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作者:觉三千里 文案: 朕乃宋仁宗,大宋朝第四任皇帝,狸猫换太子男主角(之一)。 朕本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平平静静地度过四十年的帝王生涯。 然而…… “您好,这里是千古一帝养成系统。请宿主在系统的帮助下,通过不懈的努力,将自身所处的国家建设成富强文明的新社会吧!” 赵受益在“累死累活的千古一帝”和“混吃等死的一代仁君”之间犹豫了一瞬,转头看见了垂帘听政的母后,权倾朝野的太傅,虎视眈眈的邻国…… “从那一刻起,朕下定了决心。” “朕将肩负起万千黎庶的命运,山川社稷的明天。” “永不后退,永不后悔。” “朕乃千古一帝,万世圣君。” 基建文,男主专心当皇帝,日常英明仁慈,偶尔心狠手辣!心狠手辣!心狠手辣!会杀人哦!接受不了主角杀人的小可爱求你别给我刷负分QAQ 皇后是他队友,俩人之间没感情。微量武侠玄幻元素,不耽误主角当个千古流芳的圣君。 内容标签:七五强强天之骄子历史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受益┃配角:刘娥,寇准,狄青,包拯,范仲淹等┃其它: 一句话简介:朕乃千古一帝,万世圣君 立意: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作品简介: 赵受益穿越成了宋仁宗赵祯,他本以为自己要接手的是一个被三冗二积拖垮了的疲惫帝国,却意外获得金手指系统,从此走上了收集名臣、与太后宰相斗智斗勇的千古一帝之路。没有人才,自己建学校培养;没有经费,自己开工厂赚钱;没有精兵,自己安排武曲星参军……终有一日,九州四海都会记住朕的威名。朕是这人间唯一的皇帝! 本文讲述了穿越者赵受益如何一步一步从身份尴尬的备胎皇储成长为胸怀天下的千古一帝,行文风趣幽默,角色有血有肉,搞笑的外表下是一颗努力向正剧靠拢的红心。主角站在大宋即将由盛转衰的十字路口,承担起了作为皇帝的责任,带领着一干历史名臣走向了光辉灿烂的未来。 第1章完璧归赵 七岁之前,赵受益以为自己穿越成了北宋一个普普通通的王府次子,上有仁德贤明的王爷亲爹,下有宽厚淳朴的世子胞兄,自己虽没有王位可以继承,但也足可以作为一个皇家纨绔逍遥一生了。 他对自己目前的新身份十分满意。 锦衣玉食,太平无忧,人人尊称一声小殿下,这还不美吗?这简直是天堂啊。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和某位流传青史的仁德皇帝重名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赵受益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 霍去病,辛弃疾,赵受益,一脉相承的取名风格,古已有之,你宋仁宗叫得,我便叫不得? 没这个道理。 更何况,宋仁宗后来做皇帝时的大名乃是赵祯,赵受益什么的,只能算是受封太子之前的曾用名罢了,重了也就重了吧。 反正那个仁德皇帝连被包拯扯着袖子痛骂到唾沫星喷到脸上都能忍,肯定不至于为了一个曾用名治亲戚的罪。 大不了,等赵祯登基,他就把名字改了。 两不耽误。 七岁之后,赵受益才明白,不会有什么宋仁宗赵祯了,因为他穿越的这个身份,就是赵祯在平行世界的等价品。 正史里的宋仁宗赵祯,是宋真宗赵恒的亲儿子,皇后刘氏的侍女李氏所生,被刘皇后收为己子,正常地被封为太子,正常地继位登基,正常地发现刘后不是他亲娘,正常地单方面宣布与刘后决裂,又正常地单方面和好。 而野史里,则流传着另一个……不那么正常的传奇故事。 狸猫换太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 在狸猫换太子宇宙中,赵祯仍旧是宋真宗的亲儿子。 宋真宗多年无子,郁郁寡欢。某一年,后宫中的两位妃子——金华宫刘妃、玉宸宫李妃同时有孕,真宗大喜,造金丸两枚,内藏两颗九曲夜明珠,一枚上刻着“金华宫刘妃”,一枚上刻着“玉宸宫李妃”,并与二妃约定,谁先诞下太子,立即封为皇后。 数月之后,李妃不幸率先生产,且生的正好是个男孩。 刘妃命太监郭槐将李妃所出之子以一只剥了皮的狸猫换去,并命宫人寇珠将婴儿抛弃在金水桥下。 寇珠不忍杀生,便将婴儿托付给太监陈琳。 陈琳将婴儿装在篮子里带到了八贤王府上,八贤王得知真相,将这个婴儿与自己刚刚出世的儿子假充双生子一同抚养。 而刘妃后来也生下了一个皇子,宋真宗说话算话,封她为皇后。 李妃因产下妖孽,被打入冷宫。刘后担心留下祸患,便命人赐死李妃。李妃假死逃脱出宫,多年之后,得遇钦差包拯,这才沉冤昭雪,与仁宗母子团圆。 而此刻的赵受益,就是八贤王府上次子,宋真宗真正的长子。他明面上的双生兄长赵允熙,即八王府世子,才是八贤王真正的血脉。 狸猫换太子这个故事里bug不少,但还是流传数百年经久不衰,说明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此类天理昭彰恶有恶报的爽文。 而赵受益此时就穿越到了这篇爽文里。 还是c位男主角。 你看,狸猫换太子,他是太子,一共五个字,他就占俩,这都不算男主角,那什么是男主角啊。 什么包拯刘后八贤王,那都是配角啊配角。 要说赵受益是如何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篇爽文里的,还是要从那个突然出现的系统说起。 一个月前,某个自称千古一帝养成系统的东西驻扎在了他的脑子里,扬言要将他培养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间第一圣君。 他大惊,不明白自己一个皇家边缘人物怎么就有幸为君了,难道要篡位谋反吗,系统宽慰他说,别害怕,等过几天现在的东宫太子薨了,皇帝从宗亲里挑选养子承统,就该轮到你上位了。 虽然赵受益目前才七岁,但根据近几年陆陆续续从周围人口里套出来的话,他可以断定,自己生活在北宋真宗年间。 而正史里的真宗年间,虽然曾有过从宗室子里挑选备胎的案例,但宋仁宗一出生,该备胎就被打发出宫有多远滚多远了…… 赵受益好歹也是熟读野史传奇长大的,琢磨了一阵,就明白了,自己穿越的并不是正史里的宋朝,而是狸猫换太子里的魔改版宋朝,那个有文曲星包青天的玄幻世界。 自己就是狸猫换太子的绝对男主,未来的宋仁宗赵祯。 想明白自己身处何方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接收了这个送上门来的系统。 在这个不正常的世界里,多一根金手指,就是多一分保障啊。 赵受益用意念点开面前宫娥的属性面板。 姓名:李小桃 性别:女 职位:掌扇侍女 智慧:28 武力:32 道德:41 野心:12 忠诚:26 许是察觉到赵受益的视线,名叫李小桃的宫娥朝他盈盈一笑,扇子打得更勤快了些。 属性面板上,忠诚属性+1,野心属性+9。 赵受益尴尬而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这位姐姐,弟弟我年方七岁,您的野心还是等个十几年再说吧。 难怪你智慧只有28,还不如天天打扇练就的一双麒麟臂,好歹把武力带到了32。 这就是系统的功能之一,可以查看人物的属性面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 不同人物的属性名目还不一样,像这种普通人的属性就是姓名、性别、职位、智慧、武力、道德、野心八种,以王府侍卫为代表的武官群体则还有力、勇、敏、势四种属性。 像他爹他哥这种名义上拥有皇位继承权的皇室子弟,还有另外三种属性,行政、外交、军事。 与其他属性上限100不同,这三种属性上限都是6。他爹的属性是132,他哥的属性是451。 赵受益也曾好奇过自己的属性,难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666圣君? 然而系统并没有查看自己属性的功能,所以赵受益只能暂时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这边厢正在神游,那边厢他名义上的生母八王妃狄娘娘亲手为他系上了一枚羊脂蟠龙玉佩,配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小孩唇红齿白,分外讨人喜欢。 狄娘娘将他端详了一会儿,略一点头:“成了。二哥儿,你记得,官家喜欢机灵大胆的孩子。” 赵受益回过神来,躬身一礼:“孩儿省得。” 他的双生兄弟赵允熙凑过来:“阿娘,阿娘,二哥儿要往哪里去?” 狄娘娘摸了摸他的头:“二哥儿要往宫里去了。” 赵允熙呆呆地点了点头:“那,还回不回家来?” 狄娘娘说:“兴许回来,兴许不回来了。” 赵允熙吸了吸鼻子,拉着赵受益的手:“二哥儿,你可一定要回家来。” 赵受益心想,我恐怕真的回不来了。 他这回进宫,打的是弟弟带侄儿给伯父探病的名头,其实就是让宋真宗看看这个侄子合不合眼缘,如果合眼缘,就收为养子。 宋真宗正沉浸在丧子之痛里,病得极其严重,躺在寝宫里半个月没下来床,国事都由皇后刘娥和宰相王旦等人暂代。 说起来,明明都是丧子之痛,且母凭子贵,这个太子对皇后而言明明更加重要一些,怎么皇帝都病了皇后还能精神抖擞地代理朝政呢? 难道说宋真宗的家庭结构其实是女强男弱型……御姐强势攻*柔弱帝王受……啧啧…… 步辇在宫门前停下,赵受益收拾好满脑子的大不敬思想,跟着他爹下了步辇,由小黄门领着步行进宫。 因为赵受益是第一次面圣,且年纪还小,所以那小黄门一路上都低声提点他面圣时的礼议,免得他到时候御前失仪。 赵受益听一句应一句,十分沉稳乖巧。 不多时到了皇帝寝宫,早有小黄门在丹陛下静候。见他们来了,忙忙引进室内。 因皇帝卧病,殿门窗户都不开,寝宫又大,白日并不烧烛,龙床离光源极远,显得十分昏沉。 引他们进来的小黄门趋至床前,轻声道:“官家,八贤王到了。” 龙床上的人轻咳几声,由小黄门扶着半坐起来,声音沙哑:“贤弟,你过来……带着侄儿到近前来……” 八贤王和赵受益本都跪伏在床前,闻言马上膝行至皇帝手边。皇帝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地抚上赵受益的脸,凝视良久,竟然落下泪来:“贤弟,贤弟!你有个好儿子啊!可惜你的侄儿,他不像这般有福啊!” 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八贤王知道他又是在哭逝去的太子,不敢十分劝阻,只得等他哭声稍歇,才道:“臣的身家性命,都是哥哥的,臣的儿子,也是哥哥的儿子。” 他此时选择了“哥哥”而非“官家”的称呼,是为了激起皇帝的亲情,也是为了减轻皇帝心里将天下江山交给别人家儿子的不适。 毕竟,这不是给“别人”的儿子,而是给“弟弟”的儿子。 且这个弟弟,还是他最喜欢的弟弟。 果然,皇帝的眼神越发慈爱,摸着赵受益的头发,问了些叫什么几岁了喜欢吃什么的话题,又让小黄门去准备小孩子爱吃的糕点。 赵受益一边吃着山楂糕,一边瞪着大眼睛回皇帝的问话,把皇帝萌得不要不要的,等快要日落,八贤王告退出宫时,皇帝终于发话,将赵受益留在宫里。 八贤王明白,赵受益已得了皇帝的青睐,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家,狄王妃和儿子赵允熙还在等他。 狄王妃见赵受益没有跟着回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唯独赵允熙没有看见弟弟,哭闹不止。 八贤王向着皇宫的方向长长一叹。 毕竟是七年的父子情,一朝分别,再难相见,他又如何能够不感伤。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 可那个孩子本就该生在宫里,如今,他也只不过是完璧归赵罢了。 第2章寇准刘娥 被八贤王一家牵挂着的赵受益,进宫之后的日子过的自然不是那么舒坦。 原因无他——他是进宫来当太子的,太子是国本,最重名分。 而宋真宗赵恒,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给他这个名分。 即使你是皇帝的亲侄子,你被接进宫里,你备受皇帝的宠爱住在皇帝的隔壁,可只要皇帝没明发圣旨昭告天下承认你是太子,你就只能是个备胎,不尴不尬地住在宫里,盼着皇帝在正统皇嗣出生之前驾崩。 要是皇帝先死了,那恭喜你,宗室子弟里先皇最看好你,你能当皇帝啦。 要是皇帝死前生了个儿子出来,那就对不起,有亲生的皇子在,谁还理你?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除非你受封了太子,鱼跃龙门成了真龙,那理论上之后出生的皇子都不会威胁你的继承权。 当然绝大部分的皇帝有了亲儿子之后是一定要把养子的太子之位给废掉的。 赵恒中年丧子,心灰意冷,明知自己恐怕是再也生不出儿子了,需要从亲戚家过继个儿子继承家里的皇位。 但,人之常情,他总觉得,万一呢?万一我又生出一个亲儿子呢? 如果这时候给了养子太子的名分,将他的胃口养大了,到时候,养子和亲子之间,如何抉择? 选择养子,心有不甘,选择亲子,则又要废立一遍太子,太子乃是国本,频繁废立,不利于稳固朝局。 于是宋真宗就把这个顾虑跟下朝回来的皇后刘娥讲了。 没错,在宋真宗的家庭里,皇后刘娥主外,负责接见群臣处理朝政。 皇帝赵恒主内,负责照顾家庭。 这也是因为赵恒晚年身体不好,加之他本来就是一个虚伪软弱、摇摆不定的性子,所以才被年富力强又手段强硬的刘娥接管了前朝事务。 刘娥听了赵恒的纠结,轻松地一笑:“这有什么,官家顾虑的,无外乎是内宫若有皇子降临,受益难以自处罢了。不若先将受益立为皇子,只先不立太子。若有小皇子出生,就将小皇子立为太子,受益是太子的哥哥,往后必定竭尽所能辅佐太子。便是不幸没有皇子,受益也能有一个名分,不至于手足无措了。” 皇帝听了,大喜。 刘娥的这个法子,真是深得他心。 把赵受益立为皇子,进可攻退可守。到时候他有亲儿子了,就把亲儿子立为太子,赵受益还是他的皇子,多出一个皇子来也不碍什么事情。 就算他真生不出儿子了,有个皇子,也是有了个承嗣承统的人,百年之后,江山也有了一个托付。 刘娥又在一旁进言:“妾身听说,民间有句俗话,养儿招儿。多收一个养子,更能招来弟弟呢。” 这句话说进赵恒心坎里了。他不禁开始幻想,十月之后,后宫又生出一个皇子,皇子长大了,软软地叫他爹爹,叫赵受益哥哥,叫刘娥娘娘。 他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快快乐乐的。 没错,虽然赵恒暂时没打算立赵受益为太子,但他心里是真的很喜欢赵受益,觉得多了这样的一个儿子挺好。 对了,还有小皇子的生母,最好能是任美人。 任美人有一把好歌喉,常给他唱些家乡的小曲儿。任美人的皮肤光滑似绸缎,眼波如水,纯良温婉,应当是皇子生母的最佳人选。 想到自己因太子的事情半个月都没有召幸任美人了,赵恒心里猫抓一样的痒,不知道任美人有没有想他想得偷偷落泪,不知道任美人是不是又准备了新的小曲儿等着给他唱…… 赵恒的心思早飞去任美人那里,他执着刘娥的手,幻想着以后一家四口的温馨画面,任美人在一旁伺候,唱着小曲,不知有多美。 刘娥看他这个样子,哪里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温柔一笑,道:“近来天凉,后宫各姐妹也该做秋衣了。还有任妹妹,她素来禀赋柔弱,换季就要咳嗽,不知她如何了。最近忙得人仰马翻,竟没顾得上她,是妾身这个皇后做的不妥当了。” 赵恒咳了一声:“她自己的身体,自己当心就得了,不用管她。” 刘娥笑着拍了赵恒一下:“好狠心的官家!妾身替任妹妹好好打打这个不知怜香惜玉的负心郎!” 赵恒顺势站起身:“好啊好啊,你们姐妹是亲人,联起手来打我了!我得避开你们!”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 说着整整衣服,往后宫去了。 刘娥待他出去后,也整理一下衣冠,问身边的宫娥:“小皇子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宫娥福身回话:“昨日匆忙,没来得及给小皇子量体,叫针线上连夜照着差不多的小儿身量赶了几件出来,姑且能应付。” 刘娥摇头:“他是皇子,是我大宋朝未来的皇帝,你怎么敢这样应付他?去将太子的旧衣里崭新鲜亮的那些挑出来,给小皇子送去,你跟刘恩也去好好伺候他。若有一丝的怠慢,休怪我不念旧情。” 宫娥和那个叫刘恩的太监忙跪下领命。 见到皇后送来的人的时候,赵受益正在吃早饭。听说皇后来人了,忙出门来接。 这些日子宋真宗迟迟不给他个名分,他心里也有一些谋划,只是还没想好先从何处下手。 看见皇后送来的这些人和衣服,他倒是豁然开朗了。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着急了。 皇后一共送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大宫人,其余小宫娥小太监数人,还带了数套鲜艳华丽的四季衣裳。 赵受益好奇地摸了摸那些衣服,还拿起来对着太阳看上面的刺绣,一派孩童天真烂漫之色。 那个大太监忙将衣服接下来,陪笑劝赵受益:“小殿下,外面太阳大,进屋子里看吧。” 赵受益把衣服给他,歪了歪头:“你是谁?” 大太监回话:“奴婢刘恩,见过小殿下。” 赵受益点头:“好吧。” 转身往回走,又扭过头来:“快跟上来!” 刘恩忙跟上。 回到室内,赵受益和普通孩童一样,细细地翻看刘后送来的衣服。 这些衣服乍看上去规整鲜艳,仿佛是新衣,但刺绣的地方却稍显柔软,不如新绣上去时挺括。 应该是做出来有一段时间的衣服,但只穿过一两次,有些甚至连一次都没有穿过。 这些衣服是谁的,或者说,原本是谁的,呼之欲出。 这应该是亡太子的衣服。 赵受益没有穿死人衣服的不适,毕竟他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再者说,衣服是无辜的,鲜艳漂亮,他也喜欢。 他在意的是送给他这些衣服的刘娥的态度。 刘娥应当是在向他示好。 在刘娥看来,自己的儿子死了,她宁可丈夫把侄子过继来当养子,也不乐意让后宫那群莺莺燕燕再给赵恒生一个太子出来。 她就是因为生下了太子才上位成皇后的,深知母凭子贵这个道理。 赵恒又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人,若是别人给他生了儿子,再吹吹枕头风,她这个皇后之位很难保全。 即使保住了皇后之位,等到将来太子继位了,自己当了太后,还有一个皇帝生母在上头压着,处处掣肘。 哪怕仿汉武故事,去母留子,等将来皇帝长大了,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为什么死的,难免不和她隔心,要报复于她。 思来想去,还是收养一个养子,将他扶持上位来的划算。 赵受益是亲王之子,在宫里举目无亲,能依赖的只有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刘娥。 刘娥没有要当皇帝的亲子,他也没有要当皇后的亲娘,他和刘娥之间没什么利益冲突。 再加上他还小,从现在开始亲近,养得熟。 所以刘娥要来亲近他了。 他对刘恩说:“娘娘送我衣服,我应当去谢恩才对。” 刘恩擦了擦眼角:“殿下一片孝心,真是难得。不如穿上娘娘送来的衣服,娘娘看了,更加欢喜。” 赵受益点点头:“这倒也是。”随手一指:“就换这一件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 刘恩拣起这件衣服帮他换上,又引他到了凤宸宫拜见刘娥。 刘娥正等着他呢,见他来了,亲自到阶下来迎他,执着他的手,眼圈红了:“瞧你,和你哥哥,真像……” 语罢哽咽。 赵受益的哥哥,当然不是指远在八贤王府的赵允熙,而是指亡太子。 让赵受益穿太子的旧衣,说他像太子,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表达刘娥自己的态度:她是支持赵受益成为太子的。 赵受益的回答则更加直接——他扑进刘娥的怀里,嚎啕大哭:“阿娘!阿娘!” 哭声直上云霄,哭尽了一个七岁幼童乍然入宫、与亲人分离的无助与彷徨,又因为找到了“阿娘”,而带上了一些娇气和放纵。 这个度,赵受益在没人的地方练了好几回,如今第一次实战,效果颇佳。 而刘娥也是一个与赵受益不相上下的老戏骨,她抚着赵受益的头顶,哭道:“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两大戏骨互飙了一刻钟的戏,不约而同觉得眼干口渴,于是携手入室洗脸喝茶。 母子的名分,就这样定下来了。 待洗完脸、擦完手,香茶点心都端上来了,刘娥给赵受益倒了杯蜜糖水,又瞧着他吃了块点心,才问:“受益在家的时候都读了些什么书啊?” 赵受益将点心咽下去,想了想,说:“读了论语。” 刘后道:“进了宫来,到了阿娘这里,功课也不能落下。阿娘欲为受益择一名师,受益以为如何?” 赵受益道:“全凭阿娘做主。不知受益的师父是哪位大儒?” 刘娥笑道:“将相功名终如何,不堪急景似奔梭。那位十九岁就被太宗皇帝点为进士的寇公准,受益可知道他?” 第3章寇相公终于登场 寇准此人,鼎鼎大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赵受益还没穿越的时候,提及此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澶渊之盟。 所谓澶渊之盟,乃是宋朝与契丹辽国签订的一次不平等的赔款条约,双方约定,宋朝每年向辽国交付三十万的“岁币”,以此换取辽国退兵、边境太平。 名为岁币,实为保护费,花钱买平安。 寇准在本次事件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没有寇准,就没有澶渊之盟。 但签下这项不平等条约的黑锅不该寇准来背,而应该由宋真宗自己背。 宋真宗胆小如鼠,耳根子软,颇肯纳谏。 景德元年,契丹皇帝、太后亲率大军南下,深入宋国境内,围困瀛洲,宋真宗听了,二话没说,收拾细软准备跑路。 但,往哪跑,是个问题。 当时有个大臣叫王钦若,是江南人,请皇帝往金陵跑;另有一个大臣叫陈尧叟,是四川人,请皇帝往成都跑。 金陵六朝金粉,成都天府之国,都是好地方,真宗都想去,举棋不定,于是叫寇准来参详。 寇准当场给他怼了回去,叫他打消逃跑的念头,又拎着宋真宗御驾亲征去了前线。 御驾亲征的过程中,宋真宗数次想要临阵脱逃。 若不是寇准强势,捏住了宋真宗的后颈皮不让他动弹,恐怕宋真宗一逃,契丹趁机南下,靖康之耻能提前一百多年。 饶是如此,宋真宗也不忘给寇准添乱。 前方战事取得胜利,宋军射杀了契丹方面的统军,契丹方来书议和。 寇准本来想要契丹称臣并归还幽州地区,结果宋真宗受不了军营生活,死活要回宫,一听说寇准要和契丹讨价还价,这还了得,这得耽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啊。 于是宋真宗要寇准答应契丹的要求。 他要岁币,就给他岁币好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 我大宋地大物博,缺什么都不缺钱,每年拿几十万的小钱换取边境和平,这也太值了吧。 寇准本想再次用强硬手段压制宋真宗的个人意见,结果这次有小人进言,说寇准拥兵自重,图谋不小。 宋朝太.祖就是兵变造反得的天下,大臣造反在宋朝可以说是高压线一般的存在。 即使是寇准,也不敢去碰这条高压线。 寇准还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答应宋真宗,用岁币换和平。 说是岁币,其实就是进贡。中原王朝数千年来都是宗主大国,只有收别人进贡的份,哪里给别人进过贡呢? 但宋真宗就是这么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还和去谈判的使臣曹利用交底:“百万以下皆可许也。” 最后还是寇准出面,逼着曹利用守住三十万的底线,否则宋朝每年给辽国进贡一百万,这脸估计能丢到贝加尔湖去。 回京之后,那个撺掇宋真宗往南京跑的王钦若又在宋真宗面前给寇准量身定制了一双小鞋,罢了寇准的相位,打发出京。 直到天禧元年,寇准才因天书事件又被重用。 而此时,寇准刚刚依着宰相王旦的意思,逢迎了一回天书,惹得宋真宗龙颜大悦,将他调回东京核心权力圈里。 而寇准并不满足。 他仍在蛰伏,等待时机。 等待一次让他真正回到权力巅峰的时机。 刘娥准备给他这个机会。 她太了解寇准了,也太了解宋真宗了。 刘娥是蜀地孤女,因缘际会入了皇三子赵恒的王府。 后来皇三子被立为太子,登基称帝,她也一步步从美人走到了皇后之位上。 而寇准是赵恒的父亲宋太宗赵光义钦定的托孤重臣。 从赵恒封太子,到登基称帝,一步一步,都有寇准的扶持。 可以说,如果有人能够彻底地影响赵恒,逼迫他做自己根本不愿意去做的事情,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寇准。 寇准对宋真宗有着绝大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说是控制力。 以至于宋真宗临终前,还在呼唤着寇准,想要把后事托付给他。 宋真宗对寇准的依赖可见一斑。 刘娥准备让寇准再发挥一次这样的影响力,把赵受益送到太子之位上去。 而寇准本人也一定会乐意这么做——他热衷于控制皇帝,左右朝政,呼风唤雨。 原本对于这样的寇准,刘娥是绝不待见的。 无论是作为国母,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还是作为一个同样权欲深重的人,为了自己与吕武比肩的政治理想着想,她都应该下死力铲除寇准,绝不该给他任何死灰复燃的机会。 然而,事无绝对。 刘娥如今面临着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危局——作为一个皇后,她失去了太子。 没有属于自己的太子,那么皇帝百年之后,她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可以临朝称制的太后,政治理想也就无从谈起。 她年纪大了,再生一个儿子的几率太小,且太危险。皇帝的其他女人生出的孩子,她信不过。想要扶持自己属意的养子成为储君,皇帝却不愿意。 她不敢赌皇帝到死都再也生不出儿子的概率,因为一旦功亏一篑,就是满盘皆输。 她只能选择与寇准结成同盟,共同扶持赵受益登基。 而赵受益登基之后,垂帘听政的太后与托孤重臣之间的矛盾,只能留待那时再解决。 这无异于引狼入室,但刘娥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且刘娥不认为自己到时候争不过寇准,因为她将会成为太后,而太后与皇帝之间有着天然密切的联系。 孩童对母亲十分依赖,只要她牢牢掌控住赵受益,就可以在今后与寇准的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 寇准也会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让寇准也与皇帝建立一些情感上的联系,比如说让寇准担任赵受益的老师。 老师对学生也是有控制力的,所以两人可以说是旗鼓相当,最重要的砝码是赵受益的态度。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刘娥驱虎吞狼,利用寇准确保自己将来的太后之位。 寇准将计就计,借此机会为自己争取未来托孤的名额。 而在真宗驾崩、赵受益登基后,寇准和刘娥究竟谁能掌控朝政,取决于小皇帝更偏向哪一方。 于是赵受益的地位就从竞技体育中的运动员转变为了裁判官。 等他登基之后,就可以利用自己的皇帝身份游走于刘娥与寇准之间,坐山观虎斗,等待时机成熟,一网打尽。 寇准与刘娥此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机关算尽,竟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毕竟他们常年和宋真宗相处,对于掌控皇帝篡夺权力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刘娥更是以皇后的身份预政,把宋真宗打发回后宫看家去了。 谁能想到,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掀起什么波澜呢? 赵受益在当天下午见到了寇准。 寇准此时快六十岁了,但保养得好,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 他此时的身份是皇子的师父。 真宗本来就在考虑怎么提拔寇准,刘娥说要寇准当小皇子的老师,宋真宗马上就同意了。 他对于政治上的弯弯绕绕一向不怎么敏感,只是先前皇后刘娥明明不待见寇准,他数次想要提拔寇准,都被刘娥明里暗里阻止了。 直到寇准终于向他服软,附和了天书一回,他大为高兴,不顾皇后阻拦,加封寇准为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 刘娥大为不乐,给宋真宗摆了好几天的冷脸子。 而寇准也屡屡进言,说刘娥身为皇后却干预政事,有吕武遗风。 宋真宗心里依赖寇准,但也依赖皇后,这两人不和,把他夹在中间互相挤兑,他很难受,也很委屈。 这回皇后终于向寇准示好,要让寇准当小皇子的老师。 他又依赖又喜欢的这两个人终于和好了,他终于不用再受夹板气了,大为高兴,当场赋诗一首,欢欢喜喜地跑去找任美人听小曲,准备今年年底就让寇准复相。 寇准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 他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在一群头发花白的同僚中鹤立鸡群。 宦海沉浮三十余年,他的才华更为沉淀,对人生有了更多的感悟,于是此时出现在赵受益面前的,是一位穿着一身低调而奢华的绸缎衣服,浑身散发着淡雅而高贵的檀香,头戴玲珑白玉冠的风骚中年男子。 没错,寇准平生爱奢华,被贬官到邓州时也不忘制造奢侈品蜡烛供自己使用,以至于后世邓州花蜡烛名动天下,连京里的蜡烛都比不上。 他的府中,即使是厕所也彻夜点着蜡烛。以至于他每每升官(或者贬官)走了,继任者一到,都能从厕所里扫出一堆又一堆的烛泪。 不过可能是由于寇准太浪了,不懂得节约,败光了家产,后世子孙大多穷困潦倒来着…… 赵受益一边回忆着寇准的八卦,一边给他行礼:“受益见过师父。” 寇准大大方方地受了他这一礼,等他拜完了,才叫他起来,问他:“皇后说你读完了论语,我看你还小,也呆头呆脑的,不像个聪明样子。是都读完了,还是只读了半部啊?” 本朝开国时的丞相赵普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传为佳话,其实不过是开国之初文治不兴,大家都不太有文化,连宰相都没怎么读过书罢了。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官员文化水平越来越高,尤其像寇准这样的才子,就不太看得上老前辈。 他嘴又损些,平日里就爱取笑别人,今天顺嘴就说出来了。 赵受益挺喜欢这个笑话,本来也想接梗,但碍于人设,不得不假装没听懂:“书怎么能读半部?当然是都读完了。” 寇准一笑:“读完了就好。读完了论语,就该读中庸。取你的书来,我来给你讲。” 赵受益听寇准讲了一下午的书,明白了一件事——寇准他,真的不是个好老师。 他没耐心,不会循循善诱,往往自得其乐,毫不关心别人的感受。 但他同时也风趣幽默,妙语连珠,能把人逗得开怀大笑。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 半月之后的某一天,是休沐日,赵受益没有课上,恰好天气晴朗,就在院子里放风筝。 忽然有宫娥急步而来,说皇后要小皇子快去延福宫。 赵受益跟着她到了延福宫,就见宋真宗、寇准、刘娥三人围坐,见他来了,宋真宗笑着朝他招手:“受益快来,到爹爹这儿来!” 第4章寇相公一击必杀 宋真宗最近十分快活。 太子虽然没了,但他又收了一个样样都合心意的养子,可能是越看越顺眼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个养子跟自己长得非常像。 不是侄子像叔叔那种像,而是儿子像父亲那种像。 他没往深处去想,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要给他当儿子的。 皇后说得不错,养儿招儿。 自从收了这个养子,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好了,不像先前缠绵病榻,也有力气去召幸后宫了。 他这几天和任美人等年轻后妃混在一处,觉得腰上更有劲儿了,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虽然后宫暂时未传出喜讯,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勤奋耕耘,假以时日,一定能生出亲儿子的。 等他生出了亲儿子,就把儿子立为太子。 但他不会把受益赶出宫去的,他喜欢受益,打心眼里喜欢,他甚至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的喜欢超过了他死去的太子。 只是可惜……受益终究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他不会亏待受益,等储君的事情定下来了,他就封受益为亲王,广置封邑。 等自己百年之后,皇帝私库里的钱财珍宝都留给受益。 受益是他最喜欢的儿子,除了皇位,他什么都可以给他。 只除了皇位。 他的皇位,必须留给亲生儿子。 宋真宗的这种心理,寇准摸得透透的。 寇准虽然有些浪,有些狂,但毕竟和老赵家的两任皇帝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对皇帝心理的把控还是很到位的。 否则他也不能数度罢相又数度复相了。 其实对于寇准本人而言,宋真宗选谁当太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无论宋真宗打算把皇位传给谁,他寇准永远都在托孤重臣的名单上。 他原本不必掺和进刘娥和赵受益的争储风波里,但是,他知道,如果他选择置身事外,那他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因为寇准是一个自傲到近乎自恋的人,在他的心里,他寇准应该是天下第一的人物,天下谁都不配得到皇帝的宠信,只有他配。天下谁都不配权倾朝野,谁都不配出将入相,只有他配。 他无法忍受屈居人下,甚至无法忍受与庸人比肩。 这样的性格,让他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同僚,受了不少排挤,也因此数起数落。 为官三十年,从太宗朝到真宗朝,他受了不少奉承追捧,也受了不少冷眼挤兑。 他受够了。 宋真宗虽然信赖他,但恐怕不会把下一任皇帝单单只托付给他,一定会再安排一两个人来分权。 毕竟本朝自太.祖赵匡胤开始,“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把分权制衡发挥得淋漓尽致,为的就是防止大臣专权。 而寇准抓心挠肝地想要专权。 他明白,按部就班地等着真宗驾崩、太子继位,永远都无法满足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只能采取特殊的手段。 比如,和刘娥结盟,扶持她的养子上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 肯下大本钱,才能有大收获。 寇准一向是个愿赌敢赌的人,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愿意孤注一掷。 而且,情况似乎没有他估计的那样糟糕。 他原本以为,如今宫里那位小皇子只是宋真宗逼不得已才收进宫来的,宋真宗未必十分讨厌他,但也不会真心喜欢他。 寇准给小皇子做老师,闲暇时也会跟宋真宗聊一聊孩子的学业。 他以此试探宋真宗对皇子的态度,但却得到了意外之喜。 宋真宗似乎真的很喜欢、很关心这个孩子。 就好像这个孩子真的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真的是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一般。 寇准了然了。 宋真宗并不是真的不愿意让赵受益继承他的皇位,他只是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暂时接受不了“让别人的儿子继承自己的皇位”这件事情而已。 毕竟本朝太.祖太宗那点兄弟阋墙的破事实在是太惨烈了,皇位来之不易,宋真宗不想把它交给外人。 而且,宋真宗作为宋朝第一个子嗣艰难到需要从外部过继的皇帝,他本人还没有真正接受自己断子绝孙了这个事实。 所以,寇准只需要让宋真宗认清事实,直面内心,宋真宗就会自己做出最后的抉择。 这可比押着皇帝去前线轻松多了。 寇准这回不打算把宋真宗逼得太狠。 毕竟这是关乎皇位传承的大事,除了皇帝,谁都不应该插手。 当初宋真宗上位的时候,寇准都没直接给宋太宗出主意选储,何况如今。 他打算攻心为上。 于是在某一个天气晴朗的休沐日,宋真宗带着刘娥寇准和一些近侍在延福宫赏景的时候,寇准就在宋真宗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小皇子最近课业又进步了。 天下的父母没有一个不愿意炫耀儿女的,何况宋真宗刚得了一个这么喜欢的儿子,正愁没地方得瑟,忽然碰着这个机会,当即让刘娥遣人回宫把赵受益叫来,要考校他的功课。 赵受益刚到延福宫,没摸清楚底细,但看见寇准和刘娥都在,面无愁色,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事。 宋真宗问的都是些浅显的问题,他一样样地回答了。 他每回答上一句,宋真宗的面上就多一分喜色,而寇准和刘娥的面上就多一分愁思。 赵受益明白这俩人是要挖坑给宋真宗跳,他准备按兵不动,静静地看大佬们表演。 果然,宋真宗问完了问题,回头对他的近侍们说:“你们看看我的儿子!我新得的麒麟佳儿,可比王旦的儿子强上百倍去了!” 王旦是他的宰相,两人君臣感情也很深厚,所以宋真宗拿王旦开玩笑。 忽然,他看见寇准和皇后的脸上竟然没有高兴的神色,不禁疑惑:“平仲,梓童,你们怎么满面愁苦?” 寇准摇头叹气:“官家,若您真心疼爱小皇子,就不要再在人前夸赞小皇子了!” 宋真宗不解:“这是为何?” 寇准道:“皇帝虽然可以有很多儿子,但只有储君可以接受皇帝的赞扬。皇帝如果夸赞储君以外的皇子,就会让天下疑惑,不知皇帝是否仍然属意储君。这是天下祸乱之本。如今官家未立太子,群情浮动,流言四起。官家如今的一言一行,都会令天下惴惴不安。所以还请陛下不要再夸赞小皇子了。” 宋真宗一腔爱子之情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时闷闷的。 转头看见刘娥的眼眶红了,不禁问:“梓童因何感伤?” 刘娥强忍泣音:“妾,妾只觉得受益命苦。” 宋真宗问:“受益是朕的儿子,有大福分,怎么可能命苦?” 刘娥说:“妾不求受益有什么大福分,妾只求受益能够一辈子平安如意,哪怕做一个平民百姓,做母亲的也心甘情愿了。” 宋真宗烦躁地一摆手:“受益是朕的儿子,将来是大宋的亲王!什么平民百姓!” 他心里不舒坦,觉得这里简直呆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后宫里走。 刘娥和寇准对视一眼,招手叫赵受益:“受益,跟阿娘回宫。”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 宋真宗回了后宫,本想直接去找任美人,结果今天恰好是任美人不能承宠的日子,于是只好另寻一位妃嫔。 这位妃嫔姓余,张扬明丽,火辣大胆,与任美人是不一样的风情。 宋真宗喝了几杯闷酒,揽住凑上来的余嫔:“爱卿你说,朕的小皇子,是不是有大福分的?” 余嫔娇笑着给他添酒:“小皇子将来必定也是一位贤王,这当然是大福分了。” 宋真宗眯着眼睛看她:“怎么,你也觉得他不是朕的儿子吗?” 因为赵受益名义上的生父正是一位贤王,余嫔此言正好戳在宋真宗的肺管子上。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拦着我,不让我亲近受益,不让受益当我的儿子,可赵受益他就是我的儿子!不是老八的儿子! 宋真宗一把推开余嫔,跌跌撞撞地闯进任美人的寝宫。 任美人住得离余嫔不远,所以宋真宗从任美人处出来才直接去了余嫔处。 此时任美人正在对镜梳妆,看见宋真宗进来,惊讶地回头:“官家,您怎么……” 宋真宗把着她的肩膀:“你说,朕到底有没有儿子!” 任美人愣了愣,缓缓垂头:“官家春秋鼎盛,一两年内,后宫必有皇子降生。” 宋真宗冷笑一声,狠狠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朕有儿子!朕有儿子!受益是朕的儿子!” 任美人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眼含热泪:“是,是妾错了,受益是官家的皇子。” 她心里惊恐万分,不明白平日里温和隐忍的皇帝怎么突然发疯了。 这是因为宋真宗被寇准和刘娥戳破了幻想,终于直面了冰冷的现实。 他所期待的那幅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享尽天伦之乐的场景,永远都不会实现。 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会期待那个场面。 他既想要属于自己的儿子,又想要刘娥和赵受益像现在这样亲密地留在他身边。 可他本该明白——刘娥是皇后,她不会想要不属于她的太子。 赵受益入宫就是要当皇储的,他也不会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 而到时候出生的小太子和他的生母,当然也不会欢迎一个强势的皇后和一个身份暧昧的皇子。 这些他本就明白,可他不愿深想,他想粉饰太平,想两全其美,可是刘娥和寇准却告诉他,他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是选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生的亲生儿子,还是选择面前活生生的妻儿。 宋真宗对刘娥是有真感情的,他和刘娥相识、相知、相伴三十年了,刘娥是他的妻子,他不忍割舍。 而赵受益…… 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这个孩子。 他也不忍舍弃他。 可是,他同样也想要一个亲生的儿子来继承皇位。 只是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并不想当一个孤家寡人。 他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最终还是叹息一声。 算了吧…… 反正,他也不一定能生出儿子了。 不如惜取眼前人。 第5章相公杀了相公(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 赵受益跟着刘娥回了寝宫,有点担心地问:“阿娘,爹爹怎么了,为什么生气?” 他虽然大体能猜到刘娥和寇准联手对宋真宗做了什么,但作为一个萌萌的好奇宝宝,问还是要问一句的。 刘娥摸了摸他的头:“受益别怕,爹爹没有生气。” 赵受益歪着头,用狗狗眼看她。 刘娥吩咐宫娥端上来赵受益喜欢吃的点心:“受益,你就要当太子了。” 赵受益问:“为什么受益要当太子?” 刘娥意味深长地说:“因为爹爹喜欢受益。” 赵受益问:“爹爹喜欢谁,谁就能当太子吗?” 刘娥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立储这样的大事,怎能儿戏。受益乖,吃点心。” 果然,宋真宗从任美人那儿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一个晚上,谁也不见。 第二天把宰相王旦和几个重臣叫去了寝宫。 这种军国大事,本来刘娥也该参与。 但一反常态地,宋真宗派人把刘娥拦在了寝宫外。 刘娥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凤宸宫,批阅起积攒下的公文。 午时正,几位国之重臣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皇帝的寝宫,各个表情欢快,言笑宴宴。 转过一处宫墙,寇准看见了守在拐角处的小黄门。 他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微然颔首。 小黄门转头回了凤宸宫,一进宫门,便扯开了嗓子:“皇后娘娘大喜了!” 一个宫娥打帘出来,冲他招手:“快进来!” 小黄门满脸喜色地疾步入内,室内刘娥不慌不忙地放下笔:“好了,知道了。告诉他们,不要声张,等明旨下来再赏。” 小黄门忙称是。 刘娥整了整面前的几道公文:“近来天寒,寇尚书似有些咳嗽,本宫这里正好有几两燕窝,你去换了衣服,妥妥贴贴地送去寇尚书府上,你明白了?” 小黄门俯低了身子:“奴婢明白。” 赵受益并没有刘娥那么耳聪目明,但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变动,而且比刘娥的消息更准确,更及时。 毕竟他也是有系统金手指的人。 上午巳时三刻,系统“叮”地一声弹出一个对话框:“恭喜宿主获得储君身份,在通往千古一帝的道路上迈出了微小但至关重要的一步。本系统决定赠送宿主全能秘书型ai*1(附使用手册),望宿主再接再厉,勇攀高峰。” 赵受益点开那本使用手册。 全能秘书型ai是系统开发出来帮助宿主完成任务的助手,可以自由灌输到智能生物体内。 被灌输到智能生物体内后,ai会融合该生物的人格和记忆,并且改造该生物的肉.体,使该生物成为一个绝对忠于宿主的十项全能的完美秘书。 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再到拳击格斗内务外交没有一样做不到,一个全能秘书等于一个顶级保镖+顶级保姆+外交发言人+职业助理。 赵受益对这个奖励十分满意。 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最需要的就是人才。而赵受益此时最缺的就是人才。 他一介藩王次子,孤零零地进宫,连个侍女都没带,一举一动都在刘娥的监视之下,处处掣肘,处处不便,想探听一下前朝的消息都做不到。 如今有了这个全能秘书,很多事情就变得方便多了。 只是…… 该把这个ai灌输给谁呢? 使用手册的意思是灌输给任何一个智慧生物都可以,等到该生物丧失生命机能就可以选择重新灌输。 赵受益不禁有了个胆大包天的想法——不知道他直接把这个ai灌给宋真宗然后让他提前退位行不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 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要想把ai灌输进人型生物体内需要宿主把食指抵在该生物的眉心至少五秒钟,而宋真宗再怎么喜欢他这个儿子也不会容许他对自己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 而且宋真宗退位了,寇准和刘娥估计会为了谁能掌权打出狗脑子,但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这个未成年皇帝当家作主的。 思来想去,赵受益最终决定了灌输人选。 转眼到了午饭的时候,大太监刘恩领着宫娥们将皇子的午膳端上来。 皇帝正在寝宫和大臣们议事,皇后正在凤宸宫批公文,谁也不带他吃饭,他只能自己吃。 皇子的午饭无外乎炖菜炖肉面食米饭,口味不出彩,也不出错。 赵受益都不怎么喜欢吃,随便吃了两口,就招呼刘恩:“不吃了,要去外边玩。” 刘恩笑着跟上:“小殿下慢些,别跌着了。” 赵受益将他引到了一个背着人的地方,转身看着他:“刘公公。” 刘恩笑着凑上来:“小殿下,风口上凉,快别在这里站着了。” 赵受益伸出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 刘恩疑惑:“小殿下……” 赵受益说:“嘘,别动。” 刘恩就真的不敢动了。 五秒钟之后,赵受益收回手指,刘恩的眼神从迷茫逐渐转向清明。 赵受益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刘恩?” 刘恩恭敬了低下了头:“请吩咐,宿主。” 赵受益说:“还是叫我小殿下吧。” “是,小殿下。” “寇准和刘娥下一步要做什么?” “奴婢不知,皇后并没有把计划告知属下。” “行,”赵受益点头,“以后注意留意皇后的动向,她有什么吩咐,一定要告诉我。” “是。” “走吧,回去吧,”赵受益搓搓手:“有点冷了。” 立太子的事情已经定了,明旨在第二天早朝时宣读完毕,从此赵受益就是大宋名正言顺的储君,将要搬到东宫居住。 朝堂上,众人欢欣鼓舞,都为大宋江山有后而庆幸。 唯独宋真宗赵恒坐在御座上,神情恍惚,似悲似喜。 他低下头,满朝公卿喜气洋洋。他转头看,皇后刘娥也在微笑。 他不知道赵受益会是什么表情——那个孩子知道自己是太子了,会高兴吗?会开心地叫他爹爹吗?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 他用太子之位换来的,真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吗? 他不明白。 下朝之后,他又一次来到了后宫。 他是来找任美人的。 任美人还是那样扶风弱柳般的资质,只是似乎比从前更添一股苍白憔悴之感。 而宋真宗却并不在乎那么多了——他已经不在乎眼前之人到底是谁,他只追求那一份真实感。 他第一次在白昼里临幸了任美人。 平常的他,即使在白天找任美人饮酒唱曲,也从不在白昼临幸,以免被后世史书记上一笔白日宣淫。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 而此时的他,选择暂时忘却这些事。 这一天的他过得很快乐,之后的三个月他也很快乐。 三个月后,任美人依旧苍白着一张美丽的脸庞,来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她怀孕了。 宋真宗的脸顿时变得和她一样苍白。 任美人把这件事告诉宋真宗,原本是寄希望于宋真宗能帮着她向刘娥隐瞒,但宋真宗沉默了片刻,选择了把这件事告诉刘娥。 宋真宗固然算不上是个聪明人,但他知道,他既然已经选择了刘娥和赵受益,那就必须一直坚持下去,不能中途反悔。 即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后悔了。 刘娥听说了这个消息,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如果是三个月前,听说任美人怀孕了,她可能还会心慌一阵,但此时的她,内心无比的平静。 不是因为自己的养子已经入主东宫了,而是因为皇帝已经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她选择让任美人回到自己的宫殿安心养胎,同时赐下了无数的药材补品。 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她都会让他活下来。 又过了数月,任美人进了产阁,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但任美人素来体弱,生下一女大耗精神,没出月子,就受风亡故了。 听说任美人故去的消息时,宋真宗正在把玩一块白玉如意,听完小黄门的回话后,沉默良久,“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血溅到白玉上,如雪中腊梅,触目惊心。 宫里死了一位美人,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宫里从来不缺美人,更从来不缺死人。 但宋真宗病了,一病不起。 召来太医,太医诊出来的,是郁结于心,肝火上旺。 但眼下四夷和睦,八方宾服,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外有忠臣良将,内有贤后良储,妃嫔无数,环肥燕瘦,陛下儿女双全,享尽天伦之乐、齐人之福,既然如此,皇帝又怎么可能郁结于心呢?又怎么可能大动肝火呢? 所以太医说,天气寒凉,陛下偶感风寒,先吃几剂药吧。 于是就开了药,开了一些当归、陈皮、白芍之类的药材,温温和和,不伤身,不出错,不妨人,也不治病。 反正太医的心意到了,皇帝也喝着药,皇后摄着政,太子跟寇师傅读着书,大家都有事情做,大家都很满意。 第二年开春,皇帝封寇准为集贤殿大学士,等同于拜相。 寇准复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个叫丁谓的人贬为崖州参军。 此时的丁谓尚未拜相,然也位高权重,忽然贬为这样一个外放的小官,不合常理,也不近人情。 宋真宗不问朝政,丁谓选择向皇后刘娥求救。 然而一向支持他和寇准打擂台的皇后居然默许了寇准的举动,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于是丁谓黯然出京,在去往崖州的路上落水而亡。 除此之外,朝堂上再未有什么变动。 又过了三年,此时皇帝已经病了四年出头,太医的药也开了四年出头,君臣佐使一味也没有变过,正如皇帝的病情也一直没有变过一样。 就在大家以为皇帝就要这么一直一直地病下去的时候,皇帝驾崩了。 第6章与本宫没有关系 皇帝的驾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毕竟皇帝年事已高,且缠绵病榻好几年了,说句实在话,大家伙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连祭文都改了好几稿了。 可宋真宗走得太猝不及防了,连一个病情恶化的过程都没有,前一天晚上还好好地喝了药睡下,第二天早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皇帝驾崩得这样突然,这样蹊跷,容不得别有用心之人不起疑心。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 但是一个卧床不起、朝政假手皇后宰相的皇帝,究竟又能碍着谁的路呢? 所以流言也就无从启发。 皇帝的梓宫还在宫里停着,刘娥已经给自己上了太后的称谓,并召寇准商议来年改元的年号。 寇准本是集贤殿大学士,是宰相的身份,但新朝新气象,即使是老臣也应该刷一层新漆,以示天下换了新主人,宰相换了新上司。 于是刘娥封寇准为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 原本昭文馆大学士、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都是宰相的称号,理论上不分高低。 但从此之后,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成为了上相专属,集贤殿大学士成为了次相专属。 如果并立三相,则最末一位分得监修国史。 宋真宗驾崩后,朝堂上的局势似乎并没有新变化。 依旧是寇准行相权,刘娥行君权。 不同的是此时名义上的君主从那个一年也不下一回病床的老皇帝换成了乖乖地坐在御座上言听计从的小皇帝。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吗? 赵受益对此不太认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当人们的注意力聚集在海平面下几千米的暗潮汹涌时,寒风下的表层海水,已经开始结出薄薄的冰层。 关于改元的年号,最后定下的是天圣。 天圣,即二人圣,取二人共治天下之意,与后世的同治年号遥相呼应。 只是同治不知是西宫慈禧与东宫慈安同治,还是后宫与皇帝同治。 二人圣也不知是寇准刘娥二人为圣,还是谁要和赵受益一起做圣人。 但反正年号是刘娥和寇准一同商定的,赵受益暂且插不上什么话,所以乖乖接受了安排。 但有一件事情,他已经可以开始着手去做了。 他已经登基为帝了,刘娥寇准一个成了摄政太后一个成了辅政大臣,两人共同的阶段性敌人宋真宗已经永久退场,曾经合作的基础荡然无存,矛盾日渐尖锐,所以赵受益打算放手把水搅浑。 目前的寇刘二人正依照着惯性维持着表面和平,赵受益则要想办法将这个惯性打破掉。 古今中外的所有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寇准刘娥的第一步斗争,赵受益打算让寇准取得阶段性胜利。 想要让寇准精准地踩住刘娥的痛脚,这可不算容易。 但对于赵受益这个了解世界剧情还手握金手指的开挂玩家来说,这却容易得很。 刘娥最大的痛脚,就是当年的狸猫换太子一案。 身为皇家妃嫔之一,为了后位,竟然以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残害另一位妃嫔和天子骨肉,这桩丑事一旦败露,刘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因为后妃与帝王不同,天下人或许可以接受秦王杀太子,却绝不可能接受皇后杀太子。 更何况刘娥那时候还不是皇后。 狸猫换太子是刘娥的软肋,只要拿捏到位,让她自乱阵脚,给寇准一个可乘之机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到位,因为刘娥暂且还不能倒,赵受益还要利用她来牵制寇准。 一旦刘娥倒了,寇准的膨胀反扑是目前的赵受益所不能接受的。 赵受益想到要怎么祸害刘娥了。 这一天天气晴好,诸方无事,赵受益和刘娥一起吃完了午饭,扭扭捏捏地说:“阿娘,受益想去花园里玩。” 刘娥看了他一眼,觉得之前因为宋真宗的丧事确实是把孩子给憋坏了,想了一想,说:“可以,就叫刘恩领你去花园里逛一逛吧,记得离水远些,早些回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 得了允许的赵受益喜上眉梢,吃完饭就拉着刘恩往外走。 刘娥看着他这副急切的样子,失笑道:“还是小孩子心性,说到玩,什么都顾不得了。” 笑着摇摇头,面色又沉了下去。 秋收降至,辽国的契丹人今年估计又要南下打谷草,这样一来边境上几个县的收成又成了问题,不仅税赋收不上来,还得倒贴些钱粮进去安抚民生。 她去年原本想沿着边境线修一些深沟高垒的防御工事,再不济有个了望台,也能稍稍抵御一下契丹骑兵。 谁知契丹人去年南下打谷草的人马尤其多,把粮食财帛一扫而空之后竟然还把快要完工的防御工事推倒了,这一笔钱又白白搭进去了。 还因为惹怒了契丹,去年的损失尤其严重,听说边境妇女还给他们掠走了十之七八。 一想到这些,刘娥就气得心肝疼。 还有就是每年的岁币,三十万,对于富庶的大宋来说,不多,两个县的赋税而已,大宋不知有多少个县,不知有多少个三十万,可刘娥不愿意给! 每当这个时候,刘娥就会在心里辱骂她的怂鬼丈夫,当时怎么就跪得那么用力,搞得现在乱摊子都要她来收拾! 当年她还不是皇后,人微言轻,若是后来的她,绑也要把那个胆小鬼绑在瀛洲! 也只有这个时候,刘娥才会对寇准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唉,都不容易啊。 当年寇准被王钦若排挤出京,她也曾为他愤愤不平过,谁能想道现在二人走入这般处境了呢。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她的丈夫也真的做了鬼,岁币也还是得年年交,欺负还是得年年受,窝囊气自然也是得年年咽。 做人难啊! 刘娥平复平复心情,准备打一下给辽国国书的草稿。 友邦你好,这里是兄弟国宋国,今年的岁币如数送上,还请友邦不要再南下侵略我国国民了,钦此。 没错,今年的国书就这么写,回头叫寇准给润个色就完了。 刘娥面无表情地想。 回头再叫小皇帝盖个印,这样一来写国书的是寇准批国书的是小皇帝,这么丢脸的东西跟本宫一点关系都没有,嗯,就这样决定了。 她的心情稍好了一些。 这时候,本该在御花园里撒欢的小皇帝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刘娥一阵心虚:“受益,怎么了?快来让阿娘看看。” 小皇帝受封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改名叫赵祯,但刘娥还是习惯叫他受益。 她要让他记得,在她的面前,他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而不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赵受益哭哭啼啼地:“阿娘,冷宫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刘娥心里一悸:“冷宫里,住的自然都是罪人。”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其实也不是很多年……只是十二年前。 她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十二年,在她的生命里算不上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 可是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事,已然恍如隔世了。 ……并不是。 李妃还活在世上,还活在宫里。 刘娥温声问赵受益:“受益为什么这么问?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赵受益哭着摇头:“不是,不是,呃,嗝儿……” 竟是哭得打起了嗝儿。 刘娥转而责问跪在身后的刘恩:“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皇帝带出去玩,回来哭成个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回话,不然我剥了你们的皮!”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 刘恩苦着脸回话:“太后娘娘息怒。奴婢刚刚带官家去御花园里玩球,官家将球向奴婢抛来,奴婢刚要去捡,忽然来了股风,把球吹歪了,奴婢没接住,官家就去追球。那风大,官家跑得慢,不知怎的,直跑到冷宫那边去了。奴婢本想带着官家回来,可官家哪里去过那样的地方,自然好奇,就要进去看。奴婢哪里敢阻拦官家,官家就进了冷宫,那里正好有一个罪妃,耐不住冷宫清苦,见官家人小,就拉着官家哭诉,官家心善,竟也哭了,就这么跑回来了。” 赵受益拉着刘娥的袖子:“阿娘,阿娘,那个李娘娘真的好可怜的,你可怜可怜她吧,把她放出来吧。” 刘娥慢慢地问他:“受益见到的,是位李娘娘?” 赵受益点头。 刘娥笑了:“你说的这位李娘娘,阿娘却认得。她犯了天大的过错,所以才被打落冷宫。这是你爹爹生前亲下的旨意,阿娘也没有办法。” 赵受益抽抽噎噎地问:“阿娘,她犯了什么过错啊?” 刘娥板起脸来:“你身为天子,这些事情哪里是你该问的?寇师父今天给你留了多少的作业,都写完了吗?还不去好好温书,明天寇师父可要考你了!” 赵受益止住哭声,回去读书了。 刘娥静坐良久,忽然笑了:“你啊你,你看,我都差点将你忘了。” 她偏头:“郭槐。” 垂着头的太监微微向前:“娘娘。” 刘娥说:“给我把寇珠叫来。” 当夜,火光冲天。 第7章皇帝都能被辽军抓去草原一…… 赵受益遥望着冷宫燃起的大火,轻叹一声。 这场大火不是刘娥放的。 刘娥生性谨慎周密,即使是惊慌失措之时,也不会做出在后宫放火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来。 皇帝还未长成,连个暖床的婢女都没有,后宫里只有她这个太后能主事,失了火,那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况且是冷宫那么敏感的地方,里面住的都是先帝的后妃。 一个操作不好,善妒的名声就要压在刘娥的头上。 刘娥前期的奋斗目标是长孙皇后,长孙皇后可是千古未有的贤德皇后,不仅从不拈酸吃醋,还大度地照拂丈夫李世民看中的女人。 李世民也对长孙皇后情深意重,鹣鲽情深,真可谓是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 曾几何时,刘娥也是想要以长孙皇后为榜样,和宋真宗做一对大宋朝的模范帝后夫妻的。 只是后来时移世异,她的目标从长孙皇后变成武则天了而已。 但说来说去,还是太宗的女人,所以刘娥自认还是从一而终的。 欲望越大,责任越大。 想要做则天大圣皇帝,当然不能让善妒的名声拖了自己的后腿。 所以这次铲除李妃,她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悄悄地让自己的心腹太监郭槐送去了一杯毒酒。 然后给李妃记一个暴毙就完了。 然而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招。 她不该在处死李妃之前提审寇珠。 之所以提审寇珠,是因为她怀疑李妃已经知道了什么。 与野心勃勃的刘娥不同,李妃是一名颇为传统的后宅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逆来顺受,对命运无条件地屈服。 所以刘娥当年才敢以那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当年郭槐买通产婆尤氏将李妃刚生出的皇子用一只剥了皮的狸猫替换去了,而李妃当时因为生产脱力昏死过去,她是没见过自己的儿子的。 对于李妃来说,这就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生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怪物。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 换了旁人,谁能相信,谁不怀疑,谁能不大闹一场? 李妃真就能。 她居然真的以为自己生出来的就是个怪物,自己德行有亏,是上天在责罚自己。 因此宋真宗要把她打入冷宫,她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悄没声的收拾行李就去了。 然后就这么在冷宫里呆了十年,一点事儿都不闹,每天反思自己的过错,向上苍忏悔,祈求诸天神佛宽恕自己的罪行。 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了,刘娥一点麻烦都没给她找。 毕竟,谁能给这么一个女人挑出错来呢? 她自己就把自己处罚得非常到位了。 要不是因为李妃是这么个个性,刘娥怎么敢玩什么狸猫换太子。 毕竟当时她和李妃谁先生下太子谁就能当皇后,李妃出事了,谁最高兴? 更何况是生下狸猫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 只要李妃当时能有一丝的怀疑,在宋真宗面前哭一哭,求求情,再仔仔细细地查一查,真相那不就水落石出了嘛。 可李妃她就不,她就觉得是自己的错,就非要惩罚自己。 那刘娥就只好成全她。 所以,这样的李妃,即使见到了小皇帝,又怎么可能勾得小皇帝哭哭啼啼地回来,替她求情,要放她出来呢? 她不应该一脸大义凛然,说,罪妃在这里受罚,乃是罪有应得,请官家莫要可怜罪妃,以免污了圣明吗? 除非…… 是李妃知道了什么。 李妃这个人,木木愣愣的,但认死理。 你让她觉得自己错了,她就认为自己错了,独守冷宫十余载来赎罪。 可她要是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错,是被人陷害的,那她可不会管你是什么皇帝太后,她就要伸冤,就要把你拉下马来证明自己没错。 所以其实刘娥挺怵李妃的。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她刘娥玩的是权力的游戏,不是二愣子的游戏。 李妃就是那个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皇家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抖搂在阳光底下的二愣子。 她才不管什么皇家颜面,才不管什么党争制衡,她就是要一个清白,一个真相。 所以刘娥怕李妃,因为对付一个有私心的人,你可以收买,可以恐吓,可以软硬兼施,但对付一个二愣子,你束手无策。 除非把她杀了。 所以刘娥决定把李妃杀了,因为李妃这个二愣子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当年是被冤枉的了。 她必须在李妃把事情搞得无法收场之前彻底结果了她。 至于李妃是怎么知道的…… 她当然想不到是因为李妃和赵受益母子连心这种甜美的原因,她只能想到是有人泄密。 至于是谁泄密…… 产婆尤氏早死了,太监郭槐是自己的心腹,那就只有寇珠了! 她当年就觉得寇珠靠不住,但事急从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好好地留着寇珠的命。 这次事情有变,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寇珠,谁想到寇珠还在拷问的过程中触柱身亡了。 这不就是畏罪自杀吗! 刘娥的怀疑变成了肯定,是寇珠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李妃!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 李妃留不得了,刘娥一边命人打扫寇珠撞出来的血迹,一边命郭槐去送李妃上路。 谁承想皇宫里还有一个太监陈琳,他也是狸猫换太子一案的当事人之一,见刘娥提审寇珠,他就知道大事不好,悄悄地去冷宫找了李妃,请李妃早做打算。 于是小太监余忠就给李妃替了死,李妃悄悄地出宫,隐姓埋名,漂泊江湖,直到十几年后遇上了另一个刚正不阿的二愣子,两个二愣子硬是把这件惊天大案捅破了天。 而宫里这边,冷宫总管秦凤一不做二不休,放了把火,把李妃出宫的线索烧得一干二净。 包括秦凤自己。 所以秦凤也是个二愣子。 二愣子做出来的事情,刘娥从来招架不住。 所以这一把火,烧得刘娥三天三夜没睡好觉。 无他,小皇帝在后宫哭着喊着要见李娘娘,寇准在前朝借着这场大火暗示刘娥失德。 大火的第二天,寇准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朝堂上,面对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刘娥,发表了一场振聋发聩的高论。 寇准的高论大致有以下几个要点。 一:君王失德,上天必下灾祸预警。然而大火烧的是冷宫,皇帝现在连个妃子都没有。冷宫里住的都是太后你的前同事,所以究竟是太后失德还是先帝失德? 二:如果太后和先帝都没有失德,那这场大火是怎么个缘故?是天灾抑或是人祸?究竟是谁这么丧心病狂,连冷宫这样与世无争的宫殿也要烧毁? 三:冷宫能失火,那么别的宫殿也能失火。太后和皇帝现在住的地方还安全吗?需不需要工部再来修缮一下宫殿?只是这个钱的问题…… 说到钱的问题,刘娥脸都黑了。 钱钱钱,哪都要钱,哪都没钱!岁币凑完了吗难民安抚了吗防御工事修完了吗?修什么宫殿!没钱!退朝! 怼完刘娥之后,寇准以办事不利为缘由,罢黜了工部几个专门负责宫殿修缮的官员,安插了几个自己的人进工部。 这些位子上原本坐的都是刘娥的亲信。 没有亲眼看见李妃的尸体,刘娥心里总是有不安,也就无力去管寇准的小动作。 这一回合,是寇准胜了。 寇准意气风发,在家里连着开了一天一夜的宴会,还拉着皇帝的侍读官劝酒,把人家逼得从狗洞里逃出寇府。 与此同时,赵受益也很高兴。 经此一役,他大抵摸清了寇准刘娥两人的深浅。 深浅既然探明,那他以后就更能放开手脚去做一些事情了。 毕竟他并不想做一个被两个人同时操控的提线木偶,他要做两个提线木偶的操控者。 而他也为自己的这两个木偶选好了舞台。 在乱世之中,主少国疑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 一个年幼的皇帝,统治着一个庞大的国家,犹如小儿抱金过市,谁都能来分上一杯羹。 所以宋太.祖赵匡胤趁着周世宗刚死就欺负孤儿寡母,篡了人家的国。 而现在宋真宗刚驾崩,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继位了,太后临朝,契丹那边要是没个动静,那才叫奇怪呢。 再加上辽国本来就有秋收前后以小股骑兵骚扰边镇的习惯,如今也正是他们所谓打谷草的时候,那么今年的辽国,可谓是来者不善。 所以宋国这边必须早做准备。 然而宋辽边境并无天险,或者不如说,宋朝的都城汴梁和辽国之间并无天险,辽军一旦大举入侵,长驱直入直接就能兵临东京城下,而边境上连个烽火台都没能修起来,想要抵御辽国入侵,只能在东京和沿途城市多多驻军。 东京城内自然是有几十万的禁军的,然而沿途的城市想要立刻增兵却有些困难,因为没有粮草。 宋例,地方的赋税要统一押送到东京去,地方上只能留一点钱粮自给,这是为了防止地方割据,然而想要增兵,就要准备出来这么多兵的口粮。 而地方没粮,得从中央调。 等中央的粮调到地方,皇帝都能被辽军抓去草原一日游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 第8章寇公误国 刘娥的一天,是从闹心开始的。 小皇帝哭着喊着要见李娘娘,冷宫失火,宫殿烧成一片焦土,工部里头寇准的那几个亲信天天死皮赖脸敲户部的竹杠要钱修殿宇,辽国那边的探子探听得辽军已经集结不日即将南下,增兵的事情怎么也没个头绪,今年收成不太好,四川那边又闹民变了…… 刘娥的头痛又加剧了。 她不禁想,自己劳心劳力的为大宋江山着想,宵衣旰食,不辞劳苦,到底图个什么呢? 天下还是赵家的天下,她虽是赵家的媳妇,可她到底姓刘啊。 龙椅轮不上她坐,龙袍轮不上她穿,累都得她受着,苦头都得她吃着,骂名都得她担着。 寇准倒是轻松,往那一站耍耍嘴皮子当忠臣,小皇帝更轻松,坐在龙椅上什么都不干就是天下之主。 左看右看,数她刘娥最吃力不讨好。 唉,想哭。 寇准这时候又喝酒呢吧,怎么不喝死他,大家省心。 刘娥不无恶意的想。 此时的寇准,也没有刘娥猜测的那么轻松。 他虽不像刘娥要管着宫里和小皇帝的一堆事情,可前朝事务也一样让人头秃。 