主必在仪秋宫中,也未令内监出声,只悄然走进去。 仪秋宫内的布置几乎没变,因段贵妃喜爱养花,廊下专有花架,四季花卉不断。如今正是山茶盛开的时节,因薄云遮日,天气不冷不热,段贵妃特命人将山茶摆出来透气,亲自修建花枝。 她的身周围着数位宫人伺候,而在数步开外的西墙底下,有两数腊梅盛开。 腊梅旁边,站着乐安公主和一位少女。 乐安公主还是如常的宫装打扮,哪怕是这深冬时节,也打扮得颇鲜艳,像是逆着冬日寒冬盛放的山茶,娇俏可爱。 那位少女虽面生,眉眼轮廓却让杨坚觉得熟悉。 她身量跟乐安公主差不多高,青丝挽髻,苗条纤秀,披着一袭杏红斗篷,正扶着腊梅花枝,由乐安公主拿着小银剪来剪。 杨坚扫了一眼,也不知她是哪家贵女入宫,未再留意,只看向许久未见的妹妹。 宫人见他和武元帝驾临,齐声问候,乐安公主闻言瞧过来,脸上乍现喜色。 “皇兄!”她欢欣招呼,随即拉着那少女的手,齐往这边过来。 武元帝脸上总算露了几分笑意,瞧乐安公主手持银剪,便道:“又在祸害那腊梅?” “表姐喜欢腊梅,前儿剪的那一枝插瓶后摆在我那儿,今日特地跟贵妃娘娘来讨,也剪些给表姐插瓶。”乐安公主虽是同武元帝说话,目光却早已黏在杨坚身上了,“皇兄可算回来了,看这样子,这阵子铁定没好生休息。说了要给我带好东西回来,带了吗?” 她从前在陇右时柔弱沉默,如今到了京城,被武元帝捧着,性子倒是明朗许多。 杨坚唇角动了动,道:“在韩擒虎那里,明日过来挑。” “好!”乐安公主笑意更盛。 方才那少女自从被拉过来,便保持笑意,此刻等他兄妹二人说罢,才抽空行礼,“拜见太上皇。拜见皇上。”声音不疾不徐,颇为柔和。 武元帝就势道:“这是你舅舅的小女儿,阿昭。” 杨坚恍然。 难怪方才瞧着眉眼熟悉,原来她是舅舅的女儿,此刻一瞧,果真跟母妃有几分相似,只是杨坚记忆中的母妃已是貌美王妃,这少女年纪不必英娥大多少,尚未全然长开。 时隔数年,再见到跟母妃相关的人,杨坚心绪微微触动。 他颔首,叫了声表妹。 见面已毕,段贵妃便招呼众人入内,说话间,不免提到舅父和几位表妹的事。 杨坚的外祖父姓贺,出身小户人家,靠着读书科举出身,在工部谋了个差事,因没有家底,又不借工事贪污克扣,凭着那点俸禄,日子过得不贫不富。不过因靠着读书翻身尝到甜头,他对儿女的教导便格外用心,两个儿子自幼苦读,女儿便也整日钻在书房,修出一身书香气。 因她生得美貌,机缘巧合下与当时的惠王相识,虽经挫折,却成眷侣。 贺家也因此受到照拂,虽不说鸡犬升天,父子仕途却平顺了许多。 直至后来惠王妃身故,杨坚的外祖父平生最疼爱女儿,彼时又是疾病缠身,乍闻噩耗,吐了几口血,虽请了太医调理,却没撑几天就去了。 再往后惠王夺嫡失败,为他出力甚多的内兄贺清被武元帝报复迫害,接连贬官数次,最终死在瘴疠之地,妻儿老母亦多受害。 彼时武元帝初至陇右,被盯得格外紧,自身尚且难保,在外能插手的有限。而贺清被武元帝死盯着追打,不止被迫改了名,连妻儿都未能保住,除了幼子被武元帝暗中救下,可算是家破人亡。 倒是内弟贺宁因资质有限,夺嫡的事中参与甚少,虽受牵连被流放,到底保住了性命。 后来因流放之地有人恶意欺压,贺宁不知使的什么法子远逃出去,连武元帝都没探到消息。直至武元帝登基,待朝堂初定,明察暗访,才在南边极偏僻闭塞的村落中找到他一家人。 贺宁藏于深山,不知外间日月变换,得知帝位已易了人,才敢跟随入京。 贺宁膝下一儿两女,倒都保全无恙,长女年已二十,虽受贺宁言传身教识文断字,却已因年龄渐长,嫁与当地人,夫妻感情和睦,未再回京。儿子和幼女贺昭尚未婚配,随同贺宁夫妇归京,官复原职,得蒙恩遇。 因贺昭跟少女时的惠王妃长得颇像,武元帝格外疼爱,想着乐安公主无人陪伴,特地将她养在宫中,日夜与公主同行同宿,恩宠非常。贺昭长在民风淳朴之地,长得娇憨美貌,性情和气,跟乐安公主也合得来,相处十分融洽。 只是她毕竟经历有限,今日头回见着杨坚,有些怯生害羞,微笑着坐在乐安公主身侧,甚少说话。 父子两人在仪秋宫坐到傍晚,才起身离开。 李昺和元岩归来,武元帝政事上鞠躬尽瘁,尚有事处理,未再陪着用饭。 …… 傍晚的宫廊被斜阳映照,虽无花树草木,朱墙琉璃相映,别添瑰丽。 武元帝心中琢磨事情,走至岔路口,才道:“殿下妃的事,朕不紧逼。但既然傅伽罗不肯回来,你先前那些荒唐念头,更该收起。一国储君,该学会审时度势,哪怕不愿联姻,也该挑个合适的人入主东宫。”他脑海中浮现起贺昭的影子来,却知道儿子的脾气,未立刻提,只道:“似傅伽罗那般出身,朕绝不允许。” “可儿臣只想娶傅伽罗。”杨坚声音平静,与从前的怒色争执迥异。 武元帝嗤笑,“朕便明白说了。莫说傅伽罗不愿回来,即便她此刻就在跟前,你母妃和兄长的神位已进了宗祠,傅家的人没资格进去。” 更没资格沾杨坚的福泽,令其子嗣染指皇权! 杨坚偏过头,盯着红墙不语,挺拔的身影比武元帝高了半个头,固执倔强。 “你也该为父皇想想。”武元帝叹气。 “父皇为何不能为儿臣想?”杨坚看向他,墨玉般的眸子里如蒙一层寒气,“还是说,父皇希望我跟在陇右时一般,摒弃其他,只专心筹谋拼命,做所谓殿下该做的事?” 那时的他…… 武元帝不自觉地皱眉。 彼时的杨坚冷厉得像是刚淬过的锋刃,性情沉闷阴郁,别说父子不亲近,哪怕是作为妹妹的英娥都对他心存畏惧。那样的阴霾,一生中经历过一次就够,他嘴上虽不说,但比起陇右时的阴冷,他还是更怀念幼时顽劣明朗的儿子,鲜活又张扬。 那样的杨坚,除了傅伽罗,未必没有旁人能帮他寻回。 武元帝不语,杨坚却已拱手,大步离去。 冬日寒风吹动他的玄色衣袍,漫长宫廊中,内监退避在侧行礼,唯有他背影沉郁。 次日乐安公主带着贺昭去东宫时,杨坚早已带着李昺出去了,只剩韩擒虎留守,搬出几箱子的东西,挨个给乐安公主瞧,或说起来处,或演其用法,或教其去除,直至后晌,乐安公主才心满意足地叫人抬着箱子走了。 临近年底,又要封赏功臣又要惩治罪人,事情反倒更多更忙。 杨坚白日在外奔忙,晚间回到昭文殿的内室,对着匣中玉佩信笺和那盈盈欲飞的彩画风筝,辗转翻覆。实在难以成眠,便起身铺纸研墨,给伽罗写信。 其实也没多少可写。 朝堂上的事纷繁错杂,杨坚也不愿拿它去烦伽罗,东宫住着一群男人,也乏善可陈。满心思念倒是真的,每每提笔时,却又写不出来这些年习惯了将心事深藏,每常对着伽罗时,情意浓处,美人在怀,娇颜浅笑,许多话自然流露。此刻对着苍白信笺,反不知如何落笔。 于是寄出去的信写得简略,只好期盼伽罗回音。 回信倒写得很有意思。 伽罗居于白鹿馆,平常也可四处去逛。李凤麟的夫人姜氏待人和善,看得出杨坚对伽罗的不同,更是着意照料,陪着伽罗将隋城内外有意思的去处踏遍,或是古寺宝刹,或是奇景胜处,或是珠市金坊,隔三差五地就去。 这些事伽罗都写在信里,漂亮的蝇头小楷落在松花信笺上,比杨坚那宣纸有意思多了。 杨坚便靠着回信度日,不觉过了除夕年节,至初七时,终于有独孤善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戎楼已探过南陈王之意,有意结盟。 杨坚闻之大喜,当即禀报给武元帝。 武元帝再召近臣商议,最终由新任鸿胪寺卿同礼部官员结成使团前往,由杨玄感亲自护送。使团顺利抵达南陈,得南陈王召见,因南陈近些年休养生息,也不欲被北凉威胁侵扰,事关重大,见武元帝诚心,便由戎楼自请亲访大隋京城,细谈缔盟之事。南陈王允准,亦遣使团相随,不待消息传开,迅速前往大隋。 至三月初,戎楼抵达隋州。 隋州春.色正浓, 柳绕长堤, 莺飞檐下。 自戎楼抵达大隋国境后, 杨坚为免生出意外,除了遣将领带人迎接护送, 暗处亦安插人手随行,确保无虞。是以戎楼的行程,在数天之前,已传到了伽罗耳中。 对于这位外祖父, 伽罗满怀好奇。 戎楼抵达的当日,李凤麟亲自将一行人接入白鹿馆中安置。外邦国相自需礼遇, 安排在了杨坚曾住过的紫荆阁,随行的南陈使团则安排在紫荆阁抱厦及四周数处阁楼。此外便是武元帝遣往南陈的使臣, 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带随行的人住在一处, 独孤善虽说功劳不小,到底没了官位,加之有伽罗在此,便安排在伽罗所在的剑南台, 离南陈使团不远。 李凤麟引着戎楼走向紫荆阁时,伽罗正站在屋前观望。 为免泄露消息, 她并未跟旁人提过跟戎楼的关系, 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间人影绰绰,李凤麟身侧那人身量颇高, 穿着鸦青色的长衫,朗目高鼻, 蓄着两寸长的胡子,头上戴一顶帽子,饰以朱红宝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顶帽子,再没半点能够彰显身份的饰物,然浑身沉稳气度,依旧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却格外端方,仿佛闲庭信步,边走边同李凤麟交谈。 将近剑南台时,戎楼的目光便往这边瞧过来,李凤麟亦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行人便往这边绕过来。 春日阳光和暖,白鹿馆里迎春连翘开到尾声,紫荆却正热闹。 朱漆屋檐下,十五岁的少女正当妙龄,春衫单薄,眉目如画。她的身侧,则是穿秋香色团花衣裳的冼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夹杂了银丝的头发规规矩矩盘起,兴许是身子不适,艳阳之下却戴着暖帽,虽质地单薄,却将额头护着,正中间镶嵌绿宝石。她单手拄着拐杖,迎风而立,腕间唯有老银镯子,花纹繁复细密。 戎楼当然认得那镯子,心里叹息一声。 当年别去,转眼已是三十年的时光。他后来探得她的消息,追问南风的下落、伽罗的处境,往来的信件已装满檀香盒,却始终未见过面,谁知再见面,当初明艳照人、聪慧果敢的族长已露出颤巍巍的老态,他也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头。 容貌虽易,气度却沉淀下来,那双眼睛里没了当时的明亮波光,望之却令人心安。 戎楼缓步上前,不待李凤麟开口引荐,双手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 冼氏微笑了笑,将拐杖递给伽罗,亦端庄回礼。 待冼氏直起身,戎楼才缓缓站直,瞧着冼氏,露出个颇温和的笑意。 第269章 南陈使团来访 李凤麟微愕,却没开口打搅。 旁边伽罗早已得了冼氏指点,双手交叠,深深行礼。戎楼只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扶起,这才向李凤麟拱手道:“使团的事,有劳刺史大人费心。” “国相阁下客气。”李凤麟拱手一笑,因见戎楼待冼氏客气,便颔首致意,旋即带使团众人前往紫荆阁安置,留下独孤善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凤麟才吩咐身边长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剑南台中,冼氏将戎楼亲迎入内,也未关门扇,请他和独孤善入座,由伽罗亲自沏茶捧过去。 茶是李凤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纤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楼接过,道:“对着那些信,想象过伽罗的样貌,也叫良绍画过像,谁知道见了面,比我想得还漂亮比你年轻的时候,也好看许多。”他看向冼氏,见她笑着点头,续道:“南风也是这模样?” “南风在这个年纪,长得不及伽罗高挑。不过眉眼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冼氏招手,示意伽罗在她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年我刚接到你的消息时,伽罗也才六岁,南风曾说要去南陈见你,终究……不过他那儿有南风的画像。”她看向独孤善。 独孤善坐在戎楼身侧,闻言道:“还在丹州的住处,不知是否还完好。到了京城,画几幅给您看。” 戎楼颔首,瞧着伽罗,满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时分,因李凤麟设宴来请,才带着独孤善去了。至宴后归来,伽罗已回屋歇着,烛光昏暗,唯有冼氏那间屋门敞开,明烛高照。 戎楼自知其意,走过去轻扣门扇。 里头冼氏已听见动静走过来,请他入内。 白日里因有众官和独孤善、伽罗在场,戎楼和冼氏皆是平和之态,加之戎楼初见伽罗心里高兴,整个后晌气氛都颇融洽,曾是至亲夫妻的两人也似全无瓜葛,不曾提及半点旧日之事。 此刻灯下相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戎楼瞧着冼氏,神情颇复杂。 当年各自的经历,虽未细说,从信件在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推测出轮廓。 关上门窗,沏一壶茶,戎楼才缓缓开口,“这回陪着伽罗到京城,倘若事成,还回南陈吗?” “不回了,”冼氏一笑,“南风不在,伽罗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们那位太上皇行事如何,你或许也有耳闻,单凭伽罗,怕是防不住他。” “这条路很艰难。即便如今有那位殿下执意求娶,有我撑腰,端拱皇帝会碍着诸多考虑同意,却绝不会是出自本心。但将来呢?等他国中强盛,无需再借南陈之力,即便两国依旧交好,对于伽罗,他仍旧不喜。”戎楼觑着她,“伽罗心意已决?” 冼氏颔首。 “那么将来,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这皇位来得艰难,必定看得比性命还重。纵然陇右的事他不追究,独孤家呢?让独孤家的血脉记入宗谱,承袭他妻儿性命换来的皇位,你觉得,他会愿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冼氏即便从未跟伽罗提过,却也含着隐忧。 桌上摆着南边加急送来的新鲜桑葚,冼氏挑几枚送到戎楼跟前,缓缓道:“伽罗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应当就是她的心思。她说,如果不是铁板钉钉的绝路,如果有圆满的可能,为何不去尝试。哪怕最终未必能得偿所愿,争取过,经历过,也能无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终会归入黄土,我们所有人,却还是尽力往前走,期许美好的结果。” 戎楼一怔,“这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冼氏颔首,“这孩子幼时承教于南风,后来又跟着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会说出这样的话,连我也意外。但也可见,她确实不愿轻易舍弃殿下。” “既是如此”戎楼沉吟片刻,道:“我们便依了她。”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实你们性子很像,连南风也是。” “很倔,是不是?” “是讲道理的倔,所以让人没法阻拦。其实”戎楼顿了顿,似是犹豫,将冼氏瞧了片刻,见她眉目慈和平静,仿佛月出天山,清荡坦然。他将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时她不经意间递给他的野果。 “其实当初离开时,我曾后悔娶你。”戎楼瞧着冼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预料,“过了几年,又后悔当时不该离开。”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离开。” 火苗晃了晃,冼氏拿起银剪,去掉一小段烛芯。 “我也是。”她说。 “不后悔嫁给我,是为南风和伽罗。不后悔南下,是为他。”戎楼想起旧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给南风取名时,我只觉得好听,并没多想。后来进了王庭,翻阅许多书,就又想,为何不是取名北风。毕竟,他是南边的人。” 这话令冼氏失笑,“那时候还年轻,见笑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那是高探微曾教过她的句子,当时碍于长命锁的祖训,违背心意嫁给戎楼,年轻气盛,又觉出宿命的悲苦,才会起那样的名字。而今回想,却是五味杂陈。 冼氏最终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愧对于你。” “我心甘情愿。” 冼氏微愕,从戎楼温和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光芒,经岁月沉淀之后,尚未泯灭消逝的余光。她却已承受不起。遂低头扫了扫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添茶。 戎楼却又道:“他如今还好?” “流放到西南边,恐怕时日无多。”冼氏道。 “想救吗?” “不必。”冼氏摇头,“早年他不听劝阻,对太上皇无礼时,就已埋下因果。太上皇在那样的困境里熬了过来,不提他的心机,志气终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环,换他到了困境,能否撑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无力。” “那么等他离去,伽罗前路顺畅,你……还回南陈吗?” “不回了。我说过,不后悔。” 屋内颇安静,风过纱窗,索索作响。 戎楼将她觑着,欲言又止。 次日,两国使团齐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达。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罗去岁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官道两侧桑陌纵横,远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绵,道旁酒旗迎风招展,郊野间尽是踏青的人。 去岁随同武元帝一道被掳的多是像独孤家这般的近臣,经武元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败或收敛锋芒。皇权更替之下,亦有许多新贵涌出,譬如炙手可热的姜家,譬如赵英等等。杨坚父子虽性情冷厉,为政却勤恳清明,新任的吏部尚书颇能识人,举荐不少有才之士,国子监及书院中收了些好学青年,这时节高门贵户、才子新秀踏春的兴致仍旧高涨,常能瞧见远处的帷帐香幕,天上纸鸢高飞。 伽罗与冼氏、华裳同乘,掀帘望外,触目锦绣风光。 这一副渐趋升平的气象中,有不少是杨坚的功劳,伽罗念及此处,唇边笑意更深。 帝阙巍峨,禁卫森严,守城的将领亲自侯在门口,见得戎楼一行抵达,亲自迎送入内。 朱雀长街两侧热闹如旧,百姓虽不知这队人是何身份,瞧见其阵仗,也纷纷好奇驻足。 伽罗挑着帘角,看两旁商铺酒肆,阁楼绣户,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后,看到有张熟悉的脸晃过,旋即窗户阖闭,再无动静。 长姐独孤般若?她躲在那里做什么? 伽罗狐疑,再瞧过去时,已不见半点异样。 她低低“咦”了一声,就听冼氏问道:“出了何事?” “刚才我仿佛瞧见了长姐。”伽罗当时一扫而过,不甚确信,“她藏在阁楼上的窗户后面,瞧了一眼就关了窗扇。” 徐公望如今虽屈居右相之位,毕竟也是门生无数的相爷,独孤般若去岁有孕,这会儿应当已出了月子,方才那人难道真是她? 这般想着,看向冼氏,见她只是笑了笑。 “南陈国相亲自来缔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倘若那人当真是你姐姐,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亲在使团的消息,趁着今日队伍要过朱雀长街,特地叫她来亲眼确认。可惜,你父亲今日不在队伍中。” 伽罗“哦”了声,脸上笑意微敛。 冼氏抚她肩膀,温声道:“放心,你父亲会有分寸。” 渐渐往前行,便是皇宫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因两侧有卫队列仪仗迎候,伽罗也没敢再掀侧帘,只规规矩矩坐在车内。直至马车停稳,她才掀帘,由随行的女侍卫扶着下车,跟在冼氏身后,随同南陈使团众人,缓步上前。 翘角飞檐的宫楼底下,杨坚穿着朱红织金的殿下冠服,气度卓然,仪态端贵。他的身后是左相姜瞻及礼部尚书、鸿胪寺少卿等人,两侧亦有官员,显然是奉命亲自来迎,以示重视。 戎楼率众上前,两相见礼,而后在杨坚、姜瞻的左右陪同下,进了宫门。 遣往南陈的使团紧跟其后,冼氏和伽罗也按戎楼的安排,跟在南陈那位礼官身后入宫。 两侧卫队庄严,脚下金砖平整,伽罗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杨坚的背影,挺拔而笔直。行过两侧巍峨庄重的宫殿,飞檐直冲碧霄,朱门错金钉铜,眼前便是皇帝举办大朝会、接见外邦要紧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台之上,宣政殿气势雄浑,令人肃然。 丹陛上汉白玉雕成的巨龙盘飞,两侧阶上铺设朱红厚毯,由礼官引路上前。 正殿内,武元帝高坐龙椅之上,明黄龙袍覆身,居高临下。两侧则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公侯将相,因殿中宽敞庄重,两侧各设有矮案,临近武元帝处还有空着的案几蒲团,是礼部为使团预留。 伽罗并未当即入内,只同冼氏跟在南陈几位小官身后,站在殿门外。 因戎楼事先已大略说过行程,时间并不算紧,是以今日武元帝并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团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为由,在殿中设宴,礼遇同乐。 待戎楼对答罢,武元帝便请众人入座,旋即命礼官请未入殿的南陈使团入内。 殿内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罗紧跟在官员身后,入殿叩拜。 上首武元帝随意扫过,人数跟使团事先递来的一致,最后那两位女子打扮的应当就是戎楼携至京城的亲眷武元帝为表礼遇,事先还特地嘱咐礼官,可请其亲眷入殿拜见,共享礼宴。 此刻俯视跪拜的人,年长的妇人仪态端庄,旁边少女是南陈贵女的打扮,窄腰细腕,肩上霞帔精美,发髻间装饰粒粒圆润的金珠流苏,随着行礼的动作垂落在鬓畔,虽不见真容,只看其姿态,必定也是个美人。 行礼拜罢,阶下礼官指引众人入座,武元帝瞧见那两位“亲眷”的真容,脸色微变。 宣政殿建得庄重威仪, 气象雄浑, 殿内深有数丈, 侍宴众官各着朝服端坐在矮案之后。 殿门敞开,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进来, 连乌沉的金砖都增了颜色。 更惹人注目的,却是金砖之上盈盈而立的少女。 伽罗今日特地打扮过,白嫩的脸颊几乎无需装点,只将翠眉描画, 朱唇轻点。满头青丝高高挽起,金珠流苏如同弯月, 步摇如凤,望月衔珠, 垂落在鬓旁。耳畔滴珠如水, 像是雪中嫣红的梅瓣,衬得肌肤愈见柔嫩。 少女身材高挑袅娜,脖颈间缀着红宝石项链,那是戎楼送的见面之礼, 南陈数位巧匠所制,精致夺目。霞帔之下, 只穿窄腰半臂, 里头春衫袖薄,罩着玉般的肌肤, 腕间绕着珊瑚手钏。往下则是银红长裙曳地,裙脚点缀许多极细薄小金片。那件半臂虽无绮丽装饰, 腰间却悬挂玉叶金环,行走之间,长裙浮光跃金,环佩叮当悦耳。 这样的装扮当然合乎南陈国相亲眷的身份,但是那张面容…… 即便隔着两三丈的距离,逆着光看得不算太真切,武元帝也一眼认了出来。他不敢确信,眯着眼睛又瞧了瞧,金玉装饰之下,那张脸娇美绝丽,明艳照人,眼眸、唇鼻、轮廓,无一不是伽罗的模样。 当日紫宸殿和南熏殿见她时,伽罗还恭敬谨慎,装扮简素,今日再会,那身气质已截然不同。像是蒙在珠玉上的浮尘扫去,朝阳破云而出,渐放光彩。 只是……傅伽罗怎会是戎楼的亲眷? 武元帝看向她身侧的老妇,并不认识。 旋即,看向下首端坐的杨坚。 素来端贵冷肃的东宫殿下,此刻面朝殿门,目光就落在少女身上。冷峻的眉目不知何时添了柔和,他的唇边挂着笑意,盯着少女,目光一错不错。 武元帝立时确信,那就是傅伽罗! 脸上礼节的微笑霎时僵住,武元帝目送伽罗入座,满心震惊。 同样惊讶的,还有徐公望、姜瞻、彭程等人。三人都见过伽罗,这会儿离得近,更是将她眉目瞧得清清楚楚,带些异域风情的娇美面庞,眼角眉梢顾盼生辉,容貌更增美艳,气质也截然不同。 只是,独孤信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为何会成为戎楼的亲眷? 少女入座,舞姬涌入,因是接见外邦使节,舞姿都格外端正。 整个宴席中,除了乐声舞姿和对戎楼礼节般的关怀,武元帝一直心不在焉。 最初的震惊,在发现杨坚的反应后,渐渐化为恼恨,最终转为盛怒。 …… 对答敬酒的间隙里,杨坚当然察觉了武元帝强压的怒气即便面对朝臣和南陈使团时,武元帝维持帝王端贵好客的态度,但父子目光相触时,那双眼睛里便是威仪质问,越往后,那质问震怒之意更浓。 杨坚垂首拨动酒杯,宴席之上人多眼杂,未再跟武元帝多纠缠。 目光穿过舞姬身影,只在对面逡巡。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戎楼,那位气定神闲,含笑欣赏歌舞,仿佛对杨坚父子的暗涌全然未觉。他的身后是使团诸臣,伽罗和冼氏虽是内眷,却无官阶,只凭武元帝的礼遇入宴,被安排在最末。 偏巧伽罗的面前安排了位身材肥硕高大的南陈官员,山岳般往那里一坐,几乎将伽罗整个藏在背后。 伽罗绕过那堵墙,还能从边角空隙里瞧瞧歌舞,杨坚目光瞟过去时,却只能瞧见她偶尔轻抬的衣袖,余下的被堵得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唯有那壮汉侧身与人私语时,或是伽罗靠过去同冼氏说话时,才能窥见些许。 偏巧伽罗脑袋顶上长了眼睛似的,他好容易逮到机会瞧见,她没说片刻就坐回端正姿态,被那人挡住。他瞧过去十回,里头倒有八回是扑空的,剩下两回,虽说眼神未能相触,却能瞧见她垂首低语的姿态,金珠红滴衬着姣好眉眼、白腻肌肤,格外漂亮。 杨坚正襟危坐,心思对半分开,神情却始终稳如磐石。 第270章 后位的争议 直至宴散时,戎楼率使团众人起身谢过,武元帝瞧着天色已晚,遂派姜瞻亲自送戎楼一行前往鸿胪客馆,待使团休息过后,明日再议正事。而后往杨坚身上瞧了过去,命他留下,有事商议。 杨坚随武元帝进入内殿时,父子俩的脸色都颇为严肃。 徐善被留在门外不许进来,长垂的明黄帐下,武元帝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回过身,见杨坚垂手站在后面,心里的火气便往上冒,强压了整个宴席的怒气脱口而出,“今日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禀父皇,儿臣也是最近才知道。” “哦?”武元帝自然不信,双目含怒,“当时你安排独孤善去南陈打探情况,难道不是已知道内情!今日殿上,你更是没半点意外,不是事先知情,还能是什么!绕了那么一圈,原来是在这里打了埋伏,合着外人一道来算计朕!” “儿臣确实事先知情,不过并不比父皇早多少。”杨坚忙跪地,“儿臣安排伽罗住在白鹿馆,是担心独孤善心思有变,也是存了私心,盼望她能想通。后来戎楼亲至白鹿馆,碰巧看到伽罗的外祖母冼氏,两人相认,李凤麟才知道,原来他们曾是夫妻,伽罗是他的外孙女。” “果真如此?”武元帝嗤笑。 “儿臣不敢隐瞒!先前儿臣派独孤善前去,是因他与鹰佐有过节,且胆气过人,可堪托付。后来李凤麟得知此事,因儿臣留了人手在那里,便修书寄来,儿臣才知道,独孤善的妻子南风,原来是南陈国相的亲生女儿。” 杨坚声音笃定。 即便如今大隋要与南陈缔盟,但倘若冼氏私自跟戎楼来往的事抖露出来,以武元帝的猜忌性情,未必不会生事。就如他最初得知冼氏上京途中有南陈人尾随出没时,也猜忌防备一般。 杨坚固然不甚在意冼氏,却不愿因此累及伽罗。 更何况,一旦承认早就知情,便是承认了联手欺君的事。他固然没有恶意,但倘若父皇为此震怒,最终吃亏的怕还是伽罗。 他说罢,见武元帝怒气稍稍消解,才敢站起身来。 武元帝却还穷追不舍,“既是李凤麟修书,为何不早禀报?” “儿臣确实存了私心。得知伽罗与戎楼相认,又探得她顾虑消去,愿意回京城,实在欣喜万分。父皇不喜伽罗儿臣,不想旁生枝节,才会瞒着父皇,等她来到京城,再行商议。请父皇降罪。” 武元帝冷哼,将杨坚盯了片刻,才道:“你仍旧不死心?” “儿臣初心不改,愿求娶伽罗。”杨坚迎上武元帝如携重压的目光,缓缓跪地,“儿臣本就属意于她,先前数月食不知味,如今她肯回来,儿臣绝不会退缩。” “若朕不允呢?” “父皇会答应的。”杨坚道。 “呵!”武元帝拂袖,怒容往里走。 杨坚跪在原地,朗声道:“我朝与南陈缔盟后,北凉得知消息,未必不会趁机生乱。届时单凭虎阳关之力,未必能够抵抗,需南陈出手牵制,才能确保边关安稳,京城不生祸乱。儿臣已探得消息,南陈国相对发妻情深义重,途中待伽罗更是上心,他深得南陈王信重,倘若能结成这桩婚事,盟约必定更加牢固。论起联姻,整个京城上下,还有谁能比他的外援更加有力?” 武元帝冷嗤,仍旧不语。 杨坚心中五味杂陈,却还是揣摩着武元帝的心思,续道:“父皇当初选定姜相之女,而非率兵将领的亲眷,自是怕外戚得势,握着兵权尾大不掉。这层忧虑,与伽罗而言,几乎无需考虑。娶了南陈国相之女,只会令两国来往更近,也不会有外戚之患。父皇,倘若权衡利弊,这难道不是最妥的婚事?” “照你所说”武元帝终于开口,“朕该欢欣鼓舞才对?” 杨坚听得出他的冷嘲,垂目不语。 武元帝回身审视杨坚,仿佛哂笑,片刻后默然进了内室。 杨坚依旧跪地,膝下的金砖冷硬冰凉,身侧铜鼎之中,龙涎香袅袅升腾。他笃定,以利相诱,加上他坚决的态度,父皇九成会同意。 然而心里仍是滋味复杂,那一番陈述利弊,毕竟不是他的真正想说的。 他想娶伽罗,只是因想跟她共度一生,而非为所谓利弊。 但为了说服父皇,他却不得不以利益为掩饰,令父皇动摇。而不是如年少时想过的那样,看上哪家姑娘,便向父王禀明心意,顺畅欢喜地迎娶过来。 是从何时起,父子之间忽然变成了这样? 他穿过冰冷阴霾,仍旧渴求柔情温暖。 父皇心里装着的,却只有仇恨和利弊。 伽罗不止跟当年旧事无关,单是那份胸怀性情,就与独孤信、高探微之辈截然不同。传承百年、富可敌国的宝藏,她心甘情愿地献出,所求的不过是宝藏能造福百姓,佛骨舍利和珍藏典籍能妥善保管。身处逆境,被皇帝威胁震慑,却无怨怼言辞,反而抽身远遁,祈愿他父子同心,能还百姓以清平盛世。 她的心性,非但京中贵女不及,就连食君之禄的独孤信、徐公望、高探微之辈,也望尘莫及。 这般女子,怎会当不起殿下妃之位、正宫之主? …… 杨坚几乎跪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武元帝缓缓走了出来。 武元帝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如常的冷凝,缓缓走至他跟前,沉声道:“准了。” “谢父皇!”杨坚伏身行礼,难以察觉地吐了口气。 “如你所愿。”头顶上,武元帝的声音没半点波澜。 杨坚直起身子,瞧着他的神色,又道:“明日缔盟过后,儿臣愿向国相提起婚事。既是两国邦交,伽罗的容貌性情又当得起殿下妃的……” “皇后?”武元帝陡然打断。 杨坚神色未变,“是。” “放肆!”武元帝额头陡然有青筋隐隐浮现,“朕会答允婚事,是看你用心赤诚,联姻又有助益,才退让同意。独孤家的女儿,即便有南陈在身后,也当不起殿下妃的身份!” “儿臣既是娶妻,自然该给她妻子应得的东西。” “应得的东西?此刻居于殿下妃的位分,等朕老了,再给她皇后的位份,令她入宗庙族谱,令她身上独孤家的血脉占据这江山天下?”武元帝神色愈来愈冷,“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儿臣时刻都不敢忘。” 武元帝猛然抄起铜鼎上装饰的小铜虎,用力砸在地上。铜虎触及坚硬地砖,发出声闷响,弹起数寸之高,复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向旁处,碰到巨柱,才发出声叹息般的低响。 杨坚眉心突突直跳,未料武元帝会盛怒至此,甚为意外。 片刻后,才道:“独孤信会为母妃偿命,伽罗与那些事无关。” “但她仍旧是独孤家血脉。独孤家的人,不管老少,都欠着你母妃的性命!” 杨坚微愕,抬头瞧着武元帝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阴郁。然而心里早已分辨清楚,他不欲退让,便端跪在地上,与武元帝对视。 殿内静谧无声,敞开的窗扇中有风扑入,掀动明黄帘帐。 杨坚一动不动,武元帝胸膛起伏,渐渐的,眉间阴郁淡去。 对视太久,久得杨坚仿佛铁铸般的脖颈都觉得发酸,他垂首缓解酸痛。武元帝脸上,却掠过一丝诡异的笑,稍纵即逝。 待杨坚再抬头时,武元帝注视着他,忽然点了点头。 而后,转身往内间走,到了中途,又吩咐道:“这件事我成全你,旁的事情,却不容任性。中书那边,姜瞻应在等你,办妥了来回话。”说罢,拂袖再不看他,微佝偻着腰背进了帘帐后面,不过片刻,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杨坚瞧着他背影消失,吁了口气。 旋即,唇边浮起笑意。 不管如何,父皇是答应了,最难的这道关口跨过去,往后的路会平坦许多。他原以为,武元帝怀着那样深的仇恨,不可能轻易答允退让,却未料事情竟能顺利,像是本该费尽力气才能得到的东西被轻易赐予,他举着重锤砸下去却触及柔软面团,反而觉得不真实。 方才的强硬对峙收敛,杨坚没再追进去打搅,走出殿外,才召来徐善。 “近来父皇可有圣躬违和?” “太上皇昨晚受寒,夜里咳嗽了几声,太医已请过脉了。”徐善躬身回答。 杨坚犹不放心,“太医怎么说?” “开春时太上皇身子不爽利,数日未能上朝,殿下是知道的。那病根儿还没除尽,昨晚又受寒,怕是得多吃几服药才行。老奴已吩咐人按着时辰熬药,殿下放心。” 杨坚颔首,“倘若父皇身子不适,劝他多歇息。” 徐善拱手称是,见杨坚走远,才缓缓直起腰身。 殿门敞开,杨坚既已离去,殿内便只剩武元帝一人。徐善走进去,循着武元帝素日习惯进入内殿,就见他斜靠在明黄短榻上,把玩手里一枚玉佩,神情中稍露疲态。 那玉佩徐善认得,虽不知来处,太上皇却时常把玩,必定是心爱珍重之物。 他没敢打搅,躬身侍立片刻,就听武元帝开口叫他。 徐善应声上前,扶着武元帝坐起来。 “去给朕备份礼,”武元帝将那玉佩收起,沉声道:“用最好的锦盒。” 徐善躬身应诺,半天也没等到武元帝后面的吩咐,不由低声问道:“太上皇,锦盒内赏赐何物?” “空着,不放任何东西,但锦盒务必用最贵重的。你亲自带人送去鸿胪客馆,给独孤伽罗。” 徐善微愕,应命去寻了锦盒,放在金盘中,覆以明黄绸缎,捧至武元帝跟前。 武元帝似在出神,心不在焉地看过,叫徐善附耳过去,叮嘱了几句。 鸿胪客馆内, 伽罗正站在窗前出神。 今日宣政殿中, 戎楼虽未提及她的身份, 但当时武元帝和姜瞻、彭程等人的惊讶她全都瞧见了。以那些人的本事,恐怕不费吹灰之力, 就能从使团中探得她跟戎楼的关系自白鹿馆会面后,戎楼对此没半点隐瞒。 这鸿胪客馆内屋舍宽敞,因去年经了战乱,近来没有外人入住, 加之戎楼是贵客,安排得格外宽敞。她和冼氏、华裳独占一处院落, 内有官署分派的仆人伺候,外有卫队值守, 这会儿天色将暮, 格外安静。 还未到吃饭的时辰,冼氏劳顿了整日,正跟华裳在屋内歇息。 伽罗走到廊下,瞧着院角一树盛放的海棠。 院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 她瞧过去,便见有数名宫人在侍卫小头领的陪伴下进来, 为首那人她认识, 正是武元帝身旁最得力的掌事内监徐善。 徐善的身后则跟着四名小内监,右前那人手中捧着东西, 上覆明黄缎面。 伽罗心中诧异,见徐善往这边行来, 忙迎过去。 负责这一带禁卫的小将不知内情,还在旁解释道:“这位是内侍监徐大人。”说罢,见徐善挥手令其退下,遂恭敬告退内侍省首领太监位居三品,又是日常伺候皇帝起居,最能揣摩圣心的人,走出宫来,有时甚至比不得宠的宰相都受敬重。 伽罗自然知其身份,屈膝为礼。 徐善做惯了伺候人的活,寻常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向伽罗说了声“借一步说话”,便带头进了侧殿。 随行的少监紧随其后,进了侧殿,掩上屋门。 伽罗心中狐疑,站定了才道:“徐大人亲自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太上皇特地命我来给傅姑娘送一份厚礼。”徐善招手叫少监近前,轻轻将那明黄缎面揭去,旧件纯金打造的莲花纹托盘中,摆着个极精美的锦盒。 盒子宽有九寸,高有六寸,以上好檀木制作而成,纹理细密,光泽照人。盒身虽无装饰,盒盖却以金片包裹,上头雕刻祥云,正中间是个栩栩如生的金制龙首,被瑞云拱卫。盒身正中间围绕一层明黄绣锦,龙腾云中,昭示皇家威仪。 一枚精致的金锁缀在盖身衔接处,封住里头宝物。 伽罗满心不解,怎么都没料到,武元帝竟然会突然给她送礼。 即便他应已察知她的身份,但旧事横亘,外祖父戎楼虽是南陈国相,怎么也比不得他的帝王威仪。武元帝怎会突然转了性情,送她“厚礼”? 正猜疑不定,对面徐善却笑了笑,叫少监凑近些。 “这是太上皇特地命准备的,用的是最贵重的规制,方显太上皇隆恩重视,也能彰显”徐善似犹豫了下,“彰显皇上待姑娘的赤诚。我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太上皇赏赐过谁这般重礼,姑娘务必好生收着。” 这话说得古怪极了。 伽罗不敢深信,心底里却还是好奇,不知徐善这般郑重其事,里头会藏着何物。 武元帝未必是善意,但碍着外祖父,也不至于拿父亲或外祖母的东西来威胁恐吓她。那么……她稍稍犹豫了下,去掉那枚虚扣的金锁,揭开盒盖,里头仍旧是明黄缎面,底下一方朱红细绒,确实空空荡荡,没任何东西! 没有本该盛放的稀世珍宝,也没有作为威胁的父亲或外祖母的随身东西。 里头空无一物! 伽罗满心愕然,下意识看向徐善。 只见徐善笑意更深,“事关殿下,太上皇赏赐这份厚礼,以傅姑娘的聪慧,想必能解其意。” 伽罗满头雾水,知道武元帝不是好意,却不知他的确切意思。 索性再度屈膝,道:“还请徐大人指点。” “太上皇的深意,傅姑娘慢慢领会便是,哪是我能指点的。”徐善接过那金盘,交到伽罗手上,“我朝和南陈正要商议缔盟之事,这是太上皇单独送给傅姑娘的厚礼,想必以傅姑娘的聪慧,在领会深意前,不会说与外人。否则,便是为难我们这些跑腿的人了。” 说罢,也不等伽罗叩谢皇恩,自带着少监出殿去了。 剩下伽罗站在里面,满心狐疑不定。 双臂之间,金盘檀木盒格外沉重,那盖子仍旧是掀开着的,里头空无一物。 她大约明白这空盒的涵义,只是不甚确信,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送此“厚礼”。 不过徐善最后那句话她倒是听懂了武元帝这份“厚礼”显然不是善意,倘若伽罗贸然对戎楼或者杨坚提及,武元帝必会以内监办事粗疏,忘了放礼物为由,拿两条人命搪塞过去。 这是要她吃哑巴亏,将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果然没有低估武元帝的心胸。 伽罗嗤笑。 杨坚在中书省忙到傍晚才回宫复命。 碰巧段贵妃叫人精心备了粥菜,以武元帝近来劳累为由,请他过去用晚膳,顺道也叫乐安公主和贺昭陪着说说话,国事繁忙的间隙里享些天伦之乐。 武元帝自无不允,叫杨坚也随他过去,一家人用膳。 今日为伽罗殿下妃位的事,杨坚才欠了他极大的人情,瞧着父皇鬓间愈来愈多的花白头发,并未推辞。遂陪着武元帝前往仪秋宫,直至用了晚膳,才踏着夜色离开。 第271章 后位初定 宫门此时早已闭锁,唯有通往建章宫方向的还开着,杨坚行至建章宫门外,心里却被猫挠着似的。 自腊月一别,至今已是四个月的时光。 除了那些所在匣中的书信,他跟伽罗还没说过半句话。甚至今日殿中设宴,也如山岳相隔,未能多看看她。 今夜月明,哪怕不点宫灯,红廊华屋也清晰分明。 这样的春夜,本该踏月造访,哪怕只是散步说话也好。 然而伽罗如今身在鸿胪客馆中,同戎楼和南陈使团住在一处。他身份特殊,若明着过去造访,必定惊动旁人,在外邦使节面前张扬此事,徒惹揣测。缔盟在即,事关重大,这节骨眼上他不能节外生枝。若是暗中潜入……因事涉外邦,客馆里头防卫颇为严密,万一风吹草动,更是难堪。 杨坚站在宫门前,瞧着鸿胪客馆的方向,犹豫不决。 韩擒虎猜得他心思,陪着站了许久,才拱手道:“殿下,天色已晚,明日缔盟是大事,还得早歇下,养足精神。 杨坚“嗯”了声,迎风站了片刻,才抬步进了建章宫,往昭文殿去。 …… 这一晚杨坚睡得不甚踏实,伽罗也没能睡好。 固然在回京有所预料,在收到武元帝那份怪异的礼物时,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揣测琢磨。然而这是她选的路,已烦劳外祖父亲自过来商议,这桩大事定下,余下的可慢慢料理,此时不宜多添麻烦。 她琢磨着那空盒的意思入睡,次日晨起,半个字都没跟冼氏提。 客馆中的使团经了一夜歇息,今晨便在鸿胪寺卿的陪伴下,进宫商谈缔盟的事。整个客馆中格外空荡,连同墙角那一树海棠都显得清寂,伽罗坐不住,听仆妇说客馆中有专供外邦使节观赏的珍宝阁,里头藏了大隋各处奇趣珍贵之物,遂同冼氏一道过去瞧。 因缔盟事关重大,虽说各有筹备,亦有许多事需详细商谈。 当晚戎楼归来后,未分神去她和冼氏那里,只同随行官员一道,推敲商议至深夜。 伽罗也耐得住性子,就当做是在白鹿馆客居的日子,如常起卧。 只是心里终究空着个角落,一半是为杨坚,一半是为前往杜家探望傅老夫人的独孤善。 如是三日,缔盟的事才算是商议妥当,除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尚需两边官员推敲商议,需武元帝父子和戎楼亲自商议的大事却不多了。 宣政殿的偏殿中,瞧见戎楼点头应允时,武元帝心头悬着的巨石,也终于落地。 时辰尚早,武元帝留下两国官员对坐商谈,只请戎楼往侧间奉茶歇息,杨坚瞧见,也起身跟在旁边。缔盟大事落定,某些各得惠利的事上南陈虽不轻易松口,但戎楼给出的几条允诺,于武元帝而言,也是求之不得。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笑意,同戎楼畅谈两国风土人情,待徐善奉茶后,各自落座歇息。 正是春光浓盛的时候,京城内外杨柳绕堤,群芳争艳,万物渐生光辉。 武元帝去岁过得艰难,本就打算趁此机会来一场春猎,碰巧戎楼亲至,便提议他多留些时日,待春猎过后再回南陈,中间赏玩京城风光,也算不虚此行。 戎楼本就有意多留些时日,自然欣然允诺。 旋即,杨坚起身,端然向戎楼拱手行礼,“此次两国缔结盟约,于祈盼太平的百姓而言,实为福祉。边疆安稳不起战事,百姓才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南陈王和国相有如此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皇上见识超群,也令我大开眼界。“戎楼含笑。 杨坚遂再施一礼,道:“随同国相来京的傅姑娘与我相识,曾共经患难。她不止容貌出众,品行心志更是旁人所不及,我倾慕已久,盼望能求娶她为妻。如今两国修好,倘若国相能玉成此事,感激不尽!” 戎楼微露讶异,旋即拊掌,“皇上人中龙凤,伽罗能得青睐,确实是她的福气。只是我当年行事不周,与她母亲失散多年,如今难得与她重逢,正欲带回南陈好生照料,倘若嫁在京城,岂不又要两地分离。” 杨坚端然道:“国相疼爱伽罗,我诚心求娶,更会珍之爱之数倍,国相且请放心。” 戎楼笑着叹气,将杨坚打量,神色间颇为满意。 “盛京繁华,确实非我南陈所及。我虽有意照看,毕竟伽罗生在京城,也更眷恋故土乡情,倘若能与皇上结为连理,确实是桩美事。” 杨坚颔首,“还请国相玉成此事。” 戎楼但笑不语,只将茶杯搁下,瞧向武元帝。 那日与杨坚商议时,武元帝已然答允,此刻就势道:“傅姑娘的品性,朕先前已有耳闻,昨日殿上一见,确实有诸多过人之处。国相若能割爱,朕不日便命礼部筹备此事,也算是成全两个孩子的心事。” 武元帝肯松口,戎楼倒颇意外。 不过数日相处,见识过杨坚的手段,也猜得在此之前,父子必已商议妥当。 他笑了笑,“伽罗能嫁得良婿,我自然乐见其成。听闻以贵国的风俗,皇上的妻子按身份品阶,有诸多不同,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迎娶?” 杨坚瞧了武元帝一眼,见他没开口,便道:“由礼部郑重安排,册为皇后。建章宫虽广,我却只愿娶伽罗一人,娶进建章宫,不止是皇后,更是我愿共度一生的妻子。” “殿下的意思是……”戎楼稍感意外,“不会另娶?” “不会另娶!”杨坚端然承诺,罔顾武元帝眼中陡然沉厉的目光。 戎楼大为高兴,“好!好!好!皇上有此心意,看来伽罗所托非人。不过促成良缘之前,我还需将话说得清楚。殿下既诚心求娶伽罗为妻,往后该当牢记今日的承诺,倘若有违此诺,我纵力微,也绝不肯答应。太上皇”他看向武元帝,“应当不会怪我唐突吧?” “国相爱护外孙女的拳拳之心,朕甚是感动。”武元帝道。 “既是如此,我愿促成此事!不过伽罗是独孤家之女,还需征询他父亲的意思,不能由我擅自做主。”戎楼站起身来,“我这辈子孤身一人,别无亲眷,膝下唯有伽罗这一位外孙女,自是要明珠般疼爱。不能带她回去照看,也该看她寻得归宿,才能放心。” 武元帝会意,逃避不过,索性道:“国相放心。朕明日即命礼部筹备,尽早完婚。” “太上皇亲自安排,我再无忧虑。” 说罢,起身告辞。 杨坚了却一桩心事,瞧着武元帝没吩咐别的,便一道出宫,送他回鸿胪客馆暂歇。 途中有人随行在侧,两人再未提私事,只将京城风光古迹道来。 至鸿胪客馆,戎楼瞧着杨坚没有辞别回建章宫的意思,猜得其意。 这一路从隋州到京城,冼氏也跟他提过不少杨坚和伽罗的事,戎楼知悉始末,对杨坚的胸襟手腕皆十分赞赏。今日宣政殿中,杨坚的态度承诺,更是令他满意。 而今杨坚亲自将他送至鸿胪客馆,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戎楼一笑,率先作别,“客馆的路我都熟悉,殿下请自便,不必再送了。” 杨坚拱手,待戎楼率众走开,才将脚步已转,往伽罗住处走去。 离别四月的思念,这数日中强压的冲动,婚事议定的欢喜,在此时蠢蠢欲动。 杨坚竭力克制,脚步愈来愈快,到得伽罗住处,命韩擒虎和众侍卫守在门外,旋即大步进院。这院子颇宽敞,正面五间屋舍,别处栽植花木,掩映两侧门窗。 冼氏和华裳就坐在一丛芭蕉下,见了杨坚,忙起身相迎。 杨坚脚步微顿,朝冼氏颔首,问道:“伽罗呢?” “正在里面午歇。” “哪一间?” 冼氏瞧着他端肃如旧的脸色,心中微愕,旋即指向次间单独开的屋门。 杨坚不发一语,抬步便往那边走,修长的腿轻易跨过三层台阶,疾风般挪至门口。未待冼氏赶来阻拦,他已推门入内,反手关上屋门,往里走去。 伽罗睡意朦胧中, 听见门扇轻响。 模糊的睡意霎时消却, 她能感应到似的, 灵台陡然清明,旋即往门口瞧过去。 玉白纱帐长垂及地, 满室都被明媚春光照得亮堂,纱帐后挺拔的身姿便格外清晰。他身上还是殿下的朱红冠服,腰间配饰俱全,姿容威仪, 步伐却不似平常沉稳。 伽罗撑着手臂尚未坐起,杨坚已然掀开珠帘, 在红珠叮当声中,走到她榻前。 久别重逢, 未曾开口, 伽罗已露笑意。 她午睡时只脱了外裳,里头依旧穿得严实,顺手拿过来披着,叫了声“殿下”, 想要跪坐起身,却被杨坚揽到怀里。他抱得很紧, 脸上却还是如常的端肃神色, 没出声,只管紧紧抱着她, 连穿外裳的机会都不给。 伽罗微微诧异。 这趟上京,因为有戎楼在, 伽罗虽觉前路坎坷,却料定婚事能够顺利。哪怕以武元帝的性子,最多只可能予她殿下侧妃之位,但两国缔盟联姻,这般好处,武元帝不会轻易舍弃。从先前往来的书信中,也能看得出来,杨坚对此有几乎十成的把握。 这几日她虽足不出户,从客馆侍卫口中探得的消息,也是和谈顺利,南陈使团并无异样。 可瞧杨坚的脸色,难道是出了岔子? 伽罗环抱在他腰间,试探道:“殿下?” “嗯?” “缔盟的事情不顺吗?” 杨坚觑着她,摇了摇头,仍旧缄默不语。 伽罗又问,“是我们的事……太上皇不允准?” “他允了,还命礼部尽快筹备安排。”杨坚道。 既然两件事都顺畅,唯一能令杨坚不豫的,恐怕就只有位份的事了。 建章宫乃是储君,身边姬妾自皇后至殿下侧妃、良娣、孺子,皆有品级,将来殿下承继大统,妃妾封后册妃,不止在后宫能有一席之地,连同母家都能得荣宠。是以公侯将相、朝堂百官,无不巴望着将女儿送入建章宫,哪怕是做良娣,目下也能有正三品的位份,诞下孩子,照样是皇孙,等将来封妃,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 伽罗固然出身侯府,如今府中获罪,已无昔日殊荣。 纵然有外祖父撑腰,有昔日仇怨在,她本就没打算从武元帝手里拿多好的位份。 那个空荡的锦盒,便是证据。 她固然盼望能以更体面的身份站在杨坚身侧,但倘若强求不来,也不在意。 伽罗仰头瞧着杨坚的神色,见他神情依旧岿然不动,只好宽慰道:“既然太上皇允了,不是该欢喜吗?至于旁的事情,良娣也好,孺子也罢,有什么打紧。殿下这幅模样,我还当是太上皇不允呢。” 说着,莞尔绽出笑意。 杨坚觑着她,竭力绷了半天的脸,终究被她这浑不在意的态度击溃。 “你当真不在乎?”他虎着脸。 “殿下身边若只我一人,身份有什么打紧。若有了旁人,即便居皇后的位子,又有什么意思。”伽罗语气风轻云淡,“不过……到底是什么名分?” “皇后。” “皇……”伽罗讶然,“后?” 从风轻云淡的宽慰到此刻的不可置信,她漂亮的眉眼间全是惊讶,柔嫩的朱唇微启,怔怔望着他。 杨坚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旋即,笑意越来越盛,身子微微前倾,顺势将伽罗压在榻上。 “是啊,皇后,高不高兴?”他问。 伽罗的惊讶收敛,转为吃吃笑意,双眸间若有春光朗照,泛起涟漪。她半靠软枕,一双手臂被杨坚箍在怀里,只好轻捶他的胸膛,笑盈盈地道:“当然高兴。同样是嫁人,谁愿意去当妾室,哪怕良娣也不行。” 笑颜舒展如同牡丹盛放,微蓝的眸底蕴藏湖光,微微侧头觑他时,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杨坚没忍住,低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又不满足,顺着秀挺的鼻梁而下,最终含住她的唇瓣。回味已久的香软滋味,勾人贪尝,手底下肩膀娇柔,手腕过处,能察觉比去岁更明显的丰盈。 但光天化日,冼氏和华裳又在外头,他当然不能任性。 杨坚浅尝辄止,像是贪酒之人拿一杯酒稍解酒瘾,而后恋恋不舍地放下。 “父皇当着你外祖父的面答允,不会食言。明日他会安排礼部郑重筹备,为防变数,我不会让婚事拖太久。”杨坚坐起身,放伽罗套好外裳,“南熏殿闲置了数月,再不回去,阿白该认不出你了。” 提起阿白和南熏殿,那数月记忆浮上心间,不止有杨坚和紫藤,还有武元帝。 婚事议定,杨坚给了她尊贵无比的身份,她也隐约明白了武元帝的暗喻。 伽罗套好外裳,将满把青丝拖出来捋在肩头,问道:“皇后的位份,是太上皇亲自答允的吗?虽有如今有外祖父在,毕竟我还是独孤家的人,太上皇也不再计较了?” 杨坚颔首,“两国缔盟,造福的是万千百姓。父皇固然记着旧仇,却还是会将朝政百姓放在前面。他既然已经答允,就是不再计较。” 他如此笃定欢欣,那空盒又不算铁证,伽罗暂时不好多提,便点了点头。 遂起身穿好珠鞋,同他出门,将消息告知冼氏和华裳。 武元帝的态度在预料之中,即便有戎楼助力,伽罗也没天真到以为武元帝能立刻尽释前嫌,接受她当儿媳。是以那方空着的锦盒,丝毫没能影响她的欢喜。 何况,她还有更好的时机,将这锦盒呈现到杨坚跟前,没必要此时令杨坚扫兴。 比起鸿胪客馆的春光融融,徐府之中,气氛就沉闷了许多。 他起初听到武元帝要遣使前往南陈时,因不知道杨坚的预先埋伏,并未太过警惕且不说南陈未必愿意缔盟,即便愿意商谈此事,他也在武元帝遣出的使团中安插了人手,可寻机做些手脚,咬紧几样过分的要求不松口,惹得南陈王不悦,此事自然难成。 届时消息传出,哪怕鹰佐如今难以出征,有自保之意,北凉王也不会坐视不理。一旦北凉有意,虎阳关外再起变数,他借机迎回太上皇,哪怕损几座城池,几库资财,无非是让朝廷艰难两年,待他东山再起重掌朝政,也是合算的。 谁知道,南陈国相戎楼竟会痛快答应? 徐公望收到那位眼线递回的消息时,北凉使团早已启程来京城,待他飞鸽传信过去,使团早已进了边关,由杨玄感亲自率军护送,杨坚又安排人手护持,铜墙铁壁般,不给他任何可趁之机。而自隋州李昺被除,里面埋伏的人手几乎损了大半,徐公望即便想生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南陈使团抵京,顺利进了宣政殿。 而后,他见到了跟在队伍最末的傅伽罗。 独孤信的孙女,杨坚的意中人。 据他后来探到的消息,傅伽罗竟是戎楼的外孙女。 徐公望闹不清其中原委,却也直觉情势已十分不妙。 杨坚父子与南陈结盟的事几乎成了定局,恐怕有旁的牵扯也说不准。事情既成定局,有了南陈的牵制,北凉的威胁自然消减几分。 第272章 关心则乱 而隋州李昺伏罪,兵权被杨坚有惊无险的收回后,那些本就心存摇摆的率军之将更是有意投向新帝,他手中最稳的力量,也只有锦州的数万人马。 这般情势,于他而言,岌岌可危。 倘若仍不能迎回太上皇,照此情形下去,拖到今年秋冬时,他手里的力量必会被杨坚父子逐步盘剥殆尽,剩下残破危悬的空壳,随时可能倾塌。 徐公望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坐了整个后晌。 傍晚时,将独孤般若夫妇召到了跟前。 独孤般若初嫁入徐府时,风光无限。独孤信虽没握多少实权,却有侯爵在身,独孤般若身为侯府嫡长的孙女,也常跟武元帝膝下的公主国戚往来,加之容貌出众,从踏进徐家第一步起,便处境优渥。后来她诞下儿子,而徐坚丧妻后并无所出,她与徐基感情融洽,更是格外受徐老夫人照拂。 在虎阳关溃败之前,独孤般若的日子过得春风得意,直至独孤家被问罪,徐家步步后退。 去岁独孤藏被革职问罪,傅老夫人打了许久算盘也没能挽回一星半点,徐公望这里更是力求自保,虽敷衍着她,却未真的求情保全,就连素日满口爱重她的徐基,也未尽多少力,令独孤般若心灰意冷。 家门衰败,夫妻离心,日渐磨去侯府千金骄矜明艳的光芒。自正月里诞下次子后,独孤般若的容貌更比从前清减了许多。 而今跟着徐基走来,虽满身绫罗珠玉装点,眼眸却黯淡了许多。 入得书房外的侧厅,夫妻俩行礼罢,徐公望便开门见山。 “这两日去杜府,可探得消息?” “叔父确实去过北凉,伽罗也确实是国相的外孙女。”独孤般若垂首立在徐基身旁,“伽罗身旁的老夫人应当是高探微续弦的夫人冼氏,她出身南陈,在南下之前,曾是国相的妻子。至于旁的,不得而知。” 徐公望皱眉,“这些无关紧要。独孤善失踪许久,为何会去南陈牵线?” “这……叔父没说。” “对傅老夫人也没说?” “我问过祖母,叔父连她也瞒着,只说是死里逃生,不忍间家国遭受祸乱,才会自告奋勇。”见徐公望眉头皱得更深,又补充道:“这事我也问过在建章宫当差的表弟,他也不知内情。” “那个李昺,知道也未必肯说。”徐公望冷哼了声。 独孤善既然掺和进南陈议和的事,必定是跟杨坚搅在了一处。徐公望虽不知杨坚为何对那父女二人格外开恩,既探不到内情,只能推测揣度,思考对策。 自相府式微,昔日门客幕僚也走得没剩几人,除了两三个交情深厚、忠心不二的,旁人也没出过用得上的主意。徐公望遂将亲信那两人叫来,又叫了姚谦和徐兰珠,拿屏风将女眷隔开,商议对策。 直至戌时二刻才散。 徐兰珠长于相府,眼瞧着父兄处境日益艰难,忧心忡忡。见姚谦近来总不肯给父亲出主意,又是焦急府中处境,又是不满他的态度,回到住处,便又抱怨道:“父亲为了家里的事,心急如焚,头发都白了许多。你那里就没什么解决的法子?” “父亲居于相位这么多年都束手无策,我自然更难成事。” 姚谦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她,脸上殊无笑意。 为了这些事,自去年入秋起,夫妻俩没几日便要起些争执。 最初姚谦顾忌她身怀有孕,加之徐公望也不怎么看重他,甚少问他的意思,所以退让求全,只缄口不言。而今阴云笼罩,满府都是重压,徐公望没了臂膀,渐渐指望起他来,徐兰珠更是步步紧逼,日常相处,三句话不离府里处境出路,越逼越紧。 姚谦却几乎能看到相府倾颓的末路,亦越来越觉得烦闷,耐心渐失。 他这般态度,徐兰珠赌气不接,心里更是恨他不争气,“我嫁给你,难道只是为你倒茶递水?父亲有难处,咱们该齐力过难关!如今府里能用的人不多,也就你和二哥能帮父亲,你和我,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当然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姚谦避过她的目光,到侧间遣退奶娘,瞧着摇篮里的婴儿。 徐兰珠追过去,“这是何意?难道府里遭难,你想独善其身?”见姚谦不应,不由气结。积攒了数月的怨气涌上来,心急之下,脱口问道:“后悔娶我了是不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进我的家门!” 姚谦神色蓦然一冷。 逗弄婴儿的手停在半空,他停顿片刻,才站直身子,盯着她。 “为何进家门,你不是最清楚?” “你”徐兰珠怔住,瞧见姚谦眼底陡然露出的冷意,心中陡然慌乱。 从那年中秋夜游,在国子监的学子堆里瞧见姚谦起,这个男人在她心中,便是温文尔雅,质地如玉的,丰神俊朗,芝兰玉树,所有辞藻都难描述他的温润气度。所以哪怕徐公望最初不允,她也执意要嫁。后来姚谦答应娶她,进入徐府后,也是如常的温润体贴,令她甚为欢喜。 徐兰珠一直以为,哪怕姚谦当初娶她未必是出于情意,但他必定也是想进入这座相府。成婚至今一年有余,也有了孩子,他多少会对她有些感情。 然而那样的眼神…… 徐兰珠怒色微敛,道:“你这是何意。” “我爹娘都被你兄长的爪牙握在手里,你又来问我是否愿意迎娶。你说,我为何进这家门?”姚谦盯着地面,声音平静。 徐兰珠心里却是猛的一跳,当即道:“那是兄长的意思,我不知情。我想嫁给你,是真心实意,愿结百年之好。” “那你如今知道了,就不觉得意外?”姚谦连眼皮都没抬。 徐兰珠哑然,别过头去。 “即便此事你不知情”姚谦续道:“国子监里那些事,你也不知情?同窗排挤欺辱、先生冷落打压,在那些高门纨绔跟前,我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你费尽手段,不就是要我明白,京城中弱肉强食,尊卑有别,我若想出头,只能依附你父兄的权势吗。你父兄挟持我至亲,不就是要我有所顾忌,令你得逞吗。如你们所愿,我明白了,所以娶了你。” 姚谦说罢,弹了弹身上灰尘,面色平和如旧。 徐兰珠的脸色却已变得很难看。 这些事她既然敢做,就不怕姚谦知道。然而他这样直言挑破,依旧令她觉得难堪。 她骄矜惯了,不肯失了气势,遂冷笑两声。 “即便你娶我不是心甘情愿,成婚之后,不也常伏低做小,摆出体贴姿态?不过是为我父兄的权势!如今父亲失势,你就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姚谦枉你读尽圣贤书,这般做派,未免太过小人!” 毕竟养尊处优惯了,陡然夫妻争吵,虽怒声斥责,眼中却滚出泪来。 姚谦看着她脸上从未有过的泪珠,微微一怔。 旋即侧过身,道:“我确实是小人。当初答应娶你时,就已与君子背道而驰。十年苦读,既然真本事抵不过权势欺压,我确实想过借你父兄之力,寻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后来才知那是多荒唐可笑。你我既是夫妻,若府中能翻身,你尽可和离,另寻良人。若不能翻身,我也会照顾你和孩子。但无论如何” 他看向徐兰珠,清晰说道:“欺君谋逆的事,我不会做。” 徐兰珠愣住,眼睁睁看着姚谦出了屋子,姿态温和如常,心里却仿佛被重锤击过。 数日之后,徐府迎来一道噩耗。 被关押了大半年之后,刑部于近日请得旨意,将择日将他处斩。 惊闻噩耗,徐公望花白的胡须颤了颤,几乎昏过去。 …… 此时的伽罗,却正走在入宫的路上,身旁是杨坚的墨色身影。 自那日武元帝与戎楼议定婚事后, 礼部果然应命筹备, 迅速纳彩、问名, 并由如今炙手可热的左相姜瞻保媒,因杨坚的恩师苏老先生近来在京城盘桓, 也请了他出动。问名的结果自然是大吉,遂由内府安排,准备聘礼。 伽罗反倒闲了下来。 皇家提亲的人上门,她自然不好再留住鸿胪客馆, 独孤家的府邸早已查封,家产也被抄没。好在外祖父途中已有准备, 在京城里买了座府邸,事先收拾好, 安排伽罗父女和冼氏、华裳等人住进去。 今日段贵妃派的内监来传旨时, 杨坚正巧来看她,听得此事,遂提出陪她入宫。 如今皇后之位虚悬,武元帝膝下建章宫牢固, 也没有另册皇后之一,段贵妃虽非正宫, 却也是代掌六宫之事, 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伽罗不能怠慢,临出门前好生装扮过, 遂乘车至宫门前,再徒步入内。 三月的春阳已十分暖热, 走在宫墙夹峙的廊道间,两侧朱墙上的琉璃瓦被照得辉彩耀目,沿墙根偶尔栽种花树,被宫人修建得格外整洁。仪秋宫在皇宫的东北角,离建章宫甚近,先前伽罗被召入紫宸殿时,还曾经过附近的廊道。 不过此时,她的心情显然要明媚许多。 杨坚走在她身侧,经过廊道交汇处,不由想起那时伽罗被乐安公主堵在这里,拿拂秣狗吓唬的场景。他侧头觑她,见伽罗纤秀的腰背挺直,罗裙曳地,蓁首微抬平视前方,姿态不卑不亢。 “不担心吗?”他低声问。 “有殿下亲自护送,担心什么?” 杨坚唇角动了动这分明是有恃无恐。 又低声道:“前两日英娥养的那只狗病了,她将阿白抱了过去。” 所以呢? 伽罗不解,眼见几步外的宫门牌匾上写着端庄的“仪秋宫”三字,又有个宫装威仪的姑姑从宫门走出来,暂时按捺疑惑,低头看路。 那姑姑却已屈膝行礼,“拜见皇上。” 杨坚颔首,在外仍旧是冷肃端贵的仪态,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跟在伽罗身后的内监却已上前,“方姑姑,这位就是傅姑娘,按着贵妃娘娘的吩咐,特地请进宫里来的。” 方姑姑颔首,当着杨坚的面不敢多言,只恭恭敬敬避让在侧,躬身道:“皇上请,傅姑娘请。” 伽罗跟随在杨坚身后,半只脚才跨进门,连仪秋宫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见前面有一团白影忽然跑过来,冲着她的身子便扑。她心中微惊,下意识地后仰身子想躲开,那白绒绒的东西已然扑到了她腿上。 她模糊想起杨坚说的话,腿却下意识地抬起抽离,却被门槛绊住,慌乱之下身子不稳,立时向后倒去。 杨坚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低头侧目,隐然笑意。 伽罗懊恼,顾不上理会他,低头一瞧,便见腿被一直通身雪白的拂秣狗抱着,那双眼睛滴溜溜直转,鼻子贴着她的腿嗅个不停,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是阿白是谁? 伽罗心下欢喜,记着这是宫里,没敢立时蹲身去抱,先进入门槛站稳。 便见正面殿中,乐安公主宫装鲜丽,出了门疾追过来,口中道:“阿白你瞎跑什么!” 提着裙角下了玉阶,瞧见门口端贵而立的杨坚,乐安公主脸露欣喜,顺着他的手臂瞧见伽罗时,怔了怔。再一瞧,方才还没精打采的阿白正紧抱着伽罗的腿撒欢,心里霎时尴尬起来。 她当然听说了皇兄要迎娶傅伽罗的事,虽觉得皇后的位分过头了些,却也着实为皇兄高兴,见到伽罗,也不意外。 然而毕竟旧事横亘,伽罗住在建章宫的时日,她没少以盛气凌人的姿态故意刁难,在内在外,都刻意露出不喜伽罗的模样。如今她将伽罗的狗抱进宫里来玩,还以这样的方式被伽罗撞见,竟觉出种心思被窥破的尴尬。 乐安公主站在檐下,一时间无所适从。 伽罗哪知道她这些弯绕心思,蹲身让阿白先放开,旋即快步上前,屈膝道:“公主殿下。” “你回来了。”乐安公主招呼一声,神情不太自在,“是贵妃请你入宫?” 伽罗颔首称是。 乐安公主便道:“那你先进去。”遂绕过伽罗,往墙角的腊梅树走去。眼角余光瞥着阿白,见它只管摇尾巴跟着伽罗往里走,知道它方才定是嗅到伽罗的味道才会扑出去,暗咬银牙。 还是杨坚察觉不对,临进门前足尖微挑,将阿白隔开。 方姑姑眼观六路,适时放下门帘。 乐安公主赌气似的站在腊梅下,瞧着恋恋不舍蹲在门口的阿白,回想方才皇兄的戏谑神情,暗自撇了撇嘴。 要不是皇兄在南熏殿里总是拿伽罗用过的东西逗阿白,这么长时间没见,阿白早就该忘记她的气味了! 不过,冷肃外表下藏着戏谑眼神的皇兄,确实是久违了。 …… 殿内,伽罗拜见过段贵妃,被赐了绣凳坐着。 段贵妃则坐在短榻上,手臂搭在矮几,任由太医把脉,只将伽罗打量,不时瞟向杨坚。 杨坚位居建章宫,对武元帝的妃妾原不必问安,因段贵妃这些年精心照顾乐安公主,形同半母,便多一分敬重。只是除非武元帝在,他甚少单独过来问安,今日突兀前来,必然是不放心伽罗。 果然是关心则乱,做得这般明显,半点都不像他平日的做派。 段贵妃心里暗笑,开口道:“皇后的事耽搁了许久,我帮太上皇挑了许多贵女,殿下都瞧不上。听闻这回是殿下钟意于你,亲自开口向国相求娶,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如今看来,容貌气度确实过人。” 她笑盈盈的,像是遗忘了陇右高府中的那些会面。 伽罗遂笑了笑,欠身道:“贵妃娘娘谬赞,伽罗惶恐。” “果真性情温柔,说话也好听。”段贵妃坐得久了,微微挪动身子,鬓边衔珠凤钗微晃,那双眼睛里,笑意更显亲和,“婚事虽有礼部和詹事府帮着操持,你那里想必也不清闲。今日特地邀进宫来,是想亲自见见,瞧着相貌气度,才能知道怎样的珍宝才能衬得起。殿下要娶亲,不单礼部要筹备,我这儿的礼也攒了许久,可得贴切些才好。” 伽罗对她了解甚少,却知她能在武元帝诸多妃妾中一枝独秀,必有过人之处。 而今被人相看,除了客气应答,也就只能温婉得体的笑。 过了会儿,太医为她请脉完毕,段贵妃站起身动了动,忽然又道:“近来春困乏累,极易损伤身子,把脉调理半点疏忽不得。婚期临近,你的身子更不能马虎,得养足精神,到了那一日,气色才能压住那身喜服。” 伽罗便欠身,“多谢娘娘指点,回到府中,我必定谨慎留意,不会疏忽。” 段贵妃颔首,又招手叫那太医过来,向伽罗道:“这位老太医最擅调理气血,今日碰巧在,不如叫他给你把把脉,若有不妥的,尽快调理,免得耽搁。” 说罢,示意宫女,取了纱绢到伽罗身边伺候。 伽罗心中愕然,猜得这才是段贵妃今日请她的目的,不免狐疑。 婚前相看女儿相貌性情的她听过,相看对方脉象的,却是闻所未闻。难道皇家注重开枝散叶,这上头格外看重,才会有此一事? 第273章 大典再即 心里狐疑,动作却不敢犹豫,含笑称谢,伸出手腕。 眼角余光瞥向杨坚,那位神情并无异常,才算是放心。 不过片刻,太医诊脉完毕,说伽罗底子不错,只是近来劳累气血亏损,需静修调养,还开了个方子,伽罗谢过收起。 段贵妃碍着杨坚,也没再多留。 待伽罗出殿,乐安公主和阿白早已不见踪影。规规矩矩地出了宫,行至僻静处,杨坚才探手道:“给我。” 伽罗会意,将方子递给他,“这也是殿下娶亲的规矩吗?” “不是。”杨坚也不明白段贵妃的用意,却也不甚担心。 若是段贵妃心存不善,他拿着方子回建章宫,令侍医给伽罗诊脉,再对照方子一瞧,自然能窥出端倪。 遂将方子收起,陪伽罗出宫。 仪秋宫内,待太医将药箱收拾齐备,段贵妃把玩着手中茶杯,随口道:“都记住了?” “贵妃娘娘放心,下官为娘娘们调理玉体几十年,但凡请过的脉,都能牢牢记着。” “去吧。”段贵妃吩咐一声,起身往屋外透气。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德泽广布,万物生辉。 她瞧着周遭的巍峨宫阙,忽然叹了口气 伽罗回到家中不久,便见鸿胪客馆来人,请她和冼氏、独孤善过去一趟。 因戎楼身份特殊,在京城的日子都住在鸿胪客馆中,除了随行的使团留意,更是增派侍卫,由杨玄感身边得力的中郎将亲自带人护卫武元帝怕有人借机生事,伤及戎楼,这两日盯得格外严密。 好在住宅与鸿胪客馆不算太远,两炷香的功夫即到。 到得那边,不出冼氏所料,戎楼果然是要商议嫁妆的事。 殿下娶亲,诸般事宜由礼部和詹事府安排,聘礼也格外丰厚。姑娘家里从中分出些当嫁妆本已足够,戎楼却不放心,仍旧要添些,跟冼氏和独孤善商议了好半天。 伽罗坐在外头,反而无所事事。 嫁衣嫁妆都有人操心,她除了预备一份新婚夜送给杨坚的礼物之外,也无需多做什么。 从鸿胪客馆回来,独孤善心事重重。 直至晚间吃饭时,才提及傅老夫人来,问伽罗是否愿意去瞧瞧。若愿意,他便和冼氏陪着去,若仍旧为昔日的事不愿,他不强求。 伽罗自知避不过,为让父亲安心些,答应次日前往杜家拜见。 …… 这些日子杜府颇为忙碌。 自打殿下要迎娶独孤家女儿的消息传出去,京城里知晓内情的人家便都懵了。虽说当年惠王妃的事并未传开,但武元帝继位后立刻定了独孤信重罪,不止褫夺侯府封号,查封府邸,独孤信的三个儿子里,两个都被革职查办,一位流放,一位至今还在狱中,显见的是势不两立。 谁知如今,杨坚居然要迎娶独孤信的孙女? 即便其中有南陈国相的缘由,但独孤家出了个皇后,情势就稍有了不同。 因伽罗最初住在鸿胪客馆中不便打搅,后来的住处也未张扬,有那等沉不住气的,已遣内眷往借着探望老夫人的由头,去杜家探问内情。傅老夫人在厅中客气热情地敷衍过去,回到屋里,却难免气闷她别说见伽罗的面,连伽罗回京城的消息,也是礼部有动静后才知道的。 这没良心的! 傅老夫人暗恨了多回,待真见到伽罗,却还是端出满面笑容。 伽罗固然对她颇多芥蒂,毕竟有父亲的血脉牵系,见面恭敬行礼,被傅老夫人忙着扶起,带进屋里说话。 对坐半天,寒暄罢了,祖孙俩却没多少话可说。 当年的事众人心知肚明,独孤信夫妇不喜南风,百般刁难,迫得独孤善不得不背上不孝的骂名,携妻儿远走濂溪。后来南风故去,伽罗的日子更是艰难,若非有陇右的高家帮着照料,还不知处境会怎样。 这些话纵然伽罗不说,冼氏却是不忿。 在外多深的城府,涉及最疼爱的宝贝外孙女时,冼氏却也难压住脾气。 况且去岁伽罗跟着杨坚去云中城时,傅老夫人要伽罗以身为礼,从鹰佐手中救独孤信的事她也听伽罗提起过。而今见傅老夫人态度转变,除了伽罗身份陡升之故,必然还有借伽罗的手为独孤信和两个儿子讨情的打算。 冼氏哪能答应? 见傅老夫人提起独孤藏,几句话堵过去,令傅老夫人哑口无言。 到得后来,便是独孤善与她说话,姑姑杜夫人在旁陪着,冼氏和伽罗端坐喝茶。 好容易熬到过场走罢,辞别出府时,却见李昺大步走来。 隋城别后,表兄妹二人也是许久未见。李昺前几日在外办差,回来听得建章宫婚讯,在屋里独坐了整夜,次日如常去建章宫上值。而今见着伽罗,第一句便是道喜。 伽罗抿唇微笑,问起房遗爱和韩伯岳近况,李昺邀她明日一道去瞧,伽罗欣然应了。 次日, 伽罗同李昺往韩伯岳如今所住的忠勇伯府去瞧他。 比起旁的世家大族, 忠勇伯府是靠着韩林拼死拒守的忠勇而来, 除了武元帝亲赐的宅子和些银钱财帛之外,并无半点旁的积累。宅子规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五进的院落,东侧几重屋舍住人,西侧是个小花园子,十来丈宽窄, 中有花圃芳树,小亭翼然。这当然没法跟那些数代相传的公侯府邸相比, 却也算得上等住处了。 府中仆从甚少,大多数屋子都空着, 韩伯岳独住一处, 他姑姑和姑父住在外面照应。 伽罗和李昺过去时,韩伯岳正在屋前练习射箭,正当休沐的房遗爱在旁指点。 数月不见,他的身量窜高了许多, 一双手臂弯弓搭箭,准头竟也不错。 箭头射中靶心, 韩伯岳雀跃欣喜, 一转头瞧见杜伽罗,更是高兴。 “独孤姐姐!”他丢下弓箭, 当即跑过来,额头上还有晶莹汗珠, 不知方才做了什么。跑了几步,瞧见照壁后转出来的李昺,又拱手为礼,“杜大人!” “长进很快。”李昺缓步走来,语含赞许。 房遗爱便道:“我亲自教他,当然有进益!”说着,觑向伽罗,眼底藏有打趣笑意。 殿下迎娶独孤家之女的消息早已传开,房遗爱如今跟着李昺在建章宫当差,消息更是灵通,遂连声道贺。因时近晌午,宅子外又有家不错的鱼庄,一道出去用饭。饭后沿着后巷散步消食,迎面却碰上了杨坚。 他骑马而来,身后跟着韩擒虎和四名侍卫,居高临下。 李昺与房遗爱抱拳在前行礼,韩伯岳也躬身抱拳拜见。 伽罗屈膝行礼,因方才还被房遗爱打趣,故只垂首盯着地面,没看杨坚。 杨坚翻身下马,示意众人免礼,瞧着韩伯岳,见他眼神明亮精神奕奕,便道:“风寒痊愈了?” “回禀殿下,风寒已经痊愈,多谢殿下关怀。”韩伯岳端端正正地回答。 他自丧父之后,虽有姑姑陪伴,却无人教导。杨坚既感其父忠勇,便特意跟韩荀嘱咐了一声,从殿下宾客中选了两个才华品行皆出类拔萃的教他读书礼仪,骑射习武的事也没耽搁,除了这两天因风寒能偷空外,平常都是前晌读书后晌练武。 韩伯岳也懂事,读书练武都颇刻苦,从前皮猴似的顽劣,如今调皮仍在,举动却斯文了许多,规规矩矩地行礼,有模有样。 杨坚本是顺道来探他,见他无碍,便也放心。 遂将目光投向伽罗。 两侧院墙上有蔷薇含苞,浓绿的枝叶漫在墙头,春光极盛。 她站在树影里,裙角随风。 因戎楼尚未离京,武元帝对婚事颇为上心,礼部与独孤善、戎楼商议过后,将婚期定在五月廿八。这婚期目下只是以言语约定,待礼部备礼备书,才算正式定下。按着习俗,一旦定了婚期,女儿家多要闭门谢客,筹备嫁妆,不宜再多见面。 杨坚四个月都熬过来了,如今曙光已近,再忍两月不算太难。 然而 瞧着树影下的窈窕身姿,他的脚步还是挪了过去。 乌金冠下容颜冷峻,栗色长衫渐近,站在伽罗跟前。旋即吩咐李昺,“你们先走,我有话问她。”待李昺带着房遗爱和韩伯岳走远点,才握住她肩膀,低声道:“跟我去建章宫。” 他的声音肃然如常,伽罗抬头,看到他眼底深邃,隐藏深意。 这般目光她是熟悉的,在数次脸红心跳之前。 去建章宫意味着什么,伽罗只需稍微想想便能猜到。先前在隋州时,杨坚就变着法儿寻机会单独相处,甚至有两回擦枪走火,险些越矩。如今数月未见,回京之后,除了那回他来鸿胪客馆时纠缠了片刻,后面几回见面,都碍着有人,克制分寸。而建章宫内是杨坚的地盘,回到南熏殿关上院门,便无外人打搅。 血气方刚的英武男子,临近婚事,谁知道能否如从前克制。先前在隋州时,他卸去端贵威仪的殿下姿态,行骗耍赖,诱拐哄骗,厚着脸皮无所不为。她可招架不住。 伽罗摸不准杨坚,却牢记着冼氏的提醒。 遂轻轻退开半步,仰头觑着杨坚,“殿下想问我什么?” 杨坚本以为她会答应,谁知竟遭反诘,不由一怔。 果然是个托词,伽罗笑了笑,“外祖母还等着我回去,殿下有话就在这里问,也方便。”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杨坚沉声。 伽罗摇头,“我并不知道。” “你”杨坚气结,看着她眼底狡黠,将她肩膀捏得更紧。两情相悦,心有灵犀,他想做什么,她怎可能不知道?不过是去建章宫独处几个时辰,将这数月来欠下的东西补上,她以为他想做什么? 心里气恼,这些话却说不出来。 尤其身后还跟着韩擒虎和四名侍卫。 杨坚沉目瞧着伽罗,见她唇边含笑,藏了微蓝波光的眼睛里尽是狡黠。她分明知道,却不肯去,显然是洞悉他的打算,有意躲避。换在别处,他扛着她就走了,但如今众目睽睽,他除了懊恼,毫无办法! 片刻对视,伽罗笑意嫣然,杨坚目露恼色。 末了,伽罗见他并无用强之意,才开口道:“殿下若无旁的事,我先走了?” “傅伽罗!”杨坚见她后退,当即扣住她手臂。 伽罗缓缓将他五指掰开,踮起脚尖盈盈一笑,“两月后就能见面,殿下急什么?”柔声低语,吹气如兰,像和煦缱绻的春风拂过,仿佛能将满身刚硬傲气的骨头吹得酥软。 杨坚回过神时,伽罗已然退到他身侧,屈膝行礼告辞。 旋即,擦肩而过,留下淡淡香气,不知是源自蔷薇花苞,还是她身上。 走过韩擒虎身边时,伽罗甚至还若无其事的招呼了一声。 杨坚侧身看着她,头一回恨得牙根痒痒,却奈何不得。又怕此时李昺等人已走远,她回家途中遇到麻烦,便沉声吩咐韩擒虎等人护送,自翻身上马回建章宫去了。 …… 殿下大婚的吉期既已定下,余下的事就颇顺畅。 礼部除了筹备婚礼的事,也派人过来量了伽罗衣裳的尺寸,好安排绣娘们做凤冠霞帔。独孤家嫁女,自然也不清闲。独孤家府邸早已倾塌,傅老夫人早年亏待伽罗母女,那日被冼氏堵了两句,自知理亏,加之这宅子是戎楼所买,也没提要搬到一起的事,仍旧住在杜府。 独孤善旧时再倔的骨头,到如今家道败落,瞧着母亲发间银白,终究不忍,于是两头来往,筹备嫁女之余,不时去杜家陪伴傅老夫人。 他这回为两国缔盟的事牵线,算是立了大功。 武元帝纵对独孤家怀恨,却无法宣之于口,在重伤为缔盟奔波的朝臣之余,也赐了独孤善一个五品官的位子,命他在殿下大婚后赴任,一则是堵住物议,再则,毕竟是亲儿子娶妻,他再不情愿,终究也须给几分薄面。 两头忙碌筹备,三月底时办了场春猎,武元帝邀戎楼同去,气氛颇为融洽。 至四月中旬,戎楼将伽罗出嫁的事安排妥当,遂带上使团,启程回南陈去了。 他走了没过半个月,鸿胪寺奏报,说北凉递国书过来,有意遣使至京城修好,一时间引得朝野哗然去岁虎阳关之败,大隋至今还没能缓过来,有朝臣性子刚直,说北凉侵袭国土、践踏百姓在先,哪怕提出修好,必也藏了狼子野心,武元帝万不可为其所惑,应当厉兵秣马,洗雪前耻。也有朝臣婉言提出,说朝政邦交,局势都是瞬息万变,大隋既然能够与南陈缔盟,为何不能与南陈冰释前嫌,以求百姓不遭战事。 主张对峙回击的,或是意气风发的武将,或是武元帝新提拔任用的亲信之臣。 主张和解的,多是世家门阀,武元帝提拔的旧臣他们大多都有家人被关押在石羊城中,当然不愿两国再起战事,令那些被扣为人质的亲眷遭难。 两相争执不下,连着数日,朝堂上都为此事争论不休。 按武元帝的性子,他当然不欲和解。自蒙旭镇守虎阳关后,也下令他严守关隘,先前北凉派遣使臣南下,都被堵在虎阳关外,京城众官毫不知情。这回使臣虽未能亲至,北凉的国书却混在官驿信件中递到鸿胪寺,又被鸿胪寺少卿当朝提起,令他不得不当朝决断。 武元帝纵不情愿,权柄未尽数收回之前,却不得不暂时安抚笼络世家之心。遂以殿下婚事为由,令鸿胪寺回书,叫北凉晚些再遣使过来,将事儿暂时含糊过去。 这般焦头烂额,转眼已是五月底。 盛夏的天气已炎热起来。 伽罗住在傅宅中,由华裳亲自指点教导,终于绣出了像样的香囊,形如石榴。秋香色的锦缎上以绣出鸳鸯,底下水波荷叶,装点巧妙,边缘拿明黄丝线密密缝住。香囊里装的伽罗选的香料,白芷、香附、薄荷之外添了零陵香,凑在鼻端,甚是好闻。 香囊之下,则是丝线做的穗子。 不及半个巴掌大的香囊,却费了伽罗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因是给杨坚的东西,伽罗定要亲力亲为,裁剪固然容易,却因不会针线,做废了好几个。如今总算绣成,她将香囊托在掌心,满眼笑意。 冼氏在旁瞧着,不由笑道:“还是咱们伽罗聪明,这样麻烦的事情,一学就会。”将那鸳鸯丝线轻轻摩挲,“这样的绣工,换成旁人,半年也难做到。” 这当然是在哄她了。 伽罗莞尔,“外祖母却不知道,为这点绣工,我这手指头吃了多少苦。” 说着,将纤秀的手指递到冼氏跟前,那柔嫩的指腹还微微泛红。 冼氏瞧着,无比心疼。 她出自南陈,出生时就是族长的身份,自然无需做这些。后来南风出生,也半点都没想过学女工。及至有了伽罗,南风和冼氏都教她习字绘画,十几年里,提都没提过女工的事按冼氏从前的打算,伽罗住在陇右,若在那有了意中人,她陪个丰厚的嫁妆过去,自然无需伽罗准备东西。 偏巧伽罗的意中人是个殿下。 第274章 第二次婚礼 皇上娶妻的嫁妆多是出自皇家给的聘礼,女方陪嫁不多,也不敢越制压过皇家气派,久而久之,便有了个约定俗成的习惯,便是由新娘亲手绣个物件,新婚夜送给夫君,即表贤惠,也表心意。 伽罗既要嫁给杨坚,这习俗躲不过,才吃了这些苦头。 好在大功告成,那香囊做得精致,伽罗十分满意。 就等着新婚夜送给杨坚了。 五月廿八日, 伽罗睡至寅时二刻就醒了, 披了衣裳推窗往望, 天色犹自暗沉。 盛夏清冽的风扑窗而入,令人精神稍振, 她再难入睡,瞧着廊下将昏的灯笼光芒映照红绸喜花,心跳不由快了些许。 自大婚之期临近,除了建章宫筹备外, 礼部也派了人手来独孤家帮忙。 独孤宅是戎楼豪掷千金买来,占地虽不算广, 里头屋舍楼阁却修得格外典丽。戎楼临走前在鸿胪客馆留了位副手,常来这边照应, 李昺身兼建章宫职官和伽罗表哥两重身份, 更是来回奔忙打点。忙碌了月余,整个独孤宅焕然一新,朱红宫灯高悬,红绸在檐下起伏, 院里一应摆设都擦洗干净,格外整洁。 而诸般筹备, 都是为将她送入建章宫。 那座她熟悉又陌生, 威仪而端贵建章宫。从前她是以罪女身份“囚禁”在那里,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虽受杨坚照拂,却见不得光, 如今,她却是要名正言顺地嫁进去,不论武元帝是否情愿,她和杨坚却都在盼着这一日,以至于时日临近,平白令她生出紧张。 伽罗深吸口气,转过身,见同样睡不着的华裳正挑起纱帘入内。 两人目光相触,伽罗微觉赧然,华裳却是笑道:“姑娘既睡不着,就早些梳洗打扮?” 宅中人丁稀少,冼氏虽寻了几个丫鬟服侍,却都是新挑的,伽罗从前用惯的那些人,却都还在陇右。如今只剩华裳在侧,人手有限,早些梳妆,也不至仓促忙乱。 新婚之日的装扮格外精心,那身吉服更是繁琐,宫里昨晚就派了姑姑过来帮忙,歇在独孤宅。华裳暂时未去打搅,只服侍伽罗盥洗沐浴。怕待会装扮后用饭蹭乱胭脂,自去厨下熬了热粥,连同新出笼的糕点一道送来。 伽罗用毕,天边初露蟹壳青,宫中姑姑和喜娘都来了。 细抹脂粉,慢涂丹蔻,伽罗肌肤生得柔嫩,喜娘无需多费力,便已帮她淡妆描眉罢。满头青丝披散在肩,握在手里黑缎似的,喜娘笑吟吟地夸赞,服侍地愈发精心,将青丝尽数收拢,盘做发髻。 冼氏插不上手,坐在妆台旁瞧着,甚是欣慰。 皇后的吉服仅次于皇后的盛装,中衣织金,朱红外袍曳地,从肩背至袍脚,拿金线银丝绣了振翅欲飞的凤凰,彩色尾羽随同袍脚铺曳在地,晨光下华美耀目。正面则是云纹牡丹,盘扣如鸾凤交首,至胸脯处微敞,露出嫩白肌肤,精致锁骨。 伽罗执意将冼氏和戎楼赠的水滴般的红宝石坠在颈间,衬着挺拔双峰。肩颈而上,则是立领微竖,玉白锦缎滚了精致的金边,愈见脖颈修长,如飞鸿照水。 装扮穿衣毕,因凤冠沉重,暂放在一旁。 日头已升得很高,晨露落尽,张灯结彩的院子若有霞光,有喜鹊飞来欢鸣。 未时末刻,鼓乐声隐隐传来,渐渐靠近独孤宅。 皇家迎亲的仪仗格外隆重,武元帝派了左相姜瞻、殿下太独孤苏老先生和殿下詹事韩荀亲自带人来迎,建章宫诸局诸卫都调了人手。宫人逶迤成队,手执宝幢罗伞,十六名侍卫肩抬华盖花轿,装饰精美。从建章宫至独孤宅的路旁皆设了帷帐,鼓乐自建章宫奏至独孤宅门口,庄重而喜悦。 诸多繁琐礼毕,伽罗戴上凤冠,拜别冼氏和独孤善,坐入轿中。 喜红帘帐落下的一瞬,强忍许久的泪滚落,她抬袖轻轻拭去,双手交叠在膝前端坐。 当时决意嫁给杨坚,她几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心态,父亲、冼氏和戎楼外祖父诸多顾虑悬心,却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回京。戎楼外祖父在繁重国事缔盟之下,为她周旋筹谋,冼氏和独孤善更是忙碌,诸多教诲劝诫,唯恐她进了皇家受委屈。 这一切,都不容辜负。 伽罗垂眸端坐,鼓乐声里,队伍缓缓行进,终抵建章宫。 精挑细选的侍卫身手出众,不止行路平稳,落轿时更没半点摇晃。帘帐被喜娘挑起,伽罗缓步出去,隔着朱红盖头,一眼就看到了宫门口身姿挺拔的杨坚。虽瞧不清面容,那般身姿气度,却如鹤立鸡群,在宫人环侍之下,格外惹眼。 他的背后则是建章宫的正门,青墙朱门,巍峨轩昂。 去岁重阳悄然离开时,伽罗全然没有想过,她竟然还能回到这里。 红妆花嫁,鼓乐吹笙。 即便前路仍旧未卜,比起彼时的尴尬处境,却已好转了许多。 头顶上凤冠沉重,朱红喜服穿在身上,每一步都须走得小心翼翼。伽罗随着喜娘慢行,渐至杨坚附近,被人塞了一段红绸在手里,自建章宫正门入内。 殿下大婚,礼部素有规制,前几日也特地有人到独孤宅,跟伽罗讲过。 伽罗按着喜娘和女官的指引,一步步走向正殿。脚底下甬道平整,两侧都是前来道贺的亲贵重臣及命妇内眷,盛夏带着一丝热气的风中,甚至能嗅到脂粉香味和典膳局所备筵席的味道。宝石金玉压得脖颈微微酸痛,红绸遮盖之下,人影尽皆模糊,满目靴衫中,杨坚的喜红衣裳格外醒目。 两人只隔着三步的距离,杨坚步伐与她一致,每一步都迈得极小。 而后入殿叩拜天地,再入洞房撒帐行礼。床帏、桌椅、烛台,满室仿佛都是红色的。那些来道贺的命妇也都穿了鲜艳喜庆的颜色,连同公侯重臣府中的数个孩童一道,将伽罗和杨坚团团围住,直待杨坚以玉如意挑起盖头,又齐声夸赞道喜,而后跟着女官退出去。 满屋喧嚣尽去,宋澜手捧金盘,带着侍女们出屋,华裳也悄声退到外间。 伽罗垂着的眼眸抬起,由腿至腰再至胸膛,再看到杨坚的脸。 冷峻英挺,微带笑意,正觑着她。 伽罗心里跳了跳,蓦然想起昨晚冼氏的嘱托,脸上一热,强作镇定地冲他一笑。 杨坚盯着她,笑意更深。 凤冠华美,喜服贵丽,盛装映衬之下,她的容色娇艳,神貌若画,如同嵌在其中最漂亮的宝石。红唇微抿,眼睫轻颤,妙目顾盼间含笑带羞,稍添妖娆妩媚,如同风吹起满湖涟漪,动人心扉。 “很好看。”杨坚低声,坐在榻侧。 伽罗“嗯”了声。 杨坚盯着她,特意补充道:“比上次还好看。” 伽罗心中微愕。今日大婚盛装,自然比平时好看,杨坚这话似有所指……她对上他的目光,却见那双惯常深邃冷肃的眼睛里,带些揶揄打趣。她怔了一怔,上回见面无甚特别,唯有临别时她那句话…… 本是无意间的打趣调侃,如今心里装着冼氏教过的事,再回想,那句话的意味就变了。 伽罗脸上陡然一热,再瞧杨坚,他但笑不语。 屋外响起谨慎的扣门声,杨坚凑近了在伽罗颈间一嗅,低声道:“等我回来别急。” 说罢,恋恋不舍地起身,理了理衣裳,昂然走了。 伽罗气闷。 片刻后华裳和宋澜进屋,将侧殿中备好的饭菜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数名侍女。 伽罗粗粗扫过去,为首两人是从前在南熏殿侍候过她的,余下几个眼生,却十分恭敬。既已重入建章宫,身份骤转,伽罗也不客气,任由宋澜亲自摆好杯盘碗盏,才吩咐她们退出去,只留华裳在身旁。 伽罗自晨起用过粥菜后,中间只小心翼翼吃了几块糕点,方才撒帐时就觉得饥饿,至此时黄昏将近,闻到那扑鼻菜香,更觉腹中空空,馋虫蠢蠢欲动。 她暂将凤冠取下,快步到桌边,夹菜送至嘴边,却又停住。 旋即看向华裳,稍露尴尬。 华裳会意,取了方柔软白帕送过来,“姑娘先擦擦,我这里带着口脂,待会补上。”遂轻轻将嫣红膏脂擦干净,叫伽罗放心用饭。 杨坚归来已是戌时二刻。 殿下大婚,满朝亲贵重臣几乎都聚得齐全,加之武元帝膝下就他这独苗,自皇帝、段贵妃机至底下将相公候、地方大员和京兆小吏,送礼的队伍排到远处,入夜时还未散尽。而建章宫内筵席摆满,武元帝亲坐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去,剩下姜相及徐公望、赵英等都是股肱重臣,他们诚心前来道贺,杨坚并未轻慢,直应酬至此时,才以醉意难支为由离席,余下的交给韩荀、韩擒虎、李昺等人。 洞房设在芙蓉陵,算是往后皇后起居之处。 芙蓉陵因地势而得名,十丈见方的池内生满荷花,池边往南则是一处小丘。匠人借着地势修建起正殿,两侧斜坡设游廊石阶,闲时登上旁边抱厦的二层,借着地势,能将建章宫内外的殿宇及清思园都瞧见。 如今花虽未开,荷叶却已清圆铺满,晚风送来,清香宜人。 从前因妃位空悬,后半边殿宇锁闭,杨坚甚少来此。而今醉中归来,廊道两侧宫灯高悬,亮若白昼,周遭游廊精巧,红绸彩画,比起昭文殿的冷清威严,别有意趣。 他踩着夜风大步走来,到了殿前脚步微顿,抬起袖子,没闻见浓烈酒味,才拾级而上。 殿外,宋澜吩咐人打帘,要上前搀扶时,还没碰着杨坚衣袖,方才脚步凌乱的人却如踩疾风,倏然从她身边经过,只给她指尖留下一道凉风。 里头华裳听见动静,忙率侍女跪在帐侧。 杨坚的脚步又虚浮不稳起来,身子略晃了晃,借着旁边紫檀雕螭长案站稳。 屋内红烛高照,伽罗凤冠霞帔,端然坐在榻上。见他走进,起身迎接,只是凤冠沉重高悬,她走得小心翼翼,被杨坚堵在桌边。她的身量高了不少,站在身材高大的杨坚跟前,已然及肩。 她温声叫他“殿下”,扶着他坐在桌旁。 华裳已然捧了杯盘上来,玉壶瓷杯,上绘鸳鸯,而后屈膝行礼,自退至门外。 屋里只剩两人并肩坐着,杨坚身上酒气不算太浓,但看方才步伐,显然醉得不轻。伽罗心里鹿撞般挑着,手上却丝毫不乱,将两杯酒徐徐斟满。 杨坚却已趁着这间隙帮她摘下凤冠。 满头青丝盘坐发髻,没了那金玉装点,反倒能细看她。微抿的红唇,风情绰约的眉眼侧脸,柔嫩的耳垂未经妆点,烛光下诱人品尝。那是肖想了许久的滋味,从前还需克制,而今却已送到嘴边。 杨坚果然垂首含住,舔了舔。 伽罗执杯的手一颤,险些洒出去,忙侧头逃开。 “已喝醉了,还给我喝?”杨坚声音低沉含糊,滚热的酒气哈在耳边,令人心颤。 伽罗耐着性子将酒杯送到他跟前,“宫里姑姑说了,这酒不能不喝。” “好。”杨坚接过,与她绕臂交颈,喝下合卺酒。 肌肤相贴,香软诱人,点燃潜藏依旧的欲望,蠢蠢欲动。 暌违将近一年的时光,再度于建章宫中拥她入怀,杨坚与她额头相抵,淡淡酒气里,声音低沉,“我等了你九个月。独孤伽罗你注定是我的人,逃也逃不掉。” 伽罗翘唇,“是我自愿回来的。” “嗯?” “我本可以逃掉,毕竟这条路实在太艰难。”她低声说,挑眉瞧他。 杨坚不悦,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咬。 伽罗笑了笑,续道:“但我还是回来了。殿下知道为何?”见杨坚目光微亮,她将双臂伸出,环在杨坚脖颈,“我舍不得。舍不得让殿下独自负重前行,孤独隐忍。舍不得就此错过,余生再难相会。所以,哪怕太上皇不喜欢我,我仍旧回来了。” “很勇敢。”杨坚碰了碰她的鼻子,“往后,我会护着你。” “好。”伽罗柔声,靠在杨坚肩上。 熟悉的月麟香近在鼻端,杨坚稍稍低头,便能看到微敞领口处的雪白胸脯。那一粒红宝石缀在双峰之间,如水滴,如樱桃,衬在柔白的肌肤之上。 杨坚眼底蓦然一暗,却见伽罗伸手入怀,取出个东西。 小小的石榴香囊,荷叶浮波,鸳鸯戏水,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杨坚单臂揽着她,将那香囊细看,“给我的?” “绣了很久,殿下别嫌弃。”伽罗低声,扫见那双鸳鸯,觉得窘迫,遂强作镇定,“绣工当然不算好,却也费了许多功夫,手指头这会儿还疼呢。” “我看看。”杨坚就势捉住她的手。 葱白般的手指,柔腻细嫩,其实已看不出半点痕迹。 杨坚随手挑起她中指,“这里?” 伽罗“嗯”了声,想收回手指,却见杨坚低头,将她手指入口中。她脸上一红,对上杨坚的目光,却见方才还颇清明的眼底,不知何时涌出酒意,如有火焰蠢蠢欲动。目光相对时,杨坚将她手指下,猛然收紧怀抱起身。 旋即在伽罗的低呼声中,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至床榻,屈膝将她放在榻上。 次日伽罗醒来时浑身疲惫酸痛, 睁开眼睛, 是杨坚的胸膛。她懵了片刻, 脑袋里才清醒起来,目光微抬, 瞧见他的喉结近在咫尺,双唇抿着,阖眼安睡。 他的五官硬朗,平常目含冷厉, 令人敬畏,此刻威仪之态收敛, 令人觉得亲近。那双偶尔皱起的眉头全然舒展,愈见英挺。比起从前在陇右时的沉默阴郁, 比起初至京城时的冷厉狠辣, 此时的他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伽罗还记得昨晚他在汗珠滚落时的笑容,依稀有当初少年渡水而来、翩若惊鸿的风采。 那之后的记忆,就有些惨痛了 伽罗本以为圆房会如外祖母所说,在忍过那阵痛楚后, 同枕共被地睡觉就好。谁知杨坚折腾了整日也不见累,在她歇息片刻, 想忍痛去浴房时将她捉回, 又将她压着欺负。二度事毕,伽罗满身酸痛, 身子仿佛被马车颠了几百里似的,疲累之极。加之她昨日早起, 又被杨坚酒气侵袭,只想早些睡觉。而杨坚也是气喘吁吁,满身都是湿哒哒的汗。 她忍着疼痛,好言好语地劝他早些歇下,却还是被杨坚使蛮力捉着折腾了第三次。 那之后的事,伽罗已不想回忆。 在不甚清晰的印象里,杨坚直折腾得她筋疲力尽,才将她抱入浴房擦洗。那会儿她又痛又累,虽体尝出些许欢好滋味,却瘫软如泥,也顾不得臊,挂在杨坚身上胡乱擦洗,眯着半只眼睛穿好亵衣亵裤,扯了寝衣套上,不知是何时睡去。 哪怕到此刻,精神虽然恢复了,浑身也是酸软的。 伽罗低头瞧了瞧,身上寝衣还在,胸脯却几乎没半点遮掩,腰间还压着他的手臂。 脸上陡然腾起热意,她下意识收紧衣襟,旋即探头望向帐外。 第275章 凤印绶 红烛已然微弱,屋内却颇敞亮,显然天色不早。 既已嫁入皇家,成婚次日需按着吉时同杨坚去祭拜宗庙,跪领敕封金册,不能耽搁太晚,而她显然已睡得迟了。 伽罗恨恨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挣扎着想坐起身,睡在外侧的杨坚察觉动静醒过来,揽着她的腰便勾向怀中。 隔着极薄的丝绸寝衣,他的掌心滚烫。 昨晚的记忆涌上来,伽罗连人带着锦被往床榻里侧滚过去。 杨坚沉睡才醒,有些不解地看她。 伽罗收紧衣裳,“时辰不早,殿下该起身了!” “不再睡会儿?”杨坚声音低沉。。 伽罗怕他兽性再发,忙道:“再睡该误时辰了。” 遂扬声叫华裳。旋即,屋外响起华裳叫侍女们准备伺候盥洗的声音。 杨坚不惯被女人伺候,明白伽罗此举意图,颇气闷地瞧了伽罗一眼,翻身下榻,自往内室去了。 不过片刻,门扇开处,华裳先进屋,进入帐内将昨晚丢在榻旁的衣裳挨个捡起收好,这才叫侍女入帐服侍伽罗起身穿衣裳,收拾床榻。 伽罗满身酸痛,被华裳扶着走了两步,身底下更是难受。好容易进了浴房,将整个身子浸入浴桶,浑身的酸痛才似被冲得舒散开来。然而身下的疼痛却还依旧,遂支支吾吾地跟华裳说了。 华裳心疼,待她沐浴过后,特地取药膏给她擦,伽罗怕臊,背过身自己抹了,再穿衣裳。那药膏是冼氏在她出阁前就备了的,触肌生凉,柔润温和,很能缓解疼痛。 伽罗趁着用早饭前的功夫靠着短榻歇了会儿,感觉好了许多。 比起她,杨坚可算龙马精神,容光焕发。 见伽罗总坐在短榻上不动,起初不解,低声问了两次,见伽罗只赌气瞪他,才明白过来,觑着她低声道:“还疼?” “很疼。”伽罗没好气,低声抱怨罢,拍开他背过众人探向小腹的手。 外头饭食已经摆好,宋澜过来恭请。 伽罗起身时微晃了晃,被杨坚扶住手臂。 “我扶着你走。”他说得一派肃然。 …… 用过早饭,外头已准备妥当。 杨坚出了芙蓉陵,便是惯常的威仪姿态,只是毕竟新婚欢喜,听说昨日被拿去挡酒的李昺沉醉告假,韩擒虎、刘铮等人不似平常精神,也未责备。礼部的人就在嘉德殿外恭候,建章宫礼官也已将诸事备齐,杨坚遂携伽罗盛装前往宗庙拜祭,待伽罗跪领皇后的印绶金册后,入宫谢恩。 昨日建章宫大婚,皇宫中也添不少喜气,至麟德殿中,段贵妃正陪着武元帝说话。 皇宫禁苑比不得建章宫,伽罗没法以辇代步,只能一步步走过。虽有杨坚不时搀扶,徒步走到武元帝时,两条腿也酸了,清晨抹的那点药膏也不再济事,腿根仿佛都在发颤。 入殿跪谢圣恩的时候,甚至有种终于不必再走路的欢喜。 武元帝居于上首,虽不喜伽罗,瞧着儿子终于成婚,心中毕竟欢喜,待两人叩拜过后,便命宫人扶起,另赐金盘玉如意,由徐善亲自捧给伽罗。段贵妃代掌后宫之事,理当拜见,她既已来了这边,倒无需伽罗特地去仪秋宫,遂一道拜过,省了不少腿脚,令举步维艰的伽罗甚为感激。 谢恩过后,段贵妃还请徐善赐座,再慢慢关怀教导伽罗几句,算是替皇后尽婆母之责。 这片刻安坐让伽罗舒服了稍许,起身拜别时,走路也不似先前艰难。 离了麟德殿,才出左银光门,徐善便匆匆赶来,说武元帝有要事须同杨坚商议。 杨坚在外端肃如旧,吩咐韩擒虎送伽罗回建章宫,又令他附耳低嘱几句,自折身去面圣。 这头便只剩伽罗、韩擒虎和宋澜等随行女官。 韩擒虎不愧是杨坚的心腹,待伽罗出得宫门,才入玄武门与建章宫间的长街,便忽然道:“殿下小心”话未说罢,便忙摆手示意后面的女官,“停!” 伽罗微愕,驻足回头,就见韩擒虎吩咐身后侍卫,“殿下扭了脚,快去备辇。” 旋即,拱手向伽罗道:“殿下稍歇片刻,步撵很快就来。” “多谢战将军。”伽罗颔首,如逢春雨。 册立皇后、祭拜宗庙算是国之重典,依制须由殿下携妃徒步前往,禁用步撵小轿代步。伽罗不知旁的殿下新妇是如何度过洞房夜,如何熬过这漫长路途,她被杨坚折腾得负伤在身,能坚持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 好在步撵来得很快,伽罗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强撑着回到建章宫,精神稍稍松懈,两条腿仿佛已不是她的了。 …… 芙蓉陵里荷香随风,伽罗走进内殿,挥退宋澜等人后,便瘫在榻上,半点也不想动弹。 华裳吓得不轻,忙过去扶着她躺好,“姑娘怎么了?” “腿疼。”伽罗埋头在软枕里,低声咕哝。 她年纪有限,身子骨尚未全然长开,纵然杨坚昨晚克制,却也伤得不轻。偏偏皇家礼仪繁琐,今日从宗庙到宫中,没半步能偷懒,一路走来,累得话都不想说了。 华裳再不敢耽搁,叫侍女取了膏药过来,帮伽罗除去外裳,落下帘帐。 待侍女退出,伽罗仍旧半藏起身子,小心抹上膏药,再穿好衣裳。 身下痛楚被膏药浸润,缓和了许多。 伽罗仍旧埋首在软枕中,半为劳累,半为羞窘。 还是华裳缓缓开口。 “皇上身子骨强健,却也太不知疼惜人了。”她扶着伽罗躺在榻上,捉了两条腿慢慢揉捏按摩,“姑娘别怪我多言,也别觉得羞涩,既然嫁了人,这种事总归推免不过。但姑娘年纪还有限,若还如此折腾,哪还能有下地的功夫?皇上不知节制,姑娘也该劝劝,不然伤在姑娘身上,我瞧着都心疼。” 伽罗闷闷的“嗯”了一声。 劝杨坚悠着点吗?她昨晚又不是没劝过。 杨坚何曾听了?反而变本加厉,没半点用处。 伽罗委屈极了,腰腿酸痛如旧,想着今日杨坚春风得意健步如飞的样子,更是恨得牙痒痒,将那软枕揪着,忍不住轻砸。 华裳见状,不由笑了笑,手底下力道温和,低声道:“俗话说以柔克刚,该服软的时候,姑娘也不该强撑。说句软话求个情,知道姑娘身子难受,心疼了,自然能温柔些。” “唔。”伽罗仍旧闷在软枕中,却已领会华裳之意。 她的性子随了南风,若有人宠着疼着,便是百般撒娇,半点委屈都受不得。若碰见难事,性子便倔起来,容易强撑,甚少诉苦。自去岁高家倾塌,她上京后几度坎坷,习惯了咬牙支撑,昨晚虽在疼得难受时说过两句,却并未如华裳所说的,软语求情。 求情管用吗?伽罗不知道。 但想到那般情形下向杨坚叨扰求情,心底里便觉得难为情起来。 除了那回在昭文殿哭之外,她还不曾求过杨坚什么。 两人虽已结了夫妻,昨晚那般折腾后又增几分亲密,她还是想不到该如何软语求饶。 心底里乱绪翻腾,脸上热气蒸腾,倒是双腿间经华裳轻轻揉捏,轻松了许多。她伏在锦被之间,闻着窗中随风而入的荷香,沉沉睡去。 …… 一觉醒来,天光已然擦黑。 据华裳说,杨坚曾回来过,因见她睡着,便先回昭文殿处理政事。 伽罗便起身走了走。她从前住在南熏殿时,除了去清思园、朗润园外,甚少多走路,更不曾来过女眷居住所用的这一带。芙蓉陵地势极佳,政殿翘脚飞檐,两旁耳房抱厦齐备,中有拱桥飞如弯月,连通各处。沿着游廊拾级而行,夏日傍晚树荫浓密,有草虫低鸣。 后面水池中,荷叶成碧,杨柳环绕。 比起庄重肃穆的昭文殿,此处景致确实更宜女眷居住。 散步归去,典膳局已然备好了饭食。 先前礼部筹办建章宫婚礼时,段贵妃也没闲着,因建章宫女官之位大多空悬,除了几位原有侍女外,无人伺候起居,遂将各司女官女史补齐,另选不少宫女送入建章宫,除留下数人在芙蓉陵伺候之外,余下众人分往别处,以备洒扫陈设之用。 如今用饭,自是宫人环侍。 伽罗今日劳累,胃口不错,瞧着菜色精致,多吃了些。 饭后同杨坚散步,没敢走远,只在荷池绕了一圈便罢。 夏夜风凉,脱下那一袭贵重华丽的皇后冠服,她身上穿得单薄,广袖縠衫之下是一袭堆纱真珠裙,身段又高挑了些。少女的清丽打扮稍加改动,满头青丝堆作发髻,云鬓轻扫,金钗半挑玉流苏,颤巍巍的垂在耳畔。秀气脖颈露出来,肩上披帛入霞,腕间珊瑚精致。 杨坚与她慢行,建章宫景致虽没半点变化,有她在,平白添了柔旖风景。 回到殿中,时辰尚早,伽罗今日虽接了印绶金册,还未仔细瞧过,遂叫宋澜捧过来,连同建章宫女官侍女的名册一道搁在侧殿书案上,她站在案后,细细翻看。 形如桂树的灯架上烛火正亮,花梨案旁蹲着金兽,徐徐吐出柔香,窗扇半掩,漆黑夜空中不见星月,唯有灯笼光芒照进来,映出窈窕身段。她看得专注,不时举茶杯抿一口,意态安闲。 杨坚往昭文殿走了一遭回来,瞧见这模样,脚步微顿,只靠着菱花门框看她。 直至如今婚礼已成,他仍旧没敢再去空荡的南熏殿中。 杨坚其实很清楚,若不是他千里追到隋州,厚颜装伤攻破她的心防,伽罗当时必定会去南陈。而他仍旧只能孤守在这座轩昂堂皇的建章宫,白日奔忙于朝政,夜晚独坐殿中,追忆或者愤恨她的薄情。余生仍如初至陇右时一般,阴郁冷沉。 好在,她回来了。 于辉煌或昏暗的灯火中,等他归来同寝。 心里空洞的某处似被填满,杨坚缓步入内。 伽罗听见动静抬头,盈盈一笑,“殿下回来了?” “在看什么?” “女官名册。”伽罗倒了杯茶给他,“这些人里,除了宋澜,旁人都没见过,先记下名字,回头见了人更好辨认。” 杨坚颔首,“明日我命她们都来芙蓉陵拜见。你与高颎处得不错?” “岳姐姐人很好。” “便命她做你的侍卫统领,加上那位蒙”杨坚暂时没想起房遗爱的名字,“总缠着李昺那位。由她们出入随行护卫,比旁人方便许多。” “蒙将军的千金,房遗爱,小相岭上立过功的,殿下忘了?”伽罗失笑,起身将那印绶金册收起,唤了声华裳。待华裳进门时,请她将先前在鸿胪客馆时收到的檀木盒拿来。 华裳应命而去,不多时捧来锦盒。 伽罗遂将印绶金册收入盒中,极细心地铺平缎面,阖盖后挂好金锁。 盒身纹理细密,有幽香隐隐,论材质不算出奇,但上头云纹雕龙却不多见。杨坚端然站在案旁,瞧她郑重其事,印绶放入宽敞盒中,留了不少空隙,随口道:“这个不合用,叫宋澜另从库中挑合用的给你。” “就用这个。”伽罗侧头觑他,唇角翘了翘,“父皇赠的锦盒,正好盛放父皇赐的宝物。” “父皇所赠?”杨坚诧异。 武元帝对伽罗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虽说碍着戎楼的情面,答允他娶伽罗为妻,甚至给了正妃之位,但其中牵强退让,杨坚自然明白。今日麟德殿中,武元帝赐下玉如意是他亲眼所见,除此而外,还赠过锦盒?更何况,看武元帝的态度,不像是乐意给伽罗赏赐。 杨坚目含询问,伽罗只垂眸笑了笑,并未多说。 杨坚直觉有异,令华裳先退出去,过去将那锦盒打开。 装饰做工确实是御用之物,其中雕龙装饰,更非寻常人家敢私造。按例,既是赏赐,锦盒不会空着送去,但看此情形…… 杨坚神色稍肃,“父皇何时赠的?” “三月十六那日,就在鸿胪客馆。”伽罗拨弄金锁,随口回答。 “里面装了何物?” 他的语气已不是方才闲谈的缱绻意味。 伽罗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道:“父皇当时只是赏赐锦盒,别无他物。” 烛火映照, 夜风送凉。 杨坚盯着那檀木锦盒, 脸色渐渐变了, 温柔缱绻收敛殆尽,渐增不豫。 三月中旬, 戎楼一行抵达京城时,武元帝曾在宣政殿设宴。宴席过后,戎楼一行连同伽罗都被送回鸿胪客馆歇息,他则与武元帝密谈, 议定与伽罗的婚事,并为她争得皇后之位。 此事除了他和武元帝, 旁人绝不知晓,更无从揣测。 而他跟戎楼提起婚事是在数日之后, 稍加推算, 便知伽罗所言属实,绝非胡诌。 那日殿中,他陈述利弊争取皇后的名分,父皇虽怒, 却未过于阻挠,最终含怒答允。当时他就觉得意外, 而今想来, 才明白父皇轻而易举答应的缘由。 父皇必定是另有打算,才会敷衍他, 待他满心欢喜地去办事时,派人送了这华美的空盒给伽罗。 其中意味, 杨坚心知肚明。 他看向伽罗,便见她笑了笑,眉目婉转,神色淡泊。 杨坚忽然觉得尴尬,为武元帝对伽罗的手段,为武元帝对他的欺瞒。 在他使尽手段将她挽回,拍着胸膛说会护着伽罗时,他的父亲却在身后如此作为,那甚至比上回南熏殿中的言语威胁更令人齿寒,更令他恼怒。 先前武元帝曾答应他,凡事只与他交涉,不会为难伽罗。那日商议婚事时,武元帝也为朝堂情势之利所诱,未提旁的要求。而今想来,父皇是将那套敷衍朝臣的法子尽数用在了他身上,先拿言语稳住他,背后仍是照旧行事! 对武元帝的不满渐而转为怒气,杨坚的手掌按在锦盒,眼底阴云渐渐聚拢。 片刻后,沉声道:“腾出这锦盒。” “腾出来?殿下要做什么?” “还给他。” 伽罗微愕,看杨坚不是说笑,忙道:“殿下这是做什么?父皇头回赠我礼物,怎可退回?” “赠你礼物,却只赠一副空盒?” “兴许是父皇有意赏赐,宫人一时疏漏呢?”伽罗柔声,挽着杨坚手臂,将身子贴近,抚平他胸前衣衫,“何况这锦盒质地绝佳,装饰精美,本就是难得的珍品。古时还有买椟还珠的事,木兰为柜,熏以桂椒,若是投了眼缘,这些器物比珍珠宝石还能名贵。这锦盒本身贵重,何尝不算重赏?” “可是”杨坚沉声,怒气未收。 “可是什么呢?”伽罗截打断他,回身将那锦盒郑重收起,“殿下瞧,盒中如今不是有宝物了吗?金玉珠宝,哪样比得上这金册印绶?假以时日,这锦盒之中必定盛满珍宝,胜过父皇的任何赏赐!”她抬目睇过来,烛光下眼波如水,明亮湛澈。 美人丽色,语气稍带轻狂张扬。 这样的伽罗令他意外,更令他欣赏 她毕竟是阿耆的公主,即便荣光不再,骨血之中却仍藏傲气。 杨坚伸臂,将伽罗重重抱进怀里。 比起他结实孔武的胸膛手臂,伽罗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她靠在杨坚怀中,能察觉他胸膛的起伏,显然是极力克制怒气。 第276章 山雨欲来 然而生气又有何用?他与武元帝毕竟是至亲父子,仅凭一副空盒的揣测,难道真要冲到麟德殿,父子争吵一通? 即便争吵,又能有何益处? 伽罗沉默片刻,待杨坚怒气渐消,怀抱收紧时,才缓声道:“我特意拿出这锦盒,原本也不是要让殿下恼怒生气,只想往里头放些东西,算是给自己鼓气。其实前路艰难,殿下早就知道,我既决意回京,便是想好了要迎难而上。气怒无济于事,往后我留意些也就是了。” “是我疏忽。”杨坚沉声肃容,“往后我也会留意。” 伽罗“嗯”了声,将那锦盒收起,拿旁的话题岔开。 …… 当晚沐浴后就寝,杨坚兴致勃勃,伽罗因身下难受,死活不肯就范。 杨坚昨晚尽兴失控,瞧她今日行路艰难,嘴上虽不说,心里也自后悔。想要瞧她伤处,帮她抹些膏药,伽罗毕竟初为人妇,害臊之下哪肯答应,硬是将杨坚赶到侧殿书房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她自抹了膏药,穿好衣裳,才请他回来歇息。 床榻宽敞,伽罗躲在里侧,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杨坚侧躺着瞧她,但凡将手臂伸进她被窝,都被驱赶出来。 美目含嗔,芙面带怒,别有风情。 杨坚从前还会稍微端着建章宫储君的威仪姿态,自被伽罗戳破假装负伤的事后,脸皮不翼而飞,被伽罗嗔怪也不以为意,反露无赖态度,叫伽罗恨也不是,笑也不是。逗了几回,见伽罗哈欠连连,才停了折腾,规规矩矩躺好。 不过片刻,果然见她阖目入睡,呼吸平稳。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探手过去,将她抱在怀里,睡至天明。 建章宫既已有了主母,杨坚特地抽出半天时间,命宋澜将众女官仆妇召集齐全,于芙蓉陵中拜见皇后。 伽罗盛服丽容,端坐殿中,受了众人拜见,也将主掌日常诸事的女官辨认齐全。 按制,建章宫设司闺、司则、司馔三位从六品的女官,底下再设分管详细事务的女官女史,伽罗若有吩咐,安排她三人即可。 宋澜在建章宫的资历最老,居司闺之位,主掌宫人名簿及闺阁钥匙、纸笔帷幄等事。司则名叫陆双卿,曾是尚书之女,后因家中获罪,八岁便没入宫中为婢。后因性情聪慧、心地良善,做事又细致,渐渐出头,这回选做女官,主掌首饰衣裳及金玉珍宝等物,态度甚是恭敬端正。司馔名叫黄莺,身材微丰,圆圆的脸颇为喜气,出身微末,却因有厨艺出彩,又粗通药理,意料之外地得此职位,也甚欢喜。 算下来,旁人都是提拔进了建章宫,唯独宋澜职位不变,还被分了许多权力。 这两日服侍伽罗起居,她的态度也颇散漫。 伽罗先前住在南熏殿时便看得分明,宋澜虽对她并无轻慢,却都是依令行事。当时伽罗只是客居,且罪女被“囚禁”的身份尴尬,两人无甚交集,自然不在意。 如今宋澜仍旧摆出当日态度,就未免令人不悦。 待轮到宋澜跪地听训时,伽罗说得便格外认真。 司闺之责颇重,皇后往来文书都经她的手料理,殿门各处钥匙也由她手底下的女官负责,建章宫女官、侍女、仆妇若有过失,不必劳烦皇后亲自过问的,也多是她来处置。 位高权重,更需格外勤谨留心、以身作则。 伽罗出阁前,冼氏就已托人找了从宫里出来的教导姑姑,将建章宫女官的情形说了,伽罗记性极好,照着那教导姑姑的言辞,再掺杂些旁的话,直说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许宋澜起身。 夏日天热,宋澜从前一家独大,而今被特意教导,起身时脸都涨红了。 待得女官退去,杨坚又召不时伺候内务的典膳局、药藏局及家令寺掌事的人入内,拜见吩咐毕,已是过午时分。 他毕竟协理政事,前两日为大婚积压不少事务,给伽罗撑腰罢,匆匆用罢午饭,便往嘉德殿去了。到得那边,同韩荀招呼了声,将高颎和房遗爱单独调过去,高颎领了右司副率之职,负责伽罗出行护卫,房遗爱则是被看重了活泼性情,得职务之便,可陪伽罗解闷。 两人领命,自去交办。 芙蓉陵中,伽罗闲着无事,登台散心之余,又将陆双卿和黄莺先后召来,单独关怀。 这日之后,伽罗每日的事,便是会见内外命妇。 皇家子嗣单薄,除了武元帝膝下有位公主外,余下的郡王妃都是空有尊荣,没半点实权的旁支。过后便是公侯府邸的命妇,姜瞻府上的老夫人来时,除了有诰命在身的两位姜夫人陪同,还特地带了姜琦。 自去岁别后,两人还是头一回见面。 相爷府邸的掌上明珠,父兄皆居于高位,又被封为异姓郡主,尊贵荣宠令人艳羡。伽罗印象中的姜绮还是去岁重阳离别时的明艳照人,言辞温婉,谁知见面时,姜绮却沉默许多,面上虽还有笑容,却不似从前自然流露,眼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就连旧时的意气都收敛了。 伽罗稍觉意外。 关怀询问几句,都是姜老夫人含笑对答,姜绮即便偶尔出声,也是意兴阑珊之态。 还是姜老夫人脸上过不去,说姜绮近来染了风寒,精神不振,请伽罗包涵。 她的态度十分恭敬,哪怕年事已高,对答时也常起身,似颇惶恐。 伽罗只说无妨,待姜家人走了,才将高颎叫来。 高颎如今有了从四品的官职,身上装束为之一新。两人相识时日不短,高颎初时因陇右旧事不喜伽罗,建章宫相处许久过后,渐渐投缘。而今她负责伽罗出入护卫,更是荣辱系之,听伽罗问起姜绮的事,便如实回答。 原来去年重阳铜石岭之事震动朝野,当日岭上的事便渐渐传开。 杨坚前往铜狮岭登高出人意料,得皇帝信重的姜家出现在那里,更是蹊跷。倘若只是男丁倒也罢了,偏巧姜家的掌上明珠姜绮也不嫌路远,专程跑去那里登高,实在耐人寻味。段贵妃频频召姜绮入宫的事并未隐瞒,那事儿一传开,便有揣测横生,说段贵妃瞧上了姜绮,有意要以她为皇后,许配杨坚。 甚至那日铜石岭的事,也被人说成是两家相约登高,杨坚对姜家青睐有加。 姜家炙手可热,姜绮也颇有温婉美貌之名,这些揣测渐渐化作谣言,笃定姜绮必定能入主建章宫,姜家亦将飞黄腾达。 皇宫和姜家还没传信儿,外头却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那热衷打探内宅隐情的,认定了这消息,与姜老夫人来往时,隐晦道喜。 姜家有苦难言,既不能应承,更不好辟谣,只能谦称身份卑微,不敢奢望皇家。 旁人听了,一笑便罢,反倒认定这事儿准成,更将姜绮捧上了天。 如此酝酿数月,就在众人都以为姜绮能成为皇后时,年节之前,皇宫一道圣旨颁出,封了姜绮郡主之位。 烈火烹油,簪缨繁华,圣旨一出,消息立时甚嚣尘上。 紧随其后,姜家老夫人有意为姜绮物色夫婿的消息如重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花。 即便姜老夫人那儿没半点动静,外间却传得神乎其神,列了数位京城排得上名号的青年才俊出来,说姜谋正在相看,仿佛亲眼见过似的。 逸闻一出,年节前热闹欢喜的气氛中,姜绮的名字几乎传遍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据说向来稳重端方的姜绮听见这些事,连着哭了两日,其后茶饭不思,闭门谢客,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年节里诸般宴请游玩。那之后,姜琦便添了心病似的,比从前沉默了许多,春日里虽也踏青赏花几次,都是意兴寥寥,跟从前那些交好的姐妹在一处时,也颇懒怠,玩不到片刻就借故离去。 哪怕段贵妃为照顾她的情面,特意召见过几回,她在宫中对答如常,回到府里,仍是独自待着。 憋闷得久了,偶尔还会神不守舍,令姜老夫人格外忧心。 高颎说罢,叹了口气,“这位姜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伽罗自然知她所指,“那些谣言来处,可曾查过?” “皇上没特意去查,据我所知,应当还是徐公望的手笔。”高颎摇头叹息,“姜姑娘那身份,必定看重名声。旁的倒罢,那谣言把她捧到风口浪尖,再重重摔下来,她毕竟年纪有限,哪能受得住?闲言碎语最伤人,怕不是轻易能缓过来的。” 她甚少议论旁人私事,这般感叹,倒令伽罗微讶。 旋即颔首道:“徐公望拿这种事挑拨离间,居心着实可恶。” 姜瞻父子都是杨坚需倚重的大臣,朝堂上的事徐公望无可奈何,这些手段却防不胜防。这世上能有多少公私分明的人?姜瞻再怎么忠直,眼瞧着孙女被婚事扰成这幅样子,未必不会埋怨武元帝的先扬后抑和杨坚的不留情面,继而心生罅隙。 而一旦君臣离心,便易被人趁虚而入,酿出祸事。 也难怪今日姜老夫人惶恐,姜琦要做皇后的风言风语传遍京城,伽罗初嫁杨坚,那位必定是怕她计较谣言,迁怒姜琦。 伽罗想了想,便命人备了份礼,明日由陆双卿和高颎亲自送给姜老夫人,以示亲厚。 …… 当日傍晚,韩擒虎派侍卫过来回禀,说杨坚有事暂留宫中,请伽罗不必等候。 伽罗遂用饭消食,待夜色浓时,自去盥洗沐浴。 建章宫之内,除了玉清池造得奢华外,寻常寝居之处都还是用浴桶。 不过内造之物毕竟精致,宽敞的浴桶边缘打磨出极光滑的弧度,靠上去十分舒适。伽罗满头青丝散在肩头,于蒸腾热气中惬意阖目,忽听外头门扇微响,旋即传来侍女恭迎杨坚的声音。 浴房处于内殿, 因无外人, 伽罗遣女官在外伺候, 只留了华裳陪伴。 屋门半掩,珠帘低垂, 一道丈余宽的灵芝仙鹤紫檀屏风挡在门口,旁边的搁东西的檀木架子,上头搭了软巾,以示浴房中有人, 不可擅闯。 伽罗浸在温水之中,侧耳听了片刻, 没旁的动静,只当杨坚已去侧殿书房, 遂放了心。 华裳跪坐在浴桶之侧, 将她满头青丝拢在手中,打了香膏,慢慢揉搓。 香汤温热滑腻,伽罗阖目养神。 待华裳帮她洗完头发, 拿软巾擦干了,才忽然想起来 “华裳, 今晚备的是哪件寝衣?” “是那件海棠交领的, 后晌已经熏了香。”华裳回身,擦干净双手取给她瞧。 伽罗凑过去, 果然有幽淡香气入鼻,是她惯常爱用的, 每晚熏一些在领口袖边,睡梦都觉得香甜。然而也是因这香味儿,杨坚睡前总爱循着香味儿过来,掀开她肩上寝衣,一口咬定是她肌肤生香,借机厮磨。 新婚如蜜,耳鬓厮磨固然令人欢喜,却也叫伽罗害怕。 洞房那晚被折腾过后,她连着歇了两三日,身底下的不适才缓和了许多。她固然幼时经历坎坷,也曾数度遇险,临危不惧,身子终究娇贵。平常手指头蹭破皮都能疼那天,那晚撕裂般疼痛,至今令她心有余悸,不敢再尝第二回 。 偏巧杨坚身强体健,白日里摆着殿下的威仪端肃,倒还无妨,晚间床帐一落,抱着她说不上几句话,便动手动脚的往她腰底下摸。 后来察觉这香味儿,在她肩窝里埋首片刻,便会撑起帐篷来,好几回险些擦枪走火。 伽罗还打算借着伤口未愈的由头再偷几夜懒,当然要尽量不去招惹。 这暧昧的寝衣熏香,须停用几日。 她嗅罢了,问道:“有没熏香的吗?” “寝衣都按着姑娘的喜好,每日熏香。不过”华裳想了想,“也有洗过后熨罢,还没来得及熏的。” “那便寻一件没熏的。这几日暂时停了熏香罢,过几日再说。” 华裳固然不知缘由,却也霎时猜出是闺房帷帐里的缘故,遂没多问,起身去取。 才出浴房走了两步,便见灯台之侧的罗帐暗影里,站着个魁伟身影。 华裳正低头想事情,未料杨坚会在这里,险些撞上去,待瞧见了,慌忙跪地,“拜见皇上。” “伽罗呢?”杨坚问。 “皇后还在沐浴。奴婢去取寝衣,待会就能出来服侍殿下。” 杨坚颔首,沉着脸继续踱步。 …… 回到芙蓉陵,听说伽罗正在浴房时,杨坚原本是想去书房等她。然而到那边坐了片刻,拿着哪本书都心烦意乱地瞧不进去,忍不住起身踱步,闷头想事情。 今日朝会时,北凉使臣入朝觐见,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了一堆,末了才抛出此行的意图,说两国虽曾交战,北凉王毕竟不欲百姓受苦,有意与大隋重修旧好。被掳走的太上皇和朝堂重臣都还在石羊城中,他奉北凉王之命前来,是想与大隋皇帝和谈,商议送太上皇等人返回京城的事情。 此言一出,杨坚便知不妙。 朝堂之上,有数位武元帝时留下的高官,各有亲眷在石羊城中;也有受过武元帝重恩,不论其为政如何,只想尽忠报恩的;也有如徐公望一般,在武元帝时春风得意,在他父子治下节节败退的。这些人平常虽不言语,心底里却还盼着武元帝能回来,重掌朝政 君主无能弱势,他们才有弄权的机会,哪还管百姓之苦,天下兴亡? 北凉使臣此言一出,以徐公望为首,当即婉转进言,说太上皇被扣在北凉,终非长久之计,既然北凉有意修好,武元帝宜派遣使臣前往北凉,尽快迎接太上皇回朝。 这是难以驳回的忠君大事,就连姜瞻那等亲信重臣,也没出半点反驳言辞。 武元帝倒是沉得住气,待朝臣恳请一番,瞧着徐公望那强弩之末的抗争之态,竟然稍露笑意。 他说北凉王能为黎民苍生着想,实在难得。不过大隋经去年虎阳关大败之后,民生凋敝,百姓身受战乱之苦,又还欠着云中城里议定给北凉的银钱,如今依旧疲弱。而国库早已空虚,今春赈了两回灾,已然筹措不出多少银钱。 他姿态坦诚,将难处尽数摆出来,全是为百姓考量。 末了,又说道,若北凉王是真心实意地修好,可将太上皇和诸位朝臣尽快送还,他必定派人迎接。若北凉王是想拿这些人捞一笔银钱,如今国力衰微,朝廷拿不出银钱,只能劳烦北凉王再将那些人奉养几个月,等朝廷有钱了,再去赎回。 不知使臣此来,北凉王究竟是何打算? 那使臣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鹰佐最初捉住武元帝和诸多朝臣时,确实欣喜若狂,觉得这些人奇货可居,能让他从大隋朝廷敲诈不少银钱。谁知云中城议和,杨坚软硬兼施,逼退鹰佐,未能如愿。 那之后,北凉将太上皇等人不明不白地养了一年,越养越觉得憋屈愤懑。 石羊城里关押的都是大隋重臣,还有位太上皇,若是杀了,必定激起南边民愤。届时惹得大隋集结兵马为君报仇,有蒙旭那样的虎将在,又是复仇之师,鹰佐还不想惹那麻烦。 第277章 军师·皇后 杨坚:“我想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宣华夫人也在琢磨。 杨坚郑重地:“我,不,朕的原则就是,谁对朕好,朕对谁好。伽罗毕竟救过我三次,朕得试着相信她。” 宣华夫人摇头:“还是小心为好,她可能没安好心。” 杨坚:“你为什么这么说?” 宣华:“反正就这么觉得,她不是真的对你好,肯定另有所图。” 杨坚琢磨,却百思不得其解。 宣华:“或许,她想成为真正的皇后!” 杨坚握着宣华的手:“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殿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伽罗有些坐不住了:“华裳,把我的拐杖拿来吧!” 每到雨季,伽罗就会因为风湿病,无法独立行走,必须借助拐杖。 伽罗一瘸一拐地走到大殿门口,杨坚的銮驾也到了建章宫门口,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伽罗,脸色惨白惨白的,近乎死人一样脸上没有什么血色。 杨坚忽然回忆起将她救回来那天,她对杨坚说的话,“皇上觉得我还有几度春秋?”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心酸。 杨坚快步走上大殿台阶,距伽罗还有几步之遥,杨坚问:“你身体不好,不好好得在殿里呆着,到外面来做什么?风吹雨淋的!” 伽罗走近杨坚几步,一把握住杨坚的衣袖:“皇上。”随后杨坚便被伽罗扯着衣袖进了建章宫。 伽罗跪坐在御案前,手里拿着一把木尺:“皇上,过来吧!” 杨坚乖乖得走过来坐下,伽罗递给他一本奏折。 杨坚开始读奏折,才读了几句就遇到一个生僻字,奏折上的“兹”字,杨坚努力辨认着,抬头望了望伽罗。 伽罗撇了一眼“兹”,又念了几句,伽罗又撇了一眼,“黉”。 “啪!”杨坚的脑袋上挨了一木尺。 杨坚瞪大眼睛:“你!” 伽罗说:“皇上和我可是有言在先,我做皇上的军师,所有有益于皇上的事,皇上都必须听我所言。” 杨坚说:“朕……你轻点。” 昏黄的灯光下,杨坚胸脯挺直,仍然在读奏折,一根长绳子将他的头发和房梁相连,大腿旁边还放着一把锥子。 夜已经深了,建章宫陷入一片无涯的寂静中。不远处,靠在榻桌上打盹的伽罗,拄着胳膊,仿佛已经睡着了。 她仿佛是一缕烟,一阵风吹来,她便会随风化了,飘散到四面八方去。杨坚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睛,看着伽罗,忽然这样想。 伽罗应该已经睡着了,杨坚一边站起来,往上看,只见自己的一股头发被栓的结结实实的。 伽罗缓缓睁开眼睛,杨坚踩到御案上,正要解开绳子,只见一本书从不远处飞了过来,杨坚一惊,整个人摔了下去,惨叫一声。 黑灯瞎火的,被赶到殿外的一众宫人都不敢依伽罗言,回到各自的住所去安心的呼呼大睡,全都躲在门口听壁脚。 从空荡荡的大殿里传出了杨坚一阵幽幽的呻吟:“啊~疼……疼……好疼……啊!……” 第278章 出逃 已是深秋十月,大兴宫里枝头上的落叶簌簌地落了一层又一层,白梆粉缎的高帮鞋踩在上头,吱吱呀呀,拖曳至地的月华裙,匆匆地划过秋黄的落叶。 “娘娘,娘娘,你等等奴婢!” 许是跑的太急,伽罗发上的玉簪从墨黑的秀发中滑落下来,一头青丝散落在肩头,堆云砌雾一般,衬得清嫩的一张团团脸更如白玉无瑕。 到了府门,管家上前道:“娘娘,上马车吧,王爷吩咐将娘娘送到东城门!” 伽罗步子微顿,不过瞬间,提步上了马车。不知道向来对她视若无睹的父王怎会伸出援手,但是眼下,她要是这般跑过去,定然是来不及了,未及踌躇,伽罗本能地上了马车! 行了约有一刻钟,马夫在外头禀道,“娘娘,东城门到了!” 只听车帘上的珠串叮叮咚咚地打在一处,一股冷风袭面而来,伽罗忍不住打了个抖索,一眼往城门望去,大军已经不在了,但是,但是,那个人影还在,是李昺! 刹那间天地清明,伽罗望着李昺就这般红了眼睛。 十六岁的李昺颜如舜华,一双清冽的眼望见伽罗,久久酝酿的炙热瞬时迸发出火花来,挥着剑喊道:“伽罗,我在这,在这!” “昺,昺哥哥,我以为赶不及了!”吧嗒一下,伽罗的眼泪就要涌出来。 十六岁的俊俏儿郎,满心建功立业,但是,临别,面对如此娇花美眷,心里衍生出一根根牵挂的丝线来。 “伽罗,你等我,等回来,我们就成婚!” “好!” 李昺狠一狠心,跨上马,忍着不去看那个晶莹玉润的女子,仰着头,一阵旋风似地离开了城门。 康平十年,杨家兵急急忙忙地从京郊开往北疆。 前一夜,边关急报,夷人又开始在北边侵犯,圣上震怒,下旨这一次要彻底清除这些瘌头,这是要正式开战的意思了,这一去,不知是否还有命回来! 要随兵前往的杨家世子爷站在城门口抱着剑,等着一帮狐朋狗友来送行,看到大兴宫的马车还略略惊奇了一下,待见到下来的女子,走向自家表兄昺哥儿,犹自缓不过来。 “小姐,杨少爷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伽罗木讷地点头,神思不属地往回走。 “伽罗!” 杨坚站在右侧,正在变声期的嗓音有几分尖锐,吼的伽罗一阵心慌! 见是杨坚,也是一身戎装打扮,想是也要随军的,依稀记得他比她还小一岁来着,生在杨国公府不比其他府上金衣软枕的儿郎,心下叹息一声,轻声道:“杨公子此行也多珍重!” 竟是不理杨坚一副急红眼的模样,上了自家马车! “伽罗,伽罗!” 马车下的声音震耳欲聋,伽罗却充耳不闻。杨坚的心意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昺哥哥,况且,昺哥哥待她一直视若珍宝。 康平十二年,杨家军将北夷打的节节败退,派了使臣来议和,举国同庆,唯有兵部尚书府上一片哀凄,杨家嫡子杨轩,为救杨国公府世子,战死沙场! 这一年,杨国公府为世子向大兴宫求娶伽罗,北安王妃应允,婚事定在第二年秋天。 康平十三年深秋,夷人再次侵扰北疆,杨国公府和大兴宫婚事延缓。 康平十四年,北边传来捷报,言传杨国公府世子屡创战功,亲手拿下当年射杀李昺的敌寇的人头!这一次势要将北夷荡为平地! 消息传来不过半月,大兴宫的伽罗竟然就暴毙了,也有传言是落水而亡,京城众人都欷歔不已。 大兴宫的庶女,从一个低下的婢生女,到惠安书院的第一才女,连续三年在书院的大考中夺得魁首,四年前的一场凌波舞让台下众人一时失声,便是老院长都叹为天人之姿! 这几年伽罗在世家小姐中的风头一时无两,以前传出和杨府公子情投意合,也有许多世家小姐艳羡的,没想到杨府公子竟然战死沙场,众人还未及同情哀叹,伽罗转首就夺了白丞相府二小姐的婚事,和杨国公府世子定下了婚约! 人人都道伽罗运道好的出奇,挡也挡不住,没想到却在一夕暴毙了! 九月十八,宜葬,停棺七日的伽罗出殡。 十月初八,杨府世子从北疆赶回来,直接快马加鞭去了东郊伽罗的坟头,坟头已经起了新草,三两处,淡绿,带着秋天晨间的露水,盈盈的,像那人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娇俏地看着他时的水波荡漾。 杨坚心间骤痛,她骗他,她一早便存了死志! 临行前一晚,他跑去大兴宫,她明明答应他,只要他这次灭了北夷,替李昺报了仇,她便会将前尘抹去,一心一意地做他的世子妃。 那一晚烛光明亮,光晕下的人儿睁着一双泛着秋水的眸子,让他心上酸酸胀胀,一心想着全了她的心愿,自此,李昺便从她和他的世界中抹去! 夕阳的余晖渐渐地从天边撤去,已经是第四日,杨坚在坟头坐了三天三夜。 杨国公府的人来了几次,都被长随苏威赶走了,只是看着眼睛充血,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世子爷,苏威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硬着头皮提醒道:“世子,边关战事紧急!” 杨坚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解下腰上的香囊,不过几年已长满厚茧的手抓了一把新坟上的土,小心翼翼地一点点从指缝间漏进去,重新将香囊系到腰上。 再站起来的杨坚,望着墓地上大大小小,起起落落的新坟,旧坟,不明白身在哪里,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伽罗的金蝉脱壳之策,纵身跨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立在那里的新坟,上头的绿苗轻轻摇晃。 □□的马猛地挨了一鞭子,“驾!”耳边的秋风呼啦啦地涌进来,像是要灌入心肺,冷冽的呛鼻子! 伽罗,即便你逃了,我也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禁锢在我的身旁! 人人都以为伽罗是暴毙,只有他清楚,她是自溺而亡,她这一辈子,至死不忘李昺! 可是,伽罗,你逃不开的! 斜阳几里,秋马嘶鸣,一人一马消失在东郊大兴宫的墓地。 墓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行:杨国公府杨坚之妻墓。 下头赫然是蝇头小字:杨坚立。 第279章 可以那样不顾一切 “伽罗,不疼啊,等祖母将伽罗的小脚丫子缠好了,给伽罗穿上小花鞋,咱家伽罗的小脚丫呀,就是那蹦跶在小溪里的小锦鲤……” 阳光照在陈氏隐有青筋爆出的手背上,放在她怀里捂着的小孙女的脚丫子像玉石一般透着淡淡莹润的光泽。 已经深秋,很快就入冬了,再是心疼也不行了,小孙女的脚要是再不缠上,春天暖了又绑不得,待到明年,伽罗就七岁了,小孩子见风长,那时,就缠不出三寸小莲花了。 坐在藤椅上的独孤伽罗一双黑翟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祖母手上正剪着的布条,她记得这是昨儿祖母特地从前头自家布坊里找小二要的。 昺哥哥也不在了,就算她跳的再好看,也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还是康平十四年的深秋,听说杨家军已经从北疆凯旋归来,接下来便是论功封赏,也许会追封昺哥哥一个将军? 藤椅旁的一只笨重的大公鸡被绑了两只爪子,使劲地扑腾着翅膀,屋里落了好些公鸡折腾下来的鸡毛,黄色,淡红色,还有白色的绒毛。 陈氏捋好了布条,起身摸出背后的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伽罗知道这也是才从西门的王铁匠家打磨过的,在阳光下,亮堂的让人心里直哆嗦,仿佛要杀的不是公鸡,而是她! 陈氏熟练地一手逮着公鸡的两只膀子,一手拿着亮晃晃的刀在公鸡脖子上一抹,紧接着嘶啦地一刀划开了还挣扎着最后一口热气的公鸡的肚子。 伽罗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将她的一双小脚丫子一提,进了公鸡的肚膛,热热的粘稠的血液在脚心,漫过脚背。 她看到公鸡的血已经沾到了她的脚脖子上,脚丫上腥热的触感,让她一动不敢动。 陈氏抬头看着伽罗道:“伽罗乖,你听话,这只公鸡一会给伽罗塞到灶膛里煨汤喝!” 陈氏一双精锐的眼睛看着孙女儿塞在鸡肚里的脚,眉开眼笑,孙女的脚背微弓,脚跟圆弧,是最好的小脚苗子,好的莲脚,一要形正,二要手艺好。 为了孙女这双脚,她可跟着柳婆婆学了好些时候了。 院里的一炷香燃完,陈氏将伽罗的脚丫子从公鸡肚膛里拿出来,血糊糊的,伽罗看的触目惊心,心头一阵晕厥,就这般软在了祖母的怀里。 她不再是王府里苦苦挣扎着生存的庶女,也不是昺哥哥去后一心为他报仇的空壳美人,她是江南独孤家布坊的独女,得一家子宠爱的小户碧玉。 陈氏在孙女被热水洗过的脚趾缝间,一点一点地撒上明矾粉。 见祖母抽出白布,独孤伽罗不由提了心,她知道祖母只要再猛地一用力,她的脚趾头子便要先断了。 “住手!” 一声粗犷的男声猛地从大门口传来,还有院门被突然踹开的吱呀声! 是爹爹! “我独孤家的女儿不需要谦卑鞠躬地守在男子身旁,我独孤家的家业,还得靠伽罗,她得当男儿养!” 陈氏搂着伽罗,一手捂着口鼻,喝道:“你这不孝子,又去青玉楼了?和你说过多少回,那些女子沾不得!” 独孤伽罗鼻端被浓重的脂粉味弄得一阵不适,伸出小手乖巧地摸摸鼻子,见爹爹蹲着身子红着眼将她脚上缠着的白布轻轻地抽了去,嗫嚅道:“当年她娘要是有一双大脚,也不会逃不出那场火灾!” 陈氏一阵沉默,半晌摸着小孙女的头,对着儿子哭道:“既是要当男儿养,以后得招婿回来!” 独孤信笑道:“那是自然!” 独孤伽罗一双耀黑的大眼看着有些微醺的爹爹,又看看皱着眉的祖母,这一世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好像也挺好! 独孤信觉得自家女儿的眼睛似乎更明亮了许多,猜这小闺女刚才是吓到了,疼宠地刮着她的小鼻子,温声道:“伽罗不怕,下回有什么不愿意就和爹爹和祖母说,你可是我们的心尖子!” 一家三口正聊着,外头小二忽然进来禀道:“掌柜的,前头官家又来收缴税银了!” 独孤信大步流星地去了前头街上的布坊,独孤伽罗好奇,套好鞋,也跟着蹦跶过来。 只见一帮衙役,颐指气使地对爹爹说:“沈掌柜,这回分到你家头上的,是五百两,三日后务必交到府衙!” 独孤信忍着气拱手将一帮大爷送出,还搭了两匹绸缎料子。 待人走了,立即收了笑脸,“岂有此理,还不如让夷人来灭了这帮为非作歹的!杨家军灭了北夷,这群贪官污吏这是卯着劲要趁着这次封赏升个一官半职呢!” 自古便是这般,战争苦的一直是百姓,仗打起来的时候,百姓要勒紧裤腰带缴纳税银以供粮草之需,仗打结束了,贪官们又要筹银子送礼好封赏时能排上名次! 独孤伽罗伸出小手勾勾爹爹的大手,这一世的爹爹,真的比北安王更像个父亲,对她十分宠爱,独孤伽罗心里也已生了濡慕之情。 独孤信见小女儿满脸担心,摸着她的小脑袋笑道:“没事,没事,爹爹给伽罗铜板出去买糖葫芦吃!” 独孤伽罗抿着小嘴露出浅笑,却是十分羞耻又藏不住的欢快。糖葫芦,自己已然十八岁了啊! 独孤信见女儿羞涩又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脸颊:“哎呀,咱家伽罗再长个几年,必当和你娘一样貌美如花啊!” 捏着手心里的三枚铜板,独孤伽罗看了一眼笑呵呵的爹爹,想着五十两对独孤家来说约莫也不是一笔大的钱财,欢快地踮着小脚丫子就往外跑,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啊! “驭!”一阵马蹄声响在独孤家布坊门口。 独孤信心头一跳,忙跑过去,便见一面容丰仪的男子骑着一匹汗血宝马从眼前急驶而过,自家女儿跌倒在一匹黑马马蹄下,吓得心口一阵哆嗦,“伽罗,伽罗,你可伤着了?” 独孤伽罗软乎乎地趴在爹爹怀里,低着头,一言不吭。 马上的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姑娘,不会是吓傻了吧? “实在抱歉,小的主子赶路,不想惊扰了府上姑娘,还请见谅,这是一点碎银子,还请这位兄台给小姑娘请个大夫看看,小的尚有要事在身,等事毕,再回来赔罪!” 话音未落,一个荷包掉落在伽罗身旁,马上的人一拱手便骑着马作势要走。 独孤信气的站起了身,怒喝道:“谁稀罕你几两破银子,我独孤家就此一根独苗,有了好歹,你拿什么赔我!” 亡妻走后,伽罗就是他的宝啊,不过出门买个糖葫芦,竟然都能有此番事故。 苏威急的额上直冒汗,也知道不该闹市骑马,可是,世子爷得了不利白家的消息,像一头疯驴一样,横冲直撞的,他也没奈何!只得一个劲地道歉。 “爹爹,伽罗没事!”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拽着独孤信的衣摆,“带伽罗去买糖葫芦吃呀!” 秋日阳光下,淡淡的一段亮光照在莹润如玉的小脸上,苏威似乎看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一怔。 独孤信看看女儿软糯糯地乞求的眼神,见这个小郎君一脸愧疚,犹带愤慨地摆手道:“走吧,走吧!下次万不可这般鲁莽!” 苏威如得大赦,忙笑道:“等回程,定来府上赔罪!” “爹爹,糖葫芦,糖葫芦!” 独孤信抱起小女儿,“走,爹爹带你去买糖葫芦!”却是不再理睬苏威说的赔罪一事,这年头,谁还记得回来讨一顿骂? 苏威看着那个伏在爹爹肩上低着眉眼的小姑娘,觉得沉稳的有几分与年龄的不符,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店铺的门匾,独孤家布坊。 前头已经不见了主子的踪影,忙赶着马飞奔而去。 趴在独孤信怀里的独孤伽罗从草梆上取了一根糖葫芦,眼角瞥了下飞奔而去的苏威的背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她刚才出门,猛一看见杨坚的身影,惊得手脚冰凉,指尖泛冷!一时愣在了那里,差点没躲过后面苏威的马,幸好苏威及时勒了马。 杨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晚上独孤伽罗躺在自个的厢房里,杨坚的那张脸一直出现在她的眼前,今天的冷漠坚毅,一年多前临别时的满心欢喜,还有四年多前站在城门口声嘶力竭的“伽罗”! 她不知道当他得胜归来闻知她的死讯,会是怎般心情!她并没有想过死的,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她内心里又不是不愧疚的,因为,在掉进湖里的那一刻,她竟然会觉得解脱。 那夜她睡不着,一个人在湖边散步,望着湖里的那一弯月牙,出神了许久,这里的月牙和北夷的该是一样的,不知道地下的世界有没有月牙? 忽然后面有一双手将她推了下去,一刹那间,她在湖水的倒影里,看见了一张模糊的面容,却也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了解脱的想法。也许,她能在另一个世界,遇到李昺呢! 第280章 何必这样执着 初九,爹爹又去县衙里交税银,伽罗和祖母在布坊里帮忙看着门面,今个是集市,街面上人来人往。 “哎,你听说没,这回立了大功的杨国公世子未过门的娘子没了!说是自己沉湖!” “啧啧,这哪家的姑娘这般没福气?” 一旁挑选缎面的两位夫人,忽地先聊了起来,独孤伽罗小小的身子一震,僵立在门边儿。 “还能是哪家,先前便有婚约的大兴宫的娘娘啊!” “伽罗,伽罗,快过来,别在那挡着路!”陈氏猛一看见小孙女立在两个丰满的妇人后头,生怕一会儿撞了她家小孙女。 却见伽罗茫然地抬着头看她,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陈氏心头一骇,忙踮着小脚过来,牵着独孤伽罗的小手,见手心还热乎乎的,才放了心,轻声道:“今儿人多,伽罗别乱走,就跟在祖母身后知道吗?” 独孤伽罗见陈氏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心上忽地暖暖的,乖巧地点头道:“嗯,伽罗不乱跑,跟在祖母!” 陈氏笑着道了声:“乖!”却是忍不住往门外探,嘀咕道:“怎地你爹,这时候还不回来?” 独孤伽罗看了外头一眼,也觉得有些奇怪,每次集市,爹爹都尽量会在布坊里帮忙的! 二人不知,此时的独孤信已经被收押在大牢! 周县令先前奉送上去的银子疏通了关系,对方允诺只要再凑十万两,一定让他官升一级! 眼看调令的事便要有着落了,周启仁摩拳擦掌,准备趁热打铁!招来宁安县有头有脸的商户,慷慨陈词一番,说是这次打仗损伤惨重,空库空虚,要再补交税银! 分到独孤信头上的是三千两! 独孤信一直对苛捐杂税便十分有怨言,此时不瞒周县令竟然能这般毫不遮掩地搜刮民脂民膏,冷声讥讽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大人,您这,是三十万呐!您的腰包也太沉了些!” 正在做着好梦的周启仁听到有人聒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喝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在县衙里大放厥词,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醒醒脑子!” 独孤信当即便被堵了口,被两个衙役拖了裤子按在凳子上。 周县令看着下头的众人,眯着眼问道:“怎地,各位可想好没有,银子,有还是没有,今个给个准话,咱再回去!” 旁边沈掌柜已经皮开肉绽,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是拿银子换命啊,没有也得有啊! 周县令见众人都点头,一双小眼眯成了一条缝,摸着胡子,笑道:“各位来签字画押,认领了自个的税银,三日后再来县衙交齐!”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执行的衙役收了棍子,禀道:“大人,杖刑已完毕!” 周县令一一看着收上来的白纸黑字的税银认领状,无暇顾及地摆手道:“拖到大牢去!” 待人走了,一旁的师爷忧心提醒道:“大人,这独孤信不若也放回,责令他交了银子便是,大人眼看便要调任,倒不好多出是非!” 周县令冷哼道:“一个小小的商户,真能耐的他,本大人就是要这些不入流的商贾看看,什么叫民不与官斗!” 师爷心头一惊,忙擦着额上的冷汗,却是不敢再劝,这县令爷这回搭上了京里头,已然不惧民怨了,自个还得早些脱身为好,不然迟早被坑了! 只是可怜一向仗义疏财的沈掌柜,这一回,怕是过不了了,想他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幼女! 苏威回程的时候,苏威一直记挂着要到独孤家布坊道歉,却是在宁安县的大街上转悠了好一会,也没见到挂着红绸的独孤家布坊的门匾! 一时有些奇怪,“难不成是小的记错地方了?” 纵身下马问附近的行人道:“老伯可曾知道有一家独孤家布坊在何处?” 那老伯惊异地看了一眼苏威,连忙摆手,“不晓得,不晓得!” 苏威摸着脑袋,歉意地道:“主子,可能是小的记错地方了,京里要紧,那小姑娘也没碰着!” 杨坚看着这一块地面,漠声道:“走吧!” 旁边药房掌柜正抓了药出来,听到二人的对话,忙追出来,准备告知,那两人却骑着马飞驰而去,药房掌柜连连叹道:“这好不容易来了两个找独孤家的,就这般走了!” 一旁的药房小二问道:“掌柜的,那沈掌柜就这般,在里头了?” 药房掌柜低声道:“说不得,说不得!” 小二立即便噤了声!一时想起那个稚嫩可爱的独孤家小姐,家里突逢这般变故,布坊被县令收押转手卖了,祖母听说也病的快不行了,爹爹还在牢里头。 原听说这独孤家小姐是要坐堂招婿的,独孤家小姐看着模样周正,性子也乖巧,看着十分讨喜,他还想着将乡下的小儿子狗娃儿接过来,没事就带在独孤家掌柜跟前晃悠,好一早排个号呢! 一直待第二年周县令调走,宁安县百姓才得知忽然从街道上消失的独孤家布坊的掌柜,被周县令杀鸡儆猴关在牢里后,不到一月便熬死在里头! 独孤家旁支后来来人去探了牢头的口风,听说青玉楼的花魁青鸾倒是个重情义的,花了银子,去见了独孤信几回,临末一次,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热气了,也不过一个月,瘦的便没了形!青鸾伏在独孤信身上泣不成声:“你这般走了,我和伽罗可怎么办!” 哭声震天动地,都说想不到一个青楼女子也会动了真情! 青鸾自此倒让衙门里的人高看一等,对青玉楼也开始格外照顾。 陈氏在独孤信之前变没了,至于一直跟在陈氏身边的独孤伽罗去了哪里,独孤家周边的人却是再也不知道,有传言被算命的道士带走的,有说被独孤信的好友收养了的,也有说,这个孩子怕是夜里被偷走拐卖到北边了。 独孤家仅存的一脉,当年放言说要坐堂招婿的,那些男孩儿多的人家,都忍不住唏嘘几句! 第281章 就是不让人安生 八年后。 江南青玉楼的花魁大会上,人潮拥挤,传言今日青鸾姑娘培养多年的白蘅、紫萱、蔷薇、木槿姑娘会登台首秀! 二楼厢房里,年逾三十的青鸾轻轻地给独孤伽罗描着远山眉,望着铜镜中唇红齿白,脸还是团团的姑娘,苦笑道:“你爹泉下要是知道你有这一天,估摸也不会在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了!” 这丫头,当年算命先生说是金命玉质,却给她带到这淤泥地了! 独孤伽罗起身安慰道:“鸾姨,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也活不到这么大!” 八年前,县衙苛捐重税,爹爹与当时的县令周启仁起了冲突,被打入大牢,祖母忧虑而亡,爹爹不到一月便在牢中逝世。 这一切,都是她听鸾姨说的,因为,祖母入葬的时候,她的头磕在了棺木上,什么都不记得了。 都说青楼女子薄情寡义,可是,青玉楼里的姨姨们个个都有侠义心肠,这些年她仅凭独孤信之女的身份,便独得她们的娇宠。 青鸾是青玉楼老鸨的女儿,也是上一届花魁,她本意并不准备让伽罗登台入这一行的,但是,这几年青玉楼经营惨淡,她们做这一行的,没有及早脱身,便脱不了身了。 伽罗在青玉楼待了八年,在这般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也跟着青玉楼采买回来的小女孩一起学文识字,弹琴练舞,却从不会让她出现在客人面前。 只是这两年青玉楼经营惨淡,楼中姊妹又多,生计已实属不易。 外头传来小丫鬟的催促声:“鸾姨,木槿姑娘,前面客人一直不见姑娘们上台,开始闹了!” 青鸾不耐道:“让蔷薇、紫萱、白蘅快些!” 外头小丫鬟应下,青鸾握着伽罗的手,蹙着眉头语重心长地道:“伽罗,你爹虽是一介商贾,家中当年也是饱读诗书的,他在的时候,曾言以后要你招婿入府的,我实是不忍心,将你断送在这里!” “鸾姨,我也只是上去跳一曲舞,又戴着面纱,您呀,放心好了,要是以后青玉楼好些,我就不上去便是,管您要了钱,再回东大街上开一家布坊!招婿入府!” “你这丫头,如你所说,我们这些老骨头都给你当小二去!”青鸾轻轻点着伽罗的鼻尖笑道。 青鸾知道她是哄自己宽心,心里熨贴,摸着她柔软的墨发,心下更是疼惜。 舒堂如若不遭厄运,这丫头,明眸皓齿的,又机灵聪慧,定是如算命先生说的,是宁安县的一朵富贵牡丹花! 酉时三刻,楼里客人已经喝的微醺,这一批的少女一共有十五个,只剩下最后一个没上台了,传说这是青玉楼精雕玉琢了许多年的珍品! 等琵琶声响,玉笛吹,台下众人都不禁睁大了眼往过去,见竟是青鸾亲自上台弹琵琶,吹笛的是素来冷艳的青鸿,青鹄打羯鼓,青雁弹箜篌,台下顿时发出一片“啧啧”声,这是青玉楼排的上号的名角都将自个的拿手绝活献出来助阵了! 独孤伽罗站在后台微微吁气,对着镜子又调整了一下面纱,确定不会掉落才起身。 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从帘幕后头缓缓走出,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羯鼓一阵急促,只见此女子约豆蔻年华,额头正中一枚云母梅花钿,一双翦水秋瞳熠熠生辉,锦鞋轻轻一划,便是一个旋身,体态轻盈,众人只见龙宫中的仙女在云雾之端化身浮云。 站在后台等着选花魁的白蘅,微微眯了眼,木槿不知何故,一向得楼里众位姐姐的疼宠,她和紫萱、蔷薇,自幼买来就是为了接客的,而木槿,她仿佛是青玉楼的公主,不说青字辈的姨姨们,见了她眼里都怜爱的要泛出光来,便是小丫鬟和小厮见到她,也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槿姑娘!” 而那时,她和紫萱几个,受到的更多的是苛责和白眼。 什么花魁,不过是青玉楼挣钱的把戏,她们舍不得让木槿做那等营生,倒恩典般地将这殊荣给她!呵! 独孤伽罗如平常和楼里姑娘一起练舞一般,并不去看台下众人,只是今天她跳着跳着,忽然觉得大脑有些空白,一时像进入了一个朦胧的梦境,似乎有一个人也如她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这么一曲舞。 那里肃穆端静,亮如白昼!跳舞的女子华贵娴雅,一娉一笑俱是情深。 最后一个凌空而起的收势结束,独孤伽罗慌不迭地离开了前台,台下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等回转过来,底下人声鼎沸,嚷着要让木槿姑娘露真容。 青鸾放下琵琶,走到台中央,浅笑倩兮地道:“这还不容易,大伙儿赶紧投红花,要是木槿姑娘得了头魁,自是要和大伙儿见一见以表谢意的!” 一朵小红花一两银子。 小红花是独孤伽罗提出来的,那些人既是有钱来找乐子,想必也不会在乎多丢这么一两! 可是,即便是一两,也是青玉楼众人一日的饭钱啊! 独孤伽罗有些自嘲,如果爹爹不含冤而亡,她就是坐堂招婿的独女,是要独揽布坊的生意的,想必这般能算计,定会带着爹爹、祖母过上优渥的日子! 让小丫鬟绿蚁打了一盆热水进来,伽罗自己对着镜子开始卸妆,花魁不会是她,鸾姨已经交代好,将她的票都投给白蘅,她也不用出场。 将妆卸后,伽罗转到屏风后头将舞衣脱下,换上家常的紫衣襦裙。刚系好腰带,听见屏风外头悉悉索索的,想来是绿蚁又进来了,喊道:“绿蚁,我这边没事了,你去前头帮忙吧!” 半晌没有声音,独孤伽罗心里咯噔一下,今日人多,难不成是谁偷潜了进来。 “绿蚁?” 伽罗从发上拔下一枚珠钗,握在手中。 却忽听门外传来绿蚁的叩门声:“槿姑娘,楼下闹起来了,有人出两千两要,要给你赎身!” “哦,绿蚁,你先进来帮我绾下头发!”独孤伽罗现在无心理会楼下,屋里进来的到底是谁? 伽罗听到绿蚁推门的声音,“槿姑娘,今个要绾什么发髻?” 伽罗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见屋里除了绿蚁并没有别人,心里松了一口气,揉揉耳朵,笑道:“我今天手有些麻,麻烦绿蚁帮我绾个蝉髻就好!” 伽罗坐到妆台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刚刚卸下来的钗环和镯子,也不知道今个能卖出多少朵小红花! “槿姑娘,你看看,可还满意?”绿蚁将铜镜递给伽罗。 伽罗照了下,见镜中的自己宛若又小了一两岁,笑道:“还是绿蚁明白,明白我的心意!” 待看到铜镜中房梁上伏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猛地将镜子一盖,对着房梁喊道:“宇文邕,你给我下来!” “啊?” 绿蚁轻轻地抬头往房梁上看去,却见一双乌皮*靴轻巧地从房梁上跳下来,等着了身灰色圆领袍衫内搭黑色宽裤的的宇文邕立在她们身后,绿蚁不禁捂住了嘴! “赵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绿蚁呐呐地问道。 “蹭”地一下子,独孤伽罗红了脸,宇文邕手握成拳,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强自镇定地道:“就在你给槿姑娘梳头的时候!” “呀,赵公子你好厉害,我一点都没听见,不过,”绿蚁瞬地换了脸色,厉声道:“若有下次,绿蚁是要报告鸾姨的,这可是槿姑娘的闺房,怎么可以随意进出!” 宇文邕一张青涩的脸,越发驼红,见伽罗漠然地站在一旁,并不理他,忙哑着声道:“伽罗,我就是想吓吓你!”又想起一事来,忙道“”今天,今天是你家槿姑娘生辰啊,我是准备给她一个惊喜的!” 说着,有些犹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递给独孤伽罗:“这是我亲自给你刻的印章,玉石是跟着师傅从高山上找到的!” 独孤伽罗接过荷包,看着宇文邕尴尬地立在她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想着他自幼性格腼腆,跟着整日玄乎邪乎的师傅,估摸也不太懂这些男女大防。 宇文邕和她年纪相仿,听鸾姨说,因八字和生母冲突,自幼被家里送给神卦无道子当徒弟,也有十年了,一直未听闻那边有人来接他。 第282章 挑战不可能 无道子缠磨了鸿姨好些年,她一来青玉楼便认识了这个整日默言无声地跟在无道子身后的小徒弟,算来,也有八年了。 “益之,前头挺热闹的,你跟我们去看看吧!”独孤伽罗说完,仿若无意地瞥了下绣着木槿花开的屏风,白色的底纱,有些微透,这般看过去,隐隐能看见落在地上的舞衣。 宇文邕点头,又恢复了平日里静然无声的模样,独孤伽罗眼眸微暗。却不知跟在她们身后的宇文邕,唇角极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 到了二楼中间,便见下头大厅里还站着许多人,却极为安静,只听鸾姨笑道:“这位爷,真是好大的手笔,只是今个是青玉楼众位姑娘初次登台,赎身的事,不妨明日再谈?” 独孤伽罗探着身子楼下看去,便见人群前头,有一着了一身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身上的料子,是宁安县都不曾见过的。 注意到他,倒不仅仅是因为衣裳料子,而是那一身冷冽的肃杀之气,与青玉楼来来往往的人迥然有别。 宁安县虽是江南的一个小县城,但是,江南盛产丝缎,衣裳料子也是别的县域不可比的,既是连见也不曾见过,那必是来自北方了! 想来就是他愿意出两千两银子了,只可惜,两千两银子,还不够众位姊妹的散伙费,不然,倒真的可以考虑让鸾姨将她带到官府给她弄个卖身契! 青鸾见这人并不为所动,淡漠地站在台下,对着提着小红花篮子的丫鬟微一使眼。 便见下头梳着蝉髻的绿水水机灵地提着篮子走到那人跟前:“爷,这是槿姑娘的小红花,您要不要也投几朵?” 锦衣男子并不接话,一个跃起跳到了鸾姨站着的高台上,惊得众人往后退了几步。 直视着鸾姨,寒声道:“那个跳凌波舞的姑娘,我要带走!” 鸾姨眼眸微闪,笑意盈盈,往前走了几步道:“这位客官既是坚持,妾身也不好多加推辞,这边让人将木槿的身契找过来!” 伽罗觉察到身后的益之忽地发出寒气,一回头见他瞪着眼,握紧了拳头,忙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她根本没有卖身,哪来的身契,鸾姨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果然,下头往前走着的鸾姨,忽地往台下跳去,大声喊道:“逮住了!” 便见人潮中忽地涌过来一批护卫。 青玉楼能在宁安县安然这许多年,自是有自己的一套护卫班子。 锦衣男子眼皮不动地抽出了手中的剑,在青玉楼的一片温热的烛光下,亮着的剑身生生地流淌出些许寒意,站在外围的人,早已顾不得围观,退到了门外。 又舍不得走,继续踮着脚看。 “这几个,恐怕不是对手,伽罗,你先回房!”宇文邕叮嘱道。 却忽见楼下的锦衣男子猛地看向了独孤伽罗这边。 绿蚁惊恐道:“他,他认识姑娘!” 宇文邕将二人往回廊上一推,抽出腰间的软剑从二楼上飞跃下来。 独孤伽罗被刚才那一眼看的瘆的慌,担忧地看了一眼益之,见他犹自瞪着她,又怕她在,益之会分心,狠狠跺一脚,皱着眉进了里间一间屋子。 绿蚁宽慰道:“槿姑娘,赵公子拳脚功夫一向好,定会没事的!” 宇文邕自幼跟着无道子习武,根底是有的,可是毕竟也不过十五岁的儿郎,骨骼、力道和中年男子相比,还是十分悬殊啊! 今天青鸿姨姨也上台了,却没见无道子师傅过来,想必又关在小屋子里炼丹药! 独孤伽罗招来绿蚁,吩咐道:“你去平原巷子里最里面一间院子,就在门口喊,有人来抢青鸿姨姨!” 那老头,一炼丹雷打不动,可是,青鸿姨姨,他还是要管的! 绿蚁应下,从青玉楼到平原巷子,来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第283章 终究又回来了 在在鸾姨的惊呼声中,宇文邕从高台上掉落下来,另一头的青鸿飞快地奔了过来,见益之捂着胸口,面有痛色,急道:“益之,你莫逞强!” 锦衣男子一步步地逼过来,青鸿起身站在益之身前,素来冷艳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寒气:“你不用枉费心机,我们青玉楼不会将木槿交给你,你如果要在青玉楼下杀手,也要看看你能不能走出宁安!” “鸿姨,你不用管我!”宇文邕捂着胸口痛苦地喊道。 楼上的独孤伽罗听见下面的这一番变动,担心益之,拉开了门,走到二楼栏杆旁,对着底下众人道:“既是来给木槿姑娘赎身的,也该知道,木槿姑娘的身契一早便不在青玉楼!” 锦衣男子寒如冰窟的眼看向独孤伽罗,那一眼潮潮寂寂,仿若要将人冻起来一般,“你会凌波舞?” 虽是问句,口气却是笃定的。 习武之人,眼神极好,尤其是对骨骼的判定,这姑娘腰肢柔软,举步轻盈。 这种场合,独孤伽罗作死才认呢,“不,我不是木槿,我是木芙蓉!” “呵,芙蓉,京城里倒有一家有个芙蓉院!”锦衣男子嘴角下撇,旁若无人地低声自语。 台后的白蘅微微一笑,如果,借着此人之手除了木槿,这青玉楼便是她一人独大了,但是,要是被鸾姨看在眼里,以鸾姨的手段,她怕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独孤伽罗正看着前面,丝毫没注意到高台的帘幕之后,那一双幽怨地投射过来的眼睛。 见他未动手,独孤伽罗的胆子又壮了一点,“这位大叔,今儿本来是青玉楼选花魁的日子,木槿姑娘估摸今日是头牌,就这般与你走了,也忒不厚道些,观你衣着,也是非富即贵的,不若过个两日,多花些银子买了去便是!” 锦衣男子眼睛里流过些许趣味,这人送上去,夫人定会满意的!月初听闻宁安县出了一位会凌波舞的青楼女子,昭国夫人吩咐务必要找到此人,带回京中。 宇文邕捂着胸口,感觉体内热血上涌,怕是被乱了筋脉,可是,“伽罗!” “益之!” 锦衣男子忽地便跃起向独孤伽罗伸出了魔爪,独孤伽罗刚还安慰以为说动了此人,没想到下一秒竟中了目标! 青鸿捂住了眼睛,不敢看向扑向不速之客的益之,这般用胸脯扑过去,要是一剑刺过来,益之便没命了! “啊啊啊啊!”独孤伽罗惊惶无措,还是仗着胆子把隐在手里的一包铅粉朝锦衣男子的眼睛扔过去。 锦衣男子以为是暗器,一个飞刀过去,也只是将飞击而来的铅粉冲撞的更支离破碎罢了。 眼睛里还是沾染了许多,一时不敢睁眼,益之见状,对着背部右肩胛骨便是一剑横穿,剑刺破肉时嘶嘶有声,像毒蛇在吐着信子。 他跟着师傅学过些许人体脉络,知道这部位刚好足够使右手无法提力,待听见前面的人手上的刀剑落地的声音,长长的睫毛轻轻上翻,松了口气。 看向伽罗,温柔地笑道:“没人能带走伽罗!”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像碧色的山涧泉水,清澈见底,带着阳光照耀上来时透明的光泽。 独孤伽罗这时才敢露出恐慌来,往楼下狂奔而去,扶着立不稳的益之,哭着腔道:“吓死我了,你哪里不舒服,我让绿蚁去找你师傅了!” 益之见她这般紧张自己,傻呵呵地道:“没事,伽罗,你没事就好!” 青鸾看着这一对小人儿心头叹气,转首看向不速之客,眯了眼,咬牙切齿地大声喊道:“快抓住,送到衙门!” 现任县令和她也有些渊源,这人既然敢这般正大光明地来青玉楼劫持木槿,肯定有些来头,她得在审讯之前,就让他消失在狱中。 想到这里,青鸾招来绿水,低声吩咐道:“你去账房上支一百两银子,让你二叔上些心!” 绿水的二叔正是狱卒,绿水应下,将手里的小红帛布花篮子交给另外一个小丫头。 待县衙里的官兵将人带走,独孤伽罗才反应过来,问众人道:“有没有见到绿蚁?”从青玉楼到平原巷子,来回也就一柱香的时间,怎么县衙里的人都来了,绿蚁还没有回来? 众人都摇头,鸿姨不耐道:“益之伤的这般重,他不会算出来?”这明明是躲得清闲! 独孤伽罗一时也不敢吱声。 大夫给益之正了骨,提笔写药方的时候,醮了墨,微顿片刻,又将笔放下了,叹道:“怕是还得无先生来把把脉才好!” 独孤伽罗见鸿姨又要发飙,忙道:“绿蚁没去过,可能途中出了什么事,我去平原巷里看看!鸿姨你先照看下益之!” 一路过来,独孤伽罗也没见到绿蚁,等到了巷子口,忽见一绿色袄裙的丫鬟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忙喊住:“绿蚁!” “哎,槿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奴婢,奴婢找了好久,门一直没人开,借了邻人家的梯子,爬了进去,没,没见到人,只在桌子上看到了两封信,面上一封写着给赵公子,一封,没有署名字!”绿蚁喘着粗气道。 独孤伽罗接过来一看,见一封上面确是空白,拆了封蜡,打开纸,上头龙飞劲舞,一个斗大墨字:回! 不由哼道:“这老头子紧要时候不出来,就邪邪乎乎的!”她小时候,一见面就说她福根深厚。 要是她福根真的深厚,会垂髫之年就家破人亡,流落青楼?呸,要不是这老头是益之的师傅,她当真想唤一声:“骗子!”也不怪鸿姨看不上! 等独孤伽罗将绿蚁带回去,已经是丑时三刻,听闻益之已经睡下,也不要绿蚁伺候梳洗,自己倒在闺房便睡的黑甜。 等到第二日醒来,独孤伽罗觉得身上像散了架子一样,疼的整个床都像在摇晃,外面吵闹的厉害,她像是直接睡到了夜里,头一阵阵的抽疼,“绿蚁,绿蚁!” 唤了两声,都没有人来,独孤伽罗勉力想起身来,刚一抬上身,“嘭”一声,独孤伽罗整个人往后一冲,磕到了头,伸手准备摸下,才觉出双手不能动! 整个人一下子如降冰窟,瞬间清醒,这才发现,她好像在一辆马车上,手脚都被绑住了! 天呐!她被绑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个老婆子道:“已经出了江陵,前面就是夔州,我们不若就在夔州将这丫头卖了!再待两日再回去,白蘅姑娘也不知道我们将人卖到深山老窝里没有!” 独孤伽罗心一跳,竟是白蘅派人将她卖掉!竟然已经出了江陵! 杨国公府里,守门的听见外头有哐当哐当的叩门声,听见苏威喊道:“国公爷回来了!” 忙起身卸了钥,拉开了大门! 第284章 又相见,换了人间 已经是亥时二刻,露水渐重,门外涌进来一股寒气,苏威将国公爷的马交给仆人,叮咛道:“江雪今天跑了许多路,多喂些马料!” 那仆人忙应下,今日是清远娘娘的忌日,国公爷自是又去伽罗的坟上了,没想到这般晚才回来。 听以前的老人说,国公爷少时十分调皮好动,八年前北疆捷报频传,正是少年公子,意气风发,未待归程便已寄来信让老国公爷备好聘礼,要十里红妆迎娶清远娘娘,一腔子热血激情烫人心肝。 那几年,一箱子又一箱子的北疆风物流水一般地往大兴宫抬。 忒过情深,谁成想,清远娘娘极为轻易地就离开了人世,国公爷却是在战胜凯旋归来后,求皇上赐婚她娶伽罗,人已经去了,娶得不过是一尊牌位罢了,这是打定主意以后不娶,要百年以后葬同穴呢! 夜深人静,杨坚站在桌子前,执着笔,一笔,一笔,细细地勾勒一对月眉,樱口朱唇,齐胸的紫衣襦裙,青色的褙子,画上的一双纤纤素手,像活了一般,拈着一支寒梅。 一旁随侍的苏威,并不稀奇,这些年,每到这一日,国公爷都要画这么一幅画,或跳着凌波舞,或弹琴,或饮茶,越是日长,伽罗的眉眼反而越发清晰,这两年便是观画,也觉得是活了一般。 沅居院后头的芙蓉院里头,已经塞了许多底下人送上来的女子,从白丞相府的庶女,到八品小官的女儿,抑或是青楼女子,也有善茶,善棋的,便是凌波舞,他也曾听闻有人跳得。 但是,除了伽罗,谁会些什么,和国公爷仿佛并无干系。 “苏威,你看看,这想不想康平九年,她在季府梅花宴上跳完凌波舞后折的那支梅花!” 苏威正在走神,听见主子发问,忙上前一步,细细观摩,这么些年,跟着主子,他都将伽罗印在脑海里了!他隐约记得,那是主子第一次见到伽罗。 “爷,那日,伽罗似乎配了一块玉玦,您还说了一句‘十分别致’”苏威指着上头的裙裾提醒道。 这种日子,宁愿让国公爷忙着画画,也不能让他闲下来多想。 杨坚未语,并不在山头添一笔。 苏威有些奇怪,也不敢提,但后半晌苏威躺在自个床板上睡觉的时候,恍惚听见一个少女一双莹润的玉手摸着一块玉,娇俏地说:“这呀,这是昺哥哥赠给伽罗的生辰礼!” 苏威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额上出了一层虚汗! 捂着胸口咕哝道:“这般下去,不说老爷老夫人要疯,我也都得疯了!明个一早得托跟着老夫人一起去广化寺烧香的娘帮忙求个护身符!” 第二日天晴,冬日京城里的天空难得疏朗了一回,杨国公一早便护送着亲娘向氏去广化寺烧香祈福。 为了不想听娘唠叨,杨坚一直缓缓地溜着马跟在队伍后头,向氏有心想劝解儿子几句,有意等他一等,马车一停,杨坚的马便也停了,始终保持着距离。 向氏气的心肝疼,对着身边伺候多年的凌妈妈道:“真是作孽哦,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娶了白府的二小姐呢!” 凌妈妈递过一杯茶,轻声道:“听说白二小姐嫁给肃王次子,至今未开怀呢!” 向氏一怔:“噢,还有此事?”心里却是降火不少,要是娶一个七年无所出的,还不如这般单着呢!“哎,翠微,我那小子不娶,倒累的你家小子也跟着单着!” 凌妈妈笑道:“老夫人真是折煞老奴了,我家修儿能跟着国公爷四处见识,也是福气不是,说起来,国公爷还不到而立之年呢!老夫人啊,你就在等等吧,该有福缘深厚的小姐等着叫您婆婆呢!” 一番话说的向氏心里熨贴,捂着小暖炉道:“以后得叫主持师傅给批批卦!” 向氏在佛前诵经文,杨坚便去后头找老主持下棋品茶,老主持是个棋迷,又是个臭篓子,常常下了三五步便要悔棋。 杨坚平日里冷面寒霜,对着这个爱悔棋的老秃头却是十分容忍,概因当年他将伽罗的牌位娶进府,这老头上门来说:“此女还在人间!”杨坚细问,他却以“天机不可泄露”,“时候未到”等语来推脱。 纵然如此,这些年来,杨坚一直隐隐地期待,伽罗还在,佛家讲究轮回,也许他的伽罗真的还在。 一连下了五盘,老和尚悔了二十多步棋,杨坚都面无异色。 等第五盘,老和尚将了杨坚的“帅”,笑吟吟地道:“够了,到了,到了!” 杨坚见此,便着手收拾棋盒。 老和尚摆摆手道:“棋到了,人也到了!”见杨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笑道:“鸾星动,故人归!” 对面的人倏地站起了身,猛地揪住老和尚的衣领,声音暗哑:“在哪?” “在,在夔,夔州,你自去,两日内,若迟了,可莫怪老衲!哎,哎呦!” 老和尚话尚未说完,便被杨坚扔到了地上,焦急喊道:“写月涂黄罢,凌波拾翠通!记住这句,你二人前程缘起于此,这回,还是这个!” 杨坚脚步略顿,便如旋风一般不见了踪影,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回荡:“伽罗已经轮回回来了!” “伽罗!”一声响彻云霄的喊声震荡在广化寺里头,饱含着无限的眷恋与酸楚。 前面礼佛的向氏一怔,不由鼻头一酸,“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求您让小子忘了这一段孽缘吧!” 老和尚兀自揉着腰:“哎呦,我这把老骨头啊,泄了天机呦!” 二人见独孤伽罗已经醒转过来,笑道:“看来姑娘药效过去了,老婆子我说一句实话,姑娘且耐心听着,既是到了这个地界,姑娘也不比在宁安了,等明日天亮了,我们进了城,就找一家好些的楼将姑娘安顿了,以姑娘的姿容,在哪定都能过的风生水起,姑娘就当善心,白白赏了我们老夫妻一点银子度日!” 独孤伽罗瞪着眼,老婆子虽是笑里藏刀,好歹看着笑呵呵的,老头极阴鸷,独孤伽罗也不敢多看,忙低头,也不言语。 白蘅即便有能耐将她运出宁安,鸿姨,鸾姨,鹄姨和雁姨都不会坐视不管的,白蘅还是太低估青玉楼青字辈姨姨们的手段了。 只是,现下看来,即便她们找到她,她怕也被卖入此地的青楼了! “婆婆,你带我回去吧,鸿姨不会亏待你的,白蘅付了你多少银两,我让鸿姨多付两倍给你!”独孤伽罗咬着唇,看似胆怯地求情道。 老婆子摆摆手,“姑娘,别想着回去的事儿了,白蘅姑娘给的可是每月百两,直到我们二老终老,你在,不是还夺了白蘅姑娘的风头呐!” 老婆子笑眯眯地看着独孤伽罗,见她吓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伸手捏了下独孤伽罗的脸,“确是细腻,老婆子我手上经了那么多姑娘,都比不得木槿姑娘这一身皮囊!” 独孤伽罗怯怯地抬头,见老婆子双目泛光,像是看到了金子一般看着她,浑身不由战栗! 老婆子从马车角上一个麻袋里,掏出两床棉被,嘟囔道:“睡吧,明日精神好些,那些妈妈看了会更喜欢不是!” 独孤伽罗请求道:“婆婆,这绳子勒了我两天了,能不能解下啊,这都到夔州了,左右也不过是从一个青楼到另一个,再说这半夜的,便是我想逃,也不敢啊!还请婆婆行行好!” 老婆子斜睨了独孤伽罗一眼,冷哼道:“收起那些花花肠子,老婆子我手上经过的女孩儿可比你们青玉楼还多几十倍!” 说着便占据了马车上一角,躺下了! 独孤伽罗看着自个的手,默默吁气,明个天亮,就真的被卖入青楼了,虽说青玉楼的姨姨们对她很好,可是,她也是见识过姨姨们对别的被卖入的女孩子的。 一旦进去了,要想逃跑,是万不可能的。 独孤伽罗只得认命地躺下,夜里这般冷,要是染了风寒,就更麻烦了! 夜里寒风肆掠,独孤伽罗一直迷迷瞪瞪的,总是梦见好像有人在呼唤一个姑娘,“伽罗,伽罗,你等我!” “啊!”独孤伽罗猛地喊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嚷什么嚷,你要不安静,别怪我老婆子拿袜子堵了你的嘴!”老婆子不乐地斥骂道。 独孤伽罗一想到老婆子的裹脚布,心潮翻涌,忍着恶心,好半晌胸口才平复了下去! 独孤伽罗醒了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也不知道益之知道消息后,会怎般,便在两三日前,他还说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她,当初爹爹去后,她失忆,懵懵懂懂地初入青玉楼,什么都不记得,心里好像也不曾害怕过。 因为姨姨们都很疼她,可是,现在,她真的是无根浮萍了。 第二日一早,独孤伽罗刚有些困意,老婆子和老头便又开始赶起了马车,辰时正,便到了夔州城门,城门极为安静,只有北风的声音,这个时辰大概并没有几个赶着入城的。 独孤伽罗只隐约听见老婆子说:“多谢官爷,官爷买些酒暖暖身子”,马车便又开始动了起来。 饶是知道守城门的士兵不会管,独孤伽罗心里还是凉了一截。 第287章 既然如此薄凉 马车在一处静市停了下来。 独孤伽罗外头被披了件大氅,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被捆着的手,老头看着马车,老婆子带着她进去,独孤伽罗看了一眼,“菱花楼”! 时辰尚早,里面陆陆续续地出来几个眼眶虚浮的男子,见到独孤伽罗和老婆子,都不由打量一眼,有一个小眼,泛着豆绿的光,看得独孤伽罗心头发颤,赶紧低了头,努力将自己缩到大氅里。 “找谁?”门口的龟奴将二人的路拦住! “麻烦小哥通传一声,灶下无米下炊,只得将我这女儿卖了换些银子!”老婆子说的简略,大意却是极为明了,卖姑娘的! 龟奴看了独孤伽罗一眼,眼里掠过惊色,道一句:“等着!”忙不迭地跑去找老鸨。 独孤伽罗以两百两银子被卖给菱花楼,等老婆子一走,菱花楼的严妈妈便将独孤伽罗带上二楼自己的暖阁,一边描着眉,一边道:“说说,你会些什么?” 严妈妈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出头,年轻时候估摸也是个美人,“不满妈妈,我本是江陵青玉楼的姑娘,是青玉楼的花魁,被楼中姊妹陷害,卖到了这里!” 严妈妈捏着眉笔的手微顿,从铜镜前转过来看独孤伽罗:“哦,可曾开过苞?” 独孤伽罗脸有些微红,“不曾,木槿斗胆在此处恳求妈妈让木槿卖艺不卖身,木槿可以保证仅凭一人之力,让菱花楼日进百金,如若做不到,妈妈可随意处置!” “哦?”严妈妈身子往前前倾,重新仔细打量了下独孤伽罗,“想不到还是个烈性的!” “行,我菱花楼今夜便有一场盛会,如若你能在明日一举吸引富贵子弟一掷百金,我自不会薄待你,你拿手什么?”严妈妈将眉笔扔回桌上,淡淡地望着独孤伽罗。 “凌波舞!” 独孤伽罗一被带下去,旁边的丫鬟问道:“妈妈,我们菱花楼还没有破过这个例,这回,您怎么就应下了?” 严妈妈重新执了眉笔,笑道:“进了菱花楼,还不是我说了算,我说卖就卖,初来,让她今夜卖力些,我也好卖个好价钱不是!” 这边老婆子刚得了银子出城,不想城外便有两人乘着马一跃而进! 身上的寒气让人止不住打哆嗦,两人都是满身的灰尘,坐下的马蹄似乎也有些发软。 “府衙在哪里?”其中一位面如寒星的男子盯着守门的士兵问,旁边的像是随从模样的人,拿出随身佩戴的腰牌。 “京城国公府!在,在东边!” 士兵刚说完,便是两骑尘土飞扬。 老婆子的马车一个不稳被撞到,马儿受了惊吓,不停地嘶叫着。 苏威和杨坚在夔州府衙停下,苏威喘着气问:“主子,夔州这般大,要怎样找?”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他并未能在两日之内到达,杨坚心口犹如万只蚂蚁在爬,“林岗在哪?速速出来!” 等下午菱花楼众人从前一夜的热闹中睡醒,发现门外闹哄哄的,说林大人四处张贴榜单,找什么姑娘,也没个名没个姓的! 申时初,独孤伽罗换了舞衣,却是比青玉楼格外轻挑薄透些,不由蹙了眉,心里又咒骂了白蘅一回。 外头小丫鬟唤道:“木槿姑娘,妈妈让你快些!” “来了,来了!”独孤伽罗再往两边脸颊上添了一点胭脂,这才随着丫鬟去了前头。 人潮涌动,比青玉楼还要热闹许多。 “呦,今个的正主来了!我可和大伙说好了,你们今个可不许和我抢,这个可是我今个一出菱花楼大门就碰见的!” 底下一人喘喘地嚷道! 独孤伽罗往下头看了一眼,见是早上那个豆绿眼的胖子,胖的说话都带喘的,对上那猥亵的目光,独孤伽罗一阵恶寒! “李兄,这般美人在你怀里,可不糟蹋了,还是让给为兄我吧,可是雏儿呢!” “严妈妈说了,价高者得!” 独孤伽罗眼一晕,严妈妈骗她! “木槿姑娘,愣着什么,开始了!”身后的丫鬟猛地将她往台中央一推。 乐师的琴弦已经开始拨动,独孤伽罗双脚发软,对上底下众人毫不掩饰的侵略目光,浑身发寒,仿佛穿透了她这一身仅能遮羞的衣裳! 凭着本能抬起了手。 杨坚跟着众人扫荡到菱花楼,便见里头人头攒动,一楼的高台上,一个着了薄衫襦裙的少女,步履轻盈,腰肢柔软,一个回旋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是,是,是凌波舞! “写月涂黄罢,凌波拾翠通!”杨坚的脑海里不停歇地回响这一句,一遍又一遍,像是从山的那边传来,又像是从海的底端翻上来。 “爷!” 苏威忽见自家主子红着眼,跳到了菱花楼的舞台上,一个软鞭将台上的姑娘缠到了自己怀里。 底下众人顿时一阵唏嘘! “哎呦,这有个急性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坚一剑挥了过去,卸了那人半边胳膊! 鲜红的血惊震了众人的眼,一时都纷纷向往逃命! “哪来的狂徒!”楼上的严妈妈正自得地看着底下众人对这个新物的觊觎,盘算着开价多少合适,便见自己的诱饵忽被人缠了去! 楼里的打手瞬间涌了出来,门外的林大人骑着马进来,大声喝道:“谁给你们的狗胆,这是朝廷要犯,你菱花楼竟敢私藏!” 苏威已是管不得林大人这边,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家主子,劫持了这个女子! 独孤伽罗只着了件薄衫襦裙,猛地被软鞭带到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一双眼睛犹如惊鹿一般,无措地看着这个面如寒霜的男子! “伽罗,我终于等到了你!” 一声低叹,在独孤伽罗的耳畔响起,透着说不出的凉寒! 独孤伽罗尚未反应过来,一件深蓝暗纹大氅罩在了自个身上,带着些许余温,这才觉得冷飕飕的,不由将身上系的大氅又裹了裹! 杨坚红着眼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面上敷着淡淡的脂粉,有些呛人,唇上抿着的胭脂,格外浓烈,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流露出恐惧,期翼。 此一眼,杨坚便明白,她不认识他! 独孤伽罗被看的浑身有些发憷,悄悄打量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恶意,又观他后头都是官兵,想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盘缠,身上戴的首饰都被那老婆子搜刮了去! 低着眸子,独孤伽罗婉声道:“谢谢大人解救,民女是从江陵宁安县被拐卖至此,还望,还望大人能给民女家人传,传个话!” 磕磕巴巴地说完,独孤伽罗手心竟冒出了一层虚汗,面上不由有些燥红。 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好看的男子,当真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剑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冽之气!像是石头一般坚硬! 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救她? “是谁将你拐卖到这里?”男子低沉的声音下,似蕴藏着一座火山,听的独孤伽罗眼皮一跳。 见独孤伽罗不吱声,杨坚再一次问道:“是谁?”是谁将她卖到了青楼,他的伽罗,他等了八年的伽罗! 杨坚一闭眼,就想到刚才着了薄纱在台上抿着红唇舞动的身姿,她的伽罗,本是在阳光下受万人瞩目的贵女! 而不是眼前这个小心翼翼,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了的女孩子。 杨坚紧紧抿着唇,胸腔内的怜惜,疼痛,压抑都随着呼吸深深地被潜藏下去,看着菱花楼内外四处张惶逃窜的看客,想到刚才的浪声秽语,冷声道:“封楼!” “是,国公爷!”随侍一旁的林岗立即应下,部署官兵查封菱花楼。 苏威便见自家爷打横抱着怀里似约豆蔻年华的姑娘,纵身飞上了马,忙对身旁的林大人道:“这边还有劳林大人,事后回了京城,再向林大人问好!” “哎,好,伍小哥快些赶上国公爷吧!”林岗宽和地笑着示意苏威赶紧上马,多年前,他还是京城应试的学子时,便已听过杨国公对伽罗的深情,此番,不知何故,他听见杨国公喊这女子为“伽罗”。 呵,天子近臣的事,他是管不着的,想他这般痛快地帮忙找人,日后杨国公定不会忘了他的这份情分。 林岗看着一骑而去的杨坚,眼眸微眯,这菱花楼,是真的不能留了,不能在日后传出杨国公的爱妾出身红楼的只言片语。 眼光长远如林岗,也不知道,并不是国公府爱妾! 独孤伽罗在杨坚的怀里冷的还是瑟瑟发抖,杨坚觉察出异样,盯着怀里的人看了一眼,勒马朝街道上不远处的一家成衣铺子而去。 隔着大氅,他也能感觉到怀内人的柔软,和混杂在劣质脂粉里的馨香,这许多年,他终于等到了她,便是魂魄归来,便是换了躯体,也是他心心念念的伽罗啊! 独孤伽罗觉得握着缰绳的男子似乎将她箍的越来越紧,身上惊得隐隐起了一层薄汗,男子浑厚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端,独孤伽罗又惊又气,又不知道此人是否是有意为之。 第290章 幽禁在深宅大院 第二日一早,天光微亮,独孤伽罗便起了床,整整齐齐地将床铺理好,外头的珍珠听到响动,进来惭愧道:“奴婢睡的沉了些!这就去给姑娘打打热水,还请姑娘稍候!” 说着,拔腿就跑了出去。 独孤伽罗看着珍珠的背影微叹,这姑娘并不相信她成了国公府的奴婢。 对着镜子,自个梳起了头发,挽了一个蝉髻,只系了两根布条,一概首饰都未用,规规整整地放在首饰盒里。 衣裳挑了身素朴一些的短袄襦裙,准备一会儿和珍珠说声,借身丫鬟的旧衣服给她,说是当针线丫鬟,也不知在哪处当差,说来,昨天一时恍惚,忘记了她针线活一窍不通的。 珍珠端了热水回来,见到独孤伽罗的发髻,愣了一下,眉尖微蹙,便听独孤伽罗道:“珍珠,你可有旧衣裳借我一身?” 珍珠为难道:“旧衣裳是有的,只是姑娘哪能穿奴婢的衣服呢?” 在珍珠眼里,觉得定是昨个姑娘在书房里惹了国公爷不快,但是,什么卖身,奴婢之类的,珍珠也只以为是沈姑娘和主子之间的气话,并不信的。 珍珠正在犹疑,秋潭带着寒气进来,后头跟着玲珑,二人打眼便看见独孤伽罗的蝉髻,秋潭嘴上带着几分笑意道:“独孤伽罗,国公爷今天上早朝前吩咐,让你跟着我先熟悉下府里各处,日后跑腿也识得路!” 秋潭进厢房扫视了下,笑道:“这屋子,珍珠你教下独孤伽罗怎般收拾才妥当,等我用过了早膳,再过来检查!” 见独孤伽罗依旧直着身子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目不斜视,心里不屑,成了国公府的奴婢还妄想端着小姐的架子?轻轻笑道:“哦,我忘了,下人房已经住满了,恰没有床铺,独孤伽罗,这两晚便在我房里打地铺吧!” 独孤伽罗知道秋潭一向不喜欢她,她第一日刚醒,便给她施绊子,并不愿搭理秋潭的话头,她只是做针线活,又没有卖身给杨府! 秋潭是趁着杨坚刚走,便偷偷溜出来的,蔡妈妈并不知道,一时也不敢多待,耀武扬武了几句,便趾高气扬地带着玲珑一并走了。 珍珠这才反应过来,惊呼道:“姑娘,你真的成了和奴婢一眼的了啊?” 见独孤伽罗微笑着点头,不由急道:“姑娘,你怎么这么犯傻呢,你去和国公爷说两句好话……” 独孤伽罗扶着珍珠的双肩,安抚道:“珍珠,别急,没事的,等我家人来接我,我便能回家了!” 早膳独孤伽罗和珍珠一起去厨房用了,刚收拾了碗筷,秋潭便过来道:“刚才老夫人那边唤我过去,珍珠,你带独孤伽罗去各处转转!” 珍珠低声应下。 秋潭便大喇喇地从独孤伽罗面前走过,下人用膳的屋子是厨房的里间,一张桌子,是平日里配菜用的,并不大,伽罗就站在长条凳边上,避让不及,秋潭的脚尖正好不好地踢了独孤伽罗的脚踝一下,却仿若不知一般昂着头走了。 独孤伽罗默默吸气忍了,心里默念:“不和小人见识!不和小人见识!” 杨国公府建府已经有百年,这些年不断扩充,占了玉尺街三分之一,内里却是一分为二的,东边是老国公爷一家,西边是二老爷一家,老国公爷念着手足情分,一直没舍得让弟弟一家搬走,而其余的庶兄弟却都是出去各谋生路了。 独孤伽罗要识得只有东院这一边儿,东西两院有墙隔着,中间留了个月门。 珍珠带着独孤伽罗出了沅居院,便见前方是一个穿堂,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珍珠道:“那边过去便是前厅了,没有传召,一般我们不会过去。” 穿堂和沅居院之间还有一块诸石堆砌而成的假山,犹如大大小小七座小狮子,最上头的那一个嘴里源源不断地流着水,从穿堂下来,东西各有一条五尺来长的路向两边蜿蜒。 珍珠道:“姑娘,东边过去再往后头是芙蓉院,碎玉阁,仓满楼,梨园,西边过去是花园,东府花园和西府花园原是连着的,里边有一个湖,名,玉湖,种了许多荷花,嘉宜小姐最喜欢夏日在上头泛舟。听说,水是从广化寺所在的珞山上引下来的!老夫人的荣禧院还在后头,那里还有嘉院,毓苑,” “嘉宜?” “哦,嘉宜小姐是国公爷的胞妹,今年也才十四岁,除了嘉宜小姐外,府上还有嘉敏小姐,嘉川小姐,都是吴姨娘所出,另有一个七岁的五少爷,是庆姨娘所出!”珍珠如数家珍般地倒给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点头,大家子,这么些嫡庶女,想来是算少的。 独孤伽罗沿着东边走,不一会儿便见到不远处有一处二层小楼,看着又不像是小姐的阁楼,因为临着路边开着一排的窗户,隐约可见,里头有许多的女子。 仔细一看,门匾上头隐约可见写着“芙蓉院”,院落比沅居院要小一些,看着也甚是壮观,独孤伽罗好奇道:“不知这芙蓉院里头住的是哪个主子?” 珍珠轻声道:“是各处给大人送来的女子!”珍珠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个是白丞相府的庶女,还有七品官老爷家的女儿,这两个闹得最厉害,其他的家底薄,也没闹出什么事,是以,奴婢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其实杨坚虽然妻子已亡,红颜还是甚多的,独孤伽罗心里最后的一点绮思,忽地,也被抽了去。 他收留女子已是惯例,如果她不曾一再表示要回府,日后,她会不会也住进这芙蓉院,没有家底,闹不出乱子,连府里的奴婢也不曾知道府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独孤伽罗正看着芙蓉院,里头便忽地出来一个衣着颇为华贵的女子,粉颊朱唇,外头披着一件大红斗篷,隐约露出里头银红撒花窄袖袄,墨色挑金六幅罗裙,下头一双粉底缎靴,格外的明艳动人。 身后有两个丫鬟随侍,独孤伽罗眼尖,见这两个丫鬟的腕上都套着绞丝金镯,耳上戴着小巧的红宝石,二人竟是一般式样。 珍珠立即福礼道:“见过白姑娘!” 独孤伽罗暗道,原来是丞相府的庶女,怪不得这般气派。 白薇茉凤眼一扫,见沅居院的小丫鬟身旁立着一个眼生的,虽梳着丫鬟的蝉髻,衣裳料子却是极好的苏缎,眼眸微微低垂,问珍珠道:“这位是?” “是沈姑娘!”珍珠回道。 “姑娘?”白薇茉嘴角微勾,语气里却有几分不屑,“京城里哪个楼里的?还是底下那些微末小官送上来的女儿?” 独孤伽罗微微叹一口气,仰头,便见到芙蓉院的二楼上,已经有好些个女子临窗看着热闹,个个不是柳叶眉,便是芙蓉面,各色千秋,都是嫩的出水的女孩儿。 沅居院有秋潭,后头原来还有这么一院子的美人儿。 独孤伽罗无心搭理,对珍珠道:“领我到前头看看吧!” 白薇茉对着二人的背影,眯着眼,吩咐身侧的丫鬟道:“去禀告姐姐,来了一个新的,让她查一查这人的来历!” 以前觉得青玉楼里每日鱼龙混杂,怕是宁安最龌蹉的地方,现在,想来,那里才是最适合她的,她的身份,并不能在这般富贵的地方见光。 珍珠对着白薇茉微微福礼,便带着独孤伽罗往前头去。 “哟,又来了个新的,这个瞧着,比柳盈盈还要小些!”二楼上头不知道是谁在肆意娇笑着。 珍珠悄悄拉了独孤伽罗的衣袖,低声道:“姑娘,那些人,爷都不理的,但是也不管她们,平日里,却也不能开罪!” 杨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遍寻不到独孤伽罗! 她的厢房已经都收拾的干净利索,像是不曾有人住过一般,让杨坚一时恍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做梦一场捏造出来的! “独孤伽罗!” 院子里众人都忽被这一声呼喊震了耳朵,被重新分配到厨房做活的珍珠心下猛地一惊,“难道姑娘又惹了爷不顺气儿?” 过了一会,沅居院里头侍弄花草的岩儿过来唤她道:“珍珠姐姐,国公爷找你呢!” 珍珠忙脱了围裙,跟着岩儿过去。 此时的独孤伽罗听着秋潭的吩咐,正在拆着她盖过的锦被,说是要拿去洗,里头的棉絮沾了独孤伽罗半身儿。宽大的被子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里头。 缝被子的线不得剪断,说还要用的,只得解开结儿,一点点地抽。 上午,她在针线处起初帮着绣花,秋潭发现她连片叶儿都不会,下午便去纳鞋底,竟生生崩断了三根针,手上勒了好几处红肿。 她知道是秋潭故意使坏,但是初去针线房第一天,她也不想给众人留下刁钻耍滑的印象,只得忍着。 一边心里默默打气“只要忍几天就好了,等姨姨或益之过来了,她就可以回宁安了!” 杨坚再次见到独孤伽罗的时候,便见到独孤伽罗笨手笨脚地在抽着线儿。 “谁让你做这个的?”他一眼识出,那是他屋里的被子,为了不让棉絮出来,都是细细地缝了好几道儿的。 独孤伽罗猛一听见门口的声音,吓得一跳。 便见门外站着的人,怒瞪着眼睛,好像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一样,独孤伽罗忍着心潮,回道:“我,回禀国公爷,奴,奴婢在拆被子。” 杨坚盯着独孤伽罗红肿的手,一字一顿:“是谁让你做这些的?” 独孤伽罗垂着眼,灿然一笑道:“国公爷记性好大,您忘了,是您昨天将奴婢安插在针线房的!” 她的脸上又轻轻荡出一对小酒窝儿,仰着脸,笑的十分疏离,杨坚心上一叹,大步跨过去,将人从脚踏上提溜起来,看着那一双红肿的手,眼眸微红。 无奈叹息道:“独孤伽罗,你可以不做的!” 独孤伽罗摇头,“国公爷玩笑了,我可还欠了您五百两银子呢!” 杨坚看着独孤伽罗笑意盈盈的眼睛,伽罗,即便是这一辈子,你还是能让我对你无能为力。 第293章 不速之客 杨坚见她并不搭理他,也不以为意,静坐在独孤伽罗对面,微微闭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独孤伽罗浑身的不自在这才散了一点,悄悄撩起上眼皮,瞄了一眼,见其睫毛不动,像是真的闭了眼,捧着暖炉也放松了下来,难得出一次府,不若借这次回去 她身上还有老夫人赏的松石串子,一时有些后悔,厢房里的那些首饰,出门随便带一件也好啊! 可是,青玉楼的人迟迟不来,杨坚未必没在你们动了手脚,或许,那封信根本就没有寄出去! 暖融融的车厢里,独孤伽罗忽地后背一凉,如果没有寄出去,在这公府深宅里,鸾姨她们又如何能打探出她的消息? “驭驭!” 外头苏威忽地扬声紧急停了马,马儿前腿一个倒腾,独孤伽罗整个人往前头冲去,“啊!” 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宽广的胸膛。 淡淡的麝香,萦绕在鼻端,男子雄浑的气息让独孤伽罗耳坠透着微红。 杨坚凤眼一撩,瞥见了那抹粉红,轻笑道:“下车还早!”却是将人禁锢在身上,并不松手。 独孤伽罗难堪的红了眼,心绪一阵起伏,口干舌燥,慌乱的口不择言:“奴,奴,我,我,放开我!” 却是对着杨坚的脚尖一个猛踩,“畜生,禽兽,放手!” 剧烈的挣扎,与死死的禁锢,让车厢一阵晃动。 刚逼停了国公府马车的祸首,昭国夫人白薇萱和夫婿赵允迪都挑着眉看着马车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晃悠,和马车里女孩子暴怒的反抗! 苏威却作壁上观,并不打扰主子!竭力稳着马车不至于颠倒。 白薇萱攥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呵,国公爷真是好雅兴,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御史台告一个扰乱世风!” 尖锐的声音传来,杨坚眉头微皱,刚在马儿闹腾的时候,他便从车窗里看见了肃王府的这一对,本不想理会。 赵允迪摸着下巴,一脸无所谓地看着白薇萱和前任未婚夫的好戏,今个这事一出,白薇萱还有脸拦着他让玉蝶进府? “苏威,去琉璃街,停在这处作甚?”杨坚瞄了眼烫的面上出汗的伽罗。 低声道:“伽罗若是不想旁人误会,我们在做什么,还是先歇了嗓子好!” 独孤伽罗一噎,杨坚松了手,独孤伽罗有些站不稳,滑坐到车垫上,身上颤抖不已。 杨坚叹了口气,伸手拉她坐起来,轻声道:“独孤伽罗,你我二人本是有婚约的,如果你没有失忆,该是记得我的!” 忧伤的嗓音,让独孤伽罗心上一颤,可是,不需细想,独孤伽罗也知道这人在说谎,他是国公爷,她爹在世时也不过是宁安县一个布坊的掌柜!二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又怎会有婚约。 闹了许久,独孤伽罗的头发都散落下来,杨坚从暗壁里拿出一把楠木梳子,细细地挑了几缕头发,给独孤伽罗绾了一个男子的发髻,从袖子里拿出一支乌木簪子别好。 车厢里格外的安静,外头的人声,脚步声,叫喊声,仿佛都是几光年以外的事情,他的手轻柔灵巧,她的发髻乌如鸦鬓。 里头没了动静,苏威对白薇萱和赵允迪微微抬手,道:“还有劳二位让个道!” 白薇萱是刚从娘家出来,她本来还在肃王府抄女书,不想娘亲染病,肃王妃才格外恩准她回丞相府探病,爹娘将她训斥了好一顿,便将她赶出府,连晚膳也没留。 心里正不得劲,不想一出巷子,转首便遇到了杨府的马车,赶车的是杨坚身边的长随,里头定是杨坚无疑,一股由来已久的怨恨、愤懑顿时便将她烧的脑袋发热,也不管这是在大街上,无视夫婿,直接吩咐马夫将杨府的马车拦住。 里头女孩子的娇叱声,愠怒声,让白薇萱犹坠地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她要知道那人是谁!是谁让他在大街上也这般把持不住! 白薇萱冷冷一笑,神情阴冷,眸子透着寒光,“杨坚,你当年不是说对伽罗一生一世,永不背弃吗?你不是宣称满国的贵女都不若伽罗高贵清雅!不知时隔多年,杨国公看上的女子是否又比清远娘娘更娴雅端庄?” 赵允迪有些愕然地看着像发了疯一般的白薇萱,心里却是下定主意,一定要和这佯作清高,实则下贱至极的女人和离! 冷嘲里的幽怨,便是神思不属的独孤伽罗也听了个明白,这是她第二次听到伽罗的名字,原来,这个人是杨坚年少时曾经狂热爱恋过的。 一刹那间,独孤伽罗想起了宇文邕,想到那日他躲在横梁上,想到他为了她不顾及伤势也要扑向那个不速之客。 右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腕上的那一串松石,一颗一颗,她可以走很远的路。 身后的人,将独孤伽罗的头发拨弄好,将梳子放到独孤伽罗的手中,轻声道:“抓紧我,不想掉下去就抱稳了!” “苏威,你下去!” 忽地一下,杨坚用胳膊夹着独孤伽罗从马车里飞出,坐在苏威原来的位置上,猛地拉着系着马的缰绳,喝道:“驾!” 竟是不管不顾便要过去! 众人都知这是骁勇善战,甚得圣上嘉奖的杨国公,不想竟勇猛至此, 肃王府的马夫忙不迭地将马车挪到路边,还是差了一点,众人只见,那一半儿马车便被杨国公甩出的鞭子强硬地抽掉了一半儿,马车里的暖炉,食盒,糕点,皆翻滚在地。 正掀了车帘,坐在前头儿和杨府僵持的白薇萱顿如见了鬼一般,惊恐的声音震了街道上行人的耳膜。 身边的丫鬟碧纹,却一个颤抖从半壁的马车上掉落下来,再也起不得,像是摔坏了腰。 “夫人,夫人,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杨坚过了肃王的马车,微微用力,将马儿平息下来,后头的苏威已快速追了上来,重新开始往琉璃街去。 两边观望已久的人群里,忽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赵允迪也痴痴地追着杨府的马车,“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忍不住拍着马背道:“好一个美娇娘,那一双眸子,当真我见犹怜,怪不得杨坚这般……哈哈哈!” 等杨府马车没了影子,赵允迪兀自骑着马,也不管身后的白薇萱和碧纹,摇头晃脑地遥想着才见到的美色,一边愉悦地想着如何描述白氏见到杨坚的丑态,才能让母妃同意他和离。 白薇萱见赵允迪竟敢不管她,喝骂道:“赵允迪,你这个窝囊废,你敢抛下我?” 赵允迪拧着眉,回身看了一眼白薇萱,见其钗环凌乱,发髻松散,横眉怒目,嗤道:“乡野鄙妇!尔当真亵渎‘贵女’二字!” 说完又接着晃晃悠悠地往肃王府而去,留着白薇萱在半壁马车下头犹如泼妇,肆意辱骂! 这边,杨坚带着独孤伽罗在琉璃街的一家珠宝楼下了马车,从刚才冲过肃王府马车后,独孤伽罗便显得格外的平静。 杨坚先下了马车,伸着手示意独孤伽罗扶着下来,独孤伽罗也不排斥,安安静静地借着杨坚的力,跳下了马车。 珠宝楼的掌柜正在打着算盘,见一男一女进来,脸上便挂了笑,“不知二位要看下什么,本楼新上了一批新款,格外别致新颖!” 杨坚微微点头,淡声道:“都拿出来!” 掌柜一乐,忙应道:“好勒,二位贵客这边雅座先歇着,我让小二的一会送去予二位贵客挑选挑选。” 等入座,掌柜的亲自上了茶,一会便有小二捧着两匣子的首饰过来,一打开,顿时眼前熠熠生辉,独孤伽罗想,珠光宝璀也不过如此了。 杨坚见独孤伽罗瞅了一眼,便不看了,道:“给嘉宜选的,你看哪些合适?” 既如此,独孤伽罗便挑了一支金累丝嵌宝石蝶恋花簪,一对白玉八仙纹手镯。 杨坚看了一眼,不做他言,又道:“你再看看哪些不错?” 独孤伽罗看了他一眼,见他端着茶,微微吹着上头还未浮下去的沫子,眼眸微垂,又从匣子里拣了一对兰花蕾形金耳坠,一枚金镶紫英坠子,一支溜银喜鹊珠花,一枚赤金宝钗花细。 杨坚剑眉微蹙,吩咐小二的道:“这两匣子都要了!” 一旁随侍的小二一惊,又立马笑呵呵地应道:“贵客,贵客,您这边稍等,小的这就给您包好!” 独孤伽罗瞪着眼,看着这人,见他仿佛点了一笼包子般,不以为意地继续喝着茶,一派贵族公子哥的做派,心下不由自嘲:“花的是他的钱!” 等珠宝楼的掌柜和小二乐呵呵地,送财神一般将二人送出,独孤伽罗一眼便瞟到了旁边的一家成衣铺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果听杨坚道:“进去!” 独孤伽罗心上一喜,认认真真地挑了两身衣裳,杨坚吩咐包起来的时候,独孤伽罗微微垂着头,红着脸道:“奴婢,奴婢,想试试!”说罢,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了杨坚一眼,又忙羞怯地低下头去! 杨坚浑身一震,“好!” 第294章 谁要你收留 “那个,刚才选的,花钿、坠子和珠花,奴婢也甚喜欢,不知爷可否赏给奴婢?” 杨坚一招手,身后的苏威忙从那两盒匣子里找了出来,一脸蒙圈地递给独孤伽罗,所以说,爷花了这么两匣子珠宝,便将沈姑娘哄住了,截然与刚才在马车里誓死不从的贞烈女子判若两人,苏威忽地觉得人生太过虚妄,女子果然都是爱珠宝的! 独孤伽罗低着头,两颊绯红,含情脉脉地看了杨坚一眼,低声道:“奴婢动作慢些,劳爷稍等!” 杨坚木然地点头。 等人去了里间,杨坚又细细地摩挲起身边的各式衣裳,既是想买衣裳,便给她多买些,独孤伽罗,其实,但凡你要的,我都愿意双手送到你面前。 杨坚深呼吸两下,看着同样呆愣的苏威,才回了点神,知道不是梦,伽罗愿意要他的东西了! 丝毫没有考虑,这还是他爱重的那个不沾烟火气的伽罗吗? 杨坚后来忆起此时此刻的他,恨不得拍了自己的脑子! 一刻钟,杨坚选了三身衣裙,包括搭着的褙子、腰裙、腰带,都一一细细地比较。 两刻钟,杨坚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里间的门,身边的苏威,打着哈气,想着日后绝不陪媳妇买衣裳,太墨迹了! 杨坚心上忽有些不安,问掌柜的,“女子试衣一般需要多少时候?” 掌柜的有些为难道:“小的并没有逐客的意思,但是,实不相瞒,小的也觉得有些奇怪,以往,一刻钟试三身衣裳,也是绰绰有余的,小的……” 掌柜的话音未落,杨坚便忽地起身,猛拍着刚看着独孤伽罗关上的小门,“独孤伽罗,独孤伽罗!” 里头并没有应答声! 杨坚一脚对着门踹了过去,掌柜忙跑过来求情道道:“贵客脚下留情,脚下留情哦!小的小本生意呐!” 里面空无一人,衣服也不见了踪影! 提起掌柜的前襟,怒色道:“哪里还有门?” 掌柜的此时也知道遭了无妄之灾,这怕是哪家的小妾要逃,骇的哆哆嗦嗦,“后,后面,有一个小门!” 杨坚将人往地上一扔,攥着拳,面无表情地吩咐苏威道:“你去知会楚柯大人一声,封锁各处城门!” “是,大人!” 杨坚已经跑向后院没了踪影! 楚柯正任着京兆尹,和杨坚以前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二人颇有些交情,苏威得了令,将首饰匣子放在铺子的柜台上,喝道:“这是杨国公府的,晚些我会亲自来领!” “哎,哎!” 匣子上绘着“庆宝阁”的字样,他们一过来,掌柜的便瞄见了,自是知道里头是什么,不想门遭了灾,还接手了这么两个烫手山芋,一时心里叫苦不迭! 独孤伽罗并没有出门,她只是躲在了后院的厨房里,塞给了这家子矮胖的厨娘一支赤金宝钗花钿,等看着杨坚摔门而去,又听着前头苏威恐吓完掌柜的后,这才两三口加快喝完了搪瓷大碗里的米粥,对着矮胖的厨娘道:“婶子,那花钿过了十天半个月再拿去当铺当掉,以免出了纰漏!” 矮胖的厨娘笑眯眯地应道:“我到明年再拿出来,姑娘你就放心吧!!” 见厨娘巴望着手心里的花钿,一副不能再喜欢的模样,独孤伽罗想,便是他们找到这厨娘,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了,这才放着心,抱着用一件腰裙团好的小布包,猫着腰从后院出去。 这后院往前头走,便是琉璃街,杨坚大约追到了那里,可是,往后头走,是个死胡同,独孤伽罗咬咬牙,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隐见前头车马攒动,独孤伽罗深呼吸一口,悄悄地探了头出来,没见到杨坚的身影,之前听珍珠说,琉璃街一直往东走,再穿过桑葵巷子,便能到东城门。 现在趁杨坚来不及吩咐,还是及早出城为妙,到明日,杨坚要是派人守在城门口,她便是要困死在这京城了! 打定了主意,独孤伽罗便快步往东边去! 料定独孤伽罗会出城的杨坚骑着马追到了桑葵巷子口,依然没有看见独孤伽罗的身影,垂眸思量,这妮子肯定使了调虎离山之计,不然,便是两刻钟,他的马也能赶上她了! 独孤伽罗一路小碎步跑了两刻钟,气喘吁吁,往前往后看,都没见到人,心里略略定了一点。 看到前边有一家瑞尚典当,摸了摸小布包里的坠子,这个得先当了,换些碎银子,出了城,趁着天还未黑,找一户农户,先住个一晚,明个再找马车回宁安! 从当铺里拿着十二两银子的独孤伽罗,十分懊恼没有多拿一件金饰出来! 一边塞好了银子,一边看着当铺小二刚说的那棵大树,转过那棵大树,便是桑葵巷子了! “独孤伽罗!” 阴森森的声音忽地从后头传过来,独孤伽罗吓得浑身颤抖,却压根不敢回头看,立即跑了起来! 身后的杨坚气急,冷笑一声:“你还要去哪?” 独孤伽罗额上虚汗密密麻麻地沁了一层出来,却是再不敢回头的,慌不择路地往巷子口冲,杨坚正待追过去,马前忽然蹿出来一个男娃,杨坚一惊,忙紧急勒住了马。 这么一瞬间功夫,独孤伽罗竟然已经穿过了巷子,不见了踪影,马前的男娃吓得坐在地上哭,杨坚下了马,追了过去,街上,却是没有一个刚才胭脂色袄裙的身影。 躲在门里头门缝里见杨坚返身走了的独孤伽罗,刚刚要喘口气,忽见杨坚一个转身,又往城门去! 独孤伽罗一下子软在了门后,忧虑道:“这下子走不掉了!” 旁边扶着主子的一个小丫鬟,好奇地问道:“姑娘,追你的人是谁啊?” 独孤伽罗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见这一主一仆进院子,趁机钻进了这里,忙起身致歉道:“夫人,我一时情急,钻了进来,这便走,这便走!”说着,转身便去拉门栓。 女主子却忽地出声道:“姑娘要是没地儿去,可在这多待一刻钟!” 这声音格外的好听,像山涧的溪水清泠泠的,独孤伽罗不由回头认真打量起这小妇人,一眼便见她凸在外头的肚子,像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腰身却依旧显曼妙,罥眉,鹅蛋脸,一双眼睛像清泉一般,约莫也不过比她略长两三岁! 独孤伽罗心思微转,立即福身道:“不瞒这位姐姐,我是逃婚出来的,想去江南投靠祖父母,可是家人追了出来,此时已在城门拦截,还望姐姐能行个方便,收留我一两日!” “我会付食宿的!”独孤伽罗立即补充道。 那有孕的小妇人摇摇头:“这里只有我和梨儿常住着,空房子也多,只是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独孤伽罗这才发觉,人家还不知道自己姓名,忙通报道:“我是商贾人家的庶女,姓沈,名伽罗,自幼跟姨娘在江南老宅子长大,上月嫡母将我接到京城,没想到竟要将我卖给一个鳏夫做妾侍,我,我并不愿!” 小妇人一双明眸看着面前这个自称为沈锦的姑娘,口齿清晰,神情并不悲伤,眼里不由便带了两分打量,“你,是否在老家,有情郎?” 独孤伽罗一噎,呆愣愣地看着这个小妇人,微微有些尴尬:“没,没!” 见这小妇人一脸笃定地看着她,又有些泄气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小妇人摇头莞尔,过来拉着独孤伽罗的手道:“我叫玉蝶,这是我丫鬟梨儿,妹妹且在这里住着,我让梨儿明早再去城门给你看看,恰我一个人待着也有些闷得慌!” 独孤伽罗喜不自胜,忙反握着玉蝶的手,激动地道:“玉蝶姐姐的大恩大德,沈锦没齿难忘,来日定当结草衔环!” 玉蝶拍拍独孤伽罗的手,笑道:“不值当什么,不满妹妹,我也是这般过来的!” 独孤伽罗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姐姐是?” “外室!”玉蝶吐吐舌头,眨着眼答道。 独孤伽罗这才明了为何一个有身孕的妇人会只和丫鬟两个住着,独孤伽罗忍不住问道:“姐姐莫怪妹妹多舌,只是,姐姐如今有了身孕,以后,孩子又当如何呢?” 这时代虽然大户人家养外室的多,吃不到好果子的也多,譬如子嗣,本朝早在十多年前恒帝上位以来,便加强了户籍管理制度,外室的孩子,若是没有被家族接受,进入族谱,便是黑户,以后长大了无论从军、娶妻都多有不便。 玉蝶低了头,温柔地摸着肚子,迟疑道:“幸亏这是迪郎唯一的子嗣,他家不会不管的!” 半晌,玉蝶露了点苦笑道:“不过,我不喜欢进那般高门大户,现在独门独院儿地住着,迪郎来了,一处玩闹,不来,我便让梨儿陪着去琉璃街逛逛,以前没有身子的时候,还能去京郊爬山祈福,折柳踏春,好不快活!” 独孤伽罗见她罥眉微蹙,一张美人面立时便显得楚楚可怜起来,心下暗叹,当真尤物,可惜生在了小门小户里头,不然,和那迪郎怕也是可以做正头夫妻的。 第296章 生嫌隙了 主子一直没传伺候,香薰也不敢贸然进去,备好了热水,守在外间等着传召。 等天大亮,蔡妈妈过来,香薰还守在外间,蔡妈妈奇道:“水筼呢?” 香薰支支吾吾,半晌红着脸道:“伺候,爷,还没起!” 蔡妈妈一怔,心下难以相信,秋潭几年都没有成功,倒是这丫头得了爷青眼不成?在外头唤了声:“爷?” 没有动静,蔡妈妈轻轻推了一点儿门,倏然大惊! 水筼倒在了浴桶旁,衣裳完整,脸上青紫一片! 蔡妈妈狐疑地推门进去,才发现床上并无一人,白了一眼香薰,香薰急着哭道:“奴婢早上打了个盹!” 蔡妈妈忍着气,蹲下来看水筼,这才发现地上结了一层薄冰,推了水筼一下,衣服上竟也有些*的扎手,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叹道:“□□了你们这么些年,就是这般狐媚爷的!” 微微探手过去试了一下气息,还有些气儿,心里松了一下,要是她□□出来的人在爷手底下没了命,传出去,爷会有□□丫鬟的恶名,老夫人也不会饶了她。 香薰便见蔡妈妈眼里,也如地上一般借了一层薄冰,凉声道:“先拉到柴房里,用热水给她熏熏,等醒了,交给府上管家!” 香薰低声应了声:“是”!这是要发卖出去了! 蔡妈妈眼皮都不撩一下地道:“看仔细了,这便是起了异心的好果子,真当她自个比秋潭能耐呢!” 见香薰竭力抿着唇,身上微微颤抖,想着这一个素来乖巧些,缓了声音道:“你仔细当差,不起了那心思,国公爷不会薄待你!” 香薰扶着水筼下去,蔡妈妈自去整理床褥,淡淡的薄荷味从床褥上传来,蔡妈妈微微叹气,将床褥都抱了下去。 这许多年,国公爷身边一个女子也无,这般下去,是要生生憋坏了,她起先也是看着水筼娇俏可人,存了些心的,哪能料到这丫头,这般冲动! 先前那个沈姑娘,也不知是何缘故,出去了一趟,竟就没跟着回来了! 此时桑葵巷的独孤伽罗却是一早便换了身梨儿的旧衣裳,梨儿正在给她脸色抹着一层灰褐色的膏药,扶着肚子的玉蝶款款地道:“妹妹,你一个人长途跋涉,还是当心些为好!” 独孤伽罗点头:“我明白姐姐的一番好意,却也无能未报了!”对于这个一直感慨和她同命相怜的玉蝶姑娘,独孤伽罗确实心生感激的。 玉蝶笑道:“我也是这番过来的,最能理解其中苦味,妹妹只要能脱离火海便好!” 独孤伽罗心头一虚,讪讪一笑。杨坚要是知道他在旁人眼里已然是七老八十一只腿即将迈入棺材的糟老头子,不知,会有什么,感觉? “我已经给迪郎写了信,想来今个便会过来的,妹妹一会便扮作新来的丫鬟,跟着梨儿,和我一道去城外!” 独孤伽罗想了想,还是从包袱里拿出杨坚送她的那支溜银喜鹊珠花,拉着玉蝶的手,放到她手心:“妹妹未来得及多拿一些出来,这个寓意吉祥,留给姐姐做个念想!” 玉蝶接过来反复看了两下,知道这也不值一贯钱,却是沈锦的心意,也不推辞,笑着纳下。 几人用了早饭,外头赵允迪果过来敲门,三长两短。 见玉蝶这里多了个丫鬟,看了一眼,也没在意,道:“你这里要是不够伺候,我再给你挑几个过来!” 玉蝶脸上暖意融融,倚在他肩上亲昵道:“够了,只是昨个在街市上看到,觉得合眼缘!” 赵允迪点头,对伽罗道:“好生伺候着你们夫人,爷不会亏待了你们!” “是!奴婢必当尽心竭力!” 赵允迪见这丫鬟还听话,便也略过,带着玉蝶便往广化寺去祈福,梨儿和独孤伽罗在后头跟着。 赵允迪没有认出独孤伽罗,独孤伽罗却是认出,这人便是那日杨坚驾着马车冲撞肃王府马车时,旁边骑在马上的那个男子! 没想到,竟是玉蝶姐姐的情郎! 他那夫人,当真不顾廉耻,凶悍无比! 独孤伽罗同几人坐在马车里,一直使劲低着头,她不知道,那天,赵允迪有没有看清她的脸,对面的赵允迪也并没有看两个丫鬟,和玉蝶说起了京中的一项趣闻。 独孤伽罗仔细听着,像是翼王府上的嫡幼子回来了,当年都以为那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的。 “让那孩子在这个关头回来,难不成是为了给翼王府的信安郡王再增添助力?”玉蝶蹙眉问道。 毕竟现在是翼王府和肃王府竞争储君之位,肃王府嫡子有二人,翼王府只有信安郡王一个,这时候次子回来,无疑就势均力敌了,且,玉蝶看了一眼迪郎,迪郎在外的名声并不好,怕是还比不得这个刚回府的翼王府小公子。 二人之间一时沉默,赵允迪见玉蝶微垂着眼,笑道:“若是为了这个,将这个孩子招回来,还不知是福是祸呢!”他隐约听母妃说,当年翼王妃并不喜爱这个幼子,好像是二人命里相克! 赵允迪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独孤伽罗:“你叫什么?” “沈锦!”独孤伽罗低声回道。 赵允迪点头,“倒是富贵的名字,家是哪儿的?” 独孤伽罗先前已经和玉蝶说了些,此时便也照直说,“回爷,奴婢是江陵的!” 玉蝶窝在赵允迪怀里,见他还是看上了沈锦,微微叹道:“爷,这个也是和奴家一家的苦命人,爷可不要为难她!我心里,是当妹妹的!” 赵允迪听玉蝶这般说,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调笑道:“醋坛子,也不过和这丫鬟多说了两句,你身边的人,爷我总得知道底细不是!” 玉蝶默声,望着赵允迪似笑非笑的眼,“奴家信!” 其实,这次确实不怪赵允迪多心,这几日他在府中闹着要和白薇萱和离,母妃也是默许了,倒是白薇萱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有脸说:“夫君要是想抬了那桑葵巷的进府,直说便可,又何必在母妃面前给妾身泼脏水呢!” “蝶儿,等那泼妇离了王府,我便将你接进去!”赵允迪伏在她耳边,轻声道。 氤氲的热气直直地冲进玉蝶的耳蜗里,像是从那人内心深处发来的一声呢喃。 玉蝶在赵允迪怀里拱了拱,紧紧地搂着他,闭着眼,却红了眼圈。 梨儿和独孤伽罗都低着头,什么都看不见,马车里似乎只有那二人般,或许在大家贵公子眼里,一向都是可以忽略身前的丫鬟的,毕竟是伺候的奴婢,和暖炉、茶壶一般,都是给人使唤的。 “搜捕盗贼,一律不许出城!”到了城门,马车例行被士兵拦下! 独孤伽罗脸色立即变了,袖子下的手紧紧捏着,若是这一次跟着肃王府的公子都出不去,那,那,她…… 赵允迪有意无意地瞟了独孤伽罗一眼,奇道:“这是主子的事,你急什么?照看好你家夫人!” 独孤伽罗被说得心下一沉,更加忐忑不安,不妨赵允迪说完直接下了马车。 玉蝶捏捏她的手,轻声道:“不妨事!轻松些!” 赵允迪亮出了肃王府的牌子,守门的士兵自是不敢说什么,忙放行,却是玉蝶一行人的马车后头忽然蹿出来一个人,拦道:“赵公子稍等,此次盗贼过于猖狂,劫了京中好几处大人家,还请赵公子掀了车帘,让小的瞅上一眼!” 赵允迪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仔细地盯着牵了马过来的杨坚身边的走狗,“哎呦,这是哪位大人,本公子竟不曾见过?要瞅一眼我肃王府的内眷?” 苏威不慌不忙向赵允迪施礼:“小的是杨国公身边的长随,苏威,还请赵公子例行检查!” 赵允迪觑了苏威一眼,抬腿上了马车,对守门的士兵道:“本大爷要出城,放人!” 显是并未将苏威放在眼里! 那守门的士兵看了苏威一眼,苏威点头。 赵允迪出了城门,苏威吩咐守门的士兵道:“这边再不能放出人了,我去跟着,以防万一,还劳烦兄弟帮我跑一趟腿,和国公爷说一声!” 因了白薇萱,赵允迪和自家爷一向不甚对付,不过,赵允迪毕竟是流着赵姓的血脉,肃王爷一向深得帝宠,不是他可以得罪的起的,可是,万一沈姑娘被她们劫持了呢? 那日,赵允迪毕竟也是见过沈姑娘的。 出了城门,独孤伽罗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几层热汗,赵允迪古怪地看了她两眼,又揽着玉蝶,一路往广化寺去,到了山脚下,赵允迪将玉蝶抱出马车,梨儿先下了车,独孤伽罗也跟着下。 玉蝶却返身对她挥了挥手:“妹妹去吧,到家了写封信来,给姐姐报个平安!” 独孤伽罗怔了怔,没想到在这里便分手了,一手抓着马车上的厚重帘子,一手使劲和玉蝶挥手! 赵允迪仿若未闻一般,也不看独孤伽罗,只一心研究着地势。 等车夫带着人往驿站去,赵允迪才勾着玉蝶的下巴,笑道:“小蝶儿,爷倒不知,你还有这等勇气,敢放了江洋大盗啊!” 第297章 赔罪 玉蝶迟疑了一会,还是仰着头翻着白眼,轻轻一撇嘴,“什么江洋大盗,爷还看不出来,一个弱女子罢了,家里逼着她给鳏夫做妾,不愿意,奴家做个好事罢了!” 赵允迪看玉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气笑了:“蝶儿,你还是涉世太轻,你知道那个鳏夫是谁?” 玉蝶仰头道:“说是大户人家,京城这么多,我也没细打听!” “杨坚!是,杨,楚,峰!”赵允迪凝目望着玉蝶的眼,一字一顿道。 “杨国公爷?”玉蝶显然震惊了! “伽罗傻呀,杨国公可连妻子都没有!妾也没一个呢!”玉蝶压根没有想到,伽罗嘴里说的像七老八十的鳏夫,竟然是赵国简在帝心又对亡妻痴情不忘的杨国公! 满京城有多少贵女愿意嫁过去啊! 赵允迪见她哑了声,笑道:“那个不是鳏夫?” 玉蝶神情激动了一会,见马车已经跑的没了影了,忽地又泄气道:“走了也好,杨坚再好,也不会娶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当正妻,还不如天高海阔地会情郎去呢!” 赵允迪见她神情落寞,知道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脸颊,也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留下的车轱辘印儿,眼睑微垂,杨坚想要的女人,便是他那已经入了坟的堂妹伽罗,不也被冠了杨坚之妻的名头。 赵允迪牵起玉蝶儿的手,忽地福至心灵,看着玉蝶姣好的侧颜,若有所思。 苏威跟着他们一行到了广化寺山脚下,见车上走出来两女一男。并无沈姑娘的身影,见那马车要折返,恐被赵允迪发现他跟着,忙驾马回城。 等到了东城门,原先守门的士兵忙上前道:“伍爷,国公爷让您回来去前头茶楼找他!” “有劳兄弟转告,我这便过去!”苏威对着城门的几个士兵抱拳,并朝前头的茶楼而去。 杨坚正在二楼临街的一间包厢,望着楼下行行往往的人,见苏威过来,问道:“可看清赵允迪马车上的人了?” “爷,看清了,是那日在桑葵巷子的一对主仆!” 杨坚点了点头,接着望着下头的街道,独孤伽罗,你到底躲在了哪里呢? 玉蝶却是吩咐车夫将独孤伽罗送到了京郊的驿站。 独孤伽罗付了半角碎银子,才得以定了一间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夜深人静,依旧兴奋的难以相信,她真的逃出了京城,明个只要租了马车,便可以直接回宁安了! “鸾姨,益之,我要回来了!”独孤伽罗望着房上的大梁,呢喃有声,在外头游荡了一个多月,也不知,姨姨们和益之怎么样了! 独孤伽罗忽地觉得一阵困意袭来,闭了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窗户外的两人,侯了一会,见里头传来匀称的呼吸声,互相看了一眼,轻轻地用刀一点点挪开了里头的门栓,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点了屋里的蜡烛,在独孤伽罗的脸上照了一下,其中一个惊喜道:“哥,看着竟比白日里还要白嫩一些!” 另一个点头:“这般皮相,我倒舍不得脱手,不若收回家中,伺候哥俩儿!” 第一个出声的忙点头,当即上前用刀的尖头挑起独孤伽罗放在床里头的包袱,打开一看,有十两银子,两身讲究的袄裙,轻声道:“像是个富户出身!” “什么富户不富户,以后只得住哥俩儿的狗窝了!哈哈哈!” 年纪长些的,竟将独孤伽罗的腰带,轻轻一扯,露出里头粉色织锦的小衣,和一片雪白的胸脯,伸手轻轻摸了摸,犹如凉玉生烟,心口一阵狂跳,咽了口唾沫,双目发光道:“兄弟,我先!” 弟弟不干了,“哥,上次那个也是你先,这回无论如何得让弟弟尝口鲜!” 年长些的男子,却并不理睬弟弟的话,已经拉扯自个的腰带,真如一头饿了许久的野狼发现了一只昏睡的肥美的兔子一般,已然不管不顾了! 独孤伽罗正在梦里,忽觉什么压在了自己身上,重的不能呼吸!又睁不开眼,发不出声,心头倏然一惊! 脚底开始泛着凉气。 忽地身上一轻,身上像是被覆了什么东西,独孤伽罗忽然觉得,格外暖和,又昏沉沉地睡去! 苏威目不斜视,将两个死了的拖了下去,随手准备关上门。 忽听里头主子冷声道:“喂狗!” 苏威一愣,“是!” 得趁着尸体还没冰冷,将人拖走,不然地上的血迹一会凝成了块,又不好处理。 这沈姑娘也是真能折腾,竟然还真给她混出了城!他们要是再晚来那么一小会,被玷污了,便是救了起来,他也得背着爷将她弄死!独孤伽罗第二日是被太阳晒醒的,她的房间刚好在东边,太阳直直地便从窗户里透了进来,暖融融的,许久没有过的舒畅! “啊,自由真好啊!”独孤伽罗想到今个便可回家,心头雀跃不已,一个骨碌翻起了身。 却忽见房间里的一张小四方桌旁,坐了一个墨色的人影! 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昨晚的不适感又涌上心头,忙看了下自己衣裳,见衣带虽有些松动,却还是系着,心头一松! 可是转瞬想到这个人来,顿觉头皮发麻! 杨坚正在喝茶,察觉到床上的人醒了,也并不理会,兀自一口一口地品着,微微闭着眼,那样子,倒像是在品什么山珍海味一般的惬意! “既是醒了,便先换好衣裳!” 声音清泠,辨不出喜怒,独孤伽罗只见杨坚放下茶盏,起身便出去了。 门外候着的苏威正有些昏昏欲睡,见主子出来,立即上前轻声道:“爷,小的打探清楚了,那翼王府次子,名赵允让,在六岁那年翼王妃大病当中交给了一位江湖术士的,现在,已有十七岁了!” 杨坚点头,道:“这事,你先不用再打探,肃王一向谨小慎微,皇上明面上看重肃王,实际上怕是更倾向翼王府!白丞相献了祥瑞,又鼓动皇上登山封禅,近来,怕是要往泰山去一趟,京中的事,暂且会搁置一段时日!” “爷,府中陈相公说,前日看见李相公似乎与芙蓉院有些牵涉,爷,您看?” 杨坚眯眸,苏威说的含糊,可是意思却是十分明了,芙蓉院有女子搭上了李相公。 陈相公和李相公都是府中谋士,二人素来有些嫌隙,却也知道他的脾性,向来不玩虚的,陈相公既然敢通过苏威传话给他,定然是有了证据的。 他都不在乎那些女子的情感纠纷,只是芙蓉院的人那些女子,都是官场往来,派来刺探他的,要是真的是和李相公两情相悦还好说,就怕是用美人计,从李相公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以前伽罗又不在,他并不怕芙蓉院碍了她的眼,索性全收了养在眼皮子底下,以防那些人再见缝插针地往国公府安排眼线, 可是,先前白薇茉嘲讽伽罗的事,让他已经心生不快。 “既是如此,你从账房上支些银子,将那芙蓉院也解散了,让她们各自出去安身,明日之前,务必都走干净!李相公看中的那个女子,你领去,说是我打赏的,给陈相公也送一个,这二女的身契都留着!” 苏威听都打赏了,低着头,苦着脸道:“爷,那小的呢?” 杨坚好笑,“你,你去问你娘!” 苏威也只是随口拿自个取笑一句罢了,老夫人和他娘透露了,是要他娶以后夫人的贴身婢女的! 杨坚绕过跟前的苏威,自往楼下去。 苏威忙跟上,急道:“爷,要做什么,小的去,您守着沈姑娘一宿没睡,寅时正就赶回去上早朝,刚回来还没歇口气呢!” 杨坚摇头,按着苏威的肩膀道:“你在外头守好!”又看了一眼关好的门,经了昨夜,他是再不敢让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了! 苏威看着国公爷的背影,心下叹息,主子这般辛苦,却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那边沈姑娘还视他为洪水猛兽,想着逃呢! 屋内的独孤伽罗赶紧下床将门栓插上,拿起桌上的茶壶,打开盖子,发现里头的茶汤青色可人,一片片嫩绿的叶儿舒展着娇柔的身躯,不由嗤鼻,果然是好东西! 这可不是她昨夜喝的酽茶,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茶都换了新茶。 独孤伽罗将茶拿起来仔细闻了下,比她在国公府喝的怕是也不差了。 想着已经被逮到了,干脆拿了先前在成衣铺子买的一身茜红色的袄裙换上。 一旁的浣洗架上竟有热水,还备了洗漱用具! 等整理了头发,门外便不早不晚地传来叩门声,吝啬的只有一声,短短的一下,可是独孤伽罗还是能猜到,一定是杨坚,只有他会那般不耐,抬下手指头也是屈尊了! 拉开门栓,果见杨坚立在外头,独孤伽罗这才发现,外头阳光明亮, 他今个穿了一身雪青色的儒袍,左手单托着托盘,上头放着三两样糕点和一碗小米粥,一碟咸白菜。 像是没事人一般,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自个坐下,接着倒了一杯茶,品了起来,独孤伽罗忽有些好奇,难不成这郊区的驿站,还真当有什么顶尖的好茶不成? 第298章 侵害 杨坚见她换好了衣裳,绾了利落的凌云髻,簪子还是他送的那支乌木簪子,微微晃眼,道:“吃!” 独孤伽罗肚子也有些饿,见桌上小米粥软糯糯的,十分可口的模样,拿起筷子便毫不客气地开动。 现在这节骨眼上,她只能暂时认命! 杨坚见她吃的欢,想到昨晚上,他若来迟了一步,今个…… “噗通”,杨坚手里的茶盏忽地碎成片掉落在地。 独孤伽罗正咬着包子,嘴里鼓鼓的,看着杨坚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杨坚一抬手,独孤伽罗身子赶紧往后靠,一脸警惕,一副生怕被他碰着的模样。 杨坚下巴微扬,淡淡地看着她,挥了挥胳膊,好像是忽然想活动下筋骨,一边出声道:“既是不喜欢住在京城,便在这荒郊给你开辟一个庄子!” 独孤伽罗继续咬着包子,不吱声。 额上的刘海垂了下来,遮盖起一半眼睛,让人看不清面容,可是杨坚知道,她定是不愿的,她也知道,他不会让她回去! “青玉楼已经被查封,你的那些姨姨……” 独孤伽罗倏忽抬头,死死地盯着杨坚,“她们怎么了?” 杨坚忽地微微一笑,道:“来了京城!” 见独孤伽罗嘴里鼓囊囊的,却忘记了咀嚼,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放下了茶杯,起身道:“爷我近日公务繁忙,你要是没时间去她们住的庄子,爷我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呢!” 杨坚心头微微慨叹,他究竟是怕她一心要回去,还是将她们接到了京城奉养,见独孤伽罗看着他,迎上那打探的目光,轻轻一笑,犹如夜里千树万树梨花开!竟有些魅惑的炫眼。 那一笑看的独孤伽罗心惊肉跳,忙一点一点扳着包子皮往嘴里塞,脸上却是通红,“真是好一个妖孽!” 她无处可回了! 可是,姨姨们脱离了青楼,她们来到了京城,可以僻一处庄子,颐养天年! 独孤伽罗此刻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努力挣钱,也便是要姨姨们可以早些脱离青楼而有个正常的安身之处。 过世俗的,不受白眼的生活,不用奉承,不用媚笑,不用委曲求全。 从那个糜烂的脂粉堆里出来,呼吸清新的空气! “那处庄子在哪里我要房契!地契!”独孤伽罗吞下最后一口包子,坚定地说道。 杨坚挑眉,看她紧抿着红唇,一副定要将自己卖个合适的价格的架势,又好气又好笑,“我若交给你,你以后欠我的银子可便更多了,不知,青玉楼的那些姨姨们可愿意替你付这么一笔巨款?” 独孤伽罗脸一跨,五百两,青玉楼还是拿的出来的,要是买一处京城的庄子?青玉楼毕竟只是小县城里的青楼,这些年,经营不善,姨姨们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花钱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遑论拿钱买的还是杨国公府的庄子了! 杨坚见她一张小脸揪巴巴的,都快成一朵菊花了,心下一软,给独孤伽罗倒了一盏茶,自嘲道:“伽罗,你命里该是嫁我的,你不要逃,我也不逼你,与你青梅竹马相比,我确实算老骨头了!” 这一次,并未能找到她梦里唤的那个益之。 独孤伽罗一怔,见他面上忽地染了两分颓势,与一贯的强势相比,竟分外的让人眼酸,其实说起来,他除了扣着她,并没有对她做什么越矩的举动,且不说在夔州救了她,又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是,她一个孤女,她实不明白,堂堂一个国公爷,图的是什么。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他是看中你了,可是,他能将鸾姨她们接来,怕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 “国公爷,我是出身青楼啊!”独孤伽罗涨红着脸,叹道。 杨坚看着她闪烁的眼睛,淡道:“我杨坚选妻,并不需要看重她的家世!” 独孤伽罗的脸,忽然便如煮熟了的软皮虾子,脸上火烧烧的,“可,若是伽罗不愿呢?” “我不会强迫于你!” 我不会强迫于你,大不了关起来,放一点水,慢慢用小火煮着,还煮不熟你这只想四处蹦跶的青蛙! 独孤伽罗再次跟着杨坚回沅居院,沅居院里除了一个珍珠,一个香薰,竟然见不到第三个丫鬟。 蔡妈妈得了消息,出来果见到独孤伽罗,眼里闪了闪,并没有在杨坚面前露面,就悄悄退回房里了。 珍珠见到独孤伽罗再次回来,十分高兴,相比较去别处当差,她更喜欢独孤伽罗,“沈姑娘,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芙蓉院的都被赶走了!”珍珠倒了杯热茶给独孤伽罗,一边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府里都在传,国公爷要娶妻了,所以,府里那些女子都留不得了,不然便是打未来国公夫人的脸。 沈姑娘看起来无家无势的,怕是连一个妾侍都捞不到。 独孤伽罗笑道:“我家人过来了,我在府里再借住两日,便要回去了,你啊,还是好好和蔡妈妈说,让她给你一个轻巧的活,我今个瞧着,沅居院竟是没有几个丫鬟了!这般情况下,你还在,怕是该当重用的!” 珍珠面上一喜,又忽地落了神色,道:“不求重用,不去厨房便好,奴婢自幼学的便是伺候人,灶上的活计一点不会,去了也还能洗洗菜,切切菜,那水冷的,奴婢觉得手都要掉了!” 珍珠望着独孤伽罗,有心想问她,她家里缺不缺丫鬟使唤,可是,她毕竟是国公府的丫鬟,又怎能离得了呢! 独孤伽罗宽慰了她两句,便准备歇下,让珍珠灭了油灯,换了寝衣,坐在床上。 虽是冬夜,屋里烧着银丝碳,也并不觉得怎样冷,独孤伽罗想到过两日便可见到姨姨们,心里十分雀跃,她一个人在京城如同困兽一般。 外头月色正好,泛着清冷的光,独孤伽罗忽地起了兴致,穿了长筒袜子,系好上头的绳子,便下地轻轻跳起了凌波舞,这是鸿姨教她的,说是她的独门绝技,当年教她的时候,青玉楼里众人都不得在近前伺候或观摩,怕也是那时候,白蘅就对她悔恨在心了。 月光从窗柩里投射到厢房的地上,床上,屋里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清冷的光,里头的那个人,青颜白衫,青丝墨染,纤足轻点,娇躯旋转,衣玦飘飘,绝美处若粉色花瓣初绽,行动间似空谷幽兰吐芬,一袭藕荷色寝衣,若隐若现曼妙身姿。 杨坚立在窗户外头,若有所思,这舞,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只是,何以两世,都学会了这个? 门“吱呀”一声开了的时候,独孤伽罗并未在意,只当是珍珠听了响动进来看看,鸿姨说,一旦跳起来,便恍然置身事外,犹如进入广寒仙界,是以,独孤伽罗并没有停下来。 待一舞毕,微微有些喘气,从怀里掏出帕子,轻轻拭了额上的细汗,一边对门边立着的人道:“珍珠,我闲着慌,没事,你自去歇着吧!” 便自个往床上去,门边无声,珍珠也没有出去,独孤伽罗眼睛忽然一疼,“你,你怎么,进来了?” “凌波舞是谁教你的?”杨坚的声音压抑而深沉。 “是鸿姨!” 空气禁止,火盆子里的炭火啪啦一下爆了一个火花,独孤伽罗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的脸,里面映着*的炭火,深邃的像是要将她吞噬一般。 那个人往前上,独孤伽罗立在原处,心快要往嗓子眼上蹦,胸腔急剧起伏。 杨坚弯腰,将人抱起,隔着薄薄的一层寝衣,少女身上的淡淡馨香,萦绕在鼻端。 她并没有请求,这般多的日子,他都没有进来,今个,他若不是打定主意,也是不会进来的,既是进来了,她哀求两声也不会改变什么。 为生活而苟且。 这是鸾姨教她的,他将鸾姨们都接到了京城,她是连退处都没有了,独孤伽罗的手心已经起了汗。 独孤伽罗全身崩直,像一支轻轻一折便会断了的箭,又像一只软糯糯的米圆子。 厢房内的炭火似乎越烧越旺,杨坚觉得全身不住地燥热,他抱着独孤伽罗的手,像是沾染上了罂粟壳一般,欲罢不能。 “伽罗!”杨坚的嗓子里溢出极痛苦的一声呢喃,浑厚的气息喷在独孤伽罗的脸上,脖子上。 独孤伽罗本能地预料到接下来的处境,浑身颤抖不已,“不,不,不……”独孤伽罗挥手,露出里头一截藕色的玉臂,眼睛往内里躲,不敢看他。 少女的气息吞吐如兰,幽幽沁入心扉,仿佛只要他稍微用力,便能将这个女孩子拆吞入腹。 寝衣上的衣带,已经被拽了出去,当挨到床榻,厚重的,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脖颈,独孤伽罗如坠冰窖。 睁眼看着窗幔,她不愿意,一丝清泪滑落在耳鬓。 女孩子娇软的手忽地覆在那行军多年而饱经风沙,此刻却在身体上犹疑的手背上,一点点地用力,扳开。 “国公爷,我不愿意!” 第299章 狠狠心 独孤伽罗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透着让人寒心的绝望,燥热中的杨坚,倏地脑子一个激灵,可是,怀里抱着的人,那般柔软,那般温存,那是他渴望了十多年的人。 他多想借此迷醉,不管不顾地睡了,可是,八年前,他骑着马跑到东郊,那一座长着几根青草的坟闪现在他眼前。当时的心伤绝望一一涌现。 她能死第一次,便能第二次。 杨坚喉咙略有些哽咽:“独孤伽罗,你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 咬牙切齿! 左耳畔传来一阵热浪,痒的人心慌,独孤伽罗本能地想往右躲,犹自战栗,身上却忽地一松,那人眼冒火光地看着她,要若是那火能出了眼睛,独孤伽罗想,她已经被燃着了。 杨坚看了被揉的有些皱乱的锦被上,满眼警惕地望着他的女孩子,想起来,她才十四岁,一时懊恼自己的莽撞,看着独孤伽罗的眼,轻声道:“是我冲动了,不会有下次!你睡吧!” 杨坚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睡的实沉的珍珠,并没有走远,就立在了厢房外头,天上还是那一轮清月,身上的燥火一直往上蹿,杨坚径直往玉湖去,待一个水花溅起,整个人泡在冰寒彻骨的湖水里,那燥热才渐渐褪去。 独孤伽罗拥着被子独坐在床上许久,有些自嘲,她是为了生而苟且惯了的,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经过这么一遭,怕是会想不开,自个真是皮糙肉厚,没心没肺的! 又实在不明白,她怎么就从青玉楼出来后,一个火坑接着一个火坑的跳,杨坚像是阴魂不散一般,她和他前生到底结了什么孽缘,要这样折腾! 青玉楼一月前便被解散了,除了白蘅被青鸾用倒刺的牛皮鞭抽了一顿,再卖到了夔州的青楼,紫萱、蔷薇都施了银子和身契,让她们另谋生路了,青字辈的几个都一起跟着上了京城,同来的丫鬟,只带了绿水和绿蚁,这两个都是在青玉楼待了好些年的,做着粗使活计,不比白蘅紫萱几个野心大,一早便将青玉楼当家了。 眼看便要到京城,青鸾的眼皮老是跳,有些心神不宁地问青鸿:“你说,我这眼睛,是怎么了,老是不消停。” 青鸿微微笑道:“许是要见到伽罗了,你呀,乐的呗!” 青鸾点头,用锦帕按了一会,叹道:“我真没想过,你会拒了无道子,跟了我们来京城,他对你,我冷眼看着,也是一片赤诚了,错过了这一个,你下半辈子,只能和我们姐妹几个作伴了!” 青鸿笑道:“我这一辈子,要说花心思,都在伽罗身上了,我的命就是跟着她!” 这话说的似乎另有深意,青鸾一时都悟不了,她们虽说将伽罗当继承人养着,可是,要说这一辈子,却也只有后面一半,是花在伽罗身上的。 青鸿是八年前忽地来的青玉楼,那时候无道子也跟着她来了宁安扎根,她当时还奇怪,为何,明明有这般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愿意娶她,她还来青楼? 以前,也只以为她有不得已的苦衷,那无道子怕是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么些年过去,无道子却一直守在她身边,青鸾却是越发看不明白青鸿了! 微微叹口气,“我们这般拖家带口的来京里,是想着帮伽罗一把的,希望不要帮倒忙才好!” 青鸿笑道:“不会比现在更差的了,只要伽罗入了国公府,她的出身迟早会有人来查,不然,杨坚也不会大动干戈千里迢迢的派人来封了青玉楼不是!” 青鸾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仔细地照了照脸上的胭脂:“伽罗爹死了,我这辈子是无牵无挂了,怎么样啊,都可以!” 青鸿笑笑不语,撩开车帘,望着京郊越来越近,她离开了有八年了,又跟着天女回来了。 京城,才是天女宿命的归处。 ☆、第20章 赝品 独孤伽罗自那夜过后,连续两天没有见到杨坚,第三日,苏威带着她去城郊接姨姨们。 待三辆大马车陆陆续续地过来,独孤伽罗便忍不住提着裙子往前头跑开,“鸾姨,鸿姨,鹄姨,雁姨!” 青鸾和青鸿的马车在前,忙掀开车帘,看着从官道上往这边飞奔而来的伽罗,青鸾一时眼眶盈泪,招手道:“不急,不急,来了,来了!” 当年她对独孤信是存了心思的,他丧妻,仅有一女,人又儒雅风流,才思敏捷,他若不出意外,她怕是也成了伽罗的继母,造化弄人,虽然没有名分上的关系,她还是和这个小女孩儿成了母女。 