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客》 一 历刧 扶风郡为佛门圣地,百姓民风纯朴,多笃信佛教。扶风郡王好仁义,惟三十时元妻亡故,又失了爱子,遂皈依三宝受五戒十善,自号清净居士。郡王遭逢巨厄,半身遁入空门以求灵台清净,避俗世之苦。却不知其爱子此番正在受难—— 于密州阁皂山下,郡王世子正被几个汉子押着上路。这地处偏僻,又是夜深人静之时,纵然在官道之上也是人迹罕至。这几个贼人受人财帛掳走世子,离开扶风郡后足足赶了个多月路方到得密州。此刻在官道上只听到马蹄哒哒作响,五名贼人均骑马而行,其中一人则把世子抱在怀中。 今夜月色正浓,月华犹如银光泻地。抱着世子的贼人就着月光一瞧,只见少年脸色如玉﹑眉目细致,竟隐隐然胜过妇人之美。因接了这一起单子,贼子已是整月未尝女色,这一眼看去腹中欲火骤然腾升,胯下之物已是蠢蠢欲动。 这人转脸便与身旁人戏谑道:“这世子细皮嫩肉的,像娘们一样。” 被他揽在怀中的少年听得这话,怕他对自己起了龌龊心思,顿时心头一震。只这一路上他的吃食中都被掺了软筋散,饶是神识清明,四肢却是疲软无力。 然那汉子说罢,另一人已知其意,“这货金贵得很,可不是你平时玩的窑姐儿。” 汉子哈哈一笑,伸了蒲扇般的大手摸了一把世子的脸,又道:“那主顾只要我们把他远远送走,不弄死便是。你我中如间何行事,主顾如何知晓?” 后头另一人原来便有押玩娈童之癖,早时见世子年少俊俏已然起了色心,遂也应和起来。 那原来反对的人见二人脸上急色之意,心中计较一番,也不再阻拦。抱着世子的贼人见众人默许,立马扯了缰绳,掉转马头往官道旁一槐树荗密处去。而那喜好娈童之人怕他独食,立时也跟在汉子身后策马追去。余人因不喜行旱路,便另寻一处就近地方稍事歇息。 那抱着世子的贼人寻到一大槐树下,一手揽着世子,一下翻身,便稳稳当当着地。世子被掳时已见识过这群贼人功夫。莫说他身中软筋散,纵然此刻他手脚方便,也是决计打不过他们。 扶风世子自幼过的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几时受过这等折辱?自知他们对自己的淫邪心思,世子便盘算着如何趁机夺刀伤人。尽管打他不过,然而能伤他一分也能泄心头之恨。 然而这二人虽瞧着是粗鲁汉子,却是粗中带细,行动之间无甚破绽。世子尚未想到自救之法,便被汉子扯了身子,压了在大槐树上。 贼人从他后背细看,见他宽肩窄腰,腰肢柔靱,双腿修长毕直,心中邪火已是难以自抑。 他猛地伸手按住他脖颈,另一手又去扯他腰带,“你乖乖地受了,此后路上便叫你少挨点苦楚。” 世子听得心中大恸,然而手脚无力,只好扯开嗓子大嚎起来。他多时未曾言语,原来少年清朗的声音竟已嘶哑。 世子内心悲愤绝望,这一大嚎竟如野兽悲鸣,震得周围夜鸟飞腾,不得安宁。 汉子见他不听话,手上一使劲便重重地捏住他喉头,叫他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接着另一手便解了自己裤带掏出那勃发之物。 世子听他动静,心中便知大势已去,竟起了咬舌自尽的念头。 正当他衔了舌尖在齿间,待要用劲之际却听到一娇嫩女声从头顶传来。 “欸,你抓住他屁股蛋子作何?你没瞧见他不情愿么?” 目下四野无人,众人夜中陡然听得一女声幽幽,心中均是一惊。此时几人循声源看去只见槐树梢头竟坐着一个妙龄女郎。那女郎身形声线约莫十四﹑五年纪。因背了月色,只见她身穿雪白衫裙,衣袂飘飘似要乘风而去。 那贼人在办事之际,教她一吓已是萎了一半,忙把那物塞回裤中,大声问道:“哪来的野丫头,快滚边儿凉快去!若到了爷手里,把你一并办了。” 那女郎听了,问道:“办?如何办?”她语声刚落,身子一纵便已轻轻落在地上。这一纵竟如鸿毛坠地,翩然无声。 那两个贼子见她年纪小小竟有这般轻身功夫心中已是骇然。待见得她真容,更是一怔。 只见晈晈月色之下,少女一张鹅蛋小脸,丹凤眼微微上挑,琼鼻樱唇,肤色欺霜赛雪,端的是清丽无双。只少女那双黛眉却是斜斜入鬓,英气尽现。想那屈子诗中的姑射神人盖也不过如此。 这些贼人见世子少年俊俏已是动了淫念,眼下有如此姝色,岂能放过?二人交换了眼色便要向少女扑去。世子见贼人神态,心中已知不妙,遂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道:“快走!” 少女听了却是轻笑一声,与他道:“傻子,怕甚么?” 少女话未说尽,扶风世子便听得寒铁铮铮之声。两个贼人尚未及反应,便觉腿上一寒,待回了神,只见七寸之上已是血流如注。二人脚上一软便已跪了在地上,待抬头一看方见得少女手中正握了柄两呎长剑,剑刃寒气迫人,似有银光。 这几个贼人虽非正道,但在江湖上也是薄有名气。只他们行走多年,何曾见过这般鬼魅的身手,这般快的剑?此番再看她容颜只觉心胆俱颤,哪还能有半点色心? 那边厢少女见贼人垂首跪地,额上冷汗直冒,心中甚是痛快,便转头与世子道:“俺今夜心情甚好,帮你教训教训这两个狗腿子!” 众人听她声音娇婉,说话却甚是粗鲁,心下皆是大奇。 然世子尚未回应,此时少女又道:“说,你方才是哪只手抓人家的屁股蛋子?” 世子听她口口声声说的屁股蛋子,已是面红耳赤,却又不能出声阻止。 而跪在地上的贼子已是颤声道:“我俩有眼不识泰山,扰了姑奶奶清静,求﹑求姑奶奶放我两兄弟一条活路。” 少女出生至今还是头一次被唤作姑奶奶,心中觉得有趣,脸上便显了笑意。 扶风世子见她嫣然一笑,一双丹凤眼弯如弦月,心中蓦地一颤,只觉世间诸般色相也不过如此。 “是。俺只要你摸了人家屁股的手不就是要饶你一命吗?男子汉大丈夫,爽快些把手伸出来!” 那两贼人面面相觑,正是踌躇之际却听得世子有气无力地道:“恩人且慢……这两贼人尚有同伙在外……你决不能就此把他们放了。” 少女听这恩人名号比姑奶奶还要合意些,遂侧首看他,笑着问道:“你要俺杀了他们?” 扶风世子见跪在地上的贼人狠狠瞪着他,目光如淬了毒一般,心中却是半点不惧,反是朗然一笑,“正是……须得立时杀了。” 少女听了他的话,想了想却道:“哎……还是杀不得。” 贼子听闻少女所言,心中正是窃喜之时,耳边却又响起了那寒铁铮铮之声。 二 蓬莱 扶风世子尚未见剑影,便听得两个贼子大嚎一声,两道血泉分别从二人右手喷出。不过唰唰两声,两条壮硕手臂便被分筋断骨应声落地,且断臂上的指头仍兀自抖动。世子长成至今还未见识过这番阵仗,心中虽恨他们,仍止不住腹中酸意上涌。 那边厢少女出剑后,足尖一点,已跃到世子身旁。那雪白衣裙竟未沾半星血花,只有宝剑上滴落的鲜红血珠证明这两条断臂确是这稚弱貌美的少女所为。 此时她转脸看向世子,见他弯腰捧腹,脸色惨白,便靠近他问道:“小子,你怎的了?” 世子见她陡然贴近,转脸一看只觉她肌肤细腻,眉目如画,比远看时还要美上几分。只他未曾与年轻女子如此亲近,不意间人便退开了。 少女见他不应,手挽剑花,把剑上残血洒落了又使剑柄敲了敲扶风世子肩膀道:“问你话呢?” 世子听罢回过神来,自觉此番被她相救,已是十足窝囊,遂强忍了喉中酸意应道:“我……我中了他们的软筋散。” 少女听了竟未应他,突地抬头看向远处,说道:“……有人来了。” 世子虽未听得人声,但心忖她武功高强,定是五感过人,听声辨位已从远处察觉来人。 “方才……这两人大嚎大叫,定是把他们同伙引来了。” 少女转脸看他,细细打量一番,似是想了想方道:“你刚才喊俺恩人?” 世子不妨她有此一问,不知她话中之意,只好应道:“……是。” 少女灿然一笑,与他道:“好。记得俺是你的恩人,以后都要听俺的话。” 世子蓦地听得她说以后,心中不觉一动。只他尚未理清心中思绪,便觉身上一轻——少女竟是一跃而起,单手抓了他后腰带,便把他如小鸡崽一样提了起来。 世子被一个妙龄女郎如此相待心中又羞又恼,不禁向她喊道:“你﹑你干甚么?快放我下来!” “俺带你走了,吵嚷甚么呢?。”少女说罢,人便拎着世子腾空而起。 扶风世子自幼习武,他的武师父还曾赞过他筋骨上佳,是习武奇才。然而自他见识了这少女的功夫方知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少女看着不过比他年长几岁,且不论她剑招之快,只这轻身功夫已教他望尘莫及。 此际月上中天,一个雪衣少女手中提着个少年,在密州山岭间腾挪转移,远看竟是似仙似鬼叫人难以分辬。而被她提在手中的扶风世子原来便隐有吐意,又陡然被她领着在山林奔腾,只觉腹中已是五海翻腾,难以自制。 他不愿再在少女面前丢脸,便强自隐忍,有气无力地与她道:“恩人……你快放我下来。我﹑我要吐了。” 少女听得“哎呀”一声,四下张望,见不远处有一片小湖,湖边有大树环绕,便飞身而去。 世子双脚甫触地,便猛地甩了她抓着自己的手爬到一旁呕吐起来。他边吐边想,自己先是被她碰着被贼人猥亵,眼下又有如病君,她心中定然要看不起他吧。 未料他兀自颓丧之时,却有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啦,吐完便好了。”世子见她虽然武功高强,但言语行事却似孩童稚子,却又实在感到她的关切之情,心中不禁一暖。只他自知此时仪容不整,便依旧背着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待他把腹中秽物吐尽,便走到湖边,掬了几口凉水进口。许是刚刚把混在吃食中的软筋散也吐了,此番他竟觉比先前精神不少。 世子就着月色,看向如镜般的湖面整了整衣衫,方转身向少女道:“在下宋渊,多谢女郎相救。” 少女听他不喊自己恩人却唤女郎,觉得陡然降了身份,心中颇为不乐。只是见宋渊态度诚恳,便不与他计较。 此时宋渊心中暗忖,自己已报了名讳,按理她也应该自报家门方合礼数。然而少女听了却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宋渊转念又想,这少女行事不按常理,自己还是多问一句,“敢问女郎芳名?” 少女听了朝他走去,行到一半却又止了脚步。 “沈鱼。” 宋渊往她脸上一看,一时但觉沈鱼落雁,不过如此。 “沈﹑沈女郎。” “哎,甚么女郎不女郎啊?你不喊俺恩人也不许叫俺女郎。” 宋渊不愿惹她着恼,却又不知何故,心中隐隐觉着不想再喊她恩人,遂想了个折衷的法子。 “鱼……鱼姐姐。” 沈鱼看他相貌确实是比自己要小些,虽觉姐姐仍不及恩人威风,也是勉强受了。 “俺瞧你面相三庭均称,眉目有神,应是矜贵之人,怎地会过得如此窝囊?” 宋渊听她当面说自己窝囊,原来热了的心蓦地便冷了几分。沈鱼处事虽少了些人情世故,又不是傻子,看他神色便知他着恼,遂道:“生气了?” 宋渊便仍是扶风郡金尊玉贵的世子也不一定会恼她,何况现下身世?他恼,只恼他父亲,更恼天道不公,竟待他如斯。 沈鱼看他低头不语,又有些心焦,“你﹑你莫忘了俺是你的恩人,可不许随便着恼。” 此时宋渊抬首一笑,“我不是恼了。只是未曾想到鱼姐姐不仅武艺高强,还通晓半仙之术,真是教人好生佩服。” 沈鱼自幼与师父待在云梦山上修行,少与外人打交道,更未曾有同龄玩伴。她师父在习艺上又待她向来严厉,此番陡然受宋渊称赞,她原来雪白的脸上竟是兴奋得起了红晕。 “你……真的觉得俺厉害?” 宋渊见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甚是欢喜,便笑着点了点头。 沈鱼见了,开心得跳了跳,又走到宋渊身边拉了他的手道:“以后你跟着俺混,俺包你吃香喝辣,断不让你饿肚子。” 宋渊蓦地被她拉了手,只觉她的手微有凉意,小而滑腻,心中不禁跳了跳。他正是神思不属之际,又听得沈鱼道:“是了,你今年多大了?你父母呢?” 宋渊听她提及父母,顿觉胸中原来掩藏着的苦涩之意又破茧而出,便只应了句:“十二。” “哦,那俺比你大三岁呢。”沈鱼见他神色黯淡,似是有伤心之事,又想及他的遭遇,便说:“俺知晓了。你是不是跟俺一样,也是无父无母?” 虽然扶风郡王还活得好好的,但宋渊想到自己的际遇和没了父母也没甚么分别了,便苦笑了一声道:“是,我无父无母。” 沈鱼听得点了点头,“你与俺既是一般,定能了解俺的心思。” “甚么心思?” 沈鱼一笑,“俺想要寻父去。” 宋渊听得一愣,想道这天大地大该如何寻去?遂问道:“你知你父亲身在何处?” 沈鱼不语,却拉着他的手离了湖边走向另一处空旷之地。她伸手遥遥一指,指着隔山而望的烛火通明之处道:“他就在那……你可知你眼下身在何处?” 宋渊此前尚未离过扶风郡,一路上又迷迷糊糊的,确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便向她摇了摇头。 “此乃密州地界,对面那山是道教名山之一阁皂山。那明亮之处是赫赫有名的隐仙教所在,蓬莱观。” 宋渊一惊,问:“你父亲是道士?” 沈鱼笑着点了点头,“是。宋渊,你帮不帮俺?” 三 隐仙 天下道教有两大正派,一为阁皂隐仙,二为三清龙门。扶风郡虽为佛门之地,然而这两大名派宋渊也曾耳闻。 “鱼姐姐,我听闻隐仙派与龙门派不同,门下弟子都可以婚娶的……只那些婚娶的火居道士大多并不居于道观之中。你父亲既生了你,说不定也不在蓬莱观中?” 沈鱼听了低呼一声,寻思许久,又摇了摇头,“不会的,师父恨毒隐仙道士,又从来不许俺来密州,俺父亲肯定还在蓬莱。” 宋渊听罢苦笑,“我听着鱼姐姐这是臆测居多……”他想了想,又道:“难道你师父并母亲从未提过你父亲是何许人?” “母亲因生俺伤了元气,未过几年便去了。长大后,俺每每问师父生父之事,都被师父教训一通,说道世上男子都是奸滑狡诈﹑负心薄幸之徒,其中又以臭道士为甚,生父之事也不许俺再提。” 宋渊听了这番话更觉这沈鱼去蓬莱寻父全无根据,十分渺茫。只他眼下孑然一身,不帮她也是无处可去,便问道:“你既不知生父容貌名讳,可有其他凭证认他出来?” 沈鱼听罢咦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探去并掏出一物交予宋渊。宋渊就月色一看,见是一枚白玉鱼佩。 “这是亡母遗物。师父最厌俺佩戴此物,却又从未教俺丢了,故而这定是生父所赠。”沈鱼沈吟半晌又道:“现下隐仙三辈之中,只有然字辈的年岁当得俺生父。既如此……宋渊,俺不便去蓬莱,你便代俺去查一查……你放心,不管查没查着,一个月之内俺便去蓬莱带你走。” “为什么是一个月?” “哎,这个麻……俺偷溜下山一般不出一个月就会被师父抓着。”沈鱼说罢见了宋渊脸色又道:“嘿嘿,你放心。这次俺跑得挺远的,且师父尚在闭关,一时半会定然追不上。怎么着,俺也不会扔下你在蓬莱的。” 宋渊心里叹了一声,又瞧了瞧手中鱼佩却看出了些蹊跷来。 “鱼姐姐……这鱼佩首尾之处皆有榫位,我估摸着这原来该是块双鱼佩。” 沈鱼咦了一声,取过鱼佩察看。宋渊见此便与她细细解释,说这玉佩本应是双鱼互衔首尾成圆形,故首尾之处皆有榫位陷入。只这玉佩造工精良,榫位似是雕饰,不易发觉。 沈鱼听了喜笑道:“这更好了。谁有另一半鱼佩定是俺生父了。想不到你年纪小小的,也颇有见识啊。” 宋渊得她称赞,脸上不禁一热,正要跟她说几句客套话,腹中却传来鸣响。此时他脸上更红了,嗫嚅道:“……许是方才把胃都吐空了。” 沈鱼也不笑话他,嗯了一声就往小湖走去。宋渊见此,自然跟上。沈鱼到得湖边便抽出腰间长剑,又一下腾空而起飞向湖上。宋渊只见几道银光从沈鱼手中疾刺向湖面,等她收了剑势似要堕水之际却以足尖轻点湖面又跃回岸上。 这几下功夫看得宋渊目瞪口呆,对沈鱼来历更是多了许多好奇。他正是愣神之时,沈鱼已回到他身边。 “喏,俺说过不让你饿肚子的。”沈鱼说着把长剑递给他,剑身上已刺了几条银鱼。 许是这些时日来承了不少打击,宋渊听了沈鱼这话不知为何眼眶竟是一红。只他不欲在沈鱼面前再示弱,遂强自隐忍,接了她手中长剑,垂眼道:“谢谢。” 宋渊向来被侍候惯的,生个火来也有些手忙脚乱,沈鱼见了便上前帮忙。宋渊看她虽然行事无甚章法,但办起实事却毫不含糊,心中对她又多了许多仰慕之意。两人折腾一番,过了许久方烧好三条鱼。宋渊先去洗了手,回来便把烧得最好的那条鱼递给沈鱼。 沈鱼见了却道:“俺不饿。” 宋渊见此也不再客气,只他毕竟出身高贵,虽在危难之中,举止动静却仍有一番气度。 沈鱼默默瞧着他把鱼几乎都吃完了,方说道:“俺看你说话举止和别人很是不同。” 宋渊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但见她问话,忙把嘴里的鱼肉吞了,回道:“别人是甚么人?” 沈鱼侧头想了想,“嗯……山野村夫﹑市井之徒之类?啊,读书人俺也瞧过的,还有和尚道士。” 宋渊闻言一笑,“鱼姐姐在山上习艺,就没个师姐妹之类?” 沈鱼听罢摇了摇头,脸上多了几分落寞之意,“云梦山上只有师父和俺。” 原来沈鱼跟师父在山上学艺,鲜少接触旁人。许多人情世故不是从书里看来便是偷溜下山在市井之中学得的,故此她说话行事便有些不得章法。 宋渊心思向来机敏,把她的情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道:“鱼姐姐说话老是俺啊俺的,也是下山时学来的?” 沈鱼一笑,“俺看着在山下特别威风的人都喊自己俺的。” 宋渊听了不禁失笑。这段时日来他积郁在胸,已是许久未曾笑过。此番一笑竟是收势不住,一时之间林中都是宋渊略带沙哑的笑声。 只他分明在笑,沈鱼却偏生听出了些凄惨之意,遂忙劝他:“你莫笑了。方才那狗腿子把你喉咙捏伤了,你再笑成这般要把嗓子笑坏。” 宋渊却是未听,直笑到喉间生了一阵腥甜方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待咳嗽停了朝手心一看竟是满手血丝。沈鱼瞧着,从怀中取了帕子把他手心的血擦了。抬首朝宋渊一看,只见他薄唇间仍有笑意,一双桃花眼却已是泪盈睫上。 沈鱼哎了一声,却见那眼泪已从宋渊眼角落下。她见宋渊流泪的样子,蓦地想起师父也曾在夜里背着她独自垂泪。她看不得宋渊这般,又不会哄人,便默默拿帕子抿了他脸上泪痕。 二人静默许久,沈鱼方问道:“宋渊,你为什么这般伤心?” 宋渊默了默,才低声与沈鱼道:“我原来是扶风郡王世子,也是有父母的。” “那你……你是怎么被那些贼人抓去的?” 宋渊闻言,嘴角勾了一抹冷笑,“我并非为贼人抓去,是我父王不要我了。我母妃也是被他害死的。” 四 泣血 沈鱼在云梦山长大,从来亲近的便只有师父。师父虽待她如亲女,但为人冷厉,甚少与她说心里话。这时却听得一个尚且陌生的少年郎与自己倾诉心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幸而宋渊这番隐秘心事已埋藏多时,此刻开了话头便没再收住。 “我父王向来只有母妃一人,从小我便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相敬如宾。谁知……原来父王心中一直有旁人。约莫一年前,他从外地带了一名女子回府。未几,便纳了她为妾。” 沈鱼听到此,不禁问了一句,“妾?甚么是妾?” 沈鱼师父素来憎厌男子,人伦纲常只给她教了个大概,更未曾与她说过男女情事。故而沈鱼对此便落得个一知半解。 宋渊未料她有此一问,一时怔住,“这……男子明媒正娶的是为妻,其余纳的便是妾。妻为大妾为小,按理妾要听妻的话。” 沈鱼虽不知个中道理,但她素来觉着为大者威风,啊了一声便问道:“做小的?谁愿意做小?”宋渊尚未及答她,她想了想又问:“那么,世俗女子是否可以嫁夫嫁妾?” 宋渊初时不明她话中之意,待想通了与她笑道:“这世上并无男子为妾的,且女子嫁人须得从一而终……嗯,和离或寡妇再嫁也是有的,但断不会一女侍二夫。” 沈鱼听了这话甚是不满,“这是甚么道理啊?为什么女子得对男子从一而终,男子就可以左右逢源?”她说着哼了一声,“难怪师父说世间男子都是奸滑狡诈之人。” 宋渊怕自己教她想岔了,往后便如她师父一般憎厌男子,忙道:“也不是所有男子都会纳妾的,也有人对妻子从一而终。” “是吗?有谁?” 穷的。宋渊心中如是想,却不敢回她。 沈鱼看他神色,不禁皱了皱眉,喃喃道:“……不知我父亲是否也有了旁人,纳了妾?” 这话宋渊却不好搭腔,霎时间二人皆是无言。 沈鱼不通世俗之事,只觉男子娶了妻子又去纳妾,一心二用实非良人。遂道:“你父亲娶了你母亲,却又纳旁人为妾,果然不是好人。难怪……竟如此待你。” 宋渊听得,叹了一声,“从前我父王可不是这样的。自那女子进门之后……”他边说边想起父亲爱妾,一时却是怔住。之前尚且不觉,现下瞧着沈鱼竟发现父亲爱妾与她容貌有几分相似。只宋渊心中不愿拿沈鱼与那妇人相提并论,这念头一闪而过便又被他按了下去。 沈鱼见他顿住,追问道:“她进门后如何了?” 宋渊回过神来说道:“她进门以后,父王如被迷了心魂,待我与母妃不复以往亲厚。且自她来了,母妃便是大小病不断,终日缠绵病塌。然而父王知晓后,却也不来看她。母妃因此愈发伤心,身子更是好不了。直到今年初春时她得了一场风寒,已是许久未曾起身。那段时日里,母妃总是迷迷糊糊的。人纵是醒了,除了吃药便是流泪。” 宋渊说到此,已有些哽咽。沈鱼见了心中不忍,便拍了拍他的手。 “到了春末时分,母妃瞧着已是不成了……我知她心愿是见父王最后一面,便亲自去请他。岂料﹑岂料他竟忙着携那爱妾出门,我﹑我跪地求他,他也不答应……”宋渊说着似是陷入沈思,过了许久方又道:“我怕此事伤了母妃的心,未曾向她提起过。之后有日她蓦地从塌上起来,竟拿了针线说要为我的新春衫绣条腰带。当时我见她脸色红润,陡然有了生气,还以为她就要好了……” 沈鱼听至此,不禁道:“许是回光返照吧。” 宋渊苦笑,“是……彼时我未曾想到这一层,还满心欢喜。我记得,那日午后我坐在她塌前陪她说话,她一边缝着条白玉腰带一边问我:′你父亲在府中吗?’我当时对父王满心怨怼,一时冲动便与她道了实情。她刚听了并没有作声,只神色已是变了。我心中骇然,唤了她一声……谁知她刚张嘴就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那血就溅在我身上……”宋渊说着,双眼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彷佛那鲜血尚在,“我吓坏了,忙过去抱住她,未几她却在我怀中哭了起来。我拿了条帕子去擦她脸上泪痕,低头朝帕子一看,见上面是淡红色的……方知我母妃竟是泣了血。” 此时宋渊抬首,沈鱼见惨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一双眸子已是通红,似有说不尽的凄苦。 “她没有捱过去……府医还未到,她就在我怀里断了气。她临终前与我道,她好恨﹑好恨。”这时宋渊低了头,把自己抱住,喃喃道:“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死她的。”这是宋渊心中跨不过的坎。这时日来他心里总想,当日他若非一时冲动,他的母亲是否就能多几日活命,或者不至于含恨而终? 秋夜渗凉,宋渊坐在地上,抱紧自己,却感觉如身处腊月寒冬,身体竟是止不住发抖。这时一只柔软的手却抚了抚他的头顶说:“……你是个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宋渊听了这话,那未尽的泪意又汹涌而出。他用力抿紧了唇,眼泪却仍是浸湿了袖子。过了一会,他却听闻一阵啪哒啪哒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似有甚么物事陆续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宋渊拿袖子擦了擦脸,看向身畔,只见草地上蓦然多了许多小珍珠。那些珍珠颗颗只有尾指指头大小,但在月华下微生暗光,如星屑从天上坠地。 宋渊心下微异,抬头看向沈鱼,唤她道:“……鱼姐姐?” 五 珍珠 此时于密州山岭之间,除天上明月与地上篝火,四周乃是漆黑一片。然而宋渊看向沈鱼却见她身上竟是隐有星星柔光,把她一身雪色衫裙微微照亮。待他看向沈鱼脸庞时,只见她双眉轻蹙,眼角微红,泪水盈于轻扬的眼角上似落未落。 宋渊原乃扶风郡王膝下独子,从前虽也识得些高门贵女,但彼此交往有度,尚未曾有过年轻女郎在他跟前垂泪。如今见沈鱼因他落泪,一时之间竟是怔忡。与此同时沈鱼朝他一瞥,长睫轻眨,那原来挂着的泪水便从她眼角落下。 宋渊见此心中莫名一跳,正要开口,却见那泪珠滑过她细白的脸庞落在下颌之际竟成了一颗粉白珍珠。宋渊还道自己看错,遂重重眨了眨眼,然而那珍珠正明晃晃地落在沈鱼襟上,如同其他珍珠一般照亮沈鱼满怀。 宋渊看着她满怀珍珠,蓦地想到从前在书中看过:“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1)” 泣泪成珠。 “你……你是鲛人?” 沈鱼听了却不答他,只拿袖子抿了脸上泪痕,霎时间原来挂在她衣衫上的小珍珠便哗啦哗啦地滚落地上。