辽国如今的形势,刘娥看得出来,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如今的宋辽形势,较之当年澶渊之盟那时,只有更糟,没有更好。 至少当年那时,宋国这边还有一个成年的皇帝,御驾亲征还能鼓舞些士气,军中犹有太.祖遗风,勉强能算的上兵强马壮,有与契丹一拼之力。 而到了如今,小皇帝今年十二,别说御驾亲征了,寇准连东京城都不敢让他出去。 就算让他到了军中,别说鼓舞士气,越鼓舞越泄气倒是大有可能。 如今的军队也更和那时候不能比了。 宋朝有养兵之制。 太.祖皇帝赵匡胤刚刚建国时,曾与诸大臣议论能保江山永世太平的法子。 大臣们想了不少个办法,太.祖皇帝都摇头,要他们“更思其上者。” 大臣们想不出来,赵匡胤说,莫如“养兵”。 宋以前的封建王朝,职业兵并不占军队的大多数。 朝廷并不养兵,而是藏兵于民,由基层政府组织定期选调辖区内的强壮男子进行军事训练,到了战时,国家现组织军队,这些强壮男子就可以自带家产武器去投军——当然,投军是义务,你不投,那就杀头——战争结束,这些强壮男子就可以返回家乡。 而宋太.祖赵匡胤认为,这种军队组织形式,是对他的统治的一种极大威胁。 赵匡胤出身五代十国,五代十国,军阀混战,豪强林立,军队动不动就哗变,自己推举皇帝,地方动不动就造反,自己立自己为皇帝。 赵匡胤想在五代十国的尾巴上确立自己的统治,就必须刹住社会上的这种野蛮之风。 他认为,五代十国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割据势力,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军队的地缘性太强,军队对于地方的依赖性太强。 军队出于地方人民,由地方人民供养,那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只要守好这一块基本盘就好了,什么中央,什么皇帝,和我没有关系。 地方上的民众和官府也认为,这军队是我养的,就是属于我的,你皇帝想要调动,没门。 于是军队一个不高兴就要造皇帝的反,带着整个地方上的官府人民自立一国。民众和官府一个不高兴也要造皇帝的反,带着军队自立山头,形成一方割据势力。 要终止这种乱象,就只能切断军队与地方上的联系,让军队直属中央朝廷。 所以赵匡胤创造性地设立了养兵之法,所有军队都由皇帝出钱养,养你一辈子,不许退役,不许回家,老了死了都得在军队里呆着。还要隔三五年一换防,把一个地方的军队全部换到另一个地方上去,防止军队和地方产生依赖。 而军队也不只限于招募壮丁了,什么人都可以加入军队吃皇粮。 今年某地闹灾荒民众流离失所了?来加入军队吧!明年某人家里破产没有田地吃不上饭了,来加入军队吧!后年某人犯了罪要下狱了,来加入军队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 大家都吃上皇粮了,也就没有人再造皇帝的反了,皇帝悠哉游哉,皇位稳固。 所以最后宋朝还真不是因为本土民众造反而灭亡的——它是被外族南下灭亡的。 而这就造成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后果——军队的老弱病残率上升,军费上升,军队纪律形同虚设,战斗力直线下降。 因为宋朝军队不许退役,老了残了都得在军队里呆着,所以军队里的老弱无战斗力人士非常多。 这些人自己不能战斗,还要拖青壮年的后腿,导致整个军队都失去战斗力。 而招募进了太多游手好闲的流民,再加上管理不到位,导致整个军队的生活气息十分浓厚——宋朝的军队,像商业区,像居民区,像红灯区,唯独不像军队。 寇准也是出将入相过的人,军队里这种乱像,他比刘娥更清楚。 前些年澶渊之盟那时候,太.祖皇帝余威尚在,寇准在禁军里挑挑拣拣,勉强还是凑出来了一支像模像样的把式兵来,拾掇拾掇,再把皇帝骗上前线,勉强能和契丹不分胜负这样子。 如今嘛…… 别提了。 刘娥还以为把钱凑够了就能打得契丹跪地求饶呢,做什么春秋大梦。 寇准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头发又掉了几根。 唉,难啊。 赵受益在东宫里一边写寇准给他留的家庭作业,一边推测寇准和刘娥此时的心理。 刘娥肯定在发愁钱的事情。 如今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今年的赋税还没收上来,国库里根本就没那么多的钱。 但钱的事情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情——刘娥是太后,背靠皇权,想要些钱解燃眉之急还是不难。 端看刘娥能不能舍下这个脸。 赵受益觉得刘娥能,就算刘娥不能,形势也会逼得她能。 汴梁,扬州,金陵,苏杭,每座城里都有那么多的豪商巨贾,他们家里有那么多的钱,难道不愿意毁家纾难,舍小家为大家吗? 就算他们不愿意,刘娥也会尽力劝说,想必他们就愿意了。 钱的事情,暂时还不算大事情。 但寇准那边就有点难办了。 赵受益觉得,寇准肯定在为军队战斗力的事情发愁。 敌人都集结完毕不日南下了,我方军队居然不能作战,各地也筹集不出军队所需要的粮草,擎等着被人一锅端呢? 赵受益想,是给寇准造几门火炮把契丹人吓跑呢,还是教寇准发动人民群众坚壁清野,让契丹人陷入人民群众斗争的汪洋大海呢? 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还是选择第二条路。 毕竟火炮不是那么好造的,而人民群众的力量却是无穷无尽的。 但怎么让寇准开窍倒是个问题…… 思来想去,他还是选了一个最玄乎的方法。 毕竟这里又不是正史,而是狸猫换太子的世界,狸猫换太子里有个包青天,传闻是文曲星君降世,日审阳夜断阴,充满了玄幻色彩。这个世界既然已经这么玄幻了,其中的居民对各种神秘力量自然也都很笃信。 所以赵受益决定给寇准托梦。 其实说托梦也不准确,毕竟他没什么神仙手段。 他准备给寇准下一点轻微致幻的药物,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再给他搭台子演上一出玄之又玄的情景剧,让他以为自己是受了仙人点拨就好。 至于这个重任该交给谁…… 赵受益的目光落在了刘恩身上。 完美ai,能者多劳吧! 寇准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 这一天,他饮了安神的药汤睡下,恍恍惚惚,听见一阵悠扬飘渺的仙乐。 他向乐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转过亭台楼阁,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 老头坐在一棵大柳树下,手里拿着几颗光滑圆润的石子抛着玩耍。 寇准走过去,依凡间礼节施了一礼:“敢问老丈人,小子这是到了何方宝地?” 老头嘻嘻地笑着,拿着石子跟他比划。寇准伸手来拿,老头偏不给他。 寇准便去强抢,仓促之间,抢了四个在手。 老头哈哈大笑:“赵宋一朝,四代亡矣!” 寇准如遭雷击,“啊呀”一声,守夜的丫鬟忙上前来:“相爷,怎么夜惊了?” 寇准忙推开她们,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左冲右撞,竟然跑到了一颗大柳树下。 柳树下,静静地躺着四枚鹅卵石。 寇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忽然回首,又看见了那个老头。 老头指着他哈哈大笑,寇准忙上前跪拜:“还请仙长慈悲,救我大宋黎民于水火吧!” 赵宋一朝,从□□开国,到今上已是四代。 四代而亡,不就是倏忽亡国吗? 寇准悲从中来。 他寇准,难道就要做亡国之臣了吗! 老头摇摇头:“误矣,误矣!” 寇准膝行上前:“求仙长指教!求仙长指教!” 老头摇了摇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寇准哀哀祈求:“神州陆沉,中原大地又要遭铁骑践踏,还请仙长……” 老头缓缓转身:“也罢,你非有缘救世之人,只当我没有来过吧。” 眼前的景物飞速褪色,寇准来不及惊呼,就此昏死过去。 第9章若不是武曲星晚来了十年…… 寇准再次醒来,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他缓缓睁开眼睛,为他切脉的御医收回了手:“好了,相爷醒了,这下没有大碍了。” 寇准声音沙哑:“我这是……” 御医陪笑着说:“相爷为国事日夜操劳,呕心沥血,这才偶感风寒,待老夫为相爷开几副药,相爷喝了,就可以痊愈了。” 寇准点头:“好,有劳御医了。” 待御医走后,他抬手招来自己的随从:“咱们府里,有没有哪处栽种了柳树?” 随从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咱们府里,因为没有池水,栽了柳树不好看,所以一棵也没栽。梨树桃树都有一些,唯独柳树没有。” “不过……”他有些迟疑地道:“咱们府外西墙下,倒是有棵好大的柳树。之前怕它越长越大,根系挤塌院墙,本想把它挖了。还是相爷您说,草木有灵,长到这么大不容易,何苦去害它,才一直这么留着的。” 寇准激动地点头:“对,对,就是西方!” 挣扎着要起来:“快扶我去柳树那儿!” 随从不敢不从,忙将他扶起,伺候他穿上衣服,搀着往西墙外去。 寇府西墙外是一条清净小巷,两条街外就是汴梁城里最热闹的瓦肆所在。 瓦肆里人声鼎沸,隐隐传到这条小巷子里,月光之下,颇有意趣。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 那墙外果然有一株大柳树,约有两人合抱粗细,真不知它是怎么长起来的。 根系粗壮,将地面拱出一大块鼓包,更有几条根系深深嵌入寇府院墙。 时值初秋,柳叶凋零,光秃秃的柳枝随风款摆,沙沙作响,更添寂寥。 那柳树下坐着一个人,拿着几颗石子抛来抛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寇准忙上前去,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原来那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而已。 寇准心下怅然,难道真是我病中糊涂,做了个虚无缥缈的梦吗? 果然什么烂柯人误入仙境,都是些谣传罢了。 摇了摇头,正要打道回府,忽然听见老乞丐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好似泣血:“寇莱公误国!国将亡矣!” 寇准心神大震,连忙回头:“你,你说什么?” 老乞丐缓缓流下两行清泪,闭目摇头:“寇公误国!寇公误国!” 寇准跪在老乞丐面前:“请仙长救我!” 老乞丐睁开眼看他:“我能救你,谁能救大宋江山社稷呢?” 寇准咬牙:“准虽不才,若得仙长指点,定能杀退敌酋,救万民于倒悬。” 老乞丐微笑摇头:“痴儿,你还未了悟。” 寇准愣愣地:“求仙长解惑。” 老乞丐叹了一口气:“如今之中原,外有强敌,内有弱兵,武曲星虽已临世,犹未成人,无人可用,无才可举,契丹虎视眈眈,党项狼子野心,虽有你一个寇准,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何谈救万民于水火呢?” 寇准坚定地说:“事在人为。请仙长教我。” 老乞丐定定地看着他,又谈了口气:“罢了,差强人意。” 又恨恨地道:“若不是武曲星晚来了十年,又何须今日之狼狈。” 寇准疑惑:“不知仙长所言武曲星是……” 老乞丐诡异地看了他一眼:“文武曲星,乃是天上星宿下凡,说起来,他俩都和你有些渊源。武曲星注定与你有一段师徒缘分,文曲星嘛……” 寇准问:“文曲星如何?” 老乞丐笑道:“这就得等你死后才能知道了。” 寇准也就不再追问。 老乞丐又道:“既然你与武曲命中有一段师徒缘分,那我将这册兵法交给你,也不算泄露天机,只是借你的手传给他罢了,横竖也是他的东西。” 说着,从柳树下取出一方木匣,递给寇准:“拿着吧。参透这卷兵书,不仅宋国燃眉之急可解,欲开百代基业,直至千代、万代,也不无可能。” 寇准忙拜谢:“寇准代天下苍生谢过仙长!” 老乞丐忙把他扶起来:“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当不得这一声谢。终究这东西要归于武曲,我也只是一介跑腿传话的俗物罢了,离仙字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只盼来日阎罗殿前,判官笔下,寇莱公能高抬贵手,叫我投成个人胎,老朽就感激不尽了。” 寇准又拜谢一次,将木匣收好,忍不住问:“寇某失礼了,不知仙长一直所说的寇莱公到底是……” 老乞丐一脸疑惑,掐指一算,恍然大悟:“啊呀,算错日子了。不妨,待契丹事了,寇公自然明白了。” 言毕,一挥手:“鸡鸣了,寇公莫误了人间皇帝的早朝。” 寇准一阵恍惚,再定睛一看,眼前哪还有什么老乞丐,只有柳枝依依,东方一阵鸡鸣,天亮了。 伸手向怀中探去,木匣还在。 他又向大柳树拜了三拜,柳枝随风飘扬,似在向他点头示意。 他转身回府,只见他的随从坐在墙角睡得正香。 寇准扳着随从的肩膀将他摇醒,随从一睁眼:“娘欸,天怎么亮了!” 寇准笑道:“鸡鸣了,天自然就亮了。快些回府更衣,再磨蹭就赶不上早朝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 说罢,整理衣冠,大踏步回府。随从跟在身后,嘀嘀咕咕:“怪事,不说来看柳树吗,怎么我就睡着了……怪事,怪事……” 寇准失笑。 坐上进宫的轿子,寇准才把收在怀里的木匣子拿出来。 匣子是普通的匣子,没有任何纹饰。 打开匣子,是数卷泛黄的书。 寇准压下内心的激动,翻开第一卷。 朝堂之上,赵受益偷偷瞄了寇准一眼,见他神游天外,就知道他看了自己辛辛苦苦给他编出来的军事教材。 刘恩果然适合演戏,看把寇准忽悠的一愣一愣的,应该是真以为自己得了仙人授。 其实真实历史中的寇准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怎么感冒,但谁让这是魔改版玄幻宇宙呢,寇准本人死后都要去当阎王,活着的时候得了几卷天书兵法又怎么了。 完全没问题。 那几卷兵法还是他和刘恩辛辛苦苦照着系统提供的资料编撰出来的,主要是指导寇准该怎么发动群众,怎么训练民兵,怎么打游击战,怎么坚壁清野。 契丹属于侵略者,非本土作战,本身地利人和一个也不占,再加上不可能携带很多粮草,所以只要把战线拖长,不让他们抢到粮草,契丹没有粮吃,不战自败。 毕竟契丹对宋军的优势就是骑兵多,而骑兵都是耗粮大户,没有粮草,人还不说,马先饿得走不动道了。 所以宋军想要抵御辽军的侵略,一种办法是深沟高垒坚守不出——这个做不到,边境没有天险,还修不起来防御工事。 另一种办法就是坚壁清野,组织人民群众打游击。 没有山林,那就挖地道,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耗到契丹没了粮草,这一仗就算打赢。 但游击战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边境城市常年被契丹骚扰,对于契丹有畏惧,有仇恨,对于中央朝廷却只有轻蔑——别人不知道,边境上的人还能不知道你宋军的底细? 都是软脚虾,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时候你让他们跟着朝廷派来的人一起抗战,怎么可能呢。 所以赵受益要派寇准去。 寇准曾在澶渊之盟那时候带领宋军抗击过契丹,结果不能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但已经是这几十年里很漂亮的一仗了,至少比当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要强的太多了。 边境人民对于寇准是有信任在的,只有让寇准去,此役才有胜算。 毕竟他们也不求能赢得多漂亮,只求别输的太惨烈。 况且边境民风彪悍,和契丹也有血海深仇,地利人和宋军这边都占了,胜算还是很大的。 至于寇准会不会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 赵受益只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不是宋真宗,更不是宋太宗宋太.祖。想要强大的军队,就要承担武将造反的风险。 想要降低这种风险,办法有的是,但把军队改造成一坨*,让军队无力造反,更无力御敌,则是其中下下乘。 反正他有金手指,随时监控寇准的忠诚度就好了。 想到这里,赵受益打开寇准的属性值面板。 由于他查看寇准数值的次数太多了,系统已经把寇准设置为了经常访问的界面,快捷方式就在首页,根本不需要面对寇准,就可以查看。 看见那依旧高达97的忠诚,赵受益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我架空皇帝,操控朝政,干预立储,但我知道,我是个忠诚值高达97的大忠臣。 至于那高达99的野心…… 赵受益只能选择性失明。 反正依照寇准的行事逻辑,他是不可能起兵造反的。 而且寇准年纪大了,在朝廷里人缘也说不上好,等过几年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直接致仕,这种臣子,你防他造反都是白废力气。 所以赵受益还是挺信任寇准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 辽国入侵如何抵御这种大事不是在大朝会上能够商讨的,散朝后,刘娥把赵受益打发去写作业,领着寇准和几个文武重臣去了御书房。 赵受益写着作业,把刘恩打发去听墙角。 一个时辰后,刘恩回来了。 寇准和刘娥达成一致,由寇准兼任枢密使,带兵十万,至河间府迎敌。 第10章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宋朝官制中,枢密使是掌握最高军事权力的官员,但大多由文人担任,以防止武将专权。 赵受益不是很认同这种做法,外行指挥内行在哪里都是最容易出事故的配置,更何况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 再加上宋朝为了压制从五代十国流传下来的尚武风气,刻意贬低武人的价值,导致宋代的读书人既不习武炼体,也不钻研兵书,对领兵打仗不精通,更不屑于精通。 然而真正到了战场上,掌握最高决策权的竟然还是这帮文人,这也就不能怪宋朝外战无能了。 让一群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文人统领千军万马,还指望着能驱逐鞑虏,保家卫国,这怎么可能呢。 也就是到了南宋的时候,因为被金朝打傻了,统治阶级才稍稍放宽了对武人的限制。 但岳飞该杀还是杀,所以整个宋朝的尿性是从头到尾一以贯之的。 宁可被外敌摁在黄河里打,也不愿意给武将一点点自主性。 宁予友邦,不与家奴,就是这么有原则,略略略。 寇准平生以“出将入相”自诩,认为自己是文武全才,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但放眼整个大宋,像这样的人才太少了,一只手可能不够数,两只手肯定数得完。 指望着这种社会风气下能够多出几个善于统兵的文人,那不现实,还不如指望契丹幡然悔悟,愿归王化来的实在。 想要彻底改变宋朝积弱的形势,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赵受益只能先治标后治本,把今年契丹入寇这个坎先跨过去再说。 也不知道寇准领着十万禁军走到哪了。 寇准领着十万军队已经快要抵达边境了。 为了防止军队和民众之间发生感情,宋朝军队频繁换防,每隔三年就要把全国各地的士兵全都调换一遍,因此宋朝的军队,尤其是战斗力相对较强的禁军,对于打仗可能不太擅长,但对于迁徙那是十分的擅长。 沿途的官府民众也早已习惯了军队每隔几年就要打家门口经过,征集物资补充军粮按部就班得有些麻木,有些地方甚至直到军队开走了都不知道这一支是要去打仗的,只是有些疑惑怎么这支军队路过的时候没到城里瓦肆找几个姑娘乐呵乐呵。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寇准带队来到了河间府。 河间府就在边境附近,与契丹辽国的南京离得不远。 辽国若南下,第一站必定是河间府。 若占据河间府,不仅可以以此作为攻占宋国全境的桥头堡,更可以向东至黄河边上,逆流而上直抵宋朝国都汴梁。 汴梁附近无天险,还有条黄河流经,黄河上边又不能加盖,是个人都能划条小船直入京师。 难怪宋朝皇帝一开始打仗就想着迁都,不打仗的时候就想着给都城修城墙。 就是没有安全感闹的。 后来黄河入海口数次北迁,宋朝皇帝害怕入海口最终迁到辽国境内,被人顺着黄河摸到老家,还开展了史称“三易回河”的大工程,历时三代人,妄图以人力干预黄河的入海口迁移。 入海口迁没迁回来不知道,反正黄河下游是因此发了大水灾,直接冲毁半个河北,淹死平民无数,伤天害理,无过于此。 河间府下辖有瀛洲,寇准驻军瀛州,传令城中,接管一切军民政务。 寇准在朝中是宰相,出兵在外又加封了枢密使,级别不可谓不高。 瀛州长官见他来了,二话没说就让出府衙,恭请相爷入城接管瀛州。 寇准到瀛州的第一天,就命人拣选耳聪目明的人充作斥候沿着边境日夜了望,看到辽国大军来了就回城禀报。 又翻阅了州府内的户籍,将瀛州下辖几县、每县各下辖几村都记得清清楚楚。 州县有城墙和护城河,辽军到来想要攻破还须费一番力气。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 村子就很少能有像州县一样坚固完善的防御工事,大多是村民自发修建的塔楼邬堡,大军一到,根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而辽军就是靠抢劫这些手无寸铁的村子,才得以补充粮草物资,能够在州府下围城的。 寇准要做的,就是一边在州府驻扎大军严阵以待,一边动员村民坚壁清野,组织青壮和辽军打游击。 只要撑过最初的几日,辽军没了粮草,自然退去,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回京受赏了。 河间府地处北方,收获季要比靠南的州府晚一些。 南边的苏州杭州已经秋收完毕准备押解税粮入京了,瀛州的粮食还在农田里没有收获。 如果不抓紧收获粮食的话,待辽军一到,一定会将田地践踏,将作物烧毁,届时瀛州今年的收成又打了水漂。 这就是辽军的目的,只要连年来边境处破坏生产,就可以削弱边境诸城的实力,让他们无力与辽国对抗。 糟蹋粮食之余,还可以顺道掠夺一些,充作辽军的军粮。 但他们根本带不走那么多的粮食,即使裹挟着平民充做役夫,也只能带走一小部分。 所以他们糟蹋的永远比抢走的多,为的就是恶心人。 边境诸城镇对付契丹人也有一手,一边组织民兵监视契丹动态,一边下地抢收,抢收完后就该挖地窖的挖地窖该往山里藏的往山里藏,誓不让契丹带走一个人、一粒粮食。 也算是人民群众在斗争中获取了珍贵的对敌经验吧。 但这些经验对付契丹是远远不够的,毕竟是以一村一镇之力对付人家一个国家的优良正规军。 所以边境人民的自发抗敌行动基本上是输多赢少,每年还是会被契丹抢走不少的东西。 而寇准的出现,给瀛州人民带来了希望。 瀛州人是知道寇准是谁的。 十余年前,辽国太后皇帝御驾亲征,大举入寇,马上就到了瀛州城下,来势汹汹。 瀛州的百姓还没有忘记当年几乎沦为俘虏的恐惧。 但是寇准带着皇帝出现了。 自从寇准一出现,便稳定了军心民心,还斩首了契丹敌酋,逼退了辽军。 澶渊之盟在士大夫中毁誉参半,和寇准关系不好的一些人更是将之贬低得一无是处,认为这是城下之盟,寇准丧权辱国,遗臭万年。 但百姓不会知道什么是城下之盟,也不懂什么叫丧权辱国,他们只知道,寇公击退了契丹,寇公是瀛州百姓的大英雄。 时隔十余年,契丹再次入寇了,当年的青壮如今也老了。 但他们的儿子正年轻。 一听说寇公打算组织民兵和契丹打什么游击,这些人马上就把自己的儿子们送到了寇准的眼前。 这就是民心。 寇准不讨士大夫们的喜欢,但在民间却是颇有威望。 这也是赵受益选择寇准作为此次抗击契丹的统帅的原因。 宋朝的统治阶级早就烂到骨子里了,士大夫救不了宋国,只有百姓自己能救宋国。 而寇准就是此时,将士大夫与百姓连接到一起的那个人。 他是最合适的,除了他,大概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寇准不止在架空皇帝方面有经验,在抗击契丹方面也有经验。 他在瀛州打退过一次契丹入侵,如今有了天赐兵书,再打退第二次,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任务。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说服各个村庄里的乡老们组织青壮抢收粮食,又将健壮些的妇女、儿童编做巡逻小队,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告给田地里的壮丁。 粮食抢收完后,他又组织这批壮丁将粮食收入地窖——地窖都是现成的,这个不用再挖。 地里的粮食收完藏好后,寇准将所有村庄的壮丁抽调了大部分,编做民兵训练,在组织之前巡逻队的妇女儿童将自己家里的存粮和值钱的物事都搬到地窖里。 等到辽军一到,所有人往地窖里一藏,管教辽军看到的是一座光秃秃的荒村,小麦秸秆都不剩的那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 做好了一切准备后,边境的斥候终于来报,契丹入境了。 寇准命斥候火速通知各村镇备战,自己稳坐中军,严阵以待。 成败在此一举。 契丹军队里有一位百夫长,姓耶律,是辽国太宗耶律阿保机的子孙。 他今年三十余岁,南下打谷草已经十余次了。 每年秋收前后的南下,是他最兴奋的时候。 不仅可以抢来宋国的粮食、奴隶,还能积攒军功。 宋国边镇土兵虽然厉害,但在大辽的铁蹄之下,还是要瑟瑟发抖。 更何况…… 他望向大军中间那顶最威严、最奢华的黄帐顶—— 更何况,这一次和任何一次都不同。 这一次,他们有皇帝御驾亲征。 这一次,他们的骑兵比任何一次都多,他们的准备比任何一次都充分。 他明白,这次南下,绝不会像往年那样,抢些粮食和女人就回来了。 这一次,他们要更往南走。 越过白沟,越过黄河,直到大宋的都城——开封府。 一定可以的,大辽的铁蹄,一定会践踏在宋国的京城之上。 这次南下,一定会完成十几年前太后未竟的事业,统一南北,征服宋国。 一定会。 第11章认爹认得心甘情愿 如果赵受益能和辽国如今在位的辽圣宗耶律隆绪面对面地交谈的话,他一定会同病相怜地拍拍耶律隆绪的肩膀,道一声,兄弟辛苦了。 尽管从法理上来说耶律隆绪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叔叔。 耶律隆绪和他爹宋真宗才是真兄弟。 当年澶渊之盟时,宋辽两国结为兄弟国,约定永不侵犯,以宋为兄,以辽为弟,宋真宗和辽圣宗这两个国家领导人顺理成章地结为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赵受益也就多了一个叔叔。 但如今既然辽国已经撕破脸皮,打算大举入侵吞并宋国了,那赵受益当然也就不用再认这个叔叔了。 辽圣宗和宋仁宗生活在差不多同一个时代,执政理念颇为类似,就连早年经历都大致相同。 他们都幼年丧父,都早早登基做了皇帝,也都有一个大权独揽,垂帘听政的母后。 唯一一点区别在于,辽国毕竟是契丹部族演化而来,即使近几十年竭力地汉化,试图向中原正统靠拢,但骨子里的老契丹习气还是改不了的。 契丹是游牧民族,本身风俗与中原汉族不同,所以耶律隆绪的亲妈萧太后在守了寡之后,马上给耶律隆绪找了个后爹。 这个后爹还不是偷偷找的,而是正大光明地找的。 萧太后不仅给耶律隆绪他后爹韩德让封了摄政王,还要求耶律隆绪把韩德让当作亲爹一样对待。 将心比心,赵受益觉得,这个爹,他不太愿意认。 即使韩德让是辽国猛将,对当时孤儿寡母的萧太后母子稳定局势、打击周围虎视眈眈的众耶律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赵受益也不太能接受一个臣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爹。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有一天,刘娥拉着寇准的手,对他说,受益啊,以后寇相公就是你爹了。 形势所迫,赵受益当然会咽下一口老血,乖乖地叫爹,但等他羽翼渐丰之后,第一个清算的,就是这个爹。 但辽圣宗不一样。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 他认爹认得心甘情愿,不仅在萧太后在世时对韩德让执礼甚恭,甚至在萧太后死后,辽圣宗亲政之时,对韩德让的态度,依然和萧太后在世时一样。 韩德让病了,辽圣宗就和皇后一起给韩德让侍疾。韩德让没有后嗣,辽圣宗就从耶律皇族中过继后嗣给韩德让延续香火。 为什么从皇族中给韩德让过继后嗣呢,因为韩德让在生前就已经被赐耶律姓,名耶律隆运,封晋王,从法理上成为了辽圣宗的亲叔叔。 韩德让死后,辽圣宗还给他策划了一场风光的葬礼。 其心胸之仁慈宽广,不仅让赵受益自叹弗如,连历史上的宋仁宗也无法比肩。 毕竟韩德让只是萧太后的未亡人,辽圣宗都能如此礼遇,对于萧太后本身,辽圣宗更是竭尽为人子的孝道,生养死葬,无不尽心。 而历史上的宋仁宗呢,刘太后尸骨未寒,就昭告天下不得再避太后父讳。 要整个天下都避讳太后父亲的名字,本身并不合理,也不合规,但避太后父讳是宋仁宗即位之初下的一道旨意,彼时宋仁宗才十二岁,这道旨意究竟是谁的意思,显而易见。 刘娥初掌大权,就立刻要全天下都避讳她父亲的名字,可见她对这件事情的重视。 宋仁宗初掌大权,就立刻取消了这道旨意,可见宋仁宗对刘娥已经忍无可忍。 在宋仁宗长达四十年的政治生涯里,一向以宽仁为先,很少有对某个人表现出这样的不喜乃至于憎恶,柳永算一个,刘娥也算一个。 作为一个普通人,赵受益更能理解宋仁宗在刘娥死后近乎翻脸无情的举动,毕竟争权夺利乃是人之常情。 而辽圣宗这样从一而终的孝顺,倒是赵受益所不能理解的。 如果是为了作戏,那这牺牲也太大了。 也只能以国情不同来解释了。 而辽圣宗此番大举南下,御驾亲征,个中缘由也不难猜测。 辽圣宗是个大孝子,他能接受萧太后活着的时候大权独揽,也能继续奉养萧太后给他找的后爹,这是他为人子应尽的孝道。 但作为一个皇帝,他绝对无法容忍萧太后的幽灵在十余年后依旧盘旋在朝堂之上。 萧太后并不是一个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女人,正相反,她是个极为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改革家。 她摄政的二十七年里,辽国数败宋军,蒸蒸日上,国力强盛,远迈前代。 以至于她死了十几年了,朝中老臣,依旧保有着对她的敬畏与怀念。 而这一切,辽圣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如果萧太后是他的父亲,是在他之前就合法地统治着辽国的皇帝,那么他会很自豪地将萧太后的政绩当作自己的政绩那样夸耀。 但,萧太后是他的母亲。 萧太后并不是合法的皇帝,她所行使的皇权,是从辽圣宗手中借来的。 并且这种借权,并不是辽圣宗自愿的。 他怎么可能愿意把皇权借给别人,即使这个别人是他的亲娘也不可能。 奈何他爹死得早,他还没到亲政的年龄就仓促登上了皇位。 他是个孝子,他所接受的汉人儒家教育不允许他对自己的母亲不孝、不敬,即使母亲已经死了也不可以。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忍受自己的臣子颂扬着母亲借助着他的权力所取得的功绩。 他觉得这是臣子的背叛。 一方面是孝道的禁锢,一方面是内心的愤怒,辽圣宗在两难之间挣扎了十几年,一天比一天更加难以忍受。 如果再不给这份情绪寻找一个宣泄口,他就要疯了。 而就在这时,机会终于来了。 南边的宋国死了皇帝,幼主登基,太后摄政。 这样熟悉的剧情,令辽圣宗依稀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他亲身经历过刚刚登基之时的凶险,群狼环伺,朝不保夕。 是母亲和叔叔韩德让保全了他的生命和皇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 因此他就更不能背叛他们,他要想一个别的法子,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记得,十多年前,母亲带着他南下亲征,本来打算一鼓作气征服宋国,结果却被宋国射杀了大将,不得不议和。 即使澶渊之盟的受益者是辽国,可出师不利、大将身死,也算是母亲摄政生涯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 而他现在有机会来洗刷这个污点了。 现如今的宋国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皇帝了,而是他幼小的儿子,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宋国的国政,应该控制在他的母亲,一个后宅女人的手里。 小孩和女人,是无法驾驭庞大的帝国的。 这时候,他显然忘记了,他英明神武的母亲也是一个后宅女人。 但他的母亲是个契丹女人,契丹女人天生就比宋国女人要强,不是吗。 或者说,即使抛开契丹、宋国的国情偏见,他也很难把自己的母亲和宋国的那位太后联系在一起。 多年以来,生活在母亲的羽翼之下,他已经很难把“母亲”和“女人”这两个意象结合在一起了。 深受汉人文化影响的他,心目中的女人形象,是美丽的,娇柔的,脆弱的。 而母亲是强大的,坚定的,无所不能的。 所以,他无法想象宋国的太后,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拥有和母亲一样强大的心灵和冷酷的手段,得以掌控整个国家。 他想象中的宋国,应该和他刚继位的时候一样,陷入了一塌糊涂的混乱之中了吧。 不,应当比那时候的辽国更糟才对。 毕竟他们没有英明睿智的母亲,也没有英勇善战的叔叔。 他们拥有的,是一个只会哭泣的孩子,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一个垂垂老矣的辅政大臣。 宋国如今的辅政大臣寇准,辽圣宗熟知他。 当年澶渊之盟的时候,寇准的大名如雷贯耳,直到现在,在辽国也有很多人记得他。 辽圣宗承认,寇准是一个十分有才能的臣子,但他不认为宋国的女人孩子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能。 宋国的皇帝嫉恨臣子,不愿意让臣子发挥自己的才干。 这是由于恐惧,辽圣宗了解他们,也因此看不起他们。 真正的君主,应该像驾驭烈马一样驾驭自己的臣子,而不应该任由恐惧吞噬自己。 而宋国的太后,并不会有这样的胆魄,所以她永远不能驾驭寇准,寇准这匹烈马也永远不能驰骋在草原上。 所以辽圣宗无所畏惧,这一次的辽国,绝不会再重蹈当年的覆辙。 他一定会完成当年母亲未竟的事业,让契丹的铁蹄踏进宋国的都城,彻底征服整个中原,让他的功绩掩盖住母亲的光辉。 只有这样,他才能既不辜负母亲的养育之恩,不有伤自己孝顺的名声,又能彻底摆脱母亲的幽灵。 他志得意满地走出帐篷,远远眺望着地平线上的瀛州城。 很多年前,他和母亲也是这样眺望着远处的宋国城池,只是那一次,他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攻占这座城市。 这一次,他将占据整个宋国。 第12章北侠欧阳春 营帐外一阵轻微的喧哗,北院枢密使耶律隆德走了进来。 耶律隆德是辽圣宗的堂兄弟,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后裔。 当年辽景宗驾崩,辽圣宗耶律隆绪少年登基之时,耶律隆德这一支曾经毫无保留地支持过新皇。 所以新皇与太后铲除异己、坐稳皇位之后,赐予了他们丰厚的报酬。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 耶律隆德的北院枢密使之位就是报酬之一。 辽国国事分为北院、南院。北院理契丹事,用契丹官员。南院理汉事,用汉族官员。 南北两院各设有枢密使一职,北院枢密使为群臣之首,位犹在宰相之上。 没错,枢密使一职是辽国照着宋国抄来的,然而官名虽然相同,具体的职权却大相径庭,辽国的枢密使的权力不止局限于军事,而是大体相当于唐朝的宰相。 以此尊位赋予耶律隆德,可见辽圣宗对这个堂兄弟的信任。 此时见耶律隆德未经通报就闯入自己的营帐,辽圣宗并未发怒,而是微笑着说:“胡都古,你为什么面色愁苦?” 胡都古是耶律隆德的契丹名,辽圣宗以此称呼他,倍显亲厚。 耶律隆德面色肃然,行了一礼之后说:“皇帝陛下,事情有些古怪。” 辽圣宗让耶律隆德坐下说话,吩咐随侍的女奴为他斟上茶水:“哪里古怪?” 耶律隆德将沏得浓浓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叶是辽国与宋朝贸易往来的大头,每年他们都要用大量的毛皮与牛羊与宋朝交换茶叶。 就算如此,茶叶在辽国也是十分珍贵的一种资源,牧民们将茶叶与奶一起煮沸,再掺上烈酒,一锅这样的热茶,足以支撑过一整个寒风呼啸的漫漫长夜。 平民只能得到极少的茶叶,每每要煮上六七遍、直到茶叶析出的茶水变得清澈又寡淡之后才将残渣抛弃。 对于辽国的贵人们来说,最好的待客方式就是为客人煮上一壶浓郁得发棕的茶水,再将壶里的茶叶渣当面倒掉,以显示自己的富有与慷慨。 而有一些吝啬之家,则会将煮过六七遍的茶叶渣储存起来,等到有客来访,就事先煮一壶浓茶,滤出茶叶,将备好的茶叶渣子倒进茶水里,在客人面前将“还能煮出浓茶的茶叶”抛弃掉,以炫耀自己并不曾拥有的豪爽与大方。 辽圣宗的营帐里,有的是最好的茶叶,是这些年与宋国皇帝互赠礼物得到的茶叶,宋国的御用珍品,颇受汉人追捧,辽圣宗很喜欢这种清新隽永的滋味,曾经遣使者与宋国皇帝商议,可不可以将一部分岁币折换成这种茶叶。 宋国皇帝答应了,于是第二年的岁币少了五万两白银,辽圣宗得到了一个巴掌大的青瓷罐子,涂着温润晶莹的釉,罐子里是六两散发着清香的茶叶。 辽圣宗看着耶律隆德一饮而尽的茶杯,估算着大约多少茶叶能沏出这样一杯浓茶,这些茶叶又能折换多少白银,杯底残留的茶叶还能沏出几杯茶来—— 一阵肉疼之后,辽圣宗放弃了换算。 耶律隆德声音低沉:“陛下,我们一路走来,没有见到一个宋国的平民。” 辽圣宗温声道:“可能是他们畏惧契丹的神兵,躲藏起来了。” 耶律隆德摇摇头:“往年南下的时候,宋人也会躲藏,只要想找,总能找出来。可是今年一个也没有。我们经过的那些农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说明就在一两日前这里还有农人。可是我们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却只看见了空荡荡的房屋,别说人了,连一只鸡、一条狗都没有。” 辽圣宗的面色也渐渐沉重起来:“这么多的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一定还藏在附近。” “最重要的是,他们刚刚收割的,那么多的粮食去哪里了。”耶律隆德面色沉重:“不止是一个村庄,我们路过的所有村庄都是如此。宋国人知道我们要来,于是都藏起来了。” 辽圣宗沉思半晌,吩咐耶律隆德:“你去军中,寻找曾经数次南下的老兵,他们一定了解附近的村庄,说不定也能知道宋人藏在哪里。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 宋人有大弩,能在城墙之上射杀敌军统帅。 今日的瀛州城,未必比十几年前的更容易攻破。 他们要做好和宋人长期对峙的准备,从辽国运粮草过来耗费太大,只能就食于敌。 孙子兵法有言,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辽圣宗深以为然。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秋收前后出兵。 太早,庄稼没长成,宋人自己尚且青黄不接,哪有余粮给他们抢。 太晚,宋人已经交完租税,自己家里也就不剩多少粮食了,就算抢来,也养不活大军。 只有卡着秋收的这几天出兵,才有可能抢到足够多的军粮。 考虑到自己这次带来的兵马众多,辽圣宗还特意延后了两天过境的日子,就是为了给宋人收割粮食的时间。 他们不是不可以自己去地里收粮食,但是没这个必要,直接抢宋人收到粮仓里的不好吗。 宋人收粮食可比他们有经验多了,一大片粮田,他们去收,大概只能收到三四石,宋人可以收到五六石。 既然如此,何必浪费,他这次可是带了大军来啊,不够吃怎么办。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 就算最后吃不了,一把火烧光,也不会便宜了宋人。 谁知计划得好好的,宋人却中途变了卦。 那么多的粮食,一夜之间全没了? 那朕的大军吃什么? 辽圣宗怒了。 耶律隆德却有些忐忑不安。 他久经沙场,对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把握得比辽圣宗这个生于深宫的天子要精准得多。 十余年前,他也曾跟随太后与皇帝南下,就屯兵在此处不远。 那时的宋人,是块难啃的骨头。 巨弩射杀了他们的统帅,他们不得已,只能与宋人议和。 彼时的耶律隆德有满腔的热血,要与宋人将领决一死战,要以契丹的铁蹄踏碎宋人天.朝上国的美梦。 但太后选择了议和,用谈判的方式得到了宋国每年三十万白银的进贡。 耶律隆德虽然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但还是有些遗憾。 他总觉得,如果当初太后选择换帅,与宋人死战到底,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怀着这样的遗憾,十余年后,他主动请缨,又跟随皇帝来到了故地。 可眺望着远处的瀛州城,耶律隆德并没有将要得偿夙愿的兴奋,而是感到深深的不安。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觉得皇帝说得对,那么多宋国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们一定藏在某处,带着他们的粮食,财宝,女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找出来。 把他们找出来,然后…… 耶律隆德猛地一回头,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冷汗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他大口喘着气,心砰砰直跳。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那些藏起来的宋国人,并不是像羔羊一样蜷缩在阴影里等待他的屠刀,而是化作了豺狼,藏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咔擦咔擦地打磨着爪牙……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地在头顶闪耀,太阳光将眼睛晃得几近失明。额头上的汗珠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耶律隆德抹了把眼睛,喃喃道:“魔怔了。”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叫来自己的亲信,要他去寻几个数度南下的老兵,最好是汉话说得好的,如果本身就是汉人最好。 亲信领命出去了,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叫门口守帐的亲兵将帘门卷上去。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即使是让秋天毒辣的太阳直接照射在皮肤上,也比独自一人呆在帐篷里要好。 他的心依然砰砰地跳着,一杯茶饮尽,渐渐也就平复了。 站在对面帐篷顶的人恨恨地咬牙:“好奸猾的蕃狗!先留你一条狗命!” 他身形魁梧,紫膛脸,大胡须,三十余岁,正当壮年。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赳赳猛汉,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帐篷顶上,来来往往的契丹兵将总该有人注意到他。 偏偏他跟着耶律隆德从皇帐一路走到这里,竟没被一人察觉。 其人的身手功力可见一斑。 眼见不是取这契丹狗贼性命的好时候了,这人也就不再留恋,还像来时一样,施展轻功,踏着帐篷顶出了契丹兵营。 出了兵营五里地外,他打了个呼哨,一匹枣红骏马闻声而来,这人跨上马,一夹马腹,直奔瀛州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外,通报名姓,守城的官兵放下吊桥,让一人一马入了城。 入城后,这人又直向官衙去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 到了官府门前,早有人翘首以盼,见他打马而来,忙上前迎接:“欧阳义士,快请入府,相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欧阳春忙翻身下马:“让相爷久等,罪过,欧阳春这就向相爷复命。” 马被牵下去了,欧阳春跟着迎他这人入府,绕过公堂,直入后院,寇准正和几个武将打扮的人议事,面前挂着舆图,摆着沙盘。 沙盘上,有泥捏的山川,瀛州城,几个县,还有数个村庄,以及最重要的,用一颗狼牙暂代的契丹兵营。 见欧阳春进来,寇准抚掌而笑:“欧阳义士得胜而归,想必已然摸清契丹兵营的设置,我这沙盘的最后一角也就全了。” 第13章胜是惨胜,败是惨败…… 寇准初到瀛州时,就已经派人勘察地理,又寻了技艺高超的手艺人打造了这张沙盘。 辽国陈兵郊外后,寇准欲要探查兵营内的情况,好知己知彼,安排袭营计划,苦于无人可用,才迟迟搁置。 欧阳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欧阳春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侠客,武艺高强,因为经常在北方活动,人称北侠。 此番契丹大举入寇,江湖上凡有一丝血性之人无不摩拳擦掌,踊跃奋进,苦于投奔无门,不能在寇公帐下效力,深可憾事。 欧阳春常年在北境活动,见多了契丹兵马欺凌边境民众之事。他平素常做些替天行道的事业,胸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气,听说寇公出兵北面,立刻收拾行囊,打算投靠寇公,尽一份绵薄之力。 到了河间府,打听到寇公已屯兵瀛州城外,欧阳春热血沸腾之余,又有一丝担忧。 他思忖着,虽然我欧阳春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江湖朋友抬举,称我一声大侠,然寇公久居庙堂之高,想必并不了解江湖上的人物。 我素知寇公是个一心为国的大贤臣,只怕寇公不知我欧阳春也是个敢作敢当的好男儿。我贸然投奔,寇公若是不收,这一片为国为民的丹心又该如何托付呢? 思虑再四,欧阳春决定先为寇公奉上一张投名状。 旧时文人科举,为搏一个好名次,往往在考前先将自己的诗文送给主考官阅览,以示才华,称为投名状。 本朝科举采取糊名制,且不许考生与考官私相授受,投名状自然也就消失了。 欧阳春觉得,要使寇公接受自己,先得让寇公知道他的忠义,再得让寇公知道他的本事。 到底该怎么办呢? 欧阳春在瀛州城游逛了三四天,眼看着辽国大军就要到了,终于让他抓住了机会。 瀛州地处边境,市集里多是贩卖皮毛、茶叶、私盐的摊位铺子,或明或暗,三教九流汇集,其中多大宗贸易,用金银结款,鼎盛之时,一天的成交金额甚至比东京汴梁还要多。 欧阳春落脚的这处客栈就在买卖私盐的黑市边上,从他屋里的窗子望去,能望到黑市的一角。 私盐黑市坐落在一条花柳巷子里,若非欧阳春江湖经验老道,恐怕怎么也想不到,那条巷子里半掩门的暗娼都是私盐贩子们的外室,人员来往都用风月事掩盖,一旦谈成交易,就将人引进后院,后院是仓库,摆着一石石的私盐,点好数目就可以立即装车,从后门运走。 欧阳春游走黑白两道,对这些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欧阳春自己也有几个黑道上的朋友,因此也更能理解,这都是为了生活。 某天早上,欧阳春早早地起来,打算下楼吃完早饭再去街面上逛一逛,顺便找找有没有什么投名状可交。 他推开窗户,打算透透气,就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在街角一闪,似是进了那条私盐巷子。 欧阳春回忆了一下究竟在哪里见过此人,想起那条巷子明面上是干什么的,恍然大悟。 那道身影是花蝴蝶花冲! 花冲是江湖上臭名昭着的采花大盗,武功不错,手段阴险,滑不溜手,江湖正道苦之久矣,然而始终抓不住他,倒叫他做下一桩又一桩伤天害理的恶事,祸害了无数无辜的女子。 欧阳春本来也追杀过花冲一段时间,但这花冲狡猾卑鄙,还擅长易容,每每让一身正气的北侠无可奈何。 最后是这花冲鬼迷心窍,竟去糟蹋了一郡太守的女儿。 这下可好,原本只是江湖同道自发围剿花冲,如今招惹了官府,那太守给花冲安上了数个罪名,遍下海捕文书,全境通缉,逼得花冲从此再也不敢抛头露面,更别说犯案了。 后来也有数起采花案发生,都不是花冲所犯。欧阳春还以为花冲就此绝迹江湖了,没想到在此时此地又见到了他。 那花冲许是馋女人得紧了,竟然大早上去敲暗娼的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 风月女子都是晚上待客,哪有大白天见人的。 花冲这个万花丛中过的老手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欧阳春嗤笑一声,正要关窗户,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浑身一激灵。 花冲行走江湖多年一向谨慎,不然也不可能被全江湖的义士追杀仍然全身而退。 如今被官府通缉,当然应该小心上再加一个小心。 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在白天以本来面目去敲暗娼的门? 若是被暗娼赶了出来,他何以自容?再被旁人看见了正脸,惹得官差上门,又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那条巷子是贩卖私盐的黑市,依花冲的性子手段,他怎么可能不事先打听清楚? 如果花冲知道那是卖私盐的黑市,他去那里干嘛? 欧阳春当年追杀花冲时曾详细调查过他的出身。 花冲出身杭州富户,家里是卖丝绸的,颇有几分家财。 他自幼酷爱习武,家里溺爱,给他延请名师,习得一身好武艺。 奈何花冲天生好色,秉性恶劣,未及弱冠便强逼小姑与他通.奸,把爹娘都活生生气死了。 气死了爹娘,他又一把火将家里烧了个干净,自己一人一马闯荡江湖去了。 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他要么就勾搭风流寡妇,让寡妇出钱养着他,要么就仗着武艺打家劫舍,得了钱财就在青楼楚馆里肆意挥霍。 这样一个做惯了无本买卖的人,怎么可能与私盐扯上关系呢? 他若真能倒卖私盐,倒不失为一桩正经营生了。 欧阳春从窗户纵身跃下,悄悄地坠在花冲身后。 他要看看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没想到这一跟,竟发现了一桩叫欧阳春怒发冲冠的大事! 那花冲竟然与辽国人勾结,欲要刺杀寇相公! 等那花冲与辽人商议完毕行刺的时间地点,返回藏身之处之后,就见欧阳春正在住处等他。 花冲再想逃跑已然来不及,被欧阳春打断了手脚,拎着去见了寇准。 寇准正愁无人可用,见欧阳春主动投靠,又武艺高强,大喜,立刻给他安排了探查辽国军营的任务。 至于花冲,刚落网时就交代了,他所勾结的是辽国民间的一个江湖组织,对方也像欧阳春一样,一心为国,想刺杀寇准,助自己国家的皇帝、枢密使一臂之力。 花冲因被多方追杀,不敢再犯案,囊中羞涩,对方以万两黄金诱之,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欧阳春此次探查敌营回来,不仅带回了辽国军营的情况,还将辽圣宗与耶律隆德的商议一并带了回来。 听说了辽军的下一步计划,寇准捻须而笑。 “不错,辽国找不到粮食,方寸大乱了。” 一位将领问道:“相公,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办?” 寇准道:“既然他们缺粮,我们就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他转向欧阳春:“不知欧阳义士能否夜探军营,全身而退?” 欧阳春道:“相爷如有吩咐,在所不辞。” 寇准点头:“那就请欧阳义士今天晚上去辽国军营里,将他们堆放马草的库房烧了吧。” 欧阳春领命,回房准备夜行衣靠。 一个将领疑惑道:“相公为何要专烧马料?若要烧,将人的粮草一并烧了不好?” 另一人说:“还那么麻烦干什么,那个欧阳春既然这样来去自如,就叫他把辽国的皇帝将军一并杀了,辽军群龙无首,自然退去。” 寇准摇头:“契丹兵力远胜于我,我们要取胜,只能智取为上。一旦将人吃的粮草也烧了,则契丹兵士必然破釜沉舟,豁出性命来攻城,我们很难抵挡。要是将辽国皇帝也杀了,更是如此,君不闻哀兵必胜乎?只有烧毁马料,契丹的军马没有了食物,战斗力必定大大下降。而人吃的粮草还有,契丹人还有退路,人一旦有了退路,就会变得软弱,也就不会激起他们的士气,对我们而言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 众人恍然大悟。 寇准又道:“而且我们现在来到这里,不是来和契丹拼个你死我活的,而是要让契丹知难而退的。如今辽国虽然强势,但我宋国毕竟是大国,两国势均力敌,若要鱼死网破,必定生灵涂炭,到了那个时候,胜是惨胜,败是惨败,又有什么意义?” 那将领咬牙:“可我就是看不惯契丹人那副德行!若要如此,不过又是一个城下之盟罢了!” 寇准摇头:“你看不惯,谁又看得惯呢?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而且城下之盟有什么不好?如今我们已今非昔比,只要我们能支撑到契丹粮草耗尽,愿意和谈,那么这一回,就到了我们漫天要价的时候了。” 澶渊之盟不仅是宋朝皇帝心里的痛,更是寇准心里的痛。 每年运送岁币北上的时候,都是寇准最痛心的时候。 然而木已成舟,再痛心也没有用。 而如今的这一场仗,关系着辽国究竟能不能再坐在谈判桌前,与宋国重新商定岁贡问题。 寇准望着远处的军旗,踌躇满志。 这一次,寇准再不误国了。 第14章这才是英雄气概呢 耶律隆德的不安日夜加深。 那天和辽圣宗商议后,他就从军中挑选了一些汉兵,试图找出宋人藏粮的地方。 那些汉兵确实带着他们找到了一些地窖,但里面没有一粒粮食,都是往年废弃的粮仓。 至于原本应该生活在附近的宋人,一个也没有找到。 耶律隆德有时候不禁怀疑,是否宋人已经放弃了这些村镇,举家搬迁到有城墙守护的州县里了? 但这些怀疑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如果州县的城墙后能容纳那么多的宋人,那往年的宋人为什么不藏在城墙后? 但很快地,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宋人的下落了。 一天深夜,耶律隆德已经在女奴的服侍下进入了梦乡,忽然听见一阵“走水了——”的喧哗,惊得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皇帝还在军营里,一旦走水,伤了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慌忙冲出帐外,抬头一看,果然西南一角有浓烟与火光冲天而起。 耶律隆德先是松了口气,因为皇帝的帐篷在军营正中,西南角的失火暂时还没有波及到那里。 紧接着,他的面色沉了下来,皱紧了眉头。 西南角是堆放粮草的地方,大军出征首赖粮草,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粮草失了火,还不如直接把皇帝烧死呢! 他立刻对守在帐门前的亲兵下命令:“快去,看看火势如何。” 亲兵领命而去,耶律隆德在帐篷前焦急地踱步,坐立难安。 粮库失火,皇帝一定要传问他,他不敢离开帐篷,怕错过了皇帝派来传唤他的人。 这场仗对皇帝而言至关重要,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回他们几乎是举国南下,耗尽了整个辽国的兵力,就是为了覆灭宋国。 可出师不利,才刚刚越过边境就遭遇了这些阻挠。 他虽然是跟随皇帝御驾亲征,可倘若有了万一,战争以失败收场,皇帝当然不会负责,最后只能是由他来承担失败的责任。 如果真的败了,经此一役,辽国必定元气大伤,他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吗! 耶律隆德咬牙,他不能坐以待毙。 这场火着得太突然了,太巧合了,怎么就这么巧,他们正为了粮草发愁,粮库就着火了呢? 这不可能是天灾,一定是人祸。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 究竟是谁,放了这把火? 电光火石之间,耶律隆德想到了。 宋人。 一定是宋人放的火! “枢密使大人,枢密使大人!” 耶律隆德回过神来:“什么事?” 一个身形魁梧的太监低着头,整张面孔都隐藏在阴影里。 “皇帝陛下被大火惊醒,请您去帐中议事。” 他点点头:“待我换身衣服。” 耶律隆德夜惊而起后马上去了帐篷外面,因此帐中并未点灯。 一片黑暗之中,他正要唤人进来掌灯,忽然想起来,他根本没有在皇帝面前见过这个太监! “你——” 一阵劲风袭来,后颈一痛,耶律隆德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到辽圣宗真正的近侍来到耶律隆德的帐篷前,想要请枢密使大人去向皇帝回话的时候,只见到几个亲兵守在大门紧闭的帐篷前,踟蹰不前,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近侍奇道:“莫非枢密使仍高卧不醒?” 其中一个亲兵摇了摇头:“大人在刚刚失火的时候就醒了,还派我们去查看火势。” 其余几个亲兵也都点头。 近侍奇怪:“这就奇了,难道老大人又睡下了不成?” 耶律隆德的亲兵不敢贸然打扰他,皇帝面前的近侍可没这个顾虑。 近侍扯起尖细的嗓子:“枢密使大人,枢密使大人!陛下请您去帐中议事呢!” 帐篷里没人应答。 近侍又喊道:“老大人,好歹回个话呀!陛下可在帐中等您哪!” 依然无人应答。 近侍跺跺脚:“老大人睡得可真实在,这可如何是好。” 他向几个亲兵拱拱手:“诸位也都看到了,非是我要对老大人不敬,只是皇命难违,陛下有旨,不得不带到。来日老大人怪罪,大家可都得给我做个见证。” 亲兵们连忙都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辛苦公公了。” 近侍轻轻撩开门帘,一边扬声道:“老大人,奴婢可进来了。” 帐篷内黑漆漆一片,近侍抬起手上的灯笼,慢慢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喊:“老大人,老大人?” 绕过桌案、屏风,就是耶律隆德的床了。 床上空无一人。 耶律隆德不在帐篷里。 一夜之间,枢密使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辽国军营。 此时的耶律隆德正在瀛州城内,双手双脚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嘴里塞了一块粗布,防止咬舌自尽。 欧阳春抱臂站在一旁,圆睁虎目,恶狠狠地瞪着他。 耶律隆德也不甘示弱,若非被塞住了口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响,想必是要将此人痛骂一番的。 咯吱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了。 欧阳春看见来人,忙抱拳施礼:“相爷。” 寇准将手里的蜡烛放在耶律隆德面前的桌案上,笑吟吟地道:“别来无恙啊,耶律将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 耶律隆德目眦欲裂。 寇准—— 果然是你! 寇准摆摆手:“耶律将军稍安勿躁。” 耶律隆德如何能够稍安勿躁,他恨不能活撕了眼前之人,食其肉,寝其皮! 寇准温声道:“寇某知道,将军初来此地,想必有些迷茫。但寇某之所以邀请将军来瀛州一游,是为了与将军讲道理。” 耶律隆德根本不听他的话,疯狂在椅子上挣动,想要挣开绳索,与寇准同归于尽。 欧阳春皱眉:“呔,再动,割了你的耳朵!” 耶律隆德动作一滞,放松身体,不再挣扎。 寇准微笑:“寇某不才,忝为宋相,将军是辽国枢密使,位同相国,如今宋辽局势如此,寇某邀将军以国事相商,亦不为越礼。” 耶律隆德渐渐平复下来,死死地盯着他。 寇准转头对欧阳春说:“欧阳义士,请让耶律将军说句话。” 欧阳春上前抽出耶律隆德口中的布团,又瞪他一眼:“老实点!” 耶律隆德深吸一口气:“寇准,你有话直说!” 寇准轻叹一口气:“耶律将军,你我皆是一国宰相,天下大势,没有人比你我更了解了。寇某不明白,如耶律将军这般老成谋国之人,怎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耶律隆德哼了一声:“寇准,你不要白费力气。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寇准摇头:“寇某说了,请将军来瀛州城,是要与将军讲道理的。” 耶律隆德冷笑:“有什么道理,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成王败寇,是战场上的道理。寇某的道理,是请将军从战场上下来,才能和将军讲的道理。” 寇准饮了一口茶水:“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两国承平久矣,既然如此,寇某不明白,将军与辽皇为何要大兴干戈,一定要侵略宋国呢?” 耶律隆德道:“人要吃饭,狼要吃肉,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寇准放下茶杯:“不如这样吧,将军回到兵营之后,劝说辽皇退兵。我大宋毕竟是礼仪之邦,不会追究友邦的一点无心之失,只要辽国将每年的岁币给取消了,我国皇帝不仅不会怪罪辽皇,还会与辽皇结为兄弟,将军以为如何呢?” 耶律隆德愣了一下,面红过脸:“不可能——寇准,你——” 接下来就是一阵叽里呱啦的契丹语,寇准听不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欧阳春一踹耶律隆德坐着的凳子腿:“嘴巴放干净了说话!” 耶律隆德被掀翻在地,依旧痛骂不止。 寇准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说罢站起身来,出了门。欧阳春紧随其后。 辽国大营此时一片混乱。 将士们一觉醒来,发现马草被烧了,主帅失踪,顿时手忙脚乱。还好皇帝依然稳坐中军帐,才叫将士们有了主心骨。 而辽圣宗本人,心情也格外的糟糕。 “还是没找到吗?” 亲卫摇头:“找遍了大营,没有找到枢密使。” 辽圣宗喃喃道:“难道是被宋人抓走了?” 随即失笑:“胡都古武功高强,怎么可能被无声无息地抓走呢?” 可是,如果耶律隆德不是被敌人抓走的,难道他是自己走的? 辽圣宗皱眉。 他不可能接受这个说法,这无异于是在说耶律隆德临阵脱逃,背叛了自己。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 他宁可相信耶律隆德是被昨晚的大火烧得死无全尸了。 可是昨晚的大火只烧掉了堆放马草的仓库,马上就被扑灭了,根本就没有烧死人。 这时候,传令官来报:“禀告陛下,宋人遣使者来到军营前,说要见陛下您。” 辽圣宗点头:“叫他进来。” 宋人的使者是个魁梧的猛士,只身深入敌阵也不见惧色。 辽圣宗暗暗点头,这才是英雄气概呢。 宋国的使者将宋相寇准的文书递呈给辽圣宗的近侍,由近侍拆开,确认没有夹带之后再呈给辽圣宗。 辽圣宗展开一看,面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狠狠一拍桌案:“耶律隆德!” 第15章相爷托我给您捎句话 寇准派欧阳春送给辽圣宗的,是一副详尽的辽国大营地形图,连马厩里睡了几匹马、帐篷里共有多少人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辽圣宗扪心自问,这幅图上的一些细节,连自己都不能这样了如指掌。 那么,这张地形图是怎么落到宋军手里的呢? 耶律隆德。 这是辽圣宗第一个想到的名字。 只有他,会对军营了解得面面俱到,也只有他,在粮库失火之后下落不明。 辽圣宗曾以为耶律隆德是害怕自己将粮库失火归咎于他,于是畏罪潜逃了。 现在想来,怕是连粮库失火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为的就是给宋军递上一张投名状! 好忘恩负义的耶律隆德! 自己待他不薄,虽然继位之初曾经借过他的力,但地位稳固之后,自己也以高官厚禄酬谢他了,他现在是辽国的北院枢密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满足吗!还要勾结宋军做下这种事情,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当然是想要至尊之位了。 耶律隆德想要自己死。 辽圣宗忽然冷静了下来。 耶律隆德想当皇帝,当然要让他这个旧皇帝死了,才好上位。 恐怕耶律隆德原本的计划就是趁着这场南征让自己死在战场上,他好接管大军,开回中京,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难怪越过国境线后就诸事不顺。 先是原本如待宰羔羊的宋人忽然一个也不见了,再是派去搜寻宋人粮草的兵士无功而返,粮库失火,主帅失踪——呵呵,有这么大的一个奸细在军营里,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宋人,怎么可能抢得到粮草? 看到这张地形图,辽圣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耶律隆德是把自己卖了,卖给了宋人,有了这张图在,宋人趁着夜深人静安排一场夜袭,他这个皇帝就可以顺顺利利地驾崩了。 自己驾崩了,耶律隆德身为枢密使,自然就可以接管军队,到时候,军队是继续南征,还是班师回朝拥立新皇,不都是由他耶律隆德一个人说了算吗! 辽圣宗恨得咬牙切齿,狠狠地将地形图拍在桌子上:“耶律隆德!” 欧阳春见火候差不多了,对着辽圣宗一抱拳:“辽皇陛下,相爷还托我捎了一句口信过来。” 辽圣宗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讲。” 耶律隆德背信弃义,这群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欧阳春道:“昨天半夜,有个契丹人带着这张图到瀛州城外求见寇相爷,相爷一向平易近人,就接见了他。没想到,他自称是辽国北院枢密使,要将这张图献给相爷,与相爷共举一番大事。相爷听后大惊,忙命人将此人严加看守,还叫我一大早就将此图奉还辽皇。” 辽圣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欧阳春的话,前半段他信,耶律隆德应该是真的带着地形图去找寇准了。 至于后半段,说给傻子听,傻子都得给你一耳刮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 不说别人,单说他自己,现在如果寇准属下的一个军官来找他,要夜半开城门迎他入瀛州城,他或许会因为多疑而不敢一时取信,但又怎么可能将此人推回寇准那边? 但明面上,他还是长叹一声:“寇公一生光明磊落,朕倾慕不已啊。” 欧阳春又道:“宋辽两国本是友邦,世代修好,如同一家。贵国此番南下,消息传到京城,我国陛下与太后惊诧不已,遥想我国先帝山陵崩时,陛下还曾致书遥祭,如何数月之间,情.事更易,昔日之亲友,骤变今日之仇雠?两世交好,不当如此。定是有奸佞小人从中挑拨,玷污圣明,使我两国反目成仇,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辽圣宗连忙点头:“是极,是极!当初在中京时,群臣进言,都谏止亲征,只有耶律隆德独逆众意,朕也是一时糊涂,竟听信了他的谗言,险叫我两国大动干戈,生灵涂炭哪!” 说到动情处,还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此时的他,显然忘了,南征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耶律隆德只不过是附和他的圣意而已。 但是此时的他,只想着耶律隆德要趁着这回南征杀了自己,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怎么可能承认南征是自己的主意呢。 南征就是耶律隆德的阴谋,自己只不过是被蒙蔽圣听了而已。 而且他也听明白了,虽然耶律隆德打算联合宋军里应外合置他于死地,但不知为何,宋军却并不打算配合他,而是打算将耶律隆德作为谈判的筹码之一,来换取和平。 是的,和平。 辽圣宗认为,宋人天性懦弱,不擅长战争,只不过占据了中原膏腴之地,这才得以与契丹平起平坐。 每逢契丹兵临城下,宋人就会屈服,用任何可能的条件来换取契丹退兵,比如进贡岁币,比如结为兄弟国。 辽圣宗已经熟悉这种对宋战争的套路了,所以他这回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南征。 毕竟,打赢了,就是统一南北,打不赢,还能勒索点岁币,反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宋国人这套仁义礼智信的说辞,他也太熟悉了,每当宋人抬出这套说辞,就说明他们想停止战争,转为谈判。 谈判的结果,无外乎是辽国撤军,宋人在岁币里每年再增加多少多少的财物。 辽圣宗有些不满地咂咂嘴。 这时候谈判,可有些亏了啊。 他原本打算,即使是谈判,也得等辽军攻陷宋国几城之后再进行。 这样他们不仅能获得谈判桌上的好处,还能在攻下的城池里掠夺战利品。 像如今这样,仗还没开始打就要谈判,不仅战利品没有了,宋人没挨着打,不觉得疼,筹码也不好谈啊。 辽圣宗有些心疼。 这时候谈判,也不知道宋人每年能再增多少的岁币,能不能有五万之数。 就这点零零碎碎的银子,连他大军开到白沟的马料钱都抵不上,这场仗势必是个赔钱仗。 唉,算啦算啦,五万也是钱啊,细水长流嘛,一年五万,十年不就五十万了嘛,何况还有宋国原来定下的一年三十万,还有各种财物,说来说去,这场仗也没赔多少。 辽圣宗温和地道:“辽宋两国乃是兄弟之国,朕也不忍同室操戈,朕欲退兵回京,不知贵国……” 欧阳春道:“宋辽和平才是两全其美,若辽国肯取消宋国每年的岁币,并以我国国君为兄长,宋军一定归还贵国枢密使,并撤兵回京,永不侵犯。” 辽圣宗微微点头:“嗯,取消宋国岁币……” 他动作一滞,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欧阳春到底在说什么。 不是加岁币五万,也不是加十万,而是取消岁币,还要自己以宋国国君为兄? 别以为他不知道,现在的宋国国君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让自己以他为兄? 做什么春秋大梦! 还有,取消岁币? 辽圣宗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压下心头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朕没有听错吧,贵使刚才说的,是取消岁币——” 欧阳春面色不变,并不因触怒了一位国君而恐惧:“没错,正是取消岁币。” 耶律隆德一拍桌子:“滑天下之大稽!宋辽岁币乃是朕与赵祯小儿的亲爹商定的,你们怎敢妄议?”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 欧阳春不慌不忙:“陛下也别忘记了,如今瀛州城里坐着的,可是寇准,寇相公。” 辽圣宗脸皮抽搐,喝道:“无论是谁,取消岁币,都绝不可能!” 停顿一下,他又说:“若宋国肯每年增加岁币十万两,朕可即日带大军班师回朝,并可不追究尔冒犯天颜之过。” 欧阳春道:“在下的心目中,只有一位皇帝,就是汴梁城中的赵官家。冒犯天颜之过,恕在下不能认下。” “你——” 欧阳春道:“地形图已经送到辽皇案前,口信也带到了,在下要回瀛州城里向寇相公复命了。昨日自称贵国枢密使的人还没处理,相公那里正是用人之时,在下不敢再耽搁了。” 言毕,向辽圣宗施了一礼,转身走出军帐。 辽圣宗狠狠咬牙,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还是对亲卫挥了挥手,放欧阳春安然无恙地走出军营。 地形图还回来了,可耶律隆德还在瀛州,再画出一张也不过是一抬手的事儿。 看来宋军一开始就藏着后手,没打算善了。 好啊好啊,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朕的大军可是已经严阵以待了。 欧阳春空着手回了瀛州城,寇准一见他的面色,就知道谈判谈崩了。 “欧阳义士怎么板着个脸,契丹皇帝给你气受了?” 欧阳春一抱拳:“那契丹皇帝不愿意取消岁币,还要我们每年再增十万两白银。” “果然如此,”寇准笑道:“他若现在就答应了,那我才要手足无措呢。” 寇准原本的打算就是利用耶律隆德将辽圣宗逼得方寸大乱,主动出击,他好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辽军如今失了主帅,没了马料,还有一个愤怒得丧失理智的皇帝坐在中军帐,简直是满身漏洞,随便寻一个就能给予致命打击。 而寇准已经想好从何处入手了。 “去,将耶律将军请来。” 第16章我,千古奇冤啊! 耶律隆德被带到寇准面前时,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 照他所想,寇准费尽心机将他劫到瀛州,为的就是从他嘴里套出辽军的信息。 