北方比南方的天更冷些,青鸾觉得车帘一掀开,一股呛人的冷气便袭面而来,割的脸有些疼。 青鸾和青鸿下车,还没站稳,一个银红色的圆球就往两人身上扑来。杨坚担心她吹风,特地叮嘱珍珠,但凡出门必要穿的厚实些,前儿特地给独孤伽罗送来一件火红的银狐披风,在人烟稀少的萧索的官道上,平添了一抹亮色。 “姨姨,我好想你们!”独孤伽罗抱着鸾姨便舍不得撒手。 青鸿劝道:“伽罗,好了好了,赶紧收了泪,哭成小花猫一样了,这风烈,吹了脸回头要疼的!” 后头的青雁和青鹄也上前来哄着,绿水和绿蚁陪在一旁抹泪。 苏威见这么一群都哭哭啼啼的,顿时脑袋大,下马道:“沈姑娘,我们还是先去庄上安置一下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青玉楼众人这才看见一旁的苏威,顿时都噤了声,她们都记得,那日带着官兵来封楼的,可不就是这个人吗! 苏威发觉众人对他的警惕,拱手笑道:“对不住大家,小的也是奉命办事,不过,我家主子也是为了沈姑娘考虑,还望诸位谅解!” 对方承认的这般正大光明,丝毫不介意她们怎般看待,青鸾一时倒噎住了,青鸿淡淡地斜瞥了一眼,拉着伽罗的手,言笑晏晏地道:“他们狗眼看人低,说是给我们赔了一处庄子,你带我们去看看,若是不值当青玉楼的市价,我可是要闹到国公府大门的!” 明明是那般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说起话来,怎么世俗味儿这么浓,这帮青楼出身的,一个个平日里倒装的仙女儿一般哄着大爷。 苏威眼里的不屑一闪而过,恭声道:“还请诸位随我前往庄子!” 杨坚所说的庄子在城东二十里开外通往广化寺的路上,不过并不在大路边上,要右转再行十里,这里每隔三五里便有一个庄子,约莫有四家,想来是大户人家出游的风水宝地。 庄子还挺大,前有菜地,后有池塘,中间还围了一块地种花,宅子是五进的,最后头一进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倒也够住,绿水仰着脸叹道:“这便是重新开一间青玉楼也勉强够了!” 青雁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绿水忙掩了嘴。 国公府明显是要为伽罗洗名声,或者说,他是要帮伽罗塑造一个好出身,她们虽出身青楼,揣摩男子心思,还是有几分功力的,她们伽罗,怕是要当正妻,起码,也是一个贵妾。 而青鸾带她们此行来的目的,就是要排除那个“贵妾”的可能,杨国公既然这般大费周章地动她们,还费力地将她们从宁安弄到眼皮子底下来看着,对伽罗的重视可见一斑! 苏威将庄子上的庄头和他家婆娘带来,对独孤伽罗道:“沈姑娘,这是叶庄头,和他家的婆娘,袁嫂子,庄子上的事情,他们比较清楚,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他们,小的还有回去复命,这便先走一步了!” 独孤伽罗道:“劳烦你跑一趟!”又转过身看了眼鸾姨。 苏威便见那个青楼老鸨,忙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往他手里塞:“前仇不和你家爷算,今个,得劳你带路了!” 苏威脸涨的通红,捏着手中的银子,抱拳告辞。 等人走了,青鸾,青鸿,便是绿蚁和绿水都笑了,真当自个是大爷呢,还敢看不上她们! 叶庄头和袁嫂子看起来倒像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殷勤周到地帮她们把行礼送到各个房间,叶庄头话少,袁嫂子浓眉大眼的,人也活泛许多,从刚才苏威的态度里,便瞅出来,这个姑娘是主子看中的,那几个年纪大些唤姨姨的,都是这姑娘敬重的,个个举止风流,莺语燕啼,不像好出身,估摸都是做过姨娘的。 饶是掰开袁嫂子的脑袋,她也不会想到,这一窝子都是青楼女子。 等众人都各自安置好,一处围在青鸾屋里,袁嫂子送了一锅驱寒的姜汤来,每人捧着一碗,小口地喝了,身上热乎乎的,伽罗这时才低头道:“姨姨们,这次是伽罗连累你们了,倒害的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又来了这么一处地方!” 青鸿随手将自个先前捂着的暖炉塞到伽罗手里,笑道:“你素来体寒,拿着!”又叹道:“这值当什么,我和你几个姨姨,一早便有心想要离开了青玉楼的,只是待了大半辈子,不知道出去还能做些什么,借这次机会,倒是真的狠了心离了那地方!” 第300章 半路杀出个…… 青鸾也道:“我们在路上便商量好了,来京城开一处酒楼的,背靠着杨国公府,想来比我们在宁安还要自在些!” 独孤伽罗听见杨国公,嗫嚅道:“伽罗并不愿意进国公府!” 四人都一怔,看着独孤伽罗,一直默不作声的青鹄轻启丹唇问道:“为何?” “伽罗素来知足,那公府高门,并不是伽罗能攀的!” 这话说的众人都默然不语,青鸾和青鸿对望了一眼,她们都没料到伽罗会不愿意,以为王公贵公子,俊俏儿郎,这般情深义重,伽罗涉世未深,怕是早已深陷其中才是。 “伽罗,你逃不开的!”青鸿忽然叹道,“当年大兴宫的伽罗为了躲避婚事,不惜自溺而亡,可是,征战归来的,当时还是世子的杨坚请求陛下赐婚,迎着牌位进了国公府!” 青鸿一双丹凤眼轻轻地掠过伽罗的脸,像是命运之神,忽地在独孤伽罗的心头按下了一个按钮,独孤伽罗直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这是杨坚第一次知道关于伽罗与杨坚故事的轮廓,他第一次见她,便唤她“伽罗”,想来,是觉得她和那个已故的伽罗相像了,才会这般纠缠于她,原来是当赝品了! 青鸾见伽罗神色不对,起身道:“不去便不去,反正他拆了我们青玉楼,这庄子我们得要了,伽罗,房契地契拿到了没?” “哦,拿到了!”独孤伽罗赶紧从怀里将房契和地契拿出来,交给鸾姨。 屋里众人的脸忽然都上了一层暖色,再没有捏在手心里的房契地契和银子,能让这群在男人堆里打滚的女子们心安的了,初来京城的惶惑,都被这切实捏在手里的两张纸安抚了! 绿蚁过来笑道:“姑娘就是聪慧,真得了鸾姨的真传!”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伽罗自幼除了凌波舞是青鸿独授,下了苦功夫外,也就鸾姨的算盘学的好,在营生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岁便能帮着替青楼里的姑娘出主意多哄些银子。 青鸾也笑道:“既是不愿意去国公府,我们便自力更生,这庄子是我们的了,我们在这里开一处野味馆子也不错!” 绿水问道:“鸾姨,那我们做什么?要不要招厨子来?” “不招厨子,你能做不成?”绿蚁轻笑道。 独孤伽罗见大伙儿热热闹闹的便准备开始新的营生,心里的愧疚感也减轻一些,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也是好的。 苏威回去的时候,杨坚还没有回来,自去了书房外头等着。 珍珠一直侯在沅居院,见沈姑娘果真没回来,一张小脸便纠在了一起,不甘心地跟在苏威的后头,苏威心里想着事,也没注意,等到了书房外头,见珍珠不远不近地站着,十分哀怨的模样,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珍珠,你不用当差,瞪着我作甚?” 珍珠酸道:“你把沈姑娘带走了,我哪有差事做!” 苏威自幼跟在国公爷后头,跑进跑出的也有一二十年了,府里的这些小丫鬟都敬着他几分,头一回遇见一个胆大敢说酸话的,冷笑道:“既是沈姑娘那般好,你求爷去,让爷一并将你赏进那脂粉窝里!” 珍珠不知道沈姑娘去了哪里,但是脂粉窝明显不是什么好词,苏威平日里望着对沈姑娘恭敬的很,背地里竟是连沈姑娘也敢编排,一时不岔:“好你个苏威,你阳奉阴违,连沈姑娘都瞧不上!你也不照个自个儿德行!” 苏威不耐和这么一个小丫鬟斗嘴,对着珍珠冷冷地哼了一声,伺候的姑娘不是干净的东西,连府里的丫鬟也被带坏了,一点规矩没有。 正在心里盘算着一会爷回来怎么回话,苏威的膝盖上忽然受到重击! 一下子便往前头扑去,沿着书房的台阶,生生地磕了门牙,嘴上鲜血立时便汩汩地流了下来,红的可怖。 珍珠不妨国公爷会从书房里头突然出来,吓得忙跪在地上,杨坚冷声道:“你先下去!” 珍珠连忙退下,两腿不断打颤。 杨坚这才看向苏威,淡道:“跪一夜!想不清楚,以后也不用跟在我后头当差了!” 独孤伽罗自来了庄上后,约有二十来天没见到杨坚,听闻,杨国公跟着圣上去泰山封禅了,走之前,倒是将珍珠送了过来,只说伺候独孤伽罗,独孤伽罗知道,这怕也有监视的意味,只是以往在国公府也是由珍珠伺候了一月有余的,对珍珠本人,也挺喜欢,也就没说什么。 按青鸾的意思,她们一行人的身份是江陵某一富户家的家眷,独孤伽罗是这家独女,得招婿承嗣的,是以虽然爹娘不在了,姨娘们却还是跟着她过活! 好在,当年独孤信去世后,谁也不知道独孤伽罗去了哪里,是以若是有心人真要调查起来,也很难查出什么。 这二十来天,青鸾和青鸿几个,倒把前面一进房子布置了一下,因了这庄子杨坚怕也是存着心讨好伽罗的,她们来之前,便已经修缮过,只是要想做成酒楼,免不得还是要依着酒楼的样子稍微整改一下。 第一进一排屋子有三间正面大房,中间一间做堂食,两侧都做了雅间,不仅置了桌椅,还置了琴棋,十分宽敞明亮,这是给一大家子带着孙女出门烧香祈福的大户人家准备的。 东西两边到门那里又各有三间小屋子,青鸾将它们稍微布置一下,内置一张桌子,四张椅子,紧靠着窗,摆了一张条形桌子,上头摆了一个玉白瓷器花瓶,一副纸墨笔砚,桌子后头又置了一张屏风,屏风后头便是一张软塌,西边三间小屋的屏风是梅花、竹子、牡丹,东边屏风上分别是喜鹊登梅、小儿偷桃、八仙过海,都是极热闹的,这六间也是做了雅间的,只是不比那正面东西两间,是给小姐或夫人单独外出时准备的。 这庄子本无名字,青鸿拟了一个:天女庄,顾名思义,只接受女客。这一点一是青玉楼众人的身份在京城曝光恐对日后有碍,另一方面,青鸾,青鸿,青鹄和青雁也是不想再和那些肥脑油肠的官老爷交道了。 只接待女客用食,落个清闲自在不说,且,京城里的高门大户人家的女眷素来出门极为谨慎,男客多的地方,多不敢去,这单做女客生意,实是以退为进。 以前开青楼,青鸾也是在食单上下过功夫的,拟了好些出来给众人看,足足有七八页,伽罗拿过来扫一眼便有些头晕目眩,嘀咕道:“还不如我们做什么,她们吃什么呢,这般也太费神了!” 青鸾笑道:“不论哪行哪业,挣银子都得费神费力!” 一旁的青鹄却提议道:“我觉得伽罗说的对,那些女客来用饭,也便是用个新鲜,便是菜做的再好吃,吃腻了也不稀罕,或是家里吩咐厨子做了出来,高门大户的,怕是也不比我们招的厨子做的差,我们不若开个随缘菜单,来了,有什么上什么!” 独孤伽罗立即从椅子上跳下来,“鹄姨这个好,又省时省力,又有噱头!” 不过大半月,独孤伽罗觉得自个好像囫囵一下就胖了一圈,只是益之不知道被无道子带到哪去了,不然还有人陪着她四处溜达,这日子,怕是得更好过。 夜里,陪着恒帝外出封禅,已经在回程路上的杨坚,接到京城的信函,得知她们动手改造了郊区的那个庄子,又言伽罗每日十分开朗,前院种草,后院钓鱼,玩的不亦乐乎,一时微微松了口气,这一回,总算捋顺了这只小狐狸的毛,不跑了。 信看了两回,又有些不快,他陪了她折腾了月余,这人倒好像一点都不惦记他似的!(何止不惦记,巴不得走了不要回来,她守着这个庄子且一步步走上土财主的康庄大道好吗!) 这回跟着杨坚出来的随从叫边梁,以前也和苏威一起当过杨坚的小厮,后来见他在生财之道上颇有想法,调出去跟着外头的掌柜学着经营府里的产业了。 杨老国公爷当年是给杨坚精心挑选了四个小厮的,除了苏威,其余三个一早便各安插在其他的位置上,边梁是学营生,一个送去了军营,还有一个改了良籍,送去了读书。 边梁和另外两个,不比苏威是老夫人身边的凌妈妈的儿子,他们是外头采买进的杨国公府,自幼就更懂的世态炎凉和自个的身份,从来不会有越矩的行径,四人关系倒是极好。 此时边梁见主子看着信忽地笑忽地皱眉,想起苏威托人带给他的那封信,还是硬着头皮忐忑地交了上来,低声道:“爷,还有一封是苏威寄来的!” “哦?不必呈上来了!”杨坚漠声道。 边梁似乎一早便猜到主子的反应,只得暗叹苏威跟着主子享了多年的风光,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本分!到这一步,没有个契机,怕是再难回到主子身边了! 第301章 真生气了 杨坚这回是真的动了气的,他没有想到,苏威会对伽罗那般不敬,不过也是看着伽罗的出生罢了,可是,如果连他身边随侍的人都能看不起伽罗,当有一日,京中众人知道伽罗的身世后,伽罗又该如何立足于人前? 忽地外头禀道,刘贵妃身边的人来传话,杨坚将信收好,宣了进来,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宫女,穿着粉色宫服,看着十分清爽悦目,杨坚一时觉得有些眼熟,像是这些日子常往皇上这边来传话的那个,此时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十分恭敬有礼。 只听她道:“国公爷,奴婢是刘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盘儿,请国公爷明日午时前往娘娘的仪仗前,娘娘想和国公爷说几句话,已禀告过圣上!” 刘贵妃?杨坚皱眉,既是圣上准了的,此行倒不好不去。 点头道:“回去禀告娘娘,本官会准时前往!” 为了防止后宫干政,赵国在立国之初便已严令禁止后宫女眷接触朝中大臣。刘贵妃找他说的话,必是已经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的! 虽说郭皇后去后,皇上一直未立中宫,刘贵妃暂行代掌凤印,但是刘贵妃出身多有瑕疵,乃是铁匠之妻,因美貌而被献给去江南巡视的皇上,没想到独得皇上恩宠,一朝进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倒使得郭皇后郁郁而终。 若不是朝中大臣一直谏言,极力阻止,怕是刘贵妃已然入主中宫! 边梁送走了小宫女,回来禀道:“爷,小的刚才套了两句,刘贵妃似乎是有意要拉拢爷!” 边梁说到这里有些为难,后宫收拢前朝大臣的手段,不外乎联姻,刘贵妃出身贫贱,娘家虽有皇上这些年的恩宠,也不过是一个丰平伯,锦衣美食地养着罢了,他家的小姐,和京城里稍微有些头脸的三品大臣家的女儿也是比不得的。 刘贵妃在后宫浸淫多年,不至于会这般辱没他家国公爷,倒不知道此回是什么招数? 边梁考虑到的,杨坚也想到了,只是,也就是这么一刹那,杨坚福至心灵,忽地便为伽罗想了个好出身。 刘贵妃斜倚在软塌上,正细细地看着刚涂上的指甲,得了小宫女盘儿的回话,笑道:“一向听闻杨坚是个生冷不怕的浑人,本宫还真怕不抬出陛下,请不动他!” 一旁伺候的云嬷嬷笑道:“娘娘说笑呢,您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又掌着凤印,前朝那些文武百官,哪个没听过娘娘的名号!怕是想来您跟前孝敬都不得门路呢!” 刘贵妃轻轻一觑云嬷嬷,笑道:“嬷嬷你就爱逗本宫开心,本宫知道自个身份,本宫的出身可入不得那些世家的眼!” 云嬷嬷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端着笑道:“娘娘,老奴说句打嘴的话,您是圣上身边的贵人,杨国公不敢得罪,只是这些年来,杨国公忘不了清远娘娘,连皇上也是知道的,您这般抬出伯府的小姐,要是被拒绝了,岂不是掉了伯府小姐的身价!” 刘贵妃看着指甲,见风干了一层,示意一旁跪伏在地上的小宫女再上一层,这才道:“嬷嬷,你伺候本宫也有十来年了,本宫一向不和你说虚的,什么伯府小姐的身价,只要能入得了杨国公府,便是一个贵妾,也是抬举了她们!” 丰乐伯一系的身家富贵也就靠着她一个人,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她进宫也有十年多,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清灵如水,若是一朝不得帝王恩宠,丰乐伯满府在京城怕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杨坚年轻有为,手里头又有杨家军,府上却是一房妾侍都没有,只要她将丰乐伯府的女孩儿送进去一个,看在她的颜面上,杨府也不敢薄待了去,她便是狐假虎威,在后宫的地位也只会更稳! 刘贵妃拿定了注意,懒懒地翘着指甲,吩咐云嬷嬷道:“嬷嬷,明儿你亲自去看着几个女孩子梳妆打扮,务必要让杨坚眼前一亮!” 这一趟封禅,妃子只带了刘贵妃一个,可见刘贵妃在后宫中已然是专宠的地位。 这一趟刘贵妃是一早便盘算好的,能够跟着皇上外出封禅的青年才俊,都是颇得圣心的,是以娘家的两个侄女儿都带在了身边。 午时刘贵妃陪着恒帝用过了午膳,自挽了恒帝的胳膊在周边散食,阳光正好,也没有风,倒是冬日里难得的和煦。 刘贵妃觑了眼恒帝的神色,娇嗔道:“陛下,臣妾可不管,臣妾这一趟陪着出来,可是就打着给汐儿和芩儿找个好夫婿,臣妾左看看右看看,最满意的还是杨国公,家里清静,人又俊美,那两个丫头嘴上不说,每每远远看见杨国公,都红着脸看着!” 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可是,刘贵妃肤色出奇的轻嫩,像能掐出水来般,脸上淡淡地涂了一层胭脂,美的刚刚好,这等小儿女的情态做来也是如行云流水一般,并不显得矫揉造作。 恒帝拍着刘贵妃的手,笑道:“你啊,那点小心思能瞒得了朕?楚峰确实是好儿郎,可是,并不是一般的富贵子弟,在‘情’字一时上一直执拗,这事,朕许你搭个话,旁的却是勉强不得!” 恒帝深深地看了刘贵妃一眼,虽是笑着,眼里却有警示,刘贵妃脸一红,嗔目道:“陛下又压人家,京里就杨国公一个好儿郎不成!”却是甩着袖子不理恒帝,自个款款地折返了。 这一瞥堪堪的满是风情,恒帝喉咙微动,脸上却是绷不住露了笑意。 李公公在一旁低眉敛目,心里却是对刘贵妃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明了一层,皇上看中的怕就是这普般夫妻之间相处的情态,不畏惧,不耍心眼,什么都往明里挑,时不时还会闹个小性子。 高位上的人,就喜欢这样透明又有几分趣味的。 只是这一支野花也啃了十来年了,在这要立储的时候,刘贵妃不急才怪! “李子,你说说看,杨坚会不会同意贵妃的说和!”恒帝见刘贵妃走远了,才缓声问道。 李公公打了精神,琢磨着道:“依奴才看,贵妃娘娘这回怕是要失望的,杨国公对清远娘娘一往情深,这辈子怕是都难打开心结!” 恒帝点头,“难得有情郎啊!不过,朕可听说,前些日子,他让京兆尹关了城门给他抓一个女子,这小子这些日子在朕身边当差也是魂不守舍的,朕冷眼瞧着,怕又是一个清远娘娘啊!” 关了城门这事,李公公也有所耳闻,没想到皇上也知道这事,笑道:“杨国公也是一早便该成家了!老奴听闻杨府老夫人急的抱病了几回了!” “新近立储,知道朕信重楚峰,怕是都拉着他,这国公夫人,也该是定下来的时候了!” 李公公笑道:“陛下英明!” 皇上既然这般说,怕还是希望刘贵妃能拉拢了杨国公的,不然不至于这一回独独允了她见杨国公! 这边杨坚收拾好,过来刘贵妃的营帐前,行了礼,待刘贵妃道了免礼,便立即恭声道:“臣有一事求贵妃娘娘恩典!” 刘贵妃一喜,笑道:“不知杨国公有何事?” 杨坚道:“不瞒娘娘,臣日前看中了一位姑娘,只是家中长辈不同意,所以想向娘娘求个恩典!” 刘贵妃先前的喜悦荡然无存,她以为杨坚识趣,来主动求娶她家的女孩儿,却是看中了别的女子,来求她赐婚的!忍着气道:“杨国公但说无妨!” “臣一向敬重娘娘行事端正,嘉言懿行,正是天下女子的楷范,臣斗胆求请娘娘能收下这名女子做义女!臣必不忘娘娘大恩!” 刘贵妃看着下头弯着腰的杨坚,忽地有些惊心动魄,向来冷血冷面的杨坚,今日竟在她跟前这般谦卑! 只是不是丰乐伯府的义女,而是她的义女,她是皇上的贵妃,若是认了这个义女,不说娘娘,县主便是得封的,她生的玉荣公主,今年不过八岁,和适当婚龄的这位伽罗姑娘毫无可比性。 杨坚看不上丰乐伯府,刘贵妃心里有些不快,却也并不敢露出来,皇上近来身子不比从前,可她的公主才八岁! 杨坚伏着身,做足了姿态,却是知道刘贵妃会答应的! 果然,很快刘贵妃便道:“杨国公既是如此一往情深,圣上知道怕是也会成全杨国公,不过,”刘贵妃微抬了下巴,拔了强调道:“毕竟是本宫的义女,不比旁的小门小户,这事,本宫还是要请示圣上!” “有劳贵妃娘娘费心,微臣先行谢过!”杨坚立了身,看了一眼刘贵妃身后的屏风,见刘贵妃神情紧张,有些不自然,这才含笑对着刘贵妃作了一个揖才离去。 不一会儿屏风后头便转过来两位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是如花的年纪,围着刘贵妃哭道:“姑母,您怎地都不提汐儿和芩儿,让那什么野路子狐狸精作了您义女!” 一旁随侍的云嬷嬷,轻声提醒道:“两位表小姐切勿妄言!” 第302章 悬而为劫 失落中的刘贵妃这才反应过来,淡淡地望了两位侄女儿一眼,揉着眉道:“别闹,姑母还能不疼你们,先回去歇着,本宫有些乏了!” 丰乐伯府的两位小姐,不甘心地看了姑母一眼,只得泄了气般地起身行礼告辞。 云嬷嬷送走了人,回来道:“娘娘,老奴看着,倒像是圣上特地留给您的人情,您想,先前一位已经离了世,杨国公都能求来赐婚,这一次,圣上还不是乐见其成,封个无家无势的小户之女,也不过是赏些银子,犯不着认到您名下,老奴看,杨国公怕是猜到了圣上的心意,顺水推舟呢!” 刘贵妃叹道:“我又何尝不知!”皇上是为她们母女考虑,杨坚这回做的这般谦恭有礼,怕也只是做过皇上看的,她出身贫贱,这些公侯贵族向来瞧不上她! 可是,她得领情,她得拉住杨国公这一系,他身后站着的是杨家军,足以确保她们母女在此后的动荡中能够安稳过活! 夜里,恒帝揽着刘贵妃的玉臂,柔声道:“杨国公一向重情重性,你此次有恩于他,日后,便是朕不在了,也是定当能护了你母女的!” 帝王情深至此,刘贵妃掩了面哽咽不已。 半晌,刘贵妃才抽抽嗒嗒地问道:“陛下,您和臣妾露一句实话,此次立储,您属意哪家?” 这话却是犯了禁律,可是此时,恒帝却不以为意,摸着刘贵妃的鬓发,笑道:“这天下是朕的,朕走了,也是我们昭儿最尊贵,朕可得等着玉儿出嫁呢!” 刘贵妃又红了眼眶,“是臣妾没用,没能为陛下诞下皇子!” 恒帝道:“此次回宫,你将那个姑娘招进宫里来看一看,若是喜欢,朕便封她个娘娘,不喜欢,一个县主便够了!” 刘贵妃抹了泪,软软地道:“臣妾倒觉得,该是个好的,杨国公独守了这么些年,此次这番费心费力,要许以正妻之位,臣妾私心里也是很想成全他!” 这一番话却是刘贵妃心里的肺腑之言,她虽得恒帝独宠,却是终因了出身,而不能成为正宫,虽说一个贵妃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但是毕竟只有正宫才是与帝王比肩的人,生同衾死同穴,也唯有正妻! “朕知道委屈你了!” 刘贵妃忙道:“不,臣妾不委屈,臣妾一介贫女,能在陛下身边伺候,又得陛下厚爱,已经是祖上修来的福气,怎会委屈!” 说是这样说,眼泪却是连成线的珠子往下落! 恒帝默然不语。 半晌笑道:“若是咱们的玉儿年纪再大些,我便将玉儿赐婚给杨坚了!朕的大好河山也不怕后继无人!” 刘贵妃心下大骇,琢磨着道:“陛下的意思,是,是,若是有适龄的公主,是要将天下给……” 后面的话,刘贵妃在恒帝深邃的眼眸里,生生地吞了下去! 天女阁布置一新后,便开始招揽生意,青鸾有想到背靠大树好乘凉,打出国公府的名号,可是,考虑到伽罗并不愿意和杨坚搭上关系,再者,就算日后伽罗入了国公府,也不能让府上的人小瞧了去,是以,并不准备向杨坚讨这个人情! 单凭她们自个,却是颇为艰难了,独孤伽罗在京中也只认识一个玉蝶,也是外室,怕是认不得多少京中贵妇! 腊八之前,广化寺的香火越发旺盛了起来,每日里来祈福的开始排起了长队,广化寺的老主持,现已一百又二,长年一件破旧灰褐色僧衣,虽精瘦却清隽有神,观之慈眉善目,到了年底,便开始在广化寺脚下搭棚施粥。 独孤伽罗苦想几日无果,便带着绿蚁和珍珠来广化寺前走走,看看能不能在香火味里沾些福气,找到灵感。 她们离得近,来的又早,不一会儿便能进寺,这是独孤伽罗第一回来,她以前是不信佛的,如果世上真有菩萨,有因果轮回,那她们青玉楼这辈子就是来还因果报应的,还求些什么! 珍珠和绿蚁想求签,独孤伽罗便自个去后头晃荡。转过前殿,后面便有些曲径通幽,空庭里有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有几百年的模样,不似外头那些古树已经被系了很多绸绳,这个倒清清爽爽的。 “施主,何以来此?” 一个迟缓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独孤伽罗回身一看,便见着了一个老和尚,穿的破破烂烂的,忽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想来是闲杂人等不能进的,忙回礼道:“有缘来此!” 慧远嘴角不可察地一抽,“施主慧根深厚,倒是和老衲有缘!” 这和尚想来是想骗些钱,独孤伽罗从荷包里掏出一角碎银子,递了过去,轻声道:“老人家,我也就带了这么些出门,这寺庙修的金碧辉煌的,养了那么些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小和尚,吃着白饭,倒是亏待你一个老人家!” 慧远忽地深深叹口气:“不知施主可有何高见让老衲得以餐饱?” 独孤伽罗往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下这老和尚,见他面容清瘦,下盘却稳得很,并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模样,想来平日里肯定辛勤劳作,笑着问道:“不知您平时在山上可曾种些瓜果蔬菜?” 慧远答道:“出家人自是种的!” 独孤伽罗点头:“既是如此,您将这些卖予我,我付您双倍或四倍的价钱,如何?” “双倍或四倍又怎样区分呢?” “春秋季节收割快的两倍,秋冬菜蔬难觅,自是可以四倍!”独孤伽罗答道,既是要做野斋,还有比广化寺的菜蔬更好的吗? “不知施主将这些收了回去,作何用途?”慧远有些好奇道。 独孤伽罗道:“不瞒您,我是准备在广化寺下开个野味斋的,寺里香火鼎盛,又独得天地精华,比山下的更可口些!” 老和尚捻着手上的佛珠,默默沉思,半晌伸出拇指和食指,道:“八倍至十倍!方可!” 独孤伽罗眼睛一闪,嘀咕道:“都说出家人不通俗务,我怎么一点没发现!” 慧远笑道:“小施主,老衲不会让你亏了的!你明个开始每日做两样斋食送上山来,务必赶在卯时正,放在天王殿的弥勒菩萨佛像前!” 天王殿是广化寺的第一重殿,过了山门,往上,这是必拜的示吉凶的菩萨,独孤伽罗心上讶异,这老和尚,倒像是要给她招揽生意似的,立即双手合十道:“多谢这位师傅!” 慧远捻着白胡须笑笑,道:“老衲法号慧远,小施主以后若是派人来收果蔬,和天王殿的小沙弥说一声,便会有人带去!” 说着竟是忽忽离去。 一阵风过,庭院里的老茶树上簌簌地掉落下许多枯叶来,独孤伽罗仰头往去,有种恍惚感,刚才那老和尚,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仔细瞧着,认出是银杏树,这树却很稀奇,一半快光秃秃的了,一半还泛着绿。 近来她住在天女阁里,常常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断断续续的,梦里常常会出现一个约莫是贵人家不得宠的小姐,时常被丫鬟仆妇欺凌,吃不饱穿不暖的,她还曾梦见过鸿姨,一双纤柔的手拉着这姑娘的小手。 独孤伽罗收了几片树叶,去前头找绿蚁和珍珠,这两丫头也在找着她了。 天女阁赶在腊八之前开了张,不知道那慧远老和尚用了什么招数,自送去斋饭的第一日后,便有人来这边问是否有斋饭,问的是斋饭,青鸾和伽罗商讨了下,干脆就只做斋饭了。 招的厨娘是徽州山里出来的,独门绝技便是各种秘制酱料。 这还是独孤伽罗去京城菜市里头晃悠,闻到香味,见有人卖酱料的,买回去尝了一点,觉得实在鲜美无比,折返去找大婶,才得知原来以前在老家是做厨娘的,奈何入京赶考的相公十来年没有回家,只得带着已有十一岁的女儿外出寻夫,怕盘缠不够用,便一边在菜市里卖酱料,一边四处打听。 独孤伽罗大喜过望,忙表示了要招揽她的意思,这姓方的婶子看了下身旁的小女儿,才咬牙道:“工钱不要,能给我母女两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便也够了,只是小妇人心大了些,我看这位姑娘乃富贵人家,我家潭儿自小跟我在厨下忙活,女儿家的活计一点不会,不知能否去伺候小姐,让她平日里跟您身边的丫鬟姐姐多学学!” 独孤伽罗这才看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比她约莫小上几岁,瘦巴巴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此时忐忑又期待地看着她,独孤伽罗忽地便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绕过酱坛,蹲下来摸着潭儿的小丫髻,柔声道:“以后就跟着我一块儿玩吧!” 潭儿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倏地张了嘴,露出一排小贝壳,羞怯地笑道:“谢谢姐姐!” 方婶子却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女儿住在外面,多有不便,又要糊口,又要找那该死的冤家,可怜潭儿孤零零的,时常遭周边孩童欺负,越发不敢出门,她这做娘的,疼在心里,却又不能时常在家陪着护着。 第303章 白惦记你 入了这么一个主家,以后,娘俩儿也有了落脚的地方,便是自个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女儿也有着落! 是以,方婶子一来天女阁,便摆出了十二分干劲,青鸾听她是外出寻夫,也十分同情,说每三天给方婶子放半天假,让她进城寻相公,方婶子自是感激涕零! 青鸾又让袁嫂子在附近村户里招来两个手脚利索的给方婶子搭手,方婶子的工钱是一月二两,两个搭下手的,一月三百文。 也就午时那么一会人多些,但每顿最多也只备十二桌,一桌四至六个菜,堂食的一桌五百文,小雅间的一桌一两,大雅间的一桌二两,大雅间的人数多些,菜食会加量,晚上人少,只备三桌,一般也就方婶子一个人便也够了。 天气好的时候,天女阁的女眷们,便帮着方婶子在后院里架起了十几架酱缸,上头盖着琉璃瓦,或去山里找些野蔬,也有逮到兔子的时候,晚上便一起围着炉火烤兔子肉吃,有时候也会找到些鲜美的小蘑菇,和兔子一起烤,一咬下去,便是满满的肉香味。 日子过得格外的轻松自在,独孤伽罗颇有些已经将天女阁当家的感觉。 这一日里,独孤伽罗带着绿蚁、潭儿在山脚下的一处小潭里钓鱼,太阳正好,暖的人晃不开眼,忽然手下钩子一动,格外的沉,独孤伽罗忙打起精神,立即对着绿蚁和潭儿“嘘”了一下。 神情紧张地一点点看着水面上的涟漪,微微用了力,将钩子缓缓提起。 是一条鲈鱼,约有四斤重,独孤伽罗屏住了呼吸,身旁的绿蚁和潭儿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缓缓从水下被拖上来的鱼,大气儿都不敢出。 等鱼被钓了上来,潭儿眼快忙一下子扑过去将它抱住塞到一早准备好的桶里,脸上被鱼尾拍了一下,沾着一点儿鱼鳞,乐呵呵地对着独孤伽罗笑道:“姑娘,你看,好大的鱼啊!” 独孤伽罗看着里头蹦跶的鱼,也与有荣焉,一手摸着潭儿柔柔的小脑袋道:“晚上让你娘做孔雀开屏给你打牙祭!” “姑,姑娘!” 绿蚁颤着音轻轻喊道。 “嗯?怎么了?”独孤伽罗抬头看她,却见绿蚁盯着她身后看,一转身,便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杨坚! 独孤伽罗看到杨坚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做梦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第二个念头是,他终于回来了。仿佛命里应有的悬而未落的劫,终于落下来了! 月余不见,这人竟然丰盈了许多,脸上嘟嘟的,着了厚厚的粉缎袄裙,裙面恰恰遮住了一双轻巧的脚,站在水潭边,真是临水照花人,好一幅冬日仕女垂钓图,杨坚不自觉地捏捏手,脸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 杨坚轻声道:“过来!” 独孤伽罗斜着眼看他,额前柔软的刘海堪堪到眉上,十分青涩可爱,却是不理! 杨坚不由冷哼道:“怎地,你怕爷在这般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你不成!” 独孤伽罗微微涨红了脸,想到那晚的莽撞,一时呼吸短促,咬着唇,只盯着湖面看! 独孤伽罗身后的绿蚁顷刻便瞧出了怪异,这位杨国公待姑娘这般熟稔自然,姑娘似乎也并不排斥,倒像是在耍小性子! 杨坚见独孤伽罗身后那个新来的丫鬟垂着眸子,却竖着耳朵,示意她们先回去。 绿蚁看了独孤伽罗一眼,低声唤道:“姑娘?” 独孤伽罗倒是不担心杨坚会做出什么,对绿蚁道:“绿蚁你带着潭儿先把这鱼拿回去让方婶子用水养着,你们合算下,是清蒸好,还是水煮!” 绿蚁只得牵着潭儿不情愿地走开了,不忘叮嘱一句:“姑娘,你自个仔细些!” 绿蚁不比独孤伽罗,她在青玉楼里一直都是在前头伺候客人的,虽说是斟茶倒水,但是该看了也看了许多,也明了□□二字,这男子看着姑娘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吞了的模样! 前头绿蚁一步三回头,挪着挪着,还是走了。 杨坚看着她这小模样,心头一软,笑道:“这回不跑了?” 独孤伽罗赌气般地坐在水潭边的枯草上,道:“我姨姨们都在这,我跑什么!” 杨坚忽地解下身上的大氂。 独孤伽罗一惊! 杨坚见她身形紧绷,不由挑眉,将大氂铺在地上,淡道:“地上寒气重!” 独孤伽罗有些恼羞成怒,哼道:“呵,杨国公这般大的年纪,不想着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倒天天惦记着我这么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真是国之栋梁!” 杨坚一噎,看着独孤伽罗满满不痛快的一张小脸,眼眸微眯,盯着她道:“独孤伽罗,你是嫌弃我年纪大?” 独孤伽罗心一跳,呛白道:“杨国公的年纪和我有什么关系!” 杨坚默,半晌:“哦?我惦记你!” 那人说的突然,独孤伽罗脑子却忽地一片空白,愤地起身,“你无耻!” 杨坚伸手便将人抓住,按在原处坐着,望着湖面道:“独孤伽罗,我娶你可好?” 冬日午后的暖阳淡淡地投射在山上,水潭里波光粼粼,一条鱼忽地从水面上跳了出来。 “国,国公爷说笑了!呵~呵!”独孤伽罗左右看看,忽地有些泄气,叹道:“杨国公,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在青楼长大的,我这样的身份,充其量只能在贵府当个小妾,这怕也是抬举我了,我却是自由惯了的,怕是没几天,在公府深宅里就丢了小命,您要是真喜欢我,也不能害了我命不是!” 独孤伽罗的声音里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忧郁,杨坚微微讶异,他以为她让她待在沅居院,便已经将人护的很好,却忘记,这个姑娘长在胭脂红粉地,自幼对周边的环境怕就比旁人更敏感,她看到了芙蓉院,看到了秋潭。 他处心积虑挑选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给她打开的心窍,倒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功亏一篑! 杨坚忽地伸手向湖里掷出什么东西,“独孤伽罗,我只会娶你一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等着的一直是你! 只听水面“啪”的一声,不一会儿一条越有三四斤的大鱼便翻了肚皮浮在水面上。 上头却并不见晕染的红色。 独孤伽罗脑子里的那根弦也跟着“啪”了一声,像是挣断了! 杨坚用绿蚁留在地上的网兜将鱼捞了上来,道:“清蒸,水煮,都随你!” 独孤伽罗望了一眼那鱼,小石子是从眼睛里穿过去的,眼珠子陷在里头了,忽然觉得,这条鱼好像就是自己,清蒸?水煮?不答应,得煎吧! “煎吧!” 杨坚微微侧首,见这姑娘盯着鱼发呆,一时莞尔,这般傻头傻脑的,也想着跑出去,万一赵允迪和那外室,起了歹心,还不知道又要怎般受苦呢,赵允迪这个人情,他杨坚不还都心有不安! 独孤伽罗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道:“没事我就先回去了!”竟慌不择路地跑了。 跑了好一会儿,独孤伽罗忽地反应过来,小声嘟囔道:“我跑什么,他总不会用石头砸了我呀!不是说要娶吗?”这般想着,独孤伽罗脸红心跳,当初看话本子的那股熟悉的酸酸涨涨的热浪又袭上心扉。 杨坚也不以为意,这一回,伽罗,你是跑不掉了! 杨坚从庄上出来却并没有回城,而是去了这庄子西北后头二里地的大兴宫墓地,八年过去,那个摇曳着几根绿苗的坟已经长满了蔷薇花的枝蔓。 边梁跟在主子后头,见他在坟边席地而坐,想到苏威和他说,主子是看中沈姑娘神采间有伽罗的影子,心头颇不是滋味,伽罗走了八年,主子还是没有放下。 “伽罗,我又和皇上求了旨意,我杨坚定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这八年像是一场梦,她竟然还在。 第二日一早杨坚便侯在了庄子上,青玉楼的几位姨姨昨个便见过这位在赵国鼎鼎有名的杨家军主帅,杨国公。 虽看着清冷,可是青玉楼的众人都明白,这人虽面冷,待伽罗,却又是不同。 青鸾倒是一心盼着伽罗真个能嫁了过去,这么些年,独孤信的死,一直是她心里愈合不了的创伤,都说□□无情,她忍不住动了情,那些贪官,竟将人折腾没了! 连青鸿她都没有透底,她之所以愿意上京城,不仅仅是为了帮助伽罗以正妻之礼嫁入国公府,而是,她要替独孤信报仇! 那是她青鸾一辈子唯一的一点光与热,周启仁将他折腾没了,她也要折腾一番不是! 知道杨坚面冷,青鸾让绿水沏了一壶新茶,都退到后面去。 独孤伽罗还在睡梦中,被鸾姨摇起,纳闷道:“姨姨,怎么了?” 青鸾忍不住瞪她:“闺女哎,你昨个是不是和杨国公约好了,人都侯在前厅里了,你还躺被窝呢!”青鸾招呼着绿水、绿蚁给独孤伽罗穿衣套鞋,自个亲自挽了袖子给独孤伽罗梳头。 小小的潭儿端着热水过来,甜甜地笑道:“小姐,净面!” 独孤伽罗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众人打包好,推到了杨坚面前。 玫瑰红蹙金双层褙子,粉霞锦绶藕丝腰袄,下身系着一条累珠叠纱坠地长裙,梳了一个飞仙髻,插了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钗,金累丝嵌宝石白玉鱼篮观音挑心,两鬓贴了一对飞天玉掩鬓,珠光熠熠,却又不失活泼可爱。 第304章 受宠 杨坚慢慢又喝了一口茶,心下暗度,青鸾确实比旁的人更懂得打扮伽罗,这番行头进宫,比之公主也不差了。 指了一下旁边的一只盒子,珍珠过去打开,见里面放着一双缀着东珠的粉缎绣鞋,珍珠却是记得,这是沈姑娘在府里时穿的。 却不妨闪了青鸾等人的眼,绿水、绿蚁只是看着个头大,青鸾却是知道,这般大的东珠,必是贡品! 杨坚淡道:“换上!” 珍珠拿了鞋,青鸾扶着伽罗去后头将脚上的一双云缎绣鞋换了下来,这才让绿水和绿蚁领着出去。 独孤伽罗被众人这番一折腾,觉已然醒了,心里惴惴的,这番浓重,难道鸾姨已经答应将她送到杨国公府上,今个要行妾礼? 杨坚指了指绿蚁,并一边的珍珠冷声道:“今个,你们小姐进宫,你二人不得离开半步!” 后头的青鸾却是心口忽地喘不过气来,进宫! 独孤伽罗也一愣:“我进宫做什么?” 杨坚捏了茶杯,品了一口,才道:“捡漏子!” 独孤伽罗大惊:“我什么都不会,行礼都不会,进去不是随便一个差错便丢了小命,我不去!” 说着便坐到了杨坚对面的椅上! 杨坚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先下去,后头的青鸾也一声不吱地跟了下去。 “无妨,你就当进宫逛逛,若是有不称心的,回头与我说!我替你做主!”他说的随意,语气里的宠溺,却让独孤伽罗不由怔住。 见这女孩儿又发呆,杨坚指着她的一双脚道:“这东珠是本国第一位皇后赏赐下来的,若是不合意了,只管拿脚去踹!” 杨坚没说的是,这东珠是赏赐给当年的国公夫人,后被当做传家之宝由历代老国公夫人留给自个儿媳的! “踹!宫里的娘娘和嬷嬷!”独孤伽罗盯着自个的脚,才知道,原来那些日子,她一直穿着这么一双鞋在国公府里招摇过市! 马车行的格外的缓,独孤伽罗抱着小暖炉,热乎乎的不一会儿便又犯起困来,又担心发髻被自个蹭乱了,一直强打着精神小心翼翼的,却还是上眼皮磕了下眼皮。 杨坚坐在对面,有一下没一下的品着茶,见对面的人困得像一只小猫,也不扰她,怕是昨个夜里睡的太迟了些。 独孤伽罗迷糊糊的见到了杨坚,对她冷着脸道:“独孤伽罗,你就是网兜里的那条鱼!” 那只死不瞑目的鱼忽地蹦了起来,跳在她脚上,化,化没了! “小姐,小姐,到了!” 独孤伽罗睁了眼,看见绿蚁的脸,忽地想起来自己是在进宫的路上,马车里杨坚已经不见了,低头一看,发现自个身上系着他的大氅,有些奇怪,“他去了哪里?” 珍珠道:“小姐,国公爷遇上翼王了,在下头呢,让我们进来喊你起来!” 独孤伽罗竖着耳朵,果听到外面有男子的谈话声,揉了揉眼,珍珠立即拿出一把铜镜来,独孤伽罗看了眼,拍着胸口,幸好发髻没乱。 珍珠轻声道:“小姐,刚才你是靠在国公爷怀里睡的,他帮你托了发髻!” 独孤伽罗脸一热,忙道:“下去吧!” 珍珠掀了厚重的车帘,一股冷冽的寒气立即便灌了进来,独孤伽罗不由打了个寒颤! 杨坚见到这边有动静,便和翼王作别。 翼王看着杨坚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裹着男子大氅的女子,摸着胡子对自家夫人笑道:“这么些年,老夫可又看见杨国公少年儿郎时的热忱了!” 翼王妃是一个瘦削的妇人,虽上了年纪,脸上却并无细纹,只是一双眼睛,带着些许沧桑。 此时见自家王爷这般说,也瞧过去,见杨国公动作极为轻柔,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全然不似平日里冷硬的一张脸,也觉出一些趣味来,柔声道:“若是京里的贵女见到这般,怕是哭着闹着也要嫁到杨国公府上了!” 那么个铁血铮铮的汉子,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还执意娶了已死的伽罗,众人都道此人一生的柔情都付于伽罗了,谁能想,这世间还有活着的女子,能得到杨国公这般爱护! 活着的,终久比死了的得到的多些! 翼王妃想起自个的死对头,已故的月漪侧妃,心里便有些,那是王爷心头的白月光,当年为了这侧妃,她可没少受气,终究啊,她是赢了月漪,至少,现在陪伴在王爷身边的是她! “王爷可知,这是哪家的贵女?”翼王妃并不曾在京里头见过这个女孩儿,一时有些奇怪。 翼王爷摇头道:“本王也不曾听说!”一时想起自家才回府的小儿子,对王妃叮嘱道:“允让也有十七了,王妃挑个合适的女孩子,给他把亲事办了吧!” 翼王妃心头有些不耐,当年月漪便是趁着她怀着允让的时候,趁虚而入,得了王爷的宠爱,是以,她一直不愿意看到这个孩子。 却也不愿意隔了这么些年再为这个孩子和王爷闹不痛快,点头道:“妾身已经在相看了,吏部尚书家的女孩儿,丰乐伯府的女儿,倒是有好几个和允让年龄相当!” 翼王见王妃应下,道:“王妃多上心些便是!” 说着,杨坚带着独孤伽罗走过来,微微点头,往宫门去。 翼王妃神情微暗,再是情深,又有几人能抵得住岁月的侵蚀! 独孤伽罗好奇地瞥了一眼旁边马车上的贵妇人,竟觉得似曾相识,不禁有些奇怪,低声问身边的珍珠:“这是翼王妃?”忽有觉得不对,“侧妃?” “小姐,是正妃!” 独孤伽罗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车帘已经放了下来,只匆匆地瞥到翼王妃的小小的下巴,尖尖的。 前面的杨坚听见伽罗问是侧妃和正妃,忽地回身道:“你怎知翼王府有侧妃?” 独孤伽罗一愣,是啊,她怎么知道的?“我是不是听谁说的,我印象里,翼王妃是有侧妃的!” 杨坚看了她一眼,又好像送了一口气般,道:“侧妃去年年底过逝了,那是翼王妃,日后你还会遇到,翼王妃性子孤僻,你以后远着些!” 这是叮嘱她,此人非善类吧!独孤伽罗点头,这些高门贵族的,弯弯绕绕的都多,上次还听玉蝶和赵允迪聊起过,翼王府才回来一个嫡子,真是大户人家是非多! 杨坚见她低着头,面上神情却丰富,也不知道她小脑袋里在瞎想着什么,扳直了她身子,道:“以后,都不要低头!” 独孤伽罗忍着肩上的不适感,心里暗忖,这是以后都要她鼻孔朝天看人吗? 进了宫,杨坚由公共领着去了御书房,独孤伽罗由刘贵妃宫里的云嬷嬷领着上了软轿,往刘贵妃的寝殿去。 约一盏茶时间,云嬷嬷道:“沈小姐,到了!” 珍珠和绿蚁上前扶着独孤伽罗下来,也就这么一瞬间,云嬷嬷一眼便瞥见了独孤伽罗裙摆下若隐若现的两颗东珠! 这两颗东珠她还是以前是小宫女时,在杨国公府的老夫人那里见过,当时向氏新婚来宫里拜见皇后娘娘,只不过是缀在系在腰上的宫绦上的,转眼间,竟到了这小女孩儿的脚上。 明了这女孩儿在杨府的地位,态度又比先前恭敬了两分,温声道:“贵妃娘娘最爱茹素吃斋,菩萨一样的人儿,以后沈小姐莫要害怕,就当平时在家里一般处着就好!” 独孤伽罗微微点头,“谢嬷嬷提点!” 抬头便见上头门匾上刻着龙飞凤舞的“椒云殿”三个烫金大字,云嬷嬷笑道:“这是皇上特地赐的字!” 殿里头已经有小宫女迎了出来,福礼道:“沈小姐,云嬷嬷,娘娘已经在等着了!”又对独孤伽罗后头的两位丫鬟道:“二位姐姐还请跟我到后头去歇歇脚!” 绿蚁以为她们能进了宫,便能一直伺候在独孤伽罗身后,一时看向了独孤伽罗。 云嬷嬷拉着二人的手,笑道:“娘娘跟前伺候的人多,你们小姐保管不会丢掉一根头发丝!” 独孤伽罗望椒云殿里头看了一眼,微侧首对绿蚁道:“我去去就来!” 听独孤伽罗这般说,那宫女和云嬷嬷悄悄对了一个眼神,传闻这沈小姐出身寒微,她们这稍微一试便试出来了。 宫里不得带随行婢女进来,可是,国公夫人又是不一样,虽说还未嫁给杨国公,但是杨国公亲自带进来,自是当国公夫人来礼待的。 云嬷嬷道:“沈小姐随老奴进去吧!” 穿过中庭,便到了椒云殿待客的厅堂,里头正传来几声嘈杂声,独孤伽罗皱了眉,不是说只见刘贵妃的吗? 独孤伽罗举步上了台阶,进厅堂便见里头坐着七八位着了宫装的妇人,花红柳绿的,一团繁花似锦的模样,上首坐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夫人,虽保养的十分好,但是和翼王妃一样,那一双眼睛,一眼便暴露了年纪,猜是坊间盛传的那位传奇的贵妃娘娘! 独孤伽罗端端正正地福礼道:“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第305章 宣华夫人 众人都将眼睛放在了这位新进来的姑娘身上,传说是杨国公看中,求了皇上旨意要赐婚的。 双层的玫瑰红蹙金褙子,粉霞锦绶藕丝腰袄,一条累珠叠纱坠地长裙,飞仙髻,不说那一对飞天玉掩鬓,这随便一件衣裳料子都是贡品,除了贵妃娘娘,她们一季能分下一两匹也就算皇上格外恩宠了,杨坚倒是好手笔。 虽金贵的料子堆云砌雾一般套在身上,这姑娘看着倒和杨坚冷冽的一张脸大大不同,举手投足间,分明是个柔弱的江南女孩儿! “呦,这位便是让杨国公封了城门要找的那位姑娘了吧?”左侧的一位夫人忽地掩着嘴笑问。 刘贵妃笑道:“任婕妤倒是消息灵通,本宫不曾得知还有这番趣事!”刘贵妃说着却是亲自离了位子,走到厅堂中间将独孤伽罗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本宫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这般标志的小人儿了!” 独孤伽罗原以为要受一番刁难才能起来,不想刘贵妃竟亲自来扶她,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刘贵妃见她眼里闪过讶异,执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左下手的位上坐下,对独孤伽罗道:“刚说话的这位是陛下宠爱的任婕妤,爱说笑惯了的!” 虽听着是回护任婕妤,却是告诉了独孤伽罗此人是谁,让独孤伽罗瞬间有一种“你要是不痛快回去找杨国公告状去”的错觉。 独孤伽罗对着下首隔着两座位的任婕妤微微颔首,笑道:“不知道婕妤说的是哪一桩,伽罗倒不曾知道!” 任婕妤进宫不过两年,近来颇得帝宠,颇有些目中无人的架势,看着独孤伽罗微微一笑道:“哦?臣妾在京里这么些年,一直不曾见过沈小姐,不知沈小姐是哪一家的小姐?” “伽罗本家在江陵!” 右边的一位着了雅青色苏绣袄裙的女子道:“杨国公真是好眼力劲,从江南瞄到这么一个活泛的女孩儿!” 任婕妤伸出涂着丹蔻的一双青葱玉手掩着嘴,露出讶色道:“杨国公敢情是看不上京里的贵女,拿伽罗当挡箭牌呢,这逛了一趟江南,就带回来了一个可人哦!”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不说当着伽罗的面提杨坚的原配,还将伽罗比作扬州瘦马了,去一趟就能带回来! 独孤伽罗都想伸手给那笑盈盈的脸一巴掌,姑娘,你这样没脑子,是怎么在宫里生存的? 众人便见独孤伽罗忽地一笑,犹如春风漾开:“婕妤娘娘,您是怎么进的宫?伽罗虽年幼,在外头也看过许多可人儿,可还没见过娘娘这般天真懵懂的!” 独孤伽罗一双清透水亮的大眼看着任婕妤,心里腹诽:让你装天真,让你装无知! 厅堂里众人都忽地掩了嘴笑了起来,任婕妤比之她们是年幼些,可到底也是伺候皇上两年的,倒让这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夸“天真懵懂”!再不想这杨坚看重的女孩儿这般直言不讳! 杨坚都说了,她是来捡漏的,又不是来受气的! 任婕妤放下手,冷望着独孤伽罗:“沈姑娘头一回进宫,这礼仪想来是没好好学吧,顶撞贵人的事儿,不是谁都能担着的!” 大厅里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任婕妤看来并不准备在这么个新来的女孩儿跟前吃一句嘴亏。 任婕妤姣好的一张鹅蛋脸上带着愤怒,却见前头的小狐媚子挑起唇角,道:“哦?不知伽罗哪儿惹恼了婕妤,还请您明示,不然,国公爷问起,伽罗还不知道如何回话!” 独孤伽罗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诚惶诚恐地看着任婕妤。 任婕妤原是吏部任尚书府的庶女,任大人膝下只有一个嫡子,女孩儿都是庶出,这位任婕妤是二小姐,上头一位同母的姐姐嫁给了白丞相府的庶长子。 白丞相和杨坚是死敌,是以殿中除了独孤伽罗都明白任婕妤为何这番冷嘲热讽。 任婕妤忽地起身,跪在刘贵妃娘娘面前掩着帕子哭道:“贵妃姐姐是特地让这么个下贱的婢女来折辱妹妹的吗?” 刘贵妃眉毛一跳,显见这任小泼妇怕又要闹幺蛾子! 便听门外宫女来报:“启禀贵妃娘娘,外头兵部尚书府敏华夫人求见!” 刘贵妃原本闲闲地半倚在铺了厚厚褥子的黄梨木雕花大椅上,自在地喝着茶,此时立即坐直了身子,道:“快请进来!” 厅中瞬时包括任婕妤都静了下来,静静地自个退回了位置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独孤伽罗发现这宫里的妃嫔似乎并不太尊重刘贵妃,至少这任婕妤并不怎么将刘贵妃放在眼中! 不一会儿,云嬷嬷亲自扶着一位双鬓皆白,脸上却仅有些许细纹的妇人走进来,想来便是那位敏华夫人。见到人的一瞬间,独孤伽罗好像觉得知道这个人,脑子里自动蹦出:先皇后郭氏胞妹,兵部杨尚书之妻! 刘贵妃脸上笑道:“郭姐姐今个怎么忽地过来了?” 敏华夫人看了一眼大厅,见左边上首坐着一个珠光熠熠却甚是年幼的女孩儿,指着独孤伽罗问刘贵妃:“这是哪儿来的女孩儿?” 刘贵妃瞬间默了,少倾,面有赧色道:“这是本宫在宫外见到的女孩子,看着十分讨喜!” 独孤伽罗一时有些错愕。 并没有言明姓氏府邸,显然不是官家子女,连皇商怕也沾不上,敏华夫人颔首,对着刘贵妃道:“我见着竟有几分熟悉!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倒像是……” 说到这里,郭氏忽地顿了下来,一双有些暗黄的眸子盯着独孤伽罗的眼睛,便看了进去。 竟有些像那个为了昺儿沉湖自溺的女孩子! 郭氏端起高几上的一盏茶轻轻地抿了一口,道:“怪不得贵妃娘娘看着喜欢,臣妾看着,也觉得眼熟,倒像是故人!” 先前搭话的着了雅青色苏绣袄裙的女子接话道:“沈小姐年幼,性子憨直,便是我看着,也是疼在心里!” 任婕妤不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荣妃,又侧首对右边首位的敏华夫人娇俏地道:“杨夫人,您可不知道,这么一个疙瘩角落里出来的小猫子,不仅是我们看着错不开眼,便是杨国公也一早便看对了眼!怕是,过些日子就要入府了!” 任婕妤笑吟吟地看着杨夫人道,十分灿烂明媚。 上位的刘贵妃已然变了脸色,顿时放下茶盏,威严地瞪了一眼任婕妤,淡淡地道:“任婕妤今个好谈兴,不是郭姐姐进宫,难得见妹妹有笑脸儿!” 任婕妤见刘贵妃动了火气,离位福礼道:“妾身一见到郭姐姐,便觉得温柔可亲,想起来先皇后娘娘,说话也没找没落的,贵妃娘娘恕罪!” 厅里的气氛忽地又低了两个档次,独孤伽罗懵懵懂懂地觉得,好像她和杨国公的关系,不能让这位貌似了不得的杨夫人知道? 独孤伽罗心头忽有些不安,见杨夫人沉着眸子看过来,独孤伽罗攥了攥手里的锦帕,不自觉地轻声道:“婕妤抬爱,伽罗庸人之姿,怎比的了众位娘娘姝容妍丽!” 杨坚让她进宫捡漏子,不外乎让贵妃娘娘赏赐个什么,说一两句好话给她添个光彩,日后入国公府好看点罢了,她又不要进国公府,杨坚带她进来,总不会让她在此殒命!独孤伽罗想的明白,人也自在了些。 在座的众人却是都愣了,这般规矩柔婉的姑娘,还是刚才那个张牙舞爪对任婕妤毫无敬意的乡下丫头吗? 再看独孤伽罗,却是觉得整个人与先前都不一样了,刚才还挺直了脊背犹如随时要拔弓发箭一般,现在却一派云淡风轻。 郭氏也愣了下,一开口沉沉缓缓,不急不躁,应对自然,坐姿闲适又优雅,这是在钟鸣鼎食之乡里浸淫多年才能有的派头。 郭氏沉吟了一会,试探着问道:“这位姑娘怕是来自江南?”她是得了翼王妃的口信,说是杨国公带了女孩儿进宫,特地来看看罢了,当年昺儿为了救杨坚没了命,杨坚却转身向大兴宫提亲,那是昺儿看中的女孩儿! 即便是后来杨坚替昺儿报了仇,可她看的明白,那怕是伽罗允了他好处的,不然伽罗怎会在杨坚凯旋归来之际沉湖自溺! 伽罗不知怎的,对这夫人似乎有一种汹涌而来的情绪,一股悲伤忽地笼罩在她心头,勉强回道:“伽罗确是来自江陵!” 郭氏见她眼角泛着水汽,心头也怔了怔,对着刘贵妃道:“是个好孩子,我一见她,竟舍不得移了眼!” 郭氏心头一动,看着独孤伽罗温声道:“不若,跟我回府住些日子,我府上女孩儿都出嫁了,整日里也是孤单的很!” 刘贵妃心下暗道不妙,她虽也不喜欢这个好福气的女孩子,先前她任着任婕妤呛了独孤伽罗几句,只是杨坚将人送到她这来,不过是求个身份罢了,口舌之争还好遮掩,想杨坚不会为了这个说什么,但是要是人从她这儿不见了,怕是皇上也得有意见! 想到这里,刘贵妃面色不变,眸中却带了几分急切,笑道:“这姑娘可是个有福气的,虽是在我这处坐着,杨国公一早便在皇上那里备了案的!” 第306章 意外 这是说杨坚又求了旨意了!郭氏笑:“皇上做月老是上瘾了!”却是闭口不提杨坚。 招了独孤伽罗过去道:“我托大些,沈姑娘来近些给我瞧瞧可好!” 独孤伽罗温婉应下,过去福礼道:“理应给夫人行礼的,是伽罗失仪,夫人勿怪!” 郭氏拉了独孤伽罗的一双皓腕,感受着手上的温热,那一双眼睛却看进了心里,不自觉地呢喃道:“像,太像了!” 身后跟着的妈妈轻声提醒道:“夫人!” 郭氏恍然醒了神,笑着从手腕上脱下一只殷红的镯子,便要给独孤伽罗套上,不知是那红过于显目,独孤伽罗心下竟有些骇然,像是殷红的血汩汩地流着,眼皮一跳,忙推拒道:“夫人,不可,不可!” 一旁的荣妃忽地打翻了手里的茶盏! 众人都看了过来,荣妃忙歉笑道:“一时手滑,惊扰了!” 这一个插曲,独孤伽罗却敏感地看出这只镯子不同寻常来,便打定主意不收的,在杨国公府的日子,杨坚没少往她房里送首饰,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一只镯子,也是价值不菲的,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镯子有些像烫手山芋! 郭氏再看向独孤伽罗的眼便带了两分深意,一脸懊恼地道:“沈姑娘看不上不成?” 独孤伽罗笑道:“夫人说笑了,本该是长者赐不可辞的,但是伽罗觉得实在过于贵重,实不敢收,谢过夫人一片好意!” 郭氏忽地有些意兴阑珊,她也只是好奇来看看,伽罗在杨坚心头留下永生难忘的一刀,这人还能看中谁,旁人看不出,她是明白的,又是一个伽罗! 伽罗最吸引人的便是一双眼睛,当年自家昺儿便是在伽罗的一双沉沉缓缓的眼睛里溺进去了! 也是立时,郭氏脑海里便涌出来一个想法,便是这个姑娘不是伽罗,她也要将她打磨成下一个伽罗! 郭氏眼里的阴狠一霎而过,独孤伽罗却恰巧抬头瞥见,仔细看去,郭氏皱着眉,还是一副十分懊恼的模样,独孤伽罗恍然觉得自己看错了眼。 “贵妃宫里今儿倒是热闹!” 一阵爽朗浑厚的声音传来,不一会便见中庭里过来一众人,打前的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后头跟着杨坚和太监宫女。 独孤伽罗心口一松,忙跟着众人跪下行礼:“皇上万岁万万岁!” 恒帝笑着抚掌让众人起身,转了个身子看了一圈,见到独孤伽罗在郭氏面前站着,又见到郭氏尚未来得及戴上腕上的镯子,眼睛一闪。 恒帝身后的杨坚,已然捏紧了拳头。 恒帝看了一眼独孤伽罗,点头道:“这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小人儿杵在眼前倒让朕感叹光阴如梭,朕刚在御花园里见梅花开了好几树,倒是喜人,哎,楚峰你带沈姑娘过去看看。” “是,微臣遵命!” 便是这等事儿,杨坚也能应的这般四平八稳,恭敬有加! 独孤伽罗一时羞涩又腼腆地转身对恒帝道:“谢皇上,伽罗自幼听闻宫里的御花园,四时皆美不丰收,今个有幸进宫,一早便想着去御花园看一趟!” 刘贵妃也知今个闹得过火,回头在皇上那儿不好交差,此时见独孤伽罗要自个出去转转,笑道:“也难为你喜欢,我们在这宫里头可都看腻了!” 唤来身边一个叫盼儿的宫女,道:“好生伺候着沈姑娘!” 这是顾全了独孤伽罗的脸面,虽是恒帝说的话,但是毕竟男女有别,未婚女子,这般平白惹人非议,但是有贵妃的宫女跟着,倒显得只是皇恩浩荡,皇上有意撮合了! 独孤伽罗福礼跟着杨坚退下。十二月的御花园,并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是恒帝让二人出来的借口罢了,鉴湖里还剩着一片枯败的残荷。 走到恒帝说的那一片疏淡的梅花下,盼儿自动离了二人一段距离,垂首在一旁侍立。 杨坚拧眉淡道:“今日那郭氏可曾和你说过些什么?” 郭氏本是和他母亲是姨表姊妹,他幼时也曾唤过“姨母”,若不是李昺为了救他丢了命,杨府和杨府估摸还是常走动的亲戚。 独孤伽罗随口道:“倒没说什么,就是看我眼熟,要赠我镯子,我看那镯子名贵得很,没有要!” 杨坚点头,沉声道:“郭氏的儿子曾有恩于我,在战场上为了救我而陨了命,郭氏自此便恨上了我,不过,郭氏是先皇后的胞妹,一向得陛下的恩宠!” 杨坚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不屑,独孤伽罗瞬间便明了,此“恩宠”的含义,不过刘贵妃也真是怪,怎会对这人这般礼遇,十分尊重的模样! 杨坚见她眼睛直转,知道是理解了他特地点的词儿,低笑道:“她若得知你我二人的关系,不会待你真心,以后再见到她,离远些!” 独孤伽罗眸子微转,轻声道:“我怎么听说,先夫人原是杨府上的准儿媳?” 杨坚淡笑,脸上却起了一层揶揄,道:“不错,确有其事!”见独孤伽罗抿着嘴,巴巴地看着他,心上微动,这么些日子处下来,他发现她心头一紧张,便会紧抿着嘴。 想到这些事怕是迟早有人告诉她,或许,已经有人和她说过,干脆道:“我的先夫人是大兴宫的娘娘,名唤伽罗,京里的人都称她为伽罗,以前是京里惠安女子书院的学生,三年大考都拿了头魁,是京里许多夫人的儿媳人选,以前和杨府公子有过婚约,杨公子去后,我向陛下求了赐婚的旨意!未过门便去世了!” 独孤伽罗点头道:“倒是可惜了!” 杨坚心间一酸,喉咙微动,哑声道:“可惜什么?” “这般聪慧的女子,想来活着的时候也是费了许多心力去学这些东西的,竟早早没了!”独孤伽罗自己学那些琴舞书画,自是知道其中的苦处,不过,她是为了生存,她是青玉楼的最后一块救命的宝贝,姨姨们不说,她心里也明白,她没有上台,不过是还不需要她罢了! 杨坚心上微微酸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以为她会说可惜没有过府,琴瑟和鸣!想到她已然失了忆,杨坚淡淡地道:“独孤伽罗,你是否相信佛家的轮回?” 独孤伽罗却是不信这个,摇头道:“要是能轮回,我爹我祖母肯定会来找我,我姨姨说,他们当初可疼我,是要我坐堂招婿的!” 杨坚嘴角不可察地抽搐,招婿,这小女子倒是好大的气魄! 忽地,前头来了一位小公公,近前对杨坚道:“杨国公,北边党项国来了急信,陛下有请!” 杨坚眉峰微动,党项国?低头看着独孤伽罗道:“贵妃娘娘那里贵人多,你也别去扰了人家的雅兴,在此处赏赏花,等我回来!” 独孤伽罗撇嘴,什么叫她扰了人家的雅兴,不过想到那些弯弯绕绕的女人,心头也烦闷,乖巧地应道:“我就在此处看花!” 党项国十多年前老国王一死,东太后和西太后便将党项国一分为二,东派臣俯于耶律国,西派给赵国上贡,自耶律国亡国后,许多耶律国的王公大臣逃到了东派一系,这些年纷争不断,赵国一直都派了军队去镇压东派,扶持西派,此番不知道又是何变故! 杨坚到了御书房,里头楚王正在向恒帝谏言:“陛下,此番非得派一得力的将军去镇压不可,耶律国的溃兵这些年一直在不断地向东党项国汇合,慕容瑞纯猜测,加上东党的军力,怕是已有十万之众!” 杨坚知道楚王所言非虚,这些年他安插在党项国的暗线也汇报过此事,本以为西党项国的慕容瑞纯能解决,他一直以为慕容瑞纯有帝王之才,没想到竟眼看有被灭亡之灾! 恒帝默了一会,看向杨坚:“楚峰,你意下如何?” 杨坚立即恭声道:“臣愿领兵前往,杨家军先前在攻打耶律国的时候,与那些溃兵交过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是不瞒陛下,臣希望完婚后再北行!” 恒帝点头:“这一回是不能再耽搁你!朕准奏!” 一旁的楚王惊讶道:“你小子开窍了?陛下,这回又是哪家的姑娘啊?” 楚王是恒帝的长兄,一母同胞,当年因为先太后和后宫妃子争宠,谋害了楚王疼爱的一个婕妤所生的小公主,楚王一气之下纵火烧宫,先皇大怒,夺了他储君的名分,后来又贬为庶人。 等恒帝继位后,才重新被封为楚王,却是一心辅佐恒帝治理江山,常年在外游走,是以并不知道京中近来这些琐碎事件。 这一回便是他亲自得了西党项国国王慕容瑞纯的消息。 恒帝抚掌笑道:“朕可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说是庶民,要朕封赏呢!” 楚王却是起了好奇心,道:“我可得见见,比我那侄女儿又如何?”这说的便是伽罗了! 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当,见杨坚脸上并未像往年一般一听伽罗就暮气沉沉的,心上才宽慰些。 恒帝道:“朕刚可过了眼,你若是不来,这一对小人儿还在御花园里头赏花呢!” 第307章 最是无情 杨坚刚走,独孤伽罗便在鉴湖上的凉亭里坐了下来,琢磨着今个自己看到郭氏时为何心里会涌出熟悉亲切之感,而且,她好像不自然地就柔和了下来,好像本能地想讨好她? 鸾姨说过她自幼便生活在宁安县,不曾远出,为何会对这个夫人有这般奇怪的感觉? “你是谁?” 一声清脆的质问声忽地在安静的御花园里头响起来,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独孤伽罗一侧首便看到凉亭下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头上戴着精美的花冠,身上着了金线绣的吉祥如意纹样的袄裙,腰上系着一只串着凤凰玉佩的牡丹络子,昭示着这一个小姑娘出生的不凡! 立在凉亭里陪侍的盼儿忙道:“哎呦公主,这般冷的天,你怎跑到湖边来了,嘉熙宫里的嬷嬷和宫女呢,怎地就您一个人?” 原是一位公主,想必就是刘贵妃膝下的玉荣公主了! 只见这位年约八岁的玉荣小公主昂着小脑袋问:“你是哪家的贵女?本宫怎么不曾见过你!” 盼儿急的脑门上直冒汗,这位小祖宗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这位姑娘哪是什么贵女,可是当着独孤伽罗的面,她也不敢揭了独孤伽罗的短,道:“回禀公主,这是贵妃娘娘招进宫来的客人!” 独孤伽罗见她眉目间天然一股凛冽的气质,巴掌大的小人儿,此时皱着眉对盼儿道:“本宫何曾问你?退下!” 许是年纪还小,便是喝斥,也带着一点小孩儿家的软糯,听来十分有趣! 盼儿为难了一下,看着公主不怒自威的气势,想着在御花园,该出不了什么事,到底怕逆了小公主的意,小公主去找娘娘告状便麻烦了,只得依言退了下去。 小公主见人退了下去,眼睛又瞄了一下四周,吭哧吭哧地从身后的小灌木从里抱出一条毛茸茸十分可爱的小狗! 巴巴地跑到凉亭里来,对独孤伽罗道:“这位姐姐,你看看这小狗是不是十分可爱?” 这么一会儿先前还气势十足的小人儿瞬间便化身为一个急于和旁人分享小宠物的小女孩儿。 独孤伽罗忍不住捏了捏她粉~嘟嘟的脸颊,笑道:“这般小,才生下来吧?从哪里抱来的?” 玉荣小公主悄声道:“这是我从冷宫那边抱过来的,可不能让人知道!” 独孤伽罗忽地明白,这小公主怕是摆脱了宫里伺候的人,一个人跑到了冷宫,那般阴森的地方,刘贵妃知道了怕是得大怒。 又接着听小公主嘀咕道:“我母妃不给我碰小猫小狗,说怕我被抓被咬了,可是你看,这只小奶狗多可爱啊,我心都要化了!” 独孤伽罗见她小大人一般,给她出着主意道:“要给它搭个窝,不然这般冷,会冻死的!” 小公主皱着淡淡的两根小眉毛,苦着脸道:“我在御花园转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将它藏在哪儿好!” 小公主抱着小狗倚在栏杆上,十分苦恼。 独孤伽罗蹲下身子看着那小狗,还没有长牙,眼睛还闭着,该是才从母狗身边抱来的,这小公主也是机灵,母狗最会护着幼崽,她不知道是怎般悄无声息地偷出来的! 忽然,“吱呀”一声,小公主猛地往后仰去,“啊!” 独孤伽罗尚未伸出手,小公主已然“噗通”掉落在湖里! 手上还抱着小奶狗,独孤伽罗大骇,忙喊道:“快来人啊!公主掉下去了!” 盼儿离的并不太远,听到惊呼声,忙赶过来,见沉在湖里的小公主,吓得惊在了湖边,浑身颤抖,竟是不能言,独孤伽罗看着水里扑腾两下便沉下去的小公主,脑子一目,心一沉,纵身往水里一跃! 岸上的盼儿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惊惶地喊道:“落水了,救命啊!快来人啊!公主落水了!” 杨坚摆脱不得楚王,只得带着楚王往御花园来,便见湖边乱糟糟的,都在喊着快救公主,往近前一看,玉荣小公主面上煞白地躺在宫女的怀里,却不见了独孤伽罗的人影,拉起湖边叫唤的盼儿,“独孤伽罗呢?” 盼儿一心记挂着人救公主,猛地整个人被杨坚提起来,脑子转不过来,“沈,沈,啊沈姑娘还在湖里!” 杨坚心头大震,一脚将盼儿踹进湖里,自个对着那平静的湖面立即蹦了下去。 不一会儿,楚王便见杨坚捞起了独孤伽罗。 忙踹了其中一个抹着泪的太监:“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个的脑袋都不想要了啊,还不快去喊太医来!”、 楚王见孩子睁着眼,只是冷的发抖,忙将自个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包住小公主,冷声道:“还不快将公主送回殿里头换了衣裳!” 宫女太监们早已慌得六神无主,此时得了命令,忙不迭地跑着小公主就跑。 楚王见杨坚抱上来的这姑娘紧紧闭着眼,脸上毫无血色,忙上前急道:“让开!” 杨坚正急的发疯,被楚王挤开,捏了拳头,却见楚王单膝跪地,将伽罗反过来,腹部磕在他的膝盖上,按着独孤伽罗的腹部和背部,像是在救伽罗,瞬时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楚王又吩咐杨坚道:“快来捏住她的鼻子,对着她的嘴吹气!” 杨坚忙照做!见独孤伽罗还是闭着眼,整个人犹如坠在冰窟一般。 “咳!” 忽地,被捏着鼻子的独孤伽罗咳了声,嘴里溢出水来! “太医,太医呢,快,快!”杨坚已经急红了眼! 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了人,顿时明白,都是去护着公主去了! 楚王按着这头狂躁的狮子,道:“放心,吐了水就没事了,当务之急赶紧去宫里换身衣裳!要是发了伤寒就不妙了!” 独孤伽罗这时候已然醒了,浑身冷的发麻,止不住的颤抖! 见杨坚急疯了的模样,声音暗哑道:“我没事!” 这一句却差点让杨坚落了泪,他的伽罗,他的伽罗,差一点又从湖里流走,哽咽道:“闭嘴!” 最近的是任婕妤的千延宫,宫女见楚王和杨国公抱着女子来,嚷着要干净的衣裳,忙拿了一套新袄裙出来,服侍着独孤伽罗换上。 待独孤伽罗一出来,杨坚立即抱起了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楚王跟在后头追赶不及,想到自家那皇侄女不知道怎样了,这事,后续还不知道怎么牵扯,自己少不得留下来看一看,免得连累了楚峰看上的这个姑娘! 却不知,现在的杨坚恨不得一脚将什么刘贵妃、郭氏都踹到鉴湖里去,没有这群人,伽罗怎会去鉴湖待着! 他是连他自己都恨上了,为什么非要让她进宫,为什么要让她有个尊贵的身份,有什么,比她好好地活在他眼前还重要的吗! 独孤伽罗直到上了马车,都不敢说话,杨坚红着眼,头发都要竖起来的样子,太吓人了,等到了马车上,杨坚将小暖炉塞到独孤伽罗手里,道:“忍一会儿,一会儿便到家了!以后,再也不让你进宫了!” 独孤伽罗发现,这么一瞬间,对着这么一个望着她手足无措还没有归魂的男子,她竟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欢喜。 见他还着了湿漉漉的衣裳,这么一会儿,衣服已经结了冰渣子,硬邦邦的,轻声道:“外套脱了吧!” 外头的边梁扔进来自己的披风,道:“爷,您先换上,小的一会在前头布坊里拿件袍子来!” 杨坚怒道:“不用,先回府!” 独孤伽罗见他发上冒着白烟,有些担心地劝道:“我没事,换了衣裳,马车里又暖和,你要是着了风寒,你娘可不会饶了我!” 她的声音绵软又带着不曾有的羞涩。 杨坚暴躁的心间犹如灌了一壶温水,瞬间十分熨帖,在独孤伽罗期盼的眼神中点了头! 独孤伽罗展颜一笑,探出头,对外头的边梁道:“赶紧给你家主子找件衣裳!” 正和兄长护送着母妃去外家靖远侯府的宇文邕,忽地回头,勒着马看着从他身前过去的马车,盯着那厚实的车帘,他好像听到了伽罗的声音! 信安郡王赵允宁也顺着弟弟的眼看了过去,道:“那是杨国公府的马车,像是有什么急事,这般赶着!” 马车里头的翼王妃听到声音,想到今个见到的杨坚和那女孩子,声音不高不浅地道:“杨国公近来怕是要娶妻了,益之,也该看看了!” 宇文邕一愣,脑子里瞬间想到了独孤伽罗,回道:“母妃,儿子在外头认识了一个姑娘,和儿子一处长大的,回头带给母妃看看!” 翼王妃不悦道:“你当什么不三不四的姑娘都能进王府,你便是真心喜欢,纳妾也成,得明媒正娶地迎了正妻入府之后!” 宇文邕脸一红,他从来没想过纳妾,伽罗也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姑娘,赵允让见母妃不太痛快,忙示意弟弟住口,另起了话头道:“母妃,儿子听闻舅舅近来身子不太爽利!” 第308章 叹息 提到自己的哥哥靖远侯,翼王妃叹了口气,心上涌上几分烦闷,也不搭理小儿子。 一时安静了下来,赵允让却是微微吁了口气,母妃不喜弟弟他自幼便知道,不过是因为侧妃在她怀着弟弟的时候,搭上了父王,便是生下来发现是个儿子,父王也并未多看顾母妃,母妃迁怒于弟弟,认为他不详,可是,弟弟却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宫里头,刘贵妃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到小公主的嘉熙宫,见宫女太监围着小小的人儿,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喝骂道:“废物,你们就是这般照看小公主的!” 刘贵妃忙摸着小公主光洁的额头,语气凛冽地问一旁的太医:“小公主可无恙?” “回禀娘娘,小公主被救及时,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她年纪尚幼,怕夜间会盗汗发热,臣一会儿开些药,过了今晚,若是不发热便无事了!”太医心下一阵侥幸,幸好这回无恙,不然他这条老命也保不住了! 刘贵妃心也微微定了一些,这才回身看着嘉熙宫早已跪倒一片的宫人们,漠然道:“来人,嘉熙宫的人都拉下去,杖毙!” 却是不问讯,这是一个活口都不留了! 她虽出身低微,在这宫里便是高位,也有那出身世家的女子看不上她的,皇上为了平衡朝堂,她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可是,玉儿是她的宝,既然有人要害玉儿,她就让那些人看看后果! 嘉熙宫里顿时哀嚎一片,却很快便被慎刑司的人一一堵了嘴带了下去。 赶过来的楚王只看到一个个被拉出去的宫人脸上面如死灰,举步进去道:“贵妃娘娘,本王适才去看了下,凉亭上的栏杆像是被谁故意损毁了,现在即便杀一儆百,这后患还是留着,依本王之见,还是查出真凶,不然,玉儿的安危……” 刘贵妃满脸倦容地摆手道:“楚王,你常年在外,有所不知,这宫里何止那一处是被损毁了的,本宫和陛下只有这么一点骨血,多少人视玉儿为眼中钉!” 即便查出真凶,也不过是低位份的妃嫔抵了罪罢了,这宫里,哪一个女人对玉儿不怀恨在心! 楚王缄默。 过一会,又将独孤伽罗跳湖下去救小公主反溺水的事,说了一遍,刘贵妃听了,脸上并无感激之色,轻描淡写地道:“是个善心的!” 楚王大震! 宫女太监没有服侍好,杖毙,这是上位者的威权,那独孤伽罗呢?她可是杨坚要迎娶过府的女子!便是她不跳下去,楚王心头一窒,是的,但凡她不跳下去,陛下和刘贵妃都不会饶了她! 楚王想起那个不是他急救,或许并已殒命的女孩子,心想自个终究不适合这地方! 自古无情帝王家! 楚王临走时去了一趟御书房,和恒帝聊了许久,李公公在外头候着,只听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却是眉眼儿都不抬。 待楚王气冲冲地从里头出来,李公公进去伺候,发现皇上颓丧地靠在椅上,淡淡道:“嘉熙宫的严刑拷问一遍,没断气的都扔到浣衣局、司苑局!” “是,陛下仁厚!” 李公公从慎行司回来,换了一身衣裳再去当差,他到的时候,慎行司已经杖毙了十个宫人,满地的赭红一片,剩下的二十多个人,拷问之后,也是活不了几个,陛下又何尝不知,只是楚王执拗。 恒帝已经备好了一份圣旨,道:“你去颁旨!” 杨坚给独孤伽罗招了大夫来看,诊脉后说是并无大恙,只是吩咐喝些驱寒的姜汤便好。 杨坚心头这才松了下来,忙让香薰备了热水给独孤伽罗沐浴。 一番忙碌下来,待独孤伽罗从浴桶里出来,在摆了四个炭盆子的屋里暖洋洋地任着香薰用小熏炉熏着头发时,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蔡嬷嬷道:“姑娘,快回去接旨,圣旨要到庄子上呢!” 却是李公公通知了杨坚,让独孤伽罗回自个的宅院,毕竟,这还未过门不是! 独孤伽罗又是一阵忙乱,好不容易到了庄上,李公公宣读的什么,她听的模糊胡的,“承膝楚王一脉”?“静懿”? 李公公看了一眼经过一番浓重装扮的珠翠环绕的独孤伽罗,笑道:“沈姑娘,接旨吧!” 独孤伽罗伸了手,被杨坚眼睛一盯,忙道:“谢主隆恩!” 很快京里便都知道,新鲜出炉了一位静懿娘娘,竟承在楚王一脉! 为了彰显皇家看重,特地赐了府邸,坐落在楚王府东北边。 义女,是上宗室族谱的女儿! 这其中的分量,比刘贵妃的义女可重了千斤! 杨坚也有些讶异,御花园一事后,他并不愿意让伽罗去认刘贵妃做义母,皇家凉薄,他一直便是知道的,只是当看着伽罗还在冰冷的湖里,那些人却置之不理,丝毫不记得里头还有一个人的时候,杨坚忽然就不愿意伽罗和那座宫城里的任何一个人牵扯! 杨坚嘱咐了青鸾好好照顾伽罗,又转身对独孤伽罗道:“你救了玉荣公主,这些日子怕还是要让你进宫赴宴,先好生养着,有什么事派人来找我!” 独孤伽罗已经为这接连一串的事儿砸昏了,脑子木木的,点头应下,见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该是救了她上来后还未来得及擦干,心上一急,起身道:“我去给你拿块布巾!” 杨坚将她按住,摸着独孤伽罗还有些微潮的头发,命令一旁的珍珠道:“散开来,再给她用熏炉熏一熏!” 嘱咐独孤伽罗道:“女儿家不比男子,你自个这些日子也注意下,别落下了寒症,明日我让宫里的太医再来给你诊脉,开些调理身子的方子!” 杨坚一走,青鸾将伺候的人都支了出去,神情冷淡地看着独孤伽罗:“你说,你跳下湖为了救刘贵妃的公主?” 独孤伽罗被鸾姨的态度有些吓着,以为她是责怪自己不好好照顾自己,轻声道:“鸾姨,小公主太小了,掉了湖里还不忘抱着小奶狗!” 青鸾挥手,红了眼道:“伽罗,那当年谁可怜过你爹,可怜你守寡的祖母,可怜你这个才堪堪六岁的孩子?” 青鸾想起当年独孤信去世时的惨状,心痛的要窒息,她长于青楼,什么肮脏事儿没见过,独孤信身上的伤痕,明明是,青鸾拉着独孤伽罗的手,脸上的泪止不住的流,他本是浊世的翩翩儿郎,那般洒脱俊逸的人,竟遭了那等屈辱,青鸾胸中的恨意滔天,“伽罗,我们一定要替你爹报仇!” 青鸾这些年在独孤信去后一直备受压抑和折磨,此时悲恸的不能自已,伏在独孤伽罗的锦被上呜噎着痛哭起来,又怕外头的人听见,极力压着声音。 独孤伽罗只知道爹爹是被害死的,鸾姨这些年也不曾和她多说,此时见鸾姨这般痛哭不堪,莫名受到了震动,伏身抱着鸾姨痉挛的身子,哭道:“鸾姨,伽罗都听你的,你告诉伽罗,是哪些人害死了爹爹和祖母,伽罗一定会给他们报仇!” “伽罗,你爹肯定不希望你掺和这些肮脏事,可是,鸾姨恨啊,这些年只要想到你爹死前的惨状,我没有一夜能合了眼!” 青鸾情绪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一边抹了泪,一边声音嘶哑地对独孤伽罗将当年的事一一叙述,但是还是没有将独孤信真正的死因告诉独孤伽罗,那是青鸾心中永远的隐秘,她要他深爱的这个男子,一直高大地活在他女儿的心中。 周启仁当年攀上了京中权贵,这些年官运亨通,现在是扬州的知府。 “伽罗,他背后是工部尚书左钦!”青鸾盯着锦被上的华丽的牡丹花,出神地道:“左钦是刘贵妃的表兄,他能上来,完全靠着刘贵妃!” 她们一直在宁安,独孤伽罗不懂鸾姨为何了解的这般清楚,还是问了出来:“鸾姨,这些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青鸾神情淡漠,“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害死你爹的凶手,你当青玉楼真的那般穷?呵,不过是我把银子都拿去打点了,在你没上京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复仇,你爹疼你,希望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我要怎么舍得让你终日活在血海深仇里!可是伽罗,鸾姨老了!” 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扳倒周启仁了! 独孤伽罗愧疚的无以复加,“鸾姨,以后就交给伽罗!您好好颐养天年就好!” 青鸾无奈地摇头:“要搬倒周启仁,得先让他没有靠山!伽罗,你便是娘娘,还是太弱了些!” 独孤伽罗心口一窒!拥着鸾姨,她不知道这些年面上艳光四射的鸾姨是怎般熬过那么些夜晚的,她一直知道鸾姨对爹爹一往情深,便不知道,爹爹的死,是她心里迈不过去的坎儿,也不知道,爹爹在牢里饱受煎熬。 忽地青鸿提着食盒,敲门进来道:“你娘俩聊什么呢,伽罗,我让方婶子给你炖了燕窝,你这回着了凉,得好好补补气血,不能落下寒症!” 青鸾用帕子拭了眼睛,青鸿看了道:“什么事儿瞒着我不成?” 第309章 逢盛宴 杨坚却并不同意独孤伽罗去赴宫宴,自独孤伽罗落水后,杨坚每日早朝过后,都要过来庄上一趟的。 此时看着一脸无所谓的伽罗,皱眉道:“刘贵妃野心太重,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示好!你还是莫去了!” 伽罗跳下去救小公主却反被遗忘在鉴湖里的事情,让杨坚忆起便一阵心悸。 虽然眼下伽罗是楚王之女,可是,这个娘娘是怎么来的,杨坚再明白不过,不过是皇家对杨府的恩施罢了! 皇上让他去西北的党项国,耶律国的残部与东党项国的势力并不容小觑,加之寒冬,西北部气候苦寒,杨家军初去,怕是不能及时适应! 这一次或许比八年前与耶律国的战役更为凶险,他无后又未娶妻,伽罗是他唯一的软肋,即如当年皇上同意他娶伽罗的牌位入府一样,女子,在帝王眼中,一向是无伤大雅的! 独孤伽罗捧着热乎乎的杏仁奶茶,摇头道:“总不能躲一辈子!” 真如鸾姨所说,她老了,爹爹和祖母的仇,还有姨姨们的养老,都是她的责任! 杨坚见她皱着一张小脸,不由轻声笑道:“要去的话,把薄荷带着,这回不管谁落水,跌倒,或是被责罚,你都没看见,要是有对你说话刻薄的,也不必忍着!” 可是伽罗说的也对,不可能躲一辈子,等他去了西北,她作为杨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府里不出去应酬。 独孤伽罗知道他这是对她落水的事还耿耿于怀,心里撩过一点喜悦,还是瞪着他犟道:“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杨坚气的笑了,“怎地,你是嫌自己还不够添事的?”见她嘟着嘴不服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对一旁一直默默地立着的薄荷吩咐道:“到时看好你家小姐!” 薄荷脆声应下! 屋里的碳盆子有些呛人,杨坚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道:“这两日国公府没有给你送来银丝碳吗?” 独孤伽罗不在意地道:“银丝碳比煤炭要贵五倍,我一个人用的都抵得上庄上众人的银钱了,我把它们换了煤炭来!” 一旁的薄荷眉毛微挑,怕是只有静懿娘娘会想到银丝碳贵的! 煤炭虽便宜,可是,呛人不说,冬天的夜里,门窗紧闭,十分容易中毒。 杨坚喝了一杯热茶,心里的郁气才稍微散了些,这么个玻璃人儿,他每天都担心着她出什么事儿,她倒不嫌事大,常常状况不断! 独孤伽罗一边想着心事,却忽地捏住了鼻子,一张小脸皱巴巴地看着门口,便见外头珍珠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中药过来,道:“小姐,今个你看就这么小小一碗,灌两口就没有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杨国公,便见杨国公的眼睛扫了小姐一下,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淡道:“今个路过集市,看到卖红枣糕的,听说十分香糯可口!” 珍珠忍不住露了一双小虎牙出来,咬着下唇道:“奴婢今个还听方婶子提过这红枣糕,说是近来卖的十分好,想是很好吃的样子!”国公爷怕小姐落了寒症,让宫里太医过来开了去湿气的药,可是小姐嫌药太苦,常常偷偷倒掉,国公爷无意发现后,便每日都提着新鲜的小吃食来哄着小姐喝下。 庄上的婶子和姨姨们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国公爷是栽在小姐的手上了。 独孤伽罗白了一眼珍珠,这样的戏码每日都来一次,真当自己是被吊着胃口的小狼狗了,捏着鼻子一口将药咕下! 这些日子杨坚常来,独孤伽罗和他之间处的融洽了许多,像是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独孤伽罗对杨坚的好意并不抵抗,只是若说更进一步,也并没有。 枣糕还带着热气,想来是一直在杨坚胸口捂着,独孤伽罗咬的小口,发上的珠钗轻轻地晃动,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杨坚淡淡瞥了一眼,接着喝茶,嘴角却不由上翘。 冬至这日,青鸾让独孤伽罗换上了一身茜红色的繁花襦衣,逶迤拖地的素锦古纹双碟云形十二幅罗裙,外面罩了一件银狐披风,三千青丝被青鸾一双灵巧的手在头顶编挽成发髻,髻底部用正红色的绸带系住,带梢垂于肩侧,又缀以镂空的珠翠、花钿,低垂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玲珑簪。 杨坚过来的时候,便见青鸾捏着石黛浅浅地晕染伽罗的眉毛,正是时下流行的倒晕眉。 观摩着镜中的人,道:“再在额前缀颗红宝石吧!” 独孤伽罗从铜镜里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脸上微红,咬唇嗫嚅道:“你怎么进来了?”这人现在真是一点都不客套,随时来都往她闺房跑! 青鸾微愣,看了独孤伽罗的妆容一眼,确实不够华贵,浅浅笑道:“正当如此!” 杨坚一心数着要去西北的日子,对她的质问仿若未闻,伽罗微微气恼,当着鸾姨的面,伽罗也没有再吱声。 今日是刘贵妃宴请女眷,杨坚将人送到宫门口,望着伽罗道:“我晚些时候再来接你,天气严寒,你莫在外头多走动,就坐在殿里头!” 独孤伽罗听他这般说,盈盈一笑:“嗯,你去集市看看,今日冬至有没有小贩卖好吃的!” 杨坚清隽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暖意,点头:“当是有的!” 驾着马车的边梁眸中微诧,静懿娘娘这真是将自家主子整日和街头卖吃食的小贩系在一块了! 杨坚看着薄荷和潭儿伴着她进去,不见了人影,才转了马头,往楚王府去! 独孤伽罗到刘贵妃殿里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贵夫人在,玉荣小公主却是一早便在等着她的,见到她过来,身后果真带着潭儿,十分喜悦地上前唤道:“静懿姐姐,我可等你许多时候了!” 殿里的一众女子便见着先前还偎在刘贵妃身旁困得睁不开眸子的小公主,此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新来的静懿娘娘! 一时都有些诧异于独孤伽罗的手段,不过这么些日子,竟然就攀上了赵国最尊贵的女孩儿。 上位的刘贵妃原本一派端庄雍容地坐在那里,面色带笑地和下首的郭氏聊天,听见女儿这般亲昵地唤独孤伽罗,不由朝门口看了一眼,一时被晃了眼,眼前的女孩子一身珠光宝色却又明媚清丽,便是自家的小公主也不曾这般富贵华丽的打扮过。 心头一时撩过一些不悦! 及独孤伽罗带着两个婢女过来见礼,刘贵妃才发现她身后的那个年幼的婢女十分眼熟,竟有些像那人。 刘贵妃柔声笑道:“娘娘身边的这个小丫头看着十分伶俐,”又对着潭儿问道:“小姑娘,你几岁了,叫什么?家在哪儿呀?” 潭儿自那一日和公主玩闹了一日后,胆子大了很多,庄上的姨姨们知道公主要见她,又教导了她一些利益,此时大方地跪伏在地上,清脆地道:“回禀贵妃娘娘,奴婢唤潭儿,今年十岁了,家在徽州!” 郭氏不以为意地看了那个小丫鬟一眼,笑道:“听说玉荣公主十分喜爱这个丫鬟,不若留在宫中?” 独孤伽罗听到这话,长长的睫毛轻颤,抿唇道:“是伽罗的故人之女,并不是丫鬟,还望娘娘明辨!” 这宫里素来吃人不吐骨头,便是小公主真喜欢潭儿,她也不会将潭儿留在宫中。话虽这般说,可是独孤伽罗看向郭氏端庄的脸上露着的慈和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凉。 知道杨坚和郭氏的恩怨,独孤伽罗不觉得,郭氏会喜欢她! 这边刘贵妃却是吩咐潭儿上前,细细看了眉眼,半晌才道:“玉儿,带着潭儿下去玩吧!静懿娘娘身边的人,可别吓坏了人家!” 这后一句虽提了独孤伽罗,语气却是十分的温和。 那边任婕妤盯着独孤伽罗好一会儿,见不过数日,这乡下野蛮丫头,就成了楚王之女,边忽地绽开一个淡淡的笑来,歪头道:“前些日子静懿娘娘得楚王爷垂怜,现在这么一个丫鬟也得了小公主的喜爱,静懿娘娘府上的风水怕是整个赵国里独一份儿好了!” 独孤伽罗忽觉头疼,这任婕妤真是不分场合斗她,“婕妤说笑了,论风水,有紫气护着,京里头那一块地儿不是风水宝地!难不成婕妤母家的风水不好?” 独孤伽罗倚在椅上,淡淡地看了一眼任婕妤,你敢说,在天子脚下,你家没被庇佑? 任婕妤当着这般多贵夫人的面,比往日要收敛许多,毕竟还是御史台呢,在宫里头,万岁爷宠着,没人敢说什么,便是刘贵妃也得忍让她几分。 心里存了气,勉力笑道:“那日静懿娘娘落水,湿透了,被杨国公抱来我宫里头换的干净衣裳,静懿娘娘可还喜欢?” 殿里顿时一片嘘气声。 “哦,是婕妤的衣裳?怪当那般彩绣辉煌?当日婕妤也在宫里吗?我醒来后,并不曾见到婕妤啊?”独孤伽罗掩着嘴,微微讶异道,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第310章 一仆二主 任婕妤眸中闪过两分鄙视,笑着道:“倒不曾见过,只是回来宫里嬷嬷如实禀报罢了!” “如实”两个字微微咬了音。 这般场合,任婕妤是铁了心要让独孤伽罗声名狼藉,独孤伽罗抿了一口茶,神情淡漠地道:“婕妤心疼衣裳,伽罗也只能说一句抱歉,那般华贵的衣裳,伽罗若清醒着必不会夺人所爱,只是婕妤若是一时不悦便要往伽罗身上泼脏水,想来父王也是不依的,还望婕妤说话稍作思量才是!” 殿里气氛一时静的极为诡异。 任婕妤气短,斜眼嗤道:“静懿娘娘真是好一张伶俐巧嘴!” 独孤伽罗颔首谢过:“婕妤厚爱!” 刘贵妃静静地端着茶,像是不曾听到这二人口舌一般,她下首的郭氏刚碰了独孤伽罗一个钉子,此时也只顾着和旁边的夫人聊天。 这么一会儿,殿外宫女进来报道:“肃王妃娘娘,华原郡王妃,昭国夫人到!” 便见一个一身紫色宫装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位身形袅娜的年轻夫人款款地过来。 像是没发现殿里头的诡异一般,紫色宫装夫人爽声笑道:“贵妃娘娘这里正是好番热闹,臣妾倒托大来迟了!” 独孤伽罗看了一眼,知道这必是肃王妃了,身后那两个女子,前头那个鹅蛋脸笑吟吟的想必是华原郡王妃,后头那个十分清冷,带着几分出尘气的该是丞相府之女,昭国夫人。 云嬷嬷迎着肃王妃入座,独孤伽罗不期然地抬头便发现一双灼灼的眼睛看着她,是昭国夫人。 正兀自诧异,白薇萱笑着轻轻颔首,像是十分友好的样子。 独孤伽罗无视,低头继续吃着高几上放着的蜜饯,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本来是一汪死水,每条鱼都有自己各自的淤泥地,占着几根野草,几只小虾米,她这只外来物种,扰了这片死水的宁静。 来的最迟的是翼王妃,并未带儿媳,进来便柔和地笑道:“今个外头露水寒,馨儿身子重,臣妾留她在王府里了,贵妃娘娘莫怪才好!” 翼王妃口中的馨儿是翼王府长子信安郡王的王妃,头胎生了个女儿,这一回有孕尚不足三月,翼王妃十分看重。 刘贵妃自是寒暄几句让翼王妃入了座。 见人来齐了,刘贵妃吩咐开宴。 顷臾,两排宫女提着食盒鱼贯而入,跪在高几前从食盒里拿出清酒一壶,琉璃酒樽一只,银箸一双,又有酱碟四份,白嫩柔滑的饺子两盘,一盘四只,还隐隐冒着热气。 每只饺子上头都有一只花瓣儿,四瓣梅花,四瓣杏花。 刘贵妃笑道:“今儿这个饺子宴与以往不同,玉儿的主意,以御花园四时的花入面,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蔷薇,五月榴花,六月荷花,七月葵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十一月白茶,腊月梅花,小孩儿家玩笑话,本宫却觉得有些趣味,大家都尝一尝!” 郭氏咬了一口,停箸道:“玉荣公主幼时便这般机敏,兼得贵妃娘娘和陛下的宽厚和睿智。” 独孤伽罗低头,缓缓地咬着一只梅花饺子,像是以梅花汁入了面,十分清香,倒是别致。 看着旁边的琉璃酒樽,晶莹剔透,倒了一些清酒,微微摇晃,咬了唇,忍不住轻轻地尝了口,竟是唇齿留香,带着些许甘甜。 刘贵妃望着下头的女眷,笑道:“本宫的殿里头,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不若,今个,本宫拿出一份前朝的九凤鸟绿釉陶灯做彩头,各位小姐展一展才艺如何?” 刘贵妃说的九凤鸟绿釉陶灯高两尺,分为三层,地盘和中层边沿各镶嵌四只展翅欲飞的凤鸟,口中各含着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托着灯盘,顶部为一凤鸟形的灯池,凤鸟的头上缀着小小的琉璃罩子,夏季可放置萤虫进去。 十分精致华贵! 这只灯盏其实有一段公案,当年郭皇后也是看中的,不过,皇上仍然赏赐给了当时还只是婕妤的刘贵妃! 凤鸟自古是后位的象征,传闻郭后自此之后,对恒帝死了心,不就便抑郁而终。 没想到刘贵妃竟然舍得将这般宝物拿出来,一旁的翼王妃蹙着眉笑道:“早知道贵妃娘娘今个舍出这般宝物,当年臣妾无论如何也要生出一个女娃儿来才是!如今,只能眼馋着诸位府上的掌上明珠来争这一殊荣了!” 独孤伽罗喝了两盏清酒,脸上已然染了一层红晕,立在她身旁的薄荷急的小声地劝道:“娘娘,这酒后劲大,可不能喝了!” 独孤伽罗懵懂懂地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晃着琉璃酒樽,看着里头流动的清亮的淡淡芙蓉色,心下暗叹,真是好看,她仿佛忽然便明白古人诗句中所吟唱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没有琵琶!” 正是丰乐伯府的长女刘汐儿在跳霓裳羽衣舞,彩绣飘飘,身段娇弱,仿若柔滑似水,众人都看着出神,不妨独孤伽罗大大咧咧地喊了一句:“可惜没有琵琶!” 薄荷见自家娘娘还拿着九曲玲珑酒壶,忽觉出这个新主子,真是不是省油的灯啊! 对面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独孤伽罗的白薇萱,拿了放置在右手边的绣帕,轻轻擦了嘴,对着众人笑道:“这位静懿娘娘真是天真活泼,臣妾不由得就想起了伽罗妹妹,当年在书院,我二人时常一人弹琴一人起舞,真是肆意烂漫的年纪!” 薄荷是知道这位昭国夫人的,当下就提了心。 白薇萱说到这里,眼睛盯着独孤伽罗望的出了神,一时低下头,有些伤怀地道:“今见静懿娘娘的舞竟与伽罗妹妹像了九成,宛若伽罗妹妹活灵活现在我眼前一般,十分怀念,想再谈一首曲子,不知静懿娘娘可否伴舞,一慰我多年的哀思之情!” 独孤伽罗现在一听到伽罗这个名字,就明白这些人不安好心,放下酒樽,手指抵着下巴,故作疑惑道:“喔,夫人琴艺高超?伽罗倒想讨教一下!” 一掌推开了身前的高几,只听“哐当”一声,白瓷盘子、九曲玲珑酒壶都碎裂在铺着厚厚的地毯的殿上,独孤伽罗站起来挑眉道:“斯人已逝,昭国夫人当早日走出才是,伽罗才疏学浅,在众位娘娘和夫人面前献丑了,不若我和昭国夫人合奏一曲高山流水?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独孤伽罗仰着脸,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似乎僵住了的白薇萱,咬唇娇俏地笑道:“伯牙子期,比之昭国夫人和伽罗又如何?” 郭氏箸上的梅花饺子,一咕噜地掉了下来,这小妮子,比之当年伽罗似乎多了几分妍丽夺目。 白薇萱垂眸,扶着身后侍女碧纹的胳膊,走过高几,伸开胳膊,轻轻一扬,广袖溢出淡淡的香味,对着伽罗做了个“请”! 独孤伽罗昂着头,脚步微乱,便向丰乐伯家小姐刚让出来的大殿中央走去。 薄荷怕自家娘娘一会迷糊,暗暗地捏了娘娘的手背一下,不想独孤伽罗嚯地甩了手,委屈地瞪了她一眼,囔道:“疼!” 对着众家夫人悄悄掩着的帕子,薄荷窘迫地低了头,微微一闭眼,心里顿时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挑弦试音,白薇萱转指娴熟,倒是独孤伽罗磕磕绊绊的,像是在玩闹一般,望着独孤伽罗在那玩着琴弦,像是意外了合奏一事一般,白薇萱微微一笑,端庄娴雅地拨开了琴弦。 独孤伽罗待白薇萱弹了一段才起的势,却直接跳到了白薇萱弹的这一段,而白薇萱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弹着,她自幼琴棋书画样样勤于练习,指导的嬷嬷都是宫里有名的教养嬷嬷,当时伽罗虽在舞艺上胜她一筹,在琴艺上,二人却是不相伯仲的,白薇萱对这个还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孩儿,自觉是碾压! 不一会儿,白薇萱却隐隐有些不得力,独孤伽罗的琴声或绵软或强劲,却是像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让她的琴声无处可落。 肃王妃,翼王妃,便是琴艺只略知一二的刘贵妃,都忍不住讶异,都道这位静懿娘娘来路不明,不想不说会弹琴,这琴艺竟也不输丞相府的二小姐。 座上众位夫人看着白薇萱紫涨的脸,开始嘀咕道:“昭国夫人这是怕特地和这位静懿娘娘较上劲了!” “先头那一个比不上,现在,这一个,人家可还未及笄呢!” 坐在翼王妃下首的华原郡王妃低头举箸捻着一只饺子,淡淡瞥了一眼殿中有些失态的妯娌一眼,什么相府千金,京城才女,在这京里头最尊贵的夫人贵女面前,隔了八年,又一次颜面尽失! 和潭儿刚进殿的玉荣小公主倏地鼓起了掌,喊道:“母妃,母妃,静懿姐姐真厉害!” 刘贵妃揽着入怀的小公主,一边细心地理着小公主的鬓发,一边道:“玉儿,将那九凤鸟灯盏捧给静懿娘娘,”又抬头笑道:“这些女孩儿们,过个几年,便能出一个让本宫惊叹的,再过几年,我家玉儿也该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独孤伽罗斜着身子,瞥了一眼刘贵妃呵呵笑道:“钱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自比一代强,不过啊,哈哈,教我的师傅,说我是天赋异禀,哈哈哈!” 薄荷咬着唇,盯着自家已然完全丧失理智的娘娘,屈膝,不卑不亢地道:“禀贵妃娘娘,娘娘刚才贪杯多饮了些许清酒!” 早忍了一肚子气的任婕妤冷哼道:“穷乡僻壤出刁民,这么多年,臣妾还是第一回在宫宴上见到有贵女醉酒的!倒是长了见识!” 薄荷端着肩,不高不低地回道:“奴婢会将婕妤的好意转给娘娘和楚王殿下,奴婢代娘娘多谢婕妤娘娘赐教!” 任婕妤抓起面前的酒樽一把向薄荷砸去,却是压根不将刘贵妃等人放在眼里! 肃王妃和翼王妃都皱了眉,薄荷却是稳当当地接住了任婕妤的酒樽,不声不响地放进兜里,福礼道:“多谢婕妤赏赐!” 殿上一时都噤了声,不想主子不靠谱,奴婢竟也这般猖狂。 潭儿也看出了问题,小心翼翼地看着刘贵妃。 刘贵妃垂眸,半晌对着殿上的众人笑着,那笑却有几分牵强,道:“静懿娘娘今个贪杯,我这儿可不敢多留了,不然楚王爷要是责问本宫,本宫可得费番口舌,”又柔和地安抚着小公主的小玩伴道:“扶静懿娘娘回府吧!” 等一主二仆走了,刘贵妃望着背影,忍不住抿了一口清酒,心头却还是疑虑重重,这潭儿真是像极了他啊! 第311章 恩典 杨坚在宫外侯到薄荷搀扶着独孤伽罗出来,有些讶异,待看清被搀扶的人,一脸迷醉,心头立时不悦,跨步上前,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独孤伽罗看着这人黑着脸,呵呵笑道:“真丑,真丑!”一边用手去撩杨坚头上的玉冠。 她个头堪堪只到杨坚的肩膀上三公分,脚下又不稳,又要抓,又往前倾,却是整个人都挪到了杨坚的怀里。 杨坚揽了人,用身上的大氅忽地将人罩住,吩咐薄荷道:“你们一会坐后面的马车!” 却是将独孤伽罗整个人抱起上了来时的马车! 潭儿有些不放心,拉着薄荷的袖子,轻声道:“姐姐,国公爷会不会,要欺负娘娘?” 潭儿说的隐晦,薄荷却是听出来了,敲着她的小脑袋道:“这么些日子,你就学会了,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主子的事,下人可不能乱嚼舌根子!” 潭儿缩着身子,不自在地点着小脑袋。 又忍不住往马车上张望,娘娘已经醉了,在宫里都开始说胡话了,这么会儿,也不知道会不会惹恼国公爷! 薄荷挑眉,提着忧虑重重的潭儿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车上的杨坚将独孤伽罗整个人箍在怀里,听着她咿咿呀呀地叫嚷着“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志在伽罗!” 独孤伽罗突地抓着杨坚的头发,笑着问道:“伽罗,啊,益之,你跑到哪儿去了!” 笑着喊,哭着闹,杨坚已经没法和这个醉酒的小糊涂虫动火,一边心里暗念,去了宫宴,没被人欺负哭,倒自己喝哭了,真是作出新花样了! 十四岁的少女,身上透着淡淡的清香,十分好闻,萦绕在鼻端,隐隐勾着左肋下的一根筋,他的心跳动的异常欢快。 “伽罗,我要娶你入府了!可好?” 独孤伽罗的耳蜗一阵酥痒,耷拉着脑袋,一双小手推着那个麻麻痒痒的热气,“不好,我还要等益之,益之还没回来!” 杨坚皱眉,松了禁锢的手,独孤伽罗倒在厚重的褥子上,杨坚一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独孤伽罗的眼睛,“你说,你要等谁?” “益之,益之,你去了哪里!这里好多人欺负我,你去了哪里!” 独孤伽罗恍若未闻,整个人躺在褥子上,抱着凳子,摇晃着脑袋。 杨坚看着这个迷糊的人儿,喉间溢出一声轻叹,低下身来将人抱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独孤伽罗,即便,你这一世心里又住了人,我也不会放手! 夜深,云嬷嬷给刘贵妃卸妆,发上的钗环细钿悉数拿下,放在妆台上,刘贵妃揉了揉脖子,“一到年底,本宫的脖子都得受好些罪!” 底下的宫女又将刘贵妃一身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下,服侍她着了藕荷色窄袖广袍的寝衣。 云嬷嬷这才笑道:“陛下信赖娘娘,这宫宴的事每每得娘娘亲自操劳才放心。” 刘贵妃挥手,宫女皆福礼退下。 刘贵妃接过云嬷嬷递过的一盏茶,抿了一口,稳了心神,看着云嬷嬷道:“嬷嬷,你看出来没有,今个那个跟在静懿娘娘身后的小丫鬟?” 云嬷嬷垂眸细想,掩了口,讶声问道:“娘娘说的是,那丫鬟是,是故旧?” 刘贵妃闭着眼,半晌睁开眸子,一丝精光一闪而过,看着手中的茶盏,细细研磨了一会,点头道:“九成是的,那人当年为了我,一直未回乡,后来又跟了来京城!” 云嬷嬷心下大骇,再不想,这许多年,还会再翻起这陈年往事来。 刘贵妃出生于乡野,自幼姿容出色,十四岁便被一位铁匠看中,纳为妾侍,不想,恒帝去江南时,无意多看了几眼铁匠铺中的小女子,便被陪同的官员发现帝王眼中的爱慕之意,费了心思将她送入宫中,而她原来的夫君则成了表哥! 她从宫女,一步步走到贵妃的位置,他也从工部的将作监升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 刘贵妃揉眉,“嬷嬷,找个机会告诉左钦一声!” 云嬷嬷应下,又道:“娘娘,小公主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不若让她们作个伴儿?” 刘贵妃抿唇不言,虽说是左钦的孩子,可是,她和左钦之间的事,一直都有些掺乎不清,陛下心里怕是也有一点影子,道:“玉儿要是喜欢,她自个去和陛下求!” 这便是不管了。云嬷嬷琢磨了一会,又道:“娘娘,静懿娘娘和杨国公赐婚的旨意,怕是也快下了,不知老奴可要提前备下添妆礼?” 刘贵妃道:“自是得备下了,去库房里挑些年轻女孩儿喜欢的,贵重些!”陛下看重楚王和杨国公,她自是得合了陛下的意。 独孤伽罗在宫宴的第二日醒来,潭儿陪在她床侧,见她醒来,忙一咕噜站起来,端了桌上食盒里放着的一碗杏仁牛乳羹,露出小小的贝牙,笑道:“娘娘,鸾姨叮嘱,让你醒了把这喝了!” 独孤伽罗却是有些口渴,头有些疼,接过来三两口喝了,才觉得嗓子好些,哑着嗓子问道:“我昨个难不成是喝醉了?竟不记得怎么回来的了!” 潭儿抿唇点头:“昨个可吓死奴婢了,杨国公爷在宫外接我们时,发现娘娘喝醉了,就一直黑着脸!”还不让她们上车去伺候娘娘! 独孤伽罗听到这话,眼前掠过一条黑线,修长的睫毛轻颤,眼睛闪了几下,她仿佛弹了琴,她竟然隐约记得自个好像出糗了! 正懊恼着,前头绿蚁过来道:“娘娘,宫里又来旨意了!”绿蚁边说着,便从壁橱里拿衣裳,潭儿机灵地出去端洗漱的热水过来。 一番忙活,等去前头接旨的时候,鸾姨和众人已经在候着了,这次来颁旨的还是李公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楚王之女静懿娘娘娴静恭礼,温良敦厚、容貌出众,贵妃与朕躬闻之甚悦,今杨国公恰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静懿娘娘待字闺中,与杨国公堪称天造地设一对,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为杨国公正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李公公宣读完,笑眯眯地对独孤伽罗道:“娘娘,接旨吧!” 独孤伽罗心中不可避免地翻过一阵波澜,纵使她已经知道,她的娘娘身份,她的贵女称号,都是杨坚赐予的,但是当这一刻真的来的时候,她竟依旧觉得浑身颤抖! 独孤伽罗抖着音,跪伏道:“臣女接旨,谢主隆恩!” 明黄的帛布,交到了独孤伽罗的手中。 李公公环顾了下四周的女眷,提点道:“娘娘,怕是不多日娘娘便是要回王府居住了,还是早些收拾妥当为好,杂家不叨扰,这便回宫复命了!” 青鸾忙上前将一个荷包送给李公公,“劳动公公跑这一趟,也给公公添个喜气!” 李公公也不推辞,“这个喜气,杂家也就不和娘娘客套,杨国公有勇有谋,娘娘是好福气哦!” 李公公前脚离开,楚王府的管家便来接独孤伽罗回楚王府。 珍珠、绿蚁和潭儿收拾了细软,便跟着独孤伽罗去了楚王府,楚王并不在府中,还是年约六十多的老管家说,“王爷已经吩咐了,娘娘只管将此处当自个的家,王爷会在娘娘大婚之日回来!” 老管家说完,觑了一眼娘娘的神色,见她一脸懵懂茫然的模样,心下暗叹,这杨国公爷忒地心急了些,娘娘尚未及笄呢! 独孤伽罗在自个新的闺房里坐下,仍然浑浑噩噩的,她就要嫁人了?她来京里还不足两月! 她想到了益之。 在两个月前,她以为她若嫁人,也是嫁给益之! 独孤伽罗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她分不清自己是否喜欢杨坚,脑子里一时闪过鸾姨,闪过脸孔模糊的穿着文士衫子的爹爹,闪过杨坚,也闪过,那个笑着说不会让别人带她走的益之。 独孤伽罗从荷包里掏出益之当初送她的那枚印章,这还是鸾姨从那拐卖她的老婆子手里找到的,鸿姨说,益之当时气得呲目欲裂。 她和益之幼年便相识,他一直跟在她身边,不管她做什么,他都默言无声地支持。她刚在青玉楼的时候,还有些害怕和腼腆,但是整日有益之陪着,她也慢慢有了安全感。 鸾姨一直说益之是被他师傅带走了,可是独孤伽罗有些不信,益之不会不跟着姨姨们来京里找他的。 可是,他却没有来! 独孤伽罗心里从来没此刻这般清楚,她如果嫁给了国公府,她便会一步步地和鸾姨盘计如何替爹爹报仇,仇恨,在她以前八年的人生里,并没有出现过。 杨国公府的富贵,也是她以往不曾经历过的! 她的记忆是无忧无虑地跟着益之四处晃荡,想着法子挣银子,纵使益之不说,她也隐约记得,这个少年是爱慕她的,她也一度以为,她会和这个少年过一辈子! 是以,当她那天意识到,躲在房梁上的益之,是看了她裸`身换衣裳,她也没有多在意。 是什么,让她不过两月,便从青玉楼的花魁变成了京里头的贵女?那个陪着她走街串巷的益之哥哥,又怎能再找到她? 她又是谁?青玉楼的伽罗又去了哪儿? 独孤伽罗的人生为何多了一个杨坚? 独孤伽罗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的小小的印章,益之,我要嫁人了! 第312章 杞人忧天 杨坚要去赵国西北的党项国,婚期定在了腊月十八。 和独孤伽罗入住楚王府不过七天的时间,京城里高门深宅,或市井小巷都在议论纷纷,为何静懿娘娘和杨国公的婚事会这般急促,一般从赐婚到成亲多则一年,少则三五个月也是要的,纳吉、纳征在静懿娘娘这里是一概都没有的。 京城里众人还没见过这般潦草的婚事,也有的说,杨国公并不是真心喜欢静懿娘娘,只是迫于圣上和国公夫人的威压,否则,当年对伽罗那般看重,到了静懿娘娘这里,竟然七日便要成亲,便是婚服也是凑合的。 还有人说,或许,成亲当日,新郞都不会出现。 这几日国公府和楚王府都十分安静,也不见有谁出来采办婚事嫁妆的,便是杨国公府的厨娘也并未外出采买食材。 众人都道,这回怕是连酒宴也不会摆了。 翼王爷今日散朝后,有心等杨坚一道去茶楼里喝茶,却是见他守在宫门口,像是等什么人一样,派了小厮前去询问,杨坚远远地对着他拱手道:“王爷稍等,小侄和丰乐伯说几句话便走!” 正在三三两两地出宫门的大臣,听杨国公话音中带着几分嘲讽,都敏锐地嗅出了不同来,不由都放缓了步子。 丰乐伯刘礼今个落在了后头,正和工部尚书左钦在商量着什么,忽觉前头的目光似乎不对,抬起头来,便见他正讨论的杨国公远远地对他施了礼,请他过去。 丰乐伯看了一眼左右,有些迷惑,还是和左钦稍作停顿,举步往杨国公那边去,拱手道:“杨国公是在等刘某?” 杨坚看了他身后的左钦一眼,开门见山地淡声道:“伯府的小姐,晚辈消受不起,望伯父为伯府小姐另择佳婿才是!” 说着竟是头也不回地对一旁的肃王爷点头,二人骑马离去,留下丰乐伯一人石化在宫门口的冷风中,以及一众猝不及防见到这般粗蛮地打脸场面的众位大臣! 有知道内里的,当场便按耐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原是丰乐伯府想将嫡长女刘汐儿塞给杨国公做侧室,刘贵妃求到了陛下跟前,想来是杨国公得到了风声,可是,纵使不愿,这般伤人颜面,又是刘贵妃的娘家兄长和侄女儿! 啧啧,这回,就看陛下偏袒哪边了! 丰乐伯接连三日都没再上朝,倒是他的夫人在第三日进宫见了刘贵妃,将宫门口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这个丰乐伯夫人,是继室,是由原来的妾侍扶正的,刘贵妃向来有些瞧不上她,可是,自家兄长喜欢,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回见着她掩着面哭的悲切,想到这番屈辱受的何止是那个侄女儿,还有她和兄长。 她本就立定注意要趁着此次安插进丰乐伯府的姑娘进杨国公府的,便是当个菩萨供着,丰乐伯府和杨国公府也是姻亲了不是! 而且,她给侄女儿要的是侧室,她以为杨坚会明白她的退让,没料到竟然这般不识大体! “嫂子,事情我都知道了,丰乐伯府是我娘家,杨坚这般将我丰乐伯府的脸面踩在脚下,我自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且放心回去!” 丰乐伯夫人觑了眼小姑子的脸色,见她神情寡淡,却隐约可见眼里流过几分戾气,心下安了,福礼退下。 刘贵妃送走了嫂子,换了身素淡的宫装,便神情委顿地去求见恒帝,恒帝在御书房处理奏折,听闻刘贵妃求见,倒有些讶异,淡道:“宣”! 刘贵妃一进来,便跪拜在地上,泣不成声,吓得恒帝眼皮直跳! “爱妃,你这是怎地了?” 刘贵妃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喘上气来,哭诉道:“陛下,汐儿一心爱慕杨坚,她一个伯府小姐,竟自甘堕落做侧室,臣妾嫂子说,如若进不了杨国公府,这丫头,怕是不要活了!陛下,汐儿那般活泼灵动,臣妾看着她长大,是将她护在心口疼的,求陛下为臣妾的汐儿做主!” 刘贵妃深深地将头磕在地面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御书房的地板上。 帝王眯了眸,挑眉看向底下的刘贵妃:“爱妃,依你之意,又该如何?” 刘贵妃听出了恒帝语气中的异常,还是硬着头皮坚决地道:“臣妾求陛下以平妻之礼让汐儿进国公府!陛下,静懿娘娘尚未及笄,又出身商贾之家,许多礼数并不熟识,汐儿自幼便由宫里的嬷嬷教导礼仪、中馈,定能协助静懿娘娘打理杨国公府,让杨国公安心奔赴前线!” 既然杨坚这般不识抬举,作践她家汐儿,她也用不着顾忌他的颜面,她就要他大婚之日,同娶汐儿入门! 刘贵妃掩在广袖里的手指,一点点地掐着手心,钻心的痛楚缓缓袭来,她不能让这次机会从她手里溜走,年后,杨坚便要去党项国,此次如若大获全胜,杨家军必将更得圣心! 恒帝自来对刘贵妃宠爱有加,认定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不像王侯将相府的女儿自幼便被教导着背负着家族的荣辱,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她所要的不过是些钗环衣饰。 可是,原来,在宫里浸染久了,他的小女孩儿,也是会变的。 恒帝闭了眸子,叹道:“朕许你便是,爱妃回去歇着吧,朕这里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 刘贵妃心头一喜,抬头见帝王脸上的疏冷之色,自知自己这次操之过激,可是想到丰乐伯府和杨国公府成了姻亲,却是并不后悔今日的莽撞! 门外的李公公送走了刘贵妃,眯着眼,望了一会儿空寂的天,半晌走到耳房旁,招了小徒弟,覆在他耳上说了几句。 那小徒弟立即便拿了腰牌出了宫,直奔杨国公府去! 第二日,陛下拟的平妻的圣旨还没颁下去,早朝上御史台几乎倾巢出动,弹劾丰乐伯府宠妾灭妻,将庶女充当嫡女教养不说,更有七八年前,庶女将嫡女推到在自家的湖里淹死的惨剧。 下朝后,恒帝将杨坚召到了御书房,沉着脸道:“楚峰,你这般,却是将丰乐伯府当做了京城的笑柄!” 杨坚恭敬地回道:“陛下,臣当年愧对伽罗,时隔多年,再遇上静懿娘娘,却是不想再重蹈覆辙,一心一意希望能尝一番恩意入岳,白首不离的滋味儿,望陛下成全!” 恒帝一向十分爱重这个少年恣意,弱冠之年后日渐沉稳仍不失血性的臣子,听他这般说,心里也是有数的。 此时犹疑了一会,启口问道:“丰乐伯府的事,可真有其事? 杨坚点头,“不瞒陛下,臣母早在多年前就将京城里的女孩儿的脾性考察过,丰乐伯府继室夫人这一脉,行事确实有些不妥!” 向氏一直忧心儿子的亲事,早些年,便观察过京里女孩儿的品行,刘贵妃向来对杨国公府便存了心,向氏也曾考虑过,不曾想竟然查出这么些污糟事! 当下恒帝不再多言,摆了手让杨坚退下, 杨坚恭敬地行了礼,躬身退下,出了御书房,李公公上前低声道:“国公爷,可还妥当?” 丰乐伯府一再作乱,还是李公公提的醒,杨坚此时对圣上身边这位跟随了多年的公公,衷心感激,拱手道:“多谢公公此番告知!” 李公公晃手:“不值当什么,杂家也是看着国公爷守了这么多年,也盼着国公爷真能得一房如意妻室!”李公公话锋一转,又看向杨坚,“不过,此事,国公爷万勿掉以轻心,那位,怕是较上劲了!” 那位,就是刘贵妃了! 李公公说的真假,杨坚一时不能确认,只是此时李公公面上显着哀戚,倒是似有所感一般,杨坚再三言谢。 青鸾听了,心里忧虑重重,她不便住在楚王府,每日倒是托着绿蚁和潭儿探听伽罗的信息,可是伽罗也已三日都未开口说话了。 青鸿见她焦急,劝道:“这是宿命,伽罗的星宿在杨国公府,你啊,且放宽心,这孩子福泽深厚!” 青鸾拉了她的手,面上由于焦虑显出几分憔悴,垂着眸子,忧声道:“我是怕她想不开,被杨国公厌弃,青鸿,其实我们也可以带她走的!”她的怨恨终究不该落在这个孩子的肩膀上。 可是,即便是现在,想起舒堂,她的心头还是一阵绞痛,青鸾伏在青鸿的肩上,毫无征兆地唔咽起来,声音细弱,断断连连,让人听着极为压抑。 青鸿缓缓地拍着她的背,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不过须臾,还是笑道:“杨国公这般爱重伽罗,自是会如珠如宝一般地疼宠着,我们啊,也不要杞人忧天了!” 伽罗入住楚王府后,杨坚一直没有露脸,伽罗觉得心里像是松懈了些,又像有些憋闷,每日在王府后花园里荡荡秋千,按着嬷嬷的指示,绣了一条针线并不平整,却能隐约看出是一只虎的帕子。 腊月十七,青鸾、青鸿、青雁、青鹄被接入楚王府为伽罗送嫁,不过九日,青鸾看着伽罗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又瘦削了回去,眼眸低垂,眉头微皱,气色也不好,整个人都散发着颓败之气,青鸾心头哽咽,背过身去,偷偷拿着帕子拭了眼。 第313章 用情之深 青鹄拉着她的手,轻声道:“姑娘,你又是何苦呢!国公爷待你也可谓情深了!” 伽罗转了眸子,见到鸿姨,眼里忽地闪出亮光来,“鸿姨,益之到底去了哪里?” 青鸿一怔,打量着伽罗,再不想原来伽罗待益之,竟真的有这份心思,勉强笑道:“益之怕是赶不来你的婚宴了,他随他师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臭道士走的时候,招呼都没和我打一声!” “哦,这样啊!”伽罗失落地应了一声,如果益之在这,也许她可以跟着益之走,她并没有想清楚是否就此嫁入杨国公府! 青鸾看她这般心里更加自责,前头薄荷来报,王爷来了。 众人收拾了一下,一起到厅里迎着见礼,楚王和青鸾、青鸿几人寒暄两句,便吩咐薄荷带她们先下去休息一会,道:“明日还要劳烦诸位多忙碌,今个便早些歇下吧!” 青鸾带头应下,不放心地看了伽罗一眼,被青鸿和青鹄拉走了。 楚王喝了一口茶,才看向自个认下的女儿,他一辈子孤身一人,还是头一回面对着这么一个不过十四便要出嫁的女孩儿,想了一会道:“你还小,身子骨弱,到了杨府,若是有什么不乐意的,只管回来住,我这王府常年空着,不似旁人府上人多口杂,你随心意走便成,不过,有一事我还是要托付你,但凡回来住,王府后院里的几株腊梅,我养的几只梅花鹿都帮我看顾下!” 王府里这般多下人,何尝要劳烦她,不过是楚王爷表示将她当做家人的意思,不管楚王爷是为何认了她做女儿,这位儒雅温和的长者,实是让独孤伽罗心生濡慕之情,颔首笑道:“父王放心,女儿回来,定当帮父王看顾一下!” 楚王点头:“记得便好,一会儿,我让薄荷带你去仓库看看,王府里但凡喜欢的玩意儿,都带过去,留在库房里也是平白蒙灰!” 这是楚王的心意,伽罗也不敢生疏地推辞,怕伤了楚王的一番好心。 红着脸谢道:“多谢父王!父王日后外出游历也要多多回来才好!” 楚王看着这么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也要嫁为人妻,心里有些堵得慌, 觉得该说的说了,吩咐教养嬷嬷来教导伽罗一些婚后常识,自己却是走了。 这位教养嬷嬷姓管,十分慈眉善目,摸了伽罗的手腕,拍了伽罗的背,胳膊,腿,伽罗红着脸等嬷嬷说夫妻相处之道,却听嬷嬷开口道:“娘娘,你年纪小,身子又弱,切不可过早行夫妻之实,王爷那边也和国公爷说了,待你二八年纪后,再圆房,你心里不可因了怯弱就随了他!” 独孤伽罗讶异的抬了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这位温和的嬷嬷,结巴道:“是,是,是,嬷嬷!” 管嬷嬷眼里闪过一抹笑意,柔声道:“不必害怕,嬷嬷我也是要陪着娘娘过去的,娘娘只要记着,你是楚王爷的女儿,不是平头百姓家的孩子,你有王爷在后头撑着呢,在赵国,便是陛下,也要格外疼宠你两分!” 这一刻,伽罗忽有一种错觉,杨坚知道他给自个找的父王,最后真的成了他的靠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将要嫁为人妇的紧张、惶恐,在这一刻,忽然就消散了泰半,伽罗拉着嬷嬷的手,真挚地道:“伽罗见识浅薄,以后,还要多劳烦嬷嬷指导!” 管嬷嬷笑着点头,却是没有说,王府的女儿,不需要怎样的见识,只要会分辨忠奸,知道什么人可以信便好,其他的,自是有人替她做了! 这是独孤伽罗接了圣旨后,第一个睡的踏实的觉,却在天光微曦便被唤醒。 腊月十八,她该嫁人了! 杨坚却是一宿都没合眼,这么些天,他想着法子入楚王府看她,都被楚王爷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最后他准备越墙,不想,楚王爷竟然一早就派人守在里头。 向氏看着胸前绑着大红花,眼角眉梢都是喜意的儿子,平添了几分柔情,和往日冷若冰霜的人判若两人,心里也有些动容,吩咐边梁道:“让你家主子早去早回,莫耽搁了吉时!” 看着儿子翻身上了马,身后跟着披红挂彩的花绸马车,吹吹打打的一队人马从自家府门一路往皇城下的楚王府去,难得温和地对着一旁的老国公爷道:“就盼着,早日给杨家生个大胖小子了,我这些年的心病也就没了!” 老国公爷看着眼角濡湿的向氏,点头道:“是此理!” 一旁立着的吴姨娘掩着嘴笑道:“国公爷的婚事办了,接下来便是大小姐了!” 向氏不耐地回身看了她一眼,淡漠地道:“吴姨娘要是急着找个好女婿,我这便托人来办,犯不着扯上我的宜儿,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我和老爷要多留几年的!” 这是说,她的川儿和敏儿就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了? 吴姨娘脸一白,她是惦记着她的川儿和敏儿,大家小姐,谁不在及笄前便订下了婚事,再留个两三年备嫁,好好熟悉夫家的人事,本想趁着夫人高兴,又在老爷面前将这事提上台面,夫人必会应允,岂料到…… 吴姨娘在这国公府门口当着下人的面又被闹了个没脸,顿时委屈地看向老国公爷杨佐华,“老爷,妾身,……” 杨佐华摆手:“川儿和敏儿的事,自有夫人安排,你不必操心!” 吴姨娘红着眼圈,低声应道:“是,妾身越矩了!” 向氏扶着凌妈妈的胳膊,回了后院,进了暖烘烘的屋子,对凌妈妈道:“今个是我儿的大喜之日,这没脸没皮的非要来现眼!” 凌妈妈劝道:“夫人,今日可是少爷大喜的日子,您千万莫动气,后头有的苦头给她吃!” 向氏喝了两盏茶,心里的燥火才下去,“峰儿娶了妻,这后宅的事,日后我也只管我的宜儿了!” 凌妈妈笑道:“夫人,少夫人毕竟年幼,少不得您还要帮衬几年!” 向氏笑笑不语。 却说杨坚的迎亲队伍后头跟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先前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杨国公会让一只公鸡来接亲,没想到,这只公鸡换成了杨国公! 到了楚王府,宗室里来了好些拦亲的,楚王爷为人随和,待这些后辈一向宽和,是以,这些郡王们也都十分放得开,打头的是肃王府的华原郡王和翼王府的信安郡王,也是皇储的热点人选。 这些都是与杨坚十分熟识的,当下拿了弓箭来喊道:“若是一箭射断了前头墙上系着的一对白玉麒麟玉佩的绳子,我们这一关便算过了!” 杨坚顺着他们的手望过去,当下一挑眉,这两人倒是奸诈。 华原郡王赵允良喊道:“楚峰,百米穿杨,一箭双雕!”杨坚离墙头可还有一百米呢,两枚玉佩分别系在两根绳子上,而杨坚得同时射下来接着,因为下头便是青石地面,杨坚若不接住,喜娘可就得喊碎碎平安了! 杨坚接过边梁递过来的弓箭,拉开,对着两根绳子,“哗”一下,众人都盯紧了飞出去的这支箭。 只见箭头斜斜地穿过了第一根绳子,又穿过第二根,众人都屏了呼吸。 都等着玉佩瞬时掉落,却并未听见“哐当”的声音,仔细一看,绳子竟还有一丁点儿咿咿呀呀地拽着,杨坚一个健步飞过去,手放在一对玉佩下,玉佩恰好应势而落! 信安郡王赵允宁让出自个的弟弟,喊道:“第二关,从允让手上夺走这对相思环扣!” 众人都知道翼王府的幼子,才回府,此番,楚王爷安排第二关,也是让赵允让在宗室子弟跟前露个面! 杨坚看过去,一个年约十六的男孩子,一身墨色锦服,头发简单地以发带束起,脸如桃杏,尚余孤瘦霜雪姿,瞳仁灵动,如水晶珠一般明亮。 相思环扣系在了赵允让的剑柄上,喜庆的红色,想必是来串先前的一对麒麟玉佩的。 杨坚举起手,做了个“请”字。 少年微微含笑,这般喜庆的日子,他原并不准备为难新郎官,只是看刚才新郎官的箭法,竟激起了一点探试之心,挑起剑,直攻杨坚下盘。 杨楚连连后退,心下暗惊,此少年运剑如此娴熟,忙收起轻视之心,沉心应对。 杨坚武艺了得,在场的人都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翼王府刚回来的这位幼子,竟也不曾在外荒废,这般剑术,陛下若知道,怕是会爱不释手! 围观的众人忽见一条红影在眼前翻飞而过,跳到一棵百年老树上,映照在一轮冉冉飞升的红日中,杨坚一个俯冲向赵允让袭来,赵允让躲无可避,垂眸一笑,将剑一把扔了出去! 杨坚忙着地,再跳了过去,在落地之前,接住了那只剑。 眉眼舒畅地对赵允让拱手道:“承认!” 赵允让挠挠头,“还感谢杨国公剑下留魂!” 少年不骄不躁,让杨坚又高看一眼,想来这些年,翼王是请了高人来教导这个幼子! 喜娘在一旁看的急的团团转,见这边终于了了,甩着帕子喊道:“各位爷,不能耽搁了,再闹下去,可就过了吉时了!” 第314章 明枪暗箭 长安自古繁华,一年一度的烟花节更是长安的一大盛事。烟花巷里,女子的胭脂水粉、金石玉器、民间小艺、绣花剪纸等琳琅满目,使人眼花缭乱。 街道两边的铺子多是古玩儿店,青釉瓷器、文人墨画、民间古籍等也吸引了不少的骚人雅客前来淘艺。烟花巷的玉子湖边,则多是一些卖艺人杂耍的场所,不过,也有不少的有情人会在玉子湖畔放花灯,请求玉子湖仙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故人群虽拥拥攘攘,但却多是欢声笑语。 烟花巷的一处小角落里,一个红木雕花的长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面具上的花纹也是极为讨喜,像桃花红蝶、青玉碧荷、素面白狐、月色流珠…… 一名青衣少女盈盈走来,停在架子前,咬着葱白的食指思考了片刻,取下了一张白玉蝴蝶面,她试着带上,眸弯如月,突然转身,“杨坚,可好看吗?” 男子本是在看雕花木架对面挂起的泼墨山水画,听到女子的声音回头, 微怔片刻后,浅浅一笑,“好看极了的。”男子相貌本就清秀,肤如白雪,眸若皓月,浅浅一笑,衬着一件青色的锦袍,像极了那雨后莲池里那绝世的青莲。 “姐姐,这个多少钱?”青衣少女取下面具,绯红着脸回身,轻声问向卖面具的女子。 “姑娘,二十文钱一对儿,我卖的这种面具不单卖,只成双成对儿的卖。这叫相思对面,您若是只买一个可不吉利。”女子见青衣少女已经心动,趁热打铁地向她说道。 “相思对面……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姐姐取了极好的意。”青衣少女取出腰间的荷包,付了二十文钱,“姐姐,我要一对儿。” 月色如水,灯楼古影。青衣少女戴好了白玉蝴蝶面具,与男子并肩站在玉子湖边。 她偷偷看了男子一眼,没有被面具遮挡的眸子飘过一分狡黠。 “杨坚。”她叫他的名字。 男子疑惑地看向她,“怎么?” 她嘿嘿一笑,取出另一个面具遮住了杨坚的脸,“现在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啦。你听好哦,现在我可不是独孤伽罗,我是独孤伽罗的心,独孤伽罗托我有事问你。” “古灵精怪的,你又要做什么?”杨坚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宠溺。 独孤伽罗轻咳一声,正色道,“我问你,我们若是成了亲,你会娶妾侍吗?” 杨坚笑着,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早与你说过的,怎么又提起来了?” “我大哥说,你二皇兄娶了王妃后,又娶了好多漂亮姑娘,后院里满满的女人。我跟大哥说,我想让你只陪着我,可是我大哥居然还骂我。杨坚,我错了吗?我想让你只陪着我一个人,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虽然隔着面具,杨坚还是能猜到面具后的独孤伽罗鼓着小嘴,噙着眼泪的娇俏模样。他轻轻地笑,“二皇兄娶的妻妾,大都是父皇赐婚的,他连年征战,对于儿女情愁不甚在意,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是为了燕国的安宁。你这样认为,可着实冤枉了皇兄。 至于景乐,他也只是嘴上说说。平时,他那么宠你,我若是娶了妾侍,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他。你若是心里怄不过去,明儿就把这些话说给姬家大小姐,让姬如月去收拾他。” “那可不行,如月姐是我未来的嫂子呢,我若真是告诉了她,拆了一门亲事可怎么办?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我这罪过,可是大了。”独孤伽罗一向好哄,杨坚只说了几句话,她便自己吃吃笑了起来。“哎,杨坚,你说你的二皇兄是被赐婚才娶了妾侍的,那如果,你父皇也给你赐婚怎么办?” “好了,别多想了。赐婚哪能那么容易?二哥戍守边疆,战功赫赫,才会这样的。至于我,一件亲事都要去求父皇才能如意呢?适逢乱世,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求及冠后前往自己的领地,和你一起白头到老。荣华富贵且随他去,我们求一个安逸的生活就好。” 杨坚拍了拍独孤伽罗的脑袋,调笑道,“小伽罗好好长,长大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独孤伽罗听他如此说,小嘴儿又鼓了起来,她虽还未行及笄礼,但也将满十五岁。平民家的女子,一般年满十四都已经出嫁了,像她这般年纪,已经生育的都有不少。只因生在独孤府,书香世家,父亲又对名声格外在意,她才没有在及笄前出嫁。 看着独孤伽罗故作生气的样子,杨坚在心中偷偷笑着,脸上却不露什么痕迹,“好了,今天也是玩儿够了,你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如果被发现,景乐又要骂你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刚行至独孤府的后门,独孤伽罗便看到衣着大红锦袍的李昺坐在屋檐上等他们。 李昺虽然生了极好的相貌,却从来都是一副别人欠了他一万两银子的样子,对万事挑剔,嘴上也不饶人,每次和独孤伽罗见面总要吵架。 今天,李昺和往常一样并不高兴,甚至脸色比往常还要阴沉。刚开始,独孤伽罗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当李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明显觉得自己颤了一下。 他从屋檐上跳下来,“杨坚,皇太后病危了。” 独孤伽罗下意识地看向杨坚。杨坚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嫡子,皇太后一向宠溺的紧,两人之间的感情也非一般皇子可比。她能够想象,杨坚会有多难过。 “珍儿,你送伽罗回房,我进宫一趟。”杨坚匆忙交代,匆忙离去。 独孤伽罗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心里莫名的疼痛。他又离她这么远了,每一次他的离开,她都下意识地想到诀别,所以每一次相处,独孤伽罗都那么地乖,那么地听话,那么地想让他多开心一点儿。 一只白玉般的大手突然盖住了她的双眼,“好看吗?”李昺依旧是一副欠揍的语气。 “要你管,哼!”独孤伽罗将他的手打开,径自入了独孤府。 李昺看她消失在门廊后的身影,明亮的眸子稍显暗淡。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冷哼一声,“天涯何处无芳草?李昺,你疯了吗?!” 独孤府的夜是寂静的,白日里就不算热闹,到了晚上便只有几间书房里还有些淡淡的烛光。 独孤伽罗刚刚进了独孤府,就遇到了长姐独孤梵天。独孤伽罗是左相陆昭的嫡幼女,独孤梵天是庶长女。虽说独孤家是书香世家,对于庶女也不至于欺侮,但在这个尊卑有别的时代,庶女的地位只比府中的丫头好上一些。 许是因为这重身份,独孤梵天与独孤伽罗从小便不对付。而且独孤伽罗生性纯良,也从未与父亲说过此事,独孤梵天行事便更加张狂。看到独孤梵天向自己走来,独孤伽罗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她不想与独孤梵天多做争执,同在一个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妹妹走得好快,莫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来见人吧。”独孤梵天冷笑着挡在了独孤伽罗的前方。 独孤伽罗见她如此,当即冷下了脸,独孤梵天已经很久没有找过她的茬了,今日不知道又发了什么疯。她刚刚是偷溜出去的,不想让父亲和哥哥知道,此事若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罢了,不能的话,捅到父亲和哥哥那里,她也不怕,大不了就是一通责骂,反正少不了一根头发。 “亏心事?妹妹做了什么亏心事?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也请姐姐说个明白。” “今儿小桃被关进柴房了。小桃是你的丫头,对你忠心耿耿,你自己偷溜出去玩儿,被爹爹发现了,便要小桃代你受过。小桃是个好丫头啊,听说她喜欢李昺公子对吧。可是你这个主子是怎么对她的,你不仅让她代你受过,还抢走了他爱的男人。” 独孤梵天对着独孤伽罗极尽嘲讽,漂亮的小脸儿上浮着浓浓的得意。 “你说什么?我抢走了李昺?开什么玩笑?李昺是杨坚的侍卫,他是奉杨坚的命令保护我的!我和他在一起,行的正,坐得端!得了,我不想和你多说废话!我去看小桃!”独孤伽罗只听她的话便已七窍生烟。她喜欢的人,只有杨坚,从始至终,这一生,这一世,都不会改变的! 独孤府的柴房距离后门很近,独孤伽罗不过一会儿便来到柴房门前,她看了一眼跟上来的独孤梵天,冷哼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与自己丫头的事,与你无关!” 独孤梵天不答话,只是靠着走廊的红木栏杆冷冷地笑。 独孤伽罗也不想与她多做接触,双手一推将柴房的门打开,径自走了进去。 柴房里满满的柴草,空气中都散发着一种干燥的味道。独孤伽罗轻咳了两声,看着四下无人的柴房,顿觉上当。她刚想发怒,柴房的门却“咣当”一声被关住了。 “独孤伽罗!你去死吧!”门外传来独孤梵天狰狞地冷笑。 第315章 绝处逢生 该死的,还是太笨了!如果小桃真的被关在这里的话,自己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推开这里的门呢,刚才就该注意到的!独孤伽罗暗暗自责。 不过,她认为独孤般若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就算合不来,至少也是一家人吧。所以,她看到独孤般若将火折子从窗栏里扔进来的时候,完全呆滞了。 “独孤般若!你干什么?!快放我出去!会出人命的!”独孤伽罗反应过来后,跑到门前不停的拍门,奈何房门已被独孤般若锁上,无济于事。 “我说了!你去死吧!柴房这里没有值夜的下人,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死了之后,凭借独孤家与皇室的婚约,就算我是庶女,也能成为安乐王妃!我样样都比你强,会比你做得更好!”独孤般若咬牙切齿,漂亮的小脸儿因恼恨而变得狰狞! “不!杨坚才不会娶你!他只爱我一个人!他不会娶你的!”第一次,独孤伽罗觉得自己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因独孤般若的话而发抖,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让给她,只有杨坚不可以!杨坚是她的所有!是她的唯一! 可无论她再怎么恼怒,她再怎么嘶喊,也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复。独孤般若,已经走了。 这里本就是柴房,干柴遇上了烈火,哪怕只有一点儿火苗,也已势不可挡。 火势渐大,独孤伽罗缩在门边,她不知道怎么办。燃起的浓烟将她熏得头昏脑涨,炽热的温度一分一分侵蚀着她的肌肤。 不!不可以坐以待毙!这里虽然没有柴草,可整间柴房都是木质的,烧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突然,她想到了以前小桃跟她说过的。以前独孤府有个小丫头和小桃关系好,有一次犯了错,也被关到了柴房。小桃曾经给她偷偷送过饭,好像是说有个什么通风口。 独孤伽罗想到这个,便立刻站了起来,“独孤般若,我才不会死,我不会放弃的!” “咳咳!”火势愈大,浓烟愈重,独孤伽罗被浓烟呛得眼泪四流。她沿着墙边寻找通风口,奈何越是心焦,越难寻到。 “咣当”一声,一根火木从房顶上掉下来,直直地落在独孤伽罗的身后,肆意燃烧。 独孤伽罗惊得跳开,怀中的相思对面突然掉了出来,落在火中,霎时染上了乌黑。她慌忙想去捡起,可火势却向她这边漫了过来。独孤伽罗退后一步,背靠墙壁骤然大哭。不要死!我不要被烧死!她的脑海里如今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活着!活下去!找到通风口! 没有!没有!还在……前面…… 可前面是…… 看着面前燃烧的木柴,独孤伽罗停住了。在这个后面?怎么办?会被烧死的!! 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窗子是铁质的,她不可能弄开。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咬了咬牙,捡起一根还未烧起的木棍,将燃烧的木柴堆慢慢挑开。挑了一半,火势骤大。她吓得后退一步,忽然意识到。是风! 火借风势,势头更大! 通风口就在这里!! 独孤伽罗用手擦了擦脸上被烟熏落的泪,握着木棍的手更紧了。 她继续上前,将木柴挑开,木柴后的通风口一点一点露出来,正可供她一人出入。 独孤伽罗正心中欢喜之时,那因挑了一角而难以支架的木柴堆轰然倒塌,直直地向独孤伽罗砸过来! “啊!” 浑身的火热与疼痛让独孤伽罗尖叫出声,但此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好痛!好痛!我要离开这里! 衣服烧了起来,独孤伽罗俊俏的小脸被火木正面砸中,眼泪下意识地落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伤势,只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但此时,独孤伽罗哪里管的了那么多,疼痛算什么,只有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她挣扎着向通风口爬过去。就在眼前了,爬过去!爬过去!过去就能活下来! 独孤伽罗一只手伸向外面,咬牙用力,向外爬去! 清冷的空气冲击着独孤伽罗的意识。 爬出来了! 可身上的衣服还在燃烧,独孤伽罗慌忙不停地在地上打滚,直到火焰熄灭。 活下来了! 可是,全身都在疼!我的脸……独孤伽罗举起火辣辣的疼痛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啊!” 剧烈的疼痛迫使她大喊了出来。 是不是……毁容了…… 委屈的眼泪喷涌而出……为什么?!独孤般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会放过你的!绝不会放过你! 不行!现在要离开这里!不可以让杨坚看见!不可以让杨坚看见这样的脸! 全身都在疼痛,独孤伽罗虚弱得根本站不起来,她只能一点一点地向前爬。用烧伤的手不停地向前爬。 指尖被地上的砂石磨破了,掌心因烧伤在疼痛,十指指尖也已血肉模糊。 好累!好疼!我没有力气了!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救救我! 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最后化成一片漆黑…… 片刻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停在她面前,“喂!”…… 再次醒来,独孤伽罗已身处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空气中泛着干燥的气息,像是柴房的味道,这让她很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可只动了动手指,便扯起了全身的疼痛。 独孤伽罗忍不住一声呻吟。 门外的少年原本正靠着门槛小憩,听到独孤伽罗的声音,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就伸到了屋里。 “你醒了?” 独孤伽罗想起昨夜的场景,又见到身处此地,自然明白是他救了自己。“嗯。谢谢你……救了我。”她的嗓子很是沙哑,刚说了一句话,便开始发疼起来,她抿了抿唇,深深地低下了头。 自己已经毁掉了吧。这样的自己,怎么去见杨坚,怎么去做杨坚独一无二的妻。 她的唯一!她已经失去了……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的眸子又蒙上了一层水雾。 “你是独孤府的二小姐吗?”那少年靠在门槛上扑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向里看她。 因为嗓子疼痛,独孤伽罗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独孤府和安乐王府的人都在找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要……咳咳!”独孤伽罗惊叫,扯到了嗓子,又不禁是一阵咳嗽。她怎么可以回去?她一辈子都不要回去! 少年被她激烈的反应吓到了,愣了一下,继而说道,“明白了。既然你不想回去,又是我多管闲事救了你,你就留下吧,不过,我家可没有山珍海味供着你这位大小姐。日子清苦,将就着吧。” “谢谢你。”独孤伽罗歪过头,默默流泪。 待少年离开,独孤伽罗忍着疼痛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她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到水盆前。水盆里还有些水,日光正盛,倒影也更是清晰。 水中,女子的脸和脖颈都有着大片的烧伤和浮肿,黑色的木炭与脸上的皮肉纠缠在一起,再不见原来的相貌,看起来煞是恐怖。 独孤伽罗看着水下的倒影,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不要哭!哭是没有用的!要坚强!坚强地活下去!然后去找独孤般若那个贱人报仇! 独孤伽罗强忍疼痛,握紧了拳头,手上的疼,不如心里的疼。 独孤般若!你等我! “喝些粥吧。”门外的少年端着一碗清粥已站立良久,但见独孤伽罗如此悲痛,也不好插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现在见她情况好些,便出了声。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你在我这么落魄的时候救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我没图你报答。”少年打断了她,走到她的面前,将粥递给她,“我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爹半月前死了,我想让他在下面过得好点儿,为他积点儿阴德。我平时不喜欢多管闲事,你只是赶上了。”他的声音从始至终毫无波澜,像是骨子里刻上了冷漠一般。 独孤伽罗一惊,他爹前天死的?他是不是很难过?想到这里,她又懊悔,“对不起,都怪我,害你想起了伤心事。” “没什么伤心的,生死有命,我看得开。”少年的神情淡泊,好像并不在意,“把粥喝了吧。” 独孤伽罗被少年提醒,才想起把粥接过来,“那个,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她很好奇,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比她还要小,可是却成熟很多。 “我是大隋四年四月十四出生的,没名字,村里人叫我小狗儿。” 大隋四年四月十四?那,那岂不是才十二岁!平民的孩子十二岁都已经这么成熟了,身在官宦世家的她十四岁,还不知人情冷暖。 对于他的名字,独孤伽罗倒不奇怪,按大隋的规定,非达官贵胄只能用贱名。只有获得了一官半职,或者在隋有一定的声望,才可以为自己取名。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的。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一定告诉我。”独孤伽罗手里捧着粥,刚才阴郁的心情也稍微缓解了一下。虽然失去了一切,但上天总不会让人走到绝路…… 第316章 唐国公 只要不走到绝路,不!哪怕是走到了绝路上,她也绝不会原谅独孤般若那日的行为。 小狗儿有些不耐烦,轻轻哼了一声,“哪那么多麻烦,从醒过来就说这句话,可真烦!我去砍柴了,今儿交不了柴,明儿咱们都喝西北风。你在家里休息,别乱跑。” 独孤伽罗点头,看着他拿起门边的斧头离开。泪眼朦胧间,单薄瘦弱的肩膀,好像能撑起所有的艰难。 她把粥喝了,心情也平复了不少。想着自己以前的生活全部被毁掉了,但不可以气馁,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忍着剧痛,她清洗了一下自己脸上和身上的烧痕,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被烧得破烂不堪的衣服,独孤伽罗决定先找件衣服换上。 洗换一番后,独孤伽罗修剪了一下烧焦的几处头发,找了个绳子系了起来。虽相貌变得丑陋了,但也干净利落。 夕阳西下,独孤伽罗穿了一件短布衫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等小狗儿回来。 小狗儿家虽然归在村子里,却离村子很远,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来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所以独孤伽罗才敢坐在门口儿。否则,她又怎么敢以这样的脸出门。 要不要戴个面具呢?面具…… 独孤伽罗低下了眸,她买的那一对儿相思对面,在柴房的时候已经烧坏了。相思相思,哪想到她会真的落到这个下场。 一寸相思一寸灰…… 独孤伽罗正在失神,小狗儿已经出现在了小路上,虽然距离很远,但他还是看到了独孤伽罗。 她在等我?小狗儿有些发愣。第一次,被别人等,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有个人在等他回家,真好。 “喂!你在这儿干嘛?”虽然心里很开心,但他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不悲不喜,让人难以揣摩。 独孤伽罗被他叫得回神儿,嘻嘻一笑,“我等你呢。” “在屋子里等不就好了。” “我在这里等你,是要送你一个礼物!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小狗儿看着她欣喜的样子,有些不解。一位女子,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忘记毁容的悲伤?小狗儿不明白。 “什么礼物?” 独孤伽罗指着地上,“你看!” 顺着独孤伽罗的手指,小狗儿下意识地看向了脚下的土地。 地上用木棍划了两个大字:李渊。 小狗儿不识字,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 “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你的东西,这两个字就当是我的礼物了。李渊!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李渊,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所以,这世间,也一定会好好待你!” “李渊?”小狗儿念了一下, “好名字。你姓陆是吧?我没有姓氏,以后我就叫李渊了。你给了我名姓,我会照顾你的。”说罢,他迈起步子,从独孤伽罗身边走过。 “李渊?”独孤伽罗呆呆地看着地下自己划下的两个大字,许久回神,“是,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会很努力的!” 李渊,李渊,真美的名字。 第一次,小狗儿靠在墙壁上吃吃地笑。 长安因独孤大司马嫡女的丢失而乱作一团,独孤府里的家奴、唐国公府的护卫全部出动,全城寻人。奈何,整整半个月,毫无所获。 “一定要找到伽罗!城里没有,就去城外!翻遍整个隋国、整个四国也一定要找到她!”唐国公府里,杨坚第一次对着自己的护卫,大怒! 李昞依旧是一袭红衣,他走上前来,“杨坚,宫里传话来,陛下传召。” “什么事?” “我问了李公公,好像与独孤府有关。” 杨坚皱眉,“知道了,我马上去,这里交给你。” 李昞看着杨坚离开,转身看向身后的护卫,“好看吗?滚去找人!找不到独孤伽罗,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是!”话音落下,四散奔走。 偌大的唐国公府庭院里,只剩下了李昞一人。他顾自喃喃,“到底是谁?敢在小爷头上动土!” 他纵身跃上围墙,下一瞬便消失不见。 长安城外,东郊玉山,独孤伽罗坐在玉溪边的石头上清洗衣物。半个月的时间,她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而且,李渊(小狗儿)平日里邋邋遢遢的,独孤伽罗可看不惯,自作主张地把他的衣服拿出来洗了。她心下决定,要一点儿一点儿改正他所有的坏习惯。 独孤伽罗想到这里,心里正开心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独孤伽罗?!” 她被吓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是李昞!握着衣服的手一抖。李昞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办?怎么办?! 李昞刚来到玉山,尚未走到半山腰,便在溪边看到了正在洗衣的独孤伽罗,脑袋一懵,顿时大怒,“你在这里做什么?!耍弄我们很好玩吗?你怎么不敢看我?心虚了?!”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女人果真是神经病,难道只有让他们因为她紧张的手足无措,她才会觉得自己是有存在感的吗?!真是够了?! 独孤伽罗站起,转身看他,丑陋的容颜暴露无遗! 李昞愣了一下,继而更是怒火中烧,“你不是独孤伽罗?不是独孤伽罗干嘛背影和她那么像?你在耍小爷吗?给我滚!以后不准出现在小爷的山头!丑八怪!小爷看了就恶心!” 独孤伽罗手指一抖,慌忙将所有的衣物放回木盆里,匆匆离开。是了,无论如何,自己也再不会是独孤伽罗了。 她不生气,哪怕李昞那样骂她,对她做出那样嫌恶的表情,她也没有生气。李昞有怪癖,她知道的。他对身边人的相貌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他喜欢俊美的容颜,而对丑陋的人嗤之以鼻。这是李昞的毛病,独孤伽罗知道,很清楚地知道。她不生气,可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来。 李昞,虽然和她三天两头的吵架,却是她最好的朋友,如今竟因为她容颜尽毁而认不出她。既然如此,她又怎敢去见杨坚。这一生,这一世,她再也不要去见杨坚了。李昞对她如此,她还尚可接受,若是杨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恐怕会当场自尽而死。 话说,李昞与独孤伽罗分离后,怒火难消,径自去了玉山的土匪窝——唐国公府。 认识李昞的人都知道,在李昞来到唐国公府之前,做的一直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唐国公府是他的大本营。说句不好听的,李昞就是玉山土匪的头儿。 李昞武功很高,玉山又是易守难攻之地,朝廷一直对他束手无策,直到杨坚来到玉山将他招安了,玉山匪患才就此结束。 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是,李昞爱美人,所以自此之后,长安里便有了李昞与杨坚的各种艳情故事。李昞一度因此拆了好几间酒楼,但市井流言仍难以禁止。 自从李昞进了唐国公府,便很少来玉山了。玉山唐国公府里的土匪,也只有进城的时候才能去唐国公府见一见自己的头儿。不过,李昞虽然离开,但他的威名仍在,故唐国公府新的寨主周四虽然没什么名头,却也从未受过其他山头的欺负。要知道当年李昞的唐国公府,在四国里都是极有名的。 今儿,算得上是两年内李昞被杨坚招安之后第一次回到唐国公府。唐国公府的土匪远远看到那一袭红衣,整个国公府都沸腾了。 “头儿回来啦!头儿回来啦!”国公府里鸡飞狗跳,土匪们奔走相告。 李昞沉着一张脸跳到国公府的门廊上,“都和小爷安静下来,乍乍乎乎的烦死了,让周四给小爷出来,小爷有事找他!” 慑于李昞的余威,他的话音落下,整个国公府如同吃了哑药一般,顿时再没了声音。 不过片刻,一个中年大汉从国公府大堂里冲了出来,一脸横肉,眼泪四流,“头儿,头儿,你可算回来了。你是不是想开了,不去做那个唐国公爷的保镖了?俺就知道,头儿是放不下俺们的。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国公府里的大家有多想你。” 李昞从门廊上跳下来,看着朝自己扑过来的大汉,一脚踹了上去,“得了,别在这跟小爷卖乖!小爷找你们有正事儿!” “头儿,有事你就说,俺们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一下眼珠子的。”大汉丝毫不介意被李昞踹飞,反而还很是享受的样子,再一次凑了上来。 “独孤府家的二小姐独孤伽罗失踪了,我要你命全寨的兄弟给我去找,城里城外,一个角落也不准放过!”李昞从怀里拿出一个画轴,递给大汉,“这是她的画像,让兄弟们都认认。” 大汉接过画像,对着李昞笑得一脸谄媚,“头儿,这是不是你的相好儿呀。你回到国公府里,俺们把她带回来当压寨夫人……啊……”话还未说完,大汉就又被李昞一脚踢飞。 “给小爷找就行了,哪那么多废话!”李昞大声呵斥。 第317章 突然,他又想到了刚才在溪边的一幕,更是恼怒,“还有一件事,以后你们谁看到那个丑八怪再上玉山,给小爷弄死她!” 说完了该说的,李昞恼怒离开。 “丑八怪?哪个丑八怪?” “头儿的老毛病又犯了!” “头儿一向这样,不用管,不用管。” “玉山啥时候又来了个丑八怪?” …… 整个国公府因为李昞的到来而热闹起来。 突然,那满脸横肉的大汉举着那幅画像一阵坏笑,少顷,又大声喊道,“谁要看头儿的相好?” 一群人拥拥而上。 李昞已然远去,自然听不到国公府里的热闹,否则对着那个大汉必然又是一脚。 他刚行至山腰处,便又听到吹吹打打的哀乐。风乍起,整个玉山冥币突然飞扬。 李昞啐了一口,“今儿真是晦气!” 独孤伽罗回到李渊(小狗儿)家里的时候,李渊已经回来了。抱着衣物,眼睛因为哭得厉害而发肿泛红的独孤伽罗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怎么了?”李渊下意识地问道。 “我,是不是很丑啊?”独孤伽罗咬着下唇,声音唯诺。 李渊看着她,许久,才应了一声,“嗯。” “哇……”听到李渊的回复,独孤伽罗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抑郁,手中的木盆“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她蹲下身子,缩在门边,大声哭了起来。 丑八怪!丑八怪!哇啊,再也不要出门了,再也不要出去见人了。这一哭,便再也停不下来。 她的所有,都在烟花会的那一天毁掉了!全都毁掉了!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不行!才不要死!要活着!要报仇!要独孤般若有着比自己更悲惨的下场!要活着!要活下去啊! 可是,好痛苦!好痛苦呀!好害怕,自己坚持不到那一天! 独孤伽罗缩着身子,浑身发抖。突然,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关系啊,丑八怪也没关系,你现在是我的家人,我会保护你的。”李渊声音比平时多了一份温和,让人很是安心。 独孤伽罗擦干了眼泪,她想抬头看他,又担心自己丑陋的脸离他这么近让他恶心,只是低着头,弱弱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从不说假话的。”李渊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李渊,谢谢你,你现在是我最亲的人了。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我把你当成亲弟弟对待。” “亲弟弟?”李渊顿了顿,“嗯,以后我们就是姐弟,我是你的亲弟弟,我一定会保护好姐姐的。” 待独孤伽罗止住了哭,李渊方才推开她,“吃些东西吧。” 李渊的家里只有一张床,夜里,李渊等独孤伽罗熟睡之后,起身走到门边,坐在地上,靠着门槛,便睡去了。 明明是夏季,夜里却出奇的冷,独孤伽罗被冻醒了,缩在薄薄的棉被里,冷得难以入睡,翻身看着坐在门边睡去的李渊。 李渊睡得很安静,脸上还是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没有扎好。 好懒好懒,明天一定要想办法给他清洗一下。独孤伽罗嘻嘻一笑。正打算睡去时,突然看到李渊打了一个冷战。 犹豫了一下,独孤伽罗还是抱着被子下了床。她在李渊的身边坐下,把被子盖在两人的身上,靠着李渊沉沉睡去。 长安,皇宫。 夜色已深,杨坚跪在御书房前。 “父皇,求您收回成命!伽罗只不过失踪了半个月,儿臣怎么可以违背誓言!儿臣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父皇!儿臣此生非伽罗不娶,求父皇成全!” 杨坚自上午进宫被告知自己要娶独孤家大女儿独孤般若为唐国公妃时,便一直跪在御书房前请求父皇收回成命。可不知为何,平日里对这唯一的嫡子百般依顺的皇帝,今日竟如此决绝。 一旁的管事公公不停地劝说,“王爷,陛下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咱家实话跟你说吧,陛下这也是为了您好。您曾经当众表态不愿做皇储,只求做个逍遥王爷。 可独孤家三代为相,在朝廷里的威望岂是一般家族可比。独孤家的嫡女出嫁可非比寻常,您若真是娶了独孤家的嫡女,以后不仅这逍遥王爷做不成,也许还会遭来横祸啊。” 杨坚握紧了拳头,“这话可不像公公您说出来的。您在哪听的?” “这是大冢宰大人昨日的进言。” “宇文护!”想到那个臭老头儿,杨坚就没什么好感,他恼怒道,“三天两头非要弄出几个幺蛾子不可!本王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独孤大司马与大冢宰在朝廷中是制衡关系,两方一直水火不容。大冢宰的嫡女嫁给了二皇子,他自然不想让独孤大司马的嫡女也同样嫁给皇子。宇文护的鬼心思,杨坚看得明白。 休想得逞! 独孤府中,灯火通明。又寻了整整一日的家丁拖着一身的疲累回到独孤府,刚走到大门前,便被一青衣男子拦住。 男子身着青色儒装,纶巾墨发。正是独孤伽罗的哥哥——独孤信。 他也已经寻了一日,自从独孤伽罗消失后,他便一直寝食不安,精神与身体的疲累,使他看起来憔悴不已。看着再一次毫无所获的家丁,一向脾气温和的他也不禁有些恼火。 “又没找到?!一群饭桶!我独孤家待你们不薄,如今让你们找一个人都找不到,那平日里独孤家好生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的?!都给我去找,找不到你们都不用回来!我妹妹若是有了半点闪失,你们一个一个的,全都给我滚!” “陆公子!”远远地,一袭红衣踩着街道一旁的房顶向这里冲来。 门外的家丁低着头不敢说话,领头的一个悄悄抬了抬头,看到独孤信的怒颜后,被吓得一怵,再听到红衣男子的声音,更是害怕了,身子一抖,急忙说道,“我们马上去找,马上去找。大公子您消气,气坏了身子,二小姐回来也心疼啊。”言罢,赶紧领着一众家丁匆匆离去。 家丁刚刚退下,那红衣男子便已从房顶跃下,落在独孤府门外的台阶上。 独孤信看到他,急忙上前,“李昞,伽罗可是有了消息?” “没有。”李昞依然冷着一张脸,“整个皇城都找遍了,没有她的踪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会不会不在皇城?伽罗会不会是被绑匪挟持,以她的性命来威胁父亲?” 李昞看了他一眼,“有这种可能。不过,我想见一下小桃。小桃是独孤伽罗的贴身侍婢,也许会知道些消息。” “小桃被父亲关起来了,在锦玉楼的西阁。” “西阁?那不是放置杂物的地方吗?以前不是关在柴房吗?算了,关在哪都没什么,我先去找她。”李昞自从跟了杨坚后,便一直担负着保护独孤伽罗的责任,对于独孤府,他比独孤府里的人都要了解。 其实,李昞是不想去找小桃的,小桃对他的心思他最是清楚,见面了难免尴尬。虽然李昞并不在乎,可是他不想自找麻烦。尤其是感情的事,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让李昞极为恼火。可现在,只有与独孤伽罗朝夕相处的小桃才可能知道一些线索,他不得不去找她。 锦玉楼是独孤伽罗的居所,李昞在这里的房顶上呆了近七百个夜晚,对这个地方,他极为熟悉。李昞刚刚靠近西阁,便听到有女人的说话声。他跳上房顶,揭开了一处瓦片,向房间里看去。 整整半个月,小桃因为失职被关在这里,至今没怎么吃饭,脸色很是苍白。她少见的穿了一件素衣,静静地蹲在一个巨大的木箱子旁边。 她的对面是身着鹅黄绣衫的独孤般若。 “小桃,你可知道独孤伽罗的下落?” “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日二小姐并没有回来。”小桃早已经没有了刚开始被关进来的激动,只是静静地靠着货箱,声音清淡。 “空口无凭,你可有什么证据?否则,本小姐可就要认定你是胡说了。”独孤般若冷笑,似乎独孤伽罗的失踪与她没有半分关系,她反而还很是正义的样子。 “奴婢没有胡说,二小姐那天真的没回来,奴婢拿不出证据,可事实如此!” “小桃,本小姐能信你,可唐国公爷和李公子能信你吗?他们可是亲眼看着独孤伽罗走进府里的。你不承认,他们就会认为你是在撒谎。尤其是李公子,你想在李公子的心里留下那样的印象吗?”独孤般若轻轻地笑,嘴角勾起一分阴险的笑容。 李昞撇了撇嘴,没有发出声音。他知道独孤般若喜欢耍一些小心思来让独孤伽罗难堪,这种事情他见怪不怪。 小桃咬着下唇,“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二小姐的下落。” “你就说是独孤伽罗自己离开的。独孤伽罗平日里就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前些日子不是想去参加北周的游园会吗,你就说她离家出走去北周了。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她不也是一声不吭偷偷去了东临(隋国最东方的城池)吗?”独孤般若冷笑道。 第318章 李渊 李昞在房顶上听了一会儿,见小桃真的不知道独孤伽罗的下落,便觉得没有见面的必要。他从房顶上跳下来,落在西阁外的桃树下。 片刻,独孤般若从西阁里走出来,一抬眸,便看到了李昞正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一愣,却又笑着向李昞走来。 “李公子都听到了?”独孤般若毫不惊慌。 “独孤伽罗已经失踪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茫茫四国,想要找到一个人几乎不可能。你们现在没有半点线索,这样盲目的找下去不会有结果的。” “独孤伽罗不会走远。” “那你就把我刚才的话告诉杨坚好了。不过我猜你不会这么做。你现在一定是在想,要在杨坚之前找到独孤伽罗,然后把她藏起来吧。最不想让独孤伽罗被大家找到的人,是你李昞。” 独孤般若嘲讽地笑着,“不过我奉劝你啊,不要把杨坚看得那么简单,你真以为杨坚不通世事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权力窝子里出来的人绝不会那么简单的。” 李昞抱剑入怀,转身离去,“不劳费心。” 不得不说,独孤般若的观察力实在令人佩服。这个女人,就算翻不起大浪,也会让人极为头疼。 虽然李昞的确有着那样的打算,可从独孤般若口中说出,他竟觉得自己很是卑鄙。 不,这是一个机会,是他与杨坚的棋局,胜者将会得到独孤伽罗。这很公平。李昞在心里强迫自己这样想着。 不知不觉间,李昞竟走到了独孤府的柴房。因为独孤伽罗失踪,府里的伙计都出去寻找,所以柴房并没有来得及修葺。 看着烧的破败不堪的柴房,李昞心里一动,推开了房门。 “咳咳!”迎面而来的焦烤味呛得他轻咳了几下。 “李公子,您来这儿干什么?这里烧成这个样子,别弄脏了您的衣服。”一个伙计路过,见李昞走进了柴房,好心的提醒道。 “这儿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李昞问道。 “中元节那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 中元节?那不是独孤伽罗失踪的那天吗?他皱了皱眉,四周看了一下,突然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走过去捡起。好像是一个面具?杨坚那日好像也带回了一个面具。 难道…… 李昞突然想到了今天在玉山见到的那个脸上满是烧伤的丑女,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李渊就醒了。睡眼朦胧间,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在他的身上。冷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无。 看到自己身上的被子和靠在自己身上的独孤伽罗,他自然明白了什么意思。看着靠着自己熟睡的独孤伽罗,他的手慢慢抚上了她脸上丑陋的疤痕。如果没有这些疤痕,她也不会留下吧。 和别人不一样,李渊反而喜欢她的疤痕,因为这些疤痕,他有了一个生死相依的姐姐,不必孤单一人。他心疼她,她也心疼他,所以两个人才能在这样清冷的夜里靠在一起彼此取暖。 他将她拥入怀中,搂着她盈盈一握的小腰,嗅着她发上的清香,他轻轻地笑,“独孤伽罗,我们一起活着。” 独孤伽罗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更。李渊坐在门槛上看着床上头发乱糟糟伸着懒腰的独孤伽罗,明亮的眸子里透出笑意。 “咦?我怎么在床上睡的?”她记得昨晚她和李渊一起睡在地下了啊。 “快去洗漱,我等你吃饭。”李渊笑着催她。 “你一直在等我睡醒吗?直接叫醒我不就好了?”独孤伽罗疑惑,看着面带笑容的李渊,她反而有些不适合了。 “哪那么多废话,快去!” 没错,这才是正常的李渊啊。独孤伽罗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向院子里奔去。 “喂喂!还没穿鞋!” 洗漱完毕。 独孤伽罗双手捧着盛着稀粥的破碗,犹豫了一下,“李渊,我能和你一起去砍柴吗?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 “可以。”李渊已经吃过了,此时正在抱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你看的什么书?你不是不识字吗?”独孤伽罗好奇道。 李渊把书反了过来,“《四国兵法》,我只看书里的图。” “你想去当兵?” “嗯。去年征兵的时候我年龄不到,今年如果征兵的话就可以去了。”李渊正说着,突然发现独孤伽罗有些不对劲儿,又赶紧说道,“你放心好了,今年我不会去的。” 独孤伽罗迅速地喝完稀粥,对着李渊嘿嘿一笑,“我们去砍柴吧,吃了饭后,我现在很有干劲儿啊。” 她本来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累赘,不想给李渊添更多的麻烦。 “嗯。” “不过,在此之前……”独孤伽罗向李渊慢慢走来。 玉山山脚。 “李渊,你长得真好看,之前为什么不整理干净啊。” “……” “李渊,你慢点走。我跟不上你了。” “……” “李渊……” 没错,李渊生气了。问题是独孤伽罗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她只不过是帮李渊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可李渊低头看了水盆里自己的倒影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李渊,我真的跟不上了,你等等我。”看着愈来愈远的李渊,独孤伽罗有些手足无措。 不过,她的话还是有些作用的。至少,李渊的步子慢了很多。 追上李渊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玉溪。这里是独孤伽罗昨日与李昞相遇的地方,再次来到这里,她也有些不自在。 李渊坐在玉溪岸上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 “我爹爹是因为我的这张脸死的。就因为长了这样的一张脸,所以才会招惹祸端。” “为什么?”独孤伽罗走到石头旁,低头看水中李渊的倒影,刚才因为李渊一直在她前面走着,她也没怎么看清,只是隐约看到了轮廓。 如今近了看他,倒真是觉得好看极了。尤其是那一双明亮的眸子,衬得李渊极其清秀,而他那给人的清冷感觉,让独孤伽罗觉得他甚至比李昞都要胜上几分。 四国内总有闲人将四国内相貌俊美的公子进行排名,而李昞正是位列第二。更有人为四国公子的前四位写了一首打油诗,传遍四国。 诗曰: 白凌公子笔下杀, 玉人李昞剑挑花。 少年裘马将军甲, 夏里鸣环月里发。 这首诗说的就是齐国的白凌、周国的李昞、隋国的楚正离和夏国的赫兰环。 “李渊,怎么了?你爹爹怎么会因为你的脸死的?”独孤伽罗能看出李渊的悲痛,但她不能明白。长得好看不是好事吗?她认识的女子都想长得更好看呢,甚至连男子也都每天念叨着李昞的脸呢。 “你不会明白的。一张不平凡的脸生在了一个平民的身上,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最后的结局都不会美好。”李渊冷笑,“那些皇亲贵胄,永远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别人的死活。” “一个多月前,我刚过了十二岁生辰。村子里的传统,男孩儿过了十二岁后就算是成人了,所以那天,我帮我爹砍完柴后,第一次和他一起进城。” “那是我第一次进城,遇到了大冢宰的嫡幼子宇文化及。” 独孤伽罗惊道,“宇文化及?就是那个整天游手好闲,在皇都里到处惹事的家伙?” 这个人,她也是认识的。她记得自己有一次上街,就是遇到了宇文化及。那宇文化及极其放肆,语出轻佻,最后被李昞一顿狠揍,跪在地上乞求饶命。 她知道,这是遇到了她独孤伽罗才会这样,如果是一个普通平民家的女子,定会被宇文化及百般欺辱。可宇文化及毕竟是大冢宰嫡子,就算是不顾礼法的李昞、备受皇帝皇太后宠爱的杨坚再加上一个独孤大司马的嫡女,他们也只能稍作教训。 “他可不只是游手好闲那么简单!”李渊冷哼道,“你可知道禁脔吗?” “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在贵族子弟里很流行的一种奴隶。我听李昞说起过一些,但也不详细。” “在以前一般都是贵族子弟饲养的美貌女子,但近些年四国之内奢靡成风,很多贵族子弟不满足于一般欲求,转而饲养一些俊美男子和幼小孩童以供贵族子弟玩乐,相当于男童。” 李渊沉吟了一会儿,“宇文化及要我去做他的禁脔,我爹不肯,拼死相搏,带我逃出城。可是前几天宇文化及带着一群人找到了我家,我爹为了护着我逃出去,死在了他们手下。” “什么?!宇文化及竟敢杀人?!天子脚下,岂容他如此胡闹?!”独孤伽罗不禁大为气愤。 李渊冷笑,“天子脚下,你还不是变成了这般模样?” 一句话,竟噎得独孤伽罗不知如何答话。是啊,天子脚下,独孤府中,都能发生了这般惨绝人寰的事情,那平民的命运岂不是更加悲惨。 李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从那天之后,我就不敢看自己的脸了。我不敢看,也不敢让别人看见。” 第319章 宇文化及 “不是李渊的错,你不要自责。杀人偿命,宇文化及一定会有报应的。”独孤伽罗握住李渊的手,想要给他些温暖。 “我的好姐姐啊,你真是太天真了。报应不是老天给的,想要让他有报应,那就要拥有超过他的力量才行。”李渊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这个报应对宇文化及双手奉上!” 看着李渊眸中的仇恨,独孤伽罗心里很是担心。她怕李渊走上歧途。可想到自己,又不禁自嘲,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独孤般若毁了她的脸,毁了她所有的一切,她又何尝不想报仇,又何尝不想把报应对独孤般若双手奉上。 片刻后,李渊的心情大概是平静了下来,对着独孤伽罗勉强笑了一下,取下背上的斧子,“好了,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尚早。今天可以开工了,你可要做好准备!” 长安城内,千雪楼一片素缟,听闻是四天前千雪楼主的妹妹千雪姬因肺痨不治而身亡。 一位身穿锦绣华服的男子率领一众家丁来到千雪楼前,看着关闭的楼门和楼外素白的绸布顿时大怒,“奶奶的,这都关楼几天了,小爷我还要找乐子呢!阿福,把门给我踹开,今儿他开门也得开门,不开门也得开门!” 话音刚落,一众家丁便向楼门处拥了上去。 踹门声、喊叫声顿时引来一群路人围观。 “哎哟,这是谁呀,竟然敢触千雪楼的眉头。” “他你都不认识啊,那可是大冢宰大人的嫡幼子,平日里在皇都里横行霸道的,每一个人敢惹他。大冢宰大人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说什么皇上都听。” “可我听说这千雪楼来头也挺大的呀。” “来头大能有大冢宰大人大吗?这回千雪楼要吃哑巴亏咯。” …… 围观的路人议论纷纷,宇文化及自然不是耳聋,听到他们如此说,威风立刻又涨了几分。 “给我踹开,使劲儿踹!” “咣当!”大门应声而到。 看着被踹开的大门,宇文化及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这份笑容只持续了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一盆冰水便从天而降,直直地砸在宇文化及的头上。 一个清秀的小书童俏生生的从楼上的窗户里伸出头来,嘻嘻一笑,“我家公子说,宇文公子今儿火气太大,他想行个好事儿,给您降降火。” 如今虽是仲夏,但长安天气并不酷热,任谁被冰水一冲也会一时反应不过来,宇文化及顿时冷得浑身发抖,“你……你们……你们放肆!小爷我……跟我爹……说……说一声……把你们全……全关到大牢里。” “我家公子说,多谢宇文公子厚意,大牢就不用去了,只要您现在离开,我家公子不会追究。”小书童娇俏可人,半分不为宇文化及的话所吓到。 “哼!在小爷面前也……也敢这么狂妄……小爷今儿非要……非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宇文化及说罢,哆哆嗦嗦地进了千雪楼。 千雪楼外,一众围观人等热切的张望着。 少顷。 宇文化及领着一众家丁哆哆嗦嗦地从千雪楼里出来,一言不发便准备离开。 突然,那小书童又从楼上的窗户上伸出头来,“宇文公子,我家公子说,麻烦你明天之前把大门的修缮费送来,若是明天之前没有收到,他便亲自去找大冢宰大人去要,那时可就不是一千两那么简单了。” 言罢,小书童也没有回去,扑闪着一双笑盈盈的眸子趴在窗户上看宇文化及不断远去。 “呸!今儿真是晦气,没想到千雪楼的靠山竟然是他!阿福,你快去取一千两银子来送到千雪楼,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爹知道。”宇文化及气的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一千两银子,至少是他三四个月的生活费了,那个人下手也太狠了。 “是,公子。”阿福哈了哈腰,“不过,公子,那个在千雪楼里的人到底是谁啊?怎么你也这么忌惮他?” 宇文化及虽然明摆着就是忌惮,但被别人说出来顿时觉得面子大失,“呸!小爷忌惮他?你哪只狗眼看见小爷忌惮他了?要不是爹有求于他,小爷弄死他!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还不快去取钱?!哼,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掉在钱眼儿里的铜臭商人吗?还敢在小爷面前摆谱?” 因为是仲夏,天气不算热,但也不算冷,不过,宇文化及此时虽然没有那么哆嗦了,可浑身还是不舒服。他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多待,只想早点回家换一件衣服,遮挡住此时的狼狈。 匆匆行至西景桥上,宇文化及突然眼前一亮。 不远处正向自己慢慢走来的,可不就是自己想了十几天的李渊吗? 被千雪楼一事激怒的宇文化及急需找个人来发泄,这让他垂涎许久的李渊正是最佳人选。 只是李渊身边的那个人,怎么越看越觉得难受呢?不只脸上有着大片的烧伤,还和李渊那么亲密的样子。难道是他的小娘子?想到这里他更加不舒服了,那样的俊美人儿怎么配上这么一个丑女? “阿福?!”他叫道。 “回公子,您让阿福娶银子去了。” “奶奶的!小爷知道,用得着你来提醒小爷啊!你们快给小爷抓住小爷的小美人!”宇文化及一脚踹在了那个家丁的屁股上。 独孤伽罗与李渊两人刚刚卖完柴准备回家,哪想突然冒出来一群家丁将他们围住。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宇文化及奸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小美人,跑了那么久,最后不是还要到小爷的手心儿里!嘿嘿!” 李渊看到宇文化及,想到爹爹因此而死,恼恨得双目赤红。大喝一声,向宇文化及冲了过来。 “小美人儿,别这么急着对小爷投怀送抱啊!不过小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哈哈哈!”宇文化及全然忘记了刚才的狼狈,得意的笑着。 李渊到底是没学过武功,宇文化及手下的家丁又是身强力壮,双拳难敌四手,不过几下,便被制服了。 可今日宇文化及的兴致可不止这些,他看了一眼李渊,又将目光转到了独孤伽罗的身上。 “小美人儿,你身边怎么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丑八怪啊!哼哼!”宇文化及向独孤伽罗慢慢走去。 “放开我!”李渊挣扎着,“你不要动她!” “你既然这么说,小爷我就偏要动一动了!”宇文化及冷笑着,“把她也抓起来!” 独孤伽罗看到宇文化及正感到不知所措,便被抓了起来。她刚想大骂宇文化及的可耻行径,却见宇文化及一脚向她踹了过来。抓着她的那几个家丁将她狠狠一甩,摔在了宇文化及的面前。这一脚,正落在她的小腹,将她踹翻在地。 还没来得及挣扎着站起来,宇文化及便又抬起一脚狠狠地踩在了独孤伽罗的脸上。 “啊!” 好疼! 她脸上的烧伤本来就没有上药,不过半月时间,伤疤也还未完全长成。如今被宇文化及一踩,仿佛脸上的伤疤全都裂开了一样,火辣辣的疼痛使得她全身痉挛。 “放开她!混蛋!”李渊看到宇文化及将脚踩在独孤伽罗的脸上,气得发抖,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救她,可他终究只有十二岁,不论是体力还是力气都难以和大冢宰府的家丁抗衡。 “哈哈哈!小美人儿,你还是乖乖听小爷的话吧。只要你肯乖乖听话,小爷自然会放了这个丑八怪的!”宇文化及大笑着。 “小爷?”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到宇文化及的耳边,他打了一个寒颤,笑声戛然而止。 “第一次听到除了小爷以外还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宇文化及,你是不把小爷我放在眼里吗?” 独孤伽罗心跳骤的一停,是李昞! 皇宫,寿安殿。 “素瑾姑姑,皇奶奶今日身体可好些了?”杨坚依旧是一袭青衣,秀若青莲。 “回殿下,太后娘娘自殿下来看过之后,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病情也一直在好转。殿下真是太后娘娘的福星呢。”素瑾是宫中的老人,自杨坚出生起,她便在太后身边侍候了。太后对杨坚宠得紧,她自然也对杨坚比其他皇子更为亲近。 杨坚听到太后娘娘的病有所好转,倒是松了口气,“那本王进去看看皇奶奶。”言罢,他踏入了正殿之中。 少顷,一个宫婢从正殿走出,“素瑾姑姑,太后娘娘请皇上来寿安殿,有要事相商。” 长安里有一恶霸,名叫宇文化及,此事人尽皆知。不过,这个恶霸有三个弱点,此事也是人尽皆知。第一、宇文化及害怕他爹宇文护,第二 、宇文化及害怕她姐姐宇文飘,第三嘛,就是他害怕李昞。 在皇都里,只要是李昞在的地方,宇文化及从来不会出现。即便是偶然出现了,也会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听到李昞的声音,宇文化及下意识的就慌了,他急忙抬头看向街道两旁的房顶。 第320章 重逢 果不其然,身着大红锦衣的李昞正坐在房顶上冷冷地看着他。 宇文化及看到李昞,脸上立刻堆上了讨好的笑容,“李公子,您今儿怎么有空来街上啊,真是抱歉,打扰了您的雅兴,我马上走,马上走。”他把踩在独孤伽罗脸上的脚收了回去,狗腿似的对着李昞哈了哈腰,就准备落跑。 “慢着!”李昞从房顶上跳下来,正好挡在宇文化及的面前。“你都说了打扰了小爷的雅兴,难道想一走了之吗?” 言罢,还未等宇文化及回复,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李公子,啊不,周大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放了我这一次吧。” “放了你?可以啊。不过小爷看你踩别人的脸踩得很爽,也想试试!” 光天白日之下,李昞当着满街的路人一脚踩在了宇文化及的脸上。 独孤伽罗惊呆了,怎么可能,李昞竟然为了已经毁容的自己做到这种地步,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就是独孤伽罗了吗?宇文化及毕竟是大冢宰的嫡子,当街被人如此羞辱,大冢宰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李昞武功再高,也只不过是一介侍卫,哪怕现在有杨坚护着他也敌不过大冢宰啊。 李昞心中已经有了丑八怪就是独孤伽罗的猜测,在回王府的路上看到这种状况,怎么肯轻易放过宇文化及。但他不敢确认,想着那日他对独孤伽罗的羞辱,他也感到十分羞愧,虽然平日里和独孤伽罗开过不少的玩笑,也吵过很多次架,但在那样的情况下说出那样的话,他自己都觉得过分。他已经想清楚了,他是绝不会与独孤伽罗相认的,等到确认了丑八怪就是独孤伽罗,他就离开,去寻找治好独孤伽罗的脸的方法。一定有办法的。 “滚吧!”李昞收回脚,也不看独孤伽罗一眼,转身向王府的方向走去。“以后,再让小爷看到你干这种事,小爷可不会像这次一样这么轻易就放过你!” 一路无言。 李渊在前面走着,独孤伽罗跟在后面。 李昞真的认出自己了吗?按照他平日里的态度,应该会狠狠嘲笑她的,可他非但没有,还帮了她。 独孤伽罗心里百般疑惑,又百般担忧。万一李昞已经认出了自己,他会告诉杨坚吗?他们的关系那么要好,一定会说的吧。怎么办?独孤伽罗最不想的就是让杨坚知道现在的自己。 直到走到家门口,独孤伽罗撞到了李渊,才回过神来,同时,也发现了李渊的异样。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李渊便转身向玉山的方向走去。 “我去看看我爹,你在家里等我。” 唐国公府。 进宫两天,杨坚刚刚回府,便急着找李昞。寻找独孤伽罗一直是李昞负责的,他要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哪怕有一点点线索也是好的。 “小桃招了,她说独孤伽罗去北周了。”李昞心中百感交集,却冷着脸说出了这样的话。 杨坚有些不耐烦,“伽罗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去北周,她在说谎,继续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分出一些人去长安到北周的路上查一查吧。” “也好,你安排就行。尽量在十天之内找到伽罗。此次进宫,父皇原本是要下旨要我娶独孤大司马的庶女为王妃的,我去请皇奶奶出面,才宽限了十日。十日之内,若是找不到独孤伽罗,赐婚的圣旨就要到我这唐国公府了。” “我知道了,那我去吩咐。”李昞退下。 入夜。 杨坚坐在书房里,静静出神。月光稀微,透过窗栏洒在他的脸上,更显清秀。 突然,他身后屏风上的一个方格转动,屏风缓缓移开,竟出现一人之高的暗门。暗门后,一黑衣男子慢慢隐现,见到杨坚,单膝 跪地。 “主子。” 杨坚没有转身,仍旧看着前方,清秀的眸中隐隐闪出几分冷冽,“在阁中发布悬赏任务,五日之内寻找到独孤大司马嫡幼女独孤伽罗,赏金:一千金。” “是!” 片刻,杨坚没有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眉头微蹙,“怎么不走?” “主子,您可是信不过李昞?要不要属下安排人给您查一查?” “不必。李昞待我真心,我信得过他。只是有些事,不是不能知道,而是不想知道。你退下吧。” “是!” 夜色渐深,仲夏时分,山风起,顿觉一阵凉爽。 李渊走在山路上,一声不吭,从始至终,也从来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独孤伽罗在跟着他,所以他故意把步子放的很慢。他怕独孤伽罗跟不上他,在山里迷了路。 夜里的玉山,虽然没有猛兽,但还是很危险的,他不能让独孤伽罗一个人陷入危机。虽然他,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是的,他好像永远帮不上她,他太弱小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保护好她呢。就像今天,看着独孤伽罗被宇文化及那样欺负,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变得强大,他想保护自己重要的一切。 李渊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独孤伽罗知道李渊心情不好,所以,虽然山路难行,她也没有吭一声,只是咬着牙默默地跟着,她不想麻烦他。 他们都没有看到彼此的脸,在玉山温暖的月光里,他们的心坚如磐石,他们的眸子,闪着明亮而又坚毅的光。 我要报仇!我要变得强大! 独孤伽罗追上李渊的时候,李渊已经到了后山的半山腰。玉山后山的半山腰是坟冢,李渊的父亲被葬在这里。 “爹,我来看你了。”李渊站在坟前,声音清冷,听不出感情。 那一刻,山风乍起,整个坟冢冥币飞舞。 独孤伽罗站在李渊的身后,轻轻拥住他。 “李渊。”她不知道说什么,但也许此时无声却更胜有声。 “独孤伽罗……姐姐。”李渊垂着眸子,他的声音很轻,但独孤伽罗还是能听到,“爹,谢谢你,你虽然走了,我也不是孤单一人。这一定是你的安排吧,你一定是在天上看着我的。” “李渊,我也要谢谢你,在我一无所有,又变成丑八怪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真的很,感谢你。” 沉默了一会儿,李渊突然挣开独孤伽罗的手臂,在坟前坐下,嘴角扬起勉强的笑容,“今晚下不了山了,怕不怕?” “不怕!有你在就不怕!”独孤伽罗坐到他的身边,“就是有点儿饿了。” 话音刚落,一个翠盈盈的野山桃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哇!你在哪里弄得?”独孤伽罗惊道。 “刚才在路上等你的时候看到的,就顺手摘了几个。不过,因为还没有成熟,可能会比较酸。”李渊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又掏出几个野山桃,也顾不上是否干净,一口便咬上了一个。 独孤伽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酸吗?” “还可以。” “……” 独孤伽罗默默的咬了一口。 “酸吗?” “好酸啊!!” “哈哈,其实我吃的那个也很酸。”李渊突然放声大笑。 独孤伽罗看着突然大笑的李渊,神色反而严肃了起来,“李渊。” 李渊看着她那么慎重的样子,也收了笑脸,“怎么了?” “我闻到了烤鸡的味道。” “……” “真的,我刚来的时候就闻到了。” “我也闻到了。” “我要吃烤鸡。”独孤伽罗突然跳起来。“快点快点,我们一起去看看嘛。” 一刻钟后。 “你确定这个烤鸡能吃?”独孤伽罗感觉自己在发抖。 “能吃。就是吃了之后心里可能会有一点愧疚感。”李渊看着缩在自己身后的独孤伽罗,再次恢复了面无表情。 “啊!那怎么会是有一点愧疚感,这是给死人的东西啊!” “死人又不会吃,这些东西最终还是要被山里的野兽吃掉的。”李渊好似毫不在意。 “真的吗?” “你不饿吗?” “饿。”看着眼前用油纸包好的烤鸡,独孤伽罗咽了咽口水。她看了看墓碑上的字:舍妹千雪姬之墓,兄千琛。而且,这好像还是一座很新的墓。 独孤伽罗突然退后一步,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千姑娘,我们实在是饿了,反正你也吃不了,不如送给我们吧。如果真的冒犯了你,你看在我们还小的份儿上,千万不要来找我啊。” 言罢,她突然冲上去,把烤鸡抱在了怀里。油纸轻易的就被撕烂了,香喷喷的烤鸡味儿散发出来,惹得独孤伽罗的肚子咕咕直叫。 不过,她还是把一只鸡腿撕下来递给了李渊,“李渊,一起吃吧。”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两人便风卷残云般地把整只鸡解决完毕。 独孤伽罗舔了舔油腻腻的脏手,嘻嘻一笑后站了起来,“吃的好饱啊。” “吃饱了之后,要不要我送你们上路!”一个冷冽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独孤伽罗被吓的双腿一软,抱住了李渊的手臂,“啊!救命!救命!鬼啊!鬼啊!” 第321章 宇文邕 今日,陇西的月光出奇的温和,洒落在白衣男子身上,竟使他看起来恍若谪仙。 可此时,这位恍若谪仙的男子却面色阴沉地看着独孤伽罗,“人已逝,你们怎可到此扰乱清静?”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看似不肯轻易罢休。 “对不起,是我太饿了,所以才去偷吃这里的烤鸡的,我下次不敢了。”独孤伽罗羞愧地低头。第一次偷鸡吃,竟然还被人当场抓住,当真是让她无脸见人。 那男子气急,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来。那只鸡是他亲自烤的,死去的人是他的所爱,因为她很爱吃他亲手做得烤鸡,所以在临行之前,他决定再给她做一次。明日他就要回北齐了,这是最后一次,再不会有下次了。 “如果,你以为只要做错事情,就可以通过道歉取得原谅的话,你也太天真了!”说罢,白衣男子“咻”的一声便将长剑拔了出来。“你们要以你们的命,来祭奠这个错误!” 明日就要回北齐了,也许此生他再也不会踏入长安,所以,他绝不能原谅。 白衣男子抬起手中的长剑,径直的指向独孤伽罗。 “咣!”一把木棍挡住了长剑,李渊站在独孤伽罗的前面,“只是一只鸡,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并未答话,可长剑却再次向他们横斩而来,那个比独孤伽罗手腕还要粗的木棍瞬间被砍成了两半。此剑世上少有,乃是白衣男子花重金买来的,当时人们对此剑的评价是:此剑之锋,可斩万物。 木棍被斩断,李渊突然愣了一下,正在此时,那把长剑便狠狠的从他的手臂便划过,留下被划破的衣袖和长长的流血疤痕。 他忍着疼痛,不吭一声,向白衣男子扑了上去。他要保护独孤伽罗,这一次,他一定要保护独孤伽罗。 李渊不会武功,白衣男子躲他的攻击游刃有余,不时还用长剑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伤口,不过少顷,李渊便已遍体鳞伤。 独孤伽罗自然看出来了,那白衣男子好像根本不急于致李渊于死地,而是要一点一点地将李渊杀死,让他流血而亡。 “李渊!”独孤伽罗见李渊满是鲜血再也支撑不住的样子,胸口痛的无法呼吸,都是自己的错,如果没有吃那只鸡就好了,虽然很饿,但只要撑过今晚就好了,少吃一顿饭也不会死啊! 看向白衣男子的长剑再一次刺向李渊,独孤伽罗突然上前,伸手便握住了那白衣男子的长剑。剑势凌厉,霎时便将独孤伽罗的手掌划出两道长长的口子。 白衣男子下意识地看向独孤伽罗。独孤伽罗的脸上虽然有着大片的烧伤,看起来甚是恐怖,但让白衣男子在意的不是她的脸,而是那双眼睛。那双含泪的眸子,在月光之下显得分外明亮,像极了他的所爱——李娥姿。 像极了,李娥姿在,看着他!! 而此时,隋历七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卯时(早上五点至七点),独孤伽罗就在千雪楼的六楼的一间房间内酣酣睡去。 “公子,她是谁啊?您怎么带陌生女子回来,若是被宇文毓知道了,肯定又要喋喋不休了。”脆生生的声音昭示着他正是昨日千雪楼二楼的那个小书童。 “阿赟,你把马车先带到后院,我们今日不回北周了。”白衣男子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昏睡的独孤伽罗,冷厉的眸子变得分外柔和。 阿赟嘟着小嘴不肯离去,“可是我们今日不走,万一赶不上太子殿下的生辰宴怎么办?太子殿下心胸狭窄,您若是不去,他肯定会忌恨的!” “阿赟!”他冷喝道,“太子殿下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若是被他人听了去,才是真的惹上麻烦!此事我心中自有打算,你只听吩咐便是。” “是。”小书童应的不情不愿。 “还有,吩咐岳裳准备一下拜见药师决明子的礼物,这段时间我要和他见上一面。” 阿赟应声后离去,只留下白衣男子与独孤伽罗独处。 “雪儿,她的眼睛真的好像你,如果这个世上有灵魂的话,你是否就居住在那里,所以你才安排我与她相见。”白衣男子的手指温柔地抚上独孤伽罗丑陋的脸颊,“你看,我这么爱你,所以不会介意。” 话说阿赟从白衣男子的房间离开后,便准备下楼。可才刚行了两步,便撞到一个男子的怀里。 那人把阿赟推开,“喂喂,我可没有,别给我投怀送抱。” 阿赟抬头,眼里噙满了泪珠。 男子一愣,一张俊脸几乎凑到了阿赟的鼻尖,“喂喂,你怎么哭了?这可不是我惹的吧,我什么都没干啊。” “是公子啦。”阿赟撇嘴。 “宇文邕?宇文邕怎么了?” “自从李小姐死后,公子好像魔怔了一样,一直很不对劲。昨天夜里,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丑八怪。公子对她好温柔,甚至还为了她,说是不要回北周了。 不回北周的话,公子一定会被太子殿下忌恨的,我们白家是北周的皇商,未来家主被皇储忌恨,那还得了。阿赟是个下人,人微言轻,说的话公子也不听。阿赟不知道怎么办了。哇呀……”说着说着,小书童就放生大哭起来,把面前的男子吓得立刻后退了一步。 男子看着哭的眼泪鼻涕哗啦哗啦的小书童,一股怒气“噌”的直上眉头,“别哭了,我找你家公子去帮你讨回公道!” “不是讨回公道啦,是劝我家公子回北周啦。”阿赟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不过,他擦干眼泪后,已经看不到男子的人影。 男子火急火燎地踹开了宇文邕的房门,径直走了进去,“喂喂,姓白的,你怎么把你家阿赟欺负成那个样子啊?!丑八怪呢?赶紧给我出来!” 不过,他刚喊完这句话便怔在了原处。 那掀开的锦帐之下,一袭白衣的公子俯着身子,纤长如玉的手指落在熟睡之人的发上,深邃的眸子,柔情似水。除了李娥姿,他从未见过宇文邕对任何人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那一刻,他的心,融化了,他的怒气,烟消云散。 宇文邕是他的朋友,李娥姿的死对宇文邕的打击太大了。他这些日子,都看得明白。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代替李娥姿留在宇文邕的身边,他也是乐意的。 “宇文毓?你说什么?”宇文邕回过神来,看向他。 “没什么啊。我就是说,你家的那个小书童办事太不利索,拖拖拉拉的看得我都替他着急。”他嘿嘿一笑,掩饰尴尬。 “阿赟是自小跟着我的,虽然平时贪玩儿了些,可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懒惰。平日里你就喜欢逗他,现在又到我这里说他的坏话。我不信你。” …… “你给我出去!这里是我的地盘!” “你把钱退给我,我就走。” “你出去之后,我自然会把房钱退给你的!” “不是房钱。”宇文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千雪楼自创楼以来白家所有的投资和分红。” “噗!”宇文毓顿时被气的吐血。 “算了,你爱怎样怎样,反正我这千雪楼也已经成了你白家的后花园了。”心中万分悲叹,最终只化为这一句话。面对宇文邕,宇文毓已经习惯自动认输。 独孤伽罗醒来的时候,宇文邕已经离开,一个身着赤色莲裙的女子正坐在一旁的琴台上抚琴。她的秀指在琴弦如流水般的舞动着,优雅清扬的乐声缓缓流入独孤伽罗的耳畔。 女子的嘴角上浮着淡淡的笑,神情慈和。密长的眼睫遮住了深邃的秀眸,一颦一颤,都惹人一阵心动。 “你是?”虽然乐声美妙,但独孤伽罗可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着昨夜的场景,心中十分担心李渊。 昨夜也不知怎的,那白衣男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将她打昏了过去,此后的事情,她便不能晓得。 那女子抬眸,停止抚琴,看向独孤伽罗。精致的容颜仿佛降临至世间最美的仙子,她的眸子莹润如水,又蕴含着深深笑意,“小女子独孤曼陀,乃是千雪楼五楼拍卖坊的坊主。” 千雪楼拍卖坊的坊主?独孤伽罗疑惑,“独孤曼陀姑娘,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对这位独孤曼陀姑娘倒是略知一二,因为独孤曼陀在长安实在是有名的人物。作为拍卖坊的坊主,每场拍卖独孤曼陀都会出现在台上,而那些来到拍卖场的达官贵族,只有很少的人是真的想要拍下商品,更多的人都是为了一睹独孤曼陀姑娘的芳采。 独孤曼陀姑娘与大冢宰宇文护的嫡长女宇文飘并列为长安的第一美人儿,而宇文飘远嫁南疆,长安里的男子钦慕的对象便只成了独孤曼陀姑娘一人。而且独孤曼陀姑娘极爱赤红,和李昞倒是有着极其相似的穿衣品好,故以前独孤伽罗开过不少关于李昞和独孤曼陀姑娘的玩笑。 第322章 独孤曼陀 独孤曼陀姑娘是很少出门的,想要一睹芳容,只能在千雪楼的拍卖会上。但是,作为未出阁的小姐,独孤家是书香门第又有着极其严格的家规,所以独孤伽罗没有来过千雪楼,也从来没有见过独孤曼陀姑娘。 “是宇文邕公子带你回来的。对了,和你一起来的,还有个小公子,他现在在三楼的客栈里休息,你不必担心。” “我可以,离开吗?”独孤伽罗小心翼翼地问道。 独孤曼陀轻笑,“当然可以,这是你的自由。不过,那个小公子已经打算留下来了,你还要走吗?” “李渊?李渊打算留下来?” “哦?那孩子叫李渊吗?真是好听的名字,和他很般配呢。”独孤曼陀从琴台上站起,向独孤伽罗走了过来,“宇文邕公子和他说了一些话,他就打算留下来了。我想,你应该不用宇文邕公子亲自来劝说,也会留下来的。” 独孤伽罗下了床,与独孤曼陀相对而立,“这个,我还要等见了李渊才能知道。” 独孤曼陀笑道,“请跟我来。” 四国内有两大阁楼,为千雪楼和青莲阁。千雪楼在明处,是正规的商业阁楼,而青莲阁则在暗处,为江湖的悬赏阁楼。青莲阁与千雪楼不同,并非历史悠久,而是近几年来刚刚成立的阁楼。但它崛起的速度如雨后春笋般骇人,势力的扩张范围几乎已经延伸到千雪楼所在的每一个角落。只因两方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才如此相安无事。 昨日夜里,青莲阁便开始沸腾了。无论是身在长安的主阁,还是分散在各地的分阁,一则赤红色的悬赏任务赫然贴在了阁楼悬赏板的最高处。 “左护法大人,一千金的赏金会不会太多了。属下认为,此事必然使人起疑。” “无碍,阁主既能发出这样的悬赏任务,便自然能想到后果。我们不必担心。” “是!” 已经身处漩涡中心的独孤伽罗对于此事毫不知情,此时,她正跟随着独孤曼陀姑娘在千雪楼中穿梭。走了大约一刻钟后,独孤伽罗终于来到三楼李渊的门前。 独孤伽罗正准备敲门,一旁的独孤曼陀突然问道,“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独孤伽罗。陆地的陆,锦绣的锦。” 独孤曼陀一愣,“陆,独孤伽罗?” “恩。”独孤伽罗点头,倒也没有注意到独孤曼陀的异样,轻轻敲了几下李渊的房门。 “谁?”正是李渊的声音。 独孤伽罗一喜,“是我。”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出了慌乱的脚步声。 “吱呀。”门应声而开,李渊眸子里闪出惊喜,“姐姐?!” 独孤曼陀叫住了准备走进屋内的独孤伽罗,“陆姑娘,你们姐弟在这里聊着就好,我还有些事情,失陪了。有事找楼里的伙计,他们会告诉我的。” “好的,我知道了。你慢走。”独孤伽罗对她笑了笑。 待独孤曼陀走到转角处消失后,独孤伽罗才走进李渊的房间。 这是间上等的客房,可独孤伽罗可没那么多时间去赞叹它的精致与奢华,她坐在一张鎏金木椅上,端起桌子上的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李渊,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是白公子带我们来的。”李渊见到独孤伽罗的欣喜很快就被他压制住,眸子里如今只有沉静。 “可他把我打昏了!”因为相信,独孤伽罗没注意到李渊根本不想多说。 李渊走到她的面前,“好了,不管怎么说,白公子就是不怪我们偷吃他的鸡了。而且,他还说要送我去书院读书呢,所以 我想留下来。姐姐,你也留下来好不好。” “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好,感觉很怪。他昨天还打算杀掉我们,你忘了吗?”独孤伽罗狐疑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可是,他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想去书院,我要留下来。” “李渊。”第一次,独孤伽罗看到李渊这么认真的表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变得强大,我想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我想要报仇,想让爹爹死后能够安息。” “我也想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李渊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真的太弱小,他真的太渴望强大,所以当宇文邕想要和他做交易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相信自己不会后悔。没错!他绝不会后悔! “好,我们留下。”独孤伽罗站起来,与李渊相拥。“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做到,你一定可以拥有保护自己和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力量。” 千雪楼六楼的一号房里,独孤曼陀正单膝跪在宇文毓的身后。而宇文毓正在摆弄着小竹笼里的几只蛐蛐儿。 “主子,宇文邕带来的,是个麻烦。怕是会给千雪楼带来祸端。”独孤曼陀的声音冷漠而无情,再没有刚才的柔情似水。 宇文毓好奇地回头问道,“怎么说?” “她是独孤伽罗。昨夜青莲阁发出的悬赏任务就是寻找她,赏金一千金。” “宇文邕知道吗?”宇文毓不是很在意。 “属下以为,宇文邕应该知道。他应该在昨晚就已经差人将独孤伽罗的底细查清楚了。” 他愣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们还操心什么?宇文邕办事的手段你还不清楚吗?他不会牵连到我们的。” …… “是!”独孤曼陀明显是有些无语。 “荆然呢?” “荆然现在在皇宫。” 宇文毓皱眉,“他去皇宫干什么?他怎么进去的?干什么去了?” …… “主子,荆然半个月前被晋封为皇子侍读了。现在估计在和六皇子一起在读书呢。”独孤曼陀此时很想狠狠地鄙视他,对自己下属的行踪毫不知情,他也太懒散了吧。哎,虽然相处了近十年,他们也已经彼此习惯了。不过,这段时间,宇文毓比以前还要懒散,几乎已经对千雪楼不闻不问了,荆然已经离开半个月了,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来问上一句。 “皇子侍读?荆然升官了嘛,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今天晚上我去找他喝酒去。”宇文毓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大好。 独孤曼陀面无表情,“主子,楼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属下先退下了。” “恩恩。”言罢,又转身去摆弄他的蛐蛐儿了。 迈着沉重的步子,独孤曼陀走出了一号房。她已经不再想去说,荆然从不喝酒了。 对于这样的主子,虽说是适应了,可她真的觉得有些无力。 今天是来到千雪楼的第二天,独孤伽罗自从醒来便没有见到宇文邕,不过倒是跟千雪楼主宇文毓熟络了起来。 “丑八怪!我的饭呢,我快饿死了!” “丑八怪!我的蛐蛐儿该喂食了!快去!” “丑八怪!我的衣服脏了,快去洗!” “丑八怪!你做的东西太难吃了,我要吃城南的香蟹小笼包!” “丑八怪……” …… 没错,他们所谓的熟络便是这样。 “丑八怪!” 只听到这个声音,独孤伽罗现在已经有些发毛。不过,谁让千雪楼现在不缺伙计呢,她在这里总不能白吃白喝吧,就算真的让她这样,她心里也觉得不舒服的,所以独孤曼陀就把她安排在宇文毓身边伺候着了,反正宇文毓身边也没有个能够使唤的丫头。 宇文毓本来是不太乐意的,他从小就没有侍婢,干什么都是自己来的,而且人生第一个侍婢还是个丑八怪,这让他很是排斥。不过,独孤伽罗到他的房间还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喜欢上了这种使唤人的感觉。他可以因此变得更懒一些。 “你又有什么事了?”独孤伽罗很不耐烦。 宇文毓脸色一正,“你这是什么态度?现在我是你主子了,你得听我的!还不能有怨言!知道吗?” “是是是!我知道啦!”独孤伽罗面对着这么不靠谱的主子,自然也靠谱不起来。 “这样才对嘛。我现在要去街上逛逛,你去问独孤曼陀要些银子。” “是……” 出了千雪楼,独孤伽罗看着愣在门口的宇文毓,“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啊。你知道哪儿有什么好吃的吗?”宇文毓从头到脚都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独孤伽罗真怕他心血来潮要去什么青楼的,听到他说要找吃的,才略微放下了些心。一个吃货总是比一个花花公子更好一些。 “我记得城北有一家酒楼好像不错。”独孤伽罗说道。 “城北?”宇文毓想了想,突然嘿嘿一笑,“我们去城北的文献书院吧,我去看看荆然。” “文献书院?!”独孤伽罗惊道,“我不去!” 文献书院是专供皇家子弟与官宦家的儿女念书的学院,独孤伽罗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她从五岁开始就在文献书院的女院念书了,去年才离开学院。她去学院的话,一定会露馅的。 “不去也要去!”宇文毓既然打定了主意,又怎么肯轻易改变。抓住独孤伽罗的手臂,拉着她就要向城北的方向走去。 “男女授受不亲,你放开我!你这个流氓!” 第323章 中书省 “呸!我流氓谁也不会流氓你的!你现在是我的侍婢,我说东你不能往西!” 一番挣扎后,独孤伽罗妥协了。 不是她想妥协,而是两人在千雪楼的大门前拉拉扯扯更不雅观。虽然她现在毁容了,可毕竟是个女孩子,还算是个大家闺秀,她的脸皮实在比不上宇文毓。 总之,就是,宇文毓凭借着他的脸皮之厚度完胜独孤伽罗。 长安城北大多是皇亲贵胄的领地和府邸。比如说隋国一共有三个王爷,东临王杨整和南疆王杨爽的府邸都在城北,唯一一个杨坚不住在城北的原因大概是为了离独孤家更近一些。 也就是说,在这条路上,遇到杨坚的几率很低,这也是独孤伽罗妥协的原因之一。如果,在这条路上会遇到杨坚,独孤伽罗就算是被打死也是不愿意来的。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中书省。以前独孤伽罗来中书省都是乘坐马车,倒也没有觉得有这么远,哪想到走到这里,她已几近脱水。 “不行了,我要休息。” 独孤伽罗看了一眼身边倒地不起的宇文毓,在心里深深地鄙视了他一万遍,自己一个尚未及笄的弱女子还没有累成那种地步呢,他一个已经及冠的青年男子竟然好意思喊累。 而且,当初是谁死活要来的啊! 独孤伽罗也扑通坐到了地上,“你那么有钱,怎么不找马车啊?” 宇文毓瞥了她一眼,“我哪知道中书省这么远啊。” …… 正在两人累成狗一般趴在地上时,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 “不是吧,这么倒霉?独孤伽罗,快,帮我挡一下!”宇文毓有气无力,躲也不想躲了。 独孤伽罗气结,“你还是男人吗?让我帮你挡?” 宇文毓无奈说道,“那我们就在这一起被踩死吧。” “你自己死吧。”独孤伽罗挣扎着站起来,走到路边,再次坐下。 远远几匹高头大马从中书省内疾奔而来,眼看着距离宇文毓越来越近。 “喂!你真的不躲啊!”独孤伽罗有些着急了 。 “不躲!” “哒哒!哒哒!”马蹄声越来越急,眼看着就要来到宇文毓的面前,独孤伽罗一咬牙,突然站起,向宇文毓扑过来。 “啊!!!”她还未把宇文毓拉起来,却突然被宇文毓拉到了怀里,“大笨蛋,哈哈!这都能上当啊!” 独孤伽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很快又落在了地上。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几匹高头大马便已经从他们面前飞奔而过,刹那之间,尘土飞扬。 “你有病啊你?!”看着险险躲过的宇文毓,独孤伽罗不由得大怒。 不过,两个人还没吵起来,一头大马突然返回,来到他们的面前。 宇文毓推开自己怀里的独孤伽罗,突然就抱住了面前枣红色大马的马头,“啊哟,我的小宝贝,有没有想你的主人我啊,远远听见马蹄声,我就知道是我的小宝贝来了。你的主人我好想你啊。” …… “宇文毓,你够了!”马上的青衣男子已然无语。 “李澄,你说你出来就出来嘛,干嘛把我的小宝贝也带出来,小宝贝见不到我会伤心的。”宇文毓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抱着那头大马不肯松手。 “我走了!”言罢,青衣男子调转马头,便准备离开。他对于宇文毓的性格早已无可奈何,平日里都是见面绕道走。 宇文毓突然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凌乱不堪的衣衫和头发,正色道,“我找你是有事的。” 男子见宇文毓认真起来,又停了下来,“什么事?” 宇文毓上前抓住了马尾,“带我一起去马场吧。” 沉默…… 男子突然抓住独孤伽罗的衣物,将她像扔小鸡似的扔到了马上,然后飞奔而去,“你用轻功跟上来,我就让你进马场。” 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 中书省,马场。 那青衣男子跳下马,又将独孤伽罗抱了下来。“真是抱歉,你是千雪楼新来的丫头吗?” “恩。” “你的脸……”青衣男子担心的看着她。 独孤伽罗一笑,“是烧伤啦,很丑吧,嘿嘿。” 青衣男子摆手,“女子应当以德为荣,相貌只是外物,你不必太过在意。” “啊?哦,谢谢。”独孤伽罗有些反应不过来,低头轻声应了声。 “李澄!你在干什么?我们要开始赛马了 !”远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蹦蹦跳跳地向李澄招手。 李澄看了看那少年,又对独孤伽罗吩咐道,“你在这里等宇文毓好了,他应该很快就到了。待他来了,你再带他到我们那里去。” “我知道了。”独孤伽罗重重地点头,以示自己一定会做好。 看着李澄离开的身影,独孤伽罗嘴角浮起暖暖的笑容。他是个好人呢,脾气也蛮好的,跟杨坚很像。而且,他不介意自己的脸,嘻嘻,他是除了李渊之外第一个说不介意自己的脸的人,感觉很开心。 五月月末的风很是温暖,轻抚过独孤伽罗烧伤的脸颊,也在她的心里留下一股暖流。活着,有的时候,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虽然有那么多的痛苦要经历,可一点点的幸福就能让人那么满足。 “喂!丑八怪!你在傻笑什么?”宇文毓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耳边响起。 独孤伽罗一惊,“你干什么?!” “喂!是你自己走神,怎么能怪我?”宇文毓很不服气。 “哼!”独孤伽罗转身,“跟我来!” 独孤伽罗和宇文毓到马场的时候,李澄他们已经开始了赛马。独孤伽罗从没来过赛马场,也不知道赛马的规则。不过,看到李澄骑着宇文毓的小宝贝遥遥领先,独孤伽罗心里还是有些小激动。 独孤伽罗都有些激动,更不要说性行乖僻的宇文毓了,他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小宝贝啊小宝贝,快跑快跑快跑!!” 话音刚落,便引来周边几个闲散驯马人的注意。独孤伽罗当即右行十步,远离宇文毓。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李澄便首先骑着那匹高头大马冲回了起跑的地点。 他骑着马,来到宇文毓身边,“怎样?你要不要跟他们比一比?” “恩恩,我要玩儿!” “不行!李澄,我要和你再比一次,这一次,我骑你的那匹马!”独孤伽罗刚刚看到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气冲冲地跳下了自己的那匹马,向李澄走了过来。他当然很不服气,李澄的这匹马是匹好马,可他的马是从学院里随便牵来的。 宇文毓嘿嘿一笑,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狡黠,“来,跟我玩儿吧!” “我不!我就要跟李澄比!”少年嘴巴气的鼓鼓的,看起来是不跟李澄在比一场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好吧,那我们就再比一场。”李澄好像是天生的好脾气,看着少年不服气的样子,虽然自己已经有些累了,但还是答应了他。 李澄是读书人,在书院学习的时候便是书院里各项最优秀的一个,当然也包括骑马。而那位少年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级,就算是在书院,马术课也只是刚刚开课,并没有什么经验。 哨子刚刚吹响,李澄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反观那位少年,骑着宇文毓的小宝贝反而慢悠悠地向前走着。当然,不是他想这样的,而是宇文毓的小宝贝根本不停他的话。 “跑啊!”少年一拳捶在马脖子上,气的直冒青烟。 宇文毓奸诈地笑着,“李澄呢,是个一根筋的性子,既然比赛开始,是不会谦让的。而我的小宝贝,除了我和李澄,没有人能够驾驭它。嘿嘿!”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独孤伽罗瞥了他一眼。 “我就想看看笑话啊。”宇文毓回瞥。 宇文毓心里只想着看这位小公子如何收场,却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小公子的性格。 隋国六皇子楚修文是当今隋国皇帝最小的皇子,虽然宠爱不及杨坚,但也算是皇帝的掌中宝了。与杨坚不同,杨坚幼时曾到青台山拜师学习剑法,多年的清修使得他性子温淡,可楚修文可是从金窝里长大的,性行乖张再加上小孩子脾气。恼怒之下,竟突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朝着宇文毓的小宝贝便刺了下去。 “嘶!” 宇文毓当即愣在了原地,而大马吃痛受惊,完全乱了方向,直直地便向独孤伽罗冲了过来。 “救命啊!!”马上的楚修文被突然发疯的马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连马缰都握不住了,“噗通!”一声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幸好,马场都是厚厚的草地,楚修文只是手臂有些疼痛,倒也没受什么伤,刚摔下来便能爬起来活蹦乱跳的了。 可独孤伽罗不同,她完全吓傻了。这么近的距离,她连躲都躲不了。 这次真的要死了。独孤伽罗闭上眼,看也不敢看。 “嘶!”“噗通!” 没有冲撞,没有疼痛。独孤伽罗睁开一只眼睛,看到的竟是倒在自己面前的大马。一把长剑深深刺入它的脖颈里,血液汩汩流出。 第324章 太岁头上动土 谁干的?! “啊!!!我的小宝贝!!!”宇文毓大声地嘶喊道,“谁干的?!是谁干的?!”他双目通红地看向那把剑飞来的方向。 高高的梧桐树上,身着大红锦衣的李昞站在树枝上,如仙人临世。 宇文毓身上并未携带佩剑,但他右手一转,一道青色的剑光便出现在他的手中,“你杀了我的小宝贝,我要你偿命!!” “以气凝剑 ?武功不错嘛。不过小爷没空跟你打。”李昞从梧桐树上跳下来,正好落到大马的尸体上。 “李昞!你怎么在这儿?和我们一起玩儿吧!”楚修文完全没搞清楚局势,高兴地跑到李昞的身边。 “我要杀了你!”宇文毓运起轻功,向李昞冲去,右手轻扬,手中的剑光便化作一缕青光刺向李昞。 李昞将剑自大马的脖颈处拔出,向上一挑,接住了剑光,冷笑一声,“力道不够,回去再练两年!” 言罢,看也没看独孤伽罗一眼,便径直向马场外走去。 但宇文毓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你杀了我的小宝贝,休想走!”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已经出现在李昞的身后,一掌拍向了李昞的后背。 李昞早有防备,他的步法突然变得诡异起来,身子一闪,轻易地便躲过了宇文毓的攻击。 “我说过,我没空跟你打!”他有些恼怒,运起轻功,轻轻一跃便落在了几丈以外的另一棵梧桐树上,再次抬步,便已落在马场之外。 “我也说了,你杀了我的小宝贝,休想走!”宇文毓气急,也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看着消失在天际的两人,独孤伽罗紧抿着唇,从始至终没有说话。 李昞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的反应好奇怪。独孤伽罗垂下了眸子,只有一种可能。 就在宇文毓与李昞在马场出现争执之时,长安的城突然热闹起来。一架白玉制的鎏金玉石马车在众多白衣家仆簇拥之下,在街上缓缓行驶。白玉制的马车,长安的城民还从未见过呢,一传十十传百的,城东的街道两旁几乎挤满了人,比当年南疆王凯旋回城还要壮观。 “哎哟,这辆马车得多少钱啊,谁家这么财大气粗啊?”如此庞大的气势不由得使人疑问。 “这还用说吗?你看那马车车身上的花纹,可不就是北周白家的家徽白莲花吗?还有那家仆所穿的衣服,衣角处都绣的有白莲花,那可是白家人的标志。” “白家人?那车里的人不会是那个传闻武功才略相貌都是天下第一的公子宇文邕吧?” “看这架势,也只有公子宇文邕才能用的起了。” “哎哟,相貌天下第一,我还没见过呢,咱们赶紧跟上,说不定今天还能见到公子宇文邕的长相呢。” “说的也是。” “哎?那不是你家娘子吗?她平日里不是不出门的吗?” “你家娘子不是也出来了。” …… 马车内,玉石卧椅上,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在假寐,车外的喧嚣仿佛变成了催眠曲,对他毫无影响。 一旁的小书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果盘前,偷偷拿了一个樱桃塞到了嘴里。轻轻一咬,酸酸甜甜,果香四溢。小书童无声地鬼笑着,爪子再次伸向果盘。 突然,宇文邕好听的声音响起,“想吃就吃吧,难道我养的是喜欢偷腥的猫吗?” 小书童一惊,碰到果盘的手指一抖,“咣当!”一声,整个果盘从桌几上摔落下来。 几十颗小樱桃在狐狸绒的毯子上滚啊滚,滚啊滚,滚到了宇文邕的脚边。 宇文邕的脸色阴沉下来。 “哇呀,公子我错了。”小书童突然跪下抱住了宇文邕的大腿。 “哪错了?” “我不该偷吃您的樱桃。” “你犯了三个错误。第一,你偷吃了樱桃,行为不端,第二,你打翻了果盘,遇事不够镇定,第三……”宇文邕看了看被樱桃汁溅上点点番红的白狐狸毯子,“你弄脏了我花一万两白银买来的毯子。” 小书童抱着宇文邕的大腿嘿嘿笑道,“公子,反正我也弄脏那么多条了,也不差这一个,你这次放过我吧。” “成啊,毯子姑且不算。”宇文邕看了小书童这般模样,眸子弯了弯。 “真的啊,公子。”这是第一次呢,宇文邕这么好说话的样子。 “晚上找岳裳领一百盘樱桃,子时前吃完,不准别人帮你,不准吐樱桃核。”言罢,宇文邕将他推开,继续假寐,“到了青莲阁再唤我。” 小书童顿时变成了苦瓜脸,就知道,公子不会轻易放过他。一百盘樱桃……不知道一盘里放一颗可不可以…… 青莲阁,六楼。 黑衣男子正在擦拭自己的长剑,他的脸依旧藏在兜帽之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突然,“咚咚!”敲门声响了。 他合上剑,“进来。” 进来的仍是那位紫衣女子,她单膝跪地,冷声道,“左护法大人。” “蛇姬,可是有了结果。”黑衣男子的声音毫无感情。 “是。已经有人将独孤伽罗自消失以来的全部行踪调查清楚。” “好,带他见我。” “是。”蛇姬站起,“左护法大人,还有一事,属下觉得应该禀报。” “何事?” “北周皇商公子宇文邕的马车已经进入城东地区,属下以为,他的目标是青莲阁。我们是否做些应对?” “他既然如此大张旗鼓,想必是有要事前来。你去等候便是。” “是!” “公子,我们到了。”大约黄昏时刻,马车终于停下。 街道两旁围观的人突然沸腾起来,终于停下了,公子宇文邕是不是要出来了。 夕阳洒在白玉马车上,增添了一层淡淡的桃红,小书童掀开马车的帘门,搬了一个白玉制的小板凳俏生生地走出来。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将小板凳放在马车旁边,“公子,好了。” 听到小书童的声音,宇文邕才掀开车帘走了出来。街道两旁的人们心里一紧,瞬间寂静。但这寂静只有一刹那,当他们看到带着白玉面具的宇文邕时,又再次沸腾了起来。骂爹的骂爹,骂娘的骂娘。果然,公子宇文邕就算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相貌也不是人们轻易能够见到的。 不过,虽然没有见到宇文邕的相貌,但宇文邕如玉如雪的手指,光滑如缎的墨发,卓然不凡的身姿,还是让无数人心跳不已。 青莲阁的大门与千雪楼并无多少差距,其实,江湖上一直传说,青莲阁就是仿照千雪楼建立起来的,对于这一点,青莲阁也从未反对过。 宇文邕抬起步子走进青莲阁,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像极了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千雪楼是正规的营业场所,可青莲阁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了,大多人进来都是需要腰牌的,因此,进了青莲阁便没有多少嘈杂之声。至于宇文邕的腰牌——由于蛇姬事先吩咐过,守门的人并没有拦住宇文邕。当然,就算是拦住了,宇文邕也是有腰牌的,既然来了青莲阁,他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刚走进青莲阁,身着紫衣的蛇姬便迎了上来,“真是稀客啊,宇文邕公子能来到青莲阁,青莲阁顿时就蓬荜生辉了。” “蛇姬姑娘谬赞了。”宇文邕不卑不亢,声音清冷。 “哪里哪里,宇文邕公子名满四国,能来我们这小小的青莲阁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不知宇文邕公子来此有何贵干啊。” “我来拜访青莲阁阁主,还请蛇姬姑娘引见。” 第一卷:青丝舞殇断魂愁 第十一章:花海 夜色已深,千雪楼的后门“吱呀”一声悄悄打开,独孤伽罗向外看了看,见四周无人,便溜了出来。 大街上的人早已经散了,街道上黑漆漆的,独孤伽罗仅凭着月光摸索着道路。 大约行了两刻钟,穿过小桥,独孤伽罗踏入了一片树林。这是唐国公府的后林,平时都是少有人来的,更别说是深夜了。 清冷的夜风从独孤伽罗的身边刮过,顿时让她生出了几分寒意,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她轻咳了一下,算是为自己壮了壮胆子,又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去。 唐国公府的后林很大,后林的中央有一片花海,那是李昞除了独孤伽罗家的房顶外最喜欢待的地方。独孤伽罗现在已经不在独孤家,李昞自然也不会再呆在独孤家的房顶,想要找到李昞,这里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穿过后林,进入花海,独孤伽罗便看见那一抹在花海中舞剑的赤红。杨坚的剑法一向轻柔,却变化莫测,李昞的剑法一向直率而刚烈,招招致命。但今日的李昞修习的剑法却不似平常,有些像杨坚修习的剑法,剑法招式花哨,远远看去,倒像是舞蹈。 她在一旁看着,并未出声。直到李昞收了剑,她才走到他的身后。 李昞自然早就知道独孤伽罗的到来,但他却没转身,握着自己的剑,他垂眸,“我的心,很乱。”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问句,独孤伽罗早已确定。在马场,李昞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 第325章 伤疤 “我不想知道。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本来就对你的相貌不满意,现在你又变成了这个样子!”李昞突然转身,捏住了独孤伽罗的下巴,“没错,就是这么恶心的样子!” 独孤伽罗吃痛,不由得抬起脸,月光照在她丑陋的疤痕上,格外刺眼。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的样子,丑八怪!丑八怪!离我越远越好!”李昞一把将独孤伽罗推到在草地上,“可是为什么,我更不明白的是,就算是知道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是忍不住想要保护你。 我担心你,我怕你离开家后会受到别人的欺负。我忍不住的悄悄跟着你。我真恨这样的自己!我李昞一直看不起相貌丑陋的人,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喜欢上一个丑八怪!” 独孤伽罗呵呵一笑,索性坐在了草地上,“李昞,谢谢你。虽然你嘴上说的话很伤人,但是你真的是个好人呢。” “切!”李昞坐在了她的身边,“独孤伽罗,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脸的。这样丑八怪的脸,真的很恶心啦。虽然以前你的那张脸也不怎么样,至少还是能让人看的。” “治不好的吧。”独孤伽罗嘻嘻一笑,这样大片的烧伤,除非扒掉自己的皮让它重新生长,否则怎么可能回复,可若是扒掉皮,自己不是也会死了吗。 李昞一巴掌拍在了独孤伽罗的后脑勺上,“瞎说什么?!一定能治好的,就算我做不到,杨坚一定能够做到的。他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不要……”独孤伽罗顿了一下,“不要告诉杨坚吧。” 李昞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的样子。” “他不会介意的。” “我知道他不会介意啊。”