宋渊看着满地珍珠,心中惊异——转念又想到,原来这少女确非凡人,难怪有这般身手,这般容貌。 此时沈鱼还用袖子掩住脸,宋渊却听得她小声道:“俺代你流了这许多眼泪,你莫要再哭了。” 宋渊难得哭了一场,心中郁结稍纾。然而他听了沈鱼这话,蓦地又是心跳如鼓,却不知该如何应她。最后只是嗯了一声,便弯腰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小珍珠。许是这时日来遭了多番变故,宋渊知了沈鱼或是鲛人,心中虽奇却并不慌张害怕。且这大周朝原来便崇尚道法,又流传着许多山精妖魅的传说,妖道斗法之事宋渊也时有耳闻。因此他眼下便是好奇多于怯怕,虽有许多话想问她,却又怕自己一不小心会犯了她忌讳,一时便未敢多言。 如此他一边斟酌,一边捡着地上珍珠,直捡满一手心方捧着唤沈鱼:“鱼姐姐?” 沈鱼此时才拿下袖子,宋渊见她耳根竟是微红,想来方才在他面前哭了一场,她心中也甚是尴尬。沈鱼不语,却从袖袋里抽出一物,那物什是一只画满了黄色符咒的玄色锦囊。 她口中默念了几句,方松了绳索,打开锦囊与宋渊道:“放进来。” 宋渊听话,把手掌斜着贴向袋口,颗颗珍珠便沿着他白晳的手指滑落袋中。然而珍珠甚多,待他手心空了,那小小的锦囊却半点未曾鼓起。原来宋渊见沈鱼刚才行事,已约莫猜得此物并非凡品,待得亲眼瞧见了,心中仍是掩不住惊奇。 二人虽只是初初相识,但宋渊已摸出沈鱼性子,与稚子幼童实也相差无几。因他有心哄她欢喜,便把六分惊奇表现了十分,“鱼姐姐……你竟有这等稀奇的宝贝!” 沈鱼听了这话果然十分欣喜,笑着与宋渊道:“不过是个小小的乾坤袋,有甚么稀奇的?”说罢她又默念了几句,方把乾坤袋收了,放回袖袋之中。 宋渊见此计可行,又道:“鱼姐姐有此等宝贝傍身,方才在槐树林中又使了一手好剑法,想必道法也很是高深?” 宋渊这番半是哄她,半是探话,然而沈鱼听了却没有刚刚那般喜悦之情,只道:“……略识一些。” 宋渊见此,心下微异。但他不愿惹她不快,遂扯开话头道:“姐姐说自己不便去蓬莱……便因为你是鲛人么?” 这时沈鱼默了默方嗯了一声,“蓬莱观有隐仙教的祖师爷道法加持,俺怕未入大门便会显了真身。” “原来如此……” 沈鱼见宋渊知她是鲛人后,只是好奇却未见惊慌畏惧,便问他:“宋渊,你……你不怕俺吗?” 宋渊见她问这话时,神色甚是踌躇,与她之前威风八面的模样大相径庭。于是便想起她提及云梦山时脸上的落寞之情。沈鱼虽是鲛人却也是个妙龄女郎,然而终日只与师父在山中修练,想来也很是寂寞吧。 思及此,宋渊便道:“我往日曾在书中看过,鲛人心性纯善,且姐姐又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不怕。” 沈鱼听罢一笑,“是。俺跟着师父修的是正道,得行善积德。你不必怕俺。”沈鱼说罢,想起师父终日耳提面命,与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凡与人类打交道切切要千万提防。然而她见宋渊年纪小小却这般深明大义,可见这世间之人也并非个个心怀恶意。 那边厢宋渊听到沈鱼提起修道之事也甚是好奇,遂问道:“这修道分正道邪道我也曾听过,只不知这正邪之间如何分辨?” “嗯……俺听师父说山精妖怪修道天赋各异,有些修得快的如狐妖之类,百年便能成人型,修得慢的兴许要几百年。行正道者便是勤加苦练,吸收天地间日月精华以养成内丹。至于那行邪道者……天道偏爱凡人,有些天资聪慧的凡人修几十年便能成了仙。故而一些欲走捷徑的妖精便去吸取人类精气。吸人精气不外乎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至于怎么个采法,师父却未曾同俺说过。” 宋渊虽尚且年少,但对男女之事却并非一窍不通,骤然听她提起这房中术脸上便不禁一红。 然沈鱼未留神宋渊反应,倒想起他说道曾在书中看过有关鲛人的事,便问他:“你在书中读过的鲛人是如何的?” 宋渊听她问话,敛了心神应道:“书中道,鲛人生于南海,模样长得……”他说着,看了看沈鱼被篝火映得微红的脸庞,又急急垂下了眼道:“长得十分好看,不但泣泪成珠,还能织出遇水不湿的鲛绡……” “这些俺也知道,可惜母亲去得早,并未教会俺织鲛绡。” 宋渊听罢又想起了别的事,忙与她道:“我还曾听说鲛人脂膏所点燃的长明灯万年不熄,那始皇帝地宫中的灯便是用此法点燃的。” 此前沈鱼未曾听过这事,甫听得心中便是怒不可遏,“可恶!宋渊!你告诉俺那皇帝坟头在哪?竟敢害俺族人性命来点长明灯?俺要把他掘地三尺,鞭尸示众。”沈鱼说罢便按剑而起。 宋渊见了忙扯住她袖子,“姐姐且慢,这不过……不过是个传说。且始皇帝地宫所在素来无人知晓。我同你说这事不过是想告诉你,于世人眼中鲛人通身是宝。你若碰上外人,万不可以再轻易掉泪,予人知晓你的真身。” 沈鱼闻言,知道宋渊一心关怀自己,便笑道:“俺不耐烦捡珍珠已是多年未曾掉泪。俺以后自会多加小心。”她说罢顿了顿,才道:“宋渊,多谢你。” (1) 出自干宝《搜神记》 六 下山 宋渊未曾想到还能得她一声谢,且见她说话时一双丹凤眼瞧着自己一瞬不瞬,不禁垂了眼嗫嚅道:“该是……我谢你才是。” 沈鱼听罢笑了笑,又提了剑四处巡梭。宋渊不知其意,便也起来在她身后跟着。沈鱼走了一圈后,立在一大树前问宋渊:“你可会爬树?” 宋渊从小修文习武,虽则眼下有些精神不足,但爬树也不过小事。于是便与她点了点头。 沈鱼见此拍手道:“那好!你也去挑棵树,今晚便将就在树上过一晚。” 宋渊未曾想沈鱼有这番意思,顿时失笑,“鱼姐姐睡在这树上?那我睡在树下好了。” 沈鱼闻言也不劝他,只道了声好,人便一跃而上坐了在树梢之上。宋渊抬首,见她身子半倚在树干上,抱着剑便合上了眼,他心中暗道:想来她刚刚在那槐树林中便打算睡了……多得那贼子挑了那大槐树,自己能承她相救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这时日来宋渊被那群贼子绑了去,一路上免不了餐风露宿,如今竟是有些习惯了。晚上宿于野外,最怕有野兽蛇虫。宋渊先把刚拿来烧鱼的篝火堆移至树下,又寻了个干净之处躺下,才褪了外裳盖住头脸合上眼。然而眼下虽只是初秋时分,山上却比山下凉了许多。夜凉如水,一股寒意从他后背直窜胸间。宋渊不妨打了两个喷嚏,口鼻虽被外衫蒙着,在静谧的林间却仍是震天响。他心里正担心扰了沈鱼,已听得树上传来一阵窸窣。宋渊忙揭了脸上外裳,却见一大片白蒙蒙从树上兜头脸地砸向他。 “姐姐……?”宋渊不意间伸手一挡,却发现触手柔软,原来从树上掉落的竟是一件雪白披风。 “盖着。” 宋渊两手抱着沈鱼的披风,一时只觉心口间沈甸甸的。待他回过神,本想问一句“姐姐不冷吗?”,却又想到鱼大约能抵冷些。于是便小声道了谢,复又躺了下去,把那绵软的披风抱了满怀。他甫合上眼,鼻间便闻得一阵甜味,既似花香又似奶香。宋渊缩着脖子把头脸埋进披风里,只觉那股味儿愈发清晰。一想到这兴许是沈鱼身上的女儿香,宋渊便觉身上发烫,一阵热流不由自住地在腹间乱转。他心肝砰砰跳动,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方缓缓睡去。 岂料宋渊睡至半夜时,忽尔感到一温热之物探进了披风底下,贴在自己背上。他心下一惊,猛地便睁了眼。待清醒过来,宋渊便觉贴住他后背的物事温热柔软,不似飞禽走兽之类。他顿了顿,踌躇一阵,方喊道:“鱼姐姐?” “嗯。” 宋渊听得沈鱼应声,知道此时抱住自己的确实是沈鱼,顿时心头如要炸开一般,不能自持。 “姐﹑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宋渊问完这话,实在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算了。万一沈鱼以为自己不愿意被她抱……不,他希望她一直抱着自己,永远不要撒手。 “你不是冷吗?”沈鱼在他耳边回话,声音却似在百里之遥。 宋渊心中一慌,忙握紧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回道:“是,我冷呢……”宋渊说罢,咬了咬牙转过身去抱住沈鱼。 他怕沈鱼推她,便把脸埋在她颈脖之间,又小声道:“这般……这般更暖和些。” 此番沈鱼却没应声,只是伸手揽了他的背。宋渊见她默许,又朝她怀里靠过去,直贴得二人身子之间严丝密缝方停了下来。 沈鱼许是嫌热,这次并不顺着他,唤他道:“宋渊﹑宋渊。” 宋渊心中依恋,一时起了坏心,兀自闭眼不应,佯装睡了过去。 然而沈鱼却不依他,边用手拍他脸颊,边唤他名字。沈鱼手上愈发用力,宋渊终究装不过去,便从她怀里抬头。 岂知他一睁眼,分明已是青天白日。而他怀中只有那件雪色披风,哪有沈鱼的身影?正在他蒙然之时,却听得沈鱼道:“还不起来呢?俺快把你的脸给打肿了。” 宋渊听得,人便猛地起身。此时在日光下看着沈鱼清丽的脸庞,宋渊不禁想起方才那一场幻梦,心中羞愧便又垂下了头。 沈鱼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催他道:“你赶紧梳洗一番,俺这便带你下山。” 宋渊应是,先把抱了一夜的披风还了沈鱼,才去匆匆收拾了一番。 “准备好了?” “好了。” 沈鱼点了点头,却绕到宋渊背后,陡然便伸手抓了他腰带。 宋渊不明其意,回首问道:“姐姐……这是作何?” “带你下山啊。” 宋渊心念甫转,便知她又要像昨夜提小鸡崽那般把他提在手中。他心中不愿,自要挣扎一番。 “我用脚走不行吗?” 沈鱼摇了摇头,“太慢了。”说罢,她手上一拎,身子一跃,便又使了轻功起来。她向来修道习武便是在云梦山上,因此在这山岭之间用起轻功,便真正是如鱼得水。至于宋渊,许是有了前次经验,这次又被她提在手上在空中飞腾,却没了上次的吐意。此番他看着眼前山林起伏,自己似是身在云端,心中不禁叹道:想那御风而行约莫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渊便见昨晚贼人领他走过的密州官道。然而沈鱼脚下未停,又一阵飞腾,直见到不远处有一座小镇方止了脚步。 宋渊被她放在地上,刚稳了身子,沈鱼便与他道:“那是阁皂山下的蓬莱镇。俺先带你用些朝食,再打探打探如何入得蓬莱观。” 宋渊闻言便想到她说过要包自己吃香喝辣,此话果然不假。他笑着应是,谁知这时沈鱼却凑近他身侧,一阵嗅闻。 “哎,还先得让你洗个澡。” 宋渊被绑的这段时日,能吃上口饭已是不错了。那些贼子自己身上也不干净,哪理得他是香是臭?然而他被沈鱼说得脸上一臊,又不好意思看她了。 沈鱼却是不觉,径自上前拉了他的手,“来,俺带你吃好的,然后去买新衣裳。” 宋渊虽然年幼,但从前也是个金尊玉贵的世子,想到今后兴许都要洗用沈鱼钱财,心中便生了许多纠结。 他思前想后,方鼓足了勇气与沈鱼道:“姐姐救我性命,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我眼下落难,今日花用姐姐的,来日定然十倍奉还。” 沈鱼听罢却是哈哈一笑。因她的亲近之人从来只有师父,如今得了宋渊这么一个机灵称心的玩伴,真恨不得把好玩好吃的都分予他一半。 “俺又不欠这些,且你替俺去蓬莱已是还了救命恩情。如此咱俩便两清了。” 宋渊听了这话,想到沈鱼这人不过哭一场便能得一袋珍珠,确实有视钱财如粪土的本事。只他听到二人两清的话,心中却是不乐。 可眼下他也无话可辩,然而与她牵着的手却是紧了紧。 七 新衣 大周朝崇尚道教,南有三清山的龙门教,北有阁皂山的隐仙教,两者并立同为道教泰山北斗。故而密州虽非富饶之地,因有隐仙坐镇,便有许多修道之人慕名而来,这蓬莱小镇便也显得十分热闹。 宋渊与沈鱼,从前一个囿于扶风,一个困于云梦,均是初来乍到,对这地便是十分好奇。只沈鱼尚且记得不可让宋渊饿肚子,遂只在大街上逛了一阵,便拉了宋渊进一家面食铺子。 那店里的人见二人虽然年幼,但女的长得清丽,男的长得俊秀,遂招呼得比平时更殷勤了几分。 伙计给他们沏了茶,便问:“客人要点甚么?” 沈鱼一听,便拿手肘碰了碰宋渊。宋渊会意,问了伙计有何招牌面食,方点了两碗杂锦面。原来沈鱼几度偷偷下山,离云梦都不远。她对世俗所知多是从旁观察,到店里打尖更是头一遭。这些话沈鱼虽未同宋渊说过,但宋渊聪慧,自个却已领会了几分。 他想了想,与沈鱼道:“鱼姐姐在云梦多年,你师父难道从未曾带你下山?” 沈鱼摇了摇头。 宋渊又问:“你师父在山中十数年难道不气闷么?” 沈鱼笑了笑,“傻子,这山精妖怪修行百年甚至几百年方得人身,便在山中待十数年又算得了甚么?” “如此说来,修道一事着实枯燥得很。” “嗯,只你既为凡人已比精怪之类省了几百年功夫了。” 扶风好佛,宋渊既为扶风世子,多少便有些潜移默化,遂与沈鱼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兴许我也是做了十世猪狗方修得一世人身。既如此,我何不尽兴而活,缘何又去挨苦修道?”宋渊说罢又想,也不知他上辈子与沈鱼是否有过缘份,故而今世能得她相救。 沈鱼听了这话,怔怔地瞧了瞧宋渊一会方道:“俺还道你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呢,看来也并非如此。” 其实宋渊原为扶风郡王膝下独苗,也被惯得有些骄矜顽劣,与循规蹈矩这四个字向来沾不上甚么干系。只这一年来遭逢巨变,先是丧母后又被掳,他的性子便收敛了许多。且自打二人相识以来,沈鱼便见尽了他窝囊一面,教他如何摆从前的世子威风? 宋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她,想了想只好道:“……姐姐的话我自然会听。” 沈鱼爱听这话,便朝他宛然一笑。 二人用过朝食,自是要结账。此时宋渊见沈鱼从乾坤袋里摸索了一番,竟把他昨夜里捡的珍珠拿了出来,他忙拉了她的手问:“这珠子珍贵,姐姐身上就没有些碎银么?” 沈鱼虽知买卖要钱财,却不知去哪寻来。况她几次下山住的荒山野岭,吃的野果游鱼,偶有几笔花销都是拿珠子去抵的。 沈鱼如此与宋渊说了,又道:“俺之前下山碰巧见着些有趣的玩意儿,那时身上没带银钱,店家瞧见俺手上戴着的珍珠手串便教俺拿珠子去换。” 宋渊听罢,闭了闭眼,沉着气问:“姐姐都换了些甚么?” 这时沈鱼扳着指头数道:“石陀螺﹑九连环﹑七巧板……还有……” 沈鱼还在数,宋渊已是听得一口气哽在喉头,苦笑着道:“姐姐不必数了。”说罢便从她手里接过一颗小珍珠,指头不意间捏了捏,心中百般不舍——这可是沈鱼为他掉的眼泪。 宋渊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把珠子给了伙计,“我姐弟两出来玩耍却忘了带些碎银,你拿这珠子去,给我们找些细碎银子来吧。” 宋渊说这话时神色冷然,很有些往昔的骄矜气派。然而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肉疼:这两碗杂锦面才值几个铜板?拿鲛人泪去换当真便宜他们了。 伙计见宋渊虽则一身狼狈,但言语举止颇有气度。复又仔细看那珍珠,见珍珠虽不大,但莹莹润泽不似膺品。遂与店东商量了一番,当真收了珍珠又找了些碎银给他们。 沈鱼未曾想到拿珍珠换物还能赚得钱财,心中很是惊喜,对宋渊更是另眼相看。那边厢宋渊却是想到沈鱼如此洗用,只怕他们还未上得蓬莱便要把昨晚的珍珠都浪掷了。于是便与沈鱼商量道拿些珍珠去当铺抵押了换些现银。 沈鱼并未识得这些,听得宋渊所讲也是跃跃欲试。谁知宋渊在沈鱼面前虽然讲得头头是道,但他堂堂郡王世子,去当铺典当着实也是头一遭,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二人到得当铺,便盘算着拿五颗珍珠去典当了,几番周折,终于换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元宝到手。原来沈鱼还想多押一些珍珠,却被宋渊劝住了。 两人一出门,沈鱼便问他:“怎地不多换些银子呢?” 宋渊知她不在乎这些珍珠,便编了个由头道:“这是个小店,往后寻着些大当铺更能押得个好价钱。” “那你们方才说的生当死当又是甚么意思?” 宋渊想了想道:“所谓生当是日后有钱了,可以把物什赎回去。死当便是把东西卖断了。” 沈鱼听了哎一声问道:“那你怎地不把珍珠当断了?” 宋渊垂着眼,摸了摸鼻子说:“缺钱的人才会把东西当断……店家知你缺钱自不会开甚么好价。” 沈鱼听得一阵恍然,不曾想这典当一回,其中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她想了想,便把刚刚才到手的银元宝塞到宋渊手里,与他道:“往后银钱便归你管了。” 方才宋渊心里正担心沈鱼陡然得了钱财会不会又拿去买甚么泥人儿﹑布老虎之类。此番得她这一句话,他也不推拒,拿了白银和当票便小心收了进怀中。宋渊那身旧衣服虽然金贵,但一路折腾已是见不得人。故二人甫得了现银,便先去了成衣铺子给宋渊买了些衣裳。沈鱼头次到成衣铺子也觉着新鲜,便催着宋渊在店里把衣衫换了。 沈鱼在外间等着,未几便见宋渊穿了一身靛蓝圆领长袍出来。那靛蓝深沈,衬得他皮肤白晳,更是清隽俊秀。 这时宋渊手里还拿着原来那身旧衣服。店家见衣衫虽是破旧,料子却是好料子,遂问宋渊:“这旧衣衫小郎君不要了么?” 宋渊长得肖似扶风郡王,郡王素来爱穿紫袍,是而王妃也给宋渊造了许多紫色衣衫,好教父子二人更相像一些。 宋渊闻言,垂眼看了看手里那素锦紫袍,想了会方朝店东笑了笑,“不要了吧。” 八 虫子 宋沈二人下山到蓬莱镇至今已过了两﹑三日。这几日来宋渊在旁瞧着,见沈鱼说是寻父,然而镇日里却是玩乐居多。不过几日光景客栈的厢房内已是堆了不少小玩意儿,幸而这小镇许多人都是靠着蓬莱观的名声营生,街上卖得最多的便是符咒法器之类,沈鱼买不了几天便歇了手。也亏得有宋渊在,他趁着沈鱼游玩之时在镇里也得了不少消息,首要的便是探听有无混入蓬莱观的方法。却说如今的隐仙掌教张真人乃教中第十七代传人,道行高深,颇负盛名,更曾两度被圣人召入京中讲道。而这隐仙教既为大周的泰山北斗,自是慕名者众,若要拜入门下,还须得有人引荐一番。 沈鱼知道后哎了一声,“俺本想着把你送上蓬莱便能成事了呢。” 宋渊苦笑,“姐姐当我是小猫小狗,丢在蓬莱大门便有道士来捡么?”他边说,边把面前一块枣泥糕放到沈鱼碗里。 原来这时二人正在茶肆中吃茶用点心。宋渊知沈鱼在山上吃用清简,为了教她欢喜,这几日便着意在蓬莱镇寻些好吃的,连着一日三餐竟没有重样的。 宋渊看沈鱼吃得滋味,心中却是烦恼,不知除却拜师一路是否有其他方法入观。他正自沈思,却听得沈鱼哎了一声。 “阿渊,怎的大街上的人挂起灯来着?” 宋渊抬首一看,心中恍然。细细算来,他离家已是一月有多,不觉间原来中秋已至。 “这是中秋到了。” “你们寻常是怎么过中秋的?” 宋渊听罢,给二人茶碗里添了茶,“寻常……寻常便是在街上赏灯猜谜,或是赏月吃月饼罢了。” 中秋讲究的分明是一家团圆,只宋沈二人都是离了家的孩子,宋渊便避重就轻地说了。 然而此时沈鱼却放下吃着的枣泥糕,侧首看他,“你……当真不回扶风了么?” 宋渊不妨她有此一问,一时怔住。 “俺记得你说过并非被贼人抓去,是你父亲不要你了,你怎知是他不要你呢?” 宋渊听了这话,垂着眼呷了口茶方道:“我母妃去的时候,他正带了爱妾出门,是以母妃的丧事便由家中管事领着我亲自打点……等他回得府中已是过了七﹑八日。我还记得他回来那天府裡早已挂了白灯笼,他那爱妾却正巧穿了一身茜红衣裙,”宋渊说着冷笑一声,“我一时气不过,上前推了那女人一把。我父亲当即便怒了,遂罚了我在房中思过……彼时我的小厮还劝我为了母妃脸面,便有多大怨气也该忍着。谁知﹑谁知他当真是被那女人迷了心魂。也不知那女人从哪儿寻来的高人,竟道我母妃命硬若葬入宋家墓地怕是对后人有碍。”此时宋渊又猛地往嘴里灌了口茶,咬了牙接着说道:“那女人一心雀巢鸠占,连母妃的墓地也不放过。我一知道这消息便去寻他理论。待去得他院中却听到他和那女人说话……那女人竟说道她已有了身孕。我听得这话便知多说无用,转身也便走了。往后那女人肚子果然大了起来,他……他对我也愈发冷淡,过了不久我便在府中被贼人掳了。” 沈鱼听罢,往桌面挑了一块芙蓉糕放到宋渊碗中,想了想问道:“你认为这事是你父亲所为?” 宋渊拿筷子拨了拨那芙蓉糕,“被掳走的时日我便在想,那些贼子是夜中直接到我房中掳人的。对府中情形显是了然于心……况且他们还说过主顾只要把我送走,并未要取我性命。既要把我送走自然是因为我挡了别人的路。”他说着叹了口气,终于咬了一口芙蓉糕,咽了下去才道:“这事大概是那女人的主意,就为了她腹中孩子铺路。我父亲……他们朝夕相对,这事他真是半点不知?” 沈鱼看他神色,心中后悔,好端端的怎地问了这话? “不回就不回呗,俺也不回云梦。” 宋渊听得笑了笑,这时却忍不住说起一件自识她以来便放在心中的事,“姐姐啊,实在这’俺’也并非威风的人才这么说,你往后要不要改了?” “不要。”沈鱼说着横了他一眼,“俺跟你说,俺带你玩可以,你可不许像师父一般管头管脚的。知道了吗?” 宋渊自是不敢管她,便笑着应是。 这时沈鱼却又说道:“俺有法子教你知道是甚么人要害你。” 宋渊听得抬眉看她。 “去问问那些绑你的贼子便是了。” “这……姐姐的意思是?” 沈鱼笑着道:“昨日起俺便觉着有人在身后跟着,俺猜是那些贼子去而复返了。” 宋渊想到自己对此一无所觉,心中不禁暗惊。 “原来俺不欲在蓬莱地界开杀戒,惹了道士的眼,他们倒是不知好歹。” 宋渊听罢,瞧了瞧她按着剑鞘的手问:“姐姐乃修道中人,不是要行善积德么?若是犯了杀戒……可会误了姐姐修行?”那几个贼人在宋渊眼中自是死不足惜,但他却不情愿沈鱼因他而损了修为。 谁知沈鱼却笑道:“剁了这几个贼子分明就是为民除害,怎会误了修行?况且俺下手比师父已是轻了许多。” 想到沈鱼那晚一出手便砍了两条手臂,这都算轻的?宋渊想了想,总觉沈鱼师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但愿日后千万莫要碰上。 “那些贼人定是忌惮姐姐剑法不敢贸然出手,便只跟在你我身后,伺机而动……” 沈鱼听得伺机而动,朝宋渊笑着道:“阿渊,你说俺们要不要给他个机会动手?” 宋渊看着沈鱼熠熠闪亮的眸子,纵然心中有所担忧也不忍拂她心意。是以这天晚上他们并未回客栈休息,却在夜半之时到了密州官道上。 今晚是八月十三,天上明月晈晈已近全满。宋沈二人就着月光走在夜道上,未几宋渊便按捺不住问道:“他们跟着吗?” 沈鱼嗯了一声,又转头握着他的手,“莫怕。” 过不了多时沈鱼却止了脚步,把宋渊扯到身后,手已按在剑柄上。 “出来吧。”沈鱼说罢未听得应声又道:“堂堂汉子却只会当跟屁虫,你们不嫌丢脸么?” 有人听了这话果然沈不住气,从暗中现身,“小娘们好大的口气,今日爷便教你知道厉害。” 这汉子声若洪钟,身形如山,比沈鱼高出半身,看来甚是吓人。宋渊见他身形还道他武功路数定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子。岂知他出手迅捷,语毕抽出腰间大刀,人已奔至沈鱼面前。 九 含光 宋渊分明站在沈鱼身后却仍旧没看清沈鱼出手,当下只见眼前银光一现,那高大汉子便往后一纵,原来他手臂上已吃了沈鱼一记。 高大汉子神色难辨,朝手臂一看,“含光剑?” 沈鱼听罢一笑,“哎呀,还挺识货的。” 含光是上古名剑,书中有云: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1)含光在夜中剑身不显,敌人初初被它所伤又不觉痛楚,如此敌人反应自然慢了一步。沈鱼剑法原来就是轻盈灵动的路子,这般宝剑握在她手中更是如鱼得水。 汉子见此,吹了个响哨,立时便有四人围拢过来。沈鱼未等那几人靠近,便飞身朝高大汉子扑去。她身影极快,汉子瞬时只见一道剑光朝自己眉心刺来。他心中一惊,头猛地向右一扭,虽堪堪避开了要害之处,然而含光剑尖却从他眉心一直向左划过,在他眉上破开了一道血痕。汉子初时尚且不觉,直至血帘垂在他眼皮上教他涩得睁不开眼才知自己受伤了。 汉子怒喝一声,拿袖子擦了擦眼皮便与同伙打了个手势道:“上!” 那人一声令下,五个高矮不一的汉子转眼便把沈鱼团团围住,几人瞬时在这密州官道之上打成一团。贼人虽是人多,然而却还是抵不过沈鱼手中的一柄含光剑。宋渊只见她虽被贼人围住,可她身形如电,几个贼子已被含光所伤,却仍未碰到她一片衣角。 当日掳走宋渊的贼子共有五人。然而宋渊并未认得开初与沈鱼交手的汉子,他心中生疑,复又凝神细看,只见正在厮斗的敌人中只有二人是他认得的。余人显是那伙贼子的援手。 宋渊见此,暗道了声不好,与沈鱼喊道:“姐姐不可恋战!” 岂知他语声刚落身后便有了动静,宋渊察觉,人未转身便抽了怀中匕首往背后刺去。那背后施袭的人不妨宋渊出手这般快,腹上不慎被他划了一道口子。