而他一心为辽,忠心耿耿,就算寇准把他打死了,他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寇准可能也看出了他的赤胆忠心,所以竟没去拷打他,而是把他安置在了一处暗室,一晚上都没理他。 第二天中午,终于有人将他从暗室里提了出来。 他微眯着眼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在昏暗的屋子里呆了一晚上,有点受不住室外刺眼的阳光了。 可能,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行走在阳光下了吧。 不知寇准打算给他一个怎样的死法。 是腰斩,还是车裂? 听说宋人有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名为凌迟,难道寇准要把他凌迟了? 唉,像他这样一个旷古绝伦的大忠臣,也就只有这样残酷的刑罚才能配得上他的忠贞了。 大丈夫,生既五鼎食,死当五鼎烹,想来后世之人读到他耶律隆德慷慨就义的时候,必定会激昂澎湃,有所感发吧。 忠义传上,也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我,耶律隆德,是个大忠臣啊! 唉,泪水止不住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 押送他的人将他带到了一间耳房,解开他身上的铐镣绳索,又将他安置在了一张桌案前。 桌案上摆放着十几道美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还有一壶酒。 寇准坐在对面,笑吟吟地:“耶律将军,请用。” 耶律隆德从疑惑到恍然大悟。 这就是所谓的断头饭吧! 罢了,黄泉路上,还是吃饱了好上路啊! 想通了之后,耶律隆德也没跟寇准客气,拿起碗筷就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大半天没吃饭,他也饿了。 宋人果然好享受,这顿断头饭都能比得上他在宫里吃到的御膳了。 临死之前能吃到这样的好饭菜,也算不枉此生了。 看耶律隆德吃的差不多了,寇准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有宴无酒,岂不乏味,请耶律将军与我共饮此杯!” 耶律隆德正好有些口渴,不疑有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嗯,宋人的酒也是好酒,只是太软绵了,不如草原上的烈酒过瘾。 只是这酒虽然入口如白水,后劲倒是挺大,不过一杯而已,他就开始头晕了。 眼前的一个寇准变成了两个寇准,耶律隆德指着左边的那个寇准:“你要如何杀我?” 两个寇准变成了四个,他伸手去够最左边的寇准的袖子,只够到了一手油腻腻的炙肉。 最右边的寇准说话了:“我不想杀你。” 耶律隆德晃了晃头:“不想杀我?不想杀我?”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杀了我!不行!” 你不杀我,我就不是能上忠义传的大忠臣了! 他站起身来,四面八方都是寇准,他嘶吼一声,向正前方的寇准扑了过去,身后的寇准伸手一推,他当即扑倒在地,人事不省。 寇准收回手,撇了撇嘴:“人高马大的,还挺废料。” “来人,打桶水给他洗刷干净了,再换一身干净衣服。” 耶律隆德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时分。 他喉咙干渴,头痛欲裂,屋内没有掌灯,漆黑一片。 “咳,咳……来人!来人!” 无人应答。 “这是哪里……” 耶律隆德撑着身子坐起来,此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东西。 他呆愣地将双手伸到眼前,没错,是他的手。 寇准没有杀他。 耶律隆德的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寇准没有杀他。 对于一个阶下囚而言,死是最好的出路。 不死,才是绝路。 寇准不杀他,就是想从他身上获得更大的利益。 他身为辽国北院枢密使,位高权重,与皇帝关系亲近,寇准如果用他的生命威胁皇帝撤兵,会让皇帝左右为难。 撤兵,则这一次出征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不撤兵,眼睁睁看着功臣去死,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 皇帝连枢密使的命都不在乎,还能在乎谁的命? 军心、民心,一并散了。 想到这里,耶律隆德咬牙切齿。 不,他绝不能让皇帝因为自己而陷入这种局面! 寇准不杀他,他就自己死—— “什么人,什么人在帐篷里?”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拉起帘门,手执火把大踏步走了进来。 耶律隆德抬起头,在火光里与他愕然对视。 “……大人,真的是你!” 来人是耶律隆德的一个亲兵,他欣喜地上前:“大人,这一天你去哪了!叫我们好找!” 耶律隆德问他:“我这是,回到军营了?” 亲卫用力点头:“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耶律隆德愣了一会儿,仰天长啸:“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他马上起身:“我要面见陛下!” 辽圣宗正打算睡下,就见他身边的小黄门急匆匆地走到他面前,面色凝重:“陛下,那耶律隆德在帐外求见。” 辽圣宗微愣:“耶律隆德?哪个耶律隆德?” 小黄门道:“就是……那个耶律隆德。” “他不是投靠宋人了吗?” 小黄门摇头:“奴婢不知,他就在帐外恭候,陛下可要传唤?” 辽圣宗沉思了一会儿,道:“叫他进来。” 又添了一句:“不许他带兵器,再传几个朕的亲卫,与他一同进来。” 耶律隆德武功不赖,真要暴起弑君,他自己恐怕抵挡不住,还是叫几个亲卫进来稳妥。 耶律隆德在皇帐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小黄门传他进帐,入帐之前,还要他将兵器解下。 面圣之前本就要先除甲兵,耶律隆德也没在意。 他这身衣服应该是宋人给他换的,他一醒来就着急面圣,也没检查一下袖中怀中都有什么。 这一摸,就摸出一柄嵌宝石的匕首,火光之下,宝光闪闪,熠熠生辉。 耶律隆德一心想着要早点面圣,看也不看地将匕首递给了小黄门。 小黄门面不改色地收下,暗中撇撇嘴。 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看就是宋国的。 还大大方方地拿了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通敌了? 辽奸! 看我陛下不将你九族诛尽! 啊呸呸呸,好像陛下也在这厮的九族里,罪过罪过。 那就夷三族,三族应该算不到陛下头上了吧。 小黄门不确定地想。 耶律隆德哪能料到小黄门的这些弯弯绕绕,将匕首交出后,就如以往一样步入皇帐。 “陛下,臣……” 话还没说完,就听上首辽圣宗大喝一声:“耶律隆德,你可知罪!”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 耶律隆德茫然抬头:“臣有何罪?” 辽圣宗都要被他气笑了:“你有何罪?来人啊,将这个乱臣贼子给朕拿下!” 皇帝的亲卫呼啦啦鱼贯而入,将耶律隆德压着跪下,给他上了镣铐。 耶律隆德的亲卫傻眼了,想要阻止,见皇帝那边人多势众,又不敢动手。 耶律隆德被那句“乱臣贼子”震得眼冒金星:“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是谁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臣一心为国,绝无二心啊!” 辽圣宗冷笑:“死到临头,你倒是还嘴硬!也不怕你知道,宋国人已经把你给卖了!宋国如今要与我大辽和谈,自然是要把你这个卖国贼当作投名状给朕送来。耶律隆德,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宋国人贪图安乐,凡事求稳,比起扶植一个新皇帝,他们当然更愿意和现在的皇帝打好关系。” 耶律隆德摇头:“陛下,臣从未卖国,是宋国人将臣劫到瀛州,又将臣送了回来,为的就是挑拨我君臣之间的关系啊!” 辽圣宗哂笑:“你的意思是说,宋国人将你这个一军主帅从军营里劫走,没有惊动任何人,隔了一天,又将你送了回来,依旧没有惊动任何人?难道我辽国的军营是宋国人的后花园不成?宋国人如果真有这样的本事,直接将你我杀了岂不好?何必如此弯弯绕绕,就为了陷害于你?” 耶律隆德还想说什么,辽圣宗已经不想听了:“将罪人耶律隆德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明日朕在三军面前将罪人斩首,再出兵瀛州,三日之内,朕要斩下寇准的项上人头!” “是!” 这一晚,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耶律隆德在囚室里老泪纵横,没想到他一世英明,竟断送于此,别说忠义传了,不上贰臣传就是大幸了。好歹毒的寇准,我与你不共戴天! 辽圣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哼,将耶律隆德送了回来,宋人应该服软了吧,后悔白天对朕那般无礼了吧!晚了!朕一定要将瀛州城攻打下来,把寇准的头盖骨做成酒壶。到那时候,一年增多少的岁币,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也不贪心,一百万就够。 还要宋国皇帝喝的那种茶叶,一年一斤半就行,够他自己喝的。 别人一杯也不给他分! 寇准在瀛州城里,抬头遥望天空中的月亮。 快了,应该快了。 辽国军营中,辽圣宗注意不到的阴影里,有些事情,正在起变化。 越来越多的人醒过来了。 第17章积极学习赵匡胤同志先进…… 一开始,只是耶律隆德的亲信们聚在一起,发着牢骚。 “咱们大人那样劳苦功高,几次南下东征,都是大人身先士卒,结果今天却受这般折辱,真是让人心寒!” “当初他耶律文殊奴刚登基的时候,是谁拼死力护下他的?围场那次,不是咱们大人一箭射死刺客,他早驾崩了!现在看咱们大人不顺眼了,一脚踹开,半点旧情都不念的。” “咱们大人差就差在不是汉人,要是个汉人,早当了爹封了王了,现在,枢密使?什么东西!” “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诛杀功臣,皇帝如此行事,咱们在这杀敌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就是!还不如让咱们大人当皇帝呢!” 似乎是戳破了什么隐秘,所有人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左看看,右看看,面面相觑。 刚刚那句话令人胆战心惊,但又让人心旌摇曳。 如果让大人做皇帝…… 亲信们苍白着脸,颤抖着嘴唇,忽然又于苍白的面色之上爆发出一片亮光来。 让大人做皇帝! 可是,大人会愿意吗? 大人对皇帝的忠诚,有目共睹。 其中一个亲信忽然道:“我听说,宋国人的太.祖皇帝就是被部下推举为皇帝的。他的部下把黄袍披在他身上,即使他再不愿意,也脱不下来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3 “上哪找黄袍来?” 一个身形灵巧的亲兵站起身来:“我去中军帐偷一件来。” 另一个面相老成的亲信拉着他坐下来:“坐下!就我们这几个人,就算给大人披上了黄袍,又能怎么样?耶律隆绪伸一个指头都能把咱们碾死!” “那你说该怎么办?难不成眼睁睁看着那皇帝杀了大人?” 老成亲信摇摇头:“当然不可能。要说黄袍加身,我们这几个人肯定做不到,不说别的,关押大人的帐篷外有耶律隆绪的亲兵把手,他们人不比我们少,功夫不比我们差,我们连大人都不一定能搭救出来,何谈其他呢。” “不过,”他话锋一转:“耶律隆绪的亲兵虽然人多势众,但我们军营里有多少士兵?多少将领?不下二十万!这二十万大军,难道都忠于耶律隆绪?” “你的意思是……” “这些士兵都是跟随大人四处征战过的,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是谁身先士卒,又是谁躲在皇宫里当缩头乌龟,他们难道还不清楚吗?如今皇帝张口就说大人通敌,谁会相信?皇帝的亲兵再多,多不过一千之数,我们斗不过他们,十万人合在一起也斗不过他们吗?” 辽圣宗正在床上翻来覆去酝酿睡意,忽然听得一阵沸腾的人声,因为隔得较远,听起来有些失真。 大半夜的,谁在喧哗? 辽圣宗反正也睡不着,侧耳细听,竟是:“枢密做天子!” 他勃然大怒,翻身而起:“是谁如斯大胆!” 人声由远及近,呼啦啦闯进他的皇帐,他此时听得更真切了:“皇帝昏聩,枢密做天子!” 与人声一道闯进来的,是一群赳赳武夫。 辽圣宗认得他们,他们是耶律隆德的亲兵。 “护驾,护……” 打头的亲兵面色涨红,双眼满是残忍的兴奋,他当先一步,揪住辽圣宗的头发,右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尖刀直接将辽圣宗的脑袋割了下来! 鲜红的血液喷了他一头一脸,他将手里的人头高高举起,回头对身后成千上万躁动的人群高呼着:“昏君伏诛,枢密做天子!” 千万人一同高呼:“枢密做天子!枢密做天子!” 耶律隆德是在这场哗变达到最高.潮的时候被从囚室里请出来的。 他披着从皇帐里抢出来的、并不合身的黄袍,被无数人簇拥着来到了最中心。 那个执着辽圣宗人头的亲兵半跪在他的面前,将辽圣宗的人头狠狠地掷下:“我等定议,请枢密做天子!” 耶律隆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他也死死盯着耶律隆德,神情逐渐炙热,跃跃欲试地想要站起身来。 耶律隆德俯身,捡起不知道是谁掉落的佩剑,狠狠一劈,将此人的人头砍落。 四周喧闹的人群逐渐变得寂静,上万双眼睛看着耶律隆德。 耶律隆德将佩剑上的血滴甩落:“尔等贪慕富贵,拥我为帝,凡事就该由我主张。此人弑君不忠,杀之无咎。三军听令!” “解甲!除兵!” 离他最近的几个人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解下身上匆忙套上的皮甲,跪在地上。 他们身后的几十人也照做了,然后是几百人,几千人…… 最后,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 耶律隆德缓缓扫视一周,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我……朕与废帝同根而生,虽君臣有别,情谊却深厚,废帝的子女都是我的侄辈,尔等回京之后,能事其如朕之子女否?” 众人回答:“遵旨!” 耶律隆德又问:“朝中大臣都是我曾经的同僚,你们能不惊扰衙门、侵凌朝贵吗?” 众人又答:“能。” 耶律隆德叹了口气:“如此,朕是你们的皇帝了。” “各营兵士仍回本营休整,明日一早,拔营回京。” 辽师回撤的那天,寇准站在瀛州城墙上,感慨万千。 这是他第二次在此目送辽军,上次是满腔屈辱,这回是意气风发。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4 耶律隆德在军中威望隆重,在朝中可就一般。 而且别忘了,昨晚死的那个耶律隆绪,亲妈可是萧太后。 萧太后掌管朝政多年,辽国举国上下都归心叹服。如今虎死骨立,耶律隆德杀了她的儿子登上皇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希望耶律隆德这个皇帝当得愉快。 寇准幸灾乐祸地想。 到时候辽国国内一片混乱,哪还有精力去纠结宋国岁币的事情。 就不给你,就不给你,就是赖账怎么地了,气死你。 他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宋军,幸灾乐祸马上转为担忧和不安。 这回不费一兵一卒便计退辽军,虽然看起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际上的底细只有自己知道。 是不愿打,还是不敢打,寇准清楚的很。 宋军的战斗力太弱了,一旦在正面战场上交锋,马上就会被人戳破纸老虎的本质。 最精锐的禁军都如此,更别提其他普通的士兵了。 就这么一群虾兵蟹将,何谈保家卫国? 今年辽师南下的坎儿是挺过去了,明年呢?后年呢? 年年都“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寇准深吸一口气,胜利的喜悦冲淡了不少。 看来回京之后,得想个强兵之法了。 出兵三月之后,寇准终于回到了东京城。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赵受益换完了两颗门牙,终于不用再说话漏风。 刘娥趁着寇准出门在外又在几个机要职位上安插了自己的人,离自己的政治理想又近了一步。 哦对了,刘娥还给自己做了身龙袍。 每天晚上对着镜子换上,又依依不舍地脱下来。 唉,真可惜,这样一个适合穿龙袍的人,怎么就当不上皇帝呢。 她自问和武则天比起来也不差什么,武则天在她这个岁数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她私下里接见个大臣还要被人说闲话。 更可气的是说闲话的人! 他们要是说她结党营私也就算了,毕竟这事她常做,她认。结果他们居然说她与那个大臣有私情! 简直岂有此理! 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她要是想和什么人有私情,至于去选那个鹤发鸡皮的老大臣吗? 年轻太监都比他好看些! 一想到这个她就来气,一来气就想到武则天的那些男宠面首们。 心里一窒,更气了。 同人不同命啊! 寇准没回来她都诸事不顺,寇准回来了那还了得,肯定不遗余力地给她添堵。 也不知道这回能拿什么发作。 出乎刘娥的意料,寇准回朝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和她作对,而是去巡查禁军大营去了。 禁军大营是个什么地方,刘娥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哪能不知道。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5 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寇准没事去那地方干什么,活生生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寇准从禁军大营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憋了三天,三天之后出关,先洗了个澡,然后揣着几卷文书又奔大营去了。 按理来说,寇准身为一个文臣,哪怕加了枢密使的头衔,那也不应该老往军营跑。 奈何如今的小皇帝实在管不着他,刘娥懒得管他,竟叫他在军营来去自如。 不光是来去自如,他干脆在军营住下了! 寇准想明白了,兵都是练出来的,想要强兵,就得靠苦练。 这几天来,他博览兵书,包括之前仙人赠给他的那本,总结出了七种不同的练兵方式。 为了比较各种练兵方式的优劣,寇准在禁军里挑选出了七支从身高到文化程度都相差无几的军队,每支二百人,分住五个不同的营地,每天按照不同的方式进行训练。 训练为时一个月,到时候五支军队的训练效果大体上就出来了,他再择优者推广到整个禁军。 他一定要把大宋禁军打造成不输辽军的精锐劲旅! 第18章保皇党第一号成员范仲淹…… 寇准的强军之梦,刘娥并不在意。 宋朝重文抑武的风气十分浓重,在最高权力的争夺战中,各级武官都好象是透明人一样,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寇准就算是把汴梁城里的八十万禁军都变成他寇家的私兵,刘娥也不怕他。 寇准要真敢这么干,刘娥一道圣旨下去,各地派驻的禁军一同进京勤王,他寇准一样没什么好下场。 毕竟宋朝在分权制衡上发挥到了极致,各地派驻的军队和京城常驻的军队数量和质量上恰好对等。 中央的军队能够绝对压制某一个地方的军队,即使所有地方联合起来反抗中央也只能五五开,则不会出现分裂割据;所有地方的军队合起来能够和中央抗衡,一旦有权臣篡位,各地勤王之师也能够清君侧,双管齐下,大宋皇位永世无忧。 当然,这是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 不得不说,建立这套军事体系的宋太.祖赵匡胤,为了稳固皇位真是耗尽了心血。 但是烛影斧声这种东西,谁能预料得到呢? 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寇准天天往军营里跑,不仅什么好处也捞不到,还有自降身价的嫌疑。 因为重文抑武的原因,宋朝武官的地位要比文官低很多很多,许多文官甚至非常排斥军人,这也导致了军人的社会地位非常之低。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贼配军,这些都是宋时的俚语。 寇准天天和这些贼配军厮混在一起,已经有些流言蜚语流传在外了。 刘娥倒是巴不得寇准这样自甘堕落下去,但赵受益这回不打算袖手旁观了。 他打算给寇准站一回台。 这次不是为了搅合寇刘之间的关系,而是他也和寇准一样,认为强兵是唯一的出路。 一个强大的国家必须要有强大的军队支撑,否则一切免谈。 弱国无外交,你可以选择不发动战争,但你不可以没有战争的能力。 没有赢得战争的能力的国家,也同样没有保持和平的能力。 落后就要挨打,在任何时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此时的宋国,物产丰饶,群狼环伺,尤其需要强大的军队坐镇。 想要强大的军队,一定要有健康正常的社会风气,像宋朝这种扭曲的文武关系就是十分不正常、不健康的。 像他穿越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现代国家,军人的社会地位不能算特殊的高,但也绝不能算低。 除了现役军人因为工作原因在婚恋市场上不太抢手之外,军人的待遇、退伍之后的保障等等,都是十分优厚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6 国家也不搞文武隔绝那一套,反而十分鼓励大学生入伍,退伍复学之后还在考研上有一些优惠政策。 在最热血沸腾的年纪,赵受益也跃跃欲试地想要入伍当兵,连申请表都递交给辅导员了,结果没过几天从上铺掉下来摔断了腿,军旅梦是彻底碎了。 饶是如此,也没有消减赵受益对军人的好感。 毕业之后,经多方介绍,他和一个军官勾搭上了,聊得挺投缘,刚要面基,进行下一步发展,结果他就穿了。 说来都是泪,可能他注定和军人无缘吧。 所以寇准的台,赵受益必须要站。 寇准此时虽然沉迷练兵,但皇帝的课业不能落下,寇准还是要时不时进宫检查皇帝的作业的。 赵受益最近在摹褚遂良的孟法师碑,他自认摹得还挺像模像样,结果寇准拿着他写的大字皱眉端详了许久,勉勉强强地说了一句:“差强人意。” 然后又拿出朱笔,勾出了他认为写的不好的地方,在旁边写上评价和正确示范,一时间整张纸上一片红火,正如赵受益濒临崩溃的内心。 一刻钟后,寇准检查完了作业,转头就看见小皇帝萌萌地看着他:“师傅,你是怎么打退辽人的呀?” 寇准一愣,随即笑了笑:“回陛下,臣没有打退辽人,是辽人的枢密使谋反,纠结军队哗变,刺杀辽帝,自行退兵了。” 赵受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师傅能领兵迎敌,以我十万禁军面对敌军二十万,临危不乱,严阵以待,也是大功一件。” 赵受益一本正经:“朕要赏师傅。” 寇准不禁笑了:“那臣谢陛下的赏。不知陛下要赏臣何物?” 赵受益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朕有的,师傅都有,朕也不知该赏些什么。对了!” 他重重点头:“朕要封师傅为国公!” 寇准心头一动:“国公当有封号,陛下欲赐何封号与臣?” 赵受益纠结不定:“嗯,这个嘛……” 他站起身来,漫步出殿,忽然看见殿旁的杂草,眼前一亮。 “朕知道了!” 他蹲下身,拔出几棵杂草:“朕在书里读到过,这种草叫莱。古有周成王一叶封国,今天朕要效法成王,用这些草封师傅做国公。” 赵受益把杂草递到寇准手中:“朕封师傅为莱国公。” 他狡黠一笑:“若有人说朕做小儿游戏,此事做不得数,师傅也要效法周公,据理力争,告诉别人,君无戏言。” 寇准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杂草,释然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初传授他兵法的神仙说的没错,他果然是“寇莱公”。 赵受益不解:“什么原来如此?” 寇准回过神来,郑重地跪地谢恩:“臣,寇准,谢陛下隆恩。” 赵受益忙将寇准扶起来:“师傅快快请起。” 寇准心情激动地走了,赵受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装小孩真不容易,朕太难了。 他给寇准封了国公,也算是放出了一个信号。 虽然此举会令刘娥大为不满,但她绝不会把这种不满倾泻在小皇帝的头上,毕竟皇帝还小,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懂什么,肯定是寇准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撺掇皇帝给他封的国公。 所以当小孩还是有好处的,因为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你。 寇准被封莱国公的事情果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其实按理来说寇准可以说是劳苦功高了,毕竟他是三朝元老,第一任老板宋太宗倚重寇准,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第二任老板宋真宗更倚重他,又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一生之中当了两回托孤重臣,也是难能可贵。 更何况他还两次抗击契丹,数度拜相,这种地位,很配得上一个国公的爵位。 但刘娥不这么想。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7 寇准没爵位的时候就已经够猖狂了,如今当了国公还了得,还不得爬到自己的头上来? 于是刘娥一党疯狂地在朝堂上找寇准的麻烦,一会儿说寇准德不配位,一会儿说寇准提拔人不按规矩来,有结党营私的嫌疑。 两方人马互相伤害着,没过多久,春闱将近。 宋朝重文抑武,科举考试可以说是国家头等大事。 为了表示对文人的优待,所有考生取得进士身份后即得美仕,立刻走马上任成为新贵。没有钱也不要紧,无数豪商巨贾等着帮下捉婿,因此宋时文人中进士,等于一下子从泥腿子跨越阶级成为人上人。 这么重要的一场考试,主考官的人选,必定得慎之又慎。 宋朝极端厌恶大臣结党营私,不许主考官与考生以师生相称,恨不得考完试后考官考生互为陌路。 但人性总是趋利避害,考生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考官想为以后考虑,要亲近新人,所以此风屡禁不止。 因此主考官的人选,必须得是一个刚正不阿、不蔓不枝的人才行。 要说宋仁宗朝的清官,赵受益首推一个包拯。 但包拯的着名战绩类似铡驸马铡国舅铡侄子等都得在宋仁宗成年之后才能进行,尤其是狸猫换太子一案,宋仁宗羽翼未丰,太后摄政的时期,即使包拯再刚正不阿,也不敢直接跟太后对上。 所以此时的包拯暂时还不知道在哪里猫着。 春闱的主考,最后定了另一个赵受益非常耳熟的人。 范仲淹。 一听到这个名字,赵受益条件反射地开始背诵: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无他,岳阳楼记此等传世名篇,耳熟能详。 但此时仍是天圣年间,庆历的年号还没出来,范仲淹也不可能因为庆历新政被贬出京,他甚至还没有进入朝堂的权力中枢,只是一个地方上的官员。 此番主考能定下是他,也有几个原因。 第一是他文采超人,在文坛上颇有名望。 第二就是他不结党。 寇准和刘娥虽然自己天天结党,但却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主儿。 太后党和寇相党天天在朝堂上撕得血雨腥风,但他们都不希望再来个第三方搅局。 所以两人一拍即合,把范仲淹从地方上调进京城。 反正这厮不屑于结党,当了主考官也不会和考生眉来眼去,那就是他吧。 赵受益看见这个名字之后,倒是笑了。 寇准和刘娥千防万防,找了这么一个不结党人的进京城。 但是他们不知道,有一种党派,叫做保皇党。 忠于皇帝的事情,能叫结党吗? 赵受益准备愉快地接收范仲淹作为保皇党第一号成员。 第19章谁不喜欢空手套白狼呢…… 范仲淹抵达东京的时候,正是太后党和寇相党的斗争达到微妙平衡,双方暂且偃旗息鼓的中场休息阶段。 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人才,他敏锐地从硝烟散去的空气中嗅到了那一丝残留的火.药味儿。 太后和莱国公之间的勾心斗角,范仲淹并不关心。 在他看来,无论是太后得势,抑或是寇公得势,于天下苍生都没有任何额外的好处,只是一场无益又无聊的厮杀。 稳坐庙堂之高的朱紫权贵们,每日不思如何为民请命,反而把生命孜孜不倦地投入到争权夺利之中。百姓的赋税居然养活了这样一群无用的废人,真是悲哀。 他对此深恶痛绝。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8 这个时候,范仲淹就无比希望小皇帝能够马上长大,马上亲政,终止这种荒唐有害的斗争。 在这个忠君爱国的儒生看来,皇帝的圣明一定能够扫清一切迷障,还太平宇内一个朗朗青天。 可是至少现在,他还是只能捏着鼻子忍受朝堂上的乌烟瘴气,接受太后和寇公的任命,出任礼部侍郎,并在几个月后的科举考试上担任主考官。 范仲淹因此心怀抑郁,闷闷不乐。 某个休沐日,范仲淹在家中闲坐,品读国语。 拒绝了太后和寇公两党拉拢的他正处于一种被同僚孤立的尴尬境地。 然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范仲淹在家中品读国语,自得其乐。 忽然老仆来报:“老爷,外头有一个宫里的公公求见。” 范仲淹抬头,不禁笑了:“你怎知他是宫里的公公?” 老仆回道:“他下巴光溜溜,面色白净得和面团似的,当然是宫里的公公了。” 范仲淹皱眉道:“我自入京以来,立志不掺和党争。同僚宴饮,我都能避则避。如今宫里出来太监要见我,难道是太后要插手科举一事?” 思来想去,他对老仆说:“去告诉门外之人,我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叫他回去吧。” 老仆领命出门,不多时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公公不肯回去,说任凭老爷你得了什么病,看见这张纸也会好了。” 范仲淹将那张纸接到手里,定睛一看,霍然一惊:“怎么是……” 连忙叫老仆将人迎到正厅,自己也回内室换了一身待客的衣服。 原来那纸上盖着一方朱红的印,是“皇帝恭膺天命之宝”。 这个太监是皇帝派来的! 范仲淹换好衣服来到正厅,就见厅中站着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宝蓝色的绸缎衣服,瘦高身材,面白无须,果然是个宦官。 那宦官自称是皇帝面前的太监,名叫刘恩,是奉皇命来召范仲淹入宫的,说皇帝听闻他年少时勤学苦读的事迹,大为感动,要亲自见一见他。 范仲淹身为一介儒臣,能得皇帝召见,自然欢欣鼓舞,于是要换上官服入宫。 刘恩笑眯眯地道:“不必麻烦了,官家要见的是人,不是衣服,范大人这一身就很好,不必更换。” 于是范仲淹就穿着一身布衣入了宫,见到了赵受益。 赵受益新奇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范仲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教科书上的名人。 他打开了范仲淹的面板,看着那逼近100的智慧、道德和忠诚,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他没有找错人,这就是保皇党一号人物的最佳人选。 希文兄,和朕一起建设富强大宋吧! “范卿请起,刘恩,给范卿赐坐。” 刘恩搬了个凳子给范仲淹,范仲淹不卑不亢地坐下了。 见到皇帝了,好激动,但不能表现出来,要淡定,嗯。 皇帝看起来好小,真的只有十二岁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亲政,唉。 赵受益身子微微前倾:“范卿,据说你读书的时候每天只喝一碗粥,吃一点咸菜,是真的吗?” 范仲淹道:“不敢欺瞒官家,臣少年清贫,确实如此。” 赵受益道:“朕明白了。” “范卿如今已富贵了,仍能戒奢宁俭吗?” 范仲淹俯首道:“饭食衣物,只要能够充饥御寒就好。臣如今固然不能像从前一样划粥割齑,但非宾客不重肉,敬惜粮食,臣还是能够做到的。” 赵受益笑了:“范卿,你糊涂了。你方才应该说,你现在仍像从前一样节俭,一天只喝一碗粥。否则朕听说你如今竟也食肉,觉得你不再勤俭,这可如何是好?” 范仲淹愣了愣:“臣不能欺君。” 赵受益点头:“范卿能实事求是,朕很欣赏。因为只有实事求是之人,才是真正能做事的人。”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9 “范卿出身苏州吴县,对江南茶政可有了解?” 范仲淹道:“臣未有太多了解,只知官府在江南设有山场,茶农所出茶叶皆由官府收购,然后卖与商人。亦知如今朝堂上有争论,要易以贴射之法。” 宋时茶政采用官买制度,官府在产茶地设置山场,山场里的茶农称为园户。 官府为园户发放“本钱”,园户用本钱进行生产,所得茶叶除了交税之外都由官府定价收购,不允许私自买卖。 官府从园户手中低价买入茶叶,再高价卖给商人。商人在官府处购入一种名叫“交引”的凭证,用此凭证去山场或者官府指定的茶叶中转地那里领取茶叶。 官府在这种茶叶买卖中充当二道贩子的角色,所得利润甚厚。 然而众所周知,宋朝冗官冗费十分严重,官府挣得再多都不够花,而茶叶作为紧俏的大宗商品,国库收入的大头,自然理所应当地要承担起开源的重任。 之前官府做二道贩子的时候,还需要支出一些成本,比如给园户的本钱,比如将茶叶运送到周转地的运费等等。 而如今朝廷议论的贴射之法,则是连这点成本都不打算出了。 官府不再发放本钱,不再收购、运输茶叶,商人想要买茶,可以啊,来山场里自己找园户买,买完之后再给我官府补一个差价就行了—— 这个差价,就是之前官府从园户手里收购的价钱和卖给商户的价钱之间的差额。 约等于空手套白狼。 此等不要脸的法子自然在朝廷上大受欢迎,如今还没有定下来施行的原因只有一个—— 寇准和刘娥又因为“应该让谁的人去主持贴射法”杠上了。 赵受益点头:“这也算是了解了。其实不瞒范卿,朕之所以召范卿来,就是要将主持贴射法的事情委托给范卿。” 范仲淹大惊:“这……” 赵受益摆手:“朕知道范卿身上还压着主考的担子,放心,茶政一事母后与师傅还在初议,真正实行起来怎么也得半年以后,到时候春闱已经结束,自有范卿用武之地。” 范仲淹迟疑道:“臣谢陛下重用,不知……” 赵受益笑道:“范卿是怕朕做不了这个主?” 范仲淹沉默不语。 他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可是在期待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赵受益道:“范卿以为,如今朝廷上这么多饱读诗书的大儒,为何要千里迢迢地把你从外面调回来,让你当这个春闱的主考呢?” 范仲淹道:“臣不知。” “因为他们已经动弹不得了。” 范仲淹疑惑地看向小皇帝。 “范卿听说过鹬蚌相争的故事吧?” 赵受益慢悠悠地说:“河蚌夹住了水鸟的喙,水鸟啄住了河蚌的肉。两方势均力敌,一旦有一方稍稍退让,就会丢掉性命。所以他们只能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与对方的斗争上,其余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 “如今的太后与莱国公也是如此,两方势力旗鼓相当,在朝廷上互不退让,不分胜负,无论一方打算做什么,另一方都要阻挠,于是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沉沦于这种争斗。” 当然,这也是赵受益精心策划的结果。 让两党的实力空耗在相互斗争之中,他好趁机培植自己的势力。 “之前的春闱主考就是这样。太后想让太后党的人做主考,寇公想让寇公党的人做主考,可是他们两个分不出胜负,不得不互相妥协,去请了一个局外人回来,就是范卿你。而接下来的贴射法也会是如此。” “范卿,你对于两党而言都是局外人,所以当他们再次妥协的时候,就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在你的身上。到那时,你只要稍加争取,主持贴射法就是你的差事了。” 赵受益意味深长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如范卿与朕一道做这个渔翁吧。” 范仲淹的冷汗打湿了脊背,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他听见了什么! 小皇帝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把太后与寇公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啊! 可是,恐惧之余,也有一股兴奋从胸膛里升起。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0 他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了。 他期待皇帝真的能如他所说,渔翁得利,终结这场毫无意义的党争。 “臣,谢主隆恩。” 他重重地叩首,接受了皇帝的安排。 赵受益满意地笑了。 他的保皇党终于有了头目了。 他心情愉悦地吩咐刘恩把这几天整理的有关茶政的文书都给范仲淹拿去——不得不说系统赠送的这个完美ai真好用——让他这段时间在家好好研究,到时候主动请缨,接下这份差使。 送走了范仲淹,赵受益抻了个懒腰,招呼刘恩:“走,咱们去军营找师傅去,给他一个惊喜。” 顺便看看寇准到底把朕的禁军练成什么样了。 第20章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寇准这些日子已经总结出了一套颇有成效的练兵方法了。 他在禁军大营里住了几天之后,就明白了,大宋禁军最大的问题根本不是战斗力的问题,而是军营风气的问题。 所谓战斗力,无外乎是两军对垒之时哪路军队杀敌多嘛,这方面大宋理应占据上风的,因为大宋有比辽国先进得多的武器,有大弩,有铁兵,有护甲,还有粮食。 辽国那边虽然有骑兵,看起来固然是比步兵强得多了,但毕竟骑兵也有自己的劣势,比如养马的耗费大,比如给战马打造护甲的费用高。 一匹战马的护甲耗费的材料能打造好几副人的战甲了。 什么,你说不给马打造铁甲,直接让马在战场上裸.奔? 那马不就让人一下子给扎死了吗! 而且马这东西是个活物,它有自己的脾性,可能比较暴烈,可能比较温顺,也可能比较胆小。 想骑着它上战场,让它成为你的好战友,你得花大精力去驯服它。 然后一个不小心,它还容易死。 总之,一匹适合上战场的马是十分昂贵的,辽国也养不起太多。 之前二十万辽军压境,其中骑兵能有两万就顶天了。 而且宋辽之间的战争基本都是辽攻宋守,辽国兵临城下,宋国在城墙里猫着。 骑兵根本不能用于攻城,毕竟马它不会爬墙,也不可能贡献自己的头槌去撞城门。 宋国又有床弩,又有粮食,能在城门楼上射杀敌军统帅,按理来说,怎么都不应该打败仗啊。 可是宋国它偏偏就能打败仗! 寇准之前一直没有深入了解过禁军士兵们的内心世界,所以一直没琢磨出来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 因为禁军士兵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士兵,只能称之为一群以士兵之名纠结起来的人高马大的小混混,说软脚虾都是抬举他们,毕竟虾脚再软尚有一身硬壳,而大宋禁军除了一张嘴以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硬的。 一群乌合之众,好逸恶劳,拈轻怕重,拉帮结派,寻花问柳。 寇准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在七队实验兵身上总结出了经验之后,他立刻在军营里开始了大改造运动。 首先,是军营里的老弱病残问题。 大宋的军队分为禁军与厢军,禁军身高比较高,负责打仗,厢军身高比较矮,负责干各种劳役。 而大宋皇帝喜欢安全感,于是就不停、不停地扩大禁军的规模,以至于禁军内鱼龙混杂,很多根本不达标的人也被纳入了禁军。 寇准大手一挥,把禁军内凡是身高年龄不符合要求或有疾病残疾的全部清退,只留下真正身强体健的年轻人,并重新编造花名册,分为十二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1 这一下子自然怨声载道,因为禁军的军饷比厢军高得多,还不用承担繁重的劳役,许多人都是走了不少门路才进的禁军,当然不想被清退去厢军。 再加上各级军官吃空饷严重,一大家子的荣华富贵都指望这个,重新编造花名册意味着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谎报人数了,这怎么能行呢,于是层层推诿,命令不行。 而寇准也不愧是寇准,三令五申仍无成效之后,雷厉风行地杀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又以怀柔手段拉拢了一批人,再拿着他哄小皇帝写下的圣旨出来吓唬小兵。半月之后,禁军大营彻底折服在寇相公手下,说一不二。 其中也深深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比如吃空饷吃得最饱的几家高级将领。 这些人恨寇准恨得牙痒痒,几欲杀之而后快。 若不是北侠欧阳春自瀛州一役后一直贴身保护寇准,恐怕寇准此时已经可以下地去当阎王了。 寇准彻底清算了禁军人口之后,发现真是怨不得如今朝廷缺银子缺到要从茶政上再捞一笔了,这冗费也太严重了。 理论上应该有八十万精兵驻扎的禁军大营,占据了可以驻扎一百二十万军队的地盘,却只有五十万的士兵。 其余空下来的地盘上要么住了士兵家属,要么被那些高级将领们拿去盖房子,转手租出去当房东。 租住这些房屋的,有普通的住户,有开铺子的,有开茶馆的,有开饭店的,还有开窑子的。 久而久之,此地竟形成了一片颇为繁华的瓦肆,有几分后世市中心商业街的雏形。 兵虽然少了,兵饷可是没少要,每年这些将领还要和朝廷哭穷,说养兵不易,请朝廷再多给他们拨一些银子。 寇准是不怕得罪人的,但他也深知有些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深究的。 如今皇帝还未成年,太后又跟他不对付,想要彻底清算这些军营里的蛀虫还不到时间。 只能暂且忍下,先把禁军练好,这些将领就先留着,等小皇帝大一些了再说。 于是寇准只是重新核算了五十万士兵的饷银,从今年开始按兵发实饷。 至于之前那么些年的饷银都去哪了,为什么说好的八十万禁军只有五十万,这些事情,寇准都没有发作。 他只是从五十万士兵里挑选出了三十万真正身强体健的壮年人,归为“上军”,然后将这三十万上军都迁到军营里远离瓦肆的那一边,将其余被清退为厢军的士兵安置在瓦肆附近。 其实依寇准本意,这个瓦肆都不该留,一把火烧掉是最好的。 军营附近有这么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太不好戒掉士兵们骄奢淫逸的风气了。 可是等寇准真正去瓦肆里走了一圈,却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瓦肆最开始,只是军营将领建来敛财用的,可是随着时光推移,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这里。 寇准漫步其中时,看见了为生计奔波的小摊贩,看见了沽酒当垆的酒家女,看见了走南闯北的杂耍艺人。 这些人和军官们吃空饷根本没有关系,他们只不过是在汴梁城里万千瓦肆中选取了这一处谋生。 如果将瓦肆烧掉,他们又该往何处去呢? 所以寇准最终决定放任自流。 他出身富贵,但并非不知人间疾苦。 恰恰相反,他比很多所谓寒门出身的士大夫更能对平民的苦难感同身受。 所以他才能够拥有如此隆重的民心。 对于平民来说,他不是最简朴的官员,他生活奢靡,铺张浪费,但他却是最好的官员。 赵受益来到军营时,寇准已经将三十万上军分为十二营训练过一阵子了。 寇准的练兵方法借鉴了当初神仙传授给他的兵书。 所谓军人的天性就是服从,训人其实和训狗一样,都是培养一种条件反射。 只要一个人习惯了服从,那么他就会永远服从。 此时的寇准,正在训练军人的服从性。 所以赵受益在训练场上看到了如此震撼的一幕。 士兵们五十人围城一个大圈,双手背后蹲在地上,每个人身后都贴着一个数字,正中央站着一个人喊数,喊道谁的数字,谁就从地上跳起来。 整个训练场有无数个这样的圈子,炎炎烈日之下,喊数字的声音此起彼伏,士兵蛙跳的身影也此起彼伏……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2 而寇准,坐在训练场边的观战台上,手捧着茶杯,笑吟吟地对赵受益说:“陛下觉得如何?” 赵受益问:“师傅做此法训练士兵,有何深意?” 寇准道:“臣发现了,现在的这些士兵都没太读过书,训练起来十分费劲。别说训练了,有时候连自己的宿舍都找不到。告诉他你是十一营二排七伙第四宿舍三床的,他在军营里绕一下午都找不着自己的床在哪。这是不会数数,臣现在用这种方法训练他们,不仅能让他们反应更加敏捷,还能教会他们数数。否则三十万人连数都不会数,何谈训练,何谈管理。” 赵受益点头:“原来如此,朕明白了。” “对了,朕来找师傅,是为了请教师傅一件事的。” 寇准疑惑道:“什么事情?” 赵受益歪头:“师傅,母后说过几天要朕去录囚,什么是录囚呀?” 寇准疑惑了一下,恍然大悟:“瞧我,最近忙着军营的事情,把这件大事都给忘了。” “到底什么是录囚呀?” 寇准沉吟道:“其实陛下尚且年幼,原本不该着急这些事情。只是今年情况有些特殊,各地多灾多难,北边又有契丹入寇。只能委屈陛下了。” 赵受益道:“朕不委屈,只要师傅教朕如何做。” 寇准道:“所谓录囚,就是请陛下到开封府大牢里面见囚犯,如囚犯有冤情,则请陛下为其做主。毕竟官府办案,难免有疏漏,或官吏徇私枉法,冤枉好人,则民众有冤无处诉,只能寄希望于陛下了。今年天灾人祸频仍,却不好再大赦一次天下,只能请陛下亲身录囚,以安天下民心。” 赵受益心道,这倒不忙,不就是有冤狱么,等过几年朕把包拯搞到手,让他去坐镇开封府,朕就不信还能有什么冤情了。 “可是,朕又如何知道那人确实有冤,还是在骗朕?” 寇准笑道:“陛下圣明威严,怎么可能有人敢对陛下撒谎。陛下只要用心去看去听,自然不会被人蒙骗。” 第21章武曲星君狄青 赵受益没骗寇准,刘娥是真的打算把他送去录囚。 虽然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皇帝丢去和凶神恶煞的囚犯们打交道这种事情太过危险,可刘娥却不得不这么做。 原因还要从宋真宗与辽国的关系说起。 辽国是一个草原部落演化而成的国家,保存了比较多的封建迷信内容。 比如辽国皇帝皇后每年到处打猎,猎物本来是被他们硬生生打下来的,但他们非得说成是上天赐予的。 而宋真宗自澶渊之盟以后对辽国大为忌惮,于是他就想了一个绝妙的方法来震慑辽国:搞封建迷信活动。 泰山封禅,天书事件,都是在澶渊之盟之后搞出来的。 这些封建迷信活动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不说,还劳民伤财,百姓可不懂什么震慑辽国,也不懂什么受命于天,百姓就知道,黄河年年发大水,朝廷不花钱修河道,反而去建寺院道观,还一座接一座地建,每年打醮做法的钱都够修座大坝的了。 宋真宗驾崩前,皇家的名声在民间跌落谷底。 提起皇帝,都一脸嫌弃地皱眉。 好容易宋真宗死了,换了新皇帝上位。 可新皇帝不也是老皇帝的儿子,换汤不换药,老百姓对皇帝的好感度还是那么的低。 再加上这新皇帝一继位滑州河道又决口了,北边契丹也不安分,朝廷用兵需要钱,羊毛出在羊身上,百姓们手里的钱本来就不多,现在又少了几分,自然对这个新皇帝也没什么好气。 刘娥明白百姓对皇家有怨望,也明白这是自己那死鬼老公自找的。 宋真宗驾崩后,她立马把那部搅得中原大地血雨腥风的天书跟他一起埋了,又趁机取消了大部分耗费颇大的宗教仪式,并不许宫里宫外再新建宫观。 就连她和小皇帝的开销都能省则省,衣服一天都只换一套了。 能做的刘娥都做了,可败坏的民心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挽回的。 就连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也没能让京城百姓对皇家有个好脸子。 刘娥头都大了。 挽回民心不是朝夕之功,她也只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3 大赦天下不能经常赦,国库里没有钱税赋也不敢减,也就只能让皇帝去录囚,给囚犯们平反冤假错案,刷刷平民好感度,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 所以刘娥特地挑了个良辰吉日,给小皇帝穿了身稍显朴素的便服,让刘恩领着他往开封府大牢去了。 皇宫里有天牢,开封府有地牢。 天牢不是建在天上的,地牢却是实打实建在地底下的。 所谓天子录囚,并不需天子本人亲自往地牢里去。 想来也是,地牢里阴暗潮湿,还生有蛇虫鼠蚁,万一有个什么东西咬了皇帝一口,那如何得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天子本人只需在开封府内端坐,由随行的刑部、大理寺、开封府的官员们去翻阅文书卷宗,核查一下有没有冤假错案——大体上只是装装样子,根本也查不出什么来。 然后皇帝和官员们就可以趁着天色还早打道回府,由记录起居注的史官记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天子录囚。 京城乃至天下的百姓们也就会知道,天子录囚了,天子是个心系下民疾苦的好天子啊! 至于真正的地牢,在整个录囚的过程中,是没有人会去的。 真正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囚犯,是不会见到任何一个官员的。 毕竟官员们都是国之栋梁,万一这些穷凶极恶之徒铤而走险,伤到一个两个的,我朝廷不就无人可用了? 赵受益乘坐着步辇,由刘恩陪同,从正门进入了南衙开封府。 从皇宫到南衙,一路走来,街面上看不到一个平民,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只有皇帝出行的雅乐一路盘旋飘荡,声入云霄。 平日里三品大员出行尚且要百姓肃静、回避,鸣锣开道,净水泼街,何况是皇帝。 皇帝銮驾将要行过的街道早三天就清好了场,打扫干净街面,用丝绸结成帷幕,从宫门一路到开封府正门。 这些丝绸,也只能用这么一次,等皇帝从开封府回宫了,就可以扔掉不要了。 赵受益坐在步辇里看着这样的场景,心里竟有些发笑。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爱惜民力,勤俭朴素。 皇帝入了开封府,主管刑狱的开封府、刑部、大理寺官员们早就到了。 他们刚想像之前无数次录囚时一样,告诉小皇帝,卷宗没有任何问题,就被一声炸雷震晕了脑袋。 小皇帝说:“朕要亲入地牢,探问系囚。” “陛下,不可啊!”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权知开封府的吕夷简,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请陛下收回成命!” 其余的官员马上跟着吕夷简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受益看了吕夷简一眼。 他记得这个人。 和太后党走的挺近,与寇相党也暗地里勾搭,算不上是哪一党的人,大概是个墙头草。 面板上十开头的道德和忠诚也能说明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俊杰。 赵受益肃然道:“朕此番录囚,太后、莱国公皆知。自古帝王录囚,皆是为了讯察罪犯、探知冤情。如今罪犯皆在地牢,朕不亲入地牢,如何能见到囚犯?难道吕卿要把囚犯一个一个提到朕面前来不成?吕卿不怕麻烦,朕还怕走失了罪犯呢。” 吕夷简只是低头:“臣不敢。” 赵受益又道:“更何况查看地牢的状况也是录囚的一部分,吕卿执意阻挠朕入地牢,难道说开封府的地牢已经被水淹了,吕卿才不愿意被朕看到?” 地牢建在地底下,地势低洼,防水措施不到位极容易被淹。宋时又没有人道主义关怀一说,几场暴雨地牢变水牢的并不罕见。 而淹死囚犯是主管官员的极大失职,是可以丢官的重罪。 吕夷简闻言急忙道:“绝无此事,请陛下明察!臣一片忠心……”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4 赵受益打断道:“好了,吕卿,你是开封府尹,就由你带朕去地牢吧,也让朕看看你的政绩。” 吕夷简咬牙:“是。” 开封府的地牢与赵受益在后世经常在创业致富栏目看到的室内养殖场十分相似,一个宽阔的地下空间里排列着数排铁笼子,每两排铁笼之间有一条不宽不窄的走道,最中间的走道是其余走道的两倍粗细。 吕夷简手执火把,轻声说:“陛下,这就是开封府地牢了。” 地牢里常年弥漫着一股霉味儿与屎尿的臭气,他以前从没来过这儿,现在才在这里待了一小会儿,就已经受不了了,恨不得飞奔回地面狠狠地呼吸新鲜空气。 小皇帝道像是闻不到这种气味一样,笑眯眯地道:“吕卿,叫人给咱们搬几张桌椅板凳下来吧。咱们还要在这里待不少时间,没地方坐可不行。” 吕夷简呼吸一窒,自己回地面吩咐下人去搬桌椅板凳,东西到了之后才又回到地牢。 等吕夷简的功夫,赵受益已经确定了今日录囚的计划。 这一处地牢大约关押了六百多名犯人,指望他一个一个事无巨细地听他们诉说冤情这不现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他顶多能在这里逗留十个小时,也就是说平均每名囚犯只能分到一分钟的时间。 非常时期非常对策,赵受益决定用金手指作弊。 他准备让吕夷简将所有囚犯分为十人一组,每组囚犯同时带到他的面前来,由他同时查看囚犯的面板。 因为他的系统最多支持同时打开十人的面板。 道德指数低于二十的,重打一百大板,打死了不管。因为道德低于二十已经有很严重的反社会反人类倾向了。 二十到五十的,维持原判。 五十到六十,减一等罪行。 道德指数六十以上,当场释放。 这不是科学的审案方法,但这是赵受益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来的方法。 在真正有能力去改变什么之前,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很快吕夷简带着桌案座椅和地牢花名册回来了。 赵受益命吕夷简将囚犯按照花名册上的顺序,以十人一组,依次带到他的面前。 吕夷简领命而去,不多时第一组的十个人已经带来了。 赵受益仔细查看他们的面板,看完之后发话:“左一杖一百,右三减一等,其余维持原判。” 刘恩帮他将名字与处理结果记下,等待录囚结束,一起处置。 “左二杖一百,左三减一等,其余维持原判。” “左二减一等,右二杖一百,其余维持原判。” “左一、左三,右一杖一百,其余维持原判。” “左一杖一百,右一减一等,右三……” 赵受益忽然愣住了。 刘恩见他久久不语,小声提醒他:“官家,官家?” 赵受益又一次刷新了右三的界面,而那界面依旧坚.挺地显示着:道德值:100 这个人的道德值是满的。 赵受益又去看这人的其余数值,发现从智力到武功,他的所有数值,都是满分一百。 而且这个人还有武将属性,他的力勇敏势四项属性,都是满值。 又去看他的名字,果然,他的名字是狄青。 旁边还有一个括号,括号里用飘红的大字标注着:武曲星。 赵受益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孩,热泪盈眶。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5 朕的军队,有救了。 第22章想不想做朕的表弟 赵受益按捺下内心的激动,装作不经意地道:“咦,怎么还有一个小孩?” 他指着狄青问吕夷简:“吕卿,开封府地牢里怎么还有这样幼小的囚犯?他是犯了什么罪行才被关在这里的?” 吕夷简当然不清楚这种小事,但直言不知又显得他这个开封府尹无能,只好回道:“回官家,这世上人心险恶,官家切莫看他幼小,就心存怜悯。须知有些黑心之人虽然年纪小,却也能做出弑父弑母的恶行来。” 赵受益看着吕夷简那不到二十的道德值,心道,你个反人类的玩意儿还有脸说别人黑心,人家的道德值是你的五倍还多啊。 早晚得寻个由头把你弄下去。 他又看向狄青,笑道:“朕倒不觉得他是此等罪大恶极之人。” “那小子,将头抬起来,和朕说说,你为什么下狱。如有冤情,朕替你做主。” 狄青抬起头来,摇了摇头:“回官家,草民没有冤情。” 他已知道这个人是皇帝,是来给受冤屈的人做主的。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冤枉,所以也不必说出来。 他在牢里打听过了,像他这种与人斗殴进来的犯人,因为有力气、有血性,所以大多会被在脸上刺字,然后充军。 他现在在开封府大牢里,如果被刺字,很可能就会直接进入禁军。 禁军有米粮,旱涝保收,常驻京城,对于他这种出身的人来说,是极好的出路了。 反正他不在乎脸上是否被刺字,也不在乎后代是否永世只能是军籍。 而且他虽然年纪小,但有一把子力气,听闻契丹入寇,也很有投军报国的志向。 只是还没等他去投军就被捕入狱了…… 赵受益笑道:“朕问的是你为什么入狱,你却只告诉朕你没有冤情,这是答非所问。至于你是否冤枉,听了你的陈述后,朕自然会判断。” 狄青张口正要回答,吕夷简在一旁道:“回官家,此子是坐与人斗殴被捕的,按律应该刺字充军。他本是西河人,如今正好禁军招人,西河长官就将他押解进京,等着入禁军。” 赵受益抬头看向吕夷简,笑道:“原来吕卿知道他为什么入狱,那朕刚刚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答?” 吕夷简愣了愣:“这……” 当然是因为这是他趁着小皇帝和那小儿说话的功夫偷看案卷才知道的啊! 他堂堂开封府尹,一个小孩儿为什么入狱,难道也要他亲自过问吗? 赵受益道:“吕卿既然对朕的问题清楚得很,却避而不答,专挑一些教训小儿的大话说给朕听。怎么,吕卿难道觉得朕是你的晚辈,所以特来教训朕的不成?” 吕夷简大惊,连忙跪下叩头:“臣万万不敢啊陛下!臣只是觉得陛下久居深宫,或许没见过此等人物,所以才为陛下说明一二,万不敢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啊陛下!” 赵受益冷笑:“朕虽久居深宫,受的却是太后与寇相公的教导。此人虽身陷囹圄,却也是朕的子民。朕接见自己的子民,也要你从旁引导?那朕究竟该怎么当这个皇帝,是不是也要你引导一二?” 吕夷简大汗淋漓,连连叩头:“臣不敢,臣不敢!” 心中却恨死了这个无事生非的小皇帝。 赵受益道:“朕看吕卿不是很适应此地气味,若是不想呆在这里,可以先行上去。” 吕夷简如何敢把皇帝撇在这里自己上去,只得退到一旁去了。 赵受益冲着吕夷简撒了一会儿闷气,又转过头来对狄青说:“你不要怕,朕在这里,尽管将你的案情一一说来。放心,无论如何,朕不会怪罪于你。” 狄青偷偷看了赵受益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还没入狱的时候,就听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 太子比他还小上两岁,今年还不到十四,看起来小小的,却自有威严,连府尹大人都怕他。 他低声道:“我是西河人,我哥哥与人斗殴,伤了人,那人家里报了官,要拿他。哥哥就让我替他入了官。”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6 赵受益皱眉:“荒唐!你哥哥自己犯下罪行,怎么能让你来顶替!你那里的官长就这么放任自流了?” 狄青道:“父母年迈,我还没有成年,全赖哥哥奉养。如果哥哥入狱,则父母无人供养。官长是个好官,允我替哥哥顶罪,给老父老母留了一条活路。” 赵受益深吸一口气,冷笑道:“这倒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了。” 看看吧,在大宋朝廷,这种官员,居然都能算是个好官了。 他忍着胸中的烦闷,一点一点地给狄青分析:“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能与人斗殴惹出官司来,想必性格鲁莽,暴戾恣睢。就算此次放过了他,让你顶了罪,你那老父母似乎有了个依靠。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哥哥迟早还会再犯事,难道你家还有一个弟弟给他顶罪不成?到头来你父母还是没人奉养。就算你那官长好人做到底,从此你哥哥无论犯什么事情都不去追究他,像他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安心奉养父母?” 狄青默然。 赵受益又叹了一口气:“你那官长如果当真想做个好人,就该将你哥哥下狱,再帮扶你一些银钱,让你自立门户,奉养父母。你为兄长顶罪却不见一丝怨色,可见仁孝。眸清神正,可见坚毅。两三年之后,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到那时候,你父母才叫有了依靠。你那官长,不过是自己怠惰慵懒,尸位素餐,又想搏一个宽以待下的美名,大笔一挥,就让你给你哥哥顶了罪。看着像个好人,其实是个毒瘤。” 眼看着狄青都要被说得自闭了,赵受益问他:“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朕是不可能将一个无辜之人当作罪犯来定罪量刑的。” 狄青咬牙,叩头于地:“狄青愿投身军旅,为国效力!” 他想明白了,即使没有为兄长顶罪这回事情,他也愿意入军,保家卫国。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在军队里的。 军营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赵受益问:“那你的父母呢?怎么办?” 狄青思量许久,道:“哥哥虽然鲁莽暴躁,但还是有一片孝心,不会苛待父母。等我出人头地之后,再将父母接到身边尽孝也不迟。” 赵受益愣了一愣,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朝有禁军八十万,厢军二百余万,你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儿,大字不识,怎么敢说出人头地!” 笑完了之后,又说:“但你有这一份心,难能可贵。我大宋国就是需要像你这样的热血男儿来保卫。朕今日要赐你个恩典。你且在这里等着,朕处理完录囚的事情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狄青惊讶地看着他。 赵受益冲他挥挥手:“赶快退到一边,不要耽误朕办正经事。” 有金手指的助力,录囚工作顺利进行。一个多时辰后,赵受益将六百多个囚犯的处理方式都决定下来了。 大部分人维持原判,少部分人杖一百,只有凤毛麟角的几个人因为道德值够高,可以当场释放。 行刑的场面太血腥,赵受益没有兴趣看,带着刘恩和狄青出了地牢。 吕夷简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赵受益余光看着他,心里又是一阵纠结。 他是真的不想再让吕夷简好好地当这个官了。 虽然正经历史上的吕夷简没有做出过什么特别祸国殃民的事情,但他现在身处魔改版历史,武曲星君都下凡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唯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金手指。金手指说吕夷简道德不到二十,那他就不太放心让吕夷简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悠。 须知吕夷简虽然只是权知开封府,但这只是他的职责之一,他身上还挂着参知政事的职位,位同宰执,是个举足轻重的高官。 这么重要的职位,让一个很可能有反人类倾向的人把持着,赵受益实在不放心。 别看寇准和刘娥现在闹成那样,但人家道德值可不低,都在四十往上。 比普通人可能低了点,放在满朝公卿里,那可是鹤立鸡群的有良心了。 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有点原则的。 起码不会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外族,也不会打开山海关喜迎外族入侵。 所以赵受益才能放心地让他们搞党争。这要是换个吕夷简这样的人,不说别的,赵受益都怕自己哪天被他打包送去辽国换王位了。 可如果处理了吕夷简的话,他现在的位置谁来坐? 参知政事,开封府尹,可都不是小官。 一定要一个有名望有能力的人来才能镇得住场子。 但是赵受益不敢把这个位置给寇准或者刘娥的人,一旦他们中的任何人掌握了这个位置,都会打破他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两党平衡。 如果找一个既不是寇党也不是刘党的人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7 赵受益几乎瞬间就想到了范仲淹。 可是范仲淹现在负责着科举不说,来年还得去江南负责茶政改革,哪里腾的出手来当开封府尹? 要让范仲淹来当开封府尹,就得另找人负责茶政改革。 茶政改革牵扯到的利益太大了,非得一个清如水、廉如镜、冷如冰、利如剑的人才能当此大任。 这个节骨眼上哪找这么个人去。 所以赵受益只得对吕夷简笑道:“朕今日言语重了,吕卿莫怪。” 吕夷简知道这是赵受益递过来的台阶,赶忙就坡下驴,连道不敢不敢,一时间君臣和乐,其乐融融。 从开封府出来后,赵受益就让狄青上了他的步辇。 步辇七拐八拐,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大门前停下了。 赵受益看着大门匾额上的“南清宫”三个大字,转头对狄青笑眯眯地道:“你既然姓狄,那想不想做朕的表弟?” 第23章包大人到—— 狄青惊异地张大了嘴:“这……我……草民……” 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回话。 皇帝让自己当他的表弟? 可是…… 可是他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吧! 赵受益笑眯眯地:“你或许不知朕的身世。朕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而是如今所称八贤王的儿子,母妃是八王妃狄娘娘。只因先帝无子,才过继朕来承统。狄娘娘姓狄,你也姓狄,也是有缘。怎么样,你要不要当狄娘娘的侄子,朕的表弟?” 狄青犹豫许久:“草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受益道:“朕第一眼见你时,就觉得你并非池中之物,早晚要一飞冲天。你既决心从军,保家卫国,朕便给你指条明路。你认狄娘娘为姑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南清宫。朕会为你访求名师,教给你做将军的本事。等你学成之后,就可以为朕效力了。” 狄青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赵受益奇道:“这是何意?” 狄青道:“草民要认狄娘娘为姑母,要学成之后为陛下效力。但草民不要住进南清宫。” 赵受益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南清宫正门:“你不喜欢这个装修风格?” 狄青坚定地道:“做将军的本事,不是住在南清宫里和师傅学来的,而是从小卒做起,在战场上一步一步领会来的。草民听说莱国公正在禁军大营训练新兵,请陛下允许草民跟在莱国公身边。”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添了一句:“草民钦佩莱国公的为人,但陛下对草民有恩,草民已决心为陛下效死。草民这一生,也只会忠于陛下。” 赵受益忙笑道:“这是什么话,莱国公是朕的老师,师徒之间,何分你我。更何况,朕一开始打算为你去寻访的名师,就是莱国公啊。你既然自己有打算,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他早就打算挖到狄青之后叫寇准给他当老师了,毕竟纵观整个大宋,文治武功足以担任武曲星君老师的人,恐怕只有这么一个了。 只是他原本打算让寇准上门做家教来着,但既然狄青愿意投在禁军之中,赵受益也不拦他。 反正他也不怕狄青和寇准勾结在一起对他不利。 他就算不相信武曲星的为人,也该相信那满值的道德与忠诚。 他选中了狄青,狄青也选中了他,自然不会背叛。 “走吧,去见你姑姑。” 步辇停在南清宫外,赵受益带着刘恩和狄青一起进去找狄娘娘。 狄娘娘最近迷上了礼佛,不在正殿起居,只在偏殿佛堂里终日诵经。 赵受益猜测,她应该是在为李妃祈福。 狄娘娘和李妃少年相识,情谊甚厚,不然也不可能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抚养李妃的儿子,更不可能在李妃还朝后主动放弃身为皇帝生母的尊崇地位帮助李妃母子相认。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8 日前冷宫失火,外人不知李妃假死出宫,只知道这一把火烧死了冷宫里所有的人。 自然也包括十几年前生下妖孽的李娘娘。 狄娘娘心中悲痛,却不敢叫别人知道,只得借为皇帝祈福之名每日诵经,为李妃求一个来生顺遂。 赵受益到南清宫时天色将晚,正是狄娘娘做晚课之时。 听说赵受益来了,狄娘娘并未立刻接见,而是请赵受益先在正殿等待,等她礼完佛再出来相见。 赵受益刚在正殿坐定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疾奔而来,伴随着惊喜的呼喊:“二哥儿!二哥儿!” 他一抬头,赵允熙如炮弹一般直冲进殿门:“二哥儿!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赵受益起身相迎:“兄长慢些,别摔倒了。” 话音未落,赵允熙脚下一滑,“碰”一下狠狠摔在地上,他也不叫疼,飞快地爬起来,仍是朝赵受益冲过去:“二哥儿!我好想你!” 赵受益接住扑过来的赵允熙:“兄长,受益也想你了。” 赵允熙紧紧地抱着赵受益:“二哥儿,你终于回家了,我要去宫里见你,爹爹和娘娘都不让,我好想你……” 说着竟然抽噎了起来。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和二哥儿离得这么近了。往常皇家赐宴的时候,二哥儿都离他好远好远,看都不看他。他想和二哥儿说话,都只能回家之后悄悄地说给自己听。 赵受益腾出一只手来给他擦眼泪:“兄长别哭了,别哭了。” 赵允熙擦干了眼泪,刚想和二哥儿讲他离开之后王府里发生的趣事,就听见一声呵斥:“放肆!还不放开陛下!” 狄娘娘快步走来,拉开赵允熙,向着赵受益跪下:“犬子无状,冲撞陛下,请陛下恕罪。” 赵允熙呆愣愣地:“阿娘……” 狄娘娘并不看他,只静静地跪伏着,等待赵受益发话。 赵受益叹了口气,扶起狄娘娘:“娘娘快请起。朕与世子毕竟是骨肉兄弟,一旦相见,世子真情流露,岂能以礼法拘之。横竖这里是家宅后院,咱们便只论兄弟,不论君臣。娘娘是我的母亲,世子是我的兄长,快请起身吧。” 狄娘娘这才起身:“臣妇谨遵圣谕。” 赵受益请狄娘娘与他一同坐在殿内上首的座位上,狄娘娘推辞再四,才轻轻地坐了,身子依旧躬着,准备随时下座行礼。 赵允熙站在她的身边,不再哭泣,沉默无语。 赵受益道:“朕今日来找娘娘,是为了请问娘娘一件事情。” 狄娘娘道:“陛下尽管吩咐,臣妇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受益道:“朕听闻娘娘所出身的狄氏乃是衣冠旧族,于晋、陕一代颇有生蕃。朕今日遇见一个汾州狄氏之人,不知可否请出狄氏家谱一观,恐怕他是娘娘的同宗。” 狄娘娘道:“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赵受益召狄青上前:“就是他了。” 狄青此时刚从地牢里出来,没来得及梳洗更衣,狄娘娘也不嫌弃,让他上前,细细观看他的面目,忽然问道:“你家曾祖名讳是什么?” 狄青茫然,小门小户,活着就够不容易的了,哪里知道自己曾祖父叫什么呢! 赵受益朝他使眼色,示意他随便编一个就行了。 狄青道:“曾祖讳明。” 狄娘娘热泪盈眶:“是了,这就对了!” “臣妇曾听父亲说过,当年祖父有一个兄弟,战乱之中走失了,从此再也没找回来。祖父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让子孙后代谨记于心,寻找这一支失散的血亲。” 她抚摸着狄青的面庞:“再不会错了,看看这眉眼,和祖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可叫我们好找啊!” 言毕,抱住狄青,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受益不由得感叹,看看,什么叫专业演员的素质,像赵允熙之流,真得跟他娘好好学学。 认亲的戏码演完之后,赵受益就把狄青托付给了狄娘娘,约好过几天再来给他这个新认的表弟安排去处,在这之前,狄青就暂且住在南清宫。 没错,狄青最后还是成了赵受益的表弟。