独孤伽罗强迫自己笑着,但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来,“我介意啊。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样的脸。我知道,就算我变成这样,杨坚一定还是会娶我为妻。 他不会嫌弃的我容貌。可是,他是唐国公爷啊,堂堂的唐国公妃怎么能是这样的丑八怪呢。而且啊,他越是不嫌弃,越是对我好,我就越觉得难过,越觉得歉疚啊。” 说着说着,独孤伽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滴落,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李昞本就不善言辞,看着独孤伽罗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只大手突然拍在独孤伽罗的脑袋上,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知道啦,不会告诉他的。” 两人的情绪都不平静,所以尽管李昞武功很高,五感很敏锐,也没有发现林子里那身着一袭青衣的男子。 杨坚远远地看着他们,凭借武者敏锐的听力,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发誓。 一定要治好伽罗的脸! 一定要让伽罗再次快乐地回到他的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千雪楼继李娥姿死后再次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不过只是将楼中的装饰换成了素白色,并未因此闭楼。 死者当然是千雪楼主宇文毓心爱的小宝贝咯,那匹惨遭李昞毒手的大马。 话说昨日,宇文毓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追上李昞,当然此时说出去也不算丢人,毕竟李昞的轻功在江湖上是鼎鼎有名的,有人曾称赞过:御风之术,玉人李昞若论第二,江湖中便无人敢论第一。当然,这是有些夸张的,比如独孤伽罗就知道,李昞的师父轻功就比李昞好上很多。 不过,宇文毓自从昨日回来了以后便一直苦修轻功。主要不是能不能打得过的问题,追都追不上,就不要提打了。这是宇文毓回来之后发出的感慨。 得益于此,独孤伽罗不必再跟前跟后的伺候着宇文毓了,闲下来的功夫,独孤伽罗就到处走一走,熟悉了一下千雪楼。 独孤伽罗喜欢四楼的艺坊,但她却一直没敢去过。主要是独孤家是书香世家,对于琴棋书画她爹爹和哥哥都很钟爱,她真怕万一去了艺坊会碰到他们。虽说平日里她爹爹和哥哥不会来这种地方,可万一有哪天心血来潮了呢。 这日,独孤伽罗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独孤曼陀就跟着走了进来。 “伽罗,我跟你商量件事吧。” 独孤伽罗愕然,“什么事?” “我就是觉得,你在主子身边也没什么事可干,而且自从李澄被封为皇子侍读后,一直都在六皇子楚修文身边陪读,也没时间管理艺坊的事情了。现在艺坊缺人手,我想让你过去帮忙。” “啊?艺坊?”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怎么了?艺坊有什么问题吗?” 独孤伽罗忙忙摆手,“不是,我什么都不懂,我怕做不好。” “如果你都做不好的话,我就真的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了。你出自书香世家,琴棋书画自然要比平常人都懂些。而且,只是让你去帮忙,并不是说让你去加入他们。” “那,好吧。”独孤伽罗见推辞不掉,只好答应。毕竟是在他们的地方,独孤伽罗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自己也会觉得不舒服。 玉子湖上,一叶轻舟随风漂浮。掌舵人坐在一旁休息,船舫之内有人在轻轻地叹息。 “如月,我真的没心情与你在这里游玩,我还要去找伽罗。”说话的人正是独孤信,他本是在街上寻人的,奈何独孤伽罗没找到,倒遇到了姬如月。姬如月见到他,二话不说,便将他带到这里游湖了。 “我不管,你今天如果不陪我,以后都不要再见我了。”姬如月绝对是个厉害的主儿,她是靖国侯的长女,从小就是被当成男孩子养的,骑马射箭无一不精,尤其喜欢研习史书兵略,对边疆打仗之事非常热衷。 这半个月来,她对于独孤家的事情也是一直打听着呢,听到独孤信不分日夜地寻找独孤伽罗,她真怕他还没找到独孤伽罗,自己便先垮下了。于是,她便带着自己的几个小丫头专门在独孤信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刚刚见到便将独孤信拉到这里来了。 独孤信有些无奈,“你别闹了,现在找伽罗才是要事。” “找独孤伽罗的人那么多,不差你一个!你今天敢离开我半步,我打死你,反正你这么不分昼夜地寻找独孤伽罗,要不了几天也会死。”姬如月悠闲地喝着茶,淡淡地瞥了独孤信一眼,仅是一眼,威胁性却十足。 独孤信叹了一口气,“我爹最宝贝的就是伽罗,伽罗丢失之后,他就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真怕找不到伽罗,我爹会出什么事。” “要我说啊,独孤伽罗肯定出事了,失踪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你这样满大街找根本就没用。”姬如月喝了一口茶,“如果是被绑架,这么多天了,绑匪总会来联系的。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独孤伽罗已经死了,第二,是独孤伽罗自己躲起来,不想出现。” “伽罗不会死的。”独孤信脸色一冷。 “我也觉得独孤伽罗没死,如果死了,像你们这样寻找,尸体应该也已经找到了。”姬如月放下手中的茶杯,将手放在独孤信的手上,想要给他些安慰,“哎呀,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以伽罗的脾气,若是想躲起来,你哪里能找的到她?今天休息一下,就当陪陪我吧。” “如月,说实话,我真的有些害怕。我真想是伽罗自己调皮,跑出去玩的。就像当初去东临找我一样。” “我记得当初独孤伽罗虽然是偷偷离开的,好像也留了一封书信吧……”说着说着,姬如月也有些说不下去了,她勉强笑了笑,忽然转开了话题, “景乐,我在千雪楼定了上好的包厢,我们到那里吃些酒菜,再到艺坊去看一看,好像最近出了几幅上好的画作。 尤其是艺坊坊主李澄的那幅《凤衔牡丹图》,听说在长安的文人之中很受好评呢,现在就在艺坊的画坊里挂着。我还没见过呢。” “恩。”独孤信有些魂不守舍。 应了独孤曼陀后,独孤伽罗便被安排到了四楼的艺坊,可到了艺坊,独孤曼陀又没有说要她做些什么,是故,独孤伽罗便在一旁做起了打杂。 艺坊之中,独孤伽罗最喜欢乐坊,乐坊里,她最喜欢管乐。这个喜好,是从杨坚那里学来的。杨坚幼年在山中修习武艺的时候,为陶冶他的心境,他师父让他选择一样乐器来修习,他选择的便是竹笛。后来,他便习惯了将竹笛随身携带,直至今日。 独孤伽罗喜欢杨坚吹笛时的样子,青衫墨发,长袖飘飘,仙风道骨,不食烟火。 不过,独孤伽罗的眸子黯了黯,她现在不敢去想杨坚。只要想到杨坚,便会想到自己的脸,她害怕着,恐惧着,每日每夜都控制着自己的思念。 “在这走什么神儿。”独孤伽罗擦拭着柜台,魂不守舍,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第326章 平凡的日子 她慌忙回头看去,却见一身儒装的李澄正在她的身后俯身笑盈盈地看着她。 “诶?荆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艺坊的坊主啊,你不晓得吗?”李澄微惊。 “哈?” 李澄突然“噗嗤”笑了,“你的反应好可爱啊。” 独孤伽罗愣了一下,可爱?“别开玩笑了,这么丑的我,怎么可能会可爱啊。” “可爱不在美丑,对于外貌,你不必挂怀。”李澄淡淡一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陆,小锦,荆公子叫我小锦就好了。”独孤伽罗本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名字这些日子在皇都估计早已人尽皆知,便只说了名。 “好的,小锦,你先在这打理着,我还要去陪六皇子殿下,等会儿我再回来告诉你艺坊的一些事宜。” 正当独孤伽罗在千雪楼无所事事的时候,唐国公府迎来了一件喜事。不过,对于杨坚来说,这却是一件天大的麻烦。而更重要的是,杨坚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麻烦已经降临在他的头顶上。 没错,正是赐婚的圣旨。 前来颁发圣旨的李公公已经在唐国公府等了近一个时辰了,他端起放到自己面前的第三杯茶,抿了一口,突然叹了口气,“李公子,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呀,杂家还等着复命呢。” 此时的李昞心里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杨坚是绝对不会接这个圣旨的,可如今不只是李昞的私心,杨坚和独孤伽罗也绝对不会有结果。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帮杨坚做一个决断。虽然,后果可能是,他要承接杨坚的滔天怒火。 罢了,就当自己再自私一次,也算是帮了独孤伽罗一个忙。 李昞突然走到了李公公的面前,“王爷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在这儿一直等着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吧,你把圣旨给我,我替杨坚接了,你回宫复命去吧。” “这,这怎么行?”李公公犹豫。 “怎么不行?难道你知道杨坚一定不会接?所以在这里等他回来违抗圣旨吗?” 李公公立即惶恐,“杂家不敢,李公子可不要信口胡说!” “那就把圣旨给我,如果出了什么事,由我一人承担。”李昞的语气有些冷厉。 “这,好吧。”李公公将圣旨从袖中取出,“李公子要好生保管才是,一定要将圣旨交到王爷手中。” “对了,公公能否给我讲讲宫里的事,我也好与王爷说清楚。” 李公公看了看两旁的人,对李昞小声说道,“李公子,这里说话不太方便。” “那去书房吧,那里清静。请公公移步。” 来到书房,李昞请李公公坐下,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听王爷说,赐婚一事不是延后了吗?” “李公子,不瞒您说,是太后娘娘——病危了!!” “太后这些日子不是一直身子不适吗?前些日子宫里就传出这样的消息了。” “这次比以往言重,太医说,怕是没有几天了。” 李昞一颤,“皇上这么急着赐婚不是因为这事吧?” “可不就是因为这事儿。太后娘娘打小儿就疼爱王爷,仙逝之前,就想看到王爷成亲,身边有人照顾着。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李公公突然凑近了李昞,“李公子,杂家说句心里话,王爷喜欢的陆姑娘,不只杂家知道,整个隋国都知道,皇上和太后怎么能不知道?娶独孤府的大小姐,王爷就算不乐意,这婚也得结了,什么都不求,只求个孝顺吧。” “我知道了,公公的话我会与王爷说的。”李昞勉强一笑,“时辰不早了,公公早些回宫复命去吧。” “那杂家告退了。” “不送。” 千雪楼二楼。 来过千雪楼二楼的人,印象最深刻的不会是千雪楼的饭菜,而是千雪楼的窗户外一望无际的青翠风景。那是一片四季常绿的竹林,伸进厢房内的竹叶不染纤尘,青翠欲滴。 不过,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独孤信也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他现在是满心的独孤伽罗,桌上的美食都提不起他的食欲。 “独孤善,等找到独孤伽罗,我们去参军好不好?”姬如月兴致勃勃。 “我不能去参军,你也不能去参军。”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姬如月不高兴,“为什么?!” “你是女子,有没有学过武功,身娇体弱的,到了战场估计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呢?” 独孤信淡淡说道,“我独孤家世代为相,不染军权。祖父曾说过,独孤家的人,若是习武,不问缘由,立即杖毙!” “立即杖毙?你爹那么宠你,应该不会这样吧。”姬如月不以为意。 “我爹很古板,而且,我也没有从军的心思。等再过两年,及冠之后,我爹会安排我从政的。” “可是,我怕你应付不过来嘛,官场里都是一些老滑头,凭你的性子,肯定会吃亏的。”姬如月撇了撇嘴,“其实,现在如果想要立功的话,只有从军这一条路。现在东方的周国和西方的夏国都对隋国虎视眈眈,北方的北周虽然没什么动作,可也在隔岸观火,企图坐收渔利。这样的国家局势,战争只是时间问题。我敢打赌,不出半年,边疆肯定又要起战乱。” 独孤信有些无奈,“你又说到打仗的问题了。” “哎哟!我在说正经的啦!独孤善,现在的隋国皇帝已经老了,而皇子的势力日渐壮大,你必须要有一定的实力,才能在不久之后的夺嫡之战中站稳脚跟。我们是必然要站在大皇子一方的,可是二皇子南疆王的势力很大,又戍守边疆,掌握军权。大皇子手下没有兵权,我们一定要在军队里扶持大皇子的势力,最后才能让大皇子有与二皇子决战的筹码。” “如月!”独孤信突然呵斥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姬如月毫不在意,“你放心好了,我既然敢在这里说,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才不像你,鲁莽行事,不顾自身的安危。” 她握住了独孤信的手,“你听我说完,四国之中隋国的步兵、周国的重骑兵和夏国的轻骑兵最为强大,可是骑兵正是步兵的克星,无论是对上周国还是夏国,在兵力上,隋国都不占优势。但是隋国的步兵虽然不适合野战,守城却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因为隋国面临的是三国的压力,虽然南疆王在南疆防守着西夏,可隋国对东周的防备是远远不够的。东周攻击隋国,首先攻击的一定是东临,大皇子手下缺少谋士,我们不能一味的去学那些读书人的之乎者也、诗词歌赋,要想真正的帮到大皇子,在以后的夺嫡之战中立下战功,需要的是谋略。北齐会不会参战,我们暂且不说,可东周与隋国一战是避免不了的。到时候,如果大皇子战败,他在隋国的威信一定会一落千丈,夺嫡之战,根本就没有希望。” “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独孤信面色也沉重了下来。 “独孤信!!你都没有关心过家族的安危吗?!”姬如月大喝道,“你知道大皇子殿下失败的后果吗?!大皇子是我的姐夫,我爹早就被打入大皇子一派了,你家与我家是世交,自然是摆脱不了关系。大皇子失败,我们这些被牵连的家族都逃不了一死。你以为我想心这些吗?我还不都是为了家族,为了你!要我说心里话,大皇子登基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南疆王的强大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就是为了这百分之一的希望活着的!如果大皇子失败,到时候别说你独孤家三代为相,就是开国功勋也逃不了满门抄斩!” “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和父亲商量。”独孤信被姬如月呵斥得早已将寻找独孤伽罗的事忘得烟消云散。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在他看来,皇储之事由皇帝决定就好,做臣子的只需要服从。如今被姬如月点醒,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姬如月嘴角突然浮出了一丝诡笑,“其实,我倒有个省时又省力的好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还未将话说出,姬如月脸色一变,“有人?!”她突然扑到窗边,看向窗外。 丰翠的竹叶随风摇摆,并无半分异样。 “我们还是回去再说。”姬如月脸色阴沉。 独孤信点头,“恩,我们现在就回去。”说罢,便向厢房外走去。 不过,他刚刚行了两步,便被姬如月拉了回来。 “等等,我们还没去四楼的艺坊呢。” 第一卷:青丝舞殇断魂愁 第十三章:凤衔牡丹 不过一会儿,李澄便又回来了乐坊,独孤伽罗还在擦洗柜台,其实,柜台也没有灰尘,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看到她那么奋力的样子,李澄轻轻一笑,向她走来,“小锦,你不必这样的,每日里都固定有来艺坊打扫的人,独孤曼陀让你做得事情可不是来打扫哦。” “啊?那我该做些什么啊?”独孤伽罗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千雪楼,对于艺坊,她一无所知。 第327章 自由的代价 “你啊,只要站在这个柜台后就好了。”李澄眉眼弯弯,言语中也带着笑意。 独孤伽罗愣了一下,继而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柜台之后,“这样就好了吗?” “对啊。”李澄笑道,“你呢就坐在这里,如果有人拿东西来的话,你就把他说的话记下来,然后把东西和他所说的话都交给独孤曼陀就可以了。” “啊?就这样啊。”独孤伽罗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澄点头,“是啊。这是个很重要的位置,因为艺坊和茶堂、酒楼、客栈、拍卖坊都不一样。艺坊可以说几乎是完全为大家提供一个玩乐的场所,并没有什么收入。 为了维持艺坊的运营,宇文邕公子便想出了这个计策。就是这些喜欢琴棋书画的人,可以将自己好的作品拿出来拍卖,艺坊从中抽取分成。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交易的场所。” “宇文邕公子?”独孤伽罗冷吸一口气,她现在才反应过来这几天不断在被人不经意间提起的名字竟如此耳熟,“就是名满四国的皇商公子宇文邕吗?” “是啊!宇文邕公子笔下杀,玉人李昞剑挑花,很有名呢。”李澄嘴角浮着笑,“千雪楼是白家与千家共同创建的,只是在名义上归属千家而已。实际上,千雪楼的很多事宜,白家都要经手。” “那我在这里,可以看到宇文邕公子吗?”独孤伽罗有些激动,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公子宇文邕相貌天下第一的传言了。也是因此,她一直梦想着去北齐,希望能够见到宇文邕公子一面。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没有毁掉她的脸,等杨坚及冠之后前往封地,他们就会偷偷溜掉,到北齐去拜访宇文邕公子了。 李澄疑惑,“你没有见过宇文邕?” “恩。”独孤伽罗那日虽然见到了宇文邕,但当时是夜晚,她也没有看清楚,只隐隐觉得那人相貌不俗,也没有想到他就是名满四国的公子宇文邕。 “可是,你不是宇文邕公子带回来的吗?怎么会没有见过他呢?” 独孤伽罗一愣,“啊?我不知道啊。我醒过来的时候,在我身边的是独孤曼陀姑娘。” “好了,不说了,我带你到艺坊到处走走,给你介绍一下艺坊的几个镇坊之宝。”说到这个,李澄有些稍稍的兴奋。 “恩!” 握着金灿灿的圣旨,李昞的手臂变得无比沉重,他突然有点不敢见到杨坚。杨坚知道之后回事什么反应?会是暴怒吧。自己竟然擅自接下了他不想接的赐婚圣旨。 杨坚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了之后,自己该怎么说?李昞将圣旨握得紧紧的,在心里将说辞准备了千百遍。 突然,书房的门被打开,杨坚温文尔雅地走了进来。 李昞呼吸骤的一滞,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正,杨坚?” “怎么了?”杨坚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停下脚步,走到墙上的挂剑旁,将挂剑取了下来。“有事吗?” “恩。皇上下了赐婚的圣旨。”李昞不敢去看他。 “赐婚?这件事情不是延后了吗?”杨坚皱眉。 “是太后不行了,皇帝说,要拿你的婚事来为太后冲喜。”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你把圣旨接下了?” “是。” “那就放在书桌上好了,我还要出去一会儿,晚上进宫去看看皇奶奶,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李昞突然上前抓住了杨坚的手臂,“你没事吧?” 杨坚温雅一笑,“无事。今日是教青青剑术的日子,她还在竹林等我。我先走了。” 青青的全名是周青青,乃是从二品镇国大将军周忠的长女。周忠战死沙场后,周青青便每日在周府附近的竹林练剑,想要成为像她的父亲一样的大英雄。后来偶然遇到杨坚,杨坚见她练剑毫无章法,又同情她的身世,便许诺每月教她剑法。 这件事,李昞是知道的,他也没有告诉独孤伽罗。只是因为当初,他觉得杨坚与周青青也许会日久生情,这样独孤伽罗也许就不会喜欢杨坚了。可杨坚与周青青一直恪守男女相处之道,从未逾越过一步。此事再次向李昞展现了杨坚对独孤伽罗的忠心,也让他的心更加动摇。 看着杨坚离开,李昞心里突然泛起浓浓的悲伤之感。那么喜欢独孤伽罗的杨坚,怎么可能会没有反应?李昞是决不会相信杨坚会娶独孤般若为唐国公妃的。 “这是相思琴,是乐坊的镇坊之宝。相思琴是用相思树的树干制成的。传说中,相思琴是具有法力的哦,当琴音响起,被琴音笼罩的人都会陷入悲伤与思念之中。”李澄修长的手指落在相思琴外的玉棺上,“只可惜,相思琴在出世的时候,琴弦就已经断了,这世上再不会有让人那样悲痛的相思之曲。不过,虽然相思琴已经坏了,可它的名头毕竟放在那里,所以,白公子专门差人做了一个玉棺,将相思琴放置其中,供人观赏。” 独孤伽罗俯着身子,很是兴奋,“这上面的花纹好漂亮。” “相思琴又被誉为月下美人,是古往今来著名的古琴之中雕工最为精美的一架。听说,如果在月下弹起此琴,便能吸引月光,琴身上的花纹也会发出淡淡的流光。” “说的好心动哦,我也有点想学古琴了。”独孤伽罗不好意思地笑道。 “可以啊,如果你真的想学的话,哪天我抽出空来教你好了。” “恩!” “那我们到棋坊去看看吧。”李澄虽然独自与独孤伽罗相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拘束。想到自己的哥哥独孤信,又看了看李澄,独孤伽罗心中暗叹,同时读书人,怎么感觉两人的差别那么大呢。李澄好像一点儿也没有书呆子的迂腐,反而头脑灵活,甚是聪慧。 独孤伽罗乖乖地跟在李澄的身后,轻声问道,“艺坊今天好像都没有人,平时也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啊,平时艺坊是除了一楼的茶堂外千雪楼最热闹的楼层。不过,今日不同,五楼的拍卖坊今日可有一个大家都想一观的物什。”李澄故作神秘。 “什么东西啊?” 李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 ,“《青山不墨图》!” “《青山不墨图》?!”独孤伽罗大惊,“怎么可能啊?那可是八百年前的著名皇家画师柳下舟生前最得意的画作。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是白公子与一个番外商人交易得到的。不过,他不愿意送给千雪楼 ,说是一定要在拍卖行里让千雪楼与其他文人贵族一起竞拍才可以。宇文毓几乎带着了他的全部家当,势在必得。不出意外,《青山不墨图》就要成为画坊新的镇坊之宝了。”说道《青山不墨图》,李澄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白公子?又是白公子!公子宇文邕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说着说着,两人便已经走到了棋坊。棋坊几乎有一个小院子那么大,是一个超级大的棋室,看着密密麻麻的棋盘,独孤伽罗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突然感觉艺坊真是了不得的地方。 棋坊的镇坊之宝是锦玉黑白棋。黑玉棋子至冷,白玉棋子至温,长年以此棋子下棋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距离棋坊最近的是书坊。 刚刚踏入书坊,独孤伽罗看到的便是墙壁上挂的满满的字幅。 书坊放置了较多的书桌,书桌上厚厚的宣纸,而几乎每个书桌的旁边,都堆满了裱好的字幅。 “书坊的镇坊之宝是什么?”独孤伽罗好像没有见到有什么特殊的字幅。 “书坊的镇坊之宝自然是和画坊的在一起啊,书画不分家的。”李澄浅笑,“书坊和画坊也不分家的。” 说着,李澄掀开了一副挂起的硕大字幅,字幅的下面竟是一扇朱红色的雕花木门,“这里是画坊。” “啊?画坊怎么在这儿啊,会不会有人找不到啊?”独孤伽罗突然笑道。 “不会的,千雪楼主楼与千雪楼在各地的分楼都是这样设置的,只要是知道千雪楼艺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啊。”李澄不以为意。 独孤伽罗走了进去,本来以为门那么小,没想到画坊里面竟然变得非常开阔,几乎比棋坊都要大了。 同样是书桌,同样是在墙上挂满了画卷,而书桌旁边的画筒里也几乎都被塞得满满的。 “天哪!”独孤伽罗抬头,看到墙壁上满满的画作,瞬间眼花缭乱。 李澄继续向前走,“到这边来。” 他将独孤伽罗带到一副硕大的字幅前,“这是书坊的镇坊之宝。” 对于李澄所说的书坊的镇坊之宝,独孤伽罗倒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相反的,她的目光完全被字幅旁边的一副花鸟图吸引住了。 “这幅画真是太美了,是谁的作品?”欲开未开的牡丹含羞待放,丰盈的枝叶娇翠欲滴,半空中似落未落的赤色凤凰,组成了一副动人心脾的绝世花鸟图。这是哪位名家的作品,独孤伽罗好奇,她竟从未听说过。 第328章 天下之大,何处安身 “这是画坊现在的镇坊之宝——《凤衔牡丹》,作者不才,正是在下。”李澄淡淡一笑。 独孤伽罗惊道,“是你?!你真是太厉害了!”她不由得发自内心的赞叹道。 “你很喜欢?”李澄问道。 “恩!我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独孤伽罗很是开心,“好像挺符合这幅画的意境的。” 李澄好像有些出乎意料,“哦?什么诗?说来看看。” “恩……”独孤伽罗思考了一下。 “有凤来归东海里, 恰逢牡丹始盛开。 明眸流转朱心动, 身披彩赫下云来。” “哦?不错。”李澄突然转身走到一个书桌前。 “只是随后胡诌的打油诗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独孤伽罗没怎么注意李澄的离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看向了这幅画。 突然,李澄执笔出现在她的身侧,正是《凤衔牡丹》的正对面。信手便将笔向右上角的空白处落了下去,“正巧,这幅画还没有题字呢,小锦来的正是时候。” 独孤伽罗当即愣住了。怎,怎么回事? 待她反应过来,李澄已经将第一句写完了。 “啊!!!你在干什么?!!” “你不要碰我哟,万一写错了,《凤衔牡丹》会被扔掉的。”李澄轻轻笑着,好看的眸子竟让人觉得透着浓浓地狡黠。 最后一句话彻底的打消了独孤伽罗想要拦住他的冲动。可是,这首诗真的配不上这幅画啊,看着李澄如此轻易地便将一首打油诗用作了《凤衔牡丹》的题字,独孤伽罗有些哭笑不得。 最后一笔写完,李澄又在诗的右边写上了“小锦”二字。 独孤伽罗心中苦笑,但愿她哥哥和杨坚不要在此出现,本来这首打油诗他们就知道是自己写的,后面又添上了“小锦”,鬼都知道自己来过这个地方了。 “我们走吧。”独孤伽罗有点儿小心虚,好像是她自己写上的一样。而且,她现在已经对那幅画不忍直视了。 “恩,正好六皇子殿下还在等我,我刚才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赶快回去的话,怕他又要耍小孩子脾气了。”李澄笑道。 与李澄分别之后,独孤伽罗便站在了柜台后面,虽然没有客人,但她还是有些紧张。 直到独孤曼陀笑盈盈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将一张白玉莲花面具放在柜台上,“呐,小锦,这是宇文邕公子给你的面具,拍卖坊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处理呢。” “恩,谢谢独孤曼陀姑娘。” 独孤曼陀转身向艺坊外走去,“以后叫我独孤曼陀姐就好了。” 独孤伽罗刚刚将面具带上,便看到身着青衣的独孤信与姬如月携手走来。 她手一抖,几乎僵在了那里,心跳骤然加快。 哥哥?! 他会发现我吗?!独孤伽罗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那个《凤衔牡丹》的作者是谁?”独孤信突然问道。 “是乐坊的坊主李澄。”姬如月笑着,“他真的很厉害的,听说当今皇帝都对他赞赏有加。他是贫寒出身,可不像你,是独孤府的贵公子,不过,他在长安文人界的名气可比你高的多了。” 《凤衔牡丹》?!独孤伽罗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那个题字…… 但她又不敢开口说话,她的声音独孤信只要一听就能听出来,无论她如何伪装。 跑?跑到哪儿去? 独孤信本来是和姬如月一起向乐坊内部走去的,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了独孤伽罗的身上。 “那个人,好像伽罗。”他的声音很轻,但独孤伽罗还是听到了。那一瞬,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姬如月有些生气,“独孤伽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你多心了。不是说好的陪我的吗,你能不能专心一点儿。” 说着,便拉着独孤信走了进去。 绕过乐坊与棋坊,再穿过书坊,姬如月和独孤信径直走入画坊。独孤信是第一次来,看到墙壁上满满的书画,稍稍有些震惊,不过他还未来的及说什么,便被激动的姬如月拉到了《凤衔牡丹》的面前。 “独孤善,你看怎么样?”姬如月很是兴奋。 独孤信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的视线落在了右上角的诗句上。 “有凤来归东海里,恰逢牡丹始盛开。明眸流转朱心动,身披彩赫下云来。呵!小锦?!”他握紧了拳头。 “怎么了?”姬如月见独孤信有些不对,担心地问道。 独孤信突然冲出了画坊,“伽罗!伽罗!!” 姬如月有些吓到,稍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滔天怒火,“独孤信!你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了是吧!” 是伽罗!一定是伽罗! 那个人,一定是伽罗! 发现了独孤伽罗的踪迹,独孤信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 “伽罗!”整个艺坊都被独孤信的声音覆盖着,可当他来到柜台的时候,独孤伽罗已经不在了。 当然是……落跑了!!! 独孤信扑到了柜台旁的窗户上,想要寻找独孤伽罗的踪迹。 大概是独孤伽罗那日运气不好,正巧被独孤信看到她向竹林之中跑去。 独孤信此时真有点后悔没有把李昞带来,凭李昞的轻功,轻易地就能从窗户上跳下去将独孤伽罗带回来。可他不是李昞,这里又是四楼,跳下去只会没命。 狠狠咬了一口牙,独孤信从楼梯处冲了下去。 丰翠的竹叶漫天飞舞,杨坚手握长剑,在竹叶之间舞剑,一招一式潇洒利落。 这不是他修习的剑法,他的剑法适用于江湖,但周青青将来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她要学的剑法要使她能在战场上存活下来,讲求的便是招招致命。而她又是女子,在力度上有着天生的劣势,杨坚便为她选了这套剑法,以力打力,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功。 少顷,杨坚收剑,漫天的竹叶纷纷落下。 周青青一身劲装站在一边,看着站立在漫天丰翠竹叶中的杨坚心跳骤然加速。 好厉害! “可懂了?”杨坚问道,声音轻柔。 周青青在这个方面很有天赋,“恩,十之七八。” “你试一下。” “恩!” 对于周青青来说,每月的二十五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可以与杨坚独自相处一个下午的时间。 她一直很喜欢杨坚,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只是痴心妄想,正因为和杨坚有机会近距离的相处,她才更明白杨坚对独孤伽罗的感情。她从未奢求过,能和杨坚在一起,只要能够远远地看着他,她就觉得很幸福了。 不过,最近听说独孤伽罗失踪了,杨坚一直在寻找她。周青青以为,这个月杨坚不会来的,但她还是在这里等他,当她看到那一袭青衣的时候,心跳好像突然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来了! 哪怕是在独孤伽罗失踪的特殊时期,他都没有忘记他对自己的承诺。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些重量的。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贪心好像有所增长。 杨坚看着舞剑的周青青,心神早就飞到了天际。 伽罗怎么样了?没有了自己,没有了家人,遇到的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自己应对吗?李渊去了书院,现在她又变成一个人了。千雪楼里,迷雾重重,关系复杂,伽罗在那里真的没问题吗?她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会不会被人排挤,被人欺负? 心里百般担心,可他不能去看她。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她现在的处境。 因为走神,杨坚根本没有注意到周青青已经将剑式练完,来到他的身边。 “王爷!”周青青轻声唤道。 杨坚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啊?练完了吗?” “恩!”周青青点头,“王爷,你今天心情不好,陆小姐还没有找到吗?” “有了些消息,很快就会找到的。”杨坚提起剑,“继续练下一式吧。” 周青青知道杨坚是在敷衍自己,不过,她并没有因此难过,她是将门之女,终究还是不会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的,她最大的愿望还是报效国家,向他的父亲一样,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独孤伽罗不知道独孤信有没有追上自己,她只是一直跑着跑着,没有方向。 就算离开了又能去哪里,而且,她又不想离开李渊。 可是,不走怎么办,她不想让独孤信看到她的脸。不想让独孤信知道自己的处境。 沿着青石台阶不停向前跑着,到后来,青石台阶也没有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她看着周围参天的竹子,远处,看不到日光,看不到尽头。 眼泪突然落下,这就是自己的未来吗?看不到日光的未来。 独孤伽罗抬起衣袖,擦干眼泪,“没有路我就走出一条路!没有日光,我就把天捅破!我才不信,会真的看不到未来!我不会认输的!有什么洪水猛兽,尽管来好了!我才不怕!” 她咬紧牙,再次迈起步子。 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独孤伽罗突然听到附近有声音。 她慢慢向那边靠近,却又突然站住。 第329章 不得已的决绝 怎么可能?! 是杨坚!! 杨坚怎么会在这里?!竟然还和一个女子单独相处! 自己才消失了几天,他便已经找到新欢了吗?! 独孤伽罗的脑袋“轰”的炸开了,她不断的后退着,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那个与别的女子一起练剑的青衣男子,真的是杨坚吗? 难道他以前对自己说的誓言,都是假的吗? 她不怕洪水猛兽!她怕的是自己的心,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她都相信自己不会改变,她也绝不会怀疑杨坚对自己的感情。 她知道凭自己这样的脸,很难和杨坚有结果。可是,她的心里至少有一份完美无瑕的感情,难道上天连这个都要剥夺吗? 杨坚!杨坚!!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的感情!只是因为我无故消失,你便要否定我们以前的一切吗?! 独孤伽罗继续向后退,却被绊倒在地上。她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缩在草丛里,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 她不敢放声哭泣,只能不停地用衣袖去擦自己的眼泪。眼泪止不住,心里的痛也止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袭青衣出现在她的面前。 “伽罗。”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第一卷:青丝舞殇断魂愁 第十五章:浅水难流万古长 “哥哥?”独孤伽罗抬起头,丑陋的脸暴露无遗。 独孤信看到独孤伽罗的脸,大惊,“伽罗!这是怎么回事?” 独孤伽罗此时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她现在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可以忍受任何痛苦,可是她接受不了杨坚的背叛。 “哥哥!”独孤伽罗突然扑到独孤信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独孤信看到独孤伽罗烧伤的脸,便已经心疼不已,又见独孤伽罗哭得如此伤心,心里更是难过。他将独孤伽罗紧紧抱在怀里,“伽罗,不怕,哥哥来了,哥哥会保护你的!不要害怕,一切都有哥哥在!” 竹叶纷纷,染尽悲哀。 独孤伽罗哭了一会儿,也把心里的抑郁发泄了出来,才恍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突然推开独孤信想要跑开,“不!我不要你保护我!我不要你出现在我身边!我不要你看见我这张脸!” 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独孤伽罗,独孤信怎么能让她离开。他抓住独孤伽罗的手臂,又将她拥入怀中。他知道此时独孤伽罗的崩溃,他知道独孤伽罗需要一个肩膀,“伽罗!我是你的哥哥!我要保护你!我要在你的身边!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抛弃你!我们是家人,我们的身体里,留着相同的血!” 独孤伽罗把头埋在独孤信的怀里,今日的眼泪好像特别的多,怎么也流不完,“哥哥!我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 “有哥哥在,你的一切痛苦,让哥哥来帮你承担!”独孤信垂下眸子,看着怀里的独孤伽罗,又是一阵心疼。 日渐西沉。 两人坐在竹林里,独孤伽罗靠在独孤信的肩膀上,独孤信抚着独孤伽罗的长发。 “伽罗。爹很担心你,跟我回家吧。” 独孤伽罗咬了咬下唇,“我不能回家,我不想回家。” “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杨坚?”独孤信自然知道独孤伽罗的心思。 “我不能见他,永远也不能见到他。”独孤伽罗垂着头,依旧不舍。可想到刚才看到的场景,她的心再次抽痛起来。 没错,独孤伽罗并不是杨坚唯一的选择,没有了独孤伽罗,还会有李锦、张锦出现在杨坚的身边。杨坚是那样优秀的男子,喜欢他的女子会有很多很多。 这也许是个很好的结局吧。毕竟,自己不可能再和杨坚在一起了,他也没必要为了自己终身不娶。他的身边有了对他好的女子,独孤伽罗虽然心痛,但还是要强迫自己去祝福他。 杨坚,从此天涯相隔,你我永不相见。 “不回家也没关系,我帮你找一个住的地方。你先跟爹见上一面吧,这半个月来,爹很担心你,见到你,他会安心许多。” “恩。” 在客栈见到爹爹陆昭的时候,独孤伽罗的眼泪便又落了下来。她本不是个爱哭的人,可看到因担心她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爹爹,她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她几乎在那一刹那便跪在了陆昭的面前,“爹!女儿不孝,让您如此担心!” 陆昭看到独孤伽罗的脸也早已老泪横流,这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疼着的宝贝女儿啊,如今竟然变成了这番模样。他赶紧把独孤伽罗扶起来,握住了她的手,“爹不怪你!爹知道你虽然调皮,但也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爹知道你一定有原因的!告诉爹,是谁干的?!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 “爹!先到里面坐吧!”独孤信知道独孤伽罗此时定然不想谈到此事,赶紧转移话题,扶着陆昭到里屋走去。 独孤伽罗是陆昭最小的孩子,独孤伽罗还不到十五岁,陆昭便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作为独孤大司马,陆昭日夜操劳国事,本就显老,再遇上独孤伽罗的这件事,他看起来更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 看着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爹爹,独孤伽罗心里变得好疼,都是因为自己,如果自己能够战胜心里的害怕和恐惧,早些去看看他,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 “伽罗啊,回家吧!你别怕!回家之后,如果有人敢说你的相貌,我打断他的腿!”陆昭从进了门便舍不得将独孤伽罗的手放开。独孤伽罗从小就是他的心肝宝贝,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甚至每天不去见上一面,他就坐卧不安。 “爹!我不能回去!”对于这一点,独孤伽罗无比决绝。 刚开始的时候,独孤伽罗是因为杨坚不敢回去,可现在,不只是杨坚,还有李渊,她不能丢下李渊,一个人回去过自己的大小姐生活。而且,她的容貌已经被毁,就算回去她也只能每日里在自己的锦玉楼里,备受独孤般若的嘲讽。 “不行!你是个女子,在外面成何体统!”陆昭不想让步。 独孤信知道独孤伽罗不想回来,也不想强迫她,“爹,伽罗现在遭受大变,不肯回来也是正常的。我想,她还没有做好去见杨坚的准备。我打算在外面给她找个住的地方,让她先稳定一下情绪,等过些日子,再让她回来。” 对于独孤信,陆昭很是放心,见他也这么说,便只好点头答应了,“这样也行,你看着安排吧。” 回到千雪楼,已经很晚了,独孤伽罗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毕竟她是爱自己的家人的,她也不想和自己的家人分开,能有这样的结果,她已经很满意了。或者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吧。 刚走到二楼,她便看到了坐在楼梯口假寐的李渊。 她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声说道,“李渊,我见了我哥哥和我爹。” 李渊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看向独孤伽罗,“你要走吗?” 尽管他假装很淡定,可独孤伽罗还是看到了他眼底的一丝慌乱,“我不会走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这是在坟冢的时候,我在心里的发下的誓言。” 李渊听到独孤伽罗这么说突然松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少见的浮着笑容,用自己的手在地上写下“独孤伽罗”二字,“你看,这是我会写的第二个名字,第一个名字是你送给我的李渊。” 独孤伽罗也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心情舒适了很多,她轻轻笑道,“李渊,能遇到你,真好。能有你这样一位弟弟,真好。” “你今天哭过了吧。”李渊看着独孤伽罗红肿起来的眼睛,微微垂眸,“我不想让你流泪。” “李渊。” “可我也不想瞒着你。”李渊握紧了拳头。 独孤伽罗愕然,“怎么了?” “唐国公府传出的消息,唐国公爷好像要成亲了。” 轰!一声惊雷响彻夜空! “公子,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小书童趴在窗前嘟着小嘴很是郁闷。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雨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让人很难受。 宇文邕正在一旁的躺椅上看今日千雪楼的账本。今日的《青山不墨图》毫无疑问的被宇文毓拍下了,不过这些银子最后还是落在了千雪楼的手里,宇文邕一分没要。说到底,他还是算送给了千雪楼的。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现在已经是五月月末了,阴晴不定很正常。” 小书童撇了撇嘴,“好吧。对了公子,那日您去青莲阁做什么的?” “取钱!”合上账本,宇文邕看着小书童笑得有点儿高深莫测。 “不懂!”小书童凑到宇文邕的身边,一双漂亮的眸子扑闪扑闪,表达着他心里小小的好奇心。 宇文邕知道他好奇,像是故意和他玩闹似的,不再说话。 “哎呀,公子,您告诉我嘛!”他用起了撒娇大法。 不过,这个招数对宇文邕从未有效过,“自己想!” 第330章 情缘已尽 小书童嘟了嘟嘴,“您不会是把独孤伽罗的事情告诉他们了吧。” “聪明!”宇文邕笑着站起。 “啊?”他就随口一说的,没想到竟然猜中了。“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说几句话就能拿到一千金,这么简单的事我为什么要拒绝。”言罢,他便走到窗前,“下雨天是很让人不舒服啊!你早些休息,退下吧!” 小书童有点不开心,他还是想不懂为什么他家公子会把独孤伽罗的事告诉青莲阁。他不是把独孤伽罗带回千雪楼了吗?为什么还不帮独孤伽罗呢?公子的心思真是猜不透。 “是!”小书童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小书童离开后,宇文邕休息了一会儿,也走了出去。 已到亥时,千雪楼中早已一片寂静,更何况宇文邕的住所是六楼,本就人数不多,此时,衬着外面的雨声,更添了几分清冷。 宇文邕走到独孤伽罗的房前,推了推门,竟然未锁。有些自嘲地一笑,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只点了一根烛火,很是昏暗。桌上有一些纸张,宇文邕好奇地走到桌前。 昏暗的烛火之下,字迹却十分清晰。 绵柳早入污泥垢,浅水难流万古长! 短短的十四个字,诉说了多少愁怨!宇文邕几乎可以想象到独孤伽罗含泪写下这句诗的场景。 “绵柳早入污泥垢,浅水难流万古长!你是在说,你与杨坚缘分已尽吗?”宇文邕垂眸,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我不会允许的。杨坚对我还有用呢!” 他走到独孤伽罗的床边坐下,看着她脸上被烧伤的疤痕,双眸之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 “你放心,我会治好你的脸。不过在此之前,你要继续承受痛苦。” 言罢,他站起,转身离开。 她不是雪儿,不需要对她有任何怜悯之心,当初带她回来的时候虽然是一时冲动,可知道她是独孤府的千金之后就已经制定了新的计划,一切都要按计划行事! 宇文邕!你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道路,就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否则只会一败涂地! 窗外的大雨逐渐停了下来,杨坚站在窗前,想着当初他与独孤伽罗在一起的时候,独孤伽罗的脸上好像永远都是挂着开心的笑。听手下的人说,独孤伽罗自从离开独孤府之后,就很少笑了。 “伽罗,我真想早点让你回来,可是,我怕你介意。我想让你开心的回来。”杨坚闭上眼睛,好像是在听窗外淅沥的雨声。 少顷,黑衣男子自屏风后出现,“主子,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找一个名医,治好独孤伽罗脸上的烧伤。” “是悬赏任务吗?” “不!你在青莲阁找几个人秘密进行就好。”他不想给独孤伽罗带来更多麻烦。 “是,主子!”黑衣男子顿了一下,“主子,宇文邕公子的交易……” 杨坚抿唇,“我答应他。只要他在这段时间里照顾好独孤伽罗,什么我都答应他。别说是隋国的免死金牌,就算是别国的,我也给他弄过来。” “是,主子!” “你退下吧!” 交易!!想起那天宇文邕那张奸诈的脸,他就气的咬牙切齿! “哦?真的不介意吗?千雪楼中多是人中龙凤,尤其是千雪楼主宇文毓与艺坊坊主李澄更是一表人才,你就那么确定独孤伽罗不会动心?好吧,就算独孤伽罗不会动心,你就不怕他们对独孤伽罗动什么歪点子吗?” 可恶!这是什么鬼话!杨坚当时脸就绿了。 可是,他偏偏就在乎了!他怕!他当然怕!就算独孤伽罗已经毁容,他也放不下心! 这一场交易,宇文邕赢得彻底! 走到书桌后,打开中间的抽屉,杨坚取出一个朱红色的小盒子。他小心地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一枚金色的免死金牌。这枚金牌,是杨坚为独孤伽罗求下的。 独孤伽罗的父亲是隋国的独孤大司马,是与皇帝在政务上交涉最多的人物之一。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落个满门抄斩都是有可能的。这枚金牌,杨坚曾经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用上,哪想到,今日将它取出来,竟是因为这种理由。 不过,独孤伽罗的事他现在倒是不着急了,可这赐婚…… 他苦笑道,“到时候肯定又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李昞可不知道杨坚的心思,他见杨坚并不在意他接下赐婚圣旨,以为杨坚心中已经答应。第二天一早便开始差人在王府中准备喜绸。 是故,杨坚刚刚走出房门,便看到了一片大红。 可他并没有阻止。 那日,公子宇文邕来到青莲阁,告诉他的可不仅仅是独孤伽罗的近况,而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明白,当然,独孤般若所做的恶事,他也已经一清二楚。 这次婚礼,是他给独孤般若的一个小小教训。等独孤伽罗回来之后,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处死她。 杨坚虽然性子安和,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狠心。独孤般若虽然是独孤伽罗的姐姐,可处处欺辱独孤伽罗不说,竟然还能做出这样的事。 最无法原谅的是,她竟与大冢宰勾结。 一介弱女子,做到如此地步,怎么会简单?他必须在独孤般若惹出更大的事端之前解决掉她。为独孤伽罗,永除后患! “杨坚,明日就是婚期,你真的要娶独孤般若吗?”李昞还是有些犹豫。他虽然有私心希望杨坚娶妻,但作为朋友,他还是想让杨坚娶一个好女子。比如说,周青青。独孤般若鬼心思太多,而且嫉妒之心很强,并不适合杨坚。 “你准备婚礼就是了。”杨坚绷着一张脸,就算是他不打算娶独孤般若过门,但看到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婚礼忙碌,而自己要娶的新娘不是独孤伽罗,他就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不知道独孤伽罗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杨坚有些担心。 独孤伽罗平日里就是一个爱睡懒觉的人,今日依旧如此。不同的是,平日里,辰时(早上七点至九点)一到,独孤伽罗如果还没有起床的话,独孤曼陀必然会出现在她的床前,将她叫醒。 但今日,独孤曼陀没有出现。 并不是因为今日拍卖坊比较忙碌,而是那在一夜之间传遍长安的消息。 皇帝下诏,唐国公爷杨坚将于六月一日迎娶独孤府千金独孤般若。时间如此紧迫,真是让人不得不暗生揣测。 当然,独孤曼陀并没有深入揣测,可她知道独孤伽罗的真实身份,这两日又与独孤伽罗朝夕相处,感情与日俱增。站在独孤伽罗的门前,独孤曼陀来回走了几步,还是悄悄离开了。 她自己有着喜欢的人,也同样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能够理解独孤伽罗心中的难过。她不敢去看独孤伽罗,她觉得,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有着一样的下场——所爱的男子迎娶的新娘并不是她。 独孤伽罗当然没有睡着,可她不想起来,她甚至想要这样睡下去,永远都不要醒来。她不想去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 就这样吧,让所有的感情在时间的长河里烟消云散,杨坚,我们大抵是情缘已尽。呵!本来就已是情缘已尽,只是自己心里还留着一点儿念想而已。 她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没错,情缘已尽,再不相干。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悄悄走了进来。 独孤伽罗抓紧了被子,她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可她不想出去。 那人坐在了她的床边,轻声说道,“唐国公府正在张灯结彩的准备婚礼,独孤府也是。” 独孤伽罗紧咬着下唇,口中泛起血腥味儿。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为什么要告诉这么残忍的告诉我?! “真是奇怪!你因为此事那么难过,我竟然有些开心!因为这样,你离开我的可能性又降低了很多!”他顿了一下,“我是不是变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就是有了这样的想法。” “姐姐,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如果杨坚娶了别的女人,你会嫁给他做妾侍吗?你会忘记他吗?” 李渊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独孤伽罗的心里。 “杨坚成亲之后,应该就不会来找你了吧。到时候,你就不需要躲他……” 独孤伽罗突然将被子掀开,坐起身子,对着李渊大喝道,“住口!我一点儿也不想听!” 丑陋的疤痕,一片潮湿。 一片沉默。 他们都没有发现,门外的青衣男子早已青筋暴怒。 独孤信来到唐国公府大门口的时候,李昞正抱着一堆喜绸指挥着一帮下人们来来往往。 看到这般场景,独孤信当即大怒。他气冲冲地走到李昞面前,将李昞怀中的喜绸夺过,狠狠地扔在地上。“李昞!杨坚呢?!他在哪?!” 李昞愣了一下,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敢这么放肆,就算是杨坚都没有对他大声说话过,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在书房。” 第331章 交易 话音刚落,李昞就有些恼怒了,为什么自己要乖乖回答啊?!不过,他还没有发作,独孤信便已经消失在唐国公府外院的拐角处了。 李昞撇了撇嘴,把独孤信扔到地上的喜绸捡了起来,“算了,小爷我今天大人不记小人过!” 唐国公府的书房,独孤信来过很多次,轻车熟路地便走到了书房门外。 杨坚大概正在抚琴,阴沉哀婉的琴声从书房的门缝里流淌出来,远远听见,便让人心中郁结难解。 “哐当!”独孤信将房门狠狠推开。他的妹妹在房间里哭成了泪人儿,杨坚竟然好像没事人一样在这里弹琴。 “呵!王爷真是好雅兴啊!”一句话里,满满的嘲讽。 杨坚并未停下,曲子却忽然换了一个风格,悠扬婉转,再不见刚才的哀怨。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拒绝?!你是皇子,跟独孤家不一样!独孤家违抗圣旨是满门抄斩!你违抗圣旨只是关几天禁闭而已!你可以拒绝的!”独孤信压抑不住心里的激愤,“难道,你真的要娶思语为妻吗?你把伽罗置于何地?!” 杨坚并没有回答独孤信的问题,“从昨日下午,独孤家的家丁便停止了寻找伽罗,李昞最近也有所懒怠。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对你们的行为也很不解。难道是说,你们不打算找伽罗了?还是……” 他不再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独孤信已经明白。 “杨坚!事有轻重缓急!你的婚事更加重要!如果伽罗回来,见到的是已经成亲的你!你让她该如何自处?!整个隋国都知道,我的妹妹与你相爱!你若是不要她,她以后在隋国便再也抬不起头了!” “独孤善,你该信我。我自有分寸。”杨坚依旧抚琴,不紧不慢,温文尔雅。 独孤信知道,杨坚做事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也大都有着自己的想法。但是这次他真的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可行之处。这样发展下去,不仅会伤害到独孤伽罗,还会伤害到独孤般若。 在独孤信的心中,独孤般若虽然性情乖僻了点儿,但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如果杨坚真的要迎娶独孤般若,就算最后独孤般若没有嫁给杨坚,只要上了花轿,独孤般若的一辈子就被毁掉了。 在皇都,名门贵族之家大都对名声十分在意,绝不会让家中子弟娶一个曾经上过花轿的女子进门的。更何况,独孤般若还是庶女,以后就更没有地位可言了。 独孤信迟疑了一会儿,“好吧!杨坚,我再信你一次!如果你敢做出过分的事情,我是觉得不会允许的!” 朱红色的锦帐落在独孤般若的眼底,像明媚的光,温暖了她往日所有的不堪。庶女,她终于要摆脱这个身份,成为唐国公妃了。 在她看来,这一天是她命运改变的日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昨夜里,她没有入眠,就是为了等待今日的曙光。 她在丫头的侍候下沐浴熏香,梳妆打理,然后换上了那件大红的嫁衣。 “小姐,您真好看。”她的贴身丫头春儿讨好道。 独孤般若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里精致妆容的自己,眸子里透出一分忧伤,“春儿,你说如果我娘没有死的话,她现在会有多开心。” “小姐,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是独孤伽罗害死了我娘!所以今天嫁给杨坚,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愧疚。这是独孤伽罗欠我的!”独孤般若咬牙切齿。 当年,她的娘亲失足落水,那时,只有独孤伽罗在湖边,可她非但没有喊人求救,甚至还站在湖边冷冷地看着她的娘亲无助的沉入湖底。 后来,陆昭问独孤伽罗为什么不去喊人的时候,独孤伽罗竟然说,“二夫人想要害我,才失足落水。她是死有余辜!” 她,独孤般若,是永远不会原谅独孤伽罗的。 少顷,独孤般若梳妆完毕,便在房中等候。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一群喜婆花枝招展的来到独孤般若的房前,带她走出独孤府,上了花轿。 吹吹打打的喜乐传入独孤般若的耳畔,伴着花轿的起驾,她的心跳也骤然加速起来。 这简直像一场梦,独孤般若明明知道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竟有些不敢相信。她做得这一切当然不只是因为忌恨独孤伽罗,那日,杨坚拜师学艺数年归来,先回了独孤府与独孤信兄妹相聚,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杨坚,十三四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只是一眼,便再也不能忘怀。 不过,唐国公爷杨坚在接到圣旨后,并没有异议,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是真的放弃独孤伽罗了吗? 独孤般若当时冷笑,原来杨坚对独孤伽罗的感情也不过如此。男人都是这样的,杨坚和独孤伽罗一起长大,相处了近十年,的确早就该腻了。 坐在花轿里,独孤般若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 今天,是我独孤般若的重生之日。 自从对李渊大喝一句以后,独孤伽罗便再也没有说过话,整整五日,只是沉默。而李渊也没有去学院,坐在独孤伽罗门前的地板上,靠着门槛,也一直沉默着。 送到房间里的饭,凉了又换,换了又凉,来回已不知多少次。 正午,阳光明媚,似乎上天刻意安排,独孤般若的花轿从千雪楼的楼前经过,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唢呐吹出的喜乐,铜锣的敲打声,落在独孤伽罗的耳中,唤醒了她的一丝神识。她慢慢走下床,身体僵硬地走到门边。 “李渊,我们不要呆在长安了好不好?去其他地方,去哪里都行。” 自从那日被独孤伽罗吼了一句后,李渊便在独孤伽罗的房门前坐下,几乎没移过步子。突然听到独孤伽罗的声音,李渊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抬起头看她,却只看到一张死灰似的脸。顿了一下,李渊缓缓站起站起,“好,我们现在就走。” 本来就是空手而来,独孤伽罗也没什么好带走的,她只拿了一张面具,遮住她那张丑陋的脸。而李渊带了几本书,他这两日一直在学习认字。 两人从后院离开,走入竹林。 不带一丝留恋。 杨坚换上大红的锦衣,与李昞一起走出唐国公府。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李昞换了一件紫色的长衫,毕竟是杨坚成亲的日子,他穿大红的锦衣很失体统。 门外早已聚集了众多官员与王公贵胄,杨坚刚刚走出来,一堆人便涌了上来,纷纷贺喜。 所有人都是笑容满面,除了身着大红新郎衣的杨坚,当然,还有永远冷着一张脸的李昞。 作为本场婚礼的主角,杨坚的态度使得整场的气氛都冷了下来。而李昞只会打打杀杀,也不懂应酬。是故,当敲锣打鼓的花轿来到的时候,唐国公府几乎鸦雀无声,吓得他们差点儿以为来错了地方。 花轿停在了唐国公府门前,独孤般若被一位喜婆请下花轿。按理来说,此时,杨坚应该走到独孤般若身边,两人共携喜绸,走入王府成礼的。可杨坚却迟迟没有动静。 此时的杨坚,正在用一种近乎锐利的目光,看着身着大红嫁衣的独孤般若。而独孤般若,尽管她在盖头里,看不到杨坚的表情,但依然手心里一阵发冷。 杨坚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说些什么,突然,人群之中跑出来一个衣衫破旧的小男孩儿。 众人皆愣,那男孩儿迅速跑到杨坚的面前,塞给他一条雪白的手绢,又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跑开了,“这是一位姐姐让我给你的。” 杨坚打开手绢,只看了一眼,便好像被光刺到般闭上了眼睛。她,终究是误会了。 李昞一直站在杨坚的身旁,手绢上的字,他也看的清清楚楚。那是独孤伽罗的字迹: “绵柳早入污泥垢,浅水难流万古长。” 短短十四个字,道尽了独孤伽罗的心碎。 可,杨坚看到这句话又何尝不心碎。他将手绢紧紧握在手中,“李昞,备马!” 一片哗然。 独孤般若身子一软,差点倒了下去。 没错,这才是现实!残酷得好像是想将她凌迟处死! 不过,若是知道杨坚原本的计划,独孤般若恐怕会更加后怕。 李昞吹了一声口哨,不过片刻,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便从远处飞奔而来。杨坚运起轻功,脚尖一点,便远远地飞了出去,正好落在骏马的马鞍上,调转马头,迅速离去。 一阵沉默后…… 李昞向前一步,“各位,王爷今儿不成亲了,大家散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杨坚离开的如此决绝,李昞说的如此随便。群臣百官,大冢宰党的幸灾乐祸,其余的人只能向独孤般若投下一道同情的目光。 独孤般若咬着贝齿,将盖头扯下,扔到地上,转身跑开。 杨坚!你果然是在故意羞辱我!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骑着快马,杨坚不过稍许便来到千雪楼,可他还没有下马,一位红衣女子便出现在千雪楼的门口,似是在故意等他。 第332章 无论如何无法挽回 “她走了,从东城门。”独孤曼陀按照宇文邕的吩咐,说出了独孤伽罗的行踪,虽然她不明白宇文邕为什么要这么做。按理说,杨坚不是不知道独孤伽罗现在在千雪楼吗? 看着急匆匆离开的杨坚,独孤曼陀有些不解。但她没有多想,转身向千雪楼中走去。不过,只走了两步,独孤曼陀又停了下来,她看向杨坚离开的方向。 “咦?他今日不是要成亲吗?怎么会在这儿?” 东郊,独孤伽罗与李渊两人正走在陇西的官路上。沿着这条路走,再过一会儿,便能走到后山的坟冢,他们想在离开之前,再拜祭一下李渊的父亲。 独孤伽罗有些有气无力,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在自己脚下一步一步后退的道路,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也不敢想。 “我们休息一下吧。”李渊突然抓住她的衣袖,声音温淡。 “好。”她坐在了路旁的一个大石头上。 看着独孤伽罗好像变成了行尸走肉一般,李渊有些恼火,不过,独孤伽罗已经变成了这样,他在此时也不好发作,只能静静地呆在一旁。他顺手拿过了地上的一根树枝,背对着独孤伽罗,在地上写起字来。 片刻后,地上的泥土被树枝划开,三个大字赫然落入李渊的眼中。他没有告诉独孤伽罗,这是他学会的第三个名字: 杨坚!! 从认识独孤伽罗那天起,他便认识了杨坚,而且对杨坚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感。 他不喜欢杨坚!不喜欢独孤伽罗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思念杨坚的表情! 突然,天空一声惊雷! “轰!” 随之而来的,是如豆粒般的雨滴一颗一颗的落下来,少顷,已是磅礴大雨。 李渊拉着独孤伽罗站起来,“快点!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雨!” 可独孤伽罗却没有移步,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他们走过的地平线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濛濛的雨雾之中疾驰而来。 独孤伽罗心里一惊,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个步子。 雨滴大颗大颗的打在她的身上,面具之下,眼泪也同时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是他! 明明一直告诉自己不想见到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走不动步子,为什么想要走到他的面前,为什么想要看见他清秀的容颜,想要感受他永远如春风般的温度?! 马蹄过处,泥浆四溅。 杨坚不过数个呼吸之间,便来到他们的面前。 他跳下马,站在独孤伽罗的面前,丧失理智般地大吼着,“绵柳早入污泥垢,浅水难流万古长?!这绝不是我们的结局!” 独孤伽罗从没见过那样的杨坚,在大雨之中,他全身湿透,秀长的墨发贴着大红的新衣,如斯狼狈。 但独孤伽罗却低下了头,“你不是在成亲吗?” “我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绝不会娶别的女人!”他大声喊着他曾经的誓言,仅一刹那,独孤伽罗便又湿了眼眶。 杨坚向前一步,抓住独孤伽罗的手臂,便将她拉入怀中,“伽罗!不要走!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离开我!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决不能容忍自己活在没有你的长安!” 在独孤伽罗被杨坚拉入怀中的同时,独孤伽罗的手也从李渊的手中离开。乌云遍布的天空中电闪雷鸣,李渊僵在原地,雷电交加,衬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那一刻,寒意爬遍了他整个身体,最终落在了火热的心房。 冰冷的雨滴打在独孤伽罗的身上,但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此生,能得此一位知心人,足以。 为什么毁了容貌便不能和杨坚在一起?为什么她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幸福,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吗? 独孤伽罗紧紧地与杨坚相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自作主张!我不该离开你!” 热泪不停的在眼中流转,独孤伽罗突然对自己这几日的行径后悔不已。为什么,当初自己会逃走,为什么自己不敢回去?!果真是,一时糊涂! 杨坚在发抖,他的手搂着独孤伽罗的腰,因为用力,指尖都已发白。他太害怕独孤伽罗逃开,“伽罗!我们成亲吧!我再也等不及了,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想再等下去了!我想把你绑在我的身边,永远!” “杨坚。”以前的杨坚都是温文尔雅的,也从未对独孤伽罗表白过自己的真心,如今说的这番话,早已将独孤伽罗感动的稀里哗啦,再不顾一切,“我爱你!这一生,这一世,我只爱你一个人!我再也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李渊站在雨里,苍白而稚嫩的心房,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李渊,谢谢你,你现在是我最亲的人了。” “不怕!有你在就不怕!”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做到,你一定可以拥有保护自己和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力量。” “我不会走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这是在坟冢的时候,我在心里的发下的誓言。” …… 他在雨中不断的后退着,果然,你是会回去的,你是会离开的,你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轻浮的承诺,没有半分的价值。 没错,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残忍。 所以他一出生,娘亲就病逝了。 所以他爹爹被宇文化及打死,他也被羞辱。 他以为,随着独孤伽罗的到来,他的不幸终于结束了。可没想到,这仅仅是刚刚开始。 这一次,他的心,比以前更冷,比以前更凉。 就这样,结束吧! 他转身离开。 从此之后,你再也不要来见我。免得,再给我半分希望。 而独孤伽罗与杨坚,只沉浸在彼此的世界之中,都没有注意到李渊的离开。 与此同时,在大雨倾盆之下,同样有一个人在前往陇西的路上。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小道,并没有遇到独孤伽罗与杨坚。 凤冠已被她狠狠摔在地上,一袭如瀑的青丝在雨中很快就被打湿。那大红的嫁衣,本就十分沉重,如今湿了水,又走了那么长的路,她只觉得浑身酸痛。 可是,身上的疲累,怎能抵得了心里的痛。 “独孤伽罗!杨坚!你们给我的羞辱,来日我必定百倍奉还!”独孤般若咬着牙,强忍着眼泪。可是,眼泪却还是随着雨水落下来,遗留在脸颊上的温度,滚烫至极,像是今日洗刷不掉的耻辱。 她不停地向前走着,大雨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发丝间、她的嫁衣里,避之不及。 独孤般若眼睛里充斥着仇恨,漂亮的小脸因愤怒与屈辱而变得扭曲。那场大火 ,她毁了独孤伽罗的一切,可不久的今日,她也失去了全部!这看似公平,可她心里知道,这不公平!这一点儿也不公平!她的娘亲是因为独孤伽罗死的!独孤伽罗本该以生命为代价,可她却没有烧死在柴房里! 不仅如此,独孤伽罗就算是离开,也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关心,可自己呢,只会得来别人的嘲笑吧! 走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独孤般若来到后山——独孤家的祖坟之中。 最里面的一个小小的坟头,正是她的娘亲。她的娘亲不是独孤家明媒正娶的正妻,死后葬在独孤家的祖坟里也不能立碑。再过百年,她独孤般若死后,便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埋着的是谁的尸骨了吧。 独孤般若“扑通”跪在坟前,地上的泥土与雨水相融和成了泥浆,弄脏了她华丽的大红嫁衣。 “娘!今天是女儿成亲的日子!可与女儿成亲的男子却抛下了女儿,让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备受屈辱!娘,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女儿抱得此仇,洗刷此辱!”她对着坟头狠狠磕了一个头,一瞬间,泪流满面。 六月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过一会儿,雨便停了下来,只留下一片潮湿。 独孤伽罗与杨坚分别坐在玉溪边两块紧挨的大石头上。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独孤伽罗,伸出了手指,“伽罗,我听说你的脸……” 独孤伽罗一惊,身子向后一躲,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面具,“不!不要看我的脸!” 手指在空中一顿,杨坚眸子黯然,“好,我不看。只是,你莫要再因此而离开。” “恩!”独孤伽罗重重的点头。 “跟我回去吧。”杨坚抓住了独孤伽罗不安的小手。 “恩!”独孤伽罗点头,却又突然摇头,“不!我不能回去!李渊他……” 李渊? 李渊?! 独孤伽罗“噌”的一下站起,“李渊呢?!” 杨坚握紧了独孤伽罗的手,“你跟我回去,我会差府里的下人……” “对不起,杨坚!我得去找李渊!”她将自己的手从杨坚的手中抽出,转身就要离开。 只是,独孤伽罗还没有迈开步子,却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杨坚在她的身后紧紧拥着她,“伽罗!你要因为他而离开我吗?他,难道取代了我的位置?” 独孤伽罗抿了抿唇,握住了杨坚抱住她的手,将那只手上移放在了她的心口上。她垂着眸子,“杨坚,这,是我的心。” 第333章 美人五泪 “杨坚,在离开家的日子,李渊一直与我相依为命。他的家人都去世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 “我已与他结为姐弟!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他!我不能给他希望,又让他陷入绝望!” “他是一个很敏感、很脆弱的人,我不想伤害他!” “杨坚!这世上,不会有人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可是,李渊,李渊是我的誓言!”最后一句,独孤伽罗说的斩钉截铁。 杨坚将独孤伽罗的身子转过来,对上她的眸子,淡淡一笑,“我和你一起去。我会在外面等你。” 独孤伽罗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杨坚逃婚的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当然,皇宫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 得此消息,陛下震怒。而太后娘娘更是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薨了! 一时之间,朝野皆惊! 一条条皇诏,自皇宫中发出。而其中两个圣旨更是在文武百官之中相传不止。 第一是召回封地内的所有藩王,回宫奔丧!这一来,位于东临的大皇子杨整与位于南疆的二皇子杨爽便会回到长安,一场夺嫡之战即将开始!长安内各个党派的朝中大臣不由得开始动作起来。 第二是四皇子杨坚违抗圣旨,公然抗婚,引得太后急火攻心仙逝,罪无可恕。念其多年对太后恭顺有加,而太后又对其极为宠爱,是故,罚四皇子杨坚前往皇陵,为太后守灵三年! 这第二条消息,彻底将杨坚排除在了夺嫡之外。原本一些在朝中支持杨坚的大臣,顿时开始权衡利弊,选择新的党派。 没错,尽管杨坚不问世事,只晓得弹琴弄月,诗词书画,可他毕竟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嫡子,只要他认真起来,按照隋国的传统,他将必然成为皇储。所以,其实,在所有的皇子之中,杨坚成为皇储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其他的三位皇子,生母位分最高的也才只是美人之位。 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当今皇帝已经老了,想要在朝野中生存下去,必须寻找新的靠山。四皇子杨坚被贬到皇陵,三年不得进入帝都。这,几乎就是没了争夺皇位的希望。 不过,在皇宫之中,就没有这么多鬼心思了。 杨坚的生母,也就是隋国的皇后在十年前便因为一场暴疾去世了,而大皇子杨整与二皇子杨爽的生母也在几年前相继去世,杨嵩年纪太小,是故,皇宫之中,既没有夺嫡之战,又没有后位之争。太后娘娘薨,也只会牵扯到少数人的利益,倒惹不起太大的纷争。 寿安殿内,一众后妃正跪在外室,内室里只有几个平日里得太后宠爱的妃子和皇子公主。 已经五十多岁,头发因政事操劳而花白的老人身着明黄的锦袍,坐在床前。他老眼含泪,看向身旁的照顾了自己半辈子的总管太监,“刘安,传朕口谕,太后一生贤良,慈爱百姓,为送别太后,朕决议,今日大赦天下!” “谨遵陛下旨意!”那一旁的总管太监比皇上还要更加苍老,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已到耳顺之年。 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都退下吧,让朕与太后两个人呆一会儿。” “我不走!我也要陪着皇奶奶!”十二岁的杨嵩想到平日里太后对他的宠爱,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掉。他不停的用衣袖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听到他父皇的话后,他更是向前抱住了皇上的双腿,“皇奶奶平日里待我那么好,我也舍不得……”说罢,再也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距离杨嵩不远的身着青衣的后妃小声呵斥道,“嵩儿,听话,不得在此扰太后娘娘清静。” 皇帝却将杨嵩抱在了怀里,“嵩儿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虽然李渊悄悄离开,但独孤伽罗根本没有思考,便向李渊的家中走去。行了半个时辰,来到李渊的家门前,独孤伽罗让杨坚在此等她,便顾自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独孤伽罗来到正屋,向里面走了两步,一转身,便见到躲在门后靠着门槛假寐的李渊。 独孤伽罗知道他没有真的睡着,她在他的面前坐下,“李渊,对不起。” “你,是来道别的?”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声音也如第一次相见时清冷。 独孤伽罗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我是来问你,我们不离开长安了,那,什么时候回千雪楼?” 李渊心跳突然一滞,他睁开双眸,“恩?你不和他回去?”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如果回到独孤府,我也一定会把你一起带回去的,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那样。所以,为了我对你的承诺,我要和你、和千雪楼在一起。” 李渊反握住独孤伽罗的手,额头落在独孤伽罗的肩膀上,“可恶!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独孤伽罗和他靠在一起,轻轻笑道,“李渊,你要信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恩!我信你!以后,我也再不会怀疑你了!”李渊的声音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突然,李渊推开了独孤伽罗,打开了身边的一个青灰色的包袱。包袱淋了雨,已经是湿漉漉的了,打开后,包袱里是已经湿透的青皮书。 “啊……果然湿透了。”他有些沮丧。 独孤伽罗拿起一本书打开,书中的字都已经晕开了,字迹根本看不清楚。她安慰道,“没关系,书坏了再买就是了。” “恩。” 与独孤伽罗并肩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李渊一眼就看到了院子外的杨坚,他心里一突,却没有说什么。 三人此时都是湿透了的样子,倒没有什么等级尊卑,杨坚温雅笑道,“刚刚淋了雨,先找个地方洗个热水澡吧,别着了凉。” 李渊不应话,只是看向独孤伽罗。 “那找家最近的客栈好了。”独孤伽罗知道李渊定是不愿意去唐国公府的,也不想多找麻烦。 “好。” 南疆,傍晚。 盛放的桃花树下,身着粉色牡丹舞裙的女子,翩然起舞。眸如皓月,指若流云,如同一位绝世的人间仙子。 她在南疆有一个南疆子民只要听了便会恭敬不已的称呼——南疆王妃!而在长安,更多的人喜欢称呼她为大冢宰大人的嫡长女,长安第一美人儿。 她的芳名为宇文飘,三年前,也就是她刚满十八岁的时候,与二皇子杨爽结为连理,并来到杨爽的封地——南疆。 在四岁的时候,宇文飘就知道了南疆这纵横千里的地方。她对南疆说是有好感,却又没什么好感,因为南疆除了有不同于长安的边疆民俗、奇妙的风景与她所喜爱的南疆异术之外,更多的是不毛的荒地、一望无际的黄沙和不时来骚扰城池的西夏蛮族骑兵。 不过还好,最是值得欣慰的是,她对自己的夫君很是满意。所以,不论南疆的日子有多么的艰苦,她都情愿陪他。 南疆王杨爽,是当世英雄!观遍四国,宇文飘再没找到一个能比杨爽更加优秀的人。他统领千军万马,在西夏的铁骑中立下赫赫威名。 在南疆,提到杨爽,不会有人称呼他为二皇子,不会有人称呼他为南疆王爷,大家都会恭敬的、佩服的、崇拜的尊称他为将军!他是南疆的守护者,是南疆子民心中的战神! 宇文飘在桃花树下踮起脚尖,轻衣曼舞,及腰的青丝伴着随风落下的桃花踏起轻巧的舞步。夕阳应和着洒下暖红色的光,使得宇文飘更像是翩翩起舞的花仙子,比世上最甘洌的美酒还要醉人。 不过很快,她的舞蹈便戛然而止,她的身子僵硬着,看向走进院里的两个男子。 那一身玄黑铠甲的男子,宇文飘自然是认得的,正是她的夫君杨爽,她也是专门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舞姿,才在这里起舞。她算准了他会在此时回来,却没算准他会带一个陌生人回府。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因为此地是杨爽的休憩之所,若是正事,他定是会在军营里解决的。 “将军好福气,身边有如此的美人儿相伴。”杨爽身边的那人,相貌俊美却又透着几分粗犷,身着一件狐裘,一看就是西夏人士。那人说话也如西夏蛮族般毫不客气,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宇文飘,丝毫不顾及杨爽还在他的身边。 杨爽并未看向宇文飘,依旧向正堂里走去,“本将军从不缺美人儿,再美的相貌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那人见杨爽如此,恋恋不舍地收了目光,快步跟了上去,与杨爽并肩而行。 进了正堂,杨爽退了左右,问道,“殿下真的想好了?要与大隋缔结和平条约?” 此人正是西夏的太子——哥舒,同样被并为四国公子之一。当然,他们是并不会在乎这些虚名的。 赫兰环径自坐在了正堂的上座,“是!不过,本殿下有两个条件。” “条件?”杨爽的眸子冷厉起来,“殿下的条件应该向我大隋的皇帝陛下去提!本将军做不了主!” 第334章 恐惧 “不!有一个条件,将军还是做得了主的。”哥舒嘴角浮笑,“本殿下要刚才看到的那个美人儿!想必将军为了国家大事,一个女子还是可以割舍的吧!” 杨爽的声音冷若冰霜,“为了国家大事,为了边疆安定,别说一个美人,就是殿下要十个,本将军也一定双手奉上。不过,美人,殿下是可以要的,南疆王妃,不行!” “王妃?她是将军的夫人?”哥舒说着便觉得有些怪怪的,南疆王妃?将军夫人?称呼倒真是麻烦!不过,得不到这个美人儿,他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是将军的夫人,那就请将军对刚才的事情多多见谅了,方才,本殿下只是见她在桃花树下起舞,便以为他是将军府中的舞女。” “本将军管教不力,殿下见笑。”杨爽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哥舒根本没有发现杨爽的异样,或者是他发现了,却假装没有看见。跳过此事,他继而问道,“我夏国打算以和亲为名,缔结合约。本殿下来之前,父皇已经和朝臣决定,让我国昭明公主远嫁隋国,而昭明公主也已答应和亲,和亲的对象是隋国年龄适当且已经封王却并未迎娶王妃的四皇子。将军觉得可行否?” “本将军不敢妄下判断,只是想提醒殿下。四皇子虽然并未迎娶王妃却已与独孤大司马之女定下婚约,且他性子执拗,要他和亲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事本殿下并不担心,我夏国昭明公主相貌一等,且自小便听过四皇子的名号,一直情有独钟。软玉在前,哪有男人不肯?”哥舒对此事已经胸有成竹。 两人又聊了一些和亲与合约事宜,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哥舒想起还有要事,便告辞离开了。 宇文飘一直打听着两人的动向,见哥舒走出正堂,便端了一碗桃花羹,走了进去。 “王爷,处理了那么多公事,休息休息,喝碗桃花羹养养神吧!”她温婉笑道。 杨爽见她将桃花羹放到桌子上,才柔声道,“可吓到了?” “恩?”宇文飘有些不明白。 “西夏太子哥舒,好美人。他来这里,本王该吩咐下人与你说一声的。”杨爽的手覆在了宇文飘柔嫩姣好的脸蛋儿上,对着她的芳唇便吻了下去。 “王爷……唔……”宇文飘满脸绯红,身子一软,便倒在杨爽的怀里。 杨爽搂着她的小腰,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唇角勾起,“你吃了什么好吃的?好香啊。” “才没有呢,王爷没有用饭,妾是不敢用的。”宇文飘眉眼里都是幸福的笑容。突然,她脸色一变,娇嗔的怨道,“都怪王爷,妾是有正事要告诉王爷的。” 杨爽俯在她的玉颈间,“哦?你有什么正事?” 温热的鼻息落在宇文飘的颈间,让她全身都有些发烫起来,“王爷。”她躲了躲,“长安传来消息,太后娘娘薨了!皇上下诏,所有在封地的藩王都要尽快赶回长安!南疆地远,诏书估计还要过几日才能到,妾是用南疆蛊术中的通灵一诀知道的,不会有错。” 杨爽思索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让本王现在快马赶回长安?” “恩!”宇文飘点头,“先到长安,必然能够先掌握局势,对王爷的大计会很有帮助。王爷尽管快马赶回长安,妾会在收到诏书后出发,以蒙蔽……唔……” 她还未说完,杨爽便又吻上了她的唇,轻轻舔舐几番后,才放开她,“朝廷之事,你不要介入!此后,这些事情,你也不要去打听,这不是你们女人该操心的事情。有本王在,定会护你周全!” 言罢,他将宇文飘横抱起来,像内室走去。 长安的夜晚很是寂静,伴着温和的月光和不断的虫鸣,一个黑衣人悄悄走入大冢宰府的后院。 她刚刚进去,便有人接应,“陆小姐,大冢宰大人正在等你。” 独孤般若低声道,“烦请管家带路。” 顺着大冢宰府的青花石板行走,大概过了半刻钟,两人来到一个书房前。管家轻轻扣了扣门,“大人,陆小姐到了。” “进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独孤般若手心已出了汗,她深吸一口气,将房门轻轻推开,走了进去。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出现在独孤般若的眼中,他身材偏胖,不高不矮,一双细长的眸子里透着深深地狡诈。 “思语见过大人。”她福了福身子。 宇文护站起来,看向独孤般若的眼眸深不见底,“今日之事,你受委屈了。” “思语对这个结果其实已经料到,只是思语自己不愿意接受而已。哪怕有一线希望,思语都不想放弃。” 宇文护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陆姑娘冰雪聪明,只是不知你来找本相,可有什么事?” 独孤般若咬了咬下唇,突然跪在了宇文护的面前,“思语虽已料到,却难以原谅。杨坚如此对我,我一定要报今日之辱!思语人微言轻,势单力薄,请求大冢宰大人收留,此后,为大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陆姑娘可知道跟着我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吗?”宇文护站在独孤般若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严厉而冷酷。 “无论是怎样的代价,思语绝不后悔!”她握紧了拳头。 宇文护冷笑一声,“跟我来吧。”言罢,便走出了书房。 六月初的夜晚本该温暖起来,可独孤般若的心却格外的冷。她在大冢宰府沐浴过后,如今只裹了一层轻纱。曼妙的身体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格外诱人。 想到宇文护临走之前所说的话,“我的人,必须绝对忠诚!”独孤般若开始颤抖起来,她害怕了。 到了现在,她怎能猜不到宇文护的意图!就算是再胆大,再莽撞,她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弱女子,怎能不害怕?! 房门突然被打开,独孤般若的心骤的一停。 怎么办?我不要!谁来救救我?!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她四肢冰凉,大脑之中只剩下求救的意愿。 宇文护走到独孤般若的面前,将她摁倒在床上。一张大手,抚上了她的小腰。 啊!!! “可梳洗好了吗?”独孤伽罗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还未梳好头,敲门声便传到了她的耳边。 她赤着脚,拿了桌上的面具戴上,便冲到门前,将门“吱呀”打开,扑到了门外男子的怀里。 “杨坚!我好想你!”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撒娇了,对着杨坚,她可以为所欲为,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喜欢,就可以去做。 杨坚将她抱起来,走到房间里,轻轻笑道,“这么快就想我了啊,不过,这可不是在家里,这样出来被别人看到了可不好。” “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看着你,一直看着你。”独孤伽罗把头埋入杨坚的胸膛,“你都不知道,你只要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开始想你,尤其是刚才,我们那么久都没见了,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你。” 杨坚的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既然如此,以后就不要自己偷偷离开了。” “恩恩!”独孤伽罗重重的点头。 许久,杨坚将独孤伽罗推开,“先梳洗一下吧,你的头发还有些湿呢,鞋子也不穿就跑出来了。” 独孤伽罗嘻嘻一笑,站在杨坚的面前,很不好意思。 杨坚神情微滞,抬起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了独孤伽罗的面具上。 独孤伽罗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突然后退,躲到了一边。她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了。 “不要!不要摘我的面具!不要看我的脸!”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夹杂着恐惧。 她永远都克服不了这一关,她永远也不想看到杨坚看到她那烧伤的脸的时候的表情,永远也不要! 杨坚看着缩在床边的独孤伽罗,心里骤然发疼,“好!伽罗,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摘下你的面具,不会看你的脸。” 都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伽罗,伽罗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杨坚在心里不断自责,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寻找名医,治好独孤伽罗的脸啊。 而今晚的独孤府也并不平静,走失了一个女儿,刚刚找回来,另一个女儿又走失了。这一次,独孤大司马陆昭自觉老脸丢尽,也不敢再明着寻找了,只吩咐府里的家丁分散开来,偷偷去找。 而正是因此,独孤般若知道此事后更加觉得自己不被宠爱,思想也更加极端。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不过此时,陆昭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关心女儿的事了,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独孤信和姬如月,他一直没有说话。 关于现在的局势,姬如月分析的很到位,可他们都知道,大皇子的确不是可造之材,二皇子杨爽才是皇储的不二人选。可,现在哪里能由得他们挑选。 “如月,你说的办法是什么?”想到那日在千雪楼的二楼里姬如月对自己说的话,独孤信再次问起。 姬如月狡黠一笑,“把唐国公爷拉入大皇子的阵营。” 第335章 帝王之才 “这怎么可能?!”独孤信当即反驳。除了杨坚去拜师学艺的那几年,独孤信几乎和杨坚一起长大,对于杨坚的性子,他自认为是极为了解的。 姬如月瞥了独孤信一眼,“你自己都觉得不可能,那怎么还有可能做到!想要让杨坚加入进来 ,必须要想些法子才行。” “咳咳。”独孤大司马陆昭轻咳了几声,“如月,唐国公爷他已被贬到皇陵,恐怕不日就要离开,长安的事,他恐怕已经无能为力了。” 听到陆昭发话,姬如月更加兴奋了,她趴在桌子上,对着陆昭嘿嘿一笑,“大人,你只说对了一半。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无非就是杨坚,皇帝陛下把杨坚贬斥到皇陵,在我看来,其实是为了保护他。 杨坚无意皇权之争,这个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陛下是担心,若是皇权之争一起,便会将杨坚牵扯进来,从而丢掉性命。所以,才在两位皇子蠢蠢欲动的时候,将杨坚贬到皇陵,就是为了让他远离纷争。” “既然皇帝陛下这么在意杨坚,以皇帝陛下的性子,为了保护杨坚,一定会将一个东西交到他的手上。” 陆昭默默的不说话,李渊却有些搞不懂,急着问道,“什么东西?” 姬如月嘴角扬起胸有成竹的笑容,“影卫的调动印章!” 话音刚落,李渊便看到自己的父亲震惊地突然看向姬如月。 可姬如月却并不在乎,“影卫是当今皇帝陛下设立的,并不是隋国皇位代代相传的象征,所以,皇帝陛下可不一定就会传给下一任皇帝。我认为,传给杨坚的可能性很高。而影卫,可以说算得上皇宫的一大势力,只要有了影卫,大皇子在夺嫡之战中,便能率先占领皇宫,占得先机!” “如月!”陆昭叹了一口气,“你有着如此高深的政治头脑,却又是个女儿身,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姬如月转身站在了独孤信的面前,对陆昭说道,“独孤善他不懂政事,以后我们成亲之后,我会做一个贤妻良母,在他的身后为她出谋划策!” 一阵沉默。 姬如月又笑了笑,“大人,其实我倒有个让杨坚加入大皇子的办法,我有八成的把握能成功。” “如果是利用伽罗的话,你还是不要想了,杨坚他不会同意的。”要说杨坚的软肋,独孤信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独孤伽罗。 姬如月哼了一声,“我才没有那么笨呢!如果以独孤伽罗来威胁他,他也不会认真为大皇子做事的。” 夜色越来越深,独孤信将姬如月送回了家中,便匆匆赶至唐国公府。那日,他相信了杨坚,以为杨坚会有一个很好的处理赐婚之事的办法,没想到,杨坚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再次推开杨坚的书房,几近子时,但杨坚书房里的灯还在亮着。他是刚刚与独孤伽罗分别回来,正要处理一些府里的内务。 独孤信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杨坚的衣领,“杨坚,你说过你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可你竟然这样做!你把思语置于何地?!” 杨坚神情冷淡地掰开独孤信的手指,“这么做,对她实在太仁慈了!” “你什么意思?!” “我本来是打算……”杨坚冷笑一声,看向窗外,“杀了她的!” 独孤信霎时惊在原地。怎么可能?从温文尔雅的杨坚的口中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为,为什么!” “哼!你可知道,独孤伽罗遭受的痛苦都是拜独孤般若所赐?!那晚,是独孤般若放了火,将独孤伽罗烧成了那般模样!杀了她,实在是最轻的惩罚!”杨坚清秀的眸子里,闪出一抹寒光,“不过,既然她跑了,只要她不出现,我就不再去追究。当然,那个撒谎的小丫鬟,绝对不可以轻易放过!” 那是第一次,独孤信见识到杨坚的雷霆手段。 每年六月十五日,正是隋国一年一度的百花会,这是长安最盛大的节日,无论是官府还是商业会所,都会积极筹办。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千雪楼举办的百花宴。 芳意浓时百花宴,百花宴上群争艳。一年一度的百花宴是长安的盛会,不过,隋国皇都里的人们更愿意称它为隋国美人排行大选。 百花宴之时,可以说是长安最为繁乱之时,来自于五湖四海的美貌女子都会来参加大比,她们将会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才艺进行竞比,根据排名制成隋国的美人榜。位居美人儿榜首位的女子,将会在隋国得到“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且在风月场中拥有独一无二的尊荣。 当然,在百花宴中,来的更多的还是男人,他们争先恐后的来观看这场华丽的盛宴,以求能在此获得美娇娘的芳心。 上一届的百花宴魁首是独孤曼陀,凭着一曲《红绡舞》名动隋国,也是因此,千雪楼花了整整三十万两银子为她赎身,让她留在了千雪楼做了拍卖坊的坊主。在此之前,独孤曼陀是翠芳苑的艺妓。 距离上个百花宴过去已有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长安的所有风月场都在精心准备着这场大赛,以求能得到百花宴魁首的名号,然后在下一年中,赚的盆满钵满。 独孤伽罗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盛会,不过,因为她毁了容不能参加,到时只能在台下鼓掌叫好了。 “李渊!百花会那天,你还去书院吗?陪我去看百花宴好不好?”距离百花宴还有三天,独孤伽罗这些天看着千雪楼热闹喜庆的氛围,以及艺坊里搭起的大红舞台,对于百花宴更是期待。 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呢,以前因为是闺阁女子,家教甚严,每到百花宴之时,独孤信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怎么也不肯让她去。 “我不去!让杨坚陪你去好了。”李渊拒绝的万分干脆。 “杨坚他被禁足了啊。”独孤伽罗很是委屈。 “只要他想去,就一定能出去!况且,就算杨坚不去,不是还有李昞吗?”自从独孤伽罗的身份暴露以后,独孤信为她在千雪楼附近找了一个小院,李昞又开始了夜夜宿在独孤伽罗房顶上的生涯。虽然,这只持续了不久,李昞就被独孤伽罗强制命令离开,但李渊还是彻底认识了李昞,并且因为李昞性子直率,毫不知礼,多次与李渊争吵,是故,李渊非常不喜欢李昞。 独孤伽罗当然知道李渊心情不好,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李渊这样,按理说他在接受了杨坚之后,一切应该都会好起来了,可还是三天两头绷着一张脸。 “李渊,我还没参加过百花宴呢,你陪我去吧,李昞不喜欢热闹的场合,他去了也只会远远地看着我,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李渊看着独孤伽罗,撇了撇嘴,“好吧,我考虑一下。”言罢,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向门外走去,“我去书院了。” 看着李渊死要面子的样子,独孤伽罗嘿嘿一笑 ,其实他也很可爱的嘛。 将家中收拾妥当,独孤伽罗便走出了家门,前往千雪楼。 千雪楼如今很是喜庆,两对大大的红灯笼挂在招牌两侧,赤色的锦缎将整个千雪楼包裹成了一个赤色的海洋。 站在千雪楼门前,独孤伽罗看着喜气洋洋的场景心情更好了。不过,这份好心情只持续了一会儿,就被打破了。 “喂,独孤伽罗!”宇文邕手下的小书童颐指气使地来到她的身边。 “什么事?阿赟。” “我家公子要回北周了,但是拉马车的白马却突然出了问题,你去城南的马庄为我家公子选一匹好的白马,午时之前回来!” 独孤伽罗点头,“好吧,我去找独孤曼陀取些银子。” 可是,独孤伽罗还未走动,小书童便把一个钱袋扔到了她的怀里,“不用了,我家公子的事自然由我家公子出钱,你快去快回!” 独孤伽罗应了一声,“哦。”然后便向城南的方向走去。 千雪楼是在城东,距离城南有很长的一段距离,独孤伽罗整整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城南区域,向人一打听,竟发现马庄的位置在城南的郊外,顿时一阵泄气。城南与南郊的区别可是大了,那可不是一个时辰的距离。 走到马庄的时候,独孤伽罗已经累得很深酸痛,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尤其是她的脚,她深深地怀疑自己的脚起了水泡。 想到午时要回到千雪楼,她又不敢休息,只得强忍着痛走进了马庄的大门。 “老板?”独孤伽罗是第一次来马庄,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 一个伙计热情地来到独孤伽罗的旁边,“这位姑娘想要什么样的马?” “白马。”独孤伽罗只记住了这一个要求。 “好嘞,姑娘这边来。”伙计带着独孤伽罗向岔路的其中一边走去。 这条路中,两侧都是马圈,数十匹白马在圈中安静地食用草料,不过有些比较活跃的,不时地东张西望,还发出长长的嘶叫。 第336章 女子难养 独孤伽罗可不会挑马,她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哪一个都觉得好看,可就是不知道是否哪匹是好马。 “恩……这匹马如何?”独孤伽罗指着面前的一匹白马,犹豫不决。 那伙计见独孤伽罗犹豫不决的样子,顿觉来了肥肉。秉持着“肥肉即来,不宰不行”的原则,他的嘴皮子也更加利落了起来,“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白玉马,是从南疆带回来的马种,只此一家,只要八十两银子!” “八十两?!”独孤伽罗大惊,只是一匹马,怎么会这么贵?八十两可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了呢。 “哎呀姑娘,这个价钱可不贵哟,好马难寻,都是这个价格呢……” 那伙计正说的火热,一个身着华贵紫袍的男子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伙计,这匹马恐怕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 他轻笑一声,“相马要看其马头,马头要高昂雄俊,面部要瘦削肉少。耳朵要小,耳朵小就肝小,肝小的马善于体会人的意图;耳朵紧凑、短小的马,反应灵敏。 鼻大就肺大,肺大的马肺活量必大,有利于奔跑。眼要大就心大,心大的马勇猛不易受惊,眼下肉不丰满,是性情凶恶的标志,容易咬人。髋结节至脊部要较平,较平的马容易上膘。 四蹄要相木桩一样的稳健结实。从远处看好像比较高大,但走近一看则并不算大,是筋肉发达、结构良好的轻型马。从远处看似乎较小,而近前一看,则实属高大,是肉满膘肥的马。 良好的马,无论如何瘦,也要能看出它的肩膀、股胯部发达的肌肉;无论怎样肥,也要能看得出它的颈部、肢蹄部等的骨骼结构。这样才是千里马!” 独孤伽罗被他说的一愣一愣,不过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这匹马不是好马?” 那男子妖魅一笑,“姑娘觉得呢?” 独孤伽罗脸上一红,不过因为戴着面具,那男子并未看出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会识马,不过听公子说,这匹马好像不是好马。” “看遍这里的白马,大概也只有那匹马算是上等了。”紫袍男子抬起手,指向独孤伽罗刚刚走过的那个马圈。 独孤伽罗大窘,再不好意思与他说话,便向伙计问道,“那匹马要多少钱?” 可还未等伙计有所应答,那男子便有抢先说道,“依我看,五十两银子便可。” 听他说了,独孤伽罗心里便有了数,再次问向那个伙计,“那匹马……” 伙计垂头丧气地打断了独孤伽罗,“就五十两吧,姑娘。” “那你把马给我牵出来吧。” 少顷,独孤伽罗便牵着那匹紫袍男子口中的好马,走出了马庄大门。 那男子也在马庄门口,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戴面具的仆人。两人同样都骑着高头大马。 独孤伽罗见到那人,想到他在马庄里帮自己,便下意识地向他走过去道谢,“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我可能又要犯错了。” “你不怕我是骗你的?”紫袍男子哈哈一笑。 “啊?” “放心好了,我还没那个闲工夫欺负你一个小姑娘。” 独孤伽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公子,敢问公子大名?” 紫袍男子轻笑,“我叫郑离。” “多谢郑公子今日帮忙,下次如果郑公子有事,我一定竭尽所能。”独孤伽罗言罢,便准备离开。 哪想,郑离却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姑娘为何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若下次我真的有事要姑娘相助,岂不是找不到姑娘。” 独孤伽罗低头,“我相貌丑陋,怕吓了别人,平日里也是一直戴着面具的。公子若是找我,尽管来千雪楼便是。” “哦?相貌丑陋?原来和丑奴一样。”说着,郑离看了看身后戴着面具的仆人。 独孤伽罗抬头看了看日头,竟已快到午时,只好匆匆告退,牵马准备离开。 郑离见状,开口问道,“姑娘不会骑马?” 独孤伽罗笑道,“不曾学过。” 言罢,便牵着马继续向长安南城门走去。 突然,郑离从自己的马上跳下,运气轻功,紫袍翻转,转瞬便落在了独孤伽罗刚刚购买的白马上。他单手一拉,便将独孤伽罗拽到了马上,哈哈大笑道,“姑娘不会骑马,走回千雪楼可是太麻烦了,我来送姑娘一程。” 独孤伽罗一愣,继而说道,“多谢郑公子。” 未到千雪楼,郑离便把停住了马,他一把握住独孤伽罗的小腰,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两人便已落在地上。 感受到腰间异常的温热,独孤伽罗慌张地挣脱,“郑公子,多谢今日相助,我先告辞了。”言罢,便要牵着白马离开。 “等等。”郑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路上,一直与郑离亲密接触着,独孤伽罗突然就起了疑心,如果这个人是色狼,她岂不是被占尽了便宜…… 见郑离叫住她,独孤伽罗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纠缠不休,她突然就甩开了他的手,语气有些恼怒,“你干什么?!” 郑离愣了愣,继而笑道,“姑娘为何动气,我只是想知道姑娘的名字。” 独孤伽罗的脸“唰”的红了,郑离只是想问一下她的名字,她却误以为是郑离对她纠缠。更何况,郑离刚刚还帮了她,她竟然这样对待郑离。 独孤伽罗心里暗暗自责,虽然她带着面具,郑离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猜到了几分。“是我失礼了。我已在边疆多年,那里的风俗与长安不同,也没有那么多礼教,来到长安,一时难以改回来。” 听到郑离这么说,独孤伽罗更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不,是我失礼才对。公子明明帮了我,我竟然还……” “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原谅你。”郑离突然凑近了独孤伽罗。他的相貌很精致,是标准的长安人士,皮肤有些黝黑,似是长年在边疆所致,这使他少了长安男子的细腻,多了几分粗犷,更添男人韵味。 独孤伽罗低头,“小锦,公子叫我小锦即可。” “恩,小锦。”郑离笑道,“对了,你不会骑马是吗?有时间我教你好了。” “不,不必了。” 郑离轻轻拍了一下独孤伽罗的肩膀,“就这么决定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言罢,不给独孤伽罗半分思考的机会,便消失在拐角的巷子了。 独孤伽罗愣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回过神来。 已到午时! 她慌忙牵着白马向千雪楼跑去。 皇宫。 正午时分,杨坚跪在寿安殿前任凭周遭的宫女太监如何劝说,始终一言不发。今日的太阳仿佛也是要和他作对似的,格外的炽烈。 杨坚这样已经持续了四日了,自从与独孤伽罗分别以后,他从李昞的口中得知了皇太后气急攻心而死的消息。也是从那日起,每日卯初(五点)他就起身,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便开始跪在寿安殿前,一言不发,直到戌末(二十一点)才肯起身,用过晚饭,沐浴之后,睡去。 日子规律的让人不安。 突然。 “皇上驾到!!” 一众人等慌张下跪迎接,只有杨坚,依旧跪在殿前,不肯回头。 “澜儿,你非要父皇亲自请你才肯去御书房吗?”皇帝对杨坚既是愤怒,又是心疼。 “父皇,孩儿有错,不敢奢望父皇原谅。”杨坚的声音淡漠,似是已没有了感情。 皇帝甩了甩衣袖,“你们都退下吧。” “是。” 待众人都已退出庭院,皇帝一只大手轻轻落在杨坚的头上,他揉了揉杨坚的头发,叹了一口气,“澜儿,你的皇奶奶不会怪你的,父皇也不怪你。” “父皇,您这样只会让孩儿更愧疚。”杨坚紧紧地握着拳头,压抑着心中的痛苦。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后悔吗?你会选择娶独孤府的独孤般若吗?” 这个问题,有着显而易见的答案。 “孩儿不会。” “所以,这件事你并没有错,错的是父皇,父皇明明知道你对独孤家那丫头的感情,还坚持给你赐婚。” “父皇!”杨坚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父皇知道你的心情,可是澜儿,你这样每天跪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的皇奶奶也绝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皇帝叹了一口气,“她一生慈爱百姓,你跪在这里乞求原谅,还不如去为隋国的子民做些事情。” 杨坚垂首,“父皇,我不想参与政事。” “并非政事。”皇帝突然走到杨坚的面前,“西夏派遣太子哥舒和昭明公主作为使者前来求和,皇子之中,你对长安最为了解,父皇想让你带他们到处走走,培养一下两国的感情。这是对隋国、夏国都有好处的事,澜儿,父皇希望你不要拒绝。” 杨坚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是,孩儿愿意为父皇解忧。” 百花宴在即,各色物品都要置办,独孤曼陀大手一挥,写下一堆物什,交给各个楼层的仆役,便自己去休息了,留下一众人等抱着手中长长的物品清单顾自伤神。这其中,正有独孤伽罗。 第337章 无意争宠 独孤伽罗负责的是采购布匹,她本以为是极简单的事情,可看到清单里的各色布料之后彻底愣神了。 戏云纺?百里弄月?云中翡翠?碧玉牡丹…… 这是布匹?独孤伽罗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完全没有头绪。 怎么说她也是独孤府的千金,对于一些出名的布料,她也是能够接触一二的,可这上面的布匹,她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到哪里去买? 连续找了两三家布匹店,店里不仅没有这些布匹,甚至老板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她,让她顿感有些毛骨悚然。这些布匹……不会有问题吧。她在心里暗暗想道。 大概走了两条街,人群变得拥挤起来,独孤伽罗这才意识到,她竟然来到了烟花巷。 一年一度的烟花会与百花会相隔时日不长,但却并列为隋国的两大盛事。是故,每年的五月与六月,是隋国的庆典月,这两个月中,隋国的子民大都处在欢乐的节日之中。 此时,烟花会虽然已经过了半月之久,但烟花巷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独孤伽罗刚刚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小拐角处,这里是她和杨坚一起买下相思对面的地方,想到自己那张被毁掉的面具,独孤伽罗转身便走了进去。 可,她只走了两步,便再也迈不动步子。 “杨坚,你看我戴这个面具好不好看?”甜美的声音落在独孤伽罗的耳边变得分外刺耳。 远处,那红木雕花的长架上,依旧挂着和当初一样的面具,可那长架旁的女子,却变了。 她身着一件红色的镶玉马甲,柔顺的赤狐毛下,纤细如蛇的腰肢裸露在外面,赤红的流苏与铃铛系在下裳上。长长的发夹杂着几个小辫儿落在了身后,漂亮的赤色绒羽顺着她的小辫儿缠绕着,显得格外俏丽。 一身标准的西夏国装扮!也只有西夏的蛮人女子才会如此的不知羞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如此暴露。 这一次,独孤伽罗绝不会向上次在竹林一样逃跑的。那时,她想要逃离杨坚,才会暗自悲伤,可现在,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杨坚在一起了,那她就绝对会捍卫自己的感情。 逃跑?哼!她才不会便宜了杨坚呢!上次在竹林里的事,她还没有找他算账呢,现在竟然又和西夏女子勾搭上了!不可饶恕!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是病猫了! “哟,王爷?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杨坚正在为答应皇帝带使者游玩而暗自后悔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独孤伽罗的声音。他顿时有些慌张,刚刚西夏太子哥舒因为驿站中有急事,便赶了回去,只留下他和昭明公主赫兰碧苒在此,哪想到会被独孤伽罗碰上。 他对独孤伽罗太了解了,就算听了他的解释,虽然当着赫兰碧苒的面不会说些什么,之后肯定也是要生气的。而且,他只听着独孤伽罗的语气都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这件事情的后果,必然是一场狂风暴雨,不只是独孤伽罗,恐怕独孤信、李昞都要掺和进来了。 杨坚暗叹了一口气,“伽罗,你怎么会在这里?” 独孤伽罗走到他们面前,笑道,“独孤曼陀姑娘让我来采购布匹,王爷呢?” 赫兰碧苒突然挡在了杨坚的面前,漂亮的小脸儿上满是傲气,“你是谁?杨坚在陪本公主逛街呢,有点眼色好不好?” “杨坚?叫的好亲密啊,你跟王爷什么关系?”独孤伽罗冷笑。 杨坚怕与独孤伽罗之间的误会一发不可收拾,急忙道,“这是西夏的昭明公主——赫兰碧苒,她是作为西夏的使者来隋国求和的。” “昭明公主?”独孤伽罗嗅到了浓重的危险气息。 “实话说吧,本公主就是看上了杨坚,此次来正是为了和亲之事。”赫兰碧苒自然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女子与杨坚不同于普通朋友的关系,但识破了这一点,她反而更加傲慢了。在她看来,眼前的女子,根本比不上她的万分之一。 和亲?杨坚愣住了,他的父皇可没有说过这样的事情……难道…… 又是成亲?杨坚前几天才被赐了一个婚,怎么现在又有一个?难道是烟花会那天她的乌鸦嘴说中了?独孤伽罗顿时有些无语,但是这个时候可不是示弱的时候,她瞥了赫兰碧苒一眼,“西夏已经没有男人了吗?堂堂西夏公主,竟然要来隋国招选夫婿!” “放肆!”红衣翻动,赫兰碧苒突然将自己腰间的一个红绸扯下,竟是一个宽扁形的赤色长鞭。“你再胡言乱语,本公主撕了你的嘴。” 独孤伽罗冷笑一声,走到杨坚的身边,“公主殿下,王爷已经有了意中人,你还是放手吧。这里是隋国,不是西夏,在隋国的土地上抢隋国女子的夫婿,我相信就算你是公主,也讨不了好。”言罢,她握住了杨坚的手,故意示意。 虽然因为赫兰碧苒的话,杨坚有些吃惊,但见到独孤伽罗这个样子,他反而不再发话了。这可是独孤伽罗第一次因为自己而吃醋,无论怎样,他的心里还是有点儿小小的开心。 “哈!没想到隋国也有这么嚣张的女子,既然你这么有自信,不如跟本公主来比一比。如果本公主输了,就会离开隋国,再不打扰你和杨坚,如果我赢了,你就放手,再不干涉我和杨坚。如何?” 杨坚听此顿时皱了眉头,“公主,这样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你难道不想看看她对你的感情能让她做到何种地步吗?”来了兴致,谁的劝说赫兰碧苒都听不下去。 独孤伽罗咬牙,“比就比!不过,我一定会赢的!因为我要让你滚回西夏!” “伽罗,你还不知道比什么呢?”杨坚有些无语的提醒道。与独孤伽罗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当然知道独孤伽罗虽然是千金小姐,可在修习书画才艺的时候总是偷懒,并没有什么一技之长。 独孤伽罗当然知道杨坚的言外之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比什么都可以!” 赫兰碧苒眸中闪过一丝钦佩,“好!我听说长安的千雪楼在六月十五有一个百花宴,我们就比最后谁的排名高!” “一言为定!你输了就立刻从杨坚身边消失!” “你输了也是一样!” 一刻钟后。 独孤伽罗拿着一张布匹清单,颓废的走在路上,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凌云豪气。 百花宴大比,独孤伽罗从小就一直很向往,也听过不少关于它的消息。可以说,没有毁容的她都会输的很惨,更何况现在已经……独孤伽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具。 不想输,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她一直向前走着,浑然不知前方屋顶上身着大红锦衣的李昞正在静静地俯视着她。直到,独孤伽罗走到他所在房顶的下方,李昞才出了声,“喂!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是准备给谁看?!” 独孤伽罗被吓了一跳,再加上心里本就有气,李昞又是一副挑衅的样子,顿时又是火冒三丈,“要你管啊!” “你跟小爷说话语气能不能好点儿?!”李昞跳下房顶,一张大手拍在了独孤伽罗的脑袋上。 “是你跟我说话语气先不好的!”独孤伽罗反驳。 “小爷对谁都是一个语气!” “我也是!” “你胡扯!你对杨坚怎么不这样?!” “……杨坚跟你不一样。”独孤伽罗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李昞撇了撇嘴,“算了,懒得跟你计较。”他顿了一下,突然看到了独孤伽罗手中的清单,伸手便抢了过来,“这是什么?” 独孤伽罗下意识地就要抢回来,“还给我,你看不懂。” 李昞抬手,把清单举得高高的,“戏云纺?百里弄月?云中翡翠?碧玉牡丹……噗!”念着念着,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一声,“独孤伽罗,你最近在干什么?” 李昞平日里是很少笑的,几乎是从始至终绷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了他八十万两银子似的。每日与李昞的吵闹,让独孤伽罗几乎都快忘了他是四国公子中排名第二的“玉人李昞”了。李昞的那一声短暂的笑,差点让独孤伽罗心脏漏了一拍。 她抬头看他的脸,早已没了笑意,却好像比平时更俊美了几分。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的独孤伽罗几乎可以嗅到李昞身上的花香,感受到李昞温热的鼻息。 独孤伽罗的小脸“唰”的红了起来,她暗自庆幸自己戴着面具,否则岂不是会被李昞狠狠嘲笑一番。 “喂!我问你话呢!”李昞又变回了别人欠他八十万两银子的脸。 独孤伽罗跳起来一把夺回李昞手中的清单,有些不自在的向后退了几步,“就是在买这些东西啊。” 说道清单上的布匹,李昞双手抱着剑,又忍不住轻轻一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那你买到了吗?” “我会买到的。”在李昞面前,独孤伽罗总是死要面子。 第338章 何故悲伤 李昞上前再次夺过独孤伽罗手中的清单,“小爷帮你好了,记得下次还小爷的人情。” “我又没求你,才不算欠你的人情。”独孤伽罗嘴上不肯示弱。 又是一掌落在了独孤伽罗的脑袋上,“跟我走吧。” 长安两大风月场,第一个是东城里一年前靠着独孤曼陀红遍隋国的翠坊苑,另一个则是西城里近半年内靠着红牌姑娘芍药火起来的红玉轩。 而此时,独孤伽罗就站在西城的红玉轩门前,彻底傻了。“周,李昞,你想干嘛?” “你的清单上的布料,都是风月场里姑娘们制衣的布料,只有在这里才能买到。” “轰!” 独孤伽罗顿时明白了那几个布店老板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的意思。 白日里,红玉轩是不开门的,李昞上前,一脚将门踹开,边向屋内走去边喊道,“芍药呢,快让她出来见小爷!” 独孤伽罗再次傻眼,看着碎了一地的门栓木屑和凑热闹围上来的人群,她顿时有种抬脚就走的冲动。 看这架势,李昞不会是像宇文化及一样的恶霸吧?独孤伽罗突然欲哭无泪,她竟忘了,李昞是土匪出身。 独孤伽罗正准备落跑,红玉轩中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尖细的女声从屋内传出来,“哪来毛小子,竟敢来红玉轩撒野?!” 话音刚落,一群中年大汉便向李昞扑了过去。 独孤伽罗下意识地捂脸。 不过片刻,打斗声消去,只剩下了一阵惨叫。 “喂!老太婆,把芍药叫出来,小爷有事找她!”李昞抱着剑,站在几个壮汉垒起来的肉山上。 屋中的女人见到自己家的打手只几下就被打得狗血淋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老,老太婆?” “恩?”李昞眯着双眸,散出几分危险味道。 “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叫。” 红玉轩的庭院极大,所有的姑娘都住在这里,其中最为奢华的便是醉红园,那时头魁芍药的居所。 今日的芍药正在练舞,作为长安两大风月场之一的红玉轩的头魁,这百花宴她是必定要参加的。而在她的眼里,只有一个敌人,便是千雪楼的独孤曼陀。 她要在百花宴上舞出超越独孤曼陀《红绡舞》的绝世之舞,夺得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 她身着大红的舞衣,踩着绝美的舞步,嘴角扬着自信与骄傲的笑容。没错,只有夺得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她才能与那人匹配。 宇文邕公子笔下杀,玉人李昞剑挑花! 为了能配上名满天下的玉人李昞,她也只能选择名满天下! 舞步轻旋,华丽的结束。她靠在栏杆上,娇美的脸蛋上泛起淡淡的潮红,低声喃喃,“李昞呐,你一定要等我!” 闭上双目,她的脑海中便浮出了桃花树上的那一身大红的锦衣。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她带着丫头去陇西踏青,却在桃林里迷了路,走了半晌,她已疲累不堪,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桃花树上假寐的李昞。 那日,微风拂过,带起片片桃花飞舞,李昞一袭大红的锦衣,像是世上最美的花精。 只一眼,便好像穿过了千百年的思念,从此驻留心房,再放不开。 “喂!这是小爷的地盘儿,谁准你们来的?!” 芍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那是李昞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永远也忘不掉。 “砰砰砰!”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芍药的回忆,“芍药啊,你在吗?” 她盈盈迈步,走至门前,轻轻地将门打开,“我在呢,妈妈,有什么事?” “哎哟,我的亲姑娘哎,你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人啊?外面来了个混小子,指名道姓的要找你啊,咱们红玉轩的打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可快出去看看吧。”说着,红玉轩的张妈妈拉着芍药就要去大堂。 芍药嫌恶的甩开,“我说妈妈,我可是红玉轩的头魁,莫说是我没招惹什么人,就算是我招惹了,妈妈你也该帮我摆平才是。这种小事还要我出面吗?若是随便一个混小子便能见到我,那我芍药还怎么在这风月场里混下去!” “这,那小子一口一个小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妈妈我也是没办法啊。” “小爷?”芍药心里一动,“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什么颜色的衣服?”张妈妈有些摸不着头脑。 “哎呀妈妈!”芍药娇嗔道,“你就告诉我,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就行了。” “红色的,呐,就跟你身上这件舞裙颜色差不多。” 芍药顿时喜形于色,“是李昞!”言罢,再也顾不得张妈妈,转身向大堂跑去。 “李昞,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独孤伽罗对他的行为很不满,如果是要在红玉轩购买布料,根本没必要这样吧,找老鸨谈一谈不就好了。这样伤了和气,红玉轩怎么可能把布料卖给她。 李昞早已下了肉山,随意找了一个椅子坐下。听到独孤伽罗的问话,他也只是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我们走吧,待会儿如果官差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独孤伽罗提醒道。 “你乖乖坐下,别说废话行不行?!”果然,一副欠抽的样子。 好后悔。独孤伽罗欲哭无泪,自己为什么会让李昞帮自己买布料?不!是自己为什么会和他一起来?! “李昞?!” 从后院来到大堂的芍药,还没下楼,便看到了坐在楼下一身红衣的李昞,顿时大喜。 那次之后,她曾多次去见李昞,甚至还专门在唐国公府门口等他。可李昞见了她,从没什么好脸色。 “别跟着我!” “有病啊你!” 这是李昞最常说的两句话。 芍药从没想过,竟然有一天,李昞会主动来找她。 她迅速下楼,走到李昞面前,“李昞,你怎么来找我了,你……” 李昞站起,将怀中的清单递给她,又拿出一袋银子,“小爷找你帮忙的,你把这个清单上的布料按上面的数量送到千雪楼去,这是银子。” “好,我会的。”芍药高兴的接过,小脸儿上泛起潮红,“那个……” “恩?” “再过几天就是百花宴了,你能去看我比赛吗?”面对李昞,风月场的头魁却像是变成了小家碧玉一般乖巧可人儿。 李昞看了看独孤伽罗,随口说道,“我会去百花宴的。” “我一定会得魁首的!”芍药的语气万分笃定。 李昞是不在意的,他对百花宴没什么兴趣。不过,芍药的话却像是一声惊雷般炸在独孤伽罗的脑海。 独孤伽罗暗暗观察面前的女子,不说才艺,只凭脸蛋儿估计也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吧。完了,这次真的要丢脸丢到家了。 第一卷:青丝舞殇断魂愁 第二十四章:周青青之心 回到千雪楼,独孤伽罗有些忐忑不安。百花宴报名的事,她还真有点儿说不出口。 如果要上台的话,总不能戴着面具吧,百花宴比的就是相貌啊。会输吧。独孤伽罗握紧了拳头,可是,不想输啊。 “诶?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呢?” 独孤伽罗回头,“荆公子?” 距离艺坊一别,已有十日左右,不过,李澄的声音,独孤伽罗还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因为对于李澄,独孤伽罗真的是印象深刻。他和杨坚的性格真的太像了,都是那么温和,如水一般。 李澄眉眼含笑,“好久不见,小锦。” “荆公子怎么会来千雪楼?” “百花会就要开始了啊,皇帝陛下知道我是千雪楼的人,所以特意让我回来。这几天六皇子也被准许出宫游玩,不必去书院学习。” “所有的书院都停课了吗?” 李澄点头,“百花会,是长安的盛大庆典,所有的书院在此期间都会停课的。” “可是,李渊所在的书院并没有停课啊。”独孤伽罗低声碎碎道。 “什么?” 独孤伽罗嘿嘿一笑,“没什么啦,我们进去吧。” 在千雪楼,每个楼层的管理人在六楼都有一个房间,那是休息的场所。李澄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来六楼了,不过,房间依然整洁如初。他推开房门,顿时愣了一下。 突然,他猛地回头,对着走廊里独孤伽罗喊道,“小锦,独孤曼陀姑娘在哪里?” 独孤伽罗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下,“应该会在五楼的拍卖坊吧。她平时都是在那里的。” “我知道了,谢谢小锦。”说罢,便突然向楼梯处走去。 独孤伽罗一愣,李澄和独孤曼陀…… “李澄喜欢独孤曼陀哦。”一个声音突然从她的身后响起。 独孤伽罗顿时被吓了一跳,“宇文毓,你干什么?” 不过,当独孤伽罗看到宇文毓的表情的时候,却再也发不出火。他的脸上是——悲伤! “不过,他们是不可能的。” “为,为什么?”独孤伽罗下意思地问道。其实,她觉得李澄和独孤曼陀还是蛮般配的,“是独孤曼陀不喜欢李澄吗?” “是独孤曼陀先向李澄表明心意的,李澄也很 第339章 就是不愿意放手 宇文毓苦笑,“李澄是书香世家,三代单传,荆家只有李澄这一个继承人,而且,李澄学识渊博,甚受当今皇帝赏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独孤曼陀是风尘女子,李澄的母亲是断断接受不了独孤曼陀的。” “门第之分啊。”独孤伽罗的眸子暗了下来。说起门第之分,现在她跟杨坚才是天壤之别吧。 宇文毓有些落寞,“隋国的门第之分真的挺可怕的。北周就比较开放了,虽然阿雪也是在风月场里长大的,可宇文邕的爷爷还是很喜欢她。只可惜……” 阿雪?独孤伽罗疑惑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是千姬雪吧。 那日,就是因为偷了千姬雪坟前的烤鸡,她和李渊才被宇文邕抓到的。 话说,自从独孤伽罗来到千雪楼后,从没有见过宇文毓露出过这种表情。虽然一直强颜欢笑,但心里依旧是难过的吧。自己的妹妹死了,宇文毓一定很难接受。 “咳咳,宇文毓,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参加百花宴。” “……” 一阵冷风吹过。 “噗!”宇文毓忍不住笑了一声,之后,便再也无法收拾,“哈哈……什么?你说什么?哈哈……你参加百花宴啊哈哈……” 果然。 独孤伽罗狠狠踩了宇文毓一脚,“怎么?不行啊。” “啊哈哈……行啊,怎么不行?”宇文毓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伸手,狠狠拍了几下独孤伽罗的脑袋,“我相信你一定能得魁首的,啊哈哈……” 独孤伽罗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好恶劣的人。 “来来来,我去帮你报名,啊哈哈……”说着,宇文毓扯着独孤伽罗的衣袖笑得前仰后合地向楼梯处走去。 “你够了!”独孤伽罗甩开宇文毓的手,向楼梯处跑去。她并没有去报名,而是冲下了楼,跑进了千雪楼后面的竹林之中。 她知道宇文毓是在开玩笑,也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好痛,以前没毁容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相貌有什么重要的,所以,无论李昞怎么嘲讽她,她也从不放在心上。可现在,她真的好在意。 宇文毓看着跑开的独孤伽罗,脸上的笑突然收住,眸子也暗淡了下来。 天色渐晚,独孤伽罗坐在竹林的某处静静地坐着。明知道现在的自己,与杨坚是天壤之别,她只能无力地站在远处看着,可她还是不想让杨坚的身边有别的女子。她从一开始就是很自私的人,明明什么都给不了杨坚,却奢望杨坚为她放弃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脚步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独孤伽罗吓了一跳,顿时站了起来,看向身后。 那是一个手握长剑的青衫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漂亮的长发利落的用冠带利落地扎了起来,颇有几分侠女风范。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天色不早了,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的。” 独孤伽罗咬了咬下唇,这个女子她是见过的。那天,杨坚与这个女子在这个竹林里练剑。她记住了女子的脸。 “你是谁?”独孤伽罗问道。 “我叫周青青,你呢?”周青青的性格也很是干净利落。 “我,我叫小锦。”和周青青近距离的相处,独孤伽罗也有些喜欢她,只是她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名。周青青既然是和杨坚关系亲密,那定然也是知道自己的。 周青青把剑放到自己背后的剑袋里,“小锦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迷路了吗?我送你出去好了,我对这里很熟悉的。” “谢谢你,周姑娘。”独孤伽罗虽然不是迷路,不过见周青青那么热心,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勉强一笑。 “叫我青青就好了。”周青青豪爽地笑道。 独孤伽罗点点头,“那你叫我小锦吧。” “恩,小锦。”周青青顿了一下,“你不开心吗,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要说出来,这样心里就会好受很多了。小锦可以把不开心的事和我说啊,也许,我能帮到你呢。” “我想参加百花宴,可是……我的脸上有很丑陋的伤痕。”独孤伽罗垂眸。 周青青轻轻一笑,“这怎么了?想参加就参加啊。就算脸上有疤痕,也一定有办法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付出足够的努力,就一定可以做到你想要做到的事情。” “真的吗?”独孤伽罗怔了一下,突然又笑了,“青青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真的很特别,性格也很招人喜欢。” 这样明媚如光的女子,也怪不得杨坚会喜欢。 “这些都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是隋国的大将军。他真的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他是我的榜样,将来有一天,我也要成为隋国的大将军。” 独孤伽罗有些吃惊,“可你是女子啊,隋国历史上好像没有女将军。” “所以说啊,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会很努力,我一定会成为女将军的。”周青青的脸上是满满的自信。 独孤伽罗也有些被她感染了,心情也变得阳光了很多,“恩,我也会努力的。谢谢你,青青。” “不用客气啦。”周青青转身,“我们走吧。” 看着周青青潇洒的背影,独孤伽罗突然追上她,“青青,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周青青毫不避讳,“我喜欢唐国公爷杨坚,他是这天底下除了爹娘和管家外,对我最好的人。每月二十五日,他都会教我学剑法,有时候还会教我一些兵法。虽然,他对打仗行军之事并不是很了解,不过,有时候也能提出一些很新颖的理论。感觉特别厉害。” 说起杨坚,周青青的脸上都是开心的笑容。 “那杨坚喜欢你吗?”独孤伽罗小心翼翼地问道。 周青青没有半点难过,依旧是开心的笑着,“他把我当妹妹啊。你不知道吗?这可是全长安都知道的事情,他喜欢独孤府的千金——独孤伽罗。 以前,每次他和我在一起提起陆姑娘的时候,都很开心。只不过,这段时间,陆姑娘好像失踪了。上次,王爷来教我学剑法的时候,一直在走神。”说到杨坚的难过,周青青的语气也有些忧伤。 “青青,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却不去争取呢?难道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你不会难过吗?”独孤伽罗不解。 “王爷他很开心啊,和陆姑娘在一起,王爷会很开心。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让他开心吗?”周青青笑着说道,“而且,将来我要去边疆从军,我要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王爷喜欢安宁的生活,我要用我的双手,为他创造。” 听了周青青的话,独孤伽罗的心“突”的一跳。她垂下了眸子,果然,和你比起来,我要自私很多啊,青青。独孤伽罗咬了咬唇。也许留下来是个错误吧,当初该和李渊一起离开才是。 周青青没注意到独孤伽罗的异样,继续说道,“小锦,我真的很希望王爷能够和陆姑娘在一起。我真心的想要祝福他们。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困难,我知道陆姑娘可能已经出了事,也许她和王爷未来的路途坎坷,可我真的很想告诉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希望,她和王爷都不要放弃这份感情。我想,让王爷永远都那么快乐。” 周青青一语点醒了独孤伽罗,是啊,杨坚喜欢着自己,自己怎么可以自私的离开。杨坚给了她那么多快乐的日子,她竟然从没考虑过他的感受。 那一刻,独孤伽罗握紧了拳头。 谢谢你,青青,我不会放手的。哪怕未来艰难,我也会和杨坚一起走下去。 大概是走了相反的方向,走出竹林,独孤伽罗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千雪楼的后方,而是东街附近。 东街距离千雪楼有一段距离,日头偏西,独孤伽罗看了看天,估计今日是不用回去了。正好,李渊所在的瑾乡书院也在这附近,独孤伽罗还没有去过李渊的书院,这次正好可以去看一下他在学院的状况。 镇国大将军府就在竹林附近,周青青和独孤伽罗同行不久,便告辞回家了。此时已近傍晚,大街上的行人屈指可数,独孤伽罗独自一人显得有些单薄。 一个人的时候,难免回想起一些事情。独孤伽罗想着这些日子的波折,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处于两难的境地。 其实,如果现在回独孤府,她的现状会好很多。她可以作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风风光光的嫁入唐国公府,只要她不出面,等到杨坚及冠后前往封地,没人会知道唐国公妃是个丑八怪。可,那样,她和李渊之间的羁绊就彻底斩断了。 但是,如果不回去,她就只是千雪楼的一个丫头,永远无法和杨坚堂堂正正的在一起。 说得简单一些,这就是让她在杨坚和李渊之间进行选择。 第340章 回不到从前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杨坚,哪怕另一个选择是她最亲的哥哥独孤信。可是,那天再次见到杨坚之时,她同样见到了失去自己后的李渊的样子。她,不敢离开了。 虽然相处不多,可她知道,李渊并不是心性纯良的少年,他太容易走上歧路。而她不能做压死李渊的最后一棵稻草。 不过,选择留在李渊身边可不代表她会放弃杨坚。她会等李渊的生活变得稳定之后,再考虑自己和杨坚的事。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嘴角浮上淡淡的笑容,杨坚会等她的,她知道。 走了不久,独孤伽罗便来到了瑾乡书院,只是,还没进门,她便觉得有一股冷风吹过。 好萧瑟的感觉…… 独孤伽罗靠在门槛处向院子里看去,除了一个正在扫院子的老伯外,空无一人。 她走到老伯旁边,“老先生,请问今天学院停课了吗?怎么学院里都没有人呢。” “什么?!你说什么?!小姑娘!!”看似普普通通的老伯竟有着一副大嗓门,一开口,就把独孤伽罗震了个七荤八素。 独孤伽罗晕了一会儿,心里明白这老伯估计是耳朵不太好使,也提高了嗓门,对着老伯的耳朵喊道,“老先生!今天学院是不是停课了?!为什么学院里都没有人?!” “呵!小姑娘好大的嗓门!把老头子我都吓了一跳啊!”那老伯哈哈一笑。 “……” “学院已经停课好几天了,孩子们因为百花会都无心读书,干脆就让他们都回家了!要不,这偌大的院子,也不会让我这个老头子来扫啊!” 咦?真的停课了? 独孤伽罗不由得有些着急,“那老先生可知道李渊吗?他也在瑾乡书院读书,这几天他并没有停课。” “李渊啊!”老伯显然印象深刻的样子,“虽然停课了,那孩子还是每天来学院的藏书阁读书,很用功啊!” “他现在就在藏书阁吗?我能去找他吗?”独孤伽罗一边说着,一边向书院里面走去。 突然,那老伯却抓住了独孤伽罗的手臂,嗓门低了下来,“姑娘,你是那孩子的什么人啊?” 独孤伽罗抿了抿唇,“我是他姐姐。” “李渊那孩子虽然起步晚,但是很用功,学院里的先生都喜欢他。只是……”老伯额头上的皱纹堆成了一团。 “只是什么?”独孤伽罗急问。 “那孩子太冷漠了,平时也不和别的孩子说话,性子也有些极端。老头儿我虽不会相面,也知道那孩子将来必成气候。只是,他心性如此,若是走上歧途,便是一大祸事。姑娘是那孩子的姐姐,应当多多关心他啊。” 独孤伽罗咬着下唇,这个老伯竟和她想到一起去了,“多谢老先生!我一定会注意的!” 老伯松开了独孤伽罗的手臂,向东一指,“沿着这条道走,姑娘能看到一栋三楼的小筑,那里便是瑾乡的藏书阁了。”言罢,他有低头开始打扫院子。 独孤伽罗对着老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先生!”然后转身向藏书阁跑去。 刚刚来到藏书阁门前,便听到了屋内李渊的读书声,他的声音清冷,与他整个人给别人的感觉一样。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是兵书!独孤伽罗靠在门边,李渊好像很喜欢军事。只是,她出生于书香世家,对于打仗从不热衷,生离死别的战场,她也不想让李渊去经历。 突然,藏书阁的读书声停了下来,独孤伽罗一怔,偷偷向藏书阁里瞄了一眼。 藏书阁的一楼,正是读书的场所,前前后后陈列着好几排红木矮桌。李渊在最后一排,桌上的蓝皮书已经合上,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木剑,看得出神。 “咚咚!” 独孤伽罗忍不住敲了敲门,她不喜欢看李渊这个样子,总觉得,李渊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和对这个世界的怨念。她想让他开心一点儿。 “姐姐?”李渊抬头,干净的面容带着惊讶,不掩俊美。 不知为何,每次李渊叫独孤伽罗姐姐的时候,语气总有些僵硬。这让独孤伽罗很不舒服,她倒宁愿李渊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独孤伽罗轻咳一声,“我在千雪楼后面的竹林里迷路了,等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就在这附近了,所以就来看你了。” “正巧,我也该回去了。”李渊收起木剑站了起来,“等我一会儿,我要把在楼上拿下来的书整理一下。” “恩。”独孤伽罗靠在门槛上,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走上楼的李渊的背影,独孤伽罗咬了咬下唇。她垂下眸子,李渊他,用冷漠在隔绝这个世界呢。怎么办?这样下去不行的。 独孤伽罗知道李渊从小就不合群,所以他的父亲才会带着他到村子外面居住,而且,自从李渊的父亲死后,他的性子就更是孤僻,除了自己之外,独孤伽罗很少见到李渊和别的人交流。 晚风温凉,独孤伽罗和李渊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有好久了吧,自从他们搬到独孤信给他们安排的房子之后,两个人便再也没有像这样一起回家了。 他们两个一起走的时候,好像总是沉默着的,偶尔独孤伽罗说上几句,李渊也很少应话。一直到快要到家的时候,独孤伽罗突然低声说道,“李渊,百花会那天,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了。” 李渊怔了一下,却并未询问原因,只是“恩”了一声。 “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玩的,只是,我要参加千雪楼的百花宴。”独孤伽罗见他不说话,以为是生气了,慌忙解释。 “为什么要参加百花宴?你不是毁容了吗?你要戴着面具上场吗?” “我也不想参加啊,都是因为杨坚,他……” 独孤伽罗刚刚提到杨坚,李渊就突然打断了她,“好了,我知道了。”语罢,步子也快了很多。 生气了?独孤伽罗停住了,看着前方越来越远的李渊,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好像永远都搞不清李渊的心思,李渊的喜怒哀乐总是那么莫名其妙。 刚走进家门,独孤伽罗就听到了一阵说笑声。 她好奇地看向院子的那唯一一棵梧桐树下,一群俊男美女正在聊的不亦乐乎。李渊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他们微微一怔,但脚步却只停了一瞬,继而便向房间里走去。 李渊可以离开,毕竟他和树下的那些人没有什么关系,独孤伽罗便不能走开了。 “哥哥,如月姐,独孤曼陀,荆公子,宇文毓,你们怎么都来了?” 听到独孤伽罗的声音,大家都看了过来。突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四皇嫂,我也在呢。” 四皇嫂…… 没等独孤伽罗说话,独孤信就扯起那少年的衣领开始怒斥起来,“六皇子殿下,我妹妹还没嫁给四皇子呢,你这样称呼于理不合!若是被外人听去,岂不让人笑话!” 杨嵩委屈地说道,“可陆姐姐将来肯定回家给四皇兄的嘛,我只承认陆姐姐做我的四皇嫂!” “六皇子殿下,陆公子说的对,你这样于理不合。”李澄虽说是在劝导,但声音却无比温和。 杨嵩突然挣脱独孤信,扑到了李澄怀里,“我知道啦,李澄。” 哎?独孤伽罗看着杨嵩的动作有些吃惊,他竟然和李澄这么亲密啊,看来,李澄真的很讨人喜欢。说的也是,像李澄和杨坚那样的性子,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被人讨厌的吧。 “哥哥,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独孤伽罗好奇,今天凑了这么多人,还真是奇怪啊。 独孤信笑道,“我和如月都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你。不过,他们几位找你好像有事的样子。” 他的话音刚落,独孤曼陀便接了上来,“是关于你参加百花宴的事。” 百花宴?独孤伽罗茫然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一定是宇文毓告诉了独孤曼陀。 糟糕! 独孤伽罗脸色一白,看向了独孤信。 果然,那一张呆板的书生脸又阴沉下来。 “不准去!”独孤信恼怒地看向独孤伽罗,命令的语气不容反驳。 作为一个骨子里已被荼毒至深的读书人,独孤信一向对这些事情嗤之以鼻。 与李澄不同,李澄虽然也是书香世家,但并非名门之后,千雪楼这样的场所可以帮他名扬四海。可独孤信并不需要,在他看来,就算千雪楼有着茶馆和酒楼,却仍然算是名副其实的场所。那日,若不是姬如月带他去千雪楼,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踏入一步。 这也是为什么独孤信以前从不让独孤伽罗去千雪楼看百花宴的原因。 第341章 不要和陌生人接触 前些日子,独孤伽罗失踪, 住在千雪楼。独孤信知道之后,便立刻为她在这里买了一个小院。虽然没有把话说出来,但完完全全表现了“成何体统”的意思。 百花会那天独孤伽罗出去玩儿,独孤信是可以接受的,但参加百花宴就超出了他的底线。百花宴是什么?说的好听一些,是选美大比,说的不好听些就是风月场里的姑娘争抢恩客的手段。这等肮脏下流之事,独孤信是断断不能让独孤伽罗参加的。 “是啊,独孤伽罗,就算你现在不回家,也不能乱来啊。如果让独孤大司马大人知道,恐怕会气个半死。”很少赞同独孤信的姬如月这次也站在了独孤信的阵营。她是大家闺秀,虽然对千雪楼这样的场所很感兴趣,也经常来往,可是,她是知道要把握分寸的,像是参加百花宴这种事情,她这种官宦世家的女子是不可以去做的。 这些事情独孤伽罗都明白,可是,她不想对赫兰碧苒示弱,她想要让别人知道,她和杨坚的感情是坚不可摧的。 “我主意已定,哥哥,如月姐,你们不要劝我了。”独孤伽罗将目光转向别处。 独孤信冷哼一声,毫不示弱,“我没有劝你!我是在告诉你——不准去! “陆公子!”温婉的声音如春日里桃花下缓缓流淌的小溪,独孤曼陀盈盈迈步,走到独孤伽罗身边,看向独孤信,笑靥如花,“陆姑娘心意已决,你认为,是什么样的目的使得已经毁容的她去参加百花宴呢?” 答案很明显,这也是他们三人来这里找独孤伽罗的原因。 姬如月轻咳一声,“独孤善,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情要做,我们走吧。” “我不走, 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能让伽罗去参加百花宴!” 独孤信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不过,正巧,唯一能制住他的女人也在这里,“你现在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姬如月一边说着,一边拽着独孤信的手臂向外走去。 “你放开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独孤信挣扎道。 姬如月挑眉,“你敢不听我的话,我真的会不成体统给你看哦。”话音一落,独孤信顿时乖乖地随她走了。 独孤伽罗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一笑。不成体统?她还没见过姬如月不成体统的样子呢,不过,她猜测独孤信是见过的,而且那个样子并不好看。 看到独孤信和姬如月走了之后,独孤曼陀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无论怎样,自己终究是摆脱不了风月场的身份啊。她看了一眼正和杨嵩悄悄聊天的李澄,果然是奢望啊,书香世家的子弟都是这样的吧,怎么可能会和风月场的姑娘在一起。 不过,她只是稍稍失神,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独孤伽罗,主子说你要参加百花宴,所以让我来帮你一把。” 听到独孤曼陀如此说,宇文毓似乎有些尴尬,慌忙否认道,“独孤曼陀你可别瞎说,我哪有要让你帮她一把,明明是你自己要来的。” 独孤伽罗自然是知道宇文毓的,下午他虽然对自己说了过分的话,但终究只是开玩笑而已,她,也已经不计较了。不过,参加百花宴最重要的就是相貌了,而她的脸…… 她苦笑一声,“这个要怎么帮?” 先不说能不能治好,就算能的话,也绝不是这一天两天就可以的吧。 “主子前些年收藏了一件碧水绣鳞鲛人甲,方才主子说,就当是为今日下午的的失礼道歉,送给你作为百花宴的舞衣。”独孤曼陀轻轻一笑。 独孤伽罗闻言看了看宇文毓,他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故意坐在一边的树下玩弄花草,以表示自己的不存在,只是在注意到独孤伽罗的视线,抬起头来狠狠瞥了她一眼。 虽然独孤曼陀这么说,可宇文毓没有半分想要道歉的样子啊。她不禁有些无语。 “那,衣服呢?”回过头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独孤曼陀、李澄,还有杨嵩,独孤伽罗疑惑。 独孤曼陀顿了一下,“参加百花宴,衣服并不是主要问题。因为你脸上有比较大片的伤痕,所以重要的还是要有一个与碧水绣麟鲛人甲匹配的面具才行。可是,碧水绣麟鲛人甲是举世闻名的宝物,乃是由极为珍贵的碧云纱制造而成。这与其相匹配的镂空面具,主子准备用碧月软鳞玉制作。碧月软鳞玉不仅材料珍贵,而且材质柔软,虽然适合与碧水绣麟鲛人甲相匹配,但是却很难在上面雕刻繁复的花纹。” 独孤伽罗听她说了半天,只听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舞衣很珍贵,与之匹配的面具很难做。 “那独孤曼陀,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这就像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一样。好消息是:有人白送了一件好东西给她。坏消息是:这个好东西不能用。 独孤曼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制作镂空面具需要极其精准的雕刻技巧,而四国之内能有这样的治玉技巧的,只有一人。正巧他在长安,主子便遣我去拜托他, 他说可以答应,只是要你去他那里居住,直到百花宴开始的那一天。” “他是,谁啊?”不知为何,独孤伽罗的背后浮上了一丝凉意。 “不能说啊,只是,一定是你认识的人就对了。”独孤曼陀笑的神秘,“其实,这不是很过分的要求啊,因为在制作面具的时候,的确是需要看着你的脸上伤痕的位置制作的。” “那好吧,他在哪里?”独孤伽罗压下了心中所有的疑惑 。 夜里的陇西,很清冷,很寂静。 这是独孤伽罗第二次如此真切的感受着夜里的陇西,她是与李渊说了此事后,在李渊凌厉的目光下随着独孤曼陀四人出来的。 李渊本来就不喜欢她去参加百花宴,如今又为了参加百花宴而住到神秘治玉师的家中。百花宴结束之后,估计又要给她摆上一段时间的冷脸了。 跟在独孤曼陀和宇文毓的身后,独孤伽罗慢慢向陇西山脉更深处走去。 当然,李澄是不会带着六皇子杨嵩进山的,在东街口,几人便已经分开。 慢慢的向前走着,独孤伽罗看着周围陌生的夜色,心里有些发怵,她和李渊在村子里相处的那几天,也一起去过陇西,只是,他们只是砍柴,并没有这么深入。 青花石的小径都已经消失了,独孤伽罗三人踩着落叶在林子里行走着,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也不知走了多久,大概是月上高空的时候,他们走出树林,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湖泊。 湖岸边有一叶小舟,一个身着白色羽衣的美貌女子站在舟上,月光洒下,格外动人。 见到有人从树林里出来,她手指一转,微风拂过,几片树叶便夹在了她的指尖。 “阿纯姑娘且慢动手,我是千雪楼拍卖坊的坊主独孤曼陀,与你家公子在此约好,求请治玉。”独孤曼陀刚出树林便见到女子的动作,慌忙说道。 那女子听言,手中的树叶随之落下。然后突然从小舟上下来,跑到独孤曼陀的面前左看右看,很是兴奋地说道,“独孤曼陀?你就是长安第一美人独孤曼陀姑娘吗?当真是绝世的美人。” 独孤曼陀轻笑,“阿纯姑娘也很漂亮啊。” “那是,如果我不漂亮,怎么能做我家公子的侍女?要知道,我家公子可是世界上对别人的相貌最挑剔的人了。” 提起她家的公子,阿纯一脸的骄傲。 独孤伽罗站在一旁,心里打着鼓。她认识的人,对相貌那么挑剔的,只有李昞了。可李昞是土匪啊,怎么可能会治玉这么雅致的活计。而且,李昞可不是什么公子,虽说现在不做土匪了,但也只是唐国公府的侍卫啊。 “好了好了,别在这闲扯了,我要去看看你家公子长什么样子,慕名已久啊。” 宇文毓很是兴奋。 这是除了公子宇文邕之外,第二个引起他兴趣的人。不说这个人的名满天下的相貌,单是那治玉的功夫,便足以让他垂涎已久。 不过,阿纯姑娘却狠狠地打破了宇文毓的幻想,“我家公子说,只见陆姑娘。把陆姑娘送到这里,你们就可以走了。” 宇文毓一愣,继而狂叫,“啊!!!为什么啊!!!难道只要是在四国之内有些名气的人,都是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吗?!!” 这个毛病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惯出来的!貌似只要是在四国内有些名气的人都是这样!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公子宇文邕! 不过,因为宇文毓跟宇文邕比较熟,对于宇文邕早已从当初的向往变成了无尽的唠叨。 阿纯嘿嘿笑道,“我家公子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你还是请回吧。” “算了算了,好无聊啊!以为来这里会变得有趣一些呢!”宇文毓歪了歪脑袋,转身回了林子里。 独孤曼陀见宇文毓离开,慌忙跟了上去。 四周寂静,只剩下阿纯姑娘和独孤伽罗两个人 第342章 时间都知道 “上船吧,湖对岸的落玉谷就是这几天你要住的地方了,房间我都打扫好了哦!”阿纯嘻嘻笑道,有种讨好的味道。 第一卷:青丝舞殇断魂愁 第二十七章:风流公子姬如月 小舟划过水面,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来到了湖的对岸,可到了湖的对岸,独孤伽罗并没有看到什么房屋,映入她的眼帘是漫无边际的大红大红的西番莲园。 夜风拂过,月色下的西番莲像是绝色的美人般翩翩舞动,几片大红的花瓣随风扬起, 拂过独孤伽罗的长发。 “好美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感慨道。 “这是我家公子最喜欢的花,也是东周的国花——西番莲。谷里的下人为了讨好公子,就在这里栽植了,不过三年的时间,这里就变成了西番莲园。” 独孤伽罗俯下身子,伸手折下一小节花枝,花枝之上,一朵大红的西番莲赫然怒放。她微微垂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西番莲呢。” “西番莲在隋国很难存活下来,这也是请的东周的花匠亲自照料的。”阿纯对此颇为得意,突然,她一拍脑袋,急道,“哎呀,我家公子还在前面等你呢,可别在这耽误时间了。万一去晚了,公子一定会生气的,他的脾气可不太好。” “那我们赶紧去吧。” 独孤伽罗闻言有些慌张,来到别人家里居住,怎能第一天就惹恼了家中的主人。 阿纯摇头,“公子不让我们去那边,你自己顺着这条小路向前走就行了,路的尽头就是我家公子的居所。” 说罢,她便向西番莲园的另一边走去。 独孤伽罗看着她的身影没在西番莲园里,不禁有些疑惑。能在陇西有这样的一大片西番莲园,这位治玉精炼的公子到底是谁呢? 一路上伴着月色和被风吹起的西番莲花瓣,独孤伽罗顺着小路在大红满地的西番莲园里行走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 独孤伽罗走出西番莲园,一栋朱红色的长楼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长楼前方有三棵桃树,六月十分,桃花已经谢了,丰硕的果子青翠欲滴。 一位身着大红锦衣的公子坐在草地上,靠着树干,手中握着一把古蓝色的刻刀,正在雕刻着一块已成人形的木头。 也许是夜色已深,他并未束冠,长长的墨发如瀑般顺着他的背脊散落在草地上,仙姿绰约。 独孤伽罗看着他的身影,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愣在了原地。 那红衣公子似是不知道她已经前来一般,依旧在用心雕刻着那个木块。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颊,独孤伽罗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是看到那位公子在月光下如玉一般的十指。那是独孤伽罗见过的最美的手指,纤长灵动,骨节分明。 许久,大概是木雕已经完成,那红衣男子才站起身来,“喂!你要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噗!是李昞!! 独孤伽罗的脸蛋“唰”的一红,自己竟然被李昞迷住了,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不过,仗着自己带着面具,李昞看不到她的脸,独孤伽罗也死撑着面子,“怎么会是你?!你就是那个什么治玉很厉害的人?!你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见面,搞得神神秘秘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看着独孤伽罗气势凌人的样子,李昞走到她身旁,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后脑勺上,“一下子问那么多问题,你想死啊!” “你别动不动就打我,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独孤伽罗恼怒。 “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怎么不跟李渊去说?”李昞冷言道。不过十几天的功夫,李渊在独孤伽罗心目中的地位就已经和杨坚平起平坐了,对此,李昞十分不满。 独孤伽罗毫不示弱,“李渊是我弟弟,他救了我的命!” “哪来的弟弟?!不过是一个平民的孩子,连姓氏都没有!你以为他姓了陆就是你的弟弟了?独孤家的家谱里可没有这个人的名字!就算他救了你的命又怎么样?他只比你小一岁而已,你怎么知道他对你没有歪心思?!男未婚,女未嫁,同处一院子,你当真以为杨坚会毫不在意?!现在他不提起这件事情,只是因为抽不开身罢了!你不要不知好歹!” 李昞言辞咄咄,一时之间,独孤伽罗竟不知如何反驳。 “哼!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话题!” 话音落下,独孤伽罗刚转身,突然之间,李昞的右手便抓住了她脸上的面具,“咣当”扔在了地下的青花石板上。 独孤伽罗还未反应过来,李昞便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明亮的月光之下,她那丑陋的脸再一次在李昞面前暴露无遗。 “那我们就讨论你这张丑到让人恶心的脸!” 也许是因为愤怒,这一次,李昞看到独孤伽罗脸上的伤痕时,俊美的脸上露出了比上次还要嫌恶的表情。 李昞的话,李昞的表情,像是千万根银针一般扎在独孤伽罗的身上,痛的她眸中的眼泪突然涌出。 回到了大家的身边,她才发现自己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在意自己的容貌。她的心可以让她忽视陌生人的嘲讽,但当与她相识之人对她嘲讽时,她所有的坚强恍自轰然崩塌。 眼泪顺着独孤伽罗脸上的伤痕落下,打在青石板上,声音轻到几乎不可耳闻,但却难以让人忽视。李昞缓缓收回了自己捏着独孤伽罗下巴的手,脸色很不自然,他垂眸半晌,才轻轻说道,“别哭了,会治好的。” “你说能治好就能治好啊!你又不是大夫!”哽咽之中,独孤伽罗依然忍不住反驳。 “只要找到药仙决明子就好了。他是四国之内最有名的神医,只要找到他,一定能治好你的脸。虽然决明子行踪诡异,可现在,杨坚和陆昭、甚至是千雪楼都在帮你找他,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了。” 独孤伽罗点头,“我知道了。” “别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不是要参加百花宴吗?至少也要有点儿斗志吧!”一张大手再次落在了独孤伽罗的脑袋上,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跟我来!” 落玉谷中,夜风清冽,唐国公府此时却灯火通明。不为别的,只为宴请西夏使者——哥舒。哥舒是夏国的太子,按理说唐国公府是不应该与他多做牵连的,只是,皇帝陛下把招待使者的事务交给杨坚全权处理,又因此次宴会是哥舒提出的,才不得已筹办。 原本,哥舒是打算借此事让杨坚与赫兰碧苒培养感情的,不过,杨坚明显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因为没有筹办宴会的经验,为了使宴会更热闹些,他把几个跟他熟络的人都请了过来。 最先到唐国公府的是六皇子杨嵩和皇子侍读李澄,傍晚时分,他和李澄从独孤伽罗家离开后,本是打算回宫的,路上正好遇到从皇宫出来的四皇子杨坚,听到杨坚筹办宴会的消息,杨嵩便屁颠屁颠地拉着李澄来到了唐国公府。 第二个到达的是独孤信,因为傍晚的事情,他的心情很不好,看到杨坚后,一句话也没搭理,顾自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 然后是哥舒和赫兰碧苒,今日的哥舒与赫兰碧苒并没有穿西夏的服饰,竟然都是穿了隋国的锦衣。两人相貌本就是万中挑一,如今换了异国服饰,倒是更有一种别味的风韵。 哥舒坐在席位上哈哈一笑,“这叫入乡随俗。” “太子殿下能在隋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是我隋国百姓之福。但求我隋国能与夏国永结同好。”哥舒的话音落下,一位身着月白色儒装的男子手握折扇,翩翩而来。 哥舒一愣,“阁下是……” 男子浅浅施礼,“不才姬如月,见过太子殿下。” “姬如月?好熟的姓氏?家父是……” “家父与夏国渊源颇深,想必太子殿下也是识得的,正是靖国侯——姬笙。”提起自己的父亲,姬如月很是自豪。 “原来是靖国侯家的公子,怪不得如此气度不凡。”哥舒冷笑。 姬笙?提起这个人,夏国的子民就恨得牙根痒痒,哥舒自然也是一样。 靖国侯姬笙,并非武将,但他在军队里却有极高的威望。因为早年,在姬笙还未封侯之时,他是军队里的一位随军军师,他的一句话,曾经灭掉了夏国的一个城池、十几万的子民。 “太子殿下谬赞,与殿下相比,如月只是一颗蒙尘,怎能可比殿下的日月之光。”姬如月虽是自谦,嘴角却一直扬着轻傲的笑容。 无论在外怎样夸赞,在她心里,西夏终究只是蛮夷之邦,西夏的子民终究只是蛮夷之人,就算是名满天下的西夏太子也不例外,这是她作为隋国靖国侯长女的骄傲。 语罢,姬如月退到独孤信旁边的席位上。 “你怎么也来了?”独孤信轻声问道。 姬如月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半分的怨怼之意,反倒更多了几分勾魂摄魅,“什么叫我怎么也来了?我可是有请帖的。” “咳咳,你注意一点儿,别暴露了女儿身。”独孤信见她如此,清秀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云,只得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嘻嘻,我知道的。” 第343章 拼死一搏 在世人眼中,靖国侯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嫡长子姬如月,一个是嫡幼女姬如雪。而世人并不知道,所谓的长子姬如月,也不过只是个女儿身,但她极其聪慧,又饱读诗书,风流倜傥,外人看来,正是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哥。 而明面上,独孤信也不是靖国侯长女姬如月的未婚夫,而是靖国侯长子姬如月的挚友。 杨坚见人已到齐,正打算举杯,门外突然却一阵轰乱。 “四皇兄!你举办宴会竟然都不请我?!难道在你的眼里,我还不如他们重要吗?!” 一位身着大红宫装的女子,提着一把长剑走了进来,指着杨坚怒斥道。 第一卷:青丝舞殇断魂愁 第二十八章:独孤伽罗的心 “四皇兄!你举办宴会竟然都不请我?!难道在你的眼里,我还不如他们重要吗?!”红衣女子提着剑怒气冲冲地走入正堂。 杨坚并未慌乱,只是轻叹一声,“玉嫣,不必装了,我知道你只是为了见李昞,他不在。” 与四皇子杨坚和独孤府嫡幼女独孤伽罗的爱情故事同样不停在坊间流传的,是四皇子的胞妹安宁公主楚玉嫣锲而不舍地追求李昞的单相思的流言。 当然,这个流言就是事实。 不知道为什么,李昞很是喜欢桃花,也很是喜欢站在桃花树下。也许是上天想要向世人展示一下李昞的桃花运,继红玉轩头魁芍药在桃花林里对李昞一见钟情之后,在李昞偶然陪杨坚进宫的那一天,安宁公主也同样爱上了在桃花树下假寐的李昞。 安宁公主与芍药不同,她身处深宫,想要出宫见李昞一面很难,而李昞陪杨坚进宫的次数又少之又少。于是,这位刚刚及笄的少女开始了她无尽的单相思人生,以及各种匪夷所思出宫历程。此时流传出去,慢慢演变成了隋国皇室又一大爱情史。 在此不得不介绍一下隋国皇室在爱情上的与众不同之处。 众所周知,各国的王公贵胄几乎都有着三妻四妾,尤其是皇帝,更是有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与其他国家不同,隋国的皇室,无论是皇帝公侯还是皇子世孙,都格外的痴情。是故,几乎每一个皇室子弟都有着一段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 当今皇帝与已故皇后的感情不在细说,只说当今皇帝的几个儿子。 大皇子杨整年幼便送到东周做了质子,幼时一直被人欺凌,以致性行冷僻,二十二岁回到隋国后,巧遇靖国侯幼女姬如雪,姬如雪的温柔善良融化了杨整冷漠的内心,两人一见钟情,很快便结为夫妻,此后,杨整从未娶过妾侍。 二皇子杨爽与大冢宰长女宇文飘的感情在隋国是出了名美满,传说,两人在成亲之前,从未见过面,但成亲之后,相敬如宾,杨爽的众多妻妾中,单单对这宇文飘恩爱有加。 已逝的三皇子传言更是为情所困、故而自杀。 四皇子杨坚更不用说,虽然性格温和,却是铁了心的喜欢“一没相貌,二不温柔”的独孤伽罗。 五皇子夭折,六皇子还小。自不必说。 皇子专情也就罢了,如今,这公主也惹了魔怔。前段日子还好些,最近突然有人提起了安宁公主的婚事,使得她一阵后怕,如今更是念叨着非李昞不嫁了。 可怜的李昞,根本对这个公主没什么印象,却惹了一身的桃花债。 “什么?李昞不在?” 楚玉嫣顿时蔫了下来。 她知道杨坚筹办宴会,想当然的认为李昞也会来参加。为此,她专门换上了这件大红的宫装, 她认为,如果自己换上了和李昞一样颜色的衣服,李昞就会多看自己几眼的吧。 可是…… 杨坚有些无奈,“给皇妹看座。” 待楚玉嫣坐下后,他又对哥舒轻叹道,“皇妹无礼,太子见笑了。” “无妨的,公主与碧苒一样,都是真性情。”哥舒哈哈一笑,并未觉得方才的事有何不妥。西夏从不讲究那么多礼仪,这种事情,赫兰碧苒也做得不少。 “既然太子并不介意,那本王就只罚酒一杯,聊表歉意。”杨坚说着,端起了面前的酒尊。 “诶?如果真的要表示歉意,不该是由王爷来吧。让公主来为我们表演一个才艺如何?”哥舒的目光落在楚玉嫣的身上,隋国的女子就算是像楚玉嫣这样活泼骄横的,相貌也十分精致,温婉娇美。正是他喜欢的类型。 杨坚见哥舒把目光落在楚玉嫣的身上,心中暗道不好。这位西夏的太子殿下除了有着四国公子的美誉之外,好色之名也在四国内广为流传。传说,西夏太子宫中的美人比皇帝的妃嫔还要多。见哥舒如此,必是对楚玉嫣起了心思。 “我国安宁公主乃是万金之躯,怎能如风月艺女一般为众人取乐?”杨坚还未说些什么,一向拘泥于繁缛礼节的独孤信就已经率先反对。 说道这里,赫兰碧苒就不乐意了,她冷哼道,“公子此言差矣,夏国与隋国礼节不同, 在夏国,公主即兴表演才艺是极为正常的事情。难道公子意思是,我夏国的公主与风月艺女一般吗?” 独孤信顿时被噎,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姬如月瞥了他一眼,见他吃瘪的表情,心中一阵偷笑,面上却故作恭敬地对,“正如公主殿下所说,隋国与夏国的礼节不同,方才太子殿下也说过要入乡随俗,既然如今身处隋国,自然是按隋国的礼节行事。”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一阵沉默后,哥舒突然大笑起来,“姬公子说的极是,是本殿下唐突了。” “四皇兄,李昞什么时候回来啊?”楚玉嫣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番对话是针对她的,坐在席位上也不安分,趴在桌子上,握着一把玉箸在酒菜之中搅来搅去。 “玉嫣!”杨坚轻声呵斥道,“你怎可在客人面前如此?来人!请安宁公主去后堂休息!” 楚玉嫣一听顿时坐直了身子,“我错了,四皇兄,我错了,我也想在这儿和大家一起玩儿啊。”好不容易出宫,就算见不到李昞,总也要好好玩儿上一番啊。 “王爷,此次宴会本就是供大家玩乐的,随性一些也好,不要苛责公主了。”哥舒急忙为楚玉嫣说情。 杨坚本是打算借此将楚玉嫣移出哥舒的视线,见两人都反对,只好做罢。他轻声对楚玉嫣说道,“既然太子为你说情,那这次就罢了。若有下次……” “不会有下次的!”见杨坚同意,楚玉嫣慌忙说道。 做了保证之后,楚玉嫣果然乖了很多,再加上姬如月与李澄两人的健谈,气氛转好,宴会变得热闹起来。 月下的红楼清清冷冷,李昞缓缓向独孤伽罗走近。丑陋的红色伤痕落在他墨色的瞳仁里,比针扎还要疼痛。 李昞微微垂眸,手指顺着独孤伽罗的脸颊滑下,落在她的脖颈上,那里同样有着一块疤痕,那场大火,不仅仅是让独孤伽罗毁容而已。当时,整个火堆都砸在了独孤伽罗的身上,脸上的伤只是表面,身上的烧伤是别人看不见的。 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着独孤伽罗的脖颈,她没有反抗,只是扭过头,不再去看李昞。 突然,李昞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进了红楼之中,“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独孤伽罗一路随着李昞,走过楼梯和长廊,停在一间花雕木门前。她抬起头,木门上方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东药阁”三个大字。 “进来!”李昞推开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迟疑了一下,独孤伽罗深吸了一口气,跟上了李昞。 东药阁里没有点灯,但却有着一个很大的窗子,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反而明亮的很。 独孤伽罗环顾四周,四个宽大的桌子方方正正地排列着,每个桌子上面都堆满了坛坛罐罐和一摞一摞的书籍。但除了这四个桌子外,这个房间里再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 “这是?” 独孤伽罗不禁好奇。 李昞并没有回答独孤伽罗,他静静地走到一个桌子后,拿起了桌子正中央的一个白玉色的小玉瓶,轻声说道,“这是我找人专门为你制作的玉肤膏,不知道会不会有用,总之,先试试好了。” “我,我不想试。”独孤伽罗低头。只是一个涂抹伤疤的药膏而已,她的脸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会有用。与其怀抱希望后再次陷入绝望,不如一直没有希望才好。 话音刚落,她一抬头便见到李昞恼怒的站在她的面前,“你敢不用?!” 他是气恼极了的,虽然他口中说是找别人制作的,可看这房间的摆设,也知道这是他千辛万苦、翻阅典籍,亲手做的。从找到独孤伽罗之后,他就一直在研究这个东西了,他邀请的各个地方的大夫几乎快要把他的门槛踏烂了。没想到,独孤伽罗竟然说她不想试。 李昞可没有杨坚那般的好脾气,他一把将独孤伽罗推到在地上,然后单膝跪地,手臂压住了独孤伽罗的胸口,“你不想试也得试!” 第344章 孤家寡人 长如绸缎的墨发突然落在独孤伽罗的脸颊两侧,她被迫地看着李昞的脸,也顾不得摔倒的疼痛,怒斥道,“李昞!你干什么?!” “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应该放弃!”李昞咬牙。 独孤伽罗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顿时泪如雨下,“李昞!李昞!!可恶!!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拆穿我?!” “因为……”李昞呵斥道,“只有我知道,你需要被拆穿,你需要去面对真正的自己!” “可是李昞,我根本不想去面对,我想要逃避,就这样逃避下去就好了。” 李昞抓住了独孤伽罗的手臂,轻轻将它挪开,“其实,你最需要面对的事情并不是你的脸!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独孤伽罗,现在你需要面对的,是你的心。” “我不明白!”独孤伽罗歪过脑袋,不敢去看李昞的脸。 李昞见她如此,轻笑一声,站了起来。月光透光窗子落在他的脸上,平日里那张傲慢的脸上,竟溢出了几分悲凉。 “独孤伽罗,你……真的喜欢杨坚吗?” 清冷的红楼之中,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女子脸上的伤疤。 他将一旁的小玉瓶打开,轻轻涂抹在躺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的伤疤。月光洒在他那认真的脸上,原本俊美的容颜多了轻柔。 独孤伽罗静静地看着他,这样的李昞真是少见呢,如果他像平时一样摆出跟独孤伽罗吵架时凶神恶煞的表情,独孤伽罗倒不会觉得有什么,像现在这样,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尴尬。 为了缓解一下安静的气氛,独孤伽罗轻咳一声,挑起了话题,“李昞,你怎么会治玉的?” 李昞瞥了她一眼,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半晌应道,“我五岁的时候就学治玉了,所以别人称呼我——玉人李昞。” “哈?我以为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才这么称呼的。”独孤伽罗顿了一下,“对了,你不是从小就在陇西当土匪头儿吗,怎么会学治玉?” 李昞有些恼怒, 手下的力道也加重了些,“小爷想学!!关你毛事?!” 果然,不过片刻,李昞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不过,也是因为如此,独孤伽罗觉得气氛缓和了很多,这样的李昞才是李昞嘛。 她嘿嘿一笑,“我只是好奇而已。” 李昞啐了一声,“我是周国人,幼时被我娘抛弃了,被师父捡到。师父是隋国的治玉师,他的家就在这陇西的落玉谷,我小时候不是在土匪国公府里长大的,而是在这落玉谷中长大。” “只不过,因为我不喜欢一直呆在谷中,经常跑到土匪国公府里去玩儿,久而久之,便和他们熟络了。” “我师父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武功很高,我就每天缠着他学些功夫,慢慢的,那些土匪都不是我的对手了。十三岁那年,师父去世,我就搬到了土匪国公府里,做了他们的头儿。” 独孤伽罗躺在地上,听李昞说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娘,为什么会抛弃你?还有那位阿语姑娘,为什么会称你公子?” “我娘是为了救我,当时我们是在被人追杀,她把我藏在了草丛里,引开了追兵。” “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爹找到了我,不过,我没和他一起回去。他被我打了一顿,灰溜溜的回周国了,不过,他把他的随从都留了下来,说是为了保护我。” “等等,等等,你说你把你爹打了一顿?!”独孤伽罗怔怔地看着他。 李昞冷哼一声,“他没保护好自己的妻儿,不该打吗?我娘可是死了的。” 那天,他老爹带着一群随从浩浩荡荡地来到陇西的时候,而他却集结了陇西所有的土匪不仅把他老爹打了一顿,还抢走了他老爹所有值钱的东西。 后来,听阿语说,他老爹是靠着别人的救济才回到家的,很是狼狈。 当然,就算听说了这件事,李昞也不会有半分愧疚之心的。 脸上涂抹完毕,李昞手指一顿,双目看向了独孤伽罗的脖颈。 独孤伽罗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小脸一红,嗫嚅道,“我自己来好了。” “明天,我会让阿语也来这里。”李昞扭头不再去看她,月光之下,那俊美的容颜也浮上了淡淡的潮红。 一阵沉默后,李昞轻轻将手覆盖在了独孤伽罗的手上,“喂!如果,有一天,你看清了自己的心,也给我一个机会吧。” “哈?”独孤伽罗猛的坐起,瞪大了眼睛。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杨坚不是最适合你的人,就让我来保护你吧。”他握紧了她的手指。 独孤伽罗却挣脱开来,低下了脑袋,有些不敢面对李昞,“我喜欢杨坚,他是我的归宿。李昞,就算我没有毁容,我们也不适合,更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看着都会恶心。”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现在的脸呢?如果我接受了你现在的脸,你是不是可以接受我的感情。”李昞突然靠近她。 “李昞,你要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会选择杨坚的。我对杨坚的感情不仅仅是爱情,他已经是我的亲人了,我们的感情虽然平淡,但却坚不可摧。这一点,李昞你最明白。” “我明白,可是独孤伽罗,在李渊与杨坚之间,你选择了李渊。只要你一天没有回独孤府,你就只是千雪楼的一个跑腿丫头,你跟杨坚是不可能成亲的。” 独孤伽罗轻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等李渊稳定下来之后,我就回独孤府,到时杨坚也应该前往封地了。我们成亲后,直接去封地,做一对逍遥夫妇。” “世事变迁,你在千雪楼这般风月之地,而杨坚不日便要前往皇陵,你怎知道,你们的感情还会如前。你的话,说的太满了。” 独孤伽罗顿时恼怒,“李昞!我和杨坚一定会在一起,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怎么玩闹都可以,只是,不要逾界 ,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好!”李昞站起,冷笑一声,“我们是朋友,在你和杨坚的感情如常之时,我绝不会再逾界。但,若有一天,你与杨坚之间出现了问题,我一定会把你掳到我的身边。”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独孤伽罗说的斩钉截铁。 李昞转身看向窗外,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谁都看得出来,独孤伽罗与杨坚已经再回不到从前了。 隋国边陲小镇的一个小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名贵的药材。大家都知道,这里新来了个年轻的大夫,为人很是热心,街坊邻居有了什么小病,来这里看病只付药钱就可以了,而且,这位大夫的医术很是高超,无论是什么病症他都能很快治好。不过半月,这位大夫就在镇里人尽皆知了。 今日,这位大夫正在院子里的小亭里歇凉,突然院门一响,又有一人踏入了他的小院。 大夫有些不耐烦,他本就不是脾气好的人,这段时间刚来此地,心情好才会帮人看病,结果这些人竟然当成了理所应当,有个头疼难受的都来找他,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今日不看诊,请回吧!”他连看也没看走进来的人,就拒绝了。 但那人不但没有离开,脚步声反而越来越近。 大夫从小亭的长椅上跳下来,大怒道,“我又不是你们的专用大夫,有事儿没事儿的都来找我看病,当我很闲……哎哟,这位公子,你是来看病的吗?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 见到那人的容颜,大夫脸上的怒气烟消云散,瞬间堆满了笑容。 羽冠束发,青丝飘飘,一袭白衣如九天上的清云般绝世独立。那一张不似凡人的俊美容颜如上天赐予尘世的瑰宝,让人心中撩动。当真是好美的人儿。那位大夫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能见到如此的美人儿,此生足以。 宇文邕见他的呆立在那里,傻傻的看着自己,轻轻一笑,“在下宇文邕,见过玉公子。” “你是宇文邕?!你,知道我的名字?!”玉子溪惊道,他自小便在山里长大,这是他第一次出山,用的还是化名。而不可思议的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子宇文邕,竟然会来拜访他。 “在下与玉公子的师父有些交情,前些时日去拜访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去世了。想到他一生只收过玉公子一个弟子,特意前来拜见结识。” 宇文邕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作为一个久经商海的商人,他已经习以为常。 这位新来长安的大夫名叫玉子溪,正是药仙决明子的亲传弟子,有着极高的学医天赋。药仙决明子去世,如今能帮助独孤伽罗恢复容貌的就只有他了。 宇文邕派人搜集了一些关于这个玉子溪的消息,知道他脾气怪异。虽然打听到了他的住址,却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让他帮忙。直到昨晚,听到一个侍卫的打听来的消息后,顿时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今日一早,便来了这里。 第345章 圣宴 这个消息就是,这位药仙决明子的亲传弟子喜好美男,有断袖之癖。 美男?宇文邕心中轻笑,对于自己的容貌,他有着十足的自信。 “白,宇文邕公子,里面请,我们到屋里去坐。”玉子溪嘿嘿笑着,显得有几分傻气。 宇文邕上前,走到玉子溪的身侧,“玉公子的院子景色甚好,不如就在此处赏景如何?” “就依公子之言。只是……”玉子溪顿了一下,“公子唤我子溪便可。” “子溪,能与你结识,是宇文邕之幸。” 玉子溪垂眸,“那子溪可否唤公子‘凌’呢” 噗!宇文邕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自然可以。” “凌!” 不知道是不是宇文邕的错觉,他总觉得玉子溪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很是娇羞。他也不觉得恶心,就是觉得有些搞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遇到的有断袖之癖的男子不少,但玉子溪还是第一个这么直接的。 来到亭子里,宇文邕与玉子溪在长椅上坐下。 “子溪,此次宇文邕前来拜访,虽说是想与你结识,但也有一些小事想请你帮忙。 ”宇文邕见玉子溪已经上钩,便准备直入主题。 “有事的话,凌直说就好。子溪一定竭尽全力。” 宇文邕突然握住了玉子溪的手,嘴角轻笑,向他更靠近了一些,“那就多谢子溪了。” 第一卷:青丝舞殇断魂愁 第三十章:鲛人曲 距离百花宴只剩下十天,时间可谓十分紧迫。独孤曼陀被阿纯请到了谷中,教授独孤伽罗学习《鲛人曲》。 《鲛人曲》是从东周流传而来琴曲,这本是独孤曼陀为了参加此次大比准备的,不过,为了帮助独孤伽罗,她只好换了其他的。 曲子并不难,再加上独孤伽罗本就学过琴,不过半天就已经能将整首乐曲弹奏下来。 一首《鲛人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倾吐着少女的衷肠。一曲毕,独孤伽罗已经沉浸在鲛女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独孤曼陀姑娘,这首曲子太悲伤了。”她垂着眸子,心中思绪万千。 独孤曼陀轻轻一笑,沉了秀眸,“你可知道鲛人的故事?” “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独孤伽罗抿唇。这是她曾经在书上见过的,类似的说法有很多,大都是如此。 “我出生风尘,没读过那么多书,听得都是些口口相传的传说。其中有一个故事,我最是喜欢。”独孤曼陀止了笑,眼角竟闪出了几分泪光。 “鲛人是海底的活夜叉,他们爱人,爱的却是那鲜美的肉与滚烫的血,琼浆撕扯开咽喉贪婪地吞嚼,红水弥散一股狰狞。每年六月十五是鲛人上岸的日子,这一天是鲛人的庆典,他们肆意残杀人类,吞食人肉。” “但有一天,一条鲛女却在回海的时候,掉进了人类的陷阱里。鲛女不能回到大海,濒临死亡之时,被一个富家公子所救。那富家公子相貌俊朗,又在鲛女危难之时给予帮助,鲛女对他一见钟情。” “鲛女貌美,富家公子对她也心存好感。后两人便结为夫妻。可富家公子的家人对此极为反对,让他抛弃鲛女回到家中与城中另一位富商的小姐成亲。富家公子不从,他的家人便断了他的银钱。” “富家公子过惯了安逸的贵族生活,没有了银钱,他和鲛女连吃饭都成问题。开头几日,他还能到镇子里去干些杂活,维持生计,可渐渐的,他便有了怨言。” “终于,一天夜里,富家公子对着鲛女大发脾气,让她哭出眼泪变成珍珠拿去换钱。可,鲛人的眼泪能够变成珍珠都只是传说而已。鲛女哭出了血泪,富家公子也没有得到珍珠。” “富家公子见鲛女如此,心里很是愧疚。顿时道歉起来。鲛女见他真心悔改,也就没有计较。两人继续过着贫穷的日子。经过此事,那富家公子对鲛女有愧疚之心,对她更好了。” “可好事不长,当朝的一位官员知道此事后,便找到了富家公子。鲛人浑身是宝,那位官员出了大价钱想要收购鲛女。可恶的是,那富家公子竟然心动了。” “那天,富家公子欺骗鲛女来到那位官员的家里,偷偷交易之后,逃走了。鲛女没有等到自己的夫君,等到的却是一把屠刀。知道真相的鲛女,心怀怨恨,拼死逃离。” “她来到富家公子的家中,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将其杀害。然后回归了大海。自此之后,出海晚归的渔船总能在海上听到奇怪的歌声,有人说那是鲛女的悲歌,她夜夜歌唱,不知疲惫。” “传说《鲛人曲》就是根据鲛女的歌声谱成的曲子。” 故事叙述完毕,独孤曼陀的嘴角再次浮上苦笑,“不同的种族相恋,必然是悲剧。就如不同的阶层相恋,也同样会是悲剧。” 独孤伽罗知道,独孤曼陀说的是她和李澄,想到那日与周青青相遇时,周青青所说的话,独孤伽罗握住独孤曼陀的手,“独孤曼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真心相爱,就算是在不同的阶层,也一定可以得到幸福。” 一个是风月场的头魁,一个是书香世家子弟,真的有可能吗?独孤曼陀心中早已不抱希望,只是看到独孤伽罗坚毅的眼神,心里宽慰了很多。 “接着练曲子吧,你还有些生疏,时间太紧迫,能学到什么程度只能看你自己了。”独孤曼陀抱着琴再次踏上了琴台。 午时刚过,阿纯来到溪边浣衣,一抬头,便看到对岸握着一块碧绿软玉正在雕刻的李昞。 “咦?公子?” 李昞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 不过,阿纯可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放下手中的木盆,坐在河对岸有些无奈,“公子,你什么时候回周国啊?” 回周国?李昞冷笑,“你不用白费心思了,回去告诉老头子,想让我入他家的族谱,门儿都没有!” 那个老头子,也就是他老爹,身份早被他猜出来了。虽然打扮成一般达官贵族的样子,可他的随从,李昞可是见过的。 在周国派遣的出使隋国的使团里,因为那人相貌上等,李昞对他印象深刻,不可能认错的。 一个能作为特使的官员在他的面前卑躬屈膝,鬼都能知道他的身份了。 复姓皇甫,北周皇族。 让他去淌那个大染缸,门儿都没有! 更何况他现在跟了杨坚,对皇室有了更深的了解,对它更是恶心透顶。 事实上,李昞现在连唐国公府都不想呆了,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的好,仗剑天涯,或者去干自己的老本行。 只是,现在还留在唐国公府,有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独孤伽罗,当然,他对杨坚也是挺舍不得的,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陇西,跟着杨坚去唐国公府了。 “公子,老爷说了,你一天不回周国,我们就要跟着你一天。”阿语对李昞方才的话,早已习以为常,忽略不计。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跟着李昞,然后把李昞的近况报告给李昞的老爹。至于保护……在李昞的老爹眼里,李昞武功高强,根本不需要担心他的安全问题。 李昞的老爹担心的,是自己的下属要怎样才能不跟丢李昞,是故,挑选留在李昞身边的随从之时,是以轻功的优劣作为筛选条件的。 而阿纯,从六岁就开始练习轻功,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被留在李昞身边做贴身侍女。 李昞刚开始当然是抗拒的,他的轻功也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可这个阿纯就像是块粘在他身上的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 不过,阿纯还是识时务的,她虽然一直跟着李昞,但从来不打扰李昞的生活。也几乎没有在李昞的视野中露过多少面,所以,李昞身边的人,比如说杨坚,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当然,不只是李昞一个人困扰,阿纯也是很困扰的。现在还好些,以前李昞日日夜夜睡在独孤伽罗的房顶上的时候,她也只能在一旁的房顶上休息。 想她一个女孩子…… 所以,只要一见面,阿纯就会跟李昞提起会周国的事。只要李昞回到周国,她就解脱了啊。 当然,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次也一样。 百花会,长安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如一簇火苗落入草原般将长安的繁华熊熊展示在世人面前。 这一日,有人无动于衷,依旧在书房中写写画画,比如说独孤信;有人厌恶,关上窗户狠狠睡去,比如说李渊;有的人却极喜欢热闹,一大早便出了房门。 比如说。 “好久没来长安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身着紫袍的公子手握一把折扇,轻摇几下。 如果独孤伽罗现在在这里,定能认出此人正是前几天在马庄帮过自己的紫衣公子——苏威。 苏威可是一大早就出了门,今日是百花会,已经离开长安近十年的他对此很是期待。 大街上很热闹,尤其是千雪楼附近的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各种摊贩,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第346章 价高者得 苏威用扇子敲了敲身后丑奴的脑袋,“听说千雪楼最近收购了一幅《青山不墨图》,秀儿必然喜欢。我们快去看看。” “主子,您的脸……万一被别人认出来怎么办?” “我都离开这里快十年了,哪里还会有人认得我?不要扫兴!”苏威大手一挥,折扇再一次打在了丑奴的头上。 刚刚走进千雪楼一楼的茶堂,苏威就听到最前方台子上的说书人吐沫横飞地在讲述南疆王的丰功伟绩。 “话说这南疆王,可真是英勇无比,面对那般危境,单枪匹马,直入敌阵,所过之处,横尸遍野,恍若进入无人之境。” “但再英勇的男子也有他的弱点,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西夏的女将军都绿儿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还是西夏少有的美人儿,她见南疆王势如破竹,顿时大怒,迎战而上。” “大家都知道,这南疆王虽然英勇,但可是个多情种子。南疆王府里的美人儿比长安所有风月场里的姑娘加起来都多。这都绿儿一跟南疆王打起来,南疆王看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自然是手下留情。” “……” 苏威听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丑奴的肩膀,“哈哈,丑奴,这百姓的嘴真是让人佩服,就都绿儿那个凶婆娘到这里都能变成娇滴滴了。” 丑奴垂首,“公子说的是。” 突然,苏威摸了摸鼻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哎,丑奴,你可曾数过王府里的美人有多少吗?” “不多,属下记得,好像也就五六十个吧。”丑奴声音淡漠,并无觉得不妥。 “啊?这么多了啊?”苏威大吃一惊。 丑奴疑惑,“西夏太子殿下说,他的太子府里的美人有一百多,当初公子您还说少呢?” 一把扇子再一次落在丑奴的脑袋上,“本公子跟他说的话你都能信,真是笨死了。” “公子说的话,属下都信啊。”丑奴摸了摸被打的脑袋,很是无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长安被一层一层的灯火笼罩着,恍若一座不夜之城。 一辆辆马车停到千雪楼的门口,走下来一个个绝色佳人。 五楼的拍卖坊被清空,作为美人们的后台准备,而拍卖坊的上等厢房,正好作为观看选美大比的最佳场所。 而四楼更是拥挤,艺坊中的所有房间的隔墙都被拆掉,整个艺坊除了前方的台子,只剩下了客座和空地。 独孤曼陀是千雪楼派出的参加大比的人,无法再主持大局,三楼酒楼的楼主只好暂时把三楼的活交给伙计,拖着肥胖的身躯在五楼忙的不可开交。 “紧张吗?”独孤曼陀笑着看向独孤伽罗。她们两个被安排在一个更衣室。 “没有,我还好啦。”独孤伽罗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 突然,“咣当”一声,一个身着大红绒衣的女子踢开了房门,正是西夏公主赫兰碧苒,她走到独孤伽罗的面前,“喂!今日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了独孤伽罗的面具。 独孤伽罗惊得一躲,“不行!” “这都要比赛了,你总得让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吧?”赫兰碧苒掐着小蛮腰,有些不满。 从见到独孤伽罗开始,她就不知道独孤伽罗的相貌,甚至现在她也只是知道她叫小锦而已。 在来隋国之前,赫兰碧苒是知道的,杨坚有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名为独孤伽罗,乃是隋国独孤大司马陆昭之女。 有密探传来消息,说独孤府的千金在半个月前消失了,如果小锦不是独孤伽罗,那独孤伽罗又在哪里?这个小锦在她面前说出杨坚是她的未婚夫的狂言又是为何? 可如果小锦就是独孤伽罗,她为什么不肯回独孤府呢?这件事,赫兰碧苒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和独孤伽罗比赛,赫兰碧苒一直惴惴不安。她觉得大抵是独孤伽罗一直带着面具,她才心里没底的。所以,一直打算在比赛之前看看独孤伽罗的相貌。 “公主殿下莫不是怕了?!”独孤伽罗冷笑。 被说中心事的赫兰碧苒娇哼一声,“本公主才不会怕你!你等着瞧吧,我一定会赢的。” 语罢,赫兰碧苒踩着赤色的绒靴“噔噔”走向门外。 大概是怒火攻心,赫兰碧苒并没有看到走廊外正在行走的一名女子,“噗通”一声,两人便都倒在了地上。 赫兰碧苒“噌”得站起来,“没长眼啊,竟敢撞到本公主身上。” 那女子身形娇弱,盈盈起身,“姑娘莫气,奴家认错便是。” “轰!”一声惊雷炸在独孤伽罗的脑海中。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独孤般若?! 独孤伽罗早就听闻独孤般若失踪,但独孤家刚刚丢了一个女儿,如今又丢了一个女儿,她的父亲碍于面子不肯将此事过分张扬,只派遣一些下人暗中探访,将近半个月下来,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没想到,独孤般若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独孤伽罗有些心虚,此时千万不能被她的父亲和哥哥发现,以她父亲和哥哥的思想迂腐,若是知道独孤家两个女儿竟然都参加了这风月场的选美大比,估计两个人都要气得昏倒过去。 虽然,独孤般若害过独孤伽罗,独孤伽罗也对她恨得牙根痒痒,但最重要的,还是应该先把独孤般若带回独孤家。至于其他的惩罚,自然是以后再说。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不由得悄悄看向了门外,观察起独孤般若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独孤般若会出现在这里?既然已经离开,为何又如此冠冕堂皇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尽管独孤般若已经离开,可独孤伽罗始终想不通她的用意。独孤般若害了独孤伽罗的事情,虽然没有被所有人知道,但至少唐国公府和独孤家的人是知道的了,而她那日又在婚礼上遭受了那般的羞辱。 难道,她是要报复吗? 独孤伽罗咬紧了下唇,脸色惨白。原本生活好像已经步入正轨,独孤般若又失踪了,她也打算不再追究那次的事。可她打算放下,独孤般若却又再次出现,她该如何是好? 就在独孤伽罗因独孤般若的出现而方寸大乱时,四楼的艺坊一浪一浪的欢呼声不断涌了上来。 大红的幕布被缓缓拉开,伴着幕布的褪去而出现的,是大片大片赤红色的花瓣不断从台子的上方飘洒下来。独孤曼陀着一身胭红的罗裙伴着漫天的花瓣从上空落下来,美艳不可方物。 “一年一度的百花盛会——现在开始!!”独孤曼陀盈盈向前迈了一步,“今年的百花会与往年一样, 各位的赏金都将充入国库,为国效力!” 语罢,她又盈盈后退,伴着她的步子,大红的幕布也缓缓拉下。 但台下的欢呼并没有因此落下,独孤曼陀的出面,几乎将整场的气氛炒到了最高点。 突然,场内四周的红烛突然熄灭,黑暗席卷了整个艺坊。 幕布悄悄拉开,浅浅的烛光出现在幕后。 女子抱着一把古琴,迈着碎步,缓缓走到台上。轻薄的面纱遮住了清秀的脸蛋儿,只留下明亮的秀眸在黑暗中如黑曜石般反射着烛光。白衣脱尘,脚步轻巧,却使得因独孤曼陀的出现而躁动不安的艺坊刹时安静了下来。 “小女子阿橙,在此有礼了。”柔美的声音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淡,正符了她今日的穿着。 她席地轻轻坐下,将怀中的古琴放在腿上,幽然轻弹,琴音飘渺,又带着几分伤感之意。 少顷,她轻启薄唇。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一曲毕,琴音未断,哀伤辗转许久,女子才止了音。 来参加百花宴的,除了长安的文人之外,便是各地的走商的商人了,在隋国,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是,商人都是比较有钱的。 而走商的商人长年在外,大多都有着很深的思乡之情。女子吟唱起这首曲子,不禁使得商人们都有感触。 “外表清雅,但却懂得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这个女人绝不像她表面上那么简单。”五楼的一个厢房里,苏威摇着他的扇子,下意识地评头论足。 果然。 “八十两!” “二百两!” “五百两!” “三百两!” …… 与苏威一样,独孤伽罗也在默默地看着楼下的情况,自然也听到了那个自称阿橙的女子的曲子。 “真没想到,独孤般若竟然有如此才情。她的歌曲里充满了悲伤,只是听着都让人心疼。虽然她当初害过我,可是,她一定有着自己的苦衷吧。能唱出如此悲伤的曲子,她的世界,她的心该是怎样的绝望。” 独孤伽罗咬着唇,看着楼下的白衣女子,眸子里露出几分不忍。 不过,很快她就扭过了头,不去看独孤般若了,果然,自己就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竟然同情起独孤般若来了。 第347章 必须选择 这着实吓到了一些参加百花宴的女子,连后台记账的李澄都不禁冷吸了口气。这次的头魁恐怕非独孤般若莫属了,他记得去年的独孤曼陀也只是刚刚到五千两而已,今年的第一场,竟然能达到如此的高价,可谓是打破了历代以来的所有百花大比的记录。 “李澄,这个阿橙是哪里的人?”独孤曼陀好奇问道。 李澄翻了翻面前的册子,“好像是徐州乐怡楼的姑娘,千雪楼在徐州也有分楼,不过,倒是没听说过乐怡楼有这么一位姑娘。兴许是新来的。” 他翻完册子,抬头,却突然发现独孤曼陀凑到了他的一侧,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册子上记录的详情。 密长的睫毛俯下的阴影让独孤曼陀更是多了几分妩媚,李澄脸色一红,赶忙低下头不敢看她。 独孤曼陀自是察觉到的,她轻笑一声,站起身子。 “今年遇到对手了呢,不过,我也会努力的。” “咳咳,可是碧水绣鳞鲛人甲你已经不能用了,匆忙之中,你……”李澄欲言又止,但言语之间的关心已溢于言表。 独孤曼陀嘻嘻笑着凑到李澄面前,“你,是不是担心我啊。” “刷”的,李澄的脸再次红了起来,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呃……恩。” 突然,李澄身子一僵,独孤曼陀隔着椅背拥住了他,“李澄,我真的好开心,能够和你这么相处。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想一直和你这样相处下去,永生永世。” 她红着小脸,凑到李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然后突然跑开。 李澄愣在原地,许久才回神,“真的不能在一起吗?”他喃喃道。 想起刚才独孤曼陀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李澄不禁心跳再次加快。 “我永远爱你。” 温淡如风的声音,在顺着窗外洒下的月光里,显得分外迷人。 李澄摸了摸自己剧烈跳动的心房,“啊,我也是。” 门外,身着一件月白锦袍的宇文毓靠在门边,他垂着眸子。 独孤曼陀与李澄的感情,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就跟当初他的妹妹李娥姿死的时候,他只能在一旁看着她痛苦,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救不了自己的妹妹,也救不了注定是悲剧的独孤曼陀与李澄的感情。 上天作弄,我最好的朋友——李澄,你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五千八百两银子?”芍药惊道,但随即她又冷静了下来,嘴角浮笑,“看来这一届的百花宴要热闹很多啊。” 她甩了甩舞衣的广袖,挑出一个兰花指,“我本以为独孤曼陀是我的对手,没想到天外有天,竟出现了这么一般人物,恐怕独孤曼陀现在也已经手足无措了吧。” 五千八百两银子,比的上红玉轩五年的开销,当年独孤曼陀的五千两银子惹红了多少人的眼,这个阿橙,无论本场百花宴结果如何,必然要红遍隋国了。她不仅是芍药此次百花宴的对手,更是以后风月场里的对手。 “秋儿,我是几号出场来着。” “回姑娘,是十三号。”一旁的丫头恭敬如斯。 五楼的一间厢房里,一名青年男子身着白玉软甲,火红的披风顺着脊背落在脚踝。他看着楼下台子上的女子微微出神。 又是一个如此温婉曼妙的女子,隋国的女子大都这般温柔可人,实在是惹得他心痒难耐。那南疆王爷的王妃他要不得,难道这种风月场里的女子他也要不得吗?不过片刻,他的心中已有了几分打算。 哥舒嘴角浮上了一丝淫笑,真是不枉他千里迢迢来到长安,那位娇俏可人儿的隋国公主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又在此遇到了这般美妙的人儿。 他正在意淫着楼下女子在自己身下的样子,突然,一个身影从他的身后扑了上来,险些让他摔倒在地上。 哥舒大怒,“放肆!你……”一转身,才发现那人正是自己的皇妹赫兰碧苒,他的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些,“你干什么?” “哈哈,哥哥,碧苒高兴啊,你来看碧苒比赛,碧苒好开心。不过,你不是在城外打猎吗?看你这一身打扮,不会是没回驿站,直接来了这里吧?”赫兰碧苒哈哈笑道。 “切!”哥舒瞥了他一眼,他才不是为了看赫兰碧苒才来的,赫兰碧苒有什么好看的啊,他看了十几年了,早就腻了,而且赫兰碧苒只会那么几种舞蹈,他也都看得不耐烦了。他可是专门为了长安的美人儿才来这里的。至于西夏的女人,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不过,表面上他自然不会那么说的,“你有几成把握?” “恩……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一直戴着面具,不露出她的真面目,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心里有点儿没底。” 哥舒挑眉,“哦?不露出她的脸?有点儿意思,我也好奇了。不过,等她上台的时候,总会摘下面具的吧。” “可是,她抽到的签号好像在我后面。”赫兰碧苒有些心烦。 “你输定了。”哥舒突然笃定道。 赫兰碧苒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哈?为什么?” “比赛还未开始,便已经有了输心,是不会赢的!”哥舒冷笑,“不过,碧苒,我觉得你对杨坚好像也没那么喜欢。” 很明显,赫兰碧苒在意的是这场比赛的输赢,而不是杨坚最后会和谁在一起,而且,平时的时候,提起杨坚,她也只是感兴趣,就像是一个人得到了一个新鲜的玩具一般。对此,哥舒看的很清楚。 “我当初说要嫁给杨坚,是因为我听说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我相信嫁给他他会对我好的。虽然他有喜欢的人,不过,如果他能放弃那个女人,然后娶我的话,我也是可以接受啊。经过几天的相处,感觉杨坚真是名副其实的温柔美男子。”赫兰碧苒嘿嘿一笑。 哥舒见自家妹妹如此,一把把她揽到了身下,“其实,我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既然你也不是那么喜欢杨坚,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夜渐渐深了,皇宫之中更是安静,轻音亭内,几片烛光闪闪,青衣男子坐在长桌后,手提一支白毫笔,神情专注地正在抄写佛经。 除了那次带赫兰碧苒出去,在哥舒的建议下办了一次宴会,还有在赫兰碧苒进宫时陪她到处转转外,其余时间他一直呆在轻音阁中。 跪在寿安殿前,会让父皇担心,那日与父皇谈过后,他便不再去了。不过,他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就是抄写佛经。 当然,这段时间,他不仅仅只是抄写佛经而已,也想了很多。 自己即将前往皇陵守灵,这一去,要三年才能回来。虽然,独孤伽罗的安危他不必担心,可是,他却有些怕,三年的分离会改变很多东西,尽管他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坚信,可也忍不住生出一种动摇。 李昞,李渊,都是太不稳定的因素。 正当他无奈轻叹一声之时,窗外却有了动静。 一袭红衣突然从房顶上跳下来,抓住了一旁的栏杆,一个翻身,落在了露台之上。 杨坚抬头,正好对上李昞的眸子。 李昞不自然的转身,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夜色深深的皇宫,“今晚独孤伽罗参加百花宴,你为什么不去?” 杨坚站起身,走到李昞的身旁,也看向下面。 夜风凉爽,吹乱了两人的长发,杨坚握紧了栏杆,手指用力,指尖发白。 “父皇说,如果我不肯答应与赫兰碧苒的婚事,那我五日后就要前往皇陵。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李昞冷着一张脸,“杨坚,在你想着这些以后的打算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独孤伽罗现在需要你。她现在在参加百花宴,当她站在台上的时候,她想看到你在台下看着她。她输了,需要你安慰她,她赢了,需要和你一起分享。杨坚,其实,你根本就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 冷风吹过,一片沉默。 “杨坚,你和独孤伽罗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吧,距离和时间是感情最大的敌人,而你,却只是一味相信独孤伽罗对你的感情。如此这般,你一定会失去独孤伽罗的。” 手握成拳,李昞垂着头,神情很复杂。为什么会告诉杨坚这些呢?最希望独孤伽罗不再喜欢他的明明是自己啊。果然,是自己太失败了。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越过栏杆,跳了下去,“珍儿,谢谢你。” 李昞一愣,看着栏杆下的那抹青衣缓缓落地,然后再次运起轻功跃向两丈外的树枝上。他突然眸色一沉,原来杨坚的轻功已经如此精进,恐怕连自己想要跟上他也有些费力了。 他一直以为杨坚不通俗事,只晓得埋头看书,看来是自己疏忽太多了。 日渐西移,金碧辉煌的宫殿镀上一层层光晕,湖面倒映着如火的晚霞。 御花园的一处转角,耸立着一座破败的宫殿,高墙早已无法分辨出之前所刷过的涂料颜色,宫门只剩下半扇,在寂静的黄昏中摇曳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第348章 杨坚之恨 日渐西移,金碧辉煌的宫殿镀上一层层光晕,湖面倒映着如火的晚霞。 御花园的一处转角,耸立着一座破败的宫殿,高墙早已无法分辨出之前所刷过的涂料颜色,宫门只剩下半扇,在寂静的黄昏中摇曳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穿明黄色衣裳的男子在宫门外不断的徘徊,厚底宫靴与地面摩擦却不发出声音,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上的牌匾,“锁春殿”三字映入眼帘,透过殿内挂满的白纱,隐约看到绰约纤瘦的身影。 他狭长深邃的双眸微顿,紧锁的眉头在抚了抚腰间佩戴着的锦囊后舒展开来,踌躇稍会便提脚越过门槛向那身影走去。 在他朝那身影走近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细微的声响,女子此时浑然不知身后之人渐渐临近,仍是蹲着身子晾晒天蓝凤蓿。 他低声说道:“母妃,跟我回去吧,这锁春殿这般破旧,实在是委屈了母妃,儿臣以后会好好孝顺母妃,定不让母妃再受苦。” 女子的手狠狠颤抖,装花的木奁从手中掉落,天蓝凤蓿散落一地。 女子站起来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说:“破旧与否,自在心中,委屈与否,亦在心中,二皇子请回吧,本宫说过此生不愿再见你,你也不用挂念本宫,权当本宫死了。” 男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略带愠色,提高了声音道:“母妃,你就如此讨厌儿臣吗?儿臣不曾做错过什么,母妃为何这般残忍对待儿臣?” 女子淡漠一笑,抚了抚挂起来的白纱,冷冷的道:“怪不得本宫,只因你生在帝王家,自古以来,帝王之家最是无情。” 男子落寞一笑,低声道:“不是这样的,是母妃自己不愿意好好对待儿臣罢了,你心里只有五弟,只有那个已经死去十二年的杨整。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妒恨五弟,他从一出生就待在你身边,抢走了我的位置,你总是唤他整儿,你可曾此唤过我,就连那些童谣小曲都不曾为我唱过一次。 不曾为我做过一次衣裳,我与五弟明明都是你的骨肉,为何你总是亲昵的唤他,将最好的、最珍贵的给他,却从未给过我一点点温柔,一点点爱?” 说到这里,男子停顿下来,狭长的眼眸微闪,又道!“刘太妃,有许多事情,我都知晓,只是不愿提及罢了。” 闻言,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怔忡,怅然和不可置信,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她缓缓转过身,故作镇定道:“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今你贵为皇帝,自然可以给本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男子原本紧闭的眼睛忽的睁开,眸中透出寒光,他挑了挑眉,冷笑道:“为何如此急着辩解,是做贼心虚了吧,还有,朕不曾说过这些事与刘太妃有关,而且,朕不会胡乱冤枉人。” 他冷漠的看了看眼前女子惊慌失措与愤怒的表情,从腰间扯下锦囊,扔到女子脚下,问道:“刘太妃可还记得这个锦囊?这是你与太医宋子旬的信物吧,你与他苟合多年,五弟便是他的孽种。 朕替你在先帝面前隐瞒多年,每每看到先帝宠溺五弟,与之欢颜笑语,朕的心中都会愧疚甚深,朕甚至杀死了所有见过你与宋子旬往来的宫女与太监。 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与五弟,朕如此真心对待你们,估算你与五弟的颜面,而你又是如何对待朕的?”声音很是凄凉,不禁令人心疼。 女子冰冷的面容终于走了一丝动容,看到地上的锦囊后又恢复了冷若冰霜。 女子弯腰捡起锦囊,佩于腰间,温柔的抚摸着用金丝绣成的精致锦囊,扯出不经意的笑,她愤怒拂袖走至男子身边,在他耳边冷笑。 女子闭了闭眼睛,道:“呵呵,为了本宫好,本宫看你是为了维护那所谓的皇家颜面吧,不必惺惺作态,名声这东西,本宫根本就不在乎,你杀人灭口是为了维护你自己的名声吧。 你怕别人知道你曾经有一个水性杨花的生母,你走吧,本宫不想看见你,请你记住了,本宫是刘太妃,不是你的母妃,,切勿折煞本宫,本宫只有杨整一个孩子,你的母妃应当是昔日的吕太后,如今的太后。” 女子眼中满是鄙夷,捡起地上的木奁,将蓝色凤蓿捧起,装入其中,旋即头也不回的朝殿内走去。 男子的心被一层一层的剥离,好看的双眸中尽是凄凉与心痛,看着女子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原来,他始终比不上早殇的杨整,他活了十八年然终是抵不过杨整生前的五年,眼眶酸涩,泪水忍不住落下,步伐沉重的出了宫殿。 如果男子能够细心一些,他定会发现女子站在他身侧时的苦涩笑容,如果男子能够再执着一些,他定会看见女子转身时满脸的泪水,看见女子那过了时的碧色宫装开出了一朵朵水花。 太阳最后一点点余晖温柔的洒在地上,男子的背影更显寂寥。 男子留恋的看了一眼破旧的宫殿,满脸落寞与失意的转身离开这座让他痛苦的宫殿。 余光下的丛林中,一道黑色身影,匆匆离去,若是他回头,定会发现原本已经离去的男子正在身后用冷冽而又戏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具死尸。 微风吹拂,平静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夜晚,锁春殿里,烛光摇曳,一个纤长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殿内,女子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看了看手中的锦囊,嘴角扬起一抹笑,随即从锦囊里抽出一张纸条,快速看完后,嘴角笑意更深,直达眼底,倏而又落下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碧色宫装再次染上水花。 顷刻后,女子喃喃道:“先帝,臣妾很快就可以帮你报仇了,臣妾很快就可以沉冤昭雪了,奈何桥上,不要喝孟婆汤,一定要等臣妾,等臣妾亲手杀了吕苦桃那个贱人,臣妾就会去陪你了,黄泉路上,不让你孤单。” 话断,泪水更甚,簌簌而落。 月色如水,倾泄而至。 杨坚坐在御书房内,一个人静静的喝着酒。微碧色的暖玉酒壶,触手生温。饮着琼露酒,酸痛的心更是如刀割一般。 琼露酒乃是先帝与刘太妃所造,扬名内外,异常珍贵,全天下仅有十二坛,尽在祈原国皇宫中,而且,制作方法少有人知。 刘太妃原本是罪臣刘烨之女,名唤翟莘妍,其父由于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而被削官职,判以极刑,刘氏一族均为之所连累,女子入奴籍,男子不允做官,成年男丁皆发配边塞艰苦之地,永世不得回帝都。 刘太妃因是皇妃而被赦免,当所有人都以为刘太妃会失宠时,却不想她因着龙胎扶摇直上,一跃四级,直接从常在被封为妃,并由皇帝亲自赐封号为“姞”,荣宠后宫,经久不衰,因此也不经意招了许多妃嫔的嫉妒。 数月后,诞下一皇子,由皇帝亲自赐名为杨坚。 杨坚自生下来便十分受宠爱,在五岁时,刘太妃再次怀有身孕,宠爱渐渐被分割,后来杨整出生,刘太妃将所有心思与精力放在杨整身上。 父皇也终日忙于朝政,极少踏足后宫,如此不被重视,以至于多次遭人欺凌,甚至在冬天时被妒忌刘太妃盛宠的皇后扔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险些丧命。 幸得吕太后庇护才得以平安逃脱,后来便被过继到吕太后名下,安然度日。 吕太后在五年前曾被打入冷宫,后来皇帝亲自迎她出冷宫,并封为贵妃,宠冠六宫,甚至于盖过刘太妃的风头,不久后,怀上龙胎,而后生下一子,名唤杨瓒。 她却依旧将整颗心放在杨坚身上。父皇曾对他说,吕太后乃是嫔妃中最善良之人,心思单纯,没有城府。他眼神迷茫,似懂非懂。 后来,皇帝驾鹤西去,他秉承遗召,成为新的江山继承人。 杨坚揉了揉太阳穴,放下酒壶,他多想为她洗刷冤屈啊,可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景色正好,人却独自成眠。 揽雪宫内,女子柔媚的呻吟声与男子低沉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守在殿外的婢女两颊泛红,将头垂下。屋顶,一双如鹰的眼睛将这一切看的一清二楚。 