宋渊见了待要乘胜追击,然而人才要往前,却骤然被人从后头捏住了脖子。他一时喘不过气,握着匕首的手便松了。被宋渊刺伤的汉子见他被同伙制住,上前先是一脚把匕首踢远了,又朝宋渊的肚子重重揍了一拳。宋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顿时只觉五脏都痛得移了位。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制服了宋渊,朝道上一看,只见原来围住沈鱼的五人竟已倒了三个。汉子看得心焦,呸了一声,朝道上大喊:“臭娘们!你情弟弟在爷手里,还不快住手!” 沈鱼听了汉子的话果然收了手,然而那群贼子畏惧含光,一时也未敢上前制住沈鱼。此时宋渊等人与沈鱼离得约莫三﹑四丈远。宋渊见月色下的沈鱼身影单薄,冷清清地持剑而立,而自己脖子却被架在白刃之上,一时心中砰砰乱跳,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那边厢几个被含光所伤的贼子互相扶持着往后退,沈鱼见了也迈开步子,朝宋渊方向走去。 制住宋渊的汉子见沈鱼有所动静,立时大喊:“不想爷伤他就站住!” 沈鱼听了,立时止了脚步。 汉子见此冷笑一声,“快抛了手中宝剑!” 不远处的沈鱼默了默,未几手上一掷,竟把那宝剑掷到宋渊跟前不远处——含光剑在暗中剑身不显,但宋渊仍瞧着了那森森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这群贼人埋伏沈宋二人,一是要抓回宋渊,二是要报同伙断臂之仇。贼人此番见二人虽落了下风,沈鱼却仍敢在他们面前耍威风,自是怒火中烧。 其中一人刚在含光剑下吃了苦头,此时双眼盯着沈鱼一瞬不瞬,心中已是恶念横生,“这小娘们好大的气派!爷今晚就要废她武功,夺她宝剑!” 宋渊听了这话,也不管架在颈上的大刀便朝沈鱼大喊:“姐姐不要管我!快跑!” 贼子见宋渊脸上痛苦的神色,不怒反笑,与宋渊道:“世子这么喜欢这姐姐,待会爷教你亲眼瞧着爷怎么玩她,好叫你一饱眼福!” 贼子说罢,众人便是一阵哄笑,各自在心中想着待会如何折磨沈鱼宋渊。 那边厢沈鱼却是不耐烦听他们废话,遂问道:“你们要怎地才肯放人?” 说来也是好笑,这群贼子虽是擒了宋渊作人质。但方才一战已是教他们怕了沈鱼身手。一时之间竟未有人敢上前去捉拿沈鱼。 两方如此隔着官道相对,过了一会,其中一个矮汉子心念一转,竟朝沈鱼说道:“你要救你的情弟弟便先把你身上衣裳都脱光了,然后爬过来爷们跟前认错!” 这群贼人一边害怕沈鱼武功,一边觊觎沈鱼美貌。此时听得有人提了这话,众人无不附和,既急着要一睹美人春光,又想教她蒲团在自己脚下,好生折辱一番。 “你别管我!你快走!”宋渊喊着,人便要往前冲,然而身后的人却把他紧紧扣住。那刀锋压在宋渊白皙的脖子上,已是渗了血。然而宋渊浑似不觉,一味扯了嗓子大喊:“快走!” 此时不远处的沈鱼看着宋渊,嘴唇却是动了动。那群贼子心头亢奋并未听清沈鱼言语,只宋渊见她嘴上翕动,已知她所言。 傻子。 沈鱼说罢,便伸手解了腰带。她原来便是素腰纤纤,眼下没了腰带束着,更显得她身形苗条,弱不胜衣。贼子见沈鱼当真在官道上脱起了衣裳,只觉血都要沸腾起来。原来寂静的夜中,霎时响起了汉子轮番呼喊。 “继续脱!” “快!快!” “不许停!” 沈鱼不畏寒,身上衣衫本就不多。她解了衣带,复又褪了上衣下裳,这时身上只余下贴身的中衣中裤。月色穿透了她身上的薄衫,已是隐约见着里头的鹅黄色抹胸。这帮贼子瞧着沈鱼身子,只见她虽是妙龄女郎,然而身段玲珑有致,胸中欲火已是腾腾升起。 这时压着宋渊的汉子见他扭过脸不看,便伸手把他的脸扳了回来向着沈鱼。 “给爷瞧清楚了!” 宋渊被逼看着沈鱼,只见她抬手已是伸向了中衣衣带。 ----- (1)《列子·汤问》 十 剑动 那群贼人眼见只余下一件单薄里衣便能见得美人肌肤,心中均是激动不已。然而偏生沈鱼白皙的手指缠着衣带来回不休,竟像是解不开似的。 其中一个贼汉子看得不耐烦,遂朝她怒道:“不许耍花样!”此话既罢,他便迈开步子走向了沈鱼。 宋渊心头无计,焦虑地看着沈鱼,却见她此时竟是顿了手上动作又闭上了眼。他看得心中微异,却陡然听得一阵寒铁铮铮之声。甫低头往声源看去,竟见那插在地上的含光剑正兀自颤动不止。 然他身旁的汉子只顾着沈鱼,竟是无知无觉。 宋渊屏息静气不敢作声。而正在汉子伸手去扯沈鱼衣衫之时,沈鱼却蓦地捏了个指诀,喝了一声“起。” 含光剑应声拔地而起,宋渊霎时只觉顶上一阵寒气拂过,然后咚的一声似有物什在他背后坠地,接着耳边又响起了一阵沙沙水声。宋渊骤然感到抓住他的双手一松,立时便滚到一旁。待他稳住身子定睛一看,才知刚刚滚落地上的物什竟是贼子头颅。而那失了头颅的身子一时并未倒下,在宋渊眼前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才啪的一声跪在地上,项上鲜血如泉涌不止。 余下贼人见同伙骤然被飞剑断头,心中均是大惊。而那走到沈鱼面前的汉子此时再看她如玉容颜却似碰见了幽冥罗剎一般,一边后退,嘴中一边道:“你﹑你是何方妖物?” “妖怪?”沈鱼与他一笑,“俺是神仙。”她说罢又换了个指诀。宋渊抬头只见含光在空中飞舞,银光所至,鲜血涌现——接着含光飞了一圈又回到沈鱼手里。 宋渊虽知沈鱼真身,却未曾想她不止武功高强,更能御剑伤人。此时他心中正是一阵难言激动,却听得沈鱼的声音道:“阿渊……还不过来?” 宋渊应声,跑到沈鱼跟前。二人离得近了,方见她脸色比寻常苍白,鬓边更渗了汗珠。 “你来看看,掳走你的是哪些人?” 宋渊指了跪在地上的那个矮汉子道:“他是其中一人!” “好。”沈鱼应着,提剑前行。直走到矮汉子跟前,拿了剑尖抵着他眉心问:“说,是甚么人教你在扶风掳走宋渊的?” 矮汉子感到额上寒气迫人,两股战战,几乎要跪不稳,“是……是个贵妇人,约莫﹑约莫二十出头。”汉子说着看了沈鱼一眼,又嗫嚅着低下了头。 “接着说,不许隐瞒。”沈鱼说着,手上使力,剑尖已戳破了贼人额上皮肤。 汉子觉察额前有热血淌下,忙道:“那个……小人不敢隐瞒。小人可不知她名讳,只是……只是那妇人与神仙大人容貌有几分相似。” 宋渊听了这话,心中不禁一跳。然而回头见沈鱼脸色着实不好,便不再多问,“姐姐,我们这便走吧?” 沈鱼点了点头,手腕向下一压一转,矮汉子颈上便多了一道血痕。这时沈鱼蓦地附了在宋渊耳边,与他小声道:“你来背我。” 宋渊知她身上出了状况,忙把她方才脱在地上的衣衫揣在怀中,又在她跟前弯了腰。未几他便觉着沈鱼柔软的身子伏了在自己背上。 “姐姐抱稳了。” “嗯。”沈鱼应着伸手揽了宋渊颈脖,在他耳边有气无力地道:“我方才动了真气,快要现出真身了……你﹑你带我去寻个有水的地方。” 宋渊未曾料到这层,也是一惊。他心念飞转,霎时想起二人相遇那晚曾在湖边待了一夜,立时便往山上跑去。至于那伙贼子,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此时见沈宋二人要走,心中均暗道万幸,再也不敢上前阻拦。 那晚沈鱼使了轻功,手上拎着宋渊上山不过几刻钟功夫。然而他轻功远不及沈鱼,眼下背上又多了一人,他怕迟则生变,拔了腿便拼命往山上爬,也顾不得林间纵横枝桠把他头脸手脚刮得满是伤痕。 倒是他背上的沈鱼觉着他不要命似地跑,便与他道:“阿渊……悠着些,俺还撑得住。” 然而宋渊听她这话说得气若柔丝,实在半点放心不下,只随口应了一声,脚下却是跑得更急。 “快到啦,俺闻着水味儿了。” 沈鱼语毕,宋渊确是瞧见了那处眼熟的地方。待他跑到湖边,伏在他背上的沈鱼又道:“把俺放进水里去吧。” 宋渊应是,把沈鱼从背上放下来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湖水里。只他松手时,见她脸上尽是冷汗,便禁不住拉了袖子给她把汗擦了。 此时沈鱼抬眼与他一笑,“俺没事,你快背过身子。” 宋渊听得这话,立时退开几步,转过身子背向沈鱼。只他心中忧虑,虽不敢多看,更不敢走远。未几宋渊便听得一阵水声传来,然后一物从湖面抛到岸上。他偷偷向那物事瞥了一眼,甫见是沈鱼的中裤,立时便低下头去,耳根却忍不住一阵发烫。 立在岸边的宋渊默默站了好一会,既不敢回头看她,又怕自己教沈鱼分心,不敢有所动静。此时他听得湖边传来一阵细碎呻吟,他心内一阵踌躇,终是喊道:“……姐姐?” 沈鱼不应。 此番宋渊再未听得湖中半点声响,心肝已是直跳上喉头,“姐姐,你应我一声可好?”他在心中默默道,若数到十声姐姐还未应声,他就转头看她。 宋渊在心里匆匆数了十下,终究是按捺不住回身去看沈鱼。甫回首,只见沈鱼双手搭在岸边,头枕臂上,竟似是睡着了。他缓缓走向沈鱼,弯腰跪在她身侧,原想唤她一句,然而待见得水中景象,宋渊却是咽住了。 沈鱼上身虽仍穿着中衣抹胸,然而那薄衫尽湿。宋渊垂首便见尽衫下春光,她颈上﹑腰际均绑着鹅黄色的抹胸带子,此时已是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肌肤之上。而在那中衣下罢之处,正是她那盈盈细腰。从腰际处开始便长了迭迭雪白鳞片,在水中映着珠玉光辉,教人只瞧一眼便是目眩神迷。 此夜月色正浓,然而湖中水波荡漾,那曼妙的鱼尾在水中只见得朦胧影子,盖有五尺之长,尾上有鳍落于湖底。纵然宋渊早知沈鱼是鲛人,但蓦然见得真像,仍禁不住心跳如鼓。他喉头滚了滚,探身上前欲看个真切,不妨一阵水花竟溅了在脸上。 宋渊霎时被水花弹得回神。原来半身伏在岸上的沈鱼已睁了眼,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脸似笑非笑。 沈鱼见他一副痴样,手指又沾了些水朝他脸上一弹,佯装怒道:“俺让你看了吗?” 十一 气杂 宋渊年少,尚未知晓何谓旖旎风情,只是懵懵懂懂地觉着此时的沈鱼一颦一笑都勾着他眼珠子似的。然而宋渊毕竟不愿违逆沈鱼,纵心中不舍,还是转过了身子。 “我……没听见姐姐应声,怕你出了岔子……才去瞧你的。” 宋渊说罢,听得沈鱼懒懒地嗯了一声,才背着她盘膝而坐。 二人如此默了会,沈鱼方开口问道:“俺与你父亲的小妾真有几分相似?” 这念头两人初识时宋渊已是有过,然而他心中不愿沈鱼与那女子有何干系。故而念头甫生便又悄悄压了下去。今夜得那贼子一提,宋渊不免回想了一番。 “脸型身段是有些相似……但神韵不大相同。”宋渊顿了顿又道:“约莫好看的人都有些肖似的。” “如今你知晓确是那小妾害你,你可要回扶风报仇?” 报仇。 宋渊骤然听到得这两字,心头便是一阵激荡——虽说掳人一事是那女子出面,但宋渊总觉父亲对此并非一无所知。若然害他以及生母的人是旁人,他自是可以快意恩仇。可如今他的仇人却是他的生父。这人对他有十二年的生养之恩,这恩﹑这仇要怎么算得清?且说他眼下孑然一身,这仇又该如何去报? 浸在水中的沈鱼虽未见着宋渊神情,然而只看他缩着的背影也能感知几分他心中失落。 只她尚未出声安慰,宋渊便先问道:“姐姐刚刚御剑伤人真是好生厉害……只是﹑只是此着是否会伤及身子?” 沈鱼哎了一声道:“这御剑一道只要修炼得当原来也不会伤身。只不过,”她说着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只不过俺娘亲是鲛,父亲是人,俺天生气杂不纯,在修行一途便生了诸多阻碍。” 说起来宋渊虽也听过不少志怪奇闻,但人妖终归殊途,妖生人子确是闻所未闻。 “难道﹑难道姐姐是天地间头一个精怪生的人子?” 宋渊说罢却不知为何竟引得沈鱼一阵大笑,“阿渊,这天地间第一个的名头俺真是喜欢……俺娘亲可是拼尽八百年修为才生得俺一个,这些年间除了俺的娘,便只听过一千年蛇精也生过人子。如此便知此事不易。” “那﹑那蛇精生的孩子怎么了?” “嗯……俺听说那孩子不过是个凡胎肉骨。”沈鱼说着笑了一下,“俺这般非人非妖倒不如一凡胎肉骨来得干净。” 此时宋渊想起她适才御剑后脸色苍白的样子,不由得劝道:“倘若御剑真有碍姐姐身子,日后还是少用为妙。” 沈鱼听了,难得柔顺地应道:“俺晓得了。”未几,她又与宋渊说:“你去把俺的乾坤袋拿来。” 宋渊应声起身,从沈鱼脱下的外裳袖袋中寻着了那乾坤袋。他把乾坤袋拿在手中,复又想到沈鱼此时在水中衣衫不整的样子,便不好回头把物件交予她。 “姐姐要上来了吗?” “嗯,俺的腿快要变回来了。” 宋渊听着,瞥了一眼被沈鱼抛在一旁的中裤,一时间已是面红耳赤。他未等沈鱼发话便把那乾坤袋放在靠近湖边某处,急急说了句,“我到外头转转。”人便往林中走去。他走后便随意在林里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边等着沈鱼,边想着这时日来发生的许多事。 宋渊母妃刚亡故时,他心中愤恨难当,镇日净想着如何把那女人从郡王府赶走。未成想人未赶走,自己倒是先被掳出王府。及至落到那帮贼子手上,宋渊才真正知晓过往十二年的荣华富贵都是来自扶风郡王。一旦失了郡王庇护,没了世子身份加持,他宋渊的性命也不过如同草芥。倘若那天没有沈鱼出手相助,他今日过的是甚么日子?一个供贼人玩乐的禁脔?宋渊思来想去,只觉眼下比起报仇更重要的却是寻一个安身立命之计。难不成……他真能一辈子依仗沈鱼? 他想着,闭了眼。甫一睁眼却见一指头大小的蜘蛛从树枝上垂吊而下,那蜘蛛背上有白纹,浑身是毛。他本来便是心头纷乱,看得更是一阵烦躁,抬手便要捏了那蜘蛛。正当此时,却有一只手拉住了他。宋渊看向来人,却是已经穿戴齐整的沈鱼。 “姐姐?” 沈鱼瞥了那蜘蛛一眼,伸指一拈便把牠捏在手中。后又取出乾坤袋,把蜘蛛收进袋中。 宋渊不知其意,低声问道:“姐姐这是何意?” 沈鱼不答,却拉了宋渊的手,便扯着他跑了起来。二人跑了好一会,直跑得宋渊气喘,沈鱼才停了下来。 这折腾了一晚上,宋渊身上疲乏,遂扶着棵大树喘着问:“这是怎么了……那蜘蛛……可是有甚么门道?”他说罢看向沈鱼,见她脸色与以往大是不同,不禁也紧张了几分。 沈鱼听罢,看了看他,脸色又缓了缓,“俺眼下没力气回客栈,今晚便在这睡一晚吧。” 宋渊见她发梢尽湿,鬓边碎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衬得她雪白的脸似有病容。也不知为何,便想着伸手帮她捋一捋乱发,然而终究不敢,只兀自紧了紧手心。 那边厢沈鱼随意寻了处平坦的地方便要躺下,却见宋渊又去拾了些柴枝,燃了堆篝火。 待火烧得红了,沈鱼便与他道:“阿渊过来吧。”她说着扬了扬不知何时取出来的披风,示意宋渊到披风底下来。 宋渊见得,顿了顿脚步才又慢慢走到她身边躺下,却又不敢贴着她身子,最后身上只盖了半边披风。 沈鱼见他缩手缩脚的样子,倒是贴近了他一些,“怎的了?你不是冷么?” 二人的身子在披风下紧紧相贴,宋渊心中猛地一跳,又瞧了瞧她湿着的头发说:“是……我们靠近一点篝火可好?” 待两人安顿好,宋渊便逼着自己合了双眼。只胸口那声响太过吵闹,他怕被沈鱼察觉,便又问道:“姐姐……你见着那蜘蛛怎地这般紧张?” 沈鱼听罢,在披风下握了握宋渊的手道:“阿渊,明日你便上阁皂山吧。” “这……” “俺师父约莫快要寻过来了。” “姐姐是如何知晓的?” 沈鱼听得扭头看向宋渊被火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回道:“因为……俺师父是蜘蛛精啊。” 十二 还骨 蜘蛛精。 宋渊听了悄悄吁了口气,心中既觉意外,又似乎是情理之中。 沈鱼侧着脸,看他神色复杂,笑着问:“怎的啦?你知道俺是鲛人的时候不是挺淡定的么?” “姐姐与旁人怎么相同……对了,那方才的小蜘蛛是?” 沈鱼见宋渊神色厌厌,忍不住想逗他一逗,便伸出手指弹了下他的额头道:“想甚么呢?俺师父有五百年道行,那小小蜘蛛不过是她老人家手下的小卒而已。” “既如此……我们是不是要赶紧逃远点?”宋渊说着摸了摸被沈鱼弹得微痛的前额,“姐姐的师父不是最恨男子么?要是被他发现你跟我﹑跟我……”这几日来,他与沈鱼亲密无间。眼下不仅跟她睡在一处,还看过她身子。按理说要他娶了沈鱼也不为过,只如今他已是今非昔比,凭甚么求娶? 宋渊心中正是千头百绪,却听得沈鱼笑道:“你不过是个孩子,师父总不至于对你狠下杀手。”她说罢,见宋渊蓦地合了眼也不应她,便追问道:“怎么啦?” 此时沈鱼听得他幽幽地应道:“我不过是个孩子……孩子还是该早点睡了。” “不高兴了?” “……哪有?”宋渊叹了口气,扯开话头道:“我只是奇怪姐姐既是鲛人怎会托了给蜘蛛精抚养?” “你之前也说过鲛人通身是宝,人类眼馋得很。俺听师父说,从前许多人去南海寻鲛人,结果累得鲛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便隐居去了。俺娘亲离南海后识得了师父,两人一见如故,感情十分要好。娘病重之时便去了云梦山把俺托了给她。” 宋渊听得,默了默方道:“姐姐的娘亲和师父都不曾与你提过生父之事……你﹑你可曾想过他确实寡情薄幸,对不住你娘?” “自然想过。”沈鱼说着垂了眼帘,原来飞扬的凤眸看来便有一丝落寞,“俺小时候便想,师父五百年修为已是如此了得,那么娘亲想必更是厉害。倒不知是怎样的男子竟能教她抛了八百年道行,只为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俺就想知道这人值不值得?” “要是不值呢?” 沈鱼笑了笑,“那俺便杀了他。” 宋渊听了这话心中一跳,“这……这弑父可是大罪。” “哎,从前不是有削骨还父的事儿么?俺杀他前便削骨还他好了。” 这话听得宋渊骨头都痛了,忙在披风底下握了她的手道:“姐姐可千万别冲动,你身上发肤都是母亲血肉而来,为了那样的人可不值当。” 沈鱼笑着回握了他的手,“慌甚么?说不定俺看他顺眼便不杀了。” 宋渊又想了想,总觉得沈鱼去蓬莱寻父一事十分草率,不禁问道:“那倘若……他并不在蓬莱观……又或者他根本不是道士呢?” “俺只知师父恨道士,也曾问她原因,她却从不曾应过我……思来想去,只觉这道士跟俺生父该是脱不了干系。要不然她怎么偏生只恨道士,却不恨和尚呢?和尚也是男人呀,你说是不是?况且撇开道士这一条线索,俺也撬不开师父的嘴了。” 宋渊听得她这番话,心中暗忖:她为我动了真气,险些在人前现了真身。虽说去隐仙派寻父一事没半点儿根据,然而只要她欢喜,便是陪她一起犯傻又有甚么干系? 思及此,宋渊便与她笑道:“好,明日我们便上阁皂。” 沈鱼听得这话,一时心满意足,笑着合上眼睡了。倒是宋渊看着她,久久未能成眠。 到得翌日,二人早早便起来到蓬莱镇。途经密州官道时,宋渊尚且见得地上留着昨夜的斑斑血迹,已全化成深褐色,然尸首却已是被人移去了。沈鱼察觉宋渊目光,也朝官道上一看。 沈鱼见宋渊不语,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便与他道:“阿渊……要不是他们欺人太甚,俺也不至于下杀手的。”沈鱼语毕看着他,眼神竟是怯怯的。 宋渊难得见她一回低眉顺眼,料她大抵怕自己以为她是凶邪之人,遂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往后若不得不开杀戒,该由我来动手,免得误了姐姐修行。” 沈鱼自小所得关怀都是来自师父。除师父外,还未曾有人这般为她着想。此时听得宋渊的话,只觉心中浮起一阵暖意,便与他笑道:“若非迫不得已,俺往后再不会妄动杀戒。” 两人如此边走边说,不一会便到了蓬莱镇。因昨晚又在山中过了一夜,二人到了镇上便先回了客栈洗漱一番。沈鱼准备停当,便招呼了伙计,点了两碗素面并一些糕点作朝食。未几,沈鱼便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来人尚未开口,她只听动静便知是宋渊。 “阿渊快进来。” 她刚说完,宋渊便推门而进。她看了他打扮一眼,奇道:“你怎地穿了这身衣裳呢?” 原来宋渊盘算,他手上既无拜师帖,不若装成无父无母的孤儿,兴许能搏隐仙道士同情把他纳入门下。于是他便用几个铜板与店里的伙计讨了一身旧衣裳,打算装扮一番。宋渊把这番计较与沈鱼交代了,又挠了挠头上发髻,想着把自己捣腾得更落魄些。 “姐姐瞧我看着可怜不?” 沈鱼听得这话,皱着眉看了看他,最后却顺了顺他鬓边乱发道:“怎么无父无母就可怜了?这话俺不爱听。” 宋渊未曾料到沈鱼竟有这般心思,一时语塞,不一会又听她道:“俺还是喜欢看你穿新衣裳,那件靛蓝色的便很好看。” 宋渊不忍拂她心意,遂嗯了一声道:“等下我便把衣衫换了。” 待二人用了朝食,宋渊当真回房里换了前些天新买的长袍。他原来便生得风流矜贵,这一打扮便有了些从前扶风世子的风采,哪像个落魄的孤儿? 沈鱼见他换了衣衫,果然有些欢喜。她走上前,从怀里拿出那枚白玉鱼佩,把它系了在宋渊腰带上道:“俺把这宝贝交予你了,你好生带着。” 十三 阁皂 密州阁皂山乃道教名山之一,而蓬莱观便建于半山之上。宋沈二人从蓬莱镇出发,途中只见山上郁郁葱葱,飞鸟走兽不绝。此次上山,沈鱼并未动用轻功,两人脚踏实地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方见远处有巍峨塔顶从一片翠绿中透出朱红色的尖角。 沈鱼抬手指了指塔尖道:“那便是蓬莱了。” 虽说来阁皂山前心中已有计较,但临到分别之际,宋渊心中仍是莫名失落。 沈鱼见此,捏了捏他的手心说:“也不知他们收你不收呢?” 宋渊听得,只垂着眼嗯了一声,想了想方道:“明日便是十五,不论我是否入得蓬莱……我们一起过节可好?” “好。”沈鱼点了点头,“听说十五那晚街上会有灯会,俺还未瞧过灯会呢。到时咱们一起去玩儿。” 许是有了憧憬,一时之间宋渊脸色便缓了些。 “姐姐不是入不得蓬莱吗?这便回去吧。若我今晚未曾回来,便是事成了。明晚……明晚我再想法子下山。” 沈鱼听了这番话也便应了他。然而宋渊转身走后,她却一直看着他往蓬莱的背影并未走远。 那边厢宋渊朝着那朱红塔尖走去,那塔看着分明不远,谁知竟也教他走了好一会儿。待到得蓬莱正门,宋渊只见道旁两侧俱插上了五色令旗,分别为青﹑红﹑白﹑黑﹑黄。这令旗为五行之色,分别代表了五营神兵。正门以旗示之,意为镇压鬼邪之用。 宋渊一路走去,耳旁只听得令旗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见正面的朱漆大门并未合上,便一手提了长袍下摆,跨了门坎而入。宋渊甫入内,只觉这朱门后悄然另有一片褒广天地。正殿前方的地面上镶嵌着一副盖有两丈之阔的八卦太极图。而四周正有几个穿着灰色道袍的童子正在洒扫,其中一个领着他们的人年岁稍大,似是十六﹑七岁左右,那人生得浓眉大眼,面目方正,看着十分可亲。 这人见宋渊是个生面口便迎了上去,拱手道:“今日蓬莱观不迎外客,这位小公子请回吧。” 宋渊还了一礼,应道:“小道长,我非来观中参拜的,我……我是来拜师的。” 那小道长听得哦了一声,“那小公子可带了拜师帖?要拜哪位师兄为师?” 宋渊听得,心中暗忖:这蓬莱观中几百口人,然而他识得的便只有当下的掌教张真人,难道要说是拜张真人为师? 他思前想后,又想了想沈鱼,终于咬了咬牙道:“我是来拜张了性,张真人为师的。”宋渊说罢,以为就要被这小道长当成个胡混的赶出去,心中正编另一套说。 谁成想那小道长却哦了一声,又把宋渊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即欣喜笑道:“你定是代州来的徐公子!你怎的现在才到?却叫掌教好等。” 小道长说罢又与宋渊道自己是隐仙派第十九代弟子,名樊见纯。而宋渊见他把自己误认为甚么代州徐公子,便索性将错就错,由他领着去拜见张真人。二人在前去寻张真人的途上说起话来,宋渊不免试探一番。如此便约莫得知那位代州徐公子因是七星子,有些先天不足,故此其父便打算把他送到隐仙门下随张真人习武修道,把根基调正过来。原来这徐公子两年前便要到蓬莱的,许是好事多磨,三番几次都因事耽搁了。今年夏暑时分,张真人又收到代州来信道徐小公子今年初秋之时便会到密州。谁知转眼到中秋了却仍未见人影。 徐公子要来蓬莱拜师一事在教中也不是甚么秘密。故而今日樊见纯在道观门前见宋渊年岁正如徐公子相仿,通身气度又分明是个高门子弟,且他一开口便说要拜张真人为师,便理所当然地把宋渊当成徐公子。 二人如此且说且行,便到了蓬莱观中的玉皇殿。宋渊进了殿内,见殿中供奉着一尊玉皇大帝,其左右分别有金童玉女以及二十位天君配祀,确是威严赫赫。二人并未止步,待穿过玉皇殿方到了掌教私第。原来这便是张真人于观中的住处。 樊见纯把宋渊领到了书房门前,在门外唱道:“掌教,代州徐公子到了。” 此时宋渊听得一浑厚的声音道:“进来吧。”随即门便开了。樊见纯见了,示意宋渊进门,自己却留在门外把门关上了。 宋渊进得屋内便见书房中的小客厅内有一张罗汉床,床上有一中年男子盘膝而坐。那男子脸色青白脸型瘦长,下颔留有长须,虽然两鬓隐有青霜,然而瞧脸容约莫四十左右,浑不似是已届耳顺之年。