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59 狄娘娘问他今年多大了的时候,他说今年十一岁。 皇帝想当他的表哥,就让他当吧。 反正他从小营养不良,长得矮,说他不到十岁也有人信。 赵受益倒没考虑那么多……他本是个穿越者,思想上是个成年人,看见这种小孩下意识地觉得对方应该比自己小,哪能想到狄青竟然还比他大了两岁呢。 安顿好狄青,赵受益趁着天还没黑回了宫,准备迎接来自刘娥的狂风暴雨。 他在开封府做的那些事,包括带了一个小囚犯回南清宫,刘娥应该都知道了。 刘娥应该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罚他不许吃饭什么的,但赵受益不后悔。 武曲星君啊!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 出乎意料的,刘娥竟然没有发作。 赵受益去见刘娥时,刘娥正在批阅公文,听说他竟然亲自接见囚犯,还认了一个表弟之后,头也没抬:“知道了。皇帝做的很好。” 赵受益一头雾水地回了自己的寝宫,问刘恩:“太后这是怎么了?” 刘恩的情报网已经覆盖了整个皇宫,虽然本人跟着赵受益去了开封府,但皇宫里的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刘恩说:“太后刚刚见了吕夷简。” 这吕夷简脚程挺快啊。 “然后呢?” “吕夷简和太后禀明了今天发生的事情,然后太后问他,吕武是怎样人。” “他怎么回?” “吕夷简回,吕武是汉唐之罪人。汉唐基业,险些断送吕武之手。” 刘恩给赵受益奉上一杯热茶:“然后太后就让吕夷简回了。吕夷简又去见莱国公,莱国公没见他。” 赵受益喝了一口茶水:“朕知道了。” 吕夷简在他这里碰了钉子,知道皇帝不待见他,生怕皇帝把他怎么样,于是打算给自己找个靠山。 现如今的靠山只有那么两座,吕夷简应该打算去抱刘娥的大腿。 可是他这几年的墙头草行为导致刘娥不能轻易信任他,所以刘娥想让他给个准话。 你到底是怎么看吕武二人的,又是怎么看正在行吕武之事的本宫的。你要是觉得吕武好,那本宫就收下你的投诚。你要是觉得吕武不好,就立马滚蛋。 你想持保留意见?本宫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有保留意见? 一旦吕夷简说出这个答案,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游离于两党之外。 说吕武好,那你就是彻底的太后党。说吕武不好,那你就彻底上了太后的黑名单。 不能后悔,不许回头。 太后不收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得罪了皇帝打算找太后庇护,那你也得让太后看到你的诚意。 吕夷简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了后一种答案。 他是想要太后庇护他,但他不打算给自己彻底地打上太后党的烙印。 那样太危险了,因为太后迟早会死在皇帝前面。 而莱国公恐怕比太后死得更早,所以吕夷简在寇准和刘娥之间选择了命比较长的那个,打算在太后的庇护下苟到皇帝把他给忘了,太后薨了之后平滑过渡到保皇党。 说白了,他打算把刘娥当千斤顶来用。 刘娥哪能给人当千斤顶呢,所以吕夷简怎么进宫就怎么出宫了。 出宫之后,吕夷简又打算请寇准来当这个千斤顶,结果寇准直接不见他了。 赵受益笑道:“你说这个吕夷简,本来只是朕一个人想让他挪挪位置,结果现在三家都想让他下去了。” 刘娥是不用说了,得罪狠了。寇准也不可能把刘娥看不上眼的人往自己怀里搂,吕夷简又占据着那么重要的位置,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寇刘二人联手让他下台。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0 吕夷简下台了,谁来顶他的位置呢。 范仲淹。 大概只有范仲淹可以。 赵受益头都大了。 范仲淹顶了吕夷简的位置,谁来顶范仲淹的位置? 茶政改革还改不改了? 茶政不改,朝廷哪来的钱给寇准练新兵啊? 别以为他不知道,寇准的三十万新兵顿顿吃肉,伙食费是原来的十倍还多。 听说最近还要给他们建新操场,打造运动器械,天天堵着户部要钱,拿不出钱来,户部尚书都差点被寇准拿去祭旗了。 茶政不改,这一块的亏空永远填不上。 茶政要改,谁去改? 纠结来纠结去,春闱到了。 此时是天圣二年三月,科举放榜了。 赵受益亲切地称之为:高考发分了。 一百五十四人进士及第,四十六人同进士出身。 他这个皇帝端坐崇政殿上,听着传胪一个一个唱名。 这个进士不错,智慧七十九,但野心低点,只有二十多。野心太低不好办大事,这辈子也就是个知县了。 这个进士智慧有点低,五十二,不知道咋考上的。武力倒是挺高,七十三。兄台,你武转文的吧。 这个进士的智慧一百,武力一百,道德一百…… 赵受益腾地坐直了,果然,传胪念道:“庐州包拯——” 我去,活的包青天!活的! 文曲星君下凡啦! 第24章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赵受益看着站在进士队伍里的包拯,心潮澎湃。 包拯啊,这可是包拯啊! 谁还不是看着包青天长大的呢! 童年最初的男神啊! 现在的包拯还不是后世影视作品里中年人的样子,而是才二十出头,年轻得很。 他身形高挑,足足高出其他进士一头有余,肤色微黑,面容肃穆,额头一弯月牙,奇人异相,站在一群喜气洋洋的新科进士里显得鹤立鸡群。 在赵受益看来,他倒没有后世传说里那么黑。 包拯这个肤色,放在成天日晒雨淋的武将群体里是再正常不过的,还自带威严加成。武将嘛,皮糙肉厚,不如文官白皙。但放在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里,就难免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了。 说到武将,赵受益又想起把狄青送去禁军大营的那个下午了。 他初见狄青时,对方刚在开封府地牢里蹲了一段时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赵受益把他托付给狄娘娘就回宫了,压根没见过狄青洗干净脸的样子。 等他终于抽出空来去南清宫接狄青去禁军的时候,被他的本来面目惊得愣在了原地。 好一个唇红齿白、琼林玉树般的美少年! 狄娘娘会打扮小孩,给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小袍子,头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站在庭院里,映衬天光,身后的红墙绿瓦、鲜花嫩柳都黯然失色。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1 以至于赵受益把他送到寇准手上说这是狄娘娘新认回来的侄子,想入禁军谋个出身,请莱国公多关照的时候,被寇准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注视了好久。 感觉他似乎误会了什么呢。 但狄青会用自己的本事向寇准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空有一副皮囊的娇弱公子。 不过这一对文武曲星也太有意思了,武曲星长得文弱秀气,文曲星长得威武雄壮,不知道是不是投胎的时候交换了肉.身。 皇帝在崇政殿上赐完出身后,这一百余进士就正式步入官场,等待各部授官了。 赵受益人微言轻,在进士授官方面插不上什么话,大部分都由寇准和刘娥拍板,他只通过范仲淹插手了一件事情。 就是包拯授官的事情。 包拯此次不在一甲前三名之列,盖因他年纪太轻,刘娥有意压他名次的缘故。但他的文章做的不错,在二甲里也是名列前茅的。 他学问好,又年轻,寇准和刘娥都是有意重用他的。 但他太年轻,又让人担心他不稳重,没有办事经验,所以最后定下来的任命是去江南某县做知县。 该县物产丰饶,官民和睦,最容易出政绩。外放个几年,有了官声名望,顺顺当当调回京城,再过几年,年近不惑,就可以做宰臣了。 这是寇准与刘娥爱护后进的好意。 奈何这个好意,包拯他不领情。 包拯接到任命之后,收拾好包袱行李,直接辞官了。 问他去哪,他说要回老家。 回老家孝顺父母,这个官我不做了。 这就叫人十分疑惑了。 你不愿意做官,你考什么科举啊? 你耍着朝廷玩呢? 寇准和刘娥都被气得不轻——本来一番好意要提携后进,结果后进闹了这么一出。 这是嫌官小了?还是嫌弃我们这些老前辈啊? 但赵受益明白,这些都不是包拯辞官的原因。 他辞官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和别人说的——父母年纪大了,他要回家孝顺父母。 没别的原因。 包拯是老来子,母亲年近五旬才生下他。别看他现在不过二十出头,父母可都已经垂垂老矣。 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寇准和刘娥两个浸淫官场数十年黑了心肝的老政客,是不会理解这么简单纯粹的孝心的。 因为想让父母骄傲,所以参加科举,搏一个名次。又因为父母年老需要照顾,所以辞官回家。 多么感天动地的孝子之心,不知道别人感不感动,反正赵受益不感动。 到手的文曲星君,我还能让你飞了? 你兄弟武曲都乖乖认我做表哥了,你还能往哪跑? 想得倒是挺美! 身为文曲星,就要有为建设富强美丽新大宋的伟大事业献身的觉悟! 汝父母吾自养之,汝毋虑也! 于是赵受益请范仲淹去给包拯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工作,从先天下之忧而忧谈到后天下之乐而乐,再谈到当今圣明天子礼贤下士三顾茅庐诲人不倦,这位进士你生逢圣朝不打算为国效力吗? 范仲淹是文坛领袖,也是包拯暗自崇拜的精神导师。 被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又听说小皇帝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感动得都落泪了,已经打算把他父母接到京城由宫里奉养之后,大为触动,有忠臣得遇明主之感,当场拍胸脯,父母到了京城,我包拯就出仕。 庐州地处江南,走水路比陆路快些,从大运河一路往北,没到端午,包拯的爹娘就已经被妥善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宅院里,包拯本人也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2 当然,原先江南知县的美缺是没了。 范仲淹帮忙引荐安排,最后包拯得以出任言事御史一职。 言事御史负责风闻奏事,也就是专门抓各路官员的小辫子,告到朝廷上。 地位不高,权力不小,一般都由刚入仕途的年轻进士担任,包拯能够得到这个职位,还是多亏他科举考试排名靠前。 得知了这个安排之后,赵受益满意地点头。 包拯这么个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个性,实在是太适合这个职务了。 果不其然,包拯上任不到半个月,就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呈上了一封万言奏章,痛斥如今朝廷上种种弊事,从三冗问题骂到太后专权,从皇帝软弱骂到言路不畅。拢共朝廷上就这么点人,就没有一个是他不骂的。 偏偏他骂得还有理有据,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刘娥被他气炸了肺,又碍于祖宗家法,不以言论罪,挨了骂也只能忍着,于是就把吕夷简贬到了崖州当司户参军。 没错,包拯的这一篇万字长文,抽出了一千四百字专骂吕夷简。 其实这一千四百字也不算很出挑,骂寇准和刘娥加起来都快到六千了。 但谁让他撞在了刘娥的枪口上,就委委屈屈地收拾行李往雷州去了。 送走了吕夷简,他空出来的位置得有人顶上。 寇准和刘娥一番扯皮之后,终于还是把这个空缺给了范仲淹。 既然自己的人得不到这个位置,也不能便宜了对方的人,干脆找个无党派人士来。 范仲淹走马上任以后,茶政上官买制改贴射法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再拖,今年茶叶收获季都要过去了。 而主持茶改的人选迟迟不定。 一开始,是寇刘两党的人都要来抢这个茶改的名额,因为茶政上大有油水,是个肥差。 到最后,竟是两党互相推诿,谁都不想派自己的人去改这个茶政,因为茶政难改,一招不慎,落得骂名倒还是小事,就怕改完了茶政,不明不白地就身首异处了。 因为江南的茶政不光关乎着那几斤茶的问题,它还关乎着一个对于宋国边防来说如血液一般重要的因素:边籴入中。 宋国边境并无天险,只能靠多驻军才能维持边陲安稳。 军队多了,需要的粮草也多,这些粮食都要从中原运往边境。 官府无力自运,只能鼓励大粮商们自发运送粮草充实边关。 而粮商们凭什么白给你运粮草呢? 你说你花钱买,可是人家的粮食在哪里都不愁卖,凭什么巴巴地给你运到边境上去? 粮商不运粮,军队吃什么?军队吃不饱,怎么抵御敌国入侵? 所以官府就只能给予这些粮商们极大的利益,才能叫他们继续保持向边境运粮的动力。 这种利益就是茶。 官府在江南的山场里,园户是不可以自己向外界售卖茶叶的,只能将茶叶卖给官府,由官府再卖给商人。 而商人要是想卖茶叶,也不能直接拿着钱就去山场,而是要在官府购买一种叫做“交引”的东西,拿着交引,再去山场领取茶叶。 为了让大粮商有动力运粮到边关,官府就用这种可以领取茶叶的交引当作给粮商结算粮价的凭证。 向边关运价值一百文的粮,可以得到二百文到五百文茶叶的交引。 如此一来,粮商运粮的动力大增,而官府垄断的茶叶价格就贱了,严重损伤官府利润。 官府想要拿回茶政上的利润,那就只有先从粮商这块入手。 可是能够每年给边境运粮的大商人,又岂是无名小卒,去动人家的利润,人家难道会坐以待毙? 直接叫你有来无回。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3 更可怕的是,人家从此再也不往边关运粮了,叫你的军队都喝西北风去。 所以现在茶政改革陷入了一种两难境界,改是一定要改,不改没有钱。 可是改了,边境将士的粮草怎么办? 改了茶政,边境没粮草了,这个罪名是不是得改革的那个人来背? 要背,也得让对面来背,我不背。 一个好好的肥缺,硬是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赵受益本打算让范仲淹顶上,可是现在范仲淹也有重任在身,分身乏术。 一时间竟无人能去江南。 贴射法一事在崇政殿议了好几遍,最终,是言事御史包拯主动请缨。 他一向就是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性子,敢站出来接这个烂摊子,也是情理之中。 包拯勇敢接盘,从赵受益到寇准刘娥都大出一口气,也顾不得他初入仕途难当大任,立刻给他加封一个茶政使,马不停蹄地派去了江南。 寇准与刘娥是把这个事情甩给别人就算,也没指望包拯能改出什么花来。 赵受益却对包拯寄予厚望。 他相信文曲星君不会让他失望的。 等包拯从江南回来,有了这一回的功绩,官位至少连升三级。 包拯依旧是走水路下的江南。 他本身出身江南庐州,也是官府山场的所在地,从小就对茶政有所了解,所以才敢临危受命。 沿着大运河南下,一路顺风顺水,没有什么阻碍。 直到某一天,他的船只停泊在瘦西湖畔,打算采买些物资继续南下的时候,一阵惊呼从岸边传来。 他走上甲板,只见一个衣着干练的年轻人从码头上纵身一跃,直接落在他面前。 这个人剑眉星目,有一副英雄气概。 包拯刚要问他姓名,就见那人皱了眉头问他:“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为什么有六路豪杰一同追杀你?” 第25章竟能值万两黄金 包拯一愣:“我平生从未与人为敌,怎么会有豪强来追杀我呢?” 跳上甲板的年轻人长眉一挑,放声大笑:“从未与人为敌?那一定是你太蠢,把人家得罪死了都不自知。” 包拯面色赧然:“这……这……在下确实不知……” 他虽对此行的凶险有所预料,但毕竟初历人事,还抱有一些安善良民的天真。 他又没和人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怎么会有人想杀他呢? 他却不知,断人财路比杀人父母还狠毒些,父母之仇或可一笑泯之,夺财之恨却是不死不休。 那年轻人抱着臂膀,微微倾身向前:“喂,你是不是个官啊?” 包拯忙道:“是。” 那人又问:“是个什么官?” 包拯道:“在下通直郎殿中侍御史权知江南茶政赐绯包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语塞片刻,然后道:“我姓展名昭。” 包拯拱手:“原来是展义士。” 展昭摆手:“我也不瞒你了。本来你们官府的事情我是不该管的,但追杀你的人里面,有一个我找了很久的人。希望你能给我行个方便,让我逮了他回去。作为答谢,我保你在江南无恙。”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4 包拯道:“依展义士所言,一共有六路杀手要来取在下性命,展义士一个人能够抵挡吗?” 展昭笑了:“你以为这一路平安无事,是谁在帮你?” 包拯哑然:“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展昭见下船采买的人回来了,笑道:“好了,可以起锚了。” 转头遥望远处水天一色:“之前那些都是小鱼小虾,到了扬州,才是真有一场硬仗要打。” 扬州是大运河上最重要的枢纽城市,隶属淮南道,整个江南山场的茶叶都要运到扬州来,供给茶商挑选。 扬州城里负责管理茶政的衙门是榷货务,专门提供大宗茶叶批发业务。 宋朝共设置了六个榷货务,扬州榷货务是规模最大的那一个。 因此包拯这个权知江南茶政的官员也应该去扬州上任。 包拯下船入扬州,向扬州府衙奉上告身后,就在驿站歇下了。 展昭既然要保包拯平安,自然也要入住驿站。 包拯并非出身于大富大贵的人家,素来家教也以简朴为主,这回来扬州上任,只带了小仆包兴一个随从,加上一个展昭,也不过三个人,一间正房加上两个耳房足够了。 熄灯之后,包拯本想睡下,却听窗户咯吱一响,是展昭在窗外朝他招手:“过来。” 包拯披衣下床:“展义士,这么晚了……” 他忽然噤声,因为想到这里是驿馆的第四层,而从他下午在屋外匆匆一观看来,窗外似乎并没有可以落脚站立的地方。 包拯忙扑向窗户,抓住展昭要将他拽进屋里,免得掉下去,却被展昭反手抓住肩膀,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被展昭扛在肩上,飞檐走壁,辗转腾挪。 被拽出窗户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瞄到,窗外确实没有下脚的地方,展昭是靠一只手臂撑在窗框上支撑全身的重量的。 不多时,展昭已经扛着他离开了驿站,将他放置在一处小巷子里。 小仆包兴早就在那等候,见他们俩来了,忙上来要扶包拯:“大人……” 包拯冲他摆摆手,扶着墙壁,哇地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坐了这么久的船,他以为自己早就适应了风浪颠簸,没想到还是天外有天。 吐完之后,展昭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身后。 包拯向来处定睛一看,只见原先驿站的方向人声鼎沸,火光冲天,即使隔着一条巷子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包兴浑身发抖:“大人,大人,要不是展义士救咱们出来,咱们可就要烧死在那里了!” 包拯勃然大怒:“本官乃是天子亲封知江南茶政的钦差,他们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刺杀本官!” 展昭凉凉地:“谁叫你连个护卫都不带就跑到人家的地盘上。给你放这一把火就算是抬举你这个钦差了,换个无名小卒来还不值当为他烧一座驿站呢。” 他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包拯:“喏,你的官印官服还有告身。我给你拿出来了,这要是给人家烧了,你这个官可就当不成了。” 包拯接过包袱:“多谢展义士。只是如今驿站被烧毁,这些贼人如此明目张胆,我们该往何处存身?” 展昭笑道:“这个却不难,只要包大人不嫌弃。” 包拯苦笑:“在下如今这个处境,还敢嫌弃谁呢?” 展昭点头:“不嫌弃就好。” 他带着包拯出了巷子,巷口是一辆套好的马车——看来展昭早就预料到了今晚的情形,早有准备。 包拯与包兴钻进马车,展昭坐在车门外,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前行。 包兴在马车里坐定,左摸摸右看看,一脸迟疑:“大人,小的怎么觉得这马车有点不对劲呢?” 包拯闭目养神:“有什么不对劲的,不过是辆寻常马车。” 包兴挠挠脑袋:“小的还是觉得有点不对。这马车怎么……” 他看着马车内铺着的嫩绿色坐垫,摸着车壁上雕刻着的莲花暗纹,嗅着车厢内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恍然大悟:“大人,这是个女人的车!” 车厢外爆发出一阵狂笑,显然是展昭被这句话逗得捧腹大笑:“对,说的不错,这就是个女人的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5 包拯睁眼,无奈地瞪了包兴一眼,扬声道:“小仆无状,展义士休怪。” 展昭继续大笑:“说的好说的好,不怪不怪!” 马车又绕过几条街,驶进了一条挂满红色灯笼的小巷。 巷中来往尽是宝马香车,这辆马车显得极为不起眼了。 马车最终停在巷子深处一家幽静小院的门前,甫一停下,就有小童来接引:“各位老爷,蒋爷在家里静候诸位多时了。” 展昭跳下马车,将缰绳递给小童:“去给你蒋爷把马喂好了,别委屈着。里面两位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皮薄,别冲撞了。” 小童忙道:“包在我身上。” 展昭又冲着马车里喊:“两位出来吧,别不好意思,没人看见。” 小童怪模怪样地将眼睛捂上,也跟着喊:“没人看见!没人看见!” 他们这么一唱一和,包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展昭这是把他带到风月街来了。 他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刚入扬州城就被人烧了驿站,可谓是危机四伏,应该找一个地方藏身,风月街三教九流混杂,正是上好的藏身之地。 然而他不过二十出头,尚未成亲,家中管束极严,自己也是个正经的性子,如何来过这种地方?便是想也没有想过。 纠结再三,还是下了车,拿半边袖子挡着脸。 包兴见大人都下车了,自己也跟着下车。 那小童看也不看他们,笑嘻嘻地将车赶进后院,给那“蒋爷”的马喂草料去了。 包拯低垂着头,跟着展昭进了月亮门,轻声道:“展义士,我们今晚就要藏身在此处吗?” 展昭一本正经:“大人,你可不要误会我,我是个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人,像这种地方,我自己是从来不来的。只是偶尔有朋友相邀,碍于情面,推脱不开,才来一回。展昭并不是个风月人物。”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笑:“原来我数次相邀,竟是委屈南侠了不成?” 包拯抬头,想看看是谁在说话,却没看见半个人影。 展昭一指远处灯火通明的小楼:“他在楼上,隔得远,你们看不见他。” 说完,领着包拯包兴二人分花拂柳,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到楼下。 却见早有一人候在那里,精瘦身材,衣着富贵,见他三人来了,先向包拯拱手:“在下蒋平,敢问这位朋友上下?” 包拯忙还礼:“在下包拯,见过蒋义士。” 蒋平“啧”了一声,笑容收起了些,转头对展昭说:“我说南侠,你说要引荐一位朋友给我,可没说要引荐一个麻烦给我。” 展昭笑眯眯地:“交朋友,哪有怕麻烦的呢?” 蒋平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横竖我不卖茶。” 想了一下,又添一句:“也不卖粮。” 见包拯疑惑,展昭和他解释:“蒋平是大客商,我也不知道他卖什么,反正没见他挣着过几个钱。” 蒋平道:“我若是挣到了钱,恐怕也要去驿站里添上一把火了。” 包拯闻言:“难道蒋义士知道方才是谁在驿站放火吗?” 蒋平瞥他一眼:“有什么不知道的,横竖就是那几家呗。反正他们家大业大的,放得起火,烧得起驿站。不像我,连马车都只有那么一辆,被人借走之后,有家都不能回。” 这时有女子从楼上下来:“蒋爷要往家去?可是我们姐妹伺候不周了?” 听见这个声音,蒋平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可能要回家呢,你看,我这不是还请了客人来吗。” 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包拯一行人:“南侠我是认得的,这两位却有些面生。” 蒋平道:“这一位姓包名拯,这你总该听说过了吧?” 那女子点头不语,围着包拯转了好几圈。 蒋平问:“你干什么呢?” 女子笑道:“我看看这颗头究竟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竟能值万两黄金。”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6 第26章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 崇政殿内,范仲淹合上手中的书本。刘恩在赵受益耳旁低声道:“陛下,太后的人已经走了。” 赵受益揉揉眼睛,打起精神:“终于走了,好。” 如今的赵受益和他人员精简的保皇党在太后与莱国公之间夹缝求存,连召见范仲淹都要以读太.祖实录为由,刘娥和寇准的人还时不时要来巡察一圈。 倒不是担心小皇帝和大臣勾结,纯粹是这两位控制欲有点强。 盯梢的人走了,赵受益招手让范仲淹到近前来:“范卿,朕有些话要和你说。” 范仲淹挪到赵受益跟前:“陛下请讲。” 赵受益说:“包拯已经出京了?” 包拯与范仲淹的关系比旁人近,范仲淹对他的行程也很了解:“是的,包御史两日前已乘船出京,想必不日就可抵达扬州。” 赵受益点头。包拯下扬州了,应该马上就能发现他接手的是一个多么大的烂摊子。 其实茶政改革最难改的地方倒不是茶政,而是入中钱粮问题。 茶政之所以收入少,不是因为茶卖的不好,而是边境那边随便给入中商人派发茶叶交引,派得太多了,茶叶就贱了,官府卖一斤茶叶不仅挣不到钱,反而还要搭些钱进去,直接就是亏本的买卖。 想要把这笔钱挣回来,只要不再给入中商人派交引就可以了。 只是那些商人也不是善茬,官府要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只要能把这群家大业大的大粮商们安抚好,让他们依旧乖乖地每年往边境运粮食,茶政改革就成功大半了。 只是这群人的胃口不小,也都颇有一些虎狼手段,不让他们占茶政的便宜,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包拯如何能够安抚得下他们,赵受益为他捏了把汗。 但他相信文曲星君的能力,一定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人家在前线冲锋陷阵给自己卖命,他这个大老板不搭把手有点说不过去了。 赵受益问范仲淹:“范卿,你看朕如今的字写的怎么样了?” 范仲淹端详着刘恩呈上来的字纸:“陛下的字,越来越有风骨了,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颇有唐时褚遂良的影子,陛下是要练他的字体吗?” 其实赵受益是想练瘦金体的,只是还没练出什么眉目来罢了。 “朕想赐一张朕的御书给包拯,范卿以为如何?” 范仲淹颔首:“包御史一定感激涕零。” 于是赵受益就让刘恩铺纸磨墨,潇洒挥毫,写下两行大字。 待纸上墨迹干透,赵受益亲手把纸叠起来,递给范仲淹:“不好叫旁人看见,劳烦范卿替朕递送到扬州了。” 范仲淹接过叠好的纸,藏在怀里,面色如常地告退出宫。 回到家中,他将小皇帝的密信用热蜡封好,交给信得过的家人,连夜乘船出京,务必亲手交到如今身在扬州的包御史手上。 送走了家人,范仲淹坐在灯下,想起那两行字,喃喃道:“不知太后意下如何呢?” 小皇帝真是百无禁忌,也不知是祸是福啊。 唉,反正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想到远在扬州的包拯,叹道:“希仁啊,不知你现在怎样了。” 包拯坐在一间素净清雅的小阁里,左边坐着展昭,右边坐着蒋平,对面坐着一个蒙着半边面纱的女子。 那女子轻轻地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酒杯,遥敬包拯:“久闻包御史大名,小女子敬大人一杯。” 说罢,微微撩起面纱,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包拯如坐针毡,偷偷看向展昭。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7 展昭正襟危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喝。” 包拯忙将自己杯中的酒也饮尽了。 蒋平在一旁陪笑道:“云娘,你看天色已晚,包大人刚死里逃生,不如给他安排一间房,让他早早歇息,明日好做打算。” “不急,待我问他几句话。这位包大人,”云娘正色道:“如今整个扬州城都知道从开封来了个参倒过宰相的御史大人,是来管江南茶政的。朝廷处处缺银子,所以要来拿茶政开刀。原本茶商就受官府辖制,走南闯北,也不过挣一个辛苦钱,而官府连这一份利润也要夺去。自古官不与民争利,朝廷此举着实叫人寒心啊。” 包拯静坐不语。 展昭拼命给他使眼色,叫他回云娘的话。见他不理会,急得在桌下轻踢了他一脚。 蒋平眼瞅着气氛不对,连忙道:“咱们包大人脸皮薄,可能不太敢说话……” “非也,”包拯摇头:“非是在下不敢说话,只是在下身为朝廷命官,江南茶政一事乃是朝廷公事,不好在私室里议论。有冒犯之处,还请主人海涵。” 云娘挑了挑眉:“看来包大人不想与小女子说话。也罢,来人,送包大人回房。” 进来一个袅袅娜娜的侍女:“几位老爷,请跟我来。” 云娘自己却起身从暗门回了内室。 包拯三人被侍女领到了一处客房,待侍女走后,蒋平狠狠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我不行了,我站不稳了,南侠快过来扶我一把。” 展昭扶着他坐下。 包拯忙道:“蒋义士怎么了?” 蒋平与展昭都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包拯。 蒋平叹道:“你当然不怕,你都不知道她是谁!须知咱们三个人刚刚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哪!” 包拯笑道:“在下今日已经两度踏入鬼门关了。” 蒋平翻了个白银:“我宁可给人家活活烧死!” 包拯奇道:“此人是何等人物,能叫蒋义士忌惮至此?” 展昭道:“你是官府的人,当然没听说过她。就这样和你说吧,内河上的船不算,从泉州入海的那些大商船,挣上十分利,都要给她两分。” 包拯惊道:“就是官府,也不过抽三分税呀!” 蒋平点头:“所以她还是给官府留了几分情面。” 包拯皱眉:“这人是何来路,竟然猖狂至此!” 展昭道:“她原本是什么来路没人清楚,只知道她是海上一个船头抢来的小妾。过了几年船头死了,然后船头的几个儿子女婿也都死了,她就成了船头。然后家业就越来越大,到现在,海上跑着的商船三分之一都是她的。” 包拯道:“就算她家大业大,也不过是一介商贾,如何你们这样怕她?” 蒋平笑了:“她是一介商贾,今晚火烧驿站的也是一介商贾。大人身为钦差还险些命丧商贾之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又拿什么去和人家硬气?只得小心再小心了。” 展昭瞥了他一眼:“说得这么低声下气,我还以为她是你的风月知己,才把人往这里带。” 蒋平道:“她不是我的风月知己,我是她的风月知己,行了吧。” 起身道:“她没有当场发作,就应该不会对咱们不利。这里是她在岸上时常住的居所,整个扬州城里再没有哪比这里更安全了。都歇了吧,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包拯与展昭都点头,自去各自的屋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包拯穿了官服,拿上官印和告身,就要往衙门里去。 刚下楼,只见云娘站在楼下,还穿着昨天晚上那身衣服,面纱已经摘了下来,半边脸上狰狞的疤痕暴露在阳光下。 包拯目不斜视,带着展昭和包兴就要走出门外。 却听云娘朗声到:“就这么出门,大人不怕死吗?” 包拯停下脚步:“若有谁想要这颗项上人头,不须万两黄金,尽管拿去!” 云娘笑了:“大人不必这样,我也只不过是关心大人的安危。大人以为有南侠贴身保护就高枕无忧,我却觉得,南侠虽然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挡不住整个扬州城虎视眈眈的各路高手。” “毕竟,大人肩膀上担着的可是万两黄金。就算是小女子,亦是有些心动。” 包拯道:“你待如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8 云娘拍了拍手,昨日的门童赶来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云娘道:“我为大人驭。” 包拯也不答话,直接上了马车。 展昭和包兴紧跟其后。 云娘坐上车前横木,轻拉缰绳,马车缓缓驶出庭院。 “啊,对了,”马车驶出院门的时候,云娘推开车门,探头入车厢:“包大人在东京有没有一个姓范的朋友?” 包拯道:“本官与参知政事范仲淹范大人有过几面之缘。” 云娘笑道:“包大人此言好生无情。人家担心你仕途不顺,千里迢迢送信给你,你却只与人家有几面之缘。” 包拯皱眉道:“难道范大人给我送信了吗?” 云娘道:“有个人星夜入城,想要去驿站找你,结果驿站被烧了,他无处可去,恰好遇见我家的人,听说你如今歇在我这里,就把信给了他,托他转送。” 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喏,这就是那位范大人给你的信。” 包拯接过信纸,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两行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第27章只见金像,不见如来…… 凤宸宫内,刘娥放下从边关送来的公文,微微松了一口气。 辽国自从换了皇帝,国内一直闹个不停,几个姓耶律的大王你方唱罢我登场,致力于给篡位登基的新帝找不痛快。 新帝也不手软,以数十万大军为后盾,和几位大王斗得热火朝天。 辽国人都忙着战队掐架,连今年宋国的岁币没到都腾不出人手来催收。 两三年内,看来是无力南下了。 然而刘娥却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契丹人就又恢复了元气。 宋国必须在辽国恢复元气之前磨利自己的爪牙。 说到爪牙,刘娥就又想起寇准和他的新军。 这新军练了大半年了,成效不知如何,银子反正是没少花,今年省下的三十万岁币全填里头都填不完这个窟窿。别人是铁打的军队,寇准是银子打的军队。 前段时间小皇帝去看了,说军容严整,纪律分明,令行禁止,很像个样子,言下之意就是让刘娥再多给他师傅拨点银子练兵。 刘娥又如何不知道强军乃头一件大事,奈何手里实在没有银子了。 小皇帝还突发奇想要从宫里头省银子,可宫里如今何处不俭省了,不说别的,单说她这个太后,先帝在时,她哪天不是换好几套衣服的?现在一天只换一套。 有那做工精湛的华服,刘娥心里爱惜,能多穿两次。算下来一年都不到三百套衣服,和那些长公主大长公主比起来,都算吝啬至极了。 不止是衣服,其余吃穿用度,她都嘱咐过,够用就好,不要再多制备,免得浪费。 再要俭省,还能怎么俭省?从此以后宫里不穿衣、不吃饭了? 皇帝还是年纪小,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唉,当家难,给皇家当家更难。 “娘娘,陛下来了。” 刘娥抬起头:“皇帝来了?快进来。” 小皇帝穿着他那身洗了好几遍的绛紫纱袍进来了。 这身衣服是小皇帝上回去南清宫的时候穿回来的,说是身上穿的衣服弄脏了,狄王妃给换的南清宫世子的衣服。 小皇帝与那世子一母同胞,情谊深重,这件衣服回来之后怎么也不肯换下来,洗了好几遍,还穿在身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69 小皇帝走到她近前,行了个母子家礼。 刘娥笑道:“听你那范先生读完太.祖实录了?” 小皇帝最近颇爱亲近一个叫范仲淹的臣子,刘娥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这个范仲淹为人正直,满腹经纶,横竖不会把小皇帝教坏,就随他们去了。 赵受益点头:“回娘娘的话,已经听完了。” 刘娥问:“听完太.祖实录,皇帝可有什么感悟没有?” 赵受益道:“太.祖皇帝真是个大英雄。” 刘娥笑了:“古来多少皇帝,哪个不是大英雄呢。” 赵受益道:“娘娘,听范先生说,太.祖皇帝曾于长春节赐宴大相国寺。” 刘娥点头:“确有此事,怎么了?” 赵受益道:“儿子想,娘娘的长宁节要到了。娘娘保护朕躬,裁决政事,劳苦功高。朕想在娘娘长宁节时赐宴大相国寺,将娘娘懿德远播殊俗。” 长宁节是刘娥的生日,刘娥摄政后就将自己的生日定为长宁节,与皇帝的乾元节分庭抗礼,亦有遥追太.祖之长春节、太宗之寿宁节之意。 皇帝要给自己办生日,刘娥当然是高兴的,只是…… “是否太过奢靡了些?” 赵受益笑道:“往年过圣节都要在宫里赐宴,今年不过换一个地方。料想大相国寺里都是些素斋,素斋一定比酒肉价格更贱,如此不但不奢靡,反而更俭省呢。” 刘娥点头:“皇帝有心了。” 不得不说,效仿太.祖皇帝赐宴大相国寺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这可是太.祖皇帝呢! 以往只有皇帝寿辰之时可以在大相国寺赐宴,如今她身为太后,也能享受这个殊荣,这让她不由得又有一丝心痒难耐。 而且这是小皇帝主动提议的,不是她自己要求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小皇帝对自己敬畏如昔,大臣们也就不可能阻止自己僭越了。 刘娥快快乐乐地准备过生日了。 到了长宁节的这一天,百官赴寺行香,天子代太后赐宴大相国寺行香院。 一阵歌舞升平之中,刘娥熏然欲醉,也就没注意到小皇帝和范仲淹意味深长的眉来眼去。 宴会进行到尾声,刘娥笑问赵受益:“皇帝幸大相国寺,可曾见到如来否?” 她本意是想给赵受益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如果赵受益上道,就应该接上一句,但见观音菩萨耳。即使赵受益没接上这个茬,说没看见如来,也显得皇帝天真烂漫,太后慈爱有加,天家母子和乐融融。 却见赵受益一脸严肃:“儿子在大相国寺里,只见金像,不见如来。” 刘娥一个激灵,十分醉意去了八分。 她隐隐有些预感,这个生日不太平了。 “皇帝此话怎讲?” 宴席上的伎乐在刘恩的指挥下停止了,百官放下酒杯,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要在太后的寿宴上干什么。 赵受益起身离席,在刘娥面前站定:“儿子本以为,大相国寺乃是百年古刹,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庄严肃穆之所,在此处设宴,足以彰显娘娘令德。可儿子今天一路走来,只看见大相国寺僧侣穿着绫罗绸缎,出入有小童服侍,僧房院落金碧辉煌,斋饭甚至比宫里的御宴还要精致。这样的僧人,能够真心修行吗? “朕闻佛家有三宝,一佛,二法,三僧。大相国寺有这样的僧人,又怎么能够弘扬佛法?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也并非真佛,只是一尊冷冰冰的金像罢了。” 言毕,赵受益直视刘娥。 刘娥缓缓点头:“好,皇帝很好。” 赵受益道:“娘娘……” 刘娥摆了摆手:“我累了,起驾回宫吧。” 赵受益默然。 刘娥起身欲走,又回头对一旁侍奉的华服僧侣喝道:“好好想想皇帝的话!” 皇帝和太后起驾回宫了,大相国寺的僧人们却无法入睡。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0 从主持到都寺、监寺、提点、院主,再到维那、侍者、书记、首座,都齐齐地聚在主持的僧房里。 皇帝今天说的那几句话,让他们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皇帝分明是觉得他们的日子过的太好了,觉得他们不像正经僧侣,因此不乐意。 可他们过什么样的日子,跟皇帝有什么关系?他们在庙里穿穿绫罗绸缎,使唤使唤小沙弥,又碍着皇帝什么事了?他们使唤的小沙弥再多,也比不上皇帝满宫的宫女太监,皇帝值得为此发怒吗? 还说什么只见金像不见如来的话,显得皇帝多有悟性似的,都在一个汴梁城里住着,谁不知道谁呀! 当今皇帝还是八王府次子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他。跟着他亲娘狄王妃一起来礼佛,那时候也没见他如何痛心疾首,倒是每次来都点一大桌子素斋,吃的肚皮滚圆的,尤其爱吃他们寺里的金丝馒头,临走还缠着他娘带了一屉回王府。 别以为他们没看见,今天太后寿宴主桌上那盘金丝馒头都是他一个人偷偷吃完的! 说来说去,还是不明白皇帝到底抽的哪门子疯。 听他们越说越离谱,住持忍不住道:“够了!都住口!” 僧房里瞬间寂静。 住持忍不住叹气:“你们啊!愚钝!不开窍!” 众僧人都垂下头来:“请师父教诲。” 住持道:“因为你们不读书,所以没见识。三武一宗法难过去才多久,你们就全不知道了!” 众僧人忙道:“难道当今皇帝要灭佛?” “三武一宗灭佛后都遭了天谴,他难道不怕报应吗!” 住持摇摇头,又叹口气:“天威难测,谁知道呢。” 遥望大雄宝殿的方向:“自古帝王毁佛,无非就是为了一座佛像。世间以金银为贵,铜又可以铸钱,盛世的时候,达官贵人以金银铸造佛像,并不吝惜,可到了乱世,皇帝又惦记起佛像来了。唉,须知佛并不以金银为贵,是世人以金银为贵,要为佛陀铸金像,又要毁佛像取金银。来来回回,徒增孽果。” 有个僧人小心翼翼地问:“师父,难道如今已是乱世了吗?” 住持狠狠瞪他一眼:“为师不过打个比方!” 那僧人缩回头去。 住持道:“我等本是出世修行的人,却难免还要被俗世羁绊。罢了,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皇帝既然惦记这一座金像,就让他拿去吧。” 众僧急道:“师父,这如何使得?” 住持冷笑:“如何使不得?难道要皇帝下诏杀尽天下僧人,你们才知道厉害?” 众僧不言。 住持道:“横竖老衲还有些颜面,明日就上书一道,求皇帝把这一座催命的金像收走吧。” “从此以后,我等只闭门修自身,不问世事了。” 第二天下午,宫里已经派来工匠,要将佛像拉走铸成铜钱充实府库。 没错,说是金像,其实只是表面贴了一层金,看起来金光闪闪,其实内里都是铜。 铜也不是实心铜,而是空心的。 这么一座看起来巨大无比的佛像,其实算起来也不过十万斤铜。 一贯铜钱有五斤,这一座佛像,可以铸两万贯铜钱。 如今的米价是六百文一石,两万贯铜钱可以买米三万三千石,足够做万人军队一个月的口粮。 宫里派来监工的刘公公笑眯眯地嘱咐工匠:“手脚轻些,别把佛像划花了,上面贴的那层金回去刮下来也得有个十来斤呢。” 又转头对住持道:“宫里太后也修佛,常教导我们说,修佛修的是心,不是身外物。像这种耗费民力的佛像可千万不敢去建它,那是要遭天谴的。心意到了,就算是用木头雕一个佛像呢,佛也欢喜。这些金啊铜啊,还是得用到别的地方去。” 住持口念佛号:“善哉。” 刘恩看着人将大雄宝殿的佛像拉走,又将大相国寺里其他大大小小的佛像都扫荡一空,这才笑道:“往后若有善男信女来礼佛上香,不见了金佛,这可怎么办呢?” 住持道:“老衲就告诉他们,佛在心中。” 刘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大和尚佛法精深哪。”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1 又道:“住持的这番精妙见解,也要广而告之,让天下僧人都心领神会才好。”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第28章想必各位老爷会给小女子…… 包拯见那纸条上的字迹十分陌生,并不像是范仲淹的笔迹,心里先有些疑惑。 他入仕途尚短,并未见过皇帝御书,只觉得这两行字杀气腾腾。 范仲淹一定不会千里迢迢地给他送来两句莫名其妙的诗,这两句诗里一定有什么玄机。 他将信纸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不在纸上,就一定在诗里。 “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朝四百八十寺……”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什么。 毁佛铸钱! 离京之前,范仲淹就已经将如今江南茶政的两难局面都告诉他了。 想要从粮商手中拿回茶政的利润,还要让他们保持入中,就得给他们好处。 只要好处给足,这群商人就没什么不能舍弃的。 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呢?无外乎是钱罢了。 如今朝廷的定论就是往后入中米粮不再给付茶叶交引,而是让商人到东京领取现钱。 商人不远万里将粮食运到边境,原先六百文一石的粮食,给到商人手里的钱恐怕得在一千五百文左右才能让商人心甘情愿地运粮。 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唯一一点不足是,朝廷没那么多钱。 朝廷没有现钱支付给商人。 没有钱,就没办法让粮商放弃茶叶利润之后仍然保持入中,边境又不能裁军,所以江南茶政就没法改。 江南茶政不改,就更没钱了,别说入中不入中,来年汴梁城里三十万新军恐怕都吃不上饭了。 而如今朝廷决心毁佛铸钱,光汴梁城各座宫观里的佛像铸成的铜钱就够供给粮商们今年的入中现钱了,粮商们拿到了现钱自然就乐意放开茶政上的利润,今年的茶政赚到了钱,就可以支付明年的入中钱粮,如此良性循环,边境无忧矣。 但包拯觉得,依赖商人入中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商人本性逐利,有利可图就蜂拥而上,无利可图就避之唯恐不及。官府如果自己运送钱粮到边关,每年的耗费都不及如今给商人的一半。 包拯已经决定了,等办完江南茶政就回京提议入中钱粮自给的问题。 如此重要的军国大事居然一直依赖商人,这才是真正不可理喻的事情。 车停了,云娘的声音响起:“包大人,榷货务衙门到了。” 包拯推开车门,昂首下车。 昨天他入住的驿站被烧毁,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扬州城。 现在整个扬州都知道,知江南茶政的包御史刚进城就被烧死在驿站了。 至于驿站怎么这么巧在他刚入城的时候就起火了…… 不可说,不可说。 火场里没找到尸体,但榷货务衙门里的官吏们都默认他已经身故了,为表哀思,还在大门上挂上了白幡。 包拯在门前下车,身穿御赐的绯红官袍,手托官印,领着包兴与展昭直入衙门。云娘跟在三人身后。 守门的小卒看着他的脸和官袍,两腿战战,等四人都进了衙门,“妈呀”一声跌倒在地:“鬼啊!” 榷货务后衙,内侍黄公公呷了一口西湖龙井,微叹一声,这样的好茶,也只有在江南能够喝到了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2 他是天禧元年来扬州监茶政的,到如今也已经有不少年了。江南榷货务监官共有两人,另一个监官来了又走,只有黄公公一人数年如一日地□□在扬州。 无他,因为黄公公是个万事不关心的人。 在扬州做官,只要自己不去找事,事就不会来找自己。 黄公公就从来不找事。有人来给自己送礼,黄公公就收下。有人来求自己办事,黄公公就应下来。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就算了。 平时就在衙门里喝喝茶,听听曲,晚上就回家里,有娇妻美妾等着。 别看黄公公是去了根儿的,可是正经有一妻二妾,都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好人家的女儿,黄公公不与风月女子厮混。 你说这人啊,有茶喝,有曲儿听,有妻妾环绕,又何必去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听说京里如今又要改茶政,行什么贴射法。 贴射法,这都是老黄历了。太宗那时候不也行过,后来如何呢?茶没人买,入中钱粮也少了,到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折腾一趟,到最后还是得官买。 再说了,官府要改,也得看扬州这些大商人让不让你改。 没看见那个新来的监官就这么活活烧死了吗? 新来的这个监官,原本是个御史,叫包拯,黄公公听说过他,在朝廷上慷慨陈词,参倒了之前的吕相爷。 之前听说这位包御史要来扬州知茶政,黄公公就觉得,他恐怕是活不长了。 这么一个不省事儿的人物,那些大商人怎么敢让他活下来呢? 果然,第一晚上,人就没了。 做人啊,还是得像他黄公公一样,省事儿。 自己省事儿,也给别人省事儿。 黄公公在扬州住了这么些年,住处从来没失过火。 唉,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人物,年纪轻轻的,前途无量啊。 黄公公轻轻巧巧地想。 忽听得外面一阵响动,黄公公品茗时不乐意叫人家打扰,因此有些不耐烦地道:“是谁在堂外喧哗?” 脚步声响起,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绯红官袍的人走了进来:“下官包拯,见过黄公公。” 黄公公呆愣愣地看着来人,一盏茶水都倾在了桌子上犹不自知。 “你……你怎么……” 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昨晚一场大火把驿站都烧成了白地,你怎么可能活下来! 包拯肃然道:“昨夜包拯在友人家中借住,今日早些时候才听说驿站竟然着了大火。” 黄公公扯了扯嘴角:“啊,这样,咱家还以为包大人遭遇不测……” 包拯笑了:“劳公公挂心了。” 黄公公舒了口气。 嗨,这人是死是活,横竖不关他的事。 活着也好,活人总比死人强啊。 横竖他们自己折腾自己的去,黄公公不掺和他们的事情。 “包大人既然来了,那就在衙门里熟悉一下事务吧,”黄公公面目和善:“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有大人在此,咱家也算有了主心骨了。” 包拯道:“这却不急。” 黄公公挑眉:“包大人这是……” “当务之急,是请黄公公为下官拟出一个名单来。” 黄公公道:“什么名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3 包拯道:“就是历年运送钱粮到边关,在京里拿了交引往扬州取茶的大商人。希望黄公公为下官拟一个名单出来。” 就是那些有份给你在驿站放火的人呗? 黄公公笑道:“这却不难,只是包大人要这个名单做什么呢?” 人家悬赏万两黄金要取你项上人头,难道你也想有样学样,也悬赏回去不成? 黄公公暗暗打量了一下包拯的穿戴。 不像是个富家子弟啊。 包拯笑道:“下官想请他们吃顿便饭。” “啊?” 黄公公不解。 难道这是……鸿门宴? 黄公公委婉地道:“这些大粮商在扬州本地家大业大,包大人要一同宴请他们,恐怕有些困难。” 换言之,你想在别人的老巢设鸿门宴,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妨,”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想必各位老爷会给小女子一个面子。” 黄公公这才看到包拯身后的云娘一行人,看到云娘脸上的疤痕后,他瞪大了眼睛:“你……是你!” 云娘福身:“小女子见过黄公公。” 黄公公从座位上跳起来:“当不起当不起,姑娘快请起身。” 云娘直起身子:“黄公公,可否给包大人写下名单了呢?” 黄公公忙道:“可以可以,这就写这就写。” 又向外间喊话:“快取纸笔来!” 纸笔马上就来了,黄公公一边回忆那些大粮商的名字,一边暗地里擦着冷汗。 娘欸! 怎么是这个祖宗! 怪不得那包拯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原来是…… 他说他昨日歇在友人家中,不会是…… 啧啧…… 原来如此…… 不过那位日前不是还结识了一位姓蒋的知己…… 唉唉,好男儿有九妻,想必那位也有九夫,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看来这位包大人的性命是保住了。 不多时,名单已经拟好,黄公公吹干纸上的墨迹,将之递给包拯:“名单在此,包大人若要设下宴席,可将请柬递到他们家里。” 包拯接过名单,端详一番,点了点头:“好极,有了这张名单,在下也好发帖子了。”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黄公公说:“下官打算于今日晚间大宴宾客,不知黄公公可否赏脸?” 这还了得! 谁要去看你们神仙打架! 黄公公苦笑道:“非是咱家拿大,实在是咱家吃惯了素斋饭,若去别人家吃席,倒是宾主两个都不方便了。包大人的好意咱家心领了,只是无福消受啊。” 包拯早看透了他是个缩头乌龟的性格,本就对他无甚指望,闻言也道:“那黄公公就等着下官的好消息吧。” 黄公公微笑点头,目送他们一行四人又风风火火地离了衙门。 好消息,能有什么好消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4 他叹了口气:“来人,沏茶!” 无论如何,茶总是要喝的。 第29章养不养得起一个护卫啊…… 蒋平在庭院里踱步,不时向门口处张望一下。 早上的时候,南侠跟着那个包拯往衙门里去了,他一个错眼不见,云娘居然也跟着去了。 虽然他和云娘有点不同于常人的交情,也对她有着比常人更深的了解,可正因这一分了解,他更能明白云娘现在的举动有多么的不同寻常。 云娘并不是一个一心儿女情长的女子,恰恰相反,她心狠手辣,唯我独尊,绝不允许他人冒犯自己。像是包拯昨天晚上那种态度,换了旁人,早就被跺成两截扔下海里喂鲨鱼了。 每次出海,她的船后都会跟着一群鲨鱼,就是为了第一时间吃到新鲜的血肉。 啊不对,现在他们是在岸上,没有鲨鱼了,所以应该是跺成两截喂狗。 无论是喂什么,都没有出现过冒犯了她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情况。 想要在大海上称王称霸,没有些血腥手段如何震慑得住群雄。 可是包拯依旧这样全须全尾地存在着,这让蒋平有了一些怀疑。 就算是包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让她见猎心喜,被这样冒犯,总应该杀鸡儆猴吧? 可是她居然息事宁人了,第二天早上还高高兴兴地帮包拯赶马车去了。 难道她真的春心萌动了? 蒋平一阵恶寒,抖落掉满身的鸡皮疙瘩。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她一定在酝酿一场阴谋。 可包拯也不过是一个区区六品的小官,那身大红官服还是皇帝特赐给他的,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云娘图谋呢? 是这次的茶政吗? 蒋平思来想去,觉得就是这个原因了。 可茶政与云娘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大海商,一向都是倒卖丝绸瓷器与西域珍宝的,茶叶这种东西,受不得潮,一斤茶叶才值五十文钱,她一向都不耐烦往船上装。 粮食就更不可能了,海盗的船上每一寸空间都是极度珍贵的,要装上最昂贵的货物,粮食这种又沉又贱的东西不可能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不为了粮食,不为了茶叶,那云娘究竟为了什么要亲近包拯? 总不能是真看上他了吧? 蒋平和包拯没有什么交情,但和南侠交情不错。人是南侠带来的,真要被云娘害了,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就在蒋平焦躁地踱步的时候,包拯带着展昭和云娘回来了。 包拯依旧穿着那身绯红官服,步履匆匆,云娘跟在他身后,满脸笑意。 看见她脸上的笑,蒋平一激灵。 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包拯远远地看见了他,忙招呼道:“蒋义士,烦请你帮在下一个忙。” 蒋平迎上去:“有什么能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义不容辞。” 包拯将手中的名单递过去:“名单上的这些人,蒋义士知道他们家住何方吗?” 蒋平接过名单,展眼望去,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何能不认得:“这些人都是扬州城里的豪商巨贾,莫说是我,就算找一个垂髫小儿来,也能说出他们家在哪里。” 包拯点头:“如此就好。蒋义士,请你帮我给他们每人送一张请帖,说新上任的知江南茶政的御史包拯请他们今晚小酌一杯,地点就定在太白楼……”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5 “何必舍近求远呢,”云娘笑吟吟地道:“小女子这里茶饭具备,包大人若要宴客,不如就在小女子这里吧。” 蒋平又是一个激灵。 不好,真的不好了。 包拯略一思索,想到自己的行李都在驿站被烧毁了,若要在酒楼请客,少不得要付些银钱,他又没有钱,只得找别人借,不若就设宴在此处,也省一遍事情。 于是道:“也好,只是麻烦姑娘了。” 云娘笑道:“为大人效劳,是小女子的荣幸。” 在场所有知道她本来面目的人无不胆寒。 包拯嘱咐蒋平道:“那就请蒋义士先去写请柬,云姑娘准备宴席,我和展义士出去一趟。” 展昭问:“去哪?” 包拯道:“如今茶叶成熟,茶法未定,官府迟迟不收购,种茶的园户心中惴惴不安,一定会有私茶买卖。本官先去探访一番黑市的私茶,才能对今年茶叶的收成有所了解。” 展昭笑了:“既然都说是黑市了,又哪能让你给找见。” 包拯道:“所以才要展义士与我同行。展义士号称南侠,常年在江南游走,对这扬州城里的一砖一瓦,想必都了如指掌。” 展昭点了点头:“这话说的在理,就带携你一程吧。” 扬州的私茶黑市设在一处昏暗的小巷子里,有一家小门脸对着外边,外表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走进去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巷子两边都是或蹲或坐的茶农,一个盖着厚厚毡布的大筐摆在面前。 买主蹲下来说要看货,才从筐里捻出一撮茶叶来给人看。 包拯和展昭扮作收茶的商人,在巷子里来回游逛,从头走到尾。 只见这些茶农大多精神萎靡,衣衫褴褛,连有客人看货都是一副打不起精神头的样子。 包拯学着茶商的样子,蹲在一个大筐面前:“劳驾,看看货。” 蹲在筐后的茶农掀开眼皮,从筐里捻出一小把茶叶塞给他。 包拯将茶叶凑在鼻子底下,搓了搓,深吸一口气。 他不会分辨茶叶好坏,只得点点头:“不错。” 那茶农闷闷地:“不错就来点。” 包拯问:“怎么卖?” 茶农头也不抬:“你给个价。” 包拯寻思了一下,从前官府从茶农手里收购的茶叶是二十五文一斤,卖给茶商就变做五十六文一斤。此地既然是黑市,那就应该让茶农与茶商两相得利。 于是包拯道:“三十文,你多给我来点。” 他本以为三十文一斤已算是低价,毕竟只比官府的收购价高了五文,还要冒着被官府抓住的风险,茶农必定是不愿意卖的。 他再和茶农讲讲价钱,就能摸清楚如今的茶叶行情了。 谁知那茶农看了他一眼:“带现钱了?” 包拯转头看向展昭,展昭摸了摸荷包:“嗯,带了。” 茶农又问包拯:“你要多少?” 包拯道:“诚心做生意,你多给我来点。” 那茶农拍了拍眼前的大筐:“二百斤,你们都拿去吧。承惠六贯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包拯愣了:“啊?” 他没想到茶农竟然连一口价都不还。 茶农笑眯眯地:“我今天只带了这些,家里还有不少,你还要的话,跟我上家里。” 包拯迟疑:“这……”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6 看他支支吾吾地,茶农勃然变色:“你不会想赖账吧?” 包拯忙摆手:“不不不,在下只是……” “六贯钱拿走!” 那茶农扯住包拯的袖子,目光竟有些凶狠:“说好了都拿走!六贯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旁边有别的茶农也被这边的骚乱吸引了注意力,都默默转过头来,盯着包拯和展昭两人。 包拯忙道:“谁能带六贯钱在身上呢?还是等我回家取来……” “你自己说的有现钱!” 那茶农霍然站起:“他想赖账!” 旁边的茶农也跟着他站起来,慢慢地将展昭和包拯围在一处。 “拿钱!别想赖账!” 展昭道:“行了,老哥哥们,谁能没事背着六贯铜钱在身上呢,坠也把人坠死了。我们没有铜钱,但我们有银子啊。” 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亮光光的银锭子:“看看这是什么?雪花白银!” 围上来的茶农们面上的狠戾渐渐散去,最开始的那个茶农笑开了花:“早说嘛,何必闹成这样呢?” 一把将展昭手里的银锭子抢了过去,藏在怀里,冲着地上那个装茶叶的大筐比划:“拿走,都拿走!以后常来啊!” 展昭笑眯眯地收回手,和包拯一起提着两百斤的大筐往小巷外面走去。 好在他们一人是成名已久的侠客,一人是武力值满值的文曲星君,否则一个两百斤的大筐真不知道该怎么搬回去。 况且出了巷子就有马车等候,不至于要将这样一个大筐徒手搬回云娘的住处。 坐上了马车,包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险!” 展昭笑道:“你才知道黑市凶险?也不听听别人是如何报价的,上来就许人家三十文一斤的价格,人家没有将街坊邻居家几千斤的存货一并卖给你,就算是宅心仁厚了。” 包拯甩了甩被压麻的手:“这一大筐的茶叶,回去该如何处置!” 展昭道:“你们官场不都时兴什么冰碳敬嘛,你和那个什么范大人既然有交情,他那么大的官,家里一定有很多人,你把这茶叶送给他不就行了,也是感激他在仕途上提携你。” 包拯皱眉:“胡说!” 展昭问:“哪一句是胡说!” 包拯道:“哪一句都是胡说!” 展昭抱臂:“那你和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胡说法?” 包拯道:“我初入官场,并不知道什么冰敬、碳敬,就算是有,我也一分不曾沾过。我与范大人乃是君子之交,范大人不曾收过我一分的好处,我也没有求范大人在仕途上庇护于我。我在朝中担任言事御史一职,确实是范大人在陛下面前举荐的,可这也是陛下听说有我包拯此人在先,欲让我在朝堂之中效力,范大人为陛下分忧,才给我选了个容身之地。若说有人曾在仕途上提携过我,那也是陛下提携。若有谁值得我去回报,那也是回报陛下。再者说,范大人为官清廉,家中只有老仆一人,哪来的什么众多家人?包拯不过一介小卒,沾染口舌也就沾染口舌了。可若是叫范大人的名声因我而被玷污,那我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带累人家的名节!” 展昭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行了,看把你急的,知道你和范大人都是清官了。还是好好想想这一筐的茶叶该怎么处置吧。” 包拯也觉得自己方才话说得重了,忙道:“回去看看蒋义士要不要吧,我看他衣着富丽,倒像是个家大业大的,或许他能要去也不一定呢。” 展昭靠着车壁:“说不准呢。” 其实他骗了包拯。他并没有什么一直要找的人在追杀包拯,当初在船上说这句话,单纯是想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留下来罢了。 毕竟他也不是铁打的人,每天藏在船上还要保护包拯的安全实在是太难熬了,还是找个理由现身容易些。 他不是无缘无故地要保护包拯的,他是受人所托。 展昭常年在江南活动,人称南侠。有南侠自然有北侠,展昭一开始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结识欧阳春的。 结果两人武艺相当,脾气相投,就此引为忘年交。 之前欧阳春投了寇相公,展昭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钦佩寇相公的为人,也曾暗暗羡慕欧阳春身在北方,捷足先登。 没错,他也是想过要投奔寇相公的。 哪成想欧阳春先到一步,一山不容二虎,北侠在,南侠就不好来了,展昭可没少为此跳脚。 没过多久,欧阳春就给他送了信过来,言辞恳切,希望他去保护一个人。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7 这个人姓包名拯,是个御史,胆大包天,以笔为刀,参倒了一个相爷。 欧阳春说,此人要被派去江南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寇相爷想要找人保他,我跟相爷举荐了你。 欧阳春说,你敢不敢来。 有什么不敢的,展昭就来了。 展昭到东京时,包拯还没离京。展昭就蹲在他家房梁上,看他和那个傻头傻脑的包兴一起收拾行李。 好歹也是个官了,居然还这么穷酸,包袱里居然连十两银子都没有。下扬州用的船,居然还是和人借钱雇的。 和谁借的钱?当然是范仲淹。然而范仲淹手里也没钱,所以这钱是范仲淹和一个姓刘的公公借的。 那刘公公也抠抠嗖嗖的,你说你一个皇帝面前的大太监,和谁装穷呢,非说什么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啊,磨来磨去,就借了五十两。 搞得包拯就雇了一艘打渔的船,展昭之前藏身的那个船舱一股鱼腥味。 直到现在他午夜梦回都梦见自己是一只猫。 跟着包拯的时间越长,展昭就越觉得他有意思。 有意思到他都不想再自由自在地行走江湖了。 欧阳春说的没错,江湖人终究要有个归宿。 如果我手中的剑能够守护什么的话,我希望它能守护一片青天。 展昭拿胳膊肘捅了捅包拯。 “喂,”他问:“你一个月俸禄多少钱?” 包拯疑惑地看着他。 “养不养得起一个护卫啊?” 第30章难得一遇的良配啊!…… 包拯当然养不起护卫,包拯差点连自己都养不起了。 他一个人的俸禄,要在东京租一所宅子住,还要供自己和包兴两人的衣食住行。 京里和皇宫官署离得近的宅子都贵,他租不起,租的是靠着城郊的屋子。离官署远,通勤就不方便,就得有个代步工具。 他养不起马,更供不起马车,只得以两贯钱的巨款从隔壁磨豆腐的老伯手中购入一头精神饱满的倔驴,该驴每日的饲料是老伯磨完豆腐剩下的豆渣,一文钱一斗。 饶是这般节俭,日子依旧过的紧巴巴的。 包拯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他娘快五十多岁的时候生了他,他爹担心他娘高龄生产出意外,对他这个老来子十分的不待见。好容易生出来了,他爹又担心他娘老胳膊老腿的带孩子不得累坏了,就让包拯他二哥把包拯拎山里扔了,骗他娘说包拯生下来就死了。 碰巧被包拯他大哥看见了,他大哥回家就把这事儿跟他大嫂说了。大嫂一听这还了得,赶紧让他大哥把孩子捡回来。 按理说这么一个光溜溜的婴儿扔到山里,不出五分钟就得被野兽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但包拯不是普通婴儿,他是文曲星君转世,普通野兽哪敢啃他啊,就让他活到了大哥来救人的时候。 大哥把他带回了家,恰好大嫂这时候也生产了,于是大嫂就将包拯假充自己的儿子抚养,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邻居家里去了。 这个被送到邻居家的倒霉孩子,就是包拯的侄儿,后来大名鼎鼎的包勉了,被包拯大义灭亲的那个包勉。 直到七岁时,包拯才和自己的亲生父母相认。 作为七侠五义里的两大灵魂人物,包拯和宋仁宗的身世遥相呼应,又互相成全。 包拯是下凡辅佐宋仁宗的文曲星君,又一力促成宋仁宗母子相认。 宋仁宗给了包拯一个封建帝王所能给的所有的信任,如果没有宋仁宗这个仁慈宽厚的帝王存在的话,包青天的传奇也就不会流传千年了。 遥想李唐王朝,唐太宗李世民身边也有一个直言敢谏的魏征,可是后世提起魏征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李世民的以人为鉴,是李世民的不计前嫌,魏征本人则像是李世民的影子一样,是贞观之治的花团锦簇中颇为亮眼的一朵。 而包拯,是包青天,他自己就是传奇本身。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8 宋仁宗的宽仁,更像是传奇的底色。 君臣相得,无过于此。 此时的包拯尚且不是后来的龙图阁大学士兼开封府府尹,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御史,每月的俸禄除了供自己在京城生存之外,还得托人捎回家一部分,供养父母。 由于他复杂的身世,他有两对父母。 亲生父母有生身之德,大哥大嫂有养育之恩,不能厚此薄彼。要么你就一分钱别往家里寄,要么你就得往家里寄两份钱。 包拯不愧是道德满值的文曲星君,他选择往家里寄三份钱。 毕竟他侄儿包勉正在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啊。 几下里夹攻,包拯现在是妥妥的月光族。 再加上这回下扬州背下的外债,资产眼看就要突破负一百两大关。 现在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颗价值万两黄金的项上人头了。 要是回京之后衙门里不给报销差旅费,包拯就得厚着脸皮去别人家里长期做客了。 希望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包拯不确定地想。 范大人看起来也不太富裕的样子,还是不要老是去麻烦他了。 半个时辰后,载着两百斤茶叶的马车终于到了云娘的私宅。 包拯的宴席设在晚上,此时天已过午,各式酒水菜肴已经准备起来了。 蒋平已经派人给各处宅子都递了请柬,看在云娘的面子上,那些大商人果然都表示可以准时出席。 看见包拯和展昭两人抬着一个大筐进来了,私宅里的下人忙上前将筐接下来,抬到主屋。 主屋内,蒋平与云娘正在商议今晚的菜色,看下人抬进来这么大一个筐,蒋平笑道:“这是什么?你们买了什么回来?” 包拯和展昭找了椅子坐下,接过下人端上来的茶水,润了润喉,才有力气说话。 “在下与展义士去了黑市一趟,买了点茶叶回来。” “因为包大人不会和人讲价,险些被人扣在里面出不来了。” 蒋平挑眉:“你们这一筐茶叶,多少钱买下来的?” 包拯忙道:“这一筐茶叶有二百斤,三十文一斤,一共六贯钱。” 展昭说:“我给的那锭银子是五两的。” 蒋平将筐上盖着的毡布掀起来,手插.进茶叶里搅了搅,抓了一把出来,搓一搓,又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摇头:“买亏了。” 他用脚轻轻踢了踢那筐子:“分量倒是能对上,确实是二百斤。东西也不错,但不值三十文一斤,你们是在黑市上买的,讲讲价,十八文就能下来。南侠给了五两银子,银子可比铜钱稀罕多了,这就更不值了。” 包拯道:“官府收购茶叶也是二十五文一斤,怎么黑市上竟只卖十八文一斤?如此劳心劳力运到黑市竟然还比不上在山场里坐等官府收购,又何必呢?难道是今年官府迟迟不收购,让园户心急抛售了不成?” 蒋平笑着摆了摆手:“不至于。跟官府什么时候收购没有关系。就是往年官府正常收购的时候,黑市上也是这么个价格。今年的雨水不好,茶叶收上来的少,还要更贵些。往年年景好的时候,比这个更好一点的茶叶,你要买二百斤,甚至能讲到十六文的价格。” 包拯震惊了,良久,长长一叹。 展昭问:“你叹什么气?” 包拯低声道:“我叹民生疾苦!” 云娘以手托腮,饶有兴趣地问:“此话怎讲呢?” 包拯道:“茶农都是普通百姓,被山场编为园户,世世代代都只能以种茶为生。官府以茶为专利禁.脔,不允许园户私下买卖。园户又怎能不知官府禁私茶?又怎能不知买卖私茶被官府发现就是一个死字? “如此铤而走险,只能是为了利益。官府的收购价格是二十五文一斤,若是想要从私茶牟利,价格怎么也得比二十五文要高,而且要高很多。 “依本官看来,只有私茶价格在三十五文以上才值得茶农铤而走险。可茶农竟然十八文也卖,十六文也卖,本官以三十文的价格收购,竟叫他们喜不自胜。官府若真能将二十五文一斤的买茶钱都妥妥贴贴地交到茶农手里,茶农又何需在黑市上如此贱卖茶叶?何须如此啊? “一定是榷货务的官吏有人贪赃枉法,原本发给茶农的买茶钱叫他们贪墨去了,才叫茶农甘冒风险去黑市卖私茶,也不愿意将茶叶卖给官府。 “而官府每年一定要收购上来大量的茶叶上来补贴入中钱粮,茶农想要卖私茶补贴家用,还得先供应上官府的收购。这些茶农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朝廷每年深恨茶政得钱不够多,现在看来,这些钱都是被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了,这些人损公肥私,上对不起天子,下对不起百姓,朝廷年年亏损,竟是填补了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畜生。真是岂有此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79 说到气愤之处,狠狠锤了下桌子。 展昭击掌道:“说得好!”亮出怀里的巨阙宝剑:“我这就去杀光这群贪官污吏!” 蒋平忙拉住他:“南侠且慢,还是听听包大人怎么说。” 包拯深吸一口气:“如今还不是取他们性命的时候。待本官今日处理完这些大粮商,再上奏朝廷,请天子定夺。” 云娘微微点头,笑而不语。 嗯,南侠血气方刚,但年纪还小,太冲动,怕不会疼人。 蒋平倒是稳重,但太油滑,太惫懒,恐怕不讨小姑娘的喜欢。 