半个时辰后,男子起身离开女子的身体,女子媚眼如丝的看着男子下榻穿衣的背影,掀开锦被,贴上男子的后背,用极魅惑的声音在男子耳边低语道:“阿棣,你何时再来找我?” 闻言,男子穿衣的手顿了顿,用雄浑的声音道:“雪宁,只要有时间,我自然会来,只是最近我的王妃害喜吐的厉害,妙锦嫁入王府已有十几年。 有过几次身孕,却不想因她身体孱弱,多次小产,如今悉心调养了数年,再度有孕,实属不易,而且只是我的嫡子,我应当多陪陪她。” 女子的娇羞温柔被微怒取代,松开了环抱男子的手,从屏风上取了一件秋香色 薄纱披上,风韵犹存的身躯若隐若现,男子眼里染上欲色。 第349章 深宫怨(一) 正当男子准备欺身而上时,女子用冷清的声音道:“哼,嫡子?你把杨瓒当什么了,他是你的骨肉,他才是你的嫡子。 况且,你就那么确定你的王妃怀的是嫡子?还有,你的那些侧妃可不是吃素的,要知道女人嫉妒起来是很可怕的,她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变数呢,” 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很快又被温柔掩饰,他转身抱住女子,将头埋在女子发间,用讨好的语气低语,女子的脸染上红晕,男子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两人全然忘记了先前的不快。 华裳掌灯进入殿内,却不想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这一幕,心头一颤,灯坠落在地,男子与女子发现了华裳,华裳看清了男子的面容后,呼吸变得急促。 华裳恐惧的往后退,转身向半闭的殿门跑去,男子却在一瞬间扼住她的脖子,苍白的脸因呼吸不畅变得潮红她断断续续的道:“卫昭王……” 男子听到后加重了力气,表情也变得狰狞,华裳闭上了眼,却用尖锐的指甲划破了男子掐着她脖子的手,而后双手垂下,面色乌紫。 卫昭王甩开华裳,嫌恶的低啐一口,旋即转身走向女子。 屋顶上的人悄然离去,如风一般,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顷刻后,殿内又传出呻吟声与喘息声,谁也不曾发现地上的尸体早已消失不见。 满室旖旎,春光羞红明月。 黑夜里,一个身影快速的穿梭于皇宫内,借着月光看去,那便是原本已经死了的华裳。 稍许时刻,华裳停在了御书房前,眸光微闪,旋即翻身进了书房。 “是公主让奴婢来帮助皇上,卫昭王现已中了噬心蛊,此蛊隐藏极深,不易发觉,并且,这世间唯我一人有解药,半年后,卫昭王将内力全失,最后中毒而亡。”华裳淡淡的道。 杨坚微微一怔,而后笑曰:“多谢公主相助,请姑娘代为转达楚某谢意。” 华裳垂了垂眸,道:“是你要与公主结盟,相互帮助,提携乃是理所应当,公主不在乎皇上的谢意,在乎的只是皇上是否能够信守诺言,踏平安凉。” 杨坚起身离开木椅,取了一只毛笔,在白色宣纸上飞快的写着什么,最后语气平淡的道:“朕记得,既是盟友,公主帮了朕,朕又怎能过河拆桥,自应是助公主一臂之力,你将此信交于她,看了着信,公主自会明白楚某诚意,也会放心嫁到这里来。” 将信放于广口袖内,华裳面目严肃,认真的问道:“过几日公主便要嫁到这里来了,皇上娶公主,许以皇后之位,一切只为除奸臣吗?” 杨坚点了点头,旋而道:“朕有心爱之人,朕与公主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姑娘不要多想。” 华裳嘴唇翕动,却是什么也没说,随即转身离去,终而到了书房门口,闭眼道:“有心爱之人也罢,无心爱之人也罢,奴婢只恳求皇上对公主好些,公主,很可怜。” 话落,华裳飞身离去,偌大的御书房听得见轻微的呼吸声,冷清的样子令人心寒。 灰蒙蒙的天空撒下大把大把的飞雪,寒入骨髓的冬风卷起深黄、枯败的草根。 独孤伽罗掀开正红色的盖头,将头略微探出凤轿外,绝美的眼眸贮满泪水,朱唇被咬的泛白,凝视着安凉国的大好河山。 顿时,泪如雨下,这独孤府是她母后打下的,一代骁勇善战的女英雄,在享受过眼云烟般的富贵后落得冷宫自戕的下场。 这华阴的每一片黄土,每一座高山都有她母后的足迹与鲜血。 独孤伽罗的心如刀剜一般,让她痛的几乎无法呼吸,泪水在独孤伽罗看向城楼高处的那一刻止住,看着那明黄色的臃肿身影,狭长的双眸再无半点心痛与软弱,仅仅只剩下无尽的狠毒与恨意。十指双双深陷掌心,留下一道道血印,她发誓,这便是最后一次流泪,以后,不会再有。 冽风卷动枯枝,独孤伽罗留恋的看了故土最后一眼便轻轻的合上轿帘,她闭上双眸,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她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顷刻,独孤伽罗睁开眼,从大红色的广口袖中取出一支缀如意丝绦的碧玉萧,若有所思后,将长萧凑于唇边。 白雪还在飘落,寒风依旧肆虐,苍茫世间,飘响起悲凉乐声。 鸣奏之曲乃是她母后所作的《情心》,这曲子曾被各国纷纷模仿,而这世间唯一能完整无误地奏出《情心》的便只有她母后,后来她的母后教会她如何吹弹,如今,这世间惟她一人可奏此曲,而世人皆以为此曲伴随安凉国皇后黛眉雨的长逝而失传。 她的母后在教她之时告诉她《情心》乃是情曲只有善良与有情之人方能吹奏,如今,她的善良怕是所剩无几,而情爱,便也停驻在十四岁那年……现在,她只是一个用来和亲的棋子。 独孤伽罗拢了拢身上的大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纹喜服,盖上喜帕,闭眼假寐。 安凉国处于极寒之地,四面环有冰山,一年四季多为阴冷天气,极少有日子是晴天,冬季里便是日日飘落白雪,积成厚厚的一层,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此时的祈荆国内,暖日高挂,牡丹开遍帝都。 皇宫之内,杨坚着正红喜服,手中把玩着一颗粉色珍珠,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微笑,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杨坚狭长的眼眸迸出愠怒之色,皇宫之内谁敢这般喧哗,却不想推门而入的是自幼与他一起长大的贴身太监薛泽海,杨坚收住愠怒的目光,将珍珠放于腰带内,又开始酌酒。 薛泽海忙上前止住杨坚的动作,道:“皇上,今日是您大喜之日,这琼露酒不可多饮,如今应该抛下所有事,诚心迎娶安凉国公主才是!” 杨坚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笑道:“一醉解千愁,万事难回头。阿海,你不懂,这琼露酒真好喝,能够解忧解愁啊。红尘一醉,贪图美味。” 话虽是这般道,双眸余角却是看着糊纸木窗上的一道黑影,顿时,嘴角擎起一抹冷笑,并且对薛泽海使了个眼色…… 薛泽海得了杨坚的指示,久久不说话。 顿时,殿内,一片肃静。 许久后,薛泽海放开了握住酒壶的手,旋即恨铁不成钢一般,无奈的道:“皇上,难道您忘了刘太妃因何被人陷害,又为何被打入冷宫,又为何隐忍不发五年之久? 皇上,你这样颓废,对得起刘太妃吗?又对得起先帝吗?您这样无能,又该如何去保护容华夫人娘娘?难不成要让她与先前的刘太妃一般,成为众矢之的吗?” 闻言,杨坚身体一颤,神色一滞,停止酌酒,却将酒壶摔到地上,微黄色的珍酒洒了一地,御书房内弥漫着酒香。 半晌 杨坚自嘲般的道:“对,是朕无能,是朕不争气,都是因为朕母妃才会承认与太医有染,才会被打进冷宫,就连五弟的死也是因为朕,朕好无能朕就不应该活着。” 话落,将桌上的奏章悉数推倒,地上狼藉一片,用紧握成拳的右手重重地捶在墙上,却听见一声闷响,原是薛泽海用身体承受了这狠厉的一拳,嘴角沁出血来。 终于,殿外的黑影离去了。 良久,杨坚道:“你看看,这偌大的皇宫,到处都有人监视这朕,朕这个皇帝做得好窝囊,怕是平民百姓家的公子都过得比朕快乐,朕真的好累,好累,为什么,为什么要生在皇家,为什么不是普通人,为什么……” 看着男子这般可怜,薛泽海忍不住眼角酸涩,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 稍许时刻,杨坚用异常凄清的声音对薛泽海道:“阿海,朕如今只剩下你了,你与朕一起长大,朕相信你,你可会一直追随朕?” 薛泽海迎上杨坚清澈、渴求的目光,很诚恳的点点头,而后道:“奴才五岁时被家人卖了,又辗转被人贩子卖去了青楼,险些做了肮脏的小倌倌。 若非皇上,现在怕已是生不如死了,从那时起奴才便明白了人心险恶,也是从那时起,奴才便发誓要一生追随皇上,不论生死,只论情义,不怕刀山火海,只怕无能为力。” 闻言,杨坚微微一笑,那笑容恍若天山雪莲,优雅,高贵。 殿内,寂静无声,时不时从殿外传来几声鸟鸣。 良久,杨坚无力的道:“前几日,朕去找过母妃了,她过的不好,瘦了许多,那破落的锁春殿如茅屋一般,不知这五年来她是如何度过的,朕好恨自己,认贼作母。 让那真正闱乱后宫之人逍遥自在,却让朕的亲生母亲受苦,只怪朕没有充足的兵力,否则,朕定要那对奸夫淫妇死无葬身之地。”说到这里,双眼血红,模样骇人。 薛泽海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殿外的高喊声打断。 “良时已至,请皇上移驾太极殿,与皇后拜堂。” 第350章 旷世圣典 杨坚抚平衣褶,眸中充满希冀与期待,握了握拳,欣然离去,迎接那坚实的后盾。 日光正好。幽蓝的天空中白云连绵飘散。 杨坚双手垂于两侧,带着艳丽的红色在宫中回廊穿梭。 揽雪宫殿前,从悠心池移植到石缸中的并蒂莲开得正盛,粉红的花苞,绿色的叶蔓,亭亭而立,宛如仙子微风拂过,花叶荡漾,空气中弥漫着优雅的花香和清新的绿叶气息 殿内,玢太后斜躺在贵妃椅上,逆着光欣赏着自己涂满红色丹蔻的纤细手指,突然间转过头看向正跪在地上的太监,嘴角掀起一抹阴森的笑。 半晌,朱唇微启,对跪着的太监道:“做得好,哀家重重有赏” 地上的太监兀的抬头,眼中满是贪婪,然后朝着贵妃椅的方向磕头,开口道:“谢太后赏赐太后仁德高贵奴才感激不尽,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玢太后冷哼一声,用极轻蔑的语气说:“偷了先帝赐予哀家的并蒂莲花金步摇,本该赏赐你肉刑,既然你说哀“仁德”,那便赏你自尽吧!”女子仰头大笑,骇人的笑声所到之处,均为颤抖。 地上的太监眼里满是惊慌失措,开口分辨道:“不,奴才没有,请太后明察,奴才是冤枉的请太后开恩啊!”太监声泪俱下,女子却无半分动容。 玢太后嫌恶的瞥了地上之人一眼,停止大笑后便说:“愚昧,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为何必须死,哀家可怜你,便告诉你实情,你为哀家监视皇帝,知晓不少秘密。 哀家容不得你,所谓的偷盗不过是个幌子,哀家从来就只相信只有死人才保得住秘密。放心,哀家会善待你的家人,让他们享荣华富贵,你便安心去吧。” 太监心里知道,玢太后明面上是告诉他,会善待他的家人,真正的意思却是自己若不死,那便全家都死。是以,不再分辨,只是默默流泪。 见此,玢太后向立于身旁的浣竹投去眼神,浣竹点点头,旋即三五个太监围住跪在地上的太监。 泪水决堤而下,那太监只觉心口一痛,湿热、粘稠的液体顺势而下,两眼只剩下黑暗,意识渐渐涣散,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忽的倒下。 玢太后将手搭在浣竹手上,离开贵妃椅,走至呼吸渐微的太监身旁,伸出脚用厚底宫鞋狠狠地踢了几脚,然后拂袖开口对那三五个太监道:“等这个腌臜东西死了,你们将他扔到御花园的假山后去。 若是被人发现,便说他偷了哀家的东西,畏罪自杀,倘若你们还想活命,还想保全你们的家人,最好是按着哀家说的办,否则哀家定会让你们尝遍暗刑司里的刑具,叫你们生不如死。” 太监们皆是惶恐,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奴才们明白,奴才们定会处理干净。” 玢太后满意的点头,转身走向内殿,始终不曾发现自己掉落在死去太监手中的耳坠。 内殿,玢太后已换上淡蓝色的大袖宫装坐在铜镜前,面容精致,风韵犹存,浣竹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梅花流苏金簪插于玢太后的流云发髻之中,更添妖娆。 良久,玢太后开口道:“据那太监所偷听到的,皇上已知道了翟莘妍是被人陷害的,原本哀家是想杀了他的,但现在局势还未稳,若是贸然让杨瓒坐上皇位,怕是难以服众,况且皇上还不知道是哀家做的。 尚有利用价值,再加上他颓废无能,即便知道真相也无妨,所以便算了吧,还有,皇上似乎也不太喜欢这安凉公主,否则也不会在大喜之日如此动怒。” 浣竹退到玢太后身边,用不卑不亢的语气道:“朝堂的事情,奴婢不懂,不好说话,对于皇帝是否喜欢安凉公主,奴婢有些自己的想法,奴婢觉得,是否不喜欢,如今还难以确定,毕竟二人不曾见过,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闻言, 玢太后点了点头,随即看着铜镜中妩媚容颜,缓缓开口道:“听说这安凉公主是个不受宠的,在冷宫里待了五年,直到皇上与安凉皇提亲联姻,说了对象是她之后方被放出来。 可怜她的母后,遭安凉皇帝辜负,可惜了一代女英雄落得冷宫自戕,连累了这安凉公主,如今被用作和亲棋子。”镜中人抚了抚髻上的梅花流苏金簪。 浣竹接过话,道:“那安凉公主往日再不好过,如今也都好过了,从失宠公主成为皇后,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气。可即便他成了六宫之主,也须得尊太后为上,遵守尊卑礼仪。但是奴婢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玢太后拾起眉笔一边描眉,一边道:“你跟我已有几十年了,早已不是外人了,有话直说,不必顾忌什么。” 浣竹得了命令,旋即道:“为何皇上选择的是大公主独孤伽罗,而非是二公主乐正房宁?” 玢太后一怔,心中也有了疑问,道:“哀家也不知”旋即又挥挥手,道:“罢了,时辰也不早了,陪哀家去太极殿吧,皇帝娶亲,哀家缺席不好。” 浣竹俯身道:“奴婢遵命。” 莲花小步,流苏荡漾,裙踞飘然。 宫门外,一片红色,缓缓而行。 帝都街道上,铺上了长长的红色地毯,缀着无数的宝石、珍珠,甚至还有东珠,两侧摆满了珍稀的花草,一盆便是数金,而所有的树木都被系上了红色丝绸,树枝被压弯了腰,说是红装百里也不为过。 远处,一顶凤轿缓缓行来,轿顶,一只鸾凤耸立,身体镀金,阳光下,散发着金色光芒,眼睛乃是用几十颗细小的西域宝石拼凑而成,远远看去,尊贵无比。 站在两侧的百姓们忍不住抬头远望,但看着凤轿行来,又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轿内,独孤伽罗危襟正坐,双手交叠,微微发抖。耳边传来百姓们的议论声。 “这就是皇后娘娘?” “是啊,看看这仗势,皇上肯定很喜欢皇后娘娘。” “呜呜,我还准备将我女儿送进宫里做妃子呢。” “得了吧,皇上心里只有皇后娘娘,你就别浪费你女儿的青春了,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像皇上一样专情的男人。” “是啊是啊……” 听见这些话语,独孤伽罗不禁浅笑,旋即又闭了眼,嘴角的笑容却是久久不散。 微风轻拂,缘分荡漾。 荷花飘香,百里红妆。 人烟紧凑,车马寂然,笙歌四起。 独孤伽罗耳边充斥着喧杂的乐器吹奏声,再也听不见百姓们对她的纷纷议论,但那些议论却一直在她耳边回荡。无数女子惊羡她从冷宫弃女成为母仪天下之人,享尽荣华,何其幸运,何其有福? 独孤伽罗心中顿觉无知可笑,转念一想,倒也理解,人,生而贪婪恋财,自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嫁得富贵郎君,享得一世荣华。 而今她嫁的是帝王,站在世间最高处的男子,皆说帝王薄幸无情,但她希望的便是帝王无情,如此她便不会动情,不会如她母后一般,成为弃妇,落入冷宫,遭受无尽折磨。 微微哽咽,独孤伽罗摇了摇头,试图不去想往日凄苦之事,不知不觉中,悠长的叹息声飘出轿外,传入陪嫁婢女暮秋耳中。 暮秋运起内功,以细微之声道:“公主,可是觉得终日跋涉甚闷。” 独孤伽罗亦运起内功,道:“我只是因这百里红妆想起母后了,乐正无岸始终欠母后一场婚礼,可母后终究是不在了。” 声音凄清悲凉,而后又转化为狠厉的声音道:“不过,他一定要付出代价的,即便是拿命也抵不过他的罪行,定要让他在母后墓前三跪九叩,低声乞求。” 暮秋听闻,良久无言,只是默然叹息,如此故作坚强的公主,令人心疼,即便此时公主是狠毒的,更何况她全部都懂,她明白公主心里有多痛,有多恨安凉皇帝。 不仅只有公主放不下皇后长逝之事,卫国大多数人亦如此,安凉皇后之死始终是安凉臣民的心结与梦魇。暮秋思量,试图转移话题。 顷刻,暮秋正欲开口,独孤伽罗却先开口问道:“太极殿那边可都部署好了?” 暮秋答道:“前日便已准备好了,计划甚周,皆为死士,即便被捕,也不会供出背后之人。” “如此便好”。独孤伽罗轻笑道 两人再次陷入沉寂。 半个时辰后,凤轿停缓,笙歌依旧。凤轿向前微倾,独孤伽罗正欲提脚走出凤轿,被红盖头遮住的双眼突兀的多出一只手,微白宽厚,棱角分明。独孤伽罗正疑惑不已,耳边又响起雄浑邪魅的声音。 “朕的皇后,该下轿了。”杨坚的语气既认真又透着些许玩世不恭。 “嗯。”独孤伽罗轻声应道。 她将如葱般的左手放进杨坚的宽厚手掌中,他掌心灼热的温度让她微微脸红,她的嘴角抿成一条线,神色窘迫,尴尬,她不曾接触过除父皇之外的男人,而现在却与别的男人有了肌肤之亲。 杨坚身上散发出的浓郁阳刚之气,让独孤伽罗愈加脸红,还好,一方红盖头遮住了她所有的不适应。 第351章 旷世圣典(二) 杨坚牵着她,带她踏上层层阶梯,在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向太极殿。 走了许久,独孤伽罗双腿发酸,正欲停住,一阵大风吹来,红盖头卷到空中。独孤伽罗只觉脸上一凉,杨坚忙将她搂入怀中,即便如此,众人却也窥探到那绝美容貌。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淡雅梳妆偏有韵,不施粉黛自多姿。 男子皆叹帝王好福气,抱得美人归;女子皆感皇后何其幸,必荣宠后宫。 杨坚听到那些议论,只是一笑而过,而独孤伽罗却是红了脸,如饮酒微醉一般。 杨坚趁着间隙,顺势与独孤伽罗十指相扣,低俯在她耳边道:“皇后美貌,世间少有,今日窥见,实乃之幸。” 他戏谑的低笑声传入她的耳朵,她身体微微僵硬,步伐仍在向前,思绪却回到了卫国的冷宫。 “母后,为什么儿臣叫锦姝啊?二皇妹的名字比儿臣好听呢,乐正房宁。”稚嫩的童声夹杂着委屈。 “姝乃是美女之意,母后希望你以后长的倾国倾城,然后再为你觅得如意郎君,以你的美貌作为考验。”女子憧憬的答道。 思绪被愈加激昂的乐声打断,映入眼眸的是一片火红和高堂之上的贵妇。 香烟乱,飘落笙歌喧闹,飞上玉楼腰。 独孤伽罗回过神时,已身至高堂之上,待杨坚携她丄前时,她才看清那贵妇模样。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云鬓双垂,插梅花流苏簪子,着金色牡丹宫鞋。 独孤伽罗心中先是有些迷惑,但见贵妇年逾四旬,依旧妖媚,便也猜出她就是祈荆国的玢太后。都道着玢太后单纯善良,深爱先帝,放弃自己的儿子扶植先帝喜爱却非自己骨肉的二皇子做皇帝。 于是在二皇子登基后,大臣们一致要求尊吕太后为太后,也就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皇帝生母刘太妃长住冷宫,养母吕太后乘客当朝太后,管理后宫。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心底一阵恶心,她很清楚这玢太后的本性与真面目,何谓单纯善良,深爱先帝?不过只是个恶毒,野心十足的荡妇,与花街柳巷的娼妇毫无区别,到底也只有她与杨坚二人知晓,现在她要做的便是收集证据和与众人一般尊重她,奉承她,如此而已。 思绪再度被打断,耳边再次响起邪魅的声音。 “皇后,朕看你盯着母后看了好久,莫不是嫉妒母后美貌不老?”杨坚的声音充满了戏谑。 独孤伽罗抬起头,对上杨坚的目光,脸上一片绯红,狠狠地瞪着他。 杨坚似不曾看见那仿佛要杀人的眼光,用认真而又骄傲的声音道:“放心吧,这世间任谁也不及你的美貌,朕的皇后,可谓是天下第一美人。” 独孤伽罗脸色殷红,不再言语,任杨坚牵着自己向玢太后走去。 杨坚感觉到独孤伽罗在微微颤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独孤伽罗的手心,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有朕在,你不必害怕,母后很“仁慈,宽厚””。 独孤伽罗慢慢放松下来,却也察觉到他说“仁慈,宽厚”四字之时声音略重一些,而且还带着淡淡的讽刺。 独孤伽罗兀的抬头,在她看向他的那一刻,只觉得世界是停止的。 他削瘦的脸庞被阳光镀上一层光晕,深邃狭长的眼眸微闭,薄唇微抿,鼻梁挺拔,一袭红衣,犹似人间谪仙男子。独孤伽罗片刻失神,很快便恢复神智。 倾城似她,邪魅如他,便为绝配。 二人立于玢太后面前,正欲行礼,却被人阻断,只听玢太后道:“阿坚,今日大婚,你们行礼,可是折煞哀家了,你们是新人,哀家此行是来观礼而已,这些虚礼便免了,明日同去揽雪宫问安,哀家定欣然受礼。” 二人相视一眼,透出某种契合,皆微微俯身谢玢太后。 笙歌骤止,百官都俯身叩首,呼道:“皇上大婚,普天同乐,臣等祝皇上皇后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玢太后看着众人称臣,心里,一种欲望强烈,迅速蔓延,妖娆的面容,些许狰狞。 杨坚与独孤伽罗微微一笑,让众人平身,看不见身后方玢太后眼里的欲望,强烈,浓郁。 远处的使者团内,射出一抹锋利的目光,紧盯高台之上,一身红衣的她,充满了占有与霸道。 她似是感觉到那目光的灼热,遥遥望去,却皆是俯首垂眸,是以,心中并未在意。 突然,寂静被打破,一声清脆的口哨划过云霄。 四面八方涌出一群蒙面黑衣人,皆持长剑,其中一人手系红带。 喜庆被喧闹、尖叫代替。 众臣见此,大多纷纷逃窜,形成恐慌,丞相邡曜与尚书李默在人流中寸步难行,高呼的“救驾”之声被淹没在凌乱的脚步声中。 薛泽海看着混乱的局面,心生一计,然后悄悄走向侧门。 杨坚嘴角微微上翘,眉间带着算计,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独孤伽罗,她并无半点惊恐与失措,而是镇静,姣美依旧。 顷刻后,独孤伽罗转身跑向玢太后,杨坚看着她的方向,目光隐晦,旋即闭眼遮住了眼眸所表达的情感。 刺客们纷纷聚集于高台之上,提着剑,跃到杨坚面前,举起长剑,出手狠厉,迅猛的刺向杨坚心口。杨坚闪身躲开刺杀,旋即用力的踢了刺客一脚,正欲夺过刺客的剑。 只听见身后一声凄厉的叫声,转过身后,看见的不是自己梦中想了千遍万遍的场景,而是玢太后躲于独孤伽罗身后,目光呆滞,发髻散乱,跌坐在地上,急促的呼吸,看见这些,他眸中笑意四起,却在目光微微倾斜之后,变得失措,焦急,并且,此生难以忘却。 刺客的长剑从独孤伽罗的心口抽出,剑上鲜血汇聚于剑尖,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形成小的血泊,她的身体如断线风筝一般,笔直倒下。 杨坚的眼神变得莫名狠厉,于是,他提气运功,正欲出手之时,被不远处沉重有序的脚步声打断,只见数万禁卫军接踵而至,带着弓箭迅速摆好阵型,随时开战。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动荡的空气中飘散开来。 杨坚只觉得意识逐渐涣散,眼前昏黑,耳边嗡嗡作响。 片刻后,众人终于都恢复了意识,却已不见刺客身影。 杨坚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她,心,骤然一紧,顿时怒吼道:“给朕查,一定要查出来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是如何进的皇宫,还如此熟悉布局。若有与之勾结者,涉嫌者,不虑平日功绩与官职大小,皆以谋逆罪论之,诛九族。” 早已停止逃窜的大臣们,纷纷颤抖,都跪下磕头,一遍又一遍的高呼道:“皇上息怒……” 杨坚只觉心烦意乱,不做理会。 他愤怒的拂袖走至独孤伽罗身旁,抱着她如薄纸重量般的脆弱身体,看着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的脸颊,微弱的呼吸,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的跑向太医院。 身后,一道焦急、怜惜的目光一直伴随,直到他抱着她消失在转角时才消散。 杨坚赶到太医院时,暮秋早已奉了玢太后的懿旨在此等候,并带了一套鹅黄色的凤穿牡丹宫装,看见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独孤伽罗,即便早已被玢太后告之,心中犹是忍不住心疼。 杨坚将独孤伽罗放在床上,大红色的嫁衣染红了月白色床褥。 独孤伽罗意识涣散,思绪回到了在卫国时,母后自戕的场景,即便是昏迷,也依旧心如刀割。 杨坚正欲抽手离去,却惊然发现她手心的温度滚烫的骇人,伸手轻抚她的额头,手似触电般的缩回来,看着不断呓语的独孤伽罗,顿时吼道:“你们这群庸医,还不快过来给皇后诊脉,如有闪失,都提头问罪。” 手上骤然痛意四起,顺着手向上看时,却发现独孤伽罗的指甲深陷于自己的胳膊,留下许多深浅不一的红印,她的眼眸紧闭,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用袖沿擦干了她眼角的莫名泪水。 太医们将头压的低低的,均是害怕帝王再次发威。 院外,杨柳树上站满了黑色的乌鸦,扑腾着翅膀,扯着嘶哑的嗓子,发出凄凉的叫声。 金色光线温柔的洒在地上,金碧辉煌的宫殿多了一份庄美,柔和。 宫婢们端着东西进进出出,有的是药,有的是水,房间里,太医们为独孤伽罗一次又一次的诊脉,开药方,生怕出一点差错。 院外,夜色渐浓,纤细的柳枝随风荡漾。 树下,黑影挺立,衣角翻飞,墨发轻动。 暮秋出了房间,撇了一眼树下的身影,握了握拳,径直走向黑影。 “皇后怎么样了?”男子淡淡的道。 听着那淡淡的语气,暮秋握着的手又紧了几分,旋即不屑一笑,道:“放心吧,死不了。” 男子似是没有听出话里的嘲讽,又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暮秋眸光微冷,看着眼前的男子,语气很是不善,旋即又道:“公主是为了你,为了帮你,她不惜重伤,麻痹太后的视线,只为搜集太后与卫昭王不轨的罪证。” 第352章 “好意?” 男子微微一怔,而后转过身,看了一眼暮秋,道:“朕记得你,你叫暮秋,是她的婢女,在冷宫里一直陪着她,衷心,重情,世上像你这样的人不多。” “多不多,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皇上应该好好对公主,为帮你除去太后与卫昭王,公主让奴婢下蛊,如今,更是生死未卜,难道皇上就一点也不关心公主吗?” 杨坚垂了垂眸,旋即淡淡一笑:“朕与她只是盟友关系,朕只负责为她踏平卫国,不负责关心她,还有,她这样做,是她自己选择的,与朕没有任何关系,朕可不曾强迫她。” 闻言,暮秋握着的手更是紧了许多,青筋毕露,深吸一口气,平静的道:“皇上,公主是为了你,不是为了让你帮她踏平卫国,皇上不了解公主。 只要别人对她一分好,公主便会还予十分,皇上让公主出了冷宫,对于公主来说,这便是大恩,自是以性命相报,世间冷暖,人心善恶,公主见的太多,一点点的温暖,便是珍贵无比。” 杨坚挑挑眉,眸中毫无情绪,冷冷的道:“那又如何?” 暮秋松开手,屈膝跪下,“奴婢求皇上好好对待公主,不要让公主受任何伤害,高处不胜寒。” “朕……会保护她的,你可以退下了,皇后需要人照顾。” “奴婢谢皇上。” 暮秋起身迅速离开,树下,又只剩男子一人。 夜色里,男子双眸微闭,看着暮秋离去的背影,目光隐晦不明,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摆了摆身上大红喜服,大步离去。 微风浮动,夜色愈浓。 琉璃殿暖,翡翠珠帘卷,深沉宫殿,蟾光皎洁。 凤栖宫内,血腥味与各种药味交织混杂,很是刺鼻。 独孤伽罗的长发少了凤冠的束缚,平和柔顺的排列于攒金软枕之上,脸色异常苍白,朱唇微闭,呼吸时轻时重,不曾稳定过,双眸紧闭,便隔绝了人世间的所有。 杨坚坐在凤榻边沿,手轻轻的抚上那姣美容颜,额头上的温度比起先前愈加灼手,他蓦地想起太医退下之时所说的话:“皇后娘娘的伤距之心脉偏离些许,虽不致命,但伤口甚深,失血过多,以致高热。加上皇后娘娘忧思过度,积郁成疾,性命危矣。 若是明晚子时之前,高热退下,便也无大碍了,只要好生休养即可,只是上楼处怕是会留下疤痕,即便抹上生肌祛疤膏亦是如此,请皇上务必派人时时刻刻守候在侧,每隔半个时辰以冰水拭身,过程中切勿使伤口沾水,否则,发炎生脓,情况愈下。” 出神之间,薛泽海走到他身侧,低声轻语道:“皇上,现在已是三更时分了,皇后娘娘凤体固然重要,但也请皇上顾惜自己的身子,这楚氏江山全倚仗皇上。” 杨坚犹豫片刻,抚了抚额头,挥手到:“阿海,你先退下吧,朕想陪陪皇后,她重伤性命垂危,都是为了朕,让朕看着她,朕,不想欠她什么恩情。” 其实,欠与不欠,早在结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无法改变。 薛泽海也是知道实情的,皇后与皇上早已达成协议,今日刺杀事件也是皇后策划的,是为了帮皇上夺取玢太后的信任,放低戒备,以便寻找罪证。 却不想皇后以性命为赌注,致性命垂危,到底也是为了皇上,思及如此,薛泽海便耶不再开口劝杨坚离开,心里默默祈祷皇后能够脱离危险,早日康复。 是以,步履轻悄,无声退下,正欲掩门之际,耳边兀的传来杨坚疲惫不堪的声音“阿海,奉朕口谕前往太极殿,让所有官员回府,告知他们及太后“皇后性命堪忧,朕心怖畏,无心朝政,免了明日早朝。” 薛泽海一怔,旋即俯身,道:“奴才明白。”话落,快速离去。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杨坚与独孤伽罗,烛光摇曳,人影浮动。 杨坚稍稍将头靠近独孤伽罗的脸,发现她眉间一点朱砂,时隐时现,他微微出神,思绪回到了一个月前的夜晚。 素来听闻卫国大公主,独孤伽罗才情出众,聪颖睿智,计谋高深,名震天下,但其母犯下大错,以致遭受牵连,被打入冷宫,已然五年有余。是夜,他快马加鞭赶至卫国,隐瞒行踪,潜入皇宫,在一座破落的宫殿里找到了她。 月光下,她一身素衣,墨发一半简单的绾成髻,一半如瀑布倾泻而下,发髻处横插一支檀木簪子,她站在合欢树下,倾国,倾城,倾了他。当他看清她的容貌时,他心底深处,有道声音,强烈叫嚣,他觉得,三千佳丽,也抵不过一个她。 她发现他时,眸中并无半点惊慌恐惧,只如一潭清水,波澜不惊,澄澈透明。 他微微发愣,回神后,对她说道:“你我二人,处境相同,何不结盟,相互帮助?” 她依旧是波澜不惊,思虑后问道:“为何是我?恐怕你找错人了,我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落难公主,你应当找当今最受宠爱的二公主――乐正房宁。” 他走到他的身侧,挑起她的秀发,目光坚定地道:“朕,一直相信一句话。” “什么话?” “一个人只有被逼到绝境才会懂得奋不顾身的反抗,而你,就是这种人,如何,你是否愿意与朕结为盟友?” 她转了转皓腕上的碧玺手串,微启朱唇,她说:“我答应,待我为你解决困境之日,便是你助我踏平卫国之时,如何?” 她表情略带戏谑,灵动的双眸没有任何情绪。 他邪魅一笑,而后道:“朕答应,如此,你我便是盟友了,击掌为誓,不得背叛,背叛者,对方,诛之。” “好。” 她毫不犹豫的贴上了他宽厚的手掌,碰撞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他道:“时辰不早了,朕该回祈荆国了,详细情况,以飞鸽传信告知,一个月后,朕提亲,聘你为后。” 话落,略显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独孤伽罗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拒绝淹没在肚里。 月色皎洁,轮廓显映。 门发出的“吱呀”声,将杨坚纷飞的思绪拉回。 外面的轻风声,轻轻浅浅地传入殿内,翡翠珠帘微微荡漾。 杨坚坐直身子,与独孤伽罗稍微拉开些距离,朝着殿门看时,只见两名瘦弱的宫女推着殿门,玢太后扶着侍婢的手,脚步轻移,朝凤榻走来。 她身着一身浅红色素锦长裙,外披一件水天流莹白色披风,穿梅纹织锦宫鞋,夹杂着些许白发的青丝不加半点装饰的散落于背后。 他看着她睡意还未散尽的面容,他知道,定是独孤伽罗为她挡了一剑,现下性命垂危,她心中难安,所以特意赶来探视。 他心底深处在欢悦,他想,成功已是指日可待。 嘴角擎起一抹淡笑,眼眸弯曲,很快又恢复焦急不安的神情。 透过眼眸余光,看着那身影渐渐靠近,刻意抬头,抬头时,正撞上玢太后的目光,二人皆是微微别开头,片刻安静。 杨坚起身,走至玢太后身侧,道:“更深露重,母后穿的这样单薄,当心冷风,还是在回宫好好歇息吧,皇后这里有儿臣与宫女照料,母后不必担忧。” 杨坚正欲伸手扶玢太后,只听她道:“哀家睡不着,只要一闭眼,便梦见皇后倒在血泊里的场景,哀家心灵不安,听闻皇后性命堪忧,特地赶来看顾,皇帝勿要劝哀家了,让哀家陪陪皇后。” 听言,杨坚心知难以推脱,且已达到他的目的,便也应允,不再阻拦。 顷刻后,冷清的宫殿又恢复了寂静的模样,二人久久无言,皆是看着榻上的独孤伽罗。 夜色愈浓,清风微拂。 凤栖宫内。 玢太后命人搬了绣墩放在床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开口道:“皇上,宣华夫人,容华夫人等人都在殿门口,想探视皇后。 哀家怕打扰皇后便未应允她们进来,特来询问你的意见,外面更深露重,容华夫人还怀有身孕,头三个月还未过,禁不住久站,还是谨慎为好。” 闻言,杨坚忍不住蹙眉,思虑后道:“允了她们吧,左不过一片好意,朕也不好拒绝。” 浣竹得了命令便向殿门走去。 片刻后,一群穿红着绿,浓妆艳抹的女子涌进殿来。 以簪鎏金缀珠鸾凤钗的女子为首,朝着杨坚与玢太后行礼道:“皇上万安,太后金安。” 杨坚顺着声音抬头看向妃嫔们,除了容华夫人于舒妃外,皆是衣着华丽,不禁大怒,将手中的暖玉青佩掷向发髻插着鸾凤钗的女子,大声喝斥道: “刚入宫不久,年纪小的妃嫔不懂规矩也就罢了,宣华夫人,你可是宫里的老人,怎么也如此不识礼数,朕看你平日处事公正,端庄识大体,赐你协理六宫之权,封为贵妃,如今看来,是朕高估了你。” 杨坚眼底一片阴鸷,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冰冷的气息让妃嫔们纷纷磕头求饶。 宣华夫人感觉到头上有温热液体流下,伸手摸时,一片鲜红,顿时,立马俯身,向生怒的杨坚磕头道:“臣妾只是一时心急,想探视皇后娘娘,忘了换衣服,臣妾知错了,皇上开恩。” 第353章 命运爱捉弄人 宣华夫人是了解杨坚的,知道他不喜推脱,狡辩,便也只是低头认错,如若不然,后果会更严重。 果然,杨坚眼底阴鸷散开,不再责骂,宣华夫人正欲松口气,只听见愈发生气的声音道:“你们这些女人,除了容华夫人与舒妃,一律停俸一个月,都给朕滚回去,面壁思过,无事不得外出,违者,杖责二十。” 宣华夫人跌坐在地,看着凤榻上的女子,心底一阵咒骂,眼神充满毒辣与厌恶,她将所有的耻辱归结于独孤伽罗。 片刻后,吕太后开口道:“罢了,都回去吧,从明日起,你们抄写佛经喂皇后祈福,可都听明白了?” 一众嫔妃皆俯首到:“臣妾谨记。” 吕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挥手道:“浣竹,带她们下去吧。” 闻言,浣竹领着众飞走向殿门,不久,又回到殿内,恭敬的立于吕太后身侧。 良久,吕太后抚了抚额头,起身道:“哀家乏了,该会揽雪宫休息了,时辰也不早了,皇上也回三清殿歇息吧,皇后便由她的侍婢暮秋仔细照料,太医也在偏殿,皇上可以放心了。” 杨坚先是愣了愣,随后点头道:“儿臣明白。” 吕太后扶着浣竹的手出了凤栖宫,片刻,杨坚也乘着肩辇回了三清殿。 殿内,火红的烛光轻轻摇曳,一阵冷风悄然潜进,红色纱幔飘拂,寂静一片。 黑暗中,一抹月白色身影由窗口跃入殿内,借着烛光,终是在凤榻上看到了她。 目光微微停滞,暼及缠绕于她心口处,染的浅红的白纱,心头募地一紧,终是忍不住伸手抚上她苍白的面容,不断的轻抚。狭长的双眸满是疼惜,手轻轻的滑到她紧缩的柳眉处,指腹一阵灼热。 他取下腰间龙腾紫云纹的锦囊,取出一片白色花瓣,捻放于女子朱唇之中。 温柔似水的眼神多了几分暴戾,握拳的双手,青筋突起,该死的杨坚。 突然,榻上女子嘤咛一声,他低了低头,俯在她唇边,只听见她不断的用略微嘶哑的声音唤着“临渊”二字。 笑意爬上两眸,思绪纷飞,回到她十四岁那年。 昔日,卫国皇五十大寿,恰逢父皇病重,作为最受宠爱的皇子,毫无意外的被封为景召使者,前往卫国恭贺。 阖宫夜宴,他以微恙为辞,早早离开,在微冷的月光下,寻的一处好地,饮着卫国名酿“醉桃花”,因着卫国地处极寒之界,百花难以生长,而这“醉桃花”乃以桃花制成。 即便是用千金也难购得一丁点,其滋味醇厚,蕴味悠长,曾在各国轰动一时,而随着卫国皇后的长逝,世间两件珍宝名曲《情心》,名酒“醉桃花”也一并被埋葬于黄土,如今,世上最后五坛“醉桃花”悉被拿出置办五十大寿,可见,自是花了不少心思。 君临渊躺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静静的看着夜空,偶尔,啜酒数口。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箫声,婉转悠长,时而凄凉,时而欢乐,带着撕心裂肺,带着无可奈何,他缓缓闭上眼,指腹轻轻触动暖玉酒壶,双眉时而紧蹙,时而弯成月牙。 一曲罢了,君临渊抬起双眸看向架在桥上的白玉桥,只那一眼,便足以让他倾心。 一身紫貂大氅,一支缀如意丝绦的碧玉箫,一倾国倾城女子,长存于他毕生记忆之中。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灵魂跌进她饱含笑意的美眸,成长至今,第一次看见如此明媚清澈的眸子,深深地烙在心头。 翻身跃起,立于她身前。 只见女子微微一怔,旋即笑靥如花地道:“景召大皇子真是好兴致,离了夜宴,独自在这蒹葭池边饮酒,就不怕本公主向父皇告知你微恙是假?”她扬了扬手腕上的玛瑙镯子,眼神一片肃清。 君临渊笑了笑,“本皇子相信公主不会如此。” “为何如此相信,就不怕失望吗?” 他轻啜美酒一口,道:“名震天下的卫国大公主岂会是这种人?” 女子抚了抚鬓边的孔雀蓝流苏,扬起巴掌大小的姣好面容道:“传闻景召大皇子洒脱不羁,温文尔雅,聪明睿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公主谬赞了,论起才智,本皇子是极拜服公主的,相比之下,君某不值一提。” 她握住他白皙,宽厚的手掌,笑吟吟到:“既是拜服,便陪本公主大醉一场如何?” “公主盛情,那君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女子松开手,作势邀请,豪爽地道:“大皇子,请。” 指尖残留着她的余温,不禁失神,而后又温和一笑,跟在女子身侧。 冷清的月光下,一白一紫,缓缓移动。 星斗灿烂,水清路明,月亮照映在泛着涟漪的清泉中,仿佛正在婆娑起舞。 扶摇亭内,君临渊与独孤伽罗相对而坐,乳白色暖玉石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与酒杯,皆是陈年美酿,浓郁的酒香飘散再空气中,沁人心脾。 独孤伽罗将手中紧握的碧玉长箫轻放于石桌之上,讪笑道:“既是饮酒,便不必拘泥于礼节,尽兴为上。”狭长的美眸微颤,似是在询问意见,却又带着些许蛊惑。 君临渊看的出神,目光微滞,很快又恢复了洒脱不羁的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旋即伸手拿了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掀开盖子,顺势仰头,美酒悉数吞进肚里,甚是豪迈奔放,见此,独孤伽罗眼底满是笑意。 良久,数坛陈酿已空,君临渊却是依旧毫无醉意。 独孤伽罗微微思量后问道:“本公主见大皇子饮酒大有千杯不倒之范,敢问大皇子可是时时饮酒?” “是,酒乃至宝,用以解忧,用以解愁,用以陶冶心性,亦或其他。”语气是极轻快的,可眼底却是掩不住的的落寞,君临渊握了握酒坛,旋即话锋一转,问道:“天下人皆说景召大皇子君临渊性情和善,机智灵敏,有帝王风范,不知公主如何看待?” 独孤伽罗垂着头,用素手摩挲着酒杯,漫不经心的道:“大皇子乃景召皇最爱女子洛妃所生,洛妃虽死,但景召皇对大皇子的宠爱不减反增,有意将皇位传于大皇子,但皇后一党反对立你为太子。 是以,景召皇将立太子之事搁置下来,不过,心里还是属意你的,本公主认为,景召皇位非你莫属,即便皇后一党再如何阻拦,也还是你的,可惜你无意于皇位,只因你恨景召皇……罢了,不说这些了,此乃景召国事,非本公主能议论的,不过本公主要送一句话给大皇子。” “请说。” “不要被仇恨蒙蔽,即便是恨,也该是恨对人才是,你该恨的不是景召皇,而是皇后左浅幽。”独孤伽罗低头一笑,优雅的起身挥袖立于君临渊身侧,缓缓俯身靠近君临渊耳边,道:“大皇子,本公主看见你的野心了,君临天下啊……” 君临渊笑而不语,不理会独孤伽罗的玩笑之言,只是紧紧的握着手中的酒杯,思索着独孤伽罗方才的话语。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恨错了人,但是一直耿耿于怀父皇没有处置左浅幽,所以,连父皇一起恨上了,现在,却是释怀了许多。 顷刻后,君临渊正欲感谢独孤伽罗的开解,却见她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莞尔笑道:“凡醉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消其洁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以后还是少饮酒吧,醉酒误事伤身,莫为一时贪欢解脱,忘了你的责任。” 空气冷冽,寿皇殿里还未停止的乐声通过浮动的空气传入耳中。 君临渊缓过神时,扶摇亭里只剩他一人,尚存余温的美酒冒出白雾融入空气中,狼藉的暖玉石桌上躺着一枚戒指,他伸手握入掌心,冰冷的温度直达心底。 微弱的光线里,只剩下白衣男子,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数日后,君临渊接到急诏回国,那日,天气异常恶劣,飞沙走砾,白雪飞舞,刺骨的寒风让人难以睁眼。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锦袍,坐在豪华的马车里,隔绝一切,没有冷风,也没有白雪。却终是忍不住挑开了轿帘,看向城楼时,那披紫貂大氅的女子落入他的眼底,从此,不曾忘记。 宫商月夜,高亭煮酒,缘起缘灭,坎坷一生。 沉闷的敲哼声将君临渊拉回现实,轻柔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他在她眉心处落下一吻,深沉眷念,温柔缱绻,漫长如一世。 月白色锦衣男子跃过窗口消失在黑暗里,火红的烛光依旧摇曳。 斗转星移,长夜骤逝,阳光稀稀落落的洒在地上。 凤栖宫内,吕太后在坐凤榻边为独孤伽罗擦拭双手,眸中带着些许探究。突然,高烧不退的独孤伽罗开始喃语。 “不要,母后,不……不要……不可以”。 吕太后先是一怔,旋即握了握独孤伽罗的手,哽咽道:“是母后的错,不要怪母后,对不起,对不起……。” 第354章 苦肉计初见成效 显然,吕太后将独孤伽罗口中的“母后”二字当成了自己,原本有着怀疑因素的双眸,此时却是布满担忧之色。 吕太后也曾有过一女,封号“安宁”,安宁公主未满七岁便失足溺水而亡,为此,吕太后曾一度精神不振,险些忧郁自杀。 其实,那安宁公主并非暴毙而亡,实乃吕太后亲手掐死,因为年幼的安宁发现了吕太后与卫昭王通奸,虎毒尚不食子。 恶毒的吕太后怕事情败露,活生生掐死安宁,而后命人将安宁公主的尸体丢入水池中伪造失足溺死的假象。 吕太后至今都还记得掐死安宁时的场景,幼弱的安宁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不要,母后,不……不可以……” 那惨白地面容,无力的乞求,日日出现在吕太后的梦境里,是以,吕太后听见独孤伽罗的喃语才会一怔。 失神之间,浣竹走了进来,在吕太后耳边低语。 稍许时刻,吕太后起身,搭着浣竹的手,莲步轻荡,出了殿门,看见暮秋,吩咐道:“好好照顾皇后,出了事,哀家唯你是问。” “奴婢明白,即便太后娘娘不说,奴婢也会好好照顾主子,若是皇后娘娘知晓太后娘娘这样疼爱她,肯定会很开心的,皇后娘娘幼年丧母,实在是太过凄惨。 若有可能,奴婢恳求太后娘娘将皇后娘娘当做亲生女儿,这样,皇后娘娘失去的母爱,快乐都会回来的。”暮秋垂眸蛮含希望的开口道。 “哀家,会的,你且好好照顾皇后,哀家还有要事。” “恭送太后娘娘。”暮秋俯身行礼,言语极为恭敬,若是吕太后回头,定会看见暮秋眼中深深地厌恶与不屑,可惜,她看不见。 …… 时间飞逝,很快便又到了晚上,夜色朦胧,伴着毛毛细雨,落在人的脸上,冰冰凉凉。 驿站内,白衣男子袖手站于窗前,寡薄的双唇挂着莫名的笑意。 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名女子,半跪于地上行礼:“参见主子。” “起来吧。”男子沉默稍许,寡薄的朱唇张开:“她,怎么样了?” “还未醒来,伤口太深,险些丧命,不过主子已喂了她雪莲花,想必不会有大碍。”女子很是敬重的回答男子。 “嗯。”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寂,无话可说,而此刻,屋外的毛毛细雨却变成了倾盆大雨,打在牡丹上,花瓣散落一地,凌乱的美丽,却是惨淡无比。 “你,好好保护她,别再让她受伤了。” 女子一愣,旋即回神道:“奴婢会的。” 男子点了点头:“你回去吧,她现在需要你。” “是,奴婢告退了。” 顷刻,一切又恢复成先前的样子,只是,那雨却越来越大。 云霄一道闪电划过,照清男子的面貌,那人正是君临渊。 “临渊求渔,不如退而结网”,这便是君临渊名字的由来。景召皇亲取。 是的,景召皇对他很好,也许是因为他的母妃,也许是因为他是他的孩子,可即便再好,他也终究是恨上了他。 君临渊幽幽叹息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支长箫,那箫竟与独孤伽罗的一模一样,只是箫身上刻了许多雪花纹。 他将长萧抵于唇间,闭上双眼,白皙的手指开始跳动起来,传出婉转动听的音律,在寂寞的雨夜飘散,激起一场灵动的听觉盛宴。 一曲罢了,君临渊摇摇头,苦笑不止:“终究是不像。” 君临渊吹奏的便是独孤伽罗当初所鸣的《情心》,可他却不知这是《情心》。其实,君临渊学得已有七八分相似了,大抵是因为心中有“情”吧。 可这“情”却不曾让任何人了解,而让人了解时,却为时已晚。 君临渊看着那模糊不清的雨夜发怔,动荡的空气里,再无乐声,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落声。 约莫半刻钟后,一名海东青飞进屋里,落在君临渊手上。 君临渊取出藏在海东青嘴里的纸条,慢慢捻开,看着字体,扬起一抹冷笑:“呵呵,终于等不住了吗。” 话落,素手一扬,纸条化为碎片,徐徐的落在地上。 夜,沉的寂静,雨,下的无情。凌乱,只剩下凌乱。 和风习习,丽日当空,近处,墙头上几朵木槿花正在怒放团团锦簇,异常繁盛,犹如堆堆红雪;远处,数座假山点缀在蓝天之下,苍翠恬静,好似屋上竖起的一架屏风。 独孤伽罗着绯红缎锦绣海棠纹披风立于窗前,抚着涂朱红漆的窗沿。从大婚那日受伤至今日,已在床上躺了四个半月,即便每日有珍药补身,却依旧是大不如前。翻涌的心有些后悔答应杨坚,帮他除去卫昭王与吕太后。可是,她,仅仅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为了复仇,已经无法回头了。 双眸微闭,却听见殿门发出了细微的响声,回头看时,只见暮秋已跨过门槛,转身虚掩殿门。 暮秋看见独孤伽罗已苏醒,手中端着人参养生汤药的白玉瓷碗摔落于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她眼眶泛酸微红,脸上满是欣喜之色,忍不住向前紧紧抱住独孤伽罗,哽咽道:“公主,您终于醒了,奴婢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现在可好了,您终于醒过来了。” “傻丫头”。独孤伽罗温柔的抚摸着暮秋的黑发,用白色织绢为暮秋拭干眼泪,有些虚弱无力:“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了吗,高兴才对,况且,我绝不会容许自己死于乐正彼风之前,我大仇未报,阎王断然不敢收我。”她眼中满是坚毅,也饱含着入骨的恨意。 暮秋抬头时,并未发现她眸中的戾气,只瞧见晶莹的汗珠顺着独孤伽罗苍白的脸颊滚落在地。心中急促,当下拽住独孤伽罗的手,搀扶着她走向屏风后的凤榻,嗔怪道:“娘娘病体初愈,秋风寒冷,若是侵体那可如何是好。” 暮秋目光落在凤榻上,没有发现独孤伽罗听到那声“娘娘”后,身体僵硬。 她喃喃自语道:“娘娘……娘娘……原来……原来我已经是皇后了……皇后……皇后……” 短暂寂静,当额头撞击冰冷地砖的声音飘荡在大殿时,独孤伽罗方才回过神来,正欲俯身扶起暮秋,却见她十分自责地道:“奴婢不该唤公主“娘娘”的,明知公主最恨这个称呼,公主不要生气。” 独孤伽罗扶起暮秋,捧住她的脸,微笑着,道:“傻丫头,我怎会生气,在我论至冷宫之时,唯你一人甘愿陪伴,处处以我为先,至今已伴我五年有余,我早已把你当作妹妹看待。 我只是怕自己落得跟母后一样罢了,即便只是短暂的皇后,此生,我再也不愿进入冷宫,那个肮脏,恐怖,黑暗,永远都没有天亮的地方。”狭长的美眸阖住,脸上并无太多表情,长长叹息一声,又开口道:“暮秋啊,以后人前唤我“娘娘”,无人时还是唤我公主吧。” 暮秋心中自是知晓她的害怕,她的无奈,,一切感叹皆化作心中怜悯,微微俯身,道:“奴婢记住了。” 暮秋握住独孤伽罗的纤纤玉手,笑靥如花道:“公主先去榻上歇息,奴婢刚刚洒了今日该服的汤药,现在再去盛一碗来。” “各国前来祝贺的使者是不是都离开了?” 暮秋没有想到独孤伽罗会有此一问,先是一愣,旋而眸中带笑,道:“对呀,都走了,怎么了,公主,你为何问这个?” “没什么,你去吧,嗯,进来时,顺便召集这殿里所有宫婢,让我挑选几个可靠之人在殿内当值,其他的,都打发去受宫门,或是干杂活,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暮秋颔首,“奴婢知道了。” 殿内一片寂静,那些从鎏金香炉里散出的阵阵药香白烟,弥漫在空气中,然后消失。 为独孤伽罗脱下凤纹蜀锦软底宫鞋,掖好攒金丝锦被后,暮秋便离开了,只剩下独孤伽罗一人。 她看着飘散的白烟,募的想起十四岁那年初遇他时的场景。 他着白色貂裘,呷着醉桃花,躺在美丽的蒹葭池边,她驻足于白玉桥上,看着洒脱不羁的他,微微出神,后来便吹箫一曲,让他发现她…… 独孤伽罗轻轻摇头,如今已为人妇,不该再傻傻痴想,他,从来都不属于她,从前,现在,将来。不同的习俗,互触的身份,如沟的国界,今生,注定无缘。可那三千青丝飞扬,白衣翩翩的他,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殿外,合欢花开的正盛,殿内,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坠在金丝枕上,晕出水痕。 约莫半刻钟,暮秋便端着汤药,带着一大群宫婢进来了。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浩大的声音自人堆里传来。 独孤伽罗没有理会,接过暮秋手里的汤药,用触手生温的白玉汤匙喝着药,时而发出玉与玉之间,清脆,悦耳的碰击声,一切的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宫婢们的表情,动作尽收眼底。 第355章 就该有皇后的样子 “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独孤伽罗命暮秋拿来文房四宝,旋而静静的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仿佛殿内就她一人。 约莫半个时辰,独孤伽罗挥袖收笔,冷冷的看了殿内早已按捺不住的宫婢,朱唇微启:“你,你,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宫婢们有些诧异,最后怏怏不乐的退下了。 “可知本宫为何让你们留下?” “不知。” “你们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独孤伽罗看了一眼那两个太监,一个婢女,淡淡的问道。 婢女上前一步,垂头道:“奴婢燕飞,家住平阳。” “可是选自“燕燕于飞,差差其池”一句?” “是。” “即日起,你便是我的贴身婢女了。” 燕飞一怔,旋而扣首谢恩。 独孤伽罗淡淡一笑,又指着那略矮的太监,问道:“你呢?” 那太监亦是上前一步,垂头答道:“奴才小庄子,没有家。” “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家了,可明白?” “奴才明白。”小庄子隐了隐眼中的泪水,哽咽道。 “奴才乔泰,家住云安。” 独孤伽罗满意的看了看三人,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凤栖宫的人了,记住,本宫最见不得背叛,若是你们背叛本宫,本宫绝不会念及情份,绝不会手软,倘若你们一心追随本宫,本宫定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不会亏待你们。 若有人想离开,现在便可以离开,本宫会让人给你们安排好去处,会给你们一大笔银子,怎么样?” 三人同时开口“奴婢,奴才,自当永生追随皇后娘娘,倘若有异心,不得好死。” “嗯,你们都退下吧,暮秋会为你们安排住处,职务,本宫有些乏了。” “遵命。” 独孤伽罗呆呆地看着宣纸上写得那个字:忍。 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时光流逝,转眼间便到了犹带春寒的季节,春雨乍歇,院落里一派春时景象。柳絮开始飘散,在空中犹如带着清香的雪花。芍药刚刚开放,急性的海棠却已凋谢了。 花虽有意长留人间,东风却无情地将之吹落。 凤栖宫内,独孤伽罗坐在大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猫,目光时而瞥向跪在冰冷金砖上的宫婢们。 “这是时日,你们都做的不错,安分守己,恪尽职守,本宫赏罚分明,你们的月钱,从今日起,涨两倍。”独孤伽罗温柔的抚摸着怀里的白猫,淡淡的道。 “谢皇后娘娘。”一众宫人皆是磕头谢恩。 “娘娘,该喝药了。”一侧的暮秋将手中的汤药递给独孤伽罗。 接过暮秋手里的暖玉药碗,朱唇微启,呷了几口汤药,苦涩充斥整个口腔,好看的柳眉紧蹙,直到咽下暮秋递来的的几颗蜜饯,方才舒展开来。 独孤伽罗摆了摆手,正欲让地上的宫人起来,却见乔泰进来了,深色有些慌张。 “娘娘,宣华夫人携六宫妃嫔前来探望,不知娘娘是否要见?” 闻言,独孤伽罗有些惊讶,看了一眼身着太监总管衣饰的乔泰,徐徐道:“好心来探视本宫,自是要见的。” “是。” 乔泰出去不久,一群穿红着绿的女人们便进来了,皆是俯身行礼:“祝皇后娘娘安康。” 独孤伽罗眼底闪过一丝讥讽,而后道:“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 一时间,殿内有些寂静,独孤伽罗依旧是温柔的抚摸着怀里的白猫,恍若宣华夫人等人并不存在。 许久后,终于有人打破了宁静。 “呦,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奴才们犯错,惹得娘娘生气?”贤贵人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言语中满是不敬与不屑,大抵是因为禁足、停俸之事不快,心中怨恨。 闻言,独孤伽罗抬起头,打量着贤贵人,一身黛青色梅花纹宫装,一支晶石长簪,一对珍珠耳坠,衬得白皙的肌肤愈加光滑。同时,贤贵人也在轻微地打量着独孤伽罗,绝美的容颜带着病态,高贵美丽,不威自怒。 “想必你便是贤贵人了,皇上常说贤贵人温柔,知书达理,很是惹人喜爱呢。”独孤伽罗脸上满是笑意,却始终不曾到达眼底,黑色的双眸没有半分情绪,似是一潭凝固成冰的静水。 听见独孤伽罗的夸赞,贤贵人双颊染上一丝红晕,娇羞的开口道:“皇后娘娘温柔贤惠,倾国倾城,臣妾不过是蒲柳之姿,娘娘谬赞了。” 后方,一位身着水蓝色宫装的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穿粉色蜀锦宫装的女子低语道:“贵妃娘娘,贤贵人还是太过单纯了,三言两语便被哄骗过去了。” “哼。”宣华夫人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单纯?是愚蠢吧,左右是个绣花枕头,从未指望过她能办好什么事,也罢,弘政夫人,你足智多谋,也知晓此行的目的,便交给你了。” 弘政夫人走到榻沿,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道:“暮秋,你命人搬些椅子过来,站了许久,想必各位妃嫔已是累了。” 得令,暮秋便退下让人搬椅子去了。 弘政夫人又准备开口,却又听见独孤伽罗朝着地上的宫人们道:“你们都退下吧。”话落,独孤伽罗躺在榻上,闭眼假寐。 室内,一片静谧,众妃嫔看着榻上之人悠闲的样子,有些不满,却也不敢多语,与皇后作对?便是疯子也不会这般不知好歹。 柳丝如线,随风摇曳,细莎成茵,丛丛茸茸, 妃嫔们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甚是难看,独孤伽罗不曾睁开眼,也不曾说过让她们退下的话。以宣华夫人为首的众妃只得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宣华夫人伸手揉了揉僵硬的纤腰,压下心中的愤恨,淡淡地对暮秋道:“天色不早了,本宫还要与皇上共用晚膳,便领着众姐妹先行退下了. 等皇后娘娘醒来时,记得告诉皇后娘娘,本宫与众姐妹待娘娘彻底痊愈那日,再行探望,并添上一份大礼,好生庆贺。” 看着宣华夫人铁青的面色,忍住笑意,暮秋恭敬的对宣华夫人道:“奴婢谨记,恭送各位娘娘。” 将手搭在绿影手上,缓缓站起,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愤怒拂袖,眸中满是寒光,跨过门槛时,沉声道:“好生照顾皇后娘娘,本宫与众姐妹都为娘娘抄了佛经祈福,求神明保佑皇后娘娘长命百岁。” 明明是一番关怀的话语,却充满了狠厉与毒辣。 美人散去,殿内浓郁的脂粉味也消失不见,又回复到原来的淡淡药香味。 榻上女子慢慢睁开眼,无半点惺忪之态,起身靠在床头,扬起一抹冷笑。 “公主,你可是没看到宣华夫人的脸色,就像是茅厕里的石头一样难看,还要忍着,真好笑。”暮秋早已笑弯了腰。 独孤伽罗眸中闪烁着光芒,拢了拢额前的碎发,浅笑道:“所谓来者不善,她渴望后位已久,如今却被我生生夺去,必会怨恨我,她势力太过庞大,父亲是当朝丞相,舅舅为尚书,哥哥是骠骑将军,她的母亲是一品诰命夫人,不可小瞧了她。” “这样炙手可热,宣华夫人怕是要永远止步于贵妃之位了。”暮秋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是啊。”独孤伽罗道:“功高震主,向来不为皇帝所允,不管是否忠心,皇上是绝对容不下宣华夫人一家的,必会除之而后快,不过这与我无关,倘若,宣华夫人坏了我的计划,我便帮皇上制造机会,除了邡氏一族。” 暮秋点了点头,满脸严肃:“不管她是否与公主为敌,我们都应该及早防范。” 片刻思量后,独孤伽罗开口道:“你挑几个精明可信的,让她们混入宣华夫人的凌波宫,监视宣华夫人的一举一动,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奴婢这就去办。” 逆着光,暮秋的影子投在金砖上,留下一片阴影。 独孤伽罗抽出藏在袖里的缀如意丝绦的碧玉长箫,痴痴地看着碧玉长箫,眼底一片祥和,含笑的容颜似是那日出变红,日落变粉的美人面一样,易喜易嗔。 莽莽溪山郁郁苍松,悠悠白云。布满鹅卵石的小路弯弯曲曲,隐入林阴深处。 凌波宫内,一阵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飘荡在空气中。 宣华夫人杏目怒睁,不加遮拦地道:“一个容华夫人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了个皇后,都在分本宫的的恩宠,都不把本宫放在心里,该死,贱人。” 一旁的绿影咬着唇,纠结许久,开口劝慰道:“娘娘,不要发怒,容易伤神,这宫里,皇上最宠爱的是您,一个容华夫人算什么,没了肚子里的肉,皇上还会那般宠她吗?都都不过是因为她肚里的孩子。” “容华夫人有孕,皇上万般疼惜,将千金难买的蜀锦料子,全都给了她,还只许她一人用血燕,本宫生孩子时也不见皇上这般,都是容华夫人这个贱人,本宫绝不能让她产下孩子,绝不能……”宣华夫人哽咽的说着,言语间却满是寒意,上了胭脂的脸变得狰狞。 第356章 又生一计 站在殿门口的弘政夫人,听见“孩子”两字时,本无情绪的双眸闪过一丝阴鸷与恨意,嘴角擎起一抹嗜血的冷笑,很快又消失不见。 弘政夫人刚提脚越过门槛,便看见一只琉璃茶盏砸在身后的朱漆殿门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变成碎片的茶盏,眸子骤寒,握了握拳,恢复平静。 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碎片,站在宣华夫人面前,细声道:“娘娘,切忌动怒,上次半夜浓妆之事已然让皇上心生不满,若是今日诅咒容华夫人之言又传入皇上耳中,怕是皇上会冷落娘娘。” 宣华夫人抬头用冷眸扫过跪在地上的宫婢,寒声道:今日之事,胆敢有人说出去半个字,本宫就让你与你们的家人,在地狱,永远团聚。” “奴婢们不敢,娘娘饶命……饶命啊” “都给本宫退下吧。” “是。” 弘政夫人俯在宣华夫人耳边密语,宣华夫人的脸色不断变幻,最后隐隐露出笑意。朝绿影递了个眼神,宣华夫人便携着弘政夫人进了内阁。 内阁, 宣华夫人坐在紫檀木椅上,端起琉璃茶盏,呷了几口雪顶寒翠,缓声道:“方才你告诉本宫,你有法子除去容华夫人与孩子,现下只剩你与本宫,再无旁人,可以说了。” 弘政夫人的指腹轻抚着椅上的镂空花纹,深思稍许,“听闻容华夫人自有孕后,每日食欲不振,夜不能寝,以致殿内要时时焚香安神,娘娘何不在这香料里动手脚?” 宣华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转动着食指上的金镶珍珠翡翠戒指,长叹一声:“本宫何尝没有想过用这些招数,只是现下皇上对容华夫人宝贝的紧,吃穿用度皆要太医一一验过方能起用,想要动些手脚,谈何容易。” 淡淡一笑,弘政夫人又道:“嫔妾既是提出此计策,便是已经想好如何下手,还请贵妃娘娘耐心听嫔妾皆是,不知可否?” “你且说着,本宫自会耐心听着。”宣华夫人道。 言语间夹杂着些许倨傲,让弘政夫人心中很是不快,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她心中想了多年的场景就在眼前,眸中满是寒意,如毒蛇一般,却是转瞬即逝。 丝丝暖风,吹拂得杨柳轻飏,草长莺飞,一片和美。 弘政夫人摇晃着琉璃茶盏,看着杯底旋荡的茶叶,漫不经心的开口道:“不知娘娘可有听说过“罂粟”这种花?” 宣华夫人满眸疑惑,轻声道:“不曾,本宫在丞相府待了十四年,后来成了尚是王爷的皇上,即便后来进宫成了贵妃,见识珍物无数,也不曾听说过罂粟。” “这罂粟乃是草本植物,全株白色,叶子长圆形,边缘有缺刻,花红色、粉色或白色,果实球形,果实成熟时划破表皮,流出的汁液可用来制作阿片,果壳可入药。” 宣华夫人似懂非懂,开口问道:“听你描述,这罂粟似是好东西,只是,该如何利用它对付容华夫人呢?” “的确是个好东西。”微微一笑,弘政夫人又道:“这阿片是从尚未成熟的罂粟果里取出的乳状液体,干燥后变成淡黄色或者是棕色固体,味苦,可止泻、镇痛。 但容易令人上瘾,一旦上瘾,离了这罂粟便如虫咬蚁噬,日日消瘦,直到死去,即便有幸不死,也会被毒瘾折磨,浑身抽搐,神智不清,不成人形,除非意志非常坚定,否则,此生都无法戒除。” “本宫就是要她生不如死,要她跪在本宫面前如猫狗一般摇尾乞求饶恕,哈哈哈……”宣华夫人歇斯底里地吼出这番话,精致的面孔已经扭曲,惊悚骇人。 看着失去理智的宣华夫人,弘政夫人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敛了敛神色,小声劝解,“贵妃娘娘,请您三思,此物实在阴狠毒辣至极。” 宣华夫人淡淡地瞥了弘政夫人一眼,“无需三思,稍会本宫便写信给父亲,这罂粟,本宫用定了,你只需与本宫一起看容华夫人这个狐媚子生不如死即可。” 顺势便也不再多说,只一副着急的模样,仿佛很担心宣华夫人。抬头看了一眼朱漆殿门,弘政夫人温驯开口道:“娘娘,若是无事,嫔妾便先退下了。” “嗯,说了这么久,想必你也是累了,那便退下吧,本宫这里有些上好的云锦料子,却不是本宫喜欢的颜色,本宫想赐予你。”宣华夫人抚了抚鬓角的玫瑰金簪,淡淡的道。 “谢娘娘好意,只是嫔妾宫里还有好多未曾动过的料子,只怕娘娘赐予嫔妾是浪费了。”离座福身,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看不出半点情绪。 “让你收下便收下,何故推脱?你身上的料子是数年前的料子了,你宫里的料子只怕比这更差,你还要拂本宫的好意吗?” 弘政夫人正欲开口接受,却又听见宣华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你昔日在王府小产伤了身子,此生无法再孕,又不得皇上喜爱,这嫔位还是本宫为你求来的。 如今,这宫里,只有本宫可以让你依靠,给你依靠,你若是敢背叛本宫,别怪本宫心狠手辣。”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狠厉,真的是警告,而非玩笑。 木讷的点了点头,弘政夫人快速的离开了凌波宫。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紧张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狠与善,坏与好,在宫里,谁又分的清? 才是晨曦初现,转眼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洒满湖面,平满的湖水泛起粼粼的波光。 三清殿内,杨坚袖手负于窗前,温柔的光线投在龙袍上,熠熠生辉,衣上的金龙似是要腾飞一般,栩栩如生。 指腹反复摩挲着手中的血色环形雕龙玉玦,杨坚的脸上有着犹豫不决的痛苦。 这玉珏叫做“君子玦”,乃是杨坚九岁伴驾狩猎,狩猎获得第一时,先帝所赐,念他箭术精湛,特以此玉玦作为奖赏。如今,这“君子玦”与他相伴十年有余,杨坚对此物异常珍重。 燕雀盘桓,不知不觉,今日便是两月之期的最后一日,杨坚心底十分雀跃,自登基以来,六个轮回春秋,日思夜想,盼的便是这一日,如今,终于要来了,只是,为什么心里会觉得悲凉? “阿海,你说,朕该不该留他们一条活路?” 薛泽海一怔,“不该,他们作恶多端,不喜欢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肮脏事,还陷害刘太妃与人有染,实在不该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皇上,养虎为患。” “他们若是肯认错,朕便留他们一条活路,只将他们幽禁便罢了,倘若,不知悔改,朕,只能不顾情份,杀无赦”。 杨坚回头看了看桌上堆满的弹劾卫昭王的奏折,不禁长叹一声。 是夜,玉盘羞红了昙花,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洒在地面上,宛如从缸中漫出的清水一般。 月光下的揽雪宫再次传出呻吟声。 殿内,朱漆镶边的凤纹屏风后,吕太后再次与卫昭王在凤榻上翻云覆雨,沉重的梨木大床发出轻微地响声。 突然,吕太后神情异样,口中已不再传出呻吟声,只是低低的唤着“阿棣……阿……棣……阿棣……” 正在用力驰骋的卫昭王只以为她是因为得到满足而忘情的叫喊,直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手臂上时才发觉身下女子的异样,满脸泪水,目光呆滞在某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时,浴血沸腾的身体吓得瘫软。 杨坚与几位重臣正站在殿内,几位重臣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或是愤愤不平,而杨坚却是额头青筋凸起,双手成拳,指节泛白,显然已是龙颜大怒。 “吕苦桃,你可真是朕的好母后,的好贵妃,祈荆国的好太后啊,数年前,你告诉先帝,朕的生母刘太妃与人有染,而你,却与卫昭王苟且,今时今日,朕才明白,你才是真正的荡妇。” 杨坚又看着卫昭王:“还有你,父皇那样信任你,朕也那样信任你,皇叔,你竟敢染指父皇的女人,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皇帝,你误会了……误会”吕太后结结巴巴的解释着,却始终只有这么一句话。 “误会?朕亲眼看见,哪里来的误会,吕苦桃,不要妄想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糊弄朕,朕给过你们机会,现在,一切都晚了。”杨坚低头看着吕太后,一字一句,皆含冷意,犹如从地下传来。 “不……不……不是这样的……皇帝,你听哀家解释……” 杨坚闭上双眼,沉默许久,疲惫无力地道:“让宫人给这对奸夫淫妇穿好衣服,然后带到朕的三清宫,朕要亲自审问。” 杨坚顿了顿,又道:“丞相,你去锁春殿将刘太妃接出来,带到三清殿,这么多年,也许,有什么误会,也许,吕苦桃当初为了后位,污蔑刘太妃,想除去刘太妃,除去所有阻碍她道路的人。” “臣领命,还请皇上保重龙体,皇上安好,方能百姓安好。”苏威揖手,恭敬地道。 第357章 荣华背后 杨坚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转身离开了这座肮脏的宫殿,挺拔的身躯在灯火通明中显得异常寂寥。 陈顼看着杨坚离去的背影,眸中含着莫名隐晦的笑意,喉结滚动,看着卫昭王,冷冷地道:“卫昭王,你的死期到了。” 瘫软在地上的卫昭王听到这句话,呆滞的目光充满戾气,疯狂的笑着,而后如猛兽一般嘶吼着:“你放屁,本王是皇帝的皇叔,皇帝绝不会不念旧情,况且,本王有上万兵力,皇帝,绝不敢动本王。” “是吗?”陈顼看着没了礼仪、满口脏话的卫昭王,不屑地道:“你拥兵自重,不顾皇威,意图谋逆,朝中大臣早已对你不满,皇上也是,今日,你秽乱宫闱,即便皇上顾念旧情,留你一命,本相也会联合群臣上奏,要求皇上处死你,要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卫昭王恢复以往的理智,淡淡地道:“陈丞相,本王素来与你无怨无仇,你何以要落井下石,置本王于死地?” 陈顼抚了抚衣上的仙鹤绣纹,冷笑道:“因为权力,只有你死,本相才会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你必须死。” 一阵笑声扩散在殿里的每一个角落,卫昭王嗤笑道:“皇上今日会因为本王大权在握而杀本王,明日也会因你功高震主而杀你全家,陈丞相,何不考虑站在本王这边,若本王成了皇帝,你便是独一无二的摄政王,如何?” “呵呵,本相可没那么傻,跟笨蛋为伍,只会失去一切,成为千古罪人,本相,今生,只效忠皇上,不与奸臣同流合污,放心,本相断不会落得与你一样的下场,不劳王爷忧思。” 陈顼蹲在卫昭王身边,低声说道,而后又起身,看着身后的侍卫:“你们听到了吗?卫昭王不知悔改,一心想要谋朝篡位,还妄想害本相,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杀奸臣……杀奸臣……杀奸臣……” 陈顼得意的笑着。 “都给哀家住口,停下来,否则哀家诛你九族……诛你九族……”吕太后愤怒的咆哮着。 陈顼挑衅的看着卫昭王,挥了挥手:“把他们带下去,穿好衣服,送到三清殿。” “是。” 陈顼大步流星的带着几个侍卫离开了。 凌乱的殿内,只有焚香依旧。 丑时,宫外的公鸡,一遍又一遍打鸣,宫内,木梆敲更声,一次又一次消散。 三清殿,杨坚坐在龙椅上,看着不断挣扎,恶语连篇的吕太后与卫昭王,狭长的眸子含着莫名隐晦的光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迫近。 薛泽海停下脚步站在杨坚身侧密语,“刘太妃已在殿外,可要传召?” 原本冷漠的脸上平增一抹喜悦,点点头,示意传召。 当下,薛泽海快步走向殿外。 片刻,薛泽海迎进一位女子,两鬓微霜,眼角布着几道浅浅的皱纹,岁月不曾在她未施粉黛的玉颜上留下太多痕迹。 吕太后抬头看见刘太妃,扭曲的面孔满是憎恨,“呵,哀家不曾想到你这个贱人竟会有处出冷宫的一天,当真是小觑了,如今,哀家是太后,你这个小小的太妃还不向哀家行礼?” 杨坚听见这番满含侮辱之意的话语,脸色骤冷,“从现在起,你将不再是太后,若你是太后,百年殡天岂非要与父皇同葬,让楚氏一族蒙羞,你安分点,不然,别怪朕不念旧情。” “旧情?呵。”一阵大笑过后,吕苦桃怒声道:“你若念及本宫养你近十年的情份,岂会日思夜想着如何让你的生母移出冷宫,取本宫而代之,岂会让杨瓒远离帝都,去寒冷凄苦的边境戍疆?” “朕今日带着众臣去揽雪宫便是为了与你商量一件事,朕有意封二弟为辅国摄政王,却不曾想到竟会亲眼看见你与皇叔苟且,如今,你却恶言相向,说朕无情无义,恩将仇报。 吕苦桃,你不再是太后,杨震也不再是卫昭王,至于二弟,戍守边疆一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而且,你与卫昭王苟且之事,二弟也都知道,包括他非皇嗣之事,他亦知晓,所有的一切都是二弟告诉朕的,二弟说他有羞于你这样的母亲,特让朕秉公处理,不必念及旧情。” “你骗人,怀胎十月,血脉相连,杨瓒绝不会如此对待本宫,你骗人,是你在骗人……他是我的亲骨肉,是我的亲骨肉……你骗人。”吕苦桃精神崩溃,疯狂地嘶吼着,泪水不断的落下。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杨震冷静地开口道:“宁儿,杨瓒绝不会这样对待你我的,你不要上了狗皇帝的当,我们要冷静。” 听完此话,吕苦桃混沌的双眼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抬头指着杨坚,冷笑道:“对,是你这个狗皇帝在骗人,一国之君居然做起骗人的勾当,真好笑,呵呵……” 薛泽海心中气恼吕苦桃侮辱杨坚,当下用手中的拂尘狠狠地甩着她的手,“吕氏,如今你已不是太后了,一个庶人竟敢用手指着皇上龙体,以下犯上,藐视皇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即便不是太后了,好歹也是先帝的妃嫔,本宫抚养皇上十几年,你不过区区奴才,肮脏的阉人,有什么资格质问本宫?狗奴才。” 薛泽海被提及痛处,脸色异常苍白,身体有些颤抖。 杨坚一步一步走到吕苦桃面前,抽出她发髻间的镂空飞凤金步摇,冷冷地看着她,“阿海陪伴朕多年,无论任何困难险阻,他却不曾背叛朕,阉人又如何? 他知晓忠义,你说他没有资格质问你,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戴着这枝金步摇?吕苦桃,只要你悔改,朕边饶了你,只将你幽禁即可,但你,固执的一错再错,朕,不会再顾念旧情了。” 原本以为死路一条的吕苦桃,瞬间怔住,是她自己亲手断送了后路?不,怎么可能,他们,本就不会放过她,不是么? “哼,惺惺作态,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既是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你要以何罪名判处我们,谋逆?大不敬?还是秽乱宫闱?公布天下本王与太后通奸?嗯,本王觉得这样挺不错的,全天下以后都有新鲜的话题可以讨论了,本王,太后,先帝,呵呵,真不错,怎么样?”杨震一脸冷笑。 杨坚不怒反笑,摸着自己的下颚,站在杨震面前,颀长的身躯挡住明亮的灯火,在杨震身上形成一片阴影。 “杨震,听说你的王妃周氏已有八月身孕,朕曾听太医说月份大的孕妇很容易一尸两命,你猜你的王妃会不会顺利生产呢?” 杨坚温和的笑着,杨震用皇家颜面威胁他,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素来听闻杨震宠爱王妃周氏,周氏体弱,多次小产,杨震失常陪周氏去寺庙祈福,在意之心,谁人不知,吕苦桃会不知道么?还是说二人之间有什么隐情? “你……你……”杨震指着杨坚,愤怒的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艰难地吐出几:“卑鄙,无耻。” “朕卑鄙无耻不都是跟你学的吗?”杨坚回到木椅上,掀开茶盖,低啜一口,悠闲地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你接近吕苦桃, 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杨瓒也是你的棋子,你想扶植杨瓒当皇帝,杨瓒并无此意,只想做个安逸王爷,而你一样不是真的想让杨瓒坐上皇位,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你自己为了得到皇位,坐拥天下。” 吕苦桃听了杨坚的分析,有些呆滞,看着杨震,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棣,他说的是真的么?难道这数年的情意与痴心,都不过是你在骗我?”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杨震轻蔑地答道。 “阿棣,为什么要骗我,这么多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付出了那么多,为你杀了他,为你用尽心思,为你铺路,你却是骗我的,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周妙锦?”吕苦桃既是伤心又是无比气愤,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从未爱过自己,何其悲哀,怎样可笑? “哼,蠢妇,你那里都比不上妙锦,本王……” 坐在一侧的刘太妃听见吕苦桃的话,身体一颤,嘴唇哆嗦。 “杀了“他”?“他”……是谁?是……杨忠?”刘太妃断断续续的问出这句话,死死地看着吕苦桃,等着她的回答。 吕苦桃惊恐的看了一眼刘太妃,身体不断地抖动,向后退缩,直到贴在冷冷的墙壁上无路可退。 冷风拂拂,摇曳的烛火投在窗纸上。 殿内,气氛诡谲,肃清。 刘太妃蹲在吕苦桃身前,用力地掐住她雪白的脖子,一字一句,冷冷的问道:“吕苦桃,我在问你,“他”是谁?是不是先帝?你杀了他?” “不……不……不是我,我没有,真的,不是我。”吕苦桃被掐的有些透不过气,脸色有些苍白,不断地试图掰开脖子上的那双手。 第358章 自掘坟墓 “就是她做的。”一旁的杨震突然插话。 “你……,你怎么可以出卖我……阿瓒……为什么……咳咳……”吕苦桃艰难的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杨震,断断续续地说着。 “果然是你,吕苦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杨忠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刘太妃眸眶通红,泪水一滴滴地落下,疯狂地摇晃着吕苦桃脆弱的身体。 吕苦桃使尽全力,终于挣开,摆脱死亡的窒息,抚着胸口,不断地咳嗽。 “咳咳……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好像不记得了呢。”吕苦桃努力的回忆着,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容。半晌,也流着泪水,身体颤抖的缩在墙角,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流出,“我记起来了,是因为你,因为杨忠对不起我。” “对不起你?杨忠哪里对不起你了?当初你对怀有身孕的我投毒,杨忠与我可曾怪过你,又可曾处罚过你,吕苦桃,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恩将仇报?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刘太妃几乎要崩溃了。 “恩将仇报?真可笑,你说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是吗?我倒觉得我的良心是被你们吃了,当初,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当初?对你投毒不也是被你们逼得,当初你我同为妃子,整个后宫就你性子恬淡,与世无争,我信你,真心待你,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你是罪臣之女却占尽宠爱,我有的,你都有,甚至比我的更好,你有的,我一生都无法拥有,后宫三千,他却只取你一瓢独饮,我们这些不得宠的女人,看起来华丽无比,可花团锦簇下的悲凉又有谁知道? 翟莘妍,我们是姐妹啊,你不帮我也就罢了,可你为何要日日在我面前显摆,是,你得意,我失意,你得宠,我失宠,我嫉妒你,但我更恨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你,我也恨他。”吕苦桃的面前有些扭曲,灯火下显得狰狞可怕。 刘太妃一怔,旋即冷冷的道:“吕苦桃,如果你真的爱过,你就会明白,爱,容不得跟任何人一起分享,我没有那么伟大,那么善良,那么宽容,跟所有的女人一起分享,即便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并非是在你面前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跟你分享我能够给你的最好的东西,没想到,你误会了我,所以你就投毒害我?” 吕苦桃胡乱的抹了抹眼泪,不甘地道:“可我没想到,我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是,杨忠是没有处置我,也没有怪我,那是因为你们觉得有所亏欠,可那个老不死的太后可不这么想,她将我打入冷宫,足足七年。 我这辈子应当最美好的时光却是在冷宫里度过的,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凌辱,看尽白眼,就在我以为我一生都将在那个冰冷冷的宫殿里苟延残喘时,阿棣出现了,我知道他别有用心,我知道他并不爱我,我也知道他只是利用我罢了,可我甘之如饴。” “你出了冷宫之后,与他一直暗通曲款,打压杨忠,害死长歌,给阿坚下冰魄寒毒,陷害我与人有染。吕苦桃,你真的那般恨我吗?” “是,我恨毒了你,我想让你也尝尝冷宫的滋味,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生不如死的滋味,怎么,不好受吧?翟莘妍,你想不想知道杨忠是怎么死的,你过来,我告诉你。”吕苦桃痴狂的笑着。 刘太妃正欲朝吕苦桃走去,却见杨坚拉住自己:“母妃,不可,吕氏阴险,恐怕会对您不利。” 吕苦桃冷冷的看着:“怎么,翟莘妍,你怕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你过来呀,我告诉你,只要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刘太妃拂开杨坚的手,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无妨,而后朝着吕苦桃一步一步走去。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就在刘太妃距离吕苦桃还有两三步远时,吕苦桃拿着一把匕首扑向刘太妃。 杨坚瞳孔放大,跃到刘太妃身前踢开吕苦桃。 吕苦桃被踢飞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匕首伴随着身体的坠落“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吕苦桃口中涌出许多血,依旧冷冷的笑着:“我告诉你,杨忠他是被我活活折磨死的,我给他吃了白面。 他上了瘾,他跪在我脚边,求我,求我给他白面,我命人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他,我让人当着他的面奸污那些他曾宠幸过的嫔妃,我让人……” “够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刘太妃捂着耳朵,痛苦地嘶吼着。 吕苦桃淡淡地笑着:“怎么,这样就承受不了了,告诉你,这可不是重点,我找人对他施了宫刑,他成了太监,太监,一个呼风唤雨的皇帝成了太监,翟莘妍,很好笑对不对,哈哈哈哈……” 杨坚浑身散发出阴鸷的气息,一步步走到吕苦桃面前,缓慢的俯下身,睥晲而下:“你会付出代价的,他日所给予父皇的,母妃的那些痛苦与不堪,终究会回到你自己身上,朕恨你,可朕从未想过杀了你,你再怎么不好,再怎么恶毒,可你终究将朕养大成人,是你自己一次次地自掘坟墓。” “要杀便杀,反正我一无所有,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那些代价,我一人承担,不要牵连无关之人。”吕苦桃抹了抹嘴角的血,淡淡的道。 “无关的人?是指他么?”杨坚指着杨震,戏谑地道。 “是。” “好,你们二人,死一人,活一人,谁生谁死,你们自己商量,朕,等着你们的决定,记得要快一些,朕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杨坚如黑曜石般的眸子,洋溢着杀意。 最是伤怀无限事,莫如岁寒故人变。 虫鸣声,一阵阵地,不绝如缕,在这闷躁的夏日,很是聒噪。 吕苦桃挣扎着起身,看着杨坚的背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死,他活。” 杨坚的身体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 “你确定?” “我……我……”吕苦桃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确定,就是她死,我活。”杨震仿佛是害怕吕苦桃反悔一样,先一步出口回答。 吕苦桃诧异而又失望的看着杨震,这便是她爱了那多年,甚至为了他不要性命的那个男人么? “吕氏,爱上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值得吗?真觉得这是一种悲哀,不过,也是你活该。”刘太妃淡淡的说着。 是啊,爱上这样一个男人怎不是一种悲哀啊,付出那么多,得来的却是他的无情,不过她认了,最起码这平庸的人生曾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快乐,充满希望。 “皇上,给个痛快吧。”吕苦桃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阿海?” “奴才在。”薛泽海上前一步,弯着腰,等待吩咐。 “传朕旨意,太后吕氏,昔日谋害先帝,残杀皇嗣,污蔑太妃翟氏与人有染,今吕氏秽乱宫闱,意图谋反,当诛九族,念其多年养育之恩,并有意悔改,削除太后封号,幽禁冷宫,长伴青灯,祈福祈荆,终生不得出。”杨坚字字铿锵,却又饱含苍凉。 薛泽海微微一怔,很快就恢复过来:“奴才领旨。” 吕苦桃泪流满面,他终究是给了她一条生路。 “冤冤相报何时了,皇帝,你做的很对,虽然我很恨她,可一切都该放下了。”刘太妃微笑的说着。 杨坚宣旨后,走进一队侍卫,架起吕苦桃便往外走去。 吕苦桃经过杨坚身旁的那一刻,她哭了,她说,对不起,是我执念太深,下半生,我将用来赎罪,你是个好皇帝。 杨坚却只是浅笑着,不言不语,背对着吕苦桃愈来愈远的背影。 “你为什么放了她,她该死,你怎么可以放了她。……为什么……”杨震在地上不顾形象大声叫喊着。 “真正该死的人是你,从现在起,你将不再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卫昭王。皇叔,还记得那日撞破你与吕氏欢好的陌生宫女吗?”杨坚似笑非笑。 “你……你怎么知道?”杨震有些紧张。 “呵呵。”杨坚开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以朕的身份,怎会不知,况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杨震指着杨坚,轻蔑地道:“黄毛小子,乳臭未干,也佩做皇帝?本王有着天皇贵胄的身份,雄浑的兵权,聪明睿智的头脑,岂是你一个身份下贱的野种可以比的,乖乖把皇位让出来,或许本王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杨坚不由得摇摇头,叹息道:“皇叔,为何这般执迷不悟呢?” 突然,杨震面容狰狞,眸中满是戏谑之色:“为什么?你会不知道,你是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真可笑。” “朕确实不知。” “本王真的很讨厌匍匐在别人脚下的那种屈辱感觉,所以,本王下定决心,一定要做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俯视天下。”杨震高傲地道。 第359章 吕太后出局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许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保护得了天下人,却守不住最重要的人。” “是你无能罢了。”突然,杨震话锋一转,问道:“你到底对本王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在你体内植下噬心蛊罢了。”杨坚不以为然的笑着。 “噬心蛊?什么东西?” “好东西,它会吸蚀你的功力,慢慢的咬断你的七筋八脉,六个月后,你会暴毙而亡,化为一摊血水,今日便是六月,之期的最后一天。” “不……不要,我不可以死,妙锦……孩子……”杨震喃喃自语。 杨坚心中有些动容,不着痕迹地别过头,却发现一双宽厚的手掌攀上颈间,用力的掐着。 “就算本王注定要死,注定活不过今日,本王也要拉个垫背的,黄泉长路,有人相伴,岂不快哉?”这样说着,杨震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来……来人……卫昭王谋杀皇上……来人啊……”一旁的刘太妃大声呼喊着。 很快,一队队士兵都涌进殿来,分开杨坚与杨震,反手禁锢着杨震,寒光闪闪的长剑架在杨震脖子上。 “传朕旨意,将卫昭王打入天牢,削其爵位,所有财产充公,没收府邸,将王妃周氏,带进宫内,囚禁漱冥殿,直到生产。” “是。” 杨震被人带下去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还未出口就被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身体不断扭动,妄想挣开士兵的束缚。 “杨坚……你……你不得好死……死……”杨震口中艰难地飘出这些模糊不清的字眼。 杨坚只是晦暗莫名的笑着,带着几丝玩味。 “阿海。” “在。” “吩咐狱卒,好好看着杨震,别让他寻死。” “是。” 薛泽海慢慢退下,殿内,只剩下杨坚与刘太妃。 “母妃,一切都结束了,证明了母妃是清白的,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会开心的。”杨坚微微叹息。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你父皇若知道你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帝也会开心的,杀伐决断,韬光养晦,喜怒不溢于言表,懂得赏罚并济,一个皇帝该会的,你都会,这么多年,你一人孤军奋战,太苦了。”刘太妃泪水涟涟,言语间带着自责与疼惜。 “无碍,只要能证明母妃的清白,除掉吕苦桃与杨震二人,稳住江山社稷,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是父皇却不在了,当真是物是人非,我记得,小时候,皇叔与吕氏对我是极好的。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送给我一人,常常惹得其他皇子羡慕,那时,我想,我有一个爱我的父皇,母妃,还有一个爱我的皇叔,艾姨母,真的是很幸福。 所以即便是后来母妃与父皇有了长歌,疏忽我,冷落我,我也是不怨恨的,可是,当初对我好的人却变成了一心害我的人,人心何其薄凉,真叫人害怕。” “阿坚,对不起,当年有了长歌便疏忽了你,险些害死你。”刘太妃低着头,内疚的说道。 “无碍,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杨坚走到殿门口,又道:“都过去了,母妃若是觉得亏欠我,便用余生来偿还吧,夜深了,母妃,该休息了。” “好,我走了,你好好注意。” “嗯,你也是。” 刘太妃有些单薄的身体慢慢地移动着。 “母妃,其实我从未怪过你。”终于,杨坚忍不住开口,纤长的黑羽微微颤动。 刘太妃微微停顿,泪水终是落下,打湿衣襟。 冷夜里,一步步是那样艰难。 天已破晓,杨坚还是痴痴地驻足于女子身后,听着凄婉悠长的曲子,那曲子似是有魔力一般,让杨坚深陷其中,随着乐曲旋律转换而不断变换心情,时而悲伤,时而欢乐,时而绝望,眼前不断浮现过往之事,痛苦地,幸福的,快乐的都被挖掘出来,那一幕幕让他有种回到昔日的感觉。 一曲已终,花丛里的女子抬头凝视着从地平线缓缓上升的红日,不禁莞尔一笑,淡薄的光辉撒在她朝阳的面庞上,插于发间的晶石长簪闪烁着光芒,远远望去,宛若仙子。 杨坚在不知不觉中走向那女子,一身月白长衫,淡雅朴素,不似后宫那些妃嫔,只知穿红着绿,涂脂抹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得他心者,惟有容华夫人一人而已,不过分宠爱,不给她过高位份,宠她,爱她,护她。 如今,他生命中又多了一个与容华夫人相似的女子,甚至是比容华夫人更好,倾国倾城,聪慧伶俐, 可是,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让他牵肠挂肚,呵护一生的女子,即便他心中无人。 他亦不会与她厮守,只因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妻,只是相互利用的棋子罢了。想到这里,杨坚心中有些苦涩,他想,也许此生再也不会遇见与她一样,为他出谋划策的女子了吧。 花丛中的独孤伽罗一转身便看见了杨坚,旋即按着宫规俯身行礼。 杨坚见独孤伽罗对他行礼,目光一怔,而后伸手扶她起来,却不想独孤伽罗巧妙避开了他的触碰,看着独孤伽罗一副淡漠,拒他于千里的模样,微怒,却又见她眼底一片乌青,道:“昨夜一宿未眠?” “是。”因着他们只是相互利用,彼此之间是平等的,独孤伽罗便同杨坚一样,淡淡的道。 杨坚见她言词寥寥无几,惜字如金,抿了抿唇,道:“你有心事?” 独孤伽罗点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都没有说话,皆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娇艳欲滴的芍药。 良久,独孤伽罗开口道:“如今我已助你除去心头大患,我完成了我的承诺,现在,你也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 杨坚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听见此话,独孤伽罗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思虑稍许,两弯柳眉又紧皱在一起:“那你打算何时起兵攻打?” 杨坚神色严肃起来,语气认真地道:“不久前,朕的骠骑大军、镇西营大军与杨震的军队大战,伤了元气,若此时出兵,怕是毫无胜算,况且,出兵攻打卫国还需要一个合理的讨伐理由。 否则,天下各国会认为祈荆国发动不义之战,是想统一天下,恐怕会结成联盟,群起而攻之,那么,三国鼎立的局面就会被打破,祈荆就会陷入危机” “确实。”独孤伽罗紧皱的眉头又近了几分:“不知蓄养兵力要多久?” “半年。”毫不犹豫,杨坚吐出两字。 “好。”独孤伽罗忐忑不安的心,镇定了几分,笑道:“希望你半年后真的履行诺言,至于理由,我已想好,介时,我以探亲为由,回卫国,然后假死,让人放出消息,卫国皇帝弑妻杀女,杀了原配皇后,现又杀了亲生女儿,你觉得如何?” “这天下,容不得负心人,更容不得忘恩负义之人,你是祈荆皇后,你若被杀,祈荆人都会为你讨回公道。” 独孤伽罗看着不远处缓缓行来的女子:“我先告退了。” “能将噬心蛊的解药给我吗?” “知道你不会让杨震死,解药,在他被压进天牢,蛊发前一刻时就给他服下了。” “多谢。” “不必,你我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 杨坚看着独孤伽罗离去的背影,眸中异样光芒。 独孤伽罗在转角处遇见了她,怀有身孕的容华夫人。 容华夫人拂开侍女素云的手,正欲对独孤伽罗行礼,却被人拉住,抬头看时,是杨坚。 扶着容华夫人的腰,杨坚甚是紧张:“你行动不便,朕说过,对任何人都不必行礼,朕也一样。” 容华夫人笑吟吟道:“皇上,礼不可废,瑶儿第一次间皇后娘娘,不可怠慢。” 看着他们二人恩爱的样子,自己却是孑然一身,独孤伽罗心中苦涩,远在天边的君临渊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否还记得在扶摇亭饮酒畅谈的那一夜?许是不记得了吧,不过一面,怎会记得?想到这里,独孤伽罗有些悲伤:“你有身孕,不必行礼。” “谢谢姐姐。”容华夫人依偎在杨坚怀里,灿然笑道:“瑶儿可以叫你姐姐吗?今日,瑶儿见到皇后娘娘便觉得亲切,不知道姐姐愿意与否。”容华夫人睁大眼睛,热切的看着独孤伽罗。 “不……”话还未说出口,独孤伽罗看着杨坚期盼的目光,低了低头,垂着双眸:“可以。” “谢谢姐姐。” 杨坚对着独孤伽罗感激一笑,旋即低头看着怀中的容华夫人:“瑶儿,朕看你这肚子比平常孕妇要大许多,这是何故?” 容华夫人脸上染上开心之色,用手抚着硕大的肚子,眼底一片祥和。 “太医说瑶儿怀的是双生子,肚子是会比平常孕妇大许多。” “瑶儿,谢谢你。”杨坚亲了亲容华夫人的额头,欣喜地道:“晋你为贵妃如何?” 容华夫人摇摇头,有些担忧:“待臣妾生下孩子再行定夺,瑶儿现在只想把孩子好好的生下来,瑶儿希望这件事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独孤伽罗点点头,示意她会保密:“臣妾宫里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 第360章 忍辱,方可负重前行 杨坚现下眼中只有容华夫人,便允了独孤伽罗,自己则拥着容华夫人去了三清殿。 凌波宫,宣华夫人斜躺在贵妃椅上。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丞相大人让人送了不少水银进来。”绿影顿了顿,问道:“不知娘娘为何让人送的是水银而不是罂粟花粉?是不信任弘政夫人?” “不是不信任,是从未信任过,她原是我的婢女,我看她有几分姿色,心性不错,便自作主张将她当时还是王爷的皇上,后来还强行堕了她的胎,让她终身不能再孕。 这等仇恨,她岂会真的忠心于本宫,不过是等待时机报仇罢了,妄想跟本宫斗,也不掂量自己有几分几两。”拂了拂袖,宣华夫人冷笑道:“把那盒烟萝丹蔻拿来给本宫染上。” “是。” 此时此刻,在三清殿与杨坚对弈的容华夫人,尚不知危险的漩涡已经靠近。 天空中成群的乌云迅速聚拢,骤风卷着残花败叶迎面而来。不知不觉便从孟春到了孟夏,三个月的时间,弹指而过,什么都未曾留下。 凤栖宫内,独孤伽罗靠在朱漆窗边,目光有些黯淡,呆滞地看着景召国所在方向,他,还好吗? 暮秋袖手而立,看着独孤伽罗一言不发的样子,心下有些担心,自两个月前,公主在御花园偶遇容华夫人与皇上之后,便一直保持如今的样子,让人难以琢磨,不禁幽幽叹息。 寂静之际,独孤伽罗开口道:“看这天,要下雨了,暮秋,你去庭前捡些桃花回来,我好久未吃过桃花姬了。” 暮秋福了福身,便吩咐看守殿门的燕飞去捡桃花,自己则去了小厨房准备东西。 独孤伽罗卧在榻上,直直的看着头顶的鲛纱帐,泪水夺眶而出。 若有来生,我愿做一个明媚女子,不倾国,不倾城,只倾其所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便足矣。 歆柔宫,弘政夫人坐在秋千架上,脸上带着笑意,侍女书琪在身后轻轻地推着她。 书琪看着弘政夫人发间不断动荡的镶金蝴蝶流苏钗,有些恍惚,开口问道:“娘娘,您说宣华夫人是否会用您教的方法对付容华夫人?” “以她多疑的性子,必是不会相信本宫,用本宫的方法,六年前的事,她可从未忘记,从未忘记本宫与她是不共戴天的。不过,本宫替她想了个万全之策,即便她不用本宫所说的罂粟花粉,也会以相同的方式,以微量的物品去谋害容华夫人,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咯。” 想到宣华夫人不久就要失势,书琪心中很是畅快,旋即开口道:“皇上子嗣凋零,并无皇子,只剩下已故莲妃所生的大公主杨汐颜,涟漪宫慎妃所生的二公主杨灵玉,若是当年娘娘的孩子还在,也许是个皇子,今日得宠的便也不会是她邡馥云了,可惜……” “书琪。”弘政夫人突然厉声呵斥。 书琪明白自己犯了忌讳,连忙跪在地上,道:“奴婢知错了,娘娘息怒,奴婢只是想到宣华夫人将要失势,大仇将报,所以有些得意忘形了。” “罢了,你也无错,起来吧。其实,要她失势,哪里这般容易,她父亲是丞相,姐夫是尚书,她哥哥也是战功显赫的大将军,如此家世,想不翻身都难啊。” 弘政夫人有些悲郁,难道她这一辈子都注定斗不过邡馥云吗? 书琪面色有些狰狞,语气冰冷地道:“想想以前在王府时,日日被她辱骂,动不动就杖打,掌嘴或是鞭笞,身上没留下一块好地,到如今身上的那些疤痕都未消去,丑陋极了,奴婢当真是狠毒了她,她一日不死,奴婢便一日不得安心。” 从秋千架上起身,弘政夫人转身拍了拍书琪手背,抚去她脸上的泪水,低声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本宫是个不得宠的主,那些个奴才,个个都拜高踩低,看我是宣华夫人的人,才未太过分,只有你,数年来,一直真心侍奉本宫。” 书琪一个劲的摇头,含泪道:“不,奴婢从未觉得委屈,当初若不是娘娘把奴婢从宣华夫人哪里讨过来,奴婢怕是早已命亡宣华夫人之手,连块葬身之地都没有,或许,连尸首都无法保持完整,如此大恩,奴婢无以为报,惟有真心帮衬娘娘方能报答几分。” “本宫与你”是极有缘的,幼时一起玩耍,长大后又一起进了王府,做了当时尚为侧妃的宣华夫人的婢女,待你满了二十五岁,本宫定帮你找户好人家。” “不……娘娘……奴婢不想嫁人,只愿今生今世都陪伴在娘娘身边,便足矣。” “傻姑娘,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弘政夫人喃喃道。 弘政夫人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与书琪相视一眼,便进了内殿。 顷刻,瓢泼大雨,从天而至,雨水里带着灰尘气息,落在地上,溅起串串水珠。 雨依旧下着,完全没有减弱或停止的趋势,雨雾笼罩着皇宫。 独孤伽罗一直躺在榻上听着叮咚作响的雨声,看着半闭的窗,她突然起身,连鞋袜都未穿,冲到窗边,绝望地看着晦涩的天空,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痴痴驻足于窗前半个多时辰。 暮秋推了门,绕过红木翠屏看向凤榻时,不见人影,却在转身后发现赤足昏倒在地上的独孤伽罗,吓得手中的桃花姬带着白玉托盘摔落在地。 “来人啊,快来人,皇后娘娘晕倒了,快去请皇上过来。” 守在门外的燕飞听到暮秋的呼喊,她顾不得拿伞便冲进雨里,雨水迅猛的落在她身上,薄底棉鞋浸满了雨水,碎发凌乱的搭在额前。 暮秋立即唤了领事太监小庄子与自己一起将独孤伽罗扶到凤榻上,而后便吩咐了小庄子去太医院请太医。 独露宫内,杨坚正在与容华夫人作画,兴致正浓,特地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杨坚与容华夫人背对背,各自作画,不同颜色的画料渲染在白纸上,形成独特的韵味。 稍许,双双落笔。 杨坚开口道:“不知莹萱画的什么,可否让朕一见?” 容华夫人嗔娇道:“小家子东西,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还是不要看了。” 宠溺的刮了刮容华夫人的鼻子,杨坚笑道:“在朕心里,你是最好的,那你的一切自然也是最好的,哪里还会嫌弃。” 容华夫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这时,从门外传来薛泽海急促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晕倒了,是否移驾凤栖宫?” 杨坚眸中闪过一丝担忧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莹萱,皇后是朕名义上的妻子,朕理应前往探视。” “臣妾知道,皇上不是莹萱一个人的,也是后宫所有嫔妃的夫君,皇上有自己的事要做,要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莹萱都理解,了解皇上对莹萱的心意,也知晓皇上对莹萱的爱惜,莹萱不会任性胡闹。 况且那日在御花园内遥遥一见,便觉得皇后娘娘亲切,心中对皇后娘娘颇有好感,若非莹萱身子不便,定会跟随皇上一同前去,探望皇后娘娘。”容华夫人灿然笑道。 “朕的莹萱,是这世上最贤惠,最大度,最善良的女子,待你产下皇子,朕便晓谕六宫,封你为贵妃,可好?” 容华夫人笨拙地福了福身,肃穆道:“谢皇上厚爱,莹萱不胜欣喜,只是莹萱忝居妃位,无才无德,日日惶恐,莹萱还是罪臣之女,入宫为妃之际便遭群臣反对,若是再晋位份,这让莹萱如何安然自处?莹萱不愿皇上为难,只要皇上时时记挂便足矣。” “那便罢了,朕不愿你受委屈。” 突然,杨坚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脸上的神色很不自然。 “皇上可是为了陈氏一族感到忧心?” 点点头,杨坚叹息道:“卫昭王除后,三足鼎立局面已被打破,如今,邡氏一族独大,只怕要除去邡氏一族比除去卫昭王更难。” 容华夫人听后,抿着嘴,眸中情绪有些复杂。 半晌,容华夫人笑道:“臣妾倒有一计,不知皇上是否愿意听听?” “莹萱聪慧,朕自然要听。” “人生在世,用尽心机,无非仅为“权,利”二字,因此,日益贪婪,若莹萱没有记错的话,陈丞相在缉拿卫昭王一事中立了大功,皇上还未封赏。” 二人相视不语,杨坚懂了容华夫人的意思。 殿外,雨还在下着,容华夫人一路跑过来,狼狈极了,身上湿漉漉的,连打了几个喷嚏,瑟瑟发抖,缩着身子,艰难地吐出几字:“薛总管,麻烦您再通报一次,就最后一次。” 薛泽海有些为难,开口道:“不是咋家不肯通报,皇上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你也看见了,方才通报,皇上都未做声,若是再次叨扰,恐怕龙颜不悦。” 燕飞焦急,并未发现薛泽海嘴角的笑意。 走到殿门口的杨坚,听见薛泽海的话,佯装生气:“阿海,在你眼中,朕是个暴君吗?” “非也,奴才只是看着这丫头着急的模样好笑,捉弄罢了。” 第361章 帝心凉薄 “薛总管没个正经,如此大事,竟当儿戏。”燕飞有些恼怒,跺了跺脚,快速跑进雨里,头也不回的跑向凤栖宫的方向。 一抹明黄色在雨中缓缓移动,也是往那方向前行。 透明的雨水依旧唱着歌,清脆幽雅,回味悠长。 燕飞回到凤栖宫时,只见暮秋端着药碗匆匆走向内殿,便急忙跑过去,开口问道:“暮秋姑姑,太医来了吗?” “来了,正在里面,皇上呢,来了吗?” “来了,一会便到。” “我在小厨房熬了姜汤,你快去喝些驱寒,将这身湿衣服换了,好好休息,你若病了,公主也会心疼的。” “谢暮秋姑姑,奴婢先告退了。”燕飞福身便退下了。 到了小厨房,燕飞发现小庄子也在。 小庄子笑了笑,递了碗姜汤给燕飞。 燕飞接过碗,回以微笑,俯身坐在小庄子身边,捧着碗,呷了一口。 在燕飞离开正殿不久后,杨坚便到了凤栖宫,一股子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杨坚不禁蹙眉。 杨坚进入内殿时,太医宋子华正跪在榻边为独孤伽罗把脉,看见杨坚,立即起身准备行礼。 “不必行礼,做该做的事。” “是。” 杨坚顿了顿,又道:“皇后如何了?” 宋子华眉头紧蹙,有些犹豫,许久才开口道:“皇后娘娘脉象表面上看,轻浮无力,实乃脉象紊乱,此为中毒所致,若是医术不精,便只能看出高热症结,而无法判断出中毒,时间久了,必死无疑。” “何毒?可有办法医解?” “此毒并不十分厉害,再加上皇后娘娘近日才接触,中毒不深,只要找出毒源销毁,好好调理即可,零陵散一毒主要是针对女子,使其终身不孕。” 杨坚脸色有些苍白,他无法想象,若有一日,那如花的女子做不了母亲,那将是何其残忍?何其锥心? “暮秋,近日有谁给皇后送过东西?” 暮秋稍稍思虑,道:“凌波宫,宣华夫人,碧玺手串。” “竟是她么,放过她一次,本想着她会悔改,如今,到底是朕错了。”杨坚无力的扯了扯嘴角。 …… 杨坚急促的走在皇宫长街上,血色晚霞,点点余晖,再美丽的景色都无法消去他眸子里的愤怒和失望。 脚步戛然而止,杨坚停驻在凌波宫外,他想,这凌波宫名,源自世人相传的凌波仙子,皆说凌波仙子貌美心慈,对于那个女子,再适合不过的形容,于是,他便以凌波为名,亲自题字,命人修筑凌波宫,许她独居,这曾是宫中一段佳话,可如今,在他眼里却成了愚不可及的笑话。 是的,他曾经很喜欢,很宠爱她,可是,后来,他有了染莹萱,于是他便不再喜欢她了,到底是她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或许都未变过。 罢了,不必再见了,见了又如何?是愤怒的询问她问什么要谋害皇后?还是问她为何心狠手辣?或是问她为何屡教不改? 他终是没有迈过那道槛,他想,或许不见,便会不知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次日,薛泽海带着圣旨到了凌波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邡氏,谋害皇后,德行有亏,着贬为嫔,去协理六宫之权,禁足凌波宫,非诏不得出,如违圣令,杖毙。” 弘政夫人瘫软在地,心如刀剜,她早知深宫似海,她早知帝心薄凉,却不想来的这样早,如水中月,镜中花,抓不住,握不了,她以为她会流泪,却原来无泪可流。 左手握盛有琥珀美酒的夜光杯,杨坚半卧在软榻之上看着这场为自己而立之年办的寿宴。 高堂之上数十名侯府专人训练出的舞姬顾盼生姿纤腰如蛇,正随着丝竹之声旋舞;玉盘珍馐流水一样端上来;梁上挂着的镶有夜明珠的璀璨水晶灯将大堂照耀得宛如白昼。 这样等级的宴中邀请的全都是京城名士。酒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盎然与莺歌燕舞交织成一派华丽奢靡的夜宴图。 “为帝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饭。”这句话从这场寿宴看来,果然一点不假。 杨坚,年三十,世袭一等永乐候,十六年前就被封为京城四大花花公子之首,声色犬马,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无一不晓。 京城贵人多,从来都不缺乏年少多金的高官之后,也从来都不缺乏纨绔子弟,可是这个杨坚却是不同的。他虽走马溜鸟,但是自幼聪慧过人,可以说是荒唐却不糊涂。十六岁时杨坚在京城中就享有文武双全玉面郎君的称号,即使后来因为性子骄狂纵情声色,也没有人能否认这个小皇上的惊才绝艳,就是当今圣上在听到大臣们参奏这位小皇上荒淫无度,败坏门风时,也不过大笑着说了句年少轻狂。 第一代隋皇在先帝打天下时立下汗马功劳,足以保子孙万代的荣华富贵,就连这位小皇上也因在和当今圣上的长公主同一天生,得了个好彩头,圣上也格外纵容些。 似乎不用付出任何努力,他就能获得一切,老天爷让他来到这个世上似乎就是为了叫他享受的。 可现在这作为宴会之主的小皇上却微眯了一双桃花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膝头的右手抚摩着掌中的一块天青色玉牌,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待着什么呢?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呢,又有什么人能叫他如此等待呢? “皇上今日生辰,妾身祝皇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娇媚得滴水的声音,女子面若桃花肤若凝脂,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风情,盈盈一拜后一双玉手捧着一杯酒水一饮而尽,目光流转地看着毫无反应的男人不由愣了一瞬,旋即恢复了动人的笑容压低了声音柔声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怎么没见到那个京城第一的名伶独孤伽罗?”打断了女子的话,他的目光投向了手中的玉牌。淡淡青色的玉牌,玉质细腻,显然价值不菲,但什么都没有刻,只是干干净净的一块美玉。 将他的举止收入眼中,美艳女子的眼中略微有些阴霾闪过,但声音依旧娇柔动听:“皇上忘记了吗?这独孤伽罗虽是个戏子,但这两年架子可是大得很,一个月只唱三出戏。长公主和皇上一天生日,虽是嫁了人,公主就是公主,独孤伽罗就是给公主的寿宴请去唱堂会了,早些时候都打了招呼说是来不了了。” “哦,这样吗,看来这个戏子背后的靠山还真是不小呀。”淡淡回了一句,满满的漫不经心。“管家呢,叫他把今天来客的名单给我送上来。” “是,妾身现在就遣人去叫。” “皇上,皇上……”话音未落,一个人就匆匆从后堂跑了上来,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神色也是说不出的诡异,“皇上果然是诸葛转世,料事如神,果然又有客人来了!” 杨坚闻言眼中一亮,一扫之前的蔫蔫之色,忽地坐了起来:“是谁?快给本皇上传上来。”“这……”管家张了张嘴,扫了一眼沉浸在歌舞中的达官贵人,压低了声音,“皇上,不太好吧,毕竟这么多贵人都在,江湖上的事……” 杨坚皱眉:“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管家讪讪地笑着:“来的是个小姑娘……戴着帽帷,也就一个人,带了不少礼,说是要自带上来让皇上过目,抬礼的都是些当地熟识的脚夫……说来倒是妥帖的不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皇上你看……” “啪啪”拍了两下手,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亦停止舞蹈垂手退了下去,杨坚看着面露疑惑之色的满堂宾客,朗声笑道:“这些庸脂俗粉过过场不过是个意思,今天各位能来捧场,如果光是这样就作罢,本皇上也就太不懂待客之道了。适才我这位管家说是有位娇客有重礼相送,本皇上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这位娇客呈上这份重礼,让大家都观赏一下如何?” 一边的管家见杨坚执意如此,也值得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哦?隋皇府金碧辉煌,翡翠栏杆白玉堂,还有什么奇珍异宝能叫皇上有如此兴致的?恐怕让皇上如此看重的,不是那份礼物,而是哪位娇客吧?”席上已然微醺的刘少卿笑嘻嘻道,“能得到皇上如此青眼的娇客不知是怎样的绝代佳人?” “刘少卿谬赞了,若是从前来侯府的冰霞姐姐,恐怕还能担得起这绝代佳人的名声,可是奴婢粗鄙,貌若无盐,若说是绝代佳人,岂不是要让皇上笑掉大牙?”柔婉的声音忽然从大堂门口传来,隐约带着笑意,光是听声音就仿佛已经看到了声音主人巧笑嫣兮的样子。这样温柔婉转的笑语入耳,众人却瞬间都不由得感觉心头一凛。 然而这种不安稍纵即逝, 尤其是当他们看见说话的人之后,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更是烟消云散,仿佛那种不过幻觉而已。 那是个身形袅袅,穿浅红宫装,戴着帽帷的伽罗。她站在堂外吃吃的笑着,银铃一样的声音顺着夜风传入堂内: “奴婢来晚了,还请皇上大人有大量,不要责罚。”说着,就向堂内款款走来。 第362章 不见血何以立威 小巧的妃色绣鞋,鞋面不似别的女儿家那样绣着蝴蝶,反是绣了一对儿眼睛镶着小小红宝石的蝙蝠。样子虽是有些诡异,但绣功细腻,很是修饰脚型纹样让那堪堪一握,削瘦纤薄的脚更显秀气。 一只脚盈盈踏过高高的门槛,另一只脚缓缓跟上,行走间步履轻盈无声,莲步姗姗,绣了曼珠沙华的裙裾亦是水一样的涌动,那妖娆的血色彼岸花似在她移步间悄然绽放。 捏着玉牌的手微微紧了起来,杨坚的笑容越发深幽。 缓缓走到堂中,她对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和低声议论听若未闻,视而不见,只是深深一拜,清凌凌地道:“太极宫伽罗使,奉宫主之命前来隋皇府为皇上贺寿,愿皇上年年吉祥如意,岁岁永乐安康。”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训练有素的样子,端庄优雅的无可挑剔,这般的仪态万千,就算是皇宫里的教导姑姑也不由不赞叹上几句。 能训练出这样手下的太极宫宫主,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大堂里突然死寂了起来,江湖上的太极宫,就算是在朝野之中,也是声名赫赫。 “前些日子你们宫主就让冰霞姑娘来找朕商讨事宜,朕还未考虑好,冰霞姑娘也尚未复命,你们宫主却又遣出了你这个伽罗使向朕祝寿,是想借祝寿之名催朕吗?”杨坚薄唇一掀,微笑道,“可是朕向来只对美人儿有耐心,本听说伽罗使者是太极宫宫主最贴身的红人,想来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可惜现在看来看不见脸也就罢了,怎么看起来,还是个没长成的小女孩呢?难道伽罗使之名也是这么来的?” 话音刚落,他身侧的美姬就不由娇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就像是一根导火线,瞬时大堂里的宾客都放声哄笑。 确实,这个伽罗虽然姿态聘婷,举止不凡,但却极为娇小伽罗,比一般女子还要小巧纤瘦些许。若不是她的身形已有窈窕之态,看起来还真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静静而立,她置身于哄笑声之中,恍若未闻。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杨坚眼一眯,一扬手腕酒杯脱手飞出,“嗖”地一声飞向堂中的伽罗,将她头上的帽帷带落在地。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帽帷下的脸上却是带着一副精致的面具,面具上用繁复的笔法勾勒着血一样红的妖娆的彼岸花。巴掌大的小脸,仅仅露出一双眼睛,一个尖尖的下巴,和一张桃花花瓣一样的樱唇,唇边还含着那种训练有素的微笑。 可是那双眼睛,就算是杨坚的目光与之相触的一刹那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有那样冷的一双眼睛?他见过很多冰山美人儿,可这眼睛中的冷意却不是那种矜持孤傲的冷;他见过很多杀人不眨眼的悍将,可这眼中的冷意亦不是那种杀伐果断地冷酷。这双眼睛中是一种完全的无情,完全的漠视,完全……的死气。那根本就是对世间万物了无念想的人,才会有的一双眼睛。 帽帷被打落,哄笑声更盛,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冷凌凌地看着杨坚,没有丝毫愤怒或是或是慌张,连那唇角的笑容都不减分毫:“奴婢蒲柳之姿,难入皇上贵眼,这是自然。奴婢这次除了向皇上贺寿外,也是来恭贺皇上双喜临门。” “哦?”杨坚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何来双喜之说?” 伽罗使者唇角笑意更盛:“皇上而立之寿,为一喜,这第二喜,便是前些日子来的冰霞使与皇上连理之喜。听说冰霞姿容上成,皇上一见倾心,便将美人收入帐下,这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杨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未断,却听伽罗继续笑吟吟道:“宫主听说了这件事,也觉得应该成人之美,所以今日令奴婢带了嫁妆与寿礼一同前来,望将此事了结。” 听到这里,不光杨坚,就连在座众人也愣住了。听着意思,好像是前些日子太极宫宫主遣了个冰霞来跟皇上商讨事宜,没想到这位皇上嚣张跋扈,不但没有答复,反而看上这位冰霞姑娘于是将她收用了。这位太极宫宫主对这位皇上的藐视和无理不但不予计较,反而叫人把嫁妆送来,说是要成人之美,这不是摆明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别说是太极宫这样声名赫赫的势力,就算是寻常门派,也是受不了这样的侮辱的吧。 “只是太极宫宫有宫规,宫中女子若是与他人相好,只有将那人收做男宠,或是结为夫妻这两种选择,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做妾的。宫主念冰霞身份卑微,皇上却尊贵,所以就不做前者念想,这冰霞,就免去使者职位留在皇上府中做皇后吧。”她笑语晏晏,底下的人却忍不住炸开了锅。 那个一直在杨坚身边侍酒的美姬更是忍不住娇声喝道:“太极宫简直是狮子大张口欺人太甚!区区一个江湖上跑腿儿的侍女,能被皇上看上已经是三生有幸,却还妄图皇后的尊位,简直不知廉耻!”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嘘……听说这个太极宫邪乎的很,说不定是另有图谋。” 小小的人里在大堂之中,冷冷的一双眼看着一连玩味的杨坚,笑得更是温柔:“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杨坚轻轻叹了口气:“太极宫宫主调教有方,那位冰霞姑娘确实很的朕心意,可惜红颜命薄,前两天,已经殁了。”说着,将手中的玉牌抛到了她的裙边,“朕心里也难受的很,不如作为赔礼,你们宫主提的那个生意,朕考虑考虑。” 来使不杀,这位皇上不但贪恋美色亵玩了太极宫的使者,还弄得香消玉损,偏偏用谈交易的事给对方施压,分明是有心要给太极宫一个下马威———江湖第一宫如何,天子脚下,这些乌合之流根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伽罗使者弯下腰捡起那块玉牌,轻轻叹口气,似乎也没有很意外,只是悠悠道:“皇上可知太极宫的使者有两种,一种是传令使,一种是行令使?顾名思义,传令使负责传达,行令使负责执行,而伽罗使却是两种兼备的。所以奴婢不但要将宫主的意思传达到位,而且还要将之实行,所以皇上这是让奴婢难办事啊。”她一口气叹完,忽又莞尔一笑,“还好奴婢早有打算,这事儿也不算太难办。来人,把东西抬上来。” 九口大箱子被依次抬入堂内,漆红色的箱子上描金的并蒂莲花熠熠生辉,盖着红绸一圈围绕着她放下,颇有些嫁妆的意思。 杨坚冷冷一笑:“人死不能复生,你难道还能让朕结阴亲,还为一个死了的侍女守节吗?” 掩了唇,伽罗咯咯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落了一地:“皇上真是会说笑,皇上之尊,怎能结什么阴亲!”说着曼妙旋身,一挥袖带出一股劲风,眼中冷芒闪动,笑语声却更是软糯娇柔,“只是皇上与冰霞一见倾心是一段佳话,本就该伉俪情深不离不弃,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就算是黄泉路上,也应该携手相依不是?” 那股劲风将箱盖砰地掀开,箱子里飞出的雪白纸器顿时漫天飞舞,全是用纸糊的嫁妆! 而她浅红的身影亦是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穿花蝴蝶一样掠过飞雪般的纸片,直直闪向杨坚!刹那间原本歌舞升平的饮宴一片混乱,侍女的尖叫声,宾客们狼狈不堪逃窜间打翻碗盘杯碟的破碎声不绝于耳 “小小江湖草莽,不知死活!”杨坚凛然喝到,“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梁上已是几十道黑色身影飘然而下,手中兵器泛着噬人的寒芒,侯府暗卫! “爆!”伽罗同时冷叱一声,手中多了一条丈余长的鞭子,随着啪的一声鞭响,那漫天的纸糊嫁妆刹那间爆裂开来,爆成一团团紫色烟尘。数名暗卫不及反应,哼了一声就栽倒在地。 对同伴的倒下置若罔闻,黑压压的身影向她飞掠而来,可是她几乎就是变成了一抹浅红划过那令人胆寒的漆黑阵仗。看不见激烈的缠斗,只是摧枯拉留般轻盈的一闪而过,那数十个人的防守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就被她撕开了一条口子。若不是那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兵器碰撞声和肉体被击中的噗噗闷响,在场的人几乎都要以为这些侯府暗卫都已经被尽数收卖过,现在不过是做戏而已。 可是那飞溅的血珠和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蒙蔽了所有人的感官,这不是防卫战,这是一边倒的屠杀。她的动作干净漂亮,挥鞭的动作温柔得仿佛是观音手持柳枝洒下圣水普度众生,但她的动作带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死亡。她那唇角的弧度,妖娆绚烂得像是那灯光下飞散的血珠,这样的笑根本就是失去理智的,疯狂的,轻易等人想到传说中嗜杀的修罗。 根本就是一只漂亮的毒蝶,吸食的不是花蜜,而是人血。 第363章 王法就是朕 如同刀切豆腐一样破阵而出,她的身影眨眼间已离杨坚不过数尺。 就在她落地的一息间,四道黑色的身影刷的闪了上来,手中的利刃破风而至:“小小女子也敢公然刺杀皇上!视王法为何物?” 这四人的联手攻势极为刁钻,显然是演练过无数次的杀招,匹练般的刀光将伽罗淡红色的身影牢牢锁住,就像是一张捕蝶的网,网下的一切生命都无以逃脱! 也就是这一瞬间,匹练般的刀光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淡淡的鞭影。 “啪”的一声,四颗脑袋在刀光还未锁下之时,咕噜噜滚了一地。鲜血从四人空荡荡的脖子上飙出,不可避免地沾染在了那绣了曼珠沙华的裙边上,衬得那本就血红妖娆的彼岸花愈发娇艳。 淡红的身影毫无阻碍地继续冲向杨坚, 那四人联手的攻势几乎是对她没有达成任何阻碍效果,眨眼就被她手中长鞭撕成了碎片。 可还未等到她一个起落,剑气就席卷而来! “皇上的文武双群双全果真名不虚传。”樱唇上浮现出一丝赞赏的笑容,“只是,可惜了。” 长鞭突然脱手,直直冲向杨坚心口,与此同时身形一窜,整个人都向着杨坚怀里撞去! “你这是飞蛾扑火!在这里造次,要是坏了你家主子的交易,你也难逃其咎!” 杨坚冷喝一声,整个人都包裹在一团剑光之中,这般身手,简直不像是一个荒淫无度的皇上所能拥有的,就算是一流高手也不得不提起精神小心应付,可那伽罗使仿佛是根本看不见那能将她瞬间绞杀的漫天剑光,只是狠狠扑了过去! 眼看剑锋就要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她整个人忽然诡异地一拧,那本应穿喉而过的长剑堪堪削破了她的肩头衣服,而她在剑势施展到老的一瞬间回手拔下了头上一把琉璃簪,手起簪落,插在了杨坚的咽喉上! 一击必杀! 可她并未停手,反而将琉璃簪迅速抽出,一连又在杨坚胸口刺了数十下,鲜血顿时从那密密麻麻的窟窿中涌出,随后几乎不做任何停留,她顺手抄起桌子上切蔬果的银刀,一刀将他的头颅砍下。 鲜血唰地喷了她一身一脸,那沾染了鲜血的尖尖下巴,,那衣裙上和鲜血一样有着妖艳颜色的纹样,配上那双漠然却亮得骇人的眼睛,像极了一株地狱里蔓爬出来吸人血开花的曼珠沙华。 大堂里一片狼藉,未能逃窜的宾客和侍女眼睁睁的看着这极度血腥,却在片刻之间就结束了的杀戮,连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那颗头颅咕噜咕噜的停了下来,她气定神闲地将那琉璃簪上的血迹在帕子上抹干净,松松挽起散落了的秀发,拎起地上的鞭子,忽然将头转向在地上瘫软成一团的美姬道: “外袍给我。” 美姬被她这一眼吓得往后挪了挪,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把自己的外跑脱下了递了出去。 而她扯了外袍,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那颗滚了好远的头颅,蹲下身行云流水地把那颗头包进了衣袍中,又走到大堂中间,把那顶被打落了的帽帷捡起来,轻轻弹了弹灰,戴在了头上,一手拎着还在不住滴血的包袱,缓缓向外走去。 众人心惊肉跳地看着她气定神闲的向外走,心里竟不有有些希望这尊杀神赶紧走,莫要计较他们之前的哄笑才好,谁知她走到门前,却突然转过身来。 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众宾客脸色更是惨白,但她竟然嫣然一笑,又是盈盈一拜,轻柔地说:“奴婢太极宫伽罗使者,搅扰各位饮宴,不甚惭愧,就此谢罪,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她的动作还是那样优美动人,仪态万千,一拜之后悠悠转身,步态曼妙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只有那雪白的纸片,还在夜风中飘扬。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里是江南,却还没有到送春归的时节;山上的冰雪虽然已经开始融化,却还未显青黛之色;烟柳街两侧的柳树上仅仅只有几分新绿,并没有绝胜烟柳之态。 灰瓦白墙,亭台楼榭,八角滴水檐,错落有致配着百余家店铺风格各异的招牌旗标,路边买吃食的小摊小贩不时掀锅出炉,蒸腾出的水雾混着食物的香气弥漫空中,勾得来来往往的人不断驻足。 绸缎店撤去了冬日放在架上大红大紫一团喜气颜色的绸缎,换上的料子皆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清雅色调,暗示着人们该裁做新衣;就连女子爱逛的胭脂水粉店,也是挤满了各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脆脆的笑语声传得很远…… 这一切显出一种繁华的感觉,彰显着这鱼米之乡的富足安乐,但这座落江南最繁华地段的城市的依旧笼罩在冬日残留下的些许寒威中,热闹有余,婉润不足。 一辆两匹骏马拉的精致马车在这喧闹的街道上缓缓而行,却在路过一幢华丽酒楼时,被门口排队的人潮阻住。坐在华丽车厢中闭目养神,一路上对各种叫卖声。 讨价还价声和令人垂涎的食物香味都无动于衷的林子陌,在一阵不和谐的喧闹声炸响车侧的时候,终于默默掀开了车帘,却没想到印入眼中会是这样的眼波水横,眉峰山聚,眉眼盈盈。 仔细看来明明是眼尾微调,形状极其完美的凤眼,搭着有剑眉英挺却眉尾微尖不带眉峰隆起的平眉,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菱唇,傲雪红梅一样的唇色。 身着料子垂顺的浅灰暗绣心字纹银袍,料子不像丝也不向锦,偏偏像他那头散落腰间,用天青色玉环一束的发;拎着捆扎点心包裹的绳子,年轻男子修长的身形在人潮中鹤立鸡群,一身清贵。 “好漂亮的小公子,要我看就是眠花楼里的头牌都没有你这一双眼睛耐看,倒是几年前我在栖梧院见过的一个小倌也有这么一双这么好看的凤眼,那个,叫什么来着,好像叫…… 小凤?哎呀,那小凤真是有一把好嗓子,一曲凤啼好几百两银子哟,只可惜后来好像被金主包走从良了……不知小公子和那个小凤是什么关系?跟我回去,我一定让人伺候着,不至于让小公子抛头露面,排上这么久的队,就为了一包点心。” 轻佻的语气,站在年轻男子身前的壮硕中年人金冠玉带,满脸横肉,一双眯起来的眼睛里满是觊觎之色,身后还跟了六七个爪牙,个个身材彪悍,带有佩刀。 土财主调戏民女的戏份不少见,可是这被调戏的对象竟是这样一个官家少爷一样的玉人,围看的人就多了不止两三倍。马车在这样的大街上本就难行,现在更是只能停了下来。 “三少爷,你看……”车夫的声音低低传来,竟是用内力将声音凝成一丝,这样的本事寻常江湖人都不能轻易做到,此人却只能屈居人下做一名车夫,这样的事情说出去真是要引起不少唏嘘。 “不急。我们的时间算的宽裕,而且去得客人本就多,凑在一起慕容家也不好安排。”淡淡出口,林子陌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宛若流云的年轻人身上。 莫名的就将他的身影与天边的一抹流云联系在了一起,那样的怡然恬淡,可以说是与世无争高高在上的贵气逼人,但也是不可捉摸的变化莫测。他的身形面貌是纯然的清贵,此刻面上的表情亦是不可侵犯的冷傲矜持,但那双眼中的目光流转又是那样的多变 天边的流云本无颜色,若是天色澄清,他便云淡风清;若是天色阴沉,他便凛然生威;若是霞光万丈,他便妩媚娇艳。他本身是云,那举手投足,目光流转中的神态,便是天色。 “阁下谬赞了,只是若是阁下想包小倌,应该去栖梧院,往前走右转就是,在下还要赶着回家,让家人用上点心。请阁下让在下过去。”珠圆玉润的声音,好听得一汪凝露般沁透心脾,让人觉得一个激灵后说不出的舒服,就连林子陌亦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定下神来。 微微震撼于这惊艳全场的嗓音,中年人嘿嘿一笑下意识就去抓他的手:“这瑞祥居的东西虽然每天限量出售,先到先得,排好长的队才能买上定量的一点,但是我赵大府上的点心可是不比这个差,小公子跟我回去一趟,要什么都给你。” 他这一抓抓得很快,看样子似乎还是个有几分粗浅功夫的练家子。 人群中不又传出一阵轻呼,可是那年轻公子忽然腰一拧,轻轻松松避开了这一抓,将手中的点心护在了怀里,似乎没有什么比这包点心更重要了。 不过随意的一拧腰,却让林子陌轻易地想到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句话,那略显削瘦的腰身柔韧得如同春风中的柳条,发丝飞扬成漂亮的弧度,旋身之际优美至极,不像是武,反像是舞,让人忍不住想要将手附上那柳枝一样的腰身,体味一下那是怎样的触感。 第364章 大兴宫的大红人 “还请沈老板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欺人太甚。”那双丹凤眼里含了淡淡的恼色,竟是给那容颜平添几分冷艳,微凛的声音也是如同碎玉。 舔舔嘴唇,中年人眼中多了一丝势在必得,邪笑道:“小美人儿,你别逼我把你弄伤了才后悔……你们这些人在我身后戳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别粗手粗脚的,给我温柔点,别弄伤了他。” 说着压低了声音,“小凤,别以为换了金主我就认不出你了,曾经听你在楼子里唱了一个月的戏,你以为我能忘了你这声音吗?” 那双深棕色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和恨意。 “瑞祥居门口,谁敢乱来!” 冷斥声随着大门打开传了过来,瑞祥居十九扇镂花黄杨木门同时打开,每一扇门门口都站上了一个劲装打扮的侍卫,中间一扇门走出的黑衣大汉更是虎目微瞪,一脸正色。 能开成这样的店,背后都有一个不算小的靠山才能立得住脚,像这样每天不知道要上演多少次的调戏居然能引得这样大张旗鼓的出手,也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看到黑衣大汉,赵大脸色稍微变了变,立刻堆上了笑容,恭谨地抱了抱拳:“赵某人不过与友人叙叙旧,居然将您惊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这就换个地方。”说着,手上的动作更是快了起来,不由分说就准备拉了年轻男子离开。 大汉哼了一声,冷道:“你走你的,独孤伽罗走独孤伽罗的。夫人有令,今天谁要是要跟和公子作对,就是跟夫人做对。你赵大一个暴发户,想来还没有家底殷厚到跟夫人作对吧。” 赵大愣住,显然没想到这么一出,看着大汉向自己一脸凶神恶煞地走过来,终于陪着笑脸轻轻道:“夫人真的要保他?我绝对没有看错,他就是几年前栖梧院那个清倌……” “大胆,曾入宫为天子寿辰唱戏,得御笔亲书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京城第一名角儿,怎是你这样的人能妄议得起的!”大汉沉声道,又随即转向那个公子,恭敬的躬身, “独孤伽罗能来瑞祥居赏脸,在下不胜荣幸,夫人和小的都是曾经独孤伽罗的铁杆戏迷,刚才夫人在楼上看见公子气质出尘风姿绝世,让小的来问公子能不能上楼一叙?” 微微一笑,无视那目瞪口呆的中年人,那双凤眼一笑之间流光溢彩,妩媚之色尽显,映衬得他左耳耳廓上的那枚雕镂成繁复伽罗花样,几乎明透成水中一缕流云般绕在耳边的玻璃种雪色翡翠也多了几分暖意。 看到那淡白色水头极好的耳饰,林子陌有一瞬间的愣神,那个东西的意思是…… “若是作为红角儿,婉卿一定会陪夫人一坐。可惜婉卿已经不是那个能肆意妄为的戏子了,婉卿的主子若是回家的时候看不见婉卿,或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婉卿即使一死,也不能偿还主子厚爱之万一。” 不卑不亢,没有作为一个男人说自己为人掌中把玩,不能随意行事的尴尬,珠圆玉润的声音满满的恭谨温驯,甚至带了那样一丝含情脉脉。 是了,那样的耳饰,是守贞的意思。 大汉也被这样的回答惊了一刹,旋即叹了一口气:“能将独孤伽罗收入帐下的人想来也是人中龙凤,独孤伽罗能有这样一个好归宿,小的替夫人向独孤伽罗道喜了。” 轻轻拱手一拜,独孤伽罗朗声道:“婉卿不过一介戏子,得夫人如此厚爱,婉卿惶恐。他日一定向主人说明原委,夫人这份出手襄助的情谊,婉卿不会白受。”绕指柔的声线没有内力的支持,却凝而不散地传了上去,楼上坐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说话的人就在耳边,京城第一名角儿,果然有几分功夫。 “三少爷?人散了,我们也该赶路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林子陌的思绪,缓缓垂下车帘,林子陌叹了一口气,“明明不好男风,但看见这样的人竟然有些移不开眼,京城第一名角儿,传说中生旦都能一人驾驭的惊世之才,果然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情。” 车夫低低道:“这话可不能穿出去了,不然有碍三少爷的声名。” 了然一笑,林子陌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这样的妙人,但是我更好奇的是能让这样钟敏灵秀的人守贞的,是怎样的人物。”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按捺的激动,转瞬又极好地掩藏了起来,又是一副公子如玉的温润,“继续赶路吧。” “是。” 她痴痴靠坐在窗台上,痴痴看着窗外。 窗外夜色正浓,月色也正浓,月光倾斜入室,映得她的肤色有几分冰雪般莹白剔透,夜风拂动间,她一袭雪白烟罗的裙衫水波般涌起,散在肩上青丝亦是轻扬。 衣裙宽大,长发逶迤,她本就纤瘦小巧的身子更是显得质若薄柳,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这夜风吹散,这幅我见犹怜的景致任谁看到也忍不住要心生怜惜,可怜惜中不由都会有些心悸。 她并不是绝色,甚至不能说是个美人,堪堪的漂亮因为她巴掌小脸上那过于挺直的鼻子而显得太硬朗了点,更何况她那双带了几分英气的明晰羽眉下一双剪水瞳即使如今带了些许朦胧也还冷得那么吓人。 不是冷若寒星的那种清冷,也不是梅花傲雪的那种孤傲,那双眼睛里的冷是冰封一切的漠视,与其说对人没有感情,不如说根本就对一切都没有了兴趣。 就连生趣都没有。 她五官中唯有那一张形如桃花花瓣的小嘴和她那带着尖尖下巴的漂亮脸型同样有柔弱之意。她的唇很好看,上唇极薄,倒衬得本也显薄下唇有几分圆润可人,但那唇现下也是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带了刀刃般的锋利。 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微寒,她的衣衫亦是单薄,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就那么屈着一条腿姿势极是慵懒随意靠坐在那里痴痴看着窗外,唯衣发飞扬而神色不变,无形散发出的洒脱竟是连那些名士都自叹不如。 连对自己的生命都毫无兴趣之后的超然潇洒,本就超越了男女的界限。 “我不在那些下人们竟连小主大半夜坐在这里吹冷风都不管了吗?” 珠圆玉润的声音轻轻叹口气,随即一道男子身影飘飘然出现在月光中,着浅灰衣袍的俊逸身姿向着她盈盈拜下,“奴才独孤伽罗给伽罗小主请安。” 目光从窗外收回,她眯了眼,唇角忽然斜斜一勾,几分邪气的笑意给那张冷漠至极的脸上添了种难言的媚色,那双冰凉的眸子也滲出种水汪汪的妩惑。 “心肝宝贝开心果,你过来。”一只手伸向单膝跪在地上人,她的声音糯而软,娇滴滴中虽然还是带了挥之不去的漠然,但仍然不影响这声音勾人魂魄,像是一只猫爪子,轻轻缓缓在人心头刮过。 跪着的人抬起头,他脸上一双眉极为明晰,从眉头平平扫入略薄的眉尾,没什么弧度,有几分剑眉的味道,一眼看过去竟和她的眉很像,眉下那双顾盼生姿的凤眼也因这声音稍显疑惑之色,却转瞬就变成了宠溺的笑意。 朱红色的菱唇笑起来更是显得唇红齿白,眉目间的清贵矜持也一扫而空,反成连女子都要自叹不如的绮丽动人。 京城中既为第一花旦,又为第一小生的当红戏子,果然是一颦一笑都是风韵天成。 上前拉住她伸出的手,他眉头一皱,目光落在她身边的白瓷瓶上:“喝了酒又在这里吹冷风,怪不得小主的手这样的凉。” “婉卿……独孤伽罗……”她拉着他的手,痴痴的笑着钻到他的怀里,极为满足地叹了一声,“暖和……” 低头看着怀里猫咪一样拱动着的小东西,他眼中的宠溺之色更深,将她微凉的身子搂的更紧,声音也更是低柔: “小主醉了,奴才带小主回寝殿休息。”说着就准备将她抱起,可怀中的人却突然用力一扯,小小的身子爆发出的力量竟将他生生扯倒,一欺身骑在了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眸朦胧却狠厉的盯着他,冷声道:”出去了一次回来,怎么这么多礼。 ” 他看着她的脸,巴掌大小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半被月光照的明晰,一半却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看着这张脸,似乎永远也看不够。 “宫主又找你立规矩了。”她淡淡道,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只是下了定义。 他也并没有反驳。 “婉卿……婉婉,我的婉婉长得真好看。”她呢喃着,语气里有着怜惜,伸手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他姣好的面容。 “我没事。”他温柔地笑着,宠溺的目光中有着一丝藏的极深的苦涩,“小主醉了。本来从瑞祥居买了玫瑰青团,芙蓉甜糕和盐件儿,可是赶回来终究还是凉了,小主既然醉了,就休息吧。 ” “我没醉。”她欲站起,却是膝头一软,他连忙一手扶住,让她从自己身上挪下,坐在了身边,她摇着头打了个酒嗝,扶了额道,“回来还没吃饭吧,叫小厨房做菜,我一直没胃口所以也没吃过,既然你回来了就一起吃吧。” “小主想吃什么?” 第365章 骄傲的资本 “我饿了。”她抱怨一声,坐得笔直的身子软软斜倾,他赶紧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要吃抓炒里脊,火腿炖肘子,炸虾饼,红烧蹄膀,炸鹌鹑……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终于断了音,竟是睡着了。 他看着她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将她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 若是没醉,她又怎么会如此乖巧温软地在他怀里睡成一团,又怎么会对他亲近如此。 清醒时候的她,是太极宫宫主身前最得宠的红人,是这江湖里最神秘莫测的门派里唯一能被称为小主的伽罗使者,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连自己生命都当做儿戏的妖女。他一个戏子,才华容貌再是惊为天人,于她来说也不过是这偌大太极宫里一个相依取暖的玩物。 男宠,这就是他的身份,他不会忘记。 “这些都太油腻了,端上来了小主也不会有胃口吃的,婉婉这就去寻一条云梦泽的青鱼扒皮去刺,把鱼肉捣成泥活上面粉做成鱼面,等小主睡起来后就煮了浇上浓浓鸭汤,配上姜丝,葱花,再加上鸡丝,婉婉在公主寿宴唱完戏后公主赏过这道吃食,婉婉这就做出来,让小主也尝尝,小主说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她已经在他臂弯里熟睡,而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寝殿。 身后月光透过花廊,留下一地月影斑驳。 江南慕容,中原南宫,京都公孙,岭南上官。 京都公孙家弟子多入朝为官,多年不问江湖事;岭南上官家避世多年,也渐渐淡出了江湖人的视线。四大家族中唯有南宫和慕容两大世家一个盘踞江南一个卧伏中原,在近百年间长盛不衰。 蜀中唐门唐家虽然家族势力一直起起落落,但因为家中弟子皆严加管教,门风严正,加上唐门暗器的名声至今还没有人敢小觑,倒是并无衰败之相。 与之相反是霹雳堂雷家,虽然因为经营火药生意而家财万贯,但是家中弟子也因此从小就娇生惯养,新生力量已经无法和其他世家并肩,硬是被一个新起的势力取而代之,挤出了几大世家之列。 而这个新起之秀就是林家。 即使这些年江湖中新起的家族并不少,可是林家却是其中翘楚,不但家主林叶熙是个审时度势却又手段利落的人,林家的三个少爷更是一个比一个让人感叹这一家不知道上辈子烧了什么高香才能有这样出色的子弟。 大少爷林逍早在十五岁时就单枪匹马挑了当时黑道上臭名昭著一时独眼狼沈飙的狼窝,据说以动武时不要命不怕死的狠名横扫绿林的沈飙被这个林家大少爷把老窝端了之后又被穷追猛打地追猎八百里,死的时候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 谁也没想到这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是这么一个狠角色。如今十余年过去,林逍早已是江湖上成名的少年剑客,成名以来,这位大少爷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违江湖规矩的事,虽然为人有些少言寡语且好胜心极强,但是做的事却件件大快人心,已有名侠风范。 二少爷林遥自幼就有“神童”之称,五岁作诗词,七岁填赋,五行八卦,天文地理,机关巧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虽然没听说武学上有什么特别的造诣,但是曾经一次有心怀不轨之徒夜入林栖山庄,却是被林遥布下的阵法机关尽数绞杀。 若是不懂武,又怎么会抓得住武林高手瞬息万变招式中的破绽而用机关将其攻破?可是人前的二少爷总是面目如画白面书生的样子,竟是叫人怀疑起这样纤弱的男子怎会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 三少爷…… 从来没有人见过林家三少爷。 这好像是存在于传言中的一个林家少爷,从来都没有露过面。刚开始没有人怀疑这个三少爷绝对也是人中龙凤的这件事,甚至有传言说,前两个少爷名字连在一起是“逍遥”。 意味着家主林叶熙只希望自己前两个儿子逍遥一生,而第三个儿子才是真正要培养成家族继承人的。可是随着林家这个少爷被藏匿的时间越来越长,也有传言说是这个儿子是个庸才,所以一直没有被林家承认,自然也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各种传言纷飞中,林家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另外两大把一切都置身度外,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自然也不会发表任何言论的。 这个三少爷就一直存在于人们的视线之外,流传出来的只有一个名字。 林子陌。 林子陌站在窗台边静静看着烟柳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修长玉白的手指轻轻护在温热的茶杯上,细腻的瓷器触感宛若玉石。这是烟柳街上最好的客栈,慕容家的产业,所选用的器物,绝对没有一件辜负了慕容世家的金字招牌。 安睡一晚后在初春的清晨用完早膳碰上一杯热茶安坐窗前,这是何等的清闲享受。 没想到拿到的路线仅仅是到达慕容家的一处客栈,想必是慕容家想要将这次来的所有客人先集中在这里,然后再行安排,这样不至于让客人疲于奔命之后又风尘仆仆急急匆匆参加这场盛宴,也不至于客人来的零零散散而照顾不周,还真是考虑周全。 这种几乎网罗江湖中有名家族和门派年轻一辈的盛宴,每五年举办一场,既是让各家族中的年轻一辈之间互相打个照面,对彼此有个了解,也是一场各家族之间无形的较量。毕竟,再厉害的家族,若是没有新生力量的输入,都是迟早会土崩瓦解的。 这种聚会有极严格的要求,每个家族只能有最多两个家族中的年轻一辈参加,每个人带的随从不能超过两个,除了主办家族外不能有长者参加,讲究的就是纯粹靠自己的本事,也是对因为一点小事而演化成一场混战。这样的盛事,主办家族也是由届时公认的四大世家轮流举办,这一届,刚好轮到慕容世家。 慕容世家吗?轻轻勾了唇角,慕容世家参加的年轻一辈肯定是慕容家主的一对儿女,慕容秋水和慕容心心;南宫世家…… “三少爷。”一个人的声音在背后低低的响了起来,“南宫家和塞外落日堂的马公子起了争执,您看……” “南宫家的大少爷南宫傲?”林子陌扬了唇角,“早就听说这位大少爷不好相与,没想到这么快就爆发了吗。走吧,去看看。” “小门小户就是小门小户,连一个下人都管教不好,还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反而出来丢人现眼。” 中年美妇一身流彩暗花云锦衣裙,堕马髻上的珠翠华丽庄重,颈上的翡翠项链和腕上一对儿翡翠镯子玉色翠绿欲滴,映衬得她精致的妆容更显端庄华丽。 此时她描画精致的长眉微微的皱着,勾画着上扬眼尾的美目满是不屑的神情,嫣红的唇角亦是带着嘲讽的笑意,“看来这五年一次的新秀会,门槛越来越低了呢。” 她面前一个肤色略显黝黑身材壮实的少年拳头握得紧的已经开始颤抖,却咬咬牙,忍声道:“落日堂第一次来新秀会,人生地不熟,身边的下人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大世面,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海涵。 可是……可是这个侍从年纪还小,夫人和公子能不能看在他年幼的份上放他一次,毕竟……他现在这个样子夫人也应该消气了吧。”他的声音已经发涩,圆睁的虎目却没有看着美妇,而是瞪着站在边上若无其事看向一边的紫衣少年。 周围还有不少来来往往的年轻人驻足观瞧,显然都是来的少年客人,显然都是对这位马少爷触了南宫家的霉头同情不已,但是南宫家的实力面前,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好像是这位马天成马少爷的随从不小心冲撞到了南宫夫人,结果被这个随从被南宫家的家仆打了一顿还被扣押了下来,马少爷现在想来说情,可是似乎刚刚在那位南宫少爷的手下吃了大亏呢。”林家的车夫站在林子陌背后用密音轻轻解释着。 “南宫家的大少爷南宫傲啊。”林子陌的目光停留在紫衣少年的身上,微微一笑,“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长身玉立的少年,紫色那样的挑人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只是愈发显得贵气逼人,腰间别着一把嵌着晶莹闪耀宝石的长剑,抱着胳膊倚墙而立,他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叫人不敢亲近。 似乎是察觉了有人窥探的目光,少年抬头向林子陌的方向往来,棱角分明的脸上飞眉入鬓,眸如点漆,紧紧抿着的唇角似乎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的目光是锐利的,可是那个远远眺望着他的黑衣少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目光中的攻击性,那样温良地笑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南宫夫人,这南宫家是连新秀会的规矩也要置之不理了吗?”唇角上扬地向楼下一脸危险气息的少年点头示意,林子陌几乎没怎么动的嘴唇里轻轻溢出一句话。 第366章 锋芒渐露 “三少爷你忘了吗,李家和长孙家可是有婚约的,南宫傲和慕容心心,眼看着也快要到成亲的年纪了,这个时候,亲家母来看看自己的儿媳妇儿又有谁敢多说什么。”车夫轻轻嘀咕。 “看不出林彦你还挺了解这些小道消息。”林子陌笑了笑,“不过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更是看看就好了,毕竟两大世家之间的事情,李家,还管不着。” 说着,偏了偏身子,压低了声音,“去,给长孙家接待的人通个风,虽然我们不管,事情闹大了长孙家也不好做人,塞外的落日堂和长孙家……”忽然住了口,林子陌盯着林彦身后,唇角的笑容渐渐深了起来,“慕容公子真是雅兴,居然听起在下和仆从的悄悄话了。” 林彦迅速转身,就看见了悠然站在自己身后一根柱子后面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的白衣少年,先是面色变了变,随即从善如流地拜了下去:“小的多嘴,还请慕容公子海涵。” 少年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不算很高挑,但是修竹般的挺拔;长得也不算顶英俊,但是一张净白的脸下巴略微削减,那双漂亮的杏眼水光盈然,生的叫女孩子都嫉妒。 鼻子极挺直,翠眉如羽,把本来有些过于清秀的脸型修饰得干净硬朗;唇角若有若无的上扬温润如水,让人看得说不出的舒服。慕容秋水,长孙家的大少爷果真人如其名。 “李家的子弟果然都是人中龙凤。”笑着轻叹,慕容秋水抱了抱拳,声音低低的,“第一次见面,多谢李家三公子思虑周到。眼下的事小弟还要去处理,之后的新秀会希望能与三公子再叙。” 林子陌立刻抱拳还礼:“慕容公子果然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心细如发,更是君子如水温润人如其名,眼下还请公子先行使主人之责。之后小弟一杯清酒随时恭候慕容公子。” 杏眼笑意盎然,亦带着一份随性,再次抱抱拳,慕容秋水拂袖错身向楼下走去,动作中带着无尽潇洒,轻轻软软的白衣被他穿出难言的俊逸。 倚墙而立的紫衣少年的眼光迅即的移到了白衣身影上,那目光中的锐利更盛。 那轻轻软软的白衣身影还是那么从容不迫,身形中的潇洒随性在与那锐利目光触及的瞬间比起之前与林子陌对话时多了一种让人肃然起敬不可侵犯的威严,唯有语气还是温润如水的笑意盎然: “南宫夫人几年不见,一见面就给我们这些小辈们立规矩呢。我们这些小辈们好不容易从被父辈祖辈们每天板着脸训斥的家中跑出来想要喘口气逍遥几日,没想到就算是远在家族千里之外也要担心被南宫夫人抓住小尾巴,啧啧啧,真的是可怜啊。 这要是一个不小心被南宫夫人抓到了错处训斥一顿的消息传到家中,回去估计要被老爷子罚跪祠堂了!” 他那双杏眼里满满的委屈,一副对父辈的斥责心有余悸的样子,口气中有着一份小孩子样的埋怨,完全是一个小辈对前辈撒娇的姿态。南宫夫人仗着家族优势的无理取闹顿时变成了长辈对晚辈的做规矩,家族与家族之间的矛盾瞬间被降成了长辈对晚辈的教导。 这一番话把在场所有年轻人都夹带了进去。是啊,落日堂确实算不上什么大家,但是跟南宫世家比起来在场的又有几个算得上是大家?顿时,脑子转得快的年轻人已经随生应和起来。 “是啊,南宫夫人,您就大人有大量,通融一下我们这些小辈吧!” “对啊,南宫夫人,我爹都不让我跪祠堂,直接用鞭子抽呢!”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起来,哄笑声四起,竟然都用上了小辈对前辈耍赖撒娇的伎俩,南宫夫人脸色一下子变了,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南宫夫人大人有大量,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辈吧好不好?我母亲听到南宫夫人来了,赶紧叫我把夫人第一批接到长孙家呢,说是南宫夫人最重规矩,新秀会来的都是不懂规矩的小毛孩子,万一冲撞了夫人,长孙家也不好跟李家家主交代。”然而慕容秋水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反而笑着补了一句。 这句话,可真的是有些分量了。 说是你南宫夫人最懂规矩,可是新秀会不需家中长辈来,来的都是“不懂规矩的小毛孩子”,你为什么在这里?不但来了,还训斥起小辈不懂规矩,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是啊,这种事情,万一传到你的夫婿“李家主”那里,又会怎么样呢?别的家怕你们李家的势力,可是长孙家可是不会怕你区区一个南宫夫人啊。这里给你一个台阶,把你从这些小辈中带到长孙家去,您就请吧? “南宫公子,这下你可没人管着了,和同辈之间也能玩得尽兴点,你可欠了小弟一个人情啊,哈哈。”故意压低了声音,慕容秋水促狭地笑笑眨眨眼,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南宫傲,你不过是一个小辈,这件事前辈插手了,你最好把你的气焰也给我压压。 “是啊是啊,南宫公子来这里以后还没跟大家说过一句话呢……”人群中又是一阵起哄。 立在高高的楼梯之上,慕容秋水一身白衣,笑得温润如水。 林子陌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无声的笑了起来。这个慕容公子,可真的是要命,三言两语却是含沙射影,真真是温柔刀杀人,刀刀伤人性命。 看来慕容世家虽然一直不声不响,但是百年世家的底蕴真是可怕,竟然能教出这样的弟子,而且刚才慕容秋水立于身后居然一时半会儿都没能被他察觉出啦,看来在武功造诣方面这个慕容公子也是不容小觑…… 南宫傲的脸色在慕容秋水的注视下也是冷了起来,目光一闪,恰巧捕捉到了林子陌脸上的笑意,眼中戾气大盛,冷笑道:“说话?新秀会难道是官家小姐结交小姐妹的品茶会吗?我不喜欢说话,若是有比试剑法的,倒是会让我很兴奋啊。李家三公子可有这个兴致陪我玩两把?我这两年找你兄长可是找的很苦啊,可是今天能遇到你,也是不错呢。” 哄笑声瞬间消失,气氛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李家三公子?大家不由顺着南宫傲的视线看去,都想看看这个神秘的李家公子到底什么样子。只见一个黑衣少年站在二楼的栏杆边,眉目清秀如画,静静站在那里含着淡淡的笑,有着年轻人难有的儒雅沉稳。 真是要命了,新秀会果然是新秀会,这三家的公子,南宫冷傲不羁,慕容飘逸温润,李家君子端方,长相也是一个不输一个。这样的人平常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见到一个,这里却已出现就是三个,真是让人感叹天纵英才。 林子陌还是面色如常的笑着:“南宫公子若是要比剑法,自然是找我大哥,若是想要比机关巧学,应该去找我二哥,可惜这两位现在都不在,恐怕要让南宫公子失望了呢。” “他们两个不在,你不是在吗?”南宫傲斜斜挑了唇,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傲儿。”南宫夫人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别太过了。”又转向林子陌,柔声道,“原来是李家三公子,傲儿脾气不好,你别计较。”她忽然这样一副慈爱的长辈态度,之前对马天辰不可一世的尖锐态度一扫而空,所有人都不由愣了一愣。 看来是,因为李家的势力啊,看来这个南宫夫人,还真是个……林子陌心里冷笑出生,面上的恭敬之色反而更浓,稍稍欠了身道:“夫人言重了。” “母亲怎么说的像是我要欺负李家三少爷一样呢?”南宫傲舔舔嘴唇,笑了起来,“都说李家的少爷个个都是文武双全,是这一辈中最让人瞩目的一家,我只不过是想要稍稍讨教一下三少爷的剑法,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新秀会不本来就是让年轻人之间互相切磋了解对方的吗? 难道说?难道说李家的三少爷,真的是市井里传言那样是一个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庸才?” 慕容秋水的脸上温润如水的笑容渐渐冻结了起来,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冷:“南宫傲,这是长孙家的地盘,还请你不要弄的大家都下不来台。” “下不来台?”南宫傲讥讽的笑笑,甩开了被南宫夫人轻轻抓着的衣袖,“这不过是些市井间的传言,又不是我说的,不过事实有的时候就是事实,难道慕容公子要替李家堵住天下人之口吗?” 慕容秋水回头看着面不改色的林子陌,正准备开口,一个非常柔和声音忽然从背后悠悠传来: “君子之于朋友也,心必有非焉而弗能,谓吾不知其仁人也。南宫公子和林公子是初识,连朋友都算不上,何况那些风评连南宫公子也说了不过是市井里的风言风语,是废话,南宫公子又为什么要说出口呢? 这样的行为,可不是世家子弟应该做出来的吧。要是让你父亲听到了,恐怕是要说我这个先生教导无方了,南宫公子,你说是不是?” 第367章 大错特错 居然有人会用说教的语气来跟南宫傲说话! 跟南宫傲这样的人居然还引用孔夫子的话来斥责他的不是,就算这番话说得有理有 据,也实在是用错了对象!大错特错! 众人不由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个柔和至极声音的主人是不是疯了,甚至已经有人默默的退了两步,害怕会被南宫傲的火气波及。 显然南宫傲的表现也并没有叫他们失望。 “先生!”身上千年寒冰一样叫人难以接近的冷傲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南宫傲那双凌厉的眸子中刹那间显现出一种略微慌张,不知所措的神情,倚靠在墙壁上的身体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一样直了起来,“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慕容秋水转身闻言转身苦笑:“还是老师你出面才能解决啊……” 月色下的大海。 这个男子,是月夜的大海。 深蓝色的外袍,那是一种比黑更黑的蓝,像是在月色下也无法一眼洞穿的海面颜色;玉色的领口袖边如同那流转海面上的月影,袍下露出雪色的内衫边沿随着他云淡风轻的步子轻轻拂动,宛若轻拍在海岸边的浪花。 他的皮肤是一种健康的淡蜜色,不是面如傅粉的白皙;他的唇是淡淡的红,水润饱满,不是危险和漂亮并存的纤薄;他的鼻梁挺直,但就连那挺直的线条都带着一种柔和的感觉;那眉眼,也没有任何锋芒崭露,只是带着份悠然的笑意和纯粹的柔。 静谧,祥和,深邃的,月夜的大海,不见一丝波澜,却默默吞纳百川;不兴一份风浪,却暗潮涌动。让人心生向往,亲近,却不敢亵渎。 不算出色的五官,干干净净而已,配上那份柔和的感觉也只是极为平凡;衣服料子虽然好,颜色也正,但样式简单,连修饰身材的衣带也不系一根,唯有束起一头乌发的白玉冠玉质细腻通透,看起来是上品。 中等身材,并不是鹤立鸡群的高挑挺拔,唯有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洒脱的优雅,带着种天成的风韵。 这样的人…… “南宫公子可知错?”低低的声音,柔和得让人心都软软地融化成了一团,他唇角笑容不减,眼光温柔却认真。 微微躬身,南宫傲皱皱眉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又住了口,终究只是轻声说了句:“是南宫傲鲁莽了,多谢老师点拨。李家公子,南宫傲口不择言,林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南宫公子言重了。”林子陌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身边眉眼温柔的男人,郑重一拜,“李家三子林子陌拜见张韶卿张先生。先生当年对二哥林遥有点拨之恩,林子陌从兄长口中听得先生惊才绝艳,今日有幸一睹真容,子陌之幸。” 人群不由倒抽一口气。 张韶卿,这个名字能被传开,冠的不是“侠客”“君子”或是其他什么江湖名号,而是 “先生”。 说白了,就是教书先生。 可是能被几大世家认可,作为着几大世家子弟的教书先生,又有几个? 各大世家中哪一个世家不是人才济济,哪一个世家不是储备丰厚?又要什么外来的教书先生? 可是这个张韶卿,偏偏得到了这个认可。 也难怪,琴棋书画,机关巧术,吟诗作赋,上到君王之道,下至走马遛狗,好像没什么这个张韶卿不通的。何况据说这个张韶卿的爷爷,曾任太子太傅,地地道道书香门第,忠臣之后,就算之后家族没落,也绝对不会沦落到让他成为江湖人。 可这个明明走上仕途本应青云直上的人张韶卿却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父母早亡之后,辞官入了江湖。 曾舌战群儒,凤凰高台之上论道七日而无人能驳。 曾文惊四席,天子明黄之下挥毫作赋得天子青眼。 曾计退千军,兵临城下之前谈笑间扭转主将心意。 曾曲震淮河,轻纱帘缦之后弦动绕梁令群姬无声。 据说是被人引荐给了四大世家,然后就这么成了江湖上最有名的“先生”。 没有人看好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毕竟朝堂是朝堂,江湖是江湖,可是渐渐的,大家就发现四大世家的家主眼睛果然不是瞎的。文武双全头角峥嵘却不骄不躁,刚正不阿信守不渝却进退有度,八面伽罗心思剔透却温良如玉。 难怪四大世家许他先生之名,且任其去留,难怪江湖人也视他为最好的公证人,盛事总有他一纸请帖。 南宫冷傲不羁,慕容飘逸温润,李家君子端方。 不若他翩然而立,一身温柔。 这就是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区别了吧,林子陌看着那个眉眼温柔的男人,心头叹了口气,这种气势上的差别,这样气度上的不同,只有岁月才能塑造,是他们怎么补都补不上的。 “处理人的事情上,你不如你妹妹啊。”很轻很轻的一句话,轻的就连林子陌都有一种听错了的感觉,可是他确实看到慕容秋水的脸,微微地红了。 不如你妹妹? “先生你走得好快,怎么不等等烟儿呢。”小小抱怨的声音打断了林子陌的疑虑,一个高挑身材的翠衣伽罗燕子一样旋身出现,一身错落有致的深绿浅绿搭配得体,映衬着她粉面桃腮,明眸善睐,显得娇柔动人,只是那柳眉间有几分不悦,让娇柔中多了几分楚楚之色。 绿色的身影,站在那道深蓝身边,一眼过去说不出的般配。 “柳烟,先生正忙着呢。”慕容秋水轻声道,神色还是温柔如水,笑意也没有半分减少,可是林子陌偏偏觉得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若不是林子陌没在柳烟身上放什么注意力,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飞快闪过的神情的。 是啊,这样的美人儿出现,又怎么可能有人不凝神去看呢?就算是林子陌也分了下神,以至于没有看清那闪过的神情到底是什么。 伽罗目光转向楼下,猛然顿悟,立刻静静垂首站在了男人的身后,唯有一双美眸时不时在众人身上扫过。 “南宫夫人,好久不见,夫人神采如旧。想必夫人和慕容夫人也有好多体己话要说吧,韶卿来之前,还听到慕容夫人一直心心念念着李家呢。”男子微笑道,“这次新秀会来的客人比往年都要多,招待不周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秋水,时辰不早了,开始把客人们送转往长孙家吧。” “是。”慕容秋水微微躬身,“南宫夫人,请。” 南宫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耳上的翡翠耳坠微微地晃了晃,终究是一言未发,跟着引路的小丫鬟走了出去。 “让先生坐子陌的马车,委屈先生了。” 细密的珍珠车帘被束起,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打在青瓷茶碗中缓缓升起的茶雾之上,如梦似幻,马车行驶之间,茶碗中的茶水只是偶尔细微地轻颤一下,俄尔便恢复了平静。茶桌边可供六个人舒适斜倚的软塌上三个人都以最优雅的姿势坐着,姿若谪仙。 “这如果还算委屈的话,那就是韶卿太娇贵了。”张韶卿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李家竟这么快就拿到了今春的明前茶。” 林子陌笑笑,眼光有意无意在慕容秋水脸上划过:“不过是一点茶叶,先生抬举了,只是不知道那位柳家柳小姐会不会喜欢。” “柳烟本就应该和她弟弟在一起的,烟儿从小喜欢粘在先生身边,长大了也一时半会儿改不了。长孙家和柳家离得近,我们几个之间平时一直玩笑着,所以有些规矩也就有的时候也不那么苛求了。烟儿也是娇惯了些,让林公子见笑了。”慕容秋水神色如常,浅笑盈盈道。 “倒不是,子陌只是觉得柳家小姐对先生很是亲近,想来是先生平日里对弟子们和善的缘故吧,子陌还从未见过这么受弟子喜爱的先生呢。慕容公子的妹妹从小受先生教导,想必也是如这位烟儿小姐一样仰慕先生的吧。”林子陌握住茶杯,笑道,“听先生说长孙家的小姐似乎有一颗七窍伽罗心呢。” 慕容秋水失声大笑起来:“林公子居然连先生教训秋水的话都听到了,先生,你看你,永远都在外人面前长小妹的威风。” “你今天用的这几招都是你妹妹早就用过了的招式了。”张韶卿笑着呷了一口茶,“论揣摩人心,你妹妹确实连我这个先生都不敢小瞧。” 林子陌淡淡道:“看来这次南宫夫人一定是会满意而归了。” “李家公子也是知道这两家婚约的吗?”张韶卿忽然转头看着林子陌,明明是温柔沉静的眼光,却让林子陌感受到了压迫的气息,然而他的目光瞬间就移开了,轻轻叹了口气道, “只是可惜了呢,女孩子家,心机太重,对身子真是不太好。长孙家小姐病了,不能见客,连新秀会也都只能错过了。可惜,可惜,可惜南宫夫人也要白来一次了。” 气氛,忽然一下子冷了起来。 “慕容小姐的病,这么严重?”沉吟许久,林子陌轻轻开了口。 第368章 禁足中宫 “嗯。”慕容秋水微微后仰,靠在了车厢里的软垫上,整个人藏进了角落深沉的阴影中,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里流露出一种萧索的悲哀,脸上似乎永恒不变的温柔笑意也渐渐褪去, “已经病了很久了,小妹这段时间喝药比吃饭还多……长孙家的大夫说是要静养,可是静养静养,我真的怕,怕那静养的屋子把小妹捂坏了……” 不忍再看慕容秋水的样子,林子陌默默偏开头,就看见另一边静静品茶的男人望着窗外,长长的睫毛半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感受到了林子陌的目光一般,男人忽然抬头,很是温文地一笑,眸子深不见底:“李家公子是在担心南宫夫人的反应吗?” 林子陌摇摇头道:“不,子陌只是觉得长孙家小姐花一样的年纪竟要遭受病痛折磨,于心不忍。” 男人唇角无奈地扬扬,笑意却是索然:“是啊……心思越是伽罗,越是要遭天妒的,年轻人,还是心思单纯些好。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毕竟关系到两大世家联姻。 虽然林公子问起来,韶卿也不想隐瞒,毕竟李家也不是小家族了,但是林公子还是少说为妙,慕容夫人已经因为这件事心力憔悴了,韶卿不想让夫人再因为一些其他纷扰乱了心神。” “子陌明白。” “剩下的,就看慕容小姐能不能熬过来了。”张韶卿低声道。 “子陌相信,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长孙家内室,没有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柱,没有白玉栏杆翡翠堂。 可是你找不出任何一件让人看的不顺眼的东西,也找不出任何一件不符合长孙家气度的配饰,那是一种完全内敛的华贵,不需金银的雕饰,清水出芙蓉,天生丽质。 “郭玉霞!你别以为别人南宫夫人南宫夫人地叫着自己就真当自己是个角色了,我告诉你,长孙家的女儿不是菜市场上的萝卜白菜任人挑选的!别人怕你李家,长孙家不怕! 想看就看,给你好言好语说心心病了心心病了,医师也说了要静养要静养,你就是不停就是不听,见见见!我女儿的命重要还是婚约重要!”一身浅色华服的中年美妇柳眉倒竖,指着一身流彩暗花云锦衣裙的南宫夫人怒道。 虽然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但是妇人一双杏眼还是极为明亮,显然慕容秋水那双秋水般的大眼睛是像了这位慕容夫人,可是这双杏眼瞪起人来也不是一般的骇人,那样犀利的眼光简直要把人瞪出个窟窿。 看着怒气冲天,竟连自己闺名都骂出来了的慕容夫人,一直趾高气扬的南宫夫人一时也是愣住了。 “姨母……母亲不过是着急想要见见心心妹妹,一时心急了而已,绝对没有藐视长孙家的意思,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也没有听长孙家再提起这桩婚事……” 一直在边上低着头的南宫傲见自己母亲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出声道,谁知道话还没说完一个杯盖就“啪”地一声砸在了自己脚边,睁大了眼睛,南宫傲嘴唇颤抖了一下,“姨母……” “好啊,你小子不但敢顶嘴,还敢瞪我?你老子平时都是怎么教的?”对上那双怒气冲冲的杏眼,南宫傲唰地低下了头,哪还有半点傲气。 慕容夫人夏若汐还未出阁前就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儿,入了长孙家更是有名的辣夫人,人人都说,除了慕容云飞,没人能治住的她。 想当年南宫谨和慕容云飞年轻时一起喝酒,带着醉意硬是把慕容云飞带到楼子里喝花酒,当时这位慕容夫人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可是拿着剑追了喝得七荤八素的南宫谨追了几条街,硬是把南宫谨追得抱头求饶,直呼再也不敢了…… 这样的趣闻,随着南宫谨变成了李家主,慕容云飞成了家主,夏若汐成了慕容夫人之后渐渐淡去。成了家主夫人之后,夏若汐似乎真的变成了温柔体贴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但是人的脾气,其实根本是不可能改变的…… 一个深蓝色的身影此时快步穿门而入,在南宫傲身边站住,深深一拜,沉沉如夜色温柔的声音低低道:“慕容夫人息怒,就算傲儿惹您生气了,也是小生教导无方,是小生的错。” 看到这个身影,慕容夫人似乎稍稍消了点火,只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再看南宫母子。 “夫人,对客人,不要这么大火气。”很是淡然的语气中黑衣中年人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雅致的一张脸上淡淡的微笑一如他身上透出的淡淡书卷气那般让人生出如沐春风的感觉。 可是这分书卷气下,是几乎让一般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膜拜的气势。极为挺直的鼻梁,硬朗的眉,却配了嫣红秀美的唇,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唯有那双深深的眸子微微带了些看透世情的沧桑感,沉沉的暗色让人看不透他内心波澜。 长孙家主,慕容云飞。 “前堂小辈们一个个赏花品茶,举手投足都是有板有眼,你们两个这么大人了在这里摔盘子绊碗像什么样子。”声音中带了笑意,慕容云飞走到夏若汐面前,笑着按上她的肩膀,“夫人,消消气儿吧,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南宫夫人也好久才来一次,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恩?” “长孙家主。”南宫夫人行了个礼,委屈地说,“我不过想过来看看我未来的儿媳妇儿,可是慕容夫人就是不让,说是心心病了。可是我不过看一眼而已,有什么不信的吗?”说着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凄凄切切道,“难道我这个姨母想尽一份心都不行吗?” “你少拿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在那里跟指使下人一样……”慕容夫人还想说下去,却被慕容云飞的目光止住了,微微一笑,慕容云飞道: “南宫夫人的好意慕容云飞领了,回头也会告诉心心她姨母来看过她了。只是心心的病,真的不适合有外人探望,所以南宫夫人,还是让心心静静养病吧。” 南宫夫人显然没想到慕容云飞会是这样的说辞,一时间也只能尴尬地笑笑:“既然长孙家主都这么说了……” “已经四年了。” 在一旁默默站着的南宫傲忽然开口,一双冷冷的眸子抬起,盯着慕容云飞道:“长孙家主,四年以来,长孙家对两家联姻只是闭口不谈。南宫傲只想问长孙家主一句,长孙家,是不是想要退婚?若是有这个意思,不如早点说出来,对两家都是个交代。” “傲儿!”南宫夫人轻斥出声。 笑意忽然消失,慕容云飞冷冷地看着南宫傲,沉沉的眸子和南宫傲的目光对在一起的时候,南宫傲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南宫傲。”淡淡出口,没有任何温度情感的语调硬是让南宫傲出了一身冷汗,慕容云飞的目光寒凉如水,“你是不知道,就算你父亲南宫谨在这里,也不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这次,我念你是年少无知,下一次,我会代南宫谨教子。”目光转向深蓝色的身影,“韶卿,这与你无关,不用你感到抱歉,我们之前约定过的,家族纷争以外,师者为尊。”说着忽然一笑,“幸亏你叫我叫的早,不然我这套茶具,非要叫夫人砸光了不可。” “父亲觉得娘亲砸得不对吗?心心这一次倒是觉得娘亲砸得好,砸得妙呢,咳咳咳……南宫公子,你说对不对?”沙哑的声音,哑得气若游丝,却带着浓浓的讥诮。 声音突然从屋侧的屏风后传来,屏风后竟然静静站了一个小小的人,似乎穿了很厚的衣服,以至于那道身影显得格外的臃肿。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内容,她的身影是那样静,静的似乎已经和屏风融为一体,以至于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 慕容夫人闻声望去目光猛然触及屋侧屏风之上的一道人影,脸色立马大变,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急切道:“心心,心心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不是说要好好躺在床上静养的吗?怎么到处乱跑呢?你这不是让娘担心么?” 身影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娘,我没事儿……” 慕容云飞亦是脸色变了,急声道:“心心,南宫傲那小子的浑话你别往心里去……来人!快来人!都是怎么看小姐的?竟让小姐跑到这里来了,病加重了怎么办?” 南宫傲和南宫夫人也是没有想到慕容小姐竟然会就在这里一直站着,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尤其是南宫夫人,平时一直被高高捧着的她今天竟然一下子遇见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尴尬事情,简直就快要一翻眼睛晕厥过去了。然而老天爷似乎还在挑战着她的极限,屏风后面小小的人哑着嗓子说的下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第369章 宫变前夕 “爹,我没事儿,不就是退亲吗?只怕长孙家没那个心,李家却有那个意了,两个月之后太极宫宫主的女儿要办茶会,茶会啊,不就是变向选婿吗?南宫公子怕是惦记着想要成为太极宫宫主的乘龙快婿吧? 是啊,江湖第一宫,宫主只有这一个女儿,谁娶了她,谁就是未来的掌门人,更何况那位小姐听说是有倾国之色。南宫公子怕是动心了,看不上我们长孙家的女儿了吧?那还在这里假惺惺装什么呢? 快去前厅吧,太极宫的使者正点名要给四大世家的公子发请帖呢。太极宫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向外人发请帖入宫,错过了怕是要后悔呢……咳咳咳咳咳咳……” 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她似乎也是体力不支,一边笑一边咳嗽着,而慕容夫人亦是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叫了声“心心”就扑了过去扶住那屏风后倒下的身影。 “心心!心心!你这孩子,身体都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能用轻功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状况啊!?” 屏风后,慕容夫人撕心裂肺地喊着。 屏风前的四个人,脸色飞快的变化着。 太极宫! 这三个字已经成了瘟疫一样的存在,咬咬牙,慕容云飞狠狠瞪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南宫傲,一拂袖:“走,去前厅,看看这个太极宫的使者,有什么能耐!” 南宫傲攥紧了拳,拉了南宫夫人跟了上去。 深深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两个人,深蓝衣袍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却被屏风后沙哑的声音叫住:“老师……” 动作不由停了一下,他止步,轻轻“嗯”了一声,深蓝袍下雪白的袍边因为他突然的动作撞在他腿上,宛若浪花在礁岩上撞得飞散开来。 “很久不见老师了……”沙哑虚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心心身子不行了,不能行大礼,总觉得打一声招呼也是好的……咳咳……” 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掩住眸子里的神情,他饱满红润的唇勾勒出浅浅的笑意,那样的恰到好处,也是那样的礼节性:“心心大可免礼,为师不在意这些的。” “不…不可以……师徒有别,师者为尊……心心不会忘记这些教导的……心心……”屏风后伽罗的喘息声急促了起来,“咳咳咳……” “张先生去前厅吧,这里有我照顾。”慕容夫人的声音低低道。 “嗯,多谢夫人了。” 莞尔一笑,那样的悠然的温柔,那样深邃而静谧,只要他不想,就算泰山真的崩于眼前,也经不起半点惊涛骇浪,一切都会被他无声的吞噬,恬静,怡然。 宛若月夜的大海。 “这位是林公子吧,喏,这是你的,记得要来哦。”纤柔的素手将一张淡粉色的请帖双手递向面前的黑衣少年,动作娴雅恭敬。 面前的宫装女子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他,翘翘的小鼻子,微微撅起着的红唇含着笑,宛若一个活生生的瓷娃娃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她手上淡粉色纸笺一角上画着一朵盛开的芙蓉花,边上用秀丽的字体提了“太极宫”三个字。 微笑着接过纸笺,林子陌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林公子真是客气,凝翠不过是一个跑腿的,听主子命令干事,有什么好有劳的啦。”漂亮的眼睛笑成了两道亮晶晶弯月,腮边深深的两道笑窝更是讨喜可爱。 可是所有人都是如临大敌般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那种眼神,就好像看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一样。 太极宫的使者,本就是地狱来使一样的存在。 尤其是这几年,太极宫的伽罗使者更是把这个概念演绎到了极致。 就在几天前,隋皇因为杀了一个太极宫的使者而被伽罗使把脑袋在自己寿宴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切了带走的事情刚刚偷偷传遍了整个江湖,也不知道太极宫用了什么办法。 朝廷对这件事也只是尽量把消息打压下去,给这个小皇上一个厚葬的哀荣就过去了。居然连朝堂上那位的偏袒都得到了,太极宫简直说是手眼通天都不为过。 更何况谁也忘不了刚才这个小女孩是用怎样诡异的身法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谁也忘不了她笑吟吟娇滴滴说出的那句“奴婢凝翠,太极宫传令使,携宫主之令来此。一个月后大小姐凤瑶歌在太极宫瑶池之前摆酒相邀,新秀会排名前三十家的公子小姐们都在受邀之列,宫主疼惜小姐,想必各位不负宫主一片爱女之心,和小姐结交之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请帖的人,可就是摆明了要和太极宫作对了。 太极宫一向神出鬼没,别说请人入太极宫做客了,就是平时想要找到太极宫的据点,也都是几乎不可能的,虽然有传言说太极宫宫主有一位掌上明珠。 而且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但谁也没有见过,前一段时间突然传出了太极宫宫主有意招婿的消息,大家也都是半信半疑,没想到这么快,居然传令使就已经带着请帖出现了。 虽然太极宫一向行事诡异,收了这张请帖到底会带来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是这里的每一个世家子弟都非常明白如果能得到哪位大小姐或者是太极宫宫主的青眼意味着什么。 江湖第一宫,宫主只有这一个女儿,谁娶了她,谁就已经一手触及了江湖第一大势力的掌控权。在联姻意识方面,家族能排入江湖前三十大世家的子弟们,并不比官家子弟差。 可以是追魂索命请君入瓮的追命符,也可以是一步登天的通天梯,这就是这张请帖的 分量。关键,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嗯,下一个是李家的南宫公子呢,南宫公子好像不在这里呢……哎呀,说南宫公子南宫公子你就来了呢。”凝翠看着向庭院走来脸色各异的几个人,不慌不忙嫣然一笑,先是冲南宫傲点点头,然后在看到慕容云飞的时候立刻正了色,微笑着一拜,“太极宫传令使凝翠,奉宫主之命前来递帖。” 许久的沉默,久得慕容云飞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让在场很多人都有点膝盖发软,可那个小姑娘模样的凝翠,还是恭恭敬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似乎都没有颤抖一下。 “好,太极宫宫主的一个传令使都能有这样的定力,果然不愧是江湖第一宫。”淡淡一笑,慕容云飞轻挥袖袍道,“起来吧。” “多谢长孙家主,家住谬赞了。”凝翠恭声道。 “据说太极宫伽罗使者为宫中第一使者, 遣你过来,可是你们宫主觉得我长孙家不配派遣伽罗?”淡淡一句话,慕容云飞脸上笑容不变,凝翠却脸色一凛。 “宫主绝无轻视长孙家和新秀会的意思,只是太极宫的使者有两种,一种是传令使,一种是行令使。传令使负责传达,行令使负责执行,此次到长孙家,只需传帖,并不需要行令,所以……” “可是我听说,伽罗使两者兼备。”慕容云飞缓缓道。 凝翠的脸色更难看,脸上勉强笑着,眸子里却闪过阴狠的光:“伽罗使者前段时间刚出使京城,匆匆赶回,疲惫不堪,还请长孙家主谅解……而且长孙家主……就这么想要伽罗使者来吗,长孙家主不知道,伽罗使者出现,是要杀人的吗……”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仿佛小女儿家自言自语一样的语气,说不出的委屈。 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慕容云飞语气却忽的变冷:“可是我听说伽罗使者虽然杀人,但更懂规矩,至少会让管家通报,你却是不请自来,任意妄为。难道你们宫主调教宫女要求是不一样的吗?” 凝翠立刻福了一福,脆声道:“请长孙家主见谅,自从冰霞使者在隋皇府遭遇不测,太极宫传令使人人自危,宫主体恤下人,下令说传令使可以自己选择传令方式,只要传达到了意思就好。 虽然凝翠知道长孙家主乃是君子,自然是来使不杀的,可是凝翠听说长孙家主的爱女近来身体抱恙,恐怕长孙家主心情不会太好,太极宫的来使长孙家主未必会应允接见,可是有令在身,若是无法完成要受责罚的,凝翠惶恐之下就选此下策,想着赶紧完成任务就走,不会碍了家主的眼。” 爱女近来身体抱恙…… 太极宫居然知道这件事!林子陌下意识看向慕容云飞,只见对方一双眼睛已经危险地眯了起来。 “宫主听了也是唏嘘不已,说是此次慕容公子若是因为妹妹生病而不想去赴宴的话,也就不勉强了,慕容公子随意就好。” 这是什么,先是放风让慕容云飞知道太极宫的通天本事,然后卖一个好,对于别家公子小姐几乎是死令的请帖对长孙家却网开一面,这明显是示好。 凝翠看着沉了脸色不说话的慕容云飞,突然对边上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的南宫傲嫣然一笑:“所以呢,宫主也说了,听说李家和长孙家曾经指腹为婚过,不过呢,婚嫁的事,还是要看本人的意思不是,南宫公子也可以和慕容公子一样,选择去还是不去。 第370章 空门在向她招手 不过呢,娘娘也说了,慕容公子可以随意,南宫公子只能立刻做选择哦,如果要去,现在就接下请帖,如果不去,现在就不要接,可是之后可没有反悔的机会哦。” 所有目光集中在了苏威的身上,尤其是长孙家父子和南宫夫人的眼光,简直能把苏威撕成几块。 华裳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温柔地笑着,举着的一双手上是那张粉红色画着芙蓉的纸笺:“南宫公子?要接吗?”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眼睛都盯着那个脸色苍白的紫衣少年,他脸上那种骄傲的,致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难测的气息已经不复存在,英俊而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落下,漆黑的眸子里是有些麻木的茫然。 一张薄薄的纸笺,在苏威眼中,仿佛有千斤之重。 那是一个可以一步登天的机会,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着整个李家族一起,可是若是接下,那么要接下的就还有长孙家的怨恨和江湖上的指指点点,苏威很明白这一点。 林子陌看着苏威滚动了一下的喉结,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他叹气的瞬间,苏威伸出了手,声音颤抖:“苏威,接帖。” “傲儿!”南宫夫人惊叫道。 “苏威!你!你……”慕容秋水一声怒吼,一个箭步就窜到了苏威面前,一直温柔如水飘逸如风的少年现在却是愤怒的野兽一般,那双漂亮的杏眼竟已经气得发红。 那是他妹妹的婚约啊,苏威这么做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 “秋水。”低低的声音,仿佛海风呜咽的叹息,一声就让慕容秋水停住了动作。 “先生……”慕容秋水猛然回眸,只见张韶卿看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不甘地看向慕容云飞,“父亲!” 慕容云飞只是死死地盯着一脸要杀要剐随你的苏威,没有发脾气,没有说话,就连一个愤怒的表情都没有。 “傲儿!傲儿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这么乱来呢?!还不快把请帖还回去!”南宫夫人尖叫着捶打着苏威的肩膀,“看你父亲回去不剥了你的皮!” “长孙家主。”苏威突然转向慕容云飞,笑了笑,笑得林子陌都不由自主想到了视死如归四个字,“苏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可是苏威,想为自己活一次,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自己。所以,请长孙家主理解,如果长孙家主要责罚,苏威愿一己承担。”说着,一撩袍边,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哈哈哈哈,一己承担吗?”女子疯狂的笑声突然从人群外传来,“那我要你死!苏威!你去不去死?” 众人回头,就看见慕容夫人和一个带着帽帷的娇小女子站在门前。现在已经初春,虽然还不暖和但是也有了暖意,可这个娇小的女子穿着皮裘还轻轻打着颤。慕容夫人的身子也僵直着不住颤抖,谁也分不清她们两个到底是谁扶着谁。 “娘!”慕容秋水不由动容,飞快地掠了过去扶住了慕容夫人,“娘你注意身子……” “长孙家主,孩子不懂事是我管教不周,是我管教不周!你们有什么怒气都冲我来!都冲我来!傲儿他年纪小不懂事!”南宫夫人惊叫着,挡在苏威身前。 周围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个低着头,时不时抬头瞄一眼,想看却不敢看。两大世家一大门派的闹剧啊,这样的闹剧一辈子能碰上一回,啧啧……但是若是被这滔天怒火波及,可是谁都承受不起的…… 只有林子陌和华裳还神情自若的站着,前者仿佛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后者却是浅笑盈然,作为一个始作俑者毫不变色。就凭这一点就够所有人感叹太极宫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养出来的都是这种妖怪。 这个看起来小姑娘一样的女子脸虽然是小姑娘模样,可那凹凸有致到令人艳羡的身材绝对不是一个小姑娘可以有的;她的身法,就算是在场不乏从小就被称为神童的人,也都赞叹不已……而且这样的人居然在太极宫里还是屈居伽罗使之下,那真正的伽罗使,又是怎样的一个怪物?那个娘娘,又是怎样一个妖精? “都闹够了吧。”慕容云飞突然开口,语气却很淡,“慕容秋水,带你母亲和你妹妹去后厅。来人,带南宫夫人回房间休息。南宫公子,你也起来吧,后面的事情不是我和你说就能说出什么结果的,我之后会找你父亲谈妥。 至于你…”目光转向一边巧笑嫣兮的华裳,他忽然凑近了一步用只有两三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冷道,“你们家娘娘很缺戏看吗?听说京城第一名角都是在太极宫门下,还不够取悦你们娘娘吗?非要千里迢迢跑过来拿我们两家寻开心吗? 现在满意了,可以回去报告你们娘娘了吧?慢走,我慕容就不送了。” 华裳笑着躬了身,眨着眼睛笑道:“长孙家主真会说笑话呢,娘娘不过是看重两大世家,不想表现得好像自己专断独权一样,给了两位公子一点选择的余地,有什么不好吗? 不过啊,华裳暂时还不能走,因为这里还有最后一份请帖,娘娘特意交代了,就算是别的人都请不到,这个人也一定要请到呢。” 她的手里,确实还有最后一封粉红色的纸笺没有发出去。 “嗯,这个人的名字,还真是美好呢。” 柔软的素锦被子和软绫被单贴在身上,舒服得让人想要融化在床里,云雾一般的烟罗纱帐轻轻飘扬,把窗外春日的阳光氤氲成一片温暖朦胧的明亮。窗子是打开的,屋里没有宿醉后令人胸闷的酒气,一切污浊的气味都被窗外涌入的清新空气一扫而去。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享受着那含着些许冷冽的初春气息,虽然昨晚喝的量并没有让她尽兴地大醉一场,但是身体还是不可避免的在第二天稍稍有些迟钝虚弱的感觉,睡梦中不知何时伸出被子的左臂已经被春寒浸得冰凉,稍稍有些麻木。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有些不受控制的手,忽然觉得莫名的心慌。 这里是伽罗使者专有的琉璃殿。客堂,寝宫,膳厅,浴室,花园,武场,小厨房,一应具全,仆从在她精简后还有二十人。而这二十个人都是知道她的性子的,没有她的吩咐,绝对不会在她眼前乱晃,所以平时的琉璃殿,有她的地方都是绝对的安静。 不知为何,现在的这种安静让她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不喜欢,很不喜欢。 “婉卿?”嘶哑的声音弱弱出口,她愣了一下,烦躁地清了清嗓子,“婉卿?婉婉?婉婉?婉……” 就在她几乎要炸毛的时候,一个人忽然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一只手修长漂亮的手指将她发凉的手勾入掌心,抵着她后背的胸腔微微震动着发出好听的轻笑。 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摩擦,他珠圆玉润的声音好听之极:“小主,小主,婉婉在,婉卿在这里,婉婉刚才在小厨房看着下人给小主做早膳,来的时候顺手把窗户都关了所以来晚了,让小主着急了。” 平静下来,她眼中的倦意又深深弥漫开,打了个哈欠,转过头看着眼前男人漂亮的脸,一笑道:“来,上来陪我睡一会儿。” “小主换药的时间到了,先换药好不好?”他哄小孩一样询问着,“换完了再睡?” 漫不经心地又打了个哈欠,她“嗯”了一声。他拍拍手,两个低着头的侍从立刻端着木盘走了进来,把木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后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毫不遮掩地随意将里衣一脱,她甩麻袋一样把自己一甩趴在了床上。他拿起木盘里的剪刀,熟捻地剪断了缠在她身上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掀了起来。 很瘦,她本来看起来就纤巧,脱了衣服从背后看更是显瘦;因为趴着的时候双臂姿势的缘故肩胛骨高高耸立着,隐隐约约能看出轮廓的两排肋条骨之间一节一节的脊椎骨勾画出的一条凹痕。 这样瘦小的身体,却分布着漂亮结实的肌肉线条,让人不会有病态的感觉,身侧似乎还能看见胸前柔软被压迫后露出的一点柔软浑圆的轮廓,带了几分香艳的味道。 只是那背上五六处伤口让人看的触目惊心。 已经处理过的伤口,不是很深也不过是皮外伤,但是那样狰狞难看的伤口占据着她小小的身体总让人看着心颤,伤口有新也有旧,每一条似乎都诉说着当时发生了什么。 “先处理背上的再说腿上的。”她嘟哝了一声。 伽罗使总是独来独往的任务,就算有随从相伴也不能出手,任务的要求极为严苛,不但要完成要求的目的甚至每次都还有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棘手的敌人永远在面前,没有精力去对身后发生的事做太多的顾忌,所以她的后背永远是她的空门。 第371章 宫廷炼狱 比如说这次刺杀皇上的要求就被冠以“要做得残忍一些,血腥一些,但是不能失了风度,要在京城权贵之中杀鸡儆猴”。 那么她在穿越暗卫群的时候就不能回头,不能缠斗,只能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快的穿越时间。 曾经还有一次要求是“去端了在太极宫管辖范围里兴风作浪的势力,华丽一些”。那一次她坐在八抬坐辇上,十六个仆从前呼后拥踩着红绸从天而降,漫天飞舞的血色花瓣几乎要眯了对手的眼。 浅红帽帏,描金面具,绣着曼珠沙华纹样的华美宫装,搭配得恰到好处的配饰,从容不迫的言行举止,仪态万方间的无坚不摧,她是最可怕的伽罗使者,她是太极宫派遣出的夺魂符咒,她一人就是神秘太极宫在江湖上的门面。一个使者都是这样可怕,这个组织又如何? 她的衣服上永远都有曼珠沙华的颜色和别人的血,她的一举一动永远优雅端庄,她的武功已经到了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可怕程度。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总是在用一些完全没有必要受的伤去换取杀戮的完美与否? “幸亏太极宫配制出来疗伤和养颜祛疤的药都是神效,不然小主这一身伤可都是至少都要留下一些伤疤了。”他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轻柔,凤眼里藏着复杂的感情。 偏着脑袋打量着他弯腰给她处理伤口的身影,她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心疼和不满,只是极其不老实地伸出手摸上了他弓成漂亮弧线的腰,满意地叹了一声:“手感真好…”随即就往他衣襟伸去。 “小主别闹。”他无奈地苦笑,“伤口要裂开了。”说是别闹,他也不过是一说,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他知道,作为一个男宠,他应该做的就是尽力的配合她,而且她的性子…… 可她却出乎意料地停了手,他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一句“怎么了?” 她淡淡道:“手冷,你身上暖,伸进去不舒服。” 果然不是因为他说伤口要裂开的事吗……愣了一会儿,他俯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塞进自己衣襟,按在了心口的位置,柔声道:“舒服的。” 冰凉的手按在温热的胸膛上,他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那双永远冷冷的眼睛泛起的笑意,没有温度的笑意,却着实有着愉悦的的情绪。 微凉的小小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着,肆无忌惮地占着便宜,手上略微粗糙的薄茧像是猫的舌头。是了,像她那样从不间断地玩命练武,就算是太极宫各种药水药膏再怎么沁润. 也来不及把她手上练武的痕迹去除。别的宫中女子都是一双纤纤玉手柔若无骨,唯有她的手看纤上去秀小巧,握在手中仔细抚摸却能发现虎口指尖和指腹的薄茧。 他的身子看上去细弱,但摸上去却是青年独有的劲瘦,褪去了少年的细弱,却没有成年男子那般的粗壮,加上从小在戏班子里练功不缀,肌理匀称线条柔韧得令人咋舌。她的手顺着腰线一路下滑着变本加厉,他的呼吸渐渐粗重,但为她换药的手还是稳如磬石。他知道她是疼,这样的伤换药哪里有不疼的,他也习惯了她在这时的毛手毛脚出言调笑却就是不肯喊疼。 “小主,娘娘刚才传话说这段时间小主不要操心别的事情了,好好休养,一个月之内只要好好操办准备小姐的茶会就好,邀请的客人名单婉婉已经放在小主床边了,剩下的事,娘娘说小主自有分寸…… 小主要不要先将名单过目一下,小主……”她的手在他后腰上的动作让他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手上的绷带打结的动作不由慢了一慢。 “不着急,反正要去请的人娘娘肯定都已经派遣各级使者去送请帖了,承蒙娘娘疼惜,唯一能用得到伽罗使份位的长孙家新秀会已经让华裳使去了,该怎么做该说什么娘娘也已经让我教给她,虽然估计她也不会把我当回事,但是多多少少记住点不至于到时候被问住。 准备的事情我会找底下的人商量,现在光看一份名单也看不出什么。”她淡淡道,在他系好绷带之后将衣服往肩上一耸后掩上了衣襟,唇角笑容邪气了起来,忽然手上一用劲儿将他扯到了床上,旋身俯了上去,“现在不应该做点别的什么吗?还是婉卿嫌我还没有洗漱过?嗯?” 她的头埋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和轻轻的笑声伴着舐啮咬发出的声音,她柔软的唇,湿润的舌尖,在他的颈侧留下暧昧的痕迹。“小主……刚上好药,别乱动,让婉婉来……” 翻身将她轻轻压在身下,撑着床不让自己的重量落在她身上,他珠圆玉润的嗓音带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沙哑,没有了往日清朗的感觉,只剩下强压着欲望却更加撩人的诱惑:“其实那份名单小主……还是最好过目一下……” 她在他身下翻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旋即恍若未闻地继续着动作,手顺着他的腰腹肌肉一路滑下,然后看着他眼色失神的刹那邪气地一笑,咬着的红唇微启,比了一个口型。 哎呀,抓到了呢。她无声地说着,随即笑得妖艳,眼中是完全不匹配的清冷,让人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去摧毁这份置身事外的冷静。 忍住要崩溃的冲动,他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炙热的情欲下却是极深的苦涩和挣扎,他抓起床边上的精致簿册,递给她。 “我现在只想看我的婉婉。”她慵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手中的册子被她随手丢在了地上,笑着抓起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着,眼光在散落开的簿册上一扫而过,“难道婉婉就觉得这个册子比你还要……” 她的声音忽然就被掐断一样卡住了,眼光停留在那散开的簿册上,那双冷冷的眸子在刹那间褪去了所有的漠然和冷静,其中复杂的情感变化就连他也不由为之震容。 看着她的反应,他眼帘垂下,遮挡住了眼中的表情,从床上起身,恭恭敬敬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床边。 她就僵持地躺在哪里,许久才坐起身来,眼睛自始至终都只是盯着整整齐齐的簪花小楷写着的名单上第七列的三个字。 张韶卿。 抓炒里脊,火腿炖肘子,炸虾饼,红烧蹄膀,炸鹌鹑,边上摆着他买来的玫瑰青团,芙蓉甜糕和盐件儿,她面前是一碗软软糯糯的米饭,边上是一杯在井水里冰镇过的玫瑰露,而她则坐在那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吃着与她娇小体型完全不成正比量的食物。 他真的没想到她昨天喝醉了之后说的话居然还能这么清楚的记到现在。 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出自名厨之手,用的材料都是精挑细选,可是她那种只能称为吞食的进食速度,恐怕根本就分不出其中的滋味。 饭桌边除了他,只有一个默默低头站着的布菜丫鬟,可是这位小姑奶奶哪里还用得着布菜,就差抓着盘子也一起吃下去了,令人惊异的是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饭量,她用餐的姿势却依旧优雅得挑不出一点毛病,那让人咋舌的速度也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潇洒。 漂亮的眉皱了皱,独孤伽罗低声道:“小主……小主一次吃太多胃会受不了的……” “是吗。”她手拈着一块金黄的虾饼,贝齿咔里咔嚓粉碎机一样咀嚼着,巴掌大的虾饼顿时消失了一半,“可是我还是很饿,很不舒服,去,让小厨房再做一份椒盐排条。” “是……是!”边上的小丫鬟慌张应了,正准备往小厨房走,就被独孤伽罗一个手势拦下。 “还是婉婉去吧,婉婉在小厨房给小主小火慢炖着宵夜用的食材也不知道好了没有,顺便也去看一看。”他站起来,向她微微躬身。 她看着他恭谨的样子眉头细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旋即很无所谓地挥挥手:“那你去吧。” “所有的菜,分量减半。”他碎玉般冷冽的声音在嘈杂的厨房里依旧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个厨师的耳朵里。 “这……这是小主亲自的命令吗?”犹豫半天,大厨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独孤伽罗的话何时连下人都有权质疑了?”冷凌凌的目光扫在那个发问的厨子身上。他漂亮的凤目凛冽起来是那样的贵气逼人,就连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好看的弧度也带着让人不敢亵渎的威严。 后者立刻垂眉顺眼必恭必敬地道:“独孤伽罗的话小人不敢质疑。” 只是他分明感觉到了后者的目光在他的脖子上快速地扫过。神色丝毫不变地冷冷道:“你知道自己本分就好。” 修长的手指却不由自主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脖子,心里微微的苦涩荡开,垂了眸让纤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漠然转身。 她的情绪很差,非常差。 他很少见到她这样不知节制的吞食东西,然而每一次这样的发泄都代表着这时候的她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却又无处可以发泄,只能用这样赌气一样的暴食才能无声地表示着自己地愤怒和怨气。 第372章 睚眦必报 等他回来时,桌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桌几乎已经吃得差不多碗碗碟碟。 “小主呢?”他脸色阴沉了几分,桌边的小丫鬟忙不迭躬了身子小声道:“小主,小主去梅雨间了……” 梅雨间,是琉璃殿里茅厕的雅称。 他几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一墙之隔,他靠在墙壁上,听见着梅雨间里吐得稀里哗啦的声音,拳紧紧地握了起来。对,上次就是这样,拼了命的吃,其实胃里根本承受不下,于是吃了就吐,吐完再回去继续吃…… 是啊,作为太极宫里的伽罗使者,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有可能被禀报娘娘的,可是作为娘娘身边的红人,怎能因为一份名单就表现出来不开心的样子,那岂不是对娘娘的决定不满吗?所以她拼了命的这样折磨自己,用这样病态的方法…… 看着独孤伽罗脸色难看至极地回来,小丫鬟吓得头都不敢抬。 “等会儿小主出来了如果问起来我的去向,就说我去背词儿了。”他冷冷丢下一句话,离开速度之快让小丫鬟有一种他是不是真的出现过的错觉。 栖鸾殿。 尊贵,妖娆,糜烂。本不应该放在一起的三个词语,却偏偏适合这座宫殿。 那样的雕梁画柱,那样的琉璃璧瓦,在阳光倾泻而下的时候梁柱上的盘旋而上的飞凤看久了给人一种下一瞬就要展翅冲天的错觉。 汉白玉的台阶次第而下,最高的一级上雕刻着繁复绚烂的牡丹花,细致至极的雕功,仔细摸上去能感受到每一片花瓣微微的突起,跪久了之后膝盖上也必定是一片绚烂的牡丹纹样吧。 像他这样的身份,娘娘可不是他想见就见得着的,可是没关系,他可以等;这些年来,他不是不知道娘娘对他的态度,可是为了她,他不在乎,她是他的主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没什么好犹豫的。 “真没想到独孤伽罗娇养了这么快要两年的时间,身子骨却还是这么硬朗,这都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还跟没事儿人似的。唉,说来也真是可惜,谁能想到风光无限的伽罗使者竟然娘娘一句话下去就这么被雪藏了。 出使新秀会这样重要的差事都没让她去,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娘娘呢,还要独孤伽罗你来这里帮她求情。” 男子的声音,却是这样不堪的娇柔。 还没抬头,一双纤秀的赤足就印入眼帘,雪白的赤足踩在汉白玉上竟好像还白上了两份,就连那素白也是柔柔的,好想一呵气就会化开;那纤细的足踝上细细的足链挂着一枚精致的金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清脆悦耳,亦是细弱得勾起人心里的保护欲。 再往上是削瘦修长的小腿,然后是一袭袍边绣着银色桃花纹样的黑纱袍,腰间一条银丝绳盈盈一束勾画出沈郎腰瘦不胜衣的风韵,齐腰的墨色的长发就那样散着,其中一缕沿着那微微散开的衣襟间露出的剔透锁骨蜿蜒而下,说不出的香艳。 那张脸尖尖的下巴就算是女人也要嫉妒,樱红色的唇在那样雪白的肤色上显出妖异的感觉,那样的水光润泽,含笑的时候微微张开,仿佛是在索,一双潋滟的眸子低垂了看着他,就连那浓密的睫毛也掩饰不住眸子里的幸灾乐祸。可就算是幸灾乐祸,也是这般妩媚动人,像是一个邪恶的妖精。 怎么会有一个男人可以媚成这个样子,若是在外面,一定会被当成异类。 可是这里不是外面,这里是太极宫。 这里的掌权者大都是女人,这些女人拥有着或多或少的男宠,而这些男宠就像是帝王后宫里的嫔妃一样姹紫嫣红,各具风姿,每天挖空了心思想要将自己主子的心勾在自己身上……在这里,失宠了的男人,下场跟垃圾没什么区别。于是这里的男人们开始像外面的女人们一样争风吃醋,互相排挤,明嘲暗讽。 独孤伽罗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间有点恍惚。 媚奴,曾经和他同做过栖梧院的小倌,如今华裳的男宠。 他还不知道伽罗使被委任去操办小姐的茶会,只知道出使新秀会这样重要的事都没有让伽罗使去做,以为伽罗使已经失宠,失宠了的使者的男宠,身价自然也是随着主子一落千丈…… 可是他为什么对自己一直这么充满了敌意呢?他记得曾经他们在栖梧院的时候,他如流云清贵,媚奴则是桃花媚骨,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来了太极宫之后,他每次看见自己都是这样带刺的样子。 其实他又何尝不明白,何止媚奴一人呢?整个太极宫的男宠都是对他这样充满敌意的吧。 伽罗使者,太极宫中第一红人,作为伽罗使的男宠本就是风光无限,跟不用提伽罗使者还用情极专一,两年来独宠他一人,每次娘娘赐赏的时候,伽罗使没有一次是为自己,次次都是为了他。 作为京城第一名角儿,他这么一棵摇钱树一月只用唱三出戏,不管被怎样的达官贵人以怎样的价钱要求一亲芳泽,娘娘都会婉拒,这样的恩赐,也是伽罗使为他求来的。 宫中女人之事屡见不鲜,可是他从来都只伴伽罗使一人身边。娘娘曾说过,伽罗使者辛劳,要多赏两人伺候,也被伽罗使婉言相拒,说什么伽罗有婉卿相伴足矣。 他能感觉到媚奴的目光落在他脖子上时暗上了几分,他知道那里有着她留下的痕,淡淡的淤血,是他在这里的护身符,就连厨房的厨子也知道这样的印记代表着伽罗使对他的荣宠不衰,从而不敢对他有所怠慢。 不用争风吃醋,不用费尽心机,不用提心吊胆,他轻轻松松享受着锦衣玉食,无限宠爱……凭什么?凭他那张好皮相,凭他那双狐媚的丹凤眼吗?可是太极宫的男宠又有哪一个不是姿色出众? 凭他是京城第一名角儿吗?可是琴棋书画,太极宫的男宠哪一个不是色艺双全?凭什么他就能遇上那样好的主子?每次用自己出生入俗换来的赏赐都是为他而求,这样还不够,还要把自己的喜爱印在他的身上,怕别人对他轻怠…… 媚奴忍不住咬住了唇,他知道娘娘对华裳的重用并不代表对伽罗使的冷落,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抓住机会狠狠地奚落面前这个莫名其妙就得到一切的男人。 “媚奴的话真的是发自内心吗?”跪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表情那样云淡风轻,丹凤眼中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妄议小主本就是犯了宫规,更何况是在栖鸾殿之前?独孤伽罗请媚奴三思。” 看着他的表情,媚奴那张艳丽的脸透出一种狠戾的气息,明明身前的男人是跪着的,但他却这样气势丝毫不输地劝诫着自己,凭什么?凭什么?不就凭有着那个女人的宠爱吗?! 自己各个方面不输他分毫,却每天看着华裳的脸色,担心着哪个男人会抢了她的宠爱……咬咬牙,媚奴冷笑一声,“独孤伽罗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是让人看的想要作呕,不过我很想知道,如果没了那个人的宠爱,独孤伽罗要拿什么来威风!” 闭上眼睛,听着细碎的铃声远去,他轻轻叹了口气。 无上的宠爱吗。 他确实没有像别的男宠那样争宠过,因为她对他的珍若至宝,从第一次见他,就没有改变过。 第一次见她啊……膝盖上的疼痛渐渐变成了麻木,让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那年下了那样大的雪,扑在脸上几乎让他有窒息的感觉,身上的衣服单薄,体表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跪久了的膝盖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个时候他已经跪了超过半天了,天色那样昏暗,判断不出时间的流逝,只知道门口的守卫已经轮换过一次。 她就在他都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出现,那时候的她还不是伽罗使者,还不是现在这样一身曼珠沙华的宫装,他只看见一个藕色的娇小人影快步的经过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跪在这里一样。门口的守卫看见她赶紧打开门,同时另外一个人已经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大殿门打开的时候,里面一阵暖流涌出,打在他身上,让他一个激灵。 “奴婢请娘娘安,此行奴婢幸不辱命。”她恭敬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却是没有一丝生气,就连已经快要冻死的他都觉得自己比她还生机勃勃一点。 “嗯,你做的很好,本宫很满意。”高位上的女人声音慵懒娇媚的,“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个小妮子一样叫本宫省心就好了……来人,看看独孤伽罗有没有想通了。” 边上的仆从回答道:“回娘娘,独孤伽罗还是跪着,再这样下去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娇媚慵懒的声音叹了口气,扬声道:“独孤伽罗,本宫的耐心可是有限的,虽然本宫也知道让你去陪刘老你心里不愿意,可是你毕竟不过一介戏子,本宫也没有能拒绝的理由不是吗?你若是这样一意孤行,本宫也只能就让你这么跪着了,跪死了也算是对他老人家有个交代。” 第373章 心底的叹息 他笑了,声音依旧珠圆玉润:“多谢娘娘成全。” “可惜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多漂亮的人儿啊,婉卿婉卿,你这是叫本宫为难啊……” 娇媚的声音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了两句,转而咯咯笑道,“算了,不提了。倒是你这次任务做的不错,本宫心情不错,说吧,想要本宫赏你点什么?” “独孤伽罗……他叫独孤伽罗?”那个毫无生气的声音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嗯,就是京城里的那个红角儿,前些天刘老跟本宫谈话间提了两句,本宫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想着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这么聪慧剔透的人儿想必也是书香门第才能养出来的,可惜了,估计是家族破败了,不然也不至于变成下九流的戏子……” “独孤伽罗,独孤伽罗……” 伽罗冷凌凌的声音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苦涩彷徨的味道连他这个濒死的人都觉得心头微微地发颤,紧接着,他就听见了一个人噗通地跪在地上,珠落玉盘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娘娘,娘娘宽厚,一直说奴婢身边少一个伺候的……奴婢今日便斗胆向您讨一个人,还望娘娘成全!” “哦?”娇媚的声音拖长了尾音,有些危险的气息,“你莫非看上了门外跪着的那个?” “娘娘英明。” 他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条件才从娘娘那里要来了自己。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床不远处放着的几个火盆将房间烘烤的温暖如春,膝盖上针扎一样的感觉让他不由咬紧了牙关。 “你的膝盖已经上了药,好好躺着吧,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要是不好好养就要废了,膝盖废了你这一辈子都别想上台了。”冷冷淡淡的声音,好听,却没有太多的感情流露,他寻着声音偏过头就看见了床边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冷冷看着他的伽罗。 那一瞬间他是有些惊讶的,惊讶于她的年轻,更惊讶于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她娇小瘦弱的身躯仿佛两只手轻轻合拢就能捧在手心里。 巴掌大的瓜子小脸稚气未脱,若不是身形已经有了伽罗有致的意味他可能以为他只有十二三岁,但那双眼睛又怎么像是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啊,那双眼睛幽深得像是一潭死水,只剩下死气和戾气,无边的冷,让他的心都沉了下去。 “放心吧,既然你是我的人了,我就不会让你死的。独孤伽罗。”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到他的名字的时候语气竟然有那么一丝的柔软,让他有自己听错的感觉,“来人,给我好生照看着独孤伽罗,若是他有一点半点的闪失,你们全部陪葬。”说着她站起身来转身离去,背影散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威压,却也是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是啊,他死不了了,可是有什么区别呢,他的身份还是一个任人摆弄的男宠,只能安慰自己说,服侍一个伽罗比服侍一个老头子要好得多了。 他当时就抱着这种心态度过每一天,等着她来“宠”爱自己,可是她没有。 她很忙,练功,领命,出宫办事,回来养伤,然后接受着各种各样的训练,但即便是这样保证着在宫中的时候每天都和他吃两顿饭,询问着他生活的细枝末节,吃穿用度,保证着他不被宫人欺负。 刚开始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他的伤病,可是后来他恢复了,都能重回戏台子了,她也没有要让他爬到她床上的意思。 这下他真的慌了,这种慌乱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原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能够依仗的真的只剩下这一副美丽的皮囊,如果不被人赏玩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只是个废物。 他怀疑过她应该是有了新欢,这种事在男宠间根本就是屡见不鲜,喜新厌旧这种东西并不是男人的特性,当被压抑已久的女人有了选择权以后,只会比男人更变本加厉。 他等待着她对自己弃如敝履,可是他等来的只是她为他请来的一道赏赐:从此每月只需出宫唱三出戏,而且从此之后无论谁要求做他的入幕之宾,都不行。 他默默无言,或许就像娘娘那次淡淡的告诉他的那样,她看上的,只是你的名字。 他当时只是错愕,为什么娘娘说的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组合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呢?因为一个人的名字而无缘无故地给他宠爱,这是何等的荒谬!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她完成了任务回来,在他已经睡下的时候破门而入,带着夜风的清冷扑上了他的床。 抱我,她站在他的床前,月光勾勒出她削瘦小巧的身形,她脸上的表情被阴影模糊成一团,抱我,她的肩膀颤抖着,身形单薄的像是纸片人,宛若活鬼,抱我,她一遍一遍说着,声音颤抖着,没有了平常的冷淡,猫咪一样咪呜着。 他的心突然疼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让你抱我你没听到吗?还是不愿意?她忽然冷笑道。 他愣了一下,嘲笑着自己刚才的行为,作为一个男宠,居然连这样的要求都无法满足吗?于是他拥她入怀,然后一片心惊。 她在他面前总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仿佛是无坚不摧的王,永远是那样冷淡平静地问着他伤好得怎么样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下人怠慢,一直以来这样的口气让他几乎忘了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可是当他拥她入怀的一瞬间,那几乎硌得他胸口生疼的骨头和恍若无物轻飘飘的小身子让他的心猛地收缩。她身上的酒气很重,也很冷,好像是大醉之后站在风口吹了很久。 他将她纳入怀中,用自己体温温暖着她,可是她好冷,连发梢都是寒凉的,小小的身子颤抖的几乎要散架。他忽然觉得胸口似乎有那么一点潮湿,他一怔,轻轻闭上了眼睛,将双臂拢得更紧,而怀中终究传出一声短促的,没能压抑住的悲鸣。 她在哭。 他只能这么默默保持着这个姿势,可是怀中的人哭得那样无声,只有耸动得吓人的肩胛骨和从他胸前蔓延开的水痕,还有偶尔未能忍住的一声轻轻的啼哭让他知道她在哭。 “别哭了,别哭了……”他忍不住将她的脸从他的胸前捧起,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哽咽,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他的心都要碎了……小小的脸上全都是泪痕,被他从怀里扯出来之后立刻甩掉了他的手,用力两把擦掉了泪水,然后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可是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还在不断流着泪,然后还小嘴和小鼻子还气儿都喘不匀地一抽一抽,哪里掩饰得住,就在他简直要被她不伦不类的样子弄的哭笑的不得的时候,她忽然用力扬唇冲他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用力,本来强忍着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 他呆住,然后突然怒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可是她明明哭得撕心裂肺还要强迫自己笑的样子就这么瞬间激怒了他。 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泪水,狠狠上她脸上的笑窝:“不许笑!听见没有,明明难受为什么要笑?为什么!再笑就把你丢出去……” “不要丢出去……不要丢出去……”她忽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小脸皱成一团哭嚎起来,那样凄厉的哭嚎声,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听得他心抽疼,眼泪竟也流了下来,下意识就把她紧紧抱住,颤声道:“不丢出去不丢出去…… ” “张韶卿…张韶卿,张韶卿……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不要丢下我……”她的撕心裂肺地叫着,他的身体也在她一声一声的哭嚎中僵硬了起来。 她在叫谁? “独孤伽罗,独孤伽罗……”那个雪夜,看都没看过他一眼的伽罗冷凌凌的声音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苦涩彷徨的味道连他这个濒死的人都觉得心头微微地发颤。 “你莫非看上了门外跪着的那个?”娇媚的声音里有他都听得出的危险气息,她却只是一句娘娘英明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她看上的,只是你的名字。那个美丽无双的女人淡淡地看着他轻轻叹气,仿佛洞察一切 所有的事情在她的哭嚎声中连接起来,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后来他知道,那天她出宫办事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人。 独孤伽罗,何挽卿,她留不住那个人,只能留住他;她给不了那个人的宠,只能尽数给他;她没看过他一眼,就冒着触怒娘娘的风险要下了他,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 是美是丑,她不在乎;会带来什么后果,她不在乎;他对她的态度,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他的名字,独孤伽罗,何挽卿。 这根本就是她心底最深处的叹息。 她到底有多爱那个人,才能因为这样一个名字就给他这样无双的宠爱? 第374章 围魏救赵 别人都道她对他的专宠一人,厚爱无双,这两年来她从一个小小的宫人做到伽罗使者,却不曾对他之外的人多看过一眼,每个月至少有一半时间他的身上都能看到那种欢爱之后的痕迹,象征着他的胜宠不衰。 可是只有他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碰过他。 她喜欢身体的接触,却只是点到为止,甚至连他的唇都不曾触碰过,她对他,似乎只是汲取着他身体的温暖,来暖那颗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的心。 可是无论怎么暖,都暖不热,两年来,他们之间似乎越来越默契越来越亲近,可是她那双眸子只是越来越冷。 他恨,恨自己男宠的身份,也恨她宠他竟然只是为了他可笑的名字。 这明明就是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他亦是痛恨着丢不下她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她怜惜,还是丢不下她带给自己的这一切锦衣玉食,恩宠无限。 又是跪了这么久啊,要是天再下点雪,真的就和那年一模一样了呢。 “唉,又是跪了这么久啊,要是天再下点雪,真的就和那年一模一样了呢。”慵懒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娇媚入骨。 一个激灵,他恭恭敬敬叩拜了下去:“奴才独孤伽罗,给娘娘请安。” 第七章围魏救赵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仰头看着开得不食半点人间烟火的淡粉桃花,她轻轻呢喃。桃花临水而开,她便挑了一块水边的大石头枕着自己的胳膊躺下,堪堪将上半身躲在桃树挡出的一片阴影中,只是微微屈起了腿一双赤足还是没能缩进阴影里来。 小巧至极的一双脚,纤瘦,略薄,脚跟分明,和连接起来脚踝勾勒出的弧线似乎把人的心也能勾走,象牙白色在明媚的春日中仿佛是在发光的透明。早春的阳光虽然看起来耀眼,却不带多少温度,可她似乎根本不在意,任由岩石上的凉意染上她的赤足和身体。 轻轻软软的一袭白衣上散开着长长的乌发,小小的身子在高大的桃花树下显得更加我见犹怜;尖尖的下颚微微扬起延展出优美的颈部曲线。她嘴里衔着一朵盛开的淡色桃花,那一定是极小巧的唇,才会被一朵小小的桃花尽数遮去;眼帘沉沉地垂着,似乎已经睡去,任由偶尔随风落下的桃花掉落在身上。 她并不美,只是清秀中带着堪堪的好看,但是身上却带着这样随意的味道,一时竟让人有些忘却了她是一个这样娇小的女子。 媚奴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幅情景。 华裳出使新秀会,宫中无人,虽然他本来是应该径直回宫的,却不知为何走到了伽罗使者的地界。 作为男宠,除了逢年过节和盛大庆典以外他极少能见到伽罗使者,记忆中那人是个一举一动都完全挑不出毛病,身材娇小纤瘦肤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伽罗,相貌清秀,不算上乘,唯有那一双眼睛即便是在态度那样温柔恭顺的时候也冷的有些吓人。 绝不是现在这个一身柔软,洒脱中带着颓唐气息的花下人。 心念一动,他微微一笑,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什么事。”当来者理她只剩三丈距离的时候,她咬着桃花,含糊出声,连眼睛也懒得睁一下。 来者愣了一下,却继续向她靠了过来。 微微皱了眉,她缓缓睁开眼,阳光下那晶莹剔透的男子让她眯着眼也觉得晃眼得很。 不是独孤伽罗,那个男人连最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时看起来也是温润的,宛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绝不是这种宝石一般让人闪花了眼的璀璨。她半撑起了身子,还未坐起来那人已经轻轻一身叹息在她身前跪下,轻轻捧起了她的脚:“初春地气寒凉,石头上寒气更重,小主怎么这么不小心身子。” 他的手像是一朵雪白的花,将她的一双脚轻轻拢在掌心,他的手温暖而湿润,让她不由整个身体僵硬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她惊觉时只感觉男子的唇已经轻轻印上了她的脚背,手指亦滑上了她的小腿。 媚术!她心念一动,目光落在了男子黑色纱袍上银线绣的桃花纹样,转而淡笑着探手拈起了男子尖尖的下巴:“媚奴媚奴,桃花媚骨,果然不是俗物,华裳姐姐好福气。” 那张脸被她捏着下巴抬起的瞬间,就连她也是忍不住动容。不用勾画浑然天成的远山眉下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中含着山色空蒙,目光流动间给人一种盈然欲泣的错觉,樱红色的唇因为下颚被她捏住而微微张开,引诱着她去。 男人的姿色,可以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相媲美,只是没有一个男人,会如此的媚。独孤伽罗的眉明晰英挺,却不会像他那双远山黛,微颦时能让人心也默默揪了一下;独孤伽罗一双丹凤眼清贵无双,却不似他那双桃花眼,泪光莹然让人想要伸手接住那不会掉下来的眼泪,不由自主就疼惜了起来;独孤伽罗的菱唇唇色极正,如傲雪红梅,带着种不可侵犯的肃然,而他的唇色红却偏艳,引诱着人去犯罪。 这两个男人的姿容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只是一个是九天谪仙,出水青莲,另一个却是千年妖狐,桃花媚骨。 听见她唤出自己名字,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伽罗小主知道媚奴?” “婉卿以前提到过,你们两曾经是一双倌魁,想来应该是姿色相仿,气质不同,而你是我在这太极宫中见过唯一能和婉卿相媲美的宫人,何况能担得起桃花媚骨这四个字的人并不多。”她浅浅笑着,随手把自己衔着的那朵桃花簪在了他的耳边,偏着头打量了一下,笑道,“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说笑间,不留痕迹地把脚从他手中缩了回来。 媚奴的脸居然微微红了。他的姿色曾被无数人赞赏,可那些赞赏都带着不怀好意的,仿佛是在赞赏一个物件。可这一句“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入耳却是那样单纯的赞美,不带欲望不带目的,仅仅是感叹着他的美好,轻轻叹了口气:“小主对独孤伽罗真好,竟还会问起他的往事,想来是十分上心了。” 她温婉地笑:“婉卿是个很温柔的人,我的衣食起居他都照顾的很好,就算我忙起来对他少了宠爱他也不会计较什么,他对我很好,我自然会上心。”忽然眼光扫及他的赤足,转移话题道,“媚奴说初春地气寒凉,自己却也不着袜履,反而来说我不小心。” “那是小主宽厚,照顾主子起居本就是本分。媚奴赤足已成习惯,何况华裳使喜欢媚奴这样,主子喜欢什么奴才只能照办,哪顾得寒凉不寒凉。”低低地说着,他苦笑。 她愣了一下,却还是笑着转移了话题:“媚奴赤脚跳竹板舞的时候确实是别有风姿,就连婉卿都说自己练了十余年的唱腔都被媚奴脚踝上那串金铃铛的声音比下去了。只是今日到没有听到铃声,可是媚奴不小心弄丢了铃铛?哎呀,那可糟糕了。” “媚奴怕搅扰小主清梦,摘下来了。”说着一串铃铛淅沥沥地从他手中滑落在她的膝头,他的人忽然也像那条金铃铛一样柔若无骨地伏在了她的膝头,媚眼如丝地看着她轻声道,“伽罗小主,媚奴可还算美?”他的声音像是柔软的桃花瓣一样擦过她的心头,柔得不堪。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忽然叹了一口气,一改之前玩笑的口,口气认真了起来:“媚奴这是在怀疑自己的姿色吗?可是媚奴的姿色,似乎并由不得我来评价。” 男人的声音更是低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媚奴只想知道媚奴能不能入的了小主的眼。如果能的话,小主收了奴吧,小主那么喜欢独孤伽罗,是喜欢他的什么呢?他的温柔吗?小主,媚奴自论姿色不会输给他,而且媚奴会比他更温柔,曾经就有人说过,凤清桃媚,若是能双双入怀,必是人间最销魂的滋味,小主……” “他的温柔是对我这个人,你会比他更温柔,你是准备对我的什么温柔呢?论姿色我可不如你的主子华裳。”她的声音还是那样不愠不怒。“是对伽罗使者这个地位吗?” “不,是为不勾心斗角,不担心年老色衰,不用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就是为了怕失了宠爱。”他忽然睁开眼睛,一双桃花眼中清明地映出她的倒影。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妄议主子,背着主子勾引他人,以下犯上,胡言乱语,你知不知道每一条都能让你把这太极宫中的极刑尝个遍?还是你认定我不忍心告发你?” “媚奴没有别的本事,但是自出生以来阅人无数。”他的声音低低柔柔,“宫里都说小主冷酷无情,喜怒无常,可是媚奴看来,只要不触及小主的底线,小主都是不会开杀戒的。媚奴虽然无礼,但是胜在坦白不是吗?小主不会为难媚奴的,毕竟小主是温柔的人。” 第375章 自荐为谋 她看着他,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他,低着头仔细地给他带上那一串金铃铛。 然后她站起来,旋身而立,拂去身上零星的桃花瓣,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回去拿你的聪明服侍你的主子,没有人能随便撼动你的宠爱。今天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小主能告诉媚奴媚奴到底输在哪里吗?” 她头也不回,理好自己一身白衣,洒脱颓唐的气息散去,声音淡然:“我这一生,只求挽卿一人。”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铃声,就连那铃声也是带着难言的震撼,许久之后身后的人才沉沉叹了一口气:“独孤伽罗好福气。” “大概吧。”她的声音那样淡那样远,莫名的飘忽。 挽卿和婉卿,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可惜就算说出来了也没有人听得出来吧。可她明明没有说谎啊,她这一生,挽卿一人,足以。 可惜了呢,何挽卿? 那个好看的男人离去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被她最后的那一句话震得不浅。 “小主对媚奴心软了。”一名有些年岁的宫女缓缓从远处的一棵树后踱步而出,轻轻叹道,“小主可不要糊涂了,这个男人,心思极深,碰不得的。” “这种人,更得罪不得,我若是刺他太狠,日后又要多防一个人。”她淡淡道,“他不会毫无由头地来找我说这么一番话的,可若是受了刺激就另讲了。一个男宠,主子不在的情况下能受什么刺激呢,他字字句句不离婉卿,想必是不久前遇见过吧。而他的身上有迦南香的味道,这宫里除了那个地方还有别的地方能用迦南香吗。我问你,独孤伽罗现在在哪里。” 宫女叹了口气:“小主……” “伺候我梳妆,我要去栖鸾殿,与小姐商榷茶会事宜。” 宫女又愣住:“小主不应该去昭阳殿吗……独孤伽罗独自去找……” “晚了。”她头也不回,语气冷漠,“现在去昭阳殿无异于承认了过错,且罪加一等,只会百口莫辩。梳妆,去栖鸾殿。” 眼前的裙裾在行走间水纹一样散开,他只是沉了头,连眼光都不抬一下。 “起来吧。”慵懒的声音,柔媚无骨,自然而然带着的尾音像是勾魂的小钩子,勾得人心里一跳,可这样的声音里偏偏带着种不容人拒绝的威严,让人不由不心生敬畏。 他轻轻应了声,缓缓站了起来,却始终没有抬头看眼前的女子。 她身上胭脂色的外袍绣了错落有致的暗色雀纹,雀羽上点缀着细小的红色水晶,逶迤拖地;海棠色的披帛上则是绣着深红祥云图案,用来勾勒的金银丝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淡绛红的束胸纱质襦裙,露出雪白的一抹酥胸,一段细细的带子顺着锁骨延伸入衣领,那样正的绛色映衬得如玉的肤色雪腻柔软。她一身深深浅浅的胭脂色,都是最奢华雍容的样式,却又妩媚得迷乱,那一头青丝挽成繁复的发髻上累累插了珠钗玉簪,赤金打造的凤凰步摇凤口含着一串明珠,随着她的步伐淅沥沥地响着,时不时轻轻打在她的脸侧。 很难想象一个女人会穿得这样奢华妖艳,让人轻易的想到了书中那些宫中后宫红颜祸水的妖姬,可是她这一身打扮却给人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她是极美的,容色倾城,身姿窈窕,所有形容美人儿的词语她都当之无愧,可是天下的美人儿却没有一个能如她一样叫人难忘。 难忘,不为她的容颜殊绝,只为她的风情。 天下有一种女人,在你看到她的一瞬间就会想到床,这种女人,被称为尤物。 她无疑就是个尤物中的尤物。 但这个让男人甚至于女人看上一眼就会想到床的尤物中的尤物身上还带着那样一种高高在上凌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感,就算是她笑得最妩媚的时候也不会褪去半分,你说这样的一个女人,要命不要命? 要命,当然要命。 她的年龄已经不小。虽然她那凝脂一样的肌肤光滑无纹,一双剪水眸顾盼生姿,妖娆得不行的身姿更是轻灵如蛇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但她至少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绝对没有这样酒一样醇厚勾人的风情。 可是这样的一个女人面前,谁还会执念于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谁还会在意她的年龄?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太极宫娘娘。 独孤伽罗的目光,始终低沉着没有离开过她的裙裾。 “许久不见这样好的日头了,春日和冬阳真的是没得比呢。”女子轻轻叹着,“只不过又是一度春风起,本宫到底又老了一岁 。” “娘娘的风姿日益渐丰,就如美酒年愈馥郁,又何必妄自菲薄。”他浅浅笑着,声音清朗如风。这样的奉承,他说起来却无比自然,叫人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女子笑了,柔媚万分,天地似乎都失了颜色。 他的头低得更低。 “进来吧。”女子懒洋洋地转身向殿内缓缓走去,步履间裙裾水纹一样波动,仪态雍容优雅中透着无尽风骚。 殿内悬着的垂帘都是沉沉的胭脂色,女子斜斜卧着的软榻上垂着的帐子也是那样的颜色,胭脂色的纱绸,绛色的紫檀木,雪白的和田玉。赤金打造的凤凰香炉中吐出袅袅香雾,千金难买的迦南香是这个女人独有的味道。 她妖艳的身子软软的依靠在绣花软垫上,漫不经心用纤纤素指把玩着软垫边上的玉如意,精致的五官在烟云中看不真切是喜是悲。 殿内有不少垂手而立的宫人,只是每一个都是如同泥胎般纹丝不动,唯等她吩咐。 许久,她才淡淡开口:“伽罗使者似乎很宠爱你。” “奴才是娘娘赏赐给伽罗使者的,伽罗使者感念娘娘一片体恤之心,对奴才的厚爱就是对娘娘的谢恩。伽罗使不是宠爱奴才,是敬爱娘娘。”他淡淡笑着答道。 “是吗,可若不是伽罗使者对你太过宠爱,你一个小小的男宠,何来胆量没有本宫的召见就来昭阳殿前要见本宫?”女子的声音带了凌然的味道,压得殿内的空气似乎都有些凝滞。 他却还是淡淡笑着,不卑不亢道:“奴才受伽罗使者言传身教,深谙忠君事主之道,所以今日只是效仿伽罗事娘娘心思之一二,伽罗日日侍奉娘娘,为娘娘分忧,奴婢虽不如小主万分之一,但亦愿为小主分忧。” 女子嗤笑一声:“真是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奴才。伽罗使者心思伽罗,一张小嘴儿更是能说会道的不得了,没想到你独孤伽罗这种一张嘴就让人想要把你拉出去杖毙的人跟了伽罗之后这张嘴也会说话起来了。可是你这么说,我真的好怕呀,独孤伽罗,你要为你的主子,分什么忧呢?” 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叩到底:“奴才斗胆,请娘娘撤回张韶卿的请帖。” 女子在玉如意上的手突然顿住,美目抬起,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冷冷道:“是伽罗让你来的?” “不,这是奴才自己的主意。”他的声音平静。 女子冷哼了一声:“区区一个男宠,就敢对宫中的政务有意见,你好大的胆子!”这句话最后几个字说的极重,殿中奴瞬间仆跪了一片,“你现在若是说是伽罗使者让你来的,本宫还能理解,改口,还来得及。” “小主从来以娘娘马首是瞻,自然更不会让我一个男宠来替这种不情之请,但是小主担心的事娘娘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还请娘娘三思!”他伏在地上,字字如珠落玉盘,完全不显惧色。 女子笑了,笑声极为动人:“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既然这样,那你就是儹越,可是要用宫中重刑的你知不知道?” “奴才能为小主分忧,死而无憾!”感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了一个名字的来这么多的宠爱,婉卿愿以今日一己之力还清。 “好啊,那就给我……” “娘娘!娘娘!不好了!”一个宫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却发现殿内是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不由愣住,一时也不知道是继续说下去好还是不说好,只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女子冷声道:“怎么回事!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两个三个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到底是什么事情弄的你们一个个魂不守舍的?说!” 宫人气喘吁吁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哆哆嗦嗦地说:“娘娘!栖鸾殿里,栖鸾殿里……栖鸾殿里小姐和伽罗使不知道怎么闹起来了……小姐大发脾气!奴才出来的时候,听见……听见……听见小姐扬言要杖毙伽罗使!” “什么?”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大殿里瞬间死一样沉寂。 伽罗使,虽然明面上说是一个贴身的奴婢,身份比不上栖鸾殿里的宫灵珊是娘娘的女儿是千金之躯。可是谁都知道,伽罗使者是娘娘身边极为能干的手下,可以说是左膀右臂,娘娘甚至破格让下人称她为宫中仅次于自己和小姐的“小主”,这是何等的宠爱。 第376章 落难见真情 杨坚年二十二于祭天坛举行登基大典。 正值初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众文武百官跪于祭天坛下,校尉设足金打造的龙椅于祭天坛前,朝南,椅前是冕服案。丞相方淳道:“告祭礼成,新帝即位。” 群臣扶拥着头戴九旒冕一脸不情愿的杨坚至椅上坐。高颎丞相率百官捧着衮冕跪进,将衮冕置于案上后起身,把衮冕恭敬地为杨坚穿上。礼乐声起,群臣平身后又下跪,三拜三止。礼毕,分为两排恭敬地站好。 捧宝官取玉玺给高颎丞相,高颎丞相将其捧予坐于龙椅上的杨坚:“今皇上登上圣位,臣等谨上御宝。”然后尚宝卿又接过玉玺,收入盒内。群臣百官就位,杨坚身着衮冕上御座,礼乐声止。 尚宝卿捧着玉玺盒置于案上,立后——江大将军长女陈宣华。拱卫司鸣鞭,群臣向北立,礼乐奏起,众大臣纷纷三跪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登基大典结束,整个典礼冗长而隆重。 御花园内,二十一岁的陈宣华穿着不合身的凤袍,戴着沉重的凤冠坐在凉亭内吃着太监送来的点心,看着身旁一脸深仇大恨的杨坚,道:“坚哥哥,从今以后便是皇上了?” “嗯!宣华以后便是朕的妻了……” 杨坚饮了一口香茶,故作深沉的样子在他俊秀的脸上显得有些可笑,杨坚深知自己从今往后肩上所承担的不再是一人的命运而是万世江山的荣辱,“宣华可愿意成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 陈宣华不是太明白杨坚说的后半句话是多么沉重,但是听到前面那句话,陈宣华开心地点了点头,笑靥如花- 黑云压城长安乱,一纸战书至洛阳。边疆藩王造反,手握重兵,朝廷无力抵抗,年仅二十六岁的皇帝御驾亲征,大败。 烽火狼烟,民不聊生。 亲卫军护着杨坚一直退到悬崖边,面对着的是一群手持大弯刀的叛兵。杨坚的后脚跟踢落一块碎石掉落山崖,石块无声坠落。 尝试着迈出一只脚向后退了小半步,落空的感觉让杨坚心中一紧,稳住身形暗道不妙,朝廷军后方已是万丈深渊。 杨坚正欲开口之时,亲卫军首领胡海转过头朝着杨坚咸涩一笑,杨坚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然放大:“你……”胡海将杨坚猛地一推,顷刻间毫无防备的杨坚就这么被推入崖下。 “皇上!”胡海转过头一脸无畏,回过头冲着敌军大喊,“您贵为天之骄子,身上所传承的乃皇室最纯正的血脉!现如今,江山被奸人所夺,末将等人将与奸贼同归于尽,请皇上务必活下去,他日夺回我朝江山,一统天下——” 说罢,胡海不知杨坚是否听见,眼角清泪滑落,一脸悲愤怒吼一声: “杀——啊——” 相传长安郊外有一崖,崖深数千尺,不慎落崖者若为贤能之士便安然无恙得山神庇护,若大奸大恶之人坠崖必将粉身碎骨,因此世人将此崖取名为护贤崖…… 沏一杯清茶,幽香四溢。独孤伽罗细细品着茶香,偏头看向正躺在石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回过头正欲饮茶时发现杯中浮立着一根茶叶梗,稍一惊,随即莞尔,暗道:“果然不是普通人……游龙困浅滩?有趣……” 躺在石榻上的男人生得一张英俊的面孔,即使独孤伽罗救下他的时候,满身血污也掩盖不住男人眉宇间与生俱来的霸气。男人伤得很重,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却没有死,这不禁让独孤伽罗想到了人类给这个崖取的名字…… 护贤崖……莫非自己救下的是一位明君?可是若是明君何以落得如此地步?是意外还是遇到危险的走投无路?独孤伽罗在心里不断猜测。 早有耳闻当今圣上年纪轻轻,样貌俊美。如今一睹真颜让人不禁感叹造物主的偏心,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除了主人以外长得这般养眼的汉人了…… 杨坚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木质横梁,接踵而来的是让他觉得自己会因此再次昏迷过去的剧痛。 没有死?自己竟然没有死掉? 全身几乎动弹不得让杨坚大概明白了自己现在伤得有多重。 躺着稍微打量了一下,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陌生的小木屋中,桌上放着青瓷茶壶,壶嘴里热气袅袅,淡淡茶香萦绕在小木屋里。 一阵悠扬的笛声让杨坚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杨坚猛地下床,疼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让自己不至于一起身就又倒下去,小心地扶着屋墙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打开门,笛声听得更加真切,杨坚心中暗叹如此天籁纵是在宫中的梨园内也没有几位师傅能奏出如此美妙动听的乐曲。杨坚说不上这是什么曲子,如清风拂面又似泉水叮咚,似曾相识。 屋外阳光明媚,杨坚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替自己遮着初晨的曦光让久未见日的双目适应昼日的光度。 杨坚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如此明媚的阳光了,伤痕累累的身子每走一步都是煎熬,还未走出小木屋外篱笆围着的院落杨坚就扶着门柱嘘喘,笛声与鸟鸣相映成趣,杨坚继续向前走着,总觉得自己体内总有一股力在敲击着心脏。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昏迷了多久?必须……马上……赶回长安…… 头顶上的太阳变得越来越刺眼,杨坚感觉有些眩晕,眼前的景象不断重叠又变得模糊,眯起眼睛想努力看清眼前的路,不知不觉中,杨坚追寻着笛声,依稀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溪水边,水流声变得逐渐清晰,继而是笛声的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眼前一黑,杨坚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杨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木屋里。 “萧公子醒了?”一位妙龄少女坐在椅子上把玩着一根玉笛,见杨坚醒来,便将玉笛收好。 杨坚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一头墨色的长发被仔细地盘在脑后,发间插着一根精致简单的木兰簪。曼妙的身段,步履轻盈,似江南女子般的温婉却又带着一丝灵动的俏皮。 四目相对,杨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移开视线,脸上有点热,干咳一声问道:“是姑娘救了我?我睡了多久?”语气里带着一丝惴惴不安。 杨坚挣扎着想从石榻上起来,少女见状上前扶起杨坚,“萧公子,你已经昏睡五天了。救你只是举手之劳罢,若知道坠崖之人为真龙天子,想必换做任何人都会出手相救的吧?小女名叫独孤伽罗。” 杨坚听独孤伽罗这样说,苦笑了一下道:“在下杨坚。伽罗姑娘说笑了,什么真龙天子,现如今我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罢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阵阵礼炮声响。 “这…”独孤伽罗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远处传来的炮声吸引了注意力,四处张望,远处升起阵阵炮响后的硝烟,方向是长安城,“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说:“想必今日就是新帝上位的日子…” “伽罗姑娘。”杨坚吃力地起身,表情严肃认真。 “萧公子唤我独孤伽罗便是,加上姑娘可就见外了。”独孤伽罗倒了一杯茶递给杨坚。 杨坚接过茶杯,却没有喝,正色道:“姑娘这里是在哪里?可知如何回到长安城?在下还有要紧事还未完成。” 独孤伽罗一愣,随即换上一副有些讽刺的笑容,“公子现在这副狼狈模样能去哪里?你这一身伤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杨坚一听这话,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我没事!!我……咳咳……”一口气喘不上来,杨坚捂着胸口猛咳,独孤伽罗看着他没有接话,等着杨坚继续说下去。 杨坚缓了一会儿,待情绪稍平稳后说:“很感激伽罗姑娘的救命之恩,现在已经感觉身体好多了,劳烦姑娘指条明路便可,若在下死于沿途那也是天命;倘若我能苟且留得一条命回到长安办完重要之事,定当回来报恩!” 等到杨坚说完,独孤伽罗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转身想走,“伽罗姑娘!!” 见独孤伽罗想要离开,杨坚慌了,马上起身想挽留,猛地一起身,这一动作让肌肉牵动的剧痛让杨坚栽倒在地,他艰难地想起身,才支撑起一点又颓然趴下,独孤伽罗转身看着杨坚的样子,神情有些漠然。 杨坚俊朗的脸上沾着地上的尘土,独孤伽罗从杨坚的眼里看到了急切与坚决,她知道杨坚在努力想要克制疼痛,无奈他伤得太重了。 就这样独孤伽罗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与狼狈的杨坚对视了几秒,独孤伽罗妥协似地低叹,在杨坚第二次想自己爬起来之前走到杨坚面前将他扶起。 “此处说离长安远又不远,近也不近,要靠着双脚从这里走到长安,不切实际。更何况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这附近路不好走,不如萧公子再在寒舍休息一晚,待到明天我再寻辆马车上路,如何?”独孤伽罗淡淡地说。 第377章 杨素夺权 听到独孤伽罗这样讲,杨坚抬起头,感激地看着独孤伽罗,眼里闪烁着喜悦之情的光芒快要将独孤伽罗灼伤。 夜里。 看着刚刚服下药的男人已经睡熟,独孤伽罗就着夜色坐在木屋的屋顶上,取出玉笛幽幽地吹了起来。 笛声伴着夜色,旋律悠扬。 周围安静极了,皓月洒下一地莹白,碧玉制成的笛子折射着淡绿色的光替吹奏着乐曲的人儿增添了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不远处的小溪里偶尔传来几声鱼儿的尾巴拍打着池面的水声,伴着三两声的蛙鸣。 一曲终了,独孤伽罗望着皎洁的月亮有些出神,她想到了当百年前自己还是一根普通的玉笛时候,主人总是将自己带在身边,独孤伽罗陪着主人云游四海,去到每个不同的地方,听着每个老百姓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在独孤伽罗记忆里的故事大多数都是老百姓们悲愤地怨天尤人,鲜少听闻过达官贵族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独孤伽罗的主人是一个大善人,所经之地都被当地的人们奉为圣人,民间疾苦体验得多了,独孤伽罗自然对贫苦之人多了几分怜悯之心. 每到一定时间独孤伽罗便会云游至一个地方救济当地的穷人,主人曾对她说过,若坚持这么做,多加修行,过不了多久独孤伽罗便可以得道成仙。过去听起来这有些荒唐,但这将近百年的坚持和日益增强的法力让她对此深信不疑。 看着夜空中群星环绕的明月,仿佛从透白的月亮里隐现出了一个英俊的脸。 他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要回到长安去呢? 或许是为了想夺回江山?可是想要夺回失去的江山,操之过急可是大忌,更何况他还身负重伤,不过能否夺权,如果白天让他走,是否有命回到长安都得打上疑问。 想到杨坚当时让自己告诉他回长安的路时认真的表情,虽然当时独孤伽罗表面上没有表示出任何情绪,但内心却不自觉地泛起细细的波澜,对于一个曾经是权倾天下的人来说,到底是什么让他有如此执念?想着,独孤伽罗不自觉地覆上心口,思绪飘得远了。 萤火虫带来淡淡的光芒,萦绕在独孤伽罗的四周,时不时亲昵地吻一吻独孤伽罗的脸颊。入夜的风,有些凉,可独孤伽罗却感受不到那份孤寂的寒冷. 本来就是冰冷的物件,经历过了几百年的修行才达到这样可以化为人性的能力,但这些年来纵使是不需要睡眠,独孤伽罗却也固执地像个普通人类一样的生活作息,像今晚这样的彻夜难眠似乎跨越了她百年的孤独。 一阵淡绿色的光芒隐现,独孤伽罗瞬间回到了木屋内,就着纸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独孤伽罗靠近已经睡着了的杨坚,紧皱的眉头宣告着杨坚不安稳的睡眠,独孤伽罗俯下身缓缓靠近杨坚没什么血色紧抿的薄唇,双唇微启,吐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气体被入睡的杨坚无意识的吸纳。 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 次日,杨坚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依旧处于那个陌生的小木屋里。 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同了,杨坚抬起手左右翻看,眨眨眼睛,起身。没有了本该随之而来的疼痛,这是怎么回事? 杨坚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躺着的石塌枕边摆放着一套新衣裳。 “哟,你醒啦。”独孤伽罗推开屋门进来,手上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满了不知名的草药。 “我这是……”杨坚有些难以置信的看了看独孤伽罗,又转身确认自己身上是否还有被忽略的痛感,明明昨天是那么死去活来,今天竟然能下床走路了?! 看着杨坚满脸的错愕,独孤伽罗笑了起来,“你是在好奇为什么昨天的伤竟然在一夜之间痊愈了?那只是你的错觉,我用针灸暂时延缓了你的疼痛感,草药的效用加速了你的皮外伤的痊愈。 不必觉得惊奇,我跟着家乡的老人家曾学过一些医术。”说着,独孤伽罗从灶炉边端过一个陶土药罐,倒了一碗已经熬好的药,放在桌子上,“这碗药无色无味,能让人在短时间的五官起到微妙的变化,我想一会儿回到长安城,皇上也不想被人认出来吧?!” 最后一句话让杨坚的表情变了变,想开口为自己申辩什么,却说不出半句话,只是尴尬地笑了一下,“你把药喝完了,就换上给你准备的新衣裳,然后我们就启程。” 说完,独孤伽罗将手里的竹篮一放,走出了木屋,带上门。 杨坚走到木桌旁,端起药闻了闻,果然没有什么味道,药的颜色也清清淡淡的,上面漂浮着几片草药渣,杨坚考虑着要不要喝下,犹豫再三他还是将药喝完了。 换好衣服,整理好仪容,杨坚走出了木屋。 等在外头的独孤伽罗闻声回头,看到杨坚的霎那觉得阳光有些晃眼。 白衣胜雪,风度翩翩。 独孤伽罗的脑海中只剩下这八个字。 “伽罗姑娘。”杨坚淡淡的呼喊声将独孤伽罗拉回了现实。 “叫我独孤伽罗,萧公子。走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马车一路颠簸,杨坚和独孤伽罗坐在马车里偶尔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着,更多的是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杨坚几次撩开帘子想看看马车外面的情况,可映入眼帘的除了倒退的绿树以外别无他物,这让杨坚有一马车一直在原地绕圈跑的错觉。 “当皇帝,当大官的人都很享受吗?”独孤伽罗忽然问。 杨坚有些莫名地转过头,对上独孤伽罗认真的眼神后不禁笑了起来,“什么意思?权利越大,越累。”这是杨坚这两天来第一次绽放出笑容,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独孤伽罗想。 “既然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争着当皇帝?为什么会有战争?人们不是热衷于享受的生物吗?多少老百姓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们这些当权者难道都不知道民间的疾苦吗?”独孤伽罗回想起当初和主人云游看尽人间百态的日子。 “百姓有什么疾苦?当初,我还当权的时候,每年的旱灾水灾,何尝没有派发赈灾银下去?”杨坚回答。 “你怎么知道那些赈灾银就真的派发到灾民手上了?你敢保证下面那些官员没有人贪污吗?你又何曾了解过那些百姓们真正的疾苦呢?”想到那些质朴的人们消瘦的脸,独孤伽罗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我……”杨坚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投降,长叹一声,“对啊!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皇帝……” “嗯哼?”独孤伽罗挑眉,不置可否。 又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马车在路面上颠簸的撞击声。 “如果再……”杨坚还想说些什么。 “到了。下车。”独孤伽罗毫不客气地打断。 “……” 长安,这个先前才遭受战火纷飞的城市,短短数日内又恢复到了平淡而又喧闹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先前战争留下的创伤。杨坚与独孤伽罗进了城,独孤伽罗转过头看向杨坚,表情怪怪的。 “看什么?”杨坚被独孤伽罗盯着不自在,皱眉。 “没。”独孤伽罗摇摇头,看向别处。 在路过一个贩卖铜镜的小摊前路过,杨坚无意间的一瞥,随即发出一声怪叫引得来往行人的侧目。 铜镜里的杨坚右脸上不知何时生了一块黑色的大斑纹,丑陋至极。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是那药的效果。”独孤伽罗撇撇嘴。 “你……!”杨坚紧张地抚上自己的脸,这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啊,明明只是说五官会发生一些改变,没有人会告诉他会变成这样的丑八怪啊!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那煤炭抹一抹不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么! “让开,让开!!”正想发泄几句不满,忽然一个身着官服的人身骑快马,将喧闹杂乱的集市中散开了一整条大宽道,独孤伽罗和杨坚也被人潮挤到一边去,两人不明就里。 两人对视了一眼,“嘿。这位大哥。”杨坚拉住了身边一个布衣百姓,指了指空无一人的街道,“请问,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来了一群官兵,分两边堵在百姓前头防止后面人太多而不断往前挤。 “你不知道?”那个被杨坚揪住的人一转头,第一眼就落到了独孤伽罗身上。 话忽然没了下文,顺着那个男人的眼光看去,杨坚不满的又喊了一声,“喂!这怎么了到底?” “啊?哦!嗨!公子外乡来的吧?前些日子不是改朝换代呢嘛?这不,新皇帝要出行了!可看好咯!”男人一边跟杨坚解释着,眼神却一直往独孤伽罗身上瞟。 独孤伽罗被看得受不了了,扭头与男人对视一眼,寒光一闪,那男人一个哆嗦竟被吓得尿了裤子。 新帝出行? 杨坚显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异样,皱眉沉思着。 “萧公子!这里被人群挤得看不清,我们退到后边的巷子,兴许能看得清楚些。”独孤伽罗拉着杨坚逆着向前拥挤的人潮往后走。 第378章 属于你的,夺回来 大批兵马渐渐出现在闹市的尽头,马蹄踏着黄土的踢踏声由远及近,金碧奢华的龙辇出现在杨坚的视野内,轿子里坐着的人杨坚是熟悉的,曾经的藩王,当今的圣上——正微笑着朝着百姓们招着手。 “啧啧,皇帝就是奢侈。轿子都要十六个人抬。”独孤伽罗面无表情地发表着自己的言论,杨坚在一旁暗暗握紧了拳头。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当今皇后所乘坐的凤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由远而近的凤辇,杨坚打心底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一阵风拂过,掀起了凤辇的轿遮,露出了凤辇内乘坐着一国之母的半张容颜,那倾城之貌是曾经杨坚再熟悉不过的—— “嘣——”杨坚感觉脑袋里有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断开,怒火从心底烧到头顶,“宣华——!!!” 坐在凤辇内的陈宣华一惊,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忙撩开轿帘四处张望,四周只有无数正在朝着自己挥手的百姓,却未曾找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杨坚猛地想往前冲到游街的队伍中,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那个狗皇帝!!! 独孤伽罗被杨坚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暗呼不好,右手一弹,杨坚脚下莫名其妙绊到一块石头,摔了下去。这一摔可摔得不清,竟然直接让杨坚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客栈内。 “宣华!!!”猛地从床上坐起,杨坚大喊着陈宣华的名字,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一条离开水濒临死亡的鱼。 “醒了。”独孤伽罗喝着茶,淡淡的暼了一眼醒来的杨坚。 “噗——咳咳咳,咳咳——”杨坚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大声咳嗽着。 独孤伽罗吓了一跳,扔下茶杯,上前扶着杨坚,顺着他的脊背,“喂!你没事吧?!”一把脉,发现杨坚的脉象又回到了身受重伤的时候,“你怎么了啊!怎么情绪起伏这么大?本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的药效被冲破了……” 杨坚满口鲜血,红着双眼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抓住独孤伽罗的手腕,瞪着双眼一脸暴戾地看着独孤伽罗,“杀了我——杀了我怎么样——反正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变成了他人的妻子,而自己又是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废人样子,拿什么去拼?他妈的,拿什么去拼??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杨坚被独孤伽罗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摔得一下子睁不开眼睛,随即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人扼住,喘不过气来。 “杨坚,你听好了!你以为我这样救你,这样帮你,就是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警告你,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没有我的准许,你最好别想着去死,想死?哼,没那么容易!!” 独孤伽罗看着杨坚被掐到开始翻白眼了才松手,杨坚护着脖子猛咳,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吐出来了。 “如果说,今天那个轿子上坐着的是你的结发夫妻,是男人,就把她抢回来,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她,夺回你的江山。你这样一副自暴自弃的废人样,给谁看?”独孤伽罗冷冷地说完,摔上了房门,找到客栈的小二写了张单子交代他去抓药,熬药。 杨坚一个人呆在房内,眼神空洞,独孤伽罗离开房间之前说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 夺回她,夺回你的江山。 你这样一副自暴自弃的废人样,给谁看?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杨坚呆呆地望着房梁,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 独孤伽罗靠在门外,轻叹。 “回来了?”独孤伽罗端着药回来的时候,杨坚主动挑起话头。 “嗯。”独孤伽罗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算是对杨坚的回应。手里端着的药散发出的苦涩刺鼻的味道充斥着客栈的整个厢房。 “我想好了,”杨坚努力支起上半身,倚靠在床上,因为疼痛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断深呼吸想让自己好过一点,杨坚的双眼布满血丝,毫无血色的面容让他显得憔悴,“我必须夺回江山,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哦。”独孤伽罗点点头,牵起嘴角展现出好看的笑容,“来,把这碗药喝了。” 独孤伽罗这样淡定的反应是杨坚所没有料到的,可内心的忐忑与不安却又在看到独孤伽罗的笑容那一刻烟消云散。 “独孤伽罗,我需要你的帮助。”杨坚接过独孤伽罗手里的中药,没有问这碗药的功效就一饮而尽,“只要再收留我一段时间就好,等我身上的伤痊愈以后我便不再拖累你。”杨坚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漂亮的双眸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仿佛满天璀璨的繁星都被纳入了他的眼中。 独孤伽罗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甚,“让你痊愈是一定的。我说过,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想寻死的念头都是不被允许的!” “感激不尽。”杨坚笑了,虽然表情淡淡的,英俊的五官上还有一大块丑陋的大斑,但是独孤伽罗那一瞬间还是感觉心房的位置原本空荡的地方似乎有什么跳动了一下。 “嗯。”独孤伽罗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你好好休息,我有点事情要去办。”逃似的出了厢房,独孤伽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她害怕杨坚的眼神,仿佛杨坚眼中燃起的希望会将自己灼伤,而流露出的绝望又似乎会将自己吞没一般。 出了客栈,独孤伽罗打听到了紫禁城的方向,寻了一匹快马赶往紫禁城,她要去找一个人。 独孤伽罗当然没有傻到直接往城门冲,在某处不起眼的宫墙外,独孤伽罗下马讲马匹在一旁的树干上捆好,围着高高的宫墙边走边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只见碧光一闪,独孤伽罗就消失在了宫墙外。马儿低头幽幽地吃着草,偶尔发出几声惬意的呜咽。 出现在御花园内,独孤伽罗好奇的四处张望,她游览过无数自然风光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奢华的花园。无数奇珍异草被种植在这里,无一不刻意显示着皇室贵族的奢靡享受。独孤伽罗采下一朵开得正艳的红牡丹,放在鼻下轻嗅,浓郁的花香霸占着独孤伽罗的嗅觉。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采摘御花园内的草木!!”一个路过的太监发现了独孤伽罗,发出一声尖叫,“来,来人呐!!有人擅自闯……” 独孤伽罗死死盯着那个太监的眼睛,双眼散发出幽绿的光芒,那个太监似被催眠般与独孤伽罗四目相对,全身不断抽搐着,感觉喉咙被一双无形的双手扼紧,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独孤伽罗抬手朝空中虚抓了一下,捻下一片牡丹花瓣弹向那个太监,在花瓣触碰到太监面门时仿佛是落入了水面产生波纹随即消失不见,而那个太监忽然垂下双手便不醒人事了。 独孤伽罗将昏迷的太监拖至一个隐蔽的地方藏好,扒下太监服给自己穿上,摇身一变原本俏丽的面容换成了少年模样,俨然一个清秀的小太监。 “喂!!站住!!”独孤伽罗正想离开御花园就被一个浑厚的男声喊住了步伐,战战兢兢的回头,一个男人带领着一群侍卫站在独孤伽罗身后打量着她,“刚才我听到御花园内有人在喊‘来人’是不是你?发生了什么事了?” “嗯?啊?没,没什么事啊?”独孤伽罗低着头,做贼心虚不敢与侍卫的头领对视。 “抬起头来!”男人忽然大喝一声,“你跟着哪个公公的?怎么跟个小贼似的眼神漂浮不定急着想走,不会是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吧?” “没有!”独孤伽罗大声辩驳,忽见天色,道,“我,我,小的是御膳房的,这不取了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的晚膳正要送回御膳房准备吗?各位兵大哥要找小的麻烦若是耽误了皇后娘娘的用膳时间,你们可担当得起?” 独孤伽罗见太阳似乎快要下山了,一算时间随后扯了个谎。对方人多势众,若只有寥寥几人,独孤伽罗倒是可以利用法术脱身,可对方人太多,独孤伽罗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是么?”男人似乎有些不相信,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独孤伽罗,“那可是取得了?” “那是自然。”独孤伽罗随手从袖子里变出一本小册子在手里一晃,又收了回去。 男人见那本小册子似乎是有些相信了,皱着眉头让身后的兵卒让出一条路,独孤伽罗尽量让自己的步伐坦然一点,经过侍卫面前时,独孤伽罗感觉无数道怀疑的目光戳着自己的脊背。 在离开了侍卫头领的视线后,独孤伽罗没命的飞奔了一段路,侥幸逃离。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 她对侍卫说的话半真半假,假的是去取晚膳单,真的是要去找皇后。 第379章 敢不敢一搏 可是该去哪里找皇后呢? 偌大的皇宫里四通八达,处处都有太监宫女以及宫中侍卫在走动,独孤伽罗小心翼翼地潜伏在植被后生怕再次被发现。 “皇后娘娘传膳——”正想四处探察一下,忽然一栋大屋子的门被打开,一位公公朝着外头喊道。 皇后娘娘? 独孤伽罗这才看到大屋子的上头挂着一个牌匾,牌匾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大兴宫。 皇后就住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个翻身上了屋顶,独孤伽罗伏着身子观察着下面的情况,只见不一会儿的工夫来了二十多名太监宫女,手里都端着被盖子盖住的盘子,想必里面便是皇后的晚膳了。 独孤伽罗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从身后取出不离身的玉笛子,吹奏了起来。 大兴宫内。 一名看上去年纪与独孤伽罗相仿身材却更加娇小的少女身着宽大的凤袍正在喝茶,听到笛声后放下手中的茶杯,听了一会儿,继而转头看向身边的公公,“徐公公,你听,这是何人在吹笛?” “奴才也正疑惑着。这笛声如泉水叮咚又似隐藏着无数的哀愁,怕是梨园内的笛师也难以奏出如此悦耳的笛声啊!” “嗯。”陈宣华点点头,正想出去一探究竟,可刚起身,竟感觉一阵眩晕,回头看向倒下的徐公公和婢女们,陈宣华感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大兴宫外横七竖八的躺着晕过去的宫女太监,独孤伽罗见状,满意地收起笛子,跃下屋顶。推门走进大兴宫,一眼就看到了已经晕过去的陈宣华。 独孤伽罗不禁感叹陈宣华的容貌果然倾国倾城,今早在闹市上的惊鸿一瞥心中已经有了点底,现在近距离一看便了然难怪杨坚对她如此上心了。稚气未脱的脸庞未施粉黛,只有在小巧精致的唇上点了一抹绛红,体现出一种少女特有的恬静与清新。独孤伽罗想起了主人曾经说过第一句话: 温柔乡,英雄冢。 伸出食指轻轻地点着陈宣华饱满光洁的额头,柔柔的绿光唤醒了陈宣华,猛然醒来陈宣华刚想喊人,就被独孤伽罗捂住了嘴巴,陈宣华挣扎着。 “嘘——别叫。”独孤伽罗在陈宣华耳边轻轻地说,然后放开了她。 “你!放肆!一个太监竟敢对本宫无礼?信不信本宫立刻叫人杀了你!!”陈宣华没有大叫出声,反而指着独孤伽罗怒骂,小脸憋得通红。 “杀了我?”独孤伽罗听到陈宣华这么说,狡黠地眨眨眼睛,“那皇后娘娘怕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你说什么?!!”听到这话,陈宣华一把抓住独孤伽罗的手臂,“你这话什么意思?!” 独孤伽罗疼得一把打开陈宣华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皱眉道:“杨坚。” 陈宣华愣住了,瞪大眼睛,全身颤抖着,“你……你说……你的意思是说……”话还没有完整的说完,陈宣华就红了眼眶,猛吸一口气,“我,你……本宫凭什么相信你?”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独孤伽罗一边轻轻地念诵着陆游的《钗头凤》一边观察着陈宣华的表情。 话一出口,陈宣华的泪似断弦的珠子,粒粒滑落,“人成各,今非昨,病浑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今日闹市上,坚哥哥出现过了,对吗?难怪……难怪……” 陈宣华苦笑,想到早日在长安街时听见的那一声宣华,现在想来怕不是错觉。 “是的,杨坚还没有死。”独孤伽罗淡淡地说。 陈宣华双眸泪眼斑驳,语气因为情绪激动带着哽咽,“本宫明白,坚哥哥不会就这样死了的!谢天谢地,上天终是待我不薄……” 双掌合十,陈宣华闭眼祈祷着,似乎是在感谢上苍的垂怜与庇佑,两行清泪滑落,独孤伽罗那瞬间终于明白了所谓的梨花带雨,怕形容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吧! 看着陈宣华,独孤伽罗若有所思,“皇后娘娘,你们不是夫妻了吗?为何还这样称呼他。” 陈宣华睁开双眼,看了看独孤伽罗,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好似一只黑蝴蝶扑闪着翅膀,“很奇怪吗?坚哥哥立本宫为后时,本宫不过二十一岁……这般年岁的女孩哪里懂得所谓夫妻之称?更何况坚哥哥登基之时也不过十六岁。” 听到陈宣华这么说,独孤伽罗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脑海里满是杨坚的脸,那个男人肩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本不属于他这个束发之年的伤痛?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独孤伽罗心中像一片枯叶落入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圈圈水纹,向四周无限扩大,直至淡去。 独孤伽罗下意识捂住心口,眉头紧锁,陈宣华见状关切地询问,“公子,你还好吗?” 独孤伽罗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转念思索,又是这般心悸的感觉,自己这是怎么了? “若不是今日你出现,带来那句诗,本宫怕是真的死心了。”陈宣华向门外远眺,继续道,“庄淮王打进长安那日,本宫被家父派人以娘亲回乡探亲之时患了疾病需要本宫照料而将本宫送出城,根本不知道本宫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待回长安之时眼见长安城一片烽火狼籍,刚赶回宫中,便听到了因庄淮王造反,朝廷军全军覆没而坚哥哥被逼到绝路后坠崖身亡尸骨无存的消息,连悲痛都显得为时已晚。但若不是家父出兵帮助庄淮王造反,就不会变成这样……” “你说什么?”听了陈宣华的话,独孤伽罗一惊,“你爹竟然帮助乱贼造反?杨坚不是你的心上人吗?他都已经立你为后了,你爹居然还会!!!” “何以餍足?”陈宣华的脸上依然挂着泪痕,神情有些空洞,“家父的前半生都驰骋于战场之上,拼死拼活才有如今的地位,可手握重兵对于国君来说始终是一大威胁。” “杨坚难道会杀了你爹?”独孤伽罗冷冷道,“你爹是大将军,国家有难不出兵援助也就算了,竟然与反贼结党营私?这和历史上那些奸贼弑君有什么两样?” “权利。家父不满足一辈子只当一个将军,他需要更大的权利,他想做宰相。”陈宣华的语速轻柔而缓慢,并未把独孤伽罗忽然变得不友善的态度放在心上,会愤怒是意料之中的事。 “呵。宰相?堂堂国丈大人还比不上宰相?若你爹真的成了宰相那他下一步怕是想要谋权篡位了吧?”独孤伽罗的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鄙夷。 “他不会这么做的,家父终究是顾忌一层颜面,若成了皇帝载入史册难免会受到后人唾骂,而本宫也会受到牵连……作为协助造反的交换,家父如愿以偿地成了宰相,庄淮王一如既往尊我为后,只要我不从,他也从未想要碰我。 开始,本宫以为坚哥哥只是被他们关进天牢成了阶下囚,或者被流放到边疆,本宫暗地里派了许多人四处打探,结果一无所获,家父发现后,派出去的探子统统被庄淮王下旨诛了九族,而本宫也被软禁在宫内。 成了一位连侍卫都差遣不动,有名无实的皇后。平日里只能召唤一些太监公公、宫女替本宫打点一些小事……”陈宣华转头与独孤伽罗对视,苦笑着,眼里是深深的无奈。 独孤伽罗看着陈宣华这样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忽然一惊,“你可曾想过死?”独孤伽罗从陈宣华的眼里读出了她的心理活动。 陈宣华听到这话杏目圆睁,惊讶地问:“你怎知道?”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独孤伽罗有些尴尬,“我只是想说,像皇后娘娘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事,一开始必然是难以承受的吧?” 陈宣华看了看独孤伽罗,迟疑地点点头,“你猜得不错。但是,后来本宫便想通了。” 独孤伽罗不解,陈宣华也不解释,表情淡淡的。 沉默片刻,独孤伽罗开口道:“皇后娘娘,你可愿意帮助杨坚再夺回江山?”话说得很直接,独孤伽罗发觉自己逗留得太久了,再呆下去怕是会被人发现。 “什么?坚哥哥他要夺回江山?”陈宣华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以现在的情况,他要怎么才能……” “所以就需要你的帮忙啊!”独孤伽罗笑着说,“我知道皇后娘娘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杨坚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夺回江山。”包括你。 或许是出于自己的私心,独孤伽罗没有把后面三个字说出来。 陈宣华沉默了,独孤伽罗站在一旁等待着回应。 “好。本宫帮你。可是要怎么做?” “……” 独孤伽罗凑到陈宣华的耳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陈宣华,陈宣华认真地听着独孤伽罗交代的每个细节,最后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嗯,那就拜托你了,皇后娘娘!”交代完所有事情,独孤伽罗起身准备离开。 第380章 在意 “以后不要再叫皇后娘娘了,如果公子不介意叫我陈宣华便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陈宣华问道。 公子?独孤伽罗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正是男儿身,莞尔道:“宣华姑娘叫我独孤伽罗就好。” 陈宣华笑脸上浮现出笑容,灿若桃花,忽然转身进了内室,出来手中多了一件玉佩挂坠,显然那挂坠是一对的,一龙一凤,“请独孤伽罗公子将此物转交给坚哥哥,感激不尽。然后这些,”陈宣华又从柜子内取出一个大钱袋,也交给独孤伽罗,“这些,希望能帮到你们。” 独孤伽罗拿到玉佩挂坠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却还是欣然接受了陈宣华交与的东西。转身要走之时,陈宣华突然想到什么,又喊住了已经迈出门的独孤伽罗,“哎!独孤伽罗公子!这……”眼神看向身边昏迷不醒的太监宫女们。 独孤伽罗莞尔道:“宣华姑娘不必担心,他们只是睡着了,两个时辰之后便会醒来的。” 等独孤伽罗翻出宫墙的时候暮色低垂,夜晚已经来临。依旧繁华的长安城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暖黄色的灯火伴着月光点缀着这个建立在天子脚下的城镇。 在宫外等候已久的马儿见到独孤伽罗,发出一声类似于安心的低鸣,独孤伽罗笑着解开拴着马儿的绳子,抚摸了一下马头和脖子上的鬓毛,跨身上马。 “驾!”乘着夜色朝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回来了。”相同的话一天内杨坚对独孤伽罗说了两次。 “嗯。出去办点事。” 杨坚没有追问独孤伽罗去做了什么,继续躺在床上一副盘算着什么的样子。 “油灯是客栈里的伙计点上的?”独孤伽罗回想起今天与陈宣华交谈的那些话就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眼前的这个男人,无奈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只好开始随便找起了话题。 “嗯。”杨坚淡淡地回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想要交谈的欲望。 “用过晚膳了吗?”独孤伽罗有些尴尬地继续发问。 杨坚侧头看了独孤伽罗一眼,似乎有点奇怪她为什么忽然会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是很饿。” 听起来答非所问的回答,独孤伽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今天去干了什么吗?” 杨坚再次转过头盯着独孤伽罗,良久,又转回头,道,“不论做了什么那都是你的私事,我知道我无权过问。” “哦。”独孤伽罗的语气有些失望,交谈的兴致少了一半,“我今天去找了几个居住在长安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关于你心上人的事情。”独孤伽罗特意强调了‘心上人’这三个字。 “宣华?她怎么了?”似乎没有在意独孤伽罗语气里的强调,杨坚只捕捉到了他此刻认为的重点,若不是此刻杨坚的身体状况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早就跳起来了。 就这么在意? 独孤伽罗暗自苦笑,缓缓道,“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你的心上人现在不过是被软禁起来,身子还是那样冰清玉洁,你放心。” 陈宣华父亲的事独孤伽罗没有告诉杨坚,她不想因为陈宣华父亲的事而让杨坚与陈宣华之间产生隔阂,关于玉佩挂坠的事情独孤伽罗自然是更没有说的。 “这些情报哪里来的?你在宫里也有朋友?”杨坚不信任的语气深深刺伤了独孤伽罗,她转过身去感觉眼眶有点热热的,故作轻松道:“我的情报可靠不可靠并不重要,我说过了会帮你就是会帮你,打听到这个消息不过是想让你好过些。我还有事,你休息吧!” 力道有些重的关上门,杨坚在屋内觉得有些莫名,但一想到陈宣华似乎并没受收到委屈便欣慰地长吁一口气。 独孤伽罗独自一人躺在客栈的屋顶看着清冷的月亮,心里乱乱的,总有一股感情充斥着内心却又无法宣泄,下意识地抬手一抹脸颊感觉湿湿的,独孤伽罗才发现自己是哭了。 从怀中取出陈宣华让自己转交的玉佩挂坠,挂坠上雕饰的巨龙活灵活现,月光把挂坠笼罩在一片轻柔的洁白中。 他们是如此相爱,却又相隔甚远,他们能感受得到彼此的思念吗?而自己呢?受人所托,为什么没有做到? 独孤伽罗觉得越来越迷茫,无助感趁着夜色快要把独孤伽罗吞没。 下意识地,独孤伽罗又想起了,那个同杨坚一样俊朗的男人。 他赋予了自己生命,教会了自己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在心里,主人是无所不能的,那他是否也曾像杨坚这样奋不顾身地爱上过一个人呢?他是否也像自己这样迷茫过呢? “独孤伽罗,去院子外替为师折一些鼠尾草来。”白庾身着一袭白衣,正挽着袖口在捣碗里捣磨什么,碗里散发出一阵淡淡的草药香。 “是,主人。”独孤伽罗恭敬地低头出去折了几支鼠尾草,递交给正在捣药的白庾,那温婉可人的样子与遇见杨坚的时候别无二致。 “说过多少次,叫我师傅便好。”白庾随口嘱咐着独孤伽罗,好看的双眸专注地盯着捣碗小心研磨,时不时将捣碗放到鼻子边轻嗅。 “知道了,师傅。” 虽然独孤伽罗表面上应允,内心里却依然将白庾奉为主人,她清楚的很,若是没有白庾自己现在或许还是一管普通的翡翠玉笛。 “师傅这是在做什么?”好奇地发问,独孤伽罗的脸上却没有应有的疑惑。 “炼药。这一会要给这个村子里的一户人家送去,那家的孩子这些时日一直高烧不退,村子里的郎中去看了几次,总是治不好,这孩子年纪还小,若现在没有医好怕日后留下病根。” “师傅这般心善,怪不得村民们都说师傅是大善人。”独孤伽罗回想起早些时日偶然听见村民的谈论,面无表情地赞赏道。 “这个村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贫穷,年年受灾,田里数百亩粮地颗粒无收不说,朝廷的赋税年年加重,村民们入不敷出,何以有好的大夫来替他们看病? 既然我们云游至此,百姓好心施舍住处给我们落脚,他人有难当然是能帮则帮,更何况,为师这也不是在做善事,这只不过是为了替自己赎罪罢了。” 白庾年轻俊秀的脸上是看破红尘的淡然,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却专注聆听的独孤伽罗,轻叹一声,“你还小,不懂。只要你记住,不论将来为师是否陪伴在你身边,你一定不要忘了多做善事就是为自己积德增加修行。 只要坚持,为师相信有朝一日你终会得道成仙。” 感受到独孤伽罗似懂非懂的情绪,白庾却依旧无法从独孤伽罗清秀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的波澜,无奈道:“独孤伽罗,你应该多笑笑。” “笑?”独孤伽罗一愣,继而摇摇头,“独孤伽罗不会。” 独孤伽罗之所以能化为人形,全靠白庾以奇草汁日夜浇灌,又在月圆之夜用自己血制成薰香熏供九九八十一日才得以比普通魔物要修炼成人省去了将近是三分之二的修炼时间,可终究只是能化为人形罢了,独孤伽罗始终是缺少作为人类的自觉。不会哭也不会笑,成日一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样子。 “像为师这样。”白庾朝着独孤伽罗勾起嘴角,一边将捣碗内的药汁倒入一个小瓶子里收好。 这一瞧见竟是看得痴了,白庾并不是一个冰冷而难以接近的人,这般温柔谦和的笑容独孤伽罗看在眼里,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试试?” 听到白庾的建议,独孤伽罗尝试着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 看着独孤伽罗勉强的样子白庾大笑出声,温柔地拍了拍独孤伽罗的脑袋,“看来还需要多加练习啊!” 白庾爽朗的笑声令独孤伽罗的两颊染上一抹绯红。 数百年之后的长安城,皇宫内。 年仅六岁的陈宣华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蹦蹦跳跳地朝杨坚所居住的寝宫跑,轻车熟路来到杨坚所住的寝宫外。 “坚哥哥,你在吗?”正欲敲门之时,房门先一步被人打开。 “陈小姐,深宫禁院,女孩子家可不能这样冒失,小心跌倒。”正在屋子里取出衣袍的奶娘见到陈宣华和善地提醒着。 “孟姑姑,可见着坚哥哥了不曾?”陈宣华奶声奶气地询问着杨坚的奶娘。 “太子殿下正在尚书房外挨罚呢!这不,天寒了,我回来取一件外袍给殿下送去。陈小姐可有什么要紧事?” 一听到杨坚并不在寝宫,陈宣华神情显得有些失望,摇摇头,道,“爹爹进朝找皇上商量政事,宣华闲的无聊便来找坚哥哥玩。不如孟姑姑带我去找坚哥哥吧?” 奶娘看着陈宣华失望的样子心生爱怜,蹲下身子与陈宣华齐高,抬起双手情不自禁地掐掐她的小脸蛋,“那好吧,陈小姐请跟奴婢来。”然后牵起她的小手朝尚书房走去。 “坚哥哥!!”大老远陈宣华就看到了正高举着一大叠书本站在尚书房外的杨坚。 第381章 无法触及的自由 “哎!陈小姐,不可这么冒失。”奶娘及时抓住了正欲甩开自己的手跑向杨坚的陈宣华,快步走向杨坚,将手里的衣袍替他披上,“太子殿下,天有些凉了,可别着凉。” “坚哥哥,听孟姑姑说你挨先生罚了?”陈宣华走到杨坚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提溜着大眼睛。 “孙太傅昨日给我布置了功课,今日要抽背诗,可放课后我就和皇兄们跑去御花园踢蹴鞠去了……”杨坚有点委屈。 “今日没有背出来挨先生罚站了吧?”想到爹爹让自己背书,背不出便要打手心的情形,陈宣华小脸皱成一团,好像现在被挨罚的人是自己。 杨坚看着年幼的陈宣华苦着的小脸,带着稚气的话语里散发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杨坚放下高举的手摸了摸陈宣华的脑袋,像个小大人。 “太子殿下!微臣让你罚站,何曾让你在这里偷懒?”孙太傅一走出尚书房便看到杨坚在偷懒,有些愠怒,“克己复礼!太子殿下可是将来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这样偷懒调笑成何体统? 微臣已不计较昨日太子未完成学业便去玩乐之事,现在稍作惩戒太子也如此轻浮对待!你让微臣如何给皇上交代?”孙太傅虽然嘴上在训斥着杨坚,眼神却一直看着陈宣华,显然是在责怪这位不速之客影响了自己的教学。 看到孙太傅这副表情,陈宣华有些害怕地躲到杨坚身后。 “孙太傅,我……您看宣华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我想……陪她玩会儿……明天回来给您背书成吗?包准到时候一定滚瓜烂熟!”杨坚看了看身后的陈宣华,恳求孙太傅放一次水。 “不行!”孙太傅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要是给皇上知道了,太子殿下怕不是在这里罚站这么简单了。” “孙太傅,您看,这太子已经在这儿站了两个时辰了,已经知道错了,您就放他俩去玩吧,太子的功课今日奴婢会帮着督促的。”一直没说话的奶娘忽然插嘴道。 “奶娘你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跟在下保证过了——你让在下如何相信之?”孙太傅摆出一副软硬不吃的姿态,傲慢地双手抱胸。 “这……”奶娘被孙太傅堵得哑口无言。 “哈嚏——” 奶娘正想说什么,杨坚突然打了个喷嚏,奶娘连忙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想帮杨坚拧鼻涕,又替杨坚整理好衣服,生怕有什么闪失,“孙太傅,您看,这天气变得冷了,再这样站下去太子若是感冒了皇上那边也不好交代不是?我看您还是放了他们吧。” 孙太傅看了一眼恳求的杨坚又看了看依旧有些胆怯的陈宣华,沉思片刻,最后无奈大手一挥,道,“去吧去吧!” “谢谢孙太傅!走吧宣华!” 见孙太傅肯放人,杨坚立马将手里的书一扔,迫不及待地抓起陈宣华的小手就朝御花园跑去。 “你!!”孙太傅看着散落一地的书,气得吹胡子瞪脸,“简直没规矩!” 孺子不可教也!! 孙太傅在心里怒骂道,连同着对陈宣华的印象都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奶娘马上示意孙太傅息怒,蹲下身子拾起书本,看着麻利收拾一地狼藉的奶娘,又朝着杨坚跑去的方向看了看,哪里还有那俩人的影子?悲叹一口气,摇摇头,孙太傅一下子没了脾气。 将要入冬的天色总是暗得很快。 在太阳即将落山之前,办完公事的江大将军来接走了陈宣华,依依不舍的道别之后杨坚也欲同奶娘一起回宫用膳。 杨坚同陈宣华在御花园内玩得很是愉快,小脸红扑扑的。 牵着奶娘的手,杨坚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笛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仔细聆听着,那笛声似乎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空灵而凄清的曲调仿佛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谁在奏笛,吹得这般动听? “太子殿下,怎么了?” 奶娘显然并未听得如此天籁,见杨坚突然停下脚步,不明就里的一句关切问候将杨坚拉回现实,他摇摇头表示没什么,想再次侧耳倾听的时候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大雁在像是被泼了丹墨的霞空中排列成大大的人字形,朝着将要沉入山底的斜阳伴随着暮色渐行渐远,而杨坚也同奶娘踏着落日的余晖消失在夕阳的尽头。 就像是一切都被注定好的,仿佛各自代表着每个人命运的钢珠在沙盘里滚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控制着滚动的方向,沿着既定的路线,直到钢珠相互碰撞,产生绚烂的火花…… 第二天一大早,独孤伽罗便退了客房,与杨坚一同乘着马车回到了那个初遇的小木屋。 接下来一连数日之内,杨坚都积极地配合独孤伽罗替自己疗伤,本来杨坚就不属于身体孱弱之人,再加上过去被武官训练过,骑射之术虽不算一流却也有些武功底子,现如今杨坚已经能下床活动,这让独孤伽罗很惊讶,因为杨坚的恢复速度比想象中的快。 独孤伽罗生活在护贤崖下离长安城并不算太远的郊外,因为地处偏僻远离了人烟纷扰,木屋旁又四面环山,傍溪而居,俨然成了一个世外桃源。 白天杨坚时常是见不着独孤伽罗的,自从那日长安回来后,独孤伽罗便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但在太阳落山之前一定会回来,不知在忙些什么。 当然,心中虽有些好奇杨坚却也从未过问什么,他认为这是独孤伽罗的私事。 这日,入夜前,杨坚忽然问独孤伽罗道:“为什么你从来不点灯?” 独孤伽罗推开小木屋的窗,让外头的月色照进屋子里,听到杨坚漫不经心的问话,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习惯了一个人,为什么要点灯?”独孤伽罗回头看着藏进云层中的明月,“你瞧这月色,不是很美吗?如果点了油灯,我又该错过多少美好的东西。” 杨坚看着独孤伽罗在月光的笼罩下略显单薄的背影,想说的话似乎被哽在喉头。 “不过若是你需要,明日我便去买一些灯油回来便是了。”说着,独孤伽罗便从怀里取出玉笛趁着美好的夜色吹奏一曲。 “以后你便不再是一个人了。”杨坚忽然说道。 听到这话,独孤伽罗取出翡翠玉笛的动作一滞。 “至少现在我在,你便不再是一个人了。”月亮悄悄躲入云层,光线弱了下来,黑夜里,杨坚的眼睛亮亮的,瞳孔里倒映着满天繁星。 多想让自己误会,但是独孤伽罗从来不会从杨坚的眼里看到任何逾越于朋友界限的任何感情。没有对杨坚的话表示出自己的意见,径直走到灶台旁的木柜边上,打开木柜,里面摆放着零星几把草药,独孤伽罗伸出手从柜子的最里端掏出一根被燃烧得只剩下一半的蜡烛,取了根火柴点亮。 烛光摇曳,独孤伽罗觉得心里暖暖的,一根蜡烛何以觉得温暖?能暖得了心的怕是只有方才说话的人。 “我以为……”小木屋一下子亮堂了些,杨坚想说些什么却见到独孤伽罗手中的玉笛自动停了话头。 只见独孤伽罗取出翡翠玉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笛声伴随着时隐时现的明月而跌宕起伏,杨坚沉醉在这似曾相识的笛声中。一阵晚风拂过,桌上的烛光轻轻颤动着,笛声忽而变得低沉哀婉,当月儿从云层里探出光亮时,笛声又随之而变得欢快跳跃,这笛声完美地应了晚景……一曲终了,杨坚情不自禁地鼓掌表示赞赏。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这样如天籁之音般的笛声了。”杨坚回想起自己似乎在很小的时候也听到过这样动听的笛曲,只是当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不要小看这一支小小的笛子,凡于世间之物均有灵性,笛声虽只能听见看不着,但只要奏者有意,听者自然有心。”这是苏威赠予独孤伽罗手中这支翡翠玉笛的时候告诉过她的,而独孤伽罗将它复述出来却是一语双关。 “哦……我自小对音律方面研究甚浅,却也能听得出你的曲艺高超。若是早些认识你,我必定请你做宫廷里的一等乐师。”杨坚显然没有听出独孤伽罗话里的意思,自顾自说道。 相见恨晚?如果人一辈子都能在最正确的时间遇到最正确的人或者事,那尘世间就没有那么多不幸了。 独孤伽罗这样想着,表面上对杨坚说的话不置可否。 烛光投映在墙上的是两个人各自分得清晰的轮廓,清晰到没有任何交集。 次日独孤伽罗便从长安的早市上买回了些许灯油,又按照杨坚的请求买回了文房四宝,夜里独孤伽罗点了灯,杨坚便一边回忆曾经学习过兵法军书里的内容,一边苦心钻研如何带兵打仗之术。 他认为上次自己的失利是因为在作战策略上的运用失败从而导致了全军溃败的场面。而这时候独孤伽罗便坐在一旁细心地替杨坚磨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杨坚在烛光照映下俊朗的侧脸。 第382章 信我,救你 这些时日里,陈宣华那处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而独孤伽罗白天也忙于在长安城内四处打探前朝的消息,企图从中获取到杨坚各个亲信的下落。 无奈朝代才更新换代,大部分老百姓们对于前朝之事还是忌讳莫深,个个闭口不谈,生怕一个话说得不对就换来抄家灭门的下场。不过,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还是有少部分不怕死的人,在独孤伽罗金钱的诱惑下暗地里为其提供了一些线索,例如:杨坚的亲信胡海似乎还未死,受了重伤之后便下落不明,或许是其身上的伤得过分严重,朝廷并没有将其作为反贼以通缉。 再例如:全国还散落着极少量的前朝势力,由于行踪过于隐蔽朝廷暂时束手无策……如此云云。 独孤伽罗不知道哪些消息是有用的哪些是没有用的,她打算统一收集整理好后再一次交予杨坚。陈宣华给的那一袋子黄金已经快要被花费掉一半了,独孤伽罗对于金钱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因为钱财这种东西对于她来说不是必需品,所以赏金独孤伽罗总是出手阔绰。 一条情报,十五两纹银。 由于大部分提供情报的均为市井混混或者是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再加上独孤伽罗毫不节制的赏金数量,导致在不知不觉中情报网越铺越大,近乎有一种快覆盖了长安城的错觉- 大兴城内。 杨素正坐在御书房内批阅太监们刚刚呈送来的奏折,忽然御书房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推开,张公公手持拂尘闪身进屋,快步小走至杨素身边,耳语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听闻,手中批阅奏折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怎会来? “宣。” 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宣见了在外等候的陈宣华。 御书房的门敞开,陈宣华身着五凤吉服,项配璎珞,头上沉重的凤冠垂下的流苏随着勉强稳住身形的步伐而左右轻晃。显然是经过好好打扮一番,一颦一笑都尽显仪态万千。 杨素呆呆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陈宣华,心中暗叹江大将军这老东西真是好福气,生的女儿竟出落得如此水灵!若不是有言在先,此等绝色怎能让其空留闺中? “臣妾参见皇上。” 朱唇轻启,陈宣华微微躬身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请安的动作。即使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血液与杨坚身上的是一脉相承,可陈宣华就是对他止不住地厌恶。 杨素在心中暗暗惋惜,正色道,“皇后不必多礼,不知皇后突然到此所为何事?” “没事臣妾就不能来了吗?”陈宣华微笑着,眼里却看不到任何情绪波澜,“这些日子臣妾想了许多,臣妾希望皇上能原谅前些日子臣妾的无知。” 听到陈宣华这么说,杨素自然是开心的,大笑道,“那是自然。”起身,走到陈宣华面前伸手就想环住她的腰,却被陈宣华不露痕迹地躲开,杨素一愣,收起笑意,略不悦道,“皇后今日来怕是不止想说这些吧?” 陈宣华道:“皇上英明,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家父如今已全心全意为皇上效忠,虽臣妾与皇上仅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实,但作为家父的犬女,臣妾还是希望在皇上忙于政务的时候能替皇上分担一份操劳。” 说这话的时候,陈宣华装作无意靠近龙案,想看清摆放在案上的奏折里的内容,那似乎是一份暗杀名单。 “皇后能想通,朕倍感欣慰!”杨素似乎没有留意到陈宣华的小动作,自顾自道。 暗暗记下名单上的人名,怕杨素起疑心,陈宣华便请身告退。 回到寝宫内,陈宣华开始回忆杨素放在龙案上的暗杀名单,顿时心中一惊,难道说…… 陈宣华不敢再往下想,立马提笔写好一封信,按照独孤伽罗吩咐的那样于申时将信抹上用犀牛角混合而成的泥土于后花园的东南角烧掉便可。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湿土将信打潮,陈宣华本以为是燃不起来的,结果一碰到火,蹭的一下燃得老高,吓得陈宣华猛地退后一步,赶紧四处张望,所幸并没有引起太监宫娥的注意。看似猛烈的火焰并未带有灼人温度,燃烧掉的信化成淡绿色的光点随着风散了。 人头攒动的闹市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东街拐角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内独孤伽罗接过眼线获得的最新情报,交付酬金,线人微微点头,拿着装有酬金的锦囊袋匆匆消失在小巷深处。整个过程连一句交谈都显得多余,连街外的叫卖声都无法掩盖这令人压抑的沉默。 打开信条,泛黄的纸上仅有寥寥五个字: 君欲弑前臣。 独孤伽罗皱眉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朝中还留有前朝大臣? 忽阵风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犀牛角燃烧后的香气,独孤伽罗心中一凛,环顾四周发现巷子的石墙上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淡绿色的小光斑,光斑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凝聚成几行字,全部都是人名。 独孤伽罗注视着墙上的名单,良久,又低头看看手里不知何时被自己揉成一团的信条,忽然伸手一挥,石墙上的光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孤伽罗回来的时候杨坚正在屋子里拿着从院子里捡来的小石子摆弄着,似乎正在研究军阵布置,独孤伽罗取出纸笔墨将方才记下的人名一一写下,然后将纸放到杨坚面前,问道:“萧公子可知道这些人?” 杨坚看着独孤伽罗写下的人名,眉头紧锁,“这些人都是朝中大臣,你从何处得来?” “这些人可都是贤臣?”独孤伽罗不答反问。 杨坚点点头,伸手指着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名,“这个人,方淳,从我父皇那始任职丞相,我继位之后也多亏了他的辅佐才得以在短期之内安顿民心。虽然他为人有些固执,是个死板传统之人但其政治才能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这名单上的人尽是忠良之士,你何以认识?” “今早我又去了长安城,这份斩杀名单是同故友那处打听到的。”独孤伽罗随口扯了个谎。 “故友?”杨坚显然不相信,“这可算是朝廷机密,你那位故友可真不简单!” “那又如何?这东西我是给你弄来了,既然不领情烧掉便是。”独孤伽罗不满杨坚的暗讽,反驳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帮了我这么多,在下感激不尽。只怕你帮我越多,我越是无以为报。”见杨坚又拿报恩说事儿独孤伽罗一把夺过杨坚手中的名单作势要烧,被杨坚慌忙拦下。 见到独孤伽罗那副冷冷的表情,杨坚赶忙赔笑,转移话题,“莫要烧,莫要烧,这份名单可有大用处。你瞧。”杨坚拉着独孤伽罗坐下,继续研究起纸张上的名字, “刘为、王夷邦、乔孤鸿这三人都是前朝将领,手中分别掌握着部分军权,以我们现在一无所有的情况来说,这三人对于我们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这些忠良之士我们一定要尽早救下他们,绝不能让叛贼先我们一步!” 独孤伽罗点头,表示赞同,杨坚又道:“我这身伤想必已无大碍,明日便动身前往长安城?怕再拖延些时日就会让叛贼有了可乘之机。” “好吧我去备马。” “独孤伽罗,”在独孤伽罗出门前,杨坚忽然叫住她,“你究竟为何这样帮我?你可曾想过,你取得的这些消息若是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必将惹来杀身之祸。” 独孤伽罗背对着杨坚,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信我?” “我的命是你救的。就算你要害我,我又有何怨言?不过是当作你救我一命,我再还你一条命罢了!”杨坚淡然道。 听到这话,独孤伽罗的内心掀起细微的波澜,故作轻松地抬头眺望屋外湛蓝的晴空,“或许是我觉得你是一位明君吧。既然我救了你,那便是缘分了,这样的信任我还是给得起的。 师傅曾教导过我,仁者处困必助之。若你不是位明君,我一定会先于其他人杀了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江山与美人你选哪一个?” “事已至此你还看不出来吗?聪明的女子。”杨坚微笑道,“或许从一开始我确实是为一己私利而想要夺回江山,但疗伤的这些时日里我才发现这天下之间还有许多比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从你取回的这份名单内我便明了这叛贼被憎恶蒙蔽了双眼,必然是成不了什么明君的。就算是为了天下百姓,我也必将夺回江山还天下一个安定。”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独孤伽罗回转过身逆着光对杨坚俏皮地笑道:“我帮你,就凭你这些话,足矣。” 次日,在杨坚强烈反抗下,独孤伽罗打消了再给其制当初那副会让脸上出现一块大黑斑的药而改用易容。 独孤伽罗的易容术并不怎么样,杨坚趴在溪边照了又照,显得并不满意却又因为时间紧迫而作罢。而独孤伽罗这次换上了男装,杨坚心中暗叹,这小妮子换上男装竟这般俊俏! 第383章 猎物已入网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杨坚与独孤伽罗各骑一匹马赶往长安,杨坚可算是如愿看到了这一路的风景,但令其失望的是即使代步工具换成了马匹,沿途的风景依然是那样枯燥无味,清一色的参天大树。 来到长安城外,独孤伽罗以骑马太惹眼为由同杨坚一起将马拴在城外树林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做好标记后两人进了城。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独孤伽罗问杨坚。 “一个赌坊。”杨坚一边回答,一边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赌坊?”独孤伽罗挑眉。 杨坚没有理独孤伽罗,忽然拉住一位百姓问道:“这位小哥,请问一下这‘聚富’赌坊怎么走?” “‘聚富’赌坊?哦,二位公子朝西街直走见到一个糟老头子开的茶摊,对面街便是了。”那位百姓为杨坚与独孤伽罗指了指方向。 “多谢!”杨坚做了个揖带着独孤伽罗就往那人所指方向走去。 “你的城池竟然连一个赌坊在何处都要问别人。”独孤伽罗不禁揶揄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常年居住在宫内,还是太子的时候每日都逼着念书,游玩之地只有御花园。任位之后便是成日的处理奏章,根本没时间出巡。”杨坚不服,煞有其事地辩解着。 交谈的时间,两人已经来到了‘聚富’赌坊外。 “到了。”独孤伽罗道。 “嗯,走吧。”杨坚率先撩开赌坊门上的布帘走了进去。 “哎哎!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大!!开大!!” “小!这把一定开小!开!快开!!” 赌徒们等待开局结果相互争抢的喊声吵得杨坚有些头痛,独孤伽罗在一旁苦着一张脸,凑到杨坚耳边小声问道:“你要找的人呢?” “正在找呢……”杨坚左顾右盼,两人被赌得正尽兴的赌徒们挤来挤去。 “哎,二位公子!可有兴趣来赌一把?”突然一个陌生人凑到两人身旁,一脸贱笑,贼兮兮的小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两位一高一矮相貌不凡的男人,心中盘算着谁说话更有分量一些。 “不了,我们是来找人的。”杨坚冷冷地拒绝。 “嘿公子,来赌坊就是来发财的,反正看样子公子要找的人还没来,不如来一把试试手气,一看二位公子就知道是好福气之人!”不由分说地推着两个人挤到了赌桌前。 大大的赌桌上摆满了银子,荷官摇晃着手里的骰筒嘴里高喊着:“买定离手啊,买定离手!!” “公子,快下注呀!买大,刚刚开的是小,这把肯定开大!听我的,准没错!”陌生人在一旁催促着无动于衷的杨坚。 “我没钱。”杨坚面无表情地对陌生人说。 陌生人傻了,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买!大!”在一旁看热闹的独孤伽罗显然被周围赌徒们高亢的兴致感染,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碎银压在了桌上写着大字的那一方。 “喂!”杨坚用手肘碰了一下独孤伽罗,皱眉。 独孤伽罗摆摆手,示意杨坚别急,双眼牢牢盯着荷官手中已经停止晃动压在桌上的骰筒。 “开!快开!!” 赌徒们叫嚷着,荷官一翻,大声喊道:“大!” “嘿嘿,二位公子看吧,我在这赌场混迹多年,我说开啥,它啊,就得开啥。”陌生人看到被自己压中了,更加得意忘形地窜腾着依旧不为所动的杨坚出钱赌一把。 一局,两局,三局…… 独孤伽罗一直没有输过,面前的纹银越堆越多,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类的钱财想要获得竟是这般简单。 杨坚与那陌生男子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独孤伽罗盘盘皆赢的手气赢得了满堂彩,不少赌徒纷纷跟着独孤伽罗下注,她买大,赌徒们也押大,她买小,赌徒们同样纷纷跟之。 荷官终于按耐不住,朝着赌桌旁赌坊内的打手使了个眼色。 接收到荷官的示意,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彪形大汉,一脚踹翻赌桌,赌徒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清,纷纷作鸟兽散。彪形大汉身后还有数名手持长棍的大汉,朝着独孤伽罗、杨坚和陌生男子三人冲来。 陌生男子瞬间吓得面如土色,忙不住作揖求饶:“大、大爷,小的不是跟他俩一伙的啊!”随即怪叫一声,撒腿就跑。 “抓住他!”彪形大汉喊道,几个打手立马冲上前抓住正欲逃跑的陌生男子,提棍就是一顿暴打。 “你们干什么!!”杨坚见陌生男子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无力地抵抗者如雨点落下的棍棒,不禁大声喊道:“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毒打百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哼,干什么?”彪形大汉示意停手,陌生男子满脸是血倒在地上不住抽搐,“这长安城那么多赌坊,三位贵客手气太好,何以为难我们这小赌坊?咱们这地方地儿太小容不下你们这三尊大佛! 既然见三位贵客没有收手的意思,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们是来踢馆的!给我上!!”一声令下,打手们朝着独孤伽罗和杨坚冲去。 杨坚听到这话,还没来得及回头赏独孤伽罗一个白眼就忙于闪身躲避扑面而来的棍击,在闪躲的同时还不忘怒骂道:“你们这不是赌坊么!怎么还不让人赢钱啊!太过分了,黑店呐?” 没有人回答杨坚,有的只是前仆后继的打手。 杨坚夺过其中一个打手手中的棍棒,将其一脚踹开,杨坚舞起棍子朝接踵而来的打手挥去,动作干净利落。将围着自己的打手们全部撂倒后,杨坚忙四处张望找寻着独孤伽罗,心中暗恼:真该死的,怎么说独孤伽罗也是一介女流,自己只顾自身竟然将她给忘了! 显然,杨坚多虑了。独孤伽罗怎么说也是妖物,行动比常人要灵巧得多,反手同时弹出几个骰子打中朝自己跑来的打手膝盖上的穴位,让其扑通下跪,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就算速度比不上对方,暗地里使出的小手段对付这些普通人自然是不在话下。 搞定最后一个打手,独孤伽罗突然觉得手臂被人抓住,心中暗道自己大意了,转过头却发现是一脸焦急的杨坚,“你没事吧?” “没事!”独孤伽罗报以一个无恙的微笑,侧头一看,只见杨坚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疼得呻吟的打手,赞赏道:“哟,不错嘛!大伤还未痊愈就能搞定这么多人,看来有两把刷子啊!” 杨坚尴尬一笑,忽然想起什么,忙回头想要去救那个毫无反手之力的陌生男子。 彪形大汉见自己的手下纷纷倒地不起,顿时怒火中烧,正欲出手之时,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从赌坊二楼走出,见自己的地盘一地狼藉,大声喊道:“住手!!!你们这在干什么!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简直放肆!!!” 听到这一声怒骂,所有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朝二楼望去。华服男子身材壮硕,长着一副与衣着极为不搭调的粗犷五官,留着络腮胡,额角有一道显眼的伤疤。 “刘为!!”杨坚认出这个男人便是自己曾经封赏的征北将军,不禁大喝出声。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刘为朝那人望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副陌生面孔,“你是什么人?何处得知刘某名字?” “我是……”杨坚正欲说什么,忽然想到自己脸上的皮囊并不是本身的容貌,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刘将军,劳烦借一步说话。”看出杨坚的窘迫,独孤伽罗上前一步,抱拳道。 刘为警惕地打量着楼下两个将自己的赌坊弄得乱七八糟的男人,一挑眉,转身朝二楼里间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二位楼上请。” 见刘为邀请,杨坚便毫不客气大步流星朝二楼走去,独孤伽罗忙紧随其后,只留下还未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的彪形大汉等人。 进了二楼的里间,门被人从外头关上。一进门独孤伽罗立马就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不知是刘为警惕性太强还是他有意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就为了给自己与杨坚一个下马威。直觉告诉独孤伽罗,这个浑身充满正气的男人很危险。 “坐。”刘为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想必你们是第一次来到赌坊所以才这么不懂规矩,不过你们的手气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刘为故意瞥了一眼独孤伽罗,自顾自替自己斟一杯香茶,茶水刚从壶嘴倾泻而出茶香便发散到房间的每个角落,是上好的大红袍。 可惜清新淡雅的茶香并没有让此刻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 其实紧张的怕是只有独孤伽罗一人,在此刻杨坚眼里刘为不过只是曾经自己手下的一名臣子罢了。 “刘将军近来可好?”杨坚才一开口便是一阵寒暄。 “听这位公子的语气与刘某可是就相识?可刘某未曾记得在何处见过公子,倒是公子的音色与身材同刘某所识一位故人很像。”刘为盯着杨坚的眼神像极了一只正盯着猎物伺机将其捕获的黑熊。 第384章 乞丐皇帝 “杨坚。”杨坚从容地报出自己大名。 “什…”韦孝宽大惊,手中瓷杯险些落地,冷笑道,“这位兄台,祸从口出这话你是否听闻过?有些话不经大脑贸然说出口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坚显然就料到韦孝宽会这样说,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韦将军可还记得这句话? 当年我尚年幼之时,父皇派你来教导我骑射之术,怎奈何我当时顽劣不堪,你将我吊在树上以示惩戒之时对我说的这番话,我可到现在还未忘却……” 眼前这个男人虽说容貌对不上号,可说的事儿却是真的。 韦孝宽盯着杨坚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看不见一丝波澜。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双眼是最能够诚实反应一个人内心的,也就是说,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韦孝宽仿佛从杨坚眼里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正手持大弓教导着年幼的杨坚射击。 长吁一口气,韦孝宽起身朝着杨坚恭敬地下跪行礼,杨坚见状忙上前将其扶起,“无须多礼,无须多礼!我现在都已经不是皇上了,韦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皇上何以变成这副模样?”韦孝宽起身后,忙为杨坚、独孤伽罗二人倒茶。 “都说了不要叫皇上了,叫我杨坚便可。为避人耳目,易容了。”杨坚轻扯自己脸上的假皮,示意给韦孝宽看,后者了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真是谢天谢地您还活着,杨素上任后朝中官员大换血,凡任何与前朝相关的忠良之士纷纷被贬,您别看这长安城看上去依旧繁华一片,朝中可已经大乱了。” 韦孝宽一脸悲愤道,“高颎丞相因杨素上任之时口无遮拦,被收押天牢,而我与王将军、乔将军又被杨素以各种理由先后被没收军权又变为庶民。若不是微臣当年为替您收集情报而开了这间赌场,现在怕是要回老家种田了罢! 不知王、乔二人现在怎么样了,现在朝中大臣不论文官还是武官觉得大多数都被杨素换成了自己手里的人,那些可都是只懂得打仗的匹夫!怎能治理国家?昏君啊!简直昏君哉! 万世江山的黎民百姓怕是要受苦了……”韦孝宽双拳紧握,显然是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独孤伽罗发现这硬汉此刻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心中不禁钦佩起此人对国家的忠心。 “韦将军莫激动,我这次来便是想要重新夺回我朝江山而请你帮忙的!虽然你现在的情况比我想得还要糟……”杨坚惋惜道。 “您是担忧我手中已无一兵一卒?不瞒您说,虽然微臣手中确实不再掌有军权,可这么多年来战场的厮杀,手下还是有百来号死士的!微臣愿尽绵薄之力助您推翻杨素那叛贼!” 说完,韦孝宽起身便要跪,杨坚慌忙阻止,“无须多礼,我现在已经不是皇上了,君臣礼节大可不必再遵守,从今往后你直称我名便可!” 韦孝宽点点头。 见时候不早,杨坚与独孤伽罗起身准备告辞,临走前杨坚道:“过些时日我还得去寻找贺若弼与伍建章二人,不知你可晓得他们现在何处?” 韦孝宽思索了一下,道,“贺若弼的下落不太了解,可韦某曾听闻伍建章为仕前乃南乔山人氏,韦某认为您可前往一探?” 杨坚看了一眼身旁的独孤伽罗,道:“好。” “哦对了,韦某这处写一封推荐信,若有难处望能助您一臂之力。”说着,韦孝宽便取出纸墨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信条。 收好信,杨坚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莞尔,“下次来,希望不要再有像方才那般误会了。”说着,杨坚暼了一眼楼下正招呼下人整理歪倒的桌椅的彪形大汉。 “那是自然……”韦孝宽笑着送了杨坚与独孤伽罗二人出了‘聚富’赌坊。 “恭喜,你收纳了一名良将。”走在长安路上独孤伽罗对于方才发生的那些事,对韦孝宽这个人作出了评价。 “嗯,如果韦孝宽的那番话说的是真的,怕事情发展的可能要比我想象得更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杨坚跟在独孤伽罗身后,回想着韦孝宽说的话,心中不禁感到奇怪,若方淳被杨素收押天牢,那么现在朝中谁当任丞相?杨坚总觉得自己在推测中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环节,无奈却一直回忆不起来…… 一念分神,杨坚没有注意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重心不稳就要向前栽去,迅速地勉强稳住身形,被杨坚踢到的那‘东西’发出一声闷哼,独孤伽罗闻声回头,见杨坚脚下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忙蹲下身子欲将其扶起,“喂!你没……” 独孤伽罗的手才一碰到那人,话还未说完手就被一把抓住,“大爷赏点钱吧!” 那人紧紧拽着独孤伽罗的手,穿着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破烂得像一块破布一般裹在身上,不知多久没有洗澡,身上混合着汗水的恶臭,蓬头垢面。 胡茬像杂草一样在脸上疯长,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独孤伽罗,说话间嘴里散发出阵阵异味让独孤伽罗皱了皱眉头。手和脚都各有一只无力地垂着,看样子是被挑断了手脚筋。 原来是一个瞎乞丐。 独孤伽罗将自己被抓住的手从瞎乞丐的手中挣脱出来,正欲掏些银子施舍给他之时,杨坚忽然走上前一把将乞丐从地上拖起来。 “你干什么!”杨坚这一举动引来不少人的驻足围观,独孤伽罗以为杨坚想对这个瞎乞丐施暴,连忙阻止。 “大爷,赏点钱吧大爷……”瞎乞丐被杨坚的举动吓得浑身筛糠,嘴上却仍旧不死心地乞讨着,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若再讨不到钱,今日怕是要饿死在这长安城中。 见瞎乞丐这样恳求,杨坚剑眉紧皱,仿佛闻不到瞎乞丐身上的臭味般,一把拉过瞎乞丐一只瘦骨如柴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作势要走。 独孤伽罗看着一脸冰冷的杨坚心中竟产生了一丝怯意,但独孤伽罗却无法放任那个无辜的瞎乞丐不管,只得跟着杨坚防止他半路突然暴走杀了那个可怜的乞丐。 独孤伽罗明白乞讨非个人所愿,更何况那个乞丐并没有什么大过错,只不过想要讨得两个铜板买点食物果腹,让自己不至于横死街头罢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杨坚强大的气场,瞎乞丐不断挣扎,误以为自己的死缠烂打让杨坚起了杀心,便不敢再开口向杨坚讨钱,慌忙求饶道:“别杀我…大爷我错了,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围观的老百姓在一旁窃窃私语却没人敢上前帮这个乞丐一把,尽显世间冷漠,百姓的漠视令独孤伽罗倍感诧异。 在她的记忆里,黎民百姓是友善而淳朴的,即使是再穷困也至少不会在他人遇到困境之时视若无睹…… 瞎乞丐不住地挣扎求饶让杨坚终是忍无可忍,压下声音低骂了一句闭嘴。 只见那瞎乞丐听到杨坚的声音之时,像被雷劈中一般浑身僵直,如杨坚所愿不再挣扎求饶,毫无聚焦的瞳孔睁得老大,嘴巴里发出几声含糊的音节,脏兮兮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在围观百姓的议论声中,杨坚将瞎乞丐扶出了包围圈,带出长安城,一直走到进城前栓马之处才停下脚步。让独孤伽罗从马上取了一些水和干粮,递给瞎乞丐,道,“吃吧。” 独孤伽罗看着杨坚的举动心中有些匪夷所思,瞎乞丐颤抖地接过杨坚递来的水和干粮,眼眶中竟留下两行清泪,龟裂苍白的嘴唇哆哆嗦嗦,想说什么却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作罢,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着杨坚给予的干粮。 “哎!你慢点吃,别噎着,不够还有。”独孤伽罗看着瞎乞丐凶残的吃相忍不住劝道。 杨坚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眼里尽是复杂的神色,看着瞎乞丐饥肠辘辘的样子没有说话。 见瞎乞丐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杨坚终于开口道:“真没想到会再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你。胡海。” 独孤伽罗横坐上马背,安抚般地摸摸马的鬓毛,显然她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杨坚与瞎乞丐的交谈中。 “我也没有想到还能留条贱命再见到您,皇上。”胡海一手扶着树干一边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循着杨坚的声音走去,看样子是想要下跪行礼。 看着胡海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杨坚不禁心中一震,想当年胡海也是七尺身高,相貌端正的堂堂朝廷亲卫队头领,怎能与现在自己眼前这个佝偻着脊背,双目失明,满身污秽连行走都无比困难的臭乞丐相提并论? “好了,你就坐着别动。告诉我,你何以落得如此下场?”杨坚将胡海扶到树下坐好,自己也在胡海对面席地而坐。 “败军之兵,能捡回一条狗命也算是万幸…… 第385章 缘起 可现如今还有福分遇到皇上,却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现在强占着龙椅的狗贼一刀杀掉罢!” 看着胡海的样子,杨坚心中感慨万千,若不是当初走投无路之时,被胡海一把推入山崖之下被独孤伽罗所救,怕现在变成胡海这样的就是自己了…… “说来,你还救了我一命。”杨坚淡淡道。 听到杨坚这样说,胡海忽然仰天大笑,引得不明就里的独孤伽罗侧目,“我就知道,苍天有眼啊!皇室最纯正的血脉终是无法被奸人所灭的,听皇上的口气相信是已无大碍,请皇上务必招集起天下能人异士,推翻奸臣乱党的野心,防止他们再进一步荼毒江山万民!” “那叛贼是一定要惩戒的,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你治好!其他的事,待你伤势痊愈后咱们再从长计议也不迟。”说着,杨坚便起身想将胡海扶起,拉上马。 “皇上!”胡海推开杨坚,“您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已经成为一个废人了,能再见到您,知道您安然无恙便已是上天眷顾,我怎能再痴心妄想效忠于您?这无疑是在拖后腿!更何况我这伤势我心里最清楚,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的!一个残兵败将……弃之也罢!” 听到胡海这么说,杨坚一把揪起胡海的衣领,瘦弱的身躯一下子就被提起来,“我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若你还认我这个皇帝,就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一定要治好你!” “不错!”一直没有开口的独孤伽罗说话了,一个翻身下马,走到杨坚与胡海面前,“别人确实是救不了你,但是我可以。” “女子?”听到独孤伽罗的声音,胡海皱了皱眉头。 “好耳力。不愧为堂堂亲卫队首领,即使双目失明却依然保持着如此敏锐的听力,小女子佩服!”独孤伽罗夸赞道,“小女名唤独孤伽罗,是杨坚的朋友。对于你的伤势,我援助一臂之力。” “这位伽罗姑娘便是我坠崖之时将我救下之人,那时我身负重伤,也是她将我在这短短半个月之内治好的。”杨坚解释道。 “伽罗姑娘受小人一拜……”听到杨坚这么说,胡海立马冲着独孤伽罗跪了下来。 独孤伽罗大惊,忙扶起胡海。“快请起,快请起!!若你真的心存感激,他日竭尽全力帮助杨坚夺回江山,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胡海起身后,接口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白日的阳光随着树林中叶子的间隙被剪成残缺的光影散满一地,不时掠过头顶的鸟儿迎合着马儿不时发出的几声嘶鸣拍打着翅膀,继而消失在被参天大树遮挡住的万里晴空中,万物在世间之人的未曾留意下悄然生长着…… 这日一大清早杨坚便驾马去了长安,说是还有些事情要找韦孝宽了解一下,而独孤伽罗则留下来为胡海疗伤。 胡海的伤势比独孤伽罗预先料想的要严重得多,看样子似乎在之前受过凌迟之刑,全身上下看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只有伤口增生后恐怖的肉瘤。 胡海的双目之所以失明怕就是在受刑之时被人灌以毒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毒素长期累积在大脑内最终堵塞了双目的脉络。而胡海的手脚筋想必也是在狱中被人下手挑断的,这些酷刑让胡海生不如死地挣扎着,却终成为废人。 士可杀不可辱,难以想象,作为一个阶下囚,在经历过如此残酷的刑罚后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大牢中逃离出宫的。 “胡公子,一会我会给你上药,会有些疼,可忍得住?”独孤伽罗捣着碗里的中药,手边放着一个竹篓,上面盖着一块白布,里面不知装着是什么。 “伽罗姑娘叫我胡海就好,我一个大老粗担不起公子那种雅致的称呼。只要能让伤势好得快,姑娘有什么招数尽管地往我身上招呼,忍得住!” 回到独孤伽罗这处后胡海终得以好好洗漱一番,刮掉了满脸如杂草似的胡茬露出消瘦而端正的五官,为了方便医治独孤伽罗还将胡海脏乱的头发尽数剃掉。光着头,胡海正儿八经地坐在石塌上,双眼蒙着一条黑布。 感觉到眼中的黑布被取下,胡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空气中弥漫起刺鼻的药味,令本无知觉的双目传来阵阵刺痛,胡海倒吸一口凉气,忍住不适感,道:“伽罗姑娘刚刚那话未免太小看我了,这点痛比起当初在狱中所受之苦算得上舒服!” 听到这话独孤伽罗一愣,淡淡道:“说笑了,我还未曾上药。” 胡海一听这话,竟尴尬得红了耳根,独孤伽罗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将涂满了草药泥的黑布重新替胡海绑上。 这疼痛来得突然,胡海惨叫一声,只感觉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似吐着火舌的邪龙直窜心底。下意识伸手想取下眼中的黑布,却被独孤伽罗牢牢按住,“脸上的黑布莫取下,这只是个开始,熬过这阵子便好。” 说罢,独孤伽罗双手一抬,从宽大的纱袖中窜出两条粗麻绳,似灵巧的蛇吐着信子紧紧将止不住挣扎的胡海牢牢捆住。 “青,伽罗姑娘…你这副药…药性果然猛烈…”被粗麻绳捆得严实的胡海脸色煞白,豆大的汗滴不住往下落,不过一会儿冷汗便打湿了身上的衣物。 独孤伽罗取过木桌上摆放着的竹篓,掀开白布,只见竹篓内竟是满满一篮蚂蟥! 竹篓内的蚂蟥只只都有成年男子拇指粗细,独孤伽罗伸出食中二指夹出一只不住扭动的蚂蟥猛力一弹便将它准确无误地弹到胡海的头顶,胡海发出一声闷哼。 继而接二连三独孤伽罗一连丢了七只蚂蝗方才停手,粗肥的蚂蟥在胡海的头上爬来爬去,独孤伽罗取出怀中的玉笛吹奏起来。 不知名的曲调响起,时高时低的音调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古怪的曲调竟引起了那七只蚂蟥的共鸣,仿佛受到指令一般,纷纷锉开胡海的头皮开始吸食胡海脑中的毒血。 翡翠玉笛尾处随着独孤伽罗的吹奏不断飘散出绿色似萤火般的光斑萦绕在已经痛得开始抽搐的胡海身边,似乎想为其减轻一些痛苦。 近半柱香的工夫,七只蚂蟥已经吸饱了毒血,浑身涨成黑紫色。独孤伽罗见状停止了吹奏,笛声终了,吸足毒血的蚂蟥掉到地上忽然自身燃起青绿色的火焰,被烧成粉末随着尘土散去。 独孤伽罗从已经昏厥的胡海脸上取下抹着药泥的黑布,上面沾染着血迹。 “竟只是疼得流出血泪?若换作一般人怕早已痛死过去……”独孤伽罗心中对胡海的忍耐力颇为赞赏。 胡海睁开眼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淡淡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景象,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但比起先前足以令胡海欣喜若狂。 “醒了?感觉如何?”见胡海醒来,独孤伽罗询问道。 “伽罗姑娘,真是好医术!虽然还未能看清,但却能依稀看得见光亮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胡海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亢奋。 “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不过若是你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不如跟我说一些事吧……”独孤伽罗眨眨眼睛,显得俏皮。 “不知伽罗姑娘想知道些什么?”胡海借着光线摸到独孤伽罗坐着的桌旁,找了个位子坐下。 “关于前朝的事。如何?”独孤伽罗问道。她希望从胡海的口中知道一些关于杨坚的过去,知道他确为一位明君以安抚自己惴惴不安的内心。 胡海沉默了一下,随即了然笑道:“伽罗姑娘其实是想知道一些关于皇上的过去吧?”胡海调侃道,口中的‘皇上’自然指的是杨坚。 “可以这么说,若他不是一位明君,我就没必要这样助他。”独孤伽罗表面上是承认了胡海的话,内暗地里却又将暧昧的话题推上正路。 ……- 建兴元年 玄孝帝萧钊烨正式登基,改年号为建兴。 玄孝帝先后多次亲自出战讨伐南蛮突厥等边疆战地,短短三年内使四方平定,万民归顺- 建兴四年 玄孝帝御驾出巡至江南水乡,同江南舞姬康氏相识。因钟情于其多变灵动的舞姿,又被其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含蓄所吸引,致使二人之间萌生情愫并相恋,直到离开江南时玄孝帝便将康氏一同带回长安,并立康氏为淑妃。至此康淑妃便成为玄孝帝最宠爱的妃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说,其倾城之貌更是令六宫粉黛无颜色,万千宠爱于一身- 建兴九年 康淑妃于仲夏时节为玄孝帝诞下一男婴,为玄孝帝膝下第八个儿子。玄孝帝甚喜之,同日玄孝帝下令举国同庆,而康淑妃也被加封为贵妃,其地位仅次于当时的王皇后。 玄孝帝将男婴取名为——杨坚,并立其为太子。 康淑妃自入宫之后其虚伪庸俗的烟花之地女子的本性便暴露无遗。当然,在玄孝帝面前仍是那温婉可人的模样。 第386章 隐忍·残忍 自古英雄爱美人,怎奈何康淑妃的容貌后宫万千佳丽无人能及,再加上其演技一流又能歌善舞,玄孝帝对康淑妃自是满足其任何要求,这风头怕是比起王皇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在背地里康淑妃恃宠而骄,生下杨坚被加封为贵妃后更是变本加厉。 除王皇后外,宫内无数妃嫔都受过其辱,每每向玄孝帝告状都如同石沉大海。皇上可以不管,掌管后宫六院的王皇后不能不管。可不知为何,每当要惩戒康淑妃时,玄孝帝总能及时出现,将其护之。 碍于玄孝帝的频频插手纵是心有怨言王皇后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久而久之,王皇后对于有关康淑妃的琐事只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杨坚五岁那年,康淑妃这日正值月信之期,心情欠佳,一早饮过宫女送来的红糖水后便卧榻而歇。 到了用午膳之时转醒,唤来太监令其传用午膳,怎料太监误将御膳房内熬制的皮蛋粥误认为是海参粥,端来给康淑妃食用,导致其食物中毒,终是消香玉陨。 玄孝帝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吩咐御膳房做皮蛋粥的赵才人连同当日御膳房掌勺大厨,以及侍候康贵妃用膳的太监们纷纷处以极刑。 三宫六院的嫔妃们个个心照不宣,表面上保持沉默而内心里在为赵才人哀悼的同时窃喜康淑妃终于遭到了报应。 自康淑妃离世后,玄孝帝便将所有的宠爱倾加在年幼的杨坚身上,对其礼、乐、射、御、骑、数、书的要求自是比其他皇子要求更高。 杨坚的外貌同康淑妃十分相像,是九个皇子中最为俊美的,其性格气质又同玄孝帝如出一辙。 自小宫中的妃嫔皇子都不愿同杨坚打交道,纵然表面上巴结讨好,背地里却免不了戳他的脊梁骨,说康淑妃是狐狸精,所生之子必定也是扫把星。对此,杨坚只是在心中隐忍着,装作没听到。有时面对皇兄们一些无伤大雅的请求,杨坚却定然是不会拒绝。 杨坚与陈宣华初见是在国宴上,那年陈宣华不过五岁,稚气未脱,而从小成长在深宫之中的杨坚虽也不过年仅七岁,但拥有的气质却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席间,杨坚的锦袍不慎被皇兄假借敬酒所泼脏,皇兄假意装作没有看到,杨坚也不声张,礼貌地告退后,杨坚让奶娘回寝宫重新取一件袍子,而杨坚则独自一人坐在御花园的凉亭内发呆。 他想起了自己的额娘,那个美得像从画中走出来的女子。 杨坚不明白为什么后宫嫔妃们都那样讨厌自己的额娘,在他记忆里自己的额娘一直都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对伺侯自己的太监宫娥们从不曾亏待过一星半点儿,只要是在康淑妃寝宫侍奉过的下人们都是知道康淑妃为人的。杨坚还记得康淑妃还在世之时最经常对自己说: “这宫中犹如一个大鸟笼,进得去出不来,你若想要处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就得让自己强大到让别人不敢欺负你,或者爬到一个只能让别人永远仰望的高度。” 杨坚现在想来怕是有些明白了自己额娘那番话的意思,但他未曾明白的是康淑妃倾其一生确实是做到了这一点,只是用错了方式,最终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空中渐渐飘起了细雨,御花园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中,杨坚忽然发现一个小女孩站在雨中偷偷看着他。见杨坚发现了自己,小女孩便不再忙于寻找藏身之处,干脆直接跑上杨坚跟前,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里?” “这与你何干?”杨坚冷冷道。他认得这个女孩,在方才的国宴上见过,她是车骑大将军江盟书的长女。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严肃?你应该多笑笑。爹爹和大臣们与皇上在殿内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所以我就跟着你偷跑了出来。咦,小哥哥,你的袖子脏了。” 看到杨坚的锦袍被酒渍打湿了一块,小女孩掏出自己的小绣帕轻轻抓过杨坚的手替他认真地擦干净,笑着问道:“爹爹跟我说,不论男儿或者女孩子家,总该注意仪容体态,若不将自己打理得干净就去见人,便是失礼。” 小女孩认真替愣住的杨坚拭干污渍,杨坚看着女孩专注的神情,那上面看不到一丝虚伪和假装,从未有人这样毫无索求地关心过他…… “我叫陈宣华,小哥哥,你叫什么呢?”小女孩笑眯眯地问道。 “我叫杨坚。” 凉亭外雨声渐响,依稀能听到青蛙蹲坐在碧绿的莲叶上冒着细雨不时发出的鸣叫三两声。 至那时起,这个叫陈宣华的女孩儿打破了杨坚一直封闭的心,从中寻找到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位置。 杨坚十岁后,玄孝帝便将年仅二十岁的胡海派遣到杨坚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胡海一直是在军营里生活的武将,对于后宫纷争自然是不知晓的。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论杨坚做什么,总会被其他皇子或者嫔妃莫名地针对,就连除了杨坚寝宫内的下人们,其他宫苑的奴才也对杨坚的态度散漫,而杨坚对此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几次,胡海想出手教训下那些不知礼节的下人,却被杨坚拦住。胡海不解,杨坚只是摇头,未曾做出过任何解释。 但是皇宫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人内心真的如一块上好的美玉那般通透无暇,长年看透了各种勾心斗角,这样的隐忍直到杨坚登基之前- 建兴二十九年 南蛮作乱,企图起兵谋反,玄孝帝御驾亲征,勉强镇压住南蛮乱贼,朝廷兵马元气大伤。 战乱结束后,玄孝帝因年事近高,再加上数月的出征打仗,不慎感染顽疾,一月后病逝…… 当年九月,杨坚在丞相方淳的力保下,被众文武大臣押上皇位,称玄贤帝,改年号为盛世- 盛世元年 在丞相方淳的帮助下,杨坚下旨以各种理由将自己的皇兄们贬值边疆。美名其曰赐边疆片土为王,实则为流放派守边境国土。 后派朝中多名大臣下访民间体察民情,施以仁政,同时广招贤才。而朝中严抓贪污官吏,所缴获银两均被派往全国各地自然灾害多发地,以救济百姓使其生活得以保障。不过短短一年间,天朝大国便在杨坚的统领之下走出先帝南蛮之战所留下的阴霾。 全国万民无一不对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帝刮目相看。 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朝中忠将贤臣们纷纷尽心尽力替杨坚办事,普天之下一幅繁荣安宁的景象。 谁曾想,越是耀眼的地方影子就有多长,镇守边疆的二皇子杨素勾结南蛮王伺机造反…… …… “然后便是之后的战乱,到现在?”独孤伽罗问道。 胡海点点头。 “那杨素可是在短短数日内便将长安恢复到了往日的繁华啊!”独孤伽罗想到长安繁华景象难免在心中对于杨素‘叛贼’、‘昏君’之称打上一个疑问。 “……伽罗姑娘怕是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现朝中政治一片腐败,民不聊生之地比比皆是,可谓是天下人之大灾也!”胡海悲叹道。 “既然杨坚这么受万民爱戴,为何还大败?”独孤伽罗觉得不可思议。 “这……”胡海正欲解释,猛然想到朝中大数兵权全部掌握在江盟书一人手中,独孤伽罗这一问让胡海一下子了然! “怎么?”见胡海欲言又止的样子,独孤伽罗追问道。 胡海苦笑了一下,“真是可悲!本来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朝廷会败得如此惨痛,现在想来,皇上竟败在自己人的手中……呵呵。” 听胡海这么一说,独孤伽罗也明白了,淡然道,“怕是大多数军权独掌于一人手中,而此人是杨坚最信赖之臣,未曾想到竟是跟了他人一同造反……” “伽罗姑娘果然聪明,正是如此……”胡海道:“不过这件事,还是不要让皇上知道为好,毕竟这对皇上来说,太残忍了。” 独孤伽罗正想接话,屋外传来马蹄奔踏的声音,独孤伽罗与胡海二人马上噤声,双双转头朝向屋门。 门被重重推开,杨坚一脚跨进屋内,沉着脸。 看着杨坚一脸冰冷的样子,独孤伽罗显得有些不安,胡海感受到了从杨坚身上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暴戾之气,担忧地问道:“皇上,发生什么事了?” 杨坚没有回答,独孤伽罗这才注意到杨坚的额角似乎有些青肿,“你怎么受伤了?” 听到独孤伽罗的问话,杨坚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独孤伽罗,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紧握着,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杨坚,你怎么了?”独孤伽罗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急了,起身便想上前替杨坚检查额角的伤口。 “高颎丞相他……死了。”杨坚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什么?”胡海一拍桌子,站起来的时候膝盖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底,一个趔趄,幸亏独孤伽罗眼疾手快扶住胡海才免于摔倒。 第387章 贼 胡海神情有些恍惚,一直不住摇头,显然不相信杨坚的话,“不……这不可能……那奸贼怎么会有理由杀他?” 听到这话,杨坚终是忍不住猛地一转身,一拳砸在石土墙上,粉尘纷纷掉落,指骨处疼得泛起红色。 “喂!杨坚你疯了?”独孤伽罗上前一把抓过杨坚的手,狠狠一甩。 原来,一大早杨坚去找韦孝宽便是为了向其讨要方淳宅邸所在处,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方淳的家了解方淳被抓入大牢的详细经过。 在几经周转中,杨坚好不容易找到了方淳的住处,映入眼帘的便是整堂的孝白! 显然,是正在举行白事,杨坚正欲上前找家丁想询问方淳的消息,不料才一开口就被家丁粗鲁地往外赶,正纠缠之时,一位身披黄麻头戴白花腰系红绳的老妇人怒骂家丁吵架也不知道看时候。 听到老妇人的怒骂,正与杨坚争执不休的家丁们讪讪收了手,杨坚见这个老妇人似乎能在整个宅邸中说的上话,便一脚跨进方宅大门,问道:“此处可是方淳,高颎丞相住处?” 那妇人站在一旁用凌厉的目光将杨坚从头打量到尾,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老妇人面色憔悴,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不久,杨坚心中已猜到了大概,嘴上却仍抱有一丝侥幸,“在下乃高颎丞相故交,此次冒昧打扰是为了找高颎丞相……” 一听到杨坚这样说,老妇人仿佛被人用针扎到了痛处,眼中一下子泪水上涌,可警惕的妇人并不太相信杨坚的话,转身便要走,杨坚心中一急,立马喊道:“夫人留步!其实在下乃前朝……” 话未说完,之间那妇人一听到‘前朝’二字,立马转回身夺过一旁家丁手中的木棍便朝杨坚打来,一个躲闪不及,杨坚的额头硬生生竟是挨了这一下。 打了这一下老妇人便没有停手的意思,接二连三的棍棒打来,杨坚忙举起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脑袋,而另一只手则一把夺过老妇人手中的木棍,家丁上前想要帮忙,却被杨坚几棍子全部撂倒在地。 生怕老妇人又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杨坚连忙道:“夫人莫冲动,有话好好说!不知何处得罪,为何见面便打?” “一辈子,他为这个朝廷尽心尽力奉献了一辈子啊……就连死后你们也不让他得以安宁!这究竟是造得什么孽……”老妇人终是忍不住心中涌来得急切的悲伤,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杨坚和家丁将老妇人扶进内堂休息,才一进宅院,杨坚便看到了已被布置为灵堂的堂厅,堂厅正中央摆着一副大棺材,上面供着一个灵位,写着——先考长安郡方公讳淳之灵位。灵位旁插着两根祭香,缓缓飘出淡淡的烟雾。 那一刻杨坚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他这下终于是相信,高颎丞相是真的驾鹤西去了…… 才一进大堂,杨坚便感受到了一个阴冷的目光朝自己看来,顺着看去,之见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少年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正在烧着纸钱,在铜盆中燃烧的火光印在少年脸上也无法掩盖他一脸的阴鸷。见杨坚的到来,少年眼中满是敌意,瞥了一眼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妇人,将手中的纸钱放在一边,离开了堂厅。 待老妇人情绪稍为稳定些,杨坚缓缓开口道:“想必夫人便是高颎丞相的遗孀,冒昧打扰请见谅,在下前些时日收到消息听闻高颎丞相前些日子被当朝皇上打入天牢,不知为何过世得如此突然?” “自前朝破灭,新帝登基后,老方便一直呆在家中,不论何人来找都避而不见。甚至是新皇帝杨素亲自登门请他归朝,他都不肯,这老顽固,竟是当众顶撞杨素说其违背周礼,弑其兄弟等种种大逆不道的话。 无奈杨素看在老方是两朝元老并且手中有玄孝帝曾赐予的丹书铁劵,杨素虽盛怒,却一时不能拿他怎么办…… 怎料得数日前,宫中有来了一大波东厂番子,受杨素指令持尚方宝剑急召老方进宫,后来便接到了老方入狱的消息……再者,你也看到了,便是他的急死于狱中的消息……” 老妇人缓缓叙述着,不时拿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唏嘘不已。 杨坚表面上静静地聆听着,内心里却早已怒火中烧,“方夫人,不论您信之与否,在下同你立誓,高颎丞相之仇,在下定为其报之!” 老妇人听到杨坚信誓旦旦的话,抬起眼看了杨坚一眼,“老方何曾对不起朝廷……那杨素竟也无情,说杀就杀,一点都不顾太上皇的颜面……这伴君如伴虎……老方一去,独留我一人……真是造孽哉……”说罢,竟又是要哭起来。 出了方府,杨坚一直感觉背后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回头看着庭院幽深,什么都没有,一阵风将庭院的草木吹得摇摆,白洁的灵堂显得阴森。 杨坚离开后,堂厅旁的一件厢房内走出方才跪在灵堂烧纸钱的少年,冷冷地盯着杨坚远去的背影,一脸阴鸷,深不见底的瞳孔仿佛藏着带毒的利刺,这根本不是一个尚才成年的男子该有的眼神,让人不战而栗。 …… “这杨素倒也有一手,懂得将不肯叛降的忠臣良将尽而诛之……”听完杨坚的叙述,独孤伽罗淡淡地下了自己的看法。 “叛贼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若让这样残暴之人统治江山,不知还会有多少生灵涂炭!”胡海恨恨道。 杨坚点点头对胡海的话表示赞同,道:“看来,我们必须尽快与贺若弼将军与伍建章将军联系上,否则不知还会遭遇什么变故……胡海,你的伤……”说到这,杨坚看了独孤伽罗一眼。 “皇上大可不必担心,伽罗姑娘医术着实高超,只进行过一次术疗,卑臣的眼睛已可以瞧见些许光亮,恢复常态想必是指日可待了!”胡海抢在独孤伽罗前头说道。 “他说的不错,萧公子你身上的伤还未曾完全康复,与其担心别人倒不如好好关心下你自己!”说罢,独孤伽罗从灶台的药罐内倒出一碗黑色的中药,‘吭’的一声重重放在杨坚面前,一脸挑衅地看着他。 大兴城内,大兴宫外,不时有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从树枝上掉下缓缓飘落,洒满一地暗黄。一两个太监拿着扫把一下一下将满地的落叶归到一处,只是不时扬起的大风将堆在一起的落叶一下又吹得四处飘散。 冬季将至。 “皇后娘娘,眼看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多加件衣服可别伤了凤体。”徐公公拿来一件雪貂绒袍轻轻替正在看书的陈宣华披上。 陈宣华的目光从手中的书册上离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看着门外庭院内的一片萧瑟,心中百感交集,时间飞逝,在不知觉中竟是快要入冬了。 忽闻屋外笛声起,庭院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夹卷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大兴宫上上下下的太监宫女们纷纷闻声倒下。陈宣华见状忙跑到屋外,就看到独孤伽罗身着一袭青色的长袍,负手而立在院子的中央,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独孤伽罗公子,你怎么来了?这……”陈宣华环顾歪倒在一旁昏死过去的下人们,道,“每次来都这样劳师动众的,若是被人撞见了怎么办?擅闯禁宫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妨,江姑娘不必担心。”反正就算正巧来人,只要一施法便可隐去身形,常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后半句话独孤伽罗没有说出口。 “不知独孤伽罗公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坚哥哥近来如何?玉佩可曾交予了?”陈宣华问道。 独孤伽罗笑容一僵,继而点头敷衍地笑笑算是对陈宣华后面两个问题的回答。独孤伽罗并不擅长说谎,但是她更不想让杨坚这么早就知道陈宣华在宫中做内应。独孤伽罗担心杨坚会再次因为儿女情长之事而乱了心神,其次就是为了自己那小小的私心。 怕陈宣华再次追问,独孤伽罗先令话锋一转,道:“江姑娘可知道方淳的下落?” “高颎丞相?我曾听闻他被家父派人抓入天牢了,其缘由倒未曾听闻过。”陈宣华回忆道。 “他死了。”独孤伽罗淡淡地说。 “什么?!”陈宣华瞪大双目,难以置信。 “昨日刚刚办完丧礼,我这次来宫中找你便是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下方淳的死因,还有你再查查上次的那份名单中是否还有其他良臣被杨素害死了。”独孤伽罗认真地看着陈宣华。 “这……这,怎么会……”陈宣华紧紧拽着胸口,显然有些无法接受这个消息,“独孤伽罗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了解清楚。” 独孤伽罗离开后,陈宣华久久不能平复内心的震惊,方淳乃两朝元老,不论如何,杨素都得卖太上皇一个面子,更何况方淳手中持有太上皇赐予的丹书铁劵,怎能说杀就杀? 陈宣华立刻动身去了御书房,她必须去找杨素打听清楚情况。 第388章 君臣 一来到御书房外,张公公见到陈宣华便想躬身行礼并通报在御书房内的杨素,却被陈宣华制止。 “皇上,昨日……那人进府后……家父之死……” 听到御书房内断断续续传来的交谈声,陈宣华正欲推门而入的动作一顿,眉头紧皱,回过头问一旁的张公公,“皇上这是在与何人谈话?” “回禀娘娘,此人乃前朝丞相方淳之子,名唤方仲生。”张公公恭敬地回答。 “高颎丞相不是死了吗?他的儿子乃是囚犯之子,皇上怎能与他谈话?”陈宣华冷冷问道。 “放肆!!什么人胆敢在外面偷听朕讲话?!”御书房内突然传来杨素隐隐带有怒气的呵斥声。 门外的张公公吓得大惊失色,慢跪下身,“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是……”张公公怯怯地看了居高临下的陈宣华一眼,似乎是碍于陈宣华皇后的身份不知该不该如实禀报。 陈宣华见状,心中暗想怕是瞒不住了,便一把推开御书房的门,进屋给杨素请了个安。 见到陈宣华的到来,杨素不悦道:“大胆!狗奴才见皇后驾临竟不通报?脑袋不想要了?来人,将这奴才拖下去重责五十大板!” “冤枉啊,皇上!奴才冤枉啊……是皇后娘娘……”陈宣华看着张公公被侍卫拖走,叫喊声渐渐远去,心中暗骂这杨素残暴不分青红皂白就降罪,表面上却还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回头看着坐在龙案后的杨素,莞尔道:“请皇上息怒,臣妾突然造访不知皇上正在与大臣交谈,望皇上恕罪……” 杨素见状,大手一挥,脸上依然是不悦的神色,“罢了,罢了。皇后此次来有何要事?” “这位大臣好似面熟,可本宫记得未曾见过你。”陈宣华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反倒打量起坐在一旁的男子,眉宇间同方淳有些相似,看上去年轻得很,却散发出一种阴沉得让人有些恐惧的气场。 见陈宣华朝自己发问,方仲生起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微臣乃囚犯方淳之子方仲生。” “哦?高颎丞相的儿子?”陈宣华看着方仲生,一挑眉。 “皇后!你到底有什么事?朕在问你话,这方仲生已被朕封为国师,看你这样子似乎对方太尉的出现有些不满?”杨素见陈宣华这般,有些动怒了。 “臣妾的事比起皇上现在的事来说不算什么,冒昧打断皇上与方国师的对话臣妾知罪,臣妾这就告退,一会再来便是。” 说罢,陈宣华请了安转身便要走。 杨素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冷笑地看着陈宣华背影的方仲生躬身制止住,“皇上莫要动怒,气伤了龙体可就得不偿失了。贸然打断想必并不是皇后娘娘所愿,不知者无罪,还望皇上不必责罪于娘娘。” 听到这话,杨素扫了一眼方仲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也不再多说什么。 几个时辰后,独孤伽罗便得到了陈宣华的情报。 是一幅画像。 下面写着一行字,国师方仲生——丞相方淳之子。辅佐于杨素。 果然,同杨坚所说那样一脸阴鸷,看上去就是城府颇深相当有心机的那种人。独孤伽罗想不通,高颎丞相那样的贤臣何以生出这样的儿子? 在光斑随风散去之前,独孤伽罗取出笔墨将由绿色光斑组成的人像临摹在了一张泛黄的纸上。 杨坚看着独孤伽罗拿来的画像久久没有说话,倒是在一旁干带着的胡海显得有些着急,不住出声询问杨坚在独孤伽罗拿来的画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错,当日我在方府看到的那个长相阴毒的男人确实就是此人。”审视良久,杨坚最后淡淡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这怎么会?高颎丞相已经被处死,那方仲生按理来说是该痛恨那奸贼的,怎么会替他卖命还当上了国师?这怎么可能?!”胡海在一旁显得有些不相信,“我曾有缘见过高颎丞相的儿子,那孩子明明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儒生,怎么会像你们说的那样心机深不可测呢?” 杨坚紧锁的眉头因为胡海的这番话而皱成了更深的川字,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木桌面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怕这其中是有什么隐情……” “我想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怕是有麻烦了。”独孤伽罗双手抱胸站在一旁说道。 胡海不解,杨坚接话道:“独孤伽罗说的不错,这方仲生见过我。虽说那时候我的脸被独孤伽罗施了易容术,可我在同方夫人的交谈前曾说过自己是与‘前朝’有关的人,是高颎丞相的故人。 难怪,自从一跨进方府灵堂那方仲生便以一种敌视的目光打量我。若方仲生猜出我的身份,与皇兄那奸贼一说,怕是通缉令要被贴满长安城了。” 胡海听闻,不由心急起来,忙问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杨坚看着这些时日伤势已经好转的胡海,欲言又止。 独孤伽罗看出了杨坚的为难,便道:“胡海的皮外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内伤还需要一段时日的调理,还不能动武。至于他的眼睛,再医治约莫五次方可痊愈。” 杨坚曾见过一次独孤伽罗为胡海疗伤,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恶寒,“你那法子……也太不人道了!有没有其他治疗方法?”语气中带有一丝责怪的意味。 “这已经是最快的医治方法了。”独孤伽罗看出了杨坚的心理波动,白了他一眼,冷冷道。 胡海听到这话,怕两人会因为自己的眼疾而吵起来,忙尴尬一笑,说道:“皇上,我这手筋和脚筋前些日子伽罗姑娘已经用银针都帮我接上了,这几日的休养,平常的活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而双目也依稀能看得见景物大致的轮廓了。 皇上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不妨直说,若因为我的这点小伤而成为皇上的拖累,让复国大计难以顺利施行,那我还不如一死了之罢。” 杨坚盯着胡海,没有说话。而胡海似乎也感受到了杨坚的目光也转过头面对着杨坚,脸上带着坚定的微笑,只是空洞的眼神中依旧看不到聚焦。 杨坚心里清楚得很,像胡海这样耿直的人是不会说谎的,往往都是心中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就像胡海自己所说,让他成为拖累倒不如让他去死。 妥协般叹了口气,杨坚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怕是要加紧行动了。这样,三天,再以三天作为修整,我还需要去准备一些物件。等到三天后,我们立刻动身前往南乔山去找伍建章!” 说这话的时候,杨坚看向独孤伽罗。所谓三天的修整时间不过是为了再给独孤伽罗一些医治胡海的时间,毕竟现在以他的情况要赶山路实在是太勉强了。 不过仅仅只是三天的时限,杨坚不知道胡海身上的伤势能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但是三天已经是杨坚所能宽限的极限了,怕再晚几天就会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 独孤伽罗了然,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南乔山,于长安城最南端的一座不起眼的山。其山势十分险峻,若有外人擅自闯入南乔山,下场往往九死一生。相传,山上有一群神秘的人,他们擅长于方术,并自成一派名为南乔派。 此派弟子大多行踪诡秘低调并且不与江湖上其他侠士来往,不过早在玄孝帝那朝代时,南乔派便以掌门为首,均被朝廷招安,自此带兵打仗,替国家效力。 而玄孝帝得到了南乔派的帮助,如虎添翼先后平定了四方的造反,而南乔派的掌门人伍建章则被玄孝帝封为抚军大将军,而手下南乔派的弟子被统称为乔抚军。 谁曾料想,玄孝帝逝世后不久玄贤帝杨坚上任才刚满四年,杨素起兵谋反,那时,伍建章正被杨坚派往新疆一代平定不安定的突厥人,来不及赶回长安,最终导致朝廷军力不足,江山破灭。至此之后,原本低调隐世为朝廷效力的南乔派近日来又渐渐活跃在了江湖上…… 独孤伽罗三人经长途跋涉,此刻站在南乔山山脚竟有些手足无措,郁郁葱葱的野草挡住了原本上山的路。 “现在怎么办?”独孤伽罗看了一眼身旁的杨坚。 “这……”显然杨坚也被眼前的杂草挡住的去路有些不知所措,“不然我们再四处找找?说不定还有其它上山的途径。” 独孤伽罗撇撇嘴,道:“你没听刚刚遇上的老妪说这上山的路就这一条吗?” “实在不成,咱们就直接踩着这杂草上吧!这路也是人走出来的。”胡海提议道。 “不行!这太危险,万一受伤了怎么办?”杨坚想到胡海身上还有内伤,万一一个不测,又多了皮外伤总是不好的。 胡海心中明白杨坚是担心自己受伤,还想试着据理力争,独孤伽罗一挥手,冷冷道:“这也有得好争?再吵下去怕是要吵到明日,萧公子,你背着胡海,我们爬山。” 萧、胡二人具是一愣。 杨坚说:“行。” “不行!”胡海拒绝,“我乃君下臣,怎能让皇上背我?有违天理,是要遭雷劈的!” 第389章 火种 “少废话!我现在已经不是君王了。”说罢,杨坚一把将曾高过他半个头现在却是瘦骨如柴的胡海背起来,由独孤伽罗在前方开路朝着南乔山上走去。 独孤伽罗走得很快,挡路的杂草在独孤伽罗将要靠近时都仿佛有了生命被受到惊吓一般,纷纷向两边褪去,让出一条小路。 杨坚背着胡海气喘吁吁的跟在独孤伽罗身后,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近乎半人高的杂草而是一片不大的平地。三人决定在此修整,杨坚放下背上的胡海,靠在一旁休息。 独孤伽罗站定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草木夹杂着野花的芳香,大自然的清新好闻的味道让独孤伽罗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她仿佛又回到了当自己还是一根笛子的时候,苏威常常带着她到大自然深处吹奏几曲。 回忆终了,睁开眼睛独孤伽罗心中一凛,她赫然发现方才上山的路早已不见,哪里还有什么平地?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杂草,只有自己所站之处被让出了一块空地。杨坚和胡海早已不见踪影。 “杨坚!!!胡海!!!”独孤伽罗双手支在嘴边,大声喊道。 声音随着空旷的山林传来阵阵回音,没有人回应她。 糟了!杨坚曾说过,这个南乔山上有一个南乔派,派中全是术士,这山自然是古怪得很,自己怕是中招了! 既然回去的路已经找不到,独孤伽罗干脆往山的更深处走去。独孤伽罗心中感到奇怪,自己进山之前未曾感觉到这山中有何精怪,怎么能让人凭空消失了呢?除非……除非这山是活的! 独孤伽罗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山怎么可能是活的!苏威曾说过,一座山的生命就是这个山上的山神。而山神,便是守护着整座大山的精怪,不会加害于人。况且就算是山神也无法将整座大山仿佛被掉包了一般,连场景都同刚刚的不一样。 独孤伽罗闭上眼睛,浑身忽然绽放出柔和的绿光,山中忽然刮起阵阵风来将独孤伽罗的盘起的发吹散,乌黑飘逸的长发被风儿吹得凌乱,独孤伽罗却浑然不觉。静静地立在原地,独孤伽罗闭着眼似乎是在感受着什么。 继而睁开双眼,眉头深锁。这什么怎能!独孤伽罗暗暗一惊,这方圆十里内竟然一点都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这南乔山虽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来往,可从下向上仰望之时,整座山并不高,怎么会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难道这根本就是一座没有人的荒山?这怎么可能!如果真的这样,那么杨坚和胡海也算是两个大活人! 难道这两人都被…… 独孤伽罗不敢再想下去。 几声清脆鸟叫提醒着独孤伽罗的现状还处于深山中,独孤伽罗抬头环顾在自己身旁的数棵参天大树,继而又侧耳聆听了一番,心中暗道奇怪,这山中并不安静,可是怎么有鸟叫声却未曾在空中或者树上见到半只鸟的踪影? 越想越不对劲,独孤伽罗加快了脚步朝前跑去。她必须要找到世人所传的那所谓的南乔派,只有找到了他们,恐怕自己才能知道杨坚二人的下落。 因为是妖物,独孤伽罗奔跑的速度相当之快,两旁的草木急速地向后退去,风摩擦着耳际,独孤伽罗披散的长发因为风的撩动在半空飞舞着恍若一条被浓墨漆染了乌黑的绸缎。 突然独孤伽罗刹住了脚程,皱眉,只见前方的树林中不知不从何处而来的烟灰色浓雾在树林间无声地弥漫着,四周安静得可怕,仿佛这座山中所有声响都被抹去一般,连呼吸都能听到回音。 独孤伽罗从袖口中取出从未离身的翡翠玉笛,幽幽地吹奏起来。 悠扬的笛声在寂寥的山谷中更显空灵,本为无形的音律化作一群通体散发着淡光的青蝶,扑闪着流光溢彩的双翅朝浓雾飞去。 似飞蛾扑火般,才一飞入浓雾,青蝶群犹如撞上一块看不见的屏障,纷纷化作绿色的光斑随风而散。 果然不出独孤伽罗所料,这林中的雾气有剧毒。独孤伽罗沉吟片刻,蹲下身子在一旁的杂草丛中发现了一种淡紫色的野花。 这野花长得奇特,乳白色的花蕊仅被三片淡紫色的花瓣包裹着,无香。这些无名的淡紫色小花在清一色的杂草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苏威当年带着独孤伽罗上山采药时曾说过,粪堆七步之内必有鲜花,剧毒十步之内必有解药。 以现在来看这淡紫色的野花怕就是这毒雾的解药?独孤伽罗伸出手想摘下一朵来,可伸出手才刚刚靠近,树丛便迅速地向后退去。 见状,独孤伽罗猛地纵身一跃抬手从袖中飞出一段薄纱缠到一旁大树的树干上,独孤伽罗借助着薄纱的力量将自己甩到半空中,头朝下迅速伸手从杂草丛中捻下一片淡紫色花瓣狠力一甩,花瓣犹如锐利的刀片将愈发浓郁的毒雾削出了一道消散的划痕。 毒雾没有再次聚集起来,独孤伽罗又连续甩了两片花瓣,浓雾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破裂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独孤伽罗松开紧拽着薄纱的手,落到地面。一阵大风夹杂着尘土与落叶向独孤伽罗袭来,独孤伽罗赶忙偏过头防止被尘土迷住了双眼。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呼啸的大风便停止了,连同着方才还肆意弥漫的毒雾一起散去。 独孤伽罗见毒雾消散,并未急着继续向前赶路而是伫立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哈哈哈,不愧是千年的妖物!竟能破了我南乔派的毒雾阵!”一个浑厚的男声回响在空旷的树林中。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既然开口了,何人不妨现身?”独孤伽罗淡淡道。 一阵白光闪过,独孤伽罗微微一侧身,白光在独孤伽罗身后发出了一阵爆破声,继而燃气蓝紫色火焰,没有灼人的温度,没有烧掉这山中的一草一木,火焰燃烧了一会便黯淡下去直至熄灭。 独孤伽罗俏丽的脸上被刚才的白光划出了一道伤痕,却未见血溢出,反而伤口正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愈合着。 只见一位身着布衣的男人从森林深处走来,待到走近之时,眼前这个男人与独孤伽罗心中所想之人有些差距,独孤伽罗本以为会是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怪人,没想到看上去不过像个普通的读书人,给人一种儒雅的气质。 “你就是南乔派掌门人伍建章?杨坚他们呢?”独孤伽罗冷冷地问道,这个掌门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怕是要年轻一些。 “哟,姑娘好眼力。真龙天子已被请入山顶休息,未曾想我南乔山这等小山丘会有道行如此高深的妖物驾临不免感到荣幸,特此布下此阵想与姑娘交交手,不过显然是小巫见大巫,自不量力了。” 伍建章表面上笑得谦和,可独孤伽罗却从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笑意,不禁讽刺地一抬嘴角报以一个讽刺的笑容,“龙困浅滩之时,若不是我出手,怕你所谓的真龙天子怕是已死于护贤崖之下了。” 听到这话,伍建章收起了笑容,打量着独孤伽罗,神色飘忽不定,似乎在心中揣摩着独孤伽罗这话的真假性。 伍建章虽奇怪为何杨坚与胡海会同一个千年妖物上山,但心里还是认为是这个妖物施法将杨坚与胡海蛊惑想要一同混进南乔山中,可当杨坚与胡海两人被伍建章接入门派中时,伍建章并未从两人身上发现有被迷了心窍的痕迹,心中隐有不安,伍建章便亲自来会会这个妖物,未曾想到这女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若不信,大可与他俩对质便是。”独孤伽罗道。 伍建章对独孤伽罗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侧身抬起左手指向身后让出一条山路,笑着对独孤伽罗道:“姑娘请。” 独孤伽罗跟着伍建章上山,一路上便没有再遇到什么诡异之事,上山之路倒变得顺利很多。跟在伍建章身后独孤伽罗显得悠哉,一边看着一旁的风景,一边慢悠悠地跟着伍建章似乎根本不怕伍建章是不是会突然转身袭击她。 走了大约有半柱香的工夫,一栋看上去还算气派的大宅子坐落于山顶,大门上方有一块鎏金匾额,上面写着南乔派三个大字。门外站着两个少年守门,见到伍建章与独孤伽罗,两个少年低头齐声问好。 独孤伽罗在宅子的大厅堂中见到了杨坚与胡海两人,见到独孤伽罗的到来,杨坚立马上前,关切地问独孤伽罗:“你没事吧?怎么以回头你就不见了?一个姑娘家的,在山中迷路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若不是乔将军早发现了在半山处的我们,知道你不见后又亲自下山去找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看着杨坚毫不掩饰的关心,独孤伽罗无奈地笑了笑,道:“这堂堂南乔派真是名不虚传,一但迷路便找不到方向了,幸得让乔将军及时发现,多亏了他带路才能与你们俩汇合。” 第390章 夜语 说着,独孤伽罗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伍建章,后者仿佛没有听到杨坚与独孤伽罗俩人的对话一般,直径走到胡海身旁替其检查伤势。 看这样子,伍建章是信了独孤伽罗与杨坚确实是一同而来的。 “乔将军为何又回到南乔派而不是继续为朝廷效力?”所有人都坐下后,杨坚率先问道。 听到这话,伍建章微微一笑,道:“现在江山不稳,奸人当道,何来还有朝廷之说?当年我带兵出征新疆一带平定当时猖獗的突厥一族,未能来得及赶回朝廷,怕皇上心中还是有些怪罪的吧?” “哪有怪罪之说?突厥人一直蠢蠢欲动不断伺机发动骚乱,为了百姓,这突厥之乱若是不平定,就算没有后来皇兄起兵谋反之事,这江山也不会安稳到哪里去罢。”杨坚如是说。 “只可惜算是勉强平定了反乱,南乔军死伤惨重。”伍建章饮了一口摆在一旁的茶水,缓缓道。屋中茶香四溢,杨坚与胡海不禁在心中为其茶香所陶醉,纷纷端起茶水押了一口,只有独孤伽罗连装茶的杯子都没有碰过。 这杯中之茶不是普通的茶,与其说是泡茶的水不是普通水,这水乃是被香火旺盛的寺庙中的香灰所泡过再用其冲茶,常人喝了这茶具有辟邪养身之功效,而独孤伽罗本就为精怪,说难听点不过是一邪物,饮用此茶必会被烧烂咽喉内脏。 “这怎么可能?这南乔军一直以来在乔将军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怎么可能死伤惨重?乔将军莫不是在说笑?”杨坚说道。 “如何不可能?说来也奇怪,这突厥人的军队似乎很了解我方军队的作战情况且队伍中也有一些懂得方术之人,这战打得艰辛,若不是到后来突厥人仿佛收到什么指令一般突然撤退,怕输得便要是咱们了…… 后来,我便收到了朝中您被杨素起兵推翻之事,当时想要立马赶回长安已来不及,这其中怕是……” 后面的话伍建章没有说出来,独孤伽罗便接了话头,“怕是那杨素不单只是勾结了南蛮族,还勾结了突厥人,以声东击西之招让你令乔将军出兵平定突厥之乱,而这边扯火打劫同南蛮族进攻长安。所以,你才会一败涂地。” “这位姑娘说得对,自此后,我便带着幸存的将士回了南乔山。”伍建章道。 即使心中早有底,但听到独孤伽罗说出这番话,杨坚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皇兄这奸贼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明!如此善用心机之人,父皇当年何以不将皇位传给他,倒是还免去这一场战乱,百姓还免于战乱之苦!” “皇上您这样说怕是有些不负责任,若从一开始便是杨素任位皇帝,那么太上皇逝世之日便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日的终结。想他这种滥杀朝廷忠良之人,就算咱们今日不反,过不了多久必然会有他人造反!”胡海在一旁说道,伍建章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如今听您有想复国之意,我伍建章虽然门下之士不足与当初一半之多,但这门下弟子是还可以再招的,再者,虽我南乔派甚少与江湖中人来往,但也不是完全断绝关系,有些有志之士还是能赏我伍建章几分薄面,援助其一臂之力。” 说到这,伍建章一顿,继续道:“更何况,如今皇上您洪福齐天,身边已有像这位姑娘一般聪慧伶俐的帮手,她救了您一命,还愿意帮您真是吉人自有天助也。” 伍建章将话头直指独孤伽罗,却未将她是妖物之事说出来,这让在一旁的独孤伽罗暗自松了一口气。 见天色已晚,伍建章便招待杨坚等人在南乔派府中住下。正如伍建章所言,南乔派中所有弟子早已因为先前平定突厥之乱而死伤惨重,所剩之人寥寥无几,加上两个门僮与伍建章这个掌门,连同做饭的伙夫,上上下下加起来全门派也才不过二十余人,若大的门派因此显得有些冷清。 晚膳吃的是全素宴,席间伍建章还提议开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想要借酒助兴,却被杨坚婉言谢绝。用完晚膳之后,大伙们便各自入了先前伍建章安排好的厢房中。 皓月当空,当南乔派中点亮的最后一盏孤灯被吹熄后,整个门派便完全被夜色所浸没。在空旷的山野中,没有了树影的遮蔽,高挂夜空的明月所投下的月光更显得清亮。 南乔派这个在外界看来古老而神秘的门派静静地矗立在南乔山顶,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为背景,澄澈的月光作点缀,更显得庄重与威严。 夜里,杨坚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关着的纸窗外透着朦胧的月光,隐隐勾勒出厢房内部的轮廓。回想曾在宫中荣华富贵倾权天下的日子,原以为只要遵行孔孟之道施以仁政便可国泰民安,坐稳江山同陈宣华厮守终生。 可近日发生的种种变故让过去的记忆恍若南柯一梦,让人觉得不太真实。 杨坚起身替自己加了一件外衣,打开门,晚秋刺骨的晚风让杨坚不禁紧了紧身上的外衣。 关好屋门,杨坚本想自己随处走走,却发现夜色中一个纤瘦的人影坐在一棵大榕树粗壮的的树干上,随着偶尔掠过的晚风轻轻摆动着双腿。 杨坚英俊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没想到夜里还有人同自己一样难以入眠的无聊人?脚尖的朝向改变了,仿佛理所当然地,杨坚向那个背影走去。 “今晚月色不错。”杨坚站在独孤伽罗坐着的榕树下,一手扶着树干抬头与独孤伽罗一起看着今晚的月色。 伍建章的府中有一个很大的别院,就地而起,没有高高的围墙,走到边缘便可以一览山下景色,可若脚下不小心也有可能跌下山底,可谓是危险与美景并存。 独孤伽罗本为妖物,不似凡人那般需要每日一定时辰的睡眠,呆于厢房内无聊便出来赏月观景,未曾想杨坚也会来,“没想到南乔山这里不仅能看得到长安街还可以依稀看到皇宫,风景很好,夜色很好。”说完,独孤伽罗纵身一跃,杨坚在下面稳稳地接住了她。 “姑娘家的,爬得那么高,很危险。”杨坚将独孤伽罗放开,好心提醒道。 “嗯,谢谢。”独孤伽罗报以一个微笑,似月色般柔和却清冷。 二人在月色的沐浴中分坐于院子内的环形石桌旁,一同欣赏着山下零星的灯火闪烁,空中的月影斑驳。 夜里有人可以聊天又有美景相伴,杨坚显得心情很好,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我们相识这么久,还从未听你说起过你的家人,以及你是哪里人氏?”杨坚开口道。 独孤伽罗被杨坚突然这么一问,有些莫名,却还是一一回答:“我自小便同师傅一起,师傅教我读书识字,师傅去哪我便去哪,师傅便是我的家人。一直以来云游四海未曾在何处定居过,我这名,也是师傅取的。” “你是孤儿?”杨坚未曾料到独孤伽罗的过去竟是这样,不禁心中有些动容,“你的师傅真是个好人。” 独孤伽罗没有听出杨坚语气里的怜悯,点头道:“嗯,师傅一直在为百姓做好事。” “不过我也想同你那般自由自在,若从一开始我便只是一户普通人家该多好,皇兄不再是奸臣,而是一位良君,江山稳定百姓安乐,而我住在这样一个山林之上同宣华一起看尽人间情暖,直到两鬓斑白一同葬于这青山之上,倒不失为美满!” 杨坚漆黑的瞳中倒映着远方的山景,慢慢地道出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愿望。 “你很爱江皇后。”独孤伽罗转过脸,看着杨坚近乎完美的侧颜。 杨坚笑了,浅浅的酒窝印在脸颊旁,“她很单纯。我自小在后宫长大,那些妃嫔们的嘴脸见过不少,也算看得透彻。她同后宫那些胭脂俗粉不同,她纯粹得像一颗珍珠般洁白无暇,让人忍不住想将她呵护在手心里。” 杨坚忽而转过头,与来不及离开视线的独孤伽罗四目相对,“就像你给我的感觉,就好似从山中矿采而出的上好良玉,价值连城却可望不可及,似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总觉得你离我很远,并且神秘,缥缈得让人抓不住实体。独孤伽罗,你可有心上人?” 杨坚的语气淡淡的,完全拘束于好友之间的询问,不曾逾越不曾陌生,平淡得让独孤伽罗无法拒绝回答他的问题,低头看着反射着月光的大理石圆桌面,像是在思考着该如何回答杨坚的这个问题。 “有。只是对方不曾青睐于我。” 话音刚落,一阵晚风拂过,吹起了独孤伽罗垂在耳边的长发,只觉得身上一暖,杨坚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披在独孤伽罗的身上,杨坚残留在外衣的味道充斥在独孤伽罗鼻间,独孤伽罗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变得有些温度。 “这深秋夜里寒风冷,怎么不多加件衣物御寒?”杨坚说这话的时候轻轻将自己宽大的手掌覆在独孤伽罗的头顶,似兄长般溺宠地摸摸,“你可曾同心上人告知过自己的心意?” 第391章 只等东风 独孤伽罗摇摇头,将杨坚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裹紧了自己,虽然独孤伽罗是感受不到四季变换温差的。 看到独孤伽罗的反应,杨坚有些哭笑不得,道:“傻姑娘,你若不将自己的心意表明,如何传达给对方?” “他已有心上人了。”独孤伽罗缓缓道。 杨坚愣了一下,神色有些尴尬,看着独孤伽罗认真的表情,杨坚觉得自己似乎将这件事说得太过于简单,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得道:“那……我相信上苍定会再派与一个有缘之人同你相遇的。” 独孤伽罗听着这话,只是微微一笑,在这世间,她不曾相信过什么上苍,能让独孤伽罗完全信任之人除了苏威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看到独孤伽罗这样的笑容,杨坚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话未经过脑子便强行冲出了口,“在此之前,我一定会替那个人好好地照顾……”你字还未说出口,却突然梗在了喉头。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几片白雪,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苍白。 未若柳絮因风起。 “哟,下雪了。”杨坚伸出双手,一片雪花落入他的手掌心,继而被掌心的温度所融化,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滴水渍。就像杨坚化在嘴里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那样,难寻其踪。 独孤伽罗看着杨坚似孩子般的举动,莞尔,空中的雪越落越多伴着萧瑟的晚风,独孤伽罗扬起头看着这预示着冬季的第一场飞雪。 转眼间,深秋已逝,冬至。 这一场雪来得突然,第二日整个南乔山上便被一层薄薄的积雪所覆盖,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然后,满树苍白。 连夜的降雪让杨坚等人不得不多在南乔山停留一日,伍建章自然是盛情款待。 独孤伽罗曾问起为什么在外界流传中行踪如此神秘的南乔派会被朝廷招安,杨坚只是说,伍建章年轻时因为心气高傲,仗着自己是下任掌门四处找人挑衅,结果因学艺不精而被仇家联合一起来找麻烦,被打成重伤。 奄奄一息之时被微服出巡的玄孝帝所救,当时伍建章不过才二十岁,被玄孝帝与生俱来的帝王风范所诚服,下定决心回到门派苦心修练,待到接任南乔派之时便率领众教徒一同归顺了朝廷,为玄孝帝带兵打仗。 如此一来伍建章既报答了玄孝帝当年的救命之恩,又能为江山稳定尽一份绵薄之力。 独孤伽罗看着从胡海头顶掉下来的最后一条蚂蟥化成尘灰,出了胡海所居住的厢房门,看着半轮夕阳挂在天边,整座南乔山被镀上一层暖黄仿佛收获的秋还没有离去。白雪断断续续地落了一整天,院子里,几个南乔派弟子在扫着雪。 看着空中的晚霞始终笼罩着一层灰蒙,仿佛预示着深夜里将还会迎来一场暴雪。 一夜安稳,第二天,昨日的积雪已经被暖阳所融化,独孤伽罗一行人被伍建章亲自送下了南乔山,才一下山,杨坚便收到了韦孝宽找人捎来的口信,未时于长安引壶楼相见。 引壶楼,长安城最大的茶楼。韦孝宽想必是有要事要同杨坚商谈,只是杨坚想不明白韦孝宽不是有赌坊么?在自己的地盘难道不更好说话?何必要去到茶楼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即使是心中存有疑惑不解,杨坚还是独自欣然赴约,独孤伽罗则带着胡海回护贤崖下的小木屋。 三人分离前,独孤伽罗始终有些不放心,趁着杨坚不注意独孤伽罗取来一根杨坚的发丝系绑在自己用绿叶叠成的纸鸢上,独孤伽罗冲着纸鸢轻轻吹了一口妖气纸鸢便被赋予了生命,自动感应者身上所绑的发丝主人所在方向,朝杨坚飞去,最后落在其右肩之上,不见了踪影。 杨坚来到引壶楼,同店小二说约了人,便被带到了一个由屏风阻隔的单桌,背靠引壶楼的外栏,长安繁闹的街景一览无余。 杨坚发现韦孝宽已经等在那里了,见杨坚的到来韦孝宽下意识地想起身行礼,可才对上杨坚的眸子,韦孝宽便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只得拱手作揖道:“萧公子,来了。”本想直呼其名,但韦孝宽转念一想似乎有一些不妥便改口。 “嗯,怎么了把我叫来这个地方?”杨坚在韦孝宽一旁的雕花木凳上坐了下来,问道。 韦孝宽听到杨坚这么问,双眼一瞪得老大,疑问道:“不是您将我唤到这处?我本还好奇为何您不直接上赌坊来找我!” “这怎么回事?” 韦孝宽与杨坚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 忽然绣花屏风上印出一个人形的身影,韦孝宽与杨坚同时警觉起来,韦孝宽一个跨身上前,下意识想将杨坚护在身后,抓起桌上的茶杯便想借着内力将那上好的青花瓷茶杯朝那莫名出现的影子甩去,谁知在韦孝宽正欲动手前,那个身影的主人却自己先一步现出了真身。 “贺若弼!” 萧、刘二人见到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男人,再一次地异口同声喊道。 那个被叫作贺若弼的男人身形同韦孝宽想比有些干瘦,下巴留着一缕山羊胡,说他是个将军,却更像是一位狗头军师。贺若弼见到两人,率先朝杨坚行了一个跪拜礼,“臣见过皇上。” 杨坚抬手一挥示意贺若弼起来,“你怎么会在这?是你传信让我跟韦孝宽来的?”贺若弼不是下落不明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杨坚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旁的韦孝宽,后者显然也为这些问题感到不解。 贺若弼并没有着急先回答杨坚的问题,而是先长吁一口气,方才道:“真是谢天谢地,皇上您还未死!我被杨素夺走手中的军权贬出宫后便一直在打探韦将军的消息。” 说着,贺若弼看了韦孝宽一眼,韦孝宽皱起了眉头,“未曾想到,在寻得韦将军的消息后,还未来得及先见面却又听人说,韦将军的地盘曾被两个男子踢过馆子,却被韦将军恭敬送出。 臣不禁感到奇怪,便又多加打听了一番方才得知,其中一位男子长相俊美,臣便想或许是圣上得上天庇护,得以在恶战中幸存下来,而回来后定会去找韦将军商谈复国之事。所以,才急忙捎去口信邀两人相见,共商复国事宜!” 杨坚盯着贺若弼的双眼,只感觉右肩莫名地传来一阵刺痛感,不对!贺若弼在说谎!! 就算他打探得到确有两名男子来寻过韦孝宽,他又怎知长相俊美的男子就一定是自己?更何况,那日自己被独孤伽罗易容,要说长相俊美,那说的也应该是独孤伽罗才对!而且,贺若弼将自己要复国之事说得如此肯定,简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杨坚不禁心中感慨,贺若弼虽不同于外表,其人相当骁勇好战,却不擅长于与敌人周旋,而且,他相当不擅长于说谎。所以才会一番话说得这般漏洞百出!杨坚只一瞥他至始而终握紧的双手便了然,贺若弼他现在很紧张! 杨坚发出一声冷笑,正想说什么,引壶楼下却传来一阵骚动,韦孝宽探头看去,顿时大骂了一句该死。杨坚闻声望去,人群中一阵骚乱,一个男人带领着一大群侍卫正想冲上引壶楼,显然这群人是想来抓杨坚与韦孝宽二人的。 韦孝宽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强装镇定的贺若弼一眼,骂到:“狗贼!!想不到,你竟然与那昏君同流合污!哀哉!哀哉!!” 贺若弼对韦孝宽的怒骂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漠然道:“皇上有令,抓你们两个前朝乱党回去复命!” 只闻“砰砰”几声,格挡着杨坚所在的这件单桌的屏风纷纷被人踹倒,方仲生带着一群手持大刀的侍卫将杨坚与韦孝宽二人半包围起来,少量弓箭手正欲上对面的高楼,想让他们俩人进退两难。 刹那间杨坚记忆中那捎口信的人同眼前一脸阴险的方仲生逐渐重合,虽然脸不对,那身形完全契合! 该死!!!原来从一开始便是被计算好了的!!! 说是迟那是快,韦孝宽与杨坚对视一眼,分别一脚踹飞眼前的雕花木等与桌子,桌椅分别朝着方仲生与贺若弼二人直直飞去,方仲生见状朝后退了一步,贺若弼见状面不改色,一把夺过身后侍卫手中的佩刀。 将还在半空中的桌椅砍得粉碎,只见杨坚与韦孝宽一手撑着身后的木质护栏,纵身一跃,以长安街上小贩搭起的小摊棚子为借力点,飞身窜上对面楼的楼台,打伤几个才冲上楼的弓箭手,贺若弼紧追其后。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抓不到人统统要了你们的脑袋!”方仲生骂道,侍卫们便想学着韦孝宽与杨坚刚才那样从护栏边跳到对面楼,方仲生马上一脚踹向其中一个侍卫的韧带处,将其踹得跪了下来,“你们这群饭桶!下面有路不走,你们是诚心不想要脑袋了么!!” 第392章 危机化解 杨坚与韦孝宽二人见贺若弼追得紧,抄起一旁的凳子朝贺若弼抡去,趁其伸手格挡间,两人又靠着楼阁的窗檐往屋顶上跑去。 一时间整个长安街被闹得鸡飞狗跳,百姓们纷纷被引壶楼与对面楼上的打斗场景吸引得停下手中的事情对着楼上指指点点,看着侍卫们狼狈追人的样子,百姓们一边暗中嘲笑那群侍卫办事的无能,一边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朝廷如此兴师动众地派出那么多侍卫来追捕。 三个人两前一后在屋檐上跳蹿着,贺若弼从怀中取出一把利铁打造的飞刀暗器抬手掷向杨坚,正中其右肩,杨坚闷哼一声,伸手捂住右肩开始渗血的伤口,脚下一个踉跄。 只见杨坚的右肩一道极为细小的碧光一闪,杨坚浑然未知,身后的贺若弼也未发现,韦孝宽停下身,扶着杨坚将其肩上的暗器拔出,眼看贺若弼要追上来,韦孝宽将暗器反掷回去,与此同时杨坚抬脚踢起一片屋顶的瓦片飞向贺若弼,二人便跳下屋顶,躲进暗巷。 侧身闪过瓦片与利器,贺若弼也跃下房顶匆匆追去。 “红色。”独孤伽罗突然愣住,双眼直视前方,仿佛中了什么魔障。 胡海眯着双眼,虽看不太清独孤伽罗的表情却对原本沉默突然冒出这句话的独孤伽罗感到莫名,“伽罗姑娘,你怎么了?” 独孤伽罗看到原本青绿的纸鸢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而后仿佛被什么利器一下刺穿,破碎成绿色的光点散去。待到光斑完全散去后,独孤伽罗便再也感受不到纸鸢的存在。 这便意味着独孤伽罗不再感受得到杨坚的存在,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感受不到存在的意思有两种,一是杨坚受了重伤,伤势波及到了右肩,二是死…独孤伽罗的心抽动了一下。 “他们出事了。”此话一出口,这回换胡海愣在原地,他一时没有消化掉独孤伽罗这话,傻了。 “什么?出事了??”反应过来的胡海一个激动冲上前,一连撞翻了两张木凳,抓着独孤伽罗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伽罗姑娘请你说明白,什么出事了?谁出事了?是不是皇上?这怎么回事?” “你放手。”独孤伽罗被胡海抓得有些疼痛,一把推开情绪激动的胡海。 胡海没有防备地被独孤伽罗这一推向后退了好几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问道:“我,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独孤伽罗垂下头,摇了摇,神色黯淡。清澈漂亮的双眸满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不知所措。 独孤伽罗不是苏威,就算是千年的妖物也未必有能耐在那么大的皇城中找一个人,更何况独孤伽罗与杨坚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并没有所谓心意相通这一说。 趁着胡海分神之时,独孤伽罗扭过头朝着角落中啐了一口血,纸鸢是她施法种在杨坚右肩的,此时纸鸢被破,法力的反噬让独孤伽罗受了点内伤。 “我去找他们,你留在这里。”独孤伽罗轻轻拭去自己嘴角的血渍,对着胡海说道。 “伽罗姑娘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让我一个大男人让你一个姑娘家去找人?这不可能。”胡海见独孤伽罗想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话语里暗藏着独孤伽罗听不出来的关心。 “你现在的样子能做什么?”独孤伽罗的一句话像一根刺,狠狠插在胡海的心上,鲜血直流。 独孤伽罗瞥了一眼胡海,看到他一副自尊被击碎后颓败的神情,稍稍放软了语气,道:“我的意思是,你的伤还未痊愈。” 不给胡海再说话的时间,独孤伽罗抽出胡海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匆匆离去,她不敢稍作停留,杨坚若是有什么好歹……当初就应该跟着杨坚去赴约,至少出了什么事,两个人一同也有个照应。 独留在小木屋内的胡海垂着头,方才抓着独孤伽罗的手仿佛还留着那人特别的淡淡清香。 就算胡海一直看不清这个女子的容貌,就算独孤伽罗一直对胡海不冷不热,但是她身上毫不掩饰的神秘感让人对这个女子有止不住的好奇,以至于最后是怎么爱上了,都不知道。 杨坚与韦孝宽躲在深巷中,杨坚不断喘着气,右肩上的伤不断朝外渗着鲜血,疼痛使冷汗止不住地从杨坚消瘦的面颊滑落,贺若弼的飞刀上藏有毒。尽管他们一路躲藏时候韦孝宽已经尽力在抹去一路滴落的血迹,但免不了还是有几滴落在了深巷的石板路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杨坚与韦孝宽都不禁屏住呼吸。 “找到没有?”是方仲生的声音。 贺若弼:“跑了。” “真该死,皇上说过一定要抓住他俩。”方仲生重重砸了一下墙壁,“这侍卫不能进这窄巷,不好搜索,怎么办?” 贺若弼忽然蹲下身子,一抹地上的血迹,血还是黏稠的并未干涸,显然是不久前才滴落在这里的,“他们一定还未走远,你派侍卫在这巷子的所有出口蹲守着。” 血滴落的地方是在巷子的岔路,贺若弼与方仲生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脚步声渐远。 杨坚与韦孝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韦孝宽赫然发现石板路上杨坚所站之处不知何时竟然积了一小摊血迹,他忙死开杨坚的外衣露出肩膀,发现因为毒的关系,杨坚的伤口因为毒性太强渗入伤口深处,表面的伤已经开始有了腐烂的迹象。 若是再不找人医治,怕伤口殃及到整只右手,杨坚的右手不但会废掉,这样血流不止说不定还会殃及性命,“贺若弼这小人!竟然下毒!萧公子您没事吧?再忍忍,我韦孝宽就算是拼了这老命也要护您周全!” 独孤伽罗才赶至引壶楼楼下,就见到在引壶楼的二楼上,数名店小二正在收拾一地狼藉,独孤伽罗几步冲上二楼,不顾楼下招呼客人的小二哥阻拦,上一把抓起一个店小二的衣领,问其今日这引壶楼是否曾有一位样貌英俊的男子来找过人? 店小二被眼前这个相貌清秀俏丽却意外凶悍的女子吓到,怯怯地点点头。 独孤伽罗又问,同那男人相见之人长得什么样? 店小二想了一下,似乎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 独孤伽罗脸色沉了下来,难道真的是韦孝宽下陷阱陷害杨坚?但是他的动机是什么!? “那英俊的男人和壮硕的男人去了哪里?”独孤伽罗冷冷问道。 “后,后来来了一群官兵,姑娘您问的那公子同那壮硕的男人一同朝对面楼跳窜逃走了!”店小二想要挣脱独孤伽罗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怎奈何不论那店小二如何挣扎,独孤伽罗抓着衣服的都纹丝不动,“姑娘,您,您请高抬贵手,我就一小二,您打死我,我也不太敢管人官家的事儿呀!” 独孤伽罗一把放开那店小二,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杨坚与韦孝宽逃走时那样,一把翻过护栏跳向对面楼的平台,吓得那店小二目瞪口呆,和路过百姓的一阵哗然。 那店小二久久没有回过神,本以为那姑娘只是身上的气场强些,怎没想到连身手都如此了得!早些时候逃跑的那公子还需要借助墙沿为撑跳点,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竟然连着力点都不需要,就这么凭空跳了过去?不,那不应该叫跳,怕是用飞更合适! 飞身跃上屋檐,又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楼下仰头好奇的百姓眼中。 跳上另一个屋顶,独孤伽罗四处环顾,这长安城如此之大,若要一点点找,怕是找到杨坚之时早就没命了。独孤伽罗企图再通过纸鸢来找寻杨坚的下落,可自己手上又没有同杨坚密切相关的东西,只是徒劳罢了。 突然想到什么,独孤伽罗的担忧烟消云散,可手边却有些犹豫。独孤伽罗怀袖中,有一样东西一直卡在她的心头,可现在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了。 独孤伽罗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个当初陈宣华交予她的玉佩,那本是属于杨坚的东西,是早该交予杨坚的东西,可独孤伽罗却迟迟没有把它交还出去,这本是独孤伽罗一个久久挥散不去的心结,可此刻却派上了大用场,这令独孤伽罗的内心好过了些许。 将玉佩放在手中,上好的玉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流光,玉佩上的缠龙栩栩如生。 独孤伽罗将其反手一握继而朝空中一甩,一只被碧玉雕成的纸鸢浮在半空中,通体发出淡淡的绿光。 独孤伽罗一挥手,那玉纸鸢便朝一个方向飞去,独孤伽罗忙跟在其后。 韦孝宽一脸热汗,扶着一旁快要失去意识的杨坚,靠在石墙后,小心翼翼地撇着那群守在巷口处的巡逻兵。 若此时是他与杨坚二人,大可以冲上前硬拼,只要没有贺若弼,这几个侍卫还不够他俩打的。 可现如今杨坚身中剧毒,解毒迫在眉睫,还有贺若弼不知何时会突然窜出来,仅靠韦孝宽一人,怕今日两人便是得交代在这里。 第393章 生路无望 一阵脚步声临近,韦孝宽一惊,转头,看到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后一脸狞笑的贺若弼。原来,之后韦孝宽虽带着杨坚四处寻找侍卫守在巷口的防卫漏洞,却大意忘了杨坚一直滴血的伤口。 韦孝宽不解,贺若弼虽好战,可其秉性却并非大奸大恶之人,相反,他也算是忠心为国的良将,怎会变得如此阴险。 “韦将军,若您与杨坚乖乖同我回去面圣,在下保证你们俩死得不会太难看。”说着,贺若弼从怀中又取出一把方才伤了杨坚的毒飞刀。 “呸,今天就是死在这,我韦孝宽也不会向那狗皇帝低头!贺若弼,我本以为你也算是忠良之士,未曾想到你竟然昧着良心为那狗皇帝卖命!” 韦孝宽扶着快要失去意识的杨坚缓缓向后退,却被巷口处守着的侍卫发现,侍卫正欲冲上前之时,看到朝着韦孝宽缓缓逼近的贺若弼后停下脚步,只是堵在巷口为贺若弼堵住杨坚二人的退路。 “噗——”杨坚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色的毒血,神志总算清醒了些,喘着气,想让自己好过些,“韦孝宽,你走!别管我,皇兄主要是想要我的命,你逃,别担心我。” 说到着,杨坚停顿了一下,又喘了几口气,继而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仿佛对此刻前狼后虎的情形毫不在意似的,道:“反正,我相信会有人来救我。” 独孤伽罗飞快地从这处的房屋顶跳到另一处的房屋顶,身轻如燕的感觉让她的长发随着自己的动作一同飞舞着。 “娘,我好像看到一个仙女姐姐从屋顶飞过去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扯着正在晒衣服妇人,天真道。 那妇人忙着手中的事儿,没空管自己的孩子,嘴上不耐烦道:“大白天瞎说什么胡话!” 独孤伽罗一瞥方才说话的孩子,又跳上另一个房顶,怎料独孤伽罗无意地一瞥让那孩子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将妇人吓了一跳,忙将孩子抱进屋内安慰着。 杨坚感觉到毒性似乎已经蔓延到了自己的内脏,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失去了意识。 独孤伽罗见眼前的玉纸鸢突然停了下来,忙朝下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扛着杨坚的韦孝宽。 正当贺若弼与韦孝宽对持之时,韦孝宽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力掀翻,撞在窄巷的石墙上,这一撞把韦孝宽撞得不轻,生生喷出一口鲜血,除杨坚之外的众人纷纷被眼前的变故吓了一跳。 贺若弼心中一边暗骂那方仲生的不知所踪,一边四处张望究竟是何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又把韦孝宽一招打成这样。这力度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更何况韦孝宽还是个练家子,连贺若弼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在十招之内拿下韦孝宽。 只见一个女子从屋顶翻身落地,一把掐住还没缓过劲来的韦孝宽,单手硬生生地将他提起来,独孤伽罗面无表情地将韦孝宽摁在墙上。 韦孝宽睁大眼睛,抓着独孤伽罗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腾空的脚不住地挣扎着。韦孝宽只觉得眼前这个掐着自己的女子好生面熟,可韦孝宽未曾记得自己有招惹过这样清秀脱俗的女子。 不禁心中着急万分,一旁的杨坚还生死未卜,韦孝宽竭力想跟独孤伽罗解释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可独孤伽罗的手愈发收紧,似乎是铁了心要下死手。 四周狂风大作,独孤伽罗的乌丝张扬地飞舞着。一旁的贺若弼同众侍卫皆是目瞪口呆,心生惧意。贺若弼更是想一走了之,无奈有皇令在身,自己的一家妻儿老小均在那皇帝手中,若是没达成目标怕自己一家上下包括自己在内均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只见不消片刻,韦孝宽已经开始双眼泛白,挣扎的动作也越显迟缓,贺若弼心中斟酌片刻,权衡利弊后决定先将杨坚带回去复命,而韦孝宽就禀报杨素说他尽心护杨坚突围不成,被自己失手杀掉。 想着,贺若弼便想去将在一旁昏迷不醒的杨坚带走,谁知,才将双手伸出,独孤伽罗立马便甩了一个巴掌过来,“别碰他!” 这一掌将贺若弼打飞数米远,贺若弼一下子动弹不得,一口呕出嘴里的咸腥。贺若弼的这一摔,竟然将小巷的石板路摔出了一个浅浅的凹痕。一旁的侍卫纷纷抽出刀,护在贺若弼身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连拿着刀的手都在抖。有一个侍卫悄悄逃走,企图去寻求还在其他巷口蹲点的侍卫。 因为刚刚贺若弼的行为让独孤伽罗原本抓着韦孝宽的手送了开来,让韦孝宽有了喘息的片刻。大把的空气涌入呼吸道,韦孝宽捂着脖颈不断咳嗽。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继而雷声轰鸣。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仿佛原本清澈的水中被人滴入了墨汁。此刻压抑的气氛,预示着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贺若弼吃力地起身,走出侍卫们的挡护,对着一脸寒霜的独孤伽罗恭敬作揖道:“姑娘手下留人!!” 听到贺若弼这么说,独孤伽罗抬眼瞥了一眼这个留着山羊胡的消瘦男人,眼中写满了不屑,独孤伽罗以为那男人与韦孝宽是同伙,便不想与之过多交谈,想转过身给还在不住咳喘的韦孝宽最后一击,谁知独孤伽罗才一转身,贺若弼便从袖口中一连飞出三支毒飞刀,直往独孤伽罗后背招呼去。 忽闻身后风声起,独孤伽罗立马转过身,便看到呼啸而来的飞刀。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伸出二指“唰唰”三下,三把飞刀便被牢牢夹在独孤伽罗食中二指之间。独孤伽罗反手一甩,飞刀反朝贺若弼飞去,贺若弼侥幸躲过一刀,剩下两刀分别插在其腹部与左手。 贺若弼双目怒睁,倒地,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剩下的侍卫们见贺若弼如此,终是按耐不住,纷纷企图逃离这条巷子,那身着青纱衣的女子简直不是人! 谁知,侍卫们还未往后退出几步,全都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被一股莫名的弹力弹了回来,身上剧痛倒地不起。侍卫们瞬间心中了然自己已被困在这巷中,难怪救援的方仲生等人迟迟未到。侍卫们忙纷纷朝独孤伽罗求饶,想让其放过自己一命,却被独孤伽罗置若罔闻。 “你……”好不容易缓过劲的韦孝宽,吃力地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独孤伽罗转过身,面无表情道,“来杀你的人。韦孝宽我本以为你对杨坚忠心耿耿,怎想你竟然设计害他。” “你说什么?!”韦孝宽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独孤伽罗的眼,瞳孔收缩,“你,你不是……你不是当日与杨坚同来聚富赌坊的那男人!” 独孤伽罗冷哼一声道:“正是。当初竟被你那虚伪的一身正气所蒙蔽双眼…” “放屁!”韦孝宽忍不住打断了独孤伽罗的话,“若我有心害你俩,早在那日表明身份之时将你俩一举拿下,何以还要到今天才下手!那人!” 说着,韦孝宽又指了指到在地上没了动静的贺若弼,“贺若弼!本为忠良将士竟背叛良心为那杨素卖命!他假意放话邀我同杨坚今日引壶楼约见,为的就是想将我俩一网打尽!” “啪嗒”天空终于承受不住越发阴沉的云层,一滴雨水落在了干燥的石板路上,溅起几瓣水花。 紧接着雨水接二连三地落下,形成了成片的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昏迷的杨坚身上,杨坚发出一声闷哼却并未转醒,独孤伽罗忙蹲下身子查看杨坚的伤口。 独孤伽罗将自己白皙的手掌覆盖在杨坚溃烂黑紫的伤口上,柔柔的绿光源源不断地传入杨坚的右肩,暂时是抵住了毒性进一步入侵。 独孤伽罗心中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相信韦孝宽所说的话,毕竟杨坚现在昏迷着,单凭韦孝宽一人所言独孤伽罗无法相信他,独孤伽罗除了苏威外,只相信杨坚一人。 直起身,独孤伽罗背对着韦孝宽,扶起杨坚,冷冷道:“你跟我走,等到他醒来,我要亲耳听到他说你不是跟朝廷一伙的。” 韦孝宽苦笑了一下,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既然独孤伽罗敢让自己跟在她身边一起回去,想必独孤伽罗是料定了自己并不是她的对手。想不到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是个高手! 独孤伽罗就着平地扶着杨坚双脚一蹬便跃上屋顶,韦孝宽讶然,双脚靠着墙上的撑力翻上屋顶,倾盆的暴雨让韦孝宽差点脚底打滑又摔下去。独孤伽罗不等韦孝宽稳住身形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韦孝宽只好在身后吃力地跟着独孤伽罗丝毫没有因为雨势而减弱的速度。 独孤伽罗的健步如飞让韦孝宽想到了一个并不曾有见过却存在的词——轻功。 方仲生带着大批侍卫感到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本就阴沉的脸在暴雨的衬托下更为阴暗,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卫,方仲生不禁想起刚刚不知为何在这小巷中不论怎么绕也绕不出去,现在看来定是被人施了方术,而杨坚韦孝宽二人也不知所踪! 第394章 守护佳人 方仲生气得一脚狠踹向倒在一旁的侍卫,骂到:“全部一群饭桶!!!带回去砍了!喂狗!!” “国师大人!这……”一个侍卫上前指着躺在一旁全身遍布黑紫却尚有一口气在的贺若弼。 “这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方仲生皱起眉。 “回禀国师大人,看样子这王将军似是中了毒,而毒气蔓延至内脏才会成了这样子。”侍卫禀报着。 “这该死的!!”方仲生气得咬牙切齿,最终还是无奈地让侍卫将贺若弼抬了回去…… 暴雨下了整整三天,院里的梅花才冒出点点儿花苞便被毫不留情的大雨打落。独孤伽罗看着散落一地混合着泥泞的点点梅红,有些心疼。 独孤伽罗记得,苏威最喜欢的花,是梅花。 所以,惯性使然,独孤伽罗在院子里一共栽了四棵梅树,梅花并不耐寒,却固执地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间盛放。每年寒冬时节,独孤伽罗都要在院子里架起炭炉,为梅树的躯干保暖,用心地照顾等着它的绽放。 “花朵这种娇贵的东西,就得要人好生伺候着。若是一有什么闪失,可连花期都见不着了。”一入冬,独孤伽罗便喜欢坐在院内一边赏着梅,一边想着苏威曾对她说的这句话。 本来年复一年的习惯,独孤伽罗坚持了一百多年,可今年一入冬的这一场暴雨,将独孤伽罗的坚持淋了个粉碎。就像独孤伽罗遇见的那个男人,将她封尘了百余年的感情唤醒,连同与世隔绝的防护一起被敲击得粉碎。 “伽罗姑娘,皇上他这伤势如何了?”韦孝宽的问话打断了独孤伽罗对着一地落梅的黯然神伤,留在这里的三天独孤伽罗并未如何为难韦孝宽,胡海对于韦孝宽的到来很震惊,同样的韦孝宽对于胡海落魄的遭遇也很愤怒。 只见韦孝宽换去了一身的华服换上布衣,粗犷的外貌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樵夫。他手中拿着刚刚替杨坚从伤口上换下的绷带,还带有点黑色的血污混合着一大块被捣得黏稠的药草。 “基本上是已无大碍,只是体内还残有些毒素还为完全根除,若不排净怕日后会留下病根。” 独孤伽罗看着韦孝宽冒着雨将绷带放进溪水中漂洗,她发现韦孝宽虽然表面上大老粗一个,这做起事来还是有几分细心的,“那日伤杨坚之人是什么来路?朝廷的人?是杨素的下属?怎么会使用江湖人士所擅长的暗器?” 即使是武官,大多数会的也只是骑射之术,再厉害的便是像韦孝宽这样拥有过人的格斗能力。伍建章那样擅长方术之士能为官去带兵打战的已极为特殊,但暗器这种在正派之人眼中所不屑一顾的手段为何朝廷中人竟会使用?独孤伽罗不解。 “贺若弼于前朝乃是安南将军,虽官职与战斗能力不如我和伍建章,但其骁勇好战的性格去在朝廷中是数一数二的,再加上为人还算得上正直,和直言豪爽也受到不少人的敬重……谁知他会变成如此。”想到贺若弼竟然会使出暗器,这令韦孝宽百般疑惑。 韦孝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拧干手中还湿着的绷带,看着独孤伽罗坐在院子里撑着油纸伞,看上去悠闲自在地看着倾盆而下的暴雨韦孝宽心中的无奈更甚。 “伽罗姑娘你还真是悠哉,这已入冬了你一个弱女子倒有那闲情逸致赏雨!”即使韦孝宽深知独孤伽罗怕是没有像自己所言那般脆弱,可但从外表上看独孤伽罗那温婉淡漠的模样确实让人难以置信这女子便是几日前徒手将韦孝宽整人提起之人。 听到韦孝宽那样说,独孤伽罗象征性地抬了抬眼皮,知道韦孝宽知道的情报也为数不多便没有了同其交谈的兴致,再看看落得满地的梅花,独孤伽罗发出一声短叹,好似在哀叹什么无力回天的事情。 可独孤伽罗却忘了,花开花落昔年同,待到明年说不定这梅花又得以绽放在这寒冬之中。 想到苏威总说万物皆有情义,可这秃枝上的点点娇红却不会因为你的怜惜而耐得风吹雨打在枝头多撑几日再凋落,干脆得让人有些心寒。 越想越觉得无趣,独孤伽罗收了伞,进屋- 大兴城内。 “简直废物!连抓个人都抓不到,不是说万无一失么?平日里见你们一个个醉里说得头头是道,到头来还不是让他跑了!” 御书房中穿着龙袍眉宇间同杨坚有些神似的男人正勃然大怒,抬起脚踹向跪在自己面前的方仲生,方仲生被男人踹倒在一旁,一口血吐了出来,却仍然爬起身,连嘴旁的血迹都来不及擦,又跪到了男人面前。 杨素知道杨坚与韦孝宽被不知名的女子救走之事后,又看到侍卫们带回来的贺若弼那生不如死的样子怒不可遏,下令将前去抓人的侍卫统统斩首,尸身丢出去喂狗。 “皇,皇上,据侍卫们说那救人的女子会妖术,所以微臣才……” 方仲生话还未说完,杨素抬脚又是一下踹来,大骂道:“妖术?什么狗屁妖术!那你去把伍建章抓来?你能抓来么?你能不?管她会什么妖术,只要是个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照样得死!!” 方仲生蜷缩在地上不住抽搐,抬着手护住头部,嘴里不断说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杨素一连踹了好几脚,“你怎么不跟你那爹一样!莫得你打从娘胎出生之时便没带脑子么!普天之下难道你就不能给朕找一个比那伍建章更强之人来给朕顶替那妖里怪气的人么!” “是,是……”方仲生跪着一直点头,脸上的血滴在御书房的毯子上形成一小摊血迹,方仲生心中暗恨着没能了结杨坚,隐隐握住了拳头。 从御书房内出来,方仲生想到御花园内散散心,不料却撞见了正在凉亭内喝茶的陈宣华。见躲避不开,方仲生只好上前请安,“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你怎么在这?”陈宣华记得这个城府颇深的男人,见他此刻满脸是血,心中不禁疑惑,他身为堂堂国师,能把他伤成这番模样的怕除了杨素便再无他人,可从上次见他时,杨素对这方仲生的信赖程度,似乎没有理由会将此人这样痛打。 方仲生苦笑了一下,道:“微臣想来散散心。” “哦。”陈宣华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你怎么伤成这样?可去见过皇帝了?” “嗯,这身伤便是皇上踹的。”方仲生低下头,一想到全是拜杨坚所赐,不禁怒从中来。 “你们说了什么?”陈宣华直截了当的问道。 听到这话,方仲生警惕地皱起眉头,只一下,方仲生就笑道:“没什么,一些琐事。” “那皇上踹你做什么?”陈宣华有些咄咄逼人,她是将军家的小姐,平日里又深居宫中,自然不懂得官场之人的险恶之心。 “皇上让微臣办些事,可惜办事不周,受到了些惩罚。”方仲生见陈宣华还想多问些什么,忙道:“皇后娘娘,这天色不早了,微臣也不扰您的雅兴,告退。” 方仲生的话将陈宣华想问出口的问题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见方仲生离去的背影,陈宣华心中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最后开口叫住了方仲生。 方仲生疑惑陈宣华为何又突然叫住自己,心中有些不快却隐忍着。 陈宣华命人拿来上好的云南白药,交给方仲生:“这个给你,身为堂堂一国师,你脸上的伤,有碍大雅。” 显然没有料到陈宣华会这么做,方仲生有些惊讶,愣愣地接过陈宣华手中的药竟然忘了谢恩。 陈宣华身为一国之母却这样毫无心机的样子,让方仲生心中不禁波澜暗起。 回到府中,方仲生坐在书房内手中握着方才陈宣华给的那瓶云南白药,想到自己当初初见她时的一颦一笑,方仲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浅浅的弧度,烛光摇曳下一敛平日的阴险,此刻的方仲生更像思念着爱人的儒生。 将药瓶靠近鼻尖轻嗅,仿佛少女身上特有的香味还残留在瓷瓶间混合着云南白药本身的药膏味。 陈宣华身上那纯粹干净不受后宫嫔妃斗争所污染的气质,在那件永远都显得不合身的凤袍衬托下令人不禁想要去触碰去守护。 怎奈何,她是皇上的女人。 想到这,方仲生嘴角的弧度变得苦涩,握着云南白药瓶的手紧了紧又放弃似的松了力度,像是在对心中那遥不可及的梦的挽留。 朱颜嫁作他人妇,一颦一笑牵梦入。 杨坚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熟悉的横梁让他恍若又回到了当初被独孤伽罗救下的那天。 微侧过头,桌上趴着的胡海与韦孝宽似乎在小憩,桌上没有了当初散发袅袅热气的茶杯,杨坚觉得喉咙干涩得可怕。 “水…”费力地从挤出一个字惊醒了趴在桌上的两人,韦孝宽见杨坚醒了忙倒好一杯水递给杨坚,出了屋外叫独孤伽罗,胡海则半跪在石榻边,关切地询问着杨坚感觉如何。 第395章 心痛 见胡海的双瞳中折射出的聚焦点,杨坚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惊讶道:“你的眼疾…” “多亏了伽罗姑娘,已经能完全看见了!虽说看远物还有些模糊,但还能看得见便是万幸!皇上您还是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听到胡海这话杨坚觉得有些可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被人从外推开的屋门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见到进屋的韦孝宽,杨坚便脱口喊了韦孝宽一声,看到他没事杨坚心中有些放心了,刚想问独孤伽罗去哪了杨坚就看到紧随韦孝宽之后进屋的本尊。 杨坚与独孤伽罗四目相对,独孤伽罗眼中一丝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杨坚一愣,这样的情绪每当自己彻夜批阅奏折之时,总能在来送宵夜的陈宣华眼中见到。是显而易见的担心。 韦孝宽出去屋子边的溪流中想抓几条鱼作为今日的晚膳,胡海忙催促道:“伽罗姑娘你快看…” 本想让独孤伽罗给杨坚查看伤势的胡海抬头看到四目相对,暧昧的感觉萦绕其间的二人,似乎了然了什么般干笑了一下,改口道:“我去给韦将军帮忙。” 胡海起身出了屋子,低垂的眼里是注定会被忽略的难过。 胡海是喜欢独孤伽罗的。从最开始独孤伽罗替胡海疗伤,胡海打心里感激这个女子,直至后来,当胡海的双眼能看得到一些事物时,胡海看到独孤伽罗清秀的外貌,那一刻感激变成了爱慕。 可方才那一幕,胡海心中便是了然怕自己这份无果的感情之花是要被尘封于心了,心有不甘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胡海的离开打破了杨坚与独孤伽罗间的对视,独孤伽罗忙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摆出一副面无表情,而杨坚也撇过脸尴尬极了。 杨坚不得不承认,看到独孤伽罗的双眼中流露出担心的那一刻,自己确实是萌生出了一种想要拥抱来人的冲动,然后告诉她,这样的表情真的不适合她。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最后杨坚将它归结于独孤伽罗那眼神同陈宣华太过于相似,自己一时分辨不清才会有那样荒谬的想法。 这多可笑。 屋外连日的大雨已经停歇,可天气却始终阴沉沉的,仿佛接下来又有一风雨将要靠近。 胡海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愣愣地盯着缓缓流淌的溪水,韦孝宽则脱了鞋子踩在寒冷的溪水中等待时机抓鱼。 不一会儿,胡海的身旁便多了两条扑腾不止的大鱼,韦孝宽走上岸,看到胡海心不在焉的样子,问道:“胡海兄,你怎么了?” “胡海兄?”见胡海没有回话,依然在发呆,韦孝宽又喊了一声。 胡海一惊,回过神,看到韦孝宽正盯着自己,疑惑道:“韦将军怎么了?”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从刚才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韦孝宽将脚在一旁的草丛中蹭了蹭,然后直接将靴子套在脚上,走到胡海身边将奄奄一息的两条大鱼丢进盛着水的木桶里,然后在胡海身边坐下。 胡海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道:“心事。” 看到胡海的表情,以及这些日来的相处,韦孝宽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笑道:“何来心事之有?怕爱慕之人还未曾晓得你的心意吧?”说这话的时候韦孝宽看向远处,天色渐晚,夕阳在远处的山后遗留下片片火红。 这些日子在这里的居住,让韦孝宽不禁喜欢上了这片小小的世外桃源。 偶尔掠过的几只飞鸟的剪影印刻在空中,韦孝宽想到了自己已经过世很久很久的妻子,想当年,也是自己先喜欢上对方的。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如今尽管妻子已经过世了很久,韦孝宽也未曾再娶过妾室,独身一人又过了快将近小半辈子。 “怎奈何爱慕之人已经心有所系了罢。”胡海淡淡地说。 听到胡海的话,韦孝宽先是一惊,“你是说……” 未说完的话得到了胡海点头肯定。 沉默片刻,倒是胡海最先释然地笑笑,“皇上他生得那般俊美,让伽罗姑娘倾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更何况,伽罗姑娘同皇上认识得便早,再有,伽罗姑娘对皇上还有救命之恩在此,所谓日久生情。 我这样一个粗人,本就配不上伽罗姑娘那般巧能的女子,默默护她一生周全便是。只是不知道,皇上是否明了伽罗姑娘的一片心意。” 韦孝宽沉默着,很久,韦孝宽突然问了胡海一句:“这女子可会令你背叛皇上?” 韦孝宽问的这句话让胡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角颤抖着,喉头一动,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抓紧了裤布:“这,这怎么会?我怎么能背叛皇上!” 胡海的回答让韦孝宽颇为满意地勾起嘴角,“这样便是好的。男女之情何以与万世江山所比拟?” 很久很久以前,韦孝宽也曾在洞房花烛夜立誓要倾其所有守护那现如今早已离世的女子一生周全直至终老,怎奈何他尊为朝中大臣,又是将军,常年在外打仗以换取荣华富贵让那女子衣食无忧,代价便是长期无法在身边的陪伴。 但这样的分离在韦孝宽心中只是短期的,待到自己为朝廷奉献得够了,便告老还乡带着那女子一同厮守终生,只可惜万事终有不测,女子不幸染上重疾,韦孝宽最终还是未来得及见心爱之人最后一面。赶回来之时,女子已被入葬,一直服侍女子的侍婢交予韦孝宽一封信。 信上是女子独有的娟秀字体:红颜已去怎敌万世江山重?来世厮守再伴君长久。 那女子的一辈子却不是韦孝宽的一辈子,说好一生相护,怎奈何如今白烛相伴…… 陈宣华低着头像个犯错误的孩子,时不时地偷瞄几眼自己对面正在喝茶的高壮男人。 “宣华。”男人轻轻放下茶杯,举手投足间尽显一国之相的尊贵,脸上却带着惯有的严厉,“听闻你已将前朝之事都放下了?” 江盟书会来找自己已经够让陈宣华惊讶,这样单刀直入的问话更令陈宣华手足无措,愣了片刻,陈宣华缓缓点头算作回答。 看到陈宣华的反应,江盟书摆出一副颇为满意的表情,忽然露出笑容,眼里却全然没有笑意,道:“既然如此,为父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皇上说杨坚未死,前朝势力尚存,他的通缉令已经遍布长安城,过不了多久怕是会出现在全国各处,他是死定了。” 听到这话,陈宣华握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垂下眼睑不让坐在对面的江盟书看到自己此刻的情绪。江盟书眼角的余光扫到杯中本平静无澜的茶水不经意地抖了一下,感受到了陈宣华内心的波动,江盟书却道:“宣华,你倒是比爹想象中的要冷静。就像是,似乎一早就知道杨坚还活着似的。” 江盟书后半句话让陈宣华一惊,抬起头来杏目不知何时早起泛起水光,大声辩解道:“没有!” 陈宣华的娘因为久卧病榻,所以陈宣华便是江盟书一手拉扯长大的。早些时候,江盟书便从杨素那儿听到了对于自己女儿能够放下前朝琐事,下定决心好好替杨素母仪天下,分忧国事之时,江盟书心中便觉得奇怪。 俗话说得好,知女莫若父。如今江盟书自己亲自来询问,从陈宣华的一言一行中,江盟书心中已大致明了自己的女儿究竟在暗自盘算些什么。 江盟书不敢说自己百分百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但他给予陈宣华的宠爱与栽培却不比任何人少。即使自己戎马半生,也从未让陈宣华的童年受到一丝委屈,属于他江盟书的荣华富贵,他从来不会拒绝。 但他作为一个堂堂车骑大将军,跟随着玄孝帝一同打拼过的战役无数,他甚至敢方言,那江山有三分之一是他江盟书打下来的。 可谁曾想到,玄孝帝不但不予其迁升官职,还在暗地里打压他手中军权,得亏江盟书手中还有一些死士顶着,否则自己怕是得被贬去镇守边疆。 后来,陈宣华与太子杨坚的相遇是在江盟书预料之外的,这个意外让他十分欣喜,当时江盟书心中想,这皇位迟早得是杨坚的,而自己的女儿必将会成为皇后,到时候自己便是国丈,权利自然是会随着官位而增大的。 玄孝帝逝世后,杨坚上任,果然不出江盟书所想那样,陈宣华被杨坚封为皇后,而自己也荣升为国丈大人,职位的升迁进一步巩固了江盟书的地位,可杨坚却一心忙于政务,并未想过再给予江盟书更多的实权。 野心随着欲望所膨胀,江盟书对于现状的不满让他多次暗示杨坚甚至不惜通过自己的女儿让杨坚给予自己更多的实权,怎奈何那高颎丞相多次加以制止,甚至说出皇后只掌权于后宫六院,于朝中政务不适于多家过问,以此打消杨坚顺了江盟书心意的念头。 江盟书确定,自己的女儿一定知道杨坚还活着并且为此想要做些什么。但是,江盟书如此辛苦打下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论是谁,都不能再将它夺走。 第396章 冷宫 过于长时间的沉默让陈宣华心中忐忑不已,她小心地收敛着自己的情绪生怕一个不小心让江盟书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陈宣华明白得很,自己的爹爹不单是擅长于带兵打仗,心理战术也是一等一的厉害。陈宣华在心中暗自鼓劲一定不能让爹看出来自己在宫中作为内应。 “爹此次来时,耳闻最近后宫有些不太平,宣华你自己多加保重身体。”江盟书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在陈宣华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起身便要离去,“宣华,爹爹希望你不要拖我的后退,否则的话……” 后面的话江盟书故意没有说便离开了大兴宫,独留陈宣华一人有些后怕地呆在原处。 大兴宫,似冷宫,江氏皇后未得宠。 笛声起,人入梦,犀角化尘引魂出。 在后宫中,陈宣华并未听闻过,还流传着这么两句诗…… “怎么,还在想韦孝宽离去之时说的话?”独孤伽罗端着两碗中药,分别放在杨坚与胡海面前。 “我觉得韦将军说得对,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若一直这样下去别说是要推翻杨素的统治,就是朝廷随便下发两三万兵马就能把我们一网打尽。”胡海回答道。一旁的杨坚默默地喝着药,心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韦孝宽在杨坚醒后的第二天,待杨坚亲口将误会同独孤伽罗澄清后,便离开了。 离去之间,韦孝宽曾说过,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杨坚等人若想与朝廷抗衡怕是有些难度的,毕竟现在手中的队伍太少了,更何况,这护贤崖之下虽说离长安近倒不近,可也算不上远,难道杨坚想要在皇城脚下造反?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嗯,但是我觉得比起现在去壮大兵马,我们更需要一个据点。”将碗中苦涩的中药喝入腹中,杨坚道:“我们现在连一个据点都没有,就算是有贤能之士来投靠我们,那些贤士应该安顿在哪里?” 独孤伽罗与胡海纷纷沉默,等着杨坚的下言。 “又或者,退一步来说,我们有什么理由来让那些有志之士来投靠我们呢?我自知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贤君……” 杨坚话还未说完,胡海便急急忙忙地打断,道:“这杨素动不动便滥杀无辜,且忠恶不分,光是这点,便足矣令人发指!” 杨坚听胡海这么说,只是笑了笑,继而摇头表示否认,“我想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我们出发亲自去探查民情。一个长安城不能表示什么,它乃皇城,就算是再穷苦,只要国库不空,怕是也衰败不到哪去的。” 胡海对杨坚的话表示赞同,杨坚将寻求意见的目光投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独孤伽罗,后者对上杨坚的双眼,缓缓道: “我留下来。” 独孤伽罗缓缓吐出口的话语让杨坚和胡海相继一愣。 “为,为什么?”胡海率先杨坚一步问出口,杨坚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神里同样也写满了疑惑。 独孤伽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到屋外,看着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还有着一些还未散去的阴霾,先前大雨冲刷过的原因,让院子的地变得泥泞,独孤伽罗仰头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深吸一口雨后的混杂着泥土味的空气, 道:“今年的冬季可落得个大雨!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每一样都是我精心照料着,娇贵得很。若我跟你们走了,谁来照料它们?” 嘴上这么说着,其实独孤伽罗心中最放心不下的不过是院里的那四棵梅树。那是苏威离开前交予独孤伽罗的树种,苏威曾对独孤伽罗说,待到这四株梅树的花盛开到第四百个花期,自己便会回来。 今年是第三百九十九年。独孤伽罗悉心照料了这四棵梅树整整三百九十九年。怎奈何今年一入冬,便是连日大雨,将才冒出头的花骨朵儿打得奚落,最终化作尘泥,而这一年独孤伽罗自然是空等了。 回过头,独孤伽罗便对上了杨坚欲言又止的那张俊脸,似看穿了杨坚的心事一般,莞尔道:“萧公子你放心,当初说好的你的江山我一定会帮助你一同夺回便是会做到的。” 第二日杨坚便和胡海收拾好行装易容后,去了长安城的聚富赌坊找韦孝宽,穿过聚杂在一起的赌徒群,杨坚二人被下人带领到赌坊二楼的房间内,韦孝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此外杨坚见到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不禁有些惊讶。 伍建章谦和地微笑着朝杨坚示意,杨坚惊讶伍建章怎么会到聚富坊来,伍建章却道是受人所托,作为中间人,并递交给杨坚一个小小的锦囊,锦囊上绣着一支梅花,但只是一支还未绽开的花苞。 伍建章让杨坚将锦囊随身带在身边,待到锦囊上绣的梅花盛开之时,就将锦囊打开,里面将会有最新的情报。 杨坚端详着手中的小锦囊,久久未语。 伍建章见状继续道,若是发生什么事未能及时解决需要援兵的,也可以通过锦囊中的字条写入放进锦囊。 听到伍建章这样说,杨坚点点头,心中虽惊讶但是一想到伍建章本就是擅长于方术之人,杨坚惊讶之余也将锦囊收入怀中小心放好。其实杨坚未曾察觉其实让自己那么在意那个锦囊的不是因为伍建章所说的那锦囊妙用,而是锦囊上所绣的那一只含苞待放的梅花。 见伍建章看着自己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杨坚一个忍不住问出口:“这锦囊是什么人给你的?” 伍建章脸上笑意更甚,随口道:“早些时候,我在长安街上见这小锦囊做工精细得很,便掏钱买了,您可喜欢?” “嗯。”杨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独孤伽罗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莫名的。在杨坚的心中对于男女之情的概念并未有很清晰的认识,只有陈宣华在他的心中有一个难以撼动的位置,起先开始杨坚对于独孤伽罗的感情只停留在救命之恩上,但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感觉有什么在慢慢发生改变…… 杨坚不愿再多想,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不可以为了男女私情而乱了心弦,现如今大街上已经贴满了杨坚的通缉令,若再不快些进行下一步的行动怕日后更是举步维艰了。 至于伍建章递给杨坚的那锦囊,自然不是像伍建章所言那般从长安集市上买的。 前一晚,独孤伽罗连夜赶上南乔山找伍建章,将小锦囊交给伍建章并告知其用法,望他转交给杨坚,虽说伍建章心中并不太乐意为一个妖精做事,但念在凡是以江山为重再加上这妖物似乎对杨坚有着特殊感情并无伤他之意,虽心有不愿却还是收下了锦囊。 伍建章心知那名唤独孤伽罗的妖女并不想让杨坚知其真实身份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地百般隐瞒,而看样子杨坚也对独孤伽罗的身份并无任何怀疑,伍建章也就没有明着点破他俩之间相隔的那层薄纱。 “既然准备妥当,那我们也该启程了。”韦孝宽打破了沉默,取过已经做好了摆放在桌上的戴上。 “难道说你也要同我们一起…?”杨坚有些惊讶,这才注意到韦孝宽此刻换去华服身着布衣,左肩还背着个包袱。 “您这不是说笑呢嘛?若不想一起,我为何将乔将军找来这里?为的就是想让他帮着照看下我这小地方。”韦孝宽笑着解释道。 听到韦孝宽要同行,杨坚、胡海二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三人上路,一路上好歹有个照应! 众人商讨后决定先一路南下,找寻据点与贤能志士的同时顺带查看一下民情,毕竟想要复辟旧国民心所向是至关重要的。 韦孝宽已经命人将三匹快马准备好,到聚富赌坊外,三人纷纷跨身上马,伍建章站在赌坊门口抬手作揖道别:“一路顺风,保重!” “驾!” 马蹄奔踏,在人来人往的长安大街上扬起阵阵尘土,三人策马飞驰,出了长安城一路南下。 护贤崖下有一处人迹罕至的世外之处,抱溪环绕,四面围山。溪旁有一屋,穿过篱笆圈起来的庭院后是一间小木屋,屋顶上,一位身着青色薄衣,长发高高地盘在脑后,眉眼低垂正吹奏着一支碧玉长笛的少女。 笛声哀婉幽转,萦绕在崖谷之下,好似少女有什么难以言尽的相思之情想通过笛曲之音来传达给远在天边的心上人。 只可惜如此天籁,此刻却无人来赏。 只见忽而风气,还挂着一轮红日的空中竟飘起了阵阵白雪。 真是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眼前的山水景色均被一层不厚的雪白所覆盖。 院中梅树光秃的枝头也压上了一抹纯白。 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令杨坚三人有些措手不及,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三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 雪势没有减小,反而愈演愈烈,这令原本满怀信心的三人有些挫败感,真可谓是出师不利! 第397章 骚乱 “这风雪太大了,不如我们就在附近先找个地方等这大雪过去后再赶路吧?”胡海抬起一手吃力地抵挡着迎面而来夹杂着雪花的大风,一边吃力地喊着,生怕在大风中杨坚与韦孝宽二人听不清自己的话,这雪说下就下可真是恼人。 “你说什么——”杨坚也狼狈地骑着马前行,见胡海空动着嘴唇却没有听见声音传达到自己的耳畔。 马匹在暴风雪中显然并不是那样好控制的,三人的模样都有些狼狈,“我说——雪太大了,我们找个地方落脚等雪停!”胡海又大喊着重复一遍刚刚说的话。 “不行!”韦孝宽的马忽然变得有些暴躁,险些将韦孝宽掀落下马,韦孝宽好不容易稳住马的情绪,大喊回道:“现在这都看不见什么村庄,我们如果就这样落脚,先不说一夜会不会被这飞雪给掩埋,就说这马匹怕第二天就全跑了!到时候总不得靠脚行路吧?” 风小了一些,这下杨坚可算是听清胡海和韦孝宽的喊话,点头对韦孝宽的话表示赞同,“韦孝宽说得对,前面一定会有村庄的,现在就落脚反而更危险。” 既然杨坚都发话了,胡海也不好再有异议,三人继续在大雪中艰难地前行。 雪势渐小,杨坚三人怕再有大雪侵袭,加快了赶路的速度,马蹄在雪地里落下一行行蹄印,没过多久便又被空中落下的白雪所掩埋。 “哎!皇上,那是不是一个小村!”韦孝宽眼尖,见远处似乎有袅袅炊烟升起,隐隐能见到一个小村的轮廓。 “别叫我皇上!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把那些等级礼节挂在嘴边?快,看看这村中有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村落的所在之处比杨坚三人目视的距离还要更近一些,但临近村口时却让他们有些讶异。 整个小村安静得可怕,大雪覆盖的村道上白茫茫的一片竟看不见任何脚印,家家户户门前都积着厚厚的白雪,村中的屋子大部分都破破烂烂的,若不是零星的几户人家有升起炊烟,怕这村中定会被人误认为是荒村。 三人下了马,牵着走进村落。 “有人吗?”胡海喊道,喊声回荡到很远的地方,回答他的除了呼啸的寒风再无其他。 杨坚走到距离村口最近的一户破茅屋,礼貌地敲了敲门,道:“请问有人吗?我们是过路的行人,这风雪太大了,想寻个地方落脚。” 依旧是没有人回答,一旁的韦孝宽拍拍杨坚的肩膀,指了指破茅屋旁用纸糊着的已经破了个洞的窗户,道:“这屋里没人。” 杨坚蹙眉,“这村子,怎么回事?” 胡海牵着马从对面走来,指了指杨坚对面的那个破茅屋,道:“那边的屋子里没有人。” “也没有人?这怎么回事?”杨坚更加疑惑不解,“走,我们去有冒着炊烟的人家敲敲门。” 三人一路沿着村道走,一边查探周围的小茅屋,无一例外,屋中空荡荡的,没有人。 叩叩叩—— 找到一户正冒着炊烟的人家,隐约有饭菜香飘散在空中,三人对这间屋中一定有人这件事深信不疑,杨坚敲了敲门,等待回音。 可惜屋内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人?三人面面相觑。 叩叩叩—— 杨坚又敲了敲门。 吱呀—— 门被开出了一条缝,一位满脸布着皱纹的老妪站在门后有些警惕地看着杨坚三人,问道:“干什么?你们为何人?” 三人被这位老妪严厉的语气吓到了,杨坚率先道:“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行者,这天突降大雪,前路难行,望能在贵村寻得一处落脚地。” 老妪听到这话将门又打开了些许,冷风立刻灌进屋内,老妪道:“外头风大,外乡人你们进来说话。” 一听到这话,三人对老妪感激地笑笑,将身上落满的雪絮拍打干净,然后逐一弯腰进了屋中。 这位老妪比三人料想的还要更苍老一些,佝偻着脊背,青丝成雪。见老妪走路的步伐很慢,三人心中了然怪方才那样敲门半天才有人应。 老妪替三人沏了一壶热茶,邀至屋中桌边坐下,无奈这屋子里只有两张破板凳,韦孝宽和胡海理所当然的将位子让给杨坚与老妪。 老妪打量着三人,心中不禁揣测起他们三人的关系,特意将目光停留在杨坚身上许久,按理来说,这位应该让年长之人入座,现在这坐在椅子上之人不论怎么看都比站着的两位要年轻,仔细打量着年轻人,心中感到有些眼熟,老妪眯起双眼在脑海中所剩不多的记忆里搜寻着同这张脸相似之人,无果。 “外乡人,你们何以行至此处?再往前便是潼关,过了潼关便是长安城了。”老妪见三人都没有想要沏茶暖身子的意思,便也不再客气,自己沏了一杯茶,自饮起来。 “老人家,我们三人便是从长安来的,目的地是云南。只不过不走运,路逢大雪,马匹难以前行不得已寻一处地落脚,远处正巧见到贵村有青烟升起,谁知……”杨坚一想到方才进村时的那荒凉景象,不禁感觉奇怪。 “这村子里都是些空屋,觉得奇怪?”老妪打断道。 “嗯。”杨坚点点头。 杨坚的一言一行让老妪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在第一眼见到他是觉得眼熟,原来是同自己的一位故人意外的神似。不过杨坚这平凡的外貌却同那人有着天壤之别,纵使谈吐再想象,老妪也不认为眼前的这个外乡人同自己所相识的那位故人有什么特殊关系。 “老人家,这村子里的人都去哪了?”一旁的胡海问道。 