宋渊从前未曾与道士方士之流打过交道,便以为道士许是有些神神叨叨的样子。今日一见,却觉得这掌教真人看着斯文儒雅,颇有几分骚人墨客的韵味。 此时宋渊想到自己手上既无身份凭证,又无拜师帖,这谎实在不拆也穿。他心中计较一番,与其无耻诡辩,不若走哀兵政策,于是行前两步到张了性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首道:“在下宋渊拜见张真人。” “哦?你不是徐公子?” 宋渊闻言抬首,见张了性双目如电,心下微惴,“不﹑不是……在下本为扶风人士,因仰慕张真人,故不辞路遥千里到密州求拜真人为师。” 张了性听得也不怒,又仔细瞧了瞧宋渊方道:“你父母缘薄,此番到来也是你的造化。” 宋渊听了这话身子一震,原来打好的腹稿不敢再提,“是。弟子已是无家可归,纵然未能进得真人门下……也求真人看在弟子年幼无靠,收留弟子在蓬莱观中。” “你过来些。”张了性说着向宋渊招手,教他站在自己身旁,又叫他把双手伸出,看了看他手心方道:“今日见纯误认你为徐家公子,把你领到我跟前来,也是因为你与隐仙有些缘份。”他说罢按了按宋渊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旁,“你可是真心实意进隐仙教中?” 宋渊垂首,摸了摸腰间的白玉鱼佩,一时未有言语。 这时张了性又道:“师父求弟子,一如滚芥投针;弟子求师,便如水中捉月。(2)此事讲究两厢情愿,不可勉强为之。你虽与道学有缘,也得看你是否心甘情愿。宋渊,我说的话你可明白了?” ----- (1) 建筑参考江西天师府 (2) 出自《龙门心法》 十四 晈晈 许是张了性与宋渊之间真有些因缘,宋渊初见张了性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如今要他违着本心与张了性说自己当真一意拜入隐仙教,心中便不禁踌躇起来。正当宋渊低头思索之际,却见不远处的角落里结了一张蛛网。他甫见这蛛网便想到沈鱼师父不知何时便要寻到密州。当下也不再犹豫,掀了长袍下摆便跪了在张了性跟前。 “弟子愿拜入隐仙门下,求张真人成全。” 张了性见此,微微颌首,与宋渊笑着道:“如此甚好。那你今后便住在蓬莱观中吧。” 宋渊听他应了心中一喜,却又想到与沈鱼约好一同过中秋,故此便仍跪着不起,“弟子此次来密州全赖友人相送,今日有幸得真人首肯拜入隐仙教中,弟子想……想趁中秋佳节好生筹谢那友人,等过了中秋再回蓬莱观。” 宋渊提这要求原来也无甚把握,岂料张了性却又允了他,只嘱咐他中秋过后便要到蓬莱。宋渊未曾想到张了性为人竟如此宽厚,心中愧疚便又多了几分。因自己理亏,宋渊对张了性更是毕恭毕敬。 及后张了性又召了樊见纯进内,让他带着宋渊熟悉一下蓬莱。樊宋二人告辞了张了性,宋渊便与樊见纯交代了自个身份。樊见纯品性纯厚,也不怪罪宋渊,只道自己一时胡涂方搅混了,之后又客客气气地送了宋渊下山。 那边厢沈鱼目送宋渊去了蓬莱观,在山上待了一会便也回到蓬莱镇的客栈里。她回到镇上时虽是天色尚早,然而她却未有寻常那玩乐兴致。沈鱼与宋渊虽然识得时日尚短,但这几日来却是形影不离。如今她骤然失了宋渊陪伴,再瞧着那些与他一道添置的玩意儿也觉得无甚兴味,便是往日吃得有滋有味的芙蓉糕如今放进嘴中也是味同嚼蜡。 到得傍晚,沈鱼也无意用膳,心中只想着不知蓬莱的道士有没有收宋渊为徒,更不知他们有没有欺负宋渊。然而她正沈思之际,却听得屋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认得来人是宋渊,心中暗忖:莫非蓬莱不收宋渊,他眼下便回来了?思及此,她立时便起身去开门。房门一打开,沈鱼便见分别半日的宋渊站在眼前。 她心中一喜,便拉了他的手道:“你这么快便回来了?是不是蓬莱的道士不肯收你……不打紧,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 宋渊见她误会了,与她一同落了座便交代起白日里在蓬莱观中的诸般事宜。末了,宋渊笑着道:“幸好今日临行前鱼姐姐教我换了身新衣裳,不然樊师兄也未必会把我错认成代州徐公子。” 沈鱼素来爱邀功,听了这话却只是嗯了一声,未有答话。 宋渊见此,便问道:“姐姐怎地不高兴了?” 这时沈鱼正懒懒地托着腮,也不看他,“俺高兴着呢。只是往后没你陪着,有些不习惯罢了。” 宋渊不妨她有此一说,待抬眼瞧着她被灯火映得微红的脸庞,心口竟是不由自主地一阵砰砰乱跳。他稳了稳心神,若无其事道:“待我在观中打探一番,再下山来陪你。” 沈鱼听了这话,果然高兴了几分,便笑着应道:“好,俺在山下等你。” 因宋渊回来时天色已晚,二人一道用了晚膳便各自洗漱休息了。 到得翌日,沈鱼一早起来,从客栈的窗户看向大街,便见街上已挂满了琉璃灯。好不容易捱到日落西沉,她便马上拉了宋渊到街上。此番灯会尚未开始,宋沈二人便商量着寻了家酒楼用膳,其间宋渊又与沈鱼说起蓬莱之事。 “姐姐,昨日我顺道打听了一番,原来然字辈的弟子也有二百来人。当中约莫一半是火居道士,并不住在蓬莱观中。” 沈鱼听得嗯了一声,“那么……你可有碰见与俺眉目相似之人?” 宋渊细细想了一番,便道:“未曾。只我不过去得半日光景,哪能识得全部然字辈师兄?” 沈鱼听罢哼哼两声,手上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肉丸子道:“说不定他正是个火居道士,已另娶了娘子,生了许多孩子呢。” 宋渊知她不快,便扯开话头道:“昨日在山上听师兄说,蓬莱镇的中秋灯会尚有花灯游街,届时还有许多少年少女会打扮成神仙模样。” 沈鱼爱热闹,听了便催着宋渊同她到街上占个好位子。然而二人一到了大街,她又被许多花灯迷了眼。宋渊陪着她挑拣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手拿了盏莲花灯,另一手拿了盏兔子灯,问宋渊:“阿渊,你来瞧瞧哪盏更好看些?” 这时宋渊双手背在身后,正悄悄拿了一盏锦鲤灯笼,待要拿出来哄她却听到一个声音温温柔柔地喊道:“晈晈,你这番却叫为师好找。” 沈鱼听得这声音,手中一抖,原来握在手里的莲花灯便掉了在地上。宋渊看向来人,只见说话的竟是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女道士。这女道士生得眉目似画,婉约柔美,然而却穿着一身玄色道袍,有如一枝泼墨荷花。 宋渊待要开口问沈鱼,然而却被她挡了在身后。 “师父……来得好快。” 宋渊闻言,心中暗忖:这果然是姐姐的师父。她不是最恨道士么?怎么会打扮成一个女冠一般? 沈鱼师父走前,朝沈鱼背后的宋渊打量了一番,一时脸似寒霜,“你哪个生辰不是师父陪着的?玩够了,是时候回云梦。” “俺﹑俺还不想回去。” 宋渊侧首看她,见她说话时咬着嘴唇,可见寻常对这师父便很是敬畏。 沈鱼师父听得,哼了一声,拿手上尘拂的后柄敲了敲沈鱼的头顶,“你下山都学了些甚么?为师有教过你这般说话么?” 宋渊见沈鱼被敲了脑袋,心中一急,便似往常般去拉了沈鱼的手。沈鱼师父见了,神色陡变,她手中尘拂一扬,宋渊手臂便是一阵剧痛。然而宋渊却兀自忍着,并未松开握着沈鱼的手。 沈鱼见得,大喊道:“师父莫要伤他!” 沈鱼师父冷笑一声,也不看宋渊,“晈晈,这是甚么人?竟叫你这般护着。” 十五 等我 沈鱼被师父这般质问,一时垂了头,嗫嚅不语。 宋渊见了,却走上前去向沈鱼师父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在下宋渊,沈鱼姐姐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沈鱼师父听了细眉一挑,却仍是不理宋渊,只对沈鱼道:“你救了他?” 沈鱼点了点头。 “也罢。”沈鱼师父说着扬了扬尘拂,“这也算功德一件。既无别事,这便随为师回去。” 宋渊听了这话,却是握紧了沈鱼的手。 沈鱼师父见得,霎时脸沈如水,拿了尘拂指着宋渊问:“你这手是不想要了吧?”她声音轻柔,眼波似水,然而开口说话却似细水凝霜,教人不寒而栗。 宋渊明知面前的美貌女冠是有五百年修为的蜘蛛精,心中也不是不怕的,然而要他放手却是说甚么也不情愿。 正在几人僵持之际,道旁卖花灯的见他们占着花灯又不买,心中已是不耐。他冷眼旁观一会,走到沈鱼身旁把地上的莲花灯捡了,气冲冲道:“买不买?不买还来。”卖花灯的走近了,这才看清几人面目。此时见得男的俊秀,女的清丽便忍不住多瞥了几眼。待看到沈鱼师父时,见她虽然貌美,但神色冷厉,心下不禁微惴,遂接过了宋沈二人手上的花灯便急急地走了。 沈鱼师父看着二人尚且牵着的手不禁皱了皱眉。只此处人多不好发作,便朝沈鱼扬首道:“跟我来。” 沈鱼瞧她脸色,终究没敢再拂逆其意,遂拉了宋渊的手便随她身后离了大街。三人渐行渐远,直走到一河边僻静之处才停了下来。宋渊此时看向河面,只见上游飘来了星星火光,正是祈愿水灯,远看宛如人间星河。宋渊知沈鱼没放过水灯,原来打算与她一道放的,如今…… 宋渊正自分神之际,却听得沈鱼师父道:“我与我徒儿说话,你站在这作何?” 宋渊闻言,看向沈鱼,见她点了点头才松开她的手走到不远处等着。 沈鱼师父见他人虽走了,一双眼珠子却是盯着不放,便笑着与沈鱼道:“你救的这小子心眼儿多得很。” 沈鱼听得摇了摇头,“他是很好的。” 沈鱼师父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眼下还是个孩子,兴许有几分好,等他长大了便也不好了。” 沈鱼知她素来憎厌男子,也不与她争辩,只道:“他还是个孩子,可徒儿已经长大了,想下山玩玩也不成么?” 十五年华在五百岁的蜘蛛精心里不过一弹指,沈鱼这话也是托大。 “莫说你只得十五,你便是长到五十在为师眼中也是个孩子。” 沈鱼听得心里来气,挺了挺胸脯说:“俺﹑俺……我还是孩子么?” 沈鱼师父见了,又拿尘拂敲了敲沈鱼脑袋,“你在为师跟前少装疯卖傻。为师问你,你下山只为了玩玩,缘何来到密州?来到这蓬莱镇?” 沈鱼在师父跟前是绝不敢提甚么寻父的,便低了头不说话。 “你平时在山上胡闹也罢了。只你道身不稳,还到这阁皂山来,是不怕现了真身被那些臭道士捉去炼丹是吧?” 沈鱼知自己说不过她,想来想去最终只说道:“我不回去。” 因着今日是沈鱼生辰,沈鱼师父便比寻常耐着性子与她说话,这时听得她还说不回云梦,当下也便怒了。 “你就因为那孩子不回山上?” 沈鱼垂眼不答。 沈鱼师父冷眼瞧着她一会,说道:“你就不怕为师杀了他?” 那边厢宋渊看着二人说话,因隔得远,便只隐约看到二人神色。然而他见沈鱼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事情不好。二人说了一会话,同时回首看他,这一看却把宋渊看得一阵紧张。未几,宋渊见沈鱼朝师父点了点头,然后又伸手往袖袋里搜索了一番。宋渊看着她翻了乾坤袋出来,一边翻找,一边走向他。 宋渊看着她走向自己的样子,心中蓦地升起了不好的念头。 待沈鱼走到他跟前,却见她眼角竟已是微红。 宋渊一时看得心慌意乱,想伸手摸摸她的眼角却是不敢,嘴中断断续续说道:“……莫哭﹑你莫哭。”要是在人前掉了珍珠可怎么办? “俺要回云梦了。”沈鱼说着把一只锦囊塞进了宋渊手中,“你拿着。” 宋渊骤然听得这话,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也没心思看手里的是甚么,只颤着声问:“我们﹑我们……再也见不着了么?” 沈鱼轻轻摇了摇头,靠向他小声地说:“等有机会俺便来蓬莱找你,你去山上等我吧。” 这话蓦地如曙光一般照向宋渊,只他不敢表现太过,便学她一样小声地问:“真的?” “真的,俺答应你。”沈鱼说着笑了笑,“俺之前没跟你说,今日是俺生辰……咱们都高兴些,你﹑你笑一个好么?” 此时宋渊手中无镜,也不知自个脸色有多难看。但他听得沈鱼这话,便也试着勾了勾唇角。 沈鱼见了他神色,叹了口气,“俺这便跟师父回去了。” 宋渊看着她,木然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方道:“姐姐路上小心。” “你也是。”沈鱼说罢,终是背过身子向她师父走去。 宋渊瞧着沈鱼走了的背影,蓦地只觉这天大地大,如今真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沈鱼,然而终究咬着嘴唇,没有作声。他立在原地瞧着沈鱼被师父拉着走了,心口像被人挖了一块般空荡荡。 此时沈鱼却骤然回了头,朝他贬了贬眼,又说了句话。二人虽隔得有些远,但宋渊却明了沈鱼说的话。 她说:“等我。” 十六 七年 却说那日宋渊与张了性说好在山下过了中秋便上蓬莱。中秋后过了三日,张了性想起这事,便召了樊见纯来问宋渊是否到了蓬莱。樊见纯摇首答道未曾见过宋渊。张了性听得,沈吟半晌,便使了樊见纯带同弟子下山去寻宋渊。 这几个弟子在蓬莱镇寻了半天都未找着宋渊,最后还是樊见纯先在密州官道旁见着那穿着靛蓝袍子的少年身影。 樊见纯见了,心中一喜,朝那人影喊道:“宋师弟!” 宋渊听得,回头见是樊见纯,朝他微微颔首又别过了脸。 待樊见纯走到宋渊跟前,看清了他的模样,心中不觉一惊。此时的宋渊虽仍是那俊俏少年模样,然而脸色苍白﹑眼下带青,却是没了当日上山时的神采。 樊见纯见他神色似是彷徨,心中怜惜,便试探着问道:“师弟当日允了过得中秋便上阁皂,却是几日未曾见人。掌教心中牵挂,便命我等下山来寻师弟。师弟……你在这官道上作何?” 宋渊仿若未闻,过了一会才看向樊见纯道:“我在等人。” 樊见纯想起他说过下山是为了会友的,便问道:“是在等那送你来密州的朋友么?” 宋渊闻言点了点头。 樊见纯见得,挠了挠头,边想边道:“你们不是约了中秋见面么?这都过了三天了……要是你朋友不来了呢?” 宋渊听了这话,抬眼看他,眼里竟似有些恨。过了一会,他才捏了捏腰间的玉佩道:“她会来的。” “那你﹑你打算等多久啊?” 宋渊也没个打算。临别前沈鱼教他上蓬莱等她,只他却想到沈鱼近不了蓬莱,要她真回来密州却怎么寻他?故而他便没有上山。这几日来,他有时在这官道上等,有时在客栈里等,晚上便到那大槐树下等,想着沈鱼也许会像那个晚上一样,突然便从树上跳下来,喊他傻子。 宋渊想着闭了眼,一时也觉着有些累了,“我多久都等得的。” 樊见纯心性纯善,年岁又比宋渊长,对宋渊便生了些护幼之情。他知道宋渊年幼无靠,此番见他又是失魂落魄的,纵未有掌教之命,也想着带宋渊回蓬莱。 只是他素来拙于言词,思来想去,叹了一息道:“师弟,你朋友要是有心找你,这小小蓬莱镇定能寻得着的。”他说着,拉了拉宋渊手臂,“趁着天色尚早,师弟便随我上山吧。” 宋渊这几日睡不稳﹑吃不好,被他一拉脚下竟有些不稳。只他知晓樊见纯一心为了自己,也不忍拒人于千里。他听了樊见纯的话,抬眼看天,果见烈日当空。方才他在道上站了一会也未觉日头猛烈,此时正眼一看,却感觉被照得一阵晕眩。 “师兄有所不知,她﹑她……”她是鲛人这话是决不能告诉别人的。宋渊顿了顿,未曾把话说完,陡然只觉眼前一黑,人便往后倒了下去。 宋渊醒来时人已在蓬莱观中。他刚睁眼不久,樊见纯便已推门而入。 他进得门来见宋渊转醒,人虽仍是半卧床上,脸色已是好了许多。他满脸欣喜,亲热地招呼宋渊道:“师弟醒得正是时候。我让人做了些饭食,你这便趁热吃了吧。” 宋渊被他一说,也觉饥肠辘辘,便不推拒。许是刚晕了一场,他甫下地便觉脚下虚浮,待站稳了便与樊见纯施了一礼道:“这番实在麻烦师兄了。” 樊见纯不好意思受他礼,挠了挠头道:“不麻烦﹑不麻烦。快过来吃饭。” 宋渊点了点头,落了座便开始用膳。 樊见纯却也不走,坐了在宋渊对面与他道:“你方才睡着的时候,掌教来看过你,给你把了脉。说道你这是郁结于心……师弟,你年纪轻轻的,怎地这么多伤心事?” 只在这短短一年间宋渊的伤心事确实不止一件半件。然他心知樊见纯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也不着恼,心中暗道:师兄倒是同姐姐一般,专挑人家吃饭时问话。 樊见纯见他笑而不答,这才想到他刚醒来,何必又挑起他的伤心事?思及此,樊见纯一阵后悔,便扯开话头道:“师弟今晚好生休息……明早起来须得拜谢掌教。” 宋渊闻言想到,自己失约在先,张了性却不计前嫌,先派了樊见纯寻他后又亲自来看望,确是应该好生拜谢。樊见纯见他点了点头,便也安了心。只他怕自己多说多错,遂与宋渊匆匆告辞了。 翌日宋渊醒来不久,樊见纯便来寻他去见张了性。宋渊甫见张了性便与他行礼认错。然而张了性并不怪他失约,反倒甚是关怀。末了,张了性才问宋渊:“昨日我听见纯道,你留在山下是为了等人?” 宋渊闻言垂眼应是。 张了性见此,笑了笑道:“你这是着相了,在官道是等,在蓬莱也是等。你以后便安心在蓬莱,只你与那人有缘,定然能见得着。” 宋渊听得这话,瞧了瞧腰间玉佩,心中想道:我和姐姐一个原来在扶风一个在云梦,千里迢迢也遇上了,我俩之间兴许是有缘份的。 如此,宋渊便安了心待在隐仙,一边修道,一边等沈鱼。 只他也未曾想到,这么一等便等了七年。 十七 茶碗 从前有人说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沈鱼不知山下如何,只她在山里的这七年却是度日如年——自她十五那回偷偷下山去密州被师父带回云梦后便再未离开过。这日一早师父特地喊了她去说话,沈鱼自是应了。待到得鬼谷洞中,沈鱼只见她的师父鬼谷大仙正盘膝坐于软塌上,而她的膝窝之中卷着一头黄纹野猫。 几年前这野猫闯进了鬼谷洞府。然而鬼谷大仙见了也不赶牠,却是圈养了起来,且对牠颇为宠爱。这野猫儿十分傲气,向来只亲近鬼谷大仙,对沈鱼却是不瞅不睬的。沈鱼瞧着那猫脸不禁想到:倘若这坏东西成了精怪,自己这鬼谷大仙的首徒之位怕是要让座了。 此时鬼谷大仙正闭目养神,那黄纹猫倒是先睁眼见着沈鱼。两者相目一对,猫儿却对她嗤了一声颇为不屑。沈鱼见惯牠的猫样,正要回敬一个鬼脸却听得鬼谷大仙悠悠道:“来了也不喊人?” 沈鱼听得马上敛了神色,喊了声师父。 鬼谷大仙应了声,又抬眼仔细看她好一会,直把沈鱼瞧得心中发毛。 “……师父?” “为师让你留在山上七年,你心中是否有怨?” 沈鱼尽管心中有怨也断不敢在师父跟前承认的,遂只回了一句,“徒儿不敢。” “不敢?那便是怨我了。如此,为师今日便放你下山吧。” 沈鱼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一双凤目圆瞪,睇着鬼谷大仙问:“这……这话当真?” 鬼谷大仙见她双目熠熠放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遂点了点头道:“当真。” 沈鱼还道师父要把自己在山上留个几十年,如今骤然得其首肯下山,心中一阵砰砰乱跳,直欢喜得想要跳起来。 然她心中有疑,定了定神便问道:“师父为何突然让徒儿下山。” 鬼谷大仙拍了拍怀中的黄纹猫示意牠出门去。等那猫走了,方对沈鱼道:“你乃人鲛之子,天生气杂不纯,道身不稳。这些年来为师寻了许多法子来治你这病根子,近日始得了一条古方。” 沈鱼知这方子与自己性命攸关,也便凝神细听。 “从前有一白骨精,为着修得血肉之身便每日杀人,取心食之。这白骨精把人心食久了,不仅生了血肉,还吃出了些门道。” “甚么门道?” “那白骨精察觉若那人对她有情,吃得那人心便是事半功倍。” 沈鱼听得这“古方”,心念飞转,蓦地伸手掩了嘴说:“俺﹑我不吃人心。” 鬼谷大仙垂了眼道:“这事有亏功德,若非必要为师也不会教你如此。” “这……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 鬼谷大仙闻言,拿了手边的茶碗,食指轻轻一弹,那茶碗立时生了裂纹。碗中茶水便从细缝中缓缓渗出。 “晈晈,这茶碗如你的道身,这茶水如同你的真气。若要把你这病根子治好,有两个法子。一是补完你的道身,二是调正你体内真气,”鬼谷大仙见沈鱼皱眉,又拨了碗中茶水道:“若这茶碗不放茶水,却来放糕点,便不怕碗上有裂纹了。” 沈鱼听了,想了想才道:“这……把茶水变成糕点似乎比修补茶碗要更难些。” 鬼谷大仙点了点头,“你既明白了,今日便下山去吧。待寻得对你倾心之人,再回来云梦。” “可徒儿怎么知道何人倾心于我?” “这世俗男子爱慕女子,不外乎花言巧语,或是表现得体贴关怀。你若遇上这样的人便传信予我,为师来试一试他对你是否真心。” 沈鱼听得这法子,心中并不情愿。只是难得师父主动放她下山,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如此,她面上便应了,想了会又问:“若是徒儿没遇上对我倾心之人——”岂不是不用回云梦了? 鬼谷大仙瞧她脸色便知她心意,嘴角一勾笑道:“你放心,晈晈长得这般好看,定然有人喜欢的。” 沈鱼闻言,心中暗忖:贪图美色,也算得上是倾心么? 然她正分神之际,又见鬼谷大仙向她招了招手。沈鱼应声,走到师父跟前。 待她走近了,鬼谷大仙方道:“你这番下山有几件事要谨记。第一,决不可予人知晓你鲛人的真身。” 沈鱼听了这第一件,想起宋渊,心中已是一跳。 鬼谷大仙接着又说:“第二,万不得已切莫动用真气。凭你现时的武功以及含光剑,想来也没有几个人为难得了你。第三,莫要再招惹道士。” 这一二三件,沈鱼上回下山全都犯了,她听得一阵心虚便只垂眼应了声是。 “还有……”鬼谷大仙说着,叹了一声,几不可闻:“不管那人面上待你多好,记着千万莫要动心。” “徒儿知晓了。” “你去收拾收拾,这便下山去吧。”鬼谷大仙说罢,却又喊了沈鱼回来身边,轻轻摸了摸她发髻道:“世途险恶,你千万小心。” 这七年来沈鱼日日念着要下山。如今蓦地得了师父首肯,心中却是一阵不舍。她想了想,上前拉了鬼谷大仙藏在玄色道袍下的一只素手,“徒儿长大了,师父莫要忧心。” 鬼谷大仙闻言,难得温柔一笑,“是,转眼就二十二年了,晈晈不是孩子了。”她说罢,推了推沈鱼的手,“别婆婆妈妈的了,去吧。” 沈鱼应了,朝鬼谷大仙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正式拜别师父方转身离去。她才步出鬼谷洞,便见那黄纹猫正卷在一大石上晒日头。沈鱼在牠身上碰多了软钉子,平常也不去逗牠的,这时却走到那猫儿跟前道:“坏东西,俺下山去啦。以后你便可以占着师父了,高兴坏了吧?” 那猫闻言抬眼,瞧着沈鱼一会,竟从石上跳下来走到她脚边,轻轻蹭了几下似是不舍。 沈鱼见状,低头小声道:“你以后好生陪着师父,莫教她太孤单。” 那猫兴许听明白了,喵了一声算是允了她。 沈鱼收拾停当,便离了云梦山朝密州而去。 这七年来,每逢她生辰之际便会想起那个答允在蓬莱等她的少年。却不知他是不是还在蓬莱,会不会生她的气,或者早已忘了有沈鱼这人了? 十八 道士 沈鱼拜别了鬼谷大仙,独自上路,离开云梦约莫个多月后便到了密州附近。沈鱼多年未曾入世,这番下山却隐隐觉得世道与几年前有所不同。 这日她见天色渐晚,正想去前方的小镇寻间客栈入住,到了大街却见百姓聚拢,把街上来往处堵住。沈鱼见此,心下好奇,便凑前一看。然而那里围了几圈人,沈鱼虽听得声音却瞧不仔细。于是她足下一点便跃到了近处的屋檐上,如此方见被团团围住的是两个年轻道士以及一个中年汉子。沈鱼探首细看,始看清那两个道士的面貌。这两人一个生得浓眉大眼,面目方正。另一个皮肤白晢,面容俊朗,竟像个世家子弟一般。 那中年汉子扯了方脸道士的手臂不放,喊道:“你﹑你们这些臭道士把我女儿尸身藏在哪了?快把她还回来!” 那方脸道士长得一脸憨厚,被那汉子恶言相向也不着恼,尚且温言解释:“这……小道与师弟以为令千金遗体无人认领方送往义庄的,何来藏之一说?” 中年汉子听了还不愿放手,“我不信!我这好好的闺女就这样没了。人没了也没个清净,却被你们两个臭道士讹了去!你们﹑你们得赔我!” 这时旁边那个白面道士听得他言语不堪,怒极反笑:“阁下是想要怎生赔法?” “自然是赔银子!” 坐在屋檐上的沈鱼闻言哦了一声,心忖:老坏蛋,原来想要银子。她边想着边从腰间的囊袋里掏了一粒花生,剥了壳后却把壳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想着这老坏蛋再口出恶言就要把他的臭嘴弹歪。 “那得赔多少?”白面道士问。 中年汉子听得马上应道:“一贯钱!” 白面道士闻言脸色不虞却还是伸手探向怀中,正要把钱袋拿出来时却有一个声音道:“师弟,不许给。” 沈鱼乍听之下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但又隐隐有些陌生。待抬眼看去,看清了来人面貌,她心中却是猛然一跳,指上一松,花生壳便落了在檐上。却说来人也是一个年青道士。这人长脸容,桃花眼,挺鼻薄唇,说不尽的风流俊俏——分明便是长大了的宋渊。 “……阿渊?” 在往密州的路上,沈鱼便想了许多。不知长大了的宋渊会是如何,又不知他是否还在蓬莱,更不知他有没有生气。此时沈鱼定定地看着宋渊,心中觉得他分明没变但又似是变了许多。沈鱼正想得出神,又听得宋渊道:“师弟胡涂了,该是我们收钱才是,怎么还要给人银钱?” 那汉子正打着如意算盘,见宋渊出言制止,上前便要拉宋渊衣领。只汉子人未靠前,喉头便被一物抵住。宋渊这下出手极快,沈鱼尚且能看分明,然而道上百姓却觉这道士武功高强,出手如电。 沈鱼见识了他这般身手,心中暗笑:倒是长进了啊。只她再细看,却见宋渊手中所持的非剑非棒,看着有些古怪。 汉子原来便是个泼皮无赖,素来欺软怕硬,这时见宋渊来势汹汹,气势顿时便矮了半截。 他想着,退了半步,大声嚷嚷道:“你们是想要人多欺人少吗?来啊,大家来看看大名鼎鼎的隐仙道士是怎么欺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 宋渊闻言也收了手中兵器,笑着道:“欺负你?我们怎么欺负你了?昨日我与师兄弟路过镇外的池塘,见令千金沉塘自尽,遗体无人认领。原来想知会官府的,只彼时天色已晚方差人把令千金遗体送往义庄。如此,怎说得上是欺负?” 汉子听了,眼珠子骨碌一转,竟是扑的一声跪了在地上,扯了宋渊道袍下襬道:“我……我好命苦,辛苦多年才把这闰女拉扯大,她怎地这么狠心把为父抛了……道长心善,求你施舍些帛金,等我把闰女好生敛葬。” 那边厢沈鱼听得这汉子开口闭口都是银钱,分明把女儿当成摇钱树,便是死了也要多捞一笔。她心中恼怒,恨不得跳下去把他的脸打肿。 这时又听得宋渊说道:“你是想把令千金遗体接回去家中吗?” 汉子点头如捣蒜,“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我劝你还是莫把她接回家中。” “为﹑为何?” “昨日是癸已日,是为阴日。令千金又是沉塘而尽……况且……” 汉子看着宋渊脸色,心中骤然一阵害怕。 “况且令千金亡故时身上正穿了套红衣裳。” 原来人有三魂七魄。而活人的生魂属阳,朱色属火,亦为阳。故人死不以红衣敛葬,盖因死魂犹似生魂,乱了阴阳之故。 汉子听了这话,额上竟渗了些冷汗。宋渊见此,笑道:“令千金故去时约莫心中有怨,死后双目未闭,也不知她心中所恨何人?” “这……这……”汉子身子一颤,不觉间已松了宋渊道袍下襬。 “此番相遇也是因缘,”宋渊说着从怀里掏了几张薄纸,掷到汉子跟前,“我给令千金置了口薄棺材,还烧了些脚尾纸(1),这些都是单子且权当是帛金吧。” 汉子抓了那些单子,口中嗫嚅几句,终是不敢作声悻悻然离去。原来围观的人见汉子走了也便陆续散开。 至于檐上的沈鱼见到宋渊这番作为,骤然感到宋渊真的长大了,再不是从前总喊她姐姐的小孩子。如此思来想去,沈鱼心中竟有些近乡情怯,生了种既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思。她心中烦乱,托着腮叹了一声,终于还是悄悄地从檐上跃下,隐身而去。 ----- (1) 脚尾纸:传说人死后灵魂会乘轿赴阴间。故须在脚尾供脚尾饭,脚尾灯并烧脚尾香与纸,供死者做盘缠。 十九 仇人 原来沈鱼到这镇上是想寻家客栈入住的。然而这处地儿小,镇上竟只得一家客栈,且宋渊三师兄弟早已入住。沈鱼思前想后,觉着自己七年来杳无音讯,蓦地在宋渊跟前出现未免有些吓人。不若先差人予宋渊送个口讯,好教他心中有计较。是而这晚上她便随意在郊外宿了一夜。 翌日一早,沈鱼回到镇上先买了几样糕点,接着便往客栈去了。她在客栈外头等了一会,便见昨日那个方脸道士与白脸道士从楼上下来堂面用朝食,然而此番却未见宋渊人影。沈鱼好奇宋渊去向便藏了在客栈窗外,偷听这二人墙角。 沈鱼甫靠近,便听得一个温润的少年声音说道:“唉,昨晚我们三人分明说好今早一同出去打探消息,见源师兄却又自个先行一步。” 沈鱼认得这声音是那个白脸道士,听得一会,想道:见源师兄?难道说的是阿渊? 这时另一个声音答道:“这阵子车马劳动,见源是想着让你多休息些。”这答话的人自然便是方脸道士了。“ 白脸道士听得嗯了一声,未几却压了声线问道:“那沉塘的女郎……见源师兄怎地会疑心这事和悟真教有关?” 方脸道士闻言也小声回道:“昨晚你睡下后,我与见源又说了会话。原来他昨日寻访了那汉子的邻里,方知那汉子为了银钱要把女儿卖了……且那买家有些蹊跷。” “有何蹊跷?” “那买家要寻十五六岁的妙龄女郎。还列了几样要求,要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细腻,声音清亮的……且最好是四阴之女。” 沈鱼听得二人默了一会,白脸道士方道:“这怎么听着……似是﹑似是要置炉鼎?” “正是。因而见源才会想到悟真教头上。” 方脸道士应罢,二人便说起这悟真邪教近年如何猖狂,如何害了许多少年少女。这些事儿沈鱼在山上半点未曾听过,她静静听了一会却未等到二人再提起宋渊,心中便有些不耐。 这时沈鱼心念一转,又想道:既然眼下宋渊不在,不若自个先去与这两道士通个声气,等宋渊知她来了,再去寻他?沈鱼心意定了,便往客栈走去,不一会便到了二人跟前。 方脸道士与白脸道士此番正在用膳,陡然见有人靠近,抬眼一看,却见是个容色殊丽的女郎。两人四目相对,均是一怔。 沈鱼笑了笑,与二人招呼道:“两位道长好。” 那两师兄弟见此,面面相觑,倒是白脸道士先起身拱手道:“在下隐仙徐见山,未知女郎前来所为何事?” 沈鱼进门前已在心中打了遍腹稿,此时便顺口道:“昨日俺来到这镇上碰见了故人,打探一番始知他住在这客栈。” “女郎说的故人是?” “宋渊。” 方脸道士此时也反应过来,与沈鱼拱手道:“在下樊见纯,是宋渊师兄。”说罢又请沈鱼落座,说道宋渊一早出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云云。 待樊见纯说完,徐见山便问了沈鱼姓名,又委婉问道:“这些年来未曾听闻宋师兄提起过故友亲朋,沈女郎可是多年不曾与宋师兄联系了?” 沈鱼听得,眼珠一转,说道:“是……俺是他远房表姐。” 二人听罢,心中均觉沈鱼说话行事透着些怪异。然而因她生得美貌,言行之间又似无恶意,两人便丢了些戒心。 那边厢沈鱼却是对宋渊这七年来在蓬莱的日子很是好奇,遂着意探问了一番。原来因宋渊天资聪慧,甚得张了性赏识。宋渊入教一年有余便被他纳入门下。宋渊正式拜张了性为师,本该是然字辈。然而张了性却说他与一众然字辈师兄年龄相差甚远,遂把他压了一辈,为见字辈,又为他起了法名为宋见源。 沈鱼听了又问:“俺昨日见他背了兵器,却非剑非棒,不知是何物?” 樊见纯应道:“那是硬鞭。” 沈鱼闻言哦了一声,“俺瞧你们配的都是宝剑,怎么只他一人学的硬鞭?” 这时徐见山笑道:“这事我从前也问过教师兄鞭法的那位师叔。原来当初习武时需选用兵器,师兄便问那位师叔:’我此时方来学剑,倘若对上使剑高手,能有几分胜算?’师叔答道:’剑乃百兵之君,易学难精。若二人比剑,怕你难以取胜。’师兄听罢又道:’我有一仇人,不但是个使剑高手,更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请师叔教我如何能出奇制胜。’后来师叔得知宋师兄那仇人的剑法走的灵动路子,便教他以刚制柔,遂传了他一套硬鞭鞭法。” 沈鱼听了这番话,心中猛然一跳——宋渊的仇人不但是个使剑高手,还有一柄宝剑在手中?这仇人能是谁?沈鱼一阵胡思乱想,顿感茫然,遂匆匆与樊徐二人告别,便离了客栈。沈鱼虽离了客栈,人却并未走远。她在客栈附近的茶肆寻了座位,远远地盯着客栈大门,等宋渊回来。沈鱼托着腮边吃茶边等着,直到午后时方见樊徐二人一同出了门。等她又用了一壶茶始见宋渊的身影从远处而来。 这番等了宋渊大半日,沈鱼甫见他的人影,心中一喜立时便从椅上起身,竟把茶碗都打翻了。沈鱼匆匆结了账单便跑到客栈对面候着,却见宋渊回来后又招了伙计来沏茶。她心中一动,悄悄招了个孩童到身边,交代了几句,又给了他几个铜板。 那小孩领了沈鱼的银钱,便听她吩咐,进了客栈去寻宋渊。 此时宋渊在外奔波了半日,正想回来歇脚,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跟前。 那小孩也不待宋渊开口,便把沈鱼给他的一包糕点交给宋渊道:“方才有个姐姐给了我银钱,让我把这些糕点给你。她说道与你许久不见,这回还要请你吃糕点。” 宋渊闻言,皱了皱眉,打开那包裹一看,见里面包着的有枣泥糕和芙蓉糕。他想了想,心口蓦地一震,便问那小孩道:“那姐姐……长的﹑长的甚么模样?” 小孩答:“漂亮得像个仙女。” 宋渊听罢额上青筋微跳,咬了咬牙问道:“那仙女姐姐如今何在?” 小孩侧着头想了想方道:“那姐姐刚刚说,若你看了糕点后很是欢喜,便让我告诉你她在哪里。若你生气了便跟你说她眼下有要事在身,过几天再来寻你。”小孩说着顿了顿,“我看你现在是十分生气的。” 宋渊听了这话只觉肝火直烧上脑门,只想到稚子无辜,他便敛了心神,勾了勾嘴角道:“我没生气,我欢喜得很。”他说着还伸手捏了块芙蓉糕,咬了一口,“来,告诉我那仙女姐姐在哪?” 那孩子瞧了瞧宋渊神色,一时未敢答话。宋渊见了,便从怀里摸了半吊钱,放到孩子眼前。 只那孩子尚未接得那半吊钱,宋渊便听得一个声音道:“小坏蛋!收两家茶礼可没半点江湖道义。” 宋渊闻声抬首,见门外站着一个雪衣女郎。那女郎鹅蛋脸丹凤眼,肌肤欺霜赛雪,不似世俗中人,正是七年未见的沈鱼。 二十 生当 适才沈鱼就在客栈门外偷偷瞧着宋渊,待见得他听了那孩子的话后气得额上青筋直冒,心中已是悄悄生了退意,寻思着过几日再来看他。然而眼下却因一时冲动进了门,如今看着宋渊见到她之后微妙脸色,也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欢喜,她心中便有些后悔。 二人相隔七年未见,沈鱼不过脸容长开了些,少了些稚气。倒是宋渊,从前与沈鱼约莫的身量已是长成了昂藏七尺,再也不是沈鱼回忆里那个依仗她的少年郎了。 两人四目相投,沈鱼因看不透宋渊那莫测神情,先败下阵来,别开眼与那孩子道:“俺方才怎么教你讲话的啊?”沈鱼说着伸了食指轻轻弹了他额头一下,“乱说一气!” 小孩吃痛,委屈巴巴地看了看宋渊。宋渊却不理他,只是缓缓地把那半吊钱收回怀中。小孩见此便哼了一声,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待他走远了,宋沈二人一时间仍是无话。沈鱼想着毕竟自己理亏,便走到宋渊身旁坐下,与他笑道:“阿渊,俺来看你啦。” 宋渊闻言当下并未答应,却吃了口茶才抬眼问道:“……你是谁?” 沈鱼听了这话,明知宋渊故意不认她,仍不禁双目圆瞪着道:“俺﹑俺是沈鱼啊!就是在密州救了你……然后送你去蓬莱的——” 沈鱼话未说完,宋渊便哦了一声,悠悠地道:“我想起来了,就是在七年前的中秋,说很快会回来看我的沈鱼。” 沈鱼一听这话,心口顿时觉着凉飒飒的。她不敢看向宋渊,便盯着他的茶碗道:“这……俺也是没办法。谁让俺打不过师父呢。要是俺这胳膊拧得过师父的大腿,俺早就去蓬莱寻你了。” 此时宋渊见她看着茶碗却不看自己,哼了一声道:“你是同茶碗讲话还是同我讲话呢?” 沈鱼见他脸色如水,叹了一句,“阿渊,你从前性子明明是很好的。怎地当了道士心眼儿反倒是变小了呢?俺这般也是逼不得已的啊,你就莫要生气了吧?”沈鱼说着便想同从前一样去拉他的手,霎时却想到:阿渊不是小孩子了,这般拉他的手,只怕他更要生气。思及此,沈鱼伸了一半的手便要收回。 正当此时,宋渊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彷佛二人还是小时候那般。宋渊不仅个头长了,手也大了不少,从前两人双手交握,双掌大小相去并不远。如今宋渊的手掌却能把沈鱼的手完全裹在手心里。虽说二人以前不知拉过几回手,然而此时沈鱼觉着宋渊手心的温度厚实地贴着自己,竟教人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她暗里瞧了瞧宋渊,却见他一手握住她,一手又拎了茶壶去添茶,浑似没事人一般。她心中有些不平,便想把手抽回来,谁知宋渊却不松手,只问道:“你这回能在山下待多久?” 沈鱼这番下山是受师命寻一个对她倾心之人,然后挖心食之,这些话她自然不能说予宋渊知晓。且她素来觉着这病根子虽有碍修为,顶多她便不如寻常鲛人那般长寿。只她母亲也有八百寿数,便是打个对折,她也能活个四百年,也是尽够了。故而沈鱼从未想过真要去食人心,心中只是想着能拖则拖,教她能在山下多玩儿。 如此,她便应宋渊道:“俺这是学有所成……师父放俺下山历练的﹗” 宋渊挑了眉问:“不是偷溜下来的?” 沈鱼闻言呸了一声,从宋渊手底把手收了回来,“俺这趟是正正经经从鬼谷洞正门走出来的。” “鬼谷洞?你不是在云梦吗?” 沈鱼听得皱眉,“是在泉州云梦山的鬼谷洞啊。” 然而宋渊听了眉头却是皱得更深。 沈鱼见此,蓦地想起一事,拍案道:“是了。师父以前曾同俺说过,自几百年前有个名为鬼谷子的老道在云梦山得道后,外人便都叫云梦山为鬼谷山了。” 宋渊闻言苦笑了一下,“难怪﹑难怪……” “难怪甚么?” 此时宋渊已敛了神色,冷冷地睇了沈鱼一眼道:“难怪这些年来我问了许多人均无人知晓云梦何在?” 沈鱼听得,心中又是一阵凉飒飒。 因二人说开了话,这时沈鱼才好与宋渊说别的事,“阿渊,你在蓬莱这七年过得可还好?那些道士有没有欺负你?”她说罢,想了想又道:“啊,不对。你是张了性的入室弟子,他们自是不敢欺负你的。” 宋渊听她关怀自己,原来绷着的脸色不禁缓了些。 “你怎知张真人收了我为徒?” “原来俺今日一大早便来了客栈寻你的,只你却出门了。彼时俺见你师兄弟俱在便跟他们说了会话。” 宋渊闻言,勾了勾嘴角笑道:“你们都说了些甚么,可要说与我听听?” 沈鱼应声,便与宋渊印证了一番樊徐二人的话,知晓宋渊在山上的大概。只他有个会使剑的仇人﹑因何习硬鞭却是不敢提起。 因说起在蓬莱观中的日子,宋渊便提道:“我在蓬莱七年并未碰着可能是你生父的人。只隐仙教中尚有许多火居道士散落大周各地,便是想查也不知如何查起。” 沈鱼听了这话也不意外,却想起另一事来,问道:“既如此……俺当日予你的白玉鱼佩呢?” 宋渊闻言先是默了会,然后朝沈鱼笑了笑。自二人重逢以来宋渊似乎是头一回与她笑,沈鱼一时竟是看得怔住。 然而她正分神之时又听得宋渊道:“当了。” “甚么?” “这七年间我也有需要银钱花用之时,有年因手头拮据便把那玉佩当了。” 沈鱼听罢问道:“这……俺走时不是给你留了一袋子珍珠么?” “这几年来各地天灾频生,物价腾升,那袋珍珠值得甚么?” 沈鱼闻言,一时无语。 宋渊瞧了瞧她神色,便拉了她的手问道:“姐姐生气了?” 他喊这一声姐姐恍若从前,竟教沈鱼心头一颤,“阿渊……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假的。” 沈鱼听得,心中一喜。 然而她尚未应声,宋渊又说道:“那时我久久未等得你回来,心中有怨,不欲赌物思人方把那玉佩当了,并不是因为花用不够。” 这两句“心中有怨,不欲赌物思人”说得沈鱼纵然有再大火气也消了一半。 因宋渊犹自拉着她的手,她便只好坐回去问道:“是生当还是死当?” “生当。” 既是生当便尚有机会赎回。 “当票呢?” “自然是在蓬莱观中——我与师兄弟此番下山是为了赶赴三清山去观摩龙门教掌教的布道大会,此后才会返还蓬莱。姐姐此次入世既为历练,不若与我们同行,总比一个人多些乐趣。” 二十一 太好 宋渊出言邀沈鱼同行,原来心中是十拿九稳的,只说罢却见她脸上有踌躇之意,遂又问道:“姐姐心中有何罜碍?” 沈鱼此番下山本是奔着宋渊而来的,甫听得他相邀,心中便想答应。只她瞧着宋渊拉住她的手,却又想起离开云梦前师父说的那番话:男子爱慕女子,不外乎花言巧语或是表现得体贴关怀……若遇上这样的人,为师便来试一试他对你是否真心——倘若师父知晓宋渊待她好,岂不是置他性命于险地? 沈鱼心中挣扎一番,方与宋渊道:“俺与你同行自是很好的,只是……只是有件事你须得答允。” “何事?” 沈鱼应道:“从今以后,你千万不可待俺太好,”宋渊听了,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相询又听得沈鱼急急道:“也不能太坏!” 宋渊听罢,正襟危坐问道:“姐姐这是何意?” “这个嘛……”沈鱼说着摸了摸鼻子,“俺下山时答应了师父不可招惹道士的。俺同你上路已是不妥,若被她老人家知晓咱们言行亲密,那便是罪加一等。你想想,俺这也是为着你好的。” 宋渊闻言嘴角一勾,细细打量了沈鱼脸色一番,良久方问:“姐姐可是有事瞒着我?” 沈鱼听得瞪了瞪眼,“哪有?俺句句肺腑之言。” 宋渊沈吟半晌,终是收了拉着沈鱼的手,缓缓道:“我知晓了。从今往后,我对你不太好也不太坏就是了。” 沈鱼得他许诺,虽是松了口气,但心中却又隐隐有些不快。只她正思索之时,却听得有人招呼宋渊,回首一看,便见是樊徐二人回来了。宋渊待樊见纯这位师兄甚是尊重,见他进门便已起身相迎。几人打过照面,樊见纯便道:“见源,你这位表姐早上便来寻过你了。你这番难得遇到故人,今儿便好好聚旧。” 方才二人说话时,沈鱼忘了交代宋渊自己冒充是他远房表姐。宋渊听得便抬了抬眉看着沈鱼道:“表姐?” 沈鱼只好笑着应道:“是,表弟。” 宋渊听罢,轻哼了一声,又与樊﹑徐道:“我这位表姐这趟出门是从泉州出发去探亲的,那亲戚正巧在三清附近。此番路途遥远,我怕她一个女子在途中诸多不便,望师兄答允带她一同上路。” 樊见纯心善,又见沈鱼生得美貌,确实怕招惹歹人。故未多思虑便答允了。宋渊谢过樊见纯便领了沈鱼去掌柜那处要了个房间。待进得房间,便与沈鱼道:“我这位樊师兄为人真诚,心地纯善,这一路上你不妨与他交往。” 沈鱼听得,点了点头,“你那位徐师弟呢?” 宋渊嗯了一声应道:“徐师弟也是良善之人,只他心思颇机敏,我怕你多说多错会露出马脚,故而你还是少与他亲近为妙。” 沈鱼听罢,皱着眉道:“胡说!俺哪有马脚!” 这时宋渊陡然垂首,挨近她耳边小声说:“不是马脚,是鱼尾吧?” 沈鱼蓦然被他的气息呼得耳上一热,不由捂了耳朵道:“你怎地靠那么近说话呢?” “这算近么?” “你都快碰着俺的耳朵了!” “我怕旁人听见。” “这里哪有旁人?” “隔墙有耳。” 沈鱼闻言,心中有气,不禁指了宋渊道:“你﹑你这是要气死俺!” 宋渊见她着恼也不急,只垂着眼笑了笑,“是你让我不要待你太好的。” “不成,你如今也太坏了。” 宋渊听得哼了一声,“那不好不坏的我还不太会拿捏,待过得几日你习惯了便好了,或者——” “或者甚么?” “或者你说予我知你瞒着我甚么事情。” 这时沈鱼听得宋渊又提起那荏,只觉宋渊长大了后着实难缠得紧。只她打定主意不会与他说那挖心之事,便咬了咬牙道:“俺没有甚么瞒着你的。” 宋渊听罢,沉着脸把她打量一番,终道:“这番是表弟鲁莽了。等晚膳时候到了,表弟再来请表姐用膳。” 沈鱼听宋渊这话说得疏离客气,分明把那“不好不坏”拿捏得分毫不差,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他,只点了点头便别开了脸。 宋渊看她脸色,便知她欲要发作,却兀自强忍,心中觉得好笑却不想笑出来。末了便与沈鱼拱手作别,退出了沈鱼的房间。 到得傍晚,宋渊果然上来请她下楼用膳。因大周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交际往来都甚为平常,故此樊徐二人也同在席上。只这地不过是个小镇,纵是他们有心宴客,也不过多点了几味荤菜。 沈鱼方入座,便见徐见山正拿了条帕子细细地把碗筷擦拭。 樊见纯见了沈鱼目光便笑道:“我这师弟有些爱干净,都要成癖了,倒是让女郎见笑了。” 徐见山确实是有些好洁成癖的,只他素来如此并不觉得甚么。此时被樊见纯在陌生女郎跟前提了,却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擦拭的手却是未歇下来。 沈鱼在山中长大,算是半个野孩子,并不讲究这些。只她见徐见山神色有几分尴尬,便笑道:“爱干净也没有甚么不好。” 徐见山闻言抬首,与沈鱼笑了笑。他原来脸色甚为苍白,此时一笑,脸上有了些气色便是玉面生晕,比不笑时好看多了。 在旁的宋渊见着便道:“表姐素来不拘小节,想来是不必擦拭碗筷的,我们这便用膳了吧。” 樊见纯与沈鱼并不顾忌“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吃了一会菜便说起话来。宋渊受二人影响,偶然也搭上几句。只有徐见山,因是代州名门世家出身,倒是守着这些规矩。 这时樊见纯问起宋渊今日出外之事,宋渊听得便放了碗箸道:“昨日我在这镇上打探了一番,只知确有人在暗地里搜寻四阴之女。虽是谣言甚嚣尘上,却未有人见过那买主真面貌。今日我又去寻那泼皮汉子,他却已是失了踪影。” 樊见纯闻言欸了一声。 宋渊又道:“怕是昨日他在大街上嚷道我们是隐仙道士,已是打草惊蛇。我怕这人已是凶多吉少。” 一旁的沈鱼听得似懂非懂,想起昨日樊徐二人也提到这四阴女,便问:“甚么是四阴之女?” 因这事涉及些房中之术,樊徐二人便不大好意思搭话,最后还是宋渊应道:“四阴女指的是女子出生之天干地支八字均属阴,这种女子称四阴女也唤作纯阴之人。这纯阴之人在炉鼎一派中便是可遇不可求的修炼良器。” 二十二 招魂 “良器?”沈鱼听得皱眉,问道,“如此,便是不把人当人看了?那炉鼎派又是怎么回事?” 沈鱼愈问愈深,樊见纯更是不好搭腔,只好多吃两口菜。徐见山则是由始至终专心用膳,仿若未闻。 宋渊见得,便与樊徐二人笑道:“我这表姐也算是半个修道中人,并不忌讳这些。” 樊见纯听罢,问沈鱼,“原来沈女郎也是同道中人。敢问女郎师承何处?” 沈鱼听了这话,暗忖:俺往后行走江湖须得有个出处才是。 她心念一转,便应道:“俺乃泉州云梦派的,师承鬼谷大仙。 樊见纯闻言便客套了几句久仰久仰。 宋渊在旁听着,不禁一笑,后又与沈鱼解释:“道学博大精深,其中派别更是五花百门。所谓炉鼎派乃是以人为器,即以女子为炉鼎,取其阴元以滋补己身。女鼎一旦被取尽阴元,轻则体衰力竭,重则短命折寿。此法门虽于进境有奇效,却也损阴德,是而正教中人不屑为之。” 沈鱼听罢,想起今早听樊徐提过那悟真教,遂道:“莫非那悟真教便是炉鼎派?” 宋渊哦了一声,“表姐多年未曾出门也听过悟真?” 沈鱼此时不好与宋渊说自己偷听过别人墙角,便只得胡乱应是。 宋渊见此便道:“这悟真教为着寻鼎,偷抢拐骗无所不用,不知害了几多性命。因而这数年间不少名门正派欲对悟真出手,只悟真中人道行颇高,行事诡秘。至今仍是一无所获。” “难道从未有人见过悟真人面目?” 宋渊摇头苦笑,“只有传言道悟真中人都生得十分美貌,且心口上都刺有莲花纹。”宋渊说罢转脸向樊见纯道:“师兄,今儿难得在此寻得悟真教踪迹,师弟有一事相求。” 樊见纯闻言放了碗筷,摇手道:“见源言重啦。你想师兄如何相帮?” “这镇中只有两个人见过那买主,一是那已沉塘的女郎,二是她没了踪影的父亲。我想让师兄帮忙把那女郎请回来。” 沈鱼听得啊了一声,“人死了怎么请?” 这时樊见纯尚未答应,沈鱼便听见徐见山应声道:“招魂。” 招魂乃道术一种,这三人中以樊见纯最为擅长。若能因此寻得悟真教线索,便也是功德一件,樊见纯自是应了。末了,师兄弟三人便说道如何行那招魂之事。待得了定案,几人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那边厢沈鱼刚洗漱了,尚未歇息,便听得门外有人靠近。她分辨出来人是宋渊,未待他扣门便开门相迎。 宋渊进了门便与她说道:“明晚我同师兄弟去招魂,姐姐便待在客栈等我们好了。” “为何?俺这次下山是为着历练的,躲在客栈里成甚么样子!” 宋渊听得,垂眼睇她,“可你不是怕么?方才听到招魂,脸都青了。也是奇怪了,姐姐的师父可是五百年蜘蛛精,怎地会怕鬼魂?” “你胡说八道!精怪又不是死人,怎能混为一谈!且俺也不是怕,”沈鱼说着,摸了摸自个的脸说:“俺不过是睡不好,所以气色有些差罢了。” 宋渊闻言笑着说:“好,既如此姐姐便早些歇了。明晚记得同我们师兄弟去观摩一番。” 这招魂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然而也有诸多物什需要准备。因宋渊等人出门在外,手上并未有趁手之物,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各自外出准备,直到傍晚方回客栈与沈鱼会合。几人草草用了膳便往镇外池塘走去,那池塘正是女郎身死之处。 去镇外的路上,沈鱼与宋渊并肩而行,而宋渊正与她讲招魂之事。 沈鱼听罢问道:“你也会招魂么?” 宋渊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我不会招魂。” “那你会甚么?” 