这个包拯嘛…… 虽是个读书人,却有一副侠义心肠,心是红的,血是热的,但不会盲目冲动,也会审时度势,倒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人物。 而且长得也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只是有点穷……官也有点小…… 穷不是大事,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有情饮水饱嘛,再者说她们这种人家哪里缺那点银子呢。官小也没事,横竖还年轻,慢慢往上升嘛。 她越看包拯越觉得满意,这不是难得一遇的良配嘛! 只是不知道这包拯成亲了没有,若是家里已有妻室,倒真有些棘手。 怎么才能问出他成没成亲呢…… 云娘望着包拯出神,蒋平偶然发现,顿时为包拯捏了把汗。 不会是真看上了……不会吧…… 祖宗啊你醒醒,六品官那也是在朝廷挂上号的,可不能跟以前一样打断了手脚往船上拖啊! 祖宗! 包拯和展昭正在义愤填膺,没注意到他们俩的眉眼官司。 转眼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宴席已经摆好,宾客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包拯此次请的人不多,只有十二位。加上云娘、展昭、蒋平和他自己,一共十六个人,正好可以坐满一张圆桌。 第31章都是为朝廷办事 扬州城虽大,但整个世界却很小。 扬州城里举足轻重的十二位大商人,每个人之间都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你是我的外甥我是你的侄儿这种关系不用论,光是正经的岳父女婿就有四对。 蒋平安排座次的时候就颇为此头疼,最后还是选择按百家姓的顺序将他们排列起来。 反正你们都是一家亲戚,谁和谁坐在一起想必都挺乐意吧。 包拯坐在上首主位,展昭坐在他左边,云娘坐在他右边,蒋平坐在云娘右边。 分宾主坐定后,包拯举起酒杯:“有劳诸位大驾光临,包某敬诸位一杯。” 姓钱的富商离他最近,笑眯眯地举起自己的酒杯:“包大人设宴,我们怎么敢不来呢,包大人客气了。” 你可是那一位的入幕之宾啊,谁敢不来,不要命啦。 钱老板是做内河漕运的,海上那点事情他也清楚。 虽则说扬州不是那位的地盘,但人家的大船可就搁大运河上停着呢,一声令下几百上千的悍匪马上下船入城,谁听了不胆战心惊的。 不就是吃顿饭嘛,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然说不准早上醒来自己就漂在海上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0 但他们扬州人也不是好惹的,别以为傍上一个海盗就能把他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包拯是来改茶政的,这他清楚。要行那什么贴射法,以后就没有交引这回事了。 这可不行! 他们每年辛辛苦苦地往边境运输粮草,为的不就是茶叶交引。贴射法一行,他们全家喝西北风去啊? 那些海盗再凶悍,也不过是些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包拯敢让那些海盗杀了他们吗? 他不敢。 杀了他们,更没人往边境运粮了。 钱老板家大业大,朝中也耳目通达。他太明白如今的形势了,知道只要自己咬住不松口,这些官儿就拿自己没办法,贴射法也就改不下去。 谁让他们还得求自己办事呢。 就算那个海盗头子就在自己对面坐着,钱老板也尽力保持着镇静。 不怕、不怕、不怕,不能死,娘欸那一脸伤疤真吓人…… 包拯饮尽杯中酒,又倒了一杯:“这一杯敬诸位,诸位历年来向边境运粮的辛苦,朝廷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包拯在此替朝廷,替天子,谢过诸位了。” 大商人们忙道不敢不敢。 包拯又道:“朝廷怜惜诸位的辛苦,也知道诸位的难处。” 钱老板道:“辛不辛苦的,都是为朝廷做事嘛。为朝廷做事,不怕辛苦。” 包拯笑道:“钱老板忠君爱国啊。” 钱老板自豪地笑道:“毕竟咱们都是大宋子民嘛。” 包拯点头:“诸位有这个心,朝廷很感动,但总要劳动诸位,朝廷心里也过意不去。包某出京之前,太后娘娘和莱国公都殷殷嘱托,说包某此行易江南茶政官买为贴射法,是大利入中商人的好事,叫我不得怠慢,一定要好好地,把贴射法推行下去。” 展昭暗暗撇嘴,心说寇相公和太后哪对你殷殷嘱托了,你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啊。 钱老板忙道:“微贱之躯,敢劳太后与莱国公挂怀!” 几滴热泪溢出眼眶,钱老板站起身来,向着汴梁的方向叩拜了三拜,包拯忙扶他起来。 其余商人都有样学样,有嚎啕大哭的,有三拜九叩的,闹哄哄半晌,席上才安稳下来。 包拯继续说:“以往那些年,诸位向边境运粮,京师与边境那边都是不给现钱的,而是以茶叶交引支付。太后与莱国公想着,诸位拿了交引,还要到山场或者榷货务那里领了茶叶,然后还要将茶叶运走售卖,来来回回,太折腾人了。正好趁着这一回行贴射法之际,将此一并禁了,再不许以交引折兑入中钱粮,诸位以后再向边关运粮,直接可以去京城领取现钱,免去一番折腾,这岂不好呢。太后与莱国公的一片好意,全在这里了。” 钱老板擦擦眼泪,感慨道:“太后圣明,莱国公圣明,只是此举有利我们,却无利国家啊!” 呸,什么大利商人,什么一片好意!分明是心疼茶政上的利润被他们分走了! 包拯奇道:“这如何就能无利国家呢?” 钱老板道:“谁不知道如今莱国公正在练新兵,朝廷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这些商人哪能就为了自己方便,要朝廷拿这么多的现钱给我们呢!若是因为我们的缘故,莱国公的新军没有军饷发,那我们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包拯听完他这一番话,慨然长叹一声,竟也落下了泪来。 钱老板忙道:“大人为何落泪?” 包拯道:“本官感念皇帝盛德,故而落泪。” “钱老板也知道,如今朝廷四方用钱,诸位的入中钱粮,是一定要给的,莱国公的新军,也是必然要练的,加上各地的军饷,黄河决口的修缮费用,四川那边的民变,哪一处不是要钱的地方呢?还有宫里从太后到官家,加上诸位太妃、宫人们的吃穿用度,天下官吏的俸禄,林林总总加起来,包某给各位透一句底,国库能撑得过今年,但如果明年不是大稔之年,后年就很难支撑得过去了。” 钱老板大惊:“我不知道朝廷已经困难到这般田地了!” 包拯哽咽道:“钱老板不知道,但陛下知道啊!陛下知道如今各方都困难,于是力行简朴,宫里的开销削减一半以上,陛下本人更是穿着浆洗了好几遍的衣服。太后也知道朝廷困难,所以——” 包拯压低了声音,将钱老板等人的好奇心吊到最高,才道:“宫里已经开始毁佛铸钱了。” 钱老板惊得失语,过了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道:“可是、可是……这……这……佛如何毁得!这是要下……” 想到毁佛的是宫里,不是皇帝就是太后,他将那句要下十八层地狱收了回去,只是不停重复:“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其余商人也是一脸震惊。 做生意的人,尤其是大商人,对佛教尤为笃信。在场的商人有的就随身戴着玉观音小像,有的手腕上缠着玛瑙的佛珠,家里也供奉着从杭州灵隐寺请来的开过光的佛像。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1 家里钱财越多,越会明白钱财是虚无缥缈的,得到的容易,失去的更容易。因为失去的太容易,所以才会有恐惧。 而求神拜佛会减轻这种恐惧。 每年豪掷万千金银为寺院修建佛像、扩建僧房,施舍鞋袜,会让他们暂时获得从恐惧中解脱的错觉。 久而久之,佛居然成为了他们的恐惧本身。 一听说宫里居然在毁佛,大商人们无不惊恐万状。 毁佛像是大罪恶,是要永生永世在地狱里煎熬的啊! 包拯叹道:“陛下为了这个天下,付出太多了!” 大商人们的心怦怦跳着,还没有从宫里毁佛铸钱的震惊中抽离出来。 包拯继续道:“诸位也知道,先帝在位时,于宫里修建了无数道场,供奉了无数金佛。这些佛像一齐毁了,能铸出多少钱来,钱老板可知道?” 钱老板依旧恍然,只是凭着本能回答:“不下千万之数。” 包拯点头:“不错,不下千万。这只是宫里的佛像。可汴梁城里又何止宫里有佛像呢?若是大相国寺里的佛像也拿来铸钱,这能铸出多少钱?若是京城其他宫观的佛像都拿出来铸钱,又能铸出多少?若是天下所有的宫观里的佛像都拿来铸钱,又能铸出多少钱?更别提豪商巨贾、达官贵人们家里的佛像了。” “可是……” 钱老板犹豫道:“佛像毁了,我们又该去哪里拜佛呢?” 包拯笑道:“佛像不过是俗世中人以俗世的金银铜铁铸造出的一个死物,死物有甚值得吝惜的?真正难能可贵的,是佛心。佛心无处不在,只是不在佛像中。” 钱老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这……” “老钱,你这是干什么呢?” 一个姓李的商人打断他:“包大人说的对,佛嘛,在哪里拜不是拜,自己家里也不是没有佛像,依我看,庙里的毁了也就毁了,正好都拉去铸钱。” 包拯点头笑道:“李老板好见识。” 李老板一双利眼盯住包拯:“包大人方才所言,以后入中的粮食去京里领现钱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包拯点头:“这是如今京里的公议,皇上、太后、莱国公都点过头的。” 李老板叹了口气:“不是我们不支持朝廷改贴射法,包大人你还不知道我们么,我们最是安分不过的。只是粮食从扬州运到边境上去,一路的艰难险阻,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啊!实不相瞒啊包大人,入中这么些年,我们不仅一分钱没有赚到,每年还都是要自己往里贴钱的啊!” 包拯微笑:“李老板辛苦了。” “不知以后支付现钱之后,我们运的粮能拿到多少钱啊?” 包拯道:“以后各位没往边关运一石粮食,回到京城,就可以领到一千五百文钱。” 一千五百文,是出京之前寇准给出的底线。 李老板眯眼道:“唉,为朝廷办事嘛,谁指望着挣钱呢?少亏点本就是了。来,包大人,我敬你一杯。” 第32章一曲新词酒一杯,欲饮琵…… 大相国寺金佛被毁一事,在汴梁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相国寺乃是天下佛寺之首,每年从全国各地至此礼佛参拜的香客不下百万之数,更别提每月都有的庙会、市集,与其说大相国寺是一座佛寺,不如说它是开封市民的公共活动场所。 这样一座万众瞩目的大相国寺,寺里的佛像全都被拉走铸钱了,流言蜚语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开封城。 有说是大相国寺的僧人在太后寿宴上无状,冲撞了太后被降罪的。有说是大相国寺的僧人与太后有染,被皇帝发现,迁怒整座寺院的。还有的说是太后被罗刹鬼附身誓要灭尽诸佛的。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继被传和鹤发鸡皮的大臣有染后又被传与和尚有染,刘娥人在凤宸宫,能被千里之外的碎嘴八婆气炸了肺。 真是岂有此理!本宫看起来像是这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果然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气煞本宫了。 而且这些流言怎么都是冲着本宫来的,灭佛的事不是小皇帝和寇老西一起挑起来的吗?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2 刘娥这回却是冤枉了寇准。 天地良心,寇准从头至尾都没掺和过灭佛的事情。 他确实是觉得朝廷如今缺钱缺的厉害,也琢磨过从什么地方弄些钱来花,但他可从来没打过佛像的主意。 寇准并不相信因果报应,也不觉得三武一宗的英年早逝与灭佛有关。 古来帝王将相英年早逝的不知凡几,死无全尸的也比比皆是,几人是因为灭佛呢? 梁武帝如此虔诚礼佛,晚年却被侯景囚禁而死。若是真有佛陀在世,怎么不给梁武帝一个善终呢? 寇准没想过要打佛像的主意,单纯是怕刘娥与他作对罢了。 寇相公固然是不信佛、不信因果的,但奈何这世上信佛、信因果的人太多。 如果贸然提出毁佛铸钱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的话,恐怕刘娥会借题发作。 寇准可不干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 没想到这回却是刘娥联合小皇帝现把毁佛的事情提了出来。 没错,在寇准看来,毁佛铸钱一事完全是太后的主意,小皇帝只是被刘娥推出来当枪使了。 毕竟小皇帝今年才不到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一个孩子,他能有什么心眼呢? 刘娥以为毁佛是寇准的主意,寇准以为毁佛是刘娥的主意。两人虽都不爽对方撺掇小皇帝搞出了这么一个大事情,但又都觉得毁佛是目前来看最好的解决钱荒的方法,于是都顺水推舟,“姑且顺了那老东西的意”。 赵受益从头至尾在两人心目中都是清清白白一尘不染的白莲花。 唉,小皇帝还太小,都没成亲,难免被人带坏了嘛。 ……说起来,小皇帝翻过年就十四岁了,似乎,好像,立后的事情可以提上台面议一议了吧? 给小皇帝选一个什么样的皇后好呢? 毁佛一事,在太后与莱国公难得的通力合作之下,从大相国寺推行至汴梁各大宫观,又从汴梁城推行至全国各地。 虽然遭受到了各地佛家信徒与僧人们的强烈抵制,略有波折,但还是坚定地进行下去了。 毕竟大宋朝几十年的中.央.集.权也不是白搞的。 钱粮军队都在中央朝廷手里牢牢地攥着,僧人和信徒们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官府的厢军们把佛像拖走。 而有关太后的流言蜚语则被盛怒之下的刘娥扑灭在了萌芽状态。 直到天圣三年的后半年,一切这才尘埃落定。 全国各大佛寺的铜铸佛像大多都被拉走铸了铜钱,易以木制或陶制佛像。铸成的铜钱大多被朝廷支付给入中商人,缓解边境粮草紧张的状况。 解决了入中商人的问题,包拯在江南应该能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吧。 赵受益期待包拯能解决江南茶政一直以来的弊病。 毕竟这可关系到寇准的三十万新军明年吃肉还是吃草的问题。 包拯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京里倒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枢密副使晏殊在伴驾游幸玉清宫的时候挥起笏板,打掉了自己的侍从的门牙。 赵受益当时也在现场,说实在的,他有些震惊。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晏殊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浅淡忧伤。发现晏殊居然顶着一个枢密副使的职位时,也没有多想。 毕竟一个能写出这样温柔的文字的大大,怎么可能与暴力扯上关系呢? 就算是亲眼见到了晏殊的面板上那显眼的86点武力值,赵受益也选择视而不见。 文人嘛,武力值高一点很正常。没看人家文曲星,那武力值还是一百呢。 直到晏殊当着他的面抡起胳膊打掉了别人的门牙。 赵受益震惊之余,觉得晏殊应该是心里有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3 之前寇准和刘娥互相伤害的时候,有一回,刘娥的人攻击寇准,说莱国公啊你一个人当了这么多的官,肩负这么大的职责,你累不累啊?要不你卸下几个担子,让大家帮你分担分担? 分官就是分权,寇准当然不能干,于是就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当着这么多的官,一个人为大宋朝尽好几份忠,我乐意,我自豪。 刘娥的人又说,可寇相公你身为昭文馆大学士,是文臣之首,又兼着枢密使,管着禁军,这不合适吧? 文武勾结一向是宋朝大忌,像寇准这样两边的权力都抓着不愿意放手其实也挺犯忌讳的。 寇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喊出老子就是要出将入相,只能说,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不是我霸着枢密使的职位不放,实在是除我以外,当今朝廷再没有人能兼负得起这个职责了! 刘娥这时候就说了,谁说朝中无人,本宫就有一个人选,足以胜任枢密使一职。 寇准说,若是太后举荐的人选果能胜任,老夫愿意退位让贤。 刘娥微微一笑:“此人正是……” 时任枢密副使的晏殊悄悄地踮了踮脚。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枢密使下位了,不就是应该由他这个枢密副使顶上吗? “此人正是淮南节度使张耆!” 晏殊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是让他这个枢密副使直接升任枢密使? 还有,张耆是谁,他何德何能,能够担任这个枢密使? 张耆是太后刘娥的故交。 刘娥是蜀地孤女,先嫁与银匠龚美为妻,之后才经人举荐入了三皇子赵恒的王府,备受宠爱。 这个举荐人就是张耆。 赵恒对刘娥是真爱,不在乎她出身微贱,也不在乎她来路不明,但他爹宋太宗在乎。 听说自己的宝贝儿子与一个这样的女子厮混在一处,宋太宗大怒,下令将刘娥逐出王府。 赵恒舍不得把刘娥赶走,于是就将刘娥送到了张耆家中,托张耆代为照料。 张耆诚惶诚恐,侍奉刘娥甚为尽心。为了避嫌,还在城中另置一宅,将自己家完全让给了刘娥。 后来刘娥回到了赵恒的身边,一步一步从美人升至皇后,如今赵恒驾崩,刘娥又成了摄政太后。 张耆当年的举荐之恩、助护之义,刘娥一刻也没有忘记。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如今自己掌了权,怎么也不能委屈了恩人哪。 张耆是武官,刘娥早就想将他提拔为枢密使了。 只是之前契丹入寇,前线战事吃紧,她只能先让寇准先当着这个枢密使,想着等战争结束就用张耆替换寇准。 结果寇准回来之后又要练新军,霸着枢密使的位置不动了。 刘娥坐不住了。 她倒不是非得让张耆当这个枢密使不可,报答恩人又不只有这一种方式,但寇准这种恋栈权位的行为让她十分的不爽快。 本宫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你姓寇的算什么东西! 结果两边这么一吵,晏殊不乐意了。 张耆是谁啊?凭什么他来当枢密使啊? 你们置我晏殊于何地啊? 于是晏殊慷慨出列:“太后,万万不可啊!” 寇准正想着要怎么反驳刘娥这个人选,结果就看见晏殊出来发言了。 有人替自己说话当然好了,寇准乐得退居二线省省嘴皮子。 结果寇准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4 晏殊所言张耆不宜为枢密使的理由很简单:不符合规定。 当年太.祖太宗指定本朝律法的时候,为了防止官员们互相勾结,定下了一套例法,将官员升迁的方式规定的死死的,并要求宰相完全依照这套例法来任免官员。 你不依例,你就是徇私,就是枉法。 而张耆升任枢密使这个事情,如果按照这套法规,是不可能的事情。 晏殊就是以此为由企图驳斥太后任命张耆为枢密使的决定。 但是晏殊忘了,此时寇准也在现场。 寇准对这个规定官吏升迁办法的法规是深恶痛绝的。 太死板,太不知变通,毫无一丝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魄。 按照这个规定来任免官吏,只会选拔出一批又一批擅长循规蹈矩的人才。 他当宰相的时候,任免官员从不依例。 甚至于说他自己的升迁之路,也是完全不依照规定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刘娥说出张耆这个人的时候,他在想其他的方法反驳刘娥,而没有直接将这个规定抬出来的原因。 听着晏殊一口一个“不依例”,寇准的脸,黑了。 第33章一次无佛像参拜和明显黑…… 那一天.朝会的最后,赵受益眼睁睁地看着寇准和刘娥双双黑着个脸,宣布退朝。 晏殊以一己之力拉来了正反两方的仇恨,对于这种大无畏的嘲讽精神,赵受益也只能报以一抹微笑了。 寇刘两党现在八成已经将晏殊拉近黑名单了,既然他们不要,赵受益就决定捡漏。 这么一个现成的保皇党苗子,不拉拢来可惜了。 正好晏殊和范仲淹有点优秀文人之间特有的惺惺相惜,赵受益就派范仲淹去跟晏殊套近乎。 拉人入党这事儿不能明着干,除非对方是跟包拯一样道德满值忠君爱国的一根筋。 范仲淹先是去失意的晏殊家里蹭了几顿饭,表达了一下好友的关怀,同时开导晏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两枝花,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明主而事,虽然老晏你短时间内是当不上枢密使了,但你的前途的远大的啊,相信我,光明的未来正在等待你…… 晏殊嗯嗯啊啊地应着,看起来像是听进去了。 就在范仲淹打算过两天就领晏殊去跟小皇帝见上一面的时候,晏殊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他居然就在伴驾的时候单方面殴打了自己的侍从! 那一天,赵受益和刘娥一同至玉清宫内礼佛。 玉清宫是宋真宗在位时在宫里修建的奢华宫观,其奢侈的程度连曾经给他拉皮条的张耆都看不下去了,上疏劝谏说这太过分了,耗费国家的财力,不是你这个天子应该做的事情。 如今举国毁佛铸钱,玉清宫当仁不让,首当其冲。 里面供奉的几尊佛像当然全都拉去铸钱了,剩下的金银法器,贵重的装饰摆件也一并撤除,只留下一些必要的家具。 现在的玉清宫,其清凉程度,颇似赵受益前世在售楼处见过的样板房。 要说缺什么东西吧也不缺,要说有什么东西吧也没有。 就是这么个情况。 要说赵受益和刘娥为什么非得跑到这里来礼佛,有两个原因,官方的说法是为了给早就升天了的宋真宗赵恒祈福,实际的理由是平息如今因毁佛而起的众怨。 宗.教其实是一种需求,佛教自从东汉末年白马驮经传入中原后,一千年来,深深扎根在中华大地。 又经梁武帝身体力行弘扬佛法,唐时三藏法师至天竺求来真经,佛教在中原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甚至隐隐有超越本土道教的趋势。 毕竟佛教讲究因果轮回,好人有好报坏人下地狱,这迎合了广大劳苦大众的精神需求。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5 人们乐意拜佛,乐意信佛。现在朝廷忽然要把佛像毁了拉去铸钱,这激怒了广大的佛教徒。 钱是什么,钱是阿堵物,最世俗不过的东西,而佛是清净超然的,毁佛像铸钱是佛教徒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 然而宋朝的统治巩固的太到位了,不得不说并没有给这些也不拿刀也不动枪的佛教徒留下反抗朝廷的余地。 要说军队里有没有信佛的人—— 一群小混混,信也是信关老爷。信佛干什么,佛又不管发军饷。 至于寇准练出来的新军,每天训练累也累死了,自己亲娘都不一定还记得长什么模样,佛是什么? 佛教徒再愤怒,也只能在心里大骂朝廷,同时准备在皇帝太后横死之后在佛家经典里记上一笔。 看到没有,这两人是因为毁佛才遭报应的! 至于赵受益和刘娥如果没有横死那该怎么办呢? 这怎么可能呢! 没看三武一宗灭佛,三武一宗都死得早吗?当今太后皇上毁佛,下场又能好到哪去? 虽然这些佛教徒终究是造不起来反,但朝廷还是不能对如此沸腾而广泛的民怨视而不见。 佛教徒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偏远小山村里的老太太,不一定知道皇帝是哪一位,但一定会念两声佛号。 唵嘛呢叭咪吽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还是挂在嘴边的。 朝廷毁了佛像,她家里人得了治不好的大病时,又该拎着两篮鸡蛋去哪里求佛祖保佑呢? 所以刘娥决定领着小皇帝站出来,平息民怨。 她要让天下人知道,她毁的不是佛,是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建成的佛像。 朝廷毁的不是真佛,是假佛。只有毁掉了假佛,真佛才能显现。 你们不是觉得朝廷毁了佛像,让你们无处拜佛吗? 那本宫就和皇上给你们演示一遍,没有了佛像,该怎么礼佛。 正好赶上了一个宋真宗生前喜欢办道场的日子,刘娥就决定在这个日子领小皇帝至玉清宫礼佛,捎带脚也给宋真宗祈祈福。 为了提高本次皇家礼佛行动在宗.教.界的公信力,刘娥又特意派人将大相国寺的住持和几个高僧大德一并请进宫来,让他们主持这场祭拜。 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并没有在没有佛像的条件下拜过佛,但面对太后无礼的要求也只能选择接受,于是连夜赶工指定出了一个无佛像参拜流程。 先是皇帝太后领着群臣在宫观门口等待,和尚在门外接引,在佛乐的伴奏下一同走进正殿。 正殿原本供奉着佛像,现在已经空了,正好可以摆上蒲团,众人可以围坐在一处,听和尚讲经。 讲完经之后,可以静坐冥想,体悟你心中的佛。 感觉到佛在你心中了,那你就悟了。 既然已经悟了,那守住你心中的佛即可,又何需缘木求鱼,一定要有一个佛像在身外呢? 若是还没有悟,说明缘分没到,有佛像也没用,你还得继续悟。 皇帝太后来玉清宫之前,大相国寺的僧人已经在玉清宫试验了一遍流程,与会众僧纷纷表示悟道了。 于是大相国寺的主持决定明天给皇帝和太后也来一遍这种流程。 皇帝和太后也悟了的话,就将此法推行全国,让全国的寺院都实行这种无佛像参拜法。 原本计划的好好的,如果没有晏殊的话,这一定是一次极为完美的礼佛体验。 偏偏晏殊决定在这次礼佛的过程中搞事。 晏殊是枢密副使,一个阶品挺高的官员。 即使随驾礼佛,他也应该手执笏板。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他的手里没有拿笏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6 做官嘛,就讲究一个仪容仪表。别人都拿着笏板,你不拿,显得多古怪,多不协调。 偏偏他官品还高,正好站在离刘娥和赵受益不远的地方。 这就更显眼了。 官员仪表不齐,仪式就没办法进行。 数百官员就在原地等着晏殊的随从给他把笏板送过来。 赵受益看着晏殊淡定的表情,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的预感成真了。 晏殊的随从终于把他的笏板送来了,晏殊接过笏板,轮圆了胳膊,狠狠地抽在随从的脸上。 “蠢材!险些为你误了大事!” 一片哗然,文武百官纷纷退后,与晏殊拉开距离。皇帝随身的禁军上前制住晏殊,防止他暴起刺杀皇帝。 赵受益又看了一眼晏殊面板上高达86的武力值:“来人,传个医师过来!” 看这情形,恐怕得见血。 不一会儿医师到了,端详一下那随从半边脸肿得像馒头高的尊容,掰开他的嘴,从里面取出半截牙来。 “牙断了。” 枢密副使当着皇帝和太后的面把自己随从的牙打断了,不能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此事再大,没有玉清宫无佛像参拜事大。 晏殊暂且被压入天牢,那个倒霉随从被抬回了家,庄严佛乐再次响起,皇帝太后并文武百官和乐融融地踏进玉清宫的大门。 入了正殿后,皇帝和太后坐在正中,大相国寺主持坐在他俩对面,其余官员围着这三人落座。 住持将完一卷经后,又引导众人冥想,体悟心中的佛。 一片寂静之中,在场所有人都悟到了佛的真谛。 玉清宫首次无佛像参拜顺利落幕。 拜完了佛,刘娥领着赵受益回了凤宸宫。 刚一坐下,刘娥就恨恨地道:“个竖子好大胆!” 赵受益忙劝道:“阿娘消消气,慎勿为一臣子大动肝火,伤了凤体。” 刘娥叹了口气:“还是皇帝体谅人。” “这个晏殊怎么就这么没有惧怕,居然……” 赵受益暗道:还能是怎么回事,报复社会呗。 和寇准一样,晏殊也是神童出身。 他比寇准还要更神一些。 寇准是十九岁中进士,得到宋太宗重用。晏殊是从小才名远扬,惊动地方长官,长官将他推荐给皇帝,皇帝考校一番,立刻重用。 这一年,晏殊十三岁。 一个人若是从小就是神童,从小受人追捧,那自尊心高一些,玻璃心一些,似乎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晏殊现在当着枢密副使,顶头上司是寇准。他虽然钦佩寇准这个前辈,未尝没有“彼可取而代之”之心。 但是现实狠狠给了他当头一棒。 寇准即使不当枢密使了,这个位置也轮不着他。太后宁可把这个位置给一个拉皮条的,也不愿意让他晏殊来当这个枢密使。 这种轻忽,让晏殊不知所措了。 更不知所措的是,似乎莱国公也不如以往赏识他了。 晏殊不傻,寇准对他的态度变化他心里清清楚楚。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7 两边都靠不上,看起来仕途是无望了。 晏殊也不是没有脾气,你们不愿意重用我,我还不愿意陪你们玩了呢。 破罐子破摔,再见了您内! 于是就有了玉清宫前的一幕。 赵受益明白他的想法,所以才更头疼。 这种明显黑化了的臣子要怎么拉回来啊? 第34章草民,晏殊 宋朝优待文人,尤其优待有功名在身、身居高位的顶级文人。 譬如晏殊。 但宋朝同样尊崇君主,君主的权威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顶峰。宰相不能再与皇帝坐而论道,御史也失去了谏议皇帝的权力,只能卯足了劲儿监察百官。对于胆敢冒犯天子权威的人,是一定要严肃处理的。 譬如晏殊。 当着皇帝的面抡起胳膊打人,无论被打的人是谁,都是妥妥的大不敬,是重罪。 处在这两种极端之下,如何处理晏殊倒成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 按照以往的流程,应该是先由御史弹劾晏殊的罪状,再由皇帝裁决如何处置此人,经二府审定,明发圣旨,决定此人是杀是贬,如果要贬,贬到哪里去。 像是枢密副使这样的高官,直接杀了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晏殊还是有名的才子。 一般就是贬,但这种贬还不是直接降低官品,官品一般不变,只是剥夺此人身上兼着的差事,再给他加一个虚职,然后叫他“出知某州”。 就是把你外放了,远离权力中枢,有多远滚多远。 比如晏殊,按照常理,他本应被剥夺枢密副使的差遣,被安上六部里某部侍郎的官职,出知某个州。 如今宋朝官制十分混乱,某人究竟是个什么官不看他的官职,而看他的差事。比如某人的官职是礼部侍郎,但上面给他的差事是管户部的事情,那他就跟礼部一点关系都没有,礼部的事情由另外一个接手。 这个接手礼部事宜的人,很可能他的官职是刑部侍郎。 长此以往,六部官职就成为了闲职虚名。 卷入政治斗争不幸被外放的高官们一般都会分得一个侍郎头衔。 如果外放前地位特别高的话,甚至有可能分到尚书。 然后某部尚书就可以去兼职担任某州知州了。 但晏殊目前的情况还和常理不太一样。 他是在玉清宫打的人,玉清宫是皇家的地盘,当时又是在皇帝太后的跟前。 他刚打完人,禁军就把他给拿下,打入天牢了。 查明他没有行刺皇帝太后的意思,就将他放了出来,软禁在家中。 现在朝廷议论纠结的是,如果依照惯例将晏殊外放,是否太过便宜他了。 当着皇帝的面打伤了人,一个外放就完事了? 那让之前那些不过犯了一点小错就被外放的官员何以自处? 以后的京官要是也犯了一点小错,你也将他外放吗? 可若是不将晏殊外放,那要怎么处置他? 杀了他? ……是否又用刑过重了,毕竟也是个士大夫呢。 ……还是个大才子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8 总之就是,外放太轻,杀头太重,暂时还没有讨论出到底该怎么处置他。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晏殊冲撞銮驾的罪是定的死死的了,没人保他。 一是他已经将两党都得罪死了,二是这事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就算想给他洗地也无处可洗。 朝廷为了晏殊的去留举棋不定,晏殊本人倒是乐得自在。 反正现在也没有公务需要他处理了,每天就在自己的宅子里赏花赏月赏柳树,和娇妻美妾举杯共饮,什么前程性命的,都不挂在心上。 朝廷爱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杀头他认,贬官他也认,横竖他不在乎了。 男儿活一世不能封侯拜相,那这个官还当个什么劲儿? 范仲淹前来探望晏殊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晏殊如今被软禁在家中,自然也是不能会客的。 所以范仲淹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乘一顶小轿到了晏府的墙根底下,请刘公公帮他翻墙进去。 共事一两年了,范仲淹发现刘公公真是个深藏不露的能人。文武双全,智计过人。 若不是体有残缺,不能入朝为官,假以时日,恐怕成就不在他之下。 只可惜…… 刘恩打量了一下院墙高低,拎着范仲淹的腰带跃上墙头,登高远望,迅速锁定了整个晏府里唯一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 “晏大人在那儿。” 范仲淹扶着刘恩的肩膀在墙头上站定:“劳烦刘公公直接将在下带到彼处。” 晏殊府里太大了,范仲淹又常年灯下读书,弄得眼神不是很好。刘恩能够一眼望见晏殊的所在,范仲淹眯着眼睛顺着刘恩手指的方向使劲看过去,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片光点。 而且晏殊自从被软禁后,就不能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家里的各处院落都点上灯烛,现在整个晏府黑灯瞎火,范仲淹也实在不敢这么摸黑走过去。 晏殊不比范仲淹节俭,他官做的大,又舍得花钱享受,将自己家里布置得好似一座仙境。范仲淹白天拜访他的时候尚且会在他府里迷路,何况是晚上呢。 还不如一事不烦二主,请刘公公直接将他带到晏殊身边去呢。 刘恩点点头:“范大人抓紧咱家。” 范仲淹抓紧刘恩的肩膀,刘恩脚尖一点,托着范仲淹向远方跃去。 不过片刻,就已经到了晏殊所在。 范仲淹双脚落地,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疯狂跳动的心脏。 江湖人的轻功真是名不虚传,太高了,好吓人,有点腿软。 刘恩道:“范大人是自己进去,还是需要咱家陪同?” 言下之意,要是你这里没事我就走了,小皇帝还在宫里等着呢。 范仲淹道:“一会儿还是得劳烦公公露一个面。” 小皇帝的意思明显是要把晏殊拉拢到他们这边。但晏殊现在这个处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外放出京,他们实在是没有时间跟他兜圈子打哑谜了。 今晚就摊牌,把小皇帝的意思带到。晏殊从就从了,不从拉倒。 作为唯一一个真正贴身伺候小皇帝的大太监,刘恩的出面,可以让晏殊心里有个底。 所以刘恩今天必须留下来。 刘恩道:“那行。范大人先进去吧,需要咱家的时候,叫一声就行。” 说着身形一晃,就这么消失在黑暗中。 范仲淹知道这是他们江湖人隐匿身形的功夫,刘恩此时应当在某棵树后的阴影处藏着。 但这也太吓人了,好像鬼魅一样。 罢了罢了,就算是鬼魅,自己这一身正气,也不怕他。 范仲淹正了正被刘恩带飞的过程中有点凌乱的衣冠,抬脚上楼,准备与晏殊面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89 今夜无月,晏殊不在院落里赏月,而是在一处小楼里与姬妾们饮酒作乐。 不好奏乐歌舞,就喝酒行令,也是一番快活。 范仲淹上楼时,正好晏殊划拳输了,被姬妾罚酒。 晏殊将姬妾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抬头就看见范仲淹不赞同的目光。 范仲淹道:“同叔,夜间饮酒,不是养生之道。” 晏殊惊得笑了:“希文!” 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范仲淹身边,搂着范仲淹的肩膀:“来,希文,与我共饮此杯!” 范仲淹将他手里的酒杯推开:“拿走,我不喝。” 晏殊喃喃道:“你不喝,你不喝……” 他忽然哭了出来:“你要是不喝,以后咱们两个就再也没机会一起喝酒啦!” 范仲淹叹了口气,扶着他坐下。 晏殊伏在桌案上,呜呜地哭。 他又如何能够不哭? 怀才不遇,在朝廷上处处受排挤。凭着一腔不平之气闯下了天大的祸,彻底搞砸了自己的仕途,甚至连性命都可能丢掉。 在旁人面前,他或许能够言笑自若,可是在范仲淹面前,他却不能不哭。 自古文人惺惺相惜,他和范仲淹年岁相当,也都一样文采过人。他心里早就将范仲淹引为知己。 知己面前,如何能不哭? 范仲淹遣散了要上前的晏殊的姬妾,自己坐在晏殊的旁边:“现在想起哭了,之前在玉清宫的时候怎么不哭?” 晏殊呜呜咽咽地,不答话。 范仲淹道:“晏大人,你听我说句话。” 晏殊擦干了脸,抬头:“你说。” 范仲淹道:“晏大人神童出身,才华过人,刚刚年过而立就官拜枢密副使。难道晏大人甘心就这么被贬出京,当一个小小的知州吗?” 晏殊苦笑:“我不甘心又有什么用,事已至此。” 范仲淹冷笑:“事情是晏大人自己做出来的,没人逼着晏大人在官家面前殴打随从,晏大人大可不必这么委屈。” 晏殊一拍桌子:“我也不是……哎呀!希文!怎么连你也不明白!” 范仲淹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我都明白。” “那你还……” 范仲淹摇头:“只是同叔你此举真是不智啊!” 晏殊疑惑:“不智?” 范仲淹道:“你只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后并莱国公,从今往后仕途无望,不甘心在京中蹉跎,干脆就打算抽身而去。可是同叔,这朝廷上,可不止有太后与莱国公两个人啊。” 晏殊皱眉:“不止有太后与莱国公两个人?这……希文,你的意思是……” 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明白了范仲淹在说什么。 “你是说,皇……” 范仲淹点头。 晏殊道:“可皇帝还是个孩子啊!” 世人皆知,皇帝幼小,所以才需要太后垂帘听政。 范仲淹微笑摇头:“皇帝已经不小了。宫中已在议论,明年为皇帝选后。” “可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0 可是太后还在摄政。 太后摄政的前提,是皇帝还小。 可皇帝如果已经可以成亲,可以亲政,还要太后何用呢? 晏殊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希文,你是说……是说……” 范仲淹点头:“你触怒了太后与莱国公,可并没有触怒皇上。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太后与莱国公的。太后摄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过个两三年皇上大婚,太后是一定要还政的。莱国公年事已高,且只是一个外姓臣子,难道还能越过皇帝去吗?” “所以我说同叔你不智。明明只要再挺过两三年,等皇上亲政,一切都会好起来。难道你连这两三年都等不得?非要像现在这样,做出这样的事情,就算皇上想保你都难了。” 晏殊恍然:“唉,这……这……” 他抓住了范仲淹话里的深意:“你说,皇上想保我?皇上怎么会想保我?” 他似乎没做过什么能让皇帝保他的事情吧? 说来惭愧,他其实曾是个寇党来着。 结果在朝会上说了那一番话得罪了寇准,之后寇准就与他渐行渐远了。 范仲淹微笑道:“陛下知道同叔你是个难得一遇的贤良,所以才动了惜才爱才之心。只是……”他皱起眉头:“同叔,你这回,可真让陛下难做啊。” 晏殊本以为仕途无望,才开始自暴自弃。如今忽然看到了一丝希望,登时爆发了极大的求生之欲:“怎么了,希文?陛下到底打算怎么安置我?” 范仲淹看了一眼晏殊,悠悠地说:“现在不是陛下打算怎么安置你,而是你打算怎么安置你自己。” 晏殊疑惑:“我打算怎么安置我自己?” 范仲淹深吸一口气:“枢密副使你是肯定不能再当了,这个你要清楚。” 晏殊点头:“这我知道。” “现在朝廷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置你,但我看这一二天就要出定论。大抵是给你安个侍郎的名头——我估计是刑部侍郎——然后让你出京。” 晏殊皱眉:“这……” 远离朝堂纷争,这本是他所追求的。 可是…… 皇帝才刚刚看好他,要是他现在出京了,皇帝过几年把他给忘了怎么办? 范仲淹接着道:“这你大概也不愿意。” 晏殊没有接话。 他确实不愿意。 范仲淹笑着看他:“这可如何是好呢?” 晏殊叹道:“希文,莫要消遣我了。你也知道我现在这个处境,真是经不起了。” 范仲淹道:“前段时间张公知白身故了,这你知道吧?” 晏殊点头:“我知道。” 张知白去世的时候他还没闹事,还是知道的。 范仲淹道:“朝廷议论给他上谥号。原本议的是文节,有个御史说张公守道至公,请谥文正。莱国公不同意,以文即美谥,不必再添一个正字。最后定下的还是文节。” 晏殊看着范仲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范仲淹问他:“同叔,你明白了吗?” 晏殊道:“呃,明白什么?难道是莱国公喜欢文正的谥号所以想留下来自己用?” 范仲淹无奈道:“不是,莱国公可能更想要文忠。但这不是我要说的。” “自五代以来,天下学风凋敝。国朝建立之初就倡导文教,及至先帝,更做劝学诗数篇激励天下学子。陛下继位数年,每年到国子监听讲,这都是为了弘扬学风。” “朝廷以读书人为贵,凡进士出身即得美仕。然如今之天下仍然没有像朝廷期待的那样文风通畅,徒以学校不兴之故也。” 晏殊若有所思。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1 范仲淹继续道:“如今朝廷重文,而民间无学校,不能将文德之风传播乡野。所以,皇上欲择一学识渊博的大儒,在民间建立学校,为朝廷培养人才,教化百姓。”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殊:“想来如今学识渊博却又不被俗务羁绊的大才子,就只有……” 晏殊马上道:“殊愿为陛下兴办学校。” 学问渊博,还不为俗务羁绊,这说的不就是他吗! 学问渊博,他小时候就聪明得惊动中.央,不为俗务羁绊……他都要被贬官了还能有什么俗务啊! 范仲淹点点头:“同叔你能有这番觉悟,很好。但是……” 晏殊急了:“这还有什么但是啊!” 这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差事吗! 范仲淹道:“陛下的意思,第一座学校要建在京城。可是同叔你,就要被贬出京城了啊。” 晏殊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是啊,他就要出京了。 他咬牙切齿。 当初就不该作这么个大死! 要是不在玉清宫打人,他现在还是好好的枢密副使,不就能留在京城,为皇帝办这个学校了嘛。 这可是皇帝亲自派的差事! 而且兴办学校这种有益文坛的大好事,后世史书记载上那么一笔,也好看呀! ……总比被记上在皇帝面前打人强得多。 看他面色纠结,范仲淹道:“但是事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晏殊眼前一亮,抓住范仲淹的袖子:“希文,你一定要帮我。我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抓不住,他就真的完了。 范仲淹安抚他:“别激动,听我说。” “你要被外放出京,所以不能为陛下办学校。可如果你留在京城,不就可以办了吗?” 晏殊猛地抬头:“陛下能让我留在京城?” 他犯了这么大的罪,也可以不被贬出京吗? 只要不出京,能留在汴梁为陛下办学,就算阶品降了也无所谓。降到六品也无所谓,反正只要他把陛下的差事办好,等陛下亲政,一定还会给他升回来的。 范仲淹缓缓道:“晏大人要出知外州,职责所在,不得留恋京城。可如果是草民晏殊的话,想留在哪里,就没人管得着了。” 晏殊愣住了,眼睛直直的,张了张嘴:“草民,晏殊?” 他这四个字说得极艰难,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说话。 从他十三岁开始,草民这两个字,就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草民,晏殊? 范仲淹拍了拍晏殊的肩膀:“同叔,辞官吧。辞了官,专心为陛下做事。待陛下亲政,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晏殊非哭非笑:“这……我……” 从枢密副使,到草民! 官与民,隔着的不是一道天堑,而是整个世界。 草民是黔首,是刍狗,是载舟之水,是士大夫口中悲悯地提及的天下苍生。 可官不一样啊。 科举有鱼跃龙门一说,官员升官要吃烧尾宴,取意烧掉鱼尾化身真龙。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官与民的距离,就是鱼和龙的距离。 晏殊颤抖着嘴唇。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2 因为官位实在是太重要了,所以宋代的党派倾轧,至多就是把人排挤出京,很少有把人家官职一撸到底的。 就算是斗得再狠,也不过是降一降官品,本身官员的身份还在,在京外蛰伏着,等到自己的党派得势,或者皇帝又想起自己了,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继续回京当官。 所以被贬出京对高官们其实是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过个一二年风声一过就能回来,除非真是你自己把路给走绝了。 官位还在,官身还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活的久,总有出头之日。 但变成草民,就完全不一样了。 还有个官身的时候,因为随时能得启用,所以即使是政敌也很少有随意欺侮的的事情。 草民有什么呢?草民什么都没有。 一旦成为了草民,等于放弃自己半生积攒下来的官声、政绩。 从出知某州的某部侍郎变回备受宠幸的天子近臣,只需天子一个念头,一张诏书。 而从草民变成官员,那可就太难太难了。 晏殊摇摇头:“不行,不行,这……” 范仲淹道:“同叔,你好好想想。” 说着,起身就要走。 晏殊扯住他的袖子:“不行!希文,你帮我求求陛下,别让我辞官,降我的阶品,降回秘书省正字也行,给我留一个官身,我真的不能变成草民……” 范仲淹将袖子从他手里抢过来:“不可能!同叔,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你辞了官,将学校办好,三五年过后,皇上许你兼修国史之职。这可是宰相之位!你要是不辞官,就是刑部侍郎,出知外州,三五年后,陛下记都不记得你,你还拿什么回京?难道你甘心做一辈子的知州吗?” 晏殊摇头,刚想说话,就听见楼梯处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上楼了。 范仲淹一回头,果然看见刘恩上来了。 晏殊看清了刘恩身上的宦官服色,知道这是个品阶比他还高的大太监,忙道:“这位公公是……” 他和皇帝走的不近,加上灯下昏暗,一时没认出刘恩。 范仲淹为他介绍:“这是官家身边的刘公公。” 晏殊忙行礼:“不知刘公公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刘恩摆手:“咱家是和范大人一块儿来的。” 晏殊看了看范仲淹。 刘恩道:“晏大人,咱家听着范大人所言句句在理,晏大人为何不愿辞官呢?” 晏殊道:“我……” 刘恩又道:“若是晏大人担心一介白身遭人欺侮的话,那大可放心。咱家给晏大人透个底细,这学校,是官家一心要办的,时时挂在嘴边,今天说,明天说,说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到时候晏大人帮着官家将学校办起来,官家也是要常常召见大人,询问学校事宜的。到时候晏大人虽是白身,却是在官家这里有了名儿的白身。谁还敢看不起大人呢?还是希望晏大人再好好考虑考虑。” 晏殊默然良久,一咬牙:“殊愿意辞官,助陛下将学校办好。” 刘恩笑了:“这就对了。” 又道:“哎呀,官家的这一件心事也算是有了托付了。咱家在这里谢过晏大人了。” 晏殊忙道:“不敢不敢。只是不知官家究竟要办一个怎样的学校呢?” 刘恩道:“官家要办什么样的学校,这咱家可不清楚。只是偶然听官家说,这学校最好叫做清北大学。” 第35章文曲危矣 “清北大学?”晏殊一愣:“这是何意?” 大学他知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但是清北是什么意思?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3 刘恩微笑:“咱家不清楚,清北是陛下亲自取的名字,自然有陛下的深意在里头。” 晏殊思忖:“清北,难道是……” 难道是清涤北方之意? 那陛下办这所学校的目的…… 所以才要让他这个曾经担任枢密副使的人来…… 刘恩道:“晏大人若是不解,不如随咱家进宫面见陛下。” 晏殊忙道:“可是我如今被软禁在家中,不得出门。” 刘恩笑了:“咱家能带范大人来见晏大人,自然也能带晏大人去见陛下。” 月上中天,赵受益仍然没有入睡。 刘娥的耳目遍布皇宫,他的寝宫里从掌扇宫女到值夜太监都是刘娥的人。除了一个刘恩是完全忠于自己的以外,赵受益不敢相信任何人。 刘恩不在,他甚至不敢合眼。 鬼知道刘娥会不会突然发现了他的身世,然后彻底发疯,闯进来把他捂死在被子里。 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人如果背负着一个足以威胁性命的秘密,还背负了这么久,这个秘密就会开始啃噬他的血肉,让他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噩梦连连,冷汗津津。 只有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刘恩的时候,赵受益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 刘恩是系统出品的ai,不会背叛自己。刘恩的武功很高,即使刘娥带着侍卫闯进寝宫,刘恩也可以保他无恙。 大不了不做这个皇帝了,收拾收拾细软去江南做个富家翁。 赵受益也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知道当年狸猫换太子真相的人本就不多,只有刘娥、郭槐、产婆、寇珠、陈琳、八贤王、狄王妃,还要再加一个已经假死出宫的李妃。 而知道自己身世的,只有寇珠、陈琳、李妃、八贤王夫妇。 寇珠已死,陈琳嘴巴很严,李妃飘零江湖,八贤王夫妇和自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刘娥如果知道了真相,他们两个一定会死在自己前面。 而且即使刘娥知道了真相,她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少不可能当机立断地杀了自己。 他现在是皇帝,这个身份是他最大的护身符。 刘娥如果杀了皇帝,要找谁来继承皇位呢? 她自己没有亲生的儿子,宋真宗也没留下其他的子嗣。赵受益姑且有宋真宗养子的身份,不得不奉刘娥为母。从外面再找一个宗室子继位的话,谁还认刘娥这个太后呢? 但这些都不足以打消心中的恐惧。 因为恐惧从来不是来源于别人有可能伤害你,而是来源于别人有能力伤害你。 刚刚进食的猛虎让人恐惧,即使你明知道饱足的它短时间内不会再次狩猎。饥饿的幼犬却让人发笑,即使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咆哮,露出刚刚长了一颗乳牙的牙床。 在真正掌握权力之前,赵受益不可能放心地安眠在龙床之上。 利剑悬于头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这种日子,他真的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每次刘恩被他派出去做事的时候,赵受益都是独自一人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睛,盯着帐顶的花纹,等刘恩回来。 他甚至还要刻意放缓呼吸,因为如果被值夜太监发现他没有睡着的话,第二天刘娥一定会状似不经意间问他:“皇帝最近睡得不好,是寝宫里的人没有尽心伺候吗?” 赵受益刚刚收服刘恩的时候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他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让刘娥起了疑心,认为刘恩想要攀高枝,给自己换个新主子。 那一次的结果是刘娥以皇帝的衣服不合身为由斥责刘恩办事不力,将刘恩带走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赵受益向往常一样生活起居,白天强打精神,不让人看出自己彻夜不眠的真相。偶尔和刘娥闹一闹,让她把刘公公还给他。 年幼的小皇帝依赖身边的大太监,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 他一直没有收到系统的回收ai提醒,说明刘娥暂时没有取刘恩的性命。 果然,三天之后,刘恩回来了。 赵受益没去问他这三天里刘娥对他做了什么,只是从此以后越发谨慎小心,不敢露出一丝马脚被刘娥察觉。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4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辰。 晏殊的宅子里皇宫挺近,刘恩一去一回,再加上等范仲淹说服晏殊的时间,最多不该超过两个时辰。 宫里戌时就寝,刘恩戌时一刻出宫,现在应该是子时,刘恩快要回来了。 床帐微动,刘恩掀开帘子,带着晏殊和范仲淹走了进来。 赵受益长舒一口气,坐起身来:“你们终于来了。” 屋外守夜的太监被刘恩用药迷倒了。明天一早醒来,也只会以为自己是在守夜的过程中忍不住睡着了。 子时本就是人最容易困倦的时辰,守夜人挺不住睡着个一次两次的,不算什么大事。 即使刘娥明天询问今晚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会告诉刘娥,皇帝无事,一夜太平。 但这种事情不能多做,做多了的话,刘娥也不是傻子,总会发现的,那就不好了。 晏殊没见过穿着睡袍的小皇帝,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忙施礼道:“罪臣晏殊,叩见陛下。” 赵受益掀开被子下床,将他扶起来:“晏卿快快请起。” 晏殊道:“罪臣无颜见陛下啊!” 他这话说的真情实感。 想他原本一个寇党,跟在莱国公身后亦步亦趋,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作为皇帝的臣子该为皇帝做些什么。 被寇党排挤后,一个想不开,还当着皇帝的面打了人,冲撞銮驾,这罪更重了。 小皇帝能够不计前嫌,看到他晏殊的才能,将兴办学校的重任交给他,真是心胸宽广,霁月光风,叫他无地自容。 赵受益道:“好了,晏卿,想必你也能看明白你我君臣现下的处境,这种车轱辘客气话可以不必说了,白白浪费时间罢了。范卿和刘公公应该和你说了办学的事情了吧?” 晏殊点头:“范大人告诉罪臣,皇上欲在民间办学,以教化百姓,弘扬学风。” 赵受益点头:“正是如此。但朕所想要的,并不是另一座国子监。” “朕想要的,是一座真正能够培养出人才的学校。而不是像国子监一样,沦为权贵子弟们的后花园。” 赵受益看着晏殊道:“现在朕还没有亲政,如果以官府的名义开办这所学校,膏粱子弟必然蜂拥而上。朕管不了他们,学校也管不了他们,这些人一定会将刚刚开办的学校搅得乌烟瘴气,这绝非朕所愿见的。因此,朕只能请晏卿辞官为朕办学。” 晏殊顿首:“罪臣誓死为陛下办好学校!” 赵受益又道:“晏卿辞官之后,就不再是枢密副使,而是一介平民,且还是获过罪的、将太后于莱国公都得罪了的平民。晏卿以自己的身份开办学校,凡在朝中有官职者,必定不愿于此学校有牵扯。一般家大业大的商贾乡绅,恐怕也不愿意送子弟入学。愿意入学的,只有平素极为仰慕晏卿的读书人,或是一心向学,并不在意朝野纷争的人,再有就是寒素子弟,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这一点,晏卿想过没有?” 说白了就是脑.残粉、书呆子、穷人家的娃。 赵受益有点担心晏殊对这几种人会有抵触情绪。 脑.残粉还好些,毕竟再脑.残那也是粉,没人会对自己的粉横眉竖目。 但后两者却有可能不招晏殊的待见。 晏殊虽然是个大才子,但也是个风流富贵的才子,做官也一直挺顺利直到最近才跌了个大跟头。 面对不会钻营一心向学难免有点木讷的书呆子,和家庭条件不太好可能会有些小家子气的寒门学子,晏殊能够保持平常心,完成好办学任务吗? 办学校的主意并不是赵受益心血来潮专门为招揽晏殊而定制的项目,而是他从得到系统的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 自从得到了这个千古一帝养成系统,开始进宫跟各种人精勾心斗角,赵受益明显感觉到了一件事情:缺人才,太缺人才了! 想他好歹是个皇帝,朝政被太后和莱国公把持着,大事小情都轮不着他插手,这是因为什么啊? 不就是因为朝中没有人支持他吗? 寇刘两党的人几乎占据了朝堂,他的保皇党夹缝里求存,到现在也只发展出了四个半成员:范仲淹、狄青、包拯、刘恩,还有半个是眼前的晏殊。 有什么大事小情,都是他这个皇帝跟范仲淹一起披挂上阵,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闹到他面前来等他处理。 之前包拯去扬州出差的车旅费居然还是他这个皇帝回了一趟南清宫跟他哥赵允熙借的——一共借了五十两,大概够包拯雇艘小船的。 就这五十两都是赵受益目前拿不出来的数目:刘娥又不是他亲娘,当然不会给他零花钱。 横竖宫里管吃管喝,饿不死他这个皇帝。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5 狄娘娘碍于礼法,也不好往宫里送东西补贴他。 怎么着,你的儿子当皇帝了,你又在这里勾勾缠缠的,难道你也想当太后不成? 狄娘娘不敢给,刘娥觉得没必要给,赵受益又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宫里府库都是刘娥管着,连皇帝每天吃了几块点心都要明明白白地记在账上。 至于学末代皇帝溥仪借赏赐的名头往宫外倒腾东西…… 首先他得有一个像溥杰一样值得信赖的共犯。 这东西你赏给谁?总得有个人选吧? 赵允熙肯定是不行,平时偶尔回南清宫逛逛刘娥还能忍,天天拿宫里的东西补贴本家这可不行。 而且他毕竟已经过继给宋真宗当儿子了,八贤王现在是他的叔叔。拿爹的东西补贴叔叔的儿子,其实真正挺犯忌讳。 赵允熙都不行,那其他人就更不行了。 赵允熙无论算他亲哥还是堂哥,都好歹是个亲戚。连亲戚都不好赏,赏别人更莫名其妙了。 所以现在赵受益是真正的囊中羞涩,没有半个大钱。 一个八王府世子的零花钱居然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多,可想而知他他这个皇帝做的有多艰难。 像这回也是,就是招揽一个晏殊,他们保皇党在京的一共四个人,刨去深陷军营与世隔绝的狄青,剩下的三个全都出动了。 要是他保皇党家大业大,哪至于像现在这么狼狈啊! 说来说去,还是缺人。 不止是他这个保皇党缺人,其实整个大宋朝都缺人。 无论是行政管理人才,还是各行各业的专业人才,都缺。 赵受益不能等着所有人才都像文武曲星一样自己撞上来,他必须得主动出击。 缺人才,要么去招揽,要么去培养。 但目前赵受益目之所及的人才都有自己的立场——要么站太后,要么站莱国公,反正没有站皇帝的。 像范仲淹和晏殊这一类为两党不容的,说实在的都是捡漏。 包拯和狄青属于有天命在身的,另算。 捡漏能活一时,不能活一世。所以赵受益一开始就打算在大宋朝办一所综合性大学。 没错,他要创办的,并不是专门培养文史专精的传统书院,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综合性大学。 文学历史要教,算数天文农科医学手工等等等等都要教。 晏殊这个第一任校长的人选,他也看好了有一阵子了。 千古留名的大才子,真是太适合去教书了。 但,如何说服身为传统封建主义官僚的晏殊同意创办一所兼容并蓄、包含所谓“君子不齿”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的综合性大学呢? 他还没思考出个头绪来,晏殊就为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他不需要说服晏殊去创办这样一所大学,他只需要让晏殊不得不创办这样一所大学。 所以他刻意将晏殊挤兑到了如今这样一个两难的局面中。 要么辞官,要么放弃为陛下办学的机会。 辞官是放弃了过去积累的所有政治资.本,而放弃办学却是堵死了唯一一条出头之路。 晏殊权衡再三,终于选择了辞官。 而这种抉择,是赵受益刻意逼他做出的。 他必须让晏殊辞了官,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来办这所学校。 其实办学在哪里不是办呢,未必只有汴梁可以办大学。 只要他愿意,可以让晏殊一边做官一边为他办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6 晏殊被贬到哪里,学校就开到哪里。 但他却不愿意让晏殊这样做。 汴梁城的人知道晏殊是触怒了当权者,前途无望,但其他地方的人却未必知道。 如果晏殊顶着一部侍郎的身份出知外州,到了辖地,他就是正正经经的官长,收到的尊敬未必比在汴梁城里少多少。 就算是有人了解晏殊的过去,但那又如何呢?县官不如现管,晏殊虽然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到了地方,还是个土皇帝。他要是以官长的身份办学,恐怕当地士绅趋之若鹜,稍微有头有脸的人都得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这可不是赵受益想看到的局面。 他不愿意让太多的富贵人家的子弟进入这个刚刚开办的学校。 不便于管理当然只是一个借口,晏殊如果出知外州,身为地方长官的他怎么可能管不住一群乡绅的儿子。 真正的原因是——如果学生们都是出身富裕阶层,那么他们入学的需求,自然就是攻读圣贤书,再和晏殊这个曾经的朝中大员打好交道,好为以后的科举、做官做好准备。 说白了,这群人是抱着“学而优则仕”的念头来的。 而晏殊本人当然是支持这种做法的。 在他的观念中,学而优则仕是再正确、再正常不过的了。 不为当官,谁读书呢? 不为培养将来能在官场上出人头地的人才,开办学校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赵受益需要的不是一个只能培养官吏的干.部进修所,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培养出各行各业人才的综合性大学。 所以他只好在生源处下功夫。 乡绅家的子弟,如果想要努力上进,科举做官是唯一的追求。 但穷苦人家的孩子可不一样。 做郎中,做木匠,做农民,打铁,捕鱼,造船,盖房子,都是穷苦人家眼里的好出路。 一个学校如果只招收乡绅家的孩子,那慢慢就会演变成以文史为主导的专科学校。 而一个学校如果面向社会各阶级招生,甚至穷苦人家的孩子占比更大,那就会成为一所学科齐全的综合性大学。 毕竟学生什么都想学,学校也只好什么都教。 但,晏殊可能会想要招穷苦人家的孩子做自己的学生吗? 怎么可能呢。 所以赵受益就得逼他,逼他辞了官,留在这个他已经走投无路的京城,白手起家,开办起第一所学校。 权贵不屑去,殷实人家不敢去,只有穷人家的孩子可能会愿意去。 如果晏殊坚持在学校里只教授圣贤书的话,那么很可能招不到太多的学员。 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多想读书做官的呢? 就算想,也不敢呀。 学一门手艺,师父管吃管住,虽然当学徒的时候受点磋磨,但好歹不会饿死,出师之后,马上就能养活自己。 读圣贤书,师父不管饭,还要收学费,平时笔墨纸砚不少花钱,也没处找活干养活自己——读了书,自然不愿意干体力活,可精细活也轮不着,就只能干挨饿。 学了几年出师了,想要考科举。可科举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哪是那么好考的? 考上了就是鱼跃龙门,考不上就是一世喝西北风。 所以说,如果没有能力供养一个吃白饭的闲人的话,很少会有家庭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读书科举。 穷人家的孩子,要么种地,要么走街串巷卖劳力,要么学一门手艺,要么就去当兵——哪有人去读书。 晏殊为了把学校办起来,去招徕这些最有可能被招来的学员,就只有同意在学校里增加其他科目。 所以赵受益问晏殊,如果是寒素子弟,晏卿愿意招进学校,悉心教导吗? 晏殊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7 此时的他尚未想到小皇帝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以为皇帝要他表决心,所以就一口应下。 寒素子弟又怎样,他的好友范仲淹就是寒素子弟,年少时穷成那个德行,一天只喝一碗粥,到现在也还抠抠搜搜的,吃肉都不敢放开了吃,晏大人不是还和他相处得挺愉快的嘛。 晏大人不歧视穷人。 赵受益微笑点头。 他看出来晏殊的心思了,看来还是没有预料到即将面对什么啊。 “既然晏卿决心已定,那朕就将开办学校一事交给晏卿了。” 赵受益拍拍晏殊的肩膀:“夜深了,晏卿回去休息吧。更多的细节,朕日后叫刘公公写成一个册子送到晏卿府上。” 晏殊又谢恩。 赵受益让刘恩将范仲淹和晏殊送回府,自己又跑到床上躺好,拿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还是有点害怕。 人手不足就是难受,好想快点亲政啊啊啊。 ……要不明天就让刘恩把刘娥和寇准都杀了吧。 不过听说寇准身边有个武功颇高的江湖人,刘恩说和他胜算五五开来着。 那就不行了,五五开的事情不能做,万一失败了呢。 寇准动不了刘娥也不能动,这也太闹心了,朕的保皇党究竟什么时候能真正站起来。 好冷,好害怕,刘恩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刘恩马上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不能算太好的消息。 “属下刚把范大人送回家,就接到了从扬州那边传回来的密信。” 赵受益忙道:“什么密信?” 刘恩道:“说来也怪,之前陛下给包拯送那封御书的时候,是托范大人的家人亲自下扬州。那人去了扬州就再没回来,但从包拯后来的行动来看,这封御书还是送到了。” “就在昨晚,这名家人终于回了京城。范大人和属下去了晏大人府上,没第一时间见到他。” “属下带范大人回府的时候,见他倒在了门前,被人割了舌头,已经死了,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赵受益展开信一看,就见上面用黛青色的笔写着四个大字:文曲危矣。 第36章这水里漂着的是不是茶叶…… 文曲危矣? 赵受益抬头和刘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讶。 刘恩是系统ai,和赵受益共享系统权限,可以查看他人面板,包拯是文曲星君这件事刘恩是清楚的。 但怎么可能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而且…… 这个人给他们送了这样一封信过来,就说明他不仅知道包拯是文曲星君,而且知道赵受益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 他甚至还知道包拯是赵受益的人。 到底是谁会对他们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 赵受益瞬间被冷汗打湿了后背。 难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每临大事,必镇之以静。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8 不要慌,他有系统,有金手指,不会有事的。 赵受益拿着那张纸条,示意刘恩将灯烛举得近一点,方便他观看。 为了安全起见,他不敢点大蜡,只敢让刘恩点上一盏小灯,将将能照亮一尺见方的空间。 刘恩将灯举在纸条上方,赵受益细细端详这张纸条,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这是……画眉的石黛?” 他轻轻抚摸着纸上的字迹,指尖沾染了一层青黑色的粉末。 普通的笔墨不会有这种质感,这张字条一定是以女子闺中画眉用的石黛写就的。 赵受益轻轻嗅了嗅指尖的气味,肯定地说:“是波斯螺子黛。” 波斯螺子黛,一斗值千金,备受汴梁城中贵妇的追捧,是闺秀描眉的不二之选。 赵受益还是南清宫里无忧无虑的小殿下的时候,某次和赵允熙一起从狄娘娘的梳妆盒里翻出来了好几个这种宝塔型的精巧玩意,把玩了一会儿之后,发现此物沾水能画出极为漂亮的青黑色。 赵允熙小孩心性,一定要拿它在墙上画画玩,赵受益也就半推半就从了他,两人一起在他们那个屋子里的墙上创作了一副百鸟朝凤图。 没错,七岁之前,赵受益和赵允熙是睡在一个屋子里的。 明面上他们是双生兄弟,八贤王夫妇就算知道赵受益的真实身份,也不好大张旗鼓地给他搞特殊化待遇,赵允熙又特别喜欢缠着赵受益,狄娘娘想着反正孩子也还小,就安排他们睡在一个房间。 百鸟朝凤图画到第九十七只鸟时,狄娘娘来了。 看见满屋子乱涂乱画和两个小孩手中残存的螺子黛后,狄娘娘深吸一口气,罚赵允熙面壁思过了两天整。 螺子黛的这个味道,赵受益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看来这个写信之人,还是个非富即贵的人物。 而且是个女人的可能性最大。 富贵女人,知道包拯是文曲星君,也知道包拯和他的关系,一去扬州就音讯全无的范家仆人,刚回范家就被人割了舌头,死在门前…… 杀了他的人为什么不把这封信拿走呢…… 还有,文曲危矣到底是什么意思? 包拯到底在扬州遇到了什么? “那个范家人是怎么死的?” 赵受益问刘恩:“尸体现在停在哪里?你验尸了吗?” 刘恩道:“尸体还停放在范大人家里。属下查看了一下,死因是被人用利器割了喉咙,舌头上的伤好像……” 他皱着眉头:“舌头上的伤有段日子了,只是一直没有处理。属下掰开他的嘴查看的时候,舌根处已经烂了。” 赵受益点头:“那此人是早就被人割断了舌头,又一路跑回范家,刚刚跑到范家门口,就被杀死……” 这人之前去了扬州,姑且认为他就是从扬州回来的。他舌头上的伤恐怕也是在扬州弄的,也就是说有人在他给包拯送完信后将他囚.禁起来,还割了他的舌头,他想方设法逃回京城,却功亏一篑,被人杀死在范家门口…… 那这张文曲危矣的纸条又是从哪来的…… 赵受益将纸条叠好,藏在袖子里:“光在这里空想毫无益处,无论如何,包拯那边肯定出事了。” 而且事情还不会小。 明明茶政改革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跨出去了,那些富可敌国的入中商人已经接受了贴射法,这个时候包拯如果遇见了危险,那一定是谁也没有预料过的大危险。 就现在保皇党这个风雨飘摇的状态,赵受益实在是承担不起失去包拯的损失。 “朕得亲自去扬州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受益叹气。 看看,看看!这就是人手不足的弊端! 什么事情到头来都得他这个皇帝亲自下场! 刘恩道:“要属下怎么办?”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99 他不会质疑赵受益的决定,只会一丝不苟地执行来自赵受益的指令。 赵受益笑了笑。 “朕今年十四岁了,”他说:“这个年纪,得一场天花很正常吧?” 莱国公府,寇准刚刚结束和宾客们的宴饮,回到内室准备更衣就寝。 他的正室夫人宋氏却满面愁容:“相公,蒨桃好像又不好了。” 寇准忙道:“之前不还喝了药睡下,怎么现在又不好了?我得去看看她。” 说着就往蒨桃屋里去。 宋氏在他身后叹气,自己坐在床边。 蒨桃是寇准的妾,跟着寇准也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她因为怀了身孕,想要给寇准物色一个良妾侍奉。 所谓良妾,不止是要年轻貌美,还得是性情端庄,良家出身的好女子。 自己丈夫的为人,宋氏实在是太清楚了。极尽豪奢,不知收敛,宋氏总怕因为这个惹出祸事来。 所以,她打算找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给寇准做妾,也好和自己一起规劝寇准。 蒨桃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宋氏面前的。 某天,宋氏去大相国寺礼佛,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跪在路边,头上插着草标,在卖身。 虽是卖身,她却不做奴颜媚骨之态,脊背挺得直直的,目视前方,神情淡漠,恍然一股落难英雄之气。 宋氏当时就觉得,此人不该沦为奴婢。 她派人给此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本来只当是个善举,并没有要买她的意思。 此人却认认真真地点了一遍银子,抬头对宋氏派去的人说:“回去告诉你们夫人,若要买我,须得黄金千两。” 宋氏坐在轿子里,被仆人带回来的话给逗笑了。 笑完之后就想,不过是千两黄金,我乃是皇后的妹妹,朝中大员的妻子,难道拿不出这千两的黄金吗? 