老妪抬头暼了胡海一眼,低头又小饮了一口茶,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虽年迈之时居于如此破百的茅草屋中,但不难看出老妪年轻之时定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老妪淡淡地吐出一句话:“都死了。” “什么?!!” 杨坚三人异口同声道,表情都震惊到无以复加,这怎么可能?这样一个村庄里的百姓都死了? “呵。”见三人这般惊讶之状,老妪忍不住笑出声,显然是在调笑他们三人。 “老人家……”杨坚苦笑着,心中暗暗埋怨都一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 “莫多问,这村里的屋子大多都没有人住,你们大可以随意选一间过了今晚。这天色不早了,我老太婆这也未有多余的饭菜给你们填肚子,外乡人,你们自己解决了晚膳,夜里黑灯瞎火的,别看村中没有人,也莫得四处乱走。” 老妪见天色已晚,而自己一把年纪了却得饿着肚子跟这些个外乡人说些有的没的事情,不禁下了逐客令。 杨坚三人见状也不好意思多留,起身告辞,并说明早还会登门造访。 屋外雪势虽减了不少,可寒风依旧刺骨,门一打开,风雪便趁机窜入屋内,老妪紧了紧自己身上披着的破袄,韦孝宽和胡海先出了屋门。 “外乡人,你可曾相识得一人?萧姓。” 杨坚才踏出屋外,老妪便在身后突然发问,杨坚动作一僵,立马回头想问个明白,可是老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砰的一生,茅屋门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杨坚呆呆地站在屋外,似乎在回想方才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杨坚三人选择了一间离老妪所住的茅屋不远的一处空屋,屋中仅有一张空石榻,胡海和韦孝宽寻得一堆茅草铺在地上,屋外的寒风从残破的纸窗中刮进屋内,没有什么可以遮蔽的东西,三人枕着凛冽的寒风和衣而睡。 只是这一夜,杨坚注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仅是因为整夜未停歇的大风和胡海、韦孝宽二人的鼾声如雷,更多的是对离开时那位白发老妪说的那句话的挂心。 残破的纸窗隐隐能看到窗外的天色,雪依旧下着,夜空阴沉得令人压抑,从窗外望去,村道上看不到任何有人走过的脚印,远处的山影笼罩在风雪中更显模糊。 从怀中掏出那个绣了梅花的锦囊,杨坚修长的指尖在花骨朵上轻轻摩挲着,针绣的纹路在黑暗中感受得真切,脑海中回忆起同独孤伽罗从初次相见的时候,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她恍若天籁的笛声,她恨自己无用的怒火,她极力掩盖的忧愁,她难以触及的过去,还有她灿若桃花的笑靥…… 杨坚自己未曾发觉,想到这些,自己的嘴角竟扬起了一个温暖的弧度。 忽然陈宣华悲伤的脸和杨素得意的笑容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杨坚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笑容消逝,所有想象的画面变成碎片。杨坚将锦囊紧紧拽在手心中,面朝墙剑眉紧锁,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杨坚是被一阵骚乱声吵醒的,与其一同醒来的还有胡海和韦孝宽二人,胡海刚刚想发问,韦孝宽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贴在窗户的土墙边,透过之窗的破洞朝外看去,只见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听了,屋外人声嘈杂,来往的人们在雪地中踩出无数杂乱的脚印,韦孝宽发现屋外的人手中有刀。 第398章 成王败寇 韦孝宽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转头看看杨坚与胡海,韦孝宽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暗示屋外之人手中有刀。二人神色一禀,一同走到墙边,想从窗外看清屋外的状况。 突然听到一声马匹凌厉的嘶鸣,继而一个两个人抬着一匹奄奄一息的马在雪地里拖行,白皑皑的雪地被拖出了一条刺眼的红痕,杨坚的瞳孔骤缩,那是韦孝宽来到此处时骑的马。 三人对视了一眼,脸上全是惊讶之情。 这屋外是什么人?莫不是来屠村?可昨日杨坚三人来到此处之时已经四处探查过了,这个村落除了那老妪外并没有第二个人…… 杨坚三人未出声,静静地观察着外头的状况,只听嘈杂的人声渐远,杨坚三人却不敢轻易出到屋外查看情况,不论刚才那群人是否对杨坚三人有敌意,就凭他们无故杀了韦孝宽的马而不先将人找到问个究竟,那群人就不是什么善类。 三人心中估量着从这件屋子里突围出村的几率有多大,杨坚与韦孝宽自认为自保是并无大碍的,只是担心胡海的情况。 胡海似乎感受到了杨坚与韦孝宽担心的目光,拍拍胸膛投以一种自信的目光表示没有问题,三人便决心突围。 “但是马怎么办?”胡海低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杨坚与韦孝宽相继一愣,显然刚刚盘算着如何突围的时候两人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马匹是他们三人的主要南下代步工具,若是没有了马,时间怕是… 正头疼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忽然外头传来一个极其缓慢的脚步声。除了脚步踏入雪中一深一浅的声音,还带着零星几声咳嗽。 脚步声一直到杨坚三人所在的破茅屋外停了下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地的在可以从纸窗一眼看到的地方,昨日的那位老妪拄着一根破拐杖,站在屋外,却不面朝杨坚的这间茅屋,但那神情却摆明了知道这间茅屋里有人。 “咳咳……外乡人。”老妪缓缓开口道,说话的时候也不曾转头看向杨坚的茅屋,“昨夜可睡得安好?” 听到这话,杨坚三人对视一眼,杨坚便想出房门找老妪问清楚怎么回事,却被韦孝宽拦了下来。韦孝宽看着杨坚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出去。 “这连日的大雪总算得是停了,可谓妙哉。咳咳——”见屋内没有动静,老妪继续自说自话,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让开。 杨坚做了一个口型,一把将韦孝宽推到一旁,义无反顾地打开了茅屋的门。到了屋外,杨坚赫然发现一群壮汉正手持大刀站在距离杨坚所在的茅草屋不远处,盯着杨坚,杨坚见昨日拴着的三匹马此刻正好好的拴在原处,可雪地上还未消失的血迹又证实了杨坚三人方才确实是看到一匹马被人从雪地中拖行过。中计了,杨坚心中不禁暗骂自己大意。 “老人家,您这是何意?”杨坚冷冷地盯着不远处的那群拿刀的人,韦孝宽与胡海一处屋门见如此情景,纷纷摆出了准备格斗的姿势。 “从长安城来的外乡人,你可曾听说过在长安城外有一个匪村?”老妪笑着询问杨坚。 “匪村?你说这是匪村?”胡海紧皱着双眉,杨坚与韦孝宽纷纷朝他投来疑惑的眼神,胡海见状便朝其解释道:“相传长安城外有以村落,村中住的全是些残暴的土匪!专门打劫过路的商旅!我曾派人来打探过,根据探子的回报,这村除了穷困些,与普通小村庄并无不同,后来我以为是谣传便向……” 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将杨坚的身份说出,胡海立刻噤声,眼中带着歉意看向杨坚,后者了然,想必后来胡海便是没有将这事告知自己,只是呈了一封奏折让自己下发些银两来救济罢了。 老妪听到胡海戛然而止的解释并没有太过于在意胡海尚未说完的内容,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摇摇头,解释道:“你错了,外乡人。这村子虽然名叫匪村,但只劫从长安来的人。” 气氛因为老妪的一句话而紧张到了极点,老妪言下之意很明显,这村子里的人专抢从长安城来的人,而杨坚三人昨日已经说明了自己是从长安城来的,村里的人不抢他们抢谁? 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杨坚这边,人数少不说,甚至连个称手的武器都没有,杨坚心中不禁暗叹,才出行没有多久便遇上这么多事儿,这此的旅途怕是注定多舛。 双方相互僵持着,都不轻取妄动,每个人都紧绷着身子,像待发箭的弓弩,看样子都在等对方先动,而自己这边就可以见招拆招。 突然,老妪拄着拐杖蹲下身子反手一挥,扬起积雪直冲杨坚三人,杨坚心中暗叫不妙,下意识抬起手想挡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迅速地朝自己飞来,下意识想侧过身子躲避,就听韦孝宽喊道:“洛氏银针!” 一个分神,杨坚勉强躲过那朝着自己飞来的东西,危险地擦过侧脸,易容的假皮被划出一道大大的裂痕。 “你!!”杨坚没想到那发鬓斑白的老妪竟是如此高手。 见杨坚气极,老妪笑得狡黠,见他脸上的那张被划破的面皮,老妪心中暗想果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外乡人,揭下你的面皮给老太婆我看看。” 杨坚犹豫着没有动,回过头看到韦孝宽和胡海脸上也都被老妪方才掷来的东西划出一个大口子,杨坚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韦孝宽率先撕下了脸上的假面,无奈笑道:“好久不见了,洛夫人。” 站在老妪身后那群手持大刀的人们见到韦孝宽的脸,大为惊讶,议论声四起,更有几个人朝老妪投以为难的眼色。 无视掉显得骚动的那群人,韦孝宽走上前,将不明就里的杨坚与胡海挡在身后,“你还是那个老样子,不过我还是想再重申一次,这样的装扮真的不适合你。” 杨坚和胡海听到这话,相视一眼。老妪听到韦孝宽的话冷笑一声,直起原本佝偻的背部,暼了一眼身后不知所措的人群,“既然你们都看到韦将军了,老太婆我也就不勉强你们做些不仁不义之事。” 那些人听到老妪这样说,便收起刀,纷纷散去,其中有不少人还朝着韦孝宽恭敬地鞠了个躬,杨坚看到韦孝宽脸上也有些疑惑的神色,“他们是……?” 韦孝宽摇摇头,指着站在一旁虽然脸上依然布满皱纹,头发花白,却全然不见之前老态龙钟模样的老妪对杨坚介绍道:“她是洛夫人。是……我的故交。” “故交?”洛夫人一挑眉,“你我怕是没什么交情,老太婆我倒是和你的主子有那么些渊源!” 韦孝宽的主子?思索片刻杨坚立马知道了洛夫人嘴里说的那所谓主子指的正是自己的父皇,“你认识我父皇?” “你父皇?”洛夫人趁着杨坚不备,闪身上前一把撕去杨坚脸上的易容皮,毫无准备的俊美五官就这样呈现在洛夫人面前。 “萧钊烨……”杨坚的眉宇间所透出的王者之气像极了他的父皇,比想象中还要英俊的脸让洛夫人想到了那个已经过世的故人。 有世者传曰,南方水乡之地得一族,其名为洛氏。其氏族以母为尊,男位卑,且洛氏族女子的外貌均为形容枯槁的老妪之态,不论其岁数。属洛氏者,好使针,皆善于毒也。 杨坚三人跟随着洛夫人走到村子更深处,一座独栋老宅出现在他们面前,进入到宅中,鼻腔内便充斥着各种怪异的中草药味。 檀香从炉中升起缕缕青烟,杨坚四处张望着宅中的摆置,忽然被墙上一副画作所吸引。 画中是一位身着彩缎貌若天仙的女子端坐于上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拜在座下的一群人,精致的容貌上是显而易见的高傲之态,女子的身旁站着两位清丽脱俗的婢女,手中各自捧着一个香炉。 整幅画都透着一股朦胧感,暗沉的色调显得有些诡异,看不出是哪位名家的手笔,画的角落甚至是连个署名都没有。 见杨坚看着画呆住了,一旁的胡海拍了拍杨坚的肩膀令其回神,看着画,胡海也不禁赞叹着画中女子的美貌,不过终究只是画中之人,这世间何以有如此容貌的女子。 听到胡海的这话,走在前面的韦孝宽也回头,见杨坚二人正在谈论墙上的那幅画,韦孝宽笑道:“怎么没有?这画中之人正是洛夫人。” “什么?!这画中的女子是那老太婆?” 杨坚与胡海异口同声地惊呼,这开玩笑吧? 听到这话的洛夫人睥睨了一眼杨坚与胡海,但虽如此,洛夫人也并未因为杨坚与胡海二人的失礼而动怒。 直到入座时,除了韦孝宽以外的二人还在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洛夫人。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选了如此儿子来继任,虽上位之时政务上还有那么点成色,没想到竟会被自己下旨贬去边疆的兄长所打败,江山易主。” 第399章 班师回朝 洛夫人的话句句带刺,眼中的嘲讽让杨坚看得心中有些不舒服,虽然她说的话都是事实。 “你别太过分!” 胡海听到这话,一个冲动抬手一拍桌子,洛夫人未有任何动作,只是眼神变得凌厉,“无礼的年轻人你还想再瞎一次吗?” 洛夫人一句话将胡海所有的怒火强制堵住,冷笑一声,“你的命还真大,竟然能被医好……” 话音未落,洛夫人抬手一根银针朝胡海甩去,正中胡海的咽喉,杨坚被吓一大跳,正想发作却被一旁的韦孝宽制止住。只见胡海仿佛被人定住了一半,双眼瞪得老大,脖颈处浮现出一团黑气,地一声,银针突然被胡海一股力量逼出,继而胡海猛地吐出一口污血。 血渍溅到地上,不一会儿便淡去,最后消失。 胡海歪倒在椅子上,甩了甩头,睁开双目,“这……怎么会!” “喂,胡海你还好吧?”杨坚关切地询问道。 胡海点点头,“当初伽罗姑娘令我的双眼恢复正常,可这……”胡海伸手指了指洛夫人,却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位夫人方才的那一针将我体内残留的毒物逼出,我能看到的东西变得更加清晰了。” “这……”杨坚转过头看着洛夫人,抿了抿嘴,最后还是道谢了,“多谢洛夫人。” 洛夫人轻轻抬了抬下巴,算是接受了杨坚的道谢,“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杨坚。”听到洛夫人的问话,杨坚礼貌地回答。 洛夫人并没有对杨坚的名字作出什么评价,自顾自地继续道:“这村中的那些人,全是从朝廷中逃来的。有的是从战乱中逃来免于一死的,有的是难忍你的皇兄残忍无道的统治而侥幸叛逃的。” “算起来萧钊烨曾经也是以霸道来治理天下的,但他的霸是对外,而你这皇兄对内施以霸政,显然是效仿得有些失败。”洛夫人手中把玩着一个小盒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洛夫人,这么说,刚才手持大刀的那些人都有复辟前朝之心?”杨坚内心一喜,若是将这些人收归为自己的兵阵,可谓佳计。 洛夫人瞥了杨坚一眼,“呵,复辟?野心倒是不小。”并不对杨坚的问话做正面回答。 对洛夫人不置可否的态度,杨坚显得有些尴尬,韦孝宽投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洛夫人莫不是还为在为陈年旧事所挂心?” “呵,是又如何?” 没想到洛夫人会如此利落地承认,韦孝宽语塞,“当年若不是因为我,你和萧钊烨怕是早已死在我洛氏族人手中!我这般好心好意待你们,结果呢?萧钊烨是如何对我的! 当年我弃我族人不顾,死心塌地跟他回宫,到头来还不是让我离宫一人,无颜回洛氏面对我的族人!现如今他一个儿子所遗弃的臣犬被我捡来了,他另一个儿子又想从我这要回去……你们萧姓之人未免显得随意,不明就里之人还以为我洛氏欠你们!” “洛夫人!明明是你在宫中擅自养毒物,咬伤后宫妃嫔,皇后罚你你竟然以下犯上施毒伤了皇后,先皇罚你关禁闭,怎奈何最后你擅自离宫不说,更施以毒针伤宫中侍卫无数。 你所做一切,先皇虽怒后来也未曾同你计较,再寻得你之时,你却因为一己私欲企图将先皇强留于身边而将先皇带去的所有将士统统毒死,你的心肠未免太歹毒!你倒还反过来责怪先皇不仁不义? 这一切还不是你一人咎由自取?要怪就怪你那迷惑众生的面容!!”韦孝宽见洛夫人说的话中有颠倒是非之意,不禁将当年心中本快淡去的埋怨一吐为快。 “你!!”洛夫人气极,苍老的脸涨得通红,“好,好!既然你这样说……哼,老实告诉你们,将那些逃亡之兵救下之时我就以毒针藏入他们经脉之中,若没有我来解毒,就算他们是愿意跟你们走,你们带走的也不过是一群死尸罢了!” “如此自欺欺人的女人,怪不得沦落到这般地步,怕父皇不过是看上了你那容貌才纳你为妃罢!活该你空有一片痴心,没有落处!” 杨坚说完这番话便带着韦孝宽与胡海出了洛夫人的老宅,独留洛夫人一人空有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抬手将一直把玩在手中的黑色木盒子砸在地上,一根金步摇从盒中掉了出来。步摇的图饰是一只欲展翅的金凤凰,很古老的款式,却依然保持着崭新的光泽,由此可见步摇主人对其的爱护。 一个后生晚辈懂什么?深情若是无处归,你何以赠我这把金步摇? 许久,洛夫人又蹲下身子,轻轻将地上的金步摇放入黑色木盒中,苍老的脸上似水柔情。 原来,当年玄孝帝出征平定蛮夷之乱时,不小心判断失误从而导致朝廷军伤亡惨重却未溃败,退兵之际,玄孝帝连同着韦孝宽与几个士兵一起不慎与大军失散。 几人着急寻找着出路,要马上和大军汇合。试想一个伤亡惨重的军队此刻正群龙无首,难免不会出现几个逃兵,士气低落时容易形成连带反应,那时候若一个士兵萌生退意便会带动更多的士兵,规模若是扩大后果便不堪设想。 慌乱间,玄孝帝数人误入洛氏一族的领地,被当作擅闯者被洛氏族人抓了起来。洛氏族人并没有马上将玄孝帝几人杀掉,那时候正值洛氏一族一年一度的示毒大会。 所谓示毒大会便是每个洛氏族人展示出自己最得意的毒物献予洛氏的女后,若得其赏识便是获得无尽赏赐,所以抓了玄孝帝几人的洛氏族将玄孝帝几人作为试毒的工具。 试毒的过程极为痛苦,施毒之人不断给玄孝帝等人施以奇毒,待其奄奄一息后又替他们解毒,如此反复循环令玄孝帝等人生不如死。 洛氏一族,虽不奉行所谓仁义之道,却是禁止以活人作为试毒容器,显然这个洛氏族人是犯了族中禁忌。示毒大会那日,那位洛氏族人果然拿到了大会冠首,不料却被人揭发以活人作为试毒容器而被当时任职洛氏女后的洛夫人下令关入族牢中受罚。 被囚禁的玄孝帝等人被带到洛夫人面前,相见的那一面,尚存一丝神志的玄孝帝等人均被洛夫人的美貌所惊艳,而同样是那一面,令高高在上的洛夫人对狼狈不堪的九五之尊一见倾心。不禁亲自替其解去体内残留的毒素,更破例率领族民使用毒针击退了造反的南蛮,朝廷军反败为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退师回朝之时,玄孝帝询问洛夫人是否愿意一同回长安,让其享尽荣华富贵,洛夫人欣然应允。洛夫人并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财富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可以信手拈来的东西,她会跟玄孝帝回宫只是因为提出邀请之人正巧是自己深爱之人罢了。 本以为入宫以后便是长相厮守,但宫中多条规矩令一直以来受到族民们敬仰的洛夫人心存不满,可看在玄孝帝的份上洛夫人收敛了自己的傲气隐忍着。玄孝帝一开始确实对洛夫人疼爱有加,并赐予金步摇,后攻众妃子都相当嫉妒洛夫人的美貌。 心中不甘同洛夫人站在一起自己便是黯然失色。但是玄孝帝疼爱之余更多的是敬畏,因为见识到洛夫人施毒之术的高超,即使玄孝帝对洛夫人的新鲜感过了也不敢完全冷落她,定期总会翻洛夫人的牌子。 后来,一次日,洛夫人同众妃嫔向皇后请早,不料刚刚进宫正得圣宠的刘嫔身旁的婢女不慎打翻了洛夫人的茶水,洛夫人令其道歉,刘嫔持宠而娇替其护短,并扬言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连得到婢女的道歉都不配。 众妃嫔见洛夫人一脸被刺中痛处的表情嘴上让洛夫人别为一点事计较,言下之意是对洛夫人冷嘲热讽。妃嫔们心中都在窃喜,这个空有容貌的狐狸精连自己的辈位都排不上。 回到自己的寝宫后,洛夫人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她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所谓的妃嫔追封,能同玄孝帝在一起便是满足的,洛夫人气刘嫔仗势欺人,自己堂堂洛氏一族的女后何时受过如此委屈! 继而施毒毁了刘嫔的脸,因为容貌被毁,刘嫔一时受不了打击而精神失常,见人就说洛夫人是妖物转世会使妖术,这件事传到了玄孝帝耳中,无奈之余只好派人将精神失常的刘嫔赶出宫去贬为庶民,而洛夫人也被下令关了禁闭三天,本以为洛夫人会被降罪而在一旁看戏的众妃嫔败兴而归。 洛夫人心中有怨,不服于玄孝帝的圣旨,擅自离宫便打伤了众侍卫,玄孝帝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亲自带人去寻洛夫人欲亲自道歉。 玄孝帝的亲自到访令洛夫人很开心,甚至得寸进尺要求玄孝帝再也不要回宫陪伴自己,如此过分的要求自然是不会被应允的。洛夫人见玄孝帝不从,偏执狂躁的性格暴露无疑,杀光了玄孝帝带去的所有侍从,玄孝帝终是忍无可忍,狠狠给了洛夫人一巴掌。 第400章 爱极生恨 爱极生恨的是洛夫人,但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恨过玄孝帝,她恨的不过是自己的痴心。 洛夫人永远记得,玄孝帝在发现自己的侍从纷纷死于自己手下时,玄孝帝那暴戾的神色,掐着自己的双颊恶狠狠地说,若不是因为自己这张美貌且自己对玄孝帝有救命之恩,怕玄孝帝早就下令将自己打入冷宫了。 看着玄孝帝毫无留恋扬长而去的背影,洛夫人失声痛哭,自此将自己易容成丑陋的老妪,终日活在痛苦与对玄孝帝无尽的爱恋之中。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悲哉。 三人离开了洛夫人的老宅,本要去找被洛夫人收留的那些逃兵,却发现匪村又回到了他们刚来的那样,村子里没有任何人。 无奈之下,杨坚三人便找了他们昨晚休息的茅草屋,听着韦孝宽讲着先皇同洛夫人的往事,杨坚听着心中感概万千,不知该说洛夫人歹毒还是该说她可悲,“这么说洛夫人现在这老妪的模样是她自己故意为之?” 容貌倾城是一个女人的骄傲,可洛夫人却因为自己父皇的一句话而令自己成为一个丑陋至极的老太婆。 韦孝宽点点头,“不过时隔多年,现在洛夫人真貌怕也已是风光不及当年,谁知道呢?” “那么当年先皇真的只是因为洛夫人的美貌而带她回宫的?”胡海想到画中洛夫人那张倾国倾城的原貌,想必是男人都会迷恋上那样的尤物吧。 “难说,后宫佳丽三千的悲哀或许就在于天子的宠爱无法真正独属于一人吧?保不齐被讹传为红颜祸水!像唐玄皇虽特别恩宠杨贵妃却未见他将梅妃打入冷宫,君王家事,我这样的下属又如何多言?” 说着,韦孝宽看了一眼杨坚,“不过在康贵妃进宫以前,我未曾想过玄孝帝会如此宠爱一位妃嫔。” 听到韦孝宽这样评价自己的额娘,杨坚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忽然敲门声起,“韦将军在否?我们兄弟几人准备了一些食膳来,给你们垫垫肚子。” 韦孝宽打开屋门,一名皮肤黑黝的男子手持饭篮站在外头。韦孝宽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面熟,“你不是…” 男子见韦孝宽对自己似乎有影响,男子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韦将军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梁铁,是曾经任职你军营中的伙夫,有幸见过几面。” 被梁铁这么一提,韦孝宽倒是有些影响,想到这个梁铁下厨手艺不错,韦孝宽接过他手中的食篮对其表示感谢后将篮子递给杨坚。 梁铁好奇地打量着茅屋中另外两个男人,不禁在心中猜测其身份,看韦孝宽方才递过篮子时恭敬的样子,想必那个俊美的男子定不是个普通人。 梁铁想到自己曾听闻前朝天子长相英俊,那人莫不是…不可能,传杨素造反之时,已经将自己的皇弟逼退至护贤崖之上,最后坠崖而死尸骨无存。 感受到梁铁打量自己的目光,杨坚抬眼与其四目相对,轻点一下头表示对其送来的饭菜以示感谢。 “那么韦将军你们慢用,我先走了。” 杨坚将食篮打开取出里面的饭菜,顿时飘香四溢,见梁铁正欲离开,杨坚忙叫道:“小兄弟留步。” 听到那俊美的男子叫自己小兄弟,梁铁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这位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洛夫人是不是在你们所有人的体内藏了毒针?”杨坚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将问题问出口。 “什么?”突然听到杨坚这样问自己,梁铁的表情有些诧异,“呃……这……”梁铁想了想,最后摇摇头,“洛夫人平日里待我们还不错,当初是洛夫人救了我们这些弟兄,还替我们疗伤,她对我们有恩。” “所以你们替她打劫从长安来的商旅?”胡海挑眉。 梁铁看了一眼胡海,点点头,“洛夫人的话,我们都听。我们这么多人,洛夫人这一把年纪,若不是平日里有些路过的富甲商客,怕算是有命活得了一时,也没命活下去。” 胡海一声冷哼,表示不屑。梁铁看到胡海的表情,严重一丝敌意一闪而过,被一旁的杨坚尽收眼底。杨坚朝着韦孝宽行了一个眼色,韦孝宽会意,走上前,一把抓住梁铁的右手,梁铁被韦孝宽突如其来的举动显得有些慌乱,“刘,韦将军,你们要干什么!” 梁铁挣扎着努力想摆脱韦孝宽的桎梏,梁铁是一名伙夫,力量自然是不小的,可比起像韦孝宽这样专业的练家子就显得弱小了,梁铁一米八几的个头硬是被韦孝宽掐着手腕动弹不得。 “梁兄弟,得罪了。” 韦孝宽替梁铁把了把脉,眉头拧成一团,“这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忽然猛地将梁铁的手丢开。 见韦孝宽这样怪异的举动,梁铁虽然停止了挣扎,心中却更为慌乱,莫不是自己身体患了什么怪病? “怎么了?”见到韦孝宽如此,杨坚紧张地询问道。 韦孝宽转过身面对杨坚,样子有些后怕地喘着气,对杨坚道:“果然洛夫人说的没错,她在他们身上都埋进了针。但是,这针怕不止一根。 我方才替梁铁把脉之时,发现梁铁所有重要的脉穴都被定入了一根针,而且那些针仿佛有意识一般,能感受到我的手纷纷朝梁铁手脉处涌来,像是想通过我的手接碰梁铁的地方游入我的体内!” “这怎么可能,这……”杨坚与胡海均傻了眼,梁铁一脸难以置信,“洛夫人怎么会害我们!” “你有感觉过什么身体不适?”韦孝宽反问梁铁。 梁铁摇摇头。 “我想洛夫人的初衷或许并不是想害你们,若她想害你们,你觉得你们这些人还有命活到现在?”韦孝宽瞥了一眼梁铁,表情有些不屑。 梁铁垂下头,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韦孝宽的话,“这会要命吗?我们……还有救吗?韦将军。” 看着梁铁恳求的样子,韦孝宽的表情有些为难,“很抱歉,我并不是大夫,怕是救不了你们,除非洛夫人肯亲手替你们解了体内的藏针。虽然我不知道这针埋进你们体内的目的,但这种东西长存与人体必然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你先回去吧,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将你们体内的针逼出来的。”杨坚嘴角轻挑,走上前想拍拍梁铁的肩膀,却被胡海制止住了,杨坚只好尴尬地笑笑,“这村子里的房子都破败不堪,你们住在村里?” 显然杨坚是故意这么问的,这些人不可能住在这匪村中,他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安置处。 “我们住在村尾的后山上……” 梁铁摆手指了一个方向,杨坚点点头,“那你先回去吧,谢谢你的食物,有方法了我们会去找你。” 梁铁离开后,胡海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如何帮他们?” “得到这群人,对我们现在来说是非常需要的。”韦孝宽在一旁补充道。 杨坚从怀中取出那个绣梅锦囊,晃了晃,“会有人替我们想办法的。” 聚富坊的生意自从转交给伍建章打理后生意就显得有些萧条。 独孤伽罗闲来无事便喜欢女扮男装去聚富坊玩几把。长安城中近乎贴满了杨坚的通缉令,独孤伽罗自然不会傻到继续同先前收买消息的线人联系。 突然断了靠消息来换取财物的这条路,起先有几个人曾找过独孤伽罗麻烦趁机勒索,并威胁若不继续同他们购买消息就将独孤伽罗乃前朝遗存势力的党羽。结果在遭到了独孤伽罗毫不留情的教训后,那些流氓地痞便不敢再来找麻烦。 今日聚富坊打烊的时间甚早,原因是独孤伽罗自从踏进赌坊那一刻起一连赌了几十把,一局没有输过。虽然独孤伽罗的筹码一只只是一两银子,到照她这样没节制地赌下去,保不齐什么时候突然加大筹码,到时候韦孝宽的赌坊怕是该宣告破产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独孤伽罗并不知道赌博还有所谓加筹码这一规矩。 二楼,伍建章坐在韦孝宽常呆着的厢房内喝茶,房门敞开着,伍建章见独孤伽罗坐在空无一人的赌桌旁玩着骰子发呆。 已经入冬了,独孤伽罗却还穿着一件薄薄的轻纱绸衣,及腰的长发整齐地束成男子的簪式。伍建章低头打量着自己因为披着锦裘大衣,显得有些笨拙的样子,撇撇嘴,心中暗道到底是妖物,耐得住寒冷。 空荡的赌桌不知何时聚满了淡绿色的光斑,独孤伽罗抿着唇看光斑慢慢聚集成几行字,是杨坚的消息。 “看来是遇到了麻烦。”伍建章坐在二楼自然是将赌桌上光斑聚成的内容尽收眼底,忽然伍建章眉头一紧,惊讶道:“洛夫人?” 感受到独孤伽罗投来疑惑的目光,伍建章不禁想到玄孝帝与洛夫人的关系,笑笑道:“萧公子他们真是出师不利,竟然遇上了洛夫人。” “洛夫人是谁?同他们有仇?何以出师不利之说?”独孤伽罗嘴上这么问,脑子里想的确实杨坚提到的关于人体藏活针的事情。 第401章 君心有属 “说到底不过是当年先皇埋下的根,现在竟还真萌生出了枝。洛夫人当年进宫之时可是一个令后宫佳丽个个自愧不如的美人……” 静静听着伍建章说起先皇同那洛夫人的过往,当然,独孤伽罗听到的并不会是全部,毕竟当年落入洛氏族人手中的,并没有伍建章。 深夜,独孤伽罗踏着月光飞快地在雪中前行,玉纸鸢在前头领着方向,雪中未曾留下半点脚印。 独孤伽罗不会跟杨坚走,但是杨坚的麻烦独孤伽罗就一定会帮他解决。 既然独孤伽罗将时间选在深夜,便是不想让杨坚知道,若真只是如杨坚从锦囊传递来的消息那样只不过是体内藏针,那么只需要将其从人的七窍中逼出便可。 玉纸鸢将独孤伽罗带到一个小村外后凭空散去,独孤伽罗走近小村,发现这个村子一片荒凉之景,静得可怕。但是独孤伽罗感觉到了,这个村子里有人,人数大约近百,不过气息很微弱像是被什么东西可以隐藏起来,这让独孤伽罗有些不安。 这村子不简单。 小心靠近一个破茅屋,里面空荡荡的。独孤伽罗一连找了几个发现都是如此,直到来到杨坚三人住着的那间茅屋外,独孤伽罗立刻小心翼翼隐去了身形,连呼吸都变得轻了。 站在窗外独孤伽罗看着躺在石榻上尚未入眠的杨坚,月光亲吻着他的侧脸,令杨坚俊朗的五官显得柔和。只见杨坚支着一手躺在脑后,另一只手中握着锦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独孤伽罗的眼神带着丝丝迷恋,不过一日未见,便是这样想念? 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转念一想,这么晚了还未入眠,杨坚莫不是在等伍建章回消息? 见杨坚忽然收了锦囊,侧过身子面向石榻靠墙的那面,不再有动作,肩膀平缓的起伏预示着杨坚已经入睡,而一旁躺在枯草中的胡海、韦孝宽二人早已睡熟。 晚风从纸窗中灌入茅屋内,屋中的三人下意识地蜷缩着高大的身子,独孤伽罗抬头看看天色,似乎又要降雪了,独孤伽罗无奈手边没有保暖的物件,只得将窗上的破洞一一修缮好,屋子虽然不够暖,却也没有寒风再吹进来了。 待独孤伽罗悄悄地做完这些事,脸色忽然降到了冰点,不再靠近杨坚三人的那件茅屋而是直径走到村子最尾处的小树林中,站定。 “怪不得自进村后便感觉到被刻意隐藏起的生人之气,原来是你们。”独孤伽罗站在林中,话语声起,却未回头。身后站着一群人,个个手持白刃,面无表情。正是白天时杨坚三人遇见的洛夫人收留的那群逃兵,不同的是,白天的这群人还拥有人的心智及情绪,到了夜里冰冷得如同傀儡。 逃兵们没有回答独孤伽罗的问题,仿佛收到了什么指令般,缓缓朝独孤伽罗靠近,独孤伽罗脸上却未显惧色,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想必这些人便是杨坚所说的那些体内被埋入针的可怜人。 逃兵从四面八方前进,人数不多全足以将独孤伽罗团团围住,包围圈越来越小,独孤伽罗一跃而起,抬脚朝一旁的大树蹬去,一个翻身轻松地飞坐上树干。见独孤伽罗不见了,树下无意识的逃兵们显得有些疑惑。与其说他们此刻是人,更不如说是像一群尚存人气的僵尸。 取笛,声起。空灵的笛声似无形的波澜一下下回荡在小村里,回荡在树林中,却未惊醒匪村中正酣睡着的三人,逃兵们闻至笛声,全如脱线的木偶倒下。 独孤伽罗从树上轻巧地调下,抓起其中一人替其把脉。独孤伽罗明确地感受到那人体内果然藏着数根针封住了一些重要的脉络。 在独孤伽罗把脉的同时,那些针仿佛是饥饿了许久的猛兽,一下子朝着独孤伽罗把脉之处涌来,想要通过独孤伽罗的指尖游入独孤伽罗体内,意识到这一点,独孤伽罗猛然将握着那名逃兵的手放开,眉头深锁。 怎么回事……这些人体内的针怎么仿佛是有生命一般? “觉得惊讶?”独孤伽罗被这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吓了一跳,回头发现一个形如枯木的老妪站在自己身后,夜色中,老妪的双眸透着狡黠的目光。 “你是谁?”独孤伽罗问。能在独孤伽罗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站在自己身后,眼前的这个老妪定然不是普通人。 “月圆夜,妖邪出。”老妪佝偻着被,咳嗽两声,抬头看看夜空中的圆月不知何时已经被积云挡住了光亮,“你这妖物道行倒是不浅,来我匪村所谓何事?” 独孤伽罗对于老妪一眼看出自己真面目并不感到惊讶,“救人。” “救人?”老妪听言微微一顿,随即了然,反问道:“是救这些昏迷之人呢——还是救那村中的三人?” 风声渐响,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扫入小树林碎了满地斑白。独孤伽罗面无表情同老妪似笑非笑的脸对峙着,压抑的气氛表明双方谁都不敢放松警惕。 身后的草丛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独孤伽罗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一根四寸长的银针从脸颊擦过。近乎是在一念间,老妪倾身进到独孤伽罗面前,快要与其面贴面,老妪伸手就朝独孤伽罗白皙的脖颈抓去。 独孤伽罗双瞳骤然一缩,惊讶老妪竟有如此速度,脚尖施力向后跳出数米远。老妪见自己抬手落了个空,衣袖中落下数根银针齐齐飞向独孤伽罗。 几乎在银针飞来的同时,独孤伽罗从腰间抽出玉笛,所奏笛音形成气波将飞来的银针如数反弹,银针朝老妪飞去,显然没有料到独孤伽罗的笛声能产生如此强大的气场,老妪躲避银针的样子显得有些狼狈。只见一根银针蹭过老妪皮肤松弛的脸颊,露出假皮下白若凝脂的肤色。 老妪将手中的拐杖丢到一旁,直起被扶着一旁的树干,轻轻喘着气。独孤伽罗停止了吹笛,见老妪一把扯下脸上的易容皮,独孤伽罗的眼神由挑衅转为震惊。 这是怎样貌美的女子!五官精致得令人难以置信,即使身着老妪的外衣也难以抵挡其与生俱来的傲气与凌厉,晃若从画中走出的尤物,美得不可一世。 “你是……洛夫人?”独孤伽罗见到真人终于知道伍建章为何会说后宫粉黛见了洛夫人都自愧不如,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不论从其气质或者长相,洛夫人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沧桑同与生俱来的傲气足以令无数男人拜倒于其石榴裙下。 但谁曾想美到这般的女子一片痴心全都献给了那个已逝的君王,却得不到自己应有的回报,一生都沉沦于爱与恨中,至死方休。 “你一妖物竟认得我?呵,这倒省了我多费口舌!深夜擅闯我匪村,就为了帮那三人?我虽未必杀得了你,到你也未必杀得了我,你这般这帮吃力不讨好,莫不得你心上人在那三人其中?”洛夫人的表情变得玩味,不见了老妪苍老的声线,取而代之的是略带低沉的女子音色。 见独孤伽罗的表情从惊讶又恢复回了面无表情,洛夫人便知自己多半是猜中了这妖物的心思,嘲讽道:“甚哀,你一妖物竟然会爱上我等凡人?注定落不得好下场!” “那又如何?”独孤伽罗反问,对杨坚的那些感情,独孤伽罗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它说出来。 君心有属难悦己。 “既然——”洛夫人对独孤伽罗的反唇相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满,她故意拉长语调,暼了一眼独孤伽罗,笑道,“你愿意为了那个人这样舍身取险,其实要我放过他们,” 洛夫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逃兵们,又看看独孤伽罗,“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将这些人体内的银针纳入自己体内,替这些人挨千针之苦,这些人便可以幸免于难。我便放他们自由。怎么样?这点要求对于你这样的妖物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事。” 独孤伽罗握着玉笛的手收紧,嘴角扯起一抹笑容,“洛夫人果然歹毒,怪不得玄贤帝对你如此敬怕。” “你懂什么!!”听到独孤伽罗这样说,洛夫人仿佛被戳中了痛处般尖叫一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为他付出的那些,你们懂什么!当初若不是我,他早就没命了!他却那样对我,他凭什么?” 洛夫人越说越激动,忽然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怒极反笑,“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反正明日那三人醒来之时必然再会来找我,到时候我必然以原话敬之,那三人其中必有人将要承受这千针之苦。” 见独孤伽罗对自己的话依然无动于衷,洛夫人便继续道:“虽不知你的心上人是三人中的何人,不过若是依我来选的话,呵,那负心人的儿子倒是不错! 第402章 梦魇 两人生的那般神似,谓父债子还,那小子当政时可也算得上一明君,如今兄弟内乱,我手中的这些逃兵虽实力属一般,但对他确是重要,他定会应允承受这千针之苦,见他痛苦也好聊解我这些年来的苦痛!” 独孤伽罗脸色有些惨白,听洛夫人说话的口气想必她一定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的人,既然独孤伽罗预见了杨坚将会承受的痛苦,就做不到视而不见。 “怎么样呢?呵呵呵呵。”一点没有询问的语气,同为女子虽人妖殊途,独孤伽罗的心思洛夫人却也猜到了三分,“看你这副表情,想必那负心人之子不是你的心上人?那还真是可惜。” 见洛夫人故作惋惜的样子,独孤伽罗缓缓垂下眼帘,周围的风渐渐变大,洛夫人与独孤伽罗的发随风乱舞着,洛夫人收起嘴角嘲讽的笑容,知道这突然加大的风定是出自独孤伽罗之手,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洛夫人手中早已银针入掌,做好随时应对独孤伽罗突然袭击的准备。 独孤伽罗抬起头来,全身散发出青绿色的淡光,一把抛起手中的玉笛,闭上眼睛,玉笛竖直于空中极速旋转起来,光芒渐盛。未至一会时间,整个小树林便笼罩在独孤伽罗所绽放出的光芒之中。 大风已变成小型龙卷风扬起地上的千堆雪,一股无形的力将昏迷不醒的逃兵们纷纷举起,一旁的洛夫人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想要将自己托起,忙稳住身形,看独孤伽罗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突然,其中一个腾空的逃兵体内瞬间爆发出数十根银针,直直飞向独孤伽罗,独孤伽罗站在原地依然闭着双眼。只见一根银针刺入独孤伽罗体内,鲜血轻溅,洒下点点腥红。 独孤伽罗眉头深锁,嘴唇发白,睫毛轻轻颤动着,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继而近百名逃兵体内均爆裂出数十根银针其量少则也有数百根,纷纷没入独孤伽罗体内,青绿色的薄纱衫被鲜血染得透红。 洛夫人看着独孤伽罗如此,眼神有点复杂,朱唇轻启,却终究没有说些什么,最后淡然转身,离去。 待到近千根银针统统没入体内之时,独孤伽罗已经满脸是汗,直直倒下去,旋转着的玉笛也停止了转动掉在地上,笛身上出现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 光芒散去。 独孤伽罗喘了几口气,趴在地上手指动了动,继而努力撑起身子,拾起落在地上的笛子,小心地收好。体内的近千根洛氏银针令独孤伽罗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蚀骨钻心般痛苦。 拖着沉沉的步伐离开小树林,独孤伽罗脑中闪现过无数画面,已经疼到没有能力再思考了。因为疼痛而滑落的冷汗让散落的长发贴在脸侧,空中不知何时落下零星白雪。 鲜血滴落在白雪中,像盛放在寒冬里的梅,开得正艳。 恍然间,独孤伽罗脑中闪现的画面变得清晰,与杨坚的相遇到离别,一一闪现。最后,独孤伽罗仿佛看见三百多年前苏威离去时的背影…… 师傅,求求你,不要丢下我——独孤伽罗好痛苦——真的好痛—— 杨坚被梦魇惊醒,见天已隐隐透亮,胡海和韦孝宽二人尚在熟睡,杨坚小心起身尽量不吵醒睡梦中的两人,杨坚发现前两日还破了洞的纸窗竟然不知何时被人修缮好了,怪不得昨日夜里下雪却没有寒风刮进屋中。 昨晚杨坚睡得并不踏实,可以说是噩梦连连,他一直梦见独孤伽罗蜷缩在黑暗中哭得厉害,脸色苍白。自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独孤伽罗只是一味在说自己好疼…… 杨坚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见到陈宣华瘦小的身上戴着沉重的枷锁被囚困于铁牢中,双手紧紧抓着门槛悲伤地望着自己。洛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苍老丑陋的脸上带着戏谑,扯着嘶哑难听的嗓子对自己说,只能救一个…… 只能救一个,选谁都是错…… 忽然杨坚听见村子后头的小树林传来动静,走过去一探究竟,发现不大的树林中躺满了逃兵。 众人见到杨坚显得有些警惕,这些逃兵并不是朝中大臣,不认识杨坚这个前朝君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堂堂皇上可不是一个想见就能见到的角色。杨坚从人群中找到了昨日见过的梁铁,上前一问究竟,而梁铁此刻正呆坐在地上还未缓过神来。 杨坚走上前却未靠近任何一名逃兵,他对于洛夫人在这些逃兵体内藏了会游动的活针之事始终是耿耿于怀。杨坚对着梁铁喊了几声小兄弟,梁铁回过头对上杨坚的双眼。 见到梁铁有所反应,杨坚忙问这是怎么了,一大群人竟躺在这树林之中。 听到杨坚这样问,梁铁仿佛如梦初醒般浑身打了个冷颤,混沌的眸子顿时变得清晰起来,见到杨坚正盯着自己,“我,我这是?我这是怎么了?诶?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 四周都被蒙上一层灰白,什么都看不清,仿佛所有风景都被抹去,独孤伽罗站在荆棘丛中,身上竟是被荆棘的刺划伤的大大小小的口子,伤口上的血迹已经结痂。 独孤伽罗想离开这荒芜缥缈之地,无奈遍地的横刺让她没有勇气卖出脚去尝试那种刺痛。下意识的想掏出怀中的玉笛,这一找竟扑了个空。 形影不离的玉笛不见了!独孤伽罗感觉被一盆冰冷的水当头淋下,从头凉到脚心。 “独孤伽罗。” 清冷的声线在独孤伽罗身后响起,熟悉的音色令独孤伽罗立刻转身,缠绕在周围的荆棘马上在独孤伽罗的两臂勾出数道大小不一的口子,温热的血液透过手臂的划口缓缓渗出。 “主人……” 那个俊美得不真实的男人依旧穿着一袭难以被世间尘埃所玷污的白衣,站在距离独孤伽罗很遥远的荆棘丛外看着独孤伽罗,深沉的双眸中寻找不到一丝感情。那是苏威从未对独孤伽罗显露过的样子,那么令人难以靠近,独孤伽罗心中的害怕完全比身体上的疼痛来得强烈。 意识到苏威曾告诫过自己,对其称呼要叫师傅,独孤伽罗以为是方才自己的称呼引得苏威不快,脸上是惊慌失措,忙改过称呼来,“师,师傅……我……” 在这世上,独孤伽罗最恐惧的事,就是苏威的抛弃。 “独孤伽罗,你爱上了人类。”苏威面无表情地动了动薄唇,同苏威的声线般冷漠的话语清楚地传进独孤伽罗耳中,“你为他宁承受千针之苦以护周全,到头来还将玉笛遗落他处。”说着,苏威从身后取出玉笛,笛身上那条不大的裂痕却清晰可见。 苏威的话令独孤伽罗心口一阵绞痛,瞪大双眼,独孤伽罗不住摇头,嘴上喃喃着,“独孤伽罗没有……不是故意要弄丢玉笛的……师傅相信独孤伽罗,师傅不是最相信独孤伽罗的吗……师傅……” 独孤伽罗语无伦次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清澈的眼中两行清泪滑落,独孤伽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任由荆棘刺入自己的双膝,鲜血染红了碧绿的尖刺。 苏威见独孤伽罗如此,丝毫不为所动,深邃的眼中依然看不见任何波澜。苏威将手中的玉笛轻轻一抛,玉笛便落至独孤伽罗面前,通透的玉笛上沾满了污泥,独孤伽罗见状忙拾起玉笛,用衣物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苏威拂袖欲离去,独孤伽罗见苏威要走,不顾双腿上的巨痛,裸着双脚踏上荆棘想要追上苏威,被刺伤的脚掌在泥地上点出一地繁花,瘦弱的身躯终究是抵挡不住疼痛的侵袭,独孤伽罗狠狠摔在地上。 而苏威也终是没有站在原地等独孤伽罗,独孤伽罗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苏威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泪水在独孤伽罗的脸上肆意流淌着。 “师傅——” 独孤伽罗猛然睁开眼,感觉脸上一阵冰凉,发现自己正倒在自家院落中的梅树旁,玉笛也好好地收在怀里,方才那一切似乎都只是梦境。 独孤伽罗想起身,怎料稍稍一动弹,疼痛便如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 韦孝宽替梁铁把脉,惊讶地发现梁铁体内的银针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韦孝宽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杨坚,脸上甚是不解。韦孝宽又依次将其他逃兵的情况纷纷勘察了一遍,无一例外,体内的银针全都不见了。 将这件事告诉杨坚与胡海,两人也是大吃一惊,胡海惊疑道:“不会是那老太婆将他们体内的银针解去了吧?” “这怎么可能!”杨坚显然不相信洛夫人会这般善良,“若是肯解,她昨日便替我们解了!更何况昨日我们那般顶撞她,她未将我们杀了便是庆幸。” 韦孝宽想了想问梁铁,“昨夜发生了什么,你们一点印象未留?” 梁铁摇摇头,其他人也摇头表示没有,“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匪村起,每当入夜后,记忆便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已经习以为常。” 第403章 只为君舞 “记忆莫名其妙的消失?莫不是被人夺取罢!”胡海调笑道。 杨坚瞪了胡海一眼,后者立马收声,杨坚问韦孝宽道:“失去记忆?难道这是因为体内银针的关系?” 韦孝宽摇摇头表示自己现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指了指梁铁那群人,“昨日梁铁说自己一群人都住在村后的山上,今早公子你在后边的小树林发现他们昏睡在那里本就是件怪事儿,现在他们体内的银针又被人解去,这一切都十分蹊跷,怕是要亲自找洛夫人问个明白。” 胡海点点头表示赞同,杨坚突然想起什么,忙找出锦囊将其翻到绣着梅花苞的那面…… 锦囊上的绣样依然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梅,与当初伍建章交由自己的时候别无二致。杨坚有些失望地将锦囊收好,走在杨坚右边的胡海注意到了自己主子的心不在焉,本想多嘴一句问问杨坚在想什么,却在看到杨坚手中的锦囊时,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雕花木门出现在杨坚三人面前,洛夫人居住的古宅依旧死气沉沉地落座在村后。 叩叩叩—— 杨坚敲了敲木门,三人静静地在门外等待着,杨坚的显得有些恭敬。 诺久,无人响应。 莫不是洛夫人未在屋中?杨坚再次叩响木门。 “怕是不在吧?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反正那些逃兵们体内的银针已去,怎么解除的其实也未必重要,待稍后写份简信放入锦囊让伍建章安置他们。”见木门迟迟未开,韦孝宽提议道。 杨坚沉默半响,最后还是同意了韦孝宽的话,三人决定先离开。 古宅内,檀烟缭绕。牡丹屏风后,容貌倾城的女子举杯慢酌,完全对门外的敲门声不予理睬,待门外打扰之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女子笑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取过酒壶想要再斟一杯,却发现壶中的酒不知何时已经一滴未剩。女子目色一沉,重重一挥,青花瓷壶连着酒杯一同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地上的碎片女子看都不看一眼,起身,玉足就这么踩上碎片,翩翩起舞。 舞步千转,地上满是血印,如落花满地。没有起调,没有后曲,女子的舞姿时而妩媚勾人,时而端庄温婉。白皙的脚踝上沾染着零星血渍让起舞之人多了几分颓废的美。女子的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微笑,仿佛心中那个日思夜想的男人还如当初那般,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看自己跳舞。 可讽刺的是,不论他人如何夸赞女子的笑容倾国倾城,也未见那男人倾了他的心。 此舞名唤《洛靥袭》,名字是男人取的,而这舞蹈,女子的一生也只为男人一人而起过。 “外族人,你叫什么名字?”那年,女子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时候,男人那双手铐着枷锁的狼狈模样让她记忆犹新。 “外族人,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女子抬起男人的下巴,逼迫男人看着自己的双眼,厉声问道。 “呵……你算什么?要我回答你的话?你们,视人命如草芥……以活人作为试药的容器,让我回答你的话?你配吗?”男人冷冷地看着女子美丽的眼睛,丝毫不被其美貌所震撼。 女子第一次被男人以这样的语气对待,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放肆!” 男人从嘴里啐出一口血,挑衅地笑了 女子气极,伸手掐着男人的脖子,冷笑道:“外族人,你可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足以让你死上一百次。” “不过,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就这么死了。”不等男人回答,女子便靠近男人的耳畔继续说道,“你是汉族人吧?呵……看你的样子,你们汉族人是挺重情义?我就是要救活你,让你欠我一条命……让你做我这辈子的狗……哈哈哈哈。” 女子狂妄的笑容也无法让人忽视她那美得不真实的容颜,男人是唯一一个没有在第一眼就为之倾倒的人,这让女子的虚荣心受到了打击,当下她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这个男人臣服于自己的脚下。 就这样,女子不顾族人的反对,尽心尽力地替男人与他的士卒们疗伤,最后男人并没有臣服于女子的脚下,反倒是女子就这么交出了自己的心。 为了男人,女子替他赶退了蛮族;为了男人,女子亲手杀光了自己的族人…… 女子为了男人,倾尽所有。跟男人进宫的时候,女子孑然一身,离开男人的时候,亦是如此。 或许从一开始,男人就没有爱过女子,从头到尾,都只是女子的一厢情愿。她曾天真的以为只要满足男人的所有要求,甚至以为交出自己的心,就可以得到男人同等的回报…… 女子或许永远不知道,所谓报恩与所谓爱情。女子这一生只爱过男人一人,她对他是爱,而男人呢?或许是恩情或许是尊敬又或许是恐惧…… 因为男人,女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她变得偏执,所以在离宫之后才做出了那样惨无人道的举动。因为太爱了,这又有什么错呢? “自古红颜多伤痛,情意漫漫几时休。一样的,哈哈哈哈……都是一样的……难恨未与君相悦,风过花落枝不留。父如此,子亦如此……哈哈……” 舞毕,女子精致的脸上满是凄苦的笑容,两行清泪顺势而落,女子拾起一片沾了血瓷碎,整个人好似惹了露水的牡丹。坐于软榻之上,芙蓉帐被轻轻放下,抬手露出纤细的手腕,将瓷碎狠狠划过—— 将淌着鲜血的手垂至榻沿,伤口深见其骨,血液在地上迅速积聚成一滩深色。 女子缓缓落下眼帘,褪去了平日里的傲气凌厉,渐渐失去血色的容颜上是似水的柔情笑意。 似和衣入梦,不理朝夕。尘世间的纷纷扰扰,终究是难以再打搅女子宁静而孤独的长眠。 我从未向这般不公的上苍奢求过什么,但这一次,信女洛氏诚信祈求,若有来世,我不要再是什么女后,也不要再有什么美貌,我只想出生在一个平凡人家,待到碧玉年华,得一人心,厮守终老…… 洛夫人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但方才流出的鲜血所散发出的甜美香味却足以令古宅中的一些东西蠢蠢欲动。 一个陈旧的雕花木箱被顶开,几条吐血信子的花蛇连同数只蜈蚣蝎子等毒物一起迅速爬出盒子外,似乎在寻找什么猎物。 这些毒物在嗅到血腥味后,纷纷朝着洛夫人的尸体窜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软榻上只剩一具鲜血淋漓的白骨。 得到食物满足的毒物们,丝毫没有停留,一眨眼,全都窜入了黑暗中。 …… “梁铁,你带着这些弟兄去长安最南方的南乔山下,伍建章乔将军会在那里等你们。”韦孝宽将写好的信件交给梁铁,在离开匪村之时韦孝宽将要复兴前朝之事告知了梁铁众人,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表示愿意替其效劳。 杨坚便朝着锦囊中写去了消息,又让韦孝宽写了一封信,以此作为信物。 见梁铁接过韦孝宽的信却面露难色,杨坚问他怎么了,梁铁尴尬地搔搔头,表示自己并未见过乔将军,仅有耳闻。 杨坚忙问其他逃兵是否有人认得伍建章,最后当一个不起眼的壮汉举起手后杨坚终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让那个壮士替梁铁指人,壮士爽快地答应了。 目送那群逃兵远去,杨坚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先后朝胡海韦孝宽二人投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三人理了理行装,骑着马继续朝南而行…… “砰——” 厢房门被撞开,把坐在屋子里看书的伍建章吓了一大跳。独孤伽罗面无血色,栽在地上,伍建章什么时候见过独孤伽罗这副样子,忙把她扶起来,“喂!你怎么了!喂!!振作点!!” 独孤伽罗一接收到杨坚的短函,忍着剧痛就朝长安赶。独孤伽罗痛苦地睁开双眼,嘴唇虚弱地起合,吐出几个字,“消息……乔南山下……接人……” 这八个字一说完独孤伽罗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伍建章感到奇怪,这妖物道行可不浅,许多高手都未必伤得了她,怎么仅仅过了一夜竟然伤得如此之重! 将昏迷的独孤伽罗扶至椅子上坐下,伍建章替其把脉,顿时一惊。 脸上有些不可思议,这妖物体内竟是被人埋入了近千根洛氏银针!不用说,伍建章便知道定是昨夜独孤伽罗赶去助杨坚一臂之力了,怪不得刚刚独孤伽罗说出那些话。 难道独孤伽罗身上这伤,是洛夫人造成的?伍建章表情有些难看,没想到洛夫人的实力竟如此高深莫测,怪不得当年先皇暗中下令寻找能够牵制洛氏银针的办法…… 伍建章不禁暗暗庆幸当年在还未找到方法之前,自己未曾与洛夫人正面冲突过,否则自己若是被下了这一招,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伍建章先去了乔南山等待杨坚收纳的那群逃兵,在看到梁铁递来的信后,伍建章按照信中所说,派了聚富坊里领头的一个壮汉同那些逃兵一起送往乔南山上。 第404章 去意已决 乔南派本就是一个大门派,整个山庄之前就住了二十来人显得空旷,站在多了近百人,一下子变得有些热闹。 那名被伍建章派去的男人叫秦飞,是韦孝宽的左右手,当初杨坚与独孤伽罗初次来到赌坊,便是他领着一帮打手来找茬的。 将秦飞派至乔南山便是想让他负责训练那些逃兵,将其带领成一批精锐的死士。十多个乔南派地址,近百名逃兵和五十余名韦孝宽的死士,对于这突然壮大的队伍伍建章表示满意。 这么一来二去,便是忙到了傍晚。 等到伍建章回到聚富坊的时候,发现独孤伽罗早已不知所踪。伍建章倒也不担心那妖物去了何处,反倒庆幸那妖物自个儿先离开,否则自己还得纠结是否应该去救她。 先不说自己曾经依先皇的指令研究过如何解洛氏银针,索取得的方法难以确保一定能解针毒,就凭着自己用的药材以及道具等,都足以加重这妖物身上的伤势。 独孤伽罗回到木屋中已经深夜,疼痛一直没有停止过。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想办法将体内的银针逼出来……独孤伽罗躺在冰凉的石榻上,企图让自己好过一些。 想到曾经杨坚也是在这石榻上养伤,而现在人已经离开见气味都一同消散。 独孤伽罗拖着自己除了疼痛再感觉不到其他的身体摸着黑,走到院子里。屋中的柜子内还有杨坚没有点完的油灯,而独孤伽罗站在连去打开柜门这样一个普通的动作都无法去做。 院子的西南方最角落种着一种花,美得至极,但独孤伽罗却从来不去接近它,这种话引自缅甸,汉人管它叫罂粟。 有诗云: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伸出葱白的手指,独孤伽罗轻轻抚上花梗,顺势而上是光秃秃的根尖。罂粟的花期是在三四月,而结果期则是在五六月的入夏时节,站在不过是刚刚进入冬季,花丛中自然是连个花苞都难以瞧见的。 独孤伽罗触碰着根尖,合上双眼,指尖散发出淡淡的绿光,只不过这光此刻如同狂风中的火苗时大时小,而独孤伽罗脸颊旁已经开始不断滑下痛苦的冷汗,这仿佛成了上苍在惩罚独孤伽罗的擅自利用妖术令花开不逢时。 慢慢的,根尖同绿光产生了共鸣,以一种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吐出花骨朵,缓缓绽放开火红而饱满的花瓣,继而又慢慢地结露出碧色的果实。 指尖的光褪去,独孤伽罗睁开眼,送了一口气微喘着,将罂粟花结出的为成熟的果实掐下,用稍显尖锐的指甲划过果身,绿绿的果实中,立马溢出了乳白色的汁液。独孤伽罗将整粒果实推入口中,苦涩的口感冲击着她的味蕾。 独孤伽罗用力将果实直接咽下,潜伏在独孤伽罗食道内的银针将果实刮得稀烂,相对的痛苦令独孤伽罗感觉自己的食道仿佛快要被刺穿。 罂粟花果实的毒素迅速麻痹了独孤伽罗的痛感与脑神经,独孤伽罗立刻冷静下来,感受着银针在体内游走的情况。 只见独孤伽罗闭上眼感受了片刻,突然全身爆发出一阵绿光在自己的身旁掀起了一阵狂风,长发肆意乱舞着,绿色的光芒渐盛,几乎是瞬间,独孤伽罗的体内爆发出无数根洛氏银针,飞出的银针落满了整个庭院。 直到最后一根银针从体内飞出,独孤伽罗整个人震了一下,继而连续喷出数十口鲜血,强制逼出银针,令独孤伽罗的身体一直处于超负荷运转的状态,现如今银针一去,给独孤伽罗的内脏造成了不小的创伤使之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睁开眼,印入独孤伽罗眼帘的是湛蓝的天空。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久,独孤伽罗知道自己是挨过来了,体内没有了银针折磨般的刺痛令独孤伽罗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迅速起身,院子里的模样让独孤伽罗傻了眼。 独孤伽罗无法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原本种满美丽花草的院子里,因为那夜独孤伽罗体内的银针被逼出后四处飞溅,落入院子的泥土里,草木的枝干上,银针上的毒素迅速渗透,整个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无一幸免,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苏威当年离开前亲手替独孤伽罗种下的四棵寒梅树。 洛氏银针中是含有剧毒的,不过这毒对于独孤伽罗来说是根本不起作用的。因为当年苏威以奇草汁浇灌独孤伽罗使其能成为人形时,独孤伽罗便拥有了百毒难侵的奇异体质。 走上前,独孤伽罗找到了已经被毒素将树干染成黑色的梅树,独孤伽罗不死心地想要再用妖术令其复活,怎奈何指尖才一碰到树干,整棵树便碎成尘烟从独孤伽罗眼前消散。 独孤伽罗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得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梅树散尽的那一刻,仿佛在告诉独孤伽罗,她等待了近四百年的人,不会再有归期了…… “不——” 独孤伽罗绝望地发出一声嘶吼。 院子里一片荒芜,独孤伽罗坐在庭院中,呆呆地望着曾经种着梅树的地方,已经连续几天了。 “独孤伽罗,师傅今日为你亲手种下的这四棵寒梅树,喜欢吗?”眼前仿佛又看到三百多面前,苏威替自己种下这四株梅树的时候。 “师傅喜欢梅树,独孤伽罗也喜欢梅树。”那时候的独孤伽罗已经不再如一开始那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而是脸上带有幸福的笑容,对眼前正在填土的男人充满了亲人般的依赖,仿佛只要他在,就算是天将要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见独孤伽罗这般无忧无虑的样子,苏威嘴角含着笑意,眼中闪过一丝不舍,转瞬即逝,“那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四棵梅树。” “有师傅在呢!”独孤伽罗没有去揣测苏威的言下之意,听到苏威这样说,独孤伽罗理所当然地接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听到独孤伽罗这么说着,苏威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便在心中暗自苦笑这孩子果真没有听懂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停了手里的动作,苏威走到独孤伽罗面前温柔地拍拍独孤伽罗的脑袋,“如果有一天,师傅离开了,独孤伽罗便要自己照顾这些梅树了。” 苏威的话让独孤伽罗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师傅要去哪里?带独孤伽罗一起去,不要丢下独孤伽罗一个人……” 独孤伽罗承认,自己害怕一个人。所以她恳求苏威不要丢下自己,这是独孤伽罗第一次开口恳求自己的师傅。 苏威抿了抿漂亮的薄唇,继而拉着独孤伽罗一起走到梅树前轻轻地说道:“独孤伽罗,师傅答应你,等到这四株梅树第四百次盛开之时,师傅便回来找你。” 独孤伽罗就这么信了,只要是苏威说的话,独孤伽罗便从来不会有任何疑异。 后来,苏威就这么离开了,而独孤伽罗却也苦苦等待在这里守候着每年的花开花落。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觉得自己干涩的眼眶有点湿。 其实师傅不会回来了,若真要算起来,一年花开一年花落,早在十二年前,师傅就该回来了。 十二年前,那年的梅花开得特别美丽。两株红色两株白色,争奇斗艳,独孤伽罗一早便在等在四棵梅树下等候,整整一日,都未曾看见日思夜想之人的身影。 怕是不会来了吧? 临近黄昏时刻,等得有些疲惫的独孤伽罗坐在梅树下吹笛,笛声伴随着自己的难言的愁绪回荡在空旷的谷底,却无人与之产生共鸣。但独孤伽罗所不知道的是,于此同时的深宫院内。 有一个少年正因为自己的笛声而驻足聆听,她的失落并不是没有人来替其分担,只不过距离着太多无法跨越的鸿沟令少年无法即刻赶到独孤伽罗身边安慰她一句,别难过。 那一日的失约令独孤伽罗自此之后都安慰自己,不是苏威没有来,只是因为自己将因为各种因素而令梅花没有如期盛开,从而最后导致整年没有见到梅开的空等也算在了四百年之中。 这多么可笑! 明明都是空等了,为什么自己还抓着回忆不放呢? …… “你真的要这么做?” 伍建章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独孤伽罗,惊疑对方几日不见,身上的银针竟然已经全都除去了。 独孤伽罗点点头,见独孤伽罗如此,伍建章也没有多说什么,这妖物想要做什么,自己根本管不到,也没资格管,她愿意在临走前对跟自己打个招呼想必也是看在了杨坚的面子上。 “保重。”伍建章从嗓子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显得有些别扭。 “嗯,后会有期。” 独孤伽罗淡淡地应了声道别,离开了聚富坊骑上准备好的马匹,除了长安城没有朝自己所居住的木屋方向走去,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奔驰。 …… 锦囊之上,绣梅花开。 杨坚惊喜,迫不及待地打开锦囊,里面只有六个字:于何处莫离去 锦囊内的字迹清秀公正,显然不是伍建章的笔记,杨坚心中明白写信之人定是独孤伽罗,虽然心中好奇为何独孤伽罗会这样问,但还是回复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第405章 放不下 离开了匪村后,杨坚等人继续赶路,现在正处在一个偏远的镇上。入城之前,杨坚三人便在城门口外看到了贴着自己样貌的通缉令,心中暗道麻烦,幸得韦孝宽还会一些,三人经过乔装打扮成功混进了城,寻得了一间小客栈住下,企图在这个小镇中修整几日,顺便暗地里打听些消息,招贤纳士。 收到地址,独孤伽罗便马不停蹄地朝那儿赶,途径匪村之时独孤伽罗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朝走进去看看,自己已经赶了将近一天的路,就算自己不进食水,马也不能不吃东西。 没有了那些逃兵,独孤伽罗已经无法再在匪村中感受到任何活人的气息,这不禁令独孤伽罗感到有些奇怪,就算是那些逃兵已经离开匪村,可洛夫人还在这村子中。 难道……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心中一沉。 走过自己受伤的小树林,正当以为已经走到尽头时,一个古老的宅院出现在独孤伽罗的眼前。独孤伽罗看着这虽然并没有那样高大雄伟却也气势磅礴的老宅子,上前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动静。独孤伽罗伸手轻轻一推,发现门是开着的。 一进入古宅独孤伽罗便闻到一股腐臭味混杂着不知名的檀香,皱着眉头朝内走去,独孤伽罗看到了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卷,不禁被画中那恍若天仙的女子吸引了目光,心中感叹如此貌美的女子怕是只能出现于画卷中了吧! 继续朝内走去,只见地上尽是些瓷器碎片,而碎片上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不止是碎片上,连地板上都是一片深色。腐臭味越来越浓郁,独孤伽罗柳眉颦蹙,一把掀起了垂着的芙蓉帐,帐中的景象将独孤伽罗骇得到退一步,只见一具残缺不全姿势怪异的骸骨上面爬满了蛆虫! 突然一阵轻微的嗤嗤声让独孤伽罗绷紧了神经。 这栋宅子里,似乎还潜伏着什么活物…… 只见眼前一花,数条大花蛇迅速朝着独孤伽罗扑来,独孤伽罗敏捷地躲开了,见从这间古宅的黑暗中爬出数种毒物,渐渐将独孤伽罗所站之处形成一个包围圈,独孤伽罗冷笑一声,飞身跃起,一把撤下挂在床上的芙蓉帐。 整个人倒立着凌空朝地面将手里的芙蓉帐往地下一铺,迅速地在地板上拖了一圈,然后反手将芙蓉帐四角勾起形成一个小包袱,握紧口子,落地,随手拿过一个较大的木盒子,将这些毒物全都倒入其中,盖上盖子,动作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事,独孤伽罗看着床上的那具尸骨残缺的样子以及一只手骨垂在床沿的怪异姿势,心中顿时明了了几分。 伸手抽过尸体一旁叠得整齐的鲜红色的锦缎绸被,上面还绣着一对鸳鸯。抖掉绸被上的几只蛆虫,独孤伽罗轻轻地将绸被盖在尸骨身上。 “洛夫人,安息吧。” 独孤伽罗淡淡地说着,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桌上装着毒物的盒子,最后还是决定将它带走。洛夫人亲手养制的毒物,其毒性必然是上品。 当又路过那幅画的时候,独孤伽罗又抬头看了看,心中无限惆怅。 自古红颜多薄命,就算是像洛夫人这般貌美的女子,终究还是逃不过所谓情这一字。 独孤伽罗出了古宅,便放火将整栋宅院烧掉,不等亲眼看到古宅烧成青灰的样子,独孤伽罗便匆匆忙地继续赶路。 熊熊大火燃烧着冒出阵阵青烟,若此时有人途径匪村之外,或许能看到青烟飘至的天际,云层不知何时形成了一个美丽女子的模样,而那女子正笑得温婉。 …… 这日天气分外晴朗,积雪渐渐退去,小镇中不少百姓正忙着将自家门外的积雪扫去。杨坚坐在客栈的独立厢房内,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叩叩叩—— 忽然,厢房的门被人敲响,杨坚以为是韦孝宽与胡海,淡淡道:“直接进来就是,韦孝宽胡海你们俩人一大早有什么事?” 叩叩叩—— 没有人回答,只有依旧未停歇的敲门声。 难道不是胡海和韦孝宽?杨坚疑惑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叩叩叩—— 门外的人依旧以敲门声代替自己的回答,杨坚起身,脸色有些不快地打开门,待自己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后,脸上的不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你……” “萧公子,好久不见。”独孤伽罗看着打开门后一脸惊讶的杨坚,抿着嘴微笑地看着他,愉快地打了声招呼。 回过神来的杨坚第一反应就是将眼前的女子拥入怀中,结果他的行动比想法更快了一步,给了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独孤伽罗一个大大的拥抱,在独孤伽罗的耳畔低声道:“欢迎回来。” 杨坚并不算太温暖的体温给了独孤伽罗一种久违的安心,独孤伽罗感觉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变得有些不正常,脸颊也有些热热的。 独孤伽罗抬手拍了拍杨坚的后背,杨坚误以为自己的行为吓到独孤伽罗了,立刻将其放开,有些尴尬地假咳几声,“不,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听到杨坚带着歉意的表情,独孤伽罗笑着表示自己并未在意,“你……”杨坚想问独孤伽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见她一路赶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话锋一转,“赶了这么长的路,你先去休息吧,住在哪一间厢房?” 独孤伽罗指了指最尾间的厢房,杨坚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两人转身回到各自的厢房,心中想着的都是方才那个不算甜蜜的拥抱- 大兴宫内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赵淑妃一大早便带领着众妃嫔来到大兴宫内,给皇后陈宣华请早。 后面的妃嫔见赵淑妃如此,也都纷纷下跪,齐声喊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请安的所有妃嫔之中嘴上虽然保持着宫中的礼节,稍有些心的人便能轻易看出这些后宫妃子的眼中丝毫没有该有的恭敬。 杨素任位之后将后宫中大到贵妃小到常在,统统换人。现在这些妃子如果也不过才一个多月,自然是对这个年纪轻轻却不受恩宠的皇后百般不服。陈宣华也懒得同这些勾心斗角的女人们多做纠缠,脸上却不得不摆出敷衍的笑容,“都坐吧,众位姐妹无须多礼。” 赵淑妃率先跟陈宣华礼问道:“皇后娘娘近日可好?” 陈宣华品了品杯中的茶,仪态万千,“无恙。众位姐妹呢?” 德妃见陈宣华这样问,忙接话道:“多谢皇后娘娘挂心,依臣妾看呐,赵淑妃近日总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定是常常受到皇上的宠幸了。” 德妃奉承的话令赵淑妃十分受用,她轻轻扶了扶自己高高挽起的头发,挑衅地看着陈宣华,“只不过连续几日罢了,皇上日理万机,我们做妻室的自然是要好好的服侍皇上了。不过像皇后娘娘这样清闲却又母仪天下的,我们这些妃嫔们自然是比不上了。” 听到赵淑妃句句带刺的话,陈宣华脸上的微笑依旧,即使心中为赵淑妃的话感到生气,表面上却也是神闲气定的样子。 见陈宣华丝毫不被自己的话激怒,赵淑妃无趣地撇过脸,朝着一旁的刘昭仪使了个眼色,刘昭仪领会,开口道:“皇后娘娘,臣妾近日总是睡得不太踏实,据太监宫女们说,这后宫之中似乎不太安宁啊。” 陈宣华看着刘昭仪那副似笑非笑的脸,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似乎快挂不住了。 刘昭仪见陈宣华的脸色开始有些变化,得意地继续说道:“皇后娘娘想必也是觉察到了,所以才时常会到御花园中烧以犀角,想必是为了驱邪消灾么?这后宫之中,本就为女子集中之地,而女子性属阴……不过臣妾似乎听闻,这犀角啊,燃烧之后,似乎同驱邪之效截然相反……” 陈宣华听到刘昭仪如此明显的话,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而其他嫔妃也因为刘昭仪的这番话而窃窃私语起来,“放肆!后宫之中岂容你一个小小的昭仪这样搬弄是非?你睡不着怕是皇上有些时日没有宠幸你,所以你一人在此哗众取宠罢!若是再敢口出狂言,休怪本宫掌你嘴!” “你!”刘昭仪气极,正想当众顶嘴,不料却出手赵淑妃制止了她,见赵淑妃如此,刘昭仪纵使心中还有怨恨也得咽回肚子里去。 “皇后娘娘,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的昭仪动怒呢?”赵淑妃阴阳怪气地说着,表面上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安慰皇后娘娘,可那嘲讽的语气显然是在嘲笑陈宣华心胸狭隘。 “是呀是呀,皇后娘娘人家刘昭仪之是一个才入宫没多久的新人,娘娘您何必跟一个新人一般见识呀……”其他的妃嫔见赵淑妃都开口,也纷纷帮腔,刘昭仪见这么多人帮着自己,自然是一副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的表情。 第406章 君之契约 伽罗与杨坚等人一路迅速逃下山,裴矩只是远远的看着伽罗再次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知道他自己很没用不能够在伽罗身边好好的保护她,那么她只要能安全就行了。 下了山,似乎安全了许多,这却让伽罗的心越加的慌乱了起来,对于李昞她真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感情去面对了,是感激、愧疚还是恨? 她承认她爱过李昞,但是李昞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无法理解,他甚至要杀自己,那么她也恨过李昞,所以现在呢? 李昞却又为了她要离开唐门被那么多人追杀,她感觉与他永远隔着一道墙,跨不过的墙,怎么做都无法真正的了解到他。 杨坚沉默的凝视着伽罗,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让她好好安静一下也许更好。苏威似乎想说些什么,被贺若弼拦住,而雪冥寒只是一个劲的冷漠冷漠再冷漠,他几乎从不说话,谁都猜不透他的心。 花子虚还能说些什么呢?虽然他平时很花心,但是他自己却从未真正的爱过,他其实什么都不懂!可悲的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伽罗不知该哭该笑,关心自己的人真的很多,而她关心的永远都是那个最不了解的。感觉自己到了这个古代,心情便随着李昞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以前总是听别人说感情是靠感觉的不管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旦对他有了感觉便就陷进了一生。 就在伽罗走神之际,眼前一道风袭过,两鬓的几缕青发散落,伽罗吓了一跳,往后退的好远。 “该死的,居然没射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伽罗的身后传了过来,来人正是独孤曼陀,她的两眸浑浊的泛着殷红,满目痛恨。 几个男人全都警惕的转过身来凝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娇小甜美的女子,花子虚一脸的鄙夷,这个女人他注意很久了,那日便是她将谋杀荀王的罪名盖到伽罗头上的,才会有现在的一切。 伽罗两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这个人她认识,正是那日花魁大赛与她一同比赛的女子。 “你说,李昞哥哥在哪儿?”独孤曼陀的声音冷漠却甜美,有种让人莫名回答的感觉。 伽罗看着这个女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女人身上的茉莉花香便是当时在李昞身边的女子身上的香味,那个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女杀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独孤曼陀两眼一横,“他明明来找了你,你还说你不知道? 真搞不清楚为什么李昞哥哥会为你这种女人付出这么多,他现在在外面受苦受累,而你的身边却永远都是被别的男人包围着,我真的忍不住想杀了你。”独孤曼陀冷漠的表情跟她那张甜美可爱的脸完全不匀称。 “他为我付出了什么?脱离唐门?离开了那个黑暗嗜血肮脏的地方对他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其实伽罗的内心早就对于李昞为了她被追杀的事而波澜不惊了,她也把这视为一种付出,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女人的面前实话就堵住了说不出来呢? 这算是嘴硬么?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对李昞的关心?伽罗只能苦笑出一抹残阳,看着独孤曼陀内心纠结着,这个女人那么关心李昞,是喜欢李昞么? 独孤曼陀听完了伽罗的话恨不得直接冲上前去杀了伽罗,但是碍于她身旁的众多高手独孤曼陀还是忍住了那个冲动。“你想知道他为你付出了什么么?好啊,我告诉你,让你心痛一辈子。他……” “曼陀……”突然一道黑影一闪,独孤罗出现在了独孤曼陀的身边,他双手捂住了独孤曼陀的嘴,一脸的慌张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不让独孤曼陀说。伽罗虽然表面没有什么波折,内心其实早就紧张的不成样子,她想要知道李昞究竟为了她做了什么事。 独孤曼陀迅速的推开了独孤罗的手,一脸的愤恨重新紧盯着伽罗,“我偏要说。 李昞哥哥就是为了她才要留在唐门里的,李昞哥哥也是为了这个女人才要脱离唐门,才会被杀的,现在都不知道李昞哥哥在哪儿,正派邪派都在找他的麻烦他现在还能去哪儿?”独孤曼陀说着就哭了起来,娇小的身躯不停的抽搐着。 没有人知道她的软弱,她是狠毒,可她也有爱,她也是个女人……她也想早早的卸下行囊,用真容勉之。 伽罗听的云里雾里,只是觉得心脏跳动的频率时快时慢,头晕目眩。独孤曼陀刚才说李昞为了她才留在唐门里的么?到底怎么回事? “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说李昞是为了我留在唐门里的?” 杨坚等人看着伽罗,没有插话,他们都不想干涉伽罗现在想要知道真相的心情,他们知道如果他们阻止了她想要知道的消息她真的会恨他们的。 而独孤罗也很是矛盾,他希望独孤曼陀能够幸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害怕看到伽罗心痛,他知道那不是爱,只是对一个被当做棋子的女人所该有的怜悯。他只得站在一边看着,却做不了什么。 “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当初独孤罗把你带到唐门内是我哥韩啸也就是唐门主子的命令,李昞哥哥想要脱离唐门,对于唐门的规矩来说便是死罪一条。 他在唐门内是个不可少的杀手,我哥就以你的性命威胁他留在唐门里,没想到一直没有感情的李昞哥哥居然受了威胁。还有那次打着李昞哥哥的名号去追杀你的杀手也是我派出去的,你也不想想唐门的杀手能让你逃走? 你居然也相信了。那晚李昞哥哥接了杀手任务的消息也是我透露给六扇门的,要不然凭你们的能力怎能查出唐门的消息? 当初李昞哥哥给你一掌便是算准了会有人救你,他身边有很多唐门的眼线他如果为了你停止了任务的话是会威胁到你的生命的,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你却还是不知好歹,害李昞哥哥被全武林追杀,我早该杀了你。” 随着独孤曼陀说的,伽罗的心再也无法平静,她双手握拳的站在那儿,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李昞居然会为了她付出那么多。怎么会是这样的?伽罗的眼泪就像是两股清泉直泻而下,面无表情,心就像是被撕裂开的疼痛。 “怎么可能?”她不禁说道。她现在是不是该开心呢?李昞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她该兴奋么?可是现在的李昞生死不明,完全没有了踪迹,她该怎么办? “伽罗,你别听她的。”杨坚终是忍不住拥住了伽罗。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的?我竟然完全没有相信李昞,我还对他说了那么绝情的话?李昞现在在哪儿?他不能出事啊。”伽罗没有推开杨坚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的流着眼泪。 突然间,苏威身形一闪已是手持宝剑位于独孤曼陀的面前,“你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一切?”苏威狂吼,全身的戾气如狂风暴雨般的肆意在周围。 而独孤曼陀只是流着泪浅笑着,“因为我想看到她痛苦的样子。” “你……我杀了你。”苏威说着便舞起手中的宝剑,向独孤曼陀杀去,独孤曼陀略一转身,躲开了苏威那致命的一击迅速退到了独孤罗的身后。独孤罗轻功了得,只是挽着独孤曼陀的腰一闪便没有了踪影。 苏威尖叫了一声,甩掉了手中的剑,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早已经丢了魂魄的伽罗,他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伽罗推开了杨坚转过身来问道:“你不会帮助他们杀李昞的对不对?” 杨坚看着她,苦笑着摇摇头。 “那你帮我找李昞好不好?凭你的势力很容易打听到他的消息的,我在这儿就认识你们几个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伽罗紧张的看着杨坚,他会帮她吗? “我……”杨坚犹豫着,他不杀李昞已经是违背了王兄最大的意愿了,他又怎能帮助伽罗找李昞呢? 伽罗看着杨坚一脸为难的表情容不得半点等待恨不得立马跪下来,杨坚见她也着实不忍心,犹豫了许久终是,开了口,“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伽罗呆愣的看着他,他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响起他与她初次见面的场景,那是他的能力就非同一般,他能瞬间的打发压抑,很有可能是官府的人…… 伽罗脑子里乱的很着实很难安静的想,忽的想到那晚荀王捉她之时他那一副毫无慌乱的样子,仿佛把她是胸有成竹的事情,而那时李昞突然出现,荀王看见他竟然退到了一边? 杨坚杨坚……猛地一下,裴矩的那句话从她的脑海中蹦了出来!“现在是隋皇朝开皇三年,当今皇帝正是隋第四代帝王杨坚。”杨坚,杨坚?杨坚便是不言悲伤以乐为生即是欢!杨坚即是杨坚! 她惊喜过来,立马一个铿锵倒在了地上,杨坚竟是皇帝!她早该发觉的…… 伽罗双眼直直的投向了杨坚,道:“你是隋的君王?” 六扇门四人完全傻了眼,愣愣的看着伽罗,她竟真的猜出了杨坚的身份! “你果真是聪明……”杨坚看着伽罗,他也料想到她能猜到,却不知她知晓后还能这般大胆的道出她的想法,对于他的出言不逊,他没有气,反而有着些欣喜,欣喜他们之间没一下子有了那千里之隔。可是她,究竟知不知道他对她的情呢? “真的是!若真是如此,我知道你的势力定是无人能比的,找个人对你来说不难的是不是?”伽罗看着杨坚喜欢他能同意,她那抹受了伤让杨坚心痛不已。她又怎知道作为皇上他也有很多不便和为难呢? “伽罗,你既然知道了朕是皇上,那你知不知道朕对你的心呢?朕喜欢你你知道吗?”杨坚没有再隐瞒索性承认了,一下子不知是释然了,还是紧绷了。 六扇门四人早就知道杨坚对伽罗的感情了,只是没有猜到他竟会现在说出来。伽罗只是呆愣了看着杨坚,一脸诧异。她还以为他一直把她当做他的妹妹。 伽罗无奈,只好缓缓地低下了头,忘掉刚才杨坚所说的一切,紧闭上双眼咬牙继续道:“求求你,帮我。” 杨坚忽然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那笑泛着苦涩,心痛。 “如果朕有条件呢?” “我答应。”伽罗一秒都没犹豫便答道。 “那如果朕要你随朕进宫?你肯么?”杨坚大声道,眼中已经有了琉璃,生怕一眨眼便将那透明的液体流失。 伽罗全身先是一颤,随后坚定的回答道:“我肯。” 六扇门看着伽罗,傻了眼,他们以为伽罗会放弃的,没想到她竟这么快答应了。 杨坚紧蹙起了眉头,对于伽罗的回答,他没有半点的欣喜。他一直以为她是不同的,与其他的女人都不一样,她不在乎荣华富贵,他以为她还会坚守自己的自由和尊严,可这次她却没有。 就仅仅是为了那个……杀手!他大笑起来:“好,好啊!伽罗,你真的肯,”杨坚的痛已经无法用语言表露出来了,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他什么也不管了,他从小的占有欲就十分的强悍,那么他坚信着即使没有伽罗的心,他也要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他相信他会虏获到她的心。 杨坚承认他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眼前的女子了,可是面对她总是有着数不完的无能为力,身为一国之尊的他可从来没有尝试过他自己爱过的人却正大光明的爱着别人,也是第一次不顾一切、不折手段的想要得到一个人。 伽罗知道自己很自私,也知道不该利用杨坚对她的感情,但是她没办法了,这一次她不再是别人的棋,她自己置身棋局,她要自己打赢这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行动已经完全的脱离了自己的意识,仿佛所做的一切事,便只能是为了李昞。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曾一度把他当做好朋友,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是喜欢自己的,他可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她从没有想过会与皇帝有任何的感情瓜葛。 “你真的是愿意为那个杀手付出一切。”杨坚心痛的看着伽罗,平常一直维持着弯月的笑眉,此时也蜷蹙成了一道枯燥的弧。 伽罗蓦的跪在地上,却没有说话,她觉得现在除了保持沉默,实在是说不出别的什么。不知不觉伽罗越发的开始痛恨自己的这张脸,她总觉得一切都是假象,若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子他们究竟还会不会说爱她?还会不会有着那些不顾一切的纠缠? “难道朕的付出你丝毫看不见么?你就不能稍微给朕那么一点点爱?” 杨坚一口一个朕似乎将他和伽罗的距离拉的越来越远,让伽罗的内心渐渐的感到生疏起来,此时此刻她才感觉到杨坚的那股帝王之气,可是帝王之爱却不是所有的人能够承受的,伽罗静静的流着眼泪,依然选择了沉默。 看着伽罗一直跪在地上,仿佛颓废、无力、可怜的模样,杨坚终是不忍心再这样继续下去。地上一片片的土石被伽罗的眼泪浸泡出的深褐色缓缓地向四周蔓延着,水分却一直不停的升华使之迅速的变回原来的干燥,就如杨坚现在的心一样,已经步步迈向干涸。他苦笑了一声,双手扶向伽罗的双肩,“别跪着了,朕觉得小伽罗倒不像是小伽罗了。” 杨坚的声音渐渐温柔反倒让伽罗感到不习惯,她呆愣了一会,随着杨坚抬手的幅度站起了身。 “既然你都知道朕是皇帝了,那么你便要知道朕的名字不叫杨坚,而是叫做杨坚。” 伽罗不懂杨坚内心的苦水,她现在想知道的都不是这些,她想要知道的只是杨坚给自己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李昞,他是救还是不救。 杨坚似乎已经清楚的了解到了伽罗的心中所想,他放开了伽罗的手向后退了几步一挥袖喊了声:“隐!”随即几道黑色的身影片花一闪的出现在了杨坚的面前,各个半跪下身严肃正色着等候差遣。 杨坚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他果然没猜错,这些人一路跟着他们。“传朕的旨意,从今日起隐部的南方分支全都放下手中的任务寻找杀手李昞的踪迹。记住,要活的。” “这……齐清王说……”地上跪在中间的人迟疑着。 “放肆,到底朕是皇帝还是齐清王是你们的主子?别忘了你们真正的主子到底是谁。”杨坚愤恨道,摆出了皇帝的架势。 “是。”领命后,几人又是刹那间的消失了。 伽罗看着他,不知内心是喜是悲,对杨坚的愧疚又多了许多。 “朕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那伽罗你答应朕的呢?”杨坚注视着伽罗,双眼紧盯着伽罗的眸。 “我……”伽罗的眼睛躲过杨坚的紧逼四处张望着。说出的话便如抛出去的流水,杨坚既已答应了自己,也作出了行动,那么她呢?真的愿意进宫做他的妃么? 第407章 含元走水风波 杨坚也不语,只是看着伽罗丝毫不松懈,仿佛要逼得她无路可走自动坚定下来她愿意做他的妃。 杨坚甚至不懂,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女人,谁不想攀龙附凤,谁不像做他的皇妃,为何伽罗会把这看的像坐牢一样? “我答应,只要你帮我找到李昞,而且我要知道李昞是活着的,我要你知道李昞如果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在你的身边。”伽罗终是抬头对上了杨坚的双眸,这就是那梦中人说的痛苦么?如果这就是命,那么她认了。 “好,朕会让你永远留在朕的身边的。”杨坚说着将伽罗揽入了怀中,不顾伽罗到底是不是愿意,至少他觉得他的目的达到了,至少现在伽罗能够自愿的在他的身边不会离开。 “那我们明天就回宫。” 杨坚达到了他的目的。那么六扇门四人呢?就只是他们之间的过客?苏威自是受不了这样,他终是忍无可忍,为什么伽罗不来找他帮忙? 他们四名捕也是有势力有办法的,他们不会要求她付出任何事情的,可是她却甘愿求杨坚,甚至付出自己的一生。 苏威怒目凝视着那两人,说他违反君命他也不管了,他就这么豁出去了,直接从地上捡起侍剑,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朝着远方飞奔而去。 “四弟……”贺若弼皱着眉大喊一声,立马转头面向杨坚拱手迟疑,“皇上。”待杨坚一点头他便迅速的追了去。 苏威突然的离开只是一度的觉得可悲,一度的觉得心伤,却完全没有想到他这次的离开,几乎与伽罗完全绝路,甚至差点永远不见。 而伽罗以为这便是那梦中人说的痛苦,她又怎知这次的失误才是导致她真正痛苦的元凶,她不该跟杨坚打这个赌! 痛苦正在缓慢的逼近着,这是一般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谁都不知道伽罗到底能不能坚持下来。 杨坚害怕伽罗会突然地反悔,当日,他便匆匆忙忙的与小豆子取得了联系,那晚便坐上马车急急忙忙的赶回了皇宫,而伽罗也进了那个黄金般的大牢笼,也不知道之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只能听天由命。 伽罗随着杨坚连夜赶回了皇宫,哪知杨坚一回宫便被皇太后叫了去,无奈之下伽罗只好一人暂时留在了皇上的寝宫“含元殿”。 仁寿殿内。 杨坚已换上一身黄色盘龙大衫单膝跪在一个年老的妇女面前,“儿臣给母后请安了。” 那个年老的妇女双腿平跪而卧在一张枚红色的椅榻上,头上插满了金黄色的凤凰朱钗,单手平放在自己的腰侧,一副安稳平定的样子,双眸却透着威严的冷漠。 杨坚早就做好了被太后骂一顿的准备了,跪在地上请安后便一声不吭着。 太后冷哼一声偷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杨坚,她的皇儿,一国之君,竟然偷溜出宫去这么久,这还像话么? 虽说找不到他时,她在宫里担心害怕着,生怕她的皇儿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但是方才得知皇上回宫的消息,她脑海里可只剩下气愤了。作为娘的,她必定要好好训斥他一番不可。 杨坚就这么跪着,太后不吭声他也不便起身。 歇了许久,太后一只手典雅的端起了身旁一位宫女手中捧着的茶杯,故意的那个一不小心杯子落到了地上,碎了。不知是不是太安静了,只是“啪……”的一声便响彻整个仁寿殿。皇太后倒没什么反应,身旁的宫女太监们早就不发一言的跪在了地上。 杨坚抬头看了皇太后一眼,见太后直接无视他,便冲着周围的太监宫女们投去一个眼神,他们立马会意纷纷退下殿去。 “儿臣离去这几天,母后身体可好?”杨坚缓缓站起身来,走上榻,自顾自的浅笑着问道。 太后眼睛不去看他,冷笑了一声道:“皇儿还会担心母后的身体?” 杨坚陪笑着走到太后的身旁,双手轻放在她的双肩上揉捏了起来,“儿臣在外的日子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母后呢,怎会不担心母后的身体呢?” “哼,你胆子不小,竟然溜出宫去玩了那么久。你眼里要是真有母后你会那么长时间不回来?皇儿,你可知道你是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的,你那小孩性子该放放了。” 太后蹙起眉头,双眼盯上了杨坚的笑脸,叹气的摇了摇头。“皇儿啊,你这样母后怎能放心啊!” “母后,朕是皇帝,偶尔出宫巡查乃是查看民间疾苦,在这宫中您又不是不知,朝中大臣们多是报喜不报悲,这隋下也不知苦了多少老百姓。” 杨坚一本正经的说道,其实自从他当上皇帝外面的事情他都不知分晓,这次除了出去玩也还真是为了探查探查官场民众上的琐事,但怎知出宫没多久便遇到了伽罗,她使他芳心大乱便没有心情去顾及其他的了。 “巡查?那皇帝出宫那么久,巡查出什么来了?” 杨坚沉默了许久却也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是为了伽罗忘记了巡查吧,只好吃回哑巴亏认错道:“这……儿臣知错了,以后一定谨记母后的话。” 太后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皇儿,一只手搭上自己的单肩握住了杨坚的手,“唉,罢了!念你还知道回来,母后也不再说了,能教的母后都说了,至于到底听不听那就是皇儿你的事情了。” 杨坚但听不语,他却也没有想到这次母后竟会这么简单便放了他,心里忽然间都舒畅了不少。 他知道母后都是为了他好,从小到大都是母后在他身边扶持着自己,母后为他付出了多少他都知道,但是母后又怎知他不愿做皇上呢? 自古人人为抢皇位争的是天翻地覆可是真正的当上了皇帝却是寂寞空虚了,每日有那么多的奏折要批阅,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管,一点自由都没有,实在是无趣极了。 “听说皇儿此次回来带了个女子?”太后蓦地一语打破了杨坚的沉思,杨坚一愣,没想到伽罗的事传的这么快,这该如何解释?他知道伽罗这事绝不能如实以报。 只怕杨素将伽罗告知给了太后,到时候要是让太后知道了他为了这么一个女子放弃了让江湖人士归入朝廷的大好机会,伽罗怕是要遭难了。自古红颜祸水,他还是懂些的。 杨坚仔细的想了想道:“是。那女子叫做独孤伽罗,伽罗才貌双全聪明伶俐,儿臣是想母后日日一人在这枯燥的仁寿殿里无趣,便将此女子带回宫陪伴母后。” “哦?是么?皇儿真是有心了。”听完杨坚的话,太后果然笑容满面。她平日里在这仁寿殿确实是觉得无趣,总是没有什么人陪她老人家谈谈心,说说故事,可是无聊了。这回来了个民间的女子怕是知道不少民间的故事,也好让她老人家松松心了。不过此事真的那么简单么?男人,又有几个是例外的? “母后整天为了儿臣操心,儿臣也是该孝顺孝顺母后了。”杨坚见蒙混过关,立马奉承道。 难得见到杨坚如此懂事,不管亦真亦假,太后也暖到心里去了,她笑道:“那什么时候把那个女子带来与我见见,也好让我老人家解解乏了。” “儿臣刚回宫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待哪儿天儿臣有时间了,再把伽罗带来见见母后。” “好好好啊。”太后见杨坚提起那女子来脸上呈现红光,她面不改色的笑着,那女子怕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只是从民间带来给她老人家解乏的吧!也不知能让他皇儿带回宫来的女子会是个怎样的人呢?她倒是很有兴趣知道。 许久,见太后没再说话,杨坚便也觉得怪怪的,看看外面已经不早了,再过些时间怕是要上早朝了。伽罗还一个人在他的寝宫待着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只好一俯身朝着太后道:“母后,时候不早了,儿臣半夜来打扰母后也实属不该,此刻便不再打扰,儿臣就先行回含元殿了。” “好吧,看这时辰你也快要去上早朝了,早些回去小歇一会,别累着。”皇太后关心的问候着。 杨坚浅笑着答道:“儿臣告退。”说完,便匆匆的出了仁寿殿,赶回含元殿。 当杨坚赶回含元殿时,伽罗已经在他的龙床上睡着了。他小心的坐在了床边,看着伽罗的睡容也还是娇美动人,红润的脸颊让他体内的火忍不住想要。 但是他又怎么忍心去伤害她现在美好的姿态呢?只好静静的坐在她的身旁等待着早朝时间,看来她还得在这儿待些时日了,他还得好好想想给她安排个住处才行。 天空渐渐的变成了浅蓝色,远处悠悠泛起一片极淡的红…… 杨坚坐在伽罗的旁边却也累的忍不住打盹儿,直到一个老太监轻步走到他的跟前细声道:“皇上,该上早朝了。”杨坚一下子回了神,正身坐好方才站了起来,看了伽罗一眼,做了个静的手势出了大殿,走时还不忘吩咐门外的小太监们道:“好好照顾屋里的姑娘。” “是。”小太监乖巧的应了声,杨坚才漫步离去。 伽罗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时便有两个小宫女端了一盆清水到了她的身旁,低头轻声道:“姑娘请梳洗。”伽罗看着两个小宫女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下,简洁的将自己的脸清洗了下,之后便被两个小宫女拉到了一个镜子面前梳了个简单的妃子头。 伽罗看着自己的发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醒悟从怀中掏出了李昞送她的那个发钗插入了发间,她苦笑的看着这个发钗,也不知道李昞现在在哪儿受苦,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她现在算是杨坚的人了吧! “姑娘饿了吧!皇上特意叫御膳房给姑娘做了些饭菜,请姑娘享用。”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太监缓步走了过来,笑着说道。伽罗傻傻的看着这个太监很久,这个太监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回想了一会突然唤道:“你就是那日跟在杨坚身边的那个小厮?”记得那时候自己还说了要阉了他的,没想到…… 小豆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头道:“没想到姑娘还记得我小豆子。”随即觉得伽罗话中有什么不对劲,慌张的看了看周围,刚才这姑娘竟然直呼皇上的名讳了,她胆子怎么这么大?不想好了? 伽罗浅笑着看着他,长的也算是机灵,白白净净的,怎么就是个太监呢?叹了口气,起身朝着饭菜的方向走去。一来到桌子面前,口水差点就露了出来,好多菜啊,鸡鸭鱼肉样样不少,还有许多看不出是什么的蔬菜。皇宫的生活果然奢侈。 伽罗吞下了差点流出口的口水,坐了下来,一拿筷子嘴便停不下来了。“嗯嗯嗯,好好吃哦!你们也坐下来吃啊,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吃得掉?”伽罗一边吃还时不时的抬头叫那些太监宫女也坐下来陪她。可是那些人都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对了,杨坚……哦不,杨坚呢?”伽罗吃饱后,摸了摸嘴角,抬起头问小豆子。小豆子愣了一下,再次慌张的回顾四周,挥了挥手遣散了其他的宫女太监后才弯下腰轻声对伽罗道: “姑娘,要知道在宫里是不可以直接叫皇上的名讳的,你也不能一口一个……被别人听到了,可是会被……”小豆子悄悄的做了一个砍脖子的手势,吓得伽罗脖子一缩,直觉一股冷风从自己的背后飞过,还没等伽罗缓过神来,小豆子又道: “姑娘不是宫里的人,不知道宫里人心险恶,在这宫里最不能惹得就是女人,姑娘以后不管是见了哪个妃子都不可随便的乱说话,否则一个不小心,皇上还没赶到,您都有可能会丢了性命。”小豆子严肃的说道。 其实小豆子也挺喜欢伽罗,虽然第一次跟她见面便被她骂了,但是他知道伽罗是直爽善良的女子,没有那么多心眼,跟这些皇宫里的妃嫔比起来不知好到了哪儿去了。所以他自然是不愿意看到伽罗出事的。 伽罗听了小豆子的话沉思了很久。是啊,她得先认清楚她现在是身处皇宫的,杨坚是皇上,她就必须学会去接受与杨坚的妃进行一场战争。 其实她并非要与她们战斗,而是古代的皇宫之后本身就是你不惹他他也惹你,你若忍气吞声,那么死无葬身之地的便是你。她在现代的生活早就给了自己一个无法与别人共侍一夫的意念,但是为了李昞,她没有办法,为了救李昞,她就只能做杨坚的人。 今后她作为皇帝的女人就必须得学会坚强,与他的那些妃们斗到底,因为……她要好好活着,找到那块黑玉石,回到现代! “姑娘,你就在皇上的寝殿里安安心心的待着就好了,皇上现在正在大明宫与近日来访本国的外来使臣商讨国事,等皇上不忙了自会回宫陪姑娘的。”小豆子乐呵呵的说道,仿佛他比伽罗更期待杨坚能够早些回来。 伽罗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李昞怎么样了,杨坚的隐部到底找没找到他,总之现在只要心一静下来满脑子都是李昞的影子。话说老是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不管现在的心情怎样,伽罗的性格可是那种坐不住的,总想要出去看看,这皇宫这么大想必也会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吧! “小豆子,你带我出去玩玩好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可是会发霉的。”伽罗嘟着嘴一副很是可爱迷人的样子。 令小豆子看的心慌,脸颊红了半天,他知道伽罗的性格,就照她这样冒冒失失的,出去万一撞见了哪个女主子,怕是有命去没命回了。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么自己的脑子还能保得住么?等皇上回来了,自会带她出去玩的吧! 再三考虑后,小豆子还是决定了,不能带她出去! “姑娘,这事不好吧!您还是等皇上回来了,让皇上带您出去玩,要是小豆子带您出去了,出了什么事的话,可是负担不起的。”小豆子一脸无奈为难的样子,伽罗见了也没法,可是真要她这么乖乖的坐在这儿的话,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那好吧!那我就再忍忍,只好自己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伽罗甜甜的笑着,看的小豆子全身火热,这下子得到了伽罗的遣散令就如得到了大赦般迅速的退出门外。 小豆子一走,伽罗便开始了她的鬼点子,自出看看望望,里屋边上倒是有一扇窗,可是关的紧紧,也不知道怎么开。 这房子也实在大,伽罗虽说住了一晚上,还没怎么逛逛。再往外走,有一个大珠帘隔了一个房间,伽罗走进去一看,像是书房,有一张大桌,桌上笔墨纸砚全然具备,两堆黄色的小本子搭的老高。 第408章 不忘初心,筹谋争宠 两周都有着金黄色高高的书架,里面放满了文书。桌子后面有个好大的金黄色椅榻,看起来坐上去应该很舒服。而边上还有个烛台不知为什么一直亮着,怕是哪个小太监忘了熄灯吧! 不过伽罗看着那盏烛台忽然想了一个好法子,也许还就是能够溜出去。于是,伽罗开始了她的计划。 为了不会引起真正的火灾,伽罗在那个书房里找了许多纸张和一些她看不懂文字的书,然后把那堆纸张抱着放到了书房的珠帘边上,尽量能让火燃起时门外的人可以看到里面的火势。 然后就去拿来了烛台点燃了那堆纸,火渐渐的燃烧了起来,伽罗还用自己身穿的衣裙去扇扇那燃起的火,好让黑烟弥漫的多些,到时候等他们人来了也好趁着浓烟滚滚跑出去。 可是无论怎么烧,那火还是很小,烟雾还是不够。 伽罗就想着多拿些纸来,把那根蜡烛放在了一边跑到了那张大桌那又搬了不少深蓝色外皮的书。谁知道搬那些书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手撞到了一堆黄色小本子,那本子蓦地倒了下来。 伽罗还没来的及惊呼,那本子“哗”的便烧了起来,伽罗愣住了,这纸貌似多了,便用脚踱着想把火扑灭些,结果边上蜡烛不小心倒了,碰到了珠帘边上的金黄色布帏,火突然汹涌了起来,这烟也是越渐越浓…… 伽罗傻眼了,心里暗叫糟了,这下子怕是引起真正的火灾了,也不知道这火烧皇上寝宫会是个什么罪名,可还没等伽罗大叫,那声“走水啦!”的大喊声便传了出来。 随后好多太监拎着水桶跑了进来。伽罗吓了一跳,什么都不管了便往外跑,正巧撞到了刚刚跑进来的小豆子。小豆子看到了伽罗,连忙打量着伽罗的上下:“姑娘你没事吧!” 伽罗尴尬的笑着答道:“没事。”便拉着小豆子往外跑,“我们快出去!”出去后,小豆子慌张着要问伽罗些什么,转身时早已不见了人影。 伽罗趁着人多,逃离了含元殿,深深的呼了口气。唉!她只是想出来玩玩,谁知道一个不小心竟把杨坚的寝殿给烧了,那怎么办?以后杨坚住在哪儿?这火还不至于整个宫殿都给烧掉吧,火灭了应该还能住哈!虽说是愧疚,但是伽罗还是忍不住为了自己找借口逃脱罪名。 烧了就烧了吧,反正这皇宫那么大,还怕没有地方住么?杨坚应该……不会怪罪自己吧! 伽罗溜出了含元殿便是漫无目的的瞎晃了,因为这个皇宫实在太大了,她完全找不到哪儿对哪儿,没头没脑的往前走了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花园,花园里开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花,印在绿色的丛间煞是诱人。 花园中间则有一个小亭子,而亭子里坐着三个的女人,各个穿的花枝招展、浓艳妖娆的,长的呐都可算得上是秀色可餐。只是不知这三个女人是什么身份,在这宫里会谈些什么话题,伽罗一时好奇,便就靠近了她们,躲在草丛里偷听。 “听说,昨儿个皇上带回来个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其中一个穿着粉色纱裙的女人道。 “说是半夜里回来的呢,许多人都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子,今早上我派画儿去含元殿打听,画儿说是个天仙般的人物呐!” 另一个身着浅蓝色的女子说道,她看起来倒是可爱,不像是什么有心计的人,但是伽罗知道只是她伪装的好而已,小豆子早就提醒她了,宫里的女人啊,都不是省油的灯。 “哼,天仙般的人物,说不准儿那就是个狐猸子,都是进宫跟我们姐妹抢皇上的。”之前的那个穿粉色纱裙的女子道,一脸的狠样。 伽罗总算搞清楚了,原来这三个女人是杨坚的妃子啊!怪不得集体在这儿讨论她了,看来她要小心着点了,不然的话怕是要引火上身,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别还没看见海,就被这些个女人给灭了!毕竟还是小心为上策。 伽罗一直在注意着那三人中最低调的女人,她一身湖青色的罗裙长衫,只是浅浅的笑着,从头到尾都只是手托一个茶杯,不曾言语。 直到那个粉衣女子说完话后,她才缓慢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从怀中抽出一条雪白的丝帕,优雅的拭了拭嘴角,道:“弘政夫人妹妹这话在我和魅儿面前说说就罢了,在外面可不必多说。 要是让皇上知道了,指不定会怎么样呢。要我说啊,这宫里多了个人也就多了张口吃饭,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那女子被皇上看上了,我们作为皇上的妃子也只能忍气吞声,还能有什么法子?”那个女人的声音缓慢而清晰,甜美中透着淡淡的清脆感,听着让人的身子忍不住发软。 “宣华姐姐您当然不用担心啦,皇上一直都很喜欢宣华姐姐的,老是夸姐姐蕙质兰心、善解人意,哪像我们成天被皇上训斥。”弘政夫人道,说着还赌起一张嘴,佯装出一副可怜无助的样子。 宣华夫人淡笑着,即使被这么夸奖了还是不动声色的端起了方才放下的杯茶,仿佛这茶里有品不尽的美味。 “不行,我非得想办法去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弘政夫人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便被容华夫人拉住了,“弘政夫人妹妹你看你,就你心急不是,我们慢慢想办法嘛,就这么冒冒失失的闯过去,会出事的。” 宣华夫人再次放下了茶杯,抿了抿嘴,偷瞄了弘政夫人一眼,缓慢的站起身来。“魅儿,上次倩贵人送给你的那盒糕点呢?” “还在我宫里呢,姐姐你叫我不要吃,我便一直留着没吃呢,谁知道那花雨倩是不是想办法企图毒死我的。” 宣华夫人嘴角撇出一股怪笑道:“怎么会有毒呢?倩妹妹虽说平时有些跋扈了,但还不至于害你嘛,你且先回你的寝宫把那盒点心拿来。” “为什么啊?姐姐你要吃么?那盒点心不干净的,你要吃的话,我叫画儿去御膳房给你现做啊!何必不要命的吃那盒点心啊?”容华夫人疑惑道,莫非那盒点心没有毒?不会啊!那花雨倩哪儿是那种善心的人,无怨无故叫宫女来送点心给她吃?那盒点心绝对有毒。 “那点心是放的有些时候了,但是也不至于坏了,没什么不能吃的,听说那还是从异国的贡品呢,丢了也着实可惜,不如我们把那糕点带去给那新进宫的女子尝尝,也算是替皇上尽了地主之谊了。”点心是别人送的,伽罗出了什么事,也不会赖在她们身上,真是个狠毒的女人。 宣华夫人意味深长的淡笑着。伽罗看着她,全身一股冷风乱窜,她现在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做笑里藏刀了。看来这三个女人中,最狠毒最有头脑的便是这个宣华夫人了,还好这次的谈话被她听到,否则到时候要是真吃了那点心的话,那死的不是很冤枉? 容华夫人看着宣华夫人笑了,笑的得意,笑的奸诈,随后一俯身,“那我先回去拿点心,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含元殿送点心。”容华夫人也没那么傻,谁知道到时候送点心的人会不会出事?要去也得她们一起去才是。 可是这次当容华夫人要走时,她的贴身宫女画儿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主子,不好了。”她气喘吁吁的惊呼着,成功的招揽她们三个女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张做什么?”容华夫人蹙起柳眉不满的问道,最讨厌她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了,老是让她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毕竟在这宫里做的不可告人的事也多了,随时都担忧着会突然的暴露。 “主子,含……含元殿,含元殿走水了!”伽罗听完一愣,这消息传的这么快呀?愧疚一下子再次涌上头。 “什么?!含元殿怎么会走水的呢?”宣华夫人觉得事情不对,立马问道。这皇上的寝宫着了火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清楚,只听含元殿里的小玄子说今早有个小太监忘了灭掉烛台,不知道怎么的烛台就被打倒了,才引起的火。”画儿深呼着气,耐心的给她的主子讲解道。 “那那个住在含元殿的女子呢?”弘政夫人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不清楚,都说没见着人,也不知道逃没逃出来。” “我们去看看吧!”宣华夫人说着,便朝着伽罗刚才来的方向走去。为了不被她们看到自己躲在这里,伽罗小心翼翼的转了个方向望草丛的另一个方向躲去,但是不小心踩到了枯树枝,“吱咋”的一声,让弘政夫人一惊。“谁?” 伽罗暗叫糟糕,仍然躲着不敢出来。 “是什么人?出来。”容华夫人威严的大吼了一声。伽罗想了想这么躲着怕是没戏,只得乖乖的低头站了出来。 宣华夫人看了伽罗半天,见她低着头,也完全瞧不清正脸是什么样子,但是感觉是个不错的模子。“你是哪儿的宫女?怎么躲在这儿偷听主子们说话?” 伽罗蓦地跪到了地上,佯作慌张的样子,道:“奴婢不敢偷听主子们说话,只是奴婢今日刚进宫,跟着公公走丢了,找不着回去的路,又有些疲惫便就躺在这睡了一会。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娘娘们在这儿说了什么啊。” “哼,好大的胆子,刚进宫就敢偷懒?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是哪儿的宫女,竟然连宫女服都不穿,像个什么样子。”弘政夫人训斥道,伽罗犹豫着不敢抬头,若是让她们看到了自己的容貌,怕是就死定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伽罗吓得几乎浑身是汗,这才进宫第一天呢,不是就命落宫墙内吧?但慌忙中却也还是低着头吞吞吐吐道:“奴……奴婢还没来得及换上宫女服便被公公拉去做事了,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啊。”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真得好好交代交代,竟这般的不守规矩。”严媚儿皱皱眉道。 “奴……奴婢……”伽罗正迟疑着不知怎么答话,萧宣华便咳嗽了一声,惮了伽罗一眼,转身对弘政夫人道:“只是个宫女而已,不管她了,我们还是赶紧去昭阳宫查查情况吧!” 跟这小宫女比起来,先去含元殿才是真正的目的。说完便独身走了,弘政夫人也没再计较,只是狠狠的瞪了伽罗一眼,威严道,“念你是新人就先饶了你,若下次再犯,定不轻饶。”一甩袖便跟着容华夫人追上了宣华夫人的步伐。 伽罗只得咬着牙奉承着答道:“奴婢谨记娘娘教诲,谢娘娘仁德。”见三人走远了,伽罗的一颗心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却意外发现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还好是有惊无险。 看来这皇宫真的很危险,着实不能一个人在外面瞎晃,想罢伽罗便找着原来的路迅速赶回了含元殿。 回到了含元殿,第一时间便是被杨坚抓了个正着。 伽罗扫视了一眼含元殿,看来火已经熄灭了,晚上有地方住了! “伽罗你哪儿去了?朕听到小豆子来报含元殿走水了,便就立马赶来了,朕很担心啊。”杨坚双手紧握着伽罗的肩,急切道,周围不少宫女太监都看着,弄得伽罗倒很是不好意思,她尴尬的笑了两声推开了杨坚,“我没事,你不用那么担心的,我只是看那么大火害怕,躲远了而已。” 身旁那么多宫人看着,说不定就有杨坚的哪儿个妃子的眼线呐,得小心点。 杨坚只顾着把自己全身的爱全部付诸给伽罗,希望能够感动她,但是他又怎么知道这爱反而会害了伽罗,他是皇帝,是那么多女人的丈夫,他越是宠爱的女人,就越会是这后宫之中的众矢之的。 而这一幕偏偏那么恰好的给刚赶来的那三个女人瞧见了,首先是宣华夫人看着伽罗的衣饰认出她便是方才是亭外见到的那个宫女,没想到当时没注意的宫女竟然就是昨夜皇上带进宫的女人,看来她是什么都知道了,还好自己说话做事甚为谨慎,目的没有那么的明显。 “你不就是那是宫……”弘政夫人正欲说下去被容华夫人拉住了,容华夫人一个严厉的眼神投了过去,弘政夫人立马会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退到了容华夫人和宣华夫人的中间随着她们浅浅的一俯身,“臣妾给皇上请安。” 伽罗瞄了他们一眼,装作没看见继续望着杨坚无视他们。 弘政夫人和容华夫人吓得一身冷汗,早知道刚才那宫女就是这个女人就不该放了她的,还耍小聪明装作是宫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皇上面前告状。 那宣华夫人倒是一脸的平静,端庄优雅的走到了杨坚的面前,“皇上,臣妾们听到含元殿走水都吓了一跳,立马就赶过来了,您没事吧?”伽罗心里冷笑一声,装腔作势。 她表面功夫可真好,装什么善良贤惠? 杨坚先是看了伽罗一眼,尴尬的笑了一声对宣华夫人道:“朕没事,当时朕不在场。” “这位妹妹是……”宣华夫人看着伽罗浅笑着,眼球中却透着震撼,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有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让女人看了都无法移开眼线。 这妹妹倒先朗朗叫上口?这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伽罗可不屑,还没等杨坚回答便笑道:“妹妹我叫独孤伽罗,皇上叫我伽罗,姐姐也叫我伽罗好了。” “伽罗妹妹。”宣华夫人唤道。 “皇上,您知道么?今天伽罗溜出去玩撞到几个人,差点……”伽罗刻意的躲开那三个女人的眼线对着杨坚道。 “差点怎么了?” “皇上,臣妾该死,臣妾知错了。”杨坚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跪下的容华夫人和弘政夫人的话给打断了。 见两人慌张的样子,杨坚不由的在意起来,他双眼一挑正色问道:“你们两个又闯什么祸了?” 其实容华夫人和弘政夫人是害怕伽罗把她们三人招供出来,看皇上对待这伽罗的样子自是关心非常的,若是知道她们今日想着要害伽罗自然是免不了受罚的。不如自己招供,说不定还会有那么一线的生机。 可是两人还未来得及招供,伽罗便抢着说道:“皇上,没什么,只是撞到了几个宫女,她们不知我是皇上带回来的客人,险些给了我个下马威。” 听完伽罗的话,杨坚的心里算是明白了,一定是与这严媚儿和弘政夫人有关,也听出伽罗这话里有意是要放过她们三个,就没有打算深究了,只要伽罗没有出事,要他怎样他也不在乎了。 伽罗这么做也只是想先给她们个下马威把之前自己跪下的仇先报了,另外这样的话,也能给自己留条后路,日后能够多个存活的余地。 第409章 争宠记一:天降祥瑞 可是伽罗她啊哪里知道,这一入宫门深似海,单纯的她怎能斗得过这后宫中的女人呢?真是让人忧心啊! “那你们又有什么事呢?突然间就向朕请罪。”杨坚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地上跪着的两个娇人儿。 容华夫人和弘政夫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松了口气,但是这内心对伽罗的恨意却更加深重了,“臣妾……臣妾只是知道皇上回来了,却没有第一时间赶来给皇上请安,臣妾有罪。” 容华夫人转了转脑袋答道。 “这有什么罪?你们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含元殿这么一场大火朕还有的忙呢!”回头看了一眼伽罗,“这次不知烧掉了多少奏折,朕还得找那些大臣来重新呈些奏折上来。” 伽罗见杨坚蓦地看向自己,立马心虚的低下头装没看见,杨坚这眼神仿佛有什么话藏着没说,难不成他知道这场大火是拜自己的手所赐? “那皇上注意龙体,宣华和妹妹们就先退下了。”宣华夫人上前一步一弯腰便回头给容华夫人和弘政夫人使了个眼色,三人纷纷退下。 三个女人走后,伽罗忽然觉得这空气都舒畅了不少,满满的笑了起来。 “你就别笑了,好好的干嘛火烧朕的寝殿?你就这么闲啊?”杨坚突然一蹙眉问道。这人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啊? 回到宫里也搬出了皇帝的架子了?还是比较中意以前爱跟自己拌嘴吵架的杨坚,再说他怎么知道这火是她燃起来的? 应该只是猜测吧,因为毕竟当时只是她在寝殿里。干脆就来个死不承认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的。 “我怎么烧你的寝殿了?这火突然烧起来了,我都被吓一跳好不好?” “哦?是吗?”杨坚显然是很不相信。 “当然是啦,我差点都没逃出来。”伽罗继续嘴硬道。 杨坚嘴角露出了一抹玩味的蔑笑,这个伽罗在宫里在宫外都是一个样子,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在皇宫里居然还敢对着自己撒谎,真的胆子够大。 他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还会说是她干的好事? “已经有人告诉朕了,在寝殿里发现了一堆纸张的火烧灰烬,那才是真正的火源,你好好的干嘛把朕的奏折给烧了? 你还嫌朕刚回宫,事情不够办是不是?”见伽罗死不承认,杨坚索性直接把自己掌握的线索全部说出来让她想反悔也难。 “我烧了你的奏折?”伽罗还真不知道自己烧了杨坚的奏折。难道那一堆堆的黄本子是奏折?苍天啊,不是吧! “嗯哼,不然你以为你烧的是什么?” 伽罗无语只好愧疚的低下了头,一副忏悔的样子。 看的杨坚也无奈,只好深叹一口气,道:“罢了,烧也烧了,遇到你,朕什么时候遇到过正常事?你啊!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只要不再给朕惹麻烦什么都好!” 伽罗见杨坚不计前嫌,心里的愧疚一下子消失全无,想着那场火,还是忍不住笑了。 宣华夫人等人一路快走离开了含元殿,虽然表面上不敢做出什么样子,心里早就对伽罗恨之入骨,这个眼中刺她们一定要想尽办法除掉。 “岂有此理,那个女人算什么啊?竟然敢耍我们,有本事就在皇上面前说出我们的计划啊,我才不怕呐。哼!”弘政夫人一边急急忙忙的走着,一边不停地嘀咕着,一副被火烧了身的样子,现在的形象真和泼妇有的一比。 “弘政夫人,你就少说两句吧,我们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平常皇上就不怎么喜欢我们俩个,今天这么一闹,皇上怕是以后再不会来找我们了。”容华夫人扭扭捏捏的说道,娇眉略蹙,两眼发慌,樱唇微启的却被咬在了口中。 宣华夫人仍是不吐一语的向前跨步着,很快便将弘政夫人和容华夫人甩的老远。但是两人很快发现不对,眼见着宣华夫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又拎起裙尾追了上去。 “宣华姐姐你慢点啊。”容华夫人追上宣华夫人便双手紧抱住她的臂膀喘着大气不肯放手。弘政夫人尾随至上,“宣华姐姐你别光顾回宫啊,你帮我们想想怎么对付那个女人吧。” 宣华夫人听完却一脸的不满回头道:“好了好了,别再说什么对不对付了,你们就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不要成天想着害这个人害那个人的,活的都累死了。”这话她说的亦是大义凛然,仿佛之前的计划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弘政夫人气的将脸撇到一边,双脚狠狠地一跺,却是一个不小心扭到了脚疼得她蹦了起来,喊痛连连。 “哎呦,这是谁把三位妹妹气成这个样子呀?”一个娇端妩媚的声音传来,刮起了三人不乐意的眉头。不用眼睛去看,光是听听就知道是什么人。 弘政夫人还是控制不了自己那冲动任性的性格,忍了忍痛,双手叉腰怒气道:“花雨倩,你叫谁妹妹呢?虽说是我和魅儿姐姐比你小,但是宣华姐姐好歹比你大上几天,怎么说你都该叫她一声姐姐,怎能逾越的直呼妹妹?” “那我比你大,直呼我的名讳,这又该怎么算了?”花雨倩冷哼一声,完全没有把弘政夫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眉梢探出一抹疑问的光芒,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女人。要她服输叫宣华夫人一声姐姐?怎么可能! 弘政夫人被花雨倩的一句话逼得无语,“你……”只是单字一喊,便想不出下文,指尖狠狠的指着花雨倩那娇媚的脸蛋和她那一直摇摆不停,似是勾引似是示威的身段。 随后便只听“啪。”的一声,花雨倩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弘政夫人的脸上,“不懂规矩就算了,竟敢还敢拿手指着我,你哪儿来的胆子?无论年龄身份我可是都比你大!”花雨倩大声道,吓得弘政夫人浑身颤抖的捂着脸便不敢再哼一声。她哪里知道这花雨倩一巴掌说打就打来了呢? 宣华夫人一个眼神投给容华夫人,让容华夫人将弘政夫人拉到了身后,以免再不识好歹而吃亏。随后迎着浅笑,向花雨倩一轻轻低首缓声道:“既然倩贵人喜欢做姐姐,那宣华就先见过姐姐了。 弘政夫人性子急脾气倔,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倩贵人也就多多包涵着点儿,看在我的面子不与她计较了吧!” 宣华夫人一面低声低气的说着谦虚得体的话,一面话中又隐藏着讽刺与强势,那句“看在我的面子上”短短的几个字便又将自己的位子抬高了来。 她不是笨人,在这宫中虽不方便得罪什么人,却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踩在脚下,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会保护好自己的地位与端庄姿态,好让自己在皇上面前的样子永远是那么的贤良淑德。 “宣华姐姐啊,你干嘛……”弘政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宣华夫人回头的一个狠历的目光给吓了回去,只好不服气的直杵在一旁生着闷气。 “看倩贵人走的这方向,是听到了口风含元殿走水了,要去含元殿看看皇上吧!”萧宣华为了打破尴尬故意扭转话题道。 花雨倩轻笑了两声也没想隐瞒答道:“是啊,我心里时刻惦记着皇上,得知了这么个消息哪儿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如果是去看皇上是否安康的话,倩贵人还是不必了。”严媚儿浅笑着走上前来说道。 “哦?这是为什么?难道只允许各位妹妹们去探视不成?”花雨倩一副自己不可一世的样子,让身边的三个女人看了,忍不住想上前揍她,但为了大局起见还是咬紧牙笑容不变。 “那怎么会呢?姐妹们关爱的都是自家的夫君,我们怎会不许,只是媚儿方才正是和宣华姐姐、弘政夫人妹妹从含元殿来的,皇上并无大碍,只是……”严媚儿故意延迟着话语,拉扯出花雨倩的好奇。 “只是什么?” “只是……皇上身边现在有个女人在,那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好惹,我们都险些因为她被皇上治了罪。媚儿只是提醒着姐姐,希望姐姐不要被那女人害了便好。” 严媚儿闻声细语的提点着,她知道伽罗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也知道皇上也并不把她当作一般的女子,所以自己动不得她也可借刀杀人啊,即便是没了办法她就算是与花雨倩站到了同一战线,也要想方设法的把她给治了。 听严媚儿这么说,花雨倩也镇静下来,考虑着。忽的一抬头,“可是昨晚皇上带回来的女子?” “就是她,一副妖媚的姿容,见了便令人有些生偎。”严媚儿说完还故意的双手抱了抱自己的胳膊,一副害怕的样子。 “哼!她居然还迷惑起皇上来了?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岂容的了她放肆?你们可知道她叫做什么名字?我找人去查查她什么来历。”花雨倩摆出一个胸有成竹的样子,嘴角的轻蔑渐渐收起,缓慢的转变成阴险的模样。她就不信了,这皇宫之内还有比她更会魅惑男人的女人。 严媚儿想了想,蓦地忆起先前伽罗自报过家名,随后答道:“她好像说过她叫什么——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花雨倩随着严媚儿说话突然大声的吐口而出伽罗的名字,一脸的茫然和惊慌,似乎还有着不可思议的味道。还没等萧宣华等人理解过来些什么,花雨倩便自言自语的轻声道:“怎么会是她?她不是……” “你认识她?”严媚儿好奇的看着花雨倩,那个独孤伽罗是宫外皇上带来的,看花雨倩那激动慌张不敢相信的样子难道她认识那个叫独孤伽罗的女人?她们是什么关系? 花雨倩知道自己的举止太过于明显,缓了缓神,深呼一口气道:“不认识。” 萧宣华疑惑的看着花雨倩那口是心非的样子,她刚才的表情明明体现出了她认识那个女人,但是为什么又否认说不认识呢?她一定是在说谎,看来花雨倩身上还有不少的秘密。 花雨倩否认后便迅速的转身走了,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如发生了什么大事般,萧宣华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把自己的疑惑传递给了对方,却完全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花雨倩一路飞快的往自己的宫里跑去,那速度仿佛要飞了起来,以至于周围的宫女们全在后面紧追着。高呼“倩贵人,你慢着点儿,小心摔倒啊。”花雨倩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皇上带回来的女人会是独孤伽罗,她不是……怎么会和皇上在一起呢?这个女人到底在玩些什么把戏?看来她得好好查查这件事。独孤伽罗现在她还得好好看着,不能让她出事,说不定以后她还有用呢! 伽罗在皇宫一待,眨眼便一个礼拜。 现在暂无任何名分,老是待在皇上的寝宫也会招人非议,于是杨坚将以前嫁去了异国的颜霜郡主的“瑶光殿”赐给了伽罗,还重新加派了两个比较贴心的宫女华裳、霓裳贴身伺候着。 日子过的还算逍遥,唯一不舒服的就是,总觉得屋子外面有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本是已经立秋了的时节,可谁知这几日天却越发的燥热了起来,伽罗叫华裳去冰窖敲了一些冰来,又叫霓裳将各种水果全都切成粒做了一些水果刨冰,一群宫女们聚在一起吃的很是欢喜。 随着小豆子的一句“皇上驾到”把她们吓得各个胆破心惊的样子,慌张站成了一排。 话说最近杨坚很忙也没有经常来找伽罗,伽罗其实很想见到杨坚然后问问有没有李昞的消息,可是碍于愧疚和产生的尴尬迟迟开不了口。 听到太监通报皇上来了的消息,伽罗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刨冰,站起身来迎到了门口,她知道既然进了宫就该守些宫里的规矩,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见杨坚满脸欢喜的进了门,伽罗略一侧体俯身,轻声呼道:“伽罗见过皇上。”这么些天来也不是第一次行了礼,虽然杨坚见了听了很不舒服,觉得拉远了距离,但是碍于在宫中规矩繁多也就没有多加追究。带着一帮的太监宫女浩浩荡荡的进了瑶光殿。 杨坚一眼便看见了小桌上放着的水果刨冰,疑惑的端起了那个小碗,一股冷气窜入手心,散了方才走来积攒下的热气,很是舒服。“伽罗啊,这又是什么? 自从你进了宫,这做好吃的可没停下,像上次那个奶油,朕到现在还是回味无穷啊,不知这又是什么美味?”杨坚一副发现宝的样子,恨不得马上把碗里的冰镇水果给吃了。 伽罗笑了笑,不舍的看着那碗到了杨坚手上的水果刨冰答道:“这个叫作冰花彩宴,只是把各种各样的水果切成粒放在冰中而已,汇聚了各种酸甜苦辣的水果味,加上有冰,在这种天气里可以解暑的。” “哦?是么?有创意。”杨坚刚夸完伽罗,其他的什么都没说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随后一副享受美味的样子,“果然美味啊!” 这一幕让伽罗气的火光四冒,她自己都不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的斟酌着,却让他一人消去一大半,这各种各样的水果本来就难收集,加上那冰窖里的冰可是华裳敲了好久好久才有这么点点的,这个杨坚还真是不客气吶!也不看看有没有毒,哼! “还有么?这么一小碗根本不够吃。”杨坚见伽罗撅着小嘴,一副舍不得吃的样子,心里暗暗的笑了起来,忍不住故意问了句。 伽罗看他吃了一大口还嫌不够,立马一步跨上前去将碗抢了下来,“没有了,没有了。”又瞥了杨坚一眼,小声嘀咕着,“你还吃上瘾了……” 周围的宫女忍不住掩嘴笑了笑,想必这世上除了伽罗也没有别人敢与皇帝抢东西吃了吧。 在这瑶光殿伺候这个小主,每天每日见到的稀奇事还真不少。 “对了,朕这次来是找你有事的。”杨坚趁着伽罗不在意,再次夺了回去,又吃了一大口方才放下那碗所剩无几的水果刨冰道。 有事?难道是李昞有消息了吗?伽罗没再在意那刨冰的事,看杨坚这幅欢喜的样子,李昞应该没出事吧,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李昞了,好想他啊!伽罗满脸惊异的样子将自己内心的喜悦偷偷的掩埋了。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虚假平静着问道:“什么事啊?” “太后想见你。”五个字完全打消了伽罗的兴奋,面部表情僵直在嘴边,仿佛失了魂般的落魄。不是李昞!还没有找到李昞么?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杨坚的隐部到底有没有努力的在找李昞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伽罗你怎么了?为何知道了太后要见你,就不说话了?”杨坚疑惑的紧盯着伽罗走神的双眼问道。 第410章 争宠记二:冰花彩宴 可是伽罗哪里知道,这一入宫门深似海,单纯的她怎能斗得过这后宫中的女人呢? “那你们又有什么事呢?突然间就向朕请罪。”杨坚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地上跪着的两个娇人儿。 容华夫人和弘政夫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松了口气,但是这内心对伽罗的恨意却更加深重了, “臣妾……臣妾只是知道皇上回来了,却没有第一时间赶来给皇上请安,臣妾有罪。”容华夫人转了转脑袋答道。 “这有什么罪?你们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含元殿这么一场大火朕还有的忙呢!”回头看了一眼伽罗,“这次不知烧掉了多少奏折,朕还得找那些大臣来重新呈些奏折上来。” 伽罗见杨坚蓦地看向自己,立马心虚的低下头装没看见,杨坚这眼神仿佛有什么话藏着没说,难不成他知道这场大火是拜自己的手所赐? “那皇上注意龙体,宣华和妹妹们就先退下了。”宣华夫人上前一步一弯腰便回头给容华夫人和弘政夫人使了个眼色,三人纷纷退下。 三个女人走后,伽罗忽然觉得这空气都舒畅了不少,满满的笑了起来。 “你就别笑了,好好的干嘛火烧朕的寝殿?你就这么闲啊?”杨坚突然一蹙眉问道。这人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啊?回到宫里也搬出了皇帝的架子了? 还是比较中意以前爱跟自己拌嘴吵架的杨坚,再说他怎么知道这火是她燃起来的?应该只是猜测吧,因为毕竟当时只是她在寝殿里。干脆就来个死不承认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的。 “我怎么烧你的寝殿了?这火突然烧起来了,我都被吓一跳好不好?” “哦?是吗?”杨坚显然是很不相信。 “当然是啦,我差点都没逃出来。”伽罗继续嘴硬道。 杨坚嘴角露出了一抹玩味的蔑笑,这个伽罗在宫里在宫外都是一个样子,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在皇宫里居然还敢对着自己撒谎,真的胆子够大。他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还会说是她干的好事? “已经有人告诉朕了,在寝殿里发现了一堆纸张的火烧灰烬,那才是真正的火源,你好好的干嘛把朕的奏折给烧了?你还嫌朕刚回宫,事情不够办是不是?”见伽罗死不承认,杨坚索性直接把自己掌握的线索全部说出来让她想反悔也难。 “我烧了你的奏折?”伽罗还真不知道自己烧了杨坚的奏折。难道那一堆堆的黄本子是奏折?苍天啊,不是吧! “嗯哼,不然你以为你烧的是什么?” 伽罗无语只好愧疚的低下了头,一副忏悔的样子。看的杨坚也无奈,只好深叹一口气,道:“罢了,烧也烧了,遇到你,朕什么时候遇到过正常事?你啊!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只要不再给朕惹麻烦什么都好!” 伽罗见杨坚不计前嫌,心里的愧疚一下子消失全无,想着那场火,还是忍不住笑了。 宣华夫人等人一路快走离开了含元殿,虽然表面上不敢做出什么样子,心里早就对伽罗恨之入骨,这个眼中刺她们一定要想尽办法除掉。 “岂有此理,那个女人算什么啊?竟然敢耍我们,有本事就在皇上面前说出我们的计划啊,我才不怕呐。 哼!”弘政夫人一边急急忙忙的走着,一边不停地嘀咕着,一副被火烧了身的样子,现在的形象真和泼妇有的一比。 “弘政夫人,你就少说两句吧,我们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平常皇上就不怎么喜欢我们俩个,今天这么一闹,皇上怕是以后再不会来找我们了。”容华夫人扭扭捏捏的说道,娇眉略蹙,两眼发慌,樱唇微启的却被咬在了口中。 宣华夫人仍是不吐一语的向前跨步着,很快便将弘政夫人和容华夫人甩的老远。但是两人很快发现不对,眼见着宣华夫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又拎起裙尾追了上去。 “宣华姐姐你慢点啊。”容华夫人追上宣华夫人便双手紧抱住她的臂膀喘着大气不肯放手。弘政夫人尾随至上,“宣华姐姐你别光顾回宫啊,你帮我们想想怎么对付那个女人吧。” 宣华夫人听完却一脸的不满回头道:“好了好了,别再说什么对不对付了,你们就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不要成天想着害这个人害那个人的,活的都累死了。”这话她说的亦是大义凛然,仿佛之前的计划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弘政夫人气的将脸撇到一边,双脚狠狠地一跺,却是一个不小心扭到了脚疼得她蹦了起来,喊痛连连。 “哎呦,这是谁把三位妹妹气成这个样子呀?”一个娇端妩媚的声音传来,刮起了三人不乐意的眉头。不用眼睛去看,光是听听就知道是什么人。 弘政夫人还是控制不了自己那冲动任性的性格,忍了忍痛,双手叉腰怒气道:“花雨倩,你叫谁妹妹呢?虽说是我和魅儿姐姐比你小,但是宣华姐姐好歹比你大上几天,怎么说你都该叫她一声姐姐,怎能逾越的直呼妹妹?” “那我比你大,直呼我的名讳,这又该怎么算了?”花雨倩冷哼一声,完全没有把弘政夫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眉梢探出一抹疑问的光芒,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女人。要她服输叫宣华夫人一声姐姐?怎么可能! 弘政夫人被花雨倩的一句话逼得无语,“你……”只是单字一喊,便想不出下文,指尖狠狠的指着花雨倩那娇媚的脸蛋和她那一直摇摆不停,似是勾引似是示威的身段。 随后便只听“啪。”的一声,花雨倩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弘政夫人的脸上,“不懂规矩就算了,竟敢还敢拿手指着我,你哪儿来的胆子?无论年龄身份我可是都比你大!”花雨倩大声道,吓得弘政夫人浑身颤抖的捂着脸便不敢再哼一声。她哪里知道这花雨倩一巴掌说打就打来了呢? 宣华夫人一个眼神投给容华夫人,让容华夫人将弘政夫人拉到了身后,以免再不识好歹而吃亏。随后迎着浅笑,向花雨倩一轻轻低首缓声道: “既然倩贵人喜欢做姐姐,那宣华就先见过姐姐了。弘政夫人性子急脾气倔,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倩贵人也就多多包涵着点儿,看在我的面子不与她计较了吧!” 宣华夫人一面低声低气的说着谦虚得体的话,一面话中又隐藏着讽刺与强势,那句“看在我的面子上”短短的几个字便又将自己的位子抬高了来。 她不是笨人,在这宫中虽不方便得罪什么人,却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踩在脚下,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会保护好自己的地位与端庄姿态,好让自己在皇上面前的样子永远是那么的贤良淑德。 “宣华姐姐啊,你干嘛……”弘政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宣华夫人回头的一个狠历的目光给吓了回去,只好不服气的直杵在一旁生着闷气。 “看倩贵人走的这方向,是听到了口风含元殿走水了,要去含元殿看看皇上吧!”萧宣华为了打破尴尬故意扭转话题道。 花雨倩轻笑了两声也没想隐瞒答道:“是啊,我心里时刻惦记着皇上,得知了这么个消息哪儿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如果是去看皇上是否安康的话,倩贵人还是不必了。”严媚儿浅笑着走上前来说道。 “哦?这是为什么?难道只允许各位妹妹们去探视不成?”花雨倩一副自己不可一世的样子,让身边的三个女人看了,忍不住想上前揍她,但为了大局起见还是咬紧牙笑容不变。 “那怎么会呢?姐妹们关爱的都是自家的夫君,我们怎会不许,只是媚儿方才正是和宣华姐姐、弘政夫人妹妹从含元殿来的,皇上并无大碍,只是……”严媚儿故意延迟着话语,拉扯出花雨倩的好奇。 “只是什么?” “只是……皇上身边现在有个女人在,那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好惹,我们都险些因为她被皇上治了罪。媚儿只是提醒着姐姐,希望姐姐不要被那女人害了便好。” 严媚儿闻声细语的提点着,她知道伽罗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也知道皇上也并不把她当作一般的女子,所以自己动不得她也可借刀杀人啊,即便是没了办法她就算是与花雨倩站到了同一战线,也要想方设法的把她给治了。 听严媚儿这么说,花雨倩也镇静下来,考虑着。忽的一抬头,“可是昨晚皇上带回来的女子?” “就是她,一副妖媚的姿容,见了便令人有些生偎。”严媚儿说完还故意的双手抱了抱自己的胳膊,一副害怕的样子。 “哼!她居然还迷惑起皇上来了?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岂容的了她放肆?你们可知道她叫做什么名字?我找人去查查她什么来历。”花雨倩摆出一个胸有成竹的样子,嘴角的轻蔑渐渐收起,缓慢的转变成阴险的模样。她就不信了,这皇宫之内还有比她更会魅惑男人的女人。 严媚儿想了想,蓦地忆起先前伽罗自报过家名,随后答道:“她好像说过她叫什么——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花雨倩随着严媚儿说话突然大声的吐口而出伽罗的名字,一脸的茫然和惊慌,似乎还有着不可思议的味道。还没等萧宣华等人理解过来些什么,花雨倩便自言自语的轻声道:“怎么会是她?她不是……” “你认识她?”严媚儿好奇的看着花雨倩,那个独孤伽罗是宫外皇上带来的,看花雨倩那激动慌张不敢相信的样子难道她认识那个叫独孤伽罗的女人?她们是什么关系? 花雨倩知道自己的举止太过于明显,缓了缓神,深呼一口气道:“不认识。” 萧宣华疑惑的看着花雨倩那口是心非的样子,她刚才的表情明明体现出了她认识那个女人,但是为什么又否认说不认识呢?她一定是在说谎,看来花雨倩身上还有不少的秘密。 花雨倩否认后便迅速的转身走了,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如发生了什么大事般,萧宣华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把自己的疑惑传递给了对方,却完全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花雨倩一路飞快的往自己的宫里跑去,那速度仿佛要飞了起来,以至于周围的宫女们全在后面紧追着。高呼“倩贵人,你慢着点儿,小心摔倒啊。” 花雨倩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皇上带回来的女人会是独孤伽罗,她不是……怎么会和皇上在一起呢?这个女人到底在玩些什么把戏?看来她得好好查查这件事。独孤伽罗现在她还得好好看着,不能让她出事,说不定以后她还有用呢! 伽罗在皇宫一待,眨眼便一个礼拜。 现在暂无任何名分,老是待在皇上的寝宫也会招人非议,于是杨坚将以前嫁去了异国的颜霜郡主的“瑶光殿”赐给了伽罗,还重新加派了两个比较贴心的宫女华裳、霓裳贴身伺候着。 日子过的还算逍遥,唯一不舒服的就是,总觉得屋子外面有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心里觉得怪怪的,十分地不自在。 本是已经立秋了的时节,可谁知这几日天却越发的燥热了起来,伽罗叫华裳去冰窖敲了一些冰来,又叫霓裳将各种水果全都切成粒做了一些水果刨冰,一群宫女们聚在一起吃的很是欢喜。 随着小豆子的一句“皇上驾到”把她们吓得各个胆破心惊的样子,慌张站成了一排。 话说最近杨坚很忙也没有经常来找伽罗,伽罗其实很想见到杨坚然后问问有没有李昞的消息,可是碍于愧疚和产生的尴尬迟迟开不了口。 听到太监通报皇上来了的消息,伽罗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刨冰,站起身来迎到了门口,她知道既然进了宫就该守些宫里的规矩,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见杨坚满脸欢喜的进了门,伽罗略一侧体俯身,轻声呼道:“伽罗见过皇上。”这么些天来也不是第一次行了礼,虽然杨坚见了听了很不舒服,觉得拉远了距离,但是碍于在宫中规矩繁多也就没有多加追究。带着一帮的太监宫女浩浩荡荡的进了瑶光殿。 杨坚一眼便看见了小桌上放着的水果刨冰,疑惑的端起了那个小碗,一股冷气窜入手心,散了方才走来积攒下的热气,很是舒服。“伽罗啊,这又是什么? 自从你进了宫,这做好吃的可没停下,像上次那个奶油,朕到现在还是回味无穷啊,不知这又是什么美味?”杨坚一副发现宝的样子,恨不得马上把碗里的冰镇水果给吃了。 伽罗笑了笑,不舍的看着那碗到了杨坚手上的水果刨冰答道:“这个叫作冰花彩宴,只是把各种各样的水果切成粒放在冰中而已,汇聚了各种酸甜苦辣的水果味,加上有冰,在这种天气里可以解暑的。” “哦?是么?有创意。”杨坚刚夸完伽罗,其他的什么都没说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随后一副享受美味的样子,“果然美味啊!” 这一幕让伽罗气的火光四冒,她自己都不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的斟酌着,却让他一人消去一大半,这各种各样的水果本来就难收集,加上那冰窖里的冰可是华裳敲了好久好久才有这么点点的,这个杨坚还真是不客气吶!也不看看有没有毒,哼! “还有么?这么一小碗根本不够吃。”杨坚见伽罗撅着小嘴,一副舍不得吃的样子,心里暗暗的笑了起来,忍不住故意问了句。 伽罗看他吃了一大口还嫌不够,立马一步跨上前去将碗抢了下来,“没有了,没有了。”又瞥了杨坚一眼,小声嘀咕着,“你还吃上瘾了……” 周围的宫女忍不住掩嘴笑了笑,想必这世上除了伽罗也没有别人敢与皇帝抢东西吃了吧。 在这瑶光殿伺候这个小主,每天每日见到的稀奇事还真不少。 “对了,朕这次来是找你有事的。”杨坚趁着伽罗不在意,再次夺了回去,又吃了一大口方才放下那碗所剩无几的水果刨冰道。 有事?难道是李昞有消息了吗?伽罗没再在意那刨冰的事,看杨坚这幅欢喜的样子,李昞应该没出事吧,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李昞了,好想他啊!伽罗满脸惊异的样子将自己内心的喜悦偷偷的掩埋了。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虚假平静着问道:“什么事啊?” “太后想见你。”五个字完全打消了伽罗的兴奋,面部表情僵直在嘴边,仿佛失了魂般的落魄。不是李昞!还没有找到李昞么?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杨坚的隐部到底有没有努力的在找李昞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伽罗你怎么了?为何知道了太后要见你,就不说话了?”杨坚疑惑的紧盯着伽罗走神的双眼问道。 第411章 争宠记三:招蜂引蝶 伽罗蓦地回过神尴尬的笑了笑,抚了抚停留在自己肩边的秀发答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太后会突然想见我,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不会的,太后是因为知道你是鲜卑来的,她在宫里待久了,闲来无趣想听你说说外面的故事。” “这样啊!”还以为是哪个妃子跑太后那说自己坏话去了呢,原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样也好。 之后伽罗便随着杨坚一大帮人到了太后的寝宫仁寿殿。 伽罗一进殿门便招来了许多人的目光。而眼前的椅塌上坐着一个富贵尊容,一脸冷漠严肃的老太太。她上下仔细打量着伽罗,眼中透着不容小窥的光芒,最后才慢慢的缓解了脸上的那摸不可一世的冷漠。 “瞧这姑娘长得跟天仙儿似得,哀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小人儿呢!这姑娘一定就是皇儿说的栾姑娘了吧!” 杨坚上前两步一拱手浅笑答道:“是的,母后一直说的要见她,皇儿今日忙完了朝中之事便将伽罗带来了。” 太后看着伽罗,老半天都没见伽罗有个什么反应,直到杨坚回头干咳了一声,她才欣然会意慌张的跪倒在了地上道:“民女独孤伽罗见过太后。” 伽罗行过礼后,太后方才显了微笑,一招手道:“好,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生看看。” 伽罗慌慌张张的看着眼前的年迈之人,电视剧里的那些太后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也不知这杨坚的老娘是个什么人物,但愿不要太糟啊! 听到太后叫她靠近点,伽罗谨慎的看了一眼杨坚,见他浅笑默许后,便缓慢的站起身来,走到了那老人的身旁。 “你是哪里来的女子啊?怎么长的这么水灵?”太后一把握住伽罗的手放在了手心,看来很是喜欢的样子,可那眼眸中还是透着一种震慑和冷漠,仿佛伽罗小的连颗灰尘都算不上。 伽罗想了想没多加编构便答道:“伽罗曾经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失忆了,除了自己姓甚名谁其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伽罗也不知怎么回答的好,便就随意的按照杨坚知道的“实话实说”了。 “是么?”太后的脸色忽然变了,仿佛对这个回答很是不喜欢,一个严厉的眼神投向了杨坚,像是在责怪他带了个不明不白的人回来了。 伽罗捕捉着太后脸上的一颦一笑,一眼神,了解到这个太后并不是普通的老妇人,心眼还是很多的,脸上的表情喜怒无常,怕是不好对付,而且这杨坚似乎对自己的母亲是无语不听,典型的孝子啊! “哼!老太婆子,摆这样子给谁看啊?以为自己是太后就了不起不可一世了?我还不屑进这宫门呢,若不是你那儿子以李昞的命与我做交易,我才不会把这几这一生浪费在这而你我诈的后宫之中呢!” 伽罗心里虽说这么想着,可哪里敢在她面前说出口?只是那眼睛不服输的看着太后,将自己心里的不满意与不屑完全表露在了脸面上,她就赌这个太后不是那么两句好话便能疏通过去的主。 这个表情一丝不差的被太后受尽眼底,太后放开了伽罗的手冷哼了一声问道:“怎么?你这眼神好像很不满意?” 杨坚看这不欢的场面为伽罗捏了一把冷汗,却又不知从何插口。 伽罗早就做好了这个心里准备,一脸诚实的答道:“民女不敢有不满,只是太后似乎对伽罗的身份不太喜欢,民女虽说不是什么了不起人家的子女,但也知道清白是不容玷污的,伽罗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自然是心中无愧天地,所以望太后不要只以小定大,便确定了伽罗的不明不白。” 伽罗的话说完,太后愣了好半天,不知过了多久才哈哈大笑了起来,“呵呵,你个小女子真是有点胆识,坦率真诚,哀家喜欢。” 听完太后的话,杨坚深呼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伽罗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她能看得出太后那笑意中一闪而去的厌恶。 这个女人可不比那些妃子,也许还更难缠! 伽罗一上午都与太后聊的甚欢,伽罗胡编了许多鲜卑的故事说给太后听,把太后的心情一下子提到的了顶端,杨坚在一旁满意的看着这么融洽的一幕。 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候,她最爱的母亲与她最爱的女人在一起畅谈,这种一般的人家所能享受到的平凡的幸福,正是他这个做皇帝所享受不到的啊! “伽罗啊,你的这些故事真是有趣极了,以后你要是有时间吶,就多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给我老人家解解乏。”太后满脸笑容的说着,可却只能让伽罗感到心里一阵阵的不愉快,仿佛太假。但是她却只能当做恩情般回道:“伽罗一定常来看太后。” “不如……哀家叫皇上册封你为公主,你就做哀家的女儿好了。”太后的一句话让杨坚怔住,她知道太后并不是为了同情伽罗才这样的,她是故意要封伽罗为公主,如果伽罗成了公主,那么他们之间便构成了兄妹关系,是不得成亲的,也就是说他便不能封她为妃了,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算什么? 他放下了自己的尊严,利用不正当的手段把伽罗接进宫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他知道他的母后不允许他的妃子是一个鲜卑的女人,所以自回宫以来他一直没有对太后明说,没想到太后早以看出,并提前开始阻断了伽罗成为他的妃子。他怎能让这种事发生? “母后。”杨坚一拱手皱眉道,面部表情早已经促就了他的不满。 太后瞥了一眼杨坚装作没看见他那不满的眼神,继续看着伽罗笑道:“不知道伽罗可否愿意做哀家的女儿啊?” 伽罗可看出了此局面的为难,说实话她不想要做杨坚的妃,可是毕竟是自己答应了的,也不能反悔,但是太后的意思摆明了不愿意她成为皇室妃子,笑容满面的说要收她为女,册封公主,也无法拒绝,真是纠结死了。“这……”伽罗迟疑着,悄悄的看了杨坚一眼,不知所谓。 “怎么?难道你不愿意?”太后的脸色立马便的严谨起来。 “这老婆子搞什么鬼?变脸变的比我翻书还快,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有意立我为妃,还这样刻意为难,这不是故意不给他自己的儿子面子么?最过分的居然把这选择权交给我,这下子该怎么办嘛? 古代的男人也真没出息,什么就知道听母亲的,他都成人了唉,好歹还是皇帝啊!没用极了!”伽罗心里偷偷想着,却面不改色。 “伽罗哪儿会不愿意,只是……伽罗真的高攀的上吗?伽罗只是平凡人家的女子,不懂宫里的规矩,怕是无法适应这宫中的生活。” “那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打算留在宫中?”太后有些探视的问道,她倒要看看伽罗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进了宫哪有不愿留下来享福的? “我……”伽罗犹豫着,但是并不是贪念着妃子的地位,而是在乎着她没有成为杨坚的妃,那么他还会不会帮她找李昞。 而这犹豫在太后的眼里确实不舍得离开,口是心非,在她的眼里,女人都是虚伪,爱势力和地位的,想当初她是经过了多少磨难,做了多少坏事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她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女人是可以永远纯洁到底的。 “你这我我我的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想留下来做哀家的女儿还是回归到你的鲜卑?”太后的言下之意是只有这么两条路,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余地。要么给她个公主的名分让她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要不……滚回她的鲜卑去。 伽罗虽然表面上只是迟疑、犹豫、忐忑,不知如何,其实手心手背早已经布满了汗渍,这个太后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怪不得小豆子说这宫里没有一个女人是省油的灯,原本只把那些女人规定在杨坚的妃子内,没想到这个太后也是那个不容小窥的人物。看来以后的路不好走了。 杨坚终是看不下去,连回话的礼都没行便插口道:“母后,您干嘛逼伽罗做决定呢?” 太后一个凶狠严厉的眼神投过去,有些发怒的口气道:“哀家和伽罗的事你别管,在旁边看着便行了。” “母后,儿臣实话跟您说吧,朕这次带伽罗进宫就是要封伽罗为妃的,不管母后您愿不愿意,这事是定了。” 杨坚一甩袖,双手背在了身后,一副不可傲视不肯屈服的样子,这样子把太后到时气的不轻。太后一掌拍在椅榻上蓦地站了起来,“放肆!你还反了?母后的话你是不是也不听了?”太后大声吼了起来。恍然间,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母后,儿臣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连封个妃的权利都没有吗?”杨坚也丝毫不让步。 “你是皇上要以国家大事为重,怎能日日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大事?况且在你身边的女人必须是知识渊博知书达理的名门贵族之女,要是能辅佐你的女人,怎么可以是随便从鲜卑带回来的女人?” 太后直接了当的说道,气的脸都红了。这么多年来,皇上是她一手养大的,从来没有一次这样子顶撞过自己,没想到,就为了这么个人间的女子竟然敢忤逆她。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能力,竟把他的皇儿教成这个样子。 “可是这宫中的妃子们全是母后给朕挑的,对朕来说她们只是装饰后.宫的点缀,朕根本就不爱她们。” “爱?这皇宫之中有爱吗?母后不也是这么一步步的爬上来的?你父皇的妃何止三千,母后都是踏着那些女人们的尸体来走到今天的。若是真的有爱,这宫中会有那么多冤魂吗?母后会有今天这个地位吗?你能当得了皇上吗?” 太后的声音逐渐扩大,那股子气和怨回荡在仁寿殿中回旋不断,一个喘不过气,太后气的向后大退一步,坐倒在了椅榻上,全身都瘫了下来。脸色由先前的通红渐渐的变成了苍白。 杨坚见太后倒下,吓了一跳,大呼一声“母后。”冲了去。 太后病了,整个仁寿殿就跟炸了锅似得一片混乱,太医也来诊治过了,并无什么大碍,只是一口气没有提上来,休息几天便可以好了。 伽罗趁着这个时候被杨坚找人送回了瑶光殿,自从回了自己的宫,伽罗的一颗心便怎么也放不下了,总是觉着对不起杨坚对不起太后。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着,也许自己就是妖孽吧! 是祸害,自从来了这古代她都数不清自己到底害了多少人了,该怎么办,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现在只想知道李昞的消息,然后找到梦中人所说的黑玉石,赶紧回到自己的世界,那样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自己心伤了。 想着伽罗再次从发间取出了李昞送的那个发钗,仔细的看着,虽然没什么复杂的,但是就是精致的让人喜欢,由心的觉得不想遗弃。 这个大的青翠色珠花比自己的那个黑玉石还要大一点,到时候带到现代去说不定能买更多的钱,伽罗傻傻的笑着,不知是在笑自己现在的想法,还是笑自己的幼稚。李昞送她的东西,她怎么舍得卖掉呢? 夜深了,抬头看着窗外的圆月,似乎没有一丝生气,冷冷的却有些淡淡思念的味道,月亮是她与李昞能同时看到的唯一的东西了吧!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 伽罗来了宫里好些天了,都没有机会出去玩,华裳霓裳两个大姑娘天天跟着自己的后面,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监禁了。 杨坚说好了忙完了带自己在宫里四处逛逛的,可是因为太后病了的事情再次耽搁了。伽罗再也熬不下去,叫她那么多天不出门不是要她的命么?上次为了溜出去玩,差点烧了杨坚的寝殿,还把他的奏折全给烧了,这次可不能再玩火了。那怎样才能出去呢? 伽罗单手拖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这是个有待于思考的问题…… 忽然看见窗外墙角处有两只螳螂在打架,一时又实在是无聊的紧,伽罗不知哪儿来的兴致,竟跑了出去看虫子。 华裳霓裳见伽罗突然坐了起来就跑了出去,先是疑惑的一愣,然后俩人对视了一眼也快步跟了出去,皇上可是叮嘱过要随时的跟在她的身后保护她的安全,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她们两个小宫女就算赔上了全家的性命也是负担不起的。 在别人眼里,华裳霓裳也许只是普通的宫女,看她俩长得刹是可爱,也就十四岁的样子,但是,她们早在会走路的时候就一直待在隐部里面作为一个女子的部队训练,所以她们俩的武功还是不容小窥的。 伽罗蹲在那两只虫子的旁边静静的看着,只见那两只虫子相互用前肢交缠着对方的身体,伽罗都搞不清楚它们是在打架还是谈情说爱了。 唉,难道自己就真的无聊到这种程度了?靠看虫子打架来过日子?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可悲哦!不过看着这两只虫子伽罗忽然心生一计,也许能够让自己溜出去玩玩…… 奸邪狡诈的微笑渐渐的显露了出来,在伽罗身后的两位宫女哪里知道伽罗心里早已经有了摆脱她们的法子,只是呆呆的看着伽罗傻傻的盯着虫子,很是无聊,却又不敢说出口,虽然伽罗平常并不把她们当作宫女看待,但是毕竟她们心中的奴婢身份早已经根深蒂固,终是不敢有所逾越的。 想到了那个法子,伽罗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刻意的把华裳霓裳两个丫头支去泡茶,然后趁着她们不在的那么一小会时间里找了瑶光殿里的几个小太监不知道在他们耳边说了些什么,之后就从怀里掏出一些珠宝给了他们,随后那几个小太监便离开了。 伽罗一直以为杨坚赐给自己的那些珠宝根本没有用,自己又不能出宫,谁知道还是有那么一点可用度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伽罗在屋里待得都有些烦了,也不知道那些个小太监事情到底办成没有…… 一上午都过去了,一直到中午吃过饭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先是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说道:“姑娘,你快去看看吧,瑶光殿墙外正有天降祥瑞之象呢!” 伽罗双眉一扬,心中暗喜却表面冷静的问道:“天降祥瑞?什么来的?”伽罗知道这个小宫女在这宫中特别的八卦,有了她的传播,这事不是都传遍了?为了溜出去玩她花了多少代价呦! “好多的蜜蜂,蜜蜂都……都!”那小宫女一副惊异的样子,想开口说却不知为何张口道不明白。 “蜜蜂又能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会在这皇宫待了这么久连蜜蜂都没见过?”伽罗咧着嘴笑道,尽量不把自己的那股子兴奋劲表露出来,还得留着继续演戏呢! 第412章 争宠记四:云中锦书 那个宫女一时没理解过来,傻乎乎的问了句:“蜜蜂我自然是见过的,只是那蜜蜂!全都飞在天上!” “这蜜蜂不飞在天上,难道还趴在地上?”伽罗再忍不住看她那啥样笑了起来,惹得华裳霓裳都站在一旁用手帕遮住了自己弯了的嘴角。 那个宫女知道自己被嘲笑了,很是不服气,嘟起个小嘴,满脸涨得通红。 深呼一口气迅速的说道:“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些蜜蜂都集中在了空中形成了一朵祥云的样子呢!这个奇异的景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太离奇了!” 小宫女的话一说完,伽罗和华裳霓裳的样子都变的好奇和不敢相信起来,伽罗那样子自然是装的! 她早就叫那些个太监去弄些看不清楚的细线绕成祥云的形状用蜂蜜沾染,悬挂在了瑶光殿外的半空中,因为挂的比较的高,那细线本就看不见,再加上细线两端没有染上蜂蜜,这蜜蜂给人的感觉就是密密麻麻的在空中聚集成了一个形状。 祥云,象征着祥瑞,是绝对会招来人到瑶光殿门口看热闹。 其实伽罗本来是想要打算弄上一条龙的,第一那些太监不一定弄的出来,第二就是龙的体积太大,怕是招不来那么多蜜蜂,或是会耗费太多的时间,所以才放弃了龙而改成祥云。 反正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借这个奇观的名义出去看热闹,这便是轻易的出了瑶光殿的宫门了,而这次奇观定会招来很多的人,那么她就可以趁着人多混乱轻松的溜出去喽!果然是个妙计,伽罗自己都在心里夸奖着自己的聪明。 对于这成天待在宫里,过着不见世面、无聊无味的宫人们来说,出现了这种奇观是根本就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这次华裳霓裳没有拦着伽罗,也跟着伽罗随那个小宫女,出了瑶光殿的宫门。 门口早就已经挤满了人,站的太远看的却又不太清楚,一时好奇的华裳霓裳也开始慌忙的往里挤,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就这样伽罗看着两个小丫头成功的挤进了人群中然后自己也成功的脱逃了。 伽罗逃出了那个瑶光殿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是平常也没出过瑶光殿,这么一出来经过了几条岔道,便不知道是哪儿了。 不用想,她是迷路了,伽罗就按照自己的直觉瞎走瞎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感觉天好像渐渐的便暗了,伽罗也累的完全走不动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休息的亭子都没有,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一条被许多绿色树藤遮掩的小道,虽然看起来有些阴森,但是由于好奇伽罗还是鼓起了勇气,扳开了那些树藤走了进去。 经过了那条树林环绕的门,里面就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被树枝遮挡了的小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长了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树藤,偶尔也会有几点光透进来,但是还是显得阴暗不堪。 走了应该有那么一段路途了,伽罗忽然发现一缕稍微强烈一点的光迎着自己的脸直射而来,一眯眼,再走两步,发现已经到了那条小道的尽头。 小道的尽头有一个很漂亮的阁楼,只是外面全部被杂草围住,阁楼外的大红石柱上也掉了不少的红漆,而上方的中央挂着一个匾,上面写着“凤霖宫”,看起来挺气派的牌名,不知怎的上面却还有少些个蜘蛛网,显得是那么的不相称。 伽罗走到了这门口就再也没有力气再回去,早就累的气喘吁吁口干舌燥的了。不过自己的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绿色的藤蔓所围绕,颇有些丛林深处的感觉,没想到这皇宫深处还有这么个地方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住。 伽罗吞了一口口水,反正现在已经累的走不动了,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看看呢?也许里面还有什么秘密也不一定呢! 没办法,跟随着警察老爸那么久了,好奇心理就是那么强烈的。 于是,不管外面是多么的阴森恐怖,伽罗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胆子,走向了那个宫门,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终是闭眼一推,打开了大门…… 伽罗进了那凤霖宫后,就没那么害怕了,因为四处摆设的都很雅致很温暖,跟外面的那些枯草蔓藤简直就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四处没有一丝灰尘,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难道这个阴森森的地方真的有人住吗?伽罗一步一步的往里走去,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有什么故事或秘密吧!不知是男是女亦是什么身份,又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的内心缓缓地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激动、渴望、久违却又载着淡淡的痛。 但是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什么人在这里,而自己也早已累的走不下去且饿的前胸贴后背的了,现在也顾不上有没有人,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一旁的茶几上放着茶壶,摸了摸还是有些温热的,就稍微喝了那么一点点。 渴是解了,可是还饿啊。于是伽罗就站了起来四处找吃的,这个地方这么隐蔽,如果真的有人住的话一定会存储些吃的东西下来的。 就在伽罗背着门翻墙倒柜的找吃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想起:“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伽罗吓了一跳,看来是这屋子的主人回来了,可是现在的样子给别人看来不是在偷东西吗? 伽罗傻愣的站着,也不敢回头,只是缓缓答道:“我……我是在这宫中迷路了,无意当中走进来的,因为太饿了,所以我想找点东西吃,我不是有意在这里乱翻的。” “你怎么可能进得来?这里一般人是不可能进的来的。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女人的声音明显激动了起来,而且她好像一点都不能见到生人般,话说什么叫这里一般人不可能进的来?莫非她脑子不好?还是太久没有见到陌生人了在拿自己开玩笑? 无奈之际,伽罗只好缓慢的转过头来,“我……我真的是无意中走进来的。”伽罗双手举在头上,坐着一副投降的姿势,也不知那女子是明不明白。 可当伽罗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完全惊呆了,这个女人跟自己长得好像好像,但是这个女人甚至比自己还要美。苍天,她第一次看到长得比自己漂亮的女人,但是却不觉得嫉妒,反而多了许多亲近感。 而那个女子诧异的表情完全不亚于伽罗,一双媚眼睁得老大,樱唇稍开,便不再合上。 许久之后,那个女人的嘴里才悠悠的吐出了两个字:“翩翩?” 伽罗一愣没有回答,她只觉这个女人的眼中透着浓烈的伤痛,可是她看起来也就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为何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呢?而且她口口声声的唤自己翩翩,难道自己长得像她认识的某个人?看她跟自己的容貌那么相像,难道她误把伽罗当作了她的姐妹?伽罗完全的搞不明白了。 突然间,那个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篮子,朝着伽罗慢慢的走了去,口中一直喃喃自语着:“你是翩翩吗?你没死对不对?你和娘长的那么相像,你是回来找娘的是不是? 你可知道你消失的这些年来娘天天在等你?”那女人一直走到了伽罗的身旁,手才颤抖着缓缓的抚上了伽罗的脸,真的就像是一个母亲爱抚自己的女儿般,眼角的泪渍早已开始泛滥,倾泻而下。 伽罗完全是懵了,那个叫作翩翩的不是她的姐妹,是她的女儿?开玩笑,怎么可能?这个女人看起来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好不好?不,她应该是比自己大几岁的,因为她的美很成熟! 想了想,这个女人不会是精神有问题吧?她不能让这个女人把自己当作她的女儿,那样的话不是走不掉了?于是伽罗推开了那个女人的手,有些试探的轻声问道:“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叫作独孤伽罗,不是什么翩翩。” “不可能,你就是翩翩,自己的女儿我怎么会认错?”那个女人皱着眉忙道。 唉……这么年轻的女人,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也不知是什么人造的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你长的那么像,但是我绝对不是你的女儿。”伽罗细心的开导这个女人,看她这么可怜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么说似乎有些残忍。 这个女人似乎还是没有放弃,握住了伽罗的手往后一扭。“你胳膊上有胎记的,你就是我的女儿。”结果看了之后她完全是一副沮丧的颓废样,呆滞的放下了伽罗的胳膊,“原来你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伽罗揉着自己有些疼痛的胳膊,小声嘀咕着。 “那你究竟是如何进来的?要知道,这个入口,一般的凡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体内拥有我们梦族血液的人才能进的来。” 那个女人自言自语的说着,让伽罗完全的把她当作了一个可怜的精神病患者。她会变成这样,是她的女儿被人抢走了才会造成她现在的样子吗?伽罗心疼的看着她,这皇宫之中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就像伽罗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抓起伽罗的手,两只手指掐上了伽罗的脉搏,只是一会便放下了,而她的表情也变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肯定句,伽罗傻了眼了,呆愣的迎上了那个女人美丽的瞳,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是真的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是她得了疯病,自己胡说的?伽罗保持着沉默,她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能怎么说下去。 “罢了,刚才的话你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便好。”说话,那个女人便一直盯着伽罗,好似害怕她会跑掉一般,眼中满是宠溺的神情,不知不觉竟让伽罗有了一丝的亲切感。 她从小便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她只有爸爸没有妈妈,而长大后她又意外的知道了,自己是被爸爸捡回来的,所以她只算是个孤儿,今日这女人用这般宠溺的眼神看着她,着实让她的心里多了几份温暖。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那我先走了。”伽罗咬了咬唇,小心翼翼的看着那女人,见她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说完便慢慢的向门口靠近了去。 正好在转身的那一刹那,那女人看见了伽罗发间的发钗,便直接顺手取了下来。 伽罗感应到后立马撇下脸瞪着那女人,右手摊了出来,“把发钗还给我。”没想到这女人还是个贼,她一转身她便偷了她的发钗,若不是这发钗不是李昞送的,她便就不在乎,直接走人了,免得还在这里听她胡说八道蛊惑人心。 那女人看着发钗,眼泪立马就流了下来,她的双手颤抖的扬起,望着伽罗的脸庞,“没想到,魂殇还在你的手中。” 很明显,那女人说的是她手中的发钗,伽罗只当这个魂殇有些熟悉,在哪听过却一下子记不得了!莫非她是又要编造个故事骗自己?冷哼一声道:“关你什么事?把东西还我。” “好好保管,梦族还需要由你来召集。” “又想骗我?”伽罗轻蔑的眼神伴着冷笑时时闪现。 那女人轻笑着摇摇头,“无妨,魂殇你拿去便是。”说着,那女人便亲手将那发钗插回了伽罗的发间没再说话,伽罗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移不开了脚步,但她心里清楚,这个地方不明不白,不是好待的,得赶紧离开。 想罢,便转身匆匆的出了那凤霖宫的大门。 卷二 一入宫门 迷途似海 章五十一 君之温柔 出了凤霖宫,伽罗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如果再不回去的话怕华裳霓裳会因为自己无故的消失而受罚。 伽罗原路出了那条小道便到了外面。 恢复了原来的心情后才发现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天这么黑了,就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那皇帝吃饱了撑的,把皇宫建那么大干嘛?应该给每个人发个地图的。唉,真不知道那些宫女太监们是怎么认识路的。没办法,只能自己瞎转悠了,希望能够转的回去。 “有没有人啊?这里是哪儿啊?”实在没有了法子的伽罗,只好边走边喊,希望某个太监宫女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而找到回瑶光殿的路。可是喊了很久已经口干舌燥了都不见有人出现,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没有人走动呢?眼见着天越来越黑了,看来此次回去,免不了被杨坚一顿骂了。 走了许久,伽罗早已累了气喘吁吁,本是打算停下歇息一会,可正欲坐下,两道黑影划过她的眼眸,余光迸发出一道寒冷的白光,伽罗的背心袭来一股冷风,她知道大事不妙,连回头打探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便拔腿向前方跑去。 而身后的两道身影,见目标跑了,立马握紧刀刃,追去…… 伽罗根本没有力气坚持跑完这段路程,突然间腿一软整个身体跌倒在了地上,衣袖都磨损了好大一块,手臂和膝盖都泛着火辣辣的疼。 她转过身子,看着那两个持刀的黑衣人正一步步的向自己走来。苍天!难道今日就得死在这儿了么?貌似小说里的穿越主都会有人来救自己的啊!来一场英雄救美吧!眼见着其中一个黑衣人举起白刀正对着自己的眉心,伽罗紧闭上双眼,咬着牙等着那人将自己一刀毙命。 可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自己却迟迟不感疼痛,反而耳边传来了打斗声,伽罗皱着眉头心想着不会是真来了一场英雄救美吧? 小心翼翼的睁开眼时,却发现三个黑衣人厮打在了一起,先前的那两个要杀自己的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跟那两个杀手打架的是谁?看那身段——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这就奇怪了,在这个皇宫中有杀手杀自己不奇怪,可问题是有女人救自己是不是太神奇了? “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救我?”伽罗大声说道。眉宇之中都透着对那女人的担心,而那个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回头看了伽罗一眼,但是很明显伽罗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个女人没两下便把两个杀手打的趴在了地上,眼见着打不过眼前的黑衣女子,两个杀手识相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便逃走了。 见那两人逃走了,那出手救了伽罗的女人也没有去追,转身指着一个方向到:“瑶光殿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再拐个弯就到了。” “谢谢,那你是……”伽罗的话还没说玩,那个女人便不见了踪影。 之后只得伽罗疑惑的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如何知道自己住在瑶光殿的呢? 看着那已经完全黑了的天,伽罗缩了缩脖子,她可不能保证刚才的两个杀手不会卷土重来,想罢,迅速的朝着那个女人提示的方向跑了去。 第413章 争宠记五:樱落两伤 还没有完全到瑶光殿,伽罗便看到了灯火通明,许多人来回进进出出的场面。肚子又叫了好几声了,即便是害怕被骂,也还是硬着头皮进了瑶光殿的门。 “哎呀,姑娘你可回来啦!”小豆子老远的看到了伽罗,快步的迎了上来。 小豆子在这里,那么杨坚定是在这屋子里!伽罗随着小豆子的拖拖拽拽进了屋子。 眼前的画面是,华裳霓裳两个小丫头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伽罗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子看向杨坚,只见他一脸怒容的坐在椅上。 自伽罗进门的那一刹那,杨坚便迅速的捕捉到了伽罗的面容,所有人都能看见杨坚那瞬间的欢喜,和那蓦地黑下去的脸庞。 伽罗咬咬唇,知道今日是免不了一顿骂了,只得尴尬的笑着,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皇……皇上,您来啦?” 杨坚冷哼一声,将头撇向一边,不语。 嘿!看这样子,还没打算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是吧!伽罗柳眉一挑,两步雀跃的跑上前去,“哎呀,别生气了嘛,我不过是想着法子出去晃了晃而已,谁知道就迷路了,要不然也不会回来这么晚,下次不会了嘛。” “下次,你还想要有下次么?就你那点小花花肠子居然还能得逞,真不知道朕这宫里的人究竟有没有脑子。”杨坚冷言道,那副不可傲视的帝王气让伽罗的心里多了几分疏远。她总是感觉宫里的杨坚和在外面的杨坚不是一个人。宫外的他会总是为了自己着想,不会有一丝的冷漠和高傲。杨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见杨坚摆着一个不会原谅自己的嘴脸,伽罗也没有打算服软,直起了身子直接无视杨坚跑去扶华裳霓裳起身。 没有主子的命令,两个小宫女哪里敢起身,硬是不发一语的跪着。 杨坚见伽罗直接无视着自己,让他心里的那股劲又翻涌了上来。“没朕的命令,她们敢起来么?” 伽罗回头瞪了杨坚一眼,“那你想怎么样?”一句话把周围的下人的目光全部招揽而来,在这个宫中怕是没有人敢这么对皇上说话吧! “朕想怎么样?今天,她们是在为了你受罚。”杨坚怕丢了自己的面子,狠了狠心道。 “我不需要她们为我受罚,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能承担。” “你能承担什么?你闯的祸还少?伽罗,朕疼你不代表你能为所欲为。这是皇宫。” 这句话让伽罗心中的火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才几天啊?她进宫才多久对待她的态度就变得截然不同了,是啊!他是皇上她怎能高攀的起?她也从未妄想过会成为他的专宠,若不是他手中掌握着李昞的生死,她会在这个危险重重的宫里待着? 伽罗松开了华裳霓裳,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这反而让杨坚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了后悔。“是啊,这里是皇宫,你是皇上不是杨坚,不会像欢哥哥那样对我好了。你有你的面子,有你的帝王权利,我只是一个平民。我也从没有想过要进宫过这没有自由的日子啊!天天待在这瑶光殿虽然是不愁吃不愁穿,但是会无聊啊,除了对这个屋子发呆我还能做些什么?当初你是硬要带我入宫的,我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能过怪我吗?我本来就不是能在这里生存的人,你要是玩够了,觉得厌了,我随时可以离开。” 伽罗的几句气话让杨坚无言以对,但是最后的那句“玩够了,觉得厌了”让杨坚的怒火再次燃起。她居然说自己对她的爱是玩?杨坚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当初是朕要带你进宫的,但是朕没逼你,你是自愿的。你知不知道朕当时决定以救李昞为你进宫的条件,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你居然就这么否定朕对你的感情。” “你口口声声说帮我找李昞,李昞人呢?我进宫以后,你便绝口不提他,我哪里知道你有没有帮我救他。” 两人吵架之际,周围的人早就跪了个遍,随着伽罗声音的增加,地上所有的人全身都在发抖,没有想到伽罗的胆子居然这么大,能够这么堂而皇之和皇上吵架。这恐怕还是这史上的第一人吧! 伽罗原本以为杨坚会气的拂袖而去,或者来些禁足之类的惩罚,谁知杨坚居然一下子抱住了伽罗,反倒把伽罗吓了一跳任她怎么挣脱都无动于衷。“你放手。”伽罗忍不住怒道。 杨坚只是抱着她,不言不语。 “我胳膊很痛啊!”伽罗因为先前被袭击胳膊受了伤,此时伤口被杨坚无意中的一把揪住便是一阵疼痛,不满中伽罗只得大喊一声。 “胳膊怎么了?怎么伤了?”杨坚猛的松开伽罗,这时才看见她胳膊上的衣袖有一个小口子,掀起来却见着一片血痕。“怎么会伤成这样?”杨坚先前的愤怒一下子席卷而去,心疼的看着伽罗的胳膊。 伽罗只是将手一缩,脸色青白的撇向一边,“只是回来的时候太黑了,看不清路,就摔了,没什么严重的你不必大惊小怪的。”伽罗撅着嘴,面对着杨坚对自己的温柔却是无法抗拒。 “华裳霓裳,去拿些金疮药来……”杨坚对伽罗说的话不予理睬,转身吩咐华裳霓裳。 华裳霓裳正要起身进屋去拿药却听伽罗说道:“不用了,我很累,想去沐浴睡觉了,若皇上还没有别的事就先请回吧,也不早了。”她实在无法再继续接受着杨坚带给她的温暖,她会受不了,她会觉得更加的愧疚于他,这样下去,她真的还不了。 杨坚愣了一下,他真的很讨厌伽罗这样对他说话,因为这样只是让他们之间越走越远,可是……这是皇宫,这样的说话方式才是正确的,只有这样才能被允许。 他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无奈只能附和着她,犹豫了半晌,杨坚迎着叫人听不出的受伤口吻道:“朕之所以不让你出瑶光殿只是怕你会出事,决口不提李昞只是因为朕怕你会一直记着他而不知道朕还在你的身边。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你因此而恨朕的话,你想知道李昞的消息朕便告诉你。朕派出了隐部所有的人去寻找李昞的踪迹,但是却依然没有他的消息。但是也能确保到唐门也没有追杀到李昞,他没事。” 他看着伽罗傻在一边不再说话,轻轻的走上前,也未揽她入怀,只是柔声道:“如果累了,就歇了吧,睡前一定要将伤口处理好,沐浴时要华裳霓裳小心着些,伤口不要碰到水。今晚就这样吧,折腾了这么久朕也累了,就先回宫了。” 杨坚突然的温柔让伽罗措手不及,她呆愣在他温柔的话语中,心中想的还是李昞。如果当初没有遇到李昞,她会爱上杨坚吗?一个皇帝?注定会与后.宫三千佳丽共侍一夫的古代凄凉女子?她不敢想象。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了一切,现在突然觉得,如果自己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人该有多好。 卷二 一入宫门 迷途似海 章五十二 后宫 深夜。 凌梦宫内。 弘政夫人穿着单薄的半透明白衫悠然自若的斜卧在火红色香木床榻上。眼角修长的睫毛外翘,显得迷人,双眸却恍恍惚惚的闪着困倦。左手轻放在塌边,两指指尖缓慢的敲打着,柔嫩的樱唇时开时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般。直到门外传来两声清脆的敲打声,弘政夫人的指尖才蓦地停顿,眼中的那丝困倦也刹那间消失全无,她正了正身子,坐了这么久也有些僵硬了。双眼随意的扫了一眼宫内排排站着等待她差遣的宫女太监们开口道:“本宫累了,你们先下去吧!没有本宫的允许,什么事情也不要来打搅。” “是。”宫女太监们行礼后,低头紧跟着第一个出去的太监纷纷退下。 没有多久,弘政夫人见宫人们都没了踪影才迅速的起了身离开了床榻。“怎么到现在还没进来?”弘政夫人疑惑的蹙眉张望着门和窗户,正欲向门外走去,只觉腰间一阵缩紧,颈脖间传来了一股呼吸的热流,一个男人的声音萦绕进了耳畔,“想我了?”原本被吓了一跳的弘政夫人听到了这句“想我了”才慢慢的缓下心神,欢愉的笑了起来。挣脱着转过身去,指着眼前男人的胸脯道:“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我都等了你好久。” “你可是杨坚的妃子,不想着他来,会想着我?”男人厚实的掌慢慢的捂上弘政夫人的脸,两指轻轻的捏住了她两颊,眼神中一直散发着迷死人的光芒与。 弘政夫人娇嗔的笑了一声,白滑的细手握住了男人的腕,“怎么了?吃醋了?” “当然吃醋了,杨坚不懂得怜香惜玉,荒废着后.宫的三千佳丽,可这些女人们依旧为他守身如玉,真是可惜!”男人推开了弘政夫人,自顾自的走向方才弘政夫人躺过的木榻,熟练的倒在木榻上等待着弘政夫人即将的投怀送抱。他本身对这个女人可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她是杨坚的妃,对她下手会得到很多杨坚的消息。他看着弘政夫人那副的样子,实在不是很对他的胃口。 “你可是琉璃国的大王子,下一任帝王,难道你的女人会少?”弘政夫人扭动着自己娇柔的身躯,坐进了男人的怀里,头一仰,两人四目相对。 “女人不少,可我偏就对你一见钟情,否则怎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险与你这个有帝王夫的女人夜夜私会呢?”男人勾人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弘政夫人的水眸,性感的薄唇微微下侵,企图做出什么不轨的动作。弘政夫人食指对着他的唇轻轻一点,浅笑道:“油嘴滑舌。”躲过那一吻。迅速的旋转出一个动人的弧度坐起身来。 “你不信?”男人有力的臂膀紧锁住了弘政夫人的小腹,口语道。 “我倒希望是真的,可事实在你心里,我可不敢乱猜测。”弘政夫人面露暖流的说着,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 男人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弘政夫人突然转过身子面对他,神情变的有些认真起来,“我要你帮我办的事情,你差人办了么?” “杀了那个女人?” “是啊,有没有成功?不是说她好不容易出了瑶光殿的吗?难道你没来得及下杀手?”弘政夫人严肃起来,眉目之中隐隐约约的透着对伽罗的厌恶。 那个女人,长得一副仙人模样就已经让她嫉妒了,居然还迷惑到了皇上的身边,不铲除她以后的日子一定没得好过!宣华夫人不帮自己,容华夫人又事事听从着宣华夫人,没办法只好自己出手,而这个琉璃王子、出使于本国的使臣,却来了自己的寝殿与自己发生了情迷,若以后事情败露他把罪责全部推给自己也是轻而易举,所以就利用了他,自己手中也有了那么个把柄。 “杀手是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弘政夫人皱着眉急切的问道。 “不过,在途中跑出了个女人救了她。” “跑出个女人救她?怎么会?”弘政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呆愣在一边。 “谁知道怎么会跑出个女人来,反正我的属下是这么回答的,我也没有多问。”过了一会,见弘政夫人没有反应,男人的手一拉再次讲弘政夫人揽入怀中,有些用力的握着她的胳膊道:“你都是我的女人了,还想着和自己相公的女人争风吃醋呢?你就不怕我再找个别的女人?”弘政夫人冷哼一声,佯作不屑的口语答道:“你要是找,我也没法不是,腿长在你的身上,我哪里管得了?” “有你在,我哪儿舍得?”男人说着抱起了弘政夫人向屋内走去,霸气的讲她丢在了床上,双手按住了弘政夫人还有些不安分的双肩,薄唇覆盖了她的半张脸。随手放下了窗帘,模糊不清的帷帐内弥漫着一片。 谁都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一道黑影与一双明眸在窥视窃听着室内的一切,一直等到两人进了里屋,那道黑影才一晃而逝。 兴庆宫内。 一黑衣女子悄悄的从窗户进了屋内,三两下便熟练的褪去了身上的夜行衣。 刚刚才换上一身轻巧艳丽的睡装,一个宫女便端着东西走了进来。“尉迟夫人,这是您命奴婢熬的参汤,趁着还没凉,您早些喝了吧。”没错,这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尉迟夫人。 她心中暗叹好险,差点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早些为了引开贴身宫女邀月,就叫她去熬了参汤,因为熬制参汤的时间特别的漫长,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去再回来…… 她就差点忘了邀月还要端汤来,好在自己来得及回来了,不然无论这宫女是不是自己的亲信,都会了自己有秘密。 尉迟夫人端过参茶一口饮尽,豪不拖延时间。这让邀月愣了一会,这参汤不好一口饮尽的,况且自己熬了几个时辰,给了她却是一口水的时间,心里难免有些不愉快。 尉迟夫人知道这一幕有些明显,不应该这么着急的想着喝完参汤让她赶紧退下,应该表现的自然点的! 为了让邀月没有别的时间去疑惑些什么,尉迟夫人优雅的小拭了下自己的嘴角,又缓慢的从怀中抽出手绢打了个哈欠,装出一副困了的样子,随后便道:“这么晚了,等这参汤等的本宫困死了。你也累了,下去领个赏就赶快下去歇息吧。今日没做完的活儿,明日再做好了。” 邀月一听有赏,脑子里其他瞬间全无,欢喜的一俯身,浅笑道:“谢尉迟夫人。”便低头退下。 这一晚上,发生了很多事,而这些事所围绕着的伽罗却是睡的香甜。她没有把今日遇刺的事情告诉杨坚,因为她不想没有了下次再出去玩的机会。 这次事件后,杨坚也给了伽罗在皇宫四处走荡的权利,但是前提是必须带着华裳霓裳。 杨坚走后,伽罗的心纠结了好久,杨坚是个好男人,但是却不是她所爱的……而她的感觉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也不再期待,她只是希望,顺其自然。 夜深了,盈夜宫内早已熄灯安眠,可尉迟夫人却起了身正色着面前的两个黑衣人,黑暗中见着,那下跪的是两个纤细的身影,似是两个女子。尉迟夫人一收白日的,严肃冷漠道:“找到李昞了没有?” “回主子,没有。但是已经发现踪迹了。” “尽快找到他,独孤伽罗那暂时也给我盯好了,她此时还不能受到伤害,今天若不是我,她就死定了!” “是。”两个女子只是恭敬的一俯身,声音答的很轻,不久便消失在黑暗中,仿佛就不曾出现过。 今天,伽罗一大早便起了床,因为杨坚好不容易答应了自己以后可以在皇宫内四处走动,能够不再偷偷摸摸的出去,怎么想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第414章 幸会陈后主 瑶光殿的地理位置可算是特别好的,只要早晨一有阳光,第一缕金黄色就会投射进窗内,让人的心情好上又好。 吃了早饭后,伽罗换上了一件宝石蓝的流苏裙衫,叫宫女给自己梳了个简单随意的发髻,带着华裳霓裳出了门。 有这两个宫女带路不会考虑回不去,其实也是种享受。 都说皇宫内御花园是最美丽的地方了,而现在也正是牡丹花盛开的季节,所以伽罗先决定去御花园赏花。 走了不久,绕了很多弯方才到了御花园。这御花园真是地如其名,远远的在御花园外一股淡淡的花香便扑鼻而来。 进去了更不用说,五颜六色的牡丹花分为好多个花圃盛开着,有白的、淡粉色的、雅黄色的、居然还有紫色的,让人一眼过去,烦恼全无。 伽罗在现代的时候也去过一些牡丹花盛开的地方,但是花儿都是一株一株的分开的,像今天这么密集艳丽的样子,还真是没有见过。 原来,牡丹花也是有这么多颜色的啊!这才算是大开了眼界,时不时的还会有许多罕见的蝴蝶潜伏在花圃中,让人的心情很是舒畅。 对于爱舞的伽罗见到这么美丽的场景怎么能不技痒一把呢?她欢笑的撩起裙摆跃入花丛中,跳起了舞蹈。 纤细雪白的手腕时而暴露在外,时而被衫遮挡,旋转挥袖间惊动了不少蝴蝶,停止在牡丹花上歇息的蝴蝶一下子全部飞了起来,仿佛把伽罗衣裙上绣着的素雅小花当作了牡丹般,轻快的飞舞在伽罗的四周。 华裳霓裳自见到伽罗从没有看到她像今天这么开心兴奋的,也都对视着笑了起来,远远的看着伽罗又不敢靠近,仿佛伽罗是那天边飞下来的仙女,她们还没那个本事去亵渎。 伽罗跳的忘我了,嘤嘤的笑声都肆意的流动了出来。正巧杨坚与陈国太子商谈两国之事累了,来这御花园缓缓心神。 杨坚等人远在园外便听到了悦耳的欢笑声,挥了挥手没有让身旁的太监禀报,在这宫中可好久没有听到这么自然的笑声了。 他带着疑惑进了御花园,映在眼中的是一副绝美的景象,这辈子都是没见过的。伽罗的美已是倾国倾城,加上这诱人的舞姿,四周的牡丹花,萦绕在伽罗身旁的蝴蝶,怎能不叫人心动? 陈国太子的表情早已经不能用惊讶震撼来描述了,那抹想要得到她的欲望早就已经出卖了所有人,但是别人的注意力都在伽罗的身上,哪里还能看到这对皇上的女人不敬的眼神。 华裳霓裳两人早已经沉醉在伽罗的身上了,完全没有在意到有人的靠近,一直到杨坚情不自禁的向前走着超过了两人,才扯回了她们的视线,慌张的跪倒在意,行礼道:“奴婢叩见皇上。”这句话完全打破了整个场景,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向华裳霓裳,仿佛在怪她们坏了兴致。 伽罗在听到这话后也是吓了一跳,停了下来。看着杨坚身旁有不少人,只好也慌忙的一俯身道:“伽罗见过皇上。” 杨坚赶紧走上前去轻手扶起伽罗道:“不用行礼了。”随后领着伽罗的胳膊向陈国太子走去,“这是陈国太子,此次来访我国的使臣。” 伽罗看着眼前的男人,妖孽,绝对的妖孽。怎么长得这么蛊惑人心?娇柔万态的?若不是他那股子男人的霸气一直外泄,恐怕他这副祸水的样子都能去勾引男人。好吧,人家也是陈国太子,伽罗也得给点杨坚的面子不是。只好也朝着他一俯身道:“伽罗也见过王子了。” 陈国太子看着伽罗,杨坚竟然会毫无保留的对一个女人说自己是陈国太子而且是陈国的使臣,虽说只是一番介绍,但是这对于女子不得参政一说已经是逾越了,看来这个女人对于杨坚不一般吶,而且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莫非,那夜弘政夫人要自己杀的女人就是她?幸好没杀成,不然岂不可惜了?他也一拱手,没有确定伽罗的身份也不便发话,只是笑着算是回礼。 “伽罗你啊,真不不放过任何一个出来闲逛的机会,你就好好的待在宫里怎么了?”杨坚又开始拿她出来找话题了,可言语中却透着宠爱。 伽罗一撇嘴叹口气道“这宫里就已经够闷的了,还让我只待在瑶光殿里,这不让把我关在了盒子的盒子里吗?那我还透得了气吗?你……额,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喜欢到处跑的,怎么可能一直待在那盒子里,自己闷死自己呢?” 伽罗这样我我我的称呼,大家也是见怪不怪的了,若要让她学着古人礼貌谦逊她可学不来,这话最多也就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这两句话刚说完,眼睛一转,看到了杨坚身后的妖孽,她对着陈国太子还是有些兴趣的。 伽罗这一时兴起,竟没有在意到别人奇怪的眼光,突然推开了杨坚对那王子道:“不知王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杨坚见他一把将他推开,蓦地怒火中烧,还未发作,便见那陈国太子一脸淡然的答了句:“陈叔宝。” 陈叔宝?听完后,伽罗便捂着肚子畅快的大笑了起来,让所有的人都木讷无语疑惑了,陈叔宝转探寻为好奇,见她这般无礼的大笑也不恼,只是随口问了句:“我的名字有那么好笑吗?” “不好笑吗?” “好笑吗?” “自然……好笑。”伽罗笑的昏天黑地,几乎再次忘我,“你娘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啊?” “……”陈叔宝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怎么想也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奇怪。 杨坚见伽罗笑的没跟没底,说话又实在没大没小,无奈威严的说了句:“伽罗,你别胡闹。” “胡闹?我没有哇,只是实在太好笑了嘛。”说完接着笑。让杨坚的鼻子都有些麻麻的险些忍不住,他问道:“到底哪里好笑了?” 伽罗忍了忍看着陈叔宝,“那你们要我说的啊,说了可得恕我无罪。” “你还是别说了吧!”虽然很好奇,但是杨坚可不敢冒这个险,万一说出了什么不能说的话,到时候解决起来怕是麻烦。 这个伽罗,整天哪儿找来的那么多笑料,她就不能正常点,总是把他弄的这么头大,也不知道到底喜欢她哪一点了。毕竟入了宫那么多人,他也不便与伽罗像宫外那样自由畅快的斗嘴了,现在的日子实在是憋得慌。 伽罗好不容易想说了,他又不让自己说了,那可不行。 她直接无视杨坚,对陈叔宝道:“你觉不觉得,你的名字的谐音。就是陈叔宝有点像畜生?”说着再次笑了起来,陈叔宝早就已经憋红了脸,他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自己忍着笑忍得够幸苦。 四周的宫女太监们都强忍着笑,反而显得更安静了。 杨坚一蹙眉,“伽罗,你放肆。”伽罗见杨坚似乎要发火了,蓦地没了声响,僵直了身体,没了动静。 陈叔宝再也忍不住了,大声笑了出来,这个伽罗着实可爱啊!这么大胆的话,就连这杨坚这皇帝都会给他几分面子说不出口的,这区区一个小女子,也不知她是不怕死,还是不知死活。 让自己今天一下子这么开心,那他不帮她岂不是对不起自己了?朝着杨坚行了一个君臣礼道:“皇上也不要在意了,陈叔宝也没见过这么大胆说出自己想法的姑娘,今天就当作解乏了。” “这……”杨坚也不想计较,但是戏还得演足了,只好故作迟疑道。 “不是还有事情没有商谈妥当吗?这时间也休息够了,该回去完善完善了。”杨坚知道陈叔宝有意为伽罗说情,这对他来说却也是再好不过的了,自然赶紧作罢,回头无奈的看着伽罗道:“以后说话时注意着点,这是皇宫!不然朕还要找人教你规矩!”说完还没等伽罗行送礼,杨坚就带着一帮人等离开了。 伽罗想着杨坚那个样子,又给自己摆帝王架子了是吧!她可不吃这一套。在杨坚临走时搬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正巧陈叔宝回头逮个正着,也没说什么。笑着当作什么事也没有,随着杨坚离去。 见杨坚和陈叔宝走了,伽罗无力的搭下了胳膊,两人这么一来,着实饶了她的兴致! 回头看了眼华裳霓裳,见两人还直勾勾的盯着陈叔宝离去的背影,蓦地小心慢移到了两人身旁浅笑戏道:“魂儿被勾去啦?要不要我帮你们把他喊回来?” 伽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两个宫女一阵心慌,正欲跪下,撇过头却见着这小主儿正一脸嬉笑的看着她们,心里一下子缓了许多,遂红着脸回道:“娘娘莫要嘲笑奴婢了,琉璃王子那般高贵,奴婢们岂敢乱想。” “我都跟你们说多少遍了!不要奴婢奴婢的回我,听着我心里烦!你们不是有名字么?何必非要作践自己?”两人的话刚说完,伽罗便摆摆手训斥道。 “奴……”霓裳正欲回话,只见华裳小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便立马随着华裳改口道:“我们知道了!” “这才乖!还有啊,你们别老是认为自己身份低,配不上这个配不上那个的,你们是人!不是他们手中的玩物,有自己的思想是正常的,这不能要还不能想吗?好好的姑娘,就被这么给扼杀在宫里了,真是可悲!” 伽罗自个儿在那说的津津乐道,却不知两个丫头抬着头看她,满脸的郁闷和不理解,但她们心里明白,这小主是为了自己好,她们也不知自己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今生能够服侍着这样的一个主子,真是幸福! “我当是谁呢,说出这么些个大逆不道的话,原来是你这不懂礼数的宫外野丫头!”那时,一阵刺耳的厉声响起,震得伽罗的耳朵好不舒服,她皱了皱眉,抬眼看去,弘政夫人一身大红衣装的慢走到了她的身前。 她本是探到消息,知道今日皇上会来着御花园的,这才换上了这样一身艳丽的装束,谁知她刚到了御花园便见着伽罗在这跳舞,本是打算将她赶了去的,谁曾想这皇上却快了她一步,而来了这御花园的人都只盯着伽罗,哪有人发现了她? 弘政夫人方才便在这看着那一幕幕,伽罗如此大逆不道的说话,无规无矩,毫不收敛,却无人怪罪她!就连陈叔宝,也是面露贪婪的盯着她,全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她真的好气!恨不得现在便亲手杀了她! “不懂礼数又如何?我本就不是这宫里的人。”伽罗挑了挑眉,她若无视她,井水不犯河水,她也便息事宁人,可她若执意挑衅,那可就怨不得伽罗懂不懂礼数了。 弘政夫人听了伽罗的话,何止是气,咬了咬牙,一双小手紧握成拳头,险些将自己的手心划破几道血痕,“你放肆!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跟本宫这么说话!” “我这么说话还算是便宜你了。”伽罗笑了笑,满脸的轻视油然而生,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好个惬意。 华裳霓裳早就吓得大汗淋漓,恨不得冲出去捂住伽罗的嘴!这弘政夫人平时在宫中本就不好惹,可这小主还偏偏王枪口上撞!真是不要命了啊! “真是岂有此理!来人,给本宫掌嘴!”弘政夫人气的眼的红了,朝着身后的人大喊。 “谁敢?”伽罗也毫不示弱。 伽罗这么一喊,便真无人上前,这宫中人人皆知,皇上带回来个女子,怕会是日后的新主子,都不敢冒然掌嘴。 见此情形,弘政夫人心里的火立马燃了起来,转过身,一巴掌便打在了身后的婢女脸上,“本宫说话,你们这些贱婢竟敢不听?莫非想让本宫斩了你们不成?” “奴婢该死,娘娘饶命,奴婢这就去,这就去!”那被打的宫女吓得蓦地跪倒在地,连忙称罪,见弘政夫人满脸厌恶的转过头去,她方才颤抖着站起身,像伽罗走去。 华裳霓裳一见自家主子要被打了,俩人对视一下即刻冲到了伽罗身前朝着弘政夫人跪下,“季妃娘娘恕罪,娘娘她初入宫中,礼数不周,多有得罪,还望娘娘海涵,饶过娘娘这回吧。” 伽罗眉毛一蹙,见着两个小宫女为了自己求饶的确有些感动,但依着她的性格,怎能见着这种场面?这事端是弘政夫人挑起的,她成心挑起,怎会罢休? 张了张口,正欲叫她们起来,却被弘政夫人的一句话打断,“你们两个贱婢也敢跟本宫求饶?来人!先给这两个贱婢掌嘴!”一听是给这两个宫女掌嘴,立马出来两人,卷了卷衣袖,快步走到华裳霓裳身前,伽罗一见华裳霓裳将要被打,气的直跺脚! 二话不说,一个快步上前,推开两个宫女,便直直冲到弘政夫人面前,抢先将那一巴掌狠狠落下! 弘政夫人在这宫中嚣张跋扈了多年,何曾被这没身份没名号的人打过?那瞬间便愣住了!身后的宫女太监个个吓得不敢发出一语,但人人心里高兴的紧,这弘政夫人终于被人给治了! 华裳霓裳也傻了眼!这小主竟为了维护她们打了这弘政夫人!这可不知是惊是喜! “你……你!你竟敢打我!”弘政夫人一下子被打懵了,竟然忘记自称本宫,指着伽罗将牙咬的紧紧! “打了你又如何?我给你脸你不要脸!还敢打我的宫女?今日我便要你记住我独孤伽罗可不是好惹的!” 伽罗打掉了弘政夫人的手,同样恶狠狠的瞪这弘政夫人,她本是想先打那两个上前掌嘴的宫女的,但她独孤伽罗虽不是圣人却也不胡乱怪罪任何人,冤有头债有主,这弘政夫人敢打她的人,她便就要杀杀她的锐气! “你这贱蹄子!反了你了!”弘政夫人吼着便一掌朝着伽罗挥去,伽罗身子灵活,微微一闪,那弘政夫人一下子扑了个空,竟直直的朝那地上坠去,随着那满目的金银珠钗纷纷散落,那弘政夫人也就这么狠狠的跌在了地上!吓得那些宫女太监慌忙上前,大呼着“娘娘”,便去扶她。 伽罗见那弘政夫人一脸的狼狈,只是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悠闲道:“季妃娘娘好大的礼,伽罗可真是受不起,倘若娘娘现在还有什么不满的,大可去皇上那里告我一状,伽罗我乐意奉陪!”说完便从地上拉起了华裳霓裳,头也不转的往御花园外走去。 随后就只听到身后一直传来那弘政夫人粗哑的声音,“你们给本宫把她抓回来,抓回来!”而伽罗漫步走在那石子平铺的小路上,丝毫没有半点不愉快。 华裳霓裳跟在伽罗身后,也没发一言,她们本以为这小主是好欺负的,天真浪漫,时不时的跟她们也是温声细语的,可今日一事,觉得她好生彪悍,好生厉害!心里的暖意,刹那间被装的满满! 第415章 争宠记六:甘心中毒 伽罗今日一事,很快便传到了杨坚的耳朵里,他却听得大笑!直道:“这伽罗果真是厉害啊!朕都没这么治过弘政夫人,她可真是生猛啊!” 皇帝大悦,笑声环绕在整个大殿,只有伽罗一人还不知情,她的名声早已传遍这皇宫大院! “皇上不好啦!”小豆子火急火燎的冲进了杨坚的御书房,一进来就扑倒在地,脸色苍白。 小豆子一般不敢在杨坚批阅奏折的时候出来打扰,这突然间的冲进来,必然有大事发生,莫非……杨坚严肃的一皱眉,站起身来,“可是‘彗辰国’出兵了?该死!明明三年契约未到,他们怎敢违约出兵?” 彗辰国有意出兵攻打隋已不是一天两天的局势了,只是现在的隋百姓安居乐业,怎可让这战乱爆发?无论怎样,只要战争都是百姓受苦,况且现在的隋兵力大不如前,两年半前的彗辰已经发动一次战乱,双方两败俱伤,两国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中就快支持不下。 因此定下休战三年的契约。可这三年时间未到,边界就传出彗辰军队蠢蠢欲动的消息,而现在的隋与彗辰战争,想赢怕是不简单。 “不是彗辰的事,是……是……”小豆子犹豫着,可是额上的冷汗已经出卖了他现在的急迫。 杨坚叹了口气,既然不是彗辰的事那现在就没有那么火烧眉毛了,那么什么事让小豆子这么紧张?冲进来说不好了,也不说个清楚。“别是是是了,你说啊!怎么了?” “刚才瑶光殿的宫女来报,说……说皇后娘娘……” 伽罗?这么着急,莫非是伽罗出了什么事?杨坚一下子把小豆子从地上领了起来吼道:“伽罗怎么了,快说!再支支吾吾的耽误了事,朕就斩了你。” “说是栾姑娘,中毒了。好像……好像快不行了。”小豆子闭上眼,一副面对死亡的面孔说道。 “快不行了?”听完后,杨坚宛如失了灵魂般,手一松,小豆子摔倒在了地上。“怎么会不行了?怎么会中毒的?”杨坚丢下身后堆如山的奏折,箭步跑出了御书房直奔瑶光殿。 杨坚只感觉自己的心无比剧烈的疼痛,仿佛伽罗就要消失在自己的眼前般,从小到大好像都没有那么紧张过,他不能想象伽罗死了,自己会怎么样?心里无数遍的说着一句话:伽罗,你千万别死。 那一路似乎非常的遥远,但终是赶到了瑶光殿,许多太监宫女们都跪在门外发抖,杨坚不顾自己满身的大汗便冲进了房内。 华裳霓裳两个宫女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一个满脸白胡的太医也跪在一旁不发一言。 伽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毛皱的让人揪心,嘴角还残留着血痕,地上的一滩红的发黑的鲜血更让杨坚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小心的走到伽罗的身旁轻轻的握住了她的肩膀,“伽罗,你怎么了?别玩了,起来看看朕啊。” “痛……好……痛,全身……好难受。好痛……”伽罗只是轻声无力的低吟着。 杨坚看着这样的伽罗仿佛那痛就在自己的身上,泪水不自觉的就流了出来,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个样子?她到底哪儿痛,他宁愿这些痛加注在自己的身上!猛然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说,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栾姑娘只是刚才喝了一碗粥而已,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吐血了,然后就倒在了地上一直喊痛。”华裳哭着答道,那碗粥是她亲自煮的,怎么会有毒呢? 杨坚又扭头问跪在地上的太医道:“伽罗怎么样了?” “姑娘她中的是一种蛊毒,恐怕……命不久矣。” “鬼话,什么命不久矣?她要是死了,你就给她陪葬。”杨坚狂吼,他不允许她死!他是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包括伽罗的命。 太医一听要陪葬,吓得整个身体瘫倒在了地上,“皇上饶命啊,臣听说这种蛊毒的克星是蓝族特有的金淼珠,那金淼珠是十分罕见的珍珠,几百年才得一个,有了这金淼珠,给中毒者内敷了便可逼出蛊虫!可这不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啊!况且,这姑娘现在的身体怕是挨不过一天。” 金淼珠?怎么这么熟悉?杨坚在脑子里一直回忆着这个东西,蓝族的东西,六妹的母妃不就是蓝族的吗?而且,他幼时好像也见过这么一个珠子! 杨坚猛然站起身来对华裳霓裳嘱咐道:“快去万安公主哪儿,叫公主务必把金淼珠带来,要快。” “是。”华裳霓裳抹了抹眼泪,跑了出去。 窗外的一双眼睛将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华裳霓裳还没到万安公主的“汐水宫”就碰到了匆匆忙忙赶来的侍儿。 侍儿是跟随弘政夫人进宫陪嫁的丫鬟,平常就喜欢好管闲事,仗势欺人。所以华裳霓裳看到了她也是爱理不理的,直接绕路走,谁知那侍儿还不识相的拦了过来,让华裳霓裳好生愤怒。 “哎呦,我当是哪两个不识趣的宫女见着我不理睬呢,原来是瑶光殿服侍那宫外野丫头的。不愧是有什么样的主子,才有什么样的下人。”侍儿双手叉腰拦在了路中间,一副自己了不得的样子。 霓裳平常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她还来妨碍自己去救自己的主子,一下子新气旧气全都涌了上来,“没错,就是有弘政夫人那么个主子,才会有你这么个下人。”霓裳毫不示弱的回骂道。 “你……季主子你也敢骂,你这丫头是想死了不成?” 华裳一见霓裳与侍儿吵了起来,知道这会耽误不少时间,一下子将霓裳拉到了身后,但是面对着侍儿这么个宫女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只好摆出一副狠脸道:“我们现在有事,没时间与你在这儿瞎耗,耽误了事怕是皇上都饶不了你。” “那我就还不让你过去了,看什么事耽误了皇上都饶不了我。”侍儿就是拦在前方不肯让路,气的霓裳原地只跺脚,正准备出手打到侍儿便被华裳拉住,附她耳边轻声说道:“隐部的规矩,我们的功夫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你忘了?” “可是姐姐,时间很紧迫的,我可不想看着栾姑娘出事。”霓裳苦着脸,急得都快哭了。 侍儿却一脸轻松的站在那儿不肯让步,仿佛她知道华裳霓裳要去做什么,故意在这拦着的。 三人就这样一直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侍儿突然让路说话了,“罢了,今天就让你们走吧。我还有事儿呢,没时间在这里瞎耗了。”说完便走了,华裳霓裳见她离去继续朝着汐水宫跑去,时间不多了,她们得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必须得救她们的主子。 华裳霓裳走后,侍儿便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园子走去,宣华夫人正在哪儿等着她! “事情都办妥儿了?” “都办妥儿了,娘娘。请娘娘帮侍儿回去向奴婢的主子禀报一声。” “弘政夫人妹妹要我嘱咐你去做这件事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说,不然我都要替你们家主子背黑锅了。” “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不会的。” “很好。”宣华夫人握住了侍儿的手,顺手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镯褪去套在了侍儿的手上,侍儿一见玉镯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兴奋的一俯身。“奴婢还有事要忙的,就先退下了。”待宣华夫人点头后,侍儿才乐呵呵的看着手中的玉镯离去。 华裳霓裳两人到了汐水宫,还没等得了有人进去通报便一路冲进了宫内。 万安公主是出了名的善良纯真,所以她们知道即使是硬闯进去,都不会有什么事。 两人一进门正巧与一身着鹅黄色罗裙的女子撞个正着,那女子“哎呦”一声大叫倒在了地上。身后的几位小宫女慌张的喊着“公主”二字将她扶了起来。“是什么人啊?这么火急火燎的?”那个被宫女们唤作公主的女子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浅皱着眉头打量着先前撞到自己的两个小宫女。 华裳霓裳见撞到的正是万安公主还没来得及解释,立马爬了起来跪倒在地上,异口同声的说道:“奴婢华裳(霓裳)见过万安公主。奴婢是奉了皇上的命令来向公主取得金淼珠救人的。” “你们也是奉了皇兄的命令么?刚才已经来了一个宫女拿走了金淼珠啊,怎么你们……”万安公主眨巴着那双大而明媚的眼睛,一副很是天真的样子。 她虽天真却不傻,虽说自己是这么问了,心里还是有了一定的怀疑,这件事情有人捣鬼,是什么人提前了一步拿走了金淼珠呢?自己不该那么大意!随便听人一说便将金淼珠交与了别人。 “怎么会呢?皇上明明只叫了我们来啊。”华裳霓裳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件事情不对劲,只是傻傻的低着头苦想着缘由。没有了金淼珠,栾姑娘岂不是没命了? 万安公主叹着气看着眼前的两个不知所措的宫女,随后说道:“你们先别想了,快带我去皇兄哪儿,我要看看是什么情况啊!” 两人抬头看了一眼万安公主,立马的热泪盈眶,仿佛已经找到了生机。连忙答“是”,领着万安公主出了汐水宫。 重新回到瑶光殿看到的乃是一地的宫女太监,门口也跪了不少太医。万安公主不由得心生疑惑,这里面生病的究竟是什么人?居然会让皇兄这么兴师动众? 急急忙忙的进了门,走向了内屋。一下子映入眼眶的是杨坚的背影和横躺在床上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脸色苍白,满脸的痛不欲生,即使现在的样子有些吓人,却还是觉得没得凄凉。地上一大摊黑色的血渍,让人看了忍不住恶心。 “痛……好痛!李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我好痛!”床上的美人儿还不停的呻吟着,也能听到她床边的男人急促而悲痛的喘息。 空气中除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似乎还有着淡淡的咸味,那个不可一世、死都不愿屈服的皇兄,哭了? “为什么?你这么痛心里想的还是李昞,难道朕对你不好吗?伽罗你好过来吧!你只要好过来,你什么要求朕都答应你。”杨坚的声音沙哑颤抖着,仿佛这床上人儿死了,他便会死去一般。 万安公主脚步轻轻的向前走着,一只小手搭在了杨坚的肩膀上,心痛的轻唤了声:“皇兄。” 杨坚的身体一颤,他听出了她的声音,迅速的转过身握住了她的双肩,“水儿,金淼珠呢?你带来了是不是?你快拿出来给皇兄救人呐。”她看着他,她的皇兄眼眶是红的,她从未见到过他的这个样子,遂反握住了他,“皇兄,你听我说,金淼珠……不见了。” “不见了?”这三个字仿佛是一道巨雷劈在了杨坚的心里。“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怎么会不见呢?那不是你母妃临终前交予你的么?怎么会不见呢?”杨坚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没有了金淼珠,伽罗怎么办?她会死的! “方才在华裳霓裳来之前就来了个宫女把金淼珠给拿走了,水儿一时大意便……我想那人是刻意想要置这位姐姐于死地的。”万安公主又心痛的看了眼床上的女子,这么美的人,死了该是多可惜啊!皇兄又那么在乎她,要早些好起来才好啊! “有人要置伽罗与死地?朕要去杀了他。”杨坚双眼嗜血般的通红,居然有人敢杀他的伽罗,他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杨坚吼叫着就要冲出去,一个不及时打翻了一旁桌上的花瓶,“啪”的一声脆响,床上的人儿一阵呻吟。“杨坚……”声音虽然模糊渺小,但是还是被杨坚追索到了那普通人几乎无法注意到的分贝。 伽罗清醒了,会叫他的名字了!这是她中了蛊毒这么久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李昞,杨坚激动的一个箭步扑到伽罗的床边,抚了抚伽罗苍白略有些泛青的脸庞轻声问道:“伽罗,你叫我是不是?很痛是不是?”杨坚已经没有以朕自称了,一个我字让他的六妹诧异了很久。 “皇……皇……” “是,朕在这儿,就在你的身边。” 伽罗的手无力的想要抬起来,眼睛疲惫的睁不开,暗眸中满是迷离。 全身上下像是被百虫啃咬,喉咙中不时的翻涌着一股股血腥味,又痛又难受,她只是听到一阵刺耳的碎裂声,才反应到自己的身边有人。 她听到杨坚的声音了,虽然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但是那声音是杨坚的,他哭了吗?她只好轻声的呼唤他,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就这么大意的被人下了毒!真的好痛啊!李昞,她好想好想好想再见李昞一面,李昞会变成现在被人四处追杀的局面都是自己造成的,她怎么放心的下? “李昞……要救……李昞!”伽罗说完又一口血吐了出来,朦胧淡漠的双眼中泛着晶莹的泪渍。 杨坚的心一下子被撕裂了,仿佛鲜血淋漓,他寂静的流着泪,双眼紧盯着伽罗紧蹙的双眉。 为什么?他待她不好么?为什么就连中了蛊毒痛到这种程度她的心里时时刻刻想得都是李昞? 伽罗,他原以为他将她接进宫来好好对她她便能给自己那么一点点的爱,他曾经是那么的相信自己,他坚信他努力会得到她的心。可是结局呢?到了宫里的伽罗开始与自己没有了宫外那样自由畅快的沟通了。他没法,他的言行举止都有人看着,在宫中他只能做皇上能做的。 他不想她受伤,宫里的人都是阴险狡诈的,为了保护她就只能限制她的行动。 他的隐部也在很努力的搜寻着李昞的踪迹,但是他不敢把他的消息告诉她,他害怕她会一直想着他。 他还能做些什么?知道她中了毒他几乎都忘记了呼吸,听到她迷迷糊糊中叫自己的名字他是有多激动,可她叫他也只是为了要他救李昞!伽罗,她怎的这般残忍,让他痛的找不到伤口,无法愈合。 “不行,我救李昞就是为了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你若离开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救李昞?”