宋渊与她一笑道:“捉妖。” 沈鱼听得撇了撇嘴,也不讲话。几人这般走着,待走到镇外时,原来灰沉沉的天已是黑齐。因这地有一片池塘,甫入夜便是夜凉如水。沈鱼从远处看去便见池塘前设了一个祭台,台上有香炉﹑香烛以及各式祭品。祭台旁边的地上还插了一面黄旗,沈鱼走近了便见旗上写着“魂归来兮”四个大字,这便是宋渊方才与她说道的招魂幡了。沈鱼再仔细瞧了瞧,才见祭台上有一套女子衫裙,旁边放了一个四方木盘,盘上铺了细沙,中间堆成一座小山,小山上头插了一根木筷子。这时沈鱼见樊见纯从祭台底下取了一个麻包袋,然后把祭台前面到池塘的那块地都撤满了细沙。 沈鱼心中生疑,扯了扯宋渊衣袖问:“你师兄在做甚么?” 这时宋渊刚点亮了祭台上的香烛,回首看着沈鱼雪白的脸庞道:“师兄待会开始招魂,若沙子上现了脚印,我们便知招魂成功了。” 宋渊说罢,察觉沈鱼拉他的手似是颤了颤,便小声与她道:“倘姐姐真怕了便回去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沈鱼看着来路已是昏黑一片,便摇了摇头,站在一旁等宋渊。几人准备停当后,樊见纯便去了祭台前执起台上摇铃诵经。沈鱼﹑宋渊和徐见山则在一旁看着。 今夜乌云蔽月,这荒郊野岭便只有祭台上的一对香烛明晃晃地亮着。四周除了樊见纯诵经的声音,便再无其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鱼只觉一阵阴风略过,吹得她身子发颤。正当此时她却察觉有人在悄悄地勾她手指,这一勾,勾得她心口发凉,额上冒汗。 沈鱼犹豫了一会才敢低头去看,却原来勾她手指的便是宋渊。宋渊见她看向自己,朝她一笑,把她整只手握住,又把二人相交的手藏在道袍的衣袖之下。沈鱼觉着手心传来些暖意,心中稍定,正当她想开口唤宋渊,却听得一阵水声传来。 那水声嘀嗒嘀嗒地响,便似是水珠从衣物坠地的声音。那响声绵绵不绝——想来那衣衫定是湿尽了。 “阿渊﹑阿渊。”沈鱼低低地唤他,声音已是微微发抖。 “嗯?” 沈鱼摇了摇他的手,又指了指池塘前的沙地,“脚印……脚印。” 宋渊看向沈鱼所指,果见几个湿漉漉的脚印落在沙地上。那些脚印东歪西斜的,一直到祭台前才停住。这时陡然哇的一声响,那盛满沙的木盘动静大作,木盘里原来堆着的小山散开成一片,插在山中的那根木箸却是屹立不倒。 沈鱼看得一阵心跳如鼓,立时闭了眼,悄悄躲了在宋渊背后。 她方合了眼便听得樊见纯念了个名字,又问它道:“那要买你的是何许人?身在何方?” 这时木盘又传来一阵响声。 沈鱼抵不住好奇,偷偷睁眼一看,却见祭台前竟立了一个朦胧身影。那人影似是察觉沈鱼看她,便也转过脸来——那脸容便是个秀美的二八少女,只脸色青白,再未有青春的颜色。 沈鱼见得忙扯了宋渊手臂,“阿渊!” “怎么了?” “俺﹑俺腿软……” 宋渊见她脸色不善,忙抱了她的腰,只觉她果然身上无力,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宋渊心中一惊,抱紧她问:“姐姐怎么了?” “她……她看着俺,她说她不会写字。” 此时几人听得便知沈鱼是见着了,樊见纯忙又问了一遍那买主是谁?问罢,众人便都看着沈鱼。 过了一会才听得沈鱼道:“她说,那人是个道士。” 二十三 收惊 樊徐二人听得那买主竟是个道士,均是一怔。只抱着沈鱼的宋渊听了后眉头却是皱得更深。 宋渊正思索之时,又听闻他怀里的沈鱼道:“那道士眉上有道疤,是个断眉……他跟她父亲说,买了她之后要带她去南方。那道士要脱她的衣裳看她的身子……她不情愿﹑不情愿。” 宋渊低头看向沈鱼,见她原来雪白的脸已失了血色,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道:“姐姐,别看她了。”末了,又朝樊见纯喊道:“师兄!快招魂。” 樊见纯听罢,复又摇铃诵经。待诵经完毕徐见山便走到祭台前,把原来摆在祭台上的那套女子衫裙打开来。这时沈鱼方见到那衫裙原来连着根细绳,吊了在一条杨柳枝下,徐见山把柳条挑在肩上,那套衫裙便垂在他身后,随风摇罢。 “见源,我与见山把她送往义庄。你便与你表姐回客栈去吧。”樊见纯说罢,一手挑灯,一手摇铃,便领着徐见山走了。 宋渊抱着沈鱼,直等到听不见樊见纯的摇铃声才拍了拍沈鱼的背道:“我们回去吧。” 沈鱼嗯了一声,却未有动静。宋渊见得,叹了一声,在她跟前半蹲下来。 这时沈鱼才回过神,问他道:“怎么了?” “姐姐不是腿软么?我来背姐姐回去吧。”宋渊说罢,还道沈鱼定然不依,却不料沈鱼并未作声,只默默地爬到他背上,揽紧了他的脖颈。 宋渊等她抱稳,便直起身,双手把她的膝窝揽了在腰间,“真怕了?” 过了一会,他才听得沈鱼在他耳边道:“她﹑她方才还跟俺说着话,突然便不见了,她是附了在那套衣裳上么?” 宋渊闻言嗯了一声,“那是她生前的衣裳。师兄弟把她领回去好生敛葬,如此她的人魂方不至于在荒野徘徊,成了孤魂野鬼。” “甚么是人魂?” 宋渊逗她说话,原来便是想教她分心,遂与她细细解释道:“人有三魂七魄,这三魂乃天﹑地﹑人魂。人死后,天魂归天路,地魂下地府,人魂则在人间受香火。待得轮回转世,三魂方能重聚。” “那怎么……只有俺瞧着她的人魂,你们没瞧见么?” 宋渊听了笑着道:“人鬼殊途,若是人人都见得,这世道岂不是乱了?许是姐姐天生有阴阳法眼,才能见着她。其实我隐仙门中有阴阳法眼的也不在少数,不过恰好我们三师兄弟都没有罢了。” 沈鱼闻言,在宋渊耳边叹了一声,“怎地只俺有呢?俺不想要啊。” “这次姐姐可是立了大功。我们一时疏忽,未曾想到她未必识字。亏得有姐姐在,我们才知晓那买主是个道士。” 那边厢沈鱼这般抱着宋渊,又与他说了会话,心中定了不少,便问道:“阿渊,你说那个要买四阴女的人真是道士吗?” 宋渊默了默方道:“许是……约莫是有人贪图进境,走那些采补的歪路子。” 这时沈鱼正有些倦意,在宋渊肩上闭了闭眼,忽又想起一事,便说:“她方才就要不见前问俺,她父亲去哪儿了?” “……她这是心中有怨。明日我们再去为她诵经作法吧。” 沈鱼听得嗯了一声。二人如此边聊边走,不一会便回了客栈。只到了大门,宋渊仍未把沈鱼放下,直把她背到屋里去。 他把沈鱼放到床上,又点了灯,回头看她,见她神色呆滞便笑道:“姐姐这莫不是魇着了?要不,等师兄回来,我让他替你收收惊?” 这时沈鱼正脱了鞋子,在床边挨着,“收惊?甚么是收惊?” 宋渊先倒了碗茶递给她方说道:“孩子容易被吓掉魂,掉了魂的或是神思不属﹑或是胡言乱语﹑或是发冷发热。这时便得替孩子收惊,把他掉了的魂喊回来。” “呸。”沈鱼扭了头道:“俺是孩子么?”只过了一会又问:“这收惊是怎么收的?” 宋渊问:“姐姐的小名是晈晈么?” “嗯,你怎么知晓?” “那回姐姐师父来时,便是这般唤你的……晈晈有月白之意,因姐姐是中秋生的,所以叫晈晈?” “是,且俺母亲生俺时掉了许多珍珠,俺落地时满室珠光,母亲便叫俺晈晈。” 宋渊笑着道:“那等会收惊时,师兄便给姐姐烧道宁神纸符,然后喊’晈晈回来咯﹑晈晈回来咯。跟师父﹑跟阿渊。’如此便能把掉了的魂喊回来。” 其实一般孩子收惊,都是唤孩子的名字,让孩子魂头回来跟阿爹﹑跟阿娘。但是沈鱼跟爹娘不亲,宋渊便把这两句话换了。 沈鱼知宋渊有心逗她,也笑了笑。两人这般说了会话,直说到沈鱼睡过去,宋渊才走了。正当此时,樊徐二人也从义庄回来。几人甫聚在一处,宋渊便与他们说起沈鱼方才跟他说的道士。 樊见纯听罢鬼魂所形容的道士,心中骤然一动,“这﹑这……断眉的道士我两年前也见过一个。” 徐见山问:“是谁?” “是龙门教掌教的师兄,申灵都师伯。” 龙门教与隐仙教齐名,同为大周的道门正宗。这位申灵都颇有道行,也是道门中一个有名人物。 徐见山听得皱了皱眉,“断眉道士也不一定只得申师伯……” 几人默了默,宋渊方道:“此次去三清山,除了为着观摩布道大会,实在师父也托了个任务予我——早前师父收到了消息,说道申帅伯与悟真教有所勾连……师父本着隐仙与龙门同为道门中人,便想让我带封信予龙门掌教,给他们一个警醒。” 申灵都是龙门教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若予外人知晓他跟邪教牵扯,龙门教的声誉怕是要蒙羞。 樊见纯听了不禁道:“此事着实非同小可。” “是。且那鬼魂还道那道士原想带她去南方,同我们去三清山是一道的。因这事关连龙门教名声,师父方要我守密。然而眼下我们可能与申师伯碰上了,我便不得不把这事揭出来……往后我们去三清的路上定然要多加小心。” 二十四寻亲 因招魂一事,众人折腾了大半夜,翌日便都起得晚了些。尤其徐见山与沉鱼,徐见山是七星子,天生体弱,后来上蓬莱观拜张了性为师才把根基调正过来,只身子骨仍比寻常人差了些。至于沉鱼却是整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故而沉徐二人起来时,宋渊同樊见纯已经去了义庄。樊宋临行前托伙计与他们道,他们先去义庄为那女郎诵经作法,回来后一同用了午膳便出发往叁清山。这二人本就没休息好,听得这话便都各自回房歇息了。 只二人上楼时,徐见山却问沉鱼:“昨夜可是睡不好?” 沉鱼暗忖,昨晚被吓得腿软已是十分丢脸,这番可不能再让别人知晓她做恶梦了。于是她便回徐见山道:“是,俺认床。” 及至午后,沉鱼再下楼,徐见山已上了席,正拿了他的帕子在擦拭碗筷。 徐见山瞧见了她,便招呼她坐下,接着竟从怀里摸了道叁角黄符出来与沉鱼道:“这是宁神符,有安神之效,沉女郎夜间若睡不安稳,可把它放在枕下。”徐见山说罢便垂了眼,接着擦他的碗筷,也不看沉鱼。 沉鱼想到宋渊曾道这徐师弟也是心善之人,便道了声谢把那黄符收了。 “俺听阿渊说过,你们师兄弟各有所长,你擅长的甚么?” 徐见山听得她问话,方抬眼答:“算命。” 沉鱼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给阿渊算过命吗?” 徐见山摇了摇头,“道门中人不轻易把八字交予旁人,只看见源师兄面相已知他命中富贵,非僧道之命。” 沉鱼听罢,心道:阿渊原是郡王世子,本是十分矜贵的,看来这徐师弟有些本事。如此想着,她便把脸挨近了徐见山道:“那你看看俺面相如何?” 徐见山不妨她如此,蓦然只见她雪白的脸上长睫微翘,如玉扇一般。他看得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便别了脸道:“我看着……是很好﹑很好的。” “怎么个好法?是不是会名动江湖?” 徐见山听得,正想着该如何应她,这时却有另一个声音道:“表姐,你们在说甚么话呢?” 沉徐二人闻声回首,见来人正是从义庄回来的宋渊和樊见纯。然而他们身后竟还跟着一个穿着青色衫裙的陌生女郎。这女郎年约十七﹑八岁,长着一张瓜子脸,水杏眼。虽则身量娇小,然而她眉目妍丽,粉脸红腮,彷如山野蔷薇,十分明艳夺目。只这时她杏眼微肿,显是刚刚哭了一场。 沉鱼见得,便对她十分好奇,也不应宋渊的话便问道:“阿渊,这女郎是谁啊?” 宋渊听罢答道:“这女郎名为叶婉萝,是方才我和师兄在义庄碰到的。” 众人互相厮认了一番,便坐下来说话。原来叶婉萝非本地人士,她远从代州而来,寻到这密州地界是为了寻亲的。却说她有一胞妹,今年不过十五,生得十分娇美可人。只家中管束不严,早些时候她竟留信道与人私奔去了。父母得知后痛心疾首,然而叶婉萝却察觉那信虽是胞妹笔迹,但可能是受人胁迫而写。此后她明查暗访,始知那阵子曾有悟真教于当地出没。她追踪着线索,一路寻到密州。早前探听到有人在此地寻四阴女,便来到这镇上。谁知没找着那寻四阴女的人,却寻到义庄去了。 叶婉萝到了义庄,听得那女郎身死之事,一时感触便就地哭了一场。樊见纯见此,便与她道那寻四阴女之人许是往南方去了。叶婉萝得知他们是隐仙中人后,便想隐仙门人各有本事,不若与他们一同上路,不但有个照应,兴许多几分机会寻到胞妹。 待叶婉萝说罢,樊见纯便道:“我这徐师弟精通半仙之术,叶女郎不妨把令妹生辰八字交予我师弟,也许能参透令妹所在。” 徐见山闻言应了声,又让伙计拿了纸笔过来。待叶婉萝写了个时辰八字,徐见山便在纸上细细地算写起来。他边写边同叶婉萝印证了她胞妹长相性情,叶婉萝俱应了是。只他后面再算下去便皱了眉头,末了与叶婉萝道:“在下确实算到令妹命犯桃花刧,只这刧在两年前已是应了……”他说罢见叶婉萝脸色不善,便安慰她道:“既她两年前无碍,今后当是顺遂的。想来,你们姊妹还有重逢一日。” 叶婉萝听得心中稍慰,遂与徐见山道了谢。 那边厢沉鱼因从未结识过同龄女子,又见这叶婉萝不只生得貌美,且说话举止直爽大方,心中便生了些亲近之意。 沉鱼如此想着,便坐到了叶婉萝身旁与她道:“阿萝妹妹莫伤心了,你与俺们同行说不定很快便能寻得你妹妹的。” 坐在旁边的宋渊听得沉鱼一开口就认别人做妹妹,十分不要脸面,便朝她碗里夹了条青菜道:“表姐,食不言寝不语。” 沉鱼多数时候是不听宋渊管的,是而听了这话也没睬他,只顾着同叶婉萝说话。 二人说了会话,叶婉萝便道:“鱼姐姐与宋道长是表姐弟么?难怪都生得……”她说着便垂下了脸,竟是红了耳根。 沉鱼听了却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怎地叫他宋道长啊?好似他已经七老八十一般。你叫他阿渊就好了。” 此时叶婉萝还未答话,宋渊便朝沉鱼哼了一声道:“不好。”他说罢又与叶婉萝道:“叶女郎唤我法名就好了。” 待几人膳毕,沉鱼便拉了叶婉萝去自己的房间歇息。这时楼下便只余下隐仙叁师兄弟。 二女一走,宋渊便问徐见山,“那叶女郎是否有甚么蹊跷?” 徐见山默了默方说道:“师兄也知晓我本是代州人士……这叶女郎的口音听着不像代州人。” “那她妹妹的生辰八字呢?” “倘这八字不假,八字命主十叁岁时应已遭了桃花刧……两年前怕是﹑怕是已经身死了。” ----- 二十叁章收惊配图 二十五 试刀 因叶婉萝方才在义庄哭了一场,沈鱼便领了她去自个屋里,又让伙计打了水来给她洗面。叶婉萝梳洗过后先与沈鱼道了谢,又说道:“从前已听闻南有龙门,北有隐仙,未想到今日竟能得见真人。” 沈鱼想起昨晚招魂一事便点了点头道:“是,他们确有几分厉害……说不准他们便有法子寻回你妹妹。” 许是想到徐见山说的桃花刧,叶婉萝听得这话便未有作声。沈鱼见她神色颓丧,遂上前安慰了几句。叶婉萝应声,又扯开话头问道:“鱼姐姐一个独身女子怎会同几个道士一同上路?” 沈鱼闻言便拿了之前那套探亲的说词搪塞。 “我还道你跟宋……宋道长是约好的。” “自然不是。” 沈鱼见她听了这话后神色竟有几分欢喜,正欲开口问她却听得一阵扣门声,原来是宋渊上来催二人出门。几人准备停当,便离了这小镇出发往三清山。如此行了数日,一路无事。只离了那小镇后,众人连日来均宿于野外,颇为不便。宋渊知晓尚有几十里路便能进得城镇,遂催促众人赶紧上路,果然傍晚时分便进了城。 因此番天色已晚,几人甫进城便分头去寻个落脚处,这时宋渊便先拉着沈鱼走了。 待与余人离得远了,宋渊便与沈鱼道:“等下寻到客店,你可不能与那叶女郎住在一处。” 因沈鱼从未有过年龄相近的女郎做玩伴,自叶婉萝与他们一同上路后,沈鱼与她便愈发亲密。宋渊数日来冷眼旁观,此时方寻得机会把心中疑虑告知沈鱼。 沈鱼听罢,皱了皱眉道:“你是甚么意思?你要俺防着阿萝?” “是。我便是这个意思。我虽未探得她此番同行有何目的,但她确实有事瞒着。” “咱们也有事瞒着她啊。” 宋渊听得,哼了一声,“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事要瞒住旁人。你眼下同她亲密无间,万一你不小心在她跟前掉了泪,或是露了个尾巴出来那可怎办?” “俺﹑俺……”沈鱼原想反驳宋渊几句,但想到从前便是如此在他面前现了真身,一时便失了底气,“……俺听你的就是了。” 宋渊闻言,心中稍宽。然而垂首见沈鱼脸色微愠便拉了她的手说:“人心难测,我只是怕你吃亏,才教你多提防一点。” “俺从前没提防过你,你也并未有对俺不好。” 宋渊听得这话先是一怔,才笑着道:“我是没有对你不好,可你也不见得知我心中所想。” 沈鱼一时顿了脚步,别过脸看向宋渊,却见他也正瞧着自己。 沈鱼被他看得愣神,过了会才问:“阿渊,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宋渊似是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听得樊见纯的声音。他立时便松了沈鱼的手,只与她道:“……想来还不是时候,有些话来日再与你说吧。” 宋渊说罢便同沈鱼走向樊见纯那处。樊见纯见着宋沈二人便道,他们已先寻着客栈,徐见山和叶婉萝正在店里歇着。待到得客栈,沈鱼果然听了宋渊的话,另要了一个房间。因几人连日赶路,这晚上众人便都早早歇息了。 到了翌日,沈鱼梳洗过后便去寻叶婉萝说话,然而去了她的房间却并未见她踪影。待见了隐仙众人沈鱼便与他们道:“这一大早阿萝妹妹便不见了,你们可见着她了?” 宋渊听得便寻了个店里的伙计来问,这时始知叶婉萝今日一早已离了客栈。 徐见山闻言,立时便说了声不好。原来昨晚他与叶婉萝在店里歇息之际,叶婉萝曾问他道:“你说……一个道士若要在旅途中藏身起来,藏到哪里最好?” 彼时徐见山道:“若我要藏身定然寻个附近的道观挂单,住旅店客栈毕竟有些碍眼。” 叶婉萝听得便笑道:“我想的也是这般……倒是不知这镇上可有道观?” 徐见山如此把昨晚与叶婉萝说的话告知众人后,宋渊便道:“想来她这是到道观寻人去了。”宋渊说罢又去问那伙计,方知附近果然有座道观。众人商量了一番,便决定一同去道观找叶婉萝。 往道观路上,徐见山不禁问宋渊:“见源,你以为那道长是否便是申师伯?” 宋渊听罢,默了默方道:“最好不是。要真是申师伯,此事便难办。他在龙门教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便真是犯了龙门教规,也轮不着我们隐仙中人来管。况且……” 宋渊话未说完,徐见山便接着道:“况且申师伯颇有道行,我们便是想管也不一定管得着。” “是。” 众人如此一路奔走,不一会便到了那道观。一行人以樊见纯为首,先报了家门,便问道观中人可有见过断眉的道士或是叶婉萝那般的女郎。那道人闻言便答道,前日确有一个断眉的道人到道观来挂单,今日一早便走了。只他前脚方走,后脚便有一年轻女郎来寻。然而这两人去往何处,这道人却是不知。众人听罢,便又分了两批人马在附近搜寻。 这时宋渊与沈鱼正到了道观后的一片杨树林前,二人尚未走近便听得一阵寒铁相击之声。沈鱼闻声,立时便使了轻功上前。宋沈二人赶至,却见林中打斗之人果然是叶婉萝以及一个断眉道士。此时叶婉萝手上正拿着一柄两尺长剑,她身法灵动,武功虽是不俗,然而与那断眉道士相比显是相距甚远。 一旁的沈鱼见她不敌,不禁唤了一声阿萝。叶婉萝斜眼见是二人来了,一时神色便缓了些。沈鱼见此,手中握了含光剑便要上前。 这时宋渊却拉了她的手,朝那道士喊道:“申灵都!你的徒弟﹑师侄来寻你了!” 那断眉道士闻言果然略略分了神。叶婉萝见得,手中长剑便要朝他腹上一刺,谁知断眉道士却似早已料到叶婉萝有此一着。他侧身一闪,单手擒了叶婉萝手腕,又反手用刀背朝她颈上一敲,叶婉萝便就地昏了过去。 沈鱼见了再也不能隐忍,足下一点便跃到断眉道士跟前。 断眉道士见了沈鱼,心中不耐,“你们这些小鬼打哪儿来的?一个接一个的,现在便滚了,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沈鱼听得,竖了眉道:“你伤了人拍拍屁股就想走了?” 断眉道士闻言皱了皱眉,“你们究是何人?因何与我纠缠?” 宋渊不欲此时便揭露他与悟真教勾连一事,遂抢先道:“我们是隐仙门下弟子,原要去三清山拜会龙门教,此番扰了申道长实是误会一场。请申道长原谅。” 申灵都听罢却是冷笑,“你方才出言试探我身份,眼下却道是误会,当真是误会么?”宋渊听了正想反驳,申灵都却又道:“你道你是隐仙中人?”他说着朝沈鱼一指,“你既是隐仙中人,却是何故竟与这妖女同道?” 沈鱼被他指道是妖女,心中一怒,手已拿住含光剑柄。 申灵都瞧见沈鱼手中握得稀世宝剑,不禁问:“你究是何方妖物?” 沈鱼听得一笑,“你要知道?”她说着,手中含光已是出鞘,“拿刀来试吧!” 二十六 故人 宋渊与沈鱼分别七年,未曾再见过沈鱼身手。此时他见得银光乍现,便知含光已是出鞘。这些年来宋渊潜心修道习武,只为追上沈鱼。然而这番见她出手,方知沈鱼于这七年间剑法似又有了大进境。 那边厢申灵都察觉得沈鱼身上隐有妖气,手上又握有宝剑,心中已多了几分提防。却未曾料到沈鱼刚说罢“拿刀来试!”,一道银光便已劈至他的脸面。申灵都急急拿刀一挡,霎时只听得咣的一声,那刀口竟被生生斩出一道口子。申灵都见了,心下微骇,此时再对付沈鱼便也不敢掉以轻心。 若论武功修为,申灵都尚且高沈鱼一筹。然而沈鱼有含光护身,申灵都一时间竟未占得便宜。二人如此拆了十来招,申灵都却愈发觉着不对劲。虽则他习的是刀法,但对龙门剑法也很是熟悉——他初初与沈鱼过招,一时被含光震慑,待定下神来,竟觉沈鱼的剑法路子与龙门剑法极为相似。申灵都心中生疑,也不急着求胜,便只守不攻,但求引诱沈鱼与他多套几招,好瞧个仔细。 一旁的宋渊见着申灵都这打法,心道:姐姐剑法虽高,对阵经验却浅,若要取胜便要速战速决。 他心中一动,便朝申灵都喊道:“申道长这般放软手脚,是怕了我姐姐手上的宝剑么?” 宋渊这话原来想激他一激,然而申灵都听了却是不为所动。这番宋渊倒是急了起来,手往背后一捞,已把硬鞭抽了出来。 宋渊寻着机会,正要上前助攻,却听得申灵都喊道:“妖女!你为何会使龙门剑法?” 沈鱼闻言呸了一声,说道:“甚么龙门剑法?俺使的是云梦剑法!”她说罢挡了申灵都劈来的一刀,借力回转,又向他刺出一剑。 那边厢申灵都边接了招边道:“这分明便是回首望月!” 沈鱼听罢,心中不禁一跳,想道:他怎知这招叫回首望月? 她想了想,又朝他喊了一句:“仙人撩衣!” 申灵都听得,便似早已知她剑法来势,竟稳稳地接了她的剑。二人如此喂了两招,心中均觉诧异,一时便都收了手。申灵都与沈鱼拆了几十招已察觉沈鱼使的虽是龙门剑法,但招招精炼,反倒是他所知的龙门剑法落了下乘。 思及此,申灵都忽地冷笑道:“你可是识得一只五百年的蜘蛛精?” 沈鱼闻言一怔,申灵都见得,便知自己猜得不错。 “这都二十几年了,我还道她早就死了。原来竟是未死,你是她的徒弟还是她的女儿?” 沈鱼听得,抿了嘴唇不答。 申灵都见了却也不怒,反是笑着道:“既是故人,我今日便不伤你了。你这便与那隐仙小子赶紧去三清吧,我那掌门师弟知道蜘蛛精未死一定高兴得很。”申灵都说罢,往后一跃便要走了。 沈鱼见得还要上前去追,这时宋渊却先拉了她的手道:“姐姐莫追了。” 沈鱼听了先是皱了皱眉,但回头见着倒在地上的叶婉萝,终是朝宋渊颔首归剑入鞘。及后二人察看了叶婉萝伤势,知她伤得不重,不过一时失了意识便商量着让宋渊背了她回客栈。两人甫到客栈大门,沈鱼便让宋渊先送叶婉萝回屋里。及后又吩咐宋渊要好好照顾叶婉萝,自个却寻大夫去了。 宋渊背了叶婉萝回房,便把她放了在塌上,正要起身之际却觉有人扯住了自己的道袍袖子。他垂首一看,便见叶婉萝已是转醒。 因她方才晕了一场,原来如敷脂般的粉腮便失了颜色。此时她似是神思不属,杏眼微瞇,问宋渊:“这……这是宋道长救了我?” 宋渊听得,把她拉住自己的手按回塌上,“是表姐救你的。” “可﹑可是那道士武功很是厉害的。鱼姐姐怎能……?” “表姐武功在我之上。” 叶婉萝闻言啊了一声,便再无言语。只她抬眼悄悄看向宋渊,见他竟似是欲言又止,便垂了眼说:“宋道长有话不妨直言。” 宋渊见她无事,原想走了,此时听她如此说道,便问:“你寻那断眉道人是为了找你妹妹的,你却是为何招招狠辣,似是要取人性命?” 叶婉萝未曾料到他有此一问,顿了顿方颤声回道:“那道士武功好生厉害。我若非全力抵挡……如何能在他刀下活命?宋道长,你为何疑心我?”她说着,眼眶已是微红,几要掉泪。 宋渊见了,似是不忍,又坐回她身旁问:“非我疑心你,只是﹑只是……” “只是甚么?” “方才你可听见我喊那道人申灵都?” 叶婉萝听得,嗯了一声。 “这申灵都是当今龙门掌教王灵官的师兄,于龙门教中颇有威望,在整个道门之中也是一号人物。若被人知晓他私下寻四阴女……甚至与悟真教有所勾连……这滋事体大,稍一不慎,甚或会影响龙门与隐仙两派情谊。” “……是我冲动了。”叶婉萝说着垂了眼,神色已是十分愧疚。 宋渊见得便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刚受了伤,我本不该这般同你说话的,也是我鲁莽了。” 自二人识得以来,宋渊待叶婉萝向来客气疏离。叶婉萝如今骤然得他温柔相待,心中不禁一动,“宋……见源道长,我﹑我……”她心中有话已是隐忍许久,眼下寻着时机正要吐真心,却陡然听得砰的一声,门便应声打开——二人回首,只见进门来的却是沈鱼﹑樊徐二人与一个携着药箱的大夫。