于是她回家取了千两黄金,亲自去了一趟那女子卖身的地方,将她领回了家。 从此蒨桃就成了寇准的妾。 这二十年里,蒨桃给寇准生了一儿一女,也曾数次规劝寇准,要勤俭持家,不要太过奢靡。 她原本不识字,也不会写诗作词,宋氏手把手教会了她写字,还领着她读了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 蒨桃写的第一首诗,就是送给寇准的进谏诗。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如妖姬一曲歌。 寇准看了,觉得好玩,还给她回了一首。 将相功名终如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说白了,寇相公不听劝。 和蒨桃相处二十年,宋氏早就习惯了她的陪伴。 谁知道就在一年多以前,蒨桃忽然对她说:“夫人,妾身与夫人尘缘将尽,恐怕不能再陪伴夫人了。” 宋氏那时候正在窗下刺绣,闻言惊得双手一抖,绣花针刺破了手指,鲜血滴在牡丹花样上。 她顾不得手上的伤口,忙拉着蒨桃问:“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话?” 蒨桃说:“二十年来,夫人待照顾妾身良多,妾身此生难以为报,只有来世再报答夫人。” 宋氏伸手去捂蒨桃的嘴:“什么今生来世的,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还不快收回去。” 蒨桃摇摇头:“夫人,蒨桃走后,还望夫人看顾蒨桃的一双儿女,尤其是窈娘,还请夫人为她寻觅一门亲事。” 宋氏道:“窈娘也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会亏待她。你……”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0 就见蒨桃挣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屋子。 从那天以后,蒨桃就病了。 躺在床上,面容灰败,瘦的不成人形。 多好的大夫都请来家里看了,只说寿数将尽,无力回天。 宋氏被他们气得半死。 三十多岁的人,被他们说成寿数将近。她相公寇准都快六十了,怎么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一群庸医! 终究蒨桃是一天又一天地病了下去。 前两天看着像是好了一点,面上有些光彩了,也能吃些好克化的米粥。宋氏喜的不行,以为熬过这个坎儿就可望大好了。 结果今天就吐了一回血,才知道之前竟是回光返照。 宋氏坐在床边,将脸埋进手掌心里。 良久,才呜呜咽咽地哭出来。 寇准走进蒨桃的房间,就见蒨桃半坐在床上,左手拿着一面小镜子,右手拿着什么在眉上描画。 见寇准进来,蒨桃无力地笑笑:“相公,妾的这双眉画的怎么样?” 寇准坐在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镜子和眉黛:“美,美极了。” 蒨桃笑道:“这螺子黛是妾从夫人那里借来的,相公记得帮妾还给夫人。” 寇准道:“一颗螺子黛值什么,什么借啊还的,况且你夫人疼爱你,怎会与你计较这些?” 蒨桃叹道:“妾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相公的这个性子。相公道,一颗螺子黛值什么,一颗螺子黛值十金,宫里的娘娘们都得珍惜着用,相公却这样不吝惜,这岂是治家之道呢?反正相公官做的大,不缺这点钱财,可是相公的这些儿女,妾身一个一个地看过,都是随了相公这慷慨豪爽的性子,却没一个学得相公半点本事。相公百年之后,寇家必然是要穷困下去了!” 寇准劝她:“你就是思虑过多,才会得这个病。我平日里就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想它又有什么益处呢?” 蒨桃摇头:“相公,妾走了之后,你一定要为窈娘寻一门好亲。” 寇准道:“窈娘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亏待她。” 蒨桃扶着寇准的手,微微坐了起来,将自己的枕头从身后抽出来,拿在手里。 寇准见了,奇道:“什么时候将这个旧枕拿出来用了?” 这枕头算是蒨桃的嫁妆。 蒨桃初入寇府时,身无长物,只带着这么一个枕头。但从不见她枕,只是珍而重之地将它收藏起来。 寇准和宋氏曾经猜测,是否这枕头是她爹娘的遗物,所以才这么爱惜。 蒨桃抚摸着枕头上的纹路,奇异地笑了:“相公,本来,妾是想把这个枕头给你的。” 寇准疑惑:“给我?” 蒨桃点头:“当初妾从师父手里接过这个枕头,下山寻找星主,偶然间远远望见相公车盖,有一种异于常人的云气盘旋其上,妾学艺不精,误以为相公就是星主,所以才假意卖身入府,想要将此枕送给相公。” 寇准皱眉:“你在说什么?” 蒨桃接着道:“可是离相公越近,妾就越看不清相公头顶的云气。羁绊数年,才明白过来,相公不是妾一直在寻找的星主,相公是……咳咳……” 寇准见她唇角又渗出血来,忙道:“别说了,快躺下歇息一会儿……” 蒨桃摇头:“妾寿数已尽,也不在乎这点折腾了。反正如今早就乱了,文武曲星都晚来了十年,紫薇离宫,北宸无主,天下将乱……咳咳咳……” 她将枕头塞进寇准手里:“此枕名唤游仙枕,是文曲星君的宝物,妾身本是方外修行之人,受师父之命入世寻找文曲,将此枕交给他。可是妾学艺不精,贪恋红尘,一直没有找到星主,还数次动用宝物,以致折损阳寿……相公,你虽不是星主,但命格也异于常人,你死后,将为阎罗……”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相公,世道变了……你不愿意急流勇退,可就算看在妾身伺候你二十年的份上,妾身死后,请相公为窈娘寻一门亲事……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他对窈娘好……妾将此枕也托付给相公,相公千万不要枕它,会折损寿命的……将它送到星主手里,文曲星君此生的名字是……” 她忽然又咳了一口血,咬紧牙关,拼劲全身的力气喊到:“……包拯!” 喊出这个名字后,她就像是被抽走了脊骨一般,瞬间瘫.软在床.上,没了声息。 寇准执着她的手,过了很久,才走到宋氏的屋子里:“蒨桃去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1 宋氏抬头起来:“知道了。” 寇准将手中的枕头递给她:“说了一大堆胡话,什么自己是方外修行之人,下山寻找文曲星君,又说文曲星君是现在朝中一个小官,名叫包拯……” 宋氏打断他:“别说了。” 寇准知道宋氏心里悲痛,只是无法开解,只得道:“这枕头,留着做个念想吧。” 宋氏默默地接了过来,将游仙枕放在自己的床边。 蒨桃不是寇准的正妻,只是一个小妾,丧事不应太过高调。 在寇府停灵七天之后,宋氏为她在汴梁城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寻了一处墓地,将她葬了下去。 料理完蒨桃的丧事,宋氏回到家中,只觉得家里每一处都空空荡荡的,心里也空空荡荡的。 她将蒨桃留下的枕头拿了出来,枕着它睡了一场午觉。 恍恍惚惚地,她似乎来到了一条道路中央,她沿着这条道路往前走,不一会儿走到了一处巍峨的大殿。 殿前把守着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见她来了,勃然大怒:“又有一个女人胆敢冒充星主!” 宋氏忙摆手:“我只是偶然到此,并不敢冒充星主啊!” 牛头哼道:“管你是不是偶然,冒充星主,就得挨棍子!” 说着扬起手中的棍棒:“打上一棍,阳寿就减一年。你冒充星主,该打五十大棍!” 马面忽然拦住牛头:“兄弟,你该问问她的来历。之前阎罗王的小妾来此,咱们就给她减了一半的棍棒。这一位如果也有来历,按理也该给她减了才对。” 牛头道:“兄弟,你说的有理。” 喝问宋氏道:“你又是个什么人,快些道来!” 宋氏忙道:“我娘家姓宋,夫家姓寇,夫君乃是当朝宰相,莱国公寇准。” 牛头马面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是主母来了!” 忙将宋氏迎进阎罗殿里:“不知是主母来了,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宋氏被迎进阎罗殿里,也是一头雾水,只得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牛头陪笑:“这里就是凡间所称阎罗殿了。” 宋氏惊道:“这里是阎罗殿?那这里有没有生死簿?” 马面点头:“有的。” 一指殿内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判官手里的就是。” 宋氏走到判官面前:“可否请尊驾为我查一个人?” 判官抬眼看她:“夫人要查哪个?” 宋氏道:“她名叫蒨桃。我想知道她来世过的好不好。” 判官将生死簿略翻了一翻:“查无此人。” 宋氏急道:“怎么会查无此人呢,她与我一同过了二十年,前几天刚刚下世……” 牛头马面上来拉她:“夫人,此地并非阳世中人该待的地方,请夫人回魂吧!” 又道:“夫人虽是阎王夫人,但游仙枕是星主之物,还请夫人不要再用,否则我们也不好向上面交差。” 宋氏午睡惊醒,冷汗津津,先是想到蒨桃如今不知魂归何处,哭了半晌,又将游仙枕拿起来端详:“莫非这还真是个宝物不成?” 又想:“这若真是个宝物,想必相公所说的包拯就是文曲星君。那牛头马面说这枕头是星主的宝物,蒨桃也在寻找这个星主,我不若将此宝交给包拯,也算完成蒨桃的遗愿了。” 莱国公府里死了一个良妾,本该是震动朝野的大新闻——但此事再大,比不上另一件事大。 皇帝出天花了。 那天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小皇帝闹着要往南清宫去找八王世子玩。 刘娥心想小皇帝上次去八王府都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他与那世子又是双生兄弟,互相依恋,情有可原,于是就放小皇帝去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2 结果这一去,就没能回来。 小皇帝以往去南清宫,逗留的时间都有限,上午去,下午就能回来。 这天直到天擦黑了都不见人影,刘娥就派人去南清宫看看怎么回事。 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小皇帝和八王世子一块玩耍,流了汗,吹了风,受凉发热了。 刘娥一看天色已晚,皇帝又病了不便挪动,就特许小皇帝在南清宫住上一晚,等明天派了太医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第二天太医去了南清宫,回来之后说,小皇帝发了高热,脸上还起了疹子,似乎是天花。 刘娥的心咯噔一下子。 这下可不敢接小皇帝回宫了,直接将人安置在南清宫,然后将整个南清宫封住,不许进出,每天的菜蔬药品都从小门里运进去。 害怕皇帝得了天花的消息传出去引起恐慌,刘娥还对外宣称赵受益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寇准一党本来还要攻击刘娥软禁天子居心叵测,但寇准由于蒨桃的去世心情有点低落,所以暂时没有发作。 眼见着刘娥将整个南清宫都封锁了,赵受益趁着月黑风高,被刘恩带着一路飞檐走壁出了城。 天花当然是他装的,而且是和狄娘娘赵允熙一起配合着装的,连八贤王都被他们瞒住了。 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小皇帝”是赵允熙假扮的,他们两个年岁相仿身量相近,躺在床上轻易看不出区别。 狄娘娘又以天花凶险为由不许别人近身,自己每天“贴身照料得了天花的小皇帝”。 赵受益离京之事,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完成了。 只是这个招数只能用一次,毕竟傻子都知道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得一场天花。 不过自己以后如果真得天花了该怎么办呢…… 赵受益明智地选择暂时不去考虑这种杞人忧天的事情。 从汴梁到杭州,一路乘船,只需不到半月的时间。 这次出行由狄娘娘倾情赞助,所以赵受益雇了一艘又大又稳的好船,不用像包拯一样委委屈屈地坐一艘渔船下江南。 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就到了扬州。 还没进城,赵受益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他问刘恩:“这水里漂着的,是不是茶叶?” 第37章刀山火海,天涯海角,也…… 瓜州渡口,是京杭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乃南北扼要之地,游船商船来来往往,好不繁华热闹。 然而,今天的瓜州渡口,却要比以往更热闹上一百倍。 赵受益站在船头,远远望着码头附近的几艘大船。 那几艘船骨架巨大,约有二三十米长,吃水很深,一看就是载着满当当货物的货船。 每艘船的甲板之上,都有几个脚夫模样的人正将一个又一个大筐推下船。 大筐扑通一声砸进水里,先沉到水底,再慢慢上浮,随着一个一个的大筐浮起来的是一片又一片深绿色的茶叶,漂满了整片水域。 赵受益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刘恩,你去看看。” 这次出京,狄娘娘不仅赞助了不少差旅费,还派出南清宫武功最高强的几名侍卫贴身保护赵受益。因此刘恩暂时离开一会儿,赵受益还是可以接受的。 刘恩估量了一下那几艘货船的远近,一提气,足尖轻点甲板,凌空飞渡,落在最大的那艘货船上。 观者一片惊呼,有好事者还打了个呼哨。 刘恩四下打量一番,向其中一名推茶入水的脚夫一抱拳:“这位老哥,小弟这厢有礼了。我家主人就在那边的船上,遣小弟来问一句,老哥们为何将好好的茶叶倾入水中?” 脚夫连眼皮都不抬:“卖不出去,都倒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3 说话间,又要将一筐茶叶倒入水中。 刘恩拦下了他,伸手从筐里抓出一把茶叶,捻了捻,笑道:“我看这茶叶芬芳馥郁,沁人心脾,明明是一等一的好茶,怎会卖不出去?老哥要是不嫌弃,小弟替我家主人做主,都买下来。” 脚夫终于抬头看他,冷笑一声:“你要买?好啊,”他回头呼喊了一句:“有人要买茶!” 其余的脚夫闻言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围了过来。 “你要买多少的茶?” 刘恩指着那筐里的茶叶:“如这样的好茶叶,先来上二百斤吧。” 脚夫点头:“行。” 说着推过来了三个大筐:“一共二十贯,拿走吧。” 刘恩打量了一下那几个大筐,笑道:“老哥们别开玩笑了,这是二百斤?五百斤都有了吧?而且,”他指着后面两筐:“那两筐的茶叶看着却像有点不好的样子,不是我要买的茶。” 脚夫哼笑:“不买拉倒。” 说着,又将三个大筐推入水中。 刘恩皱眉:“老哥哥们,这是干什么呢?我要买的是二百斤好茶,你不卖也就算了,又何必这样?” 那脚夫瞥他一眼:“你是刚到扬州?” 刘恩点头:“家主人的船就停在那边。” 脚夫道:“难怪你不知道。” 指了指扬州城里:“你家主人要是来买茶叶的,还是趁早请回吧。现在衙门里来了个铁罗刹,好好的茶不让买不让卖。有那本钱,做点别的什么生意不好呢?我若不是世代的园户,也早不干这一行了。” 刘恩问道:“那铁罗刹又是什么人,凭什么不让买茶呢?” 脚夫道:“他是京里来的官儿,姓包,人都叫他包黑子。自从他来了扬州之后,搅风搅雨,没有一时的消停。原本官府往山场里收茶叶的时候,大家都好好的。自从他来了扬州,再不许官府收茶,要园户自己与茶商买卖。要说这本来是好事,可那包黑子不知怎的,又让官府的人将茶叶定做三等,每买一斤好茶,就要搭着买一斤中茶,一斤次茶。这下可好了,谁还愿意买呢?我们这些茶,从山场运来扬州本是要找买主的,现在是一斤也卖不出去。在码头停着一天,就要收一天的船钱。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把茶叶倒了好回家。都是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茶,若不是这样艰难,谁愿意就这么糟蹋了呢?” 刘恩点头:“原来如此。” 他问道:“老哥哥们这几船茶叶,停在码头半月,要收多少船钱呢?” 脚夫道:“这五条大船,停半个月,得要两千贯钱啊!” 刘恩扬声道:“各位弟兄,都不要倾茶了!” 他内力深厚,五条船上的脚夫都听见了他的话。 刘恩继续喊道:“我家主人是京里来的大商人,要来扬州买茶。无论衙门里的人怎么说,茶我们一定会买!你们的茶一定会找到买主!先不要倾茶,半月之内,一定会有人来买你们的茶的!为表诚意,这半个月的船钱,我家主人先替大伙儿付了!请船主跟我到我家主人船上拿钱!” 脚夫听了,都纷纷停下倾茶的手。 能把茶卖出去的话,谁愿意白白地把茶叶倒进大运河呢? 有胆子大的忍不住喊道:“喂——你真替我们付船钱啊——” 刘恩刚想喊一句“君无戏言”,又想起这会儿小皇帝乃是微服私访,改口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船主与我一起到我家主人船上领钱!” 不多时一个矮胖男人从船舱里出来:“是谁要替他们付船钱啊?” 刘恩拱手一礼:“我家主人欲到扬州买茶,却见茶农在倾倒茶叶。若茶农将茶叶都毁尽了,我家主人又该向何人买茶呢?这半个月的船钱,我们替茶农付了,请船主跟我到船上取钱。” 有人愿意付钱,船主当然乐意,遣了一个伙计随刘恩上船取钱。 刘恩是凭借轻功飞上船的,那伙计不愿意被刘恩带着飞过去,就吊下一艘小船,自己拿着桨划了过去。 赵受益已经隔空听见了刘恩的喊话。 他对于刘恩是无条件信任的,知道刘恩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早就叫人取出钱来等着。 两千贯钱堆在一起得有一万多斤,谁也不可能带这么多的铜钱在身上。 狄娘娘只给他们带了二十贯铜钱,是拆散了打赏人用的,真正的大头还是几百两黄金和两箱银铤子。 那伙计拿了一百多两黄金后,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赵受益将其他护卫打发了出去,招手让刘恩凑近:“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4 刘恩低声道:“包拯让茶商每买一斤好茶就得搭配着买两斤次茶,茶商不愿买茶,茶农的茶卖不出去,堆在船上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船钱,不得以,这才要毁茶。属下已经安抚好了茶农,叫他们不要毁茶,一切等陛下见到包拯之后再说。” 赵受益皱眉:“怎么会是这样?” 好茶次茶,都是茶农手里的货。往年官府收购之时,不分好坏照单全收,再转手卖给茶商,其实也是如同现在这样,好茶多的是人愿意买,粗晚黄茶卖不出去,只能砸在官府手里,堆个三四年沤烂了,直接一把火烧掉。 茶政改革要尽除宿弊,提高茶政收入,这当然也是宿弊之一。 贴射法一实行,官府不再收茶,茶农茶商自由交易。茶商当然不愿意买次茶,这些茶卖不出去,只能由茶农自己承担这部分损失。 包拯的这个办法,要茶商在购买好茶的时候也得按比例购买次茶,看上去倒像是个好主意,让茶农减少了损失。 但想也知道,茶商肯定不能愿意。 茶商不愿意搭配着买次茶,官府就得拿出个主意来,或威逼,或利诱,叫他们不得不买。 哪有放任茶商联合起来抵制官府政.策导致茶农无奈倾茶的呢? 就算是包拯真的无能为力,驯服不了这帮茶商,看见码头这边闹成这个样子,怎么也不来管一管? 如果今天他不来扬州的话,难道这些茶农就只有将一整年的心血倾倒进大运河里,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中吗? 包拯呢?他这个知江南茶政是怎么知的? 想到那张“文曲危矣”的纸条,赵受益的眉头皱紧了。 他抬头对刘恩说:“马上进城,去榷货务衙门找包拯。” 刘恩点头,安排船只靠岸,叫人先下船去雇车马来。 雇车马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总管,外面有个客商想要求见主人。” 刘恩道:“我们在扬州并没有相识,此人一定是见了刚才的情形才找上我们的。” 赵受益道:“我来见他。” 反正他们在扬州人生地不熟,有个当地人来当免费向导焉能不笑纳呢? “不过,这艘船我是待够了,”赵受益摆手:“告诉他,若是真心求见,先给我们备上三辆车,十六匹马,在扬州城最好的酒楼安排一间雅阁,我才肯见他。” 那人领命而去,一炷香后,三辆双马并驾的大车和十六匹高头大马已经到了港口。 刘恩扶着赵受益下船,坐上了打头的马车,随身的行李装进剩下的两辆车里,护卫们骑上马,浩浩荡荡地开向扬州城最繁华的酒楼。 扬州城最好的酒楼有十几家,这一家是离瓜洲渡口最近的,名字起得雅俗共赏——会仙楼。 车马停在会仙楼前,早就候在门前的门童迎了上来:“几位就是蒋爷的贵客了吧,快请上楼来,蒋爷在楼上恭候诸位多时了。” 赵受益目不斜视,并不搭他的话,刘恩笑道:“劳烦小哥了,还请小哥带路。” 从袖子里摸出一小串铜钱,递给门童。 门童眉花眼笑:“楼上请,楼上请!” 会仙楼共有三层,最大的包间就在第三层楼上,凭窗远眺,整个瓜洲渡口尽收眼底。 赵受益拾阶上楼,刚转过第三层的转角,就见一个人迎了上来:“冒昧相邀,蒋平在此谢罪了。” 赵受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他身材精瘦,目光炯炯,两撇小胡须倍显精神,不由得笑了:“不必多礼。” 果然,狸猫换太子都是既成事实了,包拯和他的江湖朋友们也都该陆续出场了。 翻江鼠蒋平,久仰大名了。 蒋平将他引进雅间,吩咐小二将早就准备好的饭菜呈上,再叫他们无事不许打扰。 小二知道他们有要事相谈,忙都退下。 赵受益也命其余护卫守在门外,只留一个刘恩在身边。 屋里只剩了三个人,蒋平也就不再兜圈子了:“尊驾是范大人请来的人吗?” 赵受益点了点头:“我与范仲淹相熟。” 蒋平大松一口气:“太好了,范大人收到了我们的信,扬州茶政有救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5 赵受益将那张文曲危矣的纸条取出来:“这么说,这张纸条果然是你们送来的。” 他将纸条递向蒋平:“你们之中,倒是有个能人异士。不知可否让我一见?” 蒋平接过纸条,愣了:“这张纸条并不是我们送去的。” “不是你们送去的?”赵受益拿回纸条:“你们不是给范大人送信了吗?” 蒋平点头:“我们确实是给范大人送了信,但并不是这张。” 赵受益问:“你们派回去的,是不是一个很久以前到扬州为包拯送信的范家人?” 蒋平道:“没错,我将扬州的情况写在了一封信里,送给范大人,请范大人帮忙。” 赵受益皱眉:“为何是你写信?若要传信给范大人,让包拯发公文回京不就行了?” 蒋平摇头苦笑:“我们倒是也想如此,问题是,现在的包大人,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啊。” 果然,赵受益最坏的猜测成真了。 包拯果然是出事了。 赵受益道:“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未通报姓名。我姓赵,名元亨。这扬州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望蒋义士据实以告。” 蒋平心里一惊。 姓赵,名元亨……如今老一辈的亲王就是元字辈的,这一位的来头可真是不小…… 他更加小心地道:“当初包大人初来扬州上任之时,因与入中商人不相和睦,暂住在在下的一位朋友家中。在下的这位朋友名叫云娘,是一位外海上有名的海盗。云娘收留了包大人,又处处帮扶,与入中商人和解之后,包大人也并没有从云娘的家中搬出来……” 摆平了入中商人之后,包拯又亲自去山场探查,深知茶农的疾苦,也知道贴射法一行,朝廷的一部分损失将会转嫁到茶农头上。 他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并不愿意损伤茶农的利益来填补朝廷。 于是他命令将茶叶定为三等,茶商每买一斤一等茶,就要搭配着买相应数目的二等、三等茶。 这个搭配的数目,是要根据每年茶叶的产出比率来计算的,以求最大限度地照顾到茶农、茶商双方面的利益。 包拯也知道,这种做法必会遭到茶商的抵制。但他知道这种抵制不可能持久,因为茶商要赚钱,就不可能真的和官府对着干。而且即使在这种条件下,茶商也是有利可图的,既然有利可图,就一定会有人去按照这个规定来买茶。 只要有一个人照做,那所有人都接受这个规矩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今日瓜洲渡口上是怎么回事?” 赵受益问:“那些茶农可是被逼得将好好的茶叶倾倒进大运河了。” 蒋平苦笑道:“当初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包大人定好了这个规矩,吩咐榷货务第二天开始执行。我们都挺高兴,南侠弄来了一坛好酒——对了,南侠是包大人的朋友——我们四人对月共饮,这时候云娘说,她有一件家传的宝物,名为古今盆,盆中装上水,可照见人的前世今生。云娘问我们,要不要照一照试试。” 赵受益挑眉。 古今盆,包拯的三宝之一,看来这个云娘是个送宝的npc啊。 “其实包大人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并不热衷,但云娘一再坚持,客随主便,包大人无奈之下,答应了照古今盆。” “结果,这一照就出事了。” “云娘将古今盆注满了水,邀包大人去照。包大人走了过去,我从旁边看去,他和云娘的影子刚好同时出现在了盆里。” “然后那盆不知怎么的,忽然泛起一阵阵的水波,盆中的人影碎了。包大人与云娘都昏死过去,这一昏到现在都没能醒来。” 赵受益眨了眨眼。 这算是怎么回事,文曲星君被自己的法宝反噬了? 蒋平又叹了一口气:“包大人昏迷不醒,榷货务衙门的事情就由另一位大人主持。另一位大人……是个公公,他……唉……这位公公不爱管事,还是个糊涂性子,原本叫茶商买一斤好茶只需搭配几两次茶,但他不喜欢太复杂的事情,就说,茶叶不是分了三档吗,就叫他们买一斤一等茶,配一斤二等、一斤三等好了!如此茶商怎么肯买呢,就有人劝他,这不是苛政吗,快请公公将此法停了吧,那黄公公却说,这是包大人定下的法子,他不敢擅改,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现在扬州城里十人有九人是在骂包大人的,其实包大人何其冤枉呢!” 赵受益也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这种人真是可恶。” 他又对蒋平说:“于是你们就叫那范家人去和范大人送信了?” 蒋平点头:“确实如此。” 赵受益道:“可是那信并没送到范大人手上,那个信使还被杀死在了范府门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6 蒋平大惊:“怎会如此!” 又懊恼道:“原来他们已经将人杀了!怪不得今天居然让我出了家门!” 赵受益问:“他们是谁?” 蒋平苦笑道:“在下不是说过,那云娘是个海盗。她与包大人一同昏迷不醒,她手下的海盗们就以为是我们害了他们的头目,要杀了我们偿命。我好说歹说,才保下了包大人和南侠的性命,如今这两位都在他们船上关押着。他们还不许我将云娘昏迷的事情透露出去,怕其他海盗知道云娘人事不省,趁机作乱,对他们不利。” 赵受益抬眼看他:“那这个信使又是怎么回事?” 蒋平尴尬地笑笑:“包大人刚入扬州的时候,云娘为了和他套近乎,私自截留了范大人的书信,亲自将信给了包大人,这个范家信使就暂时被扣押在了云娘手中。后来云娘昏迷,海盗们手忙脚乱,他又说了几句对云娘不敬的话,被割了舌头。在下虽是一介商人,但也知道如今扬州局势危险,如果包大人再不醒来,茶政改革就要功亏一篑。为今之计,只有请朝廷派出救兵。包大人素与范大人情谊深厚,于是在下就悄悄将这名信使放了出来,请他帮忙送出这一封求救信。” “私放信使之后,那些海盗就将在下也软禁在了家中,吃喝拉撒都有人监控。前两天忽然将人手撤走了,今日更是许我来渡口这边,原来是他们早已杀死了信使,拿回了信件,这才将在下放过。” 赵受益点头不语。 范仲淹的家人到扬州一去不回,许久之后却被人割了舌头杀死在范府门前,看来都是海盗所为。 他身上原本带着的信件,也是被海盗拿走了。 海盗截留信使,是因为他们的头目想与包拯套近乎。杀死信使、拿走信件,则都是因为害怕走露自己头目昏迷的风声。 那张文曲危矣的纸条,看来是与海盗无关,应该也与扬州无关。 如果这张纸条是信使从扬州带来的,没道理海盗们拿走了信件却留下这张纸条。 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在信使被人杀死后,才留下这张纸条,提醒范仲淹和他。 如果不是“文曲危矣”这四个字的话,他恐怕根本不会想到要亲自来扬州一趟,也就无从发现包拯的处境,更别提知道茶政改革就要功败垂成了。 想通了这点之后,他也就明白了,无论那个送信的人到底是谁,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是友非敌。 赵受益道:“现在茶农那边已经安抚好了,半月之内,不会再出现毁茶的事情。现在,请蒋义士带我去看看包拯,我必须亲眼看见包拯现在的处境。” 主要是见一面,安安心,确定一下文曲星真的还活着。 蒋平沉吟道:“这却有些难……那些海盗将包大人看守得甚严,恐怕不容易得见……” 赵受益笑道:“这没问题。” 他拍了拍刘恩的胳膊:“有了我们这位刘管家在,刀山火海,天涯海角,我都去得。” 第38章展昭在此! 包拯和展昭被关押在一艘巨船上,那船泊在长江一处少有人至的码头,由上千名海盗日夜把守。 据蒋平说,那些海盗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连南侠那等英雄人物都难免被他们当作人质扣押住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望赵公子收回成命。 但赵受益又岂是朝令夕改的人呢,夜探海盗船的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 由蒋平做前哨兼向导,刘恩做主力,赵受益负责居中统筹,在刘恩的保护下深入敌营。 这次夜探的主要目的是确定包拯的存活,如有可能,就将包拯营救出来。如不可能,就再做打算。 夜已深了,蒋平换上鲨鱼皮制的水下衣靠,背上自己的分水峨嵋刺,挂上百宝囊:“二位,若有趁手的兵器还是要带上,咱们虽然是务求不惊动船上人,一旦有个万一,还是得手底下见真章的。” 刘恩是没有什么特别趁手的兵器的,他是参数完美的ai,所有的兵器对他而言都很顺手,因此从狄娘娘派来的侍卫手里借了一把大刀:“这便很好。” 蒋平挑了挑眉,赵受益忽然道:“再带一把剑,以防万一。” 刘恩没有异议,又拿了一把剑,赵受益又问厨房要了两大张干肉烧饼,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他们此时落脚在会仙楼,会仙楼的厨子烹饪山珍海味乃是一绝,简简单单地烙一张干肉烧饼也是别有风味,面香混着肉香,透过油纸散发出来,勾得人馋虫作祟,腹内咕咕直叫。 蒋平笑道:“小公子,带它做什么,怪馋人的。” 赵受益道:“万一路上饿了,还可以当作干粮。” 刘恩将长剑系在腰间,一手拿着刀,一手牵起赵受益:“蒋义士,还请带路。” 因是夜行,不好大张旗鼓,没敢套马车。蒋平和刘恩一人骑了一匹马,刘恩带着小皇帝,向江边悄悄行去。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7 云娘的大船是一艘长约十丈、宽约三丈的三桅帆船,尖底阔板,能在狂风骤雨中破浪而行。 即使不动如山地停泊在内河的码头,也如一只假寐的巨兽一般,庞大威严,令人恐惧。 三人在离岸数百米处下了船,将马拴好,悄悄潜行到岸边。 此时已是深夜,大船上仍是灯火通明。甲板上四处站立着手持□□的哨兵,偶尔还有成队的海盗从船舱里走上甲板巡逻。 蒋平指着甲板,悄声道:“这一艘船有十三个隔舱,包大人和南侠被关押在第七个隔舱内,舱内还有四个人看守。” 刘恩点了点头,也悄声问:“我们怎么上去?” 赵受益道:“甲板上开阔无阻挡,想要进入船舱只能将甲板上的人都解决掉。咱们先在这里观察一会儿,看那一队巡逻的卫兵究竟多长时间上甲板一次。摸清楚规律之后,趁着卫兵不在,将守卫一网打尽,进入隔舱救人。” 刘恩点头,又问蒋平:“蒋义士,那些船上的守卫武功如何?” 蒋平道:“比小弟尚且差些。” 刘恩点头,又数了数甲板上的人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人:“我与蒋义士联手,五息之内,定能将他们全部拿下。” 蒋平皱眉:“他们手里有弩,箭头上都淬了毒药,挨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刘恩笑了:“只要动作够快,不叫他们有机会射箭即可。” 蒋平不再说话。 他们在岸上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摸清了卫兵的巡逻规律。卫兵每一刻钟上来巡视一回,越往后间隔的时间越长,说明他们有所懈怠。 更令赵受益三人欣慰的是,卫兵最后一次上来巡逻的时候,大部分人脚下微微踉跄,谈笑的声音颇大,可见是喝了酒,而且喝得不少。 甲板上的十五名守卫,有的也偷偷从自己怀里摸出个酒袋子,趁人不注意仰脖灌下几口。 船舱里也传出起哄喝彩之声,伴随着咒骂与大笑,应该是在聚.众.赌.博。 这对于他们都是好事。船舱里越吵,甲板上的动静就越不会惹人注意。 蒋平叹气:“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云娘在的时候,可没人敢喝酒,更别提……” 忽然想起身边两人都是官府的人,忙道:“在下并非……” 赵受益微笑:“蒋义士不必如此,大家都懂。” 江湖中人么,跟海盗交朋友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 都懂都懂,理解理解。 蒋平干笑一声,扯了扯身上的水靠:“我先下去,两位跟上。” 说着钻入水中,悄没声息地向大船潜去。 赵受益从岸上看去,江水平静无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一个人在水下快速前进。 不愧是翻江鼠。 赵受益暗自点头称赞。 数息之后,船底处忽然冒出一个脑袋。 那船是尖底船,如今也没装上货物,吃水较浅,甲板离水面有些距离,即使站在甲板边缘探头往下看,也不见得能看得见船底的动静。 蒋平双手贴着船板,倏忽几下子窜上甲板,将两个离得稍近的守卫下了一跳。 那两个守卫刚要呼喊,被蒋平一左一右了扫入江中,“扑通”“扑通”,惊动了剩下的守卫:“什么动静?” 回头一看,哪有什么人影,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甲板,不禁笑道:“他们两个喝多了,撒尿的时候掉进江里去了。” 常在海上行走的海盗,掉进江里算什么,就算是掉进海里,也还能跟鲨鱼比比谁游的快呢。 有一个海盗慢吞吞地向这边走来:“喂,是死是活吱一声啊,不吱一声爷爷在你头顶上撒尿了啊。” 说着,真要开始解.裤.子。 挂在船舷外的蒋平暗骂一声:“在你爷爷头顶撒尿呢!”本想反手跃上甲板将这一个也带下来,就见刘恩已经带着赵受益踏水而来。 “来的真是时候!”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8 刘恩飞身上船,正好和脱.裤.子的海盗撞了个面对面。那海盗打了个酒嗝:“上来啦,怎么还一个带一个呢?” 竟是把刘恩和赵受益误认成了被蒋平扔进江里的两名海盗了。 刘恩不与他废话,飞身一脚将他踢下了船。蒋平也翻身上来,两人联手,将剩下十二名还没反应过来的海盗一一制服,扔进江里,顺手撤了船边垂下的舷梯,叫他们没法爬上甲板。 其中有一名海盗认出了蒋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不止,说他吃里爬外好不要脸,正是那个要在他头顶上撒尿的海盗。 蒋平嘻嘻笑了声,也没理会,作势要在船边解裤腰带,将那海盗吓得忙扑腾到一边。 甲板与水面隔得远,船舱内的人又忙着喝酒赌钱呼号不止,压根没人注意到甲板上的守卫都被人扔进长江里了,连他们在水里破口大骂的声音都没人听见。 蒋平指着中间的一个舱门:“这里是他们平时关押俘虏的地方,包大人和南侠应该就在里面。” 那舱门上挂着锁,刘恩扯住锁头,硬生生将门锁拽了下来。蒋平见了,嘶了一声:“大侠好身手。” 舱门应声而开,刘恩将赵受益放在身后打头进去,之间里面左右各有十间囚室,都窄得只能供一人蜷缩着坐在里面。本该把守其中的四名守卫并不在此,想来也是去赌钱了。 刘恩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吹了一吹,燃起一丝火星,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见蜡烛燃起了,才转头对赵受益道:“主人,可以进来了。” 赵受益小心翼翼地踏进囚室,四处打量,寻找他的文曲星君。 蒋平也进来了,小声呼喊:“南侠?南侠?” 船舱深处响起一声微弱却坚定的:“我在。” 蒋平忙上前,喜道:“兄弟,我们来救你了!” 赵受益走到那间囚室前,先是在隔壁的囚室发现了他的文曲星君——包拯果然昏迷不醒,被人胡乱塞进狭窄的囚室里,形容狼狈,但好在肉眼看上去没有缺胳膊断腿。 他舒了一口气,这才转头去看另一间囚室。 另一间囚室里坐着一个年轻人,虽同样蓬头垢面,但脊背挺直,目光炯炯,即使灯火昏暗,赵受益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但也能感受到他宁折不弯的刚强风骨。 想起蒋平叫他南侠,赵受益明白了,这位应该就是包拯的搭档,后来被称为御猫的护卫展昭。 只不过现在包拯还不是开封府尹,展昭也不是四品护卫,因此蒋平称他为南侠。 蒋平打量着囚室的构造:“南侠,你别急,我们一定救你出去。刘兄,你看看这个,你能掰开吗?” 他指着囚室前三指粗细的铁条,问刘恩。 刘恩上手拽了拽:“能,但需要时间。一刻钟之后巡逻的卫兵就要上甲板,我们恐怕只来得及救一个人出去。” “先救包大人!” 展昭坚定地道。 蒋平急道:“兄弟,这次我们是钻了个空子才进来的,被他们发现之后,一定严加看守,再想进来就难了!” 他心里其实是知道孰轻孰重的——包拯是朝廷命官,且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茶政改革危在旦夕,展昭只是个江湖客。如果一定要二选一的话,当然应该先救包拯。 但是,他毕竟是展昭的朋友,并不愿意将他置于险地。 他太了解这帮海盗了,之前他私放范家信使时其实就已经激怒了他们,若不是他和云娘有那么点关系在,那群海盗早就把他生吞活剥了。 包拯和展昭与云娘的昏迷脱不了干系,这群海盗心里本来就对他们两个有怨,如今只是把他们扔进囚室而没有拿他们祭海,就已经是足够克制的结果了。 要不是他尽力游说,这两人又一个是朝廷官员一个是成名的侠客,恐怕也难以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 如今他们既然已经闯进来劫了狱,那就只能将两人都带走,没有带走一个留下一个的说法。 真要留下了一个,那留下的这个人就成了海盗们所有怒气的发泄口,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真不是人能够预料的。 其实,蒋平私心里有那么点希望,如果一定有一个人要留下来的话,可以将包拯留下来。 毕竟展昭是他的朋友,包拯不是。 而且包拯还是个官员,海盗们未必敢对官员怎么样。展昭只是个侠客,留下来要面对的危险比包拯大太多了。包拯还昏迷着,不好带着逃跑,刘恩要护着没有武功的赵受益,他自己武功平平,恐怕难以带着昏迷的包拯闯出去,不如将展昭救出,还能活一个…… 一瞬间,蒋平想了无数种理由,但他知道,没有一种理由能够说服刘恩和赵受益,甚至展昭自己也不可能愿意将包拯独自一人留在船上。 他只能恨恨地锤了一下铁条,心里只怪那四个守卫怎么偏偏喝酒去了,不然像上回一样从他们身上拿了钥匙出来,不就两个都能救回去了吗! 赵受益摸了摸那铁条,问铁条之后的展昭:“南侠既是成名的侠客,想必武功高强,能不能自己将铁条掰断?”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09 他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战力系统。 经过多方打听,他已经知道寇准身边的那个和刘恩五五开的侠客名叫欧阳春,是北侠。欧阳春和展昭一南一北,应该战力相当,就算南侠因为年纪较轻的原因稍微弱了一些,两者也不应该差出一个量级,总体上还是大致相当的。 刘恩能做到的事情,展昭即使是多费点劲,也是应该能够做到的。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打算将南侠作为一个战斗力来使用了。否则他怎么可能在包拯昏迷的情况下还要跟着来劫狱呢,刘恩就算武力值再高,带着两个大活人也发挥不出几成威力了。 至于蒋平…… 他望着蒋平那87点的武力值,心道,你的武力值只比晏殊高一点,真的是一点啊,作为一个江湖侠客,你难道不羞愧吗! 他又点开展昭的武力值,果然是99,这才像个江湖人的样子! 虽然这个99也比包拯的100低了一点吧……但文曲星君武力值高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展昭也伸手摇晃了一下铁条,苦笑道:“原本是可以的,只是现在……” 他忽然看见那个为首的少年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一股混着面香的油脂香气钻进鼻子,他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展昭伸手按了按肚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纸包:“那些人已经三天没给我饭吃了,我现在手上没有力气,可能掰不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好香!好想吃! 赵受益把油纸包打开,将两张犹有余温的干肉烧饼递给展昭:“吃吧,吃饱了就有力气了。” 高油高盐精碳水,富含蛋白质,吃一个顶三个,别说掰铁条了,上山打虎都没问题。 他来之前就预料到海盗船上伙食不会好,展昭可能有饥饿debuff,这才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侠客套餐。 吃吧,吃完之后就大发神威吧! 又转头对刘恩道:“快去掰包卿那边的铁条,他没法自己出来,你还得钻进去把他带出来,缝隙要掰得大些。” 蒋平听到这一声包卿,狠狠一愣,面色马上恢复如常。 不会真是个亲王吧…… 这位看起来才十四五岁,辈分就已经这么大了吗? “劳烦蒋义士去门口望风,一旦有海盗发现异常,立刻回来告诉我们。” 蒋平低头称是,忽忽悠悠地去了舱门口。 妈呀,真是个亲王,看来这回扬州的事情闹得真不小。 说起来扬州如今这么个烂摊子起因就是云娘非得照那个什么古今盆,将来朝廷要是追究起来,她是不是就危险了? 等她醒来,还是提醒她赶紧出海避避风头吧。 你说这也真是的,一个好好的海盗老往陆地上跑干什么,怪吓人的还。 好像云娘这回上岸就是为了包拯吧? 对了她好像还看上包拯了…… 你看这事闹的,真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唉,云娘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啊…… 展昭拿着两个干肉烧饼狼吞虎咽,刘恩吭哧吭哧地掰铁条,赵受益闲来无事,打开众人的属性面板挨个观察。 刘恩就不用说了,系统ai,全方面完美属性,据说后续还有升级空间,但赵受益觉得现在就挺完美的了,不知道后续升级还能升级成什么样子。 他这个ai是刚当上太子的时候系统赠送的,说是为了奖励他在通往千古一帝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但后续他登了基系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可能是觉得他这个傀儡皇帝当和不当都是一个样子,没什么好奖励的。 再想要系统的奖励,恐怕要等到真正亲政的时候了。 估计那时候就能给刘恩来个升级。 快了,快了,最多就是两年之后,不能再久了,这个傀儡他真是当够了。 等他亲政,就把刘娥打发去玉清宫出家,再搁玉清宫里养上几百只狸猫,他也要让刘娥尝尝夜不能寐的滋味。 赵受益恶狠狠地想。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0 至于寇准…… 赵受益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排寇准,而且看寇准身体的硬朗程度也不像是能彻底退休的样子。愁。 他又打开展昭的面板,智力90,武力99,道德97,忠诚68,可以可以,除了忠诚低了点之外一切都很完美,反正人家是包拯的下属,忠不忠诚的跟他这个皇帝也没关系,很好,带刀护卫可以安排上了。 观察完展昭的面板,他又随手打开包拯的。 包拯的面板没什么新意,一串儿100,顶头还有个飘红的文曲星君……嗯? 赵受益看了看文曲星君后面的那行小字:离魂中。 离魂? 包拯离魂了? 果然这个世界挺玄幻,但离魂这玩意该怎么治啊? 回去之后找几个和尚道士做法能不能把魂叫回来啊? 正想着,展昭已经吃完了烧饼,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自己把住面前的铁条,用尽全身力气向两边掰开。 他内力深厚,那铁条竟慢慢地被他掰出了一道稍宽的缝隙。 刘恩那边已经将铁条掰开,自己进去扶着包拯出来。见那边已经完事了,展昭也不甘示弱,扶着那个缝隙就要钻出来。 赵受益打量那个缝隙不像是人能钻出来的宽度,刚要提醒,就见展昭将身子一侧,居然就这么出来了。 ……不愧是猫啊…… 赵受益略有些钦佩地看着展昭。 展昭龇牙一乐,想要摸摸这小孩的头——这小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虽然展昭自己也没比他大几岁,但他自认已经是个成名的侠客,和这种小屁孩不一样——手刚伸出去,想到蒋平对这小孩恭敬的态度,略一迟疑。 不知道这小孩是不是个官,如果是个官,那一定是个好官,毕竟不是好官怎么可能来救他们呢? 他自问即使包拯现在也像这小孩这么大,他也是不能去摸包拯的头的,太不尊重了。 展昭忙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问赵受益:“小大人,你是个什么官呀?” 赵受益抬头看他:“我是个大官,你不可以摸我的头。”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只手伸的方向太明显了好吧! 展昭又一乐,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蒋平慌张的声音响起:“快出来,有人发现了!” 赵受益心里一惊,明明还没到一刻钟,怎么会有人发现呢? 刘恩刚把包拯从牢里拽出来,闻言马上要去拉赵受益,却见展昭已经一把将赵受益护在身后:“包大人交给你了!” 情况紧急,再将两人调换个位置多此一举,刘恩拽下腰间系着的长剑扔给展昭,自己一手夹着包拯,一手拿着刀,冲出舱门,展昭将赵受益抗在肩头,紧随其后。 船舱狭小,且后无退路,如果被人堵在里面就遭了,必须得尽早冲出去。 出了舱门,果然看见甲板上呼声震天,上百人手执火把严阵以待,为首一个虎背熊腰的光头大汉,拿手指着蒋平喝道:“好你个兔崽子,竟敢勾结外人来劫狱!” 蒋平无奈摊手:“郑兄,你这话叫人误会,难道在下与你们是内人不成?” 那姓郑的海盗大手一挥:“管你外人内人,小的们,把他拿下,和那包拯一起剁了喂鱼,替大当家清理门户!” 展昭闻言大怒,手执长剑,挺身而出:“展昭在此,鼠辈尔敢!” 被他抗在肩膀顶得一阵胃疼的赵受益闭了闭眼睛。 放我下来! 我晕猫! 第39章只许你有两个娘,不许我…… 那姓郑的海盗哈哈大笑:“我们是鼠辈,你是什么?难道你还是抓耗子的猫不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1 众海盗跟着哄堂大笑,明显不将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 他们常年在海上生活,对于陆地上的江湖一向不怎么关心,南侠的名气再大,大不到海盗的耳朵里去。 之前包拯和云娘双双昏迷,展昭还没反应过来,包拯就被暴怒的海盗控制了,他也没别的法子,怕海盗对包拯不利,只能束手就擒。 因此这些海盗是没见识过南侠展昭的真本事的。 展昭将肩上的赵受益放下来,赵受益忙跑到刘恩身边,刘恩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再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南清宫侍卫的佩剑并非凡品,剑锋凛然,寒光闪闪,展昭大喝一声,长剑直取郑姓海盗的咽喉。 电光石火间,众海盗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人擒住了自己的头目。 展昭将长剑架在郑姓海盗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肩膀:“别动!小心人头落地!” 那海盗还要挣扎,展昭拿剑的手上加了一分力,一缕殷红顺着剑锋缓缓流下:“告诉你了别动!爷爷的剑上可没长眼睛!” 那海盗咬紧牙关,青筋暴跳:“没想到还是个英雄人物,不知兄弟高姓大名,是哪位朋友啊?” 展昭嗤笑:“你聋了吗,告诉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展名昭,你是个有眼无珠的混账东西,今日就叫你开开眼!” 说着,手腕一翻,啪嗒一声,将那郑姓海盗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甩在甲板上。 “这就是你口出狂言的下场!” 那郑姓海盗也是个好汉,竟一声痛都不喊,反对展昭道:“冒犯英雄,是我等的罪过。几位今日可自行离去,我等绝不敢阻拦。只是我们大当家至今昏迷不醒,几位也得给我们一个交代。若是信得过我们,就请留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是非,也可做个了结。” 展昭道:“看你还是个爽快人,好。我叫展昭,这你也知道了,家住常州,江湖朋友抬举,称我一声南侠。” 他一抬下巴:“那边那个昏过去的人,庐州人士,通直郎殿中侍御史权知江南赐绯包拯,你记得他叫包拯就好。” 蒋平笑眯眯地拱手:“郑兄,咱们都是老相识了。” 郑姓海盗冷哼一声:“等大当家醒来,第一个把你祭海!” 蒋平抱臂不语,依旧笑眯眯的。 刘恩一只手拉着赵受益,不好施礼,略一点头:“刘恩,京城人氏。” 他通身的高人气派,倒衬得这略显倨傲的态度并不突兀。 赵受益也一点头:“赵元亨,京城人氏。” 他倒不心虚用了假名,毕竟他的真名说出来才是没人相信的那个。 那郑姓海盗说话算话:“来人,给几位英雄取艘小船来,送英雄上岸。” 有海盗领命,从船舷吊下一艘小船,赵受益几人顺着软梯下了船,直到双脚踩上陆地,展昭这才放开那郑姓海盗,让他坐小船回去了。 等到几人都回到会仙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众人累的累,饿的饿,叫厨房又送了一桌饭菜来,也不分什么身份尊卑,围坐一处,狼吞虎咽,吃完后各自回房歇息,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陆续醒来,恢复了元气。 包拯目前情况特殊,赵受益不敢冒险叫外人知道他昏迷的真相,只得叫刘恩给他清洗身体,换了身干净衣服,安置在客房里。 只是一直昏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情,赵受益正在考虑应该怎样让包拯清醒过来。 系统明确提示了,包拯此时的状态是离魂,三魂七魄不在肉.身之中,这才表现出昏迷不醒的症状。 但是这个魂是为什么离的呢? 据蒋平和展昭说,这是包拯与云娘一同照了古今盆造成的。按照逻辑,既然是照了古今盆出的事,那再照一次说不定就能回魂了。 蒋平摇头道:“绝非如此简单。古今盆如今在海盗手里,这些天他们已经将那盆子研究出花来了,正着照反着照都试过,没用。扬州城有名的巫婆神汉都一一请来诊治过,都说生魂离体,不知往何处去了。总之就是束手无策。” 赵受益沉吟:“这就难办了……” 他只知道古今盆是文曲星君包拯的宝物之一,具体的功能如何不是很清楚,这个盆在狸猫换太子里唯一的战绩就是被包拯的老婆李氏拿着对月祈祷,得到了一盆圣水,治好了宋仁宗的亲妈李太后的眼睛。 除此之外,他对这个盆一无所知。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那敲门声不急不缓,敲门的人也不说明来意。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2 蒋平扬声道:“是小二哥吗?” 他们并没有叫小二送什么东西上来,怎会有人来敲门呢? 赵受益和刘恩对视一眼,刘恩将他护在身后,右手搭在刀柄上。 无论如何,小皇帝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见他们如此紧张,展昭也握紧了剑,严阵以待。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一群大男人,竟被我吓到了不成?” 展昭道:“管你是男人女人,报上名来,何必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女子伸手一推,门竟然开了。 赵受益问刘恩:“你进来之后锁门了吗?” 刘恩将刀抽出:“锁了。” 他是ai,不是人。 人有疏忽大意的时候,ai没有。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将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如今门被人从外边推开,这说明…… 那女子踏入屋内,先躲开刘恩砍过来的大刀,又避开展昭刺过来的长剑,顺手将蒋平的分水峨嵋刺拨到一边,这才怒气冲冲地对赵受益道:“你这人好忘恩负义!若不是我给你送信叫你留意文曲,你哪能注意得到扬州的局势!如今却叫他们对我喊打喊杀的,你们赵家的家教就是如此吗?” 赵受益见这女子身手诡异,刘恩与展昭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于是道:“展义士,刘恩,停手吧,这位姑娘没有恶意。” 那女子展颜笑道:“正是如此,我没有恶意。” 她本是十五六岁,如春花嫩柳的年纪,这一笑分外动人,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暇去注意她的美貌。 赵受益向她拱手一礼:“姑娘之前送信的义举,元亨在此谢过了。” 那女子挑眉:“元亨?元、亨、利……是个好名字。” 她也向赵受益福了一福:“小女子姓寇,名窈娘,见过赵公子。” 寇? 赵受益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微微点头。 果然是那个寇。 赵受益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姑娘之前信上写的四个字,在下尚未完全参悟,不知可否请姑娘解惑?” 寇窈娘笑道:“那信不是我写的,是我娘写的。信上写了什么,又是什么意思,我都不明白,我只是个送信的罢了。” 赵受益又道:“那不知在下可否有幸拜见令堂?” 寇窈娘摇头:“你来得不巧,家母上月亡故了。” 赵受益叹道:“真是一件憾事,还请寇姑娘节哀。” 寇窈娘道:“生老病死,人间常事,我辈中人并不以此为念。” 赵受益赞叹道:“姑娘豁达。不知姑娘此番到访,是为了……” 寇窈娘道:“是为了替人送一样东西。我从来也只是个信差罢了。” 赵受益道:“不知这东西是送给谁的?” 寇窈娘从袖中取出一个枕头:“喏,就是这个,是送给床上那个人的。他应该就是包拯吧?” 赵受益点头:“正是。” 寇窈娘眉开眼笑:“果然,我没有算错。” 说着将枕头递给赵受益:“这是他的东西,记得给他枕上。除他以外谁也不要枕,否则折寿。” 又看了一眼赵受益:“记得,别人都不要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3 赵受益端详一番手里的枕头。 这是个普通的布枕,里面填充的应该是糠,外表平平无奇,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居然是个宝物。 属于包拯的枕头,别人都不能枕…… 这不就是游仙枕嘛! 赵受益数了数——阴阳镜、古今盆、游仙枕,文曲三宝凑齐了两个,这倒真是巧了。 寇窈娘道:“东西送到了,我就回家啦。” 说着就转身要走。 赵受益忙拦住她:“不知这枕头又是谁托姑娘送来的?” 寇窈娘笑道:“我娘叫我送来的。” 赵受益道:“令堂不是已经亡故了吗?” 寇窈娘道:“只许你有两个娘,不许别人也有两个娘?” 说完转身离去,瞬息之间,已不见了人影。 见他走了,刘恩缓缓收刀入鞘:“此女有古怪,恐非尘世中人。” 赵受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是莱国公家里的人。” “莱国公?”展昭兴奋道:“是杀退了契丹的莱国公吗?” 赵受益点头:“天下间哪有两个莱国公呢?” 唉,看到没有,又是一个寇准的迷弟。 狄青也是,展昭也是,提到寇准双眼都放光。 你们这些武人啊,就知道崇拜寇准,真是伤透了朕的心啊。 展昭道:“没想到莱国公竟然会派人给大人送东西,看来大人也颇得莱国公重用。” 赵受益轻咳一声:“展义士,等包大人醒了,你可千万不要将些这话说给他听。” 展昭疑惑:“为何?” 赵受益道:“一则,刚刚那姑娘说了,此枕是她母亲托她送来的。莱国公再神通广大,也当不了她的母亲,因此,此枕不是莱国公送给你家大人的。二则,包大人乃朝廷命官,是皇帝的臣子,即使是重用,也是皇帝重用他,与莱国公没有关系。包大人光明磊落,不搞官官勾结那一套,你若说他受莱国公重用,等同于是说他结党营私,他又怎能乐意。” 展昭思索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大人不喜欢听这些话。” 赵受益道:“好了,展义士,劳烦你将包大人的头抬起来一些,我给他换个枕头。” 展昭不解:“好端端的,为何要换枕头?” 赵受益扬了扬手里的游仙枕,笑道:“人家都把宝贝送到你手里来了,又怎能不用呢?” 他算是明白了,寇准家里一定有几个真正的能人异士,算准了包拯就是文曲,算准了包拯有难,所以才来提点他。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那边又给他送了游仙枕过来,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游仙枕,就是唤醒包拯的关键。 不过…… 既然寇准府里有个这么能掐会算的人,怎么之前他在寇府搭班子装神弄鬼忽悠寇准的时候没被当场拆穿呢? 难道说寇准府上的那个人其实不在乎寇准被不被人骗,只在乎包拯过得好不好? ……这么一说,寇准其实也挺惨的…… 果然,包拯在换上游仙枕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悠悠醒转了。 展昭守在他床前,满面喜色:“大人,你终于醒了!” “……展义士……” 包拯轻轻唤道:“麻烦……水……”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4 展昭忙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包拯一饮而尽,稍微缓解了喉咙里火辣辣的干咳,这才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 忽然,他停住了。 展昭问:“你梦见了什么?” 赵受益也问:“对啊,你梦见了什么?” 他其实也挺好奇包拯离魂的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包拯惊呼:“陛下!” 展昭一愣。 就见包拯立刻发挥出他作为武力满值的文曲星君所该有的矫健身手,飞快地下床,跪倒在地:“臣包拯,叩见陛下!” 赵受益忙去扶他:“包卿快快请起,你刚刚醒来,还是快去床上静养为妙。” 只见蒋平一个踉跄,“这……” 他听到了什么! 陛下! 皇帝! 不会吧!不是个亲王吗! 这差辈了啊! 展昭瞪大了一双眼睛:“你是皇帝!” 赵受益好不容易才将包拯劝回了床上,闻言道:“没错,朕乃当今天子。” 包拯在床上急道:“陛下为何在此?” 赵受益坐在桌子旁,接过刘恩给他倒的茶水:“朕在京城,接到了江南茶政有变的消息,因此微服私访,来扬州探查一番。” 又将范家信使死在范府门前、自己拿到信件知道扬州茶政出了问题、假装天花从京里偷跑出来、在扬州看见茶农倾茶、又闯入海盗船将包拯和展昭救了出来这些事情都一一和包拯说了一遍。 只是隐去了文曲星君的有关情节,只是说刘恩在范家信使身上找到的就是当初蒋平托他送去的那一封,海盗虽然杀了人但没有找到信件。 蒋平识趣地没有拆穿,展昭自己才刚从海盗船上下来,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太清楚,因此赵受益就顺顺利利地将包拯忽悠过去了。 毕竟他就算是指着包拯的鼻子跟他说你是文曲星君下凡包拯也不会相信,这人还是个无神论者来着,估计三宝在他手里也就是当个摆设用。 为了照顾包拯的接受能力,赵受益暂时对他隐瞒了一些真相。 包拯点点头,慨然叹道:“原来如此,只是可惜了范大人家的那位信使。” 那信使也是无辜遭殃了,谁能想到送个信还送出来了杀身之祸呢。 赵受益道:“当务之急,是要将江南茶政拨乱反正。” 毕竟包拯昏迷的这些天里,那位黄公公可是已经把包拯苦心经营的局面搅成了一锅粥,还逼得茶农将自己一整年的心血都倒进大运河里。 上一回这么热闹,还是美国资.本.主.义危机导致的大萧条那会儿呢。 包拯羞愧道:“扬州如今的这个局面,是臣的过错。臣有罪。” 赵受益摇头:“不怪包卿,要怪也只能怪世事无常,谁能想到照一盆水也能将人照得昏迷了这么多天呢。” 包拯心下也奇怪,究竟为什么自己会昏迷这么长时间。 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刚刚醒来的时候,那梦还很清楚,他还想要把这个离奇的梦境将给展昭听——他知道,自己昏迷的原因,古今盆的秘密就在梦境里。 但看见皇帝坐在屋中,包拯吓得一个激灵,早就顾不上什么梦境了。 等他再要去想,那梦境就像是太阳下的薄雾一般,早已消散了。 包拯也释然,不过是一个梦,忘了也就忘了吧。人终究是活在阳间,不是活在梦里。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昏迷…… 反正已经醒了,再纠结为什么昏迷已经没有意义。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5 大不了,他以后再也不照那个什么古今盆不就好了嘛。 见包拯的面色逐渐好转,赵受益也松了一口气。 这可是文曲星君啊,他人员精简的保皇党里一颗闪闪发光的台柱,保皇党的未来就在你的肩上了,你可不能陷入毫无意义的自责情绪中不能自拔啊。 包拯叹道:“现在扬州城里的茶农既然已经开始倾茶,那我们无论如何挽回,都不可能恢复茶商和茶农对官府的信任了。臣之前所定的政策,一定是无法实行下去了。如此,茶农们今年真要血本无归了。” 他原本的政策现在也很难再实行下去——现在人人都知道,官府要茶商买一斤好茶时搭配着买两斤次茶,这种坏印象已经深入百姓的内心了,现在无论官府怎么说,茶商都不会相信了。 你说买一斤好茶只需搭几两次茶? 你说搭这些茶叶不会亏本,我还有得赚? 我凭什么信你! 就算我真的还有得赚,我也不乐意理你了。 我有这真金白银的本钱,我做点别的生意不好吗? 干嘛非得买你这搭配着次茶的茶叶呢? 赵受益点头:“确实,你这个政策实行不下去了。明天一早去衙门,就叫他们贴出公告,允许茶商自由买卖,官府不再逼迫茶商搭买次茶了。先把堆在港口的那几船茶叶卖出去一部分再说。” 他答应了瓜洲渡的茶农,半月之内就会有人来买他们的茶叶。 说话要算话,他一个人肯定买不起五船茶叶,还是得发动广大茶商去买才能让那些茶农都找到买主。 包拯叹气:“为今之计,只得如此。” “只是可惜了那些茶农,遭此无妄之灾,他们船上积压的那些次茶,估计再难卖出去了。对于他们来说,今年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赵受益看着包拯无精打采的模样,知道他估计正在心里责备自己,刚想安慰,就见展昭一下子坐在床边,拍了拍包拯的肩膀:“这算什么,包在我身上!我江湖朋友多,一人叫他们买个十斤八斤的茶叶,怎么也不能叫那些茶农亏了本去!” 蒋平忍不住笑了,就见展昭转头对他说:“像他这种家大业大的,直接卖他一万斤。” 赵受益笑着摇头:“南侠,你的江湖朋友固然仗义,可他们能仗义一年两年,难道还能仗义一辈子吗?茶农们回了山场,可是年年都要种茶叶的。再者说,普通人家,闲来无事买那么多茶叶干什么?这个问题要想解决,只能从根子上解决。” 展昭这才想起他是个皇帝,似乎不应该在皇帝面前这样随意,忙要从床边站起来。 赵受益摆了摆手:“你就坐在那里吧。” 这一位也是够倒霉的,开开心心地喝着酒,忽然自己家大人晕倒了,还一晕就晕这么长时间。被抓到海盗船上忍饥挨饿这么些天,吃了两个烧饼跟人打了一架,好容易才逃脱险境。 之前赵受益没在他面前暴露皇帝的身份就是不想让他在自己面前立规矩,折腾这么久了,好好坐着歇会儿不好么。 展昭坐在包拯的床边,忍不住问道:“若是要从根子上解决,那又该怎么办呢?” 赵受益开了个玩笑:“若要从根上解决,只有从此以后不叫茶农种茶。” 见展昭瞪大了眼睛,赵受益马上道:“这当然是不可行的。治本之策,只有为那些茶商不愿意购买的粗晚黄茶找到合适的买主。” “可是谁又愿意买那些粗晚黄茶呢?” 赵受益摸着茶杯口:“这话问得好。” “粗晚黄茶,其味苦涩,沏成茶水味道不佳,所以没有人愿意买它。可是若不用它来沏茶水呢?” “若是将它碾成粉末,混在点心里呢?或者掺在面药、澡豆里呢?” “茶叶沏成茶水,佳或不佳,老妪能解。可是与米面糖油、香料胰子混在一起,即使是风雅名士,也只能闻到一股茶意。” 说白了,这些粗晚黄茶下脚料,既然没人愿意买,不如略略包装,进行一下深加工,作为另一种商品上市。 想到后世各种抹茶味点心、茶味洗漱用品,赵受益笑了。 “只怕到时候,江南茶叶供不应求,现在的茶价还要再翻一番呢。” 第40章文武曲星都将归位 要想解决江南茶农手里的次茶无人购买的问题,依靠传统手段是不可能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6 无论是朝廷定议的贴射法,还是包拯提出的搭买法,本质上都是将次茶作为一种不利益,互相推卸,试图将这种不利益转嫁给别人。 官府买入次茶无法卖出,于是决定不买了,指望茶农自己消化这些卖不出价钱的赔钱货。 包拯不愿意增加茶农的负担,于是想出了这个搭买的法子,压榨茶商的利润补贴茶农。 这些法子不能说没有可行性,但在赵受益来看,却都笨拙了些。 次茶还是那些次茶,究竟是烂在官府的仓库里,还是茶农的山场里,抑或是茶商的手里,本质上都是对资源的一种浪费。 次茶也是茶啊,都是地里种出来的,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多么可惜。 不如将这些原料利用起来,加工成各类茶制品。 如此不仅解决了茶叶销路,还能丰富一下北宋市民的饮食文化,一举两得。 连夜敲定了下一步的计划后,赵受益嘱咐包拯:“包卿,你明日去榷货务衙门里,先将废除搭买的公文贴出去,再找几个人假扮茶商去瓜洲渡买茶,做给茶农和茶商看。务必要让人家知道,官府已经改了主意,从此茶叶买卖自由,官府再也不强逼着茶商搭买次茶了。” 包拯点头:“臣明白。” 赵受益又说:“你们衙门里的那个黄公公,若他不碍事的话,不必理会他。若碍着事了,更不必顾及他。他是先帝那时候就来扬州监茶的,其实与现在的朝局无甚瓜葛了。” 宦官与前朝官员不同,官员虽然也依赖皇帝的赏识才能掌权,但还是不及宦官对皇帝的人身依赖性大。官员出京了依旧是大员,宦官出京了可就当不得权宦了。 这位黄公公,当年也是因为太过随遇而安,虽以才被宫里一帮人精打发去了扬州这么个养老的好地方。 扬州人烟阜盛,处在要冲之地,对于官员和商旅来说,都是个升官发财的好地方。 但对于宦官来说,再好的地方,只要不是宫里,都只能用来养老。 毕竟官员出京了,可能还会被皇帝想起来,再召回身边。宦官出京了,皇帝哪还记得你是谁呢? 官员有才能,有名望,有人脉关系,这些都能扯着他,将他扯回皇帝的身边。宦官什么都没有,只有皇帝的恩宠。 但皇帝的恩宠太轻浮了,说没就没,说散就散。指望不上。 更何况,黄公公的主人是先帝宋真宗,如今宋真宗作古了好几年了,皇宫如今的两位主人各有一套自己的宦官班底,谁还想得起他呢。 根本不必顾及的。 他说这话是为了让包拯安心,更加放心大胆地整顿茶政。 虽然包拯是不畏权贵、刚正不阿的包青天,即使黄公公是宫里太后面前的熟人,妨碍了公务,包拯也不会姑息他。但作为包拯的上司,赵受益还是觉得,要给员工充足的安全感才行。 明明前方没有困难,何必自己吓自己,给自己制造出一个困难来。 而且包拯现在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尚方宝剑三把御铡都还不知道在哪呢,底气尚嫌不足,还不是只能由他这个皇帝在暗中支持。 包拯道:“臣明白。” 不管那黄公公究竟是何来路,将扬州茶政搅乱成这个样子,包拯都不能饶过他。 若不是小皇帝微服私访,想出了破局之法,今年江南的茶农不就倾家荡产了吗? 这种人绝不能饶! 将包拯打发去了衙门后,赵受益问刘恩:“你与那南侠认识?” 展昭跟着包拯去了衙门,没出门之前可是一直在状似隐蔽地盯着刘恩看,还以为别人没发现。 别说是刘恩了,连蒋平都装模作样地咳嗽好几声提醒他收敛一点了。 刘恩摇头:“并不认识。” 想也是,他俩一个是深宫宦官,一个是江湖侠客,年龄上差着十余岁,怎么可能互相认识? 展昭出生的时候,刘恩都进宫有两年了。 “不过,之前似乎见过一面。” 赵受益好奇地道:“在什么地方见的?” 这两人还能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吗? “范大人家的后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7 “啊?”赵受益皱眉:“范仲淹家?” 范仲淹是他的近臣,刘恩是他的耳目,他经常打发刘恩去和范仲淹密谈,所以刘恩出现在范府后院并不奇怪。 但展昭为什么也去过范府?他和范仲淹有过节? 范仲淹可是他保皇党的顶梁柱,万以卷入了什么江湖争端,出了什么意外,这后果他想到不敢想。 刘恩给赵受益续上一杯茶水:“之前包拯尚未出京时,我与范大人在后园议事,当时这位展南侠就在树上。我看他并无恶意,于是就没有提醒范大人,只是叫范大人将那树冠修剪修剪,枝叶太茂盛不是什么好事。南侠可能是刚刚认出了我,所以有些奇怪罢了。” 应该是奇怪,何以一个太监竟能有这般高强的武功。 不过范仲淹明显是误会了什么,回头竟然写了一篇文来剖白心迹,让他转送给小皇帝,请小皇帝相信范仲淹绝对一心为国,没有什么旁的想法。 把刘恩弄得哭笑不得,回宫把那篇文拿给赵受益看,赵受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朱笔圈出两行字。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赵受益点了点头:“不认识就好,我还以为你欠了他钱。说到钱,咱们从京里带来的钱还剩下多少了?” 刘恩道:“二十贯铜钱这两天打赏店家花完了,三百两黄金之前替茶农付船钱花去一百二十两,剩下的一百八十两刚刚拿给包拯去请托儿买茶了,如今只有那两箱共十万两的银铤子没动用了。” 赵受益计算了一下,发现这十万两白银也就将将能够接下来的一波花费,甚至还可能有点不够。 这算个什么事儿! 他这个皇帝做的,怎么这么缺钱呢? “刘恩哪,”赵受益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你武功这么高,能不能用轻功回京城再问狄娘娘要些银两啊?不多,十万两就好。” 刘恩无情地拒绝了他:“属下现在只是初级ai,升级前没有空间挪移的功能。” 赵受益语塞,叹了口气。 不能用刘恩作弊,想要回东京再要钱不现实。 这一来一回的,再带着几千斤的银子,没有个一个多月的根本到不了扬州。 这一个月,他能等,瓜洲渡口的茶农可不能等。 这一笔银子,终究只能从扬州本地榨出来。 扬州固然是天下第一的繁华富贵之地,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但这么多的钱,和赵受益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开始盘算扬州城里究竟哪些人是最有钱的。 扬州之繁华,完全是大运河带来的。 大运河贯通南北,长江横跨东西,这东西南北的交界处,就是扬州。 在铁路运输连个影儿都没有的宋朝,货物、人员的往来完全依赖水运。 无论走东西南北哪条水道,最终都会汇聚到扬州。 而宋朝又创造性地把都城设在了汴梁这个四战之地,这也就意味着汴梁需要大规模地维持常备军。 八十万禁军的口粮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更别提生活在汴梁城里的无数市民。 这些人每年吃的粮食都要从江南产粮地运过来,怎么运?水运。 既然是水运,那就避不开扬州。 久而久之,扬州城里贮藏的财富是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数字。 这是一座用金银堆砌起来的城市。 这座城市里最有钱的人群,无外乎就是经营大宗贸易的豪商巨贾。 粮食、食盐、丝绸、茶叶,这些商人每年从江南收购商品,一路周转运往北方,甚至直接运到辽国境内,赚取十倍百倍的利润。 十万两白银对于这些商人来说不算什么,就连十万两黄金也不是他们拿不出来的惊人数字。 但,如何合情合理地让他们将钱拿出来呢? 赵受益又不可能直接跟他们说,大家好我是继位时长两年半的宋仁宗赵祯,请大家借我十万两白银,待我亲政封你为一字并肩铁帽子王,君无戏言,钦此。