他现在只想刺激她,她要坚持下来,要活着。 “到底该怎么办?伽罗你怎么才能好起来?啊!到底是谁拿走了金淼珠?朕要杀了他,杀了他!”杨坚狂吼,身体一翻跪倒在了地上。 伽罗,你千万不要有事。杨坚在心中早已念了几千遍,可伽罗除了吐血和痛不欲生的样子再没别的…… 窗外的残阳已经降到下方,金黄的光芒好不肆意的照进屋子里,几道荡着水波形态的金色粉末洒落在伽罗悲痛而苍白的脸上,一种神秘感泛上心头,好似这残阳也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伽罗离去。 伽罗已经不再说话了,呼吸声渐渐的变的时有时无,全身上下也不再狂躁翻涌,顿时安静的有些吓人。 第416章 救命恩人万安公主 杨坚犹豫了许久,单手颤抖的抚上了伽罗的脸,脸庞掺杂着泪淡笑着说道:“伽罗,起来了。你睡得够久了,玩的也够久了,该起来了。” 杨坚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似乎都快说不出话来,伽罗的呼吸越来越薄弱,而他却依然不知所措。 就在杨坚绝望之时,宣华夫人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她手中拿着一个蓝青色的小木盒,万安公主一眼便认出了那就是可以救眼前女子的金淼珠。 还没等宣华夫人说些什么,万安公主拿过小木盒立马打开取出里面一颗泛着淡淡紫色光芒的珍珠,两三步急切的跨到杨坚的身旁,一下子泪水也流了出来,双手颤颤悠悠的将那紫色的小珠子递给杨坚,“皇兄,这位姐姐有救了。” 杨坚蓦地一仰头,破涕为笑,二话不说拿起金淼珠便送入了伽罗的口中! 伽罗吃下了金淼珠没多长时间突然身体向上一跃坐了起来,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血里还有一只黑色的小虫子,长的有些像小蜥蜴,浑身的血看着叫人恶心。 周围的人都大叫着一声往后退了许多步。 杨坚看着地上的蛊虫,就是这个小东西让他的伽罗痛不欲生的! 一下子内心储存下来的怒火全都爆发了出来,一脚狠狠的跺死了那只蛊虫,地上绽放出一朵血红色的曼珠沙华,谁知道那只蛊虫究竟贪婪了伽罗多少血,才长的那么大!他记住了,伽罗今天受到的伤害他一定会让那幕后黑手加倍的讨回来。 蛊虫被逼出来后,伽罗的脸色也渐渐的恢复了红润,皱眉缓缓的平稳下来,折腾了那么久恍恍惚惚的睡着了。 杨坚看着很快熟睡的伽罗,挥了挥手叫他们人全都退下,自己也出了屋内,他眼眸一抬盯住了宣华夫人的脸,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伽罗中毒的事情终于结束了,杨坚可算是真正的喘了口气,差点失去了伽罗,那时他才领悟到自己不能失去她。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弄清楚,这毒是谁下的!以及中途到底是谁拿走了金淼珠,想要害他心爱的女人,他必回以血来偿!那这将金淼珠送来的宣华夫人在里面到底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呢?他很有兴趣知道! 杨坚正经严肃的坐在瑶光殿的大厅,看着下方跪着不敢起身的宣华夫人,许久才开口道:“萧妃,你实话告诉朕,这金淼珠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上?” 宣华夫人缓慢的抬了一下头,又慌慌张张的低下,抿着嘴唇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说。 杨坚见她犹犹豫豫双眉一挑一手“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朕问你话,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顾忌那么多作甚?”在宣华夫人的印象中杨坚从未在自己的面前发过火,平常对她得宠爱是做戏也好是一时兴起也好,但这突然的怒气让一向心平气和的宣华夫人有些把持不住。 这让她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怎么应对杨坚突然的冷漠,身体一颤,把头埋入了地下慌张喊道:“皇上饶命,臣妾不是不愿跟皇上说些什么,只是这件事情关乎于弘政夫人妹妹的清白,臣妾实在是不敢妄下断言,况且这事情还关系到陈国太子……” “你知什么便道什么,那里来的那么多忌讳?你要是不说,朕便先以你问罪!”杨坚也是完全的摆脱了平常的戏作样,他现在可没兴致再与这些后宫的嫔妃们欢愉享乐了,他只是希望早些查清楚真相,讨回伽罗受到的痛苦。 宣华夫人见杨坚开始动真格的了,自己害怕紧张的戏也演到位了,那么接下来就该进入正题。 她蓦地一抬头,一副满脸委屈的样子道:“臣妾说!前些日子太后叫身边的宫女给臣妾送了些枣泥糕,臣妾心想着近日胃不舒服又不敢糟蹋太后的一番好意就带着那些枣泥糕亲自送去给弘政夫人妹妹吃。 谁知到了妹妹的凌梦宫却不见有人守门,本以为是妹妹睡了,却见那灯还亮着也怕吵了她便没叫人通传了,可是正当想着敲门进去的时候,听到那屋子里有男女间暧昧不堪的言语。臣妾也是一时大胆好奇才窥视内幕的,那时只见弘政夫人妹妹……” 宣华夫人偷瞄了一眼杨坚,见他认真严肃的紧盯着自己,犹豫了一会继续道:“只见弘政夫人妹妹倒在一男子的怀里,后来找人查了查,那男人好像好像是陈国的人。”宣华夫人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不敢妄言,只得小小提示,让皇上心里有着九成的知晓那陈国之人是谁。 “这弘政夫人真是岂有此理,死不足惜,竟敢背着朕做出这种淫耻之事。”此话一说,那陈国之人定是陈国太子陈叔宝,但毕竟现在国家的局面不容道破的,也不便与他们发出正面的冲突,想必那陈叔宝与弘政夫人在一起也是为了刺探隋的国事,这自是让他得逞不了的。 而弘政夫人她做出什么事情他自是不会伤心,但是她身为妃子居然做出这种淫辱之事然是给他们皇家丢了脸面,那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定是不能放过的! 宣华夫人暗暗的抹了抹额上的汗渍,那晚她哪里是去给弘政夫人送了枣泥糕,只是她早已在凌梦宫的周围买了人监视着。 弘政夫人做事一向被动迅速不动大脑,心思也是狠毒不乐意见着别人的好,很是容易闯出什么祸端来,况且自己的把柄弘政夫人也知道许多,以后她要是反咬自己一口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所以她选择首先解决掉弘政夫人这个麻烦。 恰好让她见着了弘政夫人与陈叔宝的奸情,可是即使知道了一时之间也不便去说清真相,因为这宫中都知道弘政夫人与自己的关系要好,冒然的说清事实反倒会惹人嫌疑。 所以她便设法在伽罗的粥里下了蛊毒,她也早就知道了蛊毒的解药万安公主有,便定下了此局让弘政夫人的陪嫁丫鬟先阻止着瑶光殿的人去讨解药,自己再派人去骗走金淼珠带到这儿来给伽罗服下。 宣华夫人也曾经想过装作迟来,拖延时间让伽罗就这么死去,但是她不敢打这个赌,皇上对伽罗的爱她是看在眼里,若伽罗真的死了,皇上怕会真的把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她自己设下的局自己是清楚的。 漏洞太多,若要查出来也不难,她可没想着为了除掉她们一并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只好作罢先行除去弘政夫人。 歇了一会,宣华夫人就全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了,她继续道:“弘政夫人妹妹与外人私会通情已是死罪,但念在平日里弘政夫人妹妹与臣妾关系甚好臣妾就斗胆知情不报想着能够保她一命。 可是今日臣妾再去凌梦宫寻弘政夫人妹妹时她正在叫她的贴身丫鬟侍儿去路上拦华裳霓裳,我正奇怪为什么,询问再三她才告诉臣妾说她找人在伽罗妹妹的粥里下了毒。 臣妾知道后也一直在劝她,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听劝,臣妾只好在侍儿回来之前去堵了侍儿的路将金淼珠半路截下送到了这里。好在伽罗妹妹没出什么事,否则臣妾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说完,宣华夫人便掩唇哭了起来。 华裳霓裳一听到侍儿,方才知晓那时为何侍儿硬是拦住她们的路,二人对视了一眼,愤愤的跪了下来,便道:“皇上,方才奴婢们去万安公主寝宫之时,那侍儿却是拦了我们的去路!” 这么一听杨坚完全火了,没想到伽罗所受的一切罪都是因为弘政夫人,那个往日里就不知所谓的女人! 杨坚气的随手将身旁的一个茶杯砸了,撕扯着嗓子对一旁的小豆子吼道:“把弘政夫人和那个叫侍儿的婢女给朕抓来。” 小豆子被吓一跳,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倒退着唤“是”便慌忙退下。 不久,弘政夫人和那侍儿便被两个侍卫给拖了来,她一上来便跪倒在地上喊叫着:“皇上,冤枉啊!”想必她早在途中听说了皇上找她的缘由了,而那侍儿早已双眼无神浑身抽搐的跪在地上,不发一语。 杨坚冷哼一声,眼中泛着嗜血的红色,弘政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看着杨坚仿佛就是在看着地狱里的阎罗,多说一句话就会祸及到自己的生命。 “弘政夫人,朕没想到你竟是如何狠毒的女子。你现在就给朕老实交代,你想怎么死?”刚刚赶来想要看看事情真相的万安公主愣住了,怎么死?皇兄不是应该先审问清楚是不是弘政夫人做的么? 怎么这么快便要处死了?她有些陌生的看向杨坚的脸,这跟往日的皇兄不一样了,往日的皇兄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会讲究证据,水落石出的,怎么今日查也不查,仅是听了宣华夫人的一句话,便要斩了他自己的妃?他失去理性了么? 弘政夫人也是一怔,一双泪眸迎上杨坚冷峻的面庞,“皇上,您不能光听了宣华夫人的一句话便定了臣妾的罪啊。那些罪名都是莫须有的,臣妾真的没有下毒真的没有啊!” 见杨坚没有相信的样子,弘政夫人又转眸看向了跪在自己身旁的宣华夫人狂吼:“宣华夫人,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弘政夫人,我不想的,是你……是你一直死性不改,这次要不是你下毒害伽罗妹妹,我也没有想到皇上这儿来告发你的。” “你胡说,你这个骗子,你也一心想着让独孤伽罗那个贱人死的,你怎会救她?”弘政夫人的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以前的那种甜美,一瞬间变得沙哑白不堪,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她竟然开始不顾任何忌讳的乱说话。 杨坚听到“贱人”两字更是认定了弘政夫人的罪,“嗖”的站起来身,指着弘政夫人大吼:“你闭嘴,朕不想听到任何一个侮辱伽罗的字!你知错而不知悔改,死不足惜!你必是为了前几日伽罗打你的事而下次毒手!你的话也无需让朕相信了。 来人,把弘政夫人压下去,满门抄斩!将那婢女也给朕拉下去发配边界,充当军妓。” “皇兄,事情还没查清楚,不能……”万安公主正欲说些什么,杨坚一个不耐烦提高了音调吼着:“拉下去!” “杨坚你不能杀我,我跟陈国太子陈叔宝早已有了关系,他说了会向你要了我,你若是杀了我,他就不会与隋合约,彗辰打来时,你能保护得了百姓的安危么?你确定你能打得过彗辰么?”弘政夫人眼见着没法只好把什么都说了出来,可是她那里知道这样她便必死无疑了。 她以为陈叔宝是真的爱她?陈叔宝对她得生死可是丝毫不在意的,但是她这么说就暴露了陈叔宝的目的,杨坚即便是知道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装没看见,他没必要因为这件事情做出任何触怒陈国而放弃与陈国共合约的机会。 弘政夫人的蠢,且蠢得狠,宣华夫人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策划的这一切,没想到比她估计的还要顺利!她本来担心那侍儿乱说话,连对付那丫头的话她也想好了,谁知那丫头早已被吓傻了,连句求饶都没有。她偷偷的扬起了嘴边的微笑,妖媚而嗜血。 杨坚瞪了弘政夫人一眼,一挥手,“快速拉下去!” “不要,我不要死……宣华夫人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随着弘政夫人声音的远去,似乎一切都是悲催凄凉的,没人想要发展成这样,只是这宫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想永远平平静静的,那是不可能。 万安公主万安公主将眼前的一切印在眼中,她不由得抱住了自己,为何女人间的斗争会那样可怕?为何她会生在帝王之家眼见着这些阴谋与厮杀?她想要出去,离开这个皇宫,像江湖中人一样自由自在的活着,那样即使没有锦衣绸缎山珍海味金银珠宝她也能幸福而平淡的活着。 万安公主不知为何,眼角也残留了泪水,方才听了弘政夫人的那些话,陈叔宝怎会是那种善类,而她的命早已定好!是的!隋要与琉璃和亲,而她是唯一的可能,今后的日子,她该如何活? 弘政夫人得到了惩罚,满门抄斩。宣华夫人知情不报导致弘政夫人一错再错,幽禁紫薇宫反省七日,克扣两年银禄,这对于宣华夫人来说不算什么,主要是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除掉了弘政夫人! 伽罗在床上也躺了三天了,这些无聊的日子里早已与万安公主万安公主玩的熟悉了。 万安公主可是很喜欢伽罗的。坦诚、可爱、单纯,真的与宫里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她整日听伽罗胡乱说些江湖故事,那个激动劲儿啊,她多么想摆脱这皇宫的牢笼,好好的出去见识见识! 伽罗今日跟她说着梁祝的故事,让万安公主的心思一度的朝着宫外飞越…… “最后梁山伯怎么死了呢?祝英台好可怜,马文才太可恶了……”万安公主听了伽罗说的故事愤愤的感慨着。 伽罗偷望了万安公主一眼,浅笑了起来,伸手将万安公主拉近了床边抚了抚她额上蹙起的柳眉,“我这故事还没说完呐,你激动什么个劲儿啊?” “后面还有么?那姐姐你快告诉我啊!”万安公主欢跃的反握住了伽罗的手臂,那明亮的水眸中闪烁着深深的好奇。 伽罗单手遮住了唇,忍住了笑意,缓缓说道:“最后祝英台和梁山伯化为了一对蝴蝶,神仙眷侣永远自由自在的在一起了。” “蝴蝶啊?”万安公主唐门想着那画面甜甜的笑了起来,“真好啊!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我……咳咳咳……”伽罗本还想说些什么,被突然来的咳嗽给打断了,猛的捂嘴咳了起来,虽说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些虚弱的,讲了这么长时间可让她口干舌燥的,再这么一咳,还真有些受不了。 万安公主被伽罗突然的咳嗽给吓了一跳,立马去倒了一杯水递到了她的面前,“姐姐你先喝点水吧。” 万安公主紧张担忧的看着伽罗,伽罗接过杯子小心的喝了一口,咳嗽果然止住了,抬头看看外面阳光和煦的,再待下去身体还好不好的了了?把杯子重新放回万安公主的手中,她便道:“今天天气挺好的,你先陪我出去走走吧,整日闷着,我都要疯了。” 万安公主把杯子放回原处回头笑着说:“好,皇兄也说了,现在啊,姐姐想干嘛就干嘛,不阻止了。你先坐着,我去叫华裳霓裳来给姐姐更衣,多穿些,别再凉了身子。”说完便再转身出去了。 万安公主走后,伽罗笑的满足,要是真有个这么好的妹妹就好了,不知不觉又开始想家了,自己消失了这么久,爸爸怕是要急疯了,一定找了不少警部的老朋友去寻自己了。 第417章 公主的困境:和亲 经过了那次生死,伽罗看清了不少,她不再奢求什么着急什么担心什么了,只要活着就是美好的,而现在唯一令她无法释怀的,只有李昞了。 万安公主小心的扶着伽罗走在鹅卵石平铺的一条小道上,金色的阳光打在身上,远远的透着一层金色的薄纱泛出几点鲜红,走近了看才知道那是什么,伽罗激动的看着眼前的三四朵血红色花儿,晕出了一抹甜笑。 “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看到我最爱的花。”伽罗自言自语道,万安公主从她身后好奇的探出头来看那花儿,眨了眨眼道:“这不是龙爪花么?姐姐你喜欢这花啊,是挺漂亮的。” 伽罗看着眼前的花,龙爪花?这花在这儿,是这么叫的么? “公主,你知不知道这花还有别的名字呢?”伽罗饶有兴趣的看着仔细端详那花的万安公主笑的淡然,忽的想起了这花的传说…… “什么名字?” “曼珠沙华。”伽罗缓慢的从口中吐出这四个字,曼珠沙华虽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却是伽罗最喜欢的花。喜欢这花的名字就仅仅是感动于曼珠沙华的传说。 空中七彩光线洒向伽罗的眼睑映着浅淡的光芒,好似回到了二十一世纪。 “我最爱的花就是曼珠沙华,它可是有着一个不同寻常的传说呢!”伽罗转身仰头享受着阳光,还没等万安公主回答些什么,微眯着双眼缓缓说道: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长江边缘开满这种彼岸花——也就是曼珠沙华!守护着彼岸花的是两个仙子,一个叫曼珠,一个是叫沙华。他们守候了几千年的彼岸花,可是从来无法亲眼见到对方…… 因为花开时看不见叶子;而有叶子时却看不见花。花叶之间,始终不能相见,生生相错。可是,他们疯狂地想念着彼此,并被这种痛苦深深地折磨着。终于有一天,他们决定违背神的规定,偷偷地见一次面。 那一年,曼珠沙华红艳艳的花被惹眼的绿色衬托着,开得格外妖艳美丽。可是这件事,神却怪罪了下来。曼珠和沙华被打入轮回,并被诅咒永远也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人间受到磨难。 从那以后,曼珠沙华又叫做彼岸花,意思是开放在天国的花,花的形状像一只只在向天堂祈祷的手掌,可是再也没有在城市出现过…… 从此,这种花就成为只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曼珠和沙华每一次轮回转世时,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香味,就能想起前世的自己,然后发誓不再分开,却又会再次跌入诅咒的轮回。” 伽罗说着再次蹲下来看着这几朵孤立生长的曼珠沙华,一双手轻轻地捧托着那血红的花瓣,不敢去碰又舍不得放开,眼泪也情不自禁滴落在了花瓣上,滚落过朦胧的灰尘化开一道清晰的红。 伽罗自己也不明白是想家了,还是像往日般叹息曼珠沙华那可悲的传说…… “姐姐你怎么哭了?是不舒服吗?我去叫华裳霓裳……”万安公主担忧的看着伽罗,转身就准备离开,伽罗迅速的拉住了万安公主的小手,站起身来抹干了眼角的泪。“我没事啦,只是想起这个故事就会很伤心。” “姐姐……”万安公主浅蹙着柳眉,略有深意的看着伽罗。 这个被皇兄疼爱的女人,倾国倾城的容貌,脑子里细数不完的故事,跟她相处了几天,她不在乎雍容华贵和权势地位,她真诚善良、似乎不在乎任何事却又好像在意全世界!眼眸中总是透着忧愁,是什么人什么事情让她总是这么愁眉不展、晶泪欲坠的? 她这般年龄的女子,本该是生的快乐无忧,父母手尖上的宝儿,可她问过皇兄,根本不清楚她的身份,隐部也查不到,好似真的从天而降一般,有时甚至会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凡人?竟是如此离奇、美丽…… 日子过得总是迅速,伽罗的身子已经完全痊愈了,这些日子有万安公主万安公主亲自照顾着,还真是个享受。 午后,小豆子抬了个小轿子过来,说是皇上要带自己去个地方,满腹疑问和好奇,伽罗坐着轿子不知晃了多久,猛的一停还没等伽罗反应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杨坚便一个迅速的上了轿。 “你……”伽罗微启樱唇正欲问些什么被杨坚的手掌轻轻拦下,复又从身后拿出一条乳白色丝帕,淡笑着说道:“带你去个地方,先帮你把眼睛蒙上。” 伽罗伸出手想要阻止却被杨坚的一双大手握在了手心。“一会就好。”杨坚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让人不由心动、不忍拒绝。 伽罗只好作罢乖乖的任由摆布。 蒙上了眼睛,杨坚小心翼翼的牵着伽罗的小手下了轿,走了一会儿路,微风垂在耳畔发出飒飒声……慢慢的,一股淡香飘入心田……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杨坚终于停下了脚步,松开了伽罗的手,缓慢的解开了蒙住伽罗双眼的丝帕。 “睁眼吧……看看朕给你的惊喜!”随着一道细小的白光,伽罗浅蹙眉头,双眼朦胧挣扎,只感觉一片深红引入眼帘,伽罗猛一闭眼,再次睁开双眸,顿时张开小口迟迟说不出话来…… “喜欢吗?”杨坚看着伽罗惊异的样子已是满足,知道伽罗定是欢喜不已。 感动!内心的感动渐渐泛滥,伽罗一仰头望向杨坚。 这个隋皇朝的一代明君……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她该如何回报……望着杨坚深情的眼眸,伽罗重视撇开头看向那片深红……满园的曼珠沙华是那么的美丽却又那么的刺眼。 她能看到花根下全是一簇簇水潭,曼珠沙华的存活日最多也只有七到十天左右,他是从何处弄来这么多的曼珠沙华?仿佛真是那开满彼岸的诅咒花…… 伽罗仍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少蝴蝶飞舞在花瓣上迟迟不肯离开,这画面简直美得令人心痛! “公主跟朕说了这曼珠沙华的故事,知道你最爱的便是这花,就叫人四处去寻。谁知这花活不久,离了土便离不了水,就先叫人用水潭养着,等你来看一眼。这一片曼珠沙华都是朕送给你的礼物!” 伽罗从下了轿便再没说过话,只是眼角含着泪一直欣赏着眼前的曼珠沙华…… 杨坚这些天就是一直在忙这些吗?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句话? 伽罗脚步飘摇的向前踏了几寸,随手摘了一朵貌似最鲜艳的捧在了手心……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缓缓说道:“我不需要这么多,就这一朵就够了!哪怕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皇上你若能真正明白伽罗的意思便好了。” 伽罗说完便走,没做任何停留,只留下木讷的杨坚那落寞的神情…… 他想到了伽罗开心的样子,想到了伽罗感激的样子,甚至想到了伽罗破怀大笑飞舞花间的样子,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自从伽罗中过毒后他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见伽罗再欢快自然的笑过了……这不像她,甚至完全变了!他付出了那么多却远远换不会她的一个微笑!谁说帝王拥有的是天下,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找回以前那么活泼天真可爱的伽罗…… 杨坚呆愣的看着眼前曼珠沙华……那鲜艳的血红色,迷得他的眼皮直往下坠,想着伽罗说的那个故事,曼珠沙华,这曾受诅咒的花,是否花叶真的永世不得相见? 伽罗一直以为时间可以忘记一切,几个月过去了,对李昞的想念完全没有减去反而越渐越浓。 前几日,杨坚给了伽罗消息,说是李昞无缘无故的消失了,且消失的莫名其妙无影无踪,无论是影部、唐门还是江湖中人全然失去了李昞的踪迹,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伽罗想他,想到每晚脑子里出现的全是李昞的影子,却只能手中攥着发钗睹物思人。 杨坚知道伽罗最近因为李昞失踪的事情心情一直焦躁不安,找人做了一把上好的古琴送去给了伽罗,希望她能够分些心少想些烦躁的事情。 幽幽宫巷、缓缓深秋、窗台的那株曼珠沙华早已尘埃… 此时寂静落寞的瑶光殿内一段琴音惆怅…… 伽罗脑中回想着与李昞的那段短暂的相遇,那些危机不断心痛不减的回忆…… 夜深了,伽罗放下琴缓慢站起走向窗边一伸手将窗户大开,望着幽冷的明月,心中一股苦涩翻涌…… 她哪里知道她的那份羁绊与她的距离只是几个宫路的短暂路程。 袭芳殿内,那个让伽罗牵肠挂肚的男人,李昞……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去见伽罗?”许久后,李昞才缓慢的开口对眼前的女子说道。 他们都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他好想她…… “我从没阻止过你,只不过话我早已说在了前头,这是皇宫,杨坚早已在独孤伽罗的瑶光殿外布满了隐部的人保护她,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去了可不是那么容易逃脱的了的。”尉迟夫人略一抬头看了眼前的一个长相一般的人。果然,还是喜欢李昞以前的那张帅气的脸,这易容后的脸怎么看都不舒服。 “我知道,就算我去了,伽罗也未必想见我。她恨透了杀手,恨透了我。我却只能躲在这个地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李昞黯淡的双眸冷漠,却深深的渗着想念。作为一个杀手,他从未如此无能如此颓败过,以前……他都不知道除了杀人他还能做什么……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找到了你,将你安置在这儿不是为了让你和独孤伽罗双数双飞的,我们的协议你应该是记得的吧。”尉迟夫人紧盯着李昞的眼,伸手便想抚上去,那儿是他最真实的地方了吧。 勾引女人的男人……若不是有了杨坚她可不舍得看着李昞爱慕着别的女人……虽然平时他们之间只是为了唐门的任务才有着交集。 李昞的手嚯的一挥打开了尉迟夫人的手,冷眸顶上她那勾人的深瞳。“保护杨坚,我怎会忘记。他是君,保护他的人那么多,你怎会利用我这个杀手?”其实这个问题李昞也是想了很久,不知道尉迟夫人的脑子里埋得到底是什么。 他认识的尉迟夫人是唐门内的一个秘密杀手:寐。负责潜藏在各个地点,等待唐门的命令,却没想到被暗藏在皇宫内的她居然会有了杀手不该有的感情……那个妖媚、嗜血、无情的女人懂爱? 如果是以前的李昞那会觉得何等的可笑,可是遇见了伽罗的他,断了那个不信的念想,他信了,那个身为杀手的女人爱上了隋皇朝的一国之君杨坚。 那么伽罗呢?陪他进了宫是否也爱上了他? 尉迟夫人没有再回答李昞的问题,因为她做的事情不需要告诉他目的,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能保证杨坚能够爱着她一个人,但是她却能为了他而不择手段。 那夜……从黑衣人手里救了独孤伽罗也只是为了能够利用李昞这个有利的杀手,有了李昞,她得到的会很多…… 转身看了看窗外那残缺的月,嘴角的轻蔑显而易见,回眸一笑,她所作的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哪怕以后会被唐门知道一切,即使是死也足矣。 李昞终是躲进了皇宫,但他却觉着更加难熬,与伽罗近在咫尺心却依然远在千里,他该如何?她的心中是否嫣然有个他?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想念迫使伽罗的枕头再次淋湿一片…… 翌日。 看似太平的日子总是潜藏着波痕,只是那么一块小石子轻轻一击,荡起的涟漪将是层层不断的。 大清早的,万安公主就急急忙忙的跑到了伽罗的瑶光殿来,正在喝水的伽罗冷不防被万安公主的一句话给呛到,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大喊:“什么?莫……皇上要把你嫁到陈国去?那么远?” “是啊!姐姐,你得帮我,我不想去陈国不想嫁给陈叔宝。上次弘政夫人的事情……我知道陈叔宝他不是什么好人。”万安公主说着眼泪便忍不出涌了出来…… 伽罗看着她,陈叔宝的确是个长得很美艳的男人,第一次给自己的印象也是一般状的,但是说起弘政夫人那件事情她对他的看法可真是一瞬间落到了谷底。 陈国已是很远,倘若陈叔宝对悠水不好…… 这些日子来,伽罗早已把万安公主当做了自己的妹妹,一下子叫她嫁去那里她还真不放心,可若是要自己对杨坚说些什么,伽罗又实在是不想再继续欠杨坚些什么…… 伽罗一边轻手拍抚着万安公主的小背一边蹙眉浅声道:“我也不是不愿帮你,只是我跟你皇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实在是难以插手。可是我实在不知为什么皇上要把你嫁去陈国。” 不用多加解释伽罗也知道是和亲,只是不愿这么快速的打破,如果仅仅是为了两国的和平,也可以采取别的方法,未必一定要万安公主,隋的万安公主嫁去。 可是事情偏偏不如伽罗想的那样简单,只见万安公主的哭声越发加大,抽搐哽咽间断断续续的说着缘由:“南梁三年前与隋签订了停战协议可是才过两年半,近期边关传出彗辰蠢蠢欲动的消息,皇兄根本都没有料到南梁竟然会撕毁协议,现在的隋兵力也不知敌不敌的过南梁。 这次琉璃来访隋本就是有目的,表面上虽是要助隋一臂之力,背地里指不定在策划着什么,皇兄为了表达谢意和害怕琉璃反悔,早就定了把我嫁去琉璃了,因为在皇家姐妹中就只有我年龄适宜,没有成婚了。” 万安公主慢慢的给伽罗讲解着,若不是皇兄将这些情况告诉了自己,她必是闹了翻天也不愿嫁去陈国,可身为公主的自己,有为了自己的国家而献身的责任,她除了来求伽罗再没了别的法子。 伽罗是听得云里雾里,对于战争啊、这个国那个国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懂也不想懂,但这事撞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却又没了准则,还没完全搞懂这件事情的伽罗看着万安公主那几乎成河的眼泪终是不忍逞能道: “公主你先别哭了,你既然来找了我,我也自会帮着你说些话的,你先等着我这就去找你皇兄。” 伽罗说着便准备动身去杨坚哪儿,谁知一转身扭头太后竟带着一帮人站在了门口,伽罗不在意的瞟到了一旁跪着的华裳霓裳,这个老巫婆是故意不让通报,想要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的吧,那么现在她听到了这一切,她该会为她的女儿做主了? 伽罗看着太后,佯装措手不及的跪倒在地轻呼一声:“独孤伽罗不知太后驾到,有罪。”伽罗实在是说不出那句罪该万死只好该词有罪。 第418章 争宠记七:适当妥协 万安公主听到伽罗的声音吓得一愣立马也转过身来,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她早在知道了太后是杀害了自己母妃的凶手后与她断绝了一切来往,今日一见还是那种不肯屈服的性子。 伽罗一时还真没发应来,这宫中的公主并不是所有的都是太后的所出,所以想在太后的身上得到些什么帮助,那还真是白日做梦。 “亏得你不知哀家来了,你若是知道了,还能说出之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么?”太后来了瑶光殿也不见伽罗起身,自顾自的叫人搀着坐到了上座去。 这个太后摆明了是个找茬的主儿,那副嘴脸看的伽罗恨不得冲上去给她一巴掌,可人在屋檐下,伽罗只能跪在下方连头都不敢抬。 “哀家问你话,你怎的这么大胆的不回答?”伽罗走神之际,太后蓦地一声吼把伽罗吓了一跳,身体一颤趴倒在了地上。 “伽罗……伽罗不知太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伽罗……何时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伽罗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于这么个权威的老太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就连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何时说了?这是皇宫!由不得你这不懂礼数的草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这国家公主和亲之事你插得了手?还敢大言不惭的要去找皇上,你有那个资格么?”太后的话越说越重,也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伽罗不由得抬头偷偷望了太后一眼,那张嘴……像极了容嬷嬷。 但是伽罗实在不懂,自己这是要帮她的女儿说话,她怎的这般不讲理? 骨子里的那番野性有些按捺不住,伽罗一仰头张口正欲说些什么便被一直未抬头的万安公主拽住了衣角,这么一拽让伽罗清醒了来,皇上还没来还不能惹火了这老太婆,怎么感觉这太后今日跟吃了炮弹似的? 太后看伽罗欲言又止,很是恼火!一拍桌站了起来,“你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嘛?”这女子一进宫,便让皇上满门抄斩了季妃一家,果真是好大的能耐! “伽罗不敢……”伽罗双手轻揉了几下有些微痛的膝盖,狠狠的低着头翻白眼。 “情儿说的没错,你这种女人实在是留不得!哀家警告你,不爱皇上的话最好离他远远的,这古今上下哪里有敢与皇帝做交易的,皇帝让你进宫作妃已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却还敢讲条件?今日若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哀家早将你这狐媚子给斩了!”太后愤愤的说。 情儿说的?伽罗仔细一想那情儿必定是那日想要帮助武林人士杀了李昞的大皇子杨素!现在总算是搞清楚状况了,原来太后这么恨自己对自己发火是杨素告的状,他把自己进宫的前后都跟太后说了,怨不得太后一下子会那么讨厌自己了,还不知道那杨素又在那话里加了多少调料呢。 伽罗一直跪着不敢说些什么,现在解释的话只怕会越抹越黑,偷偷的朝着门口看了一眼,华裳已经不见了。想是发现了事情不对跑去找杨坚了,真是个好丫头,希望杨坚能够快点来帮助自己逃离苦海。 许久,太后突然丢了个金黄的令牌来,像极了施舍乞丐的大善人,只是脸部表情依旧冷漠,她定睛看着伽罗道:“哀家这几天一直斋戒,也不愿染上什么人的鲜血,现就给你个机会,你若是还想活,就迅速拿着这令牌滚出皇宫,不然的话……哀家自是不会让你好过。” “太后……你不能……”万安公主猛的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太后一言打断:“你闭嘴,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你好歹也算是皇家的子嗣,焉能不叫哀家母后?”太后今天心情似乎万分猛烈,平日里这万安公主不跟自己有任何来往,逮不着她的把柄,可这一插嘴,她必定不让她好过。 伽罗见万安公主也被骂了心里自是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犹豫了分秒后,方才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不走!” “反了反了。”太后狂吼,没她的允许,这小小鲜卑女子居然敢站起身来,情儿不说还真没看出来这丫头竟是这么的大胆无礼。 她这统领后宫的太后就不信自己还斗不过这小小的平民!她手一挥将伽罗先前喝水的杯子嘭的一声打碎在地。“竟敢忤逆哀家,来人呐!把这刁民给拉出去杖责,没哀家的命令不准停。” “不要……”万安公主大吼一声跪着扑到在了太后的面前,双手紧攥着太后的裙摆,“母后,不能打!栾姐姐的身子才刚好,受不得杖刑的……” 太后轻蔑的看了万安公主一眼,这么多年了,她可是第一次愿意叫自己母后,这个女子究竟是有个什么妖术?她毫不留情的将万安公主一脚踢翻在地,“把公主给哀家拦着。”说完便有两个宫女将万安公主狠狠地拉住,万安公主的眼泪早就铺满了整张脸,“不可以,你们住手……” 伽罗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任由自己被拖了出去。 在这皇宫之中,她没有任何的身份,如何保护得了自己?她早就给自己做好了准备,所以……只能忍! 只是万安公主一声声的喊叫让伽罗的心为之感动……就算是死了也会有人为自己伤心的,不是吗?但是她相信,自己不会死!因为她还有杨坚! 伽罗的身体被平放在了一个长条的大椅子上,她双手紧握,眼睛闭的紧紧,还没完全准备好,蓦地一条长棍狠狠地打在了自己的臀部,痛的撕心裂肺…… 为了不认输樱唇嘶的被咬破,鲜血渗进唇齿中,一股血腥味,还没完全感受到这痛楚,第二棍再次狠狠落下。 痛!满头大汗如被雨淋一般,全身上下的热流痛彻,下半身开始麻痹…… 第三棍…… 第四棍…… “啊……”伽罗终是忍不住,一阵嘶吼划过长空,这杖责竟比上次中毒还要痛! 伽罗的嘶吼声环绕在整个瑶光殿内……就连杖责的执行者都有些忍不下心,渐渐的减轻了棍重,可是太后在屋内看着却也不敢轻到哪儿去。 而万安公主早就跪在地上无力的扯着嗓子喊着“姐姐,姐姐……”伽罗的下半身已然麻痹,却还是痛的无言以诉,眼前开始变得模糊,疼痛让她一阵的清醒一阵的恍惚……想要回去,想要回家……想李昞! 忽的耳鸣了……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声音。泪水覆盖了整张苍白的脸…… “伽罗……”不知道多少棍下去了,伽罗的身边传来一阵嘶吼……但是听得很朦胧……是杨坚来了么?终于来了…… 松了口气,伽罗终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杨坚老远的就听到了伽罗的嘶吼,那段喊叫刺得心口无法呼吸。 他不顾自己的身份,如发疯般的冲进了瑶光殿,一眼便看到了长椅上的伽罗。 杨坚双眼泛着通红大喊一声住手!跑去了伽罗的身边将伽罗轻手的扶起,紧紧的抱在了怀里。泪……静静的流淌着……“对不起……对不起……朕答应过不让你受伤的,朕却没再保护的了你……对不起……” “太医,叫太医来!把这些奴才给朕带下去,全斩了!”杨坚如恶魔般的面孔回头大吼。 那些杖责的执行者个个吓的跪倒在地,直呼饶命! 杨坚仰起头看着太后,他的母后……他最爱的母后怎的可以这么伤害自己心爱的女人?那种愤怒而凶狠的眼神是太后从未见过的……她被吓了一跳,猛的向后退了一步……杨坚无视太后的举动,抱着伽罗冲进了屋内。 杨坚的心痛有谁能够明白?伤害伽罗就犹如用刀在他的心口挖绞,痛的不能呼吸的是他啊!他多希望能为伽罗承担每一次的痛。 从现在起,不管是谁,只要伤害了伽罗的人再不让他好过,哪怕是自己的母后…… 太医来看过伽罗后,称只是受了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伽罗自上次中毒后,身子越发的虚弱起来,今日再受了这杖责,怕以后会留下隐患,他开了个药方让伽罗好好调,多养几日。 今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杨坚有了危机感,他不愿再将伽罗丢在这个瑶光殿,他想要时时刻刻的看着她保护着她,不想再次听到伽罗那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决定了,将伽罗接到自己的寝殿,那里就不会再有人去伤害她了吧!他吩咐华裳霓裳多多收拾些伽罗的东西,没有任何的准备就亲手抱着伽罗离开。 可还未出了瑶光殿的大门便被太后挡在了门口,杨坚压根不去正眼看她,他现在气得很,也不想对自己的母后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太后见杨坚直接无视自己更是气的紧,看着他怀中的女人不满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后今日做了这种事情,您认为朕还敢把伽罗独自一人丢在这瑶光殿么?”杨坚目光冷冽的紧盯着太后紧绷的脸,毫不示弱,这也是第一次与自己的母后这样的争锋相对。 “你这是怪哀家?就为了这么个不懂礼数、从宫外来的野丫头?”太后不肯相信的看着杨坚,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说的去的理由,这个妖女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妖术竟让她的皇儿这样的痴迷放肆…… “忤逆之言朕也不想多说,只是朕实在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伽罗在这宫中受苦,朕承诺过,不会再让她受伤,无论是谁,就连母后您……也不许。” “不许……”太后的身子蓦地向后倾去,被身后的宫女轻呼一声赶忙扶住。“你居然对哀家说不许,这妖女就把你迷得如此昏头转向么?遇见她之前,你可从未对哀家这样说过话。”太后眼底的伤显而易见可却被杨坚淡漠的甩弃在脑后。 “母后……”快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杨坚停住脚步冷冷的说道:“同样是深爱的,您让朕如何舍弃?” 太后怔在原地,那紧蹙的眉承载着不解与不甘,而那嘴角的欲言又止却加深了对伽罗的恨意,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隋的一国之君就这么被一个妖女毁了终身,她必定要想个法子除掉这个顽固的石子。 天气越来越冷了,伽罗在杨坚的寝殿养伤的这段日子可是风光着呢,无论什么事情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一句话就全部解决了。 万安公主也来看过自己几次,却绝口不再提要伽罗帮自己的事情了,因为她一直愧疚这次伽罗受的杖责都是自己一手导致的。 伽罗知道她的想法也不想此事让万安公主胡思乱想,但是她一旦说了要帮自是不会忘记的。她也通过此事知道了,其实太后并不是万安公主的生母,所以那一仗输了也是无疑的。 “今天的身子怎么样?”伽罗手中的一碗粥刚下肚便听到门外传来杨坚的声音,她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缓慢的站起身迎了去。口中清淡的吐出几个字:“好多了……伤口已经不疼了,也可以轻轻坐在椅上了。” 犹豫了一会,杨坚有些陌生的抚上了伽罗的额头,引得伽罗的脸唰地一片通红,想逃却也挪不动脚步。 恍惚间,杨坚镇定道:“怎么额头又烫了?烧不是退了么?” ……那哪里是烫了?明明是那不起眼的举动导致的好不好?伽罗白了杨坚一眼赶忙向后一退解释道:“烧退了,只是先前才吃了东西的,体内有些燥热罢了。” “退了……退了便好。”杨坚和煦的笑着,阳光灿烂,紧紧的盯着伽罗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后那边……怎么样了?”纠结了许久伽罗才问道,太后的那件事情不赶快处理好对伽罗来说始终存在着愧疚与压力。 她也想早些搬回瑶光殿,因为自从自己住进了这里,杨坚就把自己的龙床让给了伽罗,而自己却每日坐在榻上眯着眼撑一夜,看的伽罗都不忍的心疼了…… 杨坚被伽罗的一句话拉回了思绪,尴尬的笑了两声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这些日子住的还习惯吗?朕没能保护好你,让你进宫以来受了这么多的苦。”说完便垂下了头,丧失了所有的权威。 在伽罗的面前,他仿佛已经让自己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已经不知道,这一生没有了伽罗他该如何去面对。 伽罗低首,此时不知该笑该沉默,杨坚的爱说没看到那自是假的,喜欢也不是没有的,可是这一生爱上了一个人心就满了,那便无法再爱上第二个……既然不爱就该快刀斩乱麻,可伽罗却抓住了这一点利用了这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去救另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她知道这是自私的,这是残忍的。 起先她认为她随他进宫已是偿还了一切,可是她现在明白了,她给杨坚心口的那一刀已是无法愈合的伤口了……她不想欠他太多,可也不愿意就此放手,因为爱本来就是自私的,她所能做的就是愿意为了自己所爱的而不惜一切代价。 至于杨坚……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真的有来世,她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他!而今生,她已是偿还不了。 “能答应我三个条件吗?”伽罗似是学起了杨坚,直接跳转那不愿意去碰触的话题。 杨坚抬头凝视着伽罗那深得看不清的瞳孔,别说是三个条件了,只要不离开他,她要什么他都给她。但是他知道除了李昞的生死,伽罗几乎什么都不在乎。 “嗯。”他只能重重的点头。 “第一,过些日子我身子好了就让我回去瑶光殿吧,我知道……我在这儿的一天你就无法休息的完全。” “好。” “第二,公主不想要嫁去琉璃,可以不强迫她么?谈判,不一定非要牺牲公主的幸福啊。”伽罗说这个的时候表情很是严肃,因为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现代人的思想她始终无法接受让别人操纵着自己的幸福。 这个条件,杨坚明显的愣了好久,但看着伽罗那坚定的眼神和愤愤蹙起的细眉,他还是不顾一切的答应了。 而那善后,自会是要花好大的力气去处理的,伽罗她又怎知这事后的麻烦是有多么的庞大呢? “第三呢?”在杨坚等待着伽罗说第三个条件的时候,换来的却是久久的寂静。 他有些等不住,心里开始慌乱的瞎想着这第三个条件,难道伽罗是想要离开吗?“你不会……” “我要做你的皇后。” 伽罗蓦地打断了杨坚的胡思乱想,猛然说道。 “什么?”杨坚双眼闪着从未有过的光芒,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盯着伽罗的双眼,生怕她反悔似的。 伽罗只是浅笑了一声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而杨坚留下的却是无以言喻的欢喜。 他怎会不答应,他带她进宫不是就要伽罗做自己的皇后么? 第419章 君王多情 不,只要她愿意,就是做皇后也只是小事一件!他看着伽罗的浅笑,却不知那背后暗藏这一抹心伤,好久……他一把揽过伽罗重重的拥在怀里,那力气重的像是要把伽罗融入他的身体里一般。 杨坚把伽罗抱得紧紧,伽罗险些喘不过气来,无论双手怎么挣扎却好似丝毫作用也无。无奈只得任由他抱着,直至他将她放开…… 他看着她,欣喜而激动,眉宇中闪烁着令人羡慕的霓光,现在的他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享受着一个普通人该得到的幸福。 可是他忘了,忘了这幸福中没有普通的存在。 他是帝王,他本该承受的、负责的、担当的远远的超过所有的人,所以能做的却也不是只为了一人。 而她,早已认定了自己的一生,一个没有未来的一生,她中了一个比罂粟还要毒的毒,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直至毁灭。 她不爱他,怎能让他继续抱着唐门念?纵然无情、纵然决绝,却只能是短痛斩断那不堪的羁绊。 “我做你的妃子……纯粹,纯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她轻声道,轻的杨坚几乎听不清,可为何她的吐字那么的清楚?那么的诱惑?让他无法遗漏任何一个字? 杨坚的身体明显的一怔,他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那抹微笑停在嘴边,久久化去…… 伽罗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刻意的躲开杨坚的眼睛,身体有些僵硬的转了去,瞬间……整个屋子里安静的像个地窖,她一闭眼,狠下心复道:“你也知道……这个皇宫中弥漫的都是危险,在这里没有任何的身份可能随便一个人都能要了我的命,我不能……永远躲在你的身后。” “可是朕能够站在你前面,朕可以保护你。”杨坚激动道。 伽罗嘲讽的笑了笑,却不是笑杨坚,而是笑自己,“你是皇上,有的女人不只我一个,能躲在你身后的女人何止千千万?” “可朕却只想保护你一个!没遇到你之前朕的确都宠着她们,也曾多情也曾欢愉,可是那只是宫中演的一场戏而已。现在为了你,朕愿意遣散后宫所有,独留你一人!”杨坚紧紧地握住了伽罗的双肩,眼神真挚而迫切。伽罗蹙眉,向后退的老远。“你这样做改变不了任何,你知道的,我根本不爱你。” 我根本不爱你…… 不爱你…… 爱?!也许从未存在,也许从未消失,但在他的眼里,似乎永远无法完善。 他颓废而无力的向后倒退着,脚步颠簸。他终是得不到她的心…… “不爱又有什么关系,朕心里早就是知道的。朕真的很羡慕李昞,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竟能让你这么的不顾一切。”他低眸、讪笑…… “谁知道呢?也许他为我做的的确没有你能够舍弃的多,但是爱一个人是无法解释的,不管他曾做过什么,哪怕十恶不赦,爱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即使想改变,自己的脑子也不如自己的愿。”她也笑,却笑得悲伤…… 杨坚看着伽罗一张一合的小口,她说得对,爱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他也是,爱上了无论怎么忘都是忘不掉的,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又何必去逼她做到呢? “好!朕答应你,只要你高兴,朕什么都答应。朕这就找人去安排,即使是妃,朕也要风风光光的给你办个大典。”杨坚嘴上笑着,心却痛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在乎,只要他的伽罗觉得好,无论如何他都能忍受。 杨坚的样子已让伽罗心痛,眼见着他转身要离去的瞬间,她道:“迟些日子吧,我也不要风风光光的,一张皇旨便好。” “随你的意思,朕……今晚就送你回瑶光殿。”他笑着,温柔而迷人,宛如第一次见到伽罗那时的美好,却又有着遥不可及的陌生。 伽罗抬眸看他,这样也好,今日说了这些话,他也无法再忍痛与自己共处一室了吧。 晚上,伽罗按照计划的搬回了瑶光殿,今夜可得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夜幕——心静!整个皇宫被一缕黯淡的金黄色笼罩,寂静而悲伤…… 谁都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正进行着什么阴谋…… 尉迟夫人不小心的说漏了嘴把伽罗受了杖责的事情告诉了李昞,而他终是抵挡不住自己的心,趁着尉迟夫人安眠的时候,带上了面具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出了盈月宫…… 李昞听尉迟夫人说过伽罗住在瑶光殿,他几乎轻功跑遍了半个皇宫,途中遇到了很多的守夜人但都被自己一一躲过,直到找到瑶光殿…… 他潜进伽罗的内屋,脚步轻轻不敢招惹到任何一个人。 远远的,李昞能够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和伽罗那安稳的呼吸声,他步步走到伽罗的床边,摘下了遮住自己半张脸的黑布,尽管他已经戴着一张面具…… 他看着床上睡的香甜的人儿,这张脸他终于又看到了,这是伴着多久的想念和期待,可是却只能这一眼,不久后他还要离开……也许他只能出现在这儿一次,在他能够保护她之前,他还不能自私的打乱她的生活。 他静静的看着她,那眼角的反光点是什么?她哭了么?是伤口还痛么?还是做了噩梦?李昞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伽罗,你在这宫中……过得好么?你说你恨杀手,我离开了唐门,但是我却还不能来找你,我不能将危险带给你……”李昞的话说的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的便说了。 伽罗沉睡中仿佛能感觉到什么,不舒服的动了动,翻了个身…… 怎么感觉李昞在自己的身边? 伽罗皱起了眉……好困啊……怎么眼睛睁不开?难道遇到传说中的鬼压床了?不对,她能感觉到,李昞在身边,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伽罗挣扎着,像是在跟自己赌气,像是在跟自己打仗,好不容易,终于睁开了双眼……可眼前却是一片朦胧的黑暗。 看着眼前的一片黑雾,伽罗缓慢的坐起身来,额头又是一片汗渍,深呼了一口气,嗓子有些干,掀开锦被下了床坐在了椅上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又梦到李昞了,伽罗苦笑了起来,周围静的有些可怕,她竟就这么双手趴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李昞从帘后悄悄的走了出来,看伽罗这么睡着了很是不安,悄悄的点了伽罗的睡穴轻手轻脚将她放回了床上,小心的盖好了被子。 天快亮了,他也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最后留恋的看了伽罗一眼。 当李昞正欲跳窗离开时,却看见伽罗的枕边一小块翠绿色的东西,他伸手去拿,那个东西握在手中心里说不出的温暖。这个发钗……原来伽罗一直带着。她心中也是有他的么?嘴边的微笑肆意,蓦地将发钗埋进怀里,消失在夜寂的黑暗中…… 那夜,伽罗只知道自己后半夜睡的很沉,因为早上华裳霓裳端着洗脸水在门外喊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因为害怕出了什么事情,破门而入后看到的却只是床上依然沉睡的女人……让两人的心好生的紧张。 伽罗早晨起来梳洗打扮后,便去枕边寻那发钗,却无论如何都没找到,她就差把床给搬了,那个慌张的样子把华裳霓裳都给吓呆了。 “娘娘,只是个发钗而已,你若是喜欢跟皇上说了,多少个没有?”华裳看着伽罗紧张的样子很是不忍,只得插嘴说道。 “……”伽罗什么都没说,一直是尽心尽力的寻找着。 她们不懂,那是李昞送给自己唯一的礼物,可是,这都迟了,找不到了……伽罗绝望的坐在了床边,似是没了灵魂。 “娘娘,你没事吧?那个发钗有那么重要么?”华裳霓裳两人紧张兮兮的看着伽罗,都快急哭了。 终于霓裳已经完全没了耐心道:“我去找皇上,皇上一定能找到个一模一样的给娘娘。” “不要……这件事情不能告诉皇上。”伽罗叫住前脚刚踏出门外的霓裳。“丢了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整日为了朝上的事情紧张的很,这种小事别去打搅他。”伽罗心虚的说道,只得一个人坐在床上心痛着。 真的,丢了便丢了,该来的不来,该躲的也能躲得掉吗? 她苦笑着……就当是轻松了,背负着只能让自己不停的痛着,随他去吧,老天让它发生了,还能改变些什么?鼻子酸酸的……抬起头将眼泪忍了回去。 曾几何时,伽罗早已忘却了自己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时间环境真的能够这么快的改变一个人么?不知不觉的在这古代已经待了半年了,而她……也早已并非半年前的那个青涩的少女了。 杨坚没有误了答应了伽罗的条件,第二日便叫人去请了陈国太子陈叔宝来谈判。 陈叔宝此番来到隋本就不是为了与隋联盟,还有点就是刺探隋的国家情报……知道了南梁对隋有敌意对琉璃来说亦好亦坏,好是借着南梁的手灭了隋,坏是怕南梁也会打琉璃的主意,他不敢用自己的国家打赌,所以与隋的联盟一直僵持着,左右摇摆不定。 “皇上的意思是……取消和亲?”陈叔宝小品一口茶缓慢放下,看着杨坚浅笑着。 陈叔宝想什么杨坚早就了然于心,他赔笑却否认。“自然不是,只是万安公主万安公主近日患了病,可是不敢让王子迎娶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就是隋的大不是了。所以朕想……这隋除了非成婚之女性随王子挑选。” “患病了?前些日子不是还蹦蹦跳跳的么?是否是万安公主看不起琉璃不愿屈身降贵呢?” “王子多想了,这秋季很是容易染病的,那也是天不如人愿。另外其他条件只要是朕能办得到的,随便王子提。”杨坚早就做好了一切能够承担的后果,如若这琉璃实在不识好歹,他也便破裂了,毕竟现在的隋与南梁对立也并非是必输的,只是近几年的和平令大将们都没有了繁多的军事练习,多少有些虚势。 “既然这样的话……皇上说隋所有的未婚女子都随便我挑?”陈叔宝低首看杨坚,那眼神中透着一股冷冽,仿佛藏着千万个条件,却又表现的看不出任何。 这样的气势反倒是让杨坚的心底有些不畅快,但是言一出,正如泼出去的水,想收却也收不回来了,而这是杨坚答应了伽罗要做的事自然也是不会反悔的。 他只得肯定的一点头。 那一点头令陈叔宝宛如被释放的恶魔般大声狂笑了起来,那笑声似是藐视一切,在杨坚的眼里明显的不痛快,他紧紧蹙眉,不满道:“不知王子这是在笑些什么,你这是对隋的不屑么?” “不是不是,陈叔宝怎敢小看隋皇朝,陈叔宝只是在为自己要得到的人而开心呢。” “哦?莫非王子眼里早已有了人?”杨坚仔细的注视着陈叔宝的眼神,他是想要弘政夫人么?如果他真与弘政夫人有了暧昧,那么他会不知道弘政夫人被满门抄斩的事?而且,弘政夫人是妃必是有了婚约之人他又在打些什么算盘? 陈叔宝像是看出来杨坚的想法,他站起身来,缓慢的步伐被长袍遮于低下仿佛若有若无,移动到杨坚的面前时他很是侵略的将腰弯下,毫不客气的扬起那诱人的半唇极度挑衅的将口附到杨坚的耳畔轻声低语:“还记得那日在御花园一舞的女子么?她现在应该是没有任何婚约吧。” “轰隆”一声,杨坚随着陈叔宝那句话的结尾一掌打翻了桌子。 他紧闭厚唇同是渺视的盯着眼前的男子。 他这是在向自己要伽罗?简直妄想,那日的亲密,陈叔宝能看不出他对伽罗的心意?他这是故意找茬,亦或是真正的想要得到他的伽罗?他就算做不成这协议也办不到把伽罗拱手交给他。 杨坚只是紧盯着陈叔宝的双眼,却也不语,但眼前的威势早已震慑了所有的宫人,太监宫女跪在地上一声不肯,就连呼吸也都憋得轻盈。 陈叔宝却是无所谓的轻笑了起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这话可是皇上说出来的,莫非那位女子不可?” “伽罗是朕的女人。”杨坚只是冷冷的说道,眼中的那份凛冽丝毫不肯退让。 “哦?是么?可是那个叫伽罗的女子似乎在宫中没有任何的名分,是皇上的妃嫔太多忘记了还是?” “她会是朕的妃。” “但起码现在不是,皇上说的话难道不算数?”陈叔宝步步紧逼,似是想要挑战到杨坚的极限。 独孤伽罗,他早就找人查过这个女人了,他就是想要她。 不仅仅是那日御花园的一舞、亦非她那倾国倾城之美貌,而是……他若要就要这杨坚最宝贝的! “她现在虽无任何身份但终会是朕的妃,这辈子也只能是朕的妃,朕的女人莫非王子也想要?”杨坚的眼中早已火焚烧,他在忍,这个琉璃的王子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他不能毁了刚刚建立起的威势,那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打败他的东西。 两国的王,两国的战争与尔虞我诈,他不想让她的伽罗成为那联盟的工具,他也不会这么做。 半晌后,见杨坚依旧冷眸沉默,陈叔宝也收起了笑脸对上冷眸。“隋就是这么不把琉璃放在眼里的是么?只是个还未被封妃的女子而已,皇上便想斩断了与琉璃那么多年的和平,皇上这是下定决心不想与琉璃联盟的。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多语?条件谈得再多也是无意的。” “朕告诉你,伽罗不是妃,那个片面的东西根本配不上伽罗。”杨坚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吐出,凶狠而沙哑。他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看低他的伽罗。他已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那种爱是致命的! 陈叔宝说着便要走,杨坚也没有要拦下的意思,破裂便破裂,国家固然重要,但是若要自己放弃掉伽罗他更是做不到!他承认他没有责任当这个皇帝,他的心早已被伽罗虏获能做的就只能为她,也许会愧对整个隋,但是眼下他只能做到这样。 可正当陈叔宝将出门坎那一刹那,一个沉重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殿内,“王子且先留步。”杨坚转向声源处见太后笔挺挺的站在了殿外。 她表情严肃,却完全避开了杨坚的眼神,“今日皇上有些糊涂,王子的那些条件自是不成问题,为了表示诚意,哀家会亲自为王子着手准备的。”对于太后来说这自是再好不过的了,她正是没有把伽罗弄出宫的方法。眼前的一切都证明了,那个女人早已让他的那个理性的皇儿丧失了心性,怎能留得? 陈叔宝却故意将眼神投给杨坚迟迟的拖出一个字:“这……” 第420章 攻南陈,烽烟起 “哀家说了算。”太后自作主张的说道,顺便挡去陈叔宝回头望的趋势。 杨坚已是怒发冲冠,那容得了任何人的话?“母后你这是要做什么?后宫之人不得干政,这是定下的规矩。况且,朕是不会把伽罗交予琉璃做和亲的工具的。”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皇上,为了国家付出的那都是必然的。你怎能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至国家的安危于不顾?眼下南梁蠢蠢欲动,你就能放手不管只顾自己快活?这隋可是你的天下。”太后完全没有顾忌其他,很是不满的吼道。 她拼了那么多年为他搏到的皇位不能就让他这么轻易的践踏去,他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皇儿为了一个妖女而抛弃国家。 “母后,朕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朕还如何去对整个国家负责?” 太后似是对杨坚早就心痛不已,便是眼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心爱的女人?你是被那妖女迷了心智了,况且这国家大事又怎能与那些儿女私情混为一谈?” “朕是皇帝,但朕首先也是个人,可朕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与约束,敢问母后,朕还能如何?倘若这件事情发生在母后身上,母后会作何感想?倘若今日要的是母后,儿臣又该如何呢?”杨坚步步为营,句句紧逼,让人无懈可击。 “你……”太后气的双手颤抖的指着杨坚。 “够了够了!这事朕绝不答应,哪怕南梁现在便打上隋,朕会用自己的生命守住隋,但是绝对不会牺牲朕的女人。”杨坚坚定的说,看太后气的几乎昏厥,他却也丝毫不在乎的加了句:“除非朕不当了这个皇帝。”这句话虽轻却是摄人心魂,地上的宫人们全都忍不住的仰起头瞄了杨坚一眼。 杨坚不予理睬,甩下所有的人拂袖而去。 后又让小豆子拟旨一张送陈国太子回琉璃,他快刀斩荆棘,却也几乎毁灭了荆棘后的平坦之路。 但在他的眼里,他不后悔。可陈叔宝呢?似心有不甘,虽是回了琉璃,却也有着另一个打算,只要有机会,他想……他定要将那女子弄到手! 谈判未成,琉璃与隋两国破裂!这已是事实,陈国太子陈叔宝隔日便带上了一帮人离开了隋回到了陈国。 太后气病……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伽罗的一句话,她不懂事情的严重性,却很“大方”的帮了万安公主一个忙。 万安公主早已做好了嫁去琉璃的准备的,没想到自己却被伽罗救了,所以近日里总是隔三差五的往瑶光殿跑…… 这不,今天这种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她可是一定得来的,伽罗这回看见了万安公主可是紧张,这可就得归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了…… 当万安公主“姐姐……姐姐的……”跨进门坎时,伽罗便一脸紧张的冲去握住了万安公主的小手,上下仔细打量。“你没事吧?身子可好?”伽罗关切的问。 万安公主见伽罗紧张的样子,内心又是一阵感动蔓延……“这事连姐姐这儿都知道了啊?” “那是当然,你万安公主大晚上玩溺水,这么大的消息还不一夜轰动整个皇宫?”伽罗点了一下万安公主的鼻梁很是宠爱的说道。 昨夜万安公主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去湖边放什么花灯去了,那个不小心滑进湖里,还险些丧命…… 万安公主嘟囔着小嘴,浅皱柳眉不满道:“姐姐我都掉湖里去了,你还取笑我。”说完还左右看看两边的宫女,脸煞的通红。 伽罗捂嘴忍了忍笑挥手叫宫人们全都退了下去。 “你昨晚究竟是干什么去的?”伽罗拉着万安公主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万安公主今日的打扮和往日的还是有些不同的,显得有些妩媚了,艳紫色的霓裳宫裙刹是好看,发髻也梳的很精致,红润的小脸,伽罗才不相信是因为刚刚的一句玩笑话。 莫非这万安公主的春天来了?伽罗心里暗暗发笑,表面上却毫无表露。 “你们不是都知道么?我去放花灯啊。那时候我才放把花灯放进湖里,正准备离开呢,便听到有人大喊刺客,我吓了一跳这才不小心滑倒掉进湖里的……”万安公主缓慢的解释着。 “有刺客?”伽罗双眼一眨,正经起来看着万安公主…… 万安公主似乎意识到自己本不该说的什么,猛的捂住了嘴,小心翼翼的看着伽罗一眼,尴尬的一笑,吞吞吐吐的答道:“额……不一定是刺客的,那时就听到有人大喊,至于喊了些什么,我不大记得了。” 伽罗怀疑的看着万安公主,这孩子本就不会说谎,今天这个样子…… 她心里什么时候也开始会藏秘密了?她不说,便不问……伽罗笑了笑岔开了话题。 这次不知道万安公主怎么了,来了瑶光殿一小会儿就嚷着说有事要走,伽罗也不便拦着就让她离开了。 先前因为万安公主的事情伽罗让所有的人都退下了,现在万安公主也走了,整个瑶光殿一下子就空了,叹了口气,笑都笑不出味道了,这皇宫里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伽罗转身进内屋,想要小歇一会,可刚转身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自己的嘴! 伽罗的身子一颤,吓得瞳孔一阵扩大,不知所谓……几秒钟后伽罗意识到危险,开始挣扎起来,随后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激动、沉着却又有些迫不及待……“伽罗,是我。” 裴矩!伽罗脑子迅速闪出那个人的面孔,那个自自己穿越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大梁少庄主裴矩! 他怎么会在这儿?渐渐的伽罗停止了挣扎,直到裴矩缓慢的放下手任由伽罗转过身去面对他。 “伽罗……”伽罗还没看清他的脸便被他一把拥入怀中……裴矩的胸口满是汗渍,闷得伽罗的脸庞黏糊糊的,很是难受,但是却没有推开他,好久没见到他了,突然间见到了,竟有种说不出的想念,也许内心中早就把他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一个挚友了吧……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 伽罗忽的缓过神来推开了裴矩,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裴矩一身黑装,只是遮住脸的黑巾已经拿下,那瞬间让她想到了初遇李昞的样子,那双赤褐色的瞳孔,已在她脑眸中根深蒂固。 “这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伽罗,你怎么会……进宫了?杨坚居然是皇帝……而你……你不是那种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是不是?你又怎么会进了宫?你难道……喜欢那皇帝?”裴矩紧握着伽罗的双肩,一连问了好多个问题,他好想她,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可是为何她会进了皇宫这个大牢笼中? 自从那日伽罗与杨坚消失在武林大会后裴矩便派了许多的人去寻她,却不曾想过从武林盟主那儿听到了杨坚是隋天子的消息,而他的伽罗,他这一辈子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却跟着那个天子进了宫! 他如何忍受的了,如何欺骗自己去相信……他只好想尽办法趁着太监出宫采集东西时,盗走了他进宫的牌子,偷偷的进了宫…… 伽罗紧皱眉头看着裴矩的一双手,“好痛!” 裴矩蓦地放开了伽罗,但是一双眼还是紧盯着伽罗不放,等待着她的答案亦或是解释…… 伽罗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竟开始有些慌张,她都已经为自己冒险找进宫来了,她还怎么能骗他?只好一五一十的把进宫的缘由说了个清楚。 听完后,裴矩的瞳孔黯淡下来,咧嘴讪笑了两声,满脸说不出的疲惫,“伽罗你竟然能为李昞……不,是然风做到这种地步。他……真的值得你去付出么?” 伽罗看着他,笑出声来,心里却承载着泪水,她摇头……“谁知道呢?值不值得,只有这儿知道吧!”伽罗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刹那间手却被裴矩夺去,轻放在了他的胸口,“那这儿呢?你懂么?” “我……”伽罗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门外传来什么声音,裴矩一惊,蓦地松开了伽罗的手,追了出去…… 不一会,裴矩竟把万安公主给抓了回来!伽罗看着万安公主,一下子呆住了,她全都听到了?她会怎么想?一个即将成为自己嫂子的女人和一个宫外来的男人私自见面了?话语中还有着那么浓烈的暧昧? 可是伽罗错了,因为万安公主从头至尾都在看着裴矩。当万安公主那白皙的手腕上泛出淡红色,伽罗猛的冲去推来了裴矩,眼中犀利而严肃的说道:“你弄疼她了……”说着还轻揉着万安公主的手腕。 “她是谁?”裴矩看伽罗这么关心眼前的女子,忍不住问道。 “莫……”伽罗看了一眼愣着不动的万安公主将没说完的话咽回肚里,改口道:“皇上的妹妹,隋的万安公主。” “公主?她是杨坚的妹妹?”还没等伽罗回答,裴矩便推开了伽罗,一双手掐上了万安公主的脖子……伽罗一惊,只觉得刚才裴矩的身影一闪而去,便不知为何他就掐住了万安公主的脖子…… “你干什么?放手!”伽罗怒吼。裴矩只是放轻了力道,却并未松手。他转身为自己的举动作解释道:“她是杨坚的妹妹,宫里的万安公主,现在她知道了一切,留下来只是障碍。” 伽罗看着裴矩,眼中满是陌生。“就仅仅是这样你就要杀人?公主在宫中一直待我很好的,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你怎么能伤害她啊?” “我不会说出去的,就当是还你昨晚的救命之恩。况且,栾姐姐也帮过我,我没有理由去伤害她。”万安公主显然有些窒息,双手急忙的握住了裴矩掐住自己的手有些勉强的说道。 昨晚的救命之恩?伽罗和裴矩都看向万安公主,裴矩仿佛记起了什么,松开了手,待万安公主一阵咳嗽完后,才见她抚了抚胸口继续道:“昨晚我落进湖里,就是你救了我是不是?也许你忘记了我落水的样子,但是我记得你啊……记得清清楚楚。”万安公主目不转睛的看着裴矩说道。 昨晚那个救了自己的男子,在她眼神朦胧中摘下了遮住了半张脸的黑巾,那一眼认定的怎么会忘记?而他……也是奔栾姐姐而来的么?突然间觉得,栾姐姐真的好幸福…… “昨晚溺水的女子是你?”裴矩甚至还有些怀疑的盯着万安公主。 “你救了我后守卫们便发现了你的踪迹,以为是你将我推下湖的,昨晚也是我告诉了他们你逃走的反方向才让你逃脱的。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在逃命的时候也救了我这个陌生人,不是么?”万安公主慢慢的说着,裴矩也慢慢的相信了,怪不得昨晚能够安全逃脱。 伽罗看着两个人……唉,总算解决了,刚才裴矩那一幕真是吓死自己了,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呢? 裴矩来了,但是自己不会跟他出宫的啊……他怎么办?要他走他也不会走的吧,那么单凭他一个人的能力要躲在皇宫的哪儿个角落呢? 没有多久,华裳霓裳她们便来了,裴矩听到声音后一翻窗便消失不见,而万安公主也答应了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天看到的事情,伽罗也知道她不会说出去,因为她清楚的看到万安公主看着裴矩时的那种眼神,正如自己当初凝望着李昞的。 在替伽罗办好了她想要的两个条件后,杨坚迫不及待的下了一条指令,封伽罗为隋第一皇妃,皇榜昭告天下,正如伽罗所说没有任何的仪式,只是一张圣旨。隋至今没有皇后,所以伽罗一夜间一个称号令她成了除了太后之外的后宫之主。 尽管有人不满、煽动满朝的官员点火,却被杨坚的一句话断了念头,“若有人再乱嚼舌根,对朕有异议的,革职查办,朕纳个妃都不得安神,还说什么为朕分忧?滚回你们的老家去。” 就这样,伽罗几乎瞬间成为了妲己褒姒,明明什么都没做,红颜祸水的坏名就这么传了下来…… 裴矩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自从知道了伽罗被封为皇妃就再没出现过了,万安公主也没有再来,也许公主陪着裴矩也说不定呢,若是两人真的在一起,伽罗还放心不少,至少证明了裴矩在宫中没有出事。 而李昞……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消息,时间真的很久了,伽罗甚至开始后悔来了这宫中是否是一个错误…… “娘娘不好了……”华裳霓裳两个小丫头两颊通红的冲进了屋,声声喘着粗气,那句连在一起说的“娘娘不好了”令伽罗刚入口的茶水猛的喷了出来了。 伽罗皱着眉头跳起来不停地拍拭着裙上的水渍,虽然有几天了,但是还是很不乐意华裳霓裳叫自己“娘娘”,因为真的很难听!明明说了很久叫她们改过来继续叫自己娘娘的。 伽罗很是不满的看着华裳霓裳严肃道:“怎么了?我好好的在这儿呢,哪儿出问题了?”给她们些好日子过还就真一点规矩的不懂了?瞧这身刚换的衣服呢……转身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难道又有人下毒了?这两天恨自己的人可是不少呢……紧张兮兮的等着两个小丫头给自己解答。 “不是娘……额,娘娘你不好了,是出事了!”华裳涨红着脸答道,也在伽罗瞪着她们的时候刹那改口了,一旁的霓裳也配合的不住点头。 伽罗深呼了一口气安心的坐了下去,还好!又不是自己的事情能坏到哪儿去?这宫里的事她可不想管太多,就算是皇妃了,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在宫中有个安稳日子过而已。 “娘娘,你怎么不急啊?”华裳霓裳见伽罗毫无表情,大胆的走到面前问道。 伽罗起身不予两人理睬,一记白眼挥去,只答道:“我去换衣服。” 谁知华裳霓裳却一左一右拉住了伽罗,有些没大没小的样子,当伽罗一回头,俩人立马跪倒在地,很是委屈的说道:“华裳霓裳不是故意要阻拦娘……娘娘的,奴婢该死,忘了尊卑之分。” 啧啧啧……这俩孩子,伽罗最见不得人可怜兮兮的了,只得无奈的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告诉我什么事吧。”她倒要看看这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们这么大神经。 两人相视站起,由华裳开口道:“回娘娘,是南梁,南梁昨夜发兵隋了。”伽罗一愣,“南梁发兵隋?什么意思?说清楚些。”听到发兵两字还是忍不住凝神看着华裳霓裳。 “就是——打仗了,南梁昨夜突袭了隋边界。”霓裳实在是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把伽罗吓了一跳…… “打仗了?怎么突然间会是这样?那现在呢?情况怎么样?” “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现在朝上都在闹,都说娘娘你是……”霓裳撇撇嘴不敢往下说,小心翼翼的看着伽罗,这样子可把伽罗急坏了,忍不住大吼一声,“闹什么了?快说!” 第421章 血滴子 “说娘娘您是不祥之人,要皇上削了您的头衔。”霓裳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却让伽罗火大的真真切切,削了头衔?开玩笑,这才几天的安稳呐?不过是打仗嘛,对古代来说很正常的这也能怪在自己的身上?! 伽罗直着身子,好歹现在也是这后宫的小主儿啊,说废就废么,这些个官员最好学着消停,否则哪儿天心情不痛快了,就先叫杨坚削了他们的头衔! 南梁攻入隋,杨坚近日一定是忙得紧,若是过去了还好,若是过不去……隋不是毁了?那杨坚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天气渐渐的冷了,过不得几日便要进入冬季,隋的百姓们这几日一定也是死寂沉沉的很,因为就算是宫里,也是处处纷争八卦到处飞絮…… 杨坚也到瑶光殿来过几次,虽然一直是笑不离口,但是伽罗看他消瘦的脸庞也是有些担忧的,何必在自己的面前强颜欢笑呢? 战争扰乱之际最烦忧的莫过于一国之君了…… 而丽春殿内,仍是往日平凡气息…… 尉迟夫人遣下了所有的宫人,只留下一穿着太监服的男子…… “李昞,你报答我的时候到了。”尉迟夫人面对着眼前冷眼相待的男人道。 李昞闭口不语等待着尉迟夫人将要说下去的什么…… “曾经我们的协议,我要你保护杨坚,而现在南梁即将攻入隋了,我需要的你帮助,帮助杨坚打退南梁大军,隋的大将军已被我收买,我会想办法将你安插进军营中。” “你认为单凭我一人能杀多少人?退的了南梁么?” “没把握的话我不会说,当初我帮你就是为了等到能用到你的一天。我知道你在唐门内有着一组亲信,他们的武功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吧……叫血滴子是么? 只要血滴子出现了,是可以以一人敌过数军的吧,若不是还有血滴子在悄悄替你作掩护,想必李昞你也早已被唐门捉住了,还由得了我的亲信将你带入宫中?我对血滴子的人还是很有把握的,何况还是唐门内第一杀手的手下。”尉迟夫人嘴角牵起,一抹窥视的美艳…… 她从不做会亏待自己的事情,所以她在这宫中走的每一步都有着一定的意义,包括将李昞接进宫内,这宫里的一切,都将是她尉迟夫人掌心为了目的而出的血滴子器,反正她也清楚。 总有一天也会被唐门发现自己的背叛,倒不如先利用着李昞,好好步她未来的路。也许等她当上了皇后,她就能摆脱唐门的压迫了,毕竟唐门的本事再大也大不过天! 李昞在尉迟夫人说出血滴子的瞬间,身体明显随之一颤,却又迅速消失的不见踪影。 是么……原来唐门里知道血滴子的存在。呵!自己真是可笑天真,怎么可能瞒得了唐门呢?一直以来自己不都是唐门下的一颗棋子么?一个将军左右动不得怎能敌得过整盘棋? 李昞冷笑:“只是保护杨坚而已,我只能保证他不会死,但是整个隋,你认为我会用我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的武器去守护么?除了伽罗,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 “很好!为了独孤伽罗!她现在已经是杨坚的女人了,是这隋的第一皇后,你若是真为她好,你知道该怎么做。”尉迟夫人步步为营,袭的李昞无缝可入,但是尉迟夫人的话又句句对心!知道了伽罗成为了皇后的消息,李昞的心便死了,她真正的路原来是在这宫中,他的守护顺便破裂化为虚无…… 其实,若是知道了南梁攻入隋的消息不用尉迟夫人说他也会出手帮助伽罗的吧!他不在乎那么多,只有能够让她好好的活着,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是个杀手,一辈子都是在血堆中存活,伽罗跟着自己的话他永远只能是无能为力,而自己也与唐门纠缠不开,让唐门去慢慢的吞噬自己,不如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些什么……哪日起,他只在意她! 借着尉迟夫人的令牌李昞潜入了隋军营内部,而他眼下血滴子里的一大批杀手则作为参军者纷纷加入军部。 由于此次的战争来的突然较为棘手,杨坚无奈,只得将隐部全数投入战争中,有了隐部的支撑,想要赢了这场战争又多了许多胜算,更何况还被悄悄加注了李昞的势力。 隐部曾被杨坚命令去寻李昞,此次在军营内部的李昞自是被发现了踪迹……而李昞在军营的这件事很快的被告知到了杨坚的面前。 记得那日……杨坚正同大将军们探讨着军中情况,小豆子却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说有事要报,杨坚挥手遣散了所有人才开始了谈话。 “隐部的消息说在军中发现了李昞的踪迹,现正在庞贺将军的手下。” 小豆子的话刚说完,杨坚猛地起身,眼神中一番惊异闪过……李昞在军营中帮忙斩杀南梁军队? 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营中?要说李昞是为了保家卫国他可是不信……那么他又有什么目的?有了李昞在,那会加了多少的胜算啊! “皇上,您说这事要不要告诉皇后?”小豆子斗胆的问了句。杨坚冷冽的眼神一闪而逝,“这事谁也不能说。伽罗若是知道了李昞上了战场她准会想尽办法去军营的,况且有李昞在还有隐部的加入,朕就不信这场战还赢不了。” “可是如果不说的话……皇后知道了……”小豆子不怕死的硬撑着说道。 “没人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杨坚知道伽罗的性子,若是对她说了李昞在营中她是绝对不允许的,定是会要他把李昞给带回来。 李昞在营中对感情对国家来说都是对杨坚有利的,那么他就赌一把,若战争结束后李昞还活着他只好把这活着的消息告诉伽罗,那时即使伽罗的心还在李昞那,她也得遵照约定留在宫中! 但李昞若是死了……他只得将李昞的踪迹一直隐瞒下去,他相信时间久了一定能够让伽罗忘记一切,他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但是为了得到伽罗守住国家,他就只能选择这条路…… 李昞去了军营,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尉迟夫人设计的走下去,她想要的并不只是帮助杨坚保住国家而已,作为一个杀手想得到的东西是无止尽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才是他们生存的方式…… 近几日因为战争之事,整个皇宫都烟雾蒙蒙了无生气,但却完全没有料到尉迟夫人竟会光顾到伽罗的住处。 起先还真不认识尉迟夫人,只是听闻过以前这宫中有个很得宠的尉迟夫人,而如今自己成了杨坚的专宠,莫非这尉迟夫人是来找茬的?仔细一想又不对,以前自己是平民的时候她不来找麻烦,现在自己成了隋的皇后了,她又怎会来找死?大脑正常的人都知道现在的情况惹不得。 带着疑惑,伽罗叫华裳霓裳请尉迟夫人进了屋。 尉迟夫人一进屋伽罗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伽罗看着眼前这个浓妆艳衣的女子,只是一味的觉得有压迫感,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烦闷,自己的心里也不是很明白,只好静坐在椅上表情淡然。 “雨倩见过姐姐了。”尉迟夫人看着伽罗,面带微笑很是乖巧的一俯身请安道。 伽罗看着她,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别扭的正色道:“不用那么客气,你随便坐好了。” 尉迟夫人惊诧的看了一眼有些坐立不安的伽罗,便直起身子缓慢的坐到的伽罗附近的椅子去…… 刚坐下,华裳霓裳就给尉迟夫人倒了杯茶侍奉,她端起茶吹了吹茶杯口也不饮便静静放下。“姐姐被册封好些日子了,雨倩现在才来请安真是雨倩的不是了。” 伽罗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附和着回道:“不碍事,只是个简单的一旨册封而已,也不必弄的那么招摇的。况且,也是我要人传了令下去,说我喜静不便打扰,怨不得你们。” “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姐姐的。”尉迟夫人话一说完便端起了茶来,可刚一口下肚便很快的吐了出来,也顺手将茶杯扔到了地上,那时间立马慌忙的站起身拍着裙摆上溅到的茶水,口中还很是不满的念叨: “这茶水怎么这么烫?溅的我一身的污,姐姐你介不介意借件衣服先让我穿着?我明日找人洗了便还你。” “没事,我叫华裳霓裳把这儿收拾了,你先随我进屋把衣服换了吧。”也不知道这尉迟夫人搞的什么鬼,一件衣服而已伽罗也不好说不借,只得领了尉迟夫人进了自己的内屋。 尉迟夫人换衣服的速度比伽罗想象的要快得多,她总以为这种在后宫之中每日想着怎么打扮自己才能讨得皇上的欢心的妃子。 换件衣服最少也要半盏茶的功夫,可谁知这尉迟夫人着衣的速度竟比伽罗还要快。可是正当伽罗浮想联翩的时候,尉迟夫人随手将一张纸当着伽罗的面放在了伽罗的枕下…… “那是……”伽罗差异的看着她,正欲问些什么,便被尉迟夫人毫无方向的打断:“唉,那日他待在我哪儿的时候整日想着要来这儿,我拦着不许他来,谁知他还是偷溜着来了一回,我想这他应该没有让姐姐知道吧!” “什么?”伽罗听得云里雾里,好似她说的这件事情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却是疑惑、忐忑…… 尉迟夫人只是美美的一笑,忽的转了一圈道:“姐姐这件衣服还真漂亮,皇上真是偏心,把什么好的东西都给了姐姐了,今日也不早了,我来这儿给姐姐添了不少的麻烦,就先回去了。 改日有时间……雨倩再将衣服洗完奉还,若是雨倩舍不得还了,姐姐你也别怪我,就当给个面子,送给妹妹了。对了!险些忘了说,他替皇上上了战场呢!” 在伽罗完全不知道什么状况的时候,尉迟夫人二话不说便自己走了出去,只剩伽罗一脸茫然的看着尉迟夫人走的那条路…… 趁着现在没人,伽罗立马跑到了床头,寻到了那张纸,打开里面只写了一个大字。“李昞!” 反面还写着几个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迹:“看到此信后,立即烧之,切勿立马寻得皇上。” 伽罗看到了李昞的那一刹那整个身体失去平衡瘫倒在了床上,眼中亦喜亦悲,神智闪烁!看了许久对信中的内容都忽明忽浅的,想必定是怕此信落入别人手中,看了无数遍脑中完全根深蒂固了,伽罗便把信烧了。 辗转揣测了许久,念着尉迟夫人那几句话,才大概明白了内容:应该是李昞原本就在宫中,他还来看过她!而现在他,替杨坚上了战场!怪不得,唐门和隐部都寻不到李昞,原来李昞是躲在了宫中! 是那夜么?自己一直感觉李昞就在身边,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只当是唐门觉,那发钗是被李昞拿走了么?他为什么来看了自己却不让自己知道?太多的匪夷所思…… 至于尉迟夫人,到底是怎么认识李昞的?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伽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要爆炸了……如果李昞真的是在战场打仗,那是有多危险?他身上的伤全好了么?真的在营中的话杨坚怎么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找到李昞了呢? 伽罗气愤着,这种感觉她一秒也不愿持续……可是现在也不能去找杨坚,即使再糊涂也知道尉迟夫人刚刚才来过,就这么莽莽撞撞的去找杨坚,一切一定会暴露去,不管尉迟夫人到底是什么人,既然她给自己带了消息,就不能出卖她。伽罗只得忍着,等过几日再去找杨坚! 整整一夜对于伽罗来说都是个折磨……不管怎么睡都睡不着,满脑子里都是李昞的身影,好不容易后半夜小歇了一会,却梦到李昞在战场上满身鲜血…… 伽罗一身冷汗的惊醒,心痛着!完全没有了任何的思维,只是害怕的绻起了身子,希望给自己一点安慰……一整夜都是这么疲倦劳累害怕的过去的…… 一直到第三日,就连伽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清早刚起身,连头发都没细梳便猛的站起身来冲出了门外,刚刚为伽罗准备了早餐的华裳恰好看到了伽罗冲出去的身影,只是觉得奇怪,又感觉心神不宁的,最后慌忙放下了手中的餐点便大喊一声:“娘娘。” 尾随着伽罗追了上去…… “皇后您现在不能进去,皇上在里面商讨大事。”小豆子急急忙忙的拦住一直想要往大殿冲的伽罗。 “滚开,要是把我惹恼了,没你的好果子吃。”伽罗怒言相待,对这小豆子倒是不讨厌,但是现在不管是谁,都别想挡她的道。 华裳只是跟在伽罗的后面不敢动,伽罗的脾气她自是知道的,而皇上又宠着她,所以现在就只能静观其变,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若是在现在拦住了她的话,无非是加注了怒气而已。 “要不皇后在这儿稍后,奴才先去禀报一声?”小豆子也不敢招惹伽罗只得软言道。 伽罗白眼一翻,硬是没有理睬小豆子,抬起脚对着小豆子的要害便是狠狠的一踢。只听到小豆子惨叫一声,退去了一边。 “叫你滚你不滚,自找的。”伽罗最后瞥了他一眼冲进大殿,而华裳不敢逾越进殿,只得红着脸看着一边小声惨叫的小豆子,等候伽罗出来…… 伽罗一进门便看到杨坚很是严肃的在与一旁跪在地上的人说些什么,那时也没听清,只是走近了才知道杨坚在发火, “实在不行就连夜在城楼外挖他个几米深的渠道,明早就倒油点火,朕就不信,他们还能飞过来!朕告诉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南梁兵入隋都城边界,再怎样也不能把普通百姓拉进战场!” 果然实在商讨战争的事情!这一瞬间却激起了伽罗的火大,她将珠帘一掀便走了进去,那张苍白而冷漠的脸让杨坚领悟到有事发生,而伽罗的到来却让杨坚很是惊喜,因为伽罗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 他即可遣散了跪在他面前的几个人,才微笑着走到了伽罗的面前。“你怎么来了?小豆子都不通报声……” “他想通报的,我没让。”伽罗面无表情的说道,口气意外的寒冷。 “怎么了?看你这样子有什么事么?怎么头发也没梳穿着这样便来了,这天转凉了,多穿些好好照顾着自己的身子啊。”杨坚蓦地收起了笑颜,关切的看着伽罗。 伽罗也看着他,复又垂下眼帘,面对着杨坚的温柔,她的冷漠又被融化了许多,再给他个机会!伽罗心里想着,只要杨坚现在告诉她知道李昞在哪儿,把李昞叫回来,她就选择什么都没发生。“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些天你很忙我知道,你会不会忘了什么要说的?” 第422章 嫔妃必修一:禁足 “朕有什么没说的么?”许久,杨坚似乎想了一会,才缓慢答道。 “好,你不说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李昞在哪儿?"伽罗直接摊开一切,果断发问。她不想再迟疑一秒。这么多长时间了,她想李昞,想的快疯了…… 杨坚很明显的一愣,却又苦笑着散开僵硬,“伽罗你知道的,朕已经吩咐了隐部去找李昞,朕清楚时间有些长,但是李昞躲的太隐蔽,实在……” “够了!你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你明明就知道李昞在哪儿。他就在军营中,他在战场上抵抗南梁军队。”伽罗吼叫着,终于把内心积压的说了出来,心却依然空着。 李昞知道了她做了杨坚的妃,他以为她爱的是杨坚,他却为了让她能够过的幸福,便选择了投入战场为了杨坚和杨坚的国家而战,这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幸福的栖息地。他是杀手,他不能给她幸福,那他只能为她守护着她想要的,无欲无求,只是看着她幸福便满足。 伽罗的眼泪一滴连着一滴,似她身后被拨动慌张摇晃的珠帘,她颤抖着,抽搐着,凌乱的发丝缕缕骚乱,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身体冷还是心冷……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杨坚表情淡淡的,却散发着有些令人发颤的冷冽!却不是对伽罗,只是对那个散布了这个消息的人。而且,这件事情除了他和小豆子还有别人知道么?小豆子他自是放心,就是不清楚这血滴子地里到底还藏着什么人。 “你这算是承认了么?没想到你身为帝君居然也是这么的不讲信用,我能说我信错了你么?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跟你有个那样的赌?”伽罗一步步倒退着,就算知道的一切她还能怎么办? 她怎么去找李昞?她没有任何的目的,这个人生……甚至没有任何一条完整的路让她走。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被抛弃在了这个无法动弹的角落里…… “伽罗,为什么你的眼里就只有李昞呢?难道朕为你做的你就没有看到么?朕承认这次是朕的自私,但是朕是皇帝也有自己要做事情和要承担的责任。” 借口,借口!这些话现在出现在伽罗的耳边只能作为借口而存在!杨坚那种的那片深思和痛心也许她早就看到了,但是她仍然狠下心的无视去…… 爱就是自私的,哪怕她会被天下所有的人唾骂,她也只会选择她想要的,做她要做的! 伽罗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哂笑,仔细想想,她又什么资格怪杨坚呢?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不是么?既然不能依赖别人,那么她靠自己行么? 伽罗不再犹豫,扭头就走,杨坚慌忙的从她的身后拉住伽罗。“你要去哪儿?” 伽罗转身,红眼对视,手猛地一甩,“不要你管,你放手!对,我不该怨你,我怎能怨你?一切都是我着手造的因,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果!所以,从今天起,散了吧!我跟你不会有任何关系。” “你想走?走去哪?你现在是朕的妃子,没朕的允许,你走到哪儿去?”杨坚一时慌了手脚,脑子里一片的凌乱,随口摆出了自己的架子。 杨坚若是软言相求也许伽罗反得会觉得愧疚和难受,但若是撕扯掉那最后一点的和睦,那么还有的说么?所有的不忍刹那间烟消云散……她便是这种性格,受不得一丝压迫。 “你是皇上,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要是想要,我这条命给你都行,但是如果你不忍心杀我,今天我是非走不可,皇后?我不稀罕。”伽罗咬着牙说道。她的那双深瞳紧紧的锁扣在杨坚的眼眸中,冷漠、果断、坚决让人不容侵犯。 杨坚心软了,为什么只要看到她自己的尊严都会掉的一地捡都捡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压抑,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自己想要的却依然离自己那么远…… 杨坚躲过伽罗那紧迫的眼神,手却不放开,他抬着头,这皇宫内的金碧辉煌第一次让他觉得那么耀眼,让他的头沉重闷痛。 为什么伽罗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她?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放手! 突然,他拧着伽罗的肩膀,瞬间将伽罗揽进了怀中……“不要走好么?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他在她的耳边低咛,可她却只是咬着嘴唇回答:“我只要李昞!” 我只要李昞…… 这句话似魔音般缠在杨坚的心口,仿佛回音不断,又似那永远沉沦不出的魔咒,痛不欲生而又不能为力。 “哈哈哈……”杨坚冷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他一松手将伽罗推的老远…… 门口的小豆子和华裳吓了一跳,不顾任何的规矩,煞的推门而入,冲了进来,却只是见着两个泪人,一男一女僵直在两边。 而杨坚却只是流泪狂笑,久久不停……两人进来了杨坚就像没看到般,没有任何的举动和发火的意思,而两人却只是站着,不敢出声…… “就算今日朕让你走了,你要去哪儿?”杨坚停住大笑后便是一脸的淡然看着伽罗问道。 伽罗轻揉了几下被杨坚握的生疼的肩道:“去找李昞,我总会找到他。哪怕中途死了,我也不要在待在这个地方。” “你想走?你是朕的女人,朕不会让你走,不管你去干什么。”杨坚狠言道,全无往日的温柔。 复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两人,便道,“把皇后带下去,留待瑶光殿,从今日起,没朕的允许哪儿也不让去。华裳你给朕好好照顾着皇后,若是有一点的闪失,朕要你的好看。还有,若是皇后不见了,朕会让瑶光殿所有的人陪葬。” 两人吓了一跳,慌忙的跪了下去,皇上的命令就算是再怎么不愿意,却也只能低声的答句:“是。” 听了杨坚的话,伽罗慌了,她疯狂的摇着头,“杨坚,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阻止我。” “朕只能这么做,你永远别忘了你是朕的女人。你若是想死或是逃走的话,想想瑶光殿的人吧,朕说到做到。”杨坚句句刺心,他的双眼就像是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任谁都不敢忤逆一步,他试了,既然什么方法都留不住伽罗的话,那他就只能极端的解决这一切…… 伽罗被禁足了,却是逃也不能逃,死也死不了的下场。 外面倒是越来越冷,瑶光殿里的花草的都谢的差不多了,突然有种被锁深宫的感觉。说不定过几日也该下雪了吧。在被关的这几日,心情是遭透了,不管华裳霓裳叫御膳房做些什么都是难以下咽,日子过的一点生气也没有,若不是有华裳霓裳照顾着,估计伽罗都忘了吃饭睡觉…… 窗外的天阴阴的一点阳光都没有,风呼呼的响着,似是在给这孤寂的院子吟诵着一首悲歌,她是下好了一切决定,李昞一死无论会怎么样她绝不会再继续坐以待毙,要么逃出去找到回21世纪的办法,要么死! 伽罗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轻生的人,但是在这古代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爱可以依靠的人,那么就没有任何留恋的意义了。 一日推催着一日,反反复复就跟重复着一天一样,瑶光殿被禁足同时也被禁入,就连万安公主也不让进了……好吧,那就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谁都别来打扰。 “娘娘,我做了些银耳汤你趁着热喝点吧。”华裳端着一小碗东西稳稳的走了过来。伽罗坐在窗台上,这么冷的天也没穿鞋,头发从刚睡醒就那样长长的搭耸在两肩,一上午了就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落叶一片一片的逝去…… 听见声音,伽罗也没回头只是有气没气的答了声:“放哪儿吧。” 华裳叹了口气,将早上做的清粥收拾了,又把银耳汤放在了桌上,临走前还是迟疑的说了句:“娘娘,你先来吃嘛,这东西凉的快,你看你早上又没吃。” “不碍事的,你先去忙别的吧。”淡淡两句,却让华裳无话可说。只好垂头丧气的看着站在门口的霓裳,两人双双对视着摇了摇头。犹犹豫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踌躇左右,还是回头大声喊了一句: “娘娘,其实今天皇上就要……”华裳正准备把话说出口,伽罗蓦地转身看向她,“我什么都不想听!”伽罗的表情阴沉没落,让华裳全身一颤,只给低首退下…… “等下。” 华裳被吓一跳,怔了一下停住脚步,“是。” “帮我把琴拿过来。” 华裳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那这些不吃么?” “撤了吧。” 算了,无论怎么说都没用的,华裳只好把桌上的东西也撤掉。霓裳则是乖巧的跑去拿了琴来。 琴一拿来,伽罗就从窗台上下来了,捋了捋皱了的裙摆飘然做到了茶几上,双手抚于琴上,犹豫了许久,才缓缓的弹出了一首曲子,也只有此时此刻才能想起这首歌了吧。 在21世纪的时候,只是觉得这歌很好听,便将谱子记了下来,可真到这种感觉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除了坐长叹也只是寄托在这首歌的身上了吧。 缓缓的,哀伤的歌声随着琴声悠然传出…… 听秋风,吹起遍地叶落 萧瑟之中,回荡沉默问候 猜烽火,在那荒凉战野之中,曾留下些什么 朦胧中却听见,遥远的天边,歌颂着爱恋 穿越云雾的月,你给的从前,千年以前的心碎 泪狂奔不悔,冻结所有思念,阵雨在蔓延,浇灭谁的誓言 挥手轻声叹,痛得我都忘了伤,还在我身上狂妄,不后悔爱的疯狂…… 唱着唱着,泪还是毫无准备的落下,一句句的痛,一段段的伤,仿佛身临其境、痛不欲身…… 望眼欲穿,似乎李昞就在自己的面前,满身的鲜血,手持的紫霄剑冷冽嗜血…… “你就那么想李昞?”杨坚的声音从身后想起,冷冷的、苦苦涩涩的。 伽罗挂在两颊的泪并未逝去,只是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她不语,也不回头。只是双手从琴身上放下,静坐而已…… “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理朕?”杨坚蹙眉道。 “……” “你舍不得李昞,不忍心看他在战场上杀敌。国家大难之际,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朕是一国之君,为了保住国家只能自私一回。也罢,朕今日来只是在启程前再看你一眼,朕马上就要亲赴战场了,你好好的留在瑶光殿,什么也别想。 快了,就最后一场仗了,朕定能将那南梁赶回他们的老家去,如果朕能回来也一定把活着的李昞带回来。”杨坚最后一句话说的语重心长,徘徊在伽罗的耳边长久消散不去。 待她明白过来杨坚的话时,猛然的一回首,留守她眼眸的就只是空空回忆……而人,早已不知所踪。 现在连杨坚也上了战场了么?这款深宫真的就只逗留她一人了么?思绪久久不断…… 傍晚!伽罗穿着衣服扭身半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晃晃悠悠的觉得有些疲倦,便缓慢的垂下了眼帘想要小歇半晌,朦胧中却听到一阵呼唤声:“伽罗……”浅浅的、淡淡的,叫人睡不安神。 伽罗一蹙眉睁开了眼睛,裴矩的脸蓦地出现在眼前,伽罗深呼一口气,忍住了尖叫,随后便一翻身坐了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带你走,杨坚带兵出城了,现在走是最好的时机。”裴矩说完,还未等伽罗答应,拉要着她便往外跑,伽罗迟疑一会,猛地甩开了裴矩的手臂,“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公主说你要离开杨坚便将你关在了这儿,现在有机会了,怎么又不走了?”裴矩不解的看着伽罗,如果她不肯跟他走,那么他费尽心思来到这宫中还有什么意思? “杨坚说了,我走了就要整个瑶光殿的人命,我不能光顾着自己不管他们的死活。”伽罗咬唇说道。 裴矩拧眉道:“他们你不必管的,杨坚这么说只是为了困住你,他们都是杨坚的人怎么会有事?伽罗你别这么傻好不好?” 果然,这古代的人都是只为了自己的私立而做事,连裴矩都是这样,视人命为蝼蚁! 伽罗也不回答他,只是转身往回走,裴矩见她不肯走的意思,正欲上前……华裳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正好看见了准备靠近伽罗的裴矩。 华裳一愣,猛地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冲进了屋内,“什么人?竟敢私闯皇后寝宫!”她大喊,脸上满是慌张。 裴矩完全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上前正欲敲晕华裳……谁知华裳却快速的躲过了,反而一掌劈了过来。 伽罗双眼一颤,华裳会武功! 裴矩很明显也没意识到她会武功,见一手落空,又一掌劈来连忙躲闪去……华裳怎么说也是隐部的出生,怎的也不会就那么几招,形势反倒转过来,和裴矩厮打在了一起…… 卷二 一入宫门 迷途似海 章六十九 后宫迷乱 “住手,别打了。”就在两人打斗之下,伽罗忍无可忍的大吼了一句。华裳会武功自不用再多做纠结了,那必定是杨坚安排在自己的身边为了保护自己的,她果然是杨坚的人,那么她逃了,杨坚会发放过她们吗?是不是可以赌一把呢? 而华裳现在把裴矩当做了是刺客所以大打出手,伽罗无奈只得大喊住手,不管华裳是不是杨坚的爪牙,就算是的她也不在乎杨坚会知道。 伽罗的一声喊,的确双方都停了手。 华裳迅速站到了伽罗的面前,一手护在她的身前,紧张道:“娘娘,你没事吧。你放心,就算是拼了这条命,华裳也不会让他伤害你的。”华裳说着,双手还摆着一个架势。她那坚定的样子绝不只是一个动作,是命令?亦是真心? 伽罗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拳头缓慢的放了下来,嘴角扯出一个让人放松的微笑,轻声说道:“他不会伤害我,你放心。” “什么?可我刚刚明明看见……”华裳回头瞥了伽罗一眼,再次严肃的注视着对面的裴矩说道。 “他想救我走。”伽罗果断直说,弄的裴矩的表情一阵慌张。 见华裳蓦地放松了手掌,伽罗松开了她的手,低首踌躇半晌,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华裳恍然间闪开了身子,微笑道:“娘娘想走就走吧,皇上不在,这是个好机会。”伽罗差异的抬起头看着华裳,见她双眼泛红,微笑中却透着苦涩。她肯放自己走,她会牺牲自己的性命让自己自由? “你让我走,可是我走了,皇上会放过你和霓裳么?”伽罗仔细的关注着华裳的一颦一语,是那么的真挚,她什么时候虏获了她的心?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以会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华裳就只是笑,笑的灿烂笑的甜蜜,似乎是在做着自己这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情。 第423-424章 妃嫔必修二:被作践 她靠近了伽罗,缓慢的蹲下,整了整伽罗的裙边,又理了理伽罗那凌乱的发丝,似是宠爱的口气轻声道:“娘娘不用担心我们的,我们从会走路就一边在隐部训练一边在宫中服侍别人,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娘娘这么善良的人。 宫里的人都是懂得尔虞我诈的,只有娘娘不同,就连我们这些一点价值都没有的丫鬟也会真心的照顾着关心着,我和霓裳是第一次被当做人好好珍重过,这样已是满足。 现在我们的生命却成了娘娘不能够自由的绊脚石,我们也想为娘娘做些什么啊。我们已经很幸福了,娘娘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我们就算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伽罗安静的听着,华裳的话句句入心,暖得很却痛的很,如果华裳对自己要逃走的事情阻止,她也许会自己打晕她逃走,可是华裳的心却是靠着自己这边的,这让她还怎么忍心离开。 一个丫鬟尚且能够为了她舍弃自己的生命,那么她又怎么能够为了一己之欲而背叛整个瑶光殿的人呢?裴矩听完也为之动容,看着伽罗,知道她这次定是不会跟自己走了…… 华裳的话说完了,却见伽罗还是久久不动,只是直直的盯着自己的双眼,她鼻子酸了酸,怕自己哭出来,立马撇开脸,当做什么都没有似的,走到了伽罗的衣柜前翻了几件伽罗往日爱穿的衣服叠好了. 抽出一块方巾,正准备打个包袱……伽罗霎时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衣服全部抱起来扔得老远!她狠狠的抱住了华裳,“我不走了,无论怎么样我都不走。” “娘娘,你不能……”华裳挣扎着要把伽罗推开,伽罗却越抱越紧,咬着牙跟个孩子似的狠狠摇头…… “这只是你这么想,你可以舍弃生命,但是你不能以代替瑶光殿所有的人拿主意。” 裴矩看着伽罗,他妥协了,既然她不愿意跟自己走,他又怎么能够勉强?裴矩走到了伽罗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 “这是诈死药,你要是想走却又害怕连累到瑶光殿的人你就找机会吃了它,可以等几天,总会有机会的。我这几日会在公主那里候着,一旦有了你死了的消息,我就会想办法去接应你,救你出宫。” 伽罗松开了华裳,接过了诈死药仔细端详着,有这个药怎么不早拿出来,她一定得想办法在不会牵连到瑶光殿里的人的时候把这药给吃了。一切,还需要好好的想法子。 另一场阴谋还在持续着,真正的高潮才刚刚开始…… 尉迟夫人要做的几乎都达到了她要的目的,利用了李昞,挑拨了伽罗和杨坚之间的关系,现在杨坚出了宫,她只要在这段时间内除去伽罗——这才是她想要的结局。 太后讨厌她,她得想办法把太后也给牵绊住,而那个宣华夫人和容华夫人将是她最大的死敌。当然干掉了那个宣华夫人,容华夫人那个没主见的小人儿只得自灭! 尉迟夫人以前在唐门内就弄过不少的奇药蛊毒,而这次却给她的计划带来了大大的优势……她定会不用自己的手,而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翌日,寒风刺骨,天空下起了茫茫白雪,降在屋顶堆起一片片厚重的白雾,倘若仙境! 景冷、宫冷、心冷…… 每个有小主儿的屋子里都点上了熏香和火炉,伽罗却是畏缩在床上不肯起床,就连吃饭都是要华裳霓裳做了端到床上来吃。 这么冷的天气,哪还有人出去瞎晃?就连看雪的也是躲在屋内看着窗外的景色。而尉迟夫人却去了宣华夫人的宫内,这让完全没有任何预备的宣华夫人一阵深思。 “这么冷的天气,尉迟夫人怎么有兴趣到我的宫中来了?快些到火炉边暖暖,可别着了凉了。”宣华夫人让了一点位子,一个眼神叫了一个宫女端了个椅子放在了火炉旁,这内心再怎么疑惑不满,客套话儿还是得说着。 “知道近日妹妹有些烦心,自上次被罚的事情后,定是没过得好几日安宁吧。”尉迟夫人道,没有看宣华夫人的脸色,她也从未轻视过宣华夫人,知道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主儿。所以把狠毒的事情交予宣华夫人的手中,自是不必担心会完成不了。 “瞧瞧尉迟夫人这话说的,不会是专门来看妹妹的笑话吧。”宣华夫人仍是笑着,笑的大方温柔,并没有丝毫的不满流露。 “妹妹别生气,我这回来,其实是跟妹妹有一个目的的!只是……”尉迟夫人说着眼睛瞄了瞄周围的宫人,示意宣华夫人乖乖的遣散了所有的下人。 片刻,深宫只那二人停驻。 “我知道以前与妹妹你相处的不好,但是妹妹你也知道我们这几日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方,而是住在瑶光殿的那位‘野皇后’。我早已想好了对付她让她无法待下去的法子,只是这事需要太后的配合,妹妹你也知道太后与我的交情不好……”尉迟夫人近靠着宣华夫人说道,话语清晰却小声。 “所以需要我的帮助,借我的手帮你除了后患?”宣华夫人收起了往日的温文儒雅,一脸的轻笑。 “妹妹要是不愿意便就算了,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办法说给妹妹听,但是保证不会伤害到妹妹你,而且一切都会跟咱们毫无关系。”尉迟夫人道。 “其实听听也无妨,若是真的没有任何的危害,我倒也可以与你合作一次。”宣华夫人细眉美饰在一双媚眼之下,那份眼中的狠毒这次却没有任何的隐藏的扩散在尉迟夫人的面前。既然有人要与自己合作作了一个自己想除掉的人,那么又有何不可呢? 两人的双耳凑到了一起,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仿佛说了很久,尉迟夫人才从怀中拿出一包花粉似的东西交到了宣华夫人的手中…… “这东西,你定要想着法子下到太后的饮食中!”只有这句话,尉迟夫人说的格外清楚。 近几日,因为战争的事情,宫中越发的凄凉,事情少了,也没人来打扰了。 伽罗虽说无聊但也乐的清净,她只得想着哪次有了机会,便随着裴矩逃出宫去,只是这事不能急,也急不得,她时时刻刻的也都在计划着。 次日,伽罗还未起身,便被门外的吵闹声给惊醒。 “王爷您不能进去,娘娘还未起身呢!”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拦着本王,给本王让开,否则本王斩了你们!” 伽罗皱了皱眉,这大清早的谁这么吵?艰难的睁开了双眼,伸了伸手,还未拉开床前的帷幔,便听到门一阵巨响被踹开的声音。 “独孤伽罗!你给本王出来!” 伽罗听到声音,遂一翻身坐了起来,狠狠的揉了揉双眼,正欲起身,一双大手伸进了帷幔,瞬间身子便被一股力托起,丢了出去! “啊!皇后!”伽罗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华裳霓裳已然冲到了她的身旁,将她扶了起来,可那么一摔,伽罗竟没有喊一声痛!她只是艰难的站在一边,冷冷的看向了将他甩下床的罪魁祸首! 她万没有想到这杨素今日会出现在她的宫中,而且是现在这种场景。 “好你个独孤伽罗,此时此刻,你还有这个本事睡觉!”夺门而入的那男人一脸的狠色怒视着伽罗,恨不得用那双眼睛将她碎尸万段一般。 伽罗凝了凝神,也恶狠狠的一眼瞪了过去,只是她不知她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爷!让他这般恨她? “你还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你信不信本王将你的双眼挖出来?” 伽罗一看他,便知平常仗着是杨坚的兄长,猖狂惯了,他们本就是井水犯不着河水,倘若他如此不识好歹,那她独孤伽罗会任由他欺负?冷笑了一声,双眼如针的盯着他道: “莫非齐清王也就这点能耐了?你大清早扰了本宫的好梦,本宫还未责怪与你,你倒是欺到本宫头上来了?”伽罗一改往日常态,端起架子便道,虽然她现是一身薄衣,发丝凌乱且狼狈,但这两句话却说的凌然、威严。 因为伽罗明白,跟着杨素斗,除了她的名分,她再也无任何能斗得过他。 “呵,你倒是敢说,你是皇后没错,但在本王面前你连只蝼蚁亦比不过,捏死你本王易如反掌。” 杨素满眼的轻蔑凌于脸上,他今日本就是想来警告伽罗,他要将这女人逼得离这皇宫远远的,自古红颜祸水,他即是隋的王爷,杨坚的长兄,便必定容不得这女人成为这扰乱朝政的沙子!而此时杨坚不在宫中,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样子,竟让他有着一些熟悉,脑中很多碎片一下子闪了出来,但很快被他甩去脑后,孰轻孰重他自是清楚的! “本宫倒不是不信齐清王有这个本事,只是……你真的有这个本事么?”伽罗说着竟笑了起来,那傲慢的神情,竟让她觉得不像是自己,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着一个灵魂,再将她慢慢改变,是冷血?还是堕落? 杨素听完伽罗的话,遂一个快步上前便朝着伽罗一掌打去! 华裳霓裳一惊,两人一侧身将伽罗往后一推反手挡了去,可不知是那杨素的掌力太大,亦或是两人不敢全力动手,刹那间两人的身体便飞了出去,撞碎了桌台上的瓷器,滚落于地。 “杨素!你到底想怎样?说清楚你今日来的目的!”伽罗此时已然恼了,看了一眼刚重新站起的华裳霓裳,敛了嘴角的笑意道。 她以为她有了这重身份,便无人敢再动她,却没想到,她不招惹是非,这是非却频频上门,真是可气! 那杨素见伽罗恼了,冷哼一声,便一手掐住了伽罗的脖子,“本王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你若是不想死,就立马给本王滚出这皇宫!古有妲己褒姒,我看你这副皮囊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伽罗被他捏的满脸通红,却仍旧未有分毫的妥协,冷笑一声便道:“多谢王爷抬举,伽罗可是想离开这皇宫想的紧,不如就让王爷帮伽罗一把如何?” “你想逃出宫?你这女人费尽心思进了这宫中,现在想要出去?”杨素仔细的探寻着伽罗的一言一语,越看却越是熟悉,好似被他埋藏已久的回忆就快要浮出水面一般。 慢慢的,他盯着她的神情竟是那般坦然,好似舍不得离开一般,她现在的冷漠,如幼时他见到的她如此的相吻合,瞬间竟觉得看不透她,遂又发觉他竟被她牵制住了后话,很快手中的力道紧了紧,眼神冷冽的透出一股杀气,“说!你是不是异国的细作!” 细作?伽罗突然觉得这齐清王的想象力可不是一般丰富,他何曾看出了她是费尽心思想要入宫的?真是可笑,可伽罗此时竟不表露一分一毫的惧色,只是浅浅回道:“如果我是,王爷会怎样?杀了我?” 华裳霓裳早已吓得慌了神色,跪在地上便不敢起身,连连诉道:“求王爷放了皇后吧,皇后真的并非王爷眼中的人,王爷若是不信,奴婢们愿以首为誓。” 杨素瞄了华裳霓裳一眼,这隐部的人都是他调教的,当然她们也不外如是,可今日她们竟愿为这女人以命抵命?究竟是他的错,还是这女人的妖法太深早已让她们迷了心智? 伽罗见着杨素眼中似有犹豫,他方才分明说要让她离开王宫,她本就是为了让他下定决心带她出宫,才说了那一句话,可怎料他竟有了怀疑? “王爷若真想让伽罗离开宫中,那必定要动作快些了,倘若日后皇上凯旋而归,您是想也想不得了。”伽罗还是那副冷笑的神情,只是话语中多了几分小心,她就是要让这齐清王将她赶出皇宫! “你这么想走?”杨素手中的力道轻了轻,很快便松了手。 伽罗只觉得浑身一软,竟然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她还未开口,那杨素便道:“你想走本王就偏不让你走!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妖女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真没想到,你跟梦烟兰那个贱人,竟长得如此相似,勾起了本王的记忆,咱们这梁子可是结了!”他只是最后丢下这样一句,便转身离去。 “梦烟兰?”杨素一走,伽罗便浑身无力的瘫在了一旁,跟那个男人斗,真是可怕! 华裳霓裳嘟了嘟小嘴,红着眼眶将伽罗扶了起来,请回榻上。 她们真是不懂,这样好的一个女子,怎的就有这么多人要与她为敌,怎的就要将她赶尽杀绝,她们本以为她成了皇后,这宫中除了皇上便无人再敢动她,可今日为何又有这般琐事?她们真是替她们的娘娘不值。 “你们可知道梦烟兰是什么人?”两个丫头还未从刚才的伤感中反应过来,便被伽罗的一个问题给惊醒。对了!方才齐清王真的是说王妃与那梦烟兰长得相似的! 见伽罗一脸焦急的望着她们,华裳霓裳犹豫了许久,两人对视半晌,才娓娓道来:“她本是隋皇朝的第三任皇后!是先皇年轻时从宫外带回来的,听说兰皇后是梦族的大祭司,但不知为何二十多年前无故消失了。而兰皇后曾与皇上有一子,便是齐清王。” “梦族祭司?”伽罗越想越觉着奇怪,而此时脑海中不知为何竟出现了前些日子胡乱闯入的后宫深处所见的女子,伽罗依旧记得她的相貌与自己真的有着十几分的相似,最重要的是,那女子也曾与她说过‘梦族’,可那女子最大也就十几来岁,也不可能会是杨素的娘亲。 “是的,我们也不知梦族在什么地方,只是在隐部曾经听说过梦族,好似梦族的人武功都是登峰造极之辈,而且梦族的人个个长得如仙如梦,而梦族的祭司,有着梦族最高的权利,好像还会不老,只不过这些我们也只是听说,并不清楚。” 不会老?伽罗诧异于这三个字,她们二十一世纪的高科技都没有能够研究到不会老的药物,这古代人竟然能不老?那么,那日所见的女子真的会是梦烟兰么?而她为何会与她的样貌如此相似,她为何又说自己是她的女儿? 伽罗只觉得头疼欲裂,好似自己的身体藏着一个大秘密,而她是唯一不知道的。 “那既然梦烟兰是杨素的母妃,他为何唤她母妃为贱人?”伽罗知道这些事定是不简单,而她也想要完完全全弄清楚事实真相!而她是否真的与那女子有着某种瓜葛? “传言兰皇后长得是极美的,而她也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自然因为兰皇后得宠,所以齐清王生下来便被封为储君。先皇转到了齐清王的身上,所以齐清王自幼时便不得宠,才有了今日这般的冷漠。这些都是后宫禁传的,只不过我们是隐部之人才得以知晓这点消息。” 第425章 前朝女人,郑祁耶 华裳霓裳说完后伽罗便不再说话,原来那郑祁耶曾做过这种事,怪不得这杨素竟会骂她贱人!可她为何会背叛先皇?她竟不爱,依着羌族的势力,想不随先皇进宫也是一件小事,那既然爱又如何会背叛自己的男人? 况且自己入宫怎么久,杨素为何现在才发现她与元明先皇后长得相似?还有杨坚见了她也没有觉得奇怪,最重要的是太后见了她怎的也丝毫没有动容?那么那日后宫深处的女子究竟是谁?会是羌族的祭司,郑祁耶么? “这宫里无人再传郑祁耶的事,那么宫里总归还有认识她的人吧?你们可曾知晓这宫中有个太极宫?”伽罗蓦地想起那日抬头所见的牌匾上鲜红的刻着三个字‘太极宫’便忍不住问道。 华裳霓裳想了许久,方才答道:“好像还有几分印象,那貌似是先皇为了元明太后,一个月之内命人没日没夜的搭建而成,至于是不是太极宫,我们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但是有件事儿很是邪乎,传闻那个宫殿在元明太后消失后的第二天便一夜坍塌了,关于元明太后的所有东西全都埋在了废墟当中。说来也奇怪了,若不是楚国公今日提到了梦皇后,想必关于元明太后的事情早从我们脑中除去了。” 那个宫殿早就坍塌了?如此那太极宫会是谁的居所?会不会那女子便是郑祁耶的孩子?种种谜团压得伽罗喘不过气,她想她有必要弄清楚事情的发展!而唯一能解释这些事的人,也只有那住在太极宫的女子了。 晌午用过午膳后,伽罗便带着华裳霓裳去了她上次溜出去的地方,她找到了那条道,依旧是如那天一般,用手轻轻的翻开了许多杂草,才隐约看到了一条被许多绿色树藤遮掩的小道…… 华裳霓裳惊得将嘴长的老大,许久未合,只是双眼有些没底气的看着伽罗,轻声道:“娘娘,我们真的要进去吗?好阴森的样子,里面不会有鬼吧?” 伽罗没有答话,自己却先一扭细腰,闪了进去。 华裳霓裳见伽罗进去了,自是没有不跟上的道理,咽了咽口水,两人相视一眼,苦笑了两下,也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去华裳霓裳便发现里面有着一条极长的小道,窄的很,若不是她们够瘦弱,怕是会被两边的墙壁给蹭破了皮。 华裳霓裳一直小心翼翼的跟在伽罗的身后,每根神经都系的紧紧…… 突然,伽罗“啊!”的大叫了一声,华裳霓裳一惊,迅速冲到伽罗身旁。 半晌,见伽罗自从叫了一声后,便只是站在那儿跟没了魂魄似的,两人不免有些担心,拍了拍伽罗,柔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怎么会不见了?”伽罗的整张脸现在白的好似一张纸一般,双眼都快没了血色,她只是浑身颤抖着看着自己走过的那条小道,可是这尽头并没有她那日见到的宫殿,只是一堵墙,密不透风的墙!那她那日见到的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是什么?那个女子是谁?一个宫殿真的能够凭空消失么? 伽罗自上次带着华裳霓裳从那神秘小道回来后,变更是少言寡语了,她心里有太多解不开的迷,好像整日里就只活在梦境中! 烽火战场一连两个月都过去了,听说边界的情况比较稳定,打了好多场也是胜多败少。 伽罗在宫中静待着边界的消息,近日里也没少烦心。万安公主隔三差五的就伽罗往宫里跑,动不动就请求伽罗去她宫里悄悄看看裴矩,说什么他总是在她宫里喝酒要死要活的。 伽罗也找机会问过万安公主是不是喜欢裴矩,万安公主也承认了,但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后再咬唇道:“可是他眼里只有你。”只有她? 伽罗冷冷的笑了笑,可是她心里也只有那个他啊……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又下雪的缘故,宫里最近很是太平的样子。 一连下了多天的雪,几乎已经埋了所有宫门口的路。伽罗穿的不多,天冷也未起床,只是披着轻纱半裹着下半身蜷缩在床头。床边一个火炉在旺旺的烧着,时不时还“跐溜”一声窜起点点火花。 华裳霓裳穿着厚厚的宫衣站在珠帘外守着伽罗,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给她需要的。 “蹬蹬蹬……”猛然间,一阵敲门声传来,华裳霓裳头一抬,先看了一眼坐在那一动不动的伽罗,方才急匆匆的跑去开了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丫头,丫头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檀香炉,香炉下还有件整洁的宫衣,她双脸红扑扑的,像是冻极了,见华裳霓裳开了门立马恭敬的福了个身,小声道:“奴婢是尉迟夫人宫里的宫女嫣月,奉尉迟夫人的命令到瑶光殿来还皇后娘娘的衣服,顺便送个安神檀香炉。” 华裳抬眸看了一眼冻得有些抖动的嫣月,迅速的接过她手中的东西,适当的微笑了一下道:“劳烦妹妹你跑一趟了。” “主子的命令不敢违抗,话不多说,东西有劳姐姐转交于娘娘,嫣月就先回袭芳殿复命了。”说完嫣月就搓着手,匆匆转身沿着方才踏出的一排白色脚印离去。 寒风一阵阵的往屋里拥挤,华裳霓裳全身一哆嗦,关了门。 送走了嫣月,华裳霓裳走进屋内,伽罗还是在那一动不动像是没了灵魂。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这样的情况已经好久了,皇后这样颓废看的她们眼里也是着实心痛却也是无能为力。只得血滴子自摇头,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华裳把嫣月送回的伽罗的那件衣服放回了衣柜中而华裳则把那檀香炉放在了桌子上。也不知那香炉里烧的是什么香,总之是一个从未闻过的淡香味,让人的心情不由的放松下来…… 仁寿殿。 近日太后总是头痛频繁,许多太医来看了都是毫无对策。 谁知道宣华夫人竟然带了个道士来,说是帮太后的屋子看看风水。看了许久,又是摇铃又是喷水又是撒米的,最后居然老脸一黑,蓦地跪在了太后的面前,太后一怔,心想定是有事,低首看他威严道:“有事速道来。” 老道细小的双眼一眯,一个很是危险的弧度,声音沙哑难听缓缓答道:“太后多日头痛与身体全然无关,而是离这仁寿殿的正门三百丈外的宫里住着一只狐妖,她整日念妖文震慑皇宫,太后心念仁慈信佛礼教才会对妖文颇为敏感导致整日头痛不解……” 太后那略显憔悴的脸迅速黑下,厚实的手却很是有力的拍在了案板上,吓得周围的宫仆们跪倒一地。她怒道:“放肆,这堂堂天子居所怎会有妖孽胆敢肆虐? 大胆妖道竟敢欺骗哀家,就不怕哀家斩了你?”太后说的信誓旦旦,那道士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虽是跪在太后的面前,却是昂首挺胸,一脸的淡然和胸有成竹。 宣华夫人早就知道太后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事先让这道士演好戏,没想到这道士却是这般的能演,且不管他衣襟里已经吓得多少汗渍,就是他这脸上的功夫,宣华夫人便知道自己是找对了人。 见太后发怒了,宣华夫人立马跪到前方来,满目的无辜,浅浅道来:“太后请息怒,可否先听宣华几句。” 太后冷哼一声道:“说。” “其实宣华近日与太后一样头痛不得安宁,找来太医却是毫无用处,便在外找来道士看看风水,谁知道士却说宫中有妖,起先宣华也是不信,可是这道士却算出了那妖的定身之处,宣华便派了几个侍卫寻了去,没想到果然看见了一只半人半狐的妖孽。 那妖孽就是皇上曾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独孤伽罗。如果太后不信,现在且跟宣华去看,宣华敢以人头担保,却有此妖。” “亲眼看到?”太后蹙眉,有些怀疑。 “是。”宣华夫人却坦然肯定。 敢以人头担保,又像是确有其事。但是转念一想,自从那独孤伽罗进宫以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而那一封为妃却又立刻战火四起,可怜她那皇儿或许便是被她迷惑,才会突然间对他的母后恶言相告。太后又看了一眼那道士,继续问道:“若真有狐妖,哀家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太后请放心,一见此妖,老道一定立马将她降伏,不过此妖道行极高,想必除了太后这般心存慈念,吃斋念佛之人,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够识得此妖的真面目!” “好!如若没有此事,你们的脑袋一个都留不得。”狠话放完后,便一伸手让身旁的宫女扶起,又昏昏欲倒的站住脚步,威严道:“摆驾瑶光殿。” 而瑶光殿内,伽罗还未起身,倒在床上却渐渐的觉得脑袋越发沉重,恍恍惚惚又像是飘在了空中一般,看着远处桌上摆放的檀香炉总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华裳霓裳站在一旁似也困倦,站不稳的样子。想来定是她们这几日服侍自己累了,闻了这香炉才把全身的倦意袭来。 伽罗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轻声喊道:“华裳霓裳。” 却没有理睬,不知是伽罗声音太轻还是华裳霓裳她们太困,伽罗蹙了蹙眉提高了音量再喊:“华裳霓裳……” 两个丫头似乎才听见,立马站稳快步走到伽罗的身旁,“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我看你们累成这样,站着都能睡着,我这又没有事情,你们就先下去休息吧。” “我们不累的,我们在这守着娘娘。”两人异口同声道。 伽罗摇头道:“我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得听我的,还是你们怕我逃走不成?” “怎么会?既然娘娘这么说了,我和霓裳就先下去,到时候娘娘若有事就叫我们,我们就在隔壁的房间,听到声音就过来。”华裳说道,自己也好像真的困的不行了,还是下去的好,省的在这里站着睡着了,反倒会让娘娘心里感到愧疚。 伽罗笑着点点头,便看着华裳拉着霓裳走了出去。 也没多久,伽罗自己也睡着了,被子落到了地上,虽然冷的发抖,但是就懒得伸手去将被子拉上来,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猛的听到房门一声巨响,像是被谁狠狠地踢了开来,伽罗皱眉揉了揉双眼,挤出了几滴残泪,定神看向门口时,却发现门口站满了人,一个道士站在最前方,后面是太后和宣华夫人还有一大堆太监宫女,这是怎么回事?大冷天的怎么都到她宫里来了? 这些日子,自己好像没做什么事情吧?伽罗想起身请安,却不料爬不起来,一下子滚到了地上,向前扑了不少,地上一片冰凉…… 可伽罗这么一跌,却眼见太后等人向后退了许多步,就像自己是吃人的猛兽般,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伽罗为此事朦胧不知的时候,那穿着道士服的老头一步跨上前来,手中的木棒猛的打在了伽罗的身上,疼的伽罗一阵惨叫,却听那道士怒吼一声:“孽畜,你还不快现出真身!”现出真身?伽罗仿佛知道了怎么回事?合着是把她当做妖孽了…… 伽罗忍着痛慢慢的想要站起来,却是两三次铿锵倒下,那道士又一棒子打来,打在伽罗的脊椎上,痛的惨叫连连却是无能为力…… “皇后……”门口两声喊叫,华裳和霓裳被侍卫堵在了门口。 “太后快看,妖女现身了,是雪狐妖。”道士一声吼,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小瓷壶,里面像是黑狗血,一下子全洒在了伽罗的身上…… 紧接着,随着太后的一声大叫,其他人也全跟着叫了起来,个个缩在了道士的身后不敢动! 太后看到了,伽罗那长长黑发上的一双白色的狐耳,还有她身后雪白的一直不停晃动的狐尾,没想到伽罗居然真的是狐妖,就连带他们来的宣华夫人都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骗过太后,她只是按照尉迟夫人的计划做事而已,却没想到看到的居然是真正的狐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少宫女不知是真的瞧见了,还是见到太后一脸惊悚样给吓到,个个着急的大叫:“狐妖……”夺门而出…… 伽罗恍惚中全身发抖的看着自己的身躯,没有任何的变化,为什么他们要说她是妖!即使想要除掉自己,可怎能睁眼说瞎话? 那道士冷哼一声,一把木剑生生的插进了伽罗的腰间,虽不是很深,但伽罗“啊……”的一声嘶吼,泪水似泉水般倾泻而下…… 为何她在哪都摆脱不了被伤的命运?体伤、心伤,她早已体无完肤…… “什么狐妖,皇后是人!”华裳霓裳坚定的说,在她们的眼中,伽罗只是倒在地上而已,哪里有狐妖的影子?好好的,怎么就到瑶光殿来说皇后是妖了? “太后……”两人蓦地跪在了太后的面前,“奴婢斗胆恳请太后放了皇后吧,她身子弱,近日什么都没吃,受不了这么殴打的。” 太后一眼扫到华裳霓裳的身上,还没发火,便听到宣华夫人说:“太后,她们一定是被妖精迷了心智。” “来人啦,把华裳霓裳绑下去关进牢房。”尽管华裳霓裳会武,她们脑子里早已根深蒂固的主仆思想还是不容她们反抗,只得痛苦的喊着“皇后……”被侍卫拖了下去。 伽罗自己也是傻了眼的看着周围的人,恐惧遍布了全身,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要这样对她?她不要这样,她不要……全身被道士的木剑刺的越发的疼痛,却比不过心的痛,她一咬牙,猛的抓住了道士挥来的木棍,仿佛全身有了力气,一把甩了回去,打在了道士的脸上! 伽罗此时的神情已然冰冷,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泪渍紧贴在脸侧,她没有了哀号,亦没有了痛哭和悲伤的表情,只是冷的似一株冰塑,她不知为何自己的表情那样可怕,也不知为何控制不了了自己的身体,她只是反手夺去了那老道手中的木剑,站起身,毫无手软的一剑而下! 那一瞬间,伽罗竟收不住自己的手,只是体内的那个她狠狠的将剑锋一撇,那剑便从老道的胸前滑过,划伤了他的胸侧! 又这样了!她隐约记起,上次她也这样被自己的身体控制过,究竟是什么东西,总在她意识微弱的时候,霸占她的身体? 见伽罗那冷冽的样子,老道吓得一声大叫,双手抖了抖,嘴角的血随着胸侧的血,缓缓流下,他不敢上前了,因为谁都不知,那粉红的木剑是如何轻而易举的划破那道士的胸侧的!除了妖,还有何人能够做到? 太后吓的迅速后退,尖叫连连,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是郑祁耶,是那个女人!她一定是知道了当初是她设法抢走了她的女儿,一定是的!她的眼神跟当日的那个郑祁耶如出一辙,不几乎是一摸一样!她怎的一直没看出来这女人便是那郑祁耶? 第426章 妃嫔必修三:被诬告 太后吓得脸色苍白,却不敢将内心的话说出口,只得嘶吼:“大师赶快收了她啊……收了她!”她忘不了那个女人的眼神,可那么些年来,她都没有记起那女人的样子了,今日怎的一下子清晰了她的那张脸? “太后别急,现在她还在挣扎,一会便会没了力气的。”老道士又从怀中掏出一道黄符,挥手贴在了伽罗的脸上,伽罗仍然没有半分表情,一手撕下了黄符。 她不要在这,她要离开,不管去哪,她不在待在这儿任人宰割!伽罗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却不知为何总是动弹不得,两三下铿锵倒地,腿软无力。 想要抓住身旁的桌子依附着再次站起身来,却一不小心扑倒了桌上的檀香炉,一阵碎裂声,檀香炉毁于一旦,伽罗摆了摆头,渐渐的,神色竟开始越发的清晰起来! 太后等人却又是一阵惊呼吓得几乎丢了魂魄,在她们眼中伽罗也是回到了人类的样子。只得一遍遍的喊叫着,“大师!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收了此妖啊!” “皇后娘娘。”人群后传来一阵惊呼声,万安公主拨开人群冲到了伽罗的面前。 见万安公主跑了去,竟没有人敢拉她一下,只是深深的抽了口气老远的看着她们。“皇后娘娘,你怎么样啊?”万安公主心疼的扶起了站不稳的伽罗,回头狠狠的看了一眼那老道,“皇后你也敢动,你有几颗脑袋够斩的?” “放肆,你把哀家至于何地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么?”太后威严的吼道。 万安公主没去看她那张惊悚未去的脸,只是冷笑了下,放大胆子狠道:“自你害死我母妃那天起,你还指望我能把你当做我的母后?现在你又来害皇后娘娘,你已经是这后宫之主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想要什么?” “你……”太后正欲说什么,一根银针从窗外破纸而入,正中道士眉心,刹那倒地。 裴矩嘶吼一声:“伽罗……”冲了进来!侍卫们根本来不及拦,便被裴矩掌掌击翻在地。 他冲到伽罗面前,猛的抱住了她娇小的身躯,万安公主红了红眼,松手站到了一边,不知说些什么…… “你是何人?竟敢公然闯入皇宫?”太后颤抖的手已经不知该怎么安定,看着倒在地上的老道,硬是没了威严,只得压着气势道。 裴矩并未回答,只是怜惜的看着伽罗那张惨白的脸,和身上单薄的衣服,那身上的黑血与他手中的女子毫不相称,她腰间的血已然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正欲转身给那太后一个教训,却无奈被伽罗拉住了胳膊。 他心痛的看着伽罗,迅速的脱掉了自己的外衣给伽罗裹上,轻声道:“如果你跟我走了,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此时的伽罗已经清醒了过来,她没有时间去在意身体里那另一个冷如冰霜的自己,只是看着裴矩笑,笑的苦,笑的累。 “该发生的根本阻止不了的,这一切就该结束了。”说完,伽罗悄悄的从怀中掏出那枚诈死药,趁着裴矩身后人不在意吞进了腹中,又在意识还没消逝之前。 伽罗突然一下起身,拔出了裴矩腰间的剑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她手轻轻一偏,让刀刃偏离了心脏,轰然倒在了裴矩的怀里,鲜血并未一下喷溅而出,只是浅浅的、缓缓的,像一股暖阳般慢慢的渲染着伽罗的轻纱…… “你要……要救我。”伽罗的双眼慢慢的黯淡着,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拽住裴矩的衣角,极细小声的在他的耳边说道。 裴矩没有料到伽罗竟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消除这一切,他愣了半晌,翻然醒悟,见伽罗早已闭上了双眼,却是那样安详,那样轻松…… “不要,伽罗,不该是这样的,万一我……”裴矩喊着,万安公主没有听到伽罗说的,也没看见伽罗吃了药丸,一下子也怔住,蓦地双腿倒在了地上,“栾……皇后娘娘……”她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樱唇,双眼慌乱无措。 “她死了?”太后一阵放松的口吻紧盯着裴矩怀中的伽罗,扭头对着身旁的太监说道,“你去看看。” “太后……这……” “去!”一个字让那个太监吓得猛的跪倒在地,慢慢的爬到了伽罗的面前,装作看不到裴矩般,一只手颤着放在了伽罗的鼻梁上,颈脖处……“太……太后,皇后她……去了!” “别用你们那肮脏的手去碰她。”裴矩让那太监确认伽罗真的死了以后,朝着那太监一掌劈去,那太监一阵尖细的悲吼,一口鲜血吐在了太后的裙摆上,死了…… 裴矩随后便抱起了伽罗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太后立马被侍卫护着推到了瑶光殿外,他们个个都手握兵器却不敢上前。 万安公主跟在裴矩的后面,浑身都在抖,她要跟裴矩离开,她不要再待在这个大牢笼里,她不再要锦衣玉食,她只要自由自在的生活,她要忘掉一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伽罗,我这就带你走。”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裴矩却流出了眼泪,只是他流泪也是那么的好看,若是让伽罗看到了一定蹦起来笑他吧。 华裳霓裳终是不忍伽罗被欺压,打倒了地牢的那些守卫,赶了回来,却见到了这样的一幕,她们的娘娘……死了? 她们只得站在一边,诧异的看着裴矩带着伽罗渐渐远去。 那些侍卫企图追上去,却被华裳霓裳拦了下来,她们不再保留自己的武功,不再隐藏自己是隐部的人,只是狠狠的将追上前的那些侍卫一一打退,她们保护着皇后,完成着皇上曾给她们的使命,皇后死了…… 她们能做的只能让她死后能够瞑目,她们的皇后是因为不舍这整个瑶光殿的人而留下来的,怎想的是这种结局?她们哭着喊着,每上来一个侍卫,她们便使出手中的刀刃,令他们一刀毙命!不再管太后是否存在,不再管主仆之分,敢再上前一步的侍卫,都得死在她们的手下…… 尘埃落定…… 这皇宫中的一切都将结束…… 远在边界战场的杨坚心口蓦地针扎般疼痛,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案桌前的奏折捂住了胸口,小豆子吓的一缠,立马上前轻呼一声,“皇上。”杨坚只是手一挥,浅声回答,“不碍事,朕只是有些累了……” 六扇门四人站在杨坚的身后紧张的看了一眼杨坚,不言语。 “报!”营外一小兵道。 “进来。” “皇上,南梁潜入边界的八万兵马已被庞将军击垮,北面突袭的十几万余南梁军队,亦被困入了一线谷中,死伤惨重。收到隐部消息,他们前来支援的粮草焉被烧光殆尽,残余南梁兵骸正往南梁界内撤退,不知该不该追?” “南梁无视三年之约,是他不仁,焉不是隋的不义……带上两万精兵跟着朕……” “报……”又一声尖吼打断了杨坚的话,这次却是太监的喊声。杨坚甚至能听到那太监刚下马的喘息声。杨坚一愣,心中有些不安,定是宫中有事,要不怎会有太监快马上报?“快报。” 那太监进来了,一进来便颤抖着身躯轰然跪倒在地,极其悲壮的大声喊道:“皇上,宫内告急!皇后她——仙逝了……” “什么?”苏威先喊出声,六扇门四人皆是一怔,就连雪冥寒的身子也是一颤。 杨坚的头似是被什么狠狠的一砸,完全没有思绪,紧接着向后倒去,瘫坐在了椅上。 他不信,皇后仙逝?他的伽罗死了?怎么会怎么可能? 刹那间天昏地血滴子……仿佛真个世界的坍塌,根本来不及细问,杨坚直觉自己身子晃悠的厉害,胸口似是刹那被一道长矛穿透,他毫无了一分力气,大掌朝桌上一拍,身子一晃,艰难站起,遂大吼一声:“立刻回宫!” 破晓月牙瑟瑟冬风至,含苞花影夜夜南陈香。 酒醉人痴,夜香飘渺,寒风阵阵,竟无处一语…… 湖心孤亭内一雪白的身影浅卧木台,愁眉血滴子瞳,阵阵轻叹。 万千青丝随风而荡,轻抚醉台,霎时,一段笛声响起、符音缭绕、似梦似唐门,牵动着回忆、勾断了思绪。 那雪白身影微微一动缓慢站起,雪纱飞絮、青丝跟随,朦胧中已是不辨仙凡两间…… “你的伤还未痊愈,这么晚了,你也该顾着些自己的身子。”一青衣男子手握一笛缓慢而至。 “已是物是人非,还会担忧什么?我能活着,便不会再死。”那雪衣少女浅笑回道,水眸映入深黑的湖底却泛起一片的愁苦的涟漪。 青衣男子浅叹蹙眉,深瞳中闪烁着叫人看不透的愁茫,眼前的白衣女子似雪似梦,他知道,他今生定是无法握住,但是只要能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她已是满足。 “既已知是物是人非,何不安于现状?累了自己,何必呢?”青衣男子轻声道,轻的让人误以为是自言自语。 孤亭远处,一抹血滴子红色的身影微微一颤,落寞离去,她总是站在他的身后,可他总是看不见她。他眼中有的只是那如仙的雪衣女子,独孤伽罗。 她爱他、他爱她、可她却只爱他。 情感轮回、却都是淡淡的羡慕没有一丝愤恨,她只是无助,埋怨自己与他认识的太迟。 伽罗余光一瞥,那血滴子红色却并未逃的了她的水眸,她无奈轻叹,“姚大哥,或许眼前昙花早已迷你心眼,可有时回首四顾,你且知也有水莲为你静待啊。” “你是说公主?”裴矩怎的不知万安公主的心意,只是落花有情而流水无意,即使轮回反转,一切也早已成定局。感情,又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她本是隋皇朝的公主,丢弃一切随你出宫,你对她即便无情,也不能负她。” 幽幽长叹、几世痴情。他只是抬眸静静的看着她被长发遮住的半张脸,那样随意披散的青丝,那般轻柔,让他怎的不会心动?不能负公主么?他无法的得到眼前那宛若仙人的她,却也不能为她孤守一生么? “夜深了,回房吧,你即使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也有别人惦记着。”他答非所问,只是浅浅的关切道。 雪衣少女紧了紧轻纱,最后留恋的凝视了一眼亭外残缺不圆的明月,淡漠浅笑、若有所思…… “既来之,则安之吧……”这么长的时间,差点忘了自己是穿越到这里来的了,看着那轮冰冷的月,二十一世纪是否也是这个寒冷的夜晚,嫣然有个独月呢? 月残缺、残缺了一地的苍夷。夜孤寂、孤寂了两畔的人影。人消散、消散了岁月的容颜…… 还记得那日。 裴矩带着万安公主和伽罗一路赶回了大梁,本以为伽罗死了的万安公主早已经哭的像个泪人。 是的,伽罗为了找到李昞,那个她爱的杀手,与皇帝杨坚做了交易进宫为妃,可入了宫,却不知那宫中才是真正的虎穴龙潭。她一开始就下错了赌注,这场仗,她早已注定了必输!在宫中她一步不稳,步步皆败。 宫中还有着太多她还未参透的秘密,羌族的真相,深宫女子的身份?还有她未寻到的那块古玉,她尽管受尽屈辱却还未寻到李昞的一丝足迹。 当边界告急、烽火四起,皇帝御驾亲征。她知晓她已无了依靠,她本想逃出皇宫,逃出禁锢,可一步未出,早已跌落泥潭。皇帝出宫,大好时机,那些女人怎会放弃? 死,本该就是她应有的结局。亦是她命不该绝,咽下诈死药,方才以假死之身,得以出宫。 “你不会死的,伽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那夜,裴矩一路上都是嘶吼着,全身上下早已汗迹潸潸。怀中紧抱的小人儿蹙眉的静待着他救她,他忘不掉她倒下前那样悲痛悔恨的叫他救她。即便她没有说,他又怎会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 “皇后娘娘死了,我知道你承受不了,但是她真的死了。”万安公主闪着那忧伤的黑瞳,两鬓是往日从未有过的狼狈的碎发,白皙的双手早已忘记男女之别紧握着裴矩的臂膀。 皇后娘娘死了,难道他也便心随她死了么? 她本是隋皇朝的万安公主,有缘识得伽罗这一奇女子,她本该是她皇嫂,却心念别人,她不怨她,她只是觉着这样的一个美貌女子怎的如此不爱荣华权贵?便只追随一江湖杀手?是的,她见皇后娘娘死了,她竟是那样的心痛,这样的女子,不该死! “她没死,她会活过来的,她想要的还有很多,就算是为了李昞,她也不会就这么离开。”他盯着伽罗那张苍白的脸庞,还有那胸口似乎已快要流光的鲜血。 第一次的相见仿佛近在眼前,她是那样的大胆放肆,没有一丝一毫女子的矜持和收敛。她美,美的倾国倾城,是那么轻易的虏获了他的心。他痛,痛的几乎死去,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回那第一眼见到的她。 终是时光流转,过去消散…… 伽罗的心中又何尝比别人的轻淡?她得不到想要的,又失去了得到的。想要换来仅存的,却被那些代价伤得遍体鳞伤。 人,究竟怎样才能够幸福?她也想就这么淡淡的忘记一切,让所有尘埃落地,可偏偏在乎的就是太多,再痛,却也无法舍去。假死中的她,依然想要活着,却被那片黑血滴子压得透不过气,睁不开眼。 裴矩刚入大梁便弃下万安公主直奔嵋芦阁去。嵋芦阁的那个人,可能救得了她。 “有我在,她怎会死?”看着床上同如死尸的伽罗,站在一旁的蓝衣公子只是浅笑着说道。 伽罗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就在裴矩几乎绝望的时候,她醒了。大梁里的人谁都没有想到,离家了几个月的少主竟会在半夜里抱着一个半死姑娘回来了,即便诧异、好奇,对于他们这些下人,主人不说的,他们也没有资格问,只是静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自然而然。 “我是妖,我是妖吗?”养伤的几日,伽罗一直念着这句话,精神恍惚、思绪飘零。 她离开皇宫前,几乎所有人都说她是妖,就连太后也都说她是狐妖,她知道即便是太后不喜欢她也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处置她,所以她不懂,她害怕,不知为何?可是这个世界,怎么会有妖?自己究竟算个什么? “你不是妖。”那个晌午,素衣蓝烟的蓝溪露来到她的房内告诉了她这个消息,蓝溪露是一个莫约双十左右的男子,是一个如梦如唐门般的人,他有一双能够摄人心魂的蓝瞳,似无神似有神,那般的神秘,那般的静默。 第一眼见到他,便为他醉了,不是醉在那张脸上,只是醉在那双眼中,像晴空一般那样的透彻明亮、轻松豁达。 第427章 君王泪 伽罗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仿佛忘记了自己一直忘不掉的那一幕幕。 “有人用了北齐国的秘制蛊毒,噬魂散。噬魂散最大的药性就是能够配合着噬魂香控制人的思想,使虚无化为恐惧的产物。” “虚无化为恐惧的产物?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能够让人产生唐门觉的蛊,而那唐门觉也是依附着自己的思想而变化,比较复杂。反正这你不需要懂的太多,你只要清楚,你是人便好。”他说完浅浅一笑,笑的静谧、安详且清默。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北齐人也是这噬魂散的主人,却没想到它害了太多的人,也害了你。”他依旧笑着,即使承认自己的罪过也还是笑的那么洁白无垢。 “你是谁?” “宇文述,救了你命的人。”他轻声道,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一片波澜,是那样的轻盈、随意。 宇文述,他说她是人,是人……不是妖啊! 伽罗又怎知眼前这个不似凡人的素衣男子宇文述便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圣逍遥仙呢?而他为何会来这大梁无人知晓,可能他来便是为了救这女子,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啊……死了,该有多可惜。 活下来了,而眼前却是一片迷茫……伽罗嘴角微启,再扭头直视着那双一直盯着自己不曾离开的眼眸,裴矩再好,终究不是她的。 夜深了,该回去了。在这湖心亭待了这么久,冷了、也累了…… 近日老天似有些悲天悯人,大雨不知已经持续了多少个夜晚,虽已是天明,却依然宛若暮夜。而帷幔下的可人儿正安然熟睡,好似一夜并未苏醒过。 咚咚咚。 “伽罗,起了么?伽罗……”门外传来裴矩那有些紧张的声音。 伽罗惺眼朦胧,微微张开了些,缓慢的起身,“唔……”闷哼一声,伤口又一阵嘶痛。“出什么事了吗?”伽罗轻缓而模糊的声音透过帷帐刹那流去。 “杨坚带着六扇门已至大梁脚下,他是来向我要人的,你担心的那一天果然是来了。”裴矩在门外静静的候着,事情慌乱,口气却是那般冷静,可额上那凌乱的皱纹却早已暴露了他现在的情绪。 他也一直担心着这一天,杨坚这一国之君本是远在战界,却还是因为伽罗赶了回来,那么他来的目的自是不言而喻,他是来向他要伽罗的。而眼前的形势该如何,这隋境内,他是帝、他是民,这场战该怎么打?亦或是如何让自己输的少些? “就算是死了,也不愿放过我么?一个尸体他也要夺走么?”伽罗声如清风、语如细铃,一句话轻抚过裴矩的耳际,语断、门开。裴矩眼前的伽罗仍是那件雪白的霓裙,犹如不占一丝凡尘污垢的仙人。 “那么,现在该如何?他若是知道你还活着……” “活着?谁活着?那个独孤伽罗?早在那日死在宫中了,你不是也把她亲手埋了么?”伽罗嘴角笑得淡漠。裴矩却是一怔,这是伽罗说的话么?为何这般陌生?她虽在笑,却始终无法掩盖掉眼中的那抹南陈,那抹哀伤。 这些日子伽罗未离去就是为了这一天吧,为了等杨坚来,然后再亲手解决掉这一切。 孤山之上一个土丘前毅然立着一青一蓝两个身影,似落寞似惆怅…… “伽罗,我来了。”蓝色身影蓦地跪在了土丘前,而土丘前只是一块木板,上面仅用刀刃刻了三个字:希之墓。是那样的简陋、朴素。就连墓前的三个字都分不清那土丘里埋得到底是谁。 仅是这样的土土掩埋了么?没有一丝奢侈,朴素的甚至都不像是一个墓。伽罗,你想要的就只是这些么?走的就像从没有来过一般。干干脆脆、无渍无垢。 大雨已逝、小雨未断,杨坚两鬓的湿发从脸颊直贴到颈脖处,他长发如墨、细如藕丝,朦胧中狂风也在不断的勾勒着他那俊美的脸庞,是那样的悲伤。在这土丘前似乎天地都已消失,即使千言万语却也无声无味。 “你怎么可以走?怎么可以这么突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到,你怎的可以这般残忍?”杨坚跪在墓前,沉重悲痛。呜咽着,泪便落下,瞬间便被土地掩埋,雨已淋便全身,是那样的冷。 “你怪伽罗残忍?” 杨坚猛的一抬头,似乎才知身旁有人,看着那同样无神的裴矩他却无力反驳。 “今天这种局面到底是谁导致的?伽罗随你进宫,你身为一国之君却让她死的那般凄惨,你现在居然还怪伽罗,你怎的有这个资格?”裴矩仿佛全然不知君民之别一般,只是直白讲道。伽罗若是真死了,他还会任这人在他面前吗?他会把他粉身碎骨。即使这人碰不得、杀不得。 “所以,朕今天要来带伽罗走,朕会给她风光大葬,以朕的皇后身份安葬。朕会让她……”杨坚的话还未说完,裴矩便一拳打了过去,杨坚身子没站稳,整个倒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听到杨坚再次以“朕”自称,裴矩更是怒火中烧,就是他这个身份害的伽罗变成今日这般,他竟还敢说? “都死了要这些还有什么用?伽罗会死全都是因为你,她是在你的领地你的皇宫死的。你配得到伽罗么?你认识伽罗这么久,你到底了不了解她,她若是在乎富贵权势,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裴矩说完,怒火中起,冲上前去一把揪住杨坚的衣领又是一拳过去。 “这是我想要的吗?我怎么舍得伽罗离我而去。”杨坚终是忍不住一阵怒吼,一拳打了回去。 两人就在那雨中、那泥中、那痛中打在了一起。一青一蓝被灰色的泥土慢慢吞噬,直到分不清谁是谁,雨一直在下,淋入两人的心里。杨坚胸口跳动的东西早已死去,而裴矩则是恨他夺走了以前的伽罗,因为一切已经回不到以前了。 “别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尖细嘶哑的女声响起。 “公主?”杨坚闻声回首,一眼便看见了万安公主,而裴矩却又一拳打了过去,杨坚整个身子倒在了地上便不再起来,只是一直喘着气,就连回手都懒得回了。 万安公主看着自己的皇兄被裴矩打倒在水泥中猛的扑了过去。“皇兄……”万安公主大喊,也像适应了泥泞般什么也不顾跪倒在了杨坚的面前,扶起他的头,抱住了他的脖子,“皇兄你这又是何苦呢?” “公主……”杨坚流着泪轻抚着万安公主柔软的长发,“都了呢。” “皇兄,公主求你了,你回去吧。”万安公主哭喊着,身上的红色罗裙却有些血的血滴子魅,是那样的刺眼。 “公主,你别担心,皇兄一定把你皇后娘娘接回宫去,不会让她一个人在这儿淋雨。”杨坚看着万安公主无力的笑着,笑的苦涩、惨烈。 “其实皇后娘娘……” “公主!”裴矩一把拉开万安公主挡住了她接下来要说下去的什么。 雨渐渐的停了,似牵动着什么、似惋惜着什么。杨坚在泥地中躺了好一会后,突然翻身爬起,扑到了墓前,伸手开始翻刨那个小小而孤独的土丘。“伽罗,别怕,很快我就带你离开,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孤零零的。我知道,里面很黑的,我带你走。” “你干什么?”裴矩怒吼,冲去扯住杨坚的双手,杨坚眼前神情混乱,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反过去一掌朝着裴矩击去,裴矩一怔,迅速躲开身去。看来,杨坚这次是来真的了。 只是那一掌,两人便真正的打的起来,杨坚精神有些恍惚,发丝凌乱狼狈且颓废,而这一幕他曾经从未想过。“阻止朕带走伽罗的人,都得死。” “伽罗归于尘土是拜你所赐,你今天竟还想毁了伽罗的墓。杨坚,你怎的这般狠,你可知伽罗死都是想离开那个皇宫,难道她死了你还要锁住她的魂吗?” 杨坚的每一招都能致人死命,仿佛疯了、仿佛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万安公主早已看不下去,哭的像是世界末日,说的话却完全入不了两人的耳,只是雨雾中潜存着她那颤抖而混乱的吼叫:“住手……别打了……” 远处,一道雪白的身影早已泣不成声,她看着这一幕,看着这被她痛伤的一代明君,第一次的初遇又浮现在了眼前,而最后一次别离却是那样的冷漠。杨坚,他没有哪对不起她,是她错的太多,是她欠的债太重,而今生早已无法补偿。 伽罗身后那墨色的身影有些无措,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这些年轻人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他做的只有安慰这眼前的女子,仅此而已。 姚焰当下却没有心疼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知道此刻最需要安慰的是伽罗。 他只是轻抚了一下伽罗的背,伽罗便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了姚焰的怀抱,就像抱着自己的父亲一样,那么的温暖、那般的安全。那样的心安。“姚伯伯……” “孩子,别哭了,这些事情不怨你,这只是一个过程,一个生存在这个世间必定会经历的一个过程。”姚焰就像是哄着自己的女儿一般哄着伽罗。 这种感觉究竟多久没有感受到了,伽罗早已忘记,也许她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个刀光剑影的古代生活。 雨已落、梦已醒、地已干。 不知不觉杨坚早已在墓前跪了三天三天,不吃不喝,仅是靠着那内功支撑着。六扇门四人也在墓前跪着,一是同样祭奠着曾经的故人,二是君王之前他们怎能逾越起身。 苏威哪知那日冲动离开后,竟是一场诀别。六扇门四人对伽罗应该都是有感觉的吧,只是感觉而已,不知是不是喜欢,也谈不上爱。但是为什么跪在这座墓前,心口却被压抑着喘不过气呢?而伽罗对他们只是个过客,一瞬即逝的过客。 “三天了,他还没走么?”伽罗坐在榻前单手托着下巴,神情平淡。只是轻声的问了一句,悠悠晃晃似还没有睡醒一般。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伽罗只是轻瞄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他来了,墓看到了,知道人也死了,可为什么就是跪着不肯离开呢?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仅仅就是因为不舍和愧疚么? 伽罗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台前,动作缓慢的倒了些水进了砚台,然后磨了些墨,抽出一张纸,单手执笔不习惯的写了起来,一直去了大半盏茶的时间才短短的写了三张纸,纸不大,字却大得很,因为毛笔不好写伽罗写不出那清秀的字体,但是字迹却整洁大方工工整整。 写完后,伽罗便重新坐回榻上,闭目凝神。 “何时给他?”裴矩终是问了一句。 “等墨迹干了,找张已旧的信封就可以给他了,让公主给他,就说是我死前写给他的。”伽罗眼未睁,只是随便的说着,口气就像是别人的事情一般。 “他会离开么?” “会的。”伽罗答道,随后睁眼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信道:“一定会的。” 傍晚,万安公主单身一人带着信去了那座孤山。 她从小就知道他的皇兄很倔强、凡事都不肯认输,但是完全没有想到这次他竟坚硬到了这种程度。 远远的看着那个身影,一动不动的跪在土丘前,浑身上下满是泥泞,现在看来早已与乞丐无异。他本是那宫殿上万人之主,今日却自己将自己落魄到这种地步,那已不是她认识的皇兄了,现在的杨坚,是那般的陌生。 万安公主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去,眼泪一滴一滴接着一滴缓缓的往下落滋润着这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土地。“皇兄。”她轻呼,声音颤抖轻柔。 杨坚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她一定又是来劝他的,他只想在这跪着,在这儿陪着伽罗,在这儿赎罪。 “你这样做就对的起皇后娘娘了么?皇后娘娘根本就不想待在宫里,你就算是把她带回去了又如何?”万安公主见杨坚无动于衷,不由的有些气愤,大声吼了起来。 杨坚只是一颤,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继续跪着却也不语。 “你是一国之君,还有国还有民等着你,你怎么可能就一直待在这里而把国家大事丢在脑后不顾不问?”万安公主双拳紧握,她忍不了了,她讨厌这样的皇兄,讨厌这个沉默不爱说话不爱笑,颓废狼狈的皇兄。 可是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无一言一语,“你不说话,这三天来我跟你说了多少,你还是不说话。既然这样的话,皇后娘娘的这封信我也不便给你了,因为她也讨厌这样的你,给你看了也只是白费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而已。”万安公主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那信封已经被揉捏的不成样子,好像随手一撕便会粉碎。 “伽罗的信?”杨坚听完猛的站了起来,却仓促倒下,一脸栽进了土里,万安公主吓了一跳立马扑上前去扶起了杨坚,可还没来得及问他如何,手中的信便被他夺去。 杨坚双手颤抖着撕开了封头,抽出里面的三张纸。仔细的看了起来,看了很久,一遍又一遍,泪水一滴滴的浸湿了那三张泛黄的信纸。伽罗并不恨他,她说她希望他好好活着,她还说她想要以前的那个欢哥哥,那个爱笑爱与她拌嘴的欢哥哥。 她还说她爱自由,她不喜欢皇宫,那里让她喘不过气,她就算死了不要太奢侈的葬礼,她只想要一个人一座孤山一个小土丘,上面只写上“希之墓”三个字,简简单单的,至少那样是自由的,也是她的梦想,她死的并不恨,走的轻轻松松,因为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杨坚呢喃自语,看着这工整且大方的字迹,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子写的,她那么有才气,诗词做的那般好,歌声琴音舞蹈都是那般非同凡响,可这字却有些差强人意,是么,原来她真的只想离开这个皇宫啊! 现在她便自由了么,便幸福了么?看着,杨坚竟含着泪笑了,仰首看着天空,那被落日渲染的昏黄的天边此时却让他的心里轻松了不少,心还是痛着,却完全不似之前那般狼狈了。 “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么?”杨坚喃喃自语,随后便跌跌撞撞的站起了身来,看着天边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该回宫了吧。”又看了眼土丘,浅笑释怀。以前是他太不懂伽罗,害了她害了自己。 “公主,你可与皇兄一同回宫?”下山前,杨坚问万安公主,其实他早已知道答案,只是想要亲耳听到万安公主回答而已。 万安公主笑着摇摇头,“皇兄,你知道公主的,公主也是不容易出来,怎的还能会回得去呢?” 第428章 追爱,又逢李昞 杨坚怔了怔,是么?原来那宫中是那般的可怕。苦笑着失了神…… “皇兄……我……”万安公主见他眼神不对,慌忙想解释,却见杨坚摇摇头,轻抚上了她的鬓发,“公主长大了,也许在外面会比宫中好得多,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回来找皇兄,皇兄定会帮你。” “嗯……”面对着即将的离别,万安公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既然长大了就该坚强,她以后再也不是那被宫人们拥簇的万安公主,再也不会有人随身伺候,再也不会锦衣玉食。 她该自己活着,自己为自己的生活奋斗了,而她也不会放弃裴矩,因为伽罗曾告诉她,爱要自己去争取,不要害怕遍体鳞伤,过程才是这一身最宝贵的。 看着杨坚渐渐远去的身影,万安公主笑了,笑的灿烂,笑的轻松,一切真的结束了,事过境迁,之后会是怎样的生活呢?是幸福的亦是苦不堪言? 夕阳西下、冬逝春来、一切似已平淡,可谁都不知,老天最爱玩弄人的幸福,现在越是轻松就越是想不到未来会有多痛苦。 伽罗从岩石后走了出来,面对着离去的杨坚,内心却有着淡淡的不舍,六扇门,那个仅与她相视几日的四名捕此时也让她的心辗转反侧,三天内他们也哭了,不是么?而这次便真是终结了,也许是真的永别了…… 夜已深,伽罗雪衣如光,青丝如墨,清风抚起,眼淡清眉,一抹绚丽的浅笑衬着整座孤山,刹那明了,犹如繁花夜落。首望空,斗转星移,忽深忽浅。小小弯月似一颗发光的象牙,朦胧中映着玉盘之色,忧伤渐行渐远,缓缓流逝…… “皇后娘娘,我们也该回去了。”万安公主看着不知何时已站到自己身前了的伽罗失神半晌,突然说道。伽罗一愣,仿佛梦中惊醒,只是略一点头,微紧裳,转身早已不知夕几时,朦雾浅沾衣袖,无叹无哀。停顿半晌后挽着万安公主的手朝着山下缓缓走去…… 春来桃花开,香动人、姿惹人。 伽罗养了许多时间的伤也已好的差不多了,她清早便着一水蓝色青丝长裙出了阁门,今日裴矩约了她和万安公主去桃园赏花,她本是不想出去的,但想想自己在那房间也待上了许多日没出门,这春也到了,出去散散步赏赏花,也能放松不少。 裴矩凌晨就已经起身不睡去了桃园,眼见着天快亮了,他口中笛声不断等待着伽罗的前来。 自从那日他心情繁琐在雅脂楼吹上一曲被伽罗听到后,他便总爱随身带着一只笛,每次一想起伽罗似笑不笑的站在一旁看着他失了神的说了一句,“吹的真好听。”他便情不自禁的弯了唇角。 笛音逆风翻转,凌波微乱,随着裴矩那焦急的心情不断的变唐门着。 突然耳后一阵草动声,裴矩的笛声刹那断裂,神情一紧,眼中蓦地严肃冷冽,他猛一转身,低喝一声:“谁?” “我。”桃花淡粉朦胧之中一浅墨色身影时隐时现,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冷漠和嘶哑,粉雾中几缕墨丝随风飘荡,浅绘着一副人景画。 那个人影缓慢的靠近,但很快便完全暴露了身份。 那个男人,修长的身子、消瘦的面庞、雪白的发丝、狼狈颓废劳累的眼神、和手中那把几乎从不离身代表着他身份的紫色宝剑。 那是李昞么?裴矩痴呆的站在原地,似乎忘了这世界还在运转。 “李昞?”他用着似是疑问的口吻唤了一声。 “是。” 他答是?眼前这个看似有些弱不禁风、满首雪丝的男子竟真的是那个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杀手李昞么? “你的头发?怎的全白了?” 怎么全白了?他也想知道,战事一停他便悄悄的离开了,本想就此让李昞这个身份死去的,既然给不了伽罗幸福,那他愿意销声匿迹。 可谁知却得到了皇后病逝的消息。 伽罗死了?他不敢相信,瞬间仿佛什么都死了,他痛饮了三天三夜的烈酒,那晚对月高吼,怎想第二日竟已经满头白发了…… “许久不见了。”李昞只是答非所问,他低沉的声音不掩自己身受的重伤。 裴矩上前两步,抓住了李昞的脉搏,微微蹙眉,“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唐门从未放过我。” 他只是平淡的回答着,没有一丝困苦,唐门的事情他已不在乎,最多只是被抓回唐门,处死! “那你这次回来找我是……”裴矩早已猜到一二,只是不愿承认,所以勉强问了句。 李昞没有回答裴矩的问题,只是一直呆愣着,李昞不开口裴矩也不紧逼,他倒是希望他不会回答。 可过了许久李昞还是开了口,“伽罗在哪?”是那么的真实明了,他的眼眸中透着深深的愁苦,仿佛内心早已腐烂不堪。 果然!他就是来找伽罗的。 他要来带伽罗走了?他怎么知道伽罗在他这儿?裴矩不愿回答李昞的问题,他才刚寻回伽罗,怎么舍得李昞再把她带走? “伽罗死了,我只是想来看看她葬在了哪儿?我想陪着她,我还有好多话要说。” 李昞的声音冷漠低沉,仿佛是死人一般。 “其实……”裴矩刚开口,可话到一半又咽了下去,转语道,“你就算见到了伽罗又能怎样呢?只是徒增伤感罢了,伽罗她已经死了。” 裴矩的心忽然轻松了不少,既然他不知伽罗没死,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不告诉他? 爱情的事本就是自私的,哪怕清楚伽罗会有一天去找李昞,也不愿这么早就让李昞把她带走,这次他就想做个小人,因为他再也不愿接受一次伽罗离他而去的感觉了,那种味道仿佛酸涩的泪水掺杂着血腥味,一阵阵的让人厌恶和心痛。 不过,他也安慰自己没有说谎,因为伽罗真的死了,而现在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一个重生的女子,她只是跟她有着同一个姓名罢了。 伽罗不也是这么说的么?那个独孤伽罗早就已经死在宫中了,而且尸体还是他亲手下葬的。 “好,我带你去看她。” 裴矩有些心虚的声音在犹豫了半晌后响起在李昞的耳边。 再不走,伽罗也该要来了吧,他不会让她见到李昞的,他就自私这么一次,反正伽罗终有一日会去找李昞的不是么?只是早晚而已,她只是希望她能够多些时间在他的身边,哪怕就一天…… 幸好那个土丘还在,裴矩便带着李昞朝着李昞来的方向走去。 恰好万安公主和伽罗两人从另一个门进来,一抬眸伽罗便看见了裴矩和一个墨色修长的身影,那个背影……好像李昞,这是曾在多少个梦中见到过的,可是怎的那般瘦? 还有那披在后肩的银发,是那样如梦如唐门。 忽然,心中一个声音要自己立马追上去,那个人就是李昞,可她也停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远去没有移动半步。 的确很像,是自己太想念李昞了么?那个背影怎么会是李昞?李昞怎么会那么瘦,怎么会有满头的银发,怎么会来到这儿? “姚哥哥要去哪儿?不是邀我们来这儿赏花的么?他要跟那个白头发的人去哪儿?” 万安公主奇怪的看着那越来越远的两道身影,向前追了两步,“姚……”正准备叫下他,却不知怎的被伽罗抓住了衣袖,她微笑着轻声说:“让他去吧,不是要紧的事他不会匆匆忙忙的就离开了的。” “可是……”万安公主有些不愉快,她可是第一次跟他出来玩啊。 “不碍事的,我们也可以在这儿赏花啊。” 伽罗淡淡的说,其实裴矩不在也好,她现在很怕见到他,很怕看见他那灼热的眼神,他对自己这般的好,而她却总是若即若离,是不是很不识好歹? 谁知道呢,只是这感情的事又怎么能说得清?她只想让自己的伤完全痊愈,然后悄悄的离开这大梁,不管是什么地方,走到哪儿算哪儿?她一定要再次见到李昞。 这次她不会再依赖任何人,哪怕这古代的一生都没个下落,那她也要走下去找下去,因为她要的不仅仅只是那份爱,她还要满足自己的心,即使未来一无所有、或是得不偿失,那她至少对得起自己,不再有遗憾了。 想着,眼前的雾渐渐的清晰了,只是刚才那个身影仍然在脑中不断的盘旋,这是为什么?心里也说不出来,仿佛只是想要去看看那张脸,是因为那满头的银发么? 那么美的背影,牵动着她的心,也许只是好奇那雪丝下的面庞吧,嘴角轻轻弯起,若李昞有这一头的雪丝那该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会像精灵妖孽一般,勾人心魄…… “你看这花开得多美啊……”伽罗看着这满园的桃花,嘴角微微倾斜,回首瞄了一眼万安公主朦胧的笑了笑。 这桃花开的典雅艳丽,虽没有牡丹那般华丽、昙花那般奢侈、菊花那般庄重、茉莉那般娇小,却有种他们都没有的素雅轻淡,深棕色那似乎枯死的根植配着这亦淡亦深的花儿却是让人觉得美得轻松、自然。 自古桃梅便被人们以顽强高傲所称赞,而今日伽罗却觉着这桃花开的柔和、稚嫩。虽没有那扑鼻的香味,可那淡淡的清爽还是让人心旷神怡、回味无穷的。 她小心翼翼的捧起一支开的精致的桃花,仔细欣赏着,却失了神的叹了口气。 “姐姐怎么了?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呢?” 尽管伽罗的声音轻淡而渺小,却还是被万安公主捉了个正着。 伽罗放下手中的桃花,苦笑的咧了咧嘴答道:“这花是美,美的很啊。可是尽管是这样还是有花期的,短短半个季节便落地成泥,真是可惜。” “姐姐你又来了,现在看什么都伤感。” 万安公主撅起小嘴,佯装不耐烦的说道,她的确不喜欢现在的独孤伽罗了,以前的她是那样乐观的。 不过以前已经远去了,如何再回得去呢?她自己都知道物是人非事事休,说变也就变了。 伽罗没有再说话,只是无目的的向花海中走去,想要采下来两支回去插在瓶里养着,可惜无论这花开的好不好,却都舍不得去碰它了,仿佛一碰就枯了,忍不住再次嘤嘤自语道:“待在它不想待的地方,反而会死的快些吧……” 也罢,她慢慢的收回了手,就这样近近的看着就好了。 不知怎的,自己突然笑了,笑的灿烂、宛如这桃花般绚丽…… 花谢了自会再生的不是么?即使再经过一年的困苦也还是会待到烂漫时的。 万安公主见伽罗笑了,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那笑像是会传染一般,忍不住她也跟着笑了,抬头看了看天,那么的湛蓝,她们的未来究竟会如何呢? 李昞随着裴矩一路上山,来到了那个孤立的土丘前。土丘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小肃穆,乱石杂草中显得那般突兀、无助。 而他,一个曾经杀人不眨眼、冷漠无情的唐门之第一杀手,此时竟落了泪。 裴矩看着他,一丝丝愧疚血滴子从心起,他忍住,也只能忍住。 “你也别太伤心,伽罗她……” “她并不愿意待在宫中,可为什么还要守在杨坚的身边,她那么爱他么?为何,就这样赌掉了自己的性命?”李昞痛苦的说,蓦地跪在了墓前。 李昞还在营中听令待军反攻之时,却突然得知皇后病逝的消息。 他的伽罗……死了么?伽罗的身体虽不是特别好,但也不至于病逝! 那夜,李昞便带着血滴子离开了营中,直达皇宫禁内,凭借着血滴子的势力,一大帮人进入宫中竟无一人察觉。 他留下血滴子待命,却独自一人去了瑶光殿。 那时,瑶光殿只是一片残迹,整个宫楼内空无一人,楼院已被封锁,若不是轻功上了围墙,想必进出两路已是不通。 进了屋内,也只是一摊污血在地,他心跳如麻,那血渍可是伽罗的? 他抬眼望了望,周围皆是些破碎残物,床前的帷幔早已被撕裂,一个已然烧尽了的檀香炉孤独的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股异味窜入胸口,李昞直觉此味古怪,便立马用内力堵住了气体的侵入。 他不禁有些奇怪,那气体究竟是什么?竟会让他觉着有些眩晕。 李昞没再多想那气体,只是凝神看着眼前的事物,这些对于李昞来说都是那般的刺眼,因为这所有之物都在向他诉说着他的伽罗曾经都遇到过什么?只是他不懂,她是皇后,究竟是何事让她竟有了这种惨无人道的待遇? 病逝!难道她的伽罗受了苦,对外就只是病逝二字么? 李昞呆呆的站在原地,仿佛在回想着伽罗所经历的一切,内心的痛,早已快将他吞噬。 他回想着伽罗的一张张笑脸,一个个耍小心机的表情,还有那一直看似仇人般的眼神,如果以前他带她离去了,还会有今日的一切么? 而他,一个杀手,自己能逃过唐门的追杀已是万幸,如若当日真的带走了伽罗,他能保护的了她么?而她……愿意跟他走么? 手中的紫宵剑紧了紧,他此时竟忍不住想杀人!想要将那些伤害了他伽罗的人一个个都杀了个干净! “是谁?”身后一警惕之声响起。他出神之际,转过身,却见一女子持一短剑直向他刺来! 他只是略一闪躲,紫宵剑正欲出鞘将她一刀毙命,却见门口另一女子冲了进来,大叫道:“霓裳住手!” 霓裳听音一顿,李昞却一收剑一掌拍去,霓裳整个身子飞出屋外,倒地便昏厥不知了。 华裳吃了一惊,立马跑去抱起了霓裳,一诊她脉搏,却发现她脉络已被震断了一大半!惊异中方才抬眼望向李昞,他究竟是何人?武功这般的高深莫测? 眼见着李昞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华裳有些发慌,立马说道:“想必侠士定是皇后的朋友吧!”她一扭头,却才瞧见李昞手中的那把剑,不由得浑身一凉。这男人竟然是李昞?那么他定是来找皇后的,他可知道皇后已逝了? 李昞没有说话,只是眼眸一颤,冷如冰柱。 华裳看着他,传说中的李昞冷酷无情、嗜血如狂,却为了一女子落到被黑白两道追杀的下场。 今日见了他,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李昞却是长的这般撩魂,妖似!他全身虽是冰冷,眸中却有着道不完的伤痛,而他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却让华裳脑中自动的将伽罗的身影与他重合,仿佛两人只能配得上对方似的。 “皇后死后,皇太后便吩咐了多人来,要将皇后的东西都烧了,霓裳拼了命的也不愿意他们夺走皇后的东西,方才霓裳出手,以为你是太后派来的人,真是多有得罪。只是她真傻,这里哪还有皇后的什么东西?都是些衣服了。”华裳说着,一双泪眼看向霓裳,双手颤抖着不知该怎么办。 第429章 有些情总苦涩 李昞犹豫了半晌,蓦地朝着华裳走去,华裳见他手握紫宵剑吓得不住抱着霓裳往后退。 李昞也不解释,只是一敛眉,一手从华裳的手中抢过霓裳,便运气一掌打入了霓裳的体内。 华裳吓得一身冷汗,却没想到见着的却是李昞在为霓裳疗伤,她不禁落泪苦笑道:“没用的,其实即使没有你那一掌,我们也是必死无疑。” 李昞抬眼看了华裳一眼,轻手放下霓裳,看着她慢慢走来重新抱住了霓裳。 “霓裳不愿将东西交给太后的人,太后一气之下叫人封了院子,只关我与霓裳两人在院内,瑶光殿早已被命人下了毒。我和霓裳仗着自己有内功才活到现在,不出一个时辰,毒素深入心口,我们也将必死无疑。 李昞公子,虽说你武功高强,但若在这瑶光殿内待久了也是极为不妥。” 李昞看着她们,真没想到她们对伽罗竟是这般忠心,可是伽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到底……发生过些什么?”李昞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发颤,华裳蓦然抬头看了李昞一眼,这个传说中的杀手真的会痛么? 呆愣了半天,华裳才娓娓道来,“那日本来是风平浪静的什么都没有,却不成想太后带了一帮人来说皇后是妖,我们看了,皇后是人,真的是人,我们知道那时皇后有多痛苦,她被道士用木棍痛打,满身的黑狗血,我们……我们却无力救她。” 华裳说着便哭了起来,抽搐着咬了咬牙继续颤道:“最后皇后被逼无路,竟拔出了姚公子的剑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我……我们本可以救她的……可为什么那时候…… 那时候还在计较着规矩……都是我们该死,如果我和霓裳……如果……”华裳再也说不下去,将脸埋进了霓裳的颈脖里大声哭了起来。 李昞的心如被撕裂般,刹那间鲜血淋漓,怎会是这样的?伽罗她……竟是经历了这些!他扶着剑,竟一下子没站稳跪倒在了地上…… 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那么伽罗的尸体呢?她方才说姚公子,是裴矩么?他也为伽罗进了宫? 他要去找伽罗,哪怕只是尸体,他也要找到她,他要在她坟前告诉她,他爱她! 李昞看了一眼华裳霓裳,不知为何,他竟有了一丝不忍,这是为何?他曾没有感情的,难道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便令他便心软了? 无奈控制不了自己,他走到华裳面前一把托起她的手臂将她拉起,又抱起了霓裳,冷声道:“我带你们出去。” “李昞公子!”华裳拉住了李昞,皱着眉摇了摇头,复又道:“把我们放在这吧,早晚都要死的,我们宁愿死在这里,就好像皇后不曾离开一样。我们被皇上安排在皇后的身边保护皇后,我们没有保护好她,是我们该死。” 李昞看着华裳那双纯真血红的泪眸,轻轻的放下了霓裳,这既是她们的心愿,他又怎能打破?而眼下他要做的就是去大梁找裴矩,找到伽罗,不管是什么,他都要最后见她一面,然后为她报仇! 出了瑶光殿,李昞的心宛如被匕首扎了一下,他立马单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不知为何脚步却拖不动,整个身体瘫倒在了地上,那种痛……是他这辈子都没能感受到过的。 “主子!”血滴子的几个属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托住了李昞。 李昞只是一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便慢慢的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瑶光殿,一缕黑烟弥漫,一片火焰延伸开来…… 华裳霓裳竟是就这样与瑶光殿葬于火海了,李昞不由的血滴子叹一声,嘴边一阵苦涩,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昞在墓前静静的跪着,他回想着华裳霓裳为她做的一切,她究竟是如何对待那一对婢女的?竟让她们愿意为她去死? 是啊!他的伽罗,虽然固执、任性、难以捉摸,但是善良不是么?她若是知道华裳霓裳就这样为她死了,一定会很心痛吧,但是她就这么走了,有没有为爱她的人留下后路呢? 是杨坚的母亲,是那个太后把伽罗害死的!反正他也只剩一条命,总有一天会被唐门给杀了,那么在他死前,他一定为伽罗报了仇,然后去地狱陪她。 “伽罗,你等着我,我会把你受的苦让他们加倍奉还!”李昞忍不住咬牙说道,眼中的血红宛如地狱的火浆令人害怕。 “李昞,你想……” “对!我要杀光那些曾经伤害过伽罗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伽罗的亡灵!”李昞只是一脸冷漠的说道,他的话不由的让裴矩全身一阵冰凉。 李昞说完后,双手颤抖的抚上了伽罗的墓,半晌没有说话,而他的泪一滴一滴的被泥土吞噬,裴矩在一旁看着,他满目凝霜的看着眼前的李昞,从没想到过,李昞——竟会哭! “我该走了。”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李昞方才站起身来。 裴矩看着他,欲言又止,想要阻止李昞去报仇却又不敢说,怕他发现伽罗其实没死。但是如果这次没说,那么李昞是不是……会死呢?他真能自私的看着李昞去死么?如果以后伽罗知道了的话,会不会恨他到极点? 裴矩的内心忐忑纠结着,完全一团混乱。 “李昞……其实,你必去为伽罗报仇的,伽罗只想走的干干脆脆,她并不希望任何人为了她受苦,她真的……不想任何人死。” 李昞只是冷漠的看了裴矩一眼,坚定道:“我会杀光让她受苦的人,无论是谁!”说完转身就走,没多做一分停留。 山顶上微风阵阵撩动着两人的发丝,那温柔的轻抚却化作戾气,让李昞的全身涌流着一股怨恨。 “李昞!”裴矩大喊一声,李昞却没有回头,宛如尊者般决绝。 可一支飞镖越过,只冲李昞的脑门,李昞的身影略一闪躲,拔出紫宵剑挡住飞镖,“叮”的一声,飞镖刹那远去落入余晖之中…… 当李昞转身时,已被黑衣人群团团包围,裴矩一惊,大呼一声“李昞”,飞身而起与那些黑衣人打了起来。 “唐门你得罪不起,别管我,你走吧。”李昞拔出手中冷剑,一面与那些黑衣人打斗一面对着裴矩说道。 裴矩现在没有任何利器在手,唐门的杀手个个身手不凡,他虽能抵挡的了一时,但他心里清楚,他没那么容易逃得了身。莫非这么久了,唐门还在追杀李昞么?那么他这段时间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李昞,跟我回去,主子也许还能饶你一命,毕竟你对他还有用。”不知何时,独孤罗走了出来,他一说话,双方都住了手。他无意中也看了一眼伽罗的墓,愣了半晌却没有说话。 李昞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并未回话,一双赤褐色深瞳似一把把利剑让人忍不住颤抖。 他盯着眼前的所有唐门的人,恨不得将他们一一撕裂,若不是有他们把伽罗牵扯进去,就不会有今日,他也不会让伽罗死! “主子要我们在这等着你,他说你会到这里来。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会来这里设下埋伏,而你却还是踏入了这里。李昞,你已经不是你了。”独孤罗见李昞没有说话犹豫半晌又道,眼中口中全是一阵阵苦楚。 他们之间虽没有太多的交集,却有着一样致命的弱点,杀手不该有情,不该爱。而有了情爱的他们,注定遍体鳞伤,生死不能。 也许死对于李昞来说算是解脱,可眼前主子盯着李昞,他连死的机会都只是一场烟雾,遥远的连握都握不住。 “李昞,你还是乖乖的跟我回去吧,以后什么都还是有机会的。否则,今日你必死。”独孤罗收起往日的那副浮夸的表情认真道,李昞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认真、正经。 可他只是不屑的眼神一晃而过,一手似闪电般的挥洒出去,揪住一黑衣人的脖子揽到胸前,一剑毙命,一招接着一招,快的几乎没有一人看清了他的招数。 被李昞这么一吓所有的黑衣人全都向后退了很多步,不敢再轻易上前。 “李昞,后路我已给足了你,你既执意如此,别怪我等无情。”独孤罗说完,一个手势,山坡乱石后又出来约莫十几个人,将李昞和裴矩两人围在两圈之内。 “独孤罗,你要拿我的命尽管来,这是私人恩怨,与大梁无关。”李昞在动手前,看了裴矩一眼道。 “你的意思就是想让我放过大梁的少庄主裴矩?李昞,你要知道,主子的命令必定是除了你身边的所有人。” 裴矩内心的愧疚一瞬间如一缕清泉喷涌而上,李昞在死前也能为他着想,而他却自私的把伽罗没死的秘密给保留了,这样的他是不是很可耻? 他想了许久,终是咬咬牙道:“李昞,其实……伽罗没死!” 裴矩的话刚说话,愣住的人如李昞,他木讷的转过身看着裴矩的眼睛,不可置信的问了句:“你刚才说什么?” 李昞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像是突然间从地面升起,一旦经过触碰就会猛的落下,摔得粉碎。 而内心的那股压力,让他现在几乎喘不过气来。 裴矩深吸一口气,复又道:“伽罗真的没死,她只是吃了诈死药被我带出了宫。”说完紧闭上双眼不敢去看李昞。 李昞没再说话,这场面几乎静的让人害怕,独孤罗却是一惊。独孤伽罗虽是只是与他有过几次接触的女子,却觉得她天生是与众不同的,让人难以遗忘,而今日听闻她没死,心里不知是叹了一口气,还是再次咬紧牙关。 对于独孤罗来说,活着……不如就干干脆脆的死了,现如今她没死,唐门又有了威胁李昞的东西,而她与李昞纠缠的不清不楚,注定只是唐门的牺牲品。 “李昞,你即已听到此消息,你还要做如此决定么?”独孤罗瞥了李昞一眼,不知那眼神是同情是可惜,只是轻声道,像是提醒却刺痛着李昞的神经。 李昞明白,他与她,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不管是生是死,如何努力都不会有希望。而他,偏偏只爱上了她!怪就怪老天,为何让两个世界的人相爱,却又生生的锁住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生死不能,痛不欲生。 伽罗既然没死,那么此生,他已无留念。 李昞能做的,只是恨恨闭上双眼,静道:“只要你们能让她过平凡的日子,那么……我跟你们回唐门。” 独孤罗没再说话,若不是主子的命令,他多想就这样放过李昞。 “还有,放了裴矩!”裴矩完全没想到,李昞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为了给他一条活路。终是无法强硬,跪倒在了李昞的身前,而他所能做的只是看着李昞被他们一把刀一把刀的挟持去…… 天渐渐的明了,对于裴矩来说一切都像是梦境,痛的那么肆意,那么虚假。 碎石之上一丛丛茂盛的枯草枝叶还似妖孽般的活着,好像什么都不能将他们摧毁。 突然间觉得人好脆弱、心好脆弱。 如果当初不曾遇见伽罗,那么他们的命运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如果当初李昞真的将他杀了,那么继续做杀手的李昞还会不会像今日一样寸步难行? 如果当初没有爱上伽罗,如果伽罗不曾倾城,那么还会不会有那么多的恩怨纠葛、爱恨缠绵?如果之前的一切真的能够归零,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切都是注定,都是命,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如果。 裴矩独自一人在山上待至晌午,他可谓是在这个时间内将自己骂了个遍,只是他不知眼下他该如何,告诉伽罗?如此伽罗定会不顾自身危险的去寻李昞。 唐门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的,裴矩清楚,即便是他搭上了整个大梁也不一定能动的了唐门分毫,而他们此去一条路,只会是死!裴矩只觉自己陷入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疑难中,那答案让他无法抉择。李昞与伽罗,这两人于他如何舍之? 裴矩回去之时,众人已在等他用午膳。他缓步行于桌前,神色有些茫然,未与任何人打声招呼,便失魂落魄的坐下了。 “姚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万安公主担忧的看了眼裴矩,早众人一步问道。 裴矩抬首,再落下,只是看了伽罗一眼,便不再说话。 万安公主咬了咬唇,苦笑着撇开了双眼,望向自己身前的碗筷,也没了话语。 如此默契一般,人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坐于一旁,不知如何。 姚焰见此场景,忽的笑了起来,宏厚的声音带着一股暖意,他道:“今儿个大家都是怎么了?都不饿啊?伽罗公主你们都动筷子啊。” 气氛是会传染的,伽罗和万安公主纷纷抬头看了一眼姚焰,表示尊重都用力的笑了笑,可乐不符心,终是淡了颜色。她们不知道裴矩怎么了,他不说她们也无法问。姚焰亦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忍了忍也未开口。 “伽罗,倘若我说,我有了李昞的消息,你是否现在便会去找他?”裴矩蓦地开口道,别说是伽罗,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直直的看向他。 而伽罗,只是身子一颤,张了张嘴,终是没说话,淡定自若的起身,若无其事的离去……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她还年轻,十六七岁的年华在现代她还是个青春期的少女,而如今在这古代早已没了活力,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夺走了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她恨她这张脸,如果她不美,她也许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的爱,而如今这倾城的容颜之下所有的一切都好似云烟,脆弱的手一挥,便会无影无踪,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是想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只是想再见李昞一面,为何这么难? 未时。 伽罗正赤脚坐于窗前,她似乎越发的不怕冷了,虽是春季将近但这凉风还是未曾有一丝的暖意。 她与李昞夏末初识,秋初分离,短短半月之余却让她有了生死相随的勇气,爱情总是如此微妙,来得突然没有任何原由,而她与李昞却总是进一步如隔薄纱,退半步却相隔千里。 “咚咚咚……”随着房门的声响,伽罗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颊,下了窗台穿好鞋,遂向门口走去,她果然没猜错,就知道裴矩今日必定会来找她! 开了门,裴矩还是那般颓废的摸样,伽罗本不想说话,却还是勉强的笑了一下,只是嘴角有些僵硬,有些苦涩……她侧了侧身子,方才轻声道:“何必站着,你是主我是客,这样反倒觉着是我怠慢了。”伽罗的口语中带着一丝笑意,却让裴矩的心里多了几分酸楚。 第430章 当假死已不是秘密 “伽罗你可怨我?我知道了李昞的消息,却未告知与你。”裴矩站在屋外没有动,只是说道。 伽罗的浅笑卡在脸侧,大开了房门自己则向屋内走去,“我如何怨你?我本就该怨自己。”怨这一张脸,什么也没做,却偏偏虏了他的心,伤了他的情。 “况且,你这不是来说了么?”见裴矩未答话,伽罗复道。 裴矩抬头诧异的看了一眼伽罗,她果真是变了许多,为何如今面对什么事,她都能够如此从容?犹豫许久,裴矩进了屋,直直的盯住了伽罗的双眼道:“李昞被唐门抓了回去。” 在听到唐门这个字时,伽罗的双眼便刹那闪去什么,似流星一般,但她没有同往日那样惊的大叫,只是浑身颤抖着,停不下来。 “你会去找他,是么?”裴矩的双眼一直紧盯着伽罗的,仿佛要将她看透一般,可不知道为何,现在的伽罗让他害怕,因为他知道,最终她都会回答他,“是!”而且如此坚定,无法动摇! “姚大哥,我知道你为了我做了很多事,可伽罗如今心里念的就只有李昞一人,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公主她……” “公主她很好,可终究不是我所爱的!伽罗你不愿我爱你,又怎能逼我爱别人?”裴矩猛地打断了伽罗的话,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关于公主的事她说了不下十遍,以前他总是听,今日让他如何再忍得下去? 她就要走了,去寻她爱的人,她知道此次凶险万分,可仍是要去,他既不能得到她,那么她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他接受公主? 伽罗没再说话,她想裴矩应当知道自己的决定,她也没有要求任何人帮她,杨坚的事已让她悔不当初,这次她又怎会重蹈覆辙呢?不过就是一死,倘若能与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死,她不后悔。 只是她该如何?江湖如此之乱,她一个女子,只怕是出了这大梁便没了活路,如何能撑到与李昞见面? “伽罗,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去找李昞,我不反对,但我绝对不会帮你,这次……真的不会了。出了这大梁后,你我便再无瓜葛,倘若外面太苦你没了退路,再回来我仍会是你的姚大哥。” 是的,他不阻止伽罗去寻李昞,因为他知道伽罗的决定是无法动摇的,但这回他不会帮她,伽罗此次除了死他想不到她还有别的路,所以他不会帮她去死,哪怕江湖种种,伤的她遍体鳞伤,只要一日寻不到唐门,她便可多活一日。而他明里说了不帮她,却没打算血滴子地里也不管伽罗的死活,他既然爱上了,便不会放手! 当裴矩转身准备退出房门的时候,他发现了端着饭食站在门口发愣的万安公主,他诧异的看着万安公主,如今面对她,他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爱情是自私的,可被爱的人更不想伤害爱自己的人,他没有看万安公主,只是提起精神声音缓和淡然:“公主,你……” “我只是见皇后娘娘没用午膳,给皇后娘娘送些吃的来,才刚到,你们刚刚聊的……我都没听到。” 万安公主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她依然笑得如沐春风,可眼角却闪出了光点,她极力的忍着自己的不快,可不知为何,裴矩一开口,她便全然泄了气,泪水顺着那精致迷人的小脸缓缓滑落…… 她只觉自己如今卑微的如同等待主人宠爱的小猫,她爱着眼前的男人,可这个男人几乎都不曾正眼看过她一次,他的眼中只有独孤伽罗,她甚至觉得她对他而言,只是随手拾得的杂物,可丢可弃。 但这些她都不在乎,她虽从小集万千宠爱为一身,可也是步步危机,皇宫内院,哪儿是安全洁净的?她第一次遇到裴矩这样的男人,跟她听来的故事一般,江湖中人便是如此吧,从那日他落水救她那一幕,他便就轻松取走了她的心,可他只是取了心,却没好好护着。 伽罗闻声,皱着眉头走了来,也许她不欠万安公主什么,可眼见着万安公主的伤心难过,她的心里总是积存着满满愧疚,她早已把万安公主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可她们之间隔着裴矩,早已没有当初的那般亲近了。 “公主你随我进来吧。”伽罗动了动唇,竟觉得此时开口,满是疲惫。 万安公主胡乱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快步进了伽罗屋内,裴矩也未再多说,只是顿了半晌,方才黯然离去。 见万安公主入了门坎,伽罗闭口不语,径直往里屋走去,万安公主觉得奇怪,不知所谓便也跟了进去。 “皇后娘娘,你真的要走么?”万安公主见伽罗找了个椅榻坐下,方才放下手中的托盘,随着她坐下。 “我总该走的。”伽罗看着万安公主笑道。 “可姚大哥说了不会帮你,你一个人,怎么去找李昞?出了大梁你就没了依靠了,江湖有多可怕,姐姐你可比我清楚!”万安公主急急的道。 伽罗看着万安公主,这个傻丫头为何就没想过,她走了,她与裴矩便有了机会呢?为什么她心里一直都在为别人着想?她只是一心的劝着她别去找李昞,她是真的关心她呀。 “噗……公主你还真是不会说谎,还说你没听到,这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伽罗蓦地一笑,弯弯的柳眉,迷得万安公主有些恍惚。她都不曾记得,这皇后娘娘有多久没这样轻松的笑了。 “你们都知道我听到了,何必再说呢?姚大哥心里没有我,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没想过,他爱你竟爱的那样深。”万安公主咬了咬唇,极力的忍住了眼角似要滑落的泪珠。 他的痴情、她的痴情、为何痴的都是另一人? 也许老天就爱看着人不停的走在悬崖边上,可能不会掉下去,但会让恐惧吓得你如临绝路。 伽罗听了万安公主的话,身子一顿,没有回答,起身朝着窗台梳妆的地方走去,打开了台上一血滴子红色木盒,里面放着半块蝶形玉佩。 她拿出木盒里的玉佩,遂转身走向万安公主,将那块玉佩放入了她的手中,“公主,爱是没有绝对的,有些时候只是不甘罢了,而我与姚大哥只会是越走越远的过客,真正能走入他心中的人,只有你!” “那这是……” “这是独孤曼陀玉,当初无意落于我手,一直未有机会还给姚大哥,今日我把它交给你。你记住,这是大梁的传家玉,象征着大梁的少夫人,我想以后这定会是你的东西。” 伽罗说的不急不慢,像是交代后事一般。她想,公主是个好姑娘,裴矩对她——即使不爱,也不舍。两人若真有以后,定是会幸福的。 万安公主听完伽罗的话,惊得合不拢嘴,慌的将那如烫手山芋般玉佩塞回了伽罗的手中,“怎么可以,这东西我不能要,姚大哥本就不喜欢我,我怎么能够自私的收了这玉佩?” “不,这玉佩只有你配得上,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如你这般的爱姚大哥了,我打算明天就走,今后也许不会再见了吧,姚大哥就靠你照顾他了,你知道我此次去了,凶多吉少,所以这玉佩在我这也只是枉然。” 伽罗笑得温柔,见万安公主不再反抗,便将那半块玉佩重新放入她的手心。伽罗觉得她与万安公主比起,真是差远了,她没有她那样的豁达,没有她那样的无私。 她能够接受自己心爱的男人心里有着别的女人,她能承受的真的太多,她没有任何一点作为公主的娇弱,而她又怎的能比过她?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裴矩这样的男子。 伽罗知道,裴矩不是那么简单就会放弃的人,她已经自私的伤害了裴矩,不能再自私的夺走他爱别人的权利,她一直坚信时间是一面不说谎的镜子,时间久了,他自会忘了她。 万安公主握着那块玉,直觉重的她抬不起手臂,她终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如同孩子一般的扑进了伽罗的怀里,伽罗抱着她也酸了鼻子,她们都知道,此次一别,恐难再见。 男女情难舍,姐妹情亦如是。 而万安公主不会挽留伽罗,因为她知道,追寻自己的爱,即便是死也义无反顾,倘若有一天,那唐门内关的是裴矩,她想她也定会毫不犹豫的去找他,无论有何后果,她亦无悔。 伽罗没有想过未来会是如何,她早已忘却当日那梦中人与她说的话,也许她不走这一步,未来她定能过的顺畅无忧,可她只能造就开头,永远猜不到结尾,倘若她能够知道以后的路,那么她是否还会选择踏上此次征途? 紫竹林。 一道血滴子青色身影隐于绿竹间,他迎风而立,斜靠竹身,手握一萧一剑,面容是不堪的愁苦。 青竹下,躺着三四坛白酒,可如今已经酒空气散。 裴矩看着手中的萧,他吹的再好又如何?她的心里仍是未有他分毫的位置,为何人想要得到自己爱的东西那么难?他冷冷的笑了两声,眼角却一片冰凉…… “为何到最后,你爱的还是李昞!”裴矩突然一声怒吼,将手中的玉箫往空中一抛,剑锋一闪,玉箫由中间裂开,双双散落于地。 “都怨我这身不堪的武技,若是当初我打败了李昞,李昞便不会掳走你,你又怎会与他相爱?都怨我,都怨我!”裴矩大声的嘶吼着,握紧剑柄,身子蓦地凌空旋转起来,他招招用力,一剑下去竹裂叶开,整个紫竹林狂风四起,迎着裴矩那青色身影,好似复活了一般。 裴矩此时已醉了,手中的剑愈发挥动的迅速,他浑身透着冷气,也许那是杀气,因为他每一招便会撇开一堆青竹,竹叶此刻已是满地凌凌。他恨那日为何会败于李昞手下,他恨明明先遇到伽罗的是他,而为何她爱的却是李昞,是的他恨,有多爱伽罗便有多恨李昞! 万安公主远远的站着,她心里的痛何曾低于裴矩?他总怨伽罗不爱他,但他怎的没有在意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老天总爱这般折磨人,让他们一点相遇后再渐行渐远?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何有情总被无情伤。 许久后,裴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瞬间将剑抛得老远便平倒在了地上,他真的很累了。 万安公主眼见裴矩倒下,怎会无动于衷?蓦地掀起裙衫跑了去。 此时的裴矩如同孩子一般倒在那里,满颊的红润,眼角喊着泪水,唇边却勾勒着好看的弧度,她多想裴矩就一直这样,因为这时候她可以很贪婪的看着他没有任何打扰。 万安公主动作轻柔的拖起了裴矩的头,温柔的将他的头揽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头很湿,满是汗渍,发丝凌乱的好似一旁的枯叶杂草,可她都不在乎,就这样抱着他,她就很满足,因为她爱他,甚至超过了爱自己。 “伽罗,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啊?”裴矩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没有了往日的一毫温柔,尖锐的如一把利刃,狠狠的插进了万安公主的心脏,刚才她还安静的看着他,这样抱着他,好似她已经拥有了他,可此刻他口中心中却全是伽罗的影子,她该如何?该放弃么?这样的坚持还有意义么? 她的手颤了颤,一两滴泪水刹那滴落在了裴矩的脸侧,裴矩蹙了蹙眉,正当万安公主想要放开他离去时,一道内墙猛地翻起,直直撞向她,万安公主还未察觉怎么回事,身子已被裴矩撞的倒在地上,根本未有机会爬起,他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瞬间,万安公主只觉口中一股浓烈的酒味袭来,何时裴矩竟已狠狠的吻住了她的唇! 不知是那酒味太浓早已染醉了万安公主,还是裴矩的力气太大她根本无力反抗,她竟没有再推开他,任由他在她的口中吸、肆意、缠绵不断,他紧紧的抱住了她,似要将她揉入他的体内。 此时的裴矩如此霸道,吻的万安公主都快昏了过去,她从未想过,一个吻竟会让人这般迷乱,她沉醉在他的霸道中,尽管她慌不择路不知该如何反应,却还是落入了那无边无际的深潭。 她渴望他能吻的再久一点,可很快裴矩便猛地推开了她,满脸的错愕、满脸的——愧疚!她不愿看到这样的一幕,不愿看到他那眼中的愧疚,这是她心甘情愿的!为何裴矩的眼神,竟让她觉得,她是在渴望他的施舍? “公主?怎么是……你……”裴矩全无了方才的霸道,酒意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慌乱的看着眼前闭口不语的女子,心里竟有着一丝的疼痛。 “对,就是我!你以为会是谁?”万安公主看着他,泪顺着她已湿润凌乱的发丝滑下。 “我……公主,我不知道我会……对……对不起!”裴矩看着万安公主那冷漠的眼神蓦地慌了。 他第一次看到万安公主这样的眼神,冷的他的身子都不住颤抖,他的心一阵阵的刺痛,像是被针扎一般,天知道他现在多想将她揽入怀中,可他不能,因为他爱的是伽罗,他怎能心里有着别的女人,还这样对待公主?他真是该死! “不必说对不起,你只是喝醉了,醉的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今日的事我不会记在心里,你也……忘了吧。”万安公主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颤悠的站起身来,神色落寞,转身未再多说一语便缓缓离去…… 万安公主走后,裴矩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他呆呆的看着万安公主离去的那条小道,此时竟舍不得抽离视线。 不知为何,刹那间万安公主的笑容一下子挤进了他的脑海中,她总是喜欢笑,对于他的无视,她没有任何的埋怨。他的身后好像一直都有一个人,只是他只盯着眼前的美,却没想过要回头…… 裴矩紧闭上了双眼,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喝酒误事,他今日竟这般唐突的吻了公主! 重新睁眼时,一块墨绿色的光映入了他的瞳孔中,他一愣,用手拨开了零散的竹叶,那半块碟影玉嫣然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脑中遂是被什么猛地一击,半晌回不过神来,只是理清了思绪后,他方才将那块玉佩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夜半子时之期。 几乎所有人都睡了,独万安公主如往日一般来到了紫竹林。 是的,她是来寻姚焰的,不过寻姚焰并非为了其他,只是为了让姚焰教她武功。她有自己的想法,在这江湖之中,没有武功等于是找死,而她爱的男人不爱她,她不会卑微的永远靠那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保护她,即便自己再弱,她也想要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公主,你可是有什么心事?”姚焰看着万安公主有些心不在焉,这孩子往常跟他学习功夫的时候可是认真的紧,绝不会如今日这般马虎,从刚才开始昨日教的几个动作便错了。 第431章 金丝雀飞出牢笼 万安公主落寞停下了手中的招式,犹豫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姚焰,“姚伯伯,您觉得公主现在的功夫还成么?” “你那般刻苦,这几日已将我传与你的部分内力收为己用,身子周遭的脉穴也都纷纷打开,一般人恐不会是你的对手了。”姚焰说这话时,眼中已满是钦佩之色。 万安公主本就是个娇小柔弱的女子,先前她来找他说要学武的时候,他便就犹豫了许久,且不谈她曾为公主却无一丁点儿的皇室架子和任性,单是她勤苦的份,姚焰就着实的喜欢。 姚焰自是知道这公主爱着他的儿子,可他儿子的脾性他也清楚的很,表面上温文儒雅,内心里却是如铁块般坚硬执拗!这下一辈感情的事情,他不便插手,也不打算会插手。 “姚伯伯,公主……可能明日便不能来此学武了。”万安公主的声音很轻,轻的在这静似水面的竹林里依旧叫人抓握不住。 “你可是有了什么事?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跟姚伯伯说,姚伯伯定会帮你做主!” “若是公主有难言之隐,公主与姚伯伯说了,您能帮公主保守秘密吗?”万安公主攥紧了拳头,遂是下定了决心! “但说无妨,你若真有心事,姚伯伯怎会轻易告知他人?”姚焰仅是一句话便应予了,是否长辈说的话总是让人那么心安?万安公主不知道,但她清楚,此事她也只能跟姚焰说了。 “公主打算明日便离开大梁,公主想陪着皇后娘娘去找李昞,想……保护皇后娘娘。” “什么?公主你怎会有此打算?伽罗那般固执,我劝不了她,可你……你为何也要去?你若是去了,你姚大哥怎么办?这江湖极为凶险,你才与我习得几日武学的皮毛,怎能冒然下次决心?” 姚焰虽是不爱多管他们的闲事,但怎的也知这事非同小可,他这言外之意也有提醒万安公主,伽罗走了,那么她与裴矩也多了机会。 人都是自私的,两个姑娘他都很是喜欢,伽罗对裴矩的态度,他也自是心知肚明,若是要他从两人中选个孩子做自己的儿媳妇,那他必定是要选择爱自己儿子的。 姚焰本以为万安公主会再深思许久或是有所犹豫,谁知他话音刚落,万安公主便直直答道:“公主并无其他所求,更不知道公主走了姚大哥会如何,是否会难过? 公主只清楚姚大哥没了皇后娘娘便活不了。所以无论那路多可怕多颠簸,公主也想替姚大哥走下去!公主爱他,自会竭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去爱他所爱,公主……不后悔!” 那晚,姚焰没再劝万安公主,他只知自己在听了万安公主的话后,一夜未睡直至天明。他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够爱的这般单纯、这般无私。 他亦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子口中所述,她感动于她的爱,叹息于她的情,这样的女子,为何他的儿子不爱?听了这番话,他又怎能忍心开口劝万安公主留下?留下亦是苦,不如随她去。 他们这一辈的人,就是爱追随着自己想要的,即使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自伽罗离开大梁起,山庄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那会是一场很远的征途,她甚至想过她可能今生再也无法与李昞相见,可是她错了,她没想过她们的重逢会来的那样快…… 那日伽罗刚出山庄便见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半张脸被银白色面具遮挡住的男人。他只身一人从天而降,手上没带任何利器,只是嘴角的微笑不曾停下。他告诉她,他就是唐门的门主,韩啸!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伽罗觉得她的问题很愚蠢,但终是问出了口,她实在想不出这韩啸找她究竟是为了何事?而且他的身姿为何让她觉得分外的熟悉? “因为你会是我最有力的棋子!”他这么回答她了,让伽罗很是费解,他说话仍不曾敛去嘴角的笑意,只是他的笑容似一块块冰刃,直直的向伽罗的脸上扎去。 伽罗没有逃,因为她知道她根本逃不掉,李昞他那么厉害终究倒在了唐门的脚下,她一个女子又能如何? “你身上的力量快要觉醒了吧?”韩啸的声音瞬间出现在了伽罗的耳畔,她不知他是怎么一瞬间移至到她身旁的,她只知道这个男人,不管说不说话都让她惧怕。 他说的力量是什么?伽罗直直的盯着他,说感觉不到是假的,她曾经好几次被那股力量控制,她不清楚那股力量属不属于她,为何自己的身体里会有另一个冷漠可怕的自己! “只要你体内的力量没有觉醒,我就会想尽一切方法折磨你,我就不信她能忍得住!”韩啸的声音犹如猎鹰一般追在伽罗的脑后,她想逃!真的很想逃!光是听这男人说话,她便觉得她已是在浑身发颤,她想李昞在她的身边,哪怕是死,她也不要一人这般孤单。 “你在说什么?什么觉醒?什么力量?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伽罗咬着唇,浑身抽动的厉害,她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跟这个古代的人没有任何瓜葛,可为什么这韩啸好似比她自己还了解自己? 为什么越往下走,她不懂的事情越多?她难道不是她自己么?那么独孤伽罗是谁?刹那,伽罗竟觉得自己可笑,怎么会有人怀疑自己的,她便是独孤伽罗,便是那个穿越来的独孤伽罗啊! 韩啸没再说话,他只是看着伽罗笑,却让伽罗如观鬼行。 她不想再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太可怕,他的瞳孔中像是一团黑洞,在不停地将她往里吸,她撇不开眼,只能看着,那眼神真的能杀了她! 想罢,伽罗转身便跑,可是越跑心里越慌,她偶尔回头看去,那韩啸竟没动一步,只是笑!看着她笑!笑脸如似阴差,吓得伽罗浑身发凉,终是左右脚的凌乱使她狠狠的跌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要逃呢?”韩啸一步步的靠近伽罗,笑容不减,步伐亦是不快不慢。 “你到底想要干嘛?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你要是想杀我现在便可以动手,我知道我毫无法抗的力气!”伽罗以为经过皇宫的那些事,她便能遇事安定自若,可是她错了,遇到了韩啸她脑子里满是恐惧,那些时间努力练成的淡然全都一瞬间被这个男人给冲的粉碎! 韩啸慢步行至伽罗身前,一只手轻松的从身后伸了出来,温柔的拉住了伽罗的胳膊,将伽罗扶了起来,他看着伽罗那满眼的恐惧,心里着实满足,不过这还不够,他要让她受到更可怕的折磨,比这可怕一千倍甚至一万倍! “你不是想李昞么?”韩啸松开了伽罗发颤的手臂,轻笑了一声,复道:“你若想见,我便带你去见他,只是来与不来,取决于你。” “你要带我去见李昞?为什么?” “我韩啸做事没必要告诉你原由,我说了,来与不来,取决于你。” 伽罗看着他,她知道他有目的,她亦知道此路犹如万丈深渊,可她能如何?她本就是下定了这必死的决心来的,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她能退缩吗?她又能退到哪儿去?韩啸在等着她的答案,她输了,输得彻底。 “我去!”伽罗第一次觉得,两个字竟能说的如此累,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说话,她也曾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可这次她亲手将自己推进了棋局,她终究还是一颗棋,没有任何改变! 伽罗随着韩啸离开的时候她完全没有看见远处那一抹粉色身影正紧紧的跟了上来,而韩啸只是眼角一瞥,冷哼一声,弯了嘴角,看来还有更有趣的事情等着他,他若不好好的玩玩,怎能对得起自己? 一连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伽罗是坐在轿子里进入唐门的,她不知韩啸为什么会那么迁就她,对她的态度也极好,除了那令她恐惧的笑,一切办的都分外的妥当。但她也未有任何松懈,韩啸是个十分可怕的人,她清楚这些都是所有暴风雨前皆会有的宁静。 伽罗起先只是被韩啸安排在了一个房间里,她不知他要如何,只是他不动,她亦不能动,所以现在能做的就是忍和等! “你们都给本娘娘滚开,再拦着我,我斩了你们的胳膊!” 听闻门外尖锐而甜涩的声音,伽罗头一抬,站起身来!光听声音她已知道那人是谁!她自是不愿纠缠惹事,遂蹙了蹙眉重新坐下。 可椅子还未坐热,“哐当!”一声,房门便被独孤曼陀猛的踹了开来。 伽罗看着她,独孤曼陀的脸还是如同往常般的美丽,只是很明显的脸颊清瘦了许多。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还敢到唐门来?你是找死!”独孤曼陀的话还同以前的刻薄,几乎毫无改变。伽罗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坐正身子,动作缓慢的倒了一杯茶,吹了吹便饮入腹中。 独孤曼陀见伽罗对她视而不见,气的将桌上的茶壶一齐洒落地上,一阵阵瓷器的破碎声在这屋子里响起,很是清脆。 伽罗深呼了一口气,仍未多说一句,她惹不起,躲得起!咬了咬唇,伽罗站起身来。可还未来得及离去,“啪”的一巴掌便狠狠的落在了伽罗的左脸上! “你竟敢视我如空气?外面有人护着你,在这唐门中看还有谁能护着你这个贱人!”独孤曼陀恶狠狠的盯着伽罗那狼狈的样子,那一巴掌打的她好个舒畅,这个女人,就算杀了她也难解心中的怒火! 独孤曼陀的功夫不低,那一巴掌打得伽罗半张脸火辣辣的疼,蓦地口中一股腥味儿,那鲜红的血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你疯够了没有!疯够了就给我滚出去!”伽罗的声音不大,嗓音也有些沙哑,左脸的痛令她的话语模糊不清,但那股冷意已然清晰的传入独孤曼陀耳中! 独孤曼陀看这伽罗挨了打还有这般的冷冽,更是气的紧,抬起右手,那另一巴掌还没能落下,便被一道蛮力震的老远! “啊!”独孤曼陀只尖叫了一声,当她稳住身子重新看向伽罗时,韩啸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前。 “哥?你为什么阻止我教训这个贱女人?”独孤曼陀惊讶的瞪大眼看着韩啸,她没想到刚才那一掌是她的哥哥出的手,那一掌决不轻,若不是她闪躲及时,她的手都可能会废了!这个女人真的这么有本事?竟连她的哥哥,这个以杀人为乐的人也会帮她! 伽罗诧异的看向独孤曼陀,她竟是韩啸的妹妹!果然,都是一般的狠毒! 韩啸现在完全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了一眼伽罗嘴角的血便冷道:“她只有我能动,除了我,任何人伤了她我都不会放过!今日念你初犯,我不再计较,若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哥!你居然……”独孤曼陀张口还欲说些什么,便被韩啸的一个眼神吓得堵了回去。她知道他的哥哥,不容任何人侵犯,他说的绝对会做到,她即使是他的亲妹妹,但如若哪天有必要,杀了她也是一眨眼的事情!他绝不会心软! 独孤曼陀再气却也无奈,狠狠的瞪了一眼伽罗,遂猛的跑了出去。 伽罗看着韩啸,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帮她,但这些都不重要,不在意,更不稀罕! 韩啸亦未再说什么,只是叫了两个丫头来收拾了屋里的狼藉便离去了。 半个时辰不到,伽罗便发现一直守在她门口的人全换了,伽罗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她没心思去管这些,她现在只想着韩啸什么时候让她见李昞,除了这事,没有什么其他能令她心动的了。 一夜梦归去,樱落两瓣伤。 伽罗来唐门已有三日了,虽说这几日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但她早已待的不耐烦。若那韩啸来只是为了将她软禁在这,那这一切还会有什么意义? 打开房门,还未踏出门坎,两把剑便横在了伽罗的身前!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她想出这房门半步,迎来的便是刀刃相对,伽罗不由得生了一肚子闷火,抬眼对着那门口人便道:“你们要不就杀了我,要不就放我出去,将我困在这里,是如何?” 门口的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一个眼神投来,寒气直射!难道这些杀手有的表情只有这一个么?多说一句话,会死还是会怎样! 伽罗觉得她的精力已经快耗光了,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想一头撞死。 “要你们主子来,我有事找他!”伽罗终是说了这句话,她本是怕见到韩啸的,因为那个男人只要看着她,她全身便如一团被水浇过的废墟,说不出的狼狈。 “你要见我,何须那么麻烦?”伽罗的话刚说完,回廊内便响起了韩啸的声音,不出一秒,那人影便已落于她身前。 韩啸依旧是带着那半边面具的,此时的他身着一白色长袍,双手一如既往的背在身后,笑容不减,若是不知只怕会误认为他是迷途凡尘的天神。 他一开口,伽罗便收了心里的急躁,匆匆的向后退了多步,不想与他有任何可以接触到的距离,只是此时说话的声音,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冷冽,“你说了要带我去见李昞的,什么时候?” “你终于问了,我还以为你将李昞忘了呢!” “那么你现在是要怎样?究竟让不让我见他?” “让!自然会让,我只是等你开口罢了,你若开口一句想见,我立马便可以带你去见,只是来了几日,你全无任何表示,我真当你是爱上这里了呢。” 韩啸口语中带着讥笑,竟然让伽罗有了想掐死自己的冲动,她怎么会选择跟这男人斗,他只站在原地不动,便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自己慢慢走向深谷,他把她要做的每一步都看的清清楚楚,原来她从见到他的那一幕开始,她就已经成为了他手中的棋子,要生存要毁灭,只靠他一语而定。 韩啸虽说是刻意的设了这么一个局,但他也未食言,想要这场戏继续下去,他必须让他们再遇! “好戏要开始了哦!”在进入那道门前,韩啸说了这样一句话。 本是浑身释然准备进入那道门的伽罗在听到韩啸的这句话后蓦地停住了脚步,此时竟开始犹豫该不该进去,韩啸就是有着这样的能力,一句话便让她的心动荡不断。 她抬眸看了一眼韩啸那平淡的笑颜,她不敢猜测他的心,她也完全猜不到!可是她真的很想见到李昞,也许李昞就在那扇门内,她不知道她见了李昞会有怎样的心情,她只知道她现在心跳快的好似要从胸口蹦出来! 将近半年未见,他可还好?他们见了面又会怎样?能在一起么?能逃得了么?伽罗现在仿佛才发现,太多的问题她都没有考虑过,她一心只想着寻到李昞,却不知寻到了她该如何,难道只是为了说一句煽情的话吗? 第432章 与李昞的繁花岁月 被韩擒虎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脑海中却一下子出现了无数个没想过的问题,她对李昞的爱,是不是还不够深,为什么将要见到他了,此时方才觉着害怕?咬了咬唇,闭上了双眼,伽罗终是深深吐出一口气,猛地推开了眼前的那道铁门! 门开了,除了那铁门的声响便再无其他,伽罗睁开双眼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地牢,四周很大很空旷,零零散散的都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工具,而那些工具上都包裹着一层层深红色,不近了看根本不会知道那究竟是血还是锈迹。 地牢里有些血滴子,只是围墙四周的角落都燃着蜡烛,铁门的正前方大约三四十丈内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一动不动的被拴在一道十字架上。 伽罗看着那个身影,大致是红白交错的。她此时竟觉得双脚没了力气,好似无数个称砣绑在了脚下,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一滴滴的泪水便顺着眼角滑落…… 伽罗一步步的向前走着,每多走一步,那身影便清晰一分,不知多少步过后,那抹身影才真正的清晰于她的眼前,那个身影清瘦的好似一张纸,他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脸,而那让她每日每夜想念的容颜此时正被万千雪丝遮盖住! 但伽罗确定了!这人就是李昞!她见过的,这个身影她明明见过的!就在大梁,她亲眼看着这个背影离她越走越远!为何那时她没喊他!为何她明明感觉到那个人就是李昞,她却没有追上去! “啊……”伽罗终是一瞬间将内心积攒的痛苦、委屈、想念大声吼叫了出来,那泪水犹如被漏斗承载着的清水,怎么堵都堵不住!她发了疯的朝着李昞奔去,好似灵魂都冲出了体内,明明只有十几步之遥,伽罗却好似跑了好久好久…… 果真是太久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一直在找他,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却还是未能寻到他的一丝足迹,今日她终于见到李昞了! 可刚跑到李昞身前,伽罗便浑身一震,大脑好似猛的被什么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蔓延开来…… 眼前的李昞,浑身是血,远处看来便像是穿了一身红衣,而两条铁链竟直接从李昞的背后贯穿至胸前,两道尖锐的银钩,混着血肉,模糊不堪,场面血迹淋淋、尖锐刺眼! “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伽罗猛的转过头看着早已跟在她身后的韩擒虎吼道,她现在恨不得杀了他! “只是给你的见面礼罢了,我就是想看着你们痛苦。他受伤,你痛的死去活来;你受伤,他痛的生不如死,真是有趣。”韩擒虎朗声道,似乎在说着一些事不关己的事情。可看着伽罗那痛恨的眼神,他心里居然有一股恼火! 眼前的血腥味,让伽罗的胃里一阵的翻涌,可这血是李昞的!看着这些鲜红,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被锁链撕扯了开来,痛的她想死都不得! “李昞,你醒醒啊,我是伽罗,我来找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啊!”伽罗这时方觉自己有多自私,因为这时候她忽然想逃开,她忽的觉得她宁愿现在还在寻李昞的路途中,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一个场景,此时她胸口的痛,已让她几乎窒息。 伽罗抱住了李昞,动作轻柔的好似没有碰到他,即便她知道也许李昞感觉不到,但她仍然害怕会弄痛他,那么多的血,铁链穿骨,这是有多痛她全然感受不到! 她缓慢的用已经沾满了血迹的手拨开李昞面部的白发,那张终于重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虽然他紧闭的双眼并没有为她张开。但就这一面,她竟觉得先前受的所有苦都值得。 可为什么见到李昞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不是很美好的么?为何在她的身上却如欲蚀骨?伽罗早已泣不成声,她狠狠的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真的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发疯! 看着李昞那依旧绝美精致的侧脸,伽罗蓦地双手捧住了他的两颊,含泪的嘴角微微一动,附上了李昞的唇。 她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便将自己早已湿透的脸埋入了李昞的颈脖处,一阵阵啼哭声在这空旷的地牢内显得十分突兀。 “伽罗?”霎时一轻微的震感朝着伽罗的额头传去,伽罗浑身一颤,猛的抬起了头直直的盯住了眼前的男子! “李昞,你醒了吗?”伽罗的双眼被泪水浸的有些疲惫,好似睁不开一般,只得蹙眉支撑着。 “你怎么会……会来这?我是在做梦吗?”李昞的声音很小,他的眼睛挣扎了很久方才睁开,看着眼前的伽罗,他嘴角忽然撤出一抹冷笑,好似是在笑自己。他一定是在做梦,伽罗怎么会来这? 模模糊糊的,李昞再次昏睡了过去,胸口的疼痛已然让他完全麻木,他只觉他的耳畔一直有人在哭,哭的撕心裂肺,哭的他几乎停止了心跳,他想睁开看看那人是谁,可无论怎么用力,还是被那块黑雾压的睁不开眼,他好累!又痛又累,他真想就这么死了…… 是的,知道伽罗还在人世,他便放下了所有的束缚,没有他她可能会很幸福的吧!此时若能死去,也便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李昞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而此时,李昞正一身白色里衣躺至床上,他床边一抹蓝色身影正安稳的熟睡着,一切静如晴天。 “又是梦?”李昞微微抬起自己的手掌抚了抚伽罗的头,他浑身已无了往日的撕痛,手掌也渐渐有了力气,只是这个梦为何比往日做的都感真实? 伽罗的头昏沉的紧,她看了李昞整整两天两夜了,滴水未沾,寸步未离,现在没有了一丝的力气。但方才好像有人在碰她,是李昞么?李昞醒了么?蹙了蹙眉,伽罗动了动嘴唇喉咙里阵阵干痛,疲惫的睁开眼,抬起头,那个熟悉的容颜深深的刻入了她的水眸中,那般的清晰。 他正看着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长发,嘴角带着稀疏的浅笑,雪白的发丝衬得他如梦如唐门。 “李昞,你醒了?”伽罗猛地翻身起来,可体质太弱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她此时顾不得其他,只是满目欣喜的看着李昞,笑如繁花。 “梦里见你那么多次,你还是第一次与我说话。”李昞缓缓的开口,一字字蔓延着嘴角的笑,眼中是伽罗从未见过的柔情。 她突然被李昞的话逗笑了,在伽罗的印象里李昞从未像今日这样好似一个孩子,他竟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李昞,你看清楚,这不是梦。我是伽罗,我真来唐门找你了。”伽罗反握住李昞还在抚摸她长发的手,轻声道。 “不是梦?”李昞愣了一下,眼中满是疑虑,半晌后才恍然大悟,一把握住了伽罗的肩,大声道:“这不是梦?你真是的伽罗!那我为何会在这?你怎么会在唐门内?” “是韩擒虎带我来的,也是他放你出来的,他已经叫人安置了你身上的伤,说能让你很快的恢复内力。” “他放我出来?为何放我出来?”李昞的神情迅速的冷了下来,韩擒虎这人心狠手辣,每做一件事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人生不如死,他会放他出来,此事绝非如此简单。遂眼角一闪,李昞直直的盯上了伽罗的脸,“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 “说来也奇怪,我只是叫他放了你他就放了。”伽罗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时在地牢,伽罗见李昞又昏了过去她喊了他很久,都没能够叫醒他,她真的好害怕李昞就这样离她而去了,这么多的血她很难想象李昞究竟还能不能活下来。 她无可奈何,只能转身看着韩擒虎,一遍遍的求他放了李昞。可他听了她的恳求竟想也没想,就答了一字,“好!” 伽罗本以为是自己太激动,听错了。谁曾想下一秒便见韩擒虎朝着李昞走来,将一颗药丸放进了李昞的嘴里,之后便硬生生的将那铁链从李昞的背后拔了出去! 眼见着这么血腥的场面,伽罗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晕过去了,可她告诉自己她不能晕,她才刚见到李昞就这样倒下醒来可还会再见到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儿,伽罗终是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一口污浊之物便呕了出来。 那时韩擒虎还在笑,他一挥手,四周的血滴子处便闪入四个黑衣人,打晕了伽罗。 而她醒来之时,她和李昞就已经在这个屋子里了,中途也来了一个蒙着面的大夫帮李昞看过了伤势,他说他很快便能恢复内力,只是伽罗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好似看着这个唐门里的人都很眼熟,就连这个大夫也让她觉得分外熟悉,可她在这个世界只认识一个大夫,那就是将她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男人,宇文述。 “伽罗,你为什么会来唐门?你可知道你这是把自己头伸进了地狱!” 李昞把伽罗从思绪中拉回,他严肃的看着伽罗的那张脸,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她,可每次伸出手去都扑了个空,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她,她比以前瘦了,没有了刚遇见她时的灵气和执拗,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可他还是爱她,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义无反顾! “因为你在这里。”伽罗此刻答的毫不犹豫,她好不容易再见到李昞,她要说清她的想法,这次她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李昞愣住,他没有想到伽罗的回答会那样简单,却让他的心口一痛,他的伽罗,也会爱他吗?他是一个杀手,她最恨他的啊! “你……” “你先别说话,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伽罗急急的堵住了李昞的口,她心里一下子便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抬眼看着身前的男人,他正蹙着眉看她,好似在揣测她要说些什么,他还是那样冷漠并未改变多少,但是她知道,她在他心里一定很重要!伽罗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一瞬间把这辈子要吸的氧气都给一下子吸光,她终是盯着李昞的褐瞳,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晰道:“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李昞的心像是一下子冲到了大脑,他呆呆的看着伽罗的眼睛,竟忘记了撇开,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内心的感觉,他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惊,第一次有这样的快感,一瞬间冷漠全无,他本想问问伽罗是否是他听错,可他不敢,他怕那真是他耳边的意象,蓦地千言万语只转为一个字:“会!” “我就知道你会,为什么有些话我们没有早些说出来,早些说了就不会有这么多别离了。”伽罗边笑边哭,一头扎进了李昞的胸口,只是那动作如此的轻柔,她依旧记得他胸口的两道伤,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一直在找你,从宫外到宫内!我跟杨坚立下了协议,他若帮我找到你,我下辈子便在宫里一辈子做他的妃。可他始终隐瞒了你的消息,我真傻,之前我就该相信你,因为我的不信任使我们走了太多的弯路,一切都是我的错。” 伽罗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一阵阵抽搐的啼哭声令她的言语模糊不清,但李昞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的伽罗爱的一直都是他,原来他的伽罗受了那么多的苦,原来他们之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互相伤害,原来……他们本可以不走到这一步。 两个人拥抱在了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原来幸福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就只是抱在一起伽罗便觉得所有的一切痛苦瞬间烟消云散。 可伽罗好像忘记了,她在地牢里被打晕前,韩擒虎对她说过三个字……他说,“开始了!” ——君若化作石桥寂寞千年,妾愿寄身垂柳一叶平生。 伽罗与李昞才刚见面,他们谁都不愿去想那未来会是怎样,因为此刻身陷囹圄,想活自是欲罢不能。而有些时候,事情偏偏就是始料未及的,就像是那从血滴子处射来的箭羽,发现之时,晚矣。 “你们逃吧!”当韩擒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伽罗已然抱了必死之心,她倒是希望韩擒虎是决定杀了他们,她不敢想象韩擒虎会拿怎样生死不能的事来折磨他们,死亡亦是解脱。 可事与愿违,语落门开,韩擒虎笑颜未逝,缓缓行至里屋。他道:“我放你们走,如何?” 韩擒虎的一言一句皆是语出惊人,可他从不白走任何一步,且步步以血为路。 伽罗与李昞相视一眼,此时竟都默契的未答一语,静候着韩擒虎将要说下去的什么。 “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你们若能在这一个时辰内逃出我唐门内四等杀手的手掌心,我便放你们自由!怎样?” 韩擒虎的嘴角勾勒着如妖孽一般的绝美,他的眼神好像那至高尊者一般,而伽罗只是他脚下的蝼蚁,他连踩却也懒得踩。韩擒虎几乎每句话都会以问结尾,而那紧跟着结尾的答案,终究会是他预料到的。 语罢,李昞那嗜血的深瞳很快便从韩擒虎的身上撇开,他拼了命的想杀他,可他无能,他知晓韩擒虎的武功,深的就连他这第一杀手在他眼里亦如烟中沙粒。 而韩擒虎却道让唐门内的四等杀手来追杀他们!若是往日,区区四等杀手皆是李昞的剑下之魂,可今时今日,他身负重伤还有这个把握逃得出去么? 可如今,别无其他方法。李昞看着身旁一直在等他开口的伽罗,蓦地握紧了她的手,声音缓和的好似没有任何波折一般,“你信不信我?” “信!”伽罗忽的笑了,那一瞬的笑靥她也不曾记得有多久没出现过了,原来被心爱的人问这样的问题,心里会那样暖,只要能和李昞在一起,就算是逃不掉又能如何呢? “果真是情意绵绵,连我都为你们感动了。”韩擒虎亦不知是如何,见此幕,心里总觉得压起了一团火!却仍是笑意不减。 “韩擒虎!倘若此次我能逃出去,他日我李昞定将此生之仇加倍奉还!”李昞眼中的火海一下子点着了,映在那深浅不明的褐瞳中好似一盏血灯。 伽罗看着他,李昞又回到了杀手那般的表情,可这次她毫无胆怯之心,因为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无一丝冰冷,且满是暖意。 而此时的韩擒虎已然收起来面部的笑意,他站在那儿,仍狂风掀起他两鬓的长发,衣摆微荡,死寂的面孔衬着银白色的面具在这般静默之下竟显得十分诡异。他明明什么没做,伽罗却直觉她已被他吞入口中,等待腐化。 “独孤伽罗,你会回来的!”韩擒虎蓦地一闪,已至伽罗身前,而此时的话语如寒冰般刺骨。 李昞见韩擒虎上前,立马翻身将伽罗拉入怀中,此时方觉她浑身冷汗,面部冰冷。 第433章 就算全世界都反对 伽罗手握成拳,双眼也直直对上韩擒虎,好似体内的另一半灵魂在控制着自己,她只是说了三个字:“我不会!”声音果断决绝,毫不犹豫。 韩擒虎看到这样的伽罗,眼神中很快的闪过什么,遂再次笑了起来,“不!你会回来!而且是心甘情愿!我会让你觉醒,让你想起一切,让你感受到我曾经受到的所有痛苦,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这么恨我?不如你杀了我啊!”伽罗狠狠的吼了起来,想要冲上去,却被李昞紧紧的拦在怀里,动弹不得。 “杀了你?杀了你能夺回我曾受过的痛么?” “好啊!那你来啊!我等着!”伽罗终是咬牙切齿的这样说了,她不会让自己再继续怕他了,她一开始就输在了气势上,被这男人控制在手心,任他随意蹂躏、毁坏,只是她不懂,什么也未做的她怎的就让他这般恨了? 他的眼神在她的眼中越来越清晰,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哪见过。而此时,伽罗却愈加迷离,她究竟是什么人?在这个古代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身份? “不用等了!好戏开始。”说完,韩擒虎便直起身板转身离去,到了门口之时,他猛地从胸口甩出什么,伽罗没看清惊得差点大叫,下一秒却见李昞接住了那东西,定下心一看,才发现那便是李昞几乎不离身的紫宵剑!而伽罗抬眼,门口已无人影! “伽罗你怕么?”李昞紧握住手中的剑,揽着怀中的人儿,轻声问道。 “怕!” “那你后不后悔?” “死亦不悔!” “我们要逃了!” “嗯。” “紧跟着我,不要离我半步!” “嗯。” “我们死也会在一起。” “好!” 这绝对是李昞第一次与她说的最多的对话,尽管场景不如意,但却堪比情话般动人! 她怕死,这次却不得不死!她怕痛,这次却不得不痛!但她最怕分离,这次可还会别过?伽罗抬头看了看屋顶,一片白,白的好似无一丝污点,却早已满是尘埃。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稀疏而起……李昞已着衣起身,轻轻的将伽罗的手握起,紧紧的攥在掌心,眼睛如狼眼一般的盯着纸窗外的一举一动。这次,他会用生命保护她的伽罗,决不会让她受一点儿伤害! 门外的人影渐渐多了,李昞挺直了腰板将伽罗完整的挡在身后,此刻的眼神犀利如鹰,任谁都看不出他曾受了多重的伤。 “嘭!”的一声脆响打破宁静,一粉衣女子抢先冲入门内,她怒视着眼前的男女,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李昞看着身前的独孤曼陀未说一语,只是举起了手中紫剑,毫无松懈。独孤曼陀的身手不止四等,她要出手,必定不会是韩擒虎的命令。 三人目目相对,于独孤曼陀来说,那表情果真如捉奸一般。 “你要是踏出这房门一步,我就杀了她!”独孤曼陀手中白剑横起,直对伽罗心脏冷冷道。那对美艳的大眼睛此时正紧紧的盯着李昞,只不过已无了往日的柔情,有的只剩狠绝! “你若是有动伽罗的念头,在那之前,我便会杀了你!”李昞道,声音毫无一丝温度。 “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爱吗?她为了你可以放弃生命,我也可以!可为什么你只爱她!”独孤曼陀手中的剑不停的颤抖着,她紧紧的握着剑柄,深长的指甲越过剑柄狠狠的扎进了她自己的肉里,也许这样,她才会令心中的痛中和些。 伽罗眼见着独孤曼陀满面泪容,心里再次泛起了下贱的同情心,爱一个人是没错的,爱是很美好的,她不该有这样的结果,她还是个正值青春的女子,有着大好的未来等着她,可她却败在了眼前的爱里,跌入了深渊,怎么爬也爬不上来。 犹豫不久,伽罗便忍不住柔声道:“感情的事,不是你说,便能如你愿进行的,爱一个人没有错,但你不放过你自己就是大错特错!” “你给我闭嘴!痛的人不是你!你这个凭着一张脸被无数男人宠爱的贱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独孤曼陀白如玉的脸此时已红如血一般,她自小便是这唐门内的少娘娘,她想杀谁便杀谁!她也就爱上了这个不会懂得爱的男人。他狠毒、冷漠、嗜血,他们才是绝配! 他们才适合在一起!可为何他偏偏爱上了独孤伽罗这样的女子?他不曾对任何人温柔过,不曾对任何人笑过,那么多年他对她说的话几乎不超过十句,可唯独对那独孤伽罗不然,这让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伽罗被独孤曼陀的话一击即中,她说的没错,她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若李昞今日爱的是独孤曼陀,她还能这么坦然的去面对吗?都是这张脸!长得美又怎样?长得美就会有真爱么?之前为她倾尽了一切的人到底是爱她本人还是这张蛊惑人的罪颜!可她相信李昞,却只愿意相信李昞!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独孤曼陀宁愿今日便在这杀了他们,都不想他们从她的眼下逃走! 听了独孤曼陀的话,李昞全无一丝心软,他就是这样,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永远是惜字如金,且冷若冰霜,可何况这人是韩擒虎的妹妹! 而独孤曼陀的那番话却让她的伽罗有了异样,他能明显的感觉到伽罗内心在此刻的焦躁,她究竟在紧张什么?是害怕么?害怕他护不了她么?遂一转身,换握为拥,将伽罗揽入怀中,抱的紧紧。 “你们!这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你们死后,我会将你们的骸骨分别抛掷海底沙漠,死我也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独孤曼陀眼见着李昞的温柔附于她乡,心里痛得好似被箭羽穿心一般。语毕,她便收起手中剑,运足了内力一章朝着李昞打去,剑法她定赢不了李昞,但若是拼内力,现在身受重伤的李昞怎会是她的对手? 李昞见独孤曼陀一掌已出,遂单手拔出紫宵剑,剑锋一闪,将体内薄弱的功力集于剑身,竟直接朝着那团冲击而来的内力中间劈去!“轰隆”一声,李昞方才睡过的床轰然破碎、已如废墟。 独孤曼陀心下一惊,没想到李昞这不到三层的力都能劈开她使出全力的掌法,他竟还这样厉害!不过,就算是劈开了她的内力又怎样,她一个三等高阶的杀手还碰不了这身受穿骨之伤的男人么? 独孤曼陀稳了稳动荡不安的心,举起剑正欲再次进攻,却身子一软,蓦地倒在了身后男子的怀里。 “独孤罗?”伽罗看着打晕了独孤曼陀的男子,满是惊讶,“你为什么帮我们?” “你们说这么多废话的时间,早就可以出了唐门的大门了。”独孤罗看了一眼独孤曼陀,依旧安定自若的说道。 “你这样,韩擒虎不会放过你。”李昞终是开了口。 独孤罗诧异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已与曾经不一样的李昞,忽的笑了,却笑的妖肆,“主子只说了让四等杀手追杀你们,我不过是遵循了主子的命令,难道这样主子还会废了我不成?你们若想逃,就快些,我手下的那些小蝙蝠们可都等不及了。” 独孤罗说完便抱起独孤曼陀走了出去,而李昞也很快的拉住了伽罗的手冲出了门外,此时才发现方才屋外的四等杀手皆倒落于地,不省人事。李昞看了一眼独孤罗离去的回廊,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担忧的神色。他从未想过,这次帮他的,竟会是对韩擒虎唯命是从的独孤罗。 眼下四周无人,李昞抱着伽罗便轻功上了房顶,此刻,李昞的脚步略显凌乱,速度也是异常的缓慢,只是抱住伽罗的手依旧稳如山立。 “伽罗,前面便是大门了,我得越过那围墙,你抱紧我!” “好!” 风声在伽罗的耳边不断的吼叫着,李昞的声音很大,但她却觉得听不清,脑子里好似有无数只虫子在飞,一阵阵眩晕感袭遍全身。 她知道她是在害怕,有些时候决定一件事情很容易,可是当你那样做时,你会发现,那代价和压力早已让你无法喘息。 李昞的速度渐渐的快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围墙外的自由冲击着他,让他此时已停不住脚步。 伽罗将头缓缓的埋入李昞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是那样的快,但至少他不会为了现在所做的事情而后悔,因为他们的心已经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眼下围墙与他们只差区区几丈,却好像隔了千万里远,李昞立于顶上,深深的喘了口气,“伽罗,抱紧了!” 伽罗紧闭上了双眼,将身子缩成团,依偎在了李昞的怀中。瞬间,直觉身子一晃,李昞轻功跃起,此次一跃定有几十丈高,可身子未静,耳边蓦地“嗖嗖”声齐响,伽罗惊的双眼一睁,只见眼前千万只短箭如雨点一般向她涌来! “李昞!”伽罗身子一抖,大叫了一声,双手紧紧的攥住了李昞的衣襟。 “别怕,过了这道箭雨阵我们就能出去了!”李昞柔声道,可此时他的声音已没有了往日的平静,他嗓音沙哑,喘息剧烈,好似没有了力气一般。 耳边满是箭羽滑过之声,伽罗的双眼闭上了便不敢再睁开,李昞此时已经一手拥她在怀,另一只手正耗尽气力的挥动紫宵剑,阻挡那万千箭羽。 就在此时,李昞的身后一个黑衣人突然跃起,持剑而上,手中长剑一挥便直朝李昞砍下!李昞的身子一转,紫宵剑剑身一闪,瞬间便夺下他那握剑的手臂。眼见着他要落下屋檐,李昞顺势将他往身前一拉,做了那箭羽的挡箭牌! “噗噗噗”一道道箭入肉体的闷声,那黑衣人早已无了力气喊叫。李昞便就靠着那几秒时间,一脚踏过那黑衣人的头顶,接着那冲力……刹那间翻过了唐门的围墙! “李昞,我们出来了!”李昞刚越过围墙便放下了怀中的伽罗,看着她一直兴奋的乱蹦的样子,好似又回到了以前的那个胆大天真的伽罗。 “嗯,出来了。”他只是轻声应着,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伽罗的侧脸,她发丝凌乱,满脸挂着黑乎乎的泪痕,却依旧倔强的笑着。她真的很容易满足,却那般倔强,刚至及笄年华便受了这么多苦,叫他如何不心疼? “我们要走了,那些杀手很快会追上来的,我们还有半个时辰要逃,过了这时辰,我们就真的自由了!”伽罗说完便拉住了李昞的胳膊,可还未多走两步,李昞便一蹙眉,身子猛地停住,他遂将手中之剑往地上狠狠一扎,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怎么了?”伽罗先前的兴奋劲一下子洗扫而光,慌忙的拖住李昞,满脸的焦急……李昞本就身受重伤,方才还一路施展轻功抱着她越围墙、躲箭羽,此时必定是伤口恶化了! “要不我们歇会再逃吧!”看着李昞的胸口处已经染红了外衣的血,伽罗直觉自己的心在被刀一块块的凌迟着。 “不!没时间了!我现在这样,若是被追上,定会被他们捉回去的!” “可你现在……” “不碍事,忍了这一会我们尚且还有机会,若是此时不逃,我们定会失了后路。”李昞打断了伽罗的话,他的眼神此时已有些迷离,声音亦是断断续续的喘着粗气,可他却还是倔强的盯着伽罗的双眼,而他握着她的手也丝毫不减力。 “好!那你再坚持一会,我扶你。”伽罗咬着下唇,努力的忍着眼角的泪水,她真的很害怕,如果没逃出去,她和李昞未来会怎样! 伽罗双手搀扶着身子颠簸的李昞,用力的向前跑,他们此时正在树林中穿行,天边的红日已渐渐的落了下去,他们的脚步也愈渐愈慢。而伽罗的浑身几乎也无了气力,只独那意念在支撑着! 唐门的唐门秘密入口坐落在一间普通的民屋内,独孤罗第一次带伽罗进唐门便是走了那条道路。而那民屋里有一条地下通道,直接通至在一座四头山后。 那四头山因名而得便就是四座紧挨在一起的山峰,唐门的整个唐门便就在山峰的背面,但李昞说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地处,每过半年,不管此地有无被人发觉必定会再迁徙去别新处,所以朝廷一直在寻唐门的落脚点都无从下手。 “嗖!”刹时!一支飞镖从伽罗脑后飞来,李昞身子一偏,拉过伽罗便躲了过去,回首定睛,身后已追来三人! 那三人二话不说,齐齐向李昞冲来。李昞雪白的发丝逆风而舞,眼中冷然已迅速闪现。他蓦地推开伽罗,直起身子便拔出了手中的紫宵剑迎了上去。 “李昞!你要小心!”伽罗站在原地看着李昞冲上去,而她却无能为力!她为何不会武功?为何这古代的人个个这般可怕? 李昞的剑式早已无了章法,但那三个杀手的狠招却还是被他一一闪过,只是有些吃力,转眼间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三个杀手眼见着有机会,遂一拥而上手中剑直朝着李昞的心脏刺去!李昞当即将紫宵剑划过半空,随着身子的倾倒狠狠的将紫宵剑如回旋刀一般的抛了出去!三个杀手皆始料未及,眨眼间,已纷纷中剑随着李昞一起,倒在了地上! 伽罗完全没想到方才还持于上风的三人转瞬便被李昞一刀给解决了!她身子一下子不受控制的向后退了两步,此时浑身抖动的厉害,眼睛好似也被一团血雾所遮,大脑瞬间急速缺氧!可她猛的吸了几口气,甩了甩那眩晕的头颅,终是朝着李昞跑了去! “那些人该死!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了自己!”伽罗一遍遍的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句话,可手足还是颤抖的紧,她闭着眼越过那三个尸体,猛的冲到了李昞的面前,扶起血泊中的李昞便紧紧的抱住了他。 “我好怕!”伽罗抱着李昞便大声哭喊了出来,她真的好怕,那么多血,李昞终是在她面前杀人了!可这次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她真的快崩溃了,她真的就快承受不住了。她真的……不想逃了! 是不是当初没选择逃,就不会这么疲惫了,会不会让韩擒虎直接杀了他们会更好?可她没想过,韩擒虎不会轻易的杀了他们,他只会逼的他们毫无退路,且让他们依旧在一步一步的照着他手中的棋走下去。 李昞反手抱住伽罗,轻抚着她的发丝,脑中也生了一片慌乱,“有我在。”他只是说了这么三个字,却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勇气,他这次果真没让她的伽罗受伤,可他的伽罗怕见到死人,他这次仍是在她面前杀了人了! 他见到了她方才犹豫的两步,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的跑来抱住了他,他真得很欣慰,这次他的伽罗没再嫌弃他。 第434章 逃到天涯海角 那三人死后,四周静了下来。李昞在猜想,这杀手是不是韩擒虎刻意分一批批的放出来追杀他们的?没道理这么长时间就只追上来几个人!李昞心里清楚的很,若是一下子来全了所有人,方才他必死无疑!而韩擒虎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想一下子追到他们,莫非就是想要一步步的逼疯他们? 伽罗很快便止住了哭声,渐渐的也没方才那么害怕了,她知道现在的局势,不是她该任性的时候,她离开了李昞的怀抱,随着李昞一起站了起来,看了看林子那好似没有尽头的深处,终是打湿了之前还兴奋着心。 李昞凝视着伽罗那惊魂未定的神色,伸手抹了抹她眼角还未流干的泪水,柔声道:“我们现在还有一条路可走,但伽罗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 伽罗蹙起了眉头,很是不解,“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路可走么?” “顺着前面的道直走,便是生死崖了。”李昞伸手指了指那林子深处,声音静默而镇定。 “就是你曾与裴矩说过的生死崖吗?”伽罗忽的想到了初次与李昞相遇的时候,那时他掳了她做诱饵,一心想引诱姚焰和裴矩至那生死崖,可种种变故他们终是未到那悬崖处。她好似领悟到了李昞要说什么,但她没有问,她在等着李昞说,只要李昞愿意说,她便愿意随他一起! “也许我们今日逃不了一死,但若跳下那生死崖,我们亦死亦活!”李昞毫无犹豫,张口便就如此说了。 伽罗蓦地笑了,她抬眸迎上李昞的褐瞳,已经不同往日那般深邃了,亦完全没有了曾经的遥远,她能稳稳的抓住,攥在手心,且永远都不会松开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跳下那生死崖,又如何?”她的声音如弦上乐章,清脆动人。 伽罗与李昞就这样静静的相视着,于对方的想法,皆是了然于心。他们不怕死,怕的是分离。若是被韩擒虎捉回去,他们倒愿意自己选择生死。 跳下生死崖,九死一生! 若能死在一起,共赴黄泉,快哉。 若能侥幸存活,半生自由,乐哉。 这回,他们要自己掌握命运,而那遥远路途,是困苦,亦是解脱?老天爷给的这场玩笑能否就这样随风消逝? 当伽罗与李昞到达生死崖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次——又输了! “还剩下二刻之时,我就知道你们会来这里。”韩擒虎站在崖边,远远的看着伽罗和李昞,嘴角的笑意狂妄,双眼好似炸开的黑洞,深如漩涡。 银白的半块面具紧贴着他的侧脸,却难掩他另半张脸的绝美。单一的剑眉横飞入鬓,他一席黑色长衫,双手握拳于身后,话语中是胜者所该有的霸道和笃定! 而伽罗扶着李昞方才跨入的几步,已被划为雷区。察觉时,整个生死崖已被百道墨黑色身影围困住,而唯一的突破口便只剩下那空荡荡的万丈深渊。 “韩擒虎!就连死也不让我们死在一起吗?”伽罗双拳攥的紧紧,盯着韩擒虎的双眼满是恨意。 “我怎么舍得让你们死?这场戏才刚开始,就这样结束,岂不可惜?”他笑,却笑得一脸无邪。 “那你现在要如何?”李昞冷冷开口。 “你们若把这生死崖当作唯一生路,我也不阻止,只要你们能跨过我的这些个四等的杀手。”韩擒虎挥了挥手,众杀手皆自觉上前一步,摆好了架势,随时听令。而他,眼中满是对李昞和伽罗的蔑视。他倒想看看,这至死不渝的两人,能如何坦然的面对眼前的百余杀手! 伽罗前后瞻望了一番,背襟急的满是汗渍。李昞的伤势再对三个杀手都必定不利,现在对这百人,还有何胜算?韩擒虎究竟是想做什么?为何不让他们死,又一步步的逼着他们死呢? “上吧!”李昞扶剑而立,尽管嘴角血痕未逝,胸口伤已恶化,仍是高傲的没有一丝狼狈。 “李昞,够了,我们不逃了!逃不掉的!”伽罗的双手颤抖的抚上了李昞胸口,他的外衣已被血渲染成一朵朵红色花儿,好似那娇嫩的罂粟正慢慢的吞噬着伽罗的心。 “伽罗,对不起,我无力护你!”李昞看着伽罗绝望的双眼,心中的苦味如一阵阵激烈的浪潮向他不停涌来。他知道他已耗尽了气力,无法再与韩擒虎斗下去,是他无能!终是无法保护的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连同生共死他亦无法给她,他还有何资格爱她?他不配。 李昞哭了,那透明的液体顺着他消瘦的脸缓缓滑落,他几乎不知道自己的眼角落了泪,他只是看着伽罗那张倾城的容颜,怎么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如果我先死,你千万不要忘了我。”李昞轻声道,从怀中掏出了那曾经有过他们无数回忆的发钗,塞入了伽罗手中。此时伽罗看着那发钗,心中竟觉得有些慌张,她不知李昞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为何会这么说? 脑子里忽然闪现了许多画面!曾经昏迷时,梦中有人对她说过魂殇,而当初在宫中遇到的深宫少女亦对她说这发钗便是魂殇,如若这发钗真是他们所说的东西,这里面会藏着什么秘密?而这发钗是否就是可能带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黑玉石? 伽罗正看着那发钗发呆,完全忘了现在置身于何地,直到李昞大喊一声“韩擒虎……”她才猛然惊醒,而李昞早已不在身旁,径直地冲入了那百道黑影之中…… “啊……”李昞嘶吼着,手中的紫剑迅速的挥洒在人群中,满场皆是血在飘零舞动,一片片大红色如红绸一般不断的浮荡在空气中,升起、散落。而现在的李昞,雪白的发丝已被那鲜红染尽,宛如伽罗曾在大梁看到的那个离她步步远去的李昞。 四周的惨叫声如鬼泣般久久萦绕在伽罗的耳畔,她用力的去捂住自己的双耳,可声音依旧如同魔音的在她的耳边呼啸。她一便便的喊叫着“不要……不要……”可无人停止,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太轻了,伽罗的喊叫声就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唯一有的都是那些惨叫声,和正在撕喊的嘴唇。 李昞在被那些刀剑玩弄着,可伽罗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银白色的刀刃被李昞的血渲染成鲜红色,她跪倒在哪里,嘶吼着、哭喊着,可毫无用处,她只是这大千世界的一颗沙粒,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没有人会再帮她,她的生命好似已经终结,当她感觉不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时候,一股寒冷的气息,流遍了全身…… 伽罗睁大着双眼倒在地上,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缓缓流失……泪水直接顺着眼角消失于泥土中,耳边所有的嘈杂声瞬间停止了。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该是时候醒来了,接受这一切吧,羌族还需要你来守护。”耳边一阵温柔声响起,而伽罗脸上的愁苦瞬间转为冰霜。 夜已渐血滴子,渊底寒风直直而上,生死崖边杂草灌木瞬间如火而起,狂舞不熄,似在宣告着什么。泥石平地血已成河,忽的狂风大作,席卷着沙石枯草呼啸而至。 那些墨色身影均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吓得一怔,还未来得及回头打探怎么回事,蓦的便被万千碎石击的纷纷倒地…… 而无事的仅剩李昞一人,可他此时正如那棺木里爬出的血尸一般,扶着赤剑半跪于地……手微微一松,剑柄红印间隐约显现出那梦唐门的深紫色,这才向人宣告了他的身份! “伽罗?”李昞愣愣的看着理他几米远的伽罗,她墨发如凤起舞,全身被一团内力所围,衣裙荡漾,直立于平地,脚边乱石萦绕旋转似是待命一般。而伽罗此时的眉目中竟无一毫多余的表情,冷的好似一把弓箭狠狠的刺中了李昞的心脏!直到多年以后,他都不敢相信那一夜见到会是真的!他的伽罗,怎的会是那般模样?冷若冰霜! “你终于觉醒了!不过看样子你这状态也维持不了多久。”韩擒虎此时满是欣喜,他让他们生不如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觉醒,他就是要看到真正的羌族祭祀后裔,他就是要强行唤醒她!强行唤醒整个羌族,将之彻底毁灭! 此时的伽罗虽是没有任何表情,但不代表意识也全无,她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李昞,那冷漠的深瞳瞬间闪去了一抹慌乱,宛如流星般来匆匆、去匆匆,而方才她一觉醒身体便不受控制的打落了这眼前扰乱了她的所有人,可为何唯独少了他?就连她自己也毫不知情。 当她冷眸转向韩擒虎时,那平静如水的深瞳才刹那被一颗石子打乱,掀起层层涟漪…… “你想杀我?”她看着韩擒虎,许久后,才冷冷开口。 “不!我只是想让你觉醒,然后靠你引出整个羌族!” “羌族隐世已久,我的使命便是守护羌族避世。你想让羌族出山!你可知,羌族复苏,必可灭天也?你逆天唤醒我,无非是找死!”此时的伽罗,话语缓慢,字字清晰,但句句如雪中带冰,让人寒从心起。 “我就不信你这才苏醒的羌族祭祀后裔能把我韩擒虎如何?”话不多说,韩擒虎话毕便收起了那狂妄的笑意,一脸的严肃,飞身而起便朝着伽罗掠去。 伽罗面不改色,脚底如风,轻轻一跃便凌于半空之中,她双袖轻轻一挥,林中绿叶纷纷而起似漩涡一般萦绕于伽罗身外。 韩擒虎空中储蓄内力,转身凝聚一团枯草便迎着伽罗打去,伽罗身形未动,眼见着那团枯草撞击在空气中,猛然化作一团火球朝着她飞来。她不动,只是嘴角轻蔑的冷哼一声,那火球竟就在碰到伽罗之前便“砰”的一声消失于空气中! “你想与我对战?远矣!”她随意的掸了一眼那大言不惭的韩擒虎,丝毫没有将他放入眼里,言语中透着十足的霸气,如同至高无上的天尊般冷声道…… “就算你我相差甚远又怎样,你一觉醒,羌族也面临复苏,羌族不能无祭司,他们定会来寻你,而你此时被我强行唤醒,也只能维持半盏茶的功夫,方才你一出手便召唤了风行令,耗费了那么多力气,还有多少时间与我斗?” 韩擒虎也万没有想到伽罗刚觉醒就有这般功力,似有了几分忌惮,但他仍是不屑一顾,就算她如此厉害又如何?羌族能灭天,他亦能灭羌族!况且她现在还不成型,想杀他更是没机会!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对我羌族了解的如此详细?”此时的伽罗声音如清风般随意,但却透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之气。 “你总有一日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韩擒虎说这话时,眼中满是恨意。 伽罗抬眸仔细的端详着他,他的武功也同样高不可测,但这个世界,除了羌族还有什么人的功夫能够达到这个地步?但他由始至终都在表露着对羌族的恨,如此可怕之人,留下——定会是个祸害!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便只能先杀了你,以绝后患!”伽罗话一说完便有一股寒风而起,身子迅速升至半空,本都已经运足内力了,可当她一掌正欲打出去之时,蓦地身子一颤,却从空中直直坠了下来。 韩擒虎本是已经摆好阵势,这羌族的祭祀后裔功力才刚觉醒便如此之强,他此次若没能好好应对,恐难以活命。可谁知,她还未完全出手,便瞬间从空中直落而下,而他只是双眼盯着突然停手的伽罗,眉目中透着丝丝警惕。 “你快离开我的身体!你到底是谁?”伽罗刚倒地便跪在了地上,慌张的喊了起来,她模模糊糊的感觉身体里的那个人又出来了,而且这次完全将她控制在了体内,可是她还有李昞,她还要逃!她怎能任由这女人继续控制自己的身体? 但挣扎只是徒劳,她很快又变回了方才的冷漠继续自语道:“你别害怕,我就是你,我不会伤害你。”而此时的声音柔软的似一股暖阳,安抚着伽罗动荡不安的心脏。 “不!你不是我,怎么……怎么会有两个我,你……你快离开!不要控制我的身体!”伽罗努力的反抗着,想摆脱那女人的控制,可身体里的那个女人气场太强大,压得她丝毫翻不过身,只得断断续续的说出一句句短语。 “我的时间不多了,最后仅剩的力气可以帮你摆脱韩擒虎,但需要你的配合。”突然,伽罗只觉得全身一阵轻,身体里那另一个女人的气息渐渐的消失了,而伽罗也开始活动自如,只是头有点眩晕,仍站不起身来,只得听那声音用仅存的力气与她说话,只是这话除了伽罗,没有别人能够听到了。 “你到底是谁?”伽罗试图着也用自己的内心与她对话,她实在不清楚,她的身体里为何会住了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而且是那般霸气的人!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与你解释,你必须要保护好我,也就是保护好你自己!” “那你怎么帮我?你已经没有支持我身体的能力了。” “我知道你想要跳下那生死崖,我会用我最后的一点儿内力护你平安落于崖底,但你必须要装成我的样子,不然那韩擒虎不会放你过去。” “那我该怎么做?” “不要害怕,尽量使自己全身放松,不要刻意的去在意韩擒虎,你只管随意起身装作无意间靠近那崖边,找定机会跳下去!” “那李昞怎么办?” “我现在只有能力护你,再无法顾忌他人了。” “他若不走,我亦留下!” 伽罗说完这话便不再理那与她对话的女子,只是照着她说的,装作她的样子,面无表情,坦然起身。只是起身时,手中偷偷在地上抓了一把枯草藏入了长袖中。 韩擒虎看着她,眼中透着疑虑,柳眉微微上扬露出了与往日不相同的繁琐,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方才还自言自语的伽罗现在正平静的站起,好似风波已过般的淡然。 想要装作另外一个人其实并不容易,但伽罗体内那另一个女子唯一的表情就是没表情,所以在伽罗看来,装作她的样子也并不是太难。 “你知道你比不过我,却还要与我交手,你是不怕死?还是另有所谋?”伽罗的声音很慢,微微的发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颤抖,她努力的试着骗过那韩擒虎,而脚步也正不急不慢的在向李昞的身旁移去。即使背后汗渍淋淋,表面却无一丝波澜。 韩擒虎并未答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伽罗,好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而伽罗咬紧了牙关,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倒是希望韩擒虎开口,因为这样她有话回答,便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窘迫无助。 “魂殇在哪?”正当伽罗不知所措时,韩擒虎开口了。 第435章 千难万险换来的片刻自由 魂殇?又是魂殇,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梦中人对她说这东西很重要,深宫的女子亦如此说过,现在韩擒虎也知道这个东西,难道那魂殇就是李昞送的发钗么? 伽罗心里满是疑虑,却也不能表露分毫,仍支撑着面上的冷漠随口回道:“魂殇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想必你定是知道,既然那么重要,你觉得我有可能把魂殇交给你么?” “你这是非要我抢?”韩擒虎忽的又笑了,只是那笑像是被水浇湿了一般,已无了往日里的底气。若说他不忌惮这羌族之女,那必是假话。羌族祭司,天女也,此女一声令下,必可灭天灭地! 伽罗握紧了拳头,天知道她此时有多怕,让她浑身不再颤抖已是难上加难,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毫不畏惧,她真是有些支撑不住了,可现在不能将恐惧表露脸上,她必须靠自己赢了这一场仗! 血滴子自深吸了一口气,伽罗朗声道:“你若敢抢,不如试试?虽说我此刻还未完全觉醒,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伽罗此话一出,韩擒虎竟真的停在了原地没有动,只是一双冷如刀刃的双眼中正透着想要撕裂眼前人的狠绝。 “既然你不敢动手……那不如换我动手如何?”伽罗当下已行至李昞的身前,她尽量使自己的步伐表现的异常随意,让那韩擒虎看不出破绽。可无意中瞥见李昞竟只是看着她并未说话,她无奈,只得转身将李昞挡在了裙后,一只手放于背后与李昞做了个手势。 就在这时,那韩擒虎貌似看出了什么,双眼突然似离弦之箭一般凛冽起来。 伽罗吓得身子一顿,挥手将那先前收于袖中的枯草顺风朝着韩擒虎猛的一撒,适机大喊一声:“风行!” 韩擒虎没有料到伽罗竟会突然洒出一把枯草,直以为会是那羌族祭祀的风行令,紧绷的神经瞬间不受控制的将身子一偏!可他幡然醒悟之时,为时已晚,伽罗抓紧这那万分之一的机遇,拉住身后已然站起的李昞,朝着崖边快步飞奔而去,纵身一跃便双双跳入那生死崖中! “伽罗,抱紧我!” 风如擂鼓一般在耳边震响,李昞说什么,伽罗已经听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的身子在往下坠,快的像陨石陨落一般。 突然,一个画面在脑中闪现,好似多少年前亦有人从这生死崖中坠落过,那个娇小的身躯,嘤嘤的啼哭声在伽罗耳畔不断的回旋…… “伽罗,你清醒过来,抱紧我,不要松手!”然而伽罗的体力逐渐流失,她再也无法抱住李昞,双手缓缓的从半空中滑落,但胳膊还是被一股力扯着,而且很紧很紧。 为何生死崖那么高?高的现在他们还未落地。 为何生死崖那么深?深的好似可以穿越千年。 李昞看着伽罗已经疲惫不堪的脸庞,她的双眼已逐渐闭合,凌乱的发丝飘荡在她的脑后,美的那般诱惑。而他……也渐渐的无了力气,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要在一起,他不能放手!绝对不能! 李昞迅速的扯下腰间的绸带,将伽罗的双手绑在了自己的腰间,而他的双手亦紧紧的抱住伽罗,周围的一切都在抽离,可他还是笑了,因为和心爱的人一起死,他并不感觉痛苦!他静静的吻住了伽罗的唇,而他们的回忆如戏曲一般在他的脑中回放…… 初次的相遇,他便觉得她曾存在于他的生命中,她那般倔强,不惧他的冷漠,即使摔得太痛口上也不会有半句妥协。 “我说了我不要你管!”在被狼群追逐的时候,她仍能趾高气扬的与他对立着。 “如果你现在还想死,我绝对不会管你。”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保护她!那绝对是他第一次主动的去想要保护一个人,而这女子也是他生命中第一个不会令他厌恶的人。 “你……”她终是没有再说话,但是一张脸气的几乎扭曲,却还是那么美。那时他心里竟有着一丝轻松,因为他不知道如若她再不知好歹,他是救她还是不救她? “你伤在哪儿了?”当他为了她自割血脉引走恶狼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软了,他不禁觉得这个女人很蠢,他是个杀手!是挟持了她生命的人,有这个机会她不快逃,却问他伤在哪了? “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她,但是觉得这种场景,他忍不住不说话,只是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很随意,他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他心里在发慌。 “废话,我是问哪只?”她突然很厌烦的说了一句,语气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子,不过她这样说话让他心里很舒服,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那样远。 “左手。”他还是回答了,心里却憋屈的很,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这般的低声下气。 “李昞!救我!”当她要被恶霸轻薄的时候,她竟然喊了他的名字!他在门口听到她的嘶喊声好似什么都乱了,立马冲到了她的身前,将那恶霸狠狠的踩在了脚下。 可是这个女人真的很蠢很蠢,那个恶霸那般对她,她竟还不许他杀了那人!她晕了过去,晕在他的怀里,原来她不发火的样子这样的惹人怜,就好像拔掉了刺的玫瑰,剩下的只有温顺和美艳。 “我看不见了!”在落央阁之时,她失明了,她是为了他失明的!尽管他之前说了那么决绝、那么残忍的话,她还是奋不顾身的帮了他。在她说出她看不见了的时候,那真的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是一个杀手,他不该如此慌乱! 可是看着她停在半空的双手,他知道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也许他根本就没能控制的住自己过。因为她,他早就乱了自己太多太多的章法。 “你让我怎么能放下心来。”是的,她看不见了,他为她夺来的解药没有任何用处,她一定非常恨他吧!都是他绑架了她,都是他害她失明的啊!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他的话脱口而出了,他一直悄悄的藏在心里的痛,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他的曾经,然而这次他却对她说了,他告知了他的身世,告知了他的恨,他的仇!告知了她他为何会成为一个杀手。她还真是善良,他的故事一说完,她就安静了,而那张精致的俏脸上爬满了愧疚。 “求你,救他。”客栈里,她为了他下跪了!她为何要为他做到这一步,她不是说她讨厌杀手的么?她不是很恨他的么?可为了他,她还是跪在了裴矩的面前求裴矩救他,他的伽罗真是天真,可她这样的恩情,让他如何还的了呢? “你伤成这样你还要去哪儿?江湖中你那么多的仇人,你还想不想活了?”她推倒了他手中的剑,她不让他离开,可是她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唐门的第一杀手,是整个武林人人得而诛之的贼人!就算他不走,还有谁会留他? “不用你管!”他冷冷道,他不能让她为了自己成为这武林的公敌,他亦不能连累她! “我非要管,你今天会伤成这个样子全是我惹的祸,我独孤伽罗虽不是什么有恩必报的人,但好歹有错我会承担!”她这样说了,她发火了,而她发火的原因是因为他不让她帮他,她说这是她的错,她真傻,明明全是他害得她受了这么多的苦,她还说是自己的错。 可是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她对他不是喜欢,只是同情,她不止一次说她讨厌杀手,她是真的讨厌他,只是因为她善良,她才愿意继续帮他。 “李昞,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刚刚逃过独孤罗的追杀,他在水底吻了她,她生气了!她满脸都写着白眼狼三个字,可是她怎么能想那么多?他吻她只是为了救她,在水底她不能呼吸,他不吻她她会死的! 当她安静下来时,她为他唱了一首歌。那歌名好像是叫褐瞳,她的声音真好听,歌词是那么美。这首歌,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下来?你要报仇的话,离开这你照样有能力报仇啊,我讨厌杀手,我这辈子最讨厌杀手!”当她知道他要继续留在唐门的时候她又发火了,她怎么老是跟他逆道而行,她为什么那么在乎他留不留在唐门里? 她讨厌杀手,他当然知道。可是韩擒虎拿她的命威胁他,让他怎能不继续留下来?不过这事情真相不能告诉她,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喜欢她,他不配! “李昞,今日之后,你我便是仇人,我独孤伽罗与你誓不两立。”没想到再次遇到她,会有这样的一个结局,他朝着她一掌打去是因为唐门的人在盯着他,为了保护她,他必须那么做!他明明已经避开了她的要害,那一掌下去,看似凶猛,可她不会有事!谁知那个男人会为了她跑出来挡了那一掌,而且正中命脉!她恨他了,她真的真的恨他了!那时,他的心好痛,就好像心脏被人撕裂般的疼痛! “你就那么恨我?是因为你以为我要杀你,还是就是恨我?”他在花魁赛上救了她,可她却说不需要!她对他是没有爱的么?那么之前她为何为了他做了那么多?只是因为她的善良么? “是,我恨你,恨不得你现在立马死在我的面前。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是个杀手,一个没有感情,冷酷的杀手。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看到你,我想要你永永远远消失在我的面前,再也不要出现。” 她的话宛如一把刀在他的心口不停的划着伤痕,痛的他几乎快要死去。原来她恨他到这种地步!不是因为别人设计的圈套,就只是恨他是杀手。不,他不要,即使她不喜欢他,他也不能忍受她恨他。可他能做什么?一个杀手,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他本就配不上她……一开始就配不上…… “伽罗,你在这宫中……过得好么?你说你恨杀手,我离开了唐门,但是我却还不能来找你,我不能将危险带给你……”他为她来了宫中,她为何会来宫中?为何会成为妃子?她爱杨坚吗?原来她已经有了爱的人…… 他们好久没见了,他真的好想她。她在这宫中过得开心么?为何就连在梦中也是蹙着眉头的? 他走时,看见了他送她的发钗被她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枕边,原来她一直带着,只是她既不爱他,为何带着?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幸福了,他不该在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拿走了那发钗,不希望那会成为她的牵绊,他只希望她能过的幸福…… 然而那次离别,他没想到竟会那么久……久的好像无数个轮回…… 一年了,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一度以为那是梦,这真是他的伽罗么?她说她爱的一直都是他,进宫是为他,吃了那么多苦都是为他! “伽罗,你为什么会来唐门?你可知道你这是把自己头伸进了地狱!”他虽想她念她,可他宁愿她远在他方,也不愿她身陷囹圄! “因为你在这里。”他的伽罗这样回他了,原来他的伽罗,一直都是他的! 而他们,再遇不到三个时辰;而他们,情话都没能超过十句;而他们,重逢的喜悦早已被绝望淹没;而他们,此时正在这生死崖的半空中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那些记忆、那些画面,如流水一般随着李昞的生命再逐渐走向尽头。他只是觉得愧对他的伽罗,他未能给她未来,未能让她幸福,她愿意与他共生死!可这万丈深渊处,是生亦是死?对他而言,生死已不重要,黄泉路上不再孤独,怕何?怨何? 冷冷的夜风微微消弱了声响,好似在为谁吟诵着一首悲歌,寒月凌驾于空中,孤注无援、淡了颜色,而李昞只是笑着,终是耗光了那最后一丝力气,缓慢的松开了双手,眼皮底下是那双早已睁不开的赤褐色瞳孔。 而那绸带仍将二人狠狠的栓在一起,狂风亦撕扯不断! 潺潺流水,如莺歌之。月当高空,如玉灼华。 崖底寒潭缘边,两道人影被一条锦带紧紧的绑在一起,颜貌映入池中,娇肤嫩如璞玉,雪丝柔如光绸,寒风不烈反柔,萦绕在两人耳畔,似在低语、似在叹息。 霎时,男子手微动,遂如梦惊醒般的睁开了双眼!眼前寒气如烟,深遂的夜空投于眼中,只剩繁星闪耀…… 他蹙了蹙眉,四周瞻望,满心的疑虑,难道他没死?见伽罗还与自己绑在一起,他不由心生慌张,立马翻身而起,解开了那腰间的锦带,这才伸手去探了探伽罗的鼻梁…… 温热的气息在他指尖环绕,真好!他的伽罗也如他一般活着!笑容一下子崩裂开来,生平第一次有着这种惊喜之感。只是这潭边碎石甚多,他们亦未落入湖中,是如何得以存活的呢? “伽罗?伽罗醒醒,我们逃出来了。”李昞轻轻的摇了摇伽罗,见她安稳的如同熟睡的孩子,一时间他竟不舍将她唤醒。 “李昞?我们死了吗?”伽罗朦胧的声音模糊的像梦呓,却清脆的好听,带着微微的稚气,让人不由得想到撒娇这个词。 “我们没死!还活着!”李昞平静的回答她,双手在伽罗的脸上轻抚,逝去了她脸侧的灰尘,只是不知如何,此时心里并没有了得以重生的喜悦,却微微掺杂着久违的慌张。他们是否就这样躲过了韩擒虎的追杀呢?没有见到尸体,韩擒虎真的会放弃吗? “我们还活着?”伽罗软软的声音好似踩入了云中一般,柔和轻随。但很快便散去了那股懒劲儿,猛地睁大了那灵动的双眼,“我们还活着!我们逃出来了?” “是的,自由了。”他看着伽罗激动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说出心中的顾虑,只得淡淡的回答她,告诉她自由了! 伽罗随着李昞的搀扶,缓缓起身,奇怪的是并无有半点不适,且那如玉的肌肤上竟无一丝伤痕。李昞的伤势本是过于严重,可此时也能如正常人一般行事。 莫非真是她身体里的那个女子帮了他们?伽罗虽这么想却也未把这想法说出口,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那是怎样可怕奇异的事情?她真是不想深究,总觉得那样陌生的女子,只会让她和李昞的距离越拉越远。 而眼下最重要的不是那些令人顾忌害怕的事情,现在他们自由了,最该考虑的是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只要他们能够这样平定下来,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将永久的消失…… 伽罗左右打探着四周,不得不说这里真的很美很美,虽然地方狭小,且此时已为夜晚,但实在很难忽视这儿的美。 抬头去看去,天空并非黑的深不见色,倒是微微的泛起一片无垠的深蓝,好似置身于深海之中,伽罗真的很想穿过那层血滴子幕,探测探测那蔚蓝之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深邃。 第436章 与李昞的倾城时光 高空中一轮金色的残月垂直投入一边的寒潭中,反射出一道银色的弧,偶尔荡起一层层涟漪,映射在四周的墙壁上,仿佛璀璨的七色光影使这崖底变的明亮炫目。 而那片几乎无边界的蔚蓝中,满是七彩光点,无数的星从夜幕中探出来,缓慢的浸润着那孤寂的残月。那遥远的半空中,挥洒着好似透明的白色飞絮,静默的漂浮着,如此的安详。 星空落入深潭中,格外澄净,像无数的珍珠荡漾在潭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是大自然的财富,是多少金子都买不来的柔美。 蓦地,李昞竟伸出那满是干涸血渍的手去捞那潭中的星星,他只是情不自禁,只是想把这美丽的彩珠儿拾起给他的伽罗!可手一碰,那星点化成万千泪珠散去……寒潭的水凉的刺骨,李昞的手微微一颤,立马从水中挣脱,而后便和伽罗一起沉醉在了那片绚烂中,失了神…… “这里真美!”美的让伽罗觉得,能活着真的很好! “再美也比不过你分毫。”李昞看着伽罗,他说的是实话,在他的眼中,几乎没有什么能比她的笑容更美的了,她的笑永远都那般真实,纯净的好似这寒潭里的水,叫人无法不心动…… 伽罗的眸光一顿,李昞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可他这话说出口,她却丝毫不觉的这话陌生,只是心里甜甜的,好似一块温暖的玉朝着她的心里缓缓滑去……她转身看着李昞,此时却不由得生出了点点慌张,李昞的眼神那般柔情,灼的她都不敢与他直视…… 她好几次都想过,这眼前的李昞可能只是她的唐门觉,因为李昞很少会笑、很少会有柔情,有的只是冷漠,可此时此刻的他,热的好似一抹暖阳,哪儿还有一丝的冷意? 她心中在血滴子血滴子发笑,这样的李昞才是最真实的吧,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份,不会被残酷的江湖所熏陶,因为他再怎的与别人不同,他都是一个人,都是一个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人! “我们就在这住下好不好?”伽罗突然开口,生生的打断了李昞酝酿了好久的温柔,他真得很想现在就抱着伽罗,然后吻下去……可他怕惊动了此时的美好,只得失神的一直看着她,却忘了时间仍在继续。 “只要你喜欢,你在哪,我陪你。” “我们在这搭个房子,自己种些食物,可以养些牲畜,平常无事可做,你教我练剑如何?” “好。” “以后那没有趣味的日子,你会觉得无聊吗?”伽罗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这样平凡的日子的确很美好,可真正愿意这样生活的人,少乎其少,在这样的江湖,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仇恨和抱负,像李昞这样有着无数仇恨的男人,真的愿意陪她就这样简单的过一辈子吗? “你就是我的世界,有你怎会无聊?”李昞淡淡的回答着,一如既往的没有一丝波澜。 “你真的跟以前很不一样了,以前我说什么你都不理我,要你多说一句话,比杀了你还难!”伽罗忍不住玩笑道,心里却很是满足,她的男人,不需要表面上的那么浮夸,就这样静静的,便就不会让她的心再动摇。 “以后不会了,只要你在我身边,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直到你烦,直到你厌!” 他一把将伽罗揽入他的怀中,他的伽罗为他做的够多了,而他却总是让她心痛,他知道以后的日子未必会如伽罗想的那般美好,可他仍是不舍打破伽罗现在的梦,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养好伤,然后找一个真正隐蔽的地方与她住下,保护好她,不再让她受苦。 无论未来如何,只要他仍存活他必定不会再让她离开他…… 他这样发过誓,承诺再也不让她受伤害,再也不让她离他远去!可终究没能做到…… 是惩罚吧!就是因为他没有能力保护得了她!所以,未来的五年里,他疯狂的寻她,拼了命的向她靠近,可仍是遗失了她的身影…… 那时,他心里只有一股信念!如果可以,他愿意为她散尽一切,仅换她一世安好。 卷三 泣血红颜 此生唯一 章九十三 无法逃离的命 清晨,崖底清幽。 天色魅蓝,被一道万丈裂缝切为两段,半空之中毫无一丝浮絮,清澈的好似寒潭的水,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层层光雾…… 伽罗和李昞在生死崖底已经生活了三日了,李昞就如伽罗说的那般,为她建了个茅草屋,虽然简陋,却与崖底的瑰丽风光融合的恰到好处。虽然刚开始什么都没有,与原始人的生活无异,但这几日下来,他们便自己亲手造了不少日常需要的东西,而这间的小破屋对伽罗来说,比任何一个豪宅都要珍贵! “伽罗,你看我今日捉了什么来?”李昞手中领着一只深灰色的野兔随音而至。 可一进门,他便愣住!紧接着双手忍不住开始发颤,直到已无力抓紧手中的野兔,任它从他的手中挣脱而逃…… 几日的安逸已让李昞把内心的担忧忘却,而此时看到了眼前一袭黑衣的男人,他竟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独孤罗?”李昞张口,喃喃自语。 如今的独孤罗已不像从前看起来那般轻浮了,反倒让李昞觉得他多了几分成熟稳重。曾经的他总爱讽刺、嘲弄、轻蔑、落井下石和幸灾乐祸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是一只爱吸血的蝙蝠。 而今日,不知他过得如何,但仅从他表面上看去,过的应该不是很好。他妖惑的双眼此时已无了往日的灵动,络腮边上长满了细小的胡子…… 此刻,独孤罗一脸凝重的看着李昞,眉目中闪烁着跌宕起伏的繁琐和叹息…… 独孤罗此时出现在这,就意味着韩擒虎早已寻到了他们的踪迹,且仍未打算放过他们!眼下门外无多余一人,为何韩擒虎会派独孤罗只身前来?依韩擒虎的性子,若知道他们没死,定会亲自来捉他们!而如今独孤罗在这,定然不会是为了捉他们回去…… 既然不是捉,那么仅剩下一种可能!他们有必须回去的理由!因为韩擒虎做事,每一步都会有着他所想要的结果! 伽罗呆呆的看着李昞,她完全没想到他竟会在这种场合突然回来。她只得咬紧下唇,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淡些,而她要说的话,恰恰就是李昞最不想听到却早已料到了的,“我们可能要回去了……” 伽罗的声音在发颤,虽然她表面并无表露分毫,但李昞知道,她忍得很辛苦。 也许早在韩擒虎那日对伽罗说她一定会回来的时候,李昞便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他明明了解韩擒虎的,他明明知道韩擒虎就是那种说得出便就有十成把握做得到的人! 只是他很奇怪,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伽罗动摇了在这躲一辈子的决定,韩擒虎究竟布了怎样的一个局?让她非回去不可? “什么时候出发?”李昞没有问原因,他想现如今心里最难过的不是他,而是伽罗!正因为如此,他更不想问她原因,他不想她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不愉快的,更不希望她会对他感到愧疚! 如果真的要怪的话,只能怪他们在这个世界不够强,所以只能一次次的饱受着不甘的折磨,且无能为力。 “李昞,你说我们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伽罗没想到李昞会如此尊重她的选择,甚至都没有问原因,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会爱他爱得如此深的原因吧! 他无条件的接受她的要求,无代价的为她付出一切,不会刻意的去表现什么,却在血滴子自里为她忍受常人所忍受不了的,他不会强迫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更不会不尊重她的任何一个抉择!这个男人,爱她爱的那么深,让她怎么舍得让他和她一起再入虎穴? 李昞一怔,诧异的看向伽罗,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她对于自己的感觉是很肯定的,她是不相信命的!而此时……她竟怀疑他们不该在一起! “无论你去哪,我都陪着你,你不会寂寞。”李昞淡淡的答道,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包含着他的千言万语。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对你对我,都是那么自私。” “你只是做你该做的事情,怎么会自私?我爱这样的你,有着自己的原则,这才是我的伽罗。” “你太宠我了,这样的话,我会变坏的。”伽罗突然笑了,只是眼中的泪,顺着脸颊不停的滑落…… “对不起,是我无力,是我太弱……”李昞走到伽罗身前,抚了抚她的长发,那般柔软,却让他的心如针锥般的痛…… “公主,公主和裴矩都在韩擒虎手中!姚大哥和公主都待我如亲人,我别无选择!”伽罗顺着李昞身前的温暖的,将自己的头贪婪的埋入他的怀中,肆无忌惮的哭了起来,她不想回去,就算死也不想回去,可为什么永远都有着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就连死都死不了! 如果当日坠下生死崖他们便死了该有多好,那样就无了所有的牵挂和烦忧,黄泉路上,与李昞携手而过,是如此美好?可他们没死成!老天仍在和他们开着一个玩笑,一个残忍的玩笑。 独孤罗告诉伽罗,在她进入唐门之前,韩擒虎就捉住了一直跟着他们的万安公主,后来也不知怎的,裴矩也自己送上了门,韩擒虎早就有了打算,他算定了伽罗会再回去,算定了他们逃不掉…… 是的,每个人都忘了,韩擒虎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威胁人的本领!从一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他就爱那种玩弄人于股掌中感觉,他就是能让人生不如死! “你们可要想好!主子只是要我来传个信,并没有要我强行带你们回去,你们还有逃命的机会,好不容易逃出唐门,再回去,便再没机会了。”独孤罗终是开了口,这样一对视死如归、伉俪情深的爱人,任谁都会不舍吧!除了韩擒虎,他真的如石人一般心狠! “不!我们回去!”李昞坚定的说道,口语中寒气逼人! 李昞和伽罗自重逢开始,只过了短短几日。 这几日内同甘共苦、撕心裂肺、相守相依、生离死别,所有也许别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事情,都被他们尝了个遍! 他们已不同以前了,褪去了那些懦弱,隐藏了那些苦楚,展现了那些勇敢,隐忍了那些担忧,他们学会了互相尊重、互相忍让,伽罗早已不是一个仅十六七八的少女了,她懂得了该如何去爱、怎样去体谅、如何面对生死! 李昞亦不再是当年那个冷漠无情的杀手,他们都在蜕变……随着这个世界的痛苦,那些意气风发的灵魂正在逐渐走向灭亡…… 此时他们终于明白,无论他们怎么逃,怎么挣扎,都只是绕了一圈再回到原点,伤的遍体鳞伤却无任何作用。这便是他们的命,永远无法逃离的命! 戌时。 唐门部大牢。 伽罗原本以为韩擒虎又会像上次那样,让她等许久才让她见到想见的人,可韩擒虎一般都不按常理出牌,这次也不外如是,伽罗与李昞一进入唐门,便被独孤罗直接带去了地牢。 唐门的地牢与一般常见的地牢很不一样,每道墙壁都是被铁块封了个严实,仅留一扇通风的窗口,也看不出里面关的究竟是什么人? 伽罗想,这地牢建的如此谨慎,应该是为了困住那些武林高手的。不过这与她无关,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万安公主和裴矩。 再次看到万安公主时,是通过铁门的那扇窗口的。只看了一眼,伽罗便傻了!那一向甜美可人的公主现在正穿着一件灰衣,颤抖的躲避在墙角,头发乱的像是被放在泥土里搅过,而铁门被缓慢打开时,她立马吓得尖叫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伽罗心里一阵阵抽痛,韩擒虎究竟让她经历过了什么? “公主?”伽罗让李昞等人先留在了门口,她想这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一定会将万安公主吓到。就连她自己,也是温声细语轻手轻脚的进了那牢门。 伽罗的一声喊,让浑身颤抖的万安公主顿时一怔,她的头微微的晃了晃,刚才的声音为何那般像皇后娘娘的? “公主,我是你皇后娘娘。”伽罗此时已经慢步的走到了万安公主的身前,她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惊吓到眼前的少女。 万安公主一听那人说是皇后娘娘,立马猛地将头抬起来,伽罗那张美丽的脸完整的呈现在她的眼前,真的是皇后娘娘,真的是她的皇后娘娘,她来救她了!“皇后娘娘,你终于来了,公主好怕啊!”万安公主一把抱住伽罗,力气大的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正在流失的生命,“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伽罗只听到自己心里什么东西“砰”的崩裂了,便也随着万安公主哭了起来,她温柔的抚着万安公主正一颤颤的后背,小声道:“不怕,皇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来救你了,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哭了好久,万安公主才停下来,伽罗替她理了理凌乱的碎发,便问了,“你如何会在这里?” “其实当初你离开大梁的时候,我就一直悄悄的跟着你了。我跟姚伯伯学了功夫,本是打算你去找李昞的时候替姚大哥在血滴子地里保护你,可是…… 我没想到,你一出大梁就被那韩擒虎捉了,他功夫高,我不敢冒然出去救你,我知道我也没那个能力,便就跟着一路他,一路做了记号,想要看看他把你带去什么地方,我好再找人回来救你。 可是,他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们了,还没进唐门,我便被人打晕,关了进来。”万安公主说话的速度很慢,话音一直在不停的颤抖,好像到现在都没能忘掉那可怕的一幕幕。 “你这傻丫头,何必为了我冒如此大险?你这样,让皇后娘娘怎么对得起你?”伽罗说完,又一把抱住了万安公主,她没想到,公主对她竟有着如此深的姐妹情,竟愿意抛弃眼下的生活随她一起赴地狱。这样的女孩,何处去寻?认识她,是她这辈子的福气! “对了!姚大哥呢?”伽罗猛然想到裴矩,遂立马问道。 “姚大哥发现我不见了就下山寻我,后来看到了我一路留下来的记号,便如我一般中了唐门的圈套!而到了唐门,我只见了他一面,至于他现在被关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万安公主提到裴矩的时候,很明显话语中有些闪烁,伽罗也没多在意,只当是万安公主受了惊吓,忍不住看着她心疼。 “都怨我,让你们都受苦了。”伽罗心里满是自责,就因为她的自私和任性,害的现在万安公主和裴矩都被唐门的人捉了起来,而她现在回来了,也不知道韩擒虎究竟会不会放人。 第437章 万安公主 “皇后娘娘,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我们,那你是不是该为我们做点什么?”突然,万安公主的声音便的冷漠起来,伽罗一愣,直直的盯上她的双眼,还是那般清澈那般柔弱,只是刚才她说话的口气,怎的如此陌生? 让伽罗心里不由得冷了起来。她只当自己听错了,或是万安公主受了刺激,有些反常罢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跟皇后娘娘说,若是能帮,姐姐一定帮你!” “那皇后娘娘你,能不能不要恨公主?”万安公主又回到了以往的单纯样,声音柔软的好似羽毛一般。可这话听着,却让伽罗浑身打了个哆嗦,今日公主,真的与往日不一样,瞬间的变唐门让伽罗蓦然有些把持不住! “公主你……”伽罗刚想问些什么,万安公主竟一下子点住了伽罗的穴道! 此刻,一阵恐惧席卷全身,万安公主为何会封住她的穴道?眼前的万安公主那般陌生,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可她的眼角在落泪,不停的落泪…… 她看着伽罗那绝望而震惊的双眼,手也忍不住发颤,看了看门口没有任何动静,她将伽罗揽进怀里,附耳轻声说道:“皇后娘娘,对不起……” 那一句对不起,明确了万安公主的态度!伽罗的大脑仿佛一瞬间被大石击中,渐渐空白……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万安公主会背叛她,方才她还在她的怀中哭,方才她还说她是为了她被抓进了唐门,方才她还一声声的唤她皇后娘娘,可现在…… 伽罗说不出话,只是静悄悄的流着眼泪,她没有资格怪万安公主,她不知道她有什么苦衷,她的心里也一定十分痛苦…… “姚大哥还在他们手里,如果不按韩擒虎说的做,姚大哥会死的!他的武功已经被废了,手筋脚筋也都被挑断了,这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姚大哥不是来寻我的,是来救你的! 我根本就没有做记号,他跟我一样,都跟在你身后啊!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了,你必须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万安公主的声音在伽罗耳边不停的旋转,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所以她几乎是贴着伽罗的耳垂说的,一股股热气在伽罗的颈脖处萦绕…… 伽罗此时看不见万安公主的表情,她知道她一定是恨透她了!她恨不得杀了她吧!裴矩成为了废人!为了她,变成了废人?在这个世界,这样的人,还能继续活下来么? 她的姚大哥可也是这般的恨她?为什么所有的痛苦来的这般的突然?她原以为可悲的只有她和李昞,却没想到比自己更痛更苦的人还要多得多! 万安公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都是因为她!在爱人与姐妹之间,她毫无任何犹豫的选择了前者,那无私善良的公主已经不见了;那个甜美可人一直跟在她身后不停的喊她皇后娘娘的公主已经不见了;那个体贴入微、喜欢微笑的公主已经不见了……为什么短短的几日,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绝望了,对这个世界的冷漠、无情、嗜血而绝望了…… 她动不了,也发不了声,她想喊李昞,可她无力…… 她不知道接下来还要面临什么,她不在乎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她已经逐渐麻木,只希望现在能有一把刀,生生的割断她的颈喉…… 万安公主点住伽罗的穴道后便很快的与她换了外衣,紧接着又将伽罗的发丝弄乱,遮住脸放置在了墙角。 她不知道韩擒虎为什么要她这样做,当然她也不在乎原因,她只在意她做完了这事,韩擒虎能依照承诺放了她和裴矩便好!她几乎没有发觉自己的心理已经开始逐渐扭曲了,她只是做的她觉得该做的事情,至于对与错,又有什么关系?这个江湖就不是如此么? 她永远忘不掉,韩擒虎让她亲眼看着裴矩在她的面前被挑断手脚筋的画面……那时起,她内心的娇弱已经流失殆尽了,她要活下去!韩擒虎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怪独孤伽罗!她这次不会再傻了,她会照韩擒虎说的做,把伽罗控制在地牢里,然后扮成她的样子引走李昞! “皇后娘娘,你不要恨我,一定不要!”万安公主走前最后看了伽罗一眼,她的心里还是痛苦的,她的灵魂还是纯真的,只是她要活着,她别无他法! “你不说话,我当你是默认了,我走了,之后你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命了……”她明知道她无法回答她,却还是这样说了,也许是不舍,也许是为自己的心找个解脱。 说完,万安公主便将自己的头发理好,遮住侧脸朝着门外奔了出去…… 而事情亦如她预想的一般顺利,见“伽罗”哭着便往外跑,李昞只当她是太伤心,有些把持不住,看了一眼地牢里一动不动的灰色身影,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朝着“伽罗”的身影追了上去…… “被自己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怎么样?”李昞刚走,韩擒虎就来了,他看着角落里的伽罗,手中一颗小石子轻轻一弹便解了她的穴道…… 伽罗只是恶狠狠的看着他,缓缓的站起身,并没有说话…… “其实你也不必伤心,人类就是这样的狠毒,利益当头,性命攸关,这是明智的选择。” “你根本就没有心,怎么会知道伤心?”伽罗冷冷道,嘴角却隐约扯出讽刺的笑。 “有心又如何?你的李昞不还是没有认出你,去追了别的女人?” “你会不得好死的!我等着看你的下场!”伽罗半晌只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悠扬而轻快,却藏着刀尖般的冰冷。 “何必这么大的火气?你在生死崖边装模作样骗我的时候,我都还没生气呢!你放心,我韩擒虎是怨必报的人,从今以后,你就等着偿还我吧,这次我一定让你玩的开心!” “你还想怎……”伽罗的话还未说完,便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李昞被万安公主引走之后,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这女人跑得很快好像是会武功一般,而且哭声杂乱,有些不像伽罗,再想想方才在地牢角落里那人,既然她与伽罗关系甚为亲近,为何伽罗跑了出去,她只是坐着便不动了呢? 种种迹象令李昞猛然醒悟,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伽罗!心里血滴子叫“糟糕!”此时他已没了时间去捉到眼前的女人问清楚事实真相,立马转身跑了回去…… 可到了地牢内,他的伽罗已没了踪影,唯一有的就是背着他站在地牢内的红衣男子,韩擒虎! 他今日为何身着一袭红衣?那般耀眼的红,并不是他所喜欢的! “伽罗呢?”他怎的会那么大意,竟就这么简单的中了韩擒虎的圈套! “你的女人现在正在罪驰园等你呢。” 罪驰园?那是唐门内专门处置低级杀手的地方!其形式如皇宫内的冷宫一般,就是一群人关在一起!而那里面的人除了厮杀便无其他!他竟把伽罗丢进了罪驰园,他到底要干什么!现如今伽罗是一人在那么?如若她真是一人,那必然是完了! 根本无时间跟韩擒虎继续争议,李昞风一般的朝着罪驰园奔了去!罪驰园他去过,那个地方不是伽罗能待的!如果伽罗真的出了事,他该怎么办? “伽罗,你一定要等我!我就快来了……”李昞拼了命的跑,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速度太慢,这个时候他的伽罗需要他!而他竟然不在她的身边,她一定绝望了,她一定很害怕!该死的韩擒虎!他真想杀了他!杀了他! 到了罪驰园的时候,李昞并没有看到伽罗的身影,这让他更加的慌张!韩擒虎虽狠毒却不说假话,这种事他也不屑说谎,那么他的伽罗究竟在哪? 罪驰园是按照碗的造型建造的,中间深,外沿高,四周都是滑壁!如若不是轻功绝顶之人完全上不来!但就因为这里关的都是低级杀手,所以用来困住他们绰绰有余! “你的速度可真是快,害的我都没有追上!”韩擒虎迈着缓慢的步伐走了进来。 “你说伽罗在这的!人呢?”李昞举起了手中的剑,那是他为了万一方才从门外一个杀手手里夺来的,而他自己的紫宵剑,早在坠崖的时候遗弃在了岸边。现在恐怕是在韩擒虎的手中,紫宵剑那般珍贵的宝剑,他绝不会轻易的丢下不要! “你向上看呀!” 李昞照着韩擒虎说的向上看去,这才看见了一雪白的身影,正被高高的吊在顶上!而她的下方,便就是罪驰园的中心! 此时的伽罗半梦半醒着,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的头重重的垂在自己的肩膀上,似是很痛苦!她此时已经换了一件白色的纱衣,很透!想必定是韩擒虎命人给她换的!而她的胳膊被一道麻绳紧紧的拴着,吊挂在屋顶最高的一根梁柱上!雪白的胳膊曝露在外,腕处一片血红…… 这样被拴着挂在那里,有多痛李昞不敢想象!若是他,也只能坚持两个时辰左右,可是伽罗……什么武功也不会!如何支撑得了? 根本来不及多想,李昞飞身便欲去救伽罗,可身子还未离开地半米!韩擒虎的身段似黑影一般的从他眼前划过,他还未看清怎么回事,便已被韩擒虎单手按在了地上! “好戏还未开始,你这么急着捣乱,那我还看什么?” “韩擒虎,你到底想做什么?有本事你冲我来!穿骨、针刑、刀芒任你选!你放了伽罗!”李昞大声的喊着,可无奈身子被韩擒虎按的紧紧,就连说话也没了底气! “你倒是大方!可你是我最得力的杀手,我怎么舍得让你受那些酷刑呢?折磨你的方法多得是,现在就可以!”韩擒虎话一说完,单手一挥,一道白刃从他的袖口如箭而出,瞬间!绑住伽罗的麻绳断开,她便如石子般直直坠了下去! “伽罗!”随着李昞的一声嘶吼,伽罗生生的摔入了那些杀手群中! 李昞知道,伽罗此次摔下去,就是完了!下面的低级杀手,被关在这罪驰园内,除了打打杀杀,就是碰不到女人!今日一个她落入这罪恶之地,别说是伽罗这般倾城的女子,就连普通的女子怕都是都难逃此劫! 伽罗从高空落下,五脏六腑皆痛的似是被摔得散了架,这样的疼痛却让她瞬间醒了过来,只是眼角有些迷离,让她浑然不知现在的情况。 而韩擒虎不让李昞去救她,正是因为他早就算好了尺度,这样的高度她绝不会活活摔死!而且还能让她身上的软力渐渐的苏醒过来……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伽罗觉得比摔死……可怕千倍! “你们是什么人?”当伽罗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为什么那么多男人在她面前?为什么这些人这么可怕,他们为什么要靠自己这么近?别过来!别再过来了! “不!你们走开!走开啊!”伽罗惊悚的拖着自己的身子往后退……她一面退一面大喊,恐惧已控制了她的大脑,她不知该怎么逃了!为什么她一醒来便在这里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眼前的男人个个面目狰狞,满脸耻笑的朝她靠近着……时不时的有人伸手去扯她的衣服,她狠狠的抓开了这边的手,那边又会有三四只伸过来! “不要!我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伽罗根本没有想到求饶没有用,她已经无能为力,可她不愿妥协,她不要被这些男人!那比死了还可怕!她往后退着,颤抖着、吼叫着、求饶着,可眼前的人还是不停的再朝她靠近!很快,她便逃到了边缘!可墙壁那么滑,她拼了命的去爬那道墙,可终是无能为力! “伽罗!”李昞的吼叫声从上方想起,伽罗顺着声源看去,李昞正被韩擒虎按在掌下,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她,他在哭,不停地哭!可他没来救她,因为他根本来不了! “李昞?”李昞为什么会在这!伽罗一下子就懵了!现在这样的场景,她怎么能让自己爱的男人,亲眼看着自己被别的男人呢?她会变成一个脏女人,为人唾弃、为人不耻!而自己深爱的男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的? “李昞我求求你不要看,你转过头去!你不要看!”伽罗扯着嗓子大喊,她的声音像是断了弦的琴,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嘈杂声!可她现在除了要让李昞转过头去还能干什么? 伽罗走神之际,双腿猛的被人一扯,顺着地面便被人拖了过去,一个男人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双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动荡不安! 伽罗的心死了,嗓子里一阵阵剧烈的刺痛,她已经喊不出声音了,而她的手早已无了力气,双眼放空的平视着顶上的梁木,那里她的灵魂在嗤笑她!笑她的无用,她的懦弱,她的一无是处! 正当伽罗身前的男子想要进一步撕开她胸前的衣物时,他猛的一声尖叫,鲜血沾了伽罗满脸! “妈的,竟敢独吞!看老子不杀了你!”那人的尸体被另一个男子领了起来,可当那另一个男子想要压上来的时候,他却又被一个杀手推了开去,就这样!几十个人招招厮打在了一起!鲜血溅在那罪驰园里几乎成河! 伽罗浑身已是白衣成焰,红的耀眼!她见自己逃过了一劫,立马颤抖着翻身站起穿好了那零散碎裂的衣物!她看着眼前厮杀,已然没有了同情和怜悯,她只希望这些人继续的杀!继续的死亡!只有这里堆积满了尸体,她才有机会逃出去! “杀!杀!杀!你们都去死吧!都去死!”伽罗沙哑的喉咙里模模糊糊的发着一些音,除了那一个个的杀!其他的字几乎听不清,她的双眼早已被那些鲜红色染成赤色,她咬着牙一步步后退,一阵阵发抖! 可突然,伽罗觉得全身上下燃起了一堆火!她好热,好难受,看着眼前的男人们,她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再向他们走去……不要!她为什么要往前面走?她的脑子里满是和男女裸体的景象!怎么回事?她为何突然间那么渴求……? “她怎么了?韩擒虎,你还对她做了什么?”李昞忍不住问韩擒虎,他的伽罗不对劲,眼神,双颊红润,而她现在正在……脱衣服? “你看不出来她怎么了么?醉合欢是什么,我想你是知道的吧!” 醉合欢!李昞浑身一怔,僵住了!醉合欢是一种极其剧烈的,无论是一般人还是武功高强的人,只要服下,十二个时辰内不行房事,必定暴毙而亡!韩擒虎料到了那些人会杀起来!为了以防万一,他竟然给伽罗服了醉合欢! 第438章 多情总被无情误 “韩擒虎!啊!”李昞此时已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遍接着一遍嘶吼!他的心口现在正有一把猎刀在割他的肉,一块接着一块!他看着眼前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伽罗,整个身子都凉了! 老天为何要这般对待他的伽罗!她那么善良!为了她口中所谓的姐妹回到唐门,却落到这么一个下场!为什么他这么没用?保护不了她!他真想现在就杀了韩擒虎!他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他也好像让他尝尝这生不如死的痛苦! 李昞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罪驰园,那一阵阵撕裂般的巨喉似狼王咆哮,震慑着在场的所有人! “李昞……李昞……”伽罗的嗓子已经干如沙漠,就连咽口水都如吞沙粒,可她听到了李昞的声音,她知道李昞比她更痛,那种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最痛!她不能这样!这药性再可怕,她也不能让自己堕落! 伽罗在脑中一遍遍的喊着李昞的名字,她竭尽全力的控制着已如火烧的身体,终于狠狠的甩了甩头,使自己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疲惫的抬头看了李昞一眼,他的表情那么痛苦,满脸的恨!这是伽罗第一次见到这般恼怒的李昞!不过,是该跟他告别了!她爱李昞,很爱很爱李昞,她舍不得离开! 但若要她这样就失去自己的清白,她宁愿死!她相信他的李昞不会怪她,因为她死了就会得到解脱,摆脱现在所承受的所有痛苦! 想罢,伽罗对着李昞甜美的笑了,眼下趁着药效减弱,她猛地转过头,朝着那滑壁便冲了去! 韩擒虎此时亦愣住!他完全没想到仅凭着伽罗那微弱的意识竟还能支撑的住去寻死!瞬间呆愣在原地,双手一下子不受控制,竟松开了李昞,任由李昞轻功飞入那罪驰园的正中央! 李昞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伽罗求死的决心,当他冲到她身边的时候,鲜血已覆盖了伽罗的整张脸!李昞慌张的用内力护住了伽罗的心脉,一双大手紧紧的按住了伽罗正在流血的头颅!他抱着她哭喊着:“伽罗!”一遍又一遍,他不要她死,不要她死在他的眼前! “李昞,你……你不会……不会怪我的对吧!”伽罗的双眼不停的翻涌着疲倦,一字一句早一叫人无法听清,而那声音轻盈的好似随时会消失一般。 李昞狠狠的摇着头,他的泪水滴落在伽罗的脸上,正逐渐清晰着伽罗被鲜血覆盖了的精致轮廓…… “我真的……真的不想死啊……好舍不得你……”伽罗越说越激动,泪水混在了血里,狼狈不堪……头越加的眩晕了,她好似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安安稳稳的倒在了李昞的怀里,双眼终是无力的闪烁了一两下,便悄无声息的闭合了…… 李昞的双手满是伽罗的血,他颤抖的抱着她,握紧了她的手,他没再说话,也没在流泪,只是安静的抱着伽罗,感受着她的心跳在逐渐减弱,感受着她的呼吸在缓慢消失…… “我能救她。”韩擒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李昞的身后,而李昞将伽罗抱得紧紧,不愿放手。如若真的被韩擒虎救了继续折磨,不如让她就这样死去……而他也不会苟且偷生,安顿好伽罗的尸身后,他也会随她远去…… 韩擒虎看中了李昞心中所想,遂继续道:“她说她不想死,你就让她这么死了岂不可惜?我可以救她,亦可以放她自由,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李昞的抱住伽罗的身子猛地一颤!很明显,他心动了!他既无力保护她的伽罗,亦不能给她想要的平静生活,那么他能否用自己仅存的对韩擒虎仍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来换她的自由呢? 她说她不想死!是的,她才正值花季之期,还没能享受过轻松快乐的日子,却已经忍受了太多异于常人的痛苦,这样死去,她甘心么?值得么? “什么条件?”他终是抬起了头,直视韩擒虎。 “永远做我的杀手!且不再与她相见!” “好!”这一个字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不舍和勇气,但是他除了答应根本没有了别的选择! 李昞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轻快的,因为韩擒虎会放了伽罗,她会找到更好的人去爱她,她不用再为了他受苦,他亦能为她的幸福做些什么了。原来爱情真的如此微妙,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放弃生命、放弃自由、放弃眼下能够得到的一切。 不过他并未失去什么,因为身为杀手的他从未真正的去拥有过什么,这样他更心安,他可以带着对她的想念,继续用杀戮去消耗他的下半生……他只是回到了杀手的原点而已,只是回到了与伽罗相遇之前的生活…… 入夜。 皓月当空,月明星稀。 回廊长、空巷静,芭蕉倩影娑婆,凉风呼啸而去…… 整个唐门安静的如同死寂一般,独有一屋内,烛火悠悠,似雀跃、似蝶舞。 “你……你的毒解了么?”李昞好似现在才醒悟过来,蓦地翻身起来,口中语气也变的吞吞吐吐,任由伽罗一人将那棉被拽去盖住了身子。她现在可是怨他了?怨她在这个时候占了她的身子? “……”她还是不说话,她不是不愿意回答他,更不是怪他怨他,对于今日这事,她的第一次能给了李昞而不是别人她真的很欣慰!只是现在这种现景她该说些什么? 李昞藏下心中所想,下了床穿好了衣服便坐在了一旁的椅上,也开始沉默! 他猛然想到今日之后,他们便再也不能相见了,而他今日对她做了这种事,他无法对她负责,就算韩擒虎放了她,她此时已非完璧之身,怎的继续在这江湖中寻得一个爱她的男子? 伽罗见李昞索性坐在一旁不发一语,不免心中生起微微小火,这个李昞!竟不知道过来哄哄她么?忽的想到他们初次相遇时的样子,李昞总是动不动就不说话!而她跟他冷战,注定是输! “把我衣服给我!”许久后,伽罗实在忍不住了,这个男人怎么回事?还真打算永远不说话吗?明明吃亏的是她唉! 李昞扭头看了伽罗一眼,起身将散落在角落的衣物拾起,缓慢的走到床前,动作沉闷的将那里衣外衣放在了伽罗的面前,“快穿上吧,别着了凉。”说完便想欲转身背对而去…… 伽罗不知道李昞此时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只是看到他一脸的犹豫和烦闷,与往日的差异很大!她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是由李昞为她解了毒? 而李昞无论对什么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感觉她一直是一个局外人,好像一直在按着他们造好的巷子走着,左右都是墙,前后都看不清真伪!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你就……”话未说完,李昞便猛的一把抱住了被棉被裹住的伽罗,他将她抱的很紧,紧的伽罗都喘不上来气……他只是想记住这样的感觉,记住她身体的温度,因为未来的日子里,他只能靠仅存的回忆来爱她了,他真的不想离开她!真的真的真的不想离开她啊! 伽罗的身子一怔,任由他抱着。今日的李昞很奇怪,很反常!好像有着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是她昏迷的时候,韩擒虎对他说了什么?韩擒虎又用她来威胁他了吗?一定是的!不然的话她怎么会没死,而且李昞还在她的身边? 一时间慌乱了手脚,心中的火瞬间熄灭,她也伸出了那赤裸的手臂揽住了李昞…… “伽罗,你可会怨我?”李昞的声音很轻,柔软的在伽罗的耳边回荡。 伽罗的手僵直在空气中,原来他是在纠结这个么?这个傻瓜,他是为了救她,她怎么会怨他?遂狠狠的摇了头,却并未答话。 “如果某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你为什么会不在了?”伽罗的语气中有着一丝责问,这是所有的情人分别之前都会说的话,可是这话为什么会从李昞的口中说出来?他说了这次再也不会抛下她的,他承诺过的!伽罗想挣脱他的怀抱,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可无奈越挣扎,李昞抱的越紧! “我只是说如果,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可是……” “你听我说!” 李昞的声音穿过一丝冷意,伽罗只得将想问的话生生咽下,只答一字,“好。”她倒是很想知道,李昞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那么傻,把所有人都当做好人,可你看看你都得到了些什么?下次如果再遇到一个杀手,千万别再犯傻,别再爱上他,更别让他爱上你!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你那么善良,这个江湖俗事都不适合你。还记得我们的茅草屋吗?那里是个隐世的好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好好的生存下来。你要笑,每日每夜都要笑,我喜欢看你开开心心的样子,别再与别人拌嘴,你的脾气真是太差了,又那么倔强不认输,并不是所有的杀手都如我这般的能够迁就你的,你还要……” “你别说了!”伽罗大喝一声,打断了李昞的话!她的眼泪早已经淋湿了他的肩膀,难道他察觉不到吗!他说的那么慢,一字一句都那般清晰,他是生怕她记不住听不清吗?李昞第一次一口气对她说这么多这么多的话,她不是傻子,她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 “你不是说了永远都不丢下我的吗?你现在说这些话是要做什么啊!”伽罗咆哮着,她感觉她又一次要被他丢下了,这种感觉简直比让她和他一起跳崖还难熬!她为什么就是死不掉?为什么就必须三番五次的接受离别呢? “……”李昞没有回答,用双臂紧紧的绑住伽罗挣扎的身体,咬紧牙忍住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李昞,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又一次把我丢下。” “……” “你不要不说话,回答我啊!”伽罗的泪水流淌在李昞的肩膀上,那一层层凉感渐渐的往他的心口渗透,仿佛要冰封他的整颗心脏。 可他不能回答她,他也舍不得她,可他们能怎么办呢?诀别后就要经历遗忘,她还有无数的岁月,必定可以将他干干净净的忘却的! “李昞!你记住!如果今晚后你出了什么事,即便是耗尽我一生的时间,也定会杀了韩擒虎!”她立誓道,却不是对李昞,是对自己。 “对不起……”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却轻的连他自己都未听到,而他……试图忘掉伽罗现在的表情,他怕她再多说一句,他便再也离不开她半步,手指一点,她便安稳的倒在了他的怀中…… 如果伽罗知道真的是这样的诀别,她不会在这最后的时间内还与他争吵,不会不理解他,更不会怨他、怪他、甚至恼他!可她不是先知、预料不到什么,更改变不了什么……她以为她的坚持会换来他的停留,可他不是她,不同的角度定是有着不同的难依难舍。 也许最痛的人不是伽罗。不!她是幸福的,即使过程再痛,都拥有着李昞给予的无可替代的爱!这短暂的年月里,遇到了太多的人,太多对她说爱的人。裴矩的温柔,杨坚的占有,六扇门的过眼匆匆……可他们都只渴望得到她,却只有李昞一人无条件的为她付出,不只是生命! 古代这一遭,她终是没有白走,她正在脱离那个涉世未深的自己,这里没有现代的无拘无束,没有严谨的法律意识,而她如今早已被那些菱菱角角雕琢的失了稚气,逐渐长成那个真正的独孤伽罗……她懂得了爱,尝尽了心痛的苦楚,却苍老了一生的憧憬。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夜后,便是她生命中最大的转折点! 夜很凉,凉得生出阵阵寒意,宛如瞬间冷至冬季;风很大,急速的掩盖这不安中的最后一丝伤怀…… 星光肆意的挥洒着那永恒的生命,可终究无法点亮黑如空洞的天际。 花落月息,流云朦朦,静的很,如同死寂! 时光荏苒,他们都明白某些事注定无法回转;昼夜交替,始终未能说清究竟是谁惊扰了谁的梦境…… 诀别时,恐永生难见…… 然,此去经年,再回首。江湖处,白绸剑,红衣魅,冷香颜,谁人叹,莫闻倾城悲切,笑凄凄,泪涟涟…… 卷四雪舞窕窕 魅姬天下 章九十九 落央阁 冬季,白雪无暇,漫天纷飞。 此时正是冬日最冷之际,然青楼本就是六扇门的地处,如此寒冬反得叫人万分痴迷。 那日后,已是五年余,事过境迁,谁与谁又有了谁的故事…… 落央阁。殇城青楼之最,于一年前名声振扬于天下。 可这烟花之地红遍大江南北,怎的未被耻笑?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落央阁无非就是被一女子撑起,一倾国倾城的女子撑起! 可这样一个女子,几乎没有多少人见过她,因为见她一面便是天价!若非皇亲国戚、百年为商的大富人家,恐怕连近她十丈,都是难如登天!尽管如此,还是不停的有人闻风而至……红尘乱世有这样一个美人,吾己得之可享天福,他人得之定会是一颗完美无缺的棋子! 大堂内,处处人声嘈杂,男人女人拥挤在一团,欢声笑语,久久不停歇。霎时,“嘭”的一声脆响,收了那满堂的喧哗…… “我秦大爷就是要买下这落央阁!无论多少银子,大爷我都有的是!”一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手中不稳当的再次拿起身旁方桌上的青花瓷壶,满脸鄙夷的看着眼前的老鸨,方才的一阵脆响,像是一声血滴子号,而此时他的好些个手下已然将这落央阁围的是水泄不通…… 周围的那些个公子们,指指点点,摇头叹气,可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这秦爷的老子是隋皇朝的大将军秦孟飞,这秦家三代为将,代代为隋出生入死,可谁知到这一代却出来这么个败家子,秦三! 那老鸨也非没见过世面的人,迎合着笑了两声,便答道:“秦爷莫生气,您想要收下我们这落央阁自是我们小阁的福气,只是这小阁也只是花妈妈我代为管理的,您若是真有这收购的意愿,那还是得和我们东家商谈。” “你们东家?何许人也?”世人都听说过这一年前的落央阁被别人从老鸨手上收了去,但具体的也不是多清楚,毕竟他们只关心这青楼内的姑娘如何,至于主子是谁,他们也挨不着去管这档子闲事。 “秦爷就这么急着拿下小阁么?”秦三的话刚刚说完,一翩翩魅影便顺着楼道缓缓走了下来,她娇柔的身段好似水中漂浮的绸带,扯着那一身水蓝色波裙,一颦一笑皆是迷的人晕头转向,可那魅惑的五官中竟有着一双清如明镜的水眸,好似初至人间还未被这尘世熏陶一般。 第439章 傻姑娘 然而花妈妈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恭敬的立于一旁,低唤一声:“姑娘。”便不再言语。 “这位就是……雪舞姑娘?”秦三早就血滴子地里调查了清楚,这落央阁便就是被那美名远扬的樱雪舞盘下的,世人皆为见她一面而疯狂,他亦是不例外,所以今日想了这么一出,这还没怎么样呢,姑娘就先出来了,看着她那副天生的倾城之貌,果真是让人万分心动! 可谁知,他还未多多的看她几眼,那女子便悠悠开口:“秦爷谬许了!小女子林末期,如此平平之拙貌,怎敢与姐姐大名相提并论。” “你不是?”那你怎的生的如此之美?秦三虽是如此之想,却未将那说出口。差点被这女子给套了去,若再追问下去,怕是他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不言而喻了。 “秦爷可唤小女沫儿。姐姐今日身子稍有不适,闻秦爷大驾光临不便起身相迎,便让沫儿前来侍候,如有怠慢,还请秦爷多多担待着些。”沫儿出言不急不慢,字字清晰悦耳,嘴角浅笑不减,大方有礼、温柔可人,着实让人忍不下心与她对敌。 “沫儿这般善解人意,秦爷我怎的会不懂怜香惜玉?”那秦三色欲上头,先前的傲慢一扫而光,现余下的也只剩那的丑笑。挥了挥手,叫那些闹场的手下都散了去,方才扭着那肥硕的身子朝着沫儿走去…… “小美人,不如今晚跟秦爷回家去乐乐?”他说着便将手搭在了沫儿的肩上,轻轻地揉捏着她嫩如水的肌肤,眼中蛮是肮脏的。 沫儿的身子一哆嗦,迷人的笑意僵在嘴边,她虽是在这青楼中待了很久,但至今为止姐姐从未许她公然出现在这群众场和,此时被这男人一碰,浑身立即像是被一根长绳绑住,好不轻松!咬了咬唇,向一边躲了躲,天知道她多想将这男人一掌打翻在地,可此时根本无法出手! “你姐姐不是要你好生侍候我的吗?你这么急着躲,怎么侍候啊?”秦三眼中有些不满,见沫儿逃开又迅速的贴了上去!沫儿无奈,正欲出手,身子蓦地一晃,硬生生被一只大手揽入暖处…… 她零散的碎发滑过半空,眼中的惊愕一闪即逝,红红的小脸看着此时将她拉入怀中的男人。他身着一蓝色绸服,一头随意的长发松散的束在脑后,那双放荡不羁的双眼正微笑的看着怀中的美人,精致而干净的脸庞让沫儿的心脏漏了几拍。她愣住,竟只光记得看他,却忘了眼下的现状。 “姑娘看够没有?”一声嬉笑声想起,沫儿才恍然惊醒!猛的离开了他的怀抱,乖巧的站在了一旁。 “你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坏大爷我的好事儿!知道爷是谁么?你……” “轰隆!”秦三话还未说完,便已然被那男子一手拍倒在地! 沫儿一惊!这里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各个只敢看戏,不敢言语,可他竟敢把这秦三打趴下?她呆呆的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秦三一倒,周围的人纷纷嘈杂了起来,各个向后退着,生怕沾了什么祸事似的…… “我打了他,怎么办?”那男子突然抬头看着沫儿,一脸的无辜,好似那动手的不是他…… “啊?”沫儿显然没反应过来他会来这么一句。 “要不!我们逃吧!” “逃?” “你相不相信我?” “唉?” 眼见着,周围有人涌了上来,想必定是这秦三的手下!男子忽的笑了,好似遇到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事,“逃不逃?要逃就趁早哦!” “可是……”沫儿还未回答,那人便霸道的拉起她的小手,穿过人群,跑了出去…… 夜、黑的深邃,空无人烟的街道上刹那响起一道道慌乱的脚步声!久后,重归于静……回荡着的便只有那打更人鸣锣的“咚咚”声响…… 卷四雪舞窕窕 魅姬天下 章一百 樱雪舞 “跪下!”一声令喝划过黑夜,在这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姐姐……”沫儿前脚方才轻轻踏入门坎,还没喘口气,便被那声喊吓得一哆嗦乖乖跪倒在地…… 她皱着眉,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坐于窗台上的红衣女子,她便是她的姐姐,那个以貌名震各国的樱雪舞,也是五年前那名唤独孤伽罗的妙龄女子。她背对着她没有动,凉风吹散着她的发梢,明明在飘荡,却好似看着一完美的雕塑。她知道她生气了,却没想到会发这么大火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伽罗并未回头看她,但口中的冷气已然没有一丝温度。 “姐姐,我知道我不该跟那男子离开,更不该把秦三就那样放在场子里,沫儿知错了!”尽管有些委屈,但是孰轻孰重她还是知道的,最后弄走那秦三姐姐定是花了一番大功夫。 “我不是怪你撇下那秦三!我是问你为何会不得我允许便私自到了场子里!那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你不知么?”此时,伽罗转身从窗台而下,十指纤纤藏于红袖之内;肤如凝脂,衬着月光好似茫茫皑雪间的一抹淡红;朱唇粉嫩,几乎能拧出水来;长发直垂细腰下,她动一毫、它便舞一毫,幽幽清香,勾人心魄……她双眸似水,却仿若已冻结成冰,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跪于她身前的女子,表情淡漠…… 沫儿愣了半晌,她此次去场内完全是为了替场子解围,她以为有着这样的原由,姐姐便不会怨她,怎的她还是生气了!“姐姐今日不在。那秦爷来闹场,沫儿只是想替姐姐解决一麻烦,沫儿不是成心想去的。” “场里有事,自有花妈妈,尽管花妈妈不行,落央阁的杀手们也不是无能的!那场子里鱼龙混杂,处处都是纨绔之子,即便事情再大也由不得你去!”沫儿从几年前便跟着她,她在她娘亲临终前答应过好好照顾她,她便必须做到!只是她也无奈身处污秽地,只能尽量的让她避免被恶俗熏陶,却没想到她越是大了,越是想去接触。 “是,沫儿下次绝不会再犯了!”沫儿终是没再多说,压了压性子,承诺道。 “起来吧。”伽罗伸手去扶她,她对别人绝情,对别人狠毒,却无法对她太过冷漠,毕竟她欠她的是一条人命啊! “天快亮了,你早些歇着。我今晚要回唐门,明日去见祈儿可能会迟些回来。”也许是作为母亲的本性吧,提到祈儿的时候,她的声音便异常的柔和,但若是祈儿知道他的母亲每日都在男人堆里过活,他会作何感想? 说完,未待沫儿回答,她便悠悠离去,留下的只有那嗜血的一抹红影,好似一场梦境…… 第二日清晨。 伽罗一袭白色束身长衫坐在湖畔静候。 “娘……”一声稚气的男音响起,她欢喜的一抬头,见一四五岁的孩子正朝她跑来,她蓦地起身迎去,任他一身灰尘跳到她的怀中…… 只有见到祈儿时她才会忘掉一切烦恼,现如今除了了无音讯的李昞,便只有祈儿是她的命了!李昞离开半月后,她才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一年后她生下了他们的骨肉,取李昞之顾姓,名为祈。意为祈祷他们都能平安无事,可终是五年归去,他们依旧天各一方。 “伽罗。”紧跟着顾祈的步伐,一蓝色身影也随后而至,他一脸的柔和,不变的仍是那云淡风轻的微笑。 这男子便是曾在大梁救过她一命的宇文述!当年她生顾祈的时候险些难产丧命,是他突然出现救了她。 事后,听他说是韩擒虎将他捉来救她的。那时候,她还不明白韩擒虎为何愿意救她和这个孩子,但现在顾祈每日被安置在唐门内她便清楚了,她的祈儿,不过也是韩擒虎用来控制她的一颗棋子罢了! 宇文述那日后留了下来……他不知道他为何愿意留下,愿意待在这杀手唐门之内,这些她无心管,也管不了,但之后只要她心里难受之际,他定会出现在她的身边,每次任务时受伤也是他没日没夜的照顾她……他在她的心里已经占有了很重要的位置,不过没有捅破那层隔阂,只是知己。 她亦没有想到,她竟会在唐门里待那么久…… 那年夜晚,她永远忘不掉!李昞打晕了她,却自己离开了。韩擒虎告诉她,李昞死了!用他的命换她的自由! “我对李昞说过,如果今夜他出了什么事,即便是耗尽我一生的时间,也定会杀了你!”她知道她在韩擒虎眼前如同蝼蚁一般不堪一击。说她自不量力也好,说她白日做梦也罢!她既然说了她就要做到!她不再害怕韩擒虎了,她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该怎样杀了他,可倘若她离开了这里,以后便没有再回来的机会了…… “哦?那你如何杀我?”韩擒虎不屑一顾,他也没必要有任何动容,未觉醒的羌族祭司,终究对他没有分毫的威胁。 “你不是说过我会是你最有利的棋子么?我做你的杀手!你教我武功,终有一天,你会死于我的手下!”她不知道当时她为何会有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是李昞的死讯刺激到了她,但是她既然说了,就没有打算不做! “你怎么确定我会教你武功?” “你不敢?” “笑话!教了你又如何?一百个你对我而言,终是构不成威胁。” 就这样,她在这唐门内一待便是五年,前三年无数次刺杀韩擒虎,皆是无果!也许是韩擒虎被她逼得烦了,将她送去落央阁做了那杀手舞姬,名义上是落央阁的招牌,事实上不过就是江湖中早已盛名的女杀手“血妖姬”罢了! 可在第一年,她生下了顾祈的时候,独孤罗便私自告诉了她,李昞并没有死!她不知道独孤罗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他们,她那时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只能选择相信他!可韩擒虎始终都是他们的威胁,她不敢公然去找李昞,只得一直忍受着屈辱直至今日…… 此刻她已经不再那么毫无把握了,现如今,她已经有了属于她的利器!只要能找到李昞!她便想办法将祈儿救出唐门,立马杀了韩擒虎,结束这一切! 五年,真的能改变太多的东西,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故事、甚至能够改变结局。而现在,她只是静待着,有一天能够握住那一丝机遇罢了…… “娘,你不是说只要祈儿乖,爹爹就会回来看我的吗?是不是祈儿做的还不好啊?”顾祈倒在伽罗的怀里,稚气的声音显得有些青涩。 他每次每次见她都会问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她的祈儿比一般的孩子乖巧,不会刻意的去问她要任何东西,这样反倒叫她的心里十分不忍!她没能做一个尽职的母亲,没能给他一个简单幸福的家庭,他天天想着自己的父亲,日常生活时总被一些陌生人照料着,就连母亲每月也见不到几面,她真的对不起他…… “祈儿很乖,只是爹爹现在还有很多要紧的事情要做,可能还要迟些才回来看祈儿。”她爱他,却只能骗他…… “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做那么久的吗?”顾祈搭下了脑袋,将那委屈藏在了脸下,他很乖,他不愿意跟娘亲闹,但他还是会觉得失落,是不是爹爹不喜欢他,所以那么久了都不来看他? 可他那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伽罗?她宠溺的揉了揉顾祈的额头,轻声道:“祈儿别乱想,你爹爹很喜欢你,只是现在我们都不能见面!你要答应娘亲,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坚强,要怀着一颗大度的心。不要去恨任何人。”她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他不希望他的未来也要为了报仇而毁了一生,这辈子的苦,这辈子的伤,不需要自己的孩子也为他们背负。 “娘,你怎么哭了?” “没事,娘眼睛里迷了沙子。”伽罗笑了笑,咬唇咽下心中的沉闷,却没想过这种俗套的话会从自己的口中出来,只是她已不知该如何回答祈儿的问题,他在渐渐的长大,她真的不想让他了解到这个社会的残酷!她已经不记得,她究竟多久没哭过了,也许杀手这样的身份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冷血,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娘,祈儿帮你吹吹吧。”顾祈从伽罗的怀中翻了一圈爬起,软软的小手掌捧上她的脸,嘟起了小嘴吹了起来,表情十分认真。 宇文述远远的看着他们,这样的温情让他的心里一阵阵矛盾,他不愿靠近他们,不愿听他们说太多,因为对他而言,听到的事情越少对伽罗便越好!因为终有一天,她会恨他的! 冬日的黄昏来得格外的迅速,站在山顶,仿佛全身皆被一层金衣笼罩。山谷中满是刺骨的寒风,浓浓的凉意让伽罗不禁再次想到当年与李昞跳下生死崖的种种……山峰的浅影此时还隐在未化透的雪里,反射着夕阳的红光,美得犹如无数冰晶雕刻的杜鹃花。 可这夕阳未免逝去的太快,那一层层水波红不过是为了宣誓伽罗与顾祈的离别,韩擒虎果真是太狠了点,这般大的孩子,他们每月却只能见上了了几面,而这样快的相见,那么多年了,她仍未习惯。 顾祈那小小的影子在伽罗的视线里渐行渐远,那缓慢的节奏也隐约的湿了她的眼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此时此刻,伽罗的脑子里也只剩下这句诗。 “这些年没见你那样貌怎么变,这文采倒是增长了许多。”宇文述依旧如沐春风的笑着,伽罗真的很喜欢他笑,因为这样的笑让她觉得很安心。 “蓝大哥,多谢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如果没有你,太多的事,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宇文述没有看她,只是视线跳落远方,沉思着什么……他可以为了她放弃很多,但他为了她又做错了太多,只有他知道,他们未来的故事,一定是以悲剧结尾。 伽罗没有去深思他说的,因为他说话一向这样,总是藏着什么秘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若有一天我真的能逃出唐门,蓝大哥,你要等我,等我去救你,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了。”她已经长大了,懂得了人情冷暖和相互依存,她顾虑的没那么多了,可同时她在乎的却更多了,她有的责任不止一点点,这些人都是为了她沦陷,而她有着把他们拉出来的必要! “傻姑娘,不要轻易的去相信任何人,因为真正能够伤害到你的,并不是那些与你有着距离的陌生人,而是就站在你身边的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宇文述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却又好似意味深长,也许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这么说吧,至少伽罗是这么想的,也没再琢磨这句话里隐藏着的含义。 第440章 从天而降的伽罗 杨坚拢了拢披风,侧过头向窗外看去,一片紫玉兰开得正艳,杨坚却低下了头,沉入回忆的长河。 一步一叹一潦草,一生一世一飘零,几回梦中身切切,抬头烛蜡,前尘难挽。 杨坚安静的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发呆,伽罗在窗外瞟了一眼,蹑手蹑脚的从门口进了屋子,哪知刚走到杨坚身旁便被发现了。“都这么晚还不去睡。”“皇上不是也还没睡吗?就知道管我。” “皇上是有事。”对于这个伽罗,杨坚有些无奈,父母早走,而今自己的亲人便只剩下这个小妻了,虽然父母两系都人丁兴旺,但是于自己,都只不过是利益的枢纽。 想到这些,杨坚心里对伽罗的爱更加浓烈,转过身来,却见伽罗穿着浅粉色的衣衫,外套一件红色的披风,瓜子脸,大眼睛,倒是十分漂亮。看着自己心爱的伽罗,便再也生气不起来,柔声道:“姑娘家穿的这么艳,还大红色,真是的。” “皇上。”拖长了尾音的撒娇使的杨坚很无奈,道:“罢了,朕懒得说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到处跑,快回去睡觉,不然明早又起不来。”“我好奇啊,皇上天天睡的那么晚,怎么每天都起得来床。” “皇上每天事情很多,想睡也睡不好,好了,皇上还要忙,你快去睡了,别烦我。”伽罗嘟着嘴哼了声转过身就走了,完全不把既是皇帝又是兄长的杨坚放在眼里。 杨坚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这样的妹妹真是让自己头痛,每天忙不完的国事伤不完的脑筋,还要分心去管她,想着杨坚就觉得自己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一阵夜风从窗口吹来,带来阵阵清香,抬头看去,紫玉兰不知何事已经开了几朵,在艳丽的宫灯照耀下显得更加迷人。 “呵。”杨坚轻笑出声,母亲就很喜欢紫玉兰,所以母亲的宫殿里栽满了紫玉兰,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爱上了这种花,而今,紫玉兰花开依旧,年年岁岁,离开的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杨坚又是一声叹息,原来开春了,那应该又很多花儿要开了。 卫王府内,杨爽一身黑色华袍坐在椅子上,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同龄人,看着卫王凝重的神情,终于开口道:“王爷谨慎是好的,但风险与利益总是如影随形,此计若成,皇位便是王爷的,若败,虞世基当场自尽,也连累不到王爷。” “所以你认为,如论最终结果如何,本王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是。”卫王轻笑了一声,道:“你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我当然会办,这样好的机会我怎能放过,但不是由你去。” “王爷。”“同人不同命,人命岂会等价。”“王爷,你太多情了。”“呵,我现在要杀的是我的兄弟,你却说我多情。” 虞世基别过脸去,道:“大唐国王怜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故亲身前来我朝与皇帝商议边疆之事,皇帝趁机囚禁大唐国王,以威胁大唐,国王李昞不肯成为民族罪人自尽,边疆动乱,皇帝无能,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下诏罪己,将皇位传与先皇之子卫王。这就是整件事情。” “我会安排,会找与卫王府无关之人去做。”“王爷。”“我知道你想帮我,放心,我还需要你很多的帮忙。”虞世基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轻轻的叹息传入杨爽的耳中,让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虞世基离开后,杨爽却全无睡意,烦恼的事情太多,提了提衣摆,杨爽站起身向外走去。 虽已立春了,但夜晚的风依旧寒冷,迷离的灯火下,脚边一簇簇的鸢尾花使的杨爽停下了脚步,轻轻皱了皱眉头,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浅笑的自言自语道:“鸢尾花开了,紫玉兰,应该也开了吧!” 缓缓抬起头,成片的玉兰树上,已绽放着花开,以及许多还未到时候的花骨朵儿,一片的艳紫色映入眼睛,勾起太多的记忆,在风中瑟瑟飘摇的花瓣,混合着过往的记忆落下,却始终无法归入尘土,使人不去思念。 杨爽立在树下沉沦于过去的记忆,这个世界安静的就只剩下夜晚的风声,随着风飘落的花瓣落在杨爽的身上或脸上,带来一丝丝的冰寒,却让杨爽贪恋这一瞬间的冰凉。 传来的风声似乎夹带着其他的什么,隐隐感觉到是什么乐器的声音,却又听不真切,现在这样晚了,怎么会传来这样的乐声?杨爽的眼眸中带着疑惑,凭着感觉向声音的来源走去。 乐声由风夹带传送,竟从雪恒院传到了杨爽书房,一路走来,杨爽也是十分好奇。 卫王妃坐在窗前,兀自的抚着手中琴,浅蓝色的衣服衬托的她更加脱尘,美艳的脸庞上带着不为外界所扰的神情,琴声入耳,有的只是弹奏者自己的心中世界。 不忍打扰,只是扮演好一名听奏者,静静的听着她心里的世界。自月前完婚,自己对自己这个王妃可说是没有多少印象,只觉得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只是今晚的琴音,让自己觉得,她的心里,有着一个世界。 琴音停止,安静的就只剩下风声,卫王妃侧目望向窗外,那翻飞的紫玉兰花瓣,无力的随着风摇摆,不正是现在的自己吗? 许是感伤太过,一声叹息,听在杨爽耳中,勾起太多的陈年往事,自己的母亲,印象中也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聪明俊秀,最后还不一样是如这风中的花瓣,由不得自己,最终,依旧做了深宫中的一抹游魂。 杨爽想起了太多,掉过头往自己的卧室走去,生机盎然的春天,不应该让人如此多情怀念,杨爽低着头,心里沉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回到卧室,侍女为他脱下衣袍,卸下发冠,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床顶,道:“皇兄,你现在,应该也还没睡吧!”说完闭上眼,安静的入睡。 卫王妃坐在窗边发呆已许久了,或许是窗外灌进来的风吹醒了自己,独孤般若回过神来,又低着头看着琴,一会儿才抬起头,对身旁的几名侍女道:“好了,你们也都去歇着了吧!” 几名丫鬟恭敬的答了是,也就走了出去。独孤般若站起来卸下珠钗,脱下衣服,坐在床边,却又开始发呆,先皇没有嫡子,卫王和皇上皆是先皇最出众的两个儿子,看来皇上对卫王是心有芥蒂的,不然自己父亲虽是太师,但几年前便已告老还乡,家中可谓并无权势。 可这一切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为何却成为了这场政治平衡的博弈牺牲品,皇上对卫王心中怀有他想,只怕自己,会因为夫家的关系连累到娘家,自新婚之夜过来已有月余,自己与卫王也不过才见过四、五次面。 自己得不得卫王欢心这不重要,只是,不能连累了父母。想着这些,独孤般若又是一声叹息,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行动也慵懒的掀过被子躺在了床上。 刚立春了的时节天亮的还是有些晚的,杨爽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妻子,才十六岁的年纪却在睡梦中轻轻皱起眉,让杨爽想不清楚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她的梦中有些什么?为什么连梦中也带着忧愁。 独孤般若嘴角抽了下,随之动了动手,这才缓缓的睁开眼,却见杨爽坐在床边,疑惑之下赶紧坐起身,低头恭敬的道:“妾身晚起,王爷何时来的也不知,王爷恕罪。” 独孤般若身上穿着睡衣,在早春寒的时节里显得十分单薄,杨爽拉起被子盖在独孤般若身上,道:“这个时候还算早,本王今天有事要出门,所以起早,来看看你。” “让王爷挂心了。”“夫妻之间,说这些话,你是要起床了还是要再眠会儿?”“起床了,不能太贪睡。”“也没什么,这天气还有些冷,要没什么重要的事,多睡会儿也没什么。”“王爷要出门,吃过早餐了没?”杨爽听她一说才想起自己起床就来了这里,早餐还没着落呢。 看着眼前人的表情,独孤般若轻笑了一声,道:“早餐是一定要吃的。”说完向屋外吩咐道:“烟儿,马上准备早餐。”随之掀开被子,刚要下床穿衣服,屋外传来了烟儿的恭敬回话,看着独孤般若温柔优雅的穿好衣裳,这些再普通的动作却让杨爽觉得十分舒服。 这时霞儿带着几个小丫鬟端着盆进来,霞儿则为独孤般若梳妆,待这些都弄好了,杨爽也走了过来,道:“都弄好了?”独孤般若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和平日并无两样,答道:“是。 ”说话间站起身,杨爽则走过去牵着独孤般若的手,温暖的体温传来,让独孤般若心中诧异,总感觉今天的事都太过突然,但自己就是卫王妃,这些,好似又都再正常不过。 杨爽两人携手走入饭厅坐下,清淡的白粥搭配着几道小菜,对于早上的饮食,倒是十分合适,“本王最近有些事情要做,可能对王妃照顾的不够,王妃就自己多照顾自己。” 正在吃早餐的独孤般若听着杨爽的这些话,想着应该是成婚后的这段时间,自己都没在意,想不到他却上了心,笑了笑,道:“王爷事忙,妾身帮不了王爷,若自己照顾好自己能使王爷不分心,妾身当然要照顾好自己。” 杨爽不自觉的笑了,与她相处似乎很愉快,想起之前的几次见面都是礼仪似的交往,今见她笑容温暖平和,自己也受到她的感染。 放下筷子,杨爽道:“本王先出去了,办完事就回来,你自己在王府里想做什么都随意,想出门买东西也好见见朋友也好,就多带几个人,安全才好,要银子账房里去拿,娘家带过来的嫁妆别动,那都是你自己的,本王没时间陪你,你自己多爱惜你自己。” 独孤般若听着杨爽这些话,心里既是高兴又是疑惑,放下手里的筷子,道:“妾身都听王爷的,王爷不必分心妾身。”“嗯,过段时间,本王带你去母亲墓前,这个家,就交给你管了。” 说完握着独孤般若的手,传来的体温让她觉得暖心,尤其是杨爽要带她去给卫王太妃上香,心里想来自是高兴,毕竟自己嫁进了卫王妃,这已是无力改变的事实,能与卫王夫妻恩爱,自然是最好的。 独孤般若低下头,轻轻的点了点头,道:“妾身都听王爷的。”卫王抿着唇,点了点头,道:“嗯,时间差不多了,本王出门了。”“妾身送王爷。”两人牵着手站起来走到门口,杨爽停下来到:“外头风大,女人家受不得寒,快回去。” “嗯。”杨爽见她答应,也就大步踏出雪恒院。 直到那个黑色伟岸的身影消失,独孤般若才将目光移向别的方向,卫王突然对自己这样好,让独孤般若心里多少有些疑惑,虽说自己毕竟是嫡妻,但这也并不是必须爱的理由,只是身份的决定,可自己娘家没有什么权势了,那今天的事? 独孤般若心里始终还是有一个问号,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独孤般若还是转身回屋了。 杨坚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看着手里的国书,多年来大隋与大唐战事纷扰,空耗国力,却谁也没有真正的赢过,而今李昞主动要求划清两国边境战事,这对两国来说都是好事。 虽然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暂时,但战争能不开就不开,能用手段就用手段,当政者生死与百姓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不伤到国力根本,阴谋,太多时候的确是个十分不错的选择。 站在面前的丞相苏威、工部侍郎裴矩、骁勇将军韩擒虎却各持己见,杨坚道:“苏丞相以为应该和谈?” “是,大隋这些年国内大致安定,商旅来往频繁,交易繁盛,这也是经济繁荣的根本,国库里的钱银,也都是因着商贾而来,各地开办学堂,教化民众,表面上看,的确是繁荣昌盛,但这一切都是需要一个基础,那就是和平。 若一旦开战,必然造成国内动荡不安,贼寇猖獗,扰乱民生,更别提商贾经济,虽说商贾贱民,却是国库来源的根本,国之所存,便是百姓,百姓不得安,臣乃苏威,此臣之大罪,而今局势,并未到非战不可。 当务之急,是解决两国外交,以政治手段化解这场可有可无的战争,大唐国王已经递交国书,如果我朝拒绝而开战,那千古骂名在我朝而非大唐,此次事件应该圆滑处理,而不是战争。” 杨坚听完苏威的话,杨坚心里是十分赞同,但表面上并未表示出来,而是看向韩擒虎,道:“将军怎么看?” 韩擒虎略一沉思,道:“皇上,臣多年镇守边关,与大唐对战多年,对政治上的事一窍不通,但苏威说的有一点,臣十分理解,大唐国力强盛,军事了得,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我军也讨不了便宜。 所有一旦开战,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臣镇守边关,见到边关百姓为了保命,逃离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可谓是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妻离子散,那样的场景,纵然臣七尺男儿,沙场饮血也不禁动容落泪,若两国之事能和平解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为何还要开战。” 工部侍郎听完韩擒虎的回答,冷哼一声,道:“将军怎么不说是自己无用,无法拿下大唐,若无战争,那就不需要军人。”“侍郎,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不是以牺牲无数军民的性命而名垂青史。” “分明是你懦弱。”“好了,这是御书房,讨论的是国事。”杨坚开口制止,随之看着工部侍郎,道:“邹侍郎,你掌管工部,这些年国库如何?”“国库丰盈。” “但若一旦开战,国之根本即受动摇,到那时候国库还如何充盈?开战所需军费,战后恢复,这统统都是得不偿失,而今大唐国王主动递交国书,朕拒绝,就是挑起战争的侩子手,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朕?怎么看大隋?” 邹侍郎闻言,语气中已听得皇帝怒气,立即跪下,道:“臣一心为大隋着想,此次也是想着大隋国威不容质疑,又想着府库充盈,是臣太心急了,望皇上恕罪。” “罢了,邹侍郎也是为国忧心,起来吧!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下去吧 !”杨坚说音显得慵懒,三人想着许是累了,齐声道:“臣等告退。”退后数步,方才转身离开御书房。 杨坚的确有些累了,守护的东西太多,责任太重,,怎么会不累?眯着眼斜倒在椅子上,突然想起今天还没见过伽罗,轻轻一声叹息,罢了,有自己在一日,便能护她一日,随她去吧! 第441章 你在不在,我都要证明 总管太监裴蕴弯着腰恭敬的走进屋子,道:“皇上。”杨坚没有回应,只是从桌上拿起一本手谕,递给裴蕴,裴蕴赶紧走上前恭敬的接住,安静的等待主子的吩咐。 “交给夏无夏。”“是。”恭恭敬敬退出御书房,庄严威仪的御书房,便只剩一堆的奏折,和这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一群大雁越过高墙,给黄昏的时间添加了几分哀凉,石阶上站着一个墨绿色的身影,一头的黑发束在脑后,抬着头看着飞走的大雁,直到视线再也捕捉不到飞远的身影,才低下头,掩下羡慕的目光,落日的余晖在他的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直到,被明亮的宫灯覆盖。 一件墨绿色的锦缎披风轻巧的披在肩头,一双灵巧的手在胸前流利的打好蝴蝶结,道:“天气冷,一早一晚更要注意。” 墨绿色衣袍的人没有答话,下了石阶,艳红色的茶花开的满枝头都是,可看着却总觉得说不出的清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独孤伽罗,我做的这些都是站在最大利益的角度,我是为了整个大唐,那群天天只知道嘴上叫嚣的王公大臣,只会拖后腿,心里实在是烦躁了。” “皇上,独孤伽罗知道,你就是为了大唐而生的,大唐就是你身体里留着的血,甚至于比你的血还要浓,正如皇上所说,王公大臣养尊处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民生疾苦,而这些,也注定了皇上这一条路会走的艰难重重。” “大唐受损,于他们根本无利,看着他们那副模样,太多时候实在是懊恼。”“独孤伽罗知道,无奈独孤伽罗只是女人,没有办法帮到皇上。” 李昞侧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独孤伽罗,又转过头,一声浅浅的叹息飘散在晚风中,独孤伽罗随着李昞的步子缓慢的走着,满园的花开却遇上没有心情的人,注定只能是孤芳自赏。 “独孤伽罗,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嗯应该二十年了吧!”“时间真快啊,恍惚只是昨天的事情,这二十年,谢谢你的照顾。”“皇上,独孤伽罗只是个没有用的女人,可以服侍在你身边,就是这没用的最后一丝欣慰。” “太伤感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谈谈这次去楚城的事情吧!”“皇上是怕隋皇会在途中、”“不,隋皇背不起挑起两国战争这个骂名。”“其实隋皇心里也不想大战,劳民伤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看看他是怎么对待自己弟弟的就大概了解了。” “毕竟,卫王的威胁太大了,两个同样才华出众,只是因为长幼有序,就否定了另一个的抱负。”“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命吧!”“那皇上是要多带精锐前去?”“在别人的地盘上,除非带进军队。” “所以皇上才让独孤伽罗将皇上前往大隋一事全力闹大?”“其实这件事不用人为也会是大事,传出隋皇要害我的消息,只是一张舆论保命符罢了,同时使的隋皇更加在意这件事。” “嗯。”“这次你不用陪我,毕王不让人省心啊,你留在宫里,御林军和夜队直接听命于我,我将兵符和令牌给你,以防万一,同时我也会做好军事防范,你这里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交给你,我才放心。” 独孤伽罗浅浅的笑着,道:“独孤伽罗什么都听皇上的。”“嗯。”“皇上明天要走,今天不去看看皇后和妃嫔吗?”“再说吧!”便不再言语,两条人影缓缓的徘徊在小道上,拉出两道身影。 杨爽回到王府,虞世基随着他的脚步一同迈进书房,两人在椅子上坐下,虞世基才叹了口气,道:“原本我真的以为你为了逼你皇兄下台,不惜开动两国战争。” “哦?那样的话,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或许,我自己也不知道。”“知秋,一直,你都把我当做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我真的决定这样做,我有自信,你还是会帮我的。” 虞世基闻言别过脸去,端起桌上的点心,兀自吃着,每当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时候,虞世基就会做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样的习惯杨爽早已习惯了。 “放心,李昞不会有事。”终究还是不忍太过为难好友,杨爽还是开口了。“好一招移祸东吴。”“呵,我和我的皇兄,才华本就是所有皇子中最优秀的,不然皇兄不会是皇帝,也不会这样忌惮我。” “甚至你的婚姻?”“没什么不好,章太师虽在朝中已无权势,不过,男人应该是保护女人,而不是依附。”“更何况,你的王妃,你还是喜欢的。” 杨爽扭头疑惑的看着虞世基,虞世基却像是十分享受他这样的心态,脸上带着满足的欣喜,道:“或者说,她让你想起了谁?”杨爽暗下了眼神,缓缓的道:“有一个完全住在心里的朋友,也是一件让人感激的事。” “你的一生,都过得不尽如意,我希望我能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王妃能是带给你归家的决定,你能走到你想走的地方,希望这是上苍给你的补偿。” “或许上苍补偿了皇兄,所以他都忘了,当年那场殉葬,父皇所有的妃子,那一个个温柔清丽的女子,成了一具具没有思想的木偶,随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葬在了黄土,冰凉宽阔的地宫,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是喜欢坐在窗边小院,凄凄的等待。” “十年了吧!十年的时间还是抚不平你的梦魇。”“呵,那晚,我看见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吹着寒风的窗边,孤单的弹着琴,或许对她来讲,一个男人,还不如一把能走进心里的琴。” “这个场景,让你想起了十余年生活的后宫?” “嗯,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极少数的妃嫔刁钻毒辣,大多数的妃嫔,都温柔和蔼,她们每天的事,就是等待,好多嫔妃,抚琴辞赋,我记得,殉葬的时候,年龄最小的,才十六岁,比我都还小,可奇怪的是,大多数的嫔妃在听到传令后,竟都异常的平静,完全没有哭闹。” “每天都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那生死,也就不显得多么重要了。” “是吧!哀莫大于心死,皇兄只怕也忘了吧!他的母亲,也是在那一场殉葬中死去的,他做了皇帝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尊先皇后为太后,始终,都不能称生母一声母后。” “强者,是不会去考虑弱者的权益的,强者,从来都不必知道弱者的心情。” 杨爽不知道要怎么去接好友的话,沉默着对好友的无奈,虞世基知道自己又让杨爽心情不好了,随之转移话题,道:“跑了一天了,我回去了。” 说完站起身就要离开,杨爽却突然开口道:“知秋,先不忙。”虞世基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轻声嗯了一声,算是疑问。“陪我去看看月寒。” “嗯?你的王妃,叫我去看?”“她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不去看看?”说话间已走到虞世基身旁,也不问虞世基的想法,拉起人就向外走去,使的虞世基措手不及,一脸无辜的被拉着离开。 杨坚今天难得有空闲,撇开侍从,独自一人走在御花园,早春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却让杨坚觉得十分舒适,紫玉兰的香气弥漫在园里,开的花明艳,却看得人心情更加沉重。 裴蕴快步走上前来,沉声道:“皇上,夏无夏,奴才已经交代清楚了。”“嗯,卫王那边呢?”“卫王爷,没有什么动作。”“他真是安静,一如幼年时一样,呵,一定要盯紧卫王,还有那个虞世基。” “皇上,虞世基无官无职,无权无势。”“朕知道你想什么,虞世基是卫王儿时便相识的玩伴,情义深重,又是卫王学艺的师弟,不可以轻视。”“是,奴才记下了。”“大唐国君,应该今天启程吧!”说完抬起头,看着天空,眼中带满了期待。 裴蕴道:“皇上,大唐国君前来,皇上几乎是全心关注,皇上也是希望战事停止,百姓安稳,监视卫王?莫非卫王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奴才多嘴。” “你要是不知道朕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把事情办得这么贴心。”“得皇上圣旨,是奴才的福。”“大唐国君前来,为表诚意,就请卫王一同参加。”“皇上是将卫王放到眼皮子低下,好让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觉得呢?”“奴才、、是这么认为的。”“是啊,放到眼皮子低下,他就什么也做不了了。”说完也就抬起了脚步,这次,却连看花的情绪都没有了。 马车已经停下,随身侍卫也整装待发,李昞看着眼前一片宏伟,才觉得眼前的路所拥有的阻碍多的超过看得见的。回过头独孤伽罗站在身侧,嘱咐道:“放心吧!我会安好。” “祝君一路顺风。”听完送别语,李昞缓步走下高高的石阶,两旁的侍卫站姿笔直,国旗飘展,象征着这个国家带给人的印象。 走到马车旁,侍从搬下矮凳,掀起车帘,李昞从容有度的进入马车,送行军士手执长鞭,打在地上发出霹雳般的声响,三声过后,车夫一拉马缰,整队人马,缓缓向大隋靠近。 看着庞大的队伍消失在眼际,独孤伽罗低下头一阵沉默,只要和谈好,就不用再陷入战争,没有那么多的悲剧,才能获得休养生息的时机,只是皇上,你一生守护的臣民,究竟有多少人能明白你的心 毕王平静的坐在亭子里,端着手中的美酒,浅浅的品尝着美酒的滋味,蓝色的衣袍显得他更加的高贵而出尘,微眯的丹凤眼中掩埋着心里的欲望,连无初站在一旁,看着主上的神情,道:“王爷不是应该想着怎么才能不放过眼前的机会吗?” “停战是好的,伤了民,也就伤了国之根本,皇兄这次,做的十分的好。”“可王公大臣没有多少人支持他。”“一群只知道吃饭的人,你想和他们谈什么?”“可现在皇帝不在大唐。” “第一:你们谁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杀皇兄。第二:皇兄若死在大隋,两国必然开战。”“所以主上放弃了?” “时机还不到,大唐兵力本王只掌握了三分之一,更何况他是本王兄长,本王不能逼宫,可皇兄此次目的,百姓心里却是赞同,民心所向,所以,现在不是时候。”“是,属下听从。” 毕王站起身,看着院中一片绿意,道:“春天了,可今年的春天好似冷了些。”“嗯,今天早春寒,是要比往年春天冷些。” “好多年了,也是这个天气,竞武场上父皇拿出三支金箭,说是会给最后的胜利者,可最后的胜利者明明是我,父皇却给了皇兄,父皇好偏心,我从来都比皇兄强,可父皇眼里却从来就只有他,我没有一点比不上他的,可为什么在父皇的眼眸中,我从来都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王爷,往事已去,王爷不必介怀,王爷少年时能赢皇帝,今朝一样的能,王爷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您才是最后的王者。” 毕王低沉着眼,道:“无初,谢谢你,始终陪在我身边。”“是王爷的赏识。”“无初,你放心,我为皇者,对你,绝无鸟尽弓藏一日。” “属下知道王爷,心里并不冷,属下,也不需去想这个问题,更何况,主上若要连无初之命,口令即可。”毕王回过身,好似看不透眼前人一般,过了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始终把往事当成了恩情。” 连无初不知道怎么样去回答,只是低下头,自己不过是落魄天涯,当年游走江湖,遭到追杀,若非毕王搭救,早已命入黄泉,毕王是自己的恩人,自己需要报答感谢他,而没有资格和他做朋友。 多年的相处,毕王李璋还是对这个属下有些了解的,隐约猜到他此刻心中所想,声音中带着低沉,道:“罢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是,属下告退。” 灰色的衣袍随着风飘起,看得人觉得不真实,却又心痛,回过头,桌上摆着的另一杯酒,却始终没有动,“效忠?无初,我们不单单只是君臣,还是朋友。”走到桌边,拿起酒壶,还剩下大半壶,轻声笑了笑,道:“剩下的这些,等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们再一起喝。” 算不尽的人情悲歌,断不绝的争权夺利,人一世光阴,总需要事情推离。 李璋心情似乎很不错,坐在屋里翻着书,难得的平静下心看书,“沾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随方逐圆之妙,便宜在一耐字。”朗朗读书声,清明入耳,“天下无不好谀之人,故谄之术不穷,世间尽是善毁之辈,故谗之路难塞。”随着接句的声音,李璋的眼睛离开了书,看向门口。 一身玄色的祁川节度使路长衣踏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屋子,道:“毕王,你我,又见面了。” 说完便自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完全不当自己是客,李璋也不介意,道:“是啊,快一年,只是节度使刚刚来慢了一步,本王刚刚才念完才人经世,能人取世,晓人逢世,名人垂世,高人出世,达人玩世。” 路长衣笑了起来,道:“宁为随世之庸愚,无为欺世之豪杰。”李璋轻轻放下书,道:“无奈无人喜欢庸愚。”“故在下前来,便是愿一助王爷。”“可本王怕给不起回礼,愧对温家列祖列宗。” “王爷多虑了,王爷高才,又怎会甘愿屈居人下,陛下对我心有芥蒂,在下只怕难有善终,只求王爷得天下后,能予在下一个山林玩乐之承诺。”“节度使高看了。”“王爷三思。” “嗯?呵,此事重大,一旦东窗,你我不得善终,此事、让本王好好想想。”“思危,王爷高才,天子龙座,必然遭嫉,王爷而今,唯有靠自己全力拼搏,方得生路。 思退,王爷生在帝王家,却一身高才,退往何退?思变,你我二人联手,手中兵力与地位,再笼络朝中其他人,再无变数。”“此事,节度使太过为难本王了。” “我并非初次与王爷谈此事,王爷每次都是平淡回应,若无意,谈论此事,那可是灭门大罪,所以,王爷不过是在等,可在下,实在是朝不保夕,怕再等,便有灭族之忧。”“节度使,严重了。” 昨晚下了一晚上的雨,树上沾满了雨滴,送走了路长衣,李璋回走在院子里,树枝上的雨滴总是不经意的低落在地,偶尔洒在行人的身上,突来的寒意却不让李璋讨厌,反而带着喜欢,偶尔风吹过,一阵雨滴在树枝上站立不稳便齐齐的滴落,给人一种大雨而至的错觉。 抬头看去,碧洗的天空带着蔚蓝,李璋面带浅笑,道:“父皇,我会证明,我才是你最优秀的儿子,皇兄,你是我最爱的哥哥,可你为了赢,却作弊欺骗我,我都记得,我什么都会要回来的,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第442章 后宫:平面如镜,暗涛汹涌 独孤伽罗独自一人站在桌旁,这是皇帝的寝宫,自己以前天天都在这里,在这里,可以看见皇上,现在他不在,总觉得心里太空,太空,这一生,都只为另一个人而活,是悲哀,也是寄托。 握了握手里的瓷瓶,想着临走时放进李昞怀里的瓷瓶,心里多了些安稳,轻声自语道:“按时间来算,药应该是够用了的吧!” 华贵的马车平缓的行驶在大道上,透过流苏看着车窗两旁的山河,春天的气息已经使得万物欣喜若狂,拼尽全力绽放自己的优秀,多美的河山,清秀宁静,为何总有那么多的鲜血,染红在了红尘。 一阵微风吹的流苏飘零,朦胧间好似看见弟弟毕王李璋,儿时的模样恍惚的出现,手里端着一盘好吃点心,如记忆中一般,要与自己分享,一声凄凉自嘲的浅笑,朦胧的幻想消失,李昞抬起手作为支撑,斜倒在马车上,轻声自语道:“李璋,你永远是哥哥心里最疼爱的兄弟。” 微风吹起车窗的帘子,窗外景色依旧,却从马车外传来亲卫的声音,道:“陛下,我们进入大隋的领土了。” 李昞没有答话,窗外说话的人也没有再多言,整理了下墨绿色的华袍,手抚过脖颈边一缕发丝,柔顺的青丝在指尖滑过,眼看就要就要离开手指,拇指与食指却精准的捻住一根发丝,在青丝中,这根白色雪发显得太突兀了。 毫无不舍,扯下雪发的手轻轻伸到窗口,一松开,雪发失去所有依靠,随着清风,送回了边界外,终究,还是回到了大唐,收回的手扶着额头,人好似有些疲惫了,心中浅道:“隋皇,十分期待与你的相会,思念已久的最陌生的人。” 心语落下,丹凤眼缓缓闭上,留下一条弧度好看的眼线。 独孤般若端坐桌边,认认真真的泡着茶,冲好后递到杨爽和虞世基面前,两人抿了一口,杨爽道:“知秋,你嫂子泡的茶怎么样?”“你再学二十年也学不到的境界,你觉得了?” 杨爽习惯了这样的回答,也不做声,自己喝自己的,倒是独孤般若打破了这样沉默的场面,道:“是先生抬爱了。”“嗯?你叫他先生?”杨爽疑惑的抬头看着妻子,独孤般若正要说话,虞世基抢了先,道: “我当不得先生的称谓么?不过我已经叫王妃嫂子了,那叫先生确实生疏了,嫂子以后叫我小叶就好了。” “小叶啊感觉不太好,体现不出亲疏,月寒,知秋是我师弟,不如你就叫叶师弟吧!” 独孤般若见着两人,竟有些看孩子的无奈,抿唇一笑,道:“这样也说的过去。” 随之端起茶,道:“那嫂子以茶代酒,敬师弟了。”虞世基端起茶,道:“嫂子太贤惠了。”说完饮茶相识。 独孤般若放下茶杯,抬起袖子擦了擦嘴,道:“妾身去看看厨房的准备,都有些什么菜。”说完带着屋里的丫鬟出去了。看着离开的身影,虞世基道:“嫂子真是一个聪明而又识趣的人。” “聪明人多,但识趣的不多,只有平淡安静的人,才能得到最后的长久。”“但你不是平淡安静的人。”“我也会长久。”“是吧!随你说,两边的事情你安排的怎么样了?”“都安排好了,只等就好了。” “那就好。”“那个庙里每个冤死鬼,再精明的人,也做不到对每一件事物的彻底清查。”“只怕他也猜到你不会是安稳之辈,也做好了准备等你。”“呵,让他人久等,这可不是好习惯,我去就是了。” “你也是想”“大家都想顺手推舟,可这舟不好推啊,还得看这水,怎么顺。”“你似乎不怎么想杀人。”“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杨爽,你太多情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不该这样多情。” “我只是不喜欢随意杀人而已。”“罢了,不提这个了,你打算怎么应付?”“他最多也就是防我,不然能怎么样?”“嗯?你们彼此,还真的都是了解对方啊。” “呵,我和他,毕竟一同在后宫生长,儿时的情义是真的,只是,都长大了,路也就越走越远了。”“我们儿时的情义,现在不也是没变吗?” 杨爽一声浅浅的自嘲笑道:“知秋,那你有为了某种目的而要杀我吗?你有背叛我们的感情吗?没有,杨爽不愿负谁,也不远愿被谁负,不想自己背负太多,也不想成为他人的背负。” “终归到底,你就是一个多情的人,多情到以为那是薄情,你因为尊敬兄长,可最后不敌权欲的心,背离了你记忆中的儿时,所以你选择了以自己的方式做回答,杨爽,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你这人,最喜欢的,就是把自己自认为对的想法强加在他人身上,其实你这样的行为,我一直不喜欢。” 虞世基抬头看去,正好看见杨爽平静的脸,从这个角度看去,感觉着杨爽竟十分可爱,不知不觉,虞世基嘴角带着一丝暖笑,道:“你喜不喜欢我没办法,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不喜欢的这种行为。” 说完不等杨爽回复,扭头看向窗外,道:“还真是饿了,我想去找嫂子问问多久才可以开饭。”说完也不等杨爽,自己就站起来了走了出去。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杨爽才松了口气似的,自己真的是没有什么可以瞒过这个发小,哎,他简直就是自己心里的心魔。 杨坚今天下朝比往日要早些,赶了时间提前把折子给批完,实在是好几天没看见伽罗了,心里实在是想念她。 杨坚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宫人们也都知趣的当没看见,杨坚悄悄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哄哄的,伽罗养了只兔子,白茸茸的十分好看,可偏偏这兔子十分不安静,养在笼子里一直去啃笼子,伽罗看着觉得它可怜,就把它给放了出来。 哪知这家伙一出来就死活不愿再进去,伽罗也就没办法,只好带着几个宫女捉它,可身形娇小灵巧的兔子,几个大活人却是怎么也拿他没办法,几个人就为了捉住这只兔子,把屋子都给吵翻了,而这一幕正好被前来的杨坚撞见。 杨坚一张脸真的是黑到了极点,一群宫女吓得扑通跪在地上,还忍不住身上的瑟瑟发抖,可罪魁祸首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看着兄长气得都快冒烟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皇上还打扰你了?” “没有啊皇上,我只是想着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御书房忙吗?” “哦?你还真的是关心你皇上我啊,对我每天的行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哎呀皇上。” 说话间缠上杨坚的手臂,照样撒娇,看着妹妹这个样子,杨坚是有气也没地方出,只得叹了口气,道: “你是女孩子,一天到晚的像个男孩,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温柔安静,不要以为自己是皇后就可以胡作非为,就算是皇后,以后也是要有做人妇的样子,要是不听话,夫家的人打你,皇上可不会帮你,只会说有劳夫家的人管教了。” 一席话说得伽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道:“皇上。”其实她一点也不怕,皇上从来都只是说说,连他自己都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外人还敢打还敢骂,但今天好像确实是把皇上气的不轻,只好再怪怪的叫跪在地上的宫女们起来泡茶,自己坐在哥哥身边, 道:“哥哥不是在忙那个什么大唐国君的事吗?国内国外一大推事还不够你忙的吗?怎么还有空来逮我啊。”“你也知道皇上一天到晚忙,还这么不让人省心,你是姑娘家,要跟你说多少遍啊。”“好好我知道错了,一定改。” 为了阻止兄长的继续啰嗦,伽罗感觉打断了杨坚的话,转移话题道:“皇上,那个大唐国君什么的来干什么呀?”“这是国事,你一个姑娘家这是你该问的吗?”伽罗被皇上堵了一句,瘪了瘪嘴,干脆不说话了。 杨坚又是一声叹息,刚好这时宫女端茶进来,伽罗立即献殷勤的接过茶端给杨坚,虽然明知道是讨好,但对于这个心爱的妹妹,杨坚始终还是不忍过多责备的。 抿了口茶,杨坚道:“最近皇上都会很忙,实在是没时间管你,大唐国君快到国都了,这段时间皇上很忙,你自己多注意,千万不要顽皮。”“知道了皇上。” 再绝情的人,也有他多情的一面,多情太过总给人以凉薄的味道,薄情最后,却是情独一人。 太多的无奈,不是没有付出,而是懵懂与无知。 伽罗看着皇上离开的,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一消失,顿时就如同脱缰的野马,欢心的自言自语道:“皇上这段时间忙着大唐国的事情,也就没有精力再管我了,嗯,我这段时间就可以出宫去玩了。” 裴蕴乘着马车,手捧圣旨前往卫王府,一路上百姓惊慌,看着架势也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平民百姓是得罪不起这样的人的,但看两旁人纷纷躲避,裴蕴对侍卫道:“不必太过,免得惊扰了百姓。” 侍卫答了声是,放缓了前行的速度,这时,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传来,裴蕴掀开车窗帘,隐隐约约见前方迎面走来一队送亲队伍,见此情况,裴蕴面色沉下,轻轻叹了口气,扭头对侍卫道:“迎亲是大事,先让路吧!” “是。”侍卫恭恭敬敬的回答,将马车停靠在街道的一半,腾出了另一半的过道给新娘,一队大红喜服的人喜气洋洋的从裴蕴的马车旁走过,裴蕴虽是一声叹息,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扭头看去,隔着车窗帘隐约见着坐在花轿中的新娘,只见得一个模糊的身影,却看不清人。 恍恍惚惚中,想着女子穿着艳红色的霞帔,必然艳丽,打扮好,一定也会像后宫的妃嫔一般美丽吧!正在走神,却突感光线加强,原是送亲队伍的人走完了,车窗边没有遮挡,“哎。” 又是一声叹息,刚刚的阴影压得自己有些压抑,现在人也都过去了,抬起头,重新对侍卫道:“时间也不早了,前往卫王府。”“是。”一声军令般的回答,马车随之而启程,庞大威严的队伍踏在街道上,庄严的让人心生敬畏。 虞世基今日又被杨爽拽着来到了雪恒院,紫玉兰树下,一张矮几,三个坐客,几名侍女,伴着阵阵花香,传出清淡的酒香。 虞世基将杯子里温过的酒一饮而尽,道:“嫂子还会温酒原来。”“在家做女儿时,父亲偶尔喜欢喝几杯,我就在一旁温酒,也算是一家人的欢乐。” 听着独孤般若的回忆,杨爽竟起了好奇,道:“哦?既然这样,那你一定会喝酒了,可我都没见你怎么喝过。”独孤般若正要开口,虞世基已抢先一步,道:“是吗?难道你们新婚洞房花烛的交杯酒嫂子也没喝?” 独孤般若终究女流,谈到这种事情难道不好意思,面现尴尬,杨爽却是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喝了,可也就一杯。”“是洞房花烛,又不是喝酒,喝一杯就够了。” 杨爽扭头看着独孤般若,就还未饮,已满脸嫣红,面上浅笑,道“今日就我们自己人三个人,喝点酒没关系的,更何况又是在自己的府邸里。”独孤般若闻言也觉得有理,况且丈夫也在跟前,于是也就不再扭捏,端起酒杯道:“那就喝几杯。” 卫王府的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见到来到的阵仗便知是宫里来的,立即相应,果真,下马车的是皇上身边的大总管。裴蕴下来马车走到门口,对王府管家道:“在下奉皇命携圣旨前来宣旨,不知王爷可在?” “在。公公大厅请,小人马上去请王爷。”“嗯?王爷现在何处?”“刚好这几日王爷的师弟也在府上,现在王爷带其前往雪恒院,也就是王妃的院子里了。” “哦?这样,王爷与皇上兄弟情深,不必太过计较,就有劳管家带路吧!”“是是是,公公请。”说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裴蕴便手托着圣旨,朝着管家的指引,前往雪恒院。 杨爽手拿一只筷子,敲着酒杯,道:“玉兰轻绽,紫衣君何愁?年年东风花吹残,清魂何曾消减?负的春光韶华,念念不得思与。待得幼儿回眸,又是咫尺天涯。” 虞世基听的杨爽敲完,也端起杯子,道:“山高龙灵,自在且丘陵。一朝九重唤龙吟,往事浮云清明。深深几许回眸,几叹弄人天意。思思许多忧虑,不及酒前花里。”念完轻轻抬头,将杯中酒尽数没入。 独孤般若听得两人念完,不禁痴然一笑,道:“花无败时,紫君有时尽。身随风摆任尘泥,来年谁忆今夕?” “王爷,王妃,叶先生,金公公宣圣旨来了。”管家的话打断了独孤般若的下阕,卫王扭头,见裴蕴手捧圣旨,看来的确是有事了,而裴蕴见卫王神情迷茫,料想也已喝醉,只是王妃,温酒入腹,面颊微红,显不尽的妩媚,看得裴蕴竟有些出神了。 卫王见此,并不急于搭理,伸手握住独孤般若的手,道:“王妃刚才怎么只念了上阕,下阕呢?”独孤般若父亲毕竟是太师,虽说是女流,但家世的原因,还是使得她颇有见识与胆量,见卫王开口,便到:“妾身补上。” “嗯,好。”看着这个时候卫王,独孤般若竟觉得自己很自私,若此生都能如眼前一般,饮酒作词,那该是多美好的蓝图,看着十指交握,开口道:“春华浅草莫践,醉倒花下屋檐。温柔似水流连,哪管九鼎明玥。” 杨爽温柔的笑道:“不管,你偷懒了,得罚一杯。”“好,罚一杯。”说完端起矮几上的酒,一饮而尽,云袖撩起拭去嘴角痕迹,才突然道:“王爷,金公公手里好像拿的是圣旨?” “哼,皇兄能有什么圣旨下给我,再说了,你怎么知道那是圣旨?”“妾身在娘家时,曾见过父亲接过圣旨。”闻言卫王这才迷迷糊糊的扭过头,道:“裴蕴,真的是圣旨?”裴蕴不敢放肆,恭敬的道:“是。”“还真是,圣旨,有什么事,你说吧!” 这下裴蕴处境尴尬,甚至哭笑不得,但看着眼前的三人,都已喝的差不多了,想着这位王爷平日里的作风,就算皇上知道,应该也不会怪罪自己吧! 于是打开圣旨,周遭除了卫王三人外的所有人皆以跪下,聆听圣谕,裴蕴无奈,只得念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唐与我朝因边境而屡兴战事,以致百姓受苦,民不聊生,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不得已背井离乡,此状之凄惨,非所见可知。 今朕与大唐国君,愿以两国百姓福祉为基,永结世好,疆无战事,国无兵燹,禀天地之诏谕,日月之仁心,两国臣民永世修好,大唐国君不畏路途,亲身以客,朕诏以卫王,同场相迎,盛永结之诚心。钦此。” 第443章 作为皇后的样子 众人谢了恩,卫王还是醉醺醺的,而管家身份卑微,是不能接圣旨的,正在场面尴尬的时候,独孤般若站起身,道:“谢主隆恩。” 裴蕴立即如获救星一般将圣旨放到独孤般若手中,道:“那奴才告退。”说完后退数步,转身离去。 管家见裴蕴离去,自己也迅速离开,其他人包括那几个侍女,见管家离开了,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己也赶紧离开,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只剩下卫王三人了。 杨爽拉着独孤般若的手,道:“王妃,你也太心软了。”“他也只是一个传话的,何苦为难他呢。” 杨爽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却是带着笑容,虞世基却在这时开口道:“你们两个,到真的是很合适。”说完就靠在矮几上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李昞的马车停在了城门口,守城军士查看了文书,开城放行,李昞便带着自己的卫队大摇大摆进了了大隋国都。苏威翟漂泊受命成为此次邦交的使者,便也就是他,亲自引着李昞,走到了使馆。 华贵的马车尽管风尘仆仆一路奔波,但不显半分颓势,苏威在马车外躬身作揖道:“今日天色已晚,且陛下风尘仆仆而来,舟车劳顿,还请陛下先在大使馆歇息,我朝天子明日摆宴玉嘉园,为陛下接风洗尘。” 李昞端坐在马车里,依旧气定神闲,也依旧是一派淡然,道:“有劳贵国国君,也多谢苏威。”“不敢,此乃臣之应为。”“一路相随,苏威想必也劳累了,朕也就不占用苏威时间了。” “谢陛下体恤,臣告退。”对待这位外国君主,翟飘渺也是十分尊敬的,一言一行,礼仪周到,更何况现在自己是接引这位君王的使者,一言一行,更是代表一国之形象,所以务求尽善尽美。 待到翟飘渺走后,大唐侍卫才拿过凳子放在马车旁,这个时候,李昞在从容不迫的从马车上下来,一眼扫去,这大使馆虽算不上豪华,但建筑布置自然优雅,倒是十分合李昞的意。 沿着前厅绕过花园,最后再经过抄手游廊,在使馆总管的引导下,整个大唐队伍都安排好了住宿,李昞洗静,不喜欢喧嚣,进了使馆最好的房间之后,待到人全部走光,李昞这才走到窗边,大隋国的气候和大唐差不多的,窗口带着凉意的风灌进了屋子,李昞并不走开,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象。 站了不久,整个人便感觉有些累,也不去搭理外面的人,兀自走到床边,脱下鞋袜,躺在床上便休息了。 伽罗本想趁着杨坚忙碌的这几天偷偷溜出宫去玩,不想却早被防范,宫门口根本出不去,气的伽罗只得呆在寝宫。 第二天,大隋国君摆宴玉嘉园,为大唐国君接风洗尘,宫里的马车已经到了大使馆门口,李昞交代卫队们静守在此,自己则只带着亲卫队,进了皇宫。 一路的铺设很容易便看出这里的用心,此次除了天子,还有王公重臣,随着太监的指引,很快便来到玉嘉园,皇帝设宴,一旁有一同样装置的木桌, 随着太监的脚步,李昞便在这两张桌子剩下的那张前坐下,下面则是两旁排开,第一位坐的便是卫王与苏威,苏威昨日已经见过,卫王,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却是今日才见面。 侧身像身侧的杨坚微笑点头,道:“此次前来,对阁下多有打扰了。”杨坚扬起温柔的微笑,道:“那里,此次商议,是为了两国边境的长久,是两国人民求之不得的结果,在下身为一国君主,必定竭全力而往。” “当然,否则在下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贵国,与君一谈。”杨坚的笑容更加温柔,站起身端起酒杯,对场上人朗声道:“大唐国君不辞辛劳,千里奔波,这一杯,吾等替本朝一心求得太平盛世的百姓臣民,敬大唐国君。” 李昞也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道:“千里做客,得此盛情款待,可见大唐与大隋两国期盼和平之心,今日,吾满载大唐国民一心平和之意,来到贵国,感受到贵国盛情与诚心,此酒,吾代大唐上下臣民,满饮此杯。” 说完与杨坚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饮下了美酒。 可就在这时,一声太监的高声打破了场面,“定安长公主到。”除了杨坚,基本上在场的人没有多大反应,此次国宴摆在皇宫内院,是为大唐国君接风洗尘,并不是十分严格的算是国事,定安长公主是皇上的妹妹。 出席这次场合,没有什么问题,只有杨坚自己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真的是被自己给宠坏了,完全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完全由着性子来,想一出是一出。 伽罗走到杨坚身侧,先是向兄长请安问好,随后是向李昞施礼,道:“定安长公主见过国君。”“公主多礼了。”抬手做了一个免礼的姿势,杨爽心下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杨坚是不可能让伽罗参加这场宴会的,就算真是,也不可能迟到,看来还有个无心搅局的。 杨坚心里当然明白,守宫门的侍卫将事情都回报给了自己,伽罗想趁着自己忙碌跑出宫,结果自己早就料到了,她竟然为了报复,耍了这么一招,杨坚心下,现在真的是想好好教训她。 转头看向李昞,道:“此次为阁下接风洗尘,定安是吾伽罗,也就一同出席了,只是姑娘家,可能害羞,来的有点迟了,还请大唐国君多海涵。”“那里那里,公主能来,吾之荣幸啊。”说着又是端起酒杯,敬了杨坚一杯。太监则早已搬来椅子放在杨坚身侧,使的伽罗挨着杨坚坐下。 翟飘渺端着酒杯,看着杯子里的酒激起的一圈圈涟漪,心中暗暗叫奇,莫不是皇上对此次事情并无十分把握,想以结亲? 想着别的事情,这酒自然也就喝的无味,一场盛宴下来,两位君王面对臣子们的不断敬酒,也是来者不拒,这样一场酒宴下来,两位君王也喝的有些飘飘然了,臣子们见这两位是灌不到了,公主是女流不能随意敬酒,于是就改而敬卫王与苏威,可怜了两人实在是推不掉,只得接下酒。 见众大臣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卫王和苏威身上,李昞寻了空隙悄悄走到一边的树下,这里紧挨着宴会主场,又无人在此,李昞背靠着身后的树,右手死死的按着胸口,面上的汗水不断的低落,在这春天的夜里,显得十分突然。 “你怎么了?”第一反应随着声音扭头看去,却见定安公主站在身侧,疑惑的看着自己,见自己并没有说话,继续道:“国君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啊?” 李昞闻言明白她以为自己是喝多了酒身体不适,于是强制性的笑了笑,道:“是啊,这酒入口醇美,却是后劲颇大,吾喝的有些多了,来这里吹吹风,醒醒酒。” “是哦,你和我哥哥都喝了好多,现在那些臣子见灌不到你们就该去灌卫王和苏威了。”“呵,是吗?”“嗯。”“那我歇一会儿好回去继续顶着,四个人怎么经得起他们的车轮战啊。” “可不是,啊,你出了好多汗,哈,你一定很能喝。”“哦,公主是这样认为的?”“当然了,一边喝一边把酒化作汗水蒸发了,这样的人才能喝呢。” 说话间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李昞,道:“你擦擦,这个样子可不能让那些大臣看见,要不然又要引经据典这样那样啰啰嗦嗦一大推了。” 李昞一声轻笑结果手帕,拂过面颊都能感觉到手帕已湿,手里握着手帕,道:“抱歉公主,手帕弄脏了。” “多大事,不就一块手帕嘛。”李昞面上笑的温柔,实则心间疼痛剧烈,握着手帕的手不禁攥紧,伽罗不明所以,转头看见宴中已有人在找李昞,便回过头看着李昞道:“已经有人在找你了,你的酒醒了吗?” “没事,我现在就过去。” 李昞强行离开依靠,可身子一离开树干,顿觉得头晕脑胀,眼看就要倒下去,伽罗下意识的扶住他,道:“国君,你”“公主莫慌,只是多饮了几杯而已,多谢公主。” 说完话咬咬牙重新站好,道:“公主离开宴席也有一会儿了,吾先回去,公主一会儿再来。”伽罗明白他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看着李昞坚挺伟岸的身影,他却觉得与自己的哥哥好相似,只是她不知道,现在的李昞,每走一步都是咬牙硬撑。 侧过刚才的树木,停在宴会与树木之间,趁着空隙,将刚刚拿出来还没来得及服下的药赶紧服下一粒,握着装药丸的小瓷瓶,脑海里一瞬间便想起独孤伽罗,眼光却扫过握在另一只手的手帕,心里也是欢喜,在这个时候,自己身上连块可以拭汗的手帕都忘了带。 将小瓷瓶与手帕都统统揣进怀里,呼吸吐纳了几口气,感觉身体大概缓过来了,才缓步步入宴会。 刚进入宴席就被苏威抓住,诉苦道:“哎呦国君呀,您去哪儿了,想敬您酒的都来灌臣了。”李昞一笑,道:“走了两步散散酒气,既然回来,那就继续喝。”一旁杨坚见此,也正好喝不完的酒,顺便搭上李昞。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昞身上,伽罗趁着这个空隙悄悄坐会了位子。 李昞是被送上马车的,今晚上谁都喝了不少,坐上马车之后马车就驾着往大使馆而去,李昞自怀中掏出小瓷瓶和手帕,握在手里,身上还是出了汗,拭去汗水,手帕上面还带着香气,刚刚搀扶时的香味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李昞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心中道:“好有趣的公主。” 卫王回到王府,独孤般若正等着他而一晚没睡,杨爽微笑着一把抱过独孤般若,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独孤般若闻得他一身酒味就知道他喝多了,也不和他多计较,道: “我担心你,这种场合肯定少不了喝酒,我给你备了醒酒汤,我去给你端。”“不用了,还没醉到需要醒酒汤。”“可王爷。”话还没说完,杨爽已经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带着酒气的吻扑面而来。 回到大使馆,一身的汗渍使的人身上十分不舒服,但身体带来的疼痛却都已盖过,李昞再次拿出小瓷瓶,又倒出一粒药丸,苦笑道:“要是让独孤伽罗知道我又喝酒,而且还喝了那么多,她一定又要皱眉了。” 伽罗回到寝宫,就一个人呆呆的躺在榻上,为什么会觉得那人的背影那样像皇上,哎,皇上是今天太累了懒得理我,估计等明天休息好了就来收拾我了,算了不想了,我也要睡了。刚好这时宫女前来,柔声道:“公主,浴池已经准备好了。”伽罗嗯了一声,也就前去沐浴了。 快中午了,李昞才从床上爬起来,好好休息了一个晚上后感觉身体恢复的不错,这才叫侍女们进来为自己准备梳洗,一会儿还要进宫,商谈必要事情,未免节外生枝,事情越早处理完越好。 整理好身上后突然看见放在枕头旁边的手帕,已经弄脏了,人家姑娘家肯定也不会要了,想到就觉得有些愧疚,旁边有侍女,便开口道:“将枕头旁的手帕洗干净。”侍女恭敬的应了下来,整理妥当,也就出门上了马车。 杨坚已经在御花园等待了,李昞看见有些歉意的笑了笑,道:“来晚了。”“没有,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今日花园百花盛开,十分美艳,只是出来观花罢了。” 两人随即坐下,李昞开口道:“今早收到国相的书信,国内民众十分关心此事,毕竟嘛,事关自身,而且,苏威翟飘渺似乎也很关心?”“呵,苏威嘛,一心为国,他也是站在百姓的立场,今日未时,便可签下国书。” “如此,那真是难为苏威了,如此奔波。”“是啊,这”杨坚话未说完,眼光飘向另一端,李昞道:“花儿开的好,十分好看。”说完站起身走在小道上赏花。 杨坚也则沉声道:“我还没去找你,你先自己来了。”话音甫落,伽罗从花丛里走了出来,道:“我看皇上今天没去找我,还好奇呢所以就过来看看。” 杨坚盯着自己的妹妹,真是难服管教,伽罗也知道皇上在瞪着自己,转身朝着李昞所在方位道:“大唐国君也在?”李昞闻言转过身,缓步走了过来,道:“原来是公主。” “国君在与兄长谈论国家大事吗?那就不打扰了。”说完立即转身逃离,碍于李昞在场又不好发作,杨坚只得飒飒笑了笑,道:“女孩子家小,不懂事,见笑了。” 跑出了好远的伽罗拍了拍胸脯,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我真是的居然送上门去,吓死我了。”说完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李昞见只有杨坚一人,好奇问道:“怎的不见卫王?”“昨晚高兴多喝了几杯,今早便叫人传讯过来,说是饮了酒,回去的路上不小心吹了点风,今日有些感染风寒,故而是来不了了。” “原是如此,那下午去卫王府看看卫王。”“这一趟就不必了,国书下午就能把程序走完。” “哦,下午走完,那明日就要启程回国了。” “啊?这样急,难道我大隋就没有什么值得国君多看两眼的?”“说笑说笑,实在是百姓太过关注此事,加之此行一来一往也浪费不少时间,国内实在是还有许多国务需要处理,无暇分身啊。” “原是如此,也罢,那今晚为国君准备践行酒,也是大隋的一份心意。”“哦,这样,有的劳烦了。”“那里,此是我大隋对盟友的诚意。”两人相视而笑,对于同样的目的达成,对彼此,都是利益。 有了上次的教训,杨坚这次有了准备,直接将伽罗禁足在寝宫,免得晚上的饯行宴她有来胡闹。 李昞安静的坐在使馆内,手上拿着的正是两份国书之一,面前的都是此次所带侍卫中最精锐的亲卫队,李昞递过国书,道:“你们拿着国书,化妆成老百姓马上赶回大唐。” 队长接过国书,疑惑的道:“你陛下您?”“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而不是提问。”“是。”“马上走,记住,一定要将国书带回交给国相。”“是”。响亮的回答使的李昞心里更加沉重,这份江山,到底要用多少人的血才能保住啊。 门重新掩上,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人,周围只剩下安静,静的李昞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抬起手放在心口,这里装了太多,以至于到现在,自己都不清楚它的跳动是为了那些人?那些事? 李昞一个下午都安然的坐在屋子里,直到黄昏,屋子已经开始暗了下来,皇宫派来的马车来到使馆前,侍女进来禀告,李昞站起身,坦然的向外走去,这些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 第444章 天意弄人,人间试炼 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停止,转过身对侍女道:“手帕呢?”“已经洗干净了。”“现在拿过来。”“是。” 侍女恭敬的离开,李昞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多一会,侍女果真捧着托盘,上放一块手帕,李昞伸手拿起,虽然洗过一次,但上面熟悉的香味依然淡淡的存在,满意的笑了笑,将其叠起,放进了怀中。 坐在马车里,李昞觉得心里异常的安心,还有好多私人的愿望,不知道上苍会不会给这个希望。 饯行宴的排场丝毫不逊接风洗尘那一场,李昞依旧从容的与众人饮酒欢乐,宫女见李昞酒杯已空,便端着酒壶过来为李昞倒酒,青葱玉手的手指轻轻按在酒壶顶盖上。 李昞不动声色,端着酒杯与众人寒暄,一个大臣走到李昞身前,敬酒与李昞,李昞见他已喝的有些状态了,便欲与他推杯过盏,不料推挡间竟将酒都洒了出来。 就着敬酒的架势,空着杯子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众人皆呼大唐国君海量,又上来数人敬酒,李昞也来者不拒,拿过大臣的酒壶竟自己斟酒起来。 杨爽坐在桌前看着君臣之乐,自己端着酒杯也敬酒与杨坚,道:“皇兄,我们兄弟也好久没有好好喝酒了,借着今晚大唐国君的福,做皇弟的,竟皇帝兄长一杯。” 杨坚并不意外,微笑着端起酒杯,道:“是啊,为兄忙于政务,与杨爽的相聚少了,但哥哥对弟弟的情义未减分毫,杨爽,哥哥希望你能明白啊卫王。” 杨爽失声一笑,道:“皇兄说的对,得到皇兄的爱护,皇弟我十分欣悦。”说完将酒杯高抬,直到杨坚也抬起酒杯,在长袖的遮掩下,两人各自饮下杯中的的酒。 杨爽饮着杯中酒,为何这酒这般的苦涩,美酒醉人,为何自己却是越喝却清醒? 众大臣围着李昞轮番敬酒,杨爽见此,便端着酒杯走到李昞的身边,对大臣们道:“大唐国君远来是客,不能这样欺负人啊,本王代国君喝几杯,可好?” 对于杨爽温和的目光,李昞也报以温和的态度,道:“卫王海量,那吾便先去吹吹风醒醒酒,再来替下卫王。”“好,不过可得快,这些臣子的车轮战,本王一人,可承受不住啊。”“好,各位,卫王海量,就看看就晚,这神话能否终结了。” 众大臣一阵高呼,纷纷向卫王敬酒,而李昞则趁着这个空隙微笑着走到一旁的花丛中,自己此次没有带人,况且现在,自己就算有人在此,只怕也走不出去了。 正当李昞一筹莫展之时,却见一旁的花草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循着音走到花丛边,却见定安公主躲在那里,伽罗见自己被人发现,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之站起来道:“不要让人知道哦。” “好的。”“你是不是又喝多了出来透气啊。”“是啊,你猜的还真准。”“我一猜就知道了。” 李昞微微一笑,突然好似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到伽罗面前,道:“这是你上次落下的,我叫人洗干净了。” “啊,你还真的还回来啊。”“这是你的。”伽罗见他这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伸手便拿过手帕。 李昞随身的亲卫队被他派回了大唐,大使馆的都是此次带来的侍卫,街道上一匹健马奔驰而来,慌忙停在使馆门前,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正是李昞私下派回大唐的亲卫队,而他此时却一身的伤滚落下来,跌跌撞撞的走进门口,正好遇上守门的侍卫。 守门侍卫心有不好预感的问道:“你去哪里了,今天一下午都不见你,怎么会一身是伤?”“快,快,皇上,大隋公要杀君上。”“什么?”同伴带回的消息太过震撼,但他们对同伴带着一身伤带回的消息显然毫无怀疑,所有侍卫在闻听的李昞要被杀的消息后都异常愤怒。 众侍卫自腰间拔出钢刀,其中侍卫长道:“我们冲进皇宫,只有这样才能救下君上。” 众人纷纷附和,只有那受伤的亲卫道:“不能这样,否则会被认为是两国开战,我在赶回来报信的途中大致想了想,现在要救君上,只能这样了。” 看着伽罗,李昞真的觉得这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却也只得柔声道:“一大群男人在哪里喝酒,有什么好看的?”“你不知道,我皇上,竟然把我禁足,他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不想我来参加你的饯行宴的。” “要践行,公主心意在下收下,赴宴,就不必了。”“皇宫里好无聊,好不容易热闹一下,我才不会错过。”“哦?公( 主觉得无聊到闷?”“嗯。”“那公主可不可以帮在下一个忙呢?” 缓步走回宴会,李昞依旧一脸温和,给人以谦谦君子之印象,刚已步入宴场,敬酒的人便将李昞围了个水泄不通,无奈又只得继续满酒。 伽罗换了身衣服,勇猛的侍卫铠甲穿在她清瘦的身体上,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英姿飒爽,走至宫门对着守门军士道:“大唐国君心情好,多喝了几杯,现在已经是醉的人事不省了,我奉皇上口谕,前往使馆叫国君侍卫前来相接。” 守门军士看着伽罗疑惑的道:“你是那班的侍卫,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哼,本爷驻守内宫,自然不是谁谁谁都能随便见得,再说了,我可是奉了皇上的口谕办事,你们这样耽搁,皇上怪罪下来,你们谁承当的起?” 一句话压下了多少疑问,守门军士不再疑它,便打开宫门,对伽罗放行。 出了皇宫的伽罗心里可谓是乐的比去宴会搅局还要高兴,也就不再去想杨坚的事情,独自前往大使馆而去。 侍卫们换下铠甲,一身轻装上马,扬鞭策马直奔皇宫,大唐国君离国已久,国内事务繁多,朝臣纷纷上书请国君回国,这样一来,杨坚便只能放了李昞,又或者将人全部杀了,可这样,就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使得李昞有生的希望。 伽罗一路半玩半赶路的状态来到使馆,却不见半个大唐人,询问馆内仆从,得知侍卫换装离开,问了前行的方向,竟是皇宫,心下疑惑,担心事情可能与杨坚有关,便不再耽搁,迅速赶回皇宫,因此特地挑了一条僻静的捷径走,不想却正好遇上赶去皇宫的侍卫。 伽罗快步赶上去,道:“你们怎么跑出来了,大唐国君还叫我来找你们,交东西给你们呢。” 远远一双眼睛正好看着眼前的情况,似是在交谈着什么,却又听不清楚。 饯行宴还在进行,一个小太监猫在一旁,向裴蕴打了个招手,裴蕴见到他也就走了过去,两人嘀咕了几句,裴蕴便挥手让小太监下去,自己走到杨坚身边,低下头在杨坚耳边耳语了几句。 杨坚皱起眉头,眼中有的只是一片寒冰,看着眼前的盛宴,压下心中的怒,低声对裴蕴嘀咕了几句,便离开了宴会。裴蕴恭送杨坚离开后绕过正在被灌酒的卫王,也端起酒杯拉过李昞,众大臣见是杨坚身边的总管,也都识趣的转而去敬卫王。 李昞笑着道:“多谢公公解围,实在是不胜酒力啊。”“国君严重,奴才受不起,君主已在御书房,请大唐国君前往。”“哦。”李昞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既如此,请带路。”“请。”放下酒杯,两道身影低调的离开宴会,整个会场就只剩下一个卫王独撑了。 御书房的灯亮如白昼,杨坚端坐在椅子上,面容沉静的吓人,李昞走进后就感觉到了震慑力的威严,看着坐在高位的杨坚,平淡如风的挑了把椅子坐下,裴蕴轻轻关上门,站在门口侍候着。 杨坚终于抬眼看向李昞,好似要在他身上看着洞出来,过了许久,屋子里依然只剩下沉默,李昞不急不慢,依旧眉眼温和,道:“怎么不饮酒倒跑到书房里来了,是要处理国事吗?” 温和的语态使的杨坚更加的愤怒,却碍于身份始终压抑,道:“你是怎么将吾伽罗弄到宫外去的已经不重要了,吾只是太好奇,你为何要对一个小姑娘下手。” “嗯?”李昞轻轻皱起眉头,对于杨坚的话,他还是很相信的,只是为什么他会认为是自己要对定安公主不利?“说笑了。”“事有退让,但不是无限度,你当真认为吾没有这个实力留下你吗?”“那不妨一试。” 点着蜡烛的房间亮着昏暗的灯光,褪下铠甲,擦去身上的血迹,再撕下戴在脸上的面具,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虞世基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小屋宽敞别致,布置精细,和自己以前住的地方十分相似,而这些,都是世兄一手做完。 御书房一如既往的安静,杨坚也没有爆发,只是声音低沉的可怕,“你叫侍卫换上轻装来皇宫是要做什么?挟持定安,目的又是什么?逼吾就范么? 荒谬之极,在整个大隋面前,定安,甚至于吾,都渺小的如同尘沙,不要说牺牲定安,就是自己,吾也会毫不手软,所以,你的算盘,打不响。”李昞莞尔一笑,眼神中带着的不只是哀凉还是敬佩,道:“国君无情,可是对百姓太过多情?” “这是吾自己国内的事,不劳外人操心。”“好,那现在,你是放吾离开,还是杀自己伽罗?”“放肆。”“呵,放肆不该在吾面前说,你我同为一国之君,不是尊卑隶属。” “吾从无害你之意。”李昞掀起墨绿色的衣袍下摆,从容的翘起二郎腿,依旧面色温柔的道:“你有牺牲伽罗甚至自己的勇气,却没有承认的担当,不过,不重要啊,不需要给吾解释。”“所以同样,你也不会给吾任何解释。”“太多时候,解释本就是多余。” 杨爽酒量想来就好,如今两位国君不在,众人皆以为是喝醉了而卫王也喝的不少,主角都走了,杨爽也就让众人散场,明早为大唐国君送行,在场者唯有卫王身份最高,而卫王开口,众人也只得退下。 见人都已离去,杨爽也站起来,接过太监捧的披风系好,缓步向宫门走去。这一路,走的卫王心情很是不错,今晚甚至还有难得的月色,和着清爽的夜风,的确是使得人心情好。 故此一路走的缓慢,待走到宫门前时,停留在哪里的大臣们的马车都已离开,只剩下自己和李昞的马车,面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依旧踏着稳定的步调,缓步向前走去。 杨坚盯着烛火,心里却陷入了沉思,李昞把玩着手上的瓷杯,倒有些像是在研究,毕竟这个时候,就是看谁更沉得住气,终于,经过反复的衡量,杨坚开口对门外的裴蕴道:“夜深了,大唐国君明日还要启程回国,送国君回使馆。”门外的回答恭敬而从容,听不出半分的情绪。 伽罗将锦囊交给侍卫,侍卫打开锦囊,只见一张纸条,打开看后沉重的叹了口气,便不再搭理伽罗,回过头沿着刚才的路,原路返回了使馆。 伽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他们又都回了使馆,心里也就不再为杨坚担心,干脆自己也向使馆跑去,好不容易出躺门,才不要这么快就回去。 此时已经入夜,街道上人已少去,白天熙熙攘攘的大街现在则显得有些清净,远处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伽罗也并未在意,只是侧过身走的靠边些,马车经过身边时却停了下来,车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晚上风寒,上车吧!” 伽罗回头看去,李昞正凝望着自己,心里不知怎么的竟十分高兴,也不管平时里的什么管教,也就自己上了马车,待自己坐稳,马车才又重新驾驶。 看着身穿军士铠甲的伽罗,李昞依旧语气温和的道:“你怎么穿成这样?”“我要不穿成这样根本出不来宫,还怎么给你送东西啊。”“呵,你出宫需要偷偷摸摸的?” “你是不知道,我皇上管我管的多严,今晚为了不让我捣乱就把我软禁在了寝宫。”“嗯?”李昞眉头微皱,道:“那你是怎么离开寝宫的?” “本来他们都是看我看得很严的,可是晚上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集体闹肚子,我就趁机跑出来了,怎么样?天助我也吧!” 看着面前笑得天真烂漫的伽罗,李昞也笑得纯粹,这让他想起了独孤伽罗,印象中她从未这样笑过,同样是人,真的是命运弄人,一个身份,决定了一生。 看着沉思中的李昞,伽罗也好奇的盯着李昞,之前没有仔细的看过,现在看来,他的五官比之哥哥更加柔和,没有皇上那样深邃如同刀刻的容貌,是人更容易亲近,同样好看的丹凤眼。 李昞给人是似冬日里仅剩的枯叶,展现的是无尽的苍凉和无奈,任由着命运之神的摆弄,而皇上的眼睛里,看到的似是一个深深的漩涡,很容易使得人迷惑。 感觉到伽罗在盯着自己看,李昞扭过头,道:“为何你也老是这样盯着我看?”看着面前伽罗的眼神,使的李昞想到了独孤伽罗,他也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伽罗闻言立即刻意的扭过头,道:“有吗?谁看了,我只是看看你喝醉了没有而已,嗯,对,就是这样的。” 刚刚落下话音,伽罗又似想到什么,回过头对李昞道:“什么叫又?还有别人也是这样盯着你看吗?”“嗯?”皱起的眉峰使的李昞看起来更加迷人,眼中的神情使得人感觉更加深沉,“你还不回宫?”“不要,我才不要这么早就回去,让皇上他软禁我。” 带着任性的伽罗使的李昞十分容易想起自己心爱的弟弟,李璋也是这样的任性,但希望,自己不是杨坚。 忽然一阵箭雨破空而来,尖锐的声音带着死神的召唤,护送的官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满身利箭而亡,李昞也没想到杨坚还是会出手,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出手。 但,李昞始终是李昞,抓起伽罗离开马车,随身魃阎剑已紧握在手,现在乞求上苍也已无用,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握在手里的剑,三十余名手握钢刀的黑衣人踏着铺满尸体的路从四面八方攻向李昞,纵然武功高强。 也心里明白此战必然凶险,武功再高,也敌不过轮番攻击的车轮战,显然黑衣人没有给予李昞多余的时间思考就已一拥而上,配合相连,看来自己的命今晚是危险了。 刀刀夺命,剑剑求生,尽管知道对方是谁派来的,但却依然护着怀里的人,宽阔的街道现在已不够躺下的尸体,平静的夜晚掩不住死亡的哀吟,地上已经倒下了十余名黑衣人的尸体,但来者的眼中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欲望,李昞依旧将伽罗护在身后,握着魃阎剑的手也更加沉重。 第445章 绝情路 真气不断使用,功力的冲撞使的李昞筋脉正在承受着真气乱撞的痛苦,但李昞永远是李昞,不屈不饶,无论多大的痛,无论多大的伤,都会挺过去的。 第二轮攻势已经开始,四面的围攻使的李昞活路难寻,一名黑衣人钢刀袭来,李昞带着伽罗闪身躲过,自幼便娇生惯养的伽罗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心下自然是十分惊恐,而面前所面临的场景,却又不是自己所能挽回,但是护在身前的墨绿色身影,却让她的心,觉得莫名的安宁。 面对杀手的毫不留情,李昞既要忍受身体带来的痛,又要护着怀里的人,终于,这成为他的破绽。 一生都在守护,到头来能我在手里的又剩下什么?或许丹青留字,千百年后,还有人为他落下一声叹息。 黑衣人改而直攻伽罗,不懂武功的她在这场谋杀中成为了最无辜的牺牲品,她只能无奈的躲在李昞身后,延迟着死神的召唤。 钢刀砍向伽罗的时候,李昞意识下为伽罗当下杀招,却不料另外四名黑衣人的配合,同时又是四柄钢刀砍来,魃阎剑挥剑挡开其中三把,最后一把利落的刺入心脏位置。 李昞侧身闪开,却因护着伽罗而放开了最快的速度,冰冷的钢刀刺入了身体,温热的血温暖了它,直到那血滴在地上,李昞还是护着伽罗,长剑刺入。 黑衣人抽身闪过,李昞踉跄后退数步,直到伽罗不知不知所措的扶着他,黑衣人再次以圆形将李昞围在中间,静,静的所有人都能听到血低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无杂音。 李昞身受刀伤,真气乱撞,现在的他。好似已经看见彼岸花,艳红夺目,一生厮杀,一生算计,一生守护,到最后,还要连累眼前这个无辜的女子,想想真是觉得讽刺,心里觉得苦,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微微侧过头,看向伽罗,本应是骄纵的公主,却因自己而不得不亡命冤魂,眼中的愧疚,深的让伽罗不敢细思。 “对不起。”轻声却坚定地声音撞入伽罗的耳朵,瞬间占据了她的心,太多时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一个再纯粹不过的眼神,就能让另一个人选择俯首称臣。 “不关你的事,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说对不起。”伽罗也不知道为何这时候的自己会这样的镇定,难道因为爱上了某一个人,在面对他时,这股爱的感觉,会给予勇气么?一直被护在身后的伽罗羞涩的伸出手,牵住了李昞没有握剑的手,掌心冰凉,这让李昞的心里也有了凉意。 黑衣人见李昞已受了伤,伽罗又不会武( 功,众人更知道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刀光冰寒,再次向李昞袭来。 没有后退的路,只有拼死的决定,魃阎剑皇者之风,永远不会因为皇者的处境而降低威严,牵着伽罗的手不曾松懈,自己一生守护,到头来依旧一无所有。 需要自己守护的人自己无能为力了,眼前的人,便不能让她陷入困境,自己的命,本就时日无多,恨很好,念也罢,对于死人,或许都不重要了。 远处站着的身影几乎融进了暗夜,但眼中的目光,却比这夜晚还要暗,还要冷。 虞世基不知该怎么样去和杨爽说话,这是杨爽心里的一道伤,伤总是要结疤的,只是那道伤,结了疤,却总是又被掀开。 杨爽终于低下了头,道:“你不用担心我。”“世兄。”“呵,只有当你知道我心情差到极点而你却无力安慰我的时候,你就会叫世兄。” 虞世基被说中了心里的习惯,也低下了头,看着街道上的厮杀,杨爽道:“李昞是想自己全力引开杀手,给伽罗一个生机,讽刺,这才是讽刺啊。” 听的杨爽说话,虞世基抬起了头,道:“你要再不救人,就只能收尸了。”“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尚且这样残忍,更遑论我这个身上有一半不同血的弟弟。”说完转过身,同时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便离开了。 李昞已经决定放弃自己的命了,只为了能给伽罗博得一丝生机,毕竟,对这些人来讲,自己是远远重于伽罗的。 又是一轮围杀,伽罗紧紧握着李昞的手,任由着这个人将自己带入地狱,李昞已经决意放开伽罗的手,将她扔出战圈,就在即将放手的一刻,无数利箭穿透风声,夹带着刺耳的呼啸,随之便是黑衣人的丧命。 突来的变故使得伽罗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慌忙间李昞握紧了伽罗的手,那温暖的手掌好似带着力量,使人安定,“别怕,也别动,没事的。” 李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伽罗安静下来,平静的看着李昞的双眼,利箭从耳边呼啸而过,地上的尸体,沾满权欲的鲜血,但在伽罗此时的眼中,能看到的,只有李昞。 黑衣人全部倒地身亡,李昞身体的重创使得他有了一瞬间的失神,失去了敌人的意志也变得脆弱,伽罗见李昞就快倒了下去,立即扶住了他,眼神中的温柔与担心,却让李昞想起了另一个身影。 不经意的扭头,却正好看见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两道背影,白色的背影并无印象,只是那个黑色的身影,让他心里,又陷入了算计。 血还在流,甚至也沾染了伽罗的铠甲,伽罗扶住李昞,道:“你流了好多血,我送你回使馆再再宣太医。”“不用。”“你流血了。”“我担心那些人还有余党,所以就不回去了。” “你放心,经过这件事后,皇兄一定会派兵加强这里的守卫。”李昞闻言低声笑道:“那时间也来不及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我需要养伤。”看着李昞的模样伽罗觉得心里十分难受,甚至于愧疚,好像这伤是自己造成的,只是相爱的两个人,谁又能分清到底是谁欠了谁。 扶着李昞,两道身影避开地上的身体,躲开流出的鲜血,缓缓消失在街道。 城中的房子密密麻麻,但李昞知道自己决不能投宿,黑衣人没有按时回去,也就说明了结果,自己若投宿只会牵连无辜,两人便这样走在城中的街道,像两个孤独的游魂,找不到前往黄泉的路。 “梆、梆、梆。”敲更的更夫带着学徒走在已经无人的街道,一旁有个死胡同,有座小宅院,更夫指着小宅院对学徒道:“以后打更,这个胡同就不用管它,记住了。” 学徒好奇的摸了摸头,道:“为什么这个不管它?那里面的人怎么知道时候呢?” 不待学徒说完,更夫举起木棍敲了敲学徒的头,道:“我还会害你啊,这房子原来住的,也算是户人家,家里有些财产,在外头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又不管,人家姑娘就找上门来了,没想到这人顾及颜面,不肯承认,那姑娘悔恨之下就在他家客厅撞墙死了。 从此之后,这家人就在没有安宁过,那姑娘化作厉鬼,天天回来纠缠,这家人没办法了,只好搬走,现在时不时的,都还有人听见房子里头有女人的哭声。”听完更夫的话,学徒吓得连连点头,颤声道:“那师傅,我们赶紧走吧!我怎么觉得冷。” “冷?这就怕了?这么大座城,哪里没个冤死鬼,年纪大了,难免遇到些,我就来给你讲讲啊。”更夫边跟学徒讲着经历边打更走路,不一会儿也就离开了这个死胡同。 坐在石阶上的李昞看着离开的两人,转头看向房子,伽罗听完更夫的话也不禁有和学徒一样的反应,感觉到了伽罗的变化,李昞握紧了伽罗的手,自己也咬牙撑着站了起来,道:“我们进去吧!” 伽罗看着李昞眼神看向的地方,道:“可那里面有鬼啊。”惊恐的面容看得人也不禁生了怜惜,李昞道:"别怕,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在天见,鬼怪不敢惊。 “真的?”看着伽罗疑惑惊恐的眼神,李昞握着伽罗的手顺势将人拉的靠近自己一些,眼神中满带使人安宁的镇定,轻声道:“相信我。” 伽罗选择了相信,或者说爱了的女人没有选择,或者,只能选择爱或不爱。 久未有人居住的房子结着蛛丝,屋子也一片狼藉,暗夜中的月光照射,昏浅的视线所及使得屋子看起来更加可怕。 紧紧依偎在李昞怀里的伽罗更是害怕,但心里却还是惦记着李昞的伤势,狼藉的屋子中还残留着搬走时未用完的蜡烛,两人身上皆未带火折子,借着昏暗的月光,伽罗扶着李昞坐在了椅子上,随即叹了口气,李昞敏感的捕捉到了这声哀叹,道:“怎么了?” “有点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伽罗疲劳的说道:“这什么铠甲,好重。”“铠甲是战场护身之物,金属所铸,自然沉重。”伽罗听到李昞的话后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立即将帽子摘下,又将铠甲脱下。 李昞还来不及阻止,却见伽罗已穿着晚上偷溜出来时那身衣服,原来她只是将铠甲套在外面,怪不得敢这么大胆的脱下,李昞心里正笑自己多心,伽罗已拿过魃阎剑递到李昞身旁,道:“你伤的那么重,一路上却还带着它,我想,它一定是很重要了。” 李昞没有握住剑鞘,确实握紧了剑柄,清脆的铁器摩擦的声音伽罗还没来得及反应,剑身已带起火光,经过蜡烛的时候点燃残烛,重新将剑放回剑鞘,明亮的烛光下伽罗才看清李昞的上衣已是被血沾透,心疼的抬起手抚摸着沾满血的衣衫,墨绿色的衣袍沾上血,将衣衫的颜色衬的更暗。 看着伽罗的眼神,李昞有些不忍,道:“无事,我已点穴封血,没事的。”伽罗听着李昞安慰的话语,心里只觉得更疼,那么多的血,那么深的伤口,一定很痛吧! 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眼泪落下,看着这张不久前还活泼开朗的脸,现在却带满了哀伤、惊恐与悲伤,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替落泪的人拂去泪痕,那样无助的模样,使得李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其实,都是自己连累了她,想着这些,李昞竟在不知不觉中,将人轻轻揽入怀中。 带着鲜血和檀香的味道混合,落入伽罗的脑海中,形成了醉人沉迷的熏香,没有任何抵抗的落入了这个怀抱。伽罗倒在这个怀抱里,心里却不知足的想念起他的眼睛。 现在自己被他紧紧拥着,却看不到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仰起头看去,李昞却被她这个动作惊扰,低下头的时候正好撞见她抬起头,沾着泪水的眼睫毛颤抖的亮着晶莹,明艳的属于少女独有的面容使得李昞不禁看得入神了,竟鬼使神差的吻了下去。 带着腥甜的味道落入口中,好似魔鬼的诱惑,伽罗没有抵抗李昞这样的行为,但她却也不知道怎么样迎合,呆呆的任由李昞亲吻,直到那双牵着自己的手落入腰间,解开了腰带,抚弄着自己的肌肤。 伽罗才好似从噩梦中惊醒,准备要推开眼前的人,但落入欲望的人又怎么会是能推开的,因为疲惫的身体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伽罗的反抗到显得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姿态,李昞一路亲吻,在这宅院里,明月为证,繁星为媒。 杨爽回了王府,深夜的月光显得更加冷淡,杨爽拿下披风,坐在了椅子上,整个人平静的使人害怕,虞世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宽慰他,这时杨爽开口到: “你是不是在想着怎么安慰我?其实,有什么想不通的,他总会让人以为他很在乎你,当威胁到他的权威时,任何人都不过是他要踢开的阻碍。” 虞世基轻叹了口气,坐在了杨爽的身旁,道:“既然你已看透,就不要再纠结于这件事了,好好做你的闲散王爷,要是你不喜欢,就回当年师尊的住所吧!” 杨爽抬起头看着虞世基,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虞世基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我知道你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背叛,只是你想过没有,儿时的情谊,是最纯真的,只是人难免会长大,长大后,思想不同了,总会有许多的变化。” “我不喜欢你帮他说话。”“那好吧!我闭嘴。”房间一时陷入沉静,最终,还是虞世基忍不住开口道:“使馆的那些侍卫,会不会遭到灭口?” “只要不能确定李昞死了,那些侍卫就是安全的。”“他”“呵,多好的机会,一举铲除两个敌人,自己还不用惹麻烦,一箭三雕啊,这才是我的好皇兄啊。” 明白了杨爽话中的含义,虞世基也点了点头,道:“你故意让伽罗出宫,目的就是看他会不会连自己亲妹妹也杀?”“现在不是有结果了么。” “虞世基闻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好扯了话题道:“你还不回去看嫂子吗?都在这么晚了。”杨爽抬头看向窗外,好像的确是很晚了,这才站起身,到:“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虞世基见他要走干脆站起来要送客,嘴里只是嗯嗯的胡乱答应着。 雪恒院的灯依然还是亮着的,窗边依旧坐着一个身影,扶着心爱的古琴,琴声忧伤中带着切切的等待,这样的场景,杨爽再熟悉不过,心里一阵愧疚,自己终究还是让她活在了等待之中。 一阵阵低沉的琴音伴着主人的心情而动,一声声,都是主人心情得话语,一声声,都是主人无人说话的真心,一声声,都是主人心中急切的期盼。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纤细的双肩,落在琴弦上的手戛然而止,缓缓回头,正是心中期盼之人,不再管其他,身体微倾,依偎在了爱人的怀中,温暖熟悉的味道,将方才心中所有的不愉悦都扫去。 杨爽不知道要怎样去哄她,甚至想不出什么好听或者女人爱听的话,于是也抱住她,两人相拥的情景,简单而温馨,早已胜过无数语言。 天际已经渐渐泛起了鱼白,杨坚一夜无眠,站在窗边看着天际,看着明月西沉,看着暗夜慢慢消失,东方鱼白的显现,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深邃的五官也显得有了柔和,眼睛眯起,等待了一晚,终究还是平静。 裴蕴走到门口时听了下来,思虑再三后方才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道:“皇上,刚才去查探的回来了。”杨坚并没有因为裴蕴的说话而有所动,一动不动的道:“全死了。”“是。” “李昞的武功,或许几年前是可以办到的,只是消息传来,他不知什么原因身体已大不如前,不可能啊。”““影子们全是被利箭射杀,应该不是肃杀国君。”“嗯?” “许是肃杀国君自己也感觉到事态,提前有所准备。”“不,是他,是他将计就计。”随之转身,愤怒的掀了桌子,眼中的怒火像是燃烧的烈焰,势要吞没所有心中的不愿,“是他,为什么朕会输给他,为什么?” 第446章 往事纠缠 看着如此有失人君风范的发怒,裴蕴心里也知道是谁了,这下更不敢上前劝解,杨坚怔怔的站着,好似过了许久,才强制压下了怒火,裴蕴见杨坚面色有些好转,心下的巨石方才落下,杨坚缓步走回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道:“公主呢?” “未回。”“嗯?这么多人居然看不住一个人。”“许是人为。”“哦?”“当日公主宫中太监宫女,皆吃坏了肚子,奴才想,事情没有这么凑巧。”“哼,看来定安这步棋,早在算计之内了。” “肃杀国君?”“他以为劫持了定安,就有了保命符。”“那要不要派人全城搜查?”“那样只会使得李昞狗急跳墙,罢了,估计现在,也抓不到他了。” 伽罗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门外,清晨的风还是寒冷的,李昞走到门口,将自己的披风披到伽罗的身上,而伽罗却至始至终都不敢再抬头看李昞,伽罗的神情思虑,李昞怎会不知,轻轻将人拥入怀中,道:“天亮了,我要去办事情去了。” “你要走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不要这样悲观,你现在跟着我不安全,你先回宫,我,回国后递国书于你兄长,两国联姻。”伽罗闻言如在梦中,挣脱怀抱,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看着李昞,道:“真的?可是皇上很疼爱我的,他会舍得我嫁那么远么?” 看着伽罗眼中的真挚,李昞就觉得心里很痛,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命,在她兄长心中,也不过是尘沙,明知是谁派来的杀手,却也不能说,现在娶伽罗,也是很好的选择,或许,人太多时候的无奈,就是无法将感情与利益的统一。 两人出了小宅院,伽罗将披风归还给了李昞,还亲自为他系好,道:“系上绳,永不分。”说完转身,却在转身的一刹那,落下了泪水。 明明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为何现在看着背影,却是带满了孤单与悲凉?李昞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身上的伤也还需要处理,锦囊里的纸条侍卫应该也都看见了,现在都安静的呆在使馆吧!现在为了他们的安全,一定是不能回去的,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独孤般若起床穿好衣衫,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镜子照映出杨爽走了过来,握住独孤般若正在梳头的手,轻轻取下梳子,自己为她梳头。 这样简单的动作,在独孤般若脸上,却显示了难得的笑容,曾经也想过,这颗心不必交出去,独善其身也是好的,只是,太多的意外,让她还是把心交了出去,却再也要不回来。 丫鬟端了脸盆等洗漱用品进来,弄完后杨爽便牵着独孤般若的手向外屋走去,正准备用早餐,管家却走了进来,道:“王爷,外头有个人要见您,要奴才把这个交给您。” 说完双手捧着一把宝剑。杨爽接过剑,面带着微笑,道:“请去书房。”独孤般若也是有见识的女子,见到这把剑便知不是凡品,现在又听说请去书房,便猜到是公事上的事,于是对杨爽道:“王爷有事先去忙,早点都给你留着,办完事饿了再吃。” 面对独孤般若的体贴,杨爽心里自然是欣喜,但也有愧疚,道:“这有什么,你先自己用,我去处理些事情,饿了,你再亲自做给我吃。” 看着一脸调皮笑容的杨爽,独孤般若真有些哭笑不得,但有这么多人在,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顺着他说道:“好,要饿了,我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杨爽满脸欢乐的离开,就像小孩子终于得到自己最想吃的糖果一样。 李昞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的喝着茶,杨爽走了进来,道:“久闻国君魃阎剑世所罕见,今日是开了眼界啊。”话音落下了,人也进了屋,李昞依旧坐在椅子上,道:“再世所罕见,也不及王爷的利箭。” 杨爽将魃阎剑放在李昞的桌子上,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道:“哦?”“吾来,一则,是谢过王爷雪中送炭,二则嘛,则是想请王爷,送吾至两国边境。” 杨爽抿了口茶,道:“吾为什么要答应帮忙呢?”“若不然,王爷也就不会雪中送炭了。”“呵,我不过是不忍见两国再有战争,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王爷与在下所想不谋而合,既然目标一致,那脚步也应该一致。”“国君的脚步,岂是我一个闲散王爷能比的。”“卫王将自己看的渺小了。”“是国君抬爱了,既然目标一致,那就好,我一定送国君亲踏国土。”“那在下,是又欠卫王一个人情了。” 伽罗安静的回了宫,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这让宫女太监们觉得十分反常,刚一进寝宫,杨坚就走了进来,看着伽罗这个样子,心里以为她是受到了惊吓,所以非但没有怪她私自跑出宫,反而轻声安慰。 伽罗看着眼前疼爱的皇上,想着自己私自跑出宫遇到的惊恐,突然倒在杨坚怀里哭了起来,道:“皇上,我是不是被你保护的太好了,所以太任性了,皇上,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任性的超出了你的底线,你还会疼爱我吗?” 杨坚心下有些疑惑,伽罗今日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眼前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妹妹,轻轻顺着头发,柔声安慰道:“是哥哥不好,把你管的太严了,让你一个人,自己也没什么时间陪你,不要再害怕了,哥哥就在身边,知道吗?” “不皇上,你应该管严我的。”“好了,别怕,好好洗个澡,吃个饭,再好好睡一觉,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了,没事的,有哥哥。”“皇上。”听到皇上的话伽罗已是泣不成声,现在的自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隋与大唐虽说战事纷纷,但两国商旅却依旧是有往来的,杨爽将李昞装扮成一位随着商旅出行的护卫,前往大唐,这是一支常年来往两国的商队,请个护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看着随着商队离开的李昞,杨爽道:“我要进宫一趟,你要一起吗?”虞世基白了他一眼,道:“我对你和他之间的事,是没有兴趣的,所以,我不会去的。”说完转身,丢下杨爽一个人。 杨爽低下头笑了笑,上了马车,向皇宫方向前去,仅仅只是让李昞加入商队,但也难保杨坚不会对他下手,现在,自己就要断绝这样的可能,或许是吧! 既然已经看透杨坚是什么样的人,也就不需要再伤神,带着月寒和知秋,回到当年师尊教习之处,不才是最好的吗?母亲当年送自己出宫,章太师归隐,不都是为了离开政治漩涡吗?自己何苦再去纠缠不清呢? 想着这些,杨爽竟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想着刚才虞世基的神情,觉得上苍对自己真的已经是很好了,倾心相恋的人,知心的知己,自己何苦要去在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随着轰隆的马车声,终究是载走了一厢情愿的执着。 杨爽没有经过任何人的通报便自己走进了御书房,杨坚也与他预期一样伏案,“皇兄辛劳了。”说话间自己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杨坚抬起头,道:“这是责任啊。” “是啊,幸好我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不然也得累死了,不过皇弟却认为,这样做一个闲散的王爷挺好的,是吗皇兄?”“那就看各人的意愿了。” 杨爽低下头,道:“皇兄,李昞已经回肃杀了。”“朕知道。”“我也要走了。”杨坚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显得意外,扭过头看着杨爽,过了好久,久的就像从儿时到长大,只是杨坚的眼神,却是从现在回溯到儿时。 “你决定了?”声音轻柔,好似一片云一般的,听在杨爽的耳中,传入心里,却不知是欣慰还是哀凉。抬起头,正好对上杨坚的眼神,那眼神中夹带着期盼、欣喜、甚至于儿时哥哥对弟弟的宠溺。 “皇兄是皇帝,臣弟只做个卫王,以后不能再长陪在皇兄身边了。”一声浅浅的低叹,杨坚站了起来,走到杨爽身边,抬起手放在杨爽肩上,轻轻拍了拍,道:“杨爽,我们若只是平凡人家的兄弟,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兄友弟恭,上天太弄人,生在最无情的帝王家,皇帝哥哥,希望你永远,都是卫王。” “呵,真的么?”“杨爽,哥哥,也是皇帝,你永远是卫王,皇帝,也就永远是你哥哥。” “所以,卫王是皇帝的弟弟前提,是永远是卫王,且,永远不会与皇帝的利益相背。”一声叹息,听在杨爽耳中格外的沉重,过了好久,杨坚才开口道:“因为,为了肩上的担子,你的皇帝哥哥,连自己都可以放弃。” 杨爽听到这话,沉重的抬起头,眼神中是令人看不清的迷茫,尽管心中早有预料,但脸上的神情所带来的落寞,还是诧异了两人。 “呵。”一声笑,是无奈,是悲哀,是荒凉,更是生在帝王家的无奈。“哥哥,小时候我犯了错,你就会为我背黑锅,让我免于受责。 那时,父皇有两件孔雀翎毛披风,一件赐予了嫡妻皇后,另一件,赐给了长子的你,可你看到我眼中的喜欢,所以你将它送给了我。 小时候,有什么事总是你挡在前面,我记得有一次我犯了错,你代替我被父皇责罚,跪在地上抄十遍论语,当我去看你的时候,你只是疲惫却温和的笑着看着我。” 听着杨爽的话,杨坚好似也陷入了过往的回忆,转过身,一抹微笑浮起,却笑得那样苦涩,令人看得心痛。“儿时的事了,好快,一眨眼就那么多年了,哥哥没变,弟弟也没变,只是责任担子,太过无奈,太过无情。” 杨爽微笑着转过身,心里好似轻松了许多,却又空落的不知道为什么,站起身来,独自向外走去,谁也没有再多话,谁也没有勇气再说话,谁也没有勇气转身,去看那凄凉的背影。 杨爽能感觉到令人窒息的空气,站在皇宫的地板上仰望着天空,像只风筝似地,想飞的远远的,却偏偏一根无情的线彻底束缚了自己,可自己,却又无法离开,只能感受着窒息的生存。皇宫,这个地方太令人惊恐,杨爽十分不愿在这里,却还是一生轻微的叹息。 “哥哥。”熟悉的声音传来,杨爽转过身去,看见风月敏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在大隋,公主未出嫁是必须呆在宫中的,所以尽管杨爽已经封王,风月敏还是要呆在宫里的。 杨爽的苦涩好似也挥扫而去,风月敏是个标准的淑女,温柔安静,端庄美丽,见着亲妹妹的杨爽显得心情十分的好,道:“最近可还好?”风月敏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哥哥,我想出宫去看嫂子。”“当然好,走吧!”说着便领着伽罗离开。 想起上次见风月敏时还在即将嫁卫王的时候,一个多月了一眨眼就,风月敏温柔端庄,姑嫂两人性格相近,也聊的十分投机,毕竟同时女人,有些话,风月敏或许,只能对嫂子说了。 剪去枝丫,风月敏将修剪好的花儿放进瓶子,道:“皇帝哥哥前几天来找过我。”“哦,有人关心你啊。”“皇帝哥哥说苏威家的嫡子文武全才,人品贵重,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风月敏漫不经心的说道,而独孤般若心里也清楚,这不是简单的夸赞,整理着手上的花枝,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呵,还能怎么想,这是女人的必然的路,更何况,我是公主,我的身份注定了我一生的生不由己。” 独孤般若低下了头,敛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有喜欢的人吗?”“在皇宫里这么些年还没看够么?多少女人付出了真心,最后不过一样如花一般,供人赏乐,最终东风破,身归尘土,有谁怜惜。” 扭头看去,独孤般若正好看见风月敏的侧脸,温柔高贵下,掩藏着无尽的悲哀,想着到底是皇宫公主,的确是尚在闺阁,已是心智早熟。 独孤般若抿了下唇,轻轻一声叹息,道:“也不必太悲观,或许,你和苏威的公子也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当初皇帝哥哥让哥哥娶了你,而今却要我嫁入苏威府,难道嫂嫂真的看不出来吗?我已经是颗棋子了。” 独孤般若一惊,宫里的公主,其揣测人心的能耐的确高出自己这普通人家的女儿,想了想,道:“皇上,而今不还重用苏威吗?更何况我听父亲说过,苏威为人,智慧豁达,断不是不知进退之辈。” 风月敏没有再说话,将花瓶整理好了之后道:“嫂嫂,感谢你照顾哥哥,我哥哥身边,少了关心他的人,谢谢你了。”“敏儿不要说这些,我和你哥哥是夫妻,理应相互扶持。”“哥哥是个很好的男人,嫂嫂,你真让人羡慕。” 看着风月敏眼中的神情,让独孤般若心里有一瞬的心痛,就在这时杨爽走了进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也要听。”“两个女人说的话你也要听?” 风月敏抢先开口道:“你真是闲,女人说的话也要听。”杨爽只是笑笑,坐下来看她们弄的花,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们去皇陵吧!” 突来的话题使的两人也都有些意外,风月敏低下头,轻声道:“好久没去看望母亲了。”杨爽则不再说话,独孤般若在一旁却不知该怎么说,最后还是杨爽站了起来,道:“走吧!去皇陵。” 华贵的马车一路前行,宽阔的大道载着思念者的心情,一遍遍的走向目的地。一杯黄土,掩埋多少往事?一座孤坟,藏下多少辛。 一生一世一白头,两望苍穹人不同。女子容颜好,今朝是孤魂,一入君王侧,此身随君好。 宏伟威严的皇陵前,三人下了马车,独孤般若是第一次来这里,这威严的皇陵看在独孤般若心里,却含着哀凉与怨气。 杨爽盯着皇陵看了好一会,才抬起脚向一侧走去,这皇陵的正中,埋葬的是先皇与先皇后,而周围的陵墓,埋葬的才是先皇的嫔妃,包括现在龙椅上皇帝的母亲婉妃,与杨爽的母亲丽妃,但两人终究是妃子,不是嫡妻,是不能与皇帝合葬的,所以只能葬在四周。 石碑上端正的书写着圣恭皇帝丽妃之墓,看得人心里一阵发酸,皇帝的妃子,多少人的梦寐,却不过是他人玩偶。 独孤般若终究不识丽妃,对她更多的只是怜悯,但杨爽与风月敏脸上却木讷的没有什么表情,这样的情况需要什么表情,实在不忍心爱的人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独孤般若开口道:“王爷。” 第467章 最终章 大隋仁寿二年夏。 几年前,驸马王奉孝死了,丧夫的兰陵公主杨阿五又被杨坚许配给了重臣柳机之子柳述,柳述因仁寿宫变被流放,杨坚又要将杨阿五许配他人,杨阿五誓死不从。 御花园池塘边的湖心亭,隐隐约约地有哭声。杨阿五已经将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讲给伽罗了,母女几个默默地坐着。 襄国公主长吁短叹,怎一个愁字了得。 广平公主拦住:“哎,别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没有新的办法,还是别让她再难堪了。” 襄国公主:“我什么也不说,我去陪陪姐姐。” 万安公主:“我跟你一起去。” 伽罗起身:“你们都好好坐在这里。” 几个公主齐声反抗:“母后!” 襄国公主:“母后,你还要这样沉默到什么时候!外面的人不明就里,以为二圣临朝是您掌控了父皇。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父皇是在利用你,想让你成为第二个吕后,当他的刽子手。他自己落个圣君的名号。” 万安公主:“誓无异生子,说的好听啊,却不知我们兄弟姐妹十人却没有一个是您亲生的。可我们自小被您抚养,我们知道您是疼我们的,您难道忍心阿五被许配该杨素那个王八蛋吗?” 广平公主:“母后,您隐忍太久了,这辈子难道就不想争一争吗?” 兰陵公主杨阿五一个人坐在御花园假山边的石头上看流水。 伽罗慢慢走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阿五!” 兰陵公主杨阿五抢先:“母后,我问你一个问题。” 伽罗:“你说。” 兰陵公主:“母后,你爱父皇吗?” 伽罗楞住了,又岂止是愣住,一时间有些晕眩。 伽罗看着眼前的兰陵公主,这个从襁褓婴儿一直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成婚相夫教子,又遭遇两次婚变的女子的目光中竟然又有几分孩童的天真和期待。 伽罗忍不住想说出最真实的心里话。 伽罗想了想:“阿五,这不是爱不爱能说清的。我希望他好,不光是责任,不只是牵挂。他和我不一样,我们刚成亲的三年里,我只见过他两次,没有私底下和他说上一句话。” 伽罗坐下来:“先是,宇文毓成了周朝皇帝,我跟着姐姐住到了宫里,而后,宇文邕做了皇帝,我成了他没有名分的妃嫔。那个时候,宇文邕为了羞辱你父皇,让你父皇做了他的贴身侍卫,我们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兰陵公主叹了口气。 伽罗:“那时,偶然我和他的目光相对,我甚至觉得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想杀了我。谁也想不到,我们会互相牵绊,走过了大半生。我也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爱。” 兰陵公主:“母后,那您爱宇文邕吗?” 伽罗沉默了一会,随后问:“那你爱死去的王奉先吗?” 今天是十五,杨坚按照旧例来了伽罗住的长乐宫。 伽罗精心准备了晚宴,但是,杨坚看到伽罗的第一句话却让她把事先准备好的所有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杨坚:“开皇元年,也是在这间宫殿里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什么吗?你说过你愿意一辈子做我的谋臣,做我的棋子。你还记得自己对我的誓言吗?” 伽罗:“我当然记得,那个时候,我困病交加,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您来看望我,我和您做了一个交易。我说过,我曾被灌过绝孕的药,今后所有您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与您誓无异生子。” 杨坚知道伽罗要为了兰陵公主的事向他谏言,一脸不耐烦:“你别忘了,自己说过,只求能安安稳稳寿终正寝,一定会唯我是从。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能和朕比肩的二圣啊!抬举你只不过是为了和你演戏,打压那些老臣罢了。” 伽罗:“阿坚!我有一件事情憋在心里很久了,一定要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来了这个世界。” 杨坚由愤怒变得有些惊讶。 伽罗:“我们那里有句老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真的很想弄明白,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就只是一点点。” 杨坚有些不自在:“皇后今天突然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做什么?还是召太医来瞧一瞧,朕走了。” 杨坚说完就要走。 伽罗举起桌上的杯子:“这酒里放了百草枯,皇上敢走,我就敢喝。” 杨坚回转过身恼羞成怒:“你疯了!” 伽罗泪流满面:“没错,我是疯了,还疯得不轻。皇上,你知道吗,我们的女儿今天问我,我有没有爱过你。这句话把我都问糊涂了,连我都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 伽罗将酒一饮而尽:“可这句话却又把我问醒了,半辈子了,尔虞我诈,纷纷扰扰,皇上,我们爱过吗?” 杨坚慢慢走近伽罗:“你说的杯子里的酒放了百草枯,是真的吗?” 伽罗抹了一把眼泪:“当然。” 杨坚的眼泪迸涌而出:“传太医!”这声呼喊响彻整个殿宇。 伽罗两行热泪落下,伸出双手握住杨坚的双手:“别让他们进来,我们两个单独呆一会儿。” 杨坚:“为什么?为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说,为什么要这样?” 伽罗靠到杨坚怀里:“我累了,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只能这样,才能放开手。” 杨坚扶住伽罗双肩:“伽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解脱的,我就算把乾坤颠倒,也让你好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一股暖流冲过伽罗心头,瞬间,伽罗的心被爱意包裹,她一头扎到杨坚怀里:“傻子,我早就已经灯枯油尽,病入膏肓了,赛神医一直用药吊着我这口气,这就什么我的命,别为我难过!” 杨坚大哭:“伽罗,你别死!朕不准你死!你说过,你要寿终正寝的,你应该和朕一起白发苍苍地寿终正寝的!为什么!为什么!朕不会再逼你做什么了!朕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伽罗听杨坚如此真情流露,紧紧搂住了他:“谁说是你逼死我的了,谁都别想那么容易就逼死我。这种按照自己意志终结生命在我家乡叫安乐死。阿坚,对不起,可是生活真的太苦了。” 自从父亲独孤信和大姐独孤明敬被赐死,姐夫宇文毓和先夫宇文邕被谋害,又经历小侄子宇文赟被刺杀,伽罗的心几乎被无情的现实刺地千疮百孔。 是杨坚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在寂寞深宫中活下去的一丝希望,那时的杨坚对宣华夫人画扇是那么的纯情,一片赤子之心。 在隋宫中四面楚歌的日子里,伽罗投靠了杨坚,成为了杨坚的谋臣,帮助他一步步走稳帝王之路才得以在宫里存活下来。 但是,相互利用为前提达成的默契,将他们的感情压抑在了萌芽中。杨坚中正醇和没有人能理解苦闷寂寞的帝王心,得到了深谙帝王之悲的兼具美貌和心机的伽罗的抚慰。 在那段日子里,干柴烈火,如鱼得水,都没有能让杨坚说出一段海誓山盟,如今老夫老妻,能得到这些真诚的话语,真的尤为珍贵。 伽罗像是一棵顽强的小草,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从十三岁进入周皇宫经历了四次改朝换代,五次宫廷政变。 宇文邕多疑猜忌的性格帮助她学会了揣摩帝王之心,而她又将帝王之心和帝王之行传授给杨坚。 多年前,刚刚被扶上帝位的杨坚想摆脱傀儡的身份,才和伽罗结盟,伽罗教会了他帝王思考问题的方法,教会了他如何让大臣相互制衡,鼓励他灭南陈,伐北齐,亲征突厥,平定中原。 可是,杨坚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对她的恐惧和怀疑日渐深重,于是,杨坚开始疏远她,架空她,冷落她。 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许许多多在心海里搁浅的往事又都乘着记忆的帆船回来了。在生死面前,即使伟岸如隋皇,也只能和妻子抱在一起痛哭。 不知为何,靠在伽罗肩头痛哭的杨坚说起了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宇文邕执剑要刺穿杨坚喉咙的时候,她就挡在杨坚身前。 宇文邕问她:“为什么?” 伽罗说:“因为我欠他的,你也欠他的,所以你不能杀他。” 宇文邕丢下剑,下令将杨坚流放到随州,永远不能回京城。 宇文邕走后,伽罗在杨坚耳边低语:“有我在,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杨坚哽咽着重复着伽罗的话语,然后啜泣了好久才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了!多少次午夜梦回,我觉得你仿佛一直就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伽罗激动地浑身都在颤抖:“我等了一辈子的话,……这一遭没有白来!”发黑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 杨坚捧着她的脸:“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伽罗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终于,她倒下了。 一声沉闷的嘶吼划过大兴宫:“伽罗!” 莲花生大师曾对她说过,如果不能在这具躯壳覆灭之前找到回去的方法,灵魂就会归于无。 可是,对于早已经预知未来的伽罗,在她的孩子们还都好好的,在她的丈夫也还好好的时候,她愿意好好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