原来樊徐二人在道观寻不着叶婉萝便也折回客栈,回来时却正巧碰上领着大夫的沈鱼。 沈鱼进了门先喊了一声阿萝,待见得宋渊握住叶婉萝的手却是一怔。 那边厢宋渊见沈鱼来了却未放手,只是同她笑道:“姐姐来得好快。” 沈鱼听了,喃喃道:“快?这算快么?” 宋渊并没搭理她,只招呼了大夫去照顾叶婉萝,直等到大夫来到塌前方松了叶婉萝的手。待大夫察看过伤势,又开了药,众人方离了叶婉萝的屋子,留她自个歇息。 沈鱼见宋渊并未留下陪着叶婉萝,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松了口气。这时她看着宋渊走在她前头的背影,不觉间心中一动,便喊了一声:“阿渊。” 宋渊闻声,顿住了脚步,回首看她时却似很是欢喜,笑得眼睛都弯了。 沈鱼瞧见他春风满脸的样子,不禁撇了撇嘴问:“你高兴甚么?” 宋渊不答,反问道:“你生气甚么?” 沈鱼闻言,心念一转,回道:“俺气的自然是那道士!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俺使的……怎会是龙门剑法?”她说着,想到自己方才使的“回首望月”﹑“仙人撩衣”,招招在申灵都意料之中,不禁问宋渊:“阿渊……难道﹑难道师父真的识得龙门掌教?” 二十七 师徒 宋渊听得沈鱼提起龙门掌教,回头又见两位师兄弟已走远了,方同沈鱼回屋里去说话。 二人方落座,宋渊便说:“适才你与申道长对阵,我在旁边瞧得清清楚楚,你们的剑法确是极为相似,只不过……” “不过甚么?” 宋渊细细回想了一番又说:“不过你使的剑法招招精炼,处处比他略胜一筹。” 沈鱼听罢笑着道:“俺学的自然比他强。” 宋渊见此,笑着嗯了一声,“其实这事也不难猜,姐姐的师父素来打扮成女冠,想必修的也是道法。只不过龙门教既不收女弟子更不会收精怪入门,故而你师父定不是遁正途习得龙门剑法的。” 沈鱼不爱听这话,遂撇了撇嘴说:“你意思是……那是俺师父偷学的?那怎么偷学的竟比那个正经弟子学得还好?” 这一节宋渊方才也曾想过,若龙门剑法是鬼谷大仙偷学得来的,为何所学却比申灵都更为精妙?只方才听了申灵都所言,宋渊便另有了一层想法,“若是有人偷偷教她呢?” “谁?” “龙门掌教王灵官——申灵都说过鬼谷大仙同他是认得的。且道门中许多秘法只授予嫡传弟子,若鬼谷大仙的剑法是由王灵官所授,这便能说通为何你所学的虽是龙门剑法却又偏偏比寻常的高出一筹。” 沈鱼听了这话,心中一跳,不禁问道:“那﹑那王灵官……为什么要传师父剑法?” “那你得问问你师父为何恨道士?从前姐姐以为你师父恨道士是因为你父亲的事……我却以为是因为这个王灵官。” 沈鱼听罢心里便生了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只未及细想又听得宋渊说:“二十多年前,王灵官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你道你师父恨他甚么?”宋渊语毕,见沈鱼默默不语,便又道:“……她自己被道士负了,便道天下间的道士都是恶人。” 沈鱼方才虽想到了这一层,但却不欲宣之于口。如今宋渊一语道破,她竟是难得一回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 宋渊见她不应,垂眼睇了她一会方道:“龙门与隐仙不同,龙门中人不可婚娶,想来你师父原来也是晓得的,既是如此,终得了苦果又何苦把旁人也憎怨上了?且喜欢就喜欢了,难道喜欢道士很丢脸么?” 沈鱼听得这话,抬眼看他,见他神色竟有几分认真,心中不禁一跳,遂辩解道:“俺没有这个意思呀,道士挺好的,又会招魂又会收惊的,不是挺厉害的么?” 宋渊闻言,脸色缓了缓,又问她:“那你喜不喜欢道士?” 沈鱼瞧着他眼色彷如昨夜,彼时他说有话要同她说,只尚且不是时候,难道现在就是时候吗?沈鱼被他紧紧盯住,一时只觉心口砰砰乱跳,一颗心似要跳上喉头。 她被他瞧得心烦意乱,低了低头,却蓦地想起师父同她说过,千万莫要动心。 如此便是动心么? 沈鱼心中千回百转,却终究不敢看向宋渊,只笑了笑说:“俺觉着除了那申灵都,其他道士都挺好的,就像你的师兄弟——” 她话未说完,便见原来坐着的宋渊陡然起了身。此番抬首看他,只见他已是脸沉如水。沈鱼见此,一时未有言语,却听得宋渊说道:“……原来是我想岔了。”他说罢,也不待沈鱼回话转身便走了。 如此到得傍晚,沈鱼方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初时她还道来的是宋渊,只听清了便知原来是徐见山。她一时懒得起来,直等门被扣响了才起身开门。 徐见山甫见她便问:“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上不适?” 沈鱼听得,摇了摇头。 徐见山又道:“我听见源师兄说,你方才同申道长过了招,莫不是哪处受了伤?” 沈鱼听他提起宋渊,反问道:“他﹑他还与你说了甚么?” “我们正在说今日碰到申道长的事,叶女郎也起来了。” 沈鱼啊了一声,“阿萝好了?” “好了。你也下来吧。” 沈鱼得知众人都在楼下聚在一起,便点了点头,随徐见山下去了。因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候,沈鱼下去时见席上已摆了几样小菜。樊见纯自然到了,宋渊则同叶婉萝坐在一处。几人见沈鱼来了,都打了招呼。宋渊也喊了她一声表姐,似与寻常无异,只沈鱼却隐隐觉着有甚么不同。 待沈鱼走近,叶婉萝便拉了她的手,亲热地道:“方才我们已听见源说了,今日幸得姐姐出手,我始能在那道士手下逃过一刧。” 沈鱼听了这话,霎时怔了怔,过了会才道:“俺……也没有胜过他。今日不过侥幸而已。” 这时樊见纯却道:“申道长是我们师父辈的,沈女郎年纪轻轻便能与他拆几十招已是十分难得。” 这话沈鱼若是寻常听得,定然十分欢喜,只这时却不知为何有点高兴不起来,便胡乱应了。 那边厢叶婉萝与他们一同上路,原是为着寻那断眉道人。如今方知这人竟是龙门教的道士,此时徐见山便与她道:“虽说申灵都可能便是寻四阴女的道士,但我们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与悟真教有瓜葛,更不知他同你妹妹失踪一事是否有牵连。” 叶婉萝闻言应声,“是……只是悟真教行事诡秘莫测。除了申灵都我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了,因而……因而我想同你们一道去三清,”她说着偷眼看了看宋渊,“希望你们莫嫌我拖累了。” 樊见纯本就怜她孤身寻亲,此时听了这话自是应了。 叶婉萝听得一喜,便与众人道了谢。待膳毕,叶婉萝又拉了沈鱼的手说:“姐姐,方才听得见源道长说你今日以一人之力与那道人对抗。我听了后真是好生羡慕。只可惜我当时却是晕了过去……”她说着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今夜月色正好,姐姐可否趁此良辰演练几招,好教我开开眼界?” 叶婉萝说罢,沈鱼尚未应声,樊徐二人竟先后附和。沈鱼见此也便应了,只她懒得去取含光,便走到园里,随意寻了根断枝捏了在手中。 沈鱼方捏了个剑诀,蓦地想起自己使的是龙门剑法,一时意兴阑珊,便只耍了几招自创的剑法。沈鱼心直剑快,她自创的剑招也是如此,这套剑法不过六式,走的也是迅捷灵动的路子,并无许多扰敌的花样,讲究的不过一个快字。 这六式剑法耍完不过一刻钟,待她收了剑,叶婉萝便上前与她道:“姐姐的剑法果然好厉害。” 这时樊见纯也道:“这套剑法质朴自然,但招式精妙,不知道是甚么剑法?” 沈鱼听得,笑了笑道:“不过是俺闲来无事,想出来玩玩罢了。” 旁边的叶婉萝听了,啊了一声,惊道:“这剑法竟是姐姐自创的?”她说着顿了顿,方又道:“姐姐,阿萝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吧?” 此时叶婉萝看着沈鱼,那眸子中竟是溢满期盼之情,“我﹑我想请姐姐收我为徒,传我剑法。” 二十八 授剑 沈鱼虽然比叶婉萝年长,又自诩为姐姐,但心中实在当她是平辈一般看待。这时听她说要拜自己为师,也不禁一怔。 叶婉萝见此,便拉了沈鱼的手道:“姐姐,待到了三清,兴许我们便不是一道了。我不过想多学几招傍身,求个自保。” 沈鱼听罢心忖:既她如此说道,传她几招俺自创的剑法也不是甚么大事。 思及此,沈鱼便应了她。 然而沈鱼方答允,便听得宋渊同叶婉萝说:“你今日晕了一场,不宜动武,这习剑之事留待明日再说也是不迟。” 叶婉萝见宋渊对自己关怀,自是应了,之后又由着宋渊送她回屋里休息。沈鱼见得,心中莫名郁闷,却又无人可说,便悄悄留在园中,并不回去歇息。直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沈鱼竟听得有人靠近,待她听出来人是宋渊时,心中不禁想道:他为甚么来呢?他不是陪着阿萝妹妹么?难道是凑巧经过? 沈鱼如此思前想后,竟迟迟未回过头去。等宋渊唤了一声姐姐,她才转过身看他。 “你﹑你过来干甚么呢?” “我来是有几句话同你说。” 沈鱼见他神色仍有几分冷淡,便垂了眼不看他,“你说吧。” “你可知师徒一体?倘若你真收了那叶女郎为徒,往后她做的事,旁人都会把你算上一份。你同她认识多久了,就这般推心置腹?再说,你要收徒弟总得知会鬼谷大仙,这收徒一事实在不能轻率。” “俺﹑俺没打算收她为徒,也不会传她龙门剑法。俺本就打算只传她几招自创的剑法自保。” 宋渊听得她不收叶婉萝为徒,脸色稍缓,又问她:“你方才使的剑法叫甚么名字?” 沈鱼摸了摸鼻子道:“嗯……飞鱼剑。” 宋渊闻言笑了笑,想了想又正式道:“这剑法的最后一式莫要传她。” “你看出来啦?” 宋渊点了点头,“这最后一式是飞鱼剑的精妙所在。只是……只是使这一剑的时候中门大开,若你一击未能得手便会把自己置身险地。” “是,这招是俺想出来的绝招,叫鱼死网破。” 宋渊听了,暗暗吸了口气,又瞪了她一眼道:“总之你不许传她,自己也不可以随便使出来!” 沈鱼长成至今,除鬼谷大仙外,也没谁真正管束过她。此番听得宋渊这话不禁想道:小时候的阿渊可是很听话的。自打二人重逢以来,他却是愈发有些不同了,如今竟然还敢凶她?这定是蓬莱道士把他带坏了,想来师父说道士不好也不一定全错了……倘若此时顺了他的话,往后她在他跟前岂有立足之地? 沈鱼这般想着,原来忐忑的心思便换了。于是别过脸,斜眼看着他说道:“阿渊现下讲话很是威风啊?” 宋渊听得这话,一时怔了怔,过了会方软声道:“我……我这不是为你好吗?若予旁人知晓你这剑招的窍门,便无异于把自己性命交付出去。” 沈鱼见自己不依着他,他便放软了态度,心中不禁偷乐。 “这个嘛,俺再想想吧……要是俺心情不好兴许就传了。” 沈鱼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你再凶我,惹我心情不好,我就不听你说的——这一层意思宋渊还能听不出来吗? 于是宋渊便笑了笑道:“那姐姐要怎地心情才好?” 沈鱼闻言低头摸了摸鼻子,却未作声。 宋渊见了,走到她跟前,看着她顶上鸦青绵软的发髻说:“姐姐是不是只想我对你好,不想我对旁人好?” 沈鱼听得蓦地抬头看他,只她未料到宋渊靠得这么近,不其然地便退了几步。 “俺﹑俺不是这个意思啊。” 宋渊见着她这样,也不忍逼迫太过,便问道:“那你说说你现下为什么心情不好?” 沈鱼想了想,并不答他却反问道:“你方才怎地生那么大的气?” 宋渊听了这话,苦笑道:“原来在姐姐心里,我与我那些师兄弟是没甚么分别的,我知道了自然有些不快。” 沈鱼听罢,想了想二人白日时说的话,皱了眉道:“你不过问俺是不是喜欢道士,又不是问俺是不是——”她话说到嘴边,霎时觉得不好,后半句话便生生憋回了肚子里去。 可宋渊兀是装作不知,只笑着等她把话说完。 沈鱼恨他平时明明百般机灵,眼下却偏偏不知好歹,只好自己搬了台阶下了。 她想着,伸了个懒腰道:“这都甚么时辰了?俺明天还要教阿萝剑法呢,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沈鱼说着,人便抬脚走了。只她察觉宋渊并未跟上,回首一看,见他还站在原地,便问:“你怎地不走?” 宋渊听得,笑着道:“姐姐忘了么?你不许我对你太好的,这么晚了我还送你回去就是太好了。” 沈鱼闻言,一时气结,“你不送就不送呗,俺还不会自己走回去吗?” 这晚上也不知是不是算得上不欢而散。沈鱼回到屋里,不禁想道:难道自己真的不想宋渊对旁人好?然而自己先前又不许他对自己好,如此是不是太霸道自私了? 她这般想着,翻来覆去大半夜方真正睡着了。 到得翌日一早,沈鱼起来对镜梳妆,心中想道:自己比阿渊和阿萝都年长许多,应该有些姐姐的气度才是。是而她梳洗好了便先去寻阿萝。 叶婉萝见沈鱼早早来见自己,便与她道:“姐姐一早来了,是要传我剑法吗?” 沈鱼生得高挑,叶婉萝人却娇小,此时她低着头,沈鱼垂眼见她可怜可爱的样子,便拉了她的手说道:“可惜俺师父管束甚严,俺断不能就此收你为徒的。不若……俺便教你几招昨晚的剑法傍身,你也不必把俺当作师父。” 叶婉萝志在学沈鱼的剑法,此番听了这话自是应了。 此后路上,沈鱼便专心教叶婉萝剑法。虽然叶婉萝习武天资不及沈鱼,然而也是个聪慧之人。如此过了三﹑四日已把那五招飞鱼剑学全了。这日几人又进了城,叶婉萝便道要趁此良机寻家酒楼,宴请沈鱼以谢她授剑之恩。 ----- 更新有變動的話會在文案提示:) 二十九 醉酒 宋渊一行人从密州出发,如此行了已约莫半个多月。龙门教同位处密州的隐仙教不同,是在南方的富庶之地。故而愈靠近三清,见得的城镇便愈是繁华。因众人进城时天色尚早,他们先寻了个落脚的地方,后又上了大街闲逛。 沈鱼从前虽几次偷溜下山,却未曾到过南方。此时见得南方水乡风情,笙歌处处,便也十分好奇。 徐见山这时正在她旁边,见着她的模样便笑道:“沈女郎从未到过南方吗?” 沈鱼摇了摇头道:“不曾。”她说着顿了顿,问徐见山:“怎么俺瞧着这地儿卖的东西似是比北地贵上许多?” 徐见山答道:“南方乃富饶之地,人口也比北地密集,物价自然高些。” 沈鱼听得这话,忽地想到自她碰到宋渊后,自个是一分银钱都没用过。她想了想便问道:“这一路上咱们的吃喝花用都是樊师兄付的?” “我们此番奉师命出门,教中自是给了盘缠的。至于沈女郎那份……见源师兄说道沈女郎不是隐仙中人,你的花用都是他垫了的。”徐见山说着,不禁笑了笑,“如此可见师兄对沈女郎是极好的。” 因宋渊在沈鱼心中向来是不吝钱财的,她听了这话便甚是不解,啊了一声问道:“这话怎说?” 徐见山闻言,垂了头低声笑道:“见源师兄这人甚么都好,就是……就是有点爱财。” 沈鱼听罢,蓦地想到宋渊曾说因花用不够便把她的白玉鱼佩典当了——这莫不是真的? 那边厢因叶婉萝说道要宴请沈鱼,以谢她授剑之恩。众人便如此随意逛着,顺道四下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酒楼饭肆。然而叶婉萝寻着的酒家不是太好便是太差,竟没一家是合意的。结果众人商量一番,还是打算回客栈用膳去了。只叶婉萝回去前却特意买了一坛好酒。 到得用膳之时,叶婉萝已命伙计备了好菜,又在众人跟前把酒开了封。她给各人添满了杯,便对沈鱼道:“承蒙姐姐不弃,传我剑法,今日便以薄酒一杯谢姐姐恩情。” 沈鱼只在偷偷下山时吃过酒,然而北地的酒颇辛辣,她并不喜欢。故而她接了叶婉萝递来的酒杯后,便先低头闻了闻。 “这是果香?” 叶婉萝笑道:“这是果酒,味甘甜,容易入喉,姐姐多吃几盏。” 沈鱼闻言,轻呷了一口,发觉这酒果然是香香甜甜的,便欢喜地添了几杯。只她回过神来却见席上众人中,得宋渊未动过他手边杯盏,便问道:“阿渊吃不得酒么?” 宋渊听得,见沈鱼因酒意已是两颊生晕,答道:“酒能乱性,表姐莫贪杯了。”他说着又别过脸与樊徐二人道:“两位师兄弟也是。” 话虽如此,这几人毕竟少年心性,又经不住叶婉萝劝酒,故而酒过三巡,众人便都有了醉意。这时宋渊见沈鱼已是醉得东歪西倒,便扶了她回房里休息。等安顿好她再下楼时,樊徐二人已各自回去歇息了,只剩得叶婉萝一人在此。 宋渊见了,便与她道:“大家都歇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叶婉萝听得,却摇头道:“方才姐姐喝多了。我怕她难受,让厨房给她煮了解酒茶,等煮好了我便给她送去。” 宋渊听罢说道:“你刚刚喝的也不少,还是回去歇着吧。那解酒茶我送给表姐便是了。” 叶婉萝闻言也不推拒,谢过宋渊便上楼去了。 那边厢宋渊等来了伙计送来的解酒茶,便捧了去沈鱼的房间。他去到沈鱼屋里时,先唤了几声姐姐,然而躺在塌上的沈鱼许是醉得厉害,只哼哼了两声,并未开口应他。宋渊听得,怕她实在醉得难受,也未点灯,仅就着淡淡月色便急忙捧了茶碗过去。 只他甫拉开床幔,便闻得里头传来一阵剌鼻香气。他嗅得这味儿,心中暗道声不好,人已往后退了一步。然而他方要抬脚,塌上却伸了一只白净的手腕来扯他的腰带,把他生生拉了回去。宋渊待要推拒,却发现身上已失了力气,他手上一软,那茶碗便应声翻倒在地。 床上那人听得,笑了一声,抱了宋渊腰身便把他拉了上塌。 “叶婉萝?” 那人嗯了一声,半身软软地伏了在宋渊胸口上道:“你甚么时候开始疑心我的?” 宋渊闻言,答道:“我师弟虽尚未出山,但算得出来的也是八九不离十。且你见了申灵都后,半字未提及你妹妹,可见你寻亲一事泰半是假的。” “你定已猜着我是从哪里来的了?” 宋渊听着,叹了口气,“我原来只是怀疑……只你今晚既用了这香,那么,你定然是悟真中人了。” 叶婉萝听罢也随他叹了口气,接着却缠缠绵绵地唤道:“见源﹑宋郎,你这般聪慧教我怎么舍得离了你?” 宋渊听她认了,又想到申灵都与悟真勾连一事便问道:“你为何要杀申灵都?” 宋渊语毕,听得叶婉萝轻笑着道:“因这悟真教中只须得我一个四阴女也便够了。那道士为着讨好教主,便舍了身份去寻四阴女。这般厚颜无耻之辈,我杀了他也是免得你们正教中人蒙羞。”她说话间,一双手已摸到宋渊腰上去解他的腰带。 此时宋渊觉着自己身上无力,腰腹处却隐隐发热,心中已知不妙,遂又问道:“你要杀申灵都,为何又沾上我们?” “宋郎这般多话,是想着拖延时间么?可惜姐姐同你的师兄弟正睡得稳稳的。” 宋渊闻言闭了眼,“你怎知我不会吃酒……是了,药不是在酒里,是抹在酒盏上。” “是。” “你费了这般周折,就是为了﹑为了……”宋渊说话时尚且合着眼,耳边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双滑腻的手已贴在自己脸上。 “虽说悟真教中多的是俊俏郎君,然而像宋郎长得这般合我心意的却从未有过……况且,有甚么能比修道法的元阳更为滋补?”叶婉萝说罢,又垂首亲了亲宋渊的脸道:“你便遂我一次吧,便是把我当做姐姐也成。” 叶婉萝见宋渊兀是闭眼不应,抬了身便跨坐在他腰上,后又伏在他耳边道:“阿渊,你睁眼看看俺好么?” 三十 心猿 宋渊听得叶婉萝模仿沈鱼说话语气,心中一跳,咬牙道:“……你下去。” 然而叶婉萝彷若未闻,手却往身后摸去,且轻轻抚了抚宋渊下身。宋渊骤然被她握住要紧处,不由睁了眼。甫睁眼只见她已解了衣裳抹胸,露出了雪白的胸脯,那心口上竟纹了一朵九瓣莲花。 宋渊曾听闻悟真中人都有莲纹为记,从三瓣而起,九瓣而止。叶婉萝身有九瓣莲纹便是教中极有地位的人物了。 她见得宋渊瞧着自己心口上的九莲纹看,笑道:“我是悟真的偃月大使,来陪你一场,也不辱没了你。你方才中了’心猿香’,强自隐忍也是无用,还是从了我吧。”她说罢,便抬手去解宋渊的裤子。 悟真教的心猿香,顾名思义便是叫中香者心猿意马,不能自持。此时宋渊被叶婉萝压在身下,脑中虽尚有一丝清明,然而胯间阳物已是勃发。宋渊正是年轻气盛,经这番折腾,也是难以自控,心中暗叹:姐姐啊,姐姐,你怎地还不来? 许是沈鱼命中便是宋渊的救星,他心里方念完沈鱼,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声响。宋渊闻声,一时大喜过望,拼力朝门外喊道:“姐姐快来!” 叶婉萝闻言一怔,“怎么可能?她不是被药倒了吗?” “我既疑心你,又怎能不防你?方才我送她回屋时已给她喂了清神药。”经申灵都一事,宋渊对叶婉萝愈发不信任。他原先借意亲近,便是想要看穿她身上破绽。此番叶婉萝请众人吃酒,宋渊更是格外留神,因以在席上滴酒未进,及后又喂了沈鱼吃清神药。若叶婉萝并无算计,顶多教沈鱼夜不成眠。 宋渊语毕,大门已被沈鱼推开。宋渊见了她的身影,方真正松了口气,“你还不赶紧下去?上次摸了我的人可是被她砍了一条手臂。” 叶婉萝自知打不过沈鱼,只她实在舍不得宋渊,遂伸手往腰间一探又摸了一把心猿香。 宋渊见此,忙喊道:“姐姐小心。” 因屋里并未点灯,塌上二人并未看清沈鱼模样,过了一会方听得一阵跄踉脚步声——待沈鱼走近,始见她粉脸红腮,显是醉意正浓。 叶婉萝见了笑道:“宋郎,看来你的药能清神,却不能解酒。” 宋渊看她路都走不稳的样子,恨不得上去扶她一把,嘴上却忍不住道:“让你莫贪杯,怎就不听我的?” 那边厢沈鱼却似是才瞧见他们,皱了皱眉道:“阿萝,你怎地压着阿渊呢?” 叶婉萝闻言,笑着抱住宋渊,“我们在玩游戏呢,姐姐快回屋去歇着吧。” “姐姐,你﹑你别听她的,我不情愿,你快赶她走!” 沈鱼见此,方要开口却打了个酒嗝,“呃﹑阿萝,你快下来,你……可不能欺负他。” 叶婉萝见她脚步轻浮,心中稍定,仍是抱着宋渊不放。 此番沈鱼却是有些怒了,“你再不下来﹑呃﹑俺要打你了。”她说着,手已往桌上摸了一只茶盏过来。 宋渊被叶婉萝抱着,说不出的难受,便喊道:“姐姐快打。” 沈鱼闻声,手腕一甩,那茶盏便打向了叶婉萝心口。叶婉萝未曾想到沈鱼醉得话都说不清了,手上准头却半分不差。她心口骤然捱了一记,也是着恼,手往塌上重重一拍,人便扑向了沈鱼。然而沈鱼虽醉,身上功夫却不含糊,她陡然见得叶婉萝朝她扑来,手上一挥便往她脸上搧了一巴掌。 沈鱼彷佛此刻才瞧清叶婉萝,奇道:“你﹑呃﹑怎地不穿衣裳?” 叶婉萝又恼又恨,拉了拉衣衫,抬脚便踢向沈鱼腰腹。只沈鱼拳脚功夫虽不及剑法,但要收拾叶婉萝还是绰绰有余。两人不过拆了二十来招,叶婉萝便被她打得压了在地上。 叶婉萝未曾想到沈鱼醉成这般,自己还是占不着便宜,心念飞转,便朝沈鱼哀哀道:“姐姐,我﹑我知错了……我不会欺负阿渊了,你放了我吧。” 沈鱼听得,歪了歪头看她,“你﹑你……不许你喊他阿渊﹑呃﹑你既知错了,便跟他道歉吧。” 叶婉萝闻言,咬了咬牙朝宋渊道:“宋﹑宋道长,是我错了,对不住。” “姐姐,叶婉萝是悟真教的人,不能放她!” 然而沈鱼听了却皱了眉道:“阿萝怎会是悟真人?”她说罢又摸了摸叶婉萝头发道:“听话﹑呃﹑就乖了。” 沈鱼语毕,竟真的松开了叶婉萝。叶婉萝忌惮沈鱼,一时得了自由,再也不敢恋战,只回头看了宋渊一眼,便朝窗外飞身而去。 沈鱼见此,一时怔住,回过神来方摇摇摆摆地走到宋渊塌前。她拉开床帷一看,只见宋渊衣衫半褪,脸上潮红,一双桃花眼在暗中亮得惊人。 “阿渊,你是不是病了?”沈鱼说着摸了摸宋渊额头,“俺﹑呃﹑给你寻大夫去……” 宋渊听得一急,勉力拉了她的手道:“大夫来了也没用,我是中了春药。” 沈鱼听了,似懂非懂,“中了春药会怎地?会死人么?” “若是不发泄出来,怕是会死人。” 沈鱼闻言啊了一声,拉了他的手道:“那要怎么办?” 宋渊看着她半醉半醒的样子,暗暗吸了口气,“你……你过来抱抱我。” 沈鱼听得,觉着抱抱他也没甚么,便把鞋子蹭掉,爬上了塌,侧过身抱住了宋渊。那边厢宋渊蓦地被她抱在怀里,闻得她身上香气又混和了酒香,只觉神魂俱醉,比那心猿香更叫人心猿意马。 沈鱼不知他心中所想,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问:“你﹑呃﹑好些了么?” 这时宋渊把脸贴在她额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方道:“我想亲亲你的嘴。” “啊。”沈鱼摇了摇头,“那可不成。” “那……亲亲脸吧。” 沈鱼听得,似是想了想,嗯了一声后抬脸迎向他。宋渊见此,垂首便把嘴唇贴在她额上,接着是眉梢﹑眼帘﹑脸颊﹑腮边﹑下颔,最后除了嘴唇却是把她脸上都亲了一遍。沈鱼原以为他说的亲亲脸便如同小时候被师父啄一下脸那般。 哪成想宋渊的嘴唇却似是黏在了她脸上,来回不去,沈鱼被他亲得心口一阵发烫,不禁问道:“你亲好了吗?” “没好……你再摸摸我。” “嗯?摸哪儿呢?” 宋渊听得,把下身贴着她大腿蹭了蹭,“这儿。” 那边厢沈鱼觉着有硬物抵在自己腿间,不意间便伸手去摸,此时却听得宋渊似是吃痛地嘶了一声。 沈鱼霎时吓得松了手,问道:“俺害你痛了?” 宋渊急急道:“不﹑不。你莫撒手。”他说着,把自己的裤子解了,又把那硬挺的肉物放了出来。 