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8 真要把皇帝的身份暴露出去了,人身安全尚且不说,刘娥的那一关他就过不了。 要是让刘娥知道他和狄娘娘勾结起来骗她,刘娥估计能直接剥了他的一层皮。 皇帝的身份不能暴露,包拯的身份又压不住那些商人让他们自愿为国捐钱,以势压人这条道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不能以势压人,就得以利诱之。 赵受益叹气。 利诱就利诱吧,反正他这个皇帝也从来就没硬气过。 他问刘恩:“蒋平呢?” 早上起来就没看见蒋平,不知他去哪了。 这一位也是个大客商来着,虽然估计是拿不出十万两白银来,但利诱不如就从他诱起。 “昨晚就被海盗叫走了。” 刘恩道:“昨天半夜海盗就来了人,说要请他回船上一叙。那时候陛下正和包大人商议事情,我就没让他们进来打扰。” “被海盗叫走了?” 赵受益奇道:“难道他们的首领也醒了?” 那海盗首领是与包拯一起昏迷的,按理说包拯醒了,她也就该醒了。 只是…… “她不会迁怒蒋平吧?” 毕竟蒋平在她昏迷的时候干了不少好事,像什么私放囚犯带人劫狱的,一听就不是个小事,这位如果想要追究,蒋平估计小命难保。 刘恩摇头:“不会。我观那海盗神情,不像是要秋后算账的样子。” 赵受益皱眉:“只是如今蒋平不在,咱们该从哪入手呢?” 他们在扬州人生地不熟的,没有蒋平这个向导,还真是举步维艰了。 没有熟人引荐,上哪拉投资呢? 这时,忽听楼下有人呼喊:“京城来的赵爷!刘爷!有人拜访!” 刘恩走到楼梯处,就见大堂里坐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个脑袋上缠着绷带,正是先前被展昭削掉一只耳朵的郑姓海盗。 郑海龙正在楼下扯着脖子等着,见刘恩出来了,忙施礼:“刘英雄,我们大当家的有请!请几位英雄到船上一叙!” 刘恩看见是他,笑了:“你们大当家的醒了?” 郑海龙忙点头:“大当家昨日下午就已醒转。” 刘恩道:“如此,你来的不巧了。那南侠展昭已随着钦差包大人去衙门了,你若是要找他,应该去榷货务衙门里找。” 他料想一定是那海盗头子醒了,看见自己的手下被人削掉了耳朵,想替自己手下找回场子。 谁料那郑海龙却摇了摇头:“我们大当家的说,南侠和包大人都是常见的,赵爷和刘爷却没见过,应当见一见。” 刘恩将脸沉了下来:“大胆!我家主人也是尔等相见就见的?” 郑海龙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我们大当家的说,两位看了这个,一定就想来了。” 刘恩冷声道:“扔上来!” 郑海龙将纸条向上一抛,那纸条轻飘飘的,如何抛得上去,荡悠悠的就要落下。刘恩一甩袖子,那纸条就像有风在底下托着一样,飘到了他手中。 刘恩查看了一下纸条,确定上面没有什么不能让小皇帝接触到的东西,这才把纸条呈给赵受益。 赵受益拿在手里一看,只见那纸条上只写了一个大字——易。 易,易经。 易经第一卦,乾—— 他将纸条收进袖子里,不由得怀疑,朕的马甲捂得这么不严实吗?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19 怎么好像是个人都能将朕认出来呢? 之前那个神神叨叨的寇窈娘也是,这回这个海盗头子也是。 干脆朕以后也不用微服私访了,大大方方下江南得了。 他小声问刘恩:“咱们两个要是到了他们船上,他们要是对咱们不利,你能带我全须全尾地跑出来吗?” 刘恩也小声道:“我全须全尾不一定,但你一定全须全尾。” 赵受益点头:“行。” 扬声对郑海龙道:“你们大当家的诚意我看到了,敢不从命!” 那郑海龙见他同意了,长出一口气,牵扯到耳朵上的伤口,又“嘶”了一声:“两位英雄请。” 赵受益带着刘恩下了楼,海盗们已经在会仙楼门前备好了马车。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会仙楼又是扬州最热闹的酒楼。这样一群凶神恶煞、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的海盗聚在会仙楼门前,难免引起一阵指指点点,那些海盗也安之若素,好像没看见一样。 赵受益和刘恩坐上了马车,郑海龙亲自赶车,不出一个时辰,就已经出了城,到了江边他们停泊船只的港口。 从马车出来,远远眺望停泊在江面上的那艘巨船时,赵受益清晰地感觉到,这艘船在这两天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两天前的深夜,它是沉睡着的巨兽,那么现在,它醒了。 甲板上依旧有十五人在站岗,与之前的松垮懈怠相比,此时的守卫全都严阵以待,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手搭在弩上,随时准备射杀闯入者。 赵受益估摸着,如果两天前他们闯入的是这艘船的话,那么现在,估计已经变成三张风干的人皮挂在中间的桅杆上了。 郑海龙冲着船上喊了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语,船上马上放下一艘小船,有人划着船过来接他们上船。 赵受益注意到,划船的海盗就是两天前和蒋平吵得最凶的那名海盗。 此时的他也不复两天前的吊儿郎当,而是瞪圆了眼,紧咬牙关,卖力划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赵受益不由得钦佩起了这名素未谋面的海盗首领。 这种威慑力,他还只在高中班主任身上见过。 瞧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 上了船,郑海龙将他们领到一处船舱前,就抱了一拳:“大当家就在里面恭候二位,在下告退了。” 说完,转身就走,赵受益能从他的背影中品出一丝亡命奔逃的意味。 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船舱里走出来:“两位,请跟我来。” 赵受益和刘恩跟着她进了船舱,只见船舱里一片豁然开朗,是一方极大极简素的空间,中间摆着一方大书案,案上摆着一副笔墨纸砚,墨尚且未干。 桌案后,坐着一个素衣素裙的女人,那女人素面朝天,拿着一张纸对身边的男子道:“你看,我这一卦起得如何?” 蒋平笑道:“大吉。” 见有人进来,女子转头看去:“原来是贵客到了,请恕云娘有失远迎。” 她将头转了过来,赵受益看清了,她的半张脸上都覆盖着狰狞的刀疤,颇为骇人。 云娘从桌案后绕出来,来到赵受益的面前,双膝跪下:“民女叩见陛下。” 赵受益走到她的桌案前,拿起散落在案上的纸张,只见上面都写着些玄之又玄的卦象,于是道:“学易,不如学礼。” 转头道:“你起来吧,朕也不爱看别人跪着。” 蒋平早跟着云娘一起跪下了,闻言也起来,陪着她站在一边。 赵受益问他:“是你告诉的?” 蒋平摇头:“草民哪敢。” 不是蒋平告诉的,就是自己猜出来的。 赵受益认真思考要不要换个马甲。 “说吧,找朕有什么事情。”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0 赵受益坐在桌案后:“若有什么冤屈,朕也可以为你做主。” 云娘摇头:“民女一生宽阔,没有冤屈。” 赵受益笑道:“没有冤屈,为何一定要见朕?” 难道你也想杀人放火受招安不成? 那这事可暂时不归朕管,你要么再等两年,要么左转进京找寇准。 不过找了寇准之后,再过两年你又是怎么样一个处境,朕可就不敢保证了。 云娘道:“民女要向陛下进献一物。” 赵受益道:“朕富有四海,并不指望着子民上供。” 云娘道:“陛下不指望,做子民的却仍愿意为陛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着将桌案下一口大箱子拽了出来,盖子一掀,一片金光璀璨。 赵受益估摸了一下这一口大箱子有多重,打量了一下云娘的细胳膊,又打开她的面板,果然—— 武力值92 “关上吧,怪刺眼的。” 云娘闻言将箱子盖上。 赵受益问:“难得你有这一片心,朕就替扬州茶农谢过姑娘义举了。” 卡着这么一个节骨眼给他送钱,一定不是单纯想要贿赂皇帝,而是明白扬州如今发生了什么。 再说了,见过贿赂官员的,谁见过贿赂皇帝的。 刚醒来半天,消息就灵通到这个程度,也是不容易。 云娘福身道:“民女别无所求,只希望陛下能赐下一桩恩典。” 赵受益当然知道钱不是白拿的,于是问:“什么恩典?” 云娘坚定地道:“民女恳请陛下赐下一桩婚姻。” 赵受益问:“谁的婚姻?” 云娘道:“钦差包拯的婚姻。” 包拯? 赵受益委婉道:“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惜取眼前人,朕看你身边的蒋义士人品才华似乎……” 这位姐姐,你是个海盗头子啊! 你和包拯绝非良配啊! 云娘道:“陛下误会了,民女并非想要与包大人成亲。” 不成亲? 你想搞地下恋情? 赵受益道:“这也得问问包卿的意愿……” 云娘道:“此乃天定的姻缘,包大人绝不会不同意。” 赵受益看着她,想着如何能够换一个不伤人的说法劝云娘打消这个念头。 毕竟这可是金主爸爸,金主爸爸不高兴把小钱钱收回去了可怎么整。 云娘道:“包大人与前吏部侍郎李大人之女乃是天定姻缘,民女请陛下促成此事。” 赵受益狠狠一愣。 吏部侍郎之女,姓李…… 他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1 包拯确实会跟一个姓李的吏部侍郎之女成亲,这是狸猫换太子的剧情之一。 可是云娘是怎么知道的? ……古今盆! 云娘抬起头来看他:“天赐良缘,还请陛下成全。” 赵受益看着她:“朕倒是想知道,云姑娘水匪出身,怎么想起保媒拉纤了?” 云娘叹了口气:“天命如此,谁敢违抗。” “陛下,紫薇离宫,北宸无主,三年之内,若无红尘羁绊,文武曲星都要归位了。” 第41章朕是人间唯一的皇帝 赵受益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容:“云姑娘,圣人曾言,敬鬼神而远之。什么紫薇北宸,文武曲星,玄之又玄的东西,还是不要太过当真的好。” 云娘道:“既然玄之又玄,不能当真,陛下又为何亲下江南?” 赵受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蒋平道:“要不然你先出去一下?” 蒋平忙不迭地点头,他算是看出来了,什么紫薇北宸的,那都是要命的东西,他惜命得很,不乐意牵扯进这些神仙打架的弯弯绕绕里。 云娘道:“蒋平嘴巴很严。” 蒋平一僵,祖宗啊,昨晚赏花赏月的时候,可没看出咱俩有什么血海深仇啊。 虽然心里不愿意,迈出去的脚还是收回来了。 算了,听听就听听吧,反正他嘴巴很严。 赵受益点头:“那好。朕问云姑娘三个问题。” 云娘顿首:“民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赵受益看着云娘:“古今盆为何会在姑娘手中?” 这也是他最疑惑的事情。 古今盆明明是包拯他老婆李氏的嫁妆,李氏是退休干.部李侍郎的女儿,家世清白,这么一个官宦人家的传家宝怎么会在一个海盗头子手里? 云娘道:“是民女抢来的。” 赵受益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这话说的,颇有海盗的风格。 云娘道:“民女出身贫寒,后来因缘际会挣下了如今的身家。海上人家最信命格,民女也曾找人批命。批命的人说,民女前半生光明灿烂,后半生迷雾重重,究竟是个什么命运,换了十几个批命的先生,都说看不透。” 说着,抬头看了赵受益一眼。 赵受益点头:“继续说下去。” 云娘继续道:“又换了好几个先生,终于有一位先生说出,民女的命格之所以难以参透,是因为天下要发生一件大事。” “大中祥符三年,紫薇离宫,北宸无主。天下将乱。天下大势,终究会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也正因如此,民女的命格才变得扑朔迷离。” 赵受益算了算年头,大中祥符三年,正是他出生的那一年。 紫薇离宫,紫薇是帝王代称,紫微星离宫,意味着凡间帝王遭遇不测。 云娘道:“奇怪的是,大中祥符三年,四方无事,中宫反而有太子降生。储君已定,按理说天下不该大乱,反而该大治才是。” 赵受益暗道,那你是不知道那年还发生了一件叫狸猫换太子的事情,朕这个太子好悬被人扔在金水桥下。 不过…… 如果紫微离宫指的是他这个天命太子险些被人谋害的话,现在他这个太子兜兜转转已经回到了皇位上,那紫微星应该归位,从此天下太平才对。 除非,紫微离宫并不是指刘娥谋害太子,而是指太子被他这个外来者给穿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2 赵受益面色不变:“然后呢?” 云娘道:“民女实在是参不透天命,于是想要投机取巧。正好,有人告诉民女,吏部侍郎李大人家有一家传的宝物,名唤古今盆,在古今盆里装上水,可以照出一个人三生三世的命格。民女一时情急,就遣人去李大人家中取了这件宝物来。” 赵受益道:“朝廷大员的家中,尔等竟来去自如?” 吏部侍郎也是个不小的官儿了,海盗说抢就抢,这也未免太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了。 云娘道:“民女知罪。” 赵受益摆摆手:“罢了。” 算了,横竖往后包拯要当包青天的,到时候再让他给自己老丈人出气。 云娘道:“取来了古今盆,民女欲要用它看看自己的命格,却发现此盆甚为奇异。即使装满了水,也照不出半个人影。” “民女觉得奇怪,就将此盆收了起来。当晚,却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一个赤发蓝眼、夜叉模样的人手持钢刀要杀我,说我耽误李小姐的婚姻,搅乱文曲星的尘缘,罪该万死。民女在梦中与夜叉搏斗,侥幸占了上风。第二夜,民女又梦见了那个夜叉,那夜叉说,我虽搅乱了文曲星的命运,但念在我是无心之失,只要我再为李小姐续上这一段姻缘,就可以既往不咎。” “民女便问夜叉,该为李小姐寻一位怎样的夫婿。夜叉道,只需往扬州去,扬州城里自有李小姐的好夫婿。于是民女就来了扬州,遇见了钦差包大人。” 赵受益点头:“真是个荡气回肠的好故事。” 云娘再顿首:“民女不敢欺君。” 赵受益道:“第二个问题。文武曲星将要归位是怎么回事?” 看这样子,云娘已经知道了文曲星君就是包拯,那武曲星君是狄青的事情估计她也知道了。 文武曲星归位,也就是说这两人就要回天上去了。 这怎么行! 朕如今手底下就只有这么两三个可用之人,一下子就没收了俩能力最强的,那朕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 云娘道:“民女遇见了包大人后,冥冥之中,觉得他是李小姐的良配。但民女又怕自己识人不清,耽误了李小姐的终身。于是民女就请包大人照了古今盆,想要看看他是否就是民女要找之人。” 赵受益笑道:“于是你们两个就双双昏迷,差点将扬州城搅了个翻天覆地。” 云娘道:“民女与包大人并非昏迷,而是来到了一处仙境。” 赵受益道:“仙境?” 云娘道:“那仙境在九天之上,包大人与我乘风到了一座大殿之中。殿上云雾缭绕,民女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有人问包大人,紫微帝君已归,文曲仍要留恋凡尘吗?民女没有听见包大人的回答,但心里觉得如果包大人回答了,那事情就无可挽回了。于是民女大喝一声,抓住包大人的手就要逃出殿外。那问话的人又说,文武曲星下界乃是为了护持帝君,如今帝君已归,文曲难道还要留在人间,娶妻生子,做一世凡人吗?三日之后天官点卯,你两方星宿若没有凡尘羁绊,不如就回来吧。民女拉着包大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一脚踏空,就醒来了。” 赵受益看着云娘,不由得笑了:“真是个离奇梦境,可以称为奇谭。” 如果云娘的梦境都是真的话,那么那个所谓已经归位的紫微帝君,恐怕才是宋仁宗赵祯本身。 紫微帝君到人间体验生活,于情于理都得给人家安排一个人间皇帝的身份。狸猫换太子也不过就是给帝君的皇帝生涯增加一点趣味的小小游戏罢了,反正最后皇位也是要归于赵祯的,还引不起所谓紫微离宫的大乱。 但他这个半路杀出的穿越者,应该是正正经经地挤掉了原本属于紫微帝君的位置。 天上紫微宫,人间帝王居。天上人间互相映衬,赵受益挤掉了紫微帝君在人间的身份,自然会引起天象动荡。 在凡间能人异士的眼中,就是所谓的紫微离宫、天下将乱了。 皇帝都没了,可不是要乱吗。 文武曲星是下界辅佐紫微帝君的,紫微帝君回去了,文武曲星自然也就该回去了。 但赵受益不能让他们两个回去。 入了朕的保皇党,还想临阵脱逃? 晚了! 等朕回京,一人给你们安排一个对象,争取三年抱俩,凡尘羁绊给我整得浓浓的。 什么天官点卯,没听见啊没听见。 至于挤掉了紫微帝君的位置会不会有什么报应之类的…… 赵受益看了一眼身边默然肃立的刘恩,从他身上找到了一丝安全感。 再也没有什么紫微帝君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3 朕是人间唯一的皇帝。 赵受益道:“朕再问云姑娘最后一个问题。” 云娘道:“陛下请问。” 赵受益指着地上的那一大箱子黄金:“朕与姑娘之间,也算推心置腹了。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姑娘助朕良多,究竟是为了什么,朕想听姑娘说一句心里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穿越者老底都差点给人家掀掉,再打马虎眼已经没有意义了。 云娘是海盗头子,不是慈善家,拿了这一箱金子后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赵受益想要云娘给一句准话。 可别说是什么给包拯介绍对象的漂亮话了,包拯成亲,文曲星君留在凡尘,获利最大的是赵受益,云娘只不过是捎带地弥补了一下自己之前抢夺古今盆的过错。这点好处,恐怕不值得海盗的一箱金子。 海盗的胃口太大了,若是代价太高昂,赵受益宁可不要这箱金子。 云娘道:“民女想要陛下的一个承诺。” 既然皇帝愿意开诚布公,那她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赵受益问:“什么承诺?” 云娘道:“民女想在陛下亲政十年之后,再面见一次陛下。” 赵受益挑眉:“什么?” “一箱金子,换朕亲政十年之后再见你一面?” 云娘点头:“正是。” 赵受益舒了一口气:“好啊,朕答应你。” 见一面就值一箱黄金,朕这出场费也太高了。 “不过,”赵受益笑眯眯地:“太后如今春秋鼎盛,寇相公身子骨也还算硬朗,朕究竟什么时候能够亲政,这谁也不敢保证。” 云娘也笑道:“只要民女愿意等,总会等到这一天的。” 赵受益点头:“好了,朕的话问完了。你起来吧,朕不乐意看人家跪着。” 云娘站起身来,赵受益叫她和蒋平也都坐下。 蒋平在一边装了半天的雕塑,此时脚底有些发麻。 他到底都听到了什么啊…… 他还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回去睡一觉,全都忘了,全都忘了。 此时已到了正午,云娘吩咐侍女呈上饭菜美酒。 赵受益也饿了,反正他和云娘已经达成了阶段性合作的共识,不怕云娘给他下毒,这一顿饭和乐融融,宾主尽欢。 席间,赵受益问云娘:“朕听说,包拯初到扬州时,与本地的入中商人产生了一些误会,是云姑娘从中调和,才叫两方化干戈为玉帛的?” 云娘点头:“包大人在小女子家中宴请了入中商人,将话都说开了,误会也就解除了。” 赵受益道:“这些商人能愿意坐下来听包卿的解释,想必也是少不了云姑娘居中调停吧。” 云娘道:“小女子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赵受益道:“这一回,恐怕还是要请姑娘多费心了。” 他本来是想那蒋平作为打开扬州市场的突破口的,但反正这位远洋巨盗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他不利用白不利用啊。 云娘的影响力,可比蒋平高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云娘道:“云娘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受益道:“姑娘可能也知道,如今扬州茶政面临的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茶农手中质量不那么好的茶叶现在找不到销路了。” 之前的许多年间,茶农手中的茶叶都由官府统一定价收购。 茶叶的定价权掌握在官府的手里,官府自然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节约成本。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4 原本茶农种出的是上等的茶叶,官府偏要说这是中等的茶叶,用中等茶叶的价格将之收购走了。 久而久之,茶农也都不愿意好好种茶了。 反正耗尽心血种出的上等茶也要被官府以中等茶的价格买去,那还不如马马虎虎地种一种,种出一堆中等、下等的茶叶,囫囵卖给官府。 耗费的心力少了,得到的钱却没少到哪去。久而久之,整个江南十三山场的茶叶质量大跌。 也就是说,如今市面上的茶叶,劣等茶是占据了极大的一部分的,这一部分劣等茶,官府已经不买了,茶商更不愿意买,而若是任由这批茶叶砸在茶农手里,茶农估计就得当场破产。 贴射法实行之后,官府又不再给茶农发放本钱,茶农若是真的破产了,恐怕无力进行下一年的生产,明年的江南茶市即将陷入无茶可买的境地。 “……所以,朕想出了一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一大批劣等茶叶的销路。” 云娘道:“民女愿闻其详。” 赵受益于是又将茶叶深加工的计划拿出来说了一遍,云娘听了,不住点头:“这倒是个绝妙的主意,只是……” 她斟酌了一会儿,道:“好是好,只是人人从来只是喝茶水,少有人将茶粉掺在点心里食用。若是这东西不受欢迎,又该如何是好呢?” 赵受益笑道:“这就是朕要拜托云姑娘的事情。” 云娘挑眉。 赵受益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道理姑娘应该能明白。之前莱国公在邓州时,曾在家里制作一种花蜡烛。可不知怎的给人家学去了,现在邓州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富户,都已点花蜡烛为荣。” 他毫不犹豫地将寇准拿出来举例子:“一地的风云人物做了什么事情,自然会引发其他人的效仿,久而久之,一种风气就流行开来了。” 云娘道:“陛下是想让民女劝说那些扬州富商们食用掺有茶粉的点心吗?” 赵受益道:“朕是这样希望的。” 至于云娘想要用何种方式去劝说…… 赵受益明智地选择不去干扰员工的自由发挥。 云娘笑道:“这却不难,只需陛下先将东西做出来,民女自会让它出现在扬州商人的餐桌上。” 赵受益道:“有姑娘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他看看外面:“天色不早,朕就不打扰了。” 云娘起身:“民女送陛下上岸。” 日影西斜,在长江上洒下一片橙红色的光羽。 间或有水鸟飞过,留下一串串涟漪。 赵受益远眺着天际:“若是范仲淹在此,又该写出何等流传千古的名篇呢?” 云娘又福了一福:“杀死范大人家信使的人,昨夜已被处决。” 赵受益摆摆手:“朕真的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唉,这就是当皇帝的不好,随便说一句什么,都有人过度解读。 头疼。 “三日之后,朕命人将成品送到姑娘的船上。” 云娘道:“民女恭候佳音。” 赵受益问跟在一旁的蒋平:“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会仙楼?包卿和南侠应该已经在等你了。” 蒋平偷偷瞄了云娘一眼:“草民跟陛下回去。” 见云娘没有露出不虞之色,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还是觉得小皇帝更好相处一些。 毕竟小皇帝不热衷于把人剁成块喂鱼。 想到昨天晚上看见的情景,蒋平的胃里一阵不舒服。 他短时间内都不太想吃鱼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5 什么鱼都不想吃。 上岸之前,赵受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云娘:“云姑娘在古今盆里,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云娘福身:“民女在古今盆里,什么都没有看见。” 赵受益点头不语,上了来时的马车。 回到会仙楼时,天已经彻底地暗下来了。 包拯和展昭已经从榷货务衙门里回来了,赵受益见他俩面色都有些不好,笑问道:“怎么了?在哪里受气了?” 包拯忙道不敢,赵受益于是转问展昭:“你家大人不说,那你来说。” 展昭不像包拯一样藏得住事儿,闻言一拍桌子:“还不是那个黄公公!气煞我了!” 包拯忙喝道:“不得在陛下面前放肆!” 陛下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陛下,展昭一介江湖侠客,若是惹恼了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赵受益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二位,都消消气,还没吃饭呢吧?” 展昭说:“没吃饭,就吃了一肚子的气!” 他是个性情中人,即使明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也不觉得自己就该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 而且这个小皇帝明显也不计较这些,他没道理要委屈自己做出个乖顺样子。 赵受益笑道:“朕今日发了笔横财,这顿饭朕请,不必蒋义士破费了。” 他们这两天吃饭住店的钱蒋平拿的是大头,赵受益心里算算账,应该已经吃下去蒋平三十多贯钱了。 钱真不禁花啊。 赵受益感叹。 蒋平忙道:“这算什么破费。” 展昭道:“好啊,会仙楼的胭脂鲤鱼听说是一绝,咱们今晚就吃这个。” 蒋平闻言反了一下胃,一时没绷住,面上显出些不自在。 展昭疑惑:“你怎的了?” 蒋平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他就是想起了昨晚……算了算了别想了,再想就真吃不下去饭了。 赵受益也看了他一眼:“蒋义士不爱吃鱼?” 蒋平苦着脸道:“不太爱吃。” 于是他们最终也没有吃到会仙楼的胭脂鲤鱼,而是另叫了些爽口饭菜,吃饱喝足,各自歇下。 眼看着包拯的屋里熄了灯之后,赵受益对刘恩说:“你去把展昭叫来,记得别惊动包拯。” 展昭已经下定决心贴身保护包拯,包拯睡觉的时候,他就在隔壁耳房里歇息,若有贼人胆敢行刺,他就能第一时间冲上去保护包拯。 刘恩领命,不多时,将展昭领来了。 看得出来,展昭白天是受了不少的气,这会儿都吃完晚饭要睡下了,脸色也没见好上一点儿。 赵受益问他:“你们白天到底怎的了,细细地和朕说来。” 包拯不愿意说,可能是有所顾及,或者是觉得不该拿一点小事来打扰他这个皇帝。 但赵受益作为寇准的学生,刘娥的养子,不得不说,他也染上了这两人的通病——控制欲强。 包拯明显有什么事情在瞒他,他就非得知道不可。 展昭鼓了鼓腮帮子,碍于刘恩在,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说:“那黄公公忒可恶!” 赵受益道:“怎么个可恶法?” 展昭恶狠狠地道:“我和大人去了榷货务衙门,想要发公文停止搭买法,叫茶商自由买卖茶叶,那黄公公不同意,说朝令夕改乃是大忌,叫我们不要无事生非。大人与他据理力争,那黄公公死活就是不肯配合。大人于是径自发了公文出去,又训斥了他几句,那黄公公就恼了,说大人目无法纪,要告到太后娘娘那里,叫太后娘娘为他做主。”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6 赵受益听见太后娘娘四个字,耳朵动了动,良久,笑了:“他要告,你们就让他告去。” “朕这个儿子,也该给母后献上一份大礼了。” 第42章多给朕守几年的江山 黄公公确确实实只是个被打发来扬州养老的太监,刘娥估计都不记得世间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这是确凿无疑的。 但是,黄公公说要上书求太后娘娘给他做主,这也是认真的。 因为他是个太监,刘娥是个太后,而顶撞他的包拯,是个外官。 就是这么简单。 太监和官员是两个不一样的系统,官员有党派,有理想,有目标,有风骨,太监什么都没有,太监只有主子。 太监外放到宫外,代表的就是主子的脸面。 甭管主子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太监,你打太监的脸,就等同于打主子的脸。 如今宫里的主子只有一位:太后娘娘。 什么?你说皇帝? 黄公公外放到扬州的时候,皇帝还没当上太子呢! 就算黄公公想拿皇帝当主子,上头还有一个太后娘娘摄政呢,皇帝也得当得起这个主子才行呀。 所以黄公公搬出太后娘娘这座大山来压包拯,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一般的外官,听见太后娘娘这四个字,先就腿软了。就算外官死鸭子嘴硬,宁折不弯,这事这闹到太后娘娘面前去了,黄公公也是不怵的。 外官欺凌太监,这就是不给宫里面子,闹到天上去,他黄公公也占理! 至于包拯是如何欺凌黄公公的…… 想到这里,黄公公都满肚子的委屈。 那搭买法是包拯想出来的,结果还没施行,包拯自己就昏迷了。后续的事宜都是他黄公公一手安排的,劳心劳力不说,还一点都不讨好。那包拯一醒来,立马就要把搭买法停了。 黄公公虽是个万事不关心的人,但也知道,朝令夕改不是为官之道。他也是一片带携后辈的好意,不愿让包拯年纪轻轻就走上歧途,这才好言规劝。谁知那包拯不领情,还说他黄公公尸位素餐祸国殃民。 嘿!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况黄公公呢! 包拯既然不识抬举,那就干脆撕破了脸皮,看太后娘娘究竟为谁做主! 当然,若是那包拯知错就改,负荆请罪,黄公公也不是不能给他留一个面子。 毕竟黄公公不爱树敌,一般能轻轻放过的,都轻轻放过了。 包拯却有自己的主意。 他是个刚刚上任的小官,并不了解前朝后宫里的弯弯绕绕。 但黄公公拿太后威胁他,他也是不怕的。 搭买法既然已经堕落为苛政,那就一定要取消,无论他之前为之付出了多大的心血。 大不了,等回京之后,太后怪罪,将他罢官去职。 他也算是为了江南的茶农做了一件善事了。 太后是小皇帝母亲,他不想让小皇帝为此陷入孝义难两全的境地。 一切就由他来扛着好了。 赵受益看到了一个机会。 他在寇准和刘娥的阴影之下蜷伏了太久了,久到他已经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权力假于人手的无力处境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7 提线木偶戏已经玩了太久了,是时候抛弃这两个木偶,自己走向台前了。 他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小孩,扮猪吃虎也不能扮一辈子,那不就真成猪了吗。 早晚有一天寇准和刘娥会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孩子。 在寇刘二人对他生出警惕之心之前,他必须先发制人,一击毙命。 在寇准和刘娥之间,赵受益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先从刘娥下手。 刘娥是他的养母,对他有降维打击一般的优势。有孝道这一面大旗压着,他面对刘娥的时候永远处于劣势。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寇准牵制住刘娥的话,赵受益想要挣脱刘娥的束缚,那大概率得等刘娥死了。 即使是不死,那也得是病重到没有行为能力了,无法继续摄政,才能让皇帝渐渐亲政。 毕竟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太后说皇帝还没成人,不能亲政,皇帝难道还能站起来说我成人了,请母后还政吗?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压的你喘不过气。 而真实历史上刘娥确实是摄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甚至临死前,还嘱咐宋仁宗说,儿子啊,你还小,还是个孩子呢,我死之后,你应该封你小妈杨淑妃为太后,让她继续垂帘听政,帮助你裁决国事。 而这个时候的宋仁宗,已经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太后说你是孩子,你就是孩子。 现在寇准和刘娥两党在朝堂之上处于微妙的平局,这个时候,刘娥还不敢如此猖狂,指着二十三岁的皇帝说这还是个孩子。 一方天平的两端挂着同等重量的砝码,想要把两个砝码都取下来,势必要有一先一后。 这一先一后之间,一定会有一个时间差。 即使赵受益再怎么努力缩短这个时间差,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 他无法同时推倒寇刘两人,只能先处置一个再处置一个。 即使赵受益的保皇党扩张的再迅速,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吞下寇刘两党的残骸。 那么,一定会有一段时间,朝廷上会出现他们其中的一人一家独大的现象。 而他不能让刘娥拥有这个一家独大的机会。 一旦刘娥拥有了这个机会,那在她死之前,赵受益就真的无法出头了。 而寇准不一样。 莱国公再怎么风光,终究只是臣子。 皇帝对臣子有着天然合理的处分权。 当年澶渊之盟后,寇相公如何的权倾朝野,不也是被一句孤注一掷排挤出京了。 只要赵受益能够承担罢免寇准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所造成的朝局动荡,那他就可以随时让寇准原地退休。 所以赵受益决定先处置刘娥,至于寇准,留待以后再发作不迟。 暂且留着寇相公,给他多守几年的江山。 至于如何处置刘娥—— 赵受益笑了。 黄公公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 太后代替皇帝处理朝政的前提,一是皇帝年幼没有行为能力,二是太后本人能够胜任前朝的工作。 黄公公作为一个内宫太监,即使他早在宋真宗时期就被外派到扬州了,但他的一举一动,照样代表着宫里的颜面,也就是刘娥的颜面。 刘娥必须为黄公公的行为负责。 只要将江南茶政的事情闹大,就能给刘娥扣上一个昏聩无能的帽子。 赵受益想,这个帽子,寇准一定愿意帮刘娥戴好。 至于刘娥是不是真的昏聩无能,并不重要,没人在乎。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8 赵受益将展昭打发回去睡觉,自己抻了个懒腰,问刘恩:“对了,我的生日是哪一天来着?” 自从得到了这个完美ai,他就变得越来越懒,连自己的生日都懒怠记住了。 这几年在宫里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下一秒就被刘娥给弄死了,过生日什么的,对于赵受益来说,也不过只是又一个需要与刘娥共同表演母子情深的真人秀罢了。 反正刘恩与他形影不离,刘恩记得,就是他记得。 刘恩道:“乾元节在四月十四日。” 乾元节,就是赵受益今生的生日。 赵受益算了一下日子,发现还有大半年。 “再过一次乾元节,朕就十五岁了。” 赵受益笑道:“十五岁也该大婚了,太后给朕安排了哪一家的女子做皇后?” 刘恩道:“太后筛选了不少女子,如今最后的人选还没定下来,但不出意外,应该是郭家的女儿。” 赵受益问:“哪个郭家?” 刘恩道:“是已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 “他们家里如今还有谁在朝中任职吗?” 刘恩道:“没了。” 赵受益笑了:“看来太后娘娘是特意给朕找了个破落户的女儿当皇后啊。” 这话说得恶毒些,但对于皇帝而言,娶一个已故的中书令的孙女为皇后,此女家中如今在朝中也无人了,这不就是娶了个破落户女儿吗。 这也是符合刘娥的利益的。 要是给皇帝找了个有权有势的妻族,那太后还怎么在宫里一家独大啊。 当然是得给皇帝娶个小门小户的老婆,便于控制,完后还得告诉皇帝,我这是为你好,皇后出身于衰旧之族才不容易造成外戚专权,本宫真是用心良苦,可歌可泣啊。 其实赵受益是挺同意“从平民百姓家里选皇后”这个说法的,但是如今这么个局面,如果他真的服从刘娥的安排娶了这个郭皇后,那他在与刘娥博弈的时候就更加没有胜算了。 “明天你去找蒋平,”他吩咐刘恩:“让他寻个靠谱的人,送个信回京。” 刘恩问:“送给哪边?” 赵受益笑道:“蠢!还能送给哪边!范仲淹又管不着我和谁结婚,当然是送回南清宫给狄娘娘!” 刘恩道:“是。” “送信给狄娘娘,让她帮我在京里寻些身世高贵的女子,要与寇刘两党没有什么撕罗不开的牵扯。” 特殊时期特殊对策,结婚就是投资,只要家世够好,能够给他增加势力,他也就来者不拒了。 至于党派问题…… 当了皇帝的老丈人,难道不是自动归附保皇党了吗? 刘恩点头:“是。” “然后再送个信给晏殊,”赵受益道:“让他想个法子把扬州的事情在京里散播开来,传得越邪乎越好。” 之前包拯和云娘昏迷,引出了这么大的事端,其实京里是根本没听到一丝风声的。 黄公公把持榷货务衙门,以为事情都是自己找出来的,只要自己不去找事,就一定不会出事,所以竟然没把茶农倾茶这么大的事情给报上去。 榷货务一共就他和包拯两个长官,包拯昏迷着,他又不管事,其余大大小小的官吏也都学着明哲保身,反正茶政原来都好好的,是京里来人非要改革才给改坏的,算来算去,也该新来的包大人背锅。 于是官场这边毫无动静。 至于民间传闻—— 只能归功于海盗们封锁消息的能力够强了。 就连蒋平送给范仲淹的信件都被他们给拦截了,若不是寇准府上那个能人异士给他留了个字条,恐怕赵受益现在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被蒙在鼓里。 刘恩道:“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29 赵受益又添了一句:“告诉晏殊,此事千万要瞒着范仲淹。” 刘恩又点头:“好。” 范仲淹是正人君子,恐怕会瞧不上他们用茶农的苦难攻击政敌的手段。相比之下,晏殊就比他灵活多了。 刘恩又道:“只是此事怕会对包大人不利。” 茶政改革是他的差事,扬州乱起来了,背锅的只能是他包拯。 “自然,这个传闻一旦流传开来,第一个被问责的一定是包拯。” 赵受益盘着腿坐在床上,语气笃定。 刘恩坐在床尾:“我们要舍弃包拯吗?” 展昭贴身保护包拯时是住在包拯的隔壁,赵受益的被迫害妄想症比包拯高多了,所以在宫里时刘恩夜夜守在他的床帐里,到了宫外就是坐在他床尾,中间只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 赵受益对这个距离十分满意。 再远,他就会担心刺客闯进来的时候刘恩来不来得及护住他了。 此时赵受益笑着拍了刘恩一下:“说什么呢!人家可是文曲星君!舍了谁也不能舍了他啊!” 刘恩不言不语,只是以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赵受益将手收回来:“你是ai,思考方式与人类不一样。你摒弃现在的所有立场,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思考一下,你觉得包拯是哪一党的人。” 刘恩眨眼:“包拯无党。” 包拯是文曲星君,他忠于的是皇帝这个符号,是大宋朝的江山社稷。所以严格来说,包拯其实并不是哪一党的人。 他是个无党无派的纯臣。 赵受益说:“那你再站在刘娥他们那一党的人立场上看,包拯是哪一党的人。” 刘恩立刻道:“寇党。” 寇准一向有敢做敢为的气魄,对于包拯这种敢为天下先的年轻人,是格外欣赏的。 即使包拯不乐意跟他凑近乎,寇准也力所能及地施以援手了。 不然那展昭是哪来的?难不成真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就算真是自己送上门的,那也得有人介绍,不然连门都找不着。 赵受益点头:“没错。刘娥的人以为包拯是寇党,然后发现包拯将扬州茶政搅得一团糟,那么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攻击寇准。” “而寇党绝对不会坐以待毙,这时候,黄公公又上书请太后为他做主……” 刘恩马上道:“莱国公会一查到底,到时候水落石出,太后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谁叫她是太后,黄公公是太监呢。 赵受益满意地点头:“没错。这个亏,只是一个开始。” 黄公公只是这一套组合拳里的第一步。 “然后朕就该大婚了。” 刘恩与他对视一眼。 太后一定会让他娶那个郭家的女儿为后,那郭家门楣不高,放到平常,也不过是件小事。皇帝的亲事太后做主没有毛病,只要太后能够自圆其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到了那时候,寇准刚刚让刘娥吃了个大亏,依他的性子,一定会乘胜追击。 “大婚之后,朕也就成人了。寇准一定会请太后还政。” 刘恩道:“太后必定不乐意。” 赵受益向后仰躺在床上:“谁是乐意的呢,谁都不能乐意。还不都是没办法嘛。” 到时候,刘娥一定会用尽全力反扑。这可是场硬仗啊。 但他手里还握着一张底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0 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就把狸猫换太子的真相抖搂出来。到时候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翻了个身:“困了,睡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扬州城最终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官府取消了搭买法,允许茶商茶农自由买卖茶叶。瓜洲渡口囤积的五船茶叶中质量稍好的立刻被抢购一空,剩下的都是些劣等的粗晚黄茶。 但茶农们此时也很满意了。 原本以为自己要血本无归了,没想到终究还是卖了一部分茶叶出去,好歹是回了点本。 这也不错了,就在几天前,自己还打算把一年的心血都倒进大运河里呢。 还好没倒完,这不,天无绝人之路,先是有人颠覆船钱,后是官府取消搭买,回去可得去庙里好好拜拜。 不对,庙里好像没有佛了,拜不得了。 那就买壶好酒,祭祭祖先,感谢祖宗保佑啊。 茶农们感叹着。 只是那位给他们付了船钱的赵老板一直没来买茶。 真是奇也怪哉,如今官府都取消搭买了,怎么赵老板还不来买茶呢? 他们还特意留了两千斤的好茶等着赵老板来买呢。 赵老板没等来,倒等来了一群海盗。 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海盗来到码头上的时候,茶农们吓得魂都飞了。 怎么惹上了这些爷!难道是怪他们没上孝敬? 可是他们的船也就是在内河上开开,这也要孝敬吗? 谁知那些海盗是来买茶的。 为首的海盗是个瘦高个,两撇小胡须,笑嘻嘻地:“老板,给我来两千斤三等茶。” 搭买法虽然废除了,但一二三等茶却保留了下来,作为茶叶市场定质定量的标准。 茶农齐大栓战战兢兢地领着那海盗去看船舱里的存货:“好汉,这些都是三等茶。” 这是他给赵老板留的一等茶,但如今生死关头,赵老板应该能够体谅他吧。 那海盗却摇了摇头:“不对,这是一等茶。” 齐大栓都快哭了:“好汉,这真是三等茶。” 蒋平无奈地笑了:“老板,我姓蒋,是个茶商,是诚心要来买茶。钱带得不够,只够买两千斤三等茶的。还请老板不要误会。” 又指了指身后的海盗们:“他们是我雇来的脚夫,别看长得高大,其实都是安善良民。” 海盗们也都尽力做出一副安善良民的模样来。 齐大栓将信将疑:“真,真的?” 蒋平道:“当然是真的。” 齐大栓道:“好吧,你们跟我来。” 将两千斤次茶卖给了一伙儿状似海盗的强人,这也是奇事一件。 更为神奇的是,这伙人从此以后竟天天来他这里买茶。 每天两千斤,都是最便宜的三等茶。 齐大栓也不明白他们买这么多三等茶做什么。 三等茶是最次的茶叶,几乎都不成个茶叶的形状,全是粉渣碎末,色泽黯淡,味道也不好。 要齐大栓来说,真是泡脚都不要。 但蒋爷就是一天天地来买茶,风雨无阻地,不知道为什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1 更奇的是,过了几天之后,除了蒋爷,竟还有好多人来到码头上,也要来买次茶。 而且都是上千斤得买。 齐大栓就奇了怪了,这扬州城里的人怎么就这么热衷于次等茶呢? 但他们乐意买次等茶,开心的是齐大栓。所以齐大栓一边怀疑着扬州人的品味,一边数着荷包里的银钱,乐开了花。 因为买的人多了,次等茶竟然涨了价,他得的钱也就多了。 过了四五天,齐大栓家的茶叶竟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数数荷包里的钱,比往年官府收购的时候竟多出了一倍还多。 齐大栓不由得感叹,还是包大人好啊,包大人来了扬州以后,将贴射法一行,咱们茶农的日子真是好起来了啊。 不止是齐大栓家,其余茶农的茶叶也都卖得差不离了。 五艘大货船,来的时候满满当当,现在都不怎么吃水了,风吹的时候晃晃悠悠的。 其实算一算,离他们之前绝望地要倾茶的时候只隔了不到十天。 十天,真是恍如隔世啊。 横竖那赵老板给的船钱是半个月的,还剩好几天,不用白不用。齐大栓约好了同来扬州的茶农兄弟,准备下船去城里走走。 这些天他们在船上忙着卖茶,竟连一次扬州城都没进过。这次进城,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扬州城里和他们山场真是不一样,大街上全是人,来来往往的,街边都是悬挂着招牌的茶肆酒家。 齐大栓他们走得口渴,就坐在一处茶摊前买水喝。 都是茶农,哪有上外面买茶喝的,于是几人只要了一壶清水。那茶摊老板好说歹说,终于磨动齐大栓等人掏钱买了一盘点心。 齐大栓还不是很乐意:“我们只坐下歇歇脚,来壶白水就足够了,吃什么点心,又填不饱肚子。” 那老板笑道:“这可是扬州城最时兴的点心,几位来一盘常常,绝对是别处吃不到的。” 齐大栓嘀嘀咕咕:“什么点心,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那老板亲自端来了一个点心盘,放在齐大栓的面前。 盘子是花瓣状的,共有五个瓣,每个瓣上都有两个鲜绿色的小巧点心。 “这抹茶糕可是从李老板家里流传出来的方子,李老板那可是大商人,他吃的那还有不好的?几位慢用啊。” 第43章女儿要嫁给皇帝 抹茶点心一夜之间在扬州城里流行开来了。 此风不知从何时开始,只是一夜之间,上到豪商巨贾,下到青楼女子,无一不以食用抹茶点心为荣。 扬州城有一百万户人家,即使只有一小部分人接受了抹茶点心,每一天的抹茶消耗量也是无比巨大的。 瓜洲渡口的那五艘商船,不到半个月就空了。 扬州茶政的事情即将进入尾声,包拯暂且脱离了人身危险,赵受益也该回京了。 算算日子,皇帝的天花也应该好了。 包拯和展昭留在扬州处理最后的善后工作,然后就可以回到东京迎接即将到来的责难。 现在的东京城,估计已经满城风雨了吧。 回京之时,赵受益在瓜洲渡口又看见了云娘和蒋平。 云娘将她的大船开到了瓜洲渡,站在甲板上向赵受益远远致礼。 蒋平则和云娘话别,上了赵受益的船。 离开扬州之前,赵受益曾问过蒋平要不要与他一起回东京。 蒋平是个难得的人才,此次在扬州收购茶叶制作抹茶的工作几乎是他一个人负责完成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2 十天之内就将生产规模扩大到了能消耗五船茶叶的规模,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 蒋平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并没有吝惜利益。 他公开了抹茶的制作方法,发动其他商人一同生产抹茶。 其他商人看见了抹茶的利润,于是纷纷效仿,抹茶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在扬州城里出现,五船茶叶也被抢购一空。 赵受益十分欣赏蒋平这种做法。 不被眼前的一点小利迷惑,而是能够着眼于大局。 如果蒋平坚持要独吞抹茶的利润,可能很难将任务完成得这么漂亮。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人才啊! 于是赵受益向蒋平抛出了橄榄枝,希望蒋平能跟他回东京。 他即将要做的几件事都需要一个素质过硬的职业经理人来为他打理。 蒋平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云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置身事外,她恐怕早就做好了要将他引荐给小皇帝的打算。 他能在小皇帝面前露脸,也是云娘明里暗里筹谋策划的。 要不然他一个普通的客商,凭什么能结识钦差包拯,又凭什么能得到为皇帝办事的机会? 云娘的打算他猜不明白,也懒得去猜了。 反正胳膊拧不过大腿,云娘和小皇帝没一个是他惹得起的。 既然如此,他不如遂了这两人的意,跟着小皇帝到京城去。 反正做生意在哪里不是做,京城不比扬州舒坦多了,至少某位祖宗的海盗船可不敢停在京城外边。 蒋平打定主意之后,就将在江南的生意——包括刚刚起步的扬州抹茶作坊都托付给了一位身在金华的朋友,自己则轻装简行,低低调调地提着一个小包袱上了小皇帝的船。 其实并非是他不愿意多带一些行李,实在是小皇帝本人也没多少行李,他要是大包小包地上了船,显得多么喧宾夺主。 而且他的那位朋友白锦堂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儒商,将家业都托付给他,蒋平放得下心。 赵受益下江南的时候带了不少金银,兜兜转转一个来月,差不多也全都花完了。 抹茶作坊当然是有利润的,但如今江南的抹茶市场刚刚开拓,这些作坊的当务之急并不是盈利,而是野蛮扩张,扩大生产。 所以赵受益短时间内是别想拿到这一部分回头钱了。 希望狄娘娘回京之后还能再接济他们一点活动经费,否则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恐怕他们得勒着裤腰带过下去了。 船已经开得远了,赵受益收回眺望瓜洲渡口的目光,笑着对蒋平道:“蒋义士能舍下万贯家财随朕回京,这份情谊,朕记在心里了。” 放心吧,等朕亲政了,一定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万贯家财算什么,富可敌国都不在话下。 蒋平忙道不敢,赵受益招呼他进船舱:“甲板上风大,进来说话。” 蒋平随着赵受益进了船舱,就见赵受益从桌子上拿了个小木盒递给他:“看看这个。” 蒋平接过这半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细细端详。 这小盒扁扁的,上下光滑,两边粗糙,一晃哗啦哗啦响,里面似乎装着几根小木棍。 赵受益示意他:“可以打开看看。” 蒋平将小木盒外侧的函套取下,只见盒内摆着十几根短短的木棍,棍.头裹着些粗糙的深色干泥,闻着一股硫磺味儿。 蒋平奇道:“陛下,这是什么?” 赵受益忍者笑:“你取出一根来,用圆的那头去擦盒子的侧面,记得动作要快。” 蒋平依言照做,只听嚓得一声,一片火光,那小木棍的顶部竟燃起了一股明亮的火焰! “喝!什么东西!” 蒋平惊得就要将木棍扔出去,将要脱手之时才想起这是在皇帝面前,忙将木棍又攥回手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3 烧了自己无所谓,顶多就是疼一疼,要是烧了皇帝,几百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刘恩也笑道:“甩一甩就灭了。” 蒋平将手甩了好几下,终于甩灭了火焰。他心有余悸地道:“这是什么东西,擦一下竟能擦出这么大的火来!” 赵受益道:“这是火柴。” 自从上回看着刘恩用火折子之后,他就有了造火柴的想法。 所谓的火折子其实是一个能开合的筒状物,里面装上燃烧的火种,将开口关小,火种进入不完全燃烧的状态,可以保存很久。 想要用火的时候,就将火折子打开,火种遇到空气恢复燃烧,就可以用来引燃物品了。 这种携带不方便、使用不方便、制作不方便的火折子,和火柴当然是没法比的。 火柴的优势,不仅是体现在出门在外时的便携易用上,还体现在居家生活的安全性上。 没有火柴的时候,取火不方便,为了保存火种,许多人家的灶台是常年不熄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极易引起火灾。 而有了火柴这种取火方便的道具之后,就很少有人为了保存火种而彻夜点燃灶台了。 一晚上费的那些柴火都比火柴贵了好吗。 有了这几大优势,赵受益完全有信心将火柴推广到整个大宋。 而这一次,就是他赚钱的时候了。 火柴不比抹茶,抹茶只是他为了救市而相出的一个法子,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他其实不是很在乎,只要能调动江南茶市就可以了。 而且抹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零嘴儿,一百个人里有几个特别爱吃抹茶的?就算特别爱吃,难道还能天天吃、顿顿吃?大江南北那么多美味小吃,抹茶只是其中的一种。 就算他砸下大本钱来营销,将抹茶炒作成全民零食,这一块的市场,也不会大到让他这个皇帝都心动。 他就算再穷也是个皇帝,他需要的不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小钱。这些钱对于一个处处都需要钱的庞大帝国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但火柴不一样。 火柴是必需品。 只要是个生活在文明世界里的人,都需要用火。 不用火,难道茹毛饮血去吗? 想要用火,要么自己生火,要么想办法保存火种。 保存火种极其不安全,成本也高。自己生火又过于麻烦——无论是钻木取火还是用火石、火镰取火,都只能勉强擦出一点火星,用火星引燃艾绒,再用艾绒引燃木柴。 碰上运气不好的时候,半天都生不起来火都是有可能的。 相比之下,火柴这种轻轻一擦就能生出大片火焰的设备,简直是每个家庭都梦寐以求的生火法宝。 市场广阔,消耗快,成本低廉。 这种产品产生的利润才是真正能让赵受益心动的利润。 所以他才让刘恩做了一盒样品火柴出来,拿给蒋平看。 蒋平端详着火柴,惊叹道:“这可真是个宝贝!有了这火柴,日后行走江湖不知方便多少!” 他是个大客商,常年走南闯北地跑生意,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火柴的巨大作用。 赵受益呷了一口茶水:“刘恩,这一盒火柴的成本是多少?” 刘恩道:“五文钱。” 蒋平数了数盒中的火柴数。 加上被他引燃的那一根,盒□□有十九根火柴。 每根火柴的成本就是…… 刘恩继续道:“如果是十个人的作坊生产火柴,成本可以降到四文半。五十个人的作坊,降到四文。五百个人的作坊,则可以降到三文。”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4 蒋平的心狠狠地跳了跳。 如果一盒火柴的成本真的只有三文钱,那…… “可是……”蒋平迟疑道:“官府未必肯让我们商人建起五百人的作坊……” 忽然,他抬头看了看赵受益,只见赵受益和刘恩捧腹大笑。 “有朕在,你还怕什么官府!” 蒋平也笑了:“瞧我,真龙面前,怎么还谈起鲋鳙之事了呢。” 有皇帝在背后站台,别说五百人的作坊,五千人的作坊也建得啊。 赵受益擦了擦眼尾笑出来的泪水:“朕打算在回京之后,在汴梁城里建一座火柴工厂。朕会给你提供十万两黄金的本钱,你务必要将工厂办好。此事与抹茶作坊绝不相同,抹茶作坊的利润朕并不与你计较,就算你都拿去也无碍。但这间工厂是大事,朕将此事托付给蒋卿,还望卿不要让朕失望。事成之后,朕重重有赏。” 他称蒋平为卿,言下之意,这“重重有赏”里面,至少包含着一个官位。 蒋平坚定地道:“臣必不负圣恩!” 赵受益点头:“刘恩,将火柴的配方给蒋卿拿来。” 刘恩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蒋平。蒋平珍而重之地收下。 “啊对了,”赵受益道:“最重要的事情忘了说了。” 蒋平道:“臣谨遵圣旨。” 赵受益道:“火柴的配方极为重要,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蒋平道:“臣一定严加保管。” 赵受益笑道:“它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可以严加保管。可到时候工厂里生产火柴的时候,工人们不就都知道配方了吗?” 蒋平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难道要将工人的嘴都封了? 嘶——这小皇帝的心狠程度和云娘不相上下啊。 赵受益知道他想岔了,怕他做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事情,忙道:“朕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将生产火柴的工序分为几个不同的步骤,由不同的人负责不同的步骤。” “就比如朕、你、刘恩三人,”赵受益解释道:“蒋卿你负责将木板削成木棍,朕负责调配火柴头的用料,刘恩负责将用料粘在木棍上。这样咱们谁也不知道火柴究竟是如何生产出来的了。” 蒋平思考了一会儿:“此计甚妙。” 只要将制作火柴的工序分成十个以上的步骤,那准保谁也猜不出火柴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了。 赵受益道:“还要有一个可以移动的带子将每一个工人连接起来。” 蒋平迷茫:“移动的带子?” 小皇帝的话他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赵受益尽量简洁地将流水线的概念介绍给蒋平听:“……总之,有了这样一个带子,工人们就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而不必走来走去地分心了。” 蒋平点了点头,似懂非懂:“那,这个带子又该怎么动起来呢?” 赵受益心想,在朕把蒸汽机造出来之前,还能怎么办,人力拉呗,于是道:“可以做一个转轮,由人力来转。” 他看蒋平还是一脸懵懂的模样,知道他这是信息过载了,于是道:“蒋卿你先回去歇一歇,等明天咱们再讨论接下来的细节。” 蒋平晕晕乎乎地回了自己的船舱,躺在床上,心里回想着小皇帝说的每一句话,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结论—— 跟了这个小皇帝,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心里苦笑道:“其实,我并不想要荣华富贵啊。” 偶尔蒋平会想,等再过几年,将手上的生意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或许他会找一座风景秀美的世外小岛住下来,每天和几个知己好友一同饮酒作乐,飘飘然不知人间事。 他水性好,还可以下水嬉游,看看水底的景色,再和朋友们谈天说地,或者偶尔听说哪里有了不平之事,就仗剑出山——蒋爷的分水峨嵋刺也是有几分功夫在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样的日子,该有多美啊。 可是,自从遇见了云娘,遇见了皇帝,这样的日子,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5 他又翻了个身。 算了,多思无益。 上了皇帝的船,难道还想活着下来吗? 还是好好想想那个“流水线”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京城,寇府。 宋氏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个帕子,正在绣牡丹图样的最后一个花瓣。 寇窈娘端着一个玛瑙盘子进来了:“娘,今天园子里新剪的花儿。” 那盘里摆着十几支娇艳欲滴的鲜花,寇窈娘将盘子放在桌上,伸手拨弄着花瓣:“娘,咱们簪哪一朵?” 宋氏放下帕子,叹了口气:“我如今哪有心情簪花呢!” 寇窈娘取了一朵嫩黄的牡丹:“娘,我要簪这一朵。” 宋氏坐在她身后,帮她将牡丹别在头顶:“好了。” 又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我这帕子也要绣完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等绣好了就给你拿去。” 寇窈娘端详着帕子上的绣花:“娘绣的牡丹果然是最好的。” 宋氏拿着帕子,怔怔地:“是啊,你娘她最喜欢牡丹……” 说着吸了吸鼻子:“那枕头已经叫你兄弟遣人送给包拯了?” 寇窈娘笑道:“已经送去了。” 还是她自己送去的。 “对了,娘,”寇窈娘道:“我要嫁给皇帝。” 宋氏道:“好啊,等你娘的丧期过了,就让相公……” 她抬起头来:“什么?” 寇窈娘挺直了腰板:“娘,女儿想要嫁给皇帝。” 宋氏嘴唇颤抖:“这……” 良久,才道:“我答应过你娘,要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寇窈娘道:“皇帝是天下第一的尊贵人,嫁给皇帝自然是天下第一的好亲事。” 宋氏深吸一口气:“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怎么能算是好亲事!” 也不管寇窈娘如何说,只是挥了挥手:“这件事我不同意,绝不会同意。” 寇窈娘坐在一旁不说话。 宋氏拿着那帕子,看了好一会儿:“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嫁给皇帝了呢?” 寇窈娘不语。 宋氏急道:“你说话啊!” 寇窈娘跪在她脚旁:“女儿此生非皇帝不嫁,请母亲成全!” 宋氏将帕子放到一边,将她扶起来:“你!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啊!” 她泪流满面:“你娘将你托付给我,叫我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你却……你怎么对得起你娘啊!” 说着,将寇窈娘抱在怀里,呜呜痛哭。 寇窈娘拍着她的背:“娘,别哭了,别哭了。” 宋氏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啊!” 寇窈娘道:“娘,如果父亲去世了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宋氏惊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6 寇窈娘垂眸:“现在父亲还在,所以我寇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父亲一旦去了,我寇家,就要败落了。” 宋氏摸着寇窈娘的脸:“傻孩子,你还有娘啊!” 寇窈娘摇头:“娘,要保我寇家长盛不衰,只有让我嫁给皇帝。这样即使父亲走后,我寇家依然是外戚。就算不如现在风光,也不会走到一贫如洗的地步。” 宋氏摇头:“寇家究竟是盛是衰,命数自有天定,不须你来筹谋。你只需嫁一个如意郎君……” 寇窈娘打断宋氏:“娘,女儿心意已决。” 她看着宋氏:“娘一向最疼女儿,还请娘再最后成全女儿这一回吧!” 宋氏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说要嫁谁就要嫁谁的!我不同意,你不要再想了!” 拿起帕子,继续绣牡丹:“在这里等着,帕子马上就绣好了。” 寇窈娘坐在一旁,知道宋氏必不会同意,心下一阵苦闷。 从她上次在扬州见到小皇帝,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 这一月之间,闲来无事,因为宋氏一直说要给她找一门好亲事,她也心旌动摇,幻想过自己究竟能嫁一个怎样的夫君。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可能会暗暗幻想自己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但她不一样,她长于卜卦,于是就为自己占了一卦,看看自己命中注定的夫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但她没有占出来。 卜卦失手也是常事,于是她再起一卦,结果还是没有占出来。 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她此生注定没有姻缘,要么是她未来的夫君命格奇诡,超出了她卜卦的能力。 于是她另辟蹊径,开始占卜自己有没有儿女。 卦象让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此生注定有一对儿女。 这一对儿女,应运而生,是帝王的命格。 她既然会生出帝王,那么,她的夫君究竟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她注定要嫁给皇帝。 俗世的姻缘,对于她这种方外修行之人来说,其实并无挂碍。嫁给皇帝还是嫁给乞丐,对于寇窈娘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她命中注定要生出帝王,如果她嫁给了皇帝以外的人,那为了让她的儿女成为皇帝,世间必定再起风波。 改朝换代必然会引起生灵涂炭,无数人命带来的因果报应,寇窈娘承担不起。 她必须嫁给皇帝。 看着宋氏的侧脸,寇窈娘下定了决心。 她拿起了宋氏放在一旁的剪刀:“娘。” 宋氏回头看她,却看见了让她心跳停止的一幕:“你要做什么!” 寇窈娘将发髻散开,拿起自己的一缕头发:“若是娘不同意,女儿只好削发为尼,自绝于尘世了。” 说着,就要将头发剪掉。 宋氏忙将剪子抢下来:“娘答应你,娘答应你!” 将剪子扔得远远的:“娘答应你了!” 第44章党项有异 赵受益蹲在一架海棠花前,对着花丛后那双一金一蓝的猫眼伸出手:“喵喵,到这儿来,喵喵~” 赵允熙蹲在他身边,悄声说:“对,叫得再轻声些,喵喵胆子小,只有小声叫它才肯出来。” 赵受益愈发放软了声音:“喵喵,快出来呀,这里有鱼吃,快来呀~”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7 花丛后的小猫小心翼翼地弹出半个头,赵受益忙从刘恩手里接过一条小鱼干:“看,小鱼干!” 小猫轻盈地从花丛后跳出来,蹲在赵受益面前,在他手上蹭了蹭头,叼走了他手里的小鱼干,放在地上吃了起来。 赵允熙说:“二哥儿,咪咪喜欢你。” 赵受益轻轻地抚摸小猫白色的毛皮:“我也挺喜欢它的。” 他将小猫抱在怀里,小猫没有挣扎,乖顺地“喵”了一声。 赵受益问:“朕可以带走它吗?” 他回东京已经有几天了,皇帝的天花正在痊愈,前来探视的太医都说皇帝近日就可以回宫。 喵喵是狄娘娘养的一只白猫新生的小猫崽儿,一窝里边就数这一只最漂亮,赵受益和赵允熙都很喜欢它。 赵允熙道:“陛下喜欢,自然可以带走。” 赵受益摸着小猫的脑袋:“喵喵,喵喵,总叫你喵喵,好像有点不太庄重。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捏着小猫的爪垫:“叫你雪球好不好啊?” 小猫“咪”了一声,赵受益就当它答应了。 “雪球儿,雪球儿,谁是最漂亮的雪球儿~” 也不知道刘娥看见这只猫儿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赵受益漫不经心地想。 应该会吓一跳吧。 给雪球改名的第二天,赵受益坐上了回宫的步辇。 回到宫里,刘娥却没有第一时间见他。 赵受益有点奇怪,按理来说,依着刘娥那个控制欲强到爆炸的性子,一个多月没看见小皇帝了,不是应该把他叫到身边好好地观察一遍,确认小皇帝还是那个被她攥在手心里的小皇帝吗? 他撸.着猫,不太确定地想,难道是想故意晾着他,让自己哭哭啼啼地去找她,以此证明太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也不是不可以吧,只是他现在十四了,又不是六七岁的时候,这种事做起来大概会有点奇怪的感觉…… 赵受益正要抛弃廉耻去找刘娥演绎一段久别重逢的痛哭流涕,刘恩打听消息回来了:“太后在接见女眷。” 哦,有客人啊。 什么客人比他这个终于回宫了的小皇帝还重要? 刘恩道:“莱国公夫人进宫了。” 赵受益挑眉。 寇准他老婆? 原来是这一位。 “那怪不得太后没空见我了。” 赵受益又揉了雪球儿一把,放它自己出去疯跑。 “本来还想给她看看我新养的猫呢。” 寇准他老婆进宫,刘娥确实需要如临大敌地接见,连小皇帝回宫都顾不上。 不仅因为寇准如今权倾朝野,还因为莱国公夫人宋氏本身的身份十分高贵。 莱国公夫人宋氏,是太.祖皇帝的第三任妻子孝章皇后的妹妹。其父宋偓是后唐庄宗外孙,其母为后汉永宁公主。宋家一门三代国戚,近世显赫,无以过此。 宋氏的地位,即使是刘娥,也不能小看。 不过这位身份高贵的女子从来也没有积极主动地参与进寇准和刘娥的斗争之中,像今天这样进宫觐见刘娥,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这就奇怪了啊。 不年不节的,进宫干嘛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8 求刘娥给她家亲戚封官? 她家亲戚当官又不用求人,何必大老远全副披挂地进宫找她老公的政敌呢? 赵受益问:“她们在说什么呢?” 刘恩面色十分古怪:“在说一位寇小姐的婚事。” 赵受益问:“是我们见过的那位寇小姐吗?” 就是那个给包拯送过游仙枕的神棍? 刘恩点头:“就是这位寇窈娘寇小姐。” “她的婚事,找太后来干什么?” 寇准自己难道还找不着一个女婿了吗? 刘恩道:“莱国公夫人的意思,是想要这位寇小姐进宫,做陛下的皇后。” 赵受益指了指自己:“做我的皇后?” 刘恩点头。 “这……差辈了吧?” 寇准和太.祖皇帝是连襟,他的女儿和宋真宗平辈,按理来说,赵受益还得叫这位寇小姐一声表姑。 “还是说,这位寇小姐其实是莱国公的孙女?” 刘恩摇头:“确实是莱国公的女儿,千真万确。” 赵受益也摇头:“那太后可就有话说了。” 刘娥就算是让他娶个辽国公主当皇后,都不会让他娶寇准的女儿当皇后。 寇准要是真当了国丈,那还有刘娥什么事情了? 但宋氏的地位实在太高了,刘娥还真不好直接回绝。还好这位寇小姐和赵受益差着辈,给了刘娥操作的空间。 不过……寇准想要把女儿嫁给皇帝未遂,等之后刘娥提出她属意的皇后人选的时候,寇党也就更有和刘娥唱反调的动力了吧? 赵受益还挺期待的。 反正他的皇后人选是不由他自己做主的,赵受益暂且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晏殊那边怎么样了?” 他之前在扬州的时候,就叫晏殊把扬州搭买法逼得茶农倾茶的事情在京里传播开来,要是晏殊争气,这会儿童谣都应该唱起来了。 刘恩道:“御史参包大人的劄子昨天已经到了太后的案头,太后看完了,摩拳擦掌等着明天大朝会发作呢。” 赵受益挑眉。 晏殊比他想象得还要争气,一步到位,连御史都安排好了。 “他现在已经辞官了吧?” 刘恩点头:“咱们到扬州的时候晏大人就已经辞官了,现在正在家中闭门不出,其实暗地里正在为学校选址。” 清北大学是要建在东京城里的,然而东京城寸土寸金,想要找到一个适合建校的地址,倒还真是挺困难的。 主要还是由于现在保皇党经费比较紧张,狄娘娘的最后一笔私房钱都拿给赵受益去建火柴厂了。短时间内,赵受益是真想不出还能从哪里挤出一笔钱来批给晏殊建学校了。 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暗示晏殊自己先垫上这一部分经费,等皇帝手头宽裕了再给他补上来着。 而晏殊也接到了这个暗示,真的打算自己出资办学了。 不得不说,同是作为宋朝高级官员,晏殊就过得比范仲淹阔绰多了。 宋朝经济发达,文官地位高,朝廷就算再缺钱,也尽量把官员的俸禄给得足足的。 或者不如说,正是因为官员的俸禄给的太足了,这才导致朝廷这么缺钱。 范仲淹如今的官正经做的挺大,他和晏殊一样,并不缺钱,但晏殊的钱基本上都用于自己挥霍享受,范仲淹的钱基本都拿去接济亲朋后进了,所以看上去比晏殊穷得多。 既然晏殊乐意自掏腰包办学,赵受益也就乐见其成。清北大学办起来,对他的各项事业都是一个助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39 赵受益满心期待第二天.朝堂之上的大战。 每五日一场的大朝会,皇帝端坐于崇政殿之上接见群臣,太后垂帘坐在偏殿。但一应国事都是由垂帘听政的太后做主,皇帝向来是插不上什么话的。 赵受益早就习惯了这种装聋作哑的戏码,但是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他悄悄地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 最开始发难的是刘娥一党人。 刘娥一党有个御史叫王嘉言,颇为直言敢谏。每次讨伐寇党,他都冲在最前头,这次也不例外。 赵受益听完他洋洋洒洒的一番议论,大致是说御史包拯知江南茶政知得茶农倾家荡产,此等无能之臣怎可重用,还请陛下严加惩处,还江南茶农一个公道。 这些确实是在扬州发生的事情,赵受益点头,问刘娥:“母后以为如何?” 刘娥在帘后:“可。” 意思是要赵受益同意处置包拯。 赵受益道:“太后制可。” 他扫视一周:“诸卿还有何议论?” 晏殊办事他放心,既然刘娥这边已经接到消息连劄子都写好了,没道理寇准那边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果然,一位从穿着打扮上都能看出是寇准一党的大臣出列:“陛下,臣以为此事有蹊跷。” 寇准生性.爱奢华,寇党中人也爱奢华。刘娥的大宋主人翁意识比寇准强些,不乐意挥霍国家财产,上行下效,刘党比寇党朴素了能有一个量级出去。 这位出列的大臣,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在叫嚣“老子有钱”,赵受益都不用知道这人是谁,就能知道他是个铁杆寇党。 