沈鱼闻得窸窣声响,低头看去,暗中只见宋渊胯间有一团紫红肿胀,心忖:原来方才自己摸到的便是这东西。 这时又听得宋渊道:“你再摸摸它。” 谁知沈鱼却撇了嘴说:“太丑了,不想摸。” 宋渊叹了口气,“……你﹑你合上眼不看就是了。” 沈鱼听得他话中有几分痛苦之意,问道:“不摸﹑呃﹑不摸它,你会死吗?” “许是……会的。” 沈鱼闻言终是心软,遂伸手把那丑东西握住。宋渊骤然被她这般肉贴肉地裹在手心,只觉比方才还要痛快。 “你﹑你动一下。” 沈鱼应声,手上轻轻抚摸,“咦?它变大了。” 宋渊不应,只垂首又去亲她脸面。过了一会,沈鱼只觉手中之物又硬又烫,那肉冠更是渗出了水,湿了她一手心。 沈鱼一边由着宋渊亲吻,一边抚摸着他,不知怎地腹下也悄悄地生了种莫名的痒意。她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便轻轻喊道:“阿渊﹑阿渊?”沈鱼语声刚尽,便觉手中的肉物猛然跳了跳,接着似有甚么湿滑之物溅在自己手上。 沈鱼一时怔住,正手足无措之时却被宋渊抱了在怀里。 “阿渊,你好了?” 宋渊闻声,懒懒地嗯了一声,嘴唇却贴在她额上良久不分。 沈鱼被他紧紧抱住,心中砰砰乱跳,脑子却生了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阿渊好了,她自己却是有些不好了…… 三十一 忘情 宋渊气息稍定,低头看了看被他抱在怀里的沈鱼,只见她两腮生晕,双睫低垂,似是已睡了过去。 宋渊见此,便小声唤她,“姐姐?”然而语毕只听得她嗯了一声,却未转醒,宋渊便又唤道:“晈晈?”此前他並未叫过她小名,如今叫来心中既觉陌生又觉甜蜜。宋渊如此想着,兀自笑了笑,明知沈鱼睡着了,却仍唤了几声晈晈。未几,沈鱼似是听见了,竟随手扯了宋渊手臂压在自个耳上,又把头埋进了宋渊心口。 许是宋渊方才泄了一回,心猿香药力减了,他抬起手来已觉多了些力气,便扯了衾被盖在二人身上,抱着沈鱼睡了。 到了翌日,樊徐二人因受了叶婉萝的蒙汗药均是迟迟未醒。众人中惟宋渊起得早,他一醒来,便给沈鱼擦洗了。因他知晓沈鱼昨晚醉得厉害,遂又去备了解酒茶同一些早点方回去叫她起来。待他回转沈鱼屋里时,却见沈鱼已是起了。 宋渊同她打了招呼,却见她皱着眉轻轻敲着脑门,便问:“头痛得厉害?” 沈鱼长成至今从未尝过宿醉滋味,一时只觉十分难受,便只嗯了一声应他。 宋渊见此,忙走到沈鱼身旁坐下,又揽了她肩膀道:“先用碗解酒茶吧。” 沈鱼朝他手上的碗里看去,见里头乌漆抹黑,像苦药一般,便推了推宋渊的手道:“不喝。” 宋渊看着她皱着鼻子的样儿笑了笑,挨近她耳边道:“我带了些蜜饯来,你喝了茶便给你。” 因宋渊贴得近,他说话时热息便直扑沈鱼耳上。沈鱼察觉,蓦地推开他,捂着耳朵道:“你……俺不是讲过说话不可以靠那么近了吗?” 宋渊见她如此反应,皱了眉道:“这算近么?昨天夜里,”他说着,顿了顿,又问道:“昨晚的事……你都忘了吗?” 沈鱼听得,回想了一下,却觉头痛欲裂,“这……昨夜俺喝多了,然后你送俺回来的,不是吗?”沈鱼说罢,抬眼看向宋渊,只见他脸沉如水,便问:“这﹑这是怎么了吗?” 宋渊却只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沈鱼想着,又伸手敲了敲脑门。 宋渊见了,叹了口气道:“别敲了,敲傻了怎办?”说着又把那解酒茶送到她嘴边。 沈鱼偷眼看向宋渊,见他目光沉沉,一时莫名心怯,便依他把那解酒茶饮尽了。等她吃了茶,宋渊又捏了颗蜜饯放到她嘴边。 沈鱼嚼了嚼蜜饯,但觉口舌生津,不似刚起身时那般难受,便问宋渊:“昨晚怎的了?” 宋渊闻言,默了默方道:“昨晚……叶婉萝不慎曝露了身份,是你把她打走的。” 沈鱼听得,啊了一声道:“这﹑俺怎地半分记不得?阿萝又是甚么身份?” 宋渊听了这话,心中想道:自己总不好说昨晚因中了春药,又乘她醉酒便同她做了这样那样的事。于是便道:“这事等两位师兄弟醒来,我们一道说了吧。”宋渊说罢又细细打量了沈鱼脸色,过了会方道:“你先用些早点,他们起来了,我再来寻你。” 沈鱼虽察觉宋渊今日行止有异,但她还犯着头痛,便胡乱应了。后来许是那解酒茶起了作用,待她用过早点,人便精神了许多。她在屋里歇不了一会,宋渊便过来喊她,沈鱼听得应声道:“俺洗洗手便下去了。” 沈鱼下楼去后,便见隐仙三师兄弟都到了。待沈鱼落座,便问宋渊:“阿渊,你适才说阿萝的身份是甚么?” 宋渊听罢便同三人讲了昨晚的事,只略去了中春药一节。 沈鱼听他讲完,说道:“这偃月大使听着很是厉害……只阿萝的功夫……” 宋渊听了她的话,接着道:“叶婉萝的功夫及不上你,只怕也打不过我。至于那偃月大使的名头……” 这几人之中,徐见山算得上久病成医,对道门中的歧黄之术便比众人多几分了解,“这偃月指的是人下丹田之处。然而在炉鼎派中又别有说法,有说阴炉名偃月炉,阳炉为朱砂鼎。她名为偃月大使,想必是某人练功用的阴炉。” 宋渊听罢,又道:“她既为四阴之身,便是可遇不可求的炉鼎,自然是供那悟真教主之用。” 沈鱼在一旁听着,不禁啊了一声道:“你们说过,女子被采补过度轻则体衰力歇﹑重则……” 徐见山闻言点了点头,又偷眼看了看宋渊,“为免成了弃鼎,她便要去寻些男子来吸取元阳吧。” 众人说至此,心中各有所思,均是一阵沉默。 未几只听得宋渊道:“只这次从她口中得知申灵都与悟真教确有勾连,也算有所得着。待去到龙门教,便把这事禀报王掌教吧。” 几人说罢昨夜一事,又商量着在客栈用过午膳便离开此处。因以说过话后,便各自收拾去了。沈鱼回得房中,把随身之物收进乾坤袋后,又试着回想昨夜之事。然而思前想后,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半点印象也无。 沈鱼想得叹了口气,正起身去洗了洗手,却又听见宋渊来寻她。 宋渊推门入内,见她又在洗手,抬了眉问:“你今日怎地总是在洗手?” 沈鱼得他一问,始察觉自己一早上似乎已洗了几次手,她皱着眉想了想方道:“……总感觉摸过脏东西。” 宋渊听罢,脸色沉了沉,把她打量了一番又问:“……你真的都忘了?” 沈鱼闻言,点了点头,过了会又问:“……俺昨夜打阿萝打得重不重?” “你昨夜先是用荼盏打了她心口,又搧了她一巴掌,后来还把她打翻在地上。” 沈鱼听得啊了一声,“竟打得﹑打得这么重?” 宋渊却冷哼一声道:“这算重么?你倒没砍她手臂。” 沈鱼知他指的是从前的事,笑了笑道:“咱们对可爱的女孩子总得宽容些。” 宋渊听了,一时为之气结,“你有心宽容,她却未必。往后若再碰着她,你可不许对她处处手下留情!” 沈鱼见他恼怒,侧首看他,笑着问道:“怎么啦?你恨得这么厉害,昨天夜里是不是真被她占了便宜,吃了大亏?” 宋渊方才见沈鱼洗了几次手,疑心她已把昨晚的事记起来却佯装不知。只眼下见她一脸无知,终究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亏大了。” 三十二 无常 隐仙一行人自离了叶婉萝后,一直向南而去,几日以来均是无事。只这晚他们未赶及在天黑前入城,便只得在野外露宿一晚。 是夜,沈鱼照旧宿于树上,宋渊守于树下,樊徐二人也在不远处歇下了。临睡前,樊见纯又特地在几人中间燃了堆篝火以驱赶野兽虫蚁。及至半夜,宋渊忽地闻得树上传来沈鱼声音,他睡得轻,霎时便醒了过来。甫睁眼,却见面前篝火已烧尽了,只得余烟袅袅上升,四周除了浅浅月色便是漆黑一片。 宋渊尤在半梦半醒之时,揉了揉眼,抬首往树上一瞧,喊了声:“姐姐?” 这时沈鱼又嘟嘟了两句,似是梦呓。宋渊听得心下隐隐不安,方起了身要上树一看,却见沈鱼竟从树上直直掉了下来。宋渊见得大骇,幸而他反应快,纵身向前一扑便把半空中的沈鱼揽了在怀里。 那边厢沈鱼原在梦里,骤然在宋渊怀中醒来,也是一阵茫然。 宋渊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抚了抚她的脸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这时沈鱼似是方回了魂,竟伸手抱紧了宋渊道:“阿渊,俺﹑俺见着牛头马面了……” 宋渊听得,还道她是做了恶梦,便拍了拍她的背细意安抚。那边厢,樊徐二人闻得动静也醒了过来。宋渊见此,也不好一直抱着她,便撒了手。 “见源,这是怎么了?” “无事,不过是……表姐做了恶梦。” 宋渊应罢却听得徐见山的声音道:“沈女郎手里握着的是甚么?” 沈鱼闻言,始觉手上似乎拿着甚么,低头一看方见是一纸信笺。 原来宋渊同沈鱼离得近,反没见着,他听了徐见山的话便说道:“……师弟眼尖。”说罢,又从沈鱼手中把那信笺接了过来。 樊见纯在一旁听了几人的话,又把火升了起来。待得火烧紅了,众人便围拢在一处。 此时宋渊正要就火光把信读了,却听得沈鱼啊了一声道:“这﹑这是他们留给俺的。” “他们?”宋渊闻言皱眉,“你说的牛头马面?” 沈鱼听得,点了点头道:“是。俺方才睡着后……梦见两个身材高大的人,一个长了个牛头,一个长了张马面……他们同俺说,阳间将有祸事,酆都需得拉些生魂来替他们走无常。他们还道这是积阴德,走了无常,功劳都会写在生死册上。可是﹑俺不想走啊……他们是不是要勾了俺的魂去?” 众人听了这话,倒是樊见纯先开口道:“沈女郎不必害怕,这走无常……其实也不是甚么稀罕事儿。人将死之时,有亲人围绕,阳气过盛,地府鬼差便难以靠近。且贵人气旺﹑君子气刚;武官有杀气﹑恶徒有戾气……遇着这种种情形鬼差也会拉生魂走无常。因生魂阳气重,不惧这诸般情况,待生魂将亡者魂魄请出家门后,再由鬼差带往鄷都。(1)此事一了,生魂自然归位。” 沈鱼听得要被勾了魂给死人带路,一时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径直摇首道:“不成﹑不成……俺做不来。” 宋渊听罢,皱着眉把信展开了。沈鱼在他旁边偷眼看去,见白纸上头尽是朱砂笔迹,那字如同道士画符一般,她竟是半个字都未看懂。 沈鱼见了,拉了拉宋渊袖子问道:“信上说的甚么?” “信上说道……酆都鬼差受十殿阎王之一秦广王之命请沈鱼走无常……沈鱼若应了便在阴日子时朝北方烧香,再把这信烧了。” “这……这秦广王是不是很威风的啊?他让俺走无常……俺是不是非走不可?” 此时徐见山听得,便接了沈鱼话头道:“秦广王是第一殿阎王,专司生死册。人死了便要到他殿上的孽镜台,照清在世时种种功过,秦广王再以此判定亡者善恶。” 樊见纯见沈鱼听了后神色惶惶便安慰道:“明日是阳日,我们尚有一日时间,定能想出法子来。且鬼差既留信予你,也不至于全无道理可讲。倘若真推搪不得……你便是走了无常也是功德一件。” 沈鱼听了这话,闷闷地嗯了一声,转头又问宋渊:“阿渊,你说呢?” 宋渊闻言回头看她,应道:“我想的同师兄一般……只你既真怕了,我们想法子推了便是。倒是……” “倒是甚么?” “你方才说道阳间将有祸事……却不知又要生天灾还是人祸。” 沉鱼听得这话,想了想道:“眼下大周四海太平……莫不是天灾?” 宋渊闻言,摇了摇头,“你在云梦多时,不知俗世许多事。” 徐见山听了便问宋渊:“师兄担心的莫不是那伊王?” 因沈鱼不知伊王为何人,宋渊便同她说起这当朝之事。原来周朝太祖乃平头百姓出身,因顾念血亲子弟,登大宝之后便广封蕃王。这些蕃王许多并无才干,便只领个虚衔由朝廷供养。然而他们个个子生孙,孙又生子。久而久之,便成了大周朝的蛀虫。当今圣人早有削蕃之意,却被伊王为首的蕃王党多次阻挠。 宋渊同沈鱼说了一通又道:“伊王与其他蕃王不同,他手握十万大兵占领大周北地,如土皇帝一般,许多蕃王都以其马首是瞻。” 徐见山听了,又接着道:“听闻伊王近年沉迷丹道,早些年还曾使人上蓬莱要请师父下山,却被师父婉拒了。” 宋渊闻言点头说道:“这伊王本大着圣人十来岁,眼下来求长生……就怕他还想跟圣人争上一争,倘动了干戈,到时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宋渊说罢,想了想又道:“如此说来,这无常倒是该走一走。兴许还能从那些鬼差口中探知一二,占得先机。” 沈鱼听了这话,瞪了眼说:“俺不走,要走你去走。” 宋渊听得,当下灵机一动,笑道:“是了,姐姐既不愿意走无常,倘让旁人替她走,不知成不成?” 宋渊此话一出,便同樊徐二人商量道如何通知鬼差让旁人替沈鱼走无常,直聊到沈鱼在旁边打起瞌睡,几人方散了。 此时宋渊见沈鱼迟迟不上树,便上前问:“姐姐怎么不上去?” 沈鱼听得却是支吾以对。 宋渊见此,便知她心里害怕,又不愿意说出来,遂拉了她的手道:“方才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我心里有些害怕,姐姐便在树下陪我吧?” 沈鱼听了这话自然应好,便在宋渊身旁躺了下来。因着樊徐二人便在不远处,宋渊拉了披风盖着二人牵着的手,方合眼睡去。 ----- 1.有关“走无常”引用自:《阅微草堂笔记》 ? 地府hr上线,适任者沈鱼:拒绝应聘。 ? 二千珠加更 三十三 鸡蛋 经了走无常一事后,众人又赶了一日路,这日终于抵达三清山所在的上饶县。原来鬼差留下的信上说道,若沈鱼应允走无常,便在阴日烧信示意。而今日正是阴日。 是以沈鱼便同宋渊道:“阿渊,今日便是阴日了,不知那牛头马面会不会又来寻俺?” 宋渊闻言笑道:“我同师兄弟已想了个法子应付。” “甚么法子啊?” 此时几人正在店里打尖,各自点了面食并几个小菜。 宋渊听得,指了指桌面上一碟炒鸡蛋道:“是这个。” “啊?” “表姐可知鬼差爱吃什么?” 沈鱼摇了摇头。 樊见纯见此笑道:“鬼差爱吃鸡蛋﹑米饭同酒。从前有人说道亡者头七时把煮好的鸡蛋放在酒坛底,把鬼差灌醉了,亡者便能还魂。” “难道请他们吃一顿鸡蛋就行了么?他们也得同阎王交差吧?” 宋渊与徐见山听了相视而笑,宋渊先道:“师弟出自官宦世家,这当中弯弯绕绕他自是清楚了。” 徐见山素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只一路上随了樊沈二人,也习惯了边吃边说。故而听得此话便接了话头说:“是,阳间有贪官,阴间亦然,这世道……阴间阳界不过类同。只要我们给了好处,那些鬼差自然好说话……况且我们盘算着让鬼差从我们三人中选一个替你走无常。阎王日理万机,哪理得其中枝节?只要有人顶了这差事便是了。” 沈鱼听得,拍手道:“那等会咱们便去买酒同鸡蛋!”这时徐见山正坐在沈鱼旁边,她一拍手,却不慎把他手上筷子碰掉。沈鱼见了,说了声抱歉,便从桌上把筷子捡来还他。 宋渊见徐见山接了筷子便又用菜,问道:“……师弟不先擦擦筷子么?” 徐见山听得,顿了顿方从袖里抽了帕子出来把沈鱼递给他的筷子擦了。 几人膳毕,便从市集上搜罗了所需物什。傍晚时分方回了客栈,准备宴请鬼差一事。众人回到屋里,樊见纯先叫宋徐二人在纸上写了名字﹑出生地及生辰八字。 沈鱼一时无事,只在旁看着,这时却问徐见山道:“咦?你原来叫徐玉山?” 徐见山闻言应道:“嗯。我本名徐玉山,见山不过是师父起的法名。” 樊见纯听了搭话道:“倘你日后听得人说起代州玉山公子,指的便是见山师弟了。” 原来徐见山出身代州望族,自小生得白净俊郎,人又机敏,便有人称他为玉山公子。可惜他从前身子骨弱,故并未走仕途一道。 沈鱼听罢说道:“玉山公子……这听起来很是风雅啊。原来徐师弟也是个有名的人物?” 徐见山闻言待要应声,却听得宋渊垂着眼道:“这生辰八字要紧得很,表姐可不要随意把旁人的瞧去了。”宋渊说罢便把写着自己八字的那纸条折迭起来,收在衣袖中,忙别的事去了。 沈鱼见此,叹了口气道:“阿渊小时候性子可好了,怎地长大了却有些别扭呢?” 樊见纯听得却摇了摇头道:“沈女郎说岔了。见源为人聪敏,办事又细致,教中上下都很得人心。我作为师兄倒有些及不上他了。就说叶婉萝一事,若非见源留了心眼,也不知会如何。” 徐见山听了也点头道:“是,我比见源还大着一岁,许多时思虑却不及他周全。” 原来樊见纯从小于观中长大,而徐见山自幼得家中庇护,宋渊却于年少时便遭逢种种变故,故二人便都比他少了个心眼。 “啊?你年岁长些,怎地反而成了师弟?” 徐见山听得便同沈鱼说道他幼年之事。徐见山小时候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方熬到七﹑八岁大。恰好他的一个表舅舅便是隐仙的火居道士,因可怜他自小缠绵病塌,遂牵针引线求张了性收其为入室弟子。只他总是见风便倒,去密州一事便一拖再拖,直至十四岁那年才上得蓬莱。彼时宋渊上山已有一年,刚好被张了性收入门下,故反成了徐见山师兄。末了,樊见纯又说起当年自己把宋渊错认成徐见山一事。 沈鱼听得,不禁说道:“啊,原来是你。” 徐见山抬眉问:“你知道这事?” 沈鱼闻言心忖:若不是俺当年让阿渊换了新袍子上山,樊师兄也不会把阿渊错认成你。 “嗯……俺听阿渊提起过的。” 众人如此说了一会话,沈鱼见宋渊尚未回来,便起身去寻他。最后却见他独自在厨下煮饭烚鸡蛋。 “阿渊,俺来帮你烚鸡蛋。” 宋渊听得,并未抬眼看她,却问道:“你会烚鸡蛋么?” 沈鱼闻言捋了袖子道:“你忘了从前谁给你烧鱼吃啦?再说了,俺若不会烧菜做饭,在山上难道吃风不成?”她说罢,揭了锅盖,把烚鸡蛋通通倒进凉水中,方问宋渊:“你适才为什么不高兴了?” 宋渊默了默方道:“……我没有不高兴。” 沈鱼仔细瞧了瞧他又问:“刚才咱们说道小时候的事,你……你是不是想你娘了?” 宋渊听得,霎时便皱了眉,“我没有。” “想便想了。你长到七八十岁还想阿娘,俺也不笑话你。”沈鱼说着,白晳的手指正捏了个鸡蛋来剥壳。 此时宋渊也从冷水中掏了个鸡蛋,口中却问:“那你……你要陪我到七老八十吗?” 沈鱼闻言,心中一跳,手上一用力,竟把那光溜溜的鸡蛋捏破了。见此,她索性把鸡蛋捏成两半,又分了半边给宋渊,顾左右而言他道:“请你吃鸡蛋。” 宋渊见她不应,心中微恼,暗忖:难道玉山公子好威风么?他从前也是个郡王世子。宋渊心中如是想,然而垂眼看沈鱼时,却见她腮上被屋里热气蒸得泛红,便似是那晚吃醉酒时的样子。 宋渊见得,低声道:“我手上不干净,你来喂我。” 沈鱼心想大家都在剥鸡蛋,怎地你的手就不干净了?然而她怕宋渊又闹别扭,便靠前把半边鸡蛋凑到他跟前。 宋渊见她挨近,心中一动,低头便错开了鸡蛋,却亲了在沈鱼脸上。 沈鱼蓦然被亲了一下,人便愣住,“你……” 宋渊看着她愣住不动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又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鸡蛋,“我晓得你在想甚么。你想说,我答应过不能对你太好是不是?只我没得你同意便亲你,算不得太好。然而我只亲了脸面却没亲旁的地方,也算不得太坏。” 沈鱼心中想说的都被他说尽了,一时气结,便把手上两半鸡蛋都扔了。宋渊见得,笑着把鸡蛋都吃了,又把厨房的东西都收拾好方回屋里去准备夜宴鬼差。 三十四 鬼差 隐仙众人准备停当,戌时才过了一半。因时辰尚早,便商量着先各自回去歇息。 临行前徐见山同沈鱼道:“你要是害怕,待会在屋里等着就好了。” 沈鱼虽知徐见山是一番好意,但心中不禁暗忖:可是俺自个在屋里也挺可怕的。 她正想着该如何答应,却听得宋渊说:“我们三个都见不着鬼魂,有姐姐在倒是方便些。” 经了方才吃鸡蛋的事,沈鱼原来并不想理睬宋渊的。然而难得听到有人给她搬了下台阶,便只好接着说:“嗯……那俺待会在旁边看着好了。” 宋渊听罢笑了笑,从锅里拿了个鸡蛋出来给沈鱼,“表姐刚刚没吃着,现下趁热吃一个吧。” 沈鱼闻言,哼了一声却不答话,转身便回屋里去了。 宋渊见此并不着恼,却又拿了鸡蛋同徐见山说:“师弟吃鸡蛋吗?” 徐见山听得,皱了皱眉。 宋渊见了,笑道:“我差点忘了,平常师弟连旁人用手碰过的碗筷都不愿意用的。” 徐见山闻言,默了默方应道:“出门在外,有时疏漏些也是有的。”说罢,竟伸手接了宋渊手上的鸡蛋。 隐仙三人中,樊见纯自幼在观中长成,是见字辈的大师兄。然而见字一辈中惟宋徐二人是张了性的入室弟子。故而三人虽也交好,宋渊同徐见山相处却更多些,对他的性子也很是熟悉。 是以宋渊见他接了鸡蛋,也是一怔,过了会方说道:“年前闻说师弟家里也在议亲了……好像是灵州赵家?” “灵州离代州远了些,人家也不一定舍得女儿远嫁。” 宋渊听得哦了一声,“泉州也挺远的。” 宋渊同徐见山本都是出身高门,有些自矜自持的人。只宋渊经事多了,原来的性子便收敛了许多。 徐见山难得见他对自家人也有这咄咄逼人的样子,笑道:“只要人家愿意,那便算不得远。” 这二人都是聪慧之人,许多话不说尽俱已明了。 宋渊听了这话,心中固然不喜,待要开口之时却见樊见纯过来道:“这晚上不知是否还有一番折腾,你们都回去歇一会吧。” 既樊见纯开口了,宋徐二人便也应了。然而宋渊人虽走了,却未回到自己房中。彼时沈鱼还在自己屋里生着闷气,听得宋渊脚步声,心忖:坏蛋,就不给你开门。 然而沈鱼回屋时并未落门闩,宋渊到来扣了门,见沈鱼不应,便径自推门而入。 沈鱼见得,气道:“俺还没应门呢。” 宋渊听了却笑道:“姐姐耳聪目明,只怕我还没到得门前你便晓得了。” 沈鱼心里骂了一句马屁精,问道:“你不在自己屋里等着,来干甚么?” “我担心你害怕,来陪着你。” 沈鱼听得扭了头道:“俺不必你陪。” 宋渊听罢,默了会方道:“那……我让师弟来陪你可好?” 沈鱼见他陡然提起徐见山,心道:这关你师弟甚么事? 然而她正想开口之际却又听得宋渊说:“姐姐可知师弟爱洁成癖?” 沈鱼听他愈扯愈远,心下甚奇,但还是点了点头。 “可中午时姐姐碰了他的筷子,他竟没擦一下就用了。你可知为何?” 沈鱼闻言,想了想,忽地啊了一声道:“……他定是瞧着俺最近常洗手,知晓俺也爱干净,所以不忌讳俺碰过他的筷子了。” 宋渊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不禁大笑起来。直笑得沈鱼要恼了,方强忍了笑意。 沈鱼看他笑得脸上泛红,指着他道:“猜错了就猜错了,你犯得着笑成这般吗?” 宋渊跟沈鱼说这番话,原是想试试她反应。眼下见她竟是这般想的,心忖:这事她不晓得便是最好了,见山性子素来有些骄矜,有些话他是断不会说出口的。他不说出口,我自然也不必点破。宋渊这般想着,倒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差点误事。 “姐姐猜得不错……我没想到你一来便猜对了。见山师弟这性子虽然有些啰嗦,但也没有甚么不好,你﹑你以后也记得要多洗手。” 沈鱼闻言,不禁皱了眉道:“你来便是同俺说这些?” 宋渊听得,敛了神色道:“我来是同姐姐道歉的。” “真的?”沈鱼原来就想着怎么叫宋渊知错方好,眼下闻得他是专门来道歉的,心中不禁一喜。 “是。”宋渊说着与她行了一礼,“适才是我失礼了,请姐姐原谅。” 沈鱼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便笑着点了点头问:“以后不敢了吧?” 宋渊见她点了头,也笑着应承:“不敢了……以后要亲,定然先问过姐姐的。”宋渊说罢,见沈鱼又要着恼,赶先一步道:“时间尚早,姐姐还是先歇一会吧。我在外头守着。” 沈鱼见他竟是愈发赖皮,心中虽有气,却也不去管他了。 如此这般,直至差不多子时,众人方又在客栈后头一方小园里聚集起来。沈鱼过去时,便见他们准备了一条案桌,上头放了一个香炉﹑一锅白米饭﹑一盘鸡蛋以及一大坛酒,且地上还有一个火盘。 子时一到,樊见纯便烧了香向北面一拜,接着又破了酒坛上的封纸。沈鱼闻得夜风中传来阵阵酒香,心中一跳,怕那些鬼差真的闻香而来,人便躲了在宋渊身后。因宋渊生得人高肩宽,沈鱼一躲便没瞧着前头的情形了。 众人等了一会,宋渊便感觉沈鱼悄悄扯了扯他后腰带。 宋渊察觉,扭了头问:“怎么了?” 这时他感到沈鱼整个人已几乎贴在他后背上,“……来了﹑来了。俺听着声音了。” 隐仙三人闻言,便朝案桌一看。未几,只听得酒坛传来沙的一声,许多酒水便从坛里溅了出来。接下来,盛着米饭和鸡蛋的锅盘也在微微震动,似是被人碰着了一般。 那边厢沈鱼听得前方动静愈发大了,便从宋渊肩后微微探了半张脸出来,只瞧了一眼又马上缩了回去。 “阿渊……他们﹑他们在吃鸡蛋……” 宋渊闻言,反手探了探身后,握了沈鱼的手道:“嗯,快好了,别怕。” 直等案桌上动静小了,樊见纯便朝前方道,沈鱼身弱担不得走无常之职,阁皂山隐仙弟子三人愿替沈鱼走无常云云。他说罢便把那封信连同写着三人生辰八字的纸条放进火盘烧了。 过了会,沈鱼闻得前头彻底没了声响,便问:“怎么了?” 这时樊见纯正与他们招手,几人便朝前去。众人方靠近,却见火盘中的火已烧得只剩下星星火舌。樊见纯接着又拿了条枯枝轻轻撩拨,此时方见得灰烬中尚有两张纸条完整无缺,并未烧去。 他弯腰捡来一看,方与众人说道:“鬼差已收了见山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