他手指微微一动,刘恩会意,轻声说到:“夏竦。” 这一声密语,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人能听见。 原来这就是夏竦。 赵受益道:“夏卿请讲。” 夏竦道:“王御史方才所说,御史包拯在江南肆意妄为,扬州茶农不胜其苦,有倾家荡产者。可据臣所知,包御史在江南官声颇佳,将茶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军民上下,无有不称赞包御史公正廉明的。分明是一个人,怎么臣所知的包御史与王御史口中的包御史简直判若两人呢?” 赵受益道:“王卿,这是怎么回事?” 王嘉言手执笏板道:“臣身为御史,所言之事皆是所知之事。至于夏枢密所知之事为何与臣不同,这臣倒要有所请教。” 晏殊辞官后,夏竦接了他的任,做了枢密副使,因此王嘉言称他为夏枢密。 夏竦道:“难道王御史怀疑下官别有用心?” 王嘉言道:“不敢,只是听说那包御史十分得莱国公的青眼,夏枢密又是莱国公的门下人,恐怕夏枢密有所顾忌罢了。” 这就是明指夏竦与包拯官官相护了。 夏竦刚想再说什么,就见刘娥在帘后发话了。 “好了,”刘娥道:“王嘉言肩负御史之职,监察百官、风言奏事是他的本职,夏卿乃是枢密副使,恐怕对包拯此人与扬州的局势都无甚了解。此事还是依王御史所言,将包拯革职,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寇准道:“无论是御史还是枢密使,都是大宋的臣子。若只有御史所言可信,那以后朝会不须百官,只需置二百御史于崇政殿,叫他们互相挤兑,便可解天下之事。” 刘娥道:“夏枢密久居汴梁,连扬州都没去过,妄议茶政岂不可笑?” 寇准道:“难道王御史是刚从扬州回来不成?” 赵受益暗道,朕才是刚从扬州回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好了!都停下!” 争执中的众人都闭口不言,略带惊疑地看着忽然开腔的小皇帝。 小皇帝继位有两年了,还是第一次在大朝会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赵受益道:“无论是王御史还是夏枢密,都不知扬州茶政细情。若要追究此事底里,不若遣人去扬州将与此事有关之人接回京城,详加盘问,真相自白。” 寇准带头道:“陛下英明。”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0 他身后的大臣也有样学样:“陛下英明。” 他们看出来了,小皇帝是打算站在他们这边的。 刘娥沉默了一会儿,也道:“就依皇帝所言,将那包拯召回,好好盘问盘问他是怎么管的这个茶政!” 赵受益微微侧头:“母后,朕不是这个意思。” 刘娥道:“皇帝此话怎讲?” 赵受益道:“朕听说,扬州茶政榷货务并不只有包拯一位监官,还有一位宦官,天禧年间就派往扬州了。他在扬州数年,对扬州茶政的局势一定格外了解。若要知晓扬州茶政内情,一定要将此人也召回京城。” 刘娥缓缓道:“此言有理。” 赵受益继续道:“方才王卿所言,扬州茶农倾茶,是因为包拯在扬州行了搭买法,命茶商购买好茶之时必须搭买次茶?” 王嘉言道:“回陛下,正是如此。” 赵受益道:“这分明是有利茶农的好事,为何茶农被逼得倾茶了呢?朕是想不明白。诸卿恐怕也想不明白。只叫那两个官员回来,若是他们也不明白,不是白白跑了这一趟吗?” 刘娥道:“皇帝欲如何?” 赵受益微笑:“朕欲同时传召扬州茶农茶商各十二人,御前应答,务必问明此番扬州倾茶的真相。” 刘娥道:“荒唐!粗鄙之人,如何能到御前答话?” 赵受益道:“无论如何粗鄙,终究是朕的子民。朕既为他们的君父,就一定要为他们查明真相,还他们一个公道。” 半晌,刘娥叹道:“就依皇帝所言。” 说完,站起身来,起驾回宫。 赵受益问殿下众官员:“诸卿还有何事启奏?” 太后都被皇帝气走了,文武百官还敢奏什么事呢。 赵受益又享受了一会儿没有刘娥坐在身后的畅快,也起身回了内宫。 他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寝宫,脱下朝会时穿的朝服,换了一身宽松衣服,抱着雪球去见刘娥。 他已经决定了,以后私下和刘娥见面的时候都要抱着雪球。 弄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 果然,刘娥见了雪球,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这是什么?” 赵受益作势要将雪球递出去:“这是南清宫狄娘娘的狮子猫产的小猫崽,一窝里只有这一只是雪白的,阿娘你看,多么惹人怜爱。” 刘娥退后一步:“本宫不喜猫狗。” 自从十几年前,她用一只剥了皮的狸猫换去了李妃所生的太子之后,她就格外惧怕这种步履轻盈的动物。 她总觉得,狸猫冰冷的竖瞳里暗藏着复仇的杀机。 就像这只白猫—— “嗷呜——” 刘娥大惊,一挥袖子:“把它拿走!” 赵受益故意往前凑了凑,正好被着一袖子打了个正着。雪球受惊,从他怀里跳出来,飞快地逃走了。 “娘娘,娘娘怎么了?” “本宫没事,没事。” 刘娥惊魂未定,想起赵受益被她抽了一下,忙问:“皇帝没事吧?” 赵受益摇头:“儿子没事。阿娘为何如此厌恶狸猫?” 他没用“恐惧”一词,就已经是很给刘娥留面子了。 刘娥艰难地笑了笑:“阿娘小时候被猫抓过,因此有些不喜狸猫之流。” 赵受益道:“可是雪球从不抓人。”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1 他又呼唤雪球:“雪球,回来……” 刘娥忙道:“好了。” 赵受益转头看向刘娥,一脸无辜。 刘娥道:“皇帝也累了,就回寝宫歇息吧。” 赵受益道:“儿子不累,还能陪伴阿娘。” 刘娥笑了笑:“皇帝长大了。” 又道:“皇帝今年十五,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了。” 赵受益适时地憋出了两抹红晕在脸上。 刘娥道:“不知受益想选一个怎样的皇后?” 赵受益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寇师父说,皇后的人选,一定要是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 既然寇准不知抽了什么风非得把自己女儿往宫里送,那他不利用白不利用。 看到没有,寇师父说皇后得是大家闺秀,你还好意思要让我娶个破落户家的女儿吗? 刘娥笑道:“寇师父说的啊。” 赵受益道:“此事但凭师父和阿娘做主。” 刘娥点头:“知道了,皇帝回去吧。” 赵受益又给刘娥行了个礼,招呼回跑出殿门的雪球,在刘娥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回了自己的寝殿。 回了寝宫后,他掂了掂怀里的雪球,对刘恩笑道:“看来太后娘娘是真的挺怕猫。” 刘恩道:“做多了亏心事,就总是会惧怕什么东西。” 赵受益道:“朕就不怕什么。” 虽然他也做过几件亏心事吧…… 刘恩道:“陛下还没有亲政,这几年的亏心事,都是太后和寇相公替陛下做的。陛下现在当然没有惧怕了。” 赵受益将雪球放开:“要说怕,朕也是怕他们俩。” “对了,”他抬起头来:“你去宫外看看,蒋平那边怎么样了。” 回京好几天了,十万两黄金已经就位了,不知蒋平的火柴工厂怎么样了。 刘恩领命出宫,赵受益又把雪球抱回怀里:“他出去办事了,只有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雪球喵了一声,赵受益伸出手指逗它,被它抱在怀里啃。 赵受益连忙把手指抽回来:“咬不得咬不得,咬坏了咱俩都完了。” 皇帝的身.体属于国有财产,真要被猫给啃出个口子,猫是肯定得被扑杀,皇帝本人也得担上一个昏聩的大帽子。 历史上的宋仁宗某次在妻妾相争的时候拉偏架,被郭皇后一巴掌扇在脖子上,这一巴掌不仅直接导致了郭皇后被废后,还让宋仁宗被耻笑到了一千年后。 这还是被皇后打的,要是被猫咬的,那就更惹人笑话了。 你一个皇帝,居然让一只猫伤了龙体,你无能,你废物。 赵受益抱着猫等了刘恩好几个时辰,终于日影西斜之时,刘恩回来了。 赵受益问他:“你怎么才回来?” 刘恩道:“属下顺便去见了见狄青。” 赵受益挑眉:“狄青?” 没事去见他干嘛? “他不是正在大营和寇准一起训练新军吗?” 自从狄青投了寇准之后,不出一月,就叫寇准看到了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寇准一向不拘一格降人才,立刻给他封了一个中层军官的职位。到了现在,狄青已经成了军营二把手,整个禁军大营,除了寇准,就只服狄青。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2 有时候赵受益都感叹,不愧是武曲星君,不过十几岁,连战场都没上过,就收复了三十万军队。 刘恩点头:“没错。好巧不巧的是,蒋平把工厂地址定在了军营附近。属下想着反正是顺路,就去看了看狄青的近况。” 赵受益问:“那他最近如何?” 刘恩道:“狄青最近一切都好,但他托我带了一个消息回来。” “什么消息?” 刘恩低声道:“党项那边在纠结军队,恐怕有异动。” “什么?” 赵受益惊坐而起:“党项有异动?” 那不就是未来的西夏那边? 这时候李元昊还没有建立西夏,难道此番异动是他要称帝? 不对啊,西夏建立应该不是这么早的事情啊? “这么大的事情,寇准为什么不在朝会上说出来?” 就算是此事机密,难道不应该和刘娥私底下探讨吗? 还是说他们俩已经水火不容到军国大事都暂且抛在一边的程度了? 刘恩摇头:“非也。莱国公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是狄青自己察觉到事情有异,所以提醒我们。” 赵受益喃喃到:“前两年才刚打完一场仗,如果再用兵的话,国库……” 他抬起头:“你传信给包拯,叫他们赶快进京,越快越好。” 时间就是生命。 他必须在李元昊打过来之前把朝廷上的这堆乱麻理清。 第一个,就是刘娥。 第45章请太后娘娘回宫 把大象放进冰箱需要三个步骤,一,打开冰箱;二,把大象放进去;三,关上冰箱的门。 扳倒刘娥也需要三个步骤,一,请刘娥还政;二,接手刘娥的势力;三,请刘娥回玉清宫颐养天年。 狄青是从一些边境诸州传来的细枝末节的琐碎信息中推断出党项将有异动的。 党项一族世居西北夏州,以北魏皇室鲜卑拓跋氏之后自居。因先祖助唐僖宗平定黄巢之乱有功,被封为西平王。 至宋以后,由于宋朝外战无能,不能平定四方,西北的党项政权就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地存在着,说是与宋朝分庭抗礼吧,人家还是个只是个王,并没有称帝;说是对宋朝俯首称臣吧,人家也联辽睦宋左右逢源,日子过得反正是比大宋舒坦得多。 到了如今,党项人的首领名叫李德明。李德明在辽宋之间是偏向于辽国一方的,于是辽人封他为西夏王。 李德明有一个儿子,名叫李元昊。李元昊出生于真宗咸平六年,比赵受益大了七岁,如今刚及弱冠,已经带领着党项军队攻打下了数座城池,是个实打实的青年才俊。 狄青注意到的第一个细节,就是与这个李元昊有关。 自古青年才俊都要娶一位身份高贵的妻子,李元昊也不例外。 他的父亲李德明在去年春二月的时候,遣使至契丹辽国,欲为李元昊求娶一位契丹公主为妻。 结果夏州使臣到了辽国,却并没有为李元昊娶到一位公主。 这位使臣到了辽国境内,以李元昊先娶于母族卫慕氏为由,为李元昊的一位兄弟娶到了辽国公主。 这就诡异了不是——李元昊少年成名,无论是在夏州内部还是宋国、辽国都有令名,虽然李德明目前还没有正式册封李元昊为太子,但所有人都默认了,李元昊就是夏州下一任的王。 结果,你李德明派了个使臣大老远跑去了宗主国辽国,给自己另一个儿子娶了个公主回来? 还是以李元昊已经娶妻不能与辽国公主成婚这么一个敷衍的理由?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3 松赞干布还娶过尺尊公主呢,耽误文成公主入藏了吗? 辽国把自己的公主嫁给了李德明不被看好的另一位儿子,或许是以为,李德明看不惯李元昊日益嚣张的气焰,打算扶植其他儿子上位,打压李元昊。 辽国人不在乎自己的公主究竟嫁给了哪个男子,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公主能不能当上夏州的王后。 既然李德明有意弹压李元昊,那么一定会扶持公主的夫君为太子。李德明百年后,辽国公主一定会成为夏州的王后。 但狄青不这么认为。 李元昊今年二十一岁了,屡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威名。李德明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压李元昊,难道不怕李元昊反叛吗? 而更加奇怪的是,得知了是自己的兄弟而非自己将要娶辽国公主为妻之后,李元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父亲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排。 联想到辽国自从前两年换了皇帝后直到如今的混乱局面,狄青猜测,很可能是夏州使臣进入辽国,看到了辽国如今的状况,起了不臣之心。 本来为李元昊求娶辽国公主就是为了求得辽国扶持的,但既然辽国已露颓势,那就没必要牺牲未来的王后之位来安置这位公主。 随便打发一位王子和亲也就完事了。 也正因如此,李元昊失去了娶公主的机会之后才能若无其事。 因为他已经对公主身后的那个帝国失去了敬畏之心。 公主不再是公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罢了。 李元昊有的是女人,他不稀罕这一个。 既然夏州能对辽国起不臣之心,那么宋国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狄青的心沉到了谷底。 夏州以五台山毁佛,金佛不再,圣地蒙尘为由,欲进贡金佛至五台山。 太后准了。 反正这金佛是人白送的,不拿白不拿。 五台山身处河东道腹地,夏州使者运送金佛深入河东道,等到回去的时候,恐怕已经将各地道路、守备都刺探得一清二楚了。 刺探完守备内情,正可以挥师南下。 辽国如今国内混乱,自顾不暇,恐无力牵制夏州。何况他们刚嫁了一位公主过去,正是亲热的时候,夏州一旦挥师南下,攻打宋国,辽国一定会作壁上观。 夏州不过弹丸之地,与宋国之幅员辽阔不能相比。但夏州民风彪悍,兵强马壮,近年来又在王子李元昊的带领之下攻取了回鹘之地,正是锐意进取,势不可挡的时候。 狄青在寇准身边待得久了,对天下大势心里也有了几分了解。 如今的宋国,内政乱得一团糟,太后与寇公在朝堂上掐架谁也不服谁,冗员冗费积累到一定程度,经济压力空前巨大,整个宋国的能战之兵也只有禁军大营里这三十万新军。夏州一旦发兵,宋国恐难以在一年半载之内将之平定。 战线拖得长了,对于如今这个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泱泱大国来说,是个难以忽视的负担。 而且近年来的收成并不好,莱国公之前还在朝会上提议消减某些州县的赋税…… 思及此,狄青打算将这番推论告诉皇帝,请皇帝务必早做准备。 至于是做什么准备…… 就不是他如今的地位所能置喙的了。 即使刘恩没有碰巧来禁军大营探望他,他也会寻个理由回南清宫,请狄娘娘帮忙将消息带入宫里。 他不是没想过将此事直接禀告给寇准,但他毕竟早已向皇帝宣誓效忠,此举更像是一种背叛。 于是他最终还是向寇准隐瞒了此事。 反正,如果皇帝确实相信了他的推断,就一定会与寇准共商此事。而如果皇帝不信……那寇相公又如何会信? 单凭这两件琐事,就推断夏州会用兵宋国,这倒更像是一种妄想了。 狄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期盼这种妄想成真了。 赵受益当然相信狄青的判断。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4 就算抛开狄青是武曲星君这件事不谈,单凭李元昊这三个字,他都能判定夏州今年必反。 历史上的李元昊确实得再等个几年才会称帝,但蝴蝶效应早就开始运作了,辽国如今群龙无首,国力大减,宋国又是太后当政,李元昊若不抓紧这个机会,做出一番事业的话,那简直不配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既然李元昊今年必反,那他不如借助这个机会做些事情。 一个计划渐渐在他心里成型。 “刘恩,”赵受益将雪球抱紧:“你连夜再去一趟南清宫,让狄娘娘明天在家请莱国公夫人过府一叙。” 既然寇准这么想把女儿送进宫来,那就成全他。 包拯和黄公公终于带着二十四名茶农茶商坐船进京了。 赵受益依旧在崇政殿接见了他们。 包拯和黄公公还好,毕竟是有品级的臣子,立殿面圣也不见惧色。那二十四名平民则从来没想过还有能面见皇帝的一天,全都抖若筛糠,说不出一句话来,更别提抬头往殿上看了。 也正因如此,竟没人发觉殿上的皇帝和大太监就是在瓜州渡口为他们垫付船资的赵老板和刘管家。 赵受益侧头对刘娥道:“还请母后示下。” 刘娥在帘后微微点头:“一切由皇帝做主。” 反正这一群人都是皇帝非要叫来的,怎么审就由皇帝自己说了算吧。 赵受益转回头去:“包卿与黄公公先在殿上等候,将茶农茶商带到偏殿,互相之间不许说话交流,串通供词。” 茶农与茶商都带下去了,赵受益问包拯:“包卿,朕听说你在扬州施行搭买法,险些致使茶农倾家荡产,可有此事?” 包拯道:“回陛下,搭买法是臣的主意,但致茶农倾茶、乃至于倾家荡产的罪责,臣不敢认下。” 赵受益笑道:“你不认下这个罪责,那这个罪责又该谁来认领呢?” 包拯目光如炬,掷地有声:“扬州监官黄琦该当此责!” 黄琦,就是黄公公的大名。 黄公公忙道:“奴婢冤枉啊!” 他也是真的觉得自己冤枉——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主意都是包拯出的,怎么问罪论责却到自己头上了呢? 刘恩喝道:“住口!官家并没有叫你说话!” 这一喝之中含着内力,直向黄公公而去,黄公公不由得心神巨震,冷汗打湿了脊背。 他恨恨地瞪着刘恩,心道,好你个毛头小子,当年咱家在先帝面前得宠的时候,你不过是皇后宫里的一个洒扫太监而已,如今攀上了皇帝,就想骑到咱家头上了? 但他到底是被这一喝吓破了胆子,因此也就没敢再说话。 赵受益又问包拯:“朕听说这搭买法是你一手促成的,搭买法逼得茶农倾茶,怎么罪责却都在黄公公头上呢?” 包拯道:“臣的搭买法,原本只是要茶商在买好茶之时搭买少量的次茶,以此平衡茶农和茶商的利润。但臣下了搭买法公文之后就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之后是由黄公公派人去茶市执行的搭买法。臣大病初愈之后,才得知黄公公尸位素餐,曲解了臣的法令,命茶商在买茶之时必须搭买大量的次茶,茶商因此苦不堪言,不再买茶,茶农的茶叶堆放在瓜洲渡口卖不出去,只得倾入运河内。臣知事态已经不可挽回,只得下令取消搭买法。” 赵受益问:“可有凭证?” 包拯从袖内取出公文:“有臣手书公文为证。” 公文一层一层传递,终于到了赵受益手里。赵受益展开一看,确实与包拯所言无差。 最初的搭买法确实给茶商留有余地,如果按照这样施行下去,并不会导致后来的结果。 他将公文放在案前:“此是你的一家之言,待朕询问茶商与茶农之后才能定夺。” 竟是刻意将黄公公忽视了。 黄公公见皇帝不理睬自己,心下一片悲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前朝的太监,终究还是不受新皇的待见了。 他不敢抱怨皇帝,只敢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刘恩。 这个兔崽子,仗着皇帝宠信,敢这样凌.辱他这个老前辈! 早二十个年头,黄公公何曾将你等放在眼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5 到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偷偷抬头,狠狠瞪着刘恩。 却见刘恩对他微微一笑,竟侧头向皇帝的方向一点。 黄公公腾地冒起万丈肝火。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向他示威吗! 不过是得了皇帝的宠信罢了,我朝可还有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黄公公猛地一哆嗦。 对啊! 还有太后! 小皇帝不认他,可他还有太后! 他在先帝面前伺候的时候,可没少向当时还是皇后的刘娥示好。 太后一定还记得他! 黄公公渐渐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太后一定会保他! 他略带轻蔑地看向刘恩。 受皇帝宠信算什么,可知皇帝之上还有一个太后! 见他这样容易就上钩了,刘恩移开了视线。 太没挑战性了,果然蠢货就是蠢货。 赵受益命人将茶农与茶商一一宣上殿来,由刘恩询问他们自从搭买法施行以来的经历。 那些人又哪里在皇帝太后面前回过话呢,都战战兢兢,前言不搭后语,也就更不可能串供了。 问完了茶农茶商,真相已经大白,导致扬州茶农倾茶的人并不是包拯,而是黄公公。 赵受益道:“如此,就将宦官黄琦——” 他特意拖长了音调,给黄公公发挥的余地。 果然,黄公公没有让他失望。 “太后娘娘,你要为奴婢做主啊!” 黄公公猛地抬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奴婢冤枉啊太后娘娘!看在奴婢伺候太后娘娘多年的份上,还请娘娘饶了奴婢吧!”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大殿上顿时一片嗡嗡之声。 刘娥也被惊到了,闻言立刻道:“你何曾伺候过本宫!不要胡言乱语!” 她确实不记得这个太监,更知道此时绝不能被这人攀扯上。 黄公公膝行向前:“太后!太后!请太后娘娘姑且念着旧情,留奴婢一命吧!” 赵受益道:“宦官黄琦,你确实曾经伺候过太后?” 刘娥气结:“皇帝莫要听他胡说八道!” 黄琦磕头如捣蒜:“奴婢伺候太后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娘娘好歹念念旧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求得太后的宽恕,如果太后不保自己,那自己就真的完了! 范仲淹见缝插针地出列:“太后,此人搅乱扬州茶政,险些叫万千茶农倾家荡产,罪无可恕,请娘娘禀公处置!” 这种给太后泼脏水的话,原本他是说不出口的,是朝会前刘公公特意教他的。他也明白,能不能扳倒太后一党就在今日,也就昧着良心出来带了一个节奏。 他这个节奏一带出来,寇党的夏竦立刻心领神会,跟着出列:“请太后收回成命!” 其余寇党也跟着夏竦:“请太后收回成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6 刘娥被气个半死。 本宫一句话都没说,怎么你们倒好像本宫要徇私偏袒他一样! 本宫都不认得他是谁好不好! 一时间半个朝堂的人都跪下了,节奏已经带起来了,刘党中人也只能咽下这口气,跟着跪下,一声都不敢吭。 黄公公仍在呼喊:“太后,救我——” 刘娥喝道:“还不将这个疯子拖出去!” 禁卫军马上上殿要将黄公公拖下去,赵受益忙挤了挤眼睛,挤出两汪热泪:“且慢!” 大戏才刚开场,怎么能把背景板给撤了呢? 满朝文武都被他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惊到了。 赵受益站起身来,走下龙椅,跪在了刘娥的帘子前。 刘娥心里一紧,直觉不好,就见赵受益眼含热泪道:“黄公公伺候母后多年,劳苦功高,朕知母后不舍之深。然扬州茶政是国家大事,更关系着千万茶农茶商的生死。儿子不孝,但朕请太后,暂抑私情,以全国体!” 寇党中人也跟着一起:“请太后暂抑私情,以全国体!” 黄公公扔在垂死挣扎:“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一时间,殿上只剩下了他濒死的呼号。 刘娥坐在帘子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着了人家的套了! 皇帝和寇准这是联起手来,挖了个坑给她跳呢! 也算是他们不容易了,找了这么个蠢货太监来,又趁着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硬生生地把这个蠢货给定性成了她的人。 满朝文武再这么一求情,太后娘娘包庇获罪太监的名声就这么定下来了。 她经营了几十年的好名声,都毁在今天了!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那个睿智英明的太后,而成了一个为了一己私情,包庇太监的妇人—— 这和以往任何一次与寇准互相攻歼都不一样。 以往寇准指责她结党,指责她架空皇帝,甚至是指责她淫.乱宫廷,这些都不痛不痒。因为这些事情都是一个政客应该做的——哪个政客不结党,哪个政客不想着专权,哪个政客不好色。 不说别人,就说寇准本人,不也是如此吗? 因此这些攻歼全都无伤大雅。 寇准这样骂她,她也这样骂寇准,有来有往,势均力敌。 但这次,寇准和皇帝费尽心机给她罗织了一个因为恋眷私情包庇太监的罪名。 等同于指着刘娥的鼻子说,你不是个合格的政客,所以才会为了几句求情而心软,若不是我们苦苦进谏,你就要因为你的妇人之仁而误了大事了! 你不过是个普通妇人,你不该插手前朝之事,你该回到后宫去,做你们女人该做的事情。 你不配摄政,你不配处分军国大事。 你该滚回女人应该去的地方! 寇准! 还有——皇帝!赵祯! 好啊,真是好啊! 沸腾的情绪在刘娥脑海里叫嚣,她恨不得—— 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怎么回事—— “母后!你怎么了母后!”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7 我怎么了?我…… “太后晕倒了!” “快扶太后回宫!” 赵受益悄悄地将撒了迷魂香的帕子藏在了袖子深处。 刘恩只给了他一点迷药,若非刘娥情绪过于激动,恐怕难以发挥这么好的效果。 他自己也吸入了一些迷香,因此有些头晕。 配合着通红的眼眶、踉跄的步伐,倒像极了一个在孝道与国事之间痛苦抉择的孝子皇帝。 赵受益回到龙椅上,费尽了力气才压抑住唇角的笑容。 没有太后坐在背后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他的眼神落在寇准身上,很快移开了。 下一个,就是你。 扬州茶政一案,终于尘埃落定。 宦官黄琦被判流放,包拯治茶有功,仍调回京城,兼以御史知杂事之职。 宋代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台长,有宋一朝未尝实授,只作为虚职头衔授予老臣。实际意义上的台长是御史中丞,御史知杂事是御史中丞的左右手,是个颇为显赫的要职。 包拯能得此要职,还是因为寇准和赵受益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后分赃。 而御史中丞的职位,最终落在了范仲淹的头上。 刘娥自从在崇政殿晕倒,被送回寝宫之后,就病了。 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心火郁结。 但赵受益毕竟是个孝子,怎么可能让病中的母亲继续操劳国事,于是以一己之力承担起了本属于刘娥的职责。 刘党也曾质疑过太后为什么不再上朝了,但刘娥之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晕倒的,现在赵受益说刘娥仍在病中,也无可指摘。 太后毕竟是宫中女眷,太后不上朝了,前朝的刘党束手无策。 至于后宫的刘党—— 后宫中的宫女太监大部分都是刘娥的人,但这些人乃是墙头草一般的个性,谁得势谁就是主子,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可言。 真正忠于刘娥的心腹,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这些个人,刘恩一只手就都能解决了。 将刘娥送回寝宫后,赵受益又给刘娥加大了一回药量。等到刘娥三天后悠然醒转之时,才发现后宫前朝早就换了新天。 郭槐伏诛,赵受益找了个老熟人给刘娥当新主管。 陈琳。 当年帮着寇珠把小太子带给八贤王的陈琳。 赵受益相信,陈琳一定会好好照顾刘娥的。 没有了刘娥在身后垂帘听政,赵受益和寇准的朝会体验都上升了好大的一个台阶。 刘娥不上朝的第三天,赵受益接到了一封来自寇准的劄子。 劄子上写道,太后病重,是因为后宫无喜事,希望陛下能尽快成婚,为太后冲喜。臣有一女,端庄持重,可为陛下良配。 赵受益拿着这封劄子,算了算李元昊可能发兵的时间,觉得应该能赶上,于是在劄子上写了一个:“可。” 结完婚你老人家就得去打仗,娶你女儿就娶你女儿嘛。 反正等你回来之后,大势已去,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就让你先过几日国丈瘾。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8 第46章朕要每个人都识字,每个…… 皇帝大婚,按理来说,是要走一遍极为隆重繁琐的流程的。 但现在赵受益和寇准两方面都想尽快将这门亲事生米煮成熟饭——寇准是想趁皇帝没来得及反悔坐实自己的国丈身份,赵受益则是想赶在李元昊闹出什么大动静之前赶紧把寇准的女儿娶进宫。 如今刘娥退场,朝堂上只剩他和寇准两方势力在角逐。 这回可就是完完全全的零和博弈。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如果现在李元昊发兵攻打西北诸州,赵受益怕寇准不能安安心心地领兵出征。 之前辽国挥师南下,一个不小心就是亡国灭种,所以当时寇准和刘娥撕得再厉害,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争执一致对外。 夏州比起辽国来简直微不足道,赵受益不认为寇准会冒着被人偷家的风险千里迢迢地跑去平定夏州之乱。 唯一一个能让寇准安安心心地去西北的方法,就是娶了他的女儿,给他以信心,让他相信自己回来之后依旧会是大权在握的莱国公。 两边一齐努力之下,皇帝大婚前的准备期缩短到了三个月之内。 从纳采到请期,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到了大婚的日子。 大婚前夕,寇窈娘坐在闺房里对着烛火出神,宋氏坐在她的身边,默默无语。 明天就是进宫的日子。从此以后,她就是皇帝的妻子,大宋的皇后。 也是未来的,皇帝的母亲。 宋氏轻叹一声,帮她将鬓角的碎发拢上去:“我们家之前也出过一位皇后,现在是第二个了。” 寇窈娘微微一笑:“我知道,是大姨娘。” 宋氏道:“对,是我的大姐,你的姨娘。那年是开宝元年,王皇后薨,后宫无主,太.祖皇帝下诏命大姐进宫。” “开宝九年,太.祖皇帝崩了,太宗皇帝继位。先命大姐迁居西宫,后命大姐迁居东宫。至道元年,大姐薨了。太宗皇帝不为大姐成服,不以皇嫂之丧待之。有个翰林学士私下为大姐说话,说大姐母仪天下,当以后礼葬,竟被贬到滁州。” 寇窈娘握住宋氏的手:“娘,女儿都知道。” 宋氏眼眶通红,强忍泪水,哽咽道:“大姐梓宫停于燕国长公主第,不与太.祖皇帝合葬,神主亦不祔庙。至道三年,太宗皇帝终于下诏为大姐下葬,祔葬太.祖永昌陵之北,神主享于别庙。” 她抽噎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喝道:“我的大姐,一国皇后,死后的神主竟然不能祔享太庙!皇家薄情,一至于此!” 寇窈娘抱住宋氏颤抖的身躯,被宋氏紧紧地回抱住:“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进宫啊!让你爹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娘每天都能看见你,一家人在一起安安稳稳地相处着,难道不好吗!” 寇窈娘低声道:“母亲,天命不可违啊。” 宋氏摇头:“我不信什么天命,我不信!” 寇窈娘叹息一声:“既然母亲不信天命,就当女儿是贪恋皇权富贵,才执意进宫的吧。” 她手中掐了个决,宋氏哭着哭着渐渐睡去。寇窈娘扶着宋氏躺下,自己坐在窗边,凝视着夜空中的星宿。 就这样到了天明。 大婚之前的准备可以能省就省,但大婚当日的排场是一定要都走一遍的。 赵受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坐在婚床上的时候,头一次这样痛恨自己的皇帝身份。 天家无私事,皇帝婚礼是政治。这要是个普通人娶媳妇,哪用像打了一场恶仗这么乏累? 他相信坐在婚床上的另一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不说别的,单说那高逾一尺、后有长尾的龙凤花钗冠,若是顶在头上一整天,赵受益都不敢确定自己的脖子是否还能继续存在。 时至深夜,大婚仪式终于走完,宫娥太监都退到寝殿之外,只有刘恩仍守在床帐旁。 赵受益微笑:“皇后,夜深了。” 就见那寇家小姐微微侧头,带动头顶上的凤冠一阵颤动:“可以歇息了?” 赵受益点头:“可以。” 寇窈娘舒了一口气,抬手将凤冠取下,挺了挺脖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49 赵受益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新任皇后搭话——难道要问她,你一个好好的神棍,为甚么偏偏要做朕的皇后呢? 寇窈娘取下了凤冠,终于解放了脖子,心情舒畅了许多。 她微笑着对赵受益说:“官家,歇了吧。” 赵受益暗叹一声,挤了个笑容出来。 婚都结了,还能离咋的。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反正吃亏的是她爹,又不是自己。怕什么,皇帝什么都不怕。 皇帝结婚有三天婚假,给足了帝后过夫妻生活的时间。 赵受益在婚后第一天就带着刘恩从婚房里溜了出来。 好不容易有一个什么事都不用管的合法假期,不用白不用。 皇后看起来也不像是粘人的性子,赵受益也没必要非得跟她在床帐里大眼瞪小眼空耗这难得的三天假期。 他先去找了蒋平。 火柴工厂是他未来几年内的钱袋子,虽然将之全权托付给了蒋平,但他还是放不下心,想来亲自看看。 之前刘恩说,蒋平将工厂地址定在了禁军大营附近。 赵受益之前来禁军大营见过寇准,依稀记得那大营附近有个颇为繁华的瓦肆,虽然与汴梁市中心几个大瓦肆不能比,但也人烟阜盛,是个开厂房的好地方。 蒋平应该是将工厂开在了那里。 禁军附近的瓦肆算是军官私产,因此入口处是一定有人收门票钱的,而且收的还不少。 蒋平当然不可能将工厂设在收费的瓦肆里,他买下了瓦肆外面的一大片土地,设了围墙,盖了厂房。工厂的北边就是汴水,原料产品运进运出都很方便。 火柴是单价极低的快消品,走的就是个薄利多销,想要赚钱,只有将工厂做大,保持极大的出货量。 反正汴梁城内有一百余万人口,都是实打实的市民阶级,商品经济极度发达,区区几包火柴还是卖得出去的。 因此火柴工厂的占地面积极大,赵受益粗粗望去,估摸着应该得有后世的五万平方米那么大。 禁军大营附近的土地一向被三衙军官视为禁.脔,蒋平能拿下这么大一片地方而不被针对,还是多亏了狄青从中斡旋。 厂房外设了一圈不到两米的矮墙,都是用黄土垒成。对着汴水开了一个角门,角门外有一个小码头,码头边停着几艘船,有脚夫在往船上搬东西。厂房的大门正对着路,此时紧紧闭着。 刘恩道:“大门供人员出入,此时不是换班的时候,因此大门不开。” 赵受益点头:“你去和人说,我们是来找蒋老板的,叫我们进去看看。” 刘恩笑:“这却不难。我近日总来,门房认得我。” 赵受益跟着刘恩来到大门前,果然守门的认得刘恩,刘恩又说赵受益是他主家,因此门房痛痛快快地放他们俩进去了。 进了大门,就是一片稍稍开阔的广场,两边一溜厂房,都是低矮的土屋,正对着广场一面开窗。 今日天朗气清,无风无雨,窗户都大开着,赵受益穿过广场,看见厂房里都是埋头苦干的工人,果然都是流水线生产,效率极高,一堆堆原料送上流水线,一堆堆火柴送下来,装进木制的小盒里。 他注意到,此时的火柴盒还是他给蒋平做样品的那种薄木片拼成的盒子,两侧用工具打磨粗糙,可以划燃火柴。 但这成本就有些高了,而且用粗糙木片划燃火柴的手感完全比不上砂纸。 如果能将硬纸板和砂纸造出来的话,成本可以再下来一大截,产品也会更加好用,更受欢迎…… 赵受益让刘恩先将此事记下,回宫之后再细细讨论。 蒋平办公的地方在厂房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门虚掩着。 刘恩上前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喊了一声“进”,就推开门。 赵受益进去时,就见房间正中有一条大案,蒋平坐在案后,案前站着两个工人打扮的人,垂头丧气。 说是工人打扮,是因为他们两个穿着一身短打,整个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 蒋平以为是哪个管事来汇报事务,抬头一看却是赵受益带着刘恩,惊得站起身来:“这是——” 皇帝不是昨天刚成婚吗,怎么洞房花烛刚过完就往宫外跑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0 听说那位皇后是莱国公幼.女,这是帝后不和了? 刘恩笑眯眯地道:“赵老板来厂里看看,没惊动人。” 蒋平这才放下心来,请赵受益坐在他之前的位置上。 整个屋子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坐人,虽然是唐突了皇帝,但也总比让皇帝罚站来的强多了。 相处这么久,蒋平也明白了,皇帝是个大方豪爽的人,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座位去治谁的罪。 赵受益坐在案后,指着地下的两人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工人犯错了? 蒋平道:“两个厂里的工人,手脚不干净,属下正在训斥他们。” 赵受益道:“手脚不干净,就不能留在厂里了。” 总不能留两个贼在家里吧。 那两人看出他是个主事的人,听他这么说,脸都白了,普通一声跪下:“老爷,求您给一条活路吧!” 说着就要磕头。 赵受益皱着眉头:“都起来!” 他一向不喜欢看别人跪着,更不喜欢看别人磕头。做皇帝的时候是不得已,天地君亲师他排第三,跪了也就跪了。如今出门在外,还要受别人的头,这让他有些难受。 那两人听他叫起,以为这是不想听他们求情,顿时磕得更欢快了。 蒋平咳嗽一声:“行了,赵老板不是外人,都起来吧。” 那二人听得此话,一骨碌飞快地起身:“原来是自己人,亏我们磕得这样用力。” 赵受益转头问蒋平:“这是……” 蒋平笑道:“这是属下请来的两个托儿,正想给厂里工人们演出戏。” 赵受益问:“为何要演戏?” 蒋平正色道:“属下这几日巡逻的时候,发现厂里工人们偶尔手脚有些不干净。都是一两盒火柴的小账,为此开除工人不值当,况且法不责众,不好发作。因此属下就寻了这两位朋友来,先让他们在厂里当了两天的工人,然后装作东窗事发,在众人面前将他们处置了,也算作杀鸡给猴看,能够肃清厂里的歪风邪气。” 赵受益点头:“此计甚妙。” 又道:“然而猴子记性差,等过了一月两月,你这两只鸡的死活已经被他们忘了,你又待如何呢?” 蒋平道:“处置完这两个托儿,如再敢有以身试法的,照杀不误。” 赵受益道:“差强人意。” 又问:“现在厂里工人的工钱每月是多少?” 蒋平说了一个数字。 赵受益道:“是足数发放的吗?” 蒋平忙道:“不敢有一丝虚假。” 这个数字已经足够一家五口人宽宽松松地过一个月了。 仓廪足而知礼节,拿了这么多的工钱,也该提升一下自身的素质了。 至于如何提升素质—— 谁能比工人的儿女更适合读书上学呢? 至于工人本人,可以上个夜校嘛。 反正火柴厂出于安全起见一般不敢开夜班,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了。 赵受益道:“蒋老板杀鸡.吧,我不打扰了。” 得去看看晏殊了。 好久不见这位才子,不知道他的武力值涨没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1 晏殊的宅子在汴梁城里最繁华富贵的地方,离蒋平的厂房隔着大概有半个京城。 赵受益到了晏府时,天已过午,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 如此炎热的时候,晏殊自然不能往外跑。 他正坐在花荫之下,寻思着皇帝的那间清北大学的事情。 依着皇帝的意思,这清北大学的规模不能小,至少不能比国子监小。 想要容纳这么多的学生,自然得有这么大的地方。 依照晏殊的估算,想要达到皇帝想要的规模,至少需要上千亩的土地。 这上千亩的土地,还不能在城外——哪有在城外建学校的?国子监它也不在城外呀。 而想要在汴梁城内寻得上千亩的土地—— 晏殊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囊中羞涩了。 他如今辞了官,俸禄是没份拿了。之前又花钱花得凶,这么些年其实也没攒下几个钱来。 要说钱,有还是有,但能买下城内上千亩土地的钱,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来。 而且学校还需要有校舍,也就是说他还得在这些土地上盖上房子。 晏殊举目四顾,要不然,就将他这间宅子充作校舍吧。 反正只要将皇帝的差事办好,以后要什么没有啊? 现在太后已经龟缩回后宫了,眼看着皇帝胜利在望,这个时候不表忠心,还等什么时候表忠心? 这时,他听见一声笑:“晏卿何事烦恼?” 他一抬头,就见皇帝和刘公公从院门口走来。 晏殊忙起身行礼。 皇帝不是刚刚大婚吗,怎么跑出来了? 赵受益叫晏殊免礼,又说:“大老远看见晏卿愁眉苦脸,有何事挂心,不如与朕说说?” 该不会是清北大学的事情吧? 晏殊忙道:“臣是在想,校舍的地址如今不定,不如将臣的家宅作为校址,两下方便。” 赵受益一噎,没想到晏殊已经打算牺牲到这个份上了。 看来大家都过的挺不容易,谁家里也没有余粮啊。 但还是免了吧。 晏府里的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实在是太不适合培养工人们艰苦朴素的高尚情操了。 别到时候工人们来上了两节课,别的没学会,学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了。 那可就有点糟糕。 赵受益道:“不必如此,朕为晏卿选了一个绝妙的地方。” 晏殊道:“请官家示下。” 赵受益道:“就在禁军大营附近。” 晏殊讶然:“那里……” 赵受益道:“那里离内城也不远,不算偏僻。而且附近的土地都归军营所有,价钱还有商讨的余地。” 至于能商讨到什么份上,就看狄青的了。 晏殊迟疑道:“可是,莱国公……” 禁军大营是莱国公的地盘,他和莱国公之间还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过结。巴巴地凑上去,似乎有些…… 赵受益没和他说寇准马上就要领兵去西北,回来之后大概就可以原地退休了。夏州的事情暂时还是绝密,他也不敢到处宣扬,怕引起恐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2 他只是安慰晏殊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况且莱国公事务繁忙,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咱们。” 这倒是真的,自从刘娥社会性死亡之后,赵受益和寇准两人瓜分了她的政治遗产,寇准此时肩上担着的担子更重了些,依赵受益朝会时在寇准脸上看到的黑眼圈来看,估计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 禁军大营的一应事务,基本掌握在狄青的手里。 就算是寇准知道晏殊在大营附近开了个学校,估计先是会思索一会儿晏殊是哪个,想到之后再一挥手:开就开呗,反正也不当官了,有点个人爱好也好。 反正总比到处打人强。 顾及着晏殊的自尊心,这些话赵受益都没说出口。 晏殊心里顿时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臣必不辱使命!” 赵受益点头,又问:“第一期学员的名单,你拟好了吗?” 晏殊道:“臣给几位在地方上的老友发了信件,告知了此事,请他们推荐家境贫寒又有心上进的学子进京。京城之中,也有不少人家想要把孩子送来。” 他虽然落魄,犹是文坛领袖。晏殊办学的消息一放出去,还是有不少小康之家趋之若鹜,想要让孩子沾一沾大文豪的光的。 赵受益问:“大概能有多少人?” 晏殊算了算:“大致在一千上下。” 赵受益摇头:“远远不够。” 晏殊道:“办学贵精不贵多,孔子亦只有三千门徒……” 赵受益道:“孔子有三千门徒,称为贤者的只有七十二人。孔子也知因材施教,有些人可以深造,有些人只学些粗浅的皮毛知识就可以了。” 晏殊疑惑道:“陛下的意思是?” 赵受益道:“朕让晏卿办学,并不是想让晏卿每年给朕教出上千名进士来。朕想让晏卿给朕教出来的,是每年几十进士,几百举人,几千秀才,以及上万的童生。” 他尽量以晏殊能够理解的科举考试等级来解释自己的目的。 “几十进士固然要紧,可最重要的是上万的童生。朕患文风不畅,文治不兴,并不是嫌每年考上进士的人少,而是嫌民众之中开智之人少。如今汴梁城中百万人口,十人之中若有一个人识字,就是十万个人识字。十万人够多了吧?可是摊到百万人口里,却少的不能再少。只有叫这百万的人口都识字,才能将从前埋没的英才都显现出来。” 晏殊惊道:“每个人都识字?这……” 这怎么可能呢? 赵受益拍拍晏殊的肩膀:“正因如此艰巨,朕才一定要晏卿为朕筹谋。” 他若只是想开个干.部进修学校,随便找个读书人不就都能胜任了吗,何必找一个千古留名的才子呢? 只有全民扫盲教育这种庞大而艰苦的重担,才配得上晏殊这个名字啊。 晏殊深吸一口气:“臣,必不负使命。” 此事要当真做成了,他晏殊,必定青史留名! 虽然目前已经青史留名了……他在玉清宫打人的英姿估计早已经被史官之笔尽职尽责地记录下来了。 晏殊微微萎靡,又立刻振作起来。 只有做成一番大事,才能洗脱之前的耻辱! 赵受益笑了笑:“既然要做全民的教育,就得叫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学校,都知道怎么来这里上学。” 像如今这样口耳相传的广告方式,实在太不可取了。 现在除了晏殊圈子里的那些人之外,平民百姓哪知道前任枢密使要开学校了呢? 就算知道了,估计也只会哦一声。 官老爷的学校,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晏殊疑惑道:“如何能叫全天下知道呢?” 难道在官府发邸报吗? 可是他已经不再是官身,已经失去了发邸报的资格。 赵受益微微一笑。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3 隔天,汴梁城所有瓦肆的入口处,都树起了一个巨大的招牌。 招牌上用蓝底黄字写道:天下第一大才子晏殊将于九月初一开办新式学校,赶快为了您的孩子报名吧! 第47章一万年后,人间会记住我…… 清北大学最终选址在了火柴厂隔壁。 确实是隔壁,工厂的围墙离大学的围墙不过一丈远近。 按理来说,学校不应该建得离工厂这么近,就像工厂也不应该建得离闹市这么近一样。 尤其是火柴厂这种排放大量污染性气体的工厂,不治理吧祸害人,治理了吧成本高,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迁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 但火柴厂同样需要大量的工人,如果迁到偏僻的地方,依着北宋目前这个公共交通约等于零的情况来看,恐怕很难招到工人。 学校也是如此。 赵受益开办清北大学的初衷就是培养出一大批中层技术人才来。 他迫切需要在五年内培养出至少一万会写字、会算数、有理想、有抱负、有一技之长,人生目标不只是考科举当官的人才,而这些人才要从哪来呢? 农民的儿子忙着种地,读书人的儿子忙着科举,小市民的儿子忙着接父亲的班,只有工人的儿子,长辈们忙着工作没空教育孩子,有那个闲钱送孩子上个全日制的学校,也不求着孩子将来当个大官报效国家——将来和他父亲一样,进工厂当个工人就行了嘛! 所以蒋平的工厂制造的不仅是火柴,更是赵受益梦寐以求的人才的初生态。 他必须把学校建在工厂附近,这样厂里的工人才会就近将孩子送去学校读书,也方便蒋平组织工人去学校读夜校,进行一下思想品德教育。 晏殊就算别的不会,讲道理教育人还是会的。 准保叫你偷鸡摸狗地走进来,光明磊落地走出去。 有了这么几个考量之后,赵受益最终还是决定将清北大学设置在火柴厂隔壁。 至于火柴厂的污染…… 他也只得督促蒋平做好环保措施,给工人做好防护,废弃排放之前做好除硫准备。 好在火柴厂不会一直和大学做邻居。等汴梁附近的公共交通发展起来、清北大学的名声也打出去了之后,火柴厂就可以迁往远郊了。 出于对前世学习生涯的怀念,赵受益将开学日定在了九月一日。 现在也根本没有公历这一说,因此这个九月一日是农历的九月一日。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田地里的秋收结束,朝廷开始分批次处死罪犯,清北大学热热闹闹地开学了。 得益于这段时间一直屹立在各瓦肆门口的广告牌,现在全京城的人——不,全天下的人,几乎都知道,大才子晏殊在汴梁城里开了个学校,举凡向学之士,都可以来此求学。 毕竟那牌子上可是明目张胆地写着,天下第一大才子。 这个称号一旦喊了出来,就是等同于向全天下的读书人宣战了。 一传十,十传百,“天下第一大才子”要在汴梁办学的消息顺着汴水汇入长江,传进了所有读的人耳朵里。 不读书的人,一听一过。天下第一大才子?那他中了几个状元啊? 读书的人,听了这个名号,顿时肝火上涌,眼前一黑——究竟是谁,胆敢如此看轻天下读书人? 哦,晏殊啊。 那没事了。 他还要办学校? 果然是辞官之后人疯了? 也不对,听说是疯了之后才辞的官。 不过那个学校倒是有点意思欸。 凡向学之士皆可入读,倒是有种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气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4 学费也不贵,一年只需两贯钱,还可以分期付款。 若是通过了晏校长的考试,得到了晏校长的认同,还可以减免学费,并领取奖学金。 嗯……这个嘛…… 一年两贯钱,就可以跟随晏殊学习…… 虽然人是疯了,但毕竟是晏殊欸…… 某些囊中羞涩的学子心中蠢蠢欲动。 奈何汴梁城远,没有盘缠,不得上路。 这时候晏殊为官数十年积攒的人脉就派上了用场。 几乎每一处州府的衙门里,都遍布着他的老相识。 这些老相识收到了晏殊的信,看见了他声泪俱下、文采斐然的哭诉,纷纷觉得同叔太可怜了,太惨了,咱们要是不帮他一把,都不配做他的朋友。 因此几乎每一处州府的长官都发了公文告知境内所有读书人,凡有功名在身者,若是想去京城晏校长的清北大学读书,依往年进京参加会试的规格发放路费补助。 没有功名的读书人,若是也想上清北大学,却无力支付路费,可以来府衙参与考试,确定你是正经读书人之后,由州县长官自掏腰包供你进京。 反正咱们大宋朝的官员有钱,乐意做慈善。 因此九月一日那天,聚集在清北大学刚刚建成的校园门口的,是一支超过了十万人的队伍。 晏殊暗暗捏了把冷汗。 这十万人里,有从全国各地赶来只为师从晏殊的学子,有隔壁工厂送孩子来学门手艺的工人,更多的是东京城里的好事者,想要来看看这个“天下第一才子”和他的学校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人过一万,就是乌压压望不到头的一片。过了十万,就连空气都为之颤动不止。 十万人的言语、呼吸、吵闹、哭笑一并向晏殊袭来。 晏殊接住了。 同时,一股隐秘而尖锐的兴奋从心底里翻涌而上。 直到今天之前,他都把创办清北大学当作讨皇帝开心的一个任务。 皇帝满意了,就会让他官复原职。寇准老了,再过几年就该致仕,到时候他就是新任枢密使。 不止是枢密使,他还会是参知政事,是集贤殿……不,昭文馆大学士。 他会复制寇准走过的每一步路,终有一日,他也会成为托孤重臣,也会权倾朝野,也会受封国公…… 他会成为下一个寇准。 而今天,面对着十万人的队伍,晏殊忽然觉得。 寇准算什么东西? 我可是晏殊! 我将要做到的,是寇准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事—— 我会让全天下的人都识字,都读书,我会每年为官家培养几十个进士,几百个举人,几千个秀才,几万个童生—— 全天下的人,都会是我的学生。 我会流芳百世,因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一万年后,人间将会记住我晏殊的名字,而寇准,早已风化在时代里。 晏殊对着嗡嗡然喧闹的十万人,张开了双手。 “其实我还是觉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挺好。” 赵受益坐在火柴厂厂房的屋顶,俯瞰隔壁大学门前聚集着十万人的大广场。 今天学校开学,蒋平给工厂放了一天的假,给工人们充足的时间把孩子送去隔壁学校报到。 这几个月里,蒋平没少在工人中给对面大学做广告,尤其宣扬了其中对于工人们尤其具有诱惑力的几点。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5 一,每天十个铜钱管三餐,早上开工之前把孩子扔进学校,晚上收工之后接回来就行了,到家之后倒头就睡,一整天都不用操心孩子的事情; 二,一年只需要两贯学费,就可以跟着天下第一大才子读书——你说你不认识天下第一大才子?人家可是前任枢密使,虽然是副的,那也是天大的官!换往常,两贯铜钱你都见不着人家一个背影! 三,大学里不止教读书识字,还教律法算数,孩子学个三四年出来,别的地方不说,就在咱们厂里,当个账房是足够了。你们不是眼馋人家账房干活不累每月还比你们多拿一贯钱吗?那就送孩子去对面上学啊…… 一来二去,几乎整个工厂的工人都把自己家孩子送去对面大学了,有几个送几个。反正不过是一年两贯钱,还不要求一次性付清。火柴厂月钱发的爽快得要死,还包一日三餐,逢年过节还给东西,大家但凡有个家室,不吃喝嫖赌的,其实都不差这一点钱。 十万人将学校门前的广场挤得满满当当,有种前世学校开学的意思了。 赵受益暗道,得亏他想到了这一点,让晏殊把广场往大了建。 否则今天这十万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那可是清华的校训——晏殊给改成什么了来着?” “兼济天下,不怍于人。” “怎么没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加上?” 刘恩思考了一下:“加上这句,就不是个四字对子了。” 赵受益笑道:“反正他是校长,校训由他定。” 他指着远处的人群道:“人真多,咱们用不用去帮个忙?” 十万人,就算一半是撩闲的看客,那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晏殊今天能够将入学的登记工作完成就不错了,编花名册、考试分班、确定志愿都得等过几天的。 正因工作繁重,在京的保皇党众人都被派来给晏殊帮忙了。 在一旁帮晏殊登记的是范仲淹和包拯,还有几个晏殊素来得意的徒弟,如今被招进大学做老师的。带着禁军在广场巡逻维持秩序的是狄青和展昭。 非是赵受益一定要让一代名臣做书记员,只是越是这种容易忙中出错的场合,越是需要受教育程度高的人来主持大局。 否则一旦出了什么岔子,这学校还办不办了? 这还是第一次办学,没有之前的经验可供借鉴。赵受益也只能把手下的这几个人都用上了。 他也不怕人多了威胁到这几位名臣的安全——当晏殊和包拯的武力值是摆设吗? 好在今天是初一休沐,范仲淹和包拯连假都不用请,直接就可以来加班。 狄青带着禁军巡逻也是在寇准面前过了明面的。军营附近聚集了十万人,这可不是件小事,万一十万人哗.变冲击军营可不是闹着玩的。禁军二把手带队出来维持秩序,这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情。 刘恩道:“暂且还不用,范大人他们应付得来。” 赵受益指着展昭身边的那个紫膛脸大汉:“那个是谁?倒像个草莽英雄。” 刘恩道:“是莱国公身边的那位好汉。” 赵受益看了他一眼:“北侠欧阳春?和你五五开的那个?” 刘恩点头,又说:“等官家彻底亲政,我就不用和此人五五开了。” 赵受益将他这略带酸气的话抛在脑后:“他不在寇府好好保护寇准的安全,来这边干嘛?” 刘恩道:“他和南侠有交情,过来帮忙的。” 赵受益笑了:“看来寇相公倒是个宽以待下的人。” 关系着自己生命安全的人,说派出来就派出来。 刘恩哼道:“倒不如说他爱凑热闹,哪有事哪到。” 赵受益奇道:“你们ai怎么这么爱挖苦人呢?” 刘恩跳下屋顶:“天色不早,官家该回宫了。” 赵受益撇撇嘴,不敢学他那样跳楼,只得顺着侧面的楼梯爬了下去。 说起来,他也该给包拯和狄青各找一个对象了。 狄青是要跟寇准一起去夏州前线平定战乱的,等他带着军功回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赐婚。 而且狄青名义上是他的表弟,表弟的婚事做皇帝的表哥操心做主很正常,倒不着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6 不过是一个西夏李元昊,武曲星君师徒俩带着银子打的新军出马都不能在三年之内平定的话,赵受益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直接送武曲星君归天得了。 包拯的婚事却该尽早提上日程了。 他也二十六七了,虽说文人年逾三十还不成亲的也不少见,但人家那是等着高中进士之后结得贵亲,包拯官都当得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了。 况且就算他能等,李小姐那边也不能等。 包拯和李小姐是剧情注定的姻缘,中间还有个古今盆牵扯。 古今盆被云娘托付给了赵受益,嘱咐他务必要将此盆以李小姐的嫁妆的形式交到包拯的手上。 三宝少了一个文曲星君的人设都不完整,赵受益必须得把这门亲事给他安排上。 但是怎么安排呢…… 一个非亲非故的臣子,你做皇帝的忽然凑上去,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这多尴尬,多突兀。 剧情里包拯是怎么娶到李小姐做老婆的来着…… 似乎、好像,是有个妖精帮他骗来的…… 赵受益沉思。 难道他又要和刘恩一起捡起老本行,去吓唬人家李小姐不成? 李小姐可不是寇准,要是不禁吓,出事了可怎么整。 思来想去,他决定求助一个人。 既然装神弄鬼不可行,不如求助内行,作戏做全套,弄点真神真鬼出来。 这个内行,自然就是寇窈娘。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赵受益大致摸清了寇窈娘的脾气。 和他一开始猜测的没错,这位有着奇异本领的寇小姐,并不是很在乎她老爹在人间朝廷的地位。 按理说,她爹是权臣,她又当了皇后,正可以里应外合做点动作出来。 但她竟然就真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安安分分地生活了下来,每天看看书,戴戴花,穿穿漂亮衣服,连封.建.迷.信活动都不怎么搞。 赵受益将她安置在他原来的寝宫,自己则另搬到了玉宸宫生活。 没办法,他实在是不敢天天和一个政敌的女儿睡在一张床上。 哪怕这个女儿看起来不问世事。 玉宸宫就是他这辈子的亲娘李妃原先的宫殿。 李妃在被刘娥陷害前,还是颇得宋真宗的喜爱的。 这座宫殿虽比不得凤宸宫的豪奢阔气,但也素淡静雅,地理位置也比较优越。赵受益其实不太喜欢原先皇帝寝宫那种空冷庞大的感觉,让人没有安全感,玉宸宫这种小而美的宫殿倒是很合他意。 反正刘娥仍在凤宸宫养病,陈琳将她伺候得极好,现在整个后宫他一个人说了算,爱住哪住哪。 大婚三日后丈夫就搬到了别的宫殿,寇窈娘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完全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架势。 自从搬到玉宸宫,赵受益就没再和寇窈娘见过面。 算算日子,也快三个月了。 要不是如今有求于寇窈娘,赵受益觉得自己三年都未必能再踏进寇窈娘的寝宫一步。 虽然是有求于人,但皇帝的架子还是要摆足。 赵受益带着刘恩走进寝宫的时候,寇窈娘正坐在梳妆台下,面色惨白,正在干呕。 赵受益脚步一顿。 这是病了? 要不改日再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7 寇窈娘见他来了,挣扎着起身就要行礼:“官家。” 赵受益快步上前扶住她:“皇后身子不舒服,不必勉强。” 寇窈娘顺势坐下:“谢官家。” 赵受益问:“皇后这是怎么了,可曾叫医官来看过?” 寇窈娘摇了摇头:“妾略通岐黄,不必劳烦医官。并无大碍。” 懂了,你是神棍嘛。 赵受益点头:“那就好。其实朕此番来找皇后,是有一事相求。” 寇窈娘问:“是为了文曲星君的事吗?” 赵受益讶然:“皇后原来知道。” 寇窈娘笑道:“若非为了此事,官家还有什么事情能求到妾身这里。” 赵受益嘿然。 寇窈娘将一缕头发递给赵受益:“把这个塞进那小姐的枕头底下,小姐就会说胡话,看上去像被狐仙附体一样。” 又补充道:“不会伤身,可以放心地用。” 赵受益接过头发:“朕替文曲星君谢过皇后了。” 他就知道,事关文曲星君,寇窈娘一定会出手。 寇窈娘微笑道:“臣妾身上不好,就不送陛下了。” 赵受益原本就没打算留下,得了逐客令之后马上道:“那朕就不打扰皇后了,皇后好好歇息。” 出了寝宫之后,赵受益有些迟疑地问刘恩:“你看皇后的样子,像不像……” 刘恩点头:“似乎像是有娠。” 赵受益也有这个怀疑,但是…… “我这副身体,应该是子嗣艰难才对。” 历史上的宋仁宗虽然在竭尽全力地好女色,但就是没有儿女缘。 即使是生出来了,也养不活。赵受益曾暗暗怀疑他的精子活性是不是不足。 赵受益甚至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只能从亲戚家过继的打算了。 但就算是过继,他也绝不过继宋英宗那个欺负寡妇孤女的白眼狼。 让赵允熙多生几个,他从中挑一个顺眼的接进宫养大就完了。 但是现在,寇窈娘似乎是怀孕了? 他和寇窈娘结婚不过三月,同床只有三天,这就怀孕了? 他要当爹了? 赵受益的心里充满了不真实感。 就算是蝴蝶效应治好了宋仁宗的难言之隐,这效率未免太高了。 他倒没怀疑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这门亲事是寇准一方主动提出来的,如果寇窈娘在寇府就与人私通了的话,寇准没必要上赶着非要把她送进宫里。 普天之下多少优质男儿等着莱国公挑来做女婿,寇准不可能挑中皇帝来喜当爹。 这个孩子肯定是自己的。 他真要当爹了? 寇窈娘自恃医术,不愿意让医生来看,但赵受益必须确定这个孩子是否存在。 这个孩子是他元配发妻的头生子,对于他本人以至于整个国家而言都有着不可估量的重大意义。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8 派去皇后寝宫的医官很快回来了。 寇窈娘确实怀孕了,两个多月,应该就是在大婚的那三天怀上的。 赵受益坐在玉宸宫,愣愣地。 他是以备选太子的身份入宫的,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他也将有自己的太子了。 如果这一胎是儿子的话。 其实不是儿子也无所谓,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但最好还是有个儿子,因为不晓得他有生之年能不能把宋朝建设成一个女子也可为君的时代。 他的儿女都是皇位的继承人,不知道他们的属性能有多高。 八贤王是132,赵允熙是451。 不知道自己的儿女能不能比他们的数值高呢…… 要是能出个666神君就好了,自己家的皇位也算有了个继承人。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后,赵受益才终于想起包拯的婚事。 对啊,还得给包拯安排婚事呢。 他将那根头发拿帕子包好,小心地扎了个结,不让头发掉出来。 “趁着晏殊那边正忙,没人注意得到,你去把展昭叫来。” 赵受益嘱咐刘恩:“让狄青给展昭打个掩护,务必不能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包拯。” 刘恩领命而去,赵受益坐在椅子上,雪球从床上窜下来,跳到了赵受益的腿上。 赵受益笑着撸了一把雪球的长毛:“你来啦。” 雪球轻轻地叫了一声。 赵受益笑道:“你是御猫,待会儿还要来一个御猫。让你们俩比比谁上房上得快?” 雪球又咪了一声。 “还是别比了,你最近吃胖了,哪比得上人家身姿轻盈。” “不许挠我,挠坏了就把你送回赵允熙那里去。” “都说了不许挠!” 第48章从西夏回来,朕封你为枢…… 展昭是跟着刘恩飞檐走壁进宫的。 清北大学门前正忙着,十万人的报名入学至少需要晏殊他们忙个七八个时辰。刘恩找到展昭的时候,广场上的人比之前少了一半,但也人山人海,让人头皮发麻。 展昭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刘恩:“公公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知道刘恩是赵受益面前的大太监,忙问:“难道是……” 刘恩略一点头:“赵老板找你有些事情。” 大庭广众,不好把官家二字说出口,只能用个化名。 反正跟赵受益在扬州共过事的人都知道“赵老板”是谁。 展昭回头看了看包拯那里,见他们仍在忙碌,一时半会儿大概不能结束。现场有狄青、欧阳春和禁军们保护着,包拯的安全有保障,于是悄悄跟着刘恩离开了广场。 展昭现在没有官品,只是个白身的江湖客,赵受益不能大大咧咧地宣他进宫,只能委屈南侠和刘恩一起从天上飞过来。 赵受益远远看见展昭落在玉宸宫里的院落时,就松开了忽然精神起来的雪球。 雪球从他腿上跳了下去,跑到了展昭面前,拿爪子扒拉他的靴筒。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59 刘恩蹲下身:“小祖宗,别闹,官家找他有事情。” 展昭弯腰把雪球捞起来:“这是官家的御猫儿?” 刘恩看着他笑了笑:“对,是官家的御猫儿。” 展昭将雪球拿在手里掂了掂,在它伸出爪子要挠人之前放开了它。 是挺可爱,就是略凶了些。 “官家,展昭到了。” 赵受益点了点头:“展义士,别来无恙了。” 展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草民展昭,拜见官家。” 赵受益暗暗撇嘴,装什么乖顺呢,刚才不是还撸朕的猫呢吗? “请起吧。私底下不必拘礼,朕不爱看人家跪着。” 他是真不太喜欢看人家下跪,也不喜欢看人家罚站。范仲淹等人跟他混熟了之后已经学会行完礼自己找地方坐下了。 但展昭跟他还不算太熟,赵受益招呼他坐了一回,见他没坐,也就不再强迫他。 “朕此番找展义士来,是有一件事情拜托展义士。” 时间宝贵,包拯那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发现展昭不见了,赵受益直接开门见山。 展昭忙道:“草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受益笑着摆了摆手:“没到肝脑涂地的份上。只是,展义士,”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你每日里贴身保护包卿,是否觉得,包卿身边,缺了什么东西?” 展昭疑惑:“缺了什么东西?” 除了有点缺钱,包拯也不缺什么别的东西了啊? 而且随着包拯逐渐升官,钱其实也不怎么缺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不如晏大人豪阔,但比之前是强多了。 赵受益道:“包卿的身边,缺一位贤内助。” 展昭讶然:“贤内助?” 又一想,也对,皇帝今年十五,已经娶了皇后。包拯二十七了,也该娶一个媳妇过门了。 只是,皇帝和他说这番话的意思是…… “难道陛下要为大人赐婚?” 赵受益轻咳一声:“非也。朕与包卿非亲非故,贸然赐婚,岂不突兀。包卿的婚姻,还是要拜托展义士多多出力了。” 展昭不解:“大人的婚姻,草民如何出力?” 赵受益道:“其实,朕已经为包卿物色了一门好亲,是前任吏部李侍郎的女儿。李侍郎已经致仕,如今正在隐逸村闲居。他家门风清正,门第也堪与包卿相配。” 展昭点头:“如此,倒不失为大人的良配。只是,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侍郎同意了吗?” 赵受益笑道:“这就是需要展义士出面的事情了。” “李侍郎赋闲在隐逸村,对外界之事丝毫不关心。他既不知包卿的人品才学,又如何能同意将女儿许配给包卿呢?因此,朕才想要展义士出手,帮忙为包卿与李小姐牵线搭桥。” 展昭问:“怎样牵线?” 赵受益道:“之前在扬州的时候,云娘的那个古今盆,你还记得吧?”、 展昭点头:“就是那盆害得大人昏迷,如何不记得?” 赵受益道:“那盆本是李大人家的家传宝物,被云娘抢来,这才害了包卿。如今云娘已经改悔,愿意物归原主。因此,朕欲派包卿亲自登门送回宝盆,并代云娘赔礼道歉。” 展昭不满:“为何要大人替她道歉?” 赵受益道:“你家大人刚到扬州的时候不也受了云娘的照拂,替她道一个歉也算是还了这个恩惠,从此两不相干,岂不好?而且这古今盆如此邪门,随便派一个人送去,不知还会生出多少波折,只有你家大人这样谨慎周全的人,才能将此盆妥妥当当地交到李大人手上。” “包卿到了隐逸村,就该是展义士你出手的时候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0 赵受益从袖中取出那缕被手帕包着的头发:“只要将此物放在李小姐枕下,李小姐就会发热、妄语,如同被狐妖上身。到时候,只要展护卫声称包卿会斩妖除魔,帮那李小姐驱除了邪祟,李侍郎自会对包卿另眼相看。” 展昭皱眉:“这是否有胁恩图报之嫌?” 假装救了人家女儿的命,以此图谋人家女儿的婚姻,怎么听都不是君子所为。 赵受益知道他会有这个顾虑:“非也。朕与深知李侍郎的为人,他并不是个会被人以恩情相威胁的人。这只不过是个市恩之法,先让李侍郎对包卿心存好感,再看到包卿的人品才华是如此的出类拔萃,自然会见猎心喜,想要将女儿嫁给他了。” 展昭犹犹豫豫地接过手帕:“那,草民遵命。” 赵受益笑道:“展护卫且去吧,晏大人那边还急需用人呢。” 展昭将手帕收进袖中:“草民告退。” 看着展昭飞檐走壁地离开的背影,赵受益沉思。 这位原本应该是个四品的御前带刀侍卫,现在连个官品都没,进出皇宫还得靠飞,这也太凄凉了一些。 而且人家尽心尽力地保护朝廷命官,却连口皇粮都吃不上,也显得朝廷太小气了。 该找个什么由头,给他封个侍卫呢…… 天圣四年的九月,汴梁城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辞官不做了的前任枢密副使晏殊,在禁军大营附近开了个清北大学。开学的那天,真是万人空巷,听说有十万人挤在大学门口的广场上,想要入学拜晏大人为师。 第二件,进宫不久的皇后寇氏,怀孕了。 一时间,人人都以微妙的目光看向寇准。 莱国公已然权倾朝野了,女儿当了皇后不说,还这么快就怀上了龙嗣。十月之后若是生了个皇子出来,寇氏一族,可真就是,贵不可言了…… 就在寇党弹冠相庆之时,一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消息从西北传来。 西夏王子李元昊受禅继位,在兴庆正式称帝了。 赵受益对李元昊的行动速度十分满意。 不早不晚,正好在寇窈娘怀孕之后称帝了。 这样,寇准就能更加放心地去西北了吧。 宋朝向来以西夏的宗主国自居,虽然人家西夏另有一个宗主国辽国,不是很人宋国为主,但宋国人还是不能接受西夏居然僭越称帝,欲与宋国分庭抗礼这件事的。 这还得了! 辽国也就算了,就西夏这么个蕞尔小邦,也想和我平起平坐? 真是岂有此理! 崇政殿里,寇准立于殿下,怒发冲冠:“……此等目无君父之举,还请陛下准许老臣亲自带兵,将那李元昊擒来京城!” 果然就如刘恩所说,寇准的性子就是哪有事哪到,什么热闹都想凑一脚。往好听了说是社会历史责任感强,往不好听了说就是非得到处去刷存在感,显得自己特别能。 像这种讨伐叛逆的大事,不让他去凑这个热闹,他能在自己家里憋死。 而且他这个时候出京,那才叫后顾无忧呢。 他女儿当了皇后,怀了皇嗣。只要生的是个儿子,就是皇帝嫡长子,一个太子之位是跑不了的。就算这一胎没生儿子,小夫妻俩也年轻,有的是生儿子的机会。 到时候,他身为储君的外公,还有什么惧怕的了? 因此,他才敢站在崇政殿里主动请缨,请皇帝派他去西北。 赵受益恨不得双手双脚地赞成寇准,亲自把他送去西北,但嘴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师父这一片赤忱为国的心,朕领会得。但师父年事已高,朕听闻禁军中有一人名狄青,深得师父的器重……” 寇准一听这话,心道,你要分我的兵权?这还得了!谁不知道那狄青是你的表弟,真叫他领兵去了西北,得胜归来,这枢密使还有我的份了吗! 因此寇准义正词严地表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臣虽老,但还能再为国家奉献五十年。 赵受益也假惺惺地和他打着太极,几个来回之后,寇准去平定西夏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这已经是寇准第三次从汴梁城领兵去边境平乱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1 出发前夕,寇准坐在灯火下,感慨良多。 第一次带着一个窝囊皇帝,到手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还签下一条不平等条约,每年都得给人家送岁币出去。时至今日还有人用澶渊之盟丧权辱国来攻击他,若说他不委屈,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个丧权辱国的黑锅还是得由他来背下。他不背,难道要让皇帝来背?寇准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自己默默得将委屈咽下。 没办法,为人臣子的,谁不为皇帝背几口黑锅呢? 第二次,那时候小皇帝才刚登基,辽国的那位先帝就兴冲冲地南下欺负他们宋朝孤儿寡母了。 那时候他受封枢密使,领着禁军出征,却看透了禁军软弱无能的本事,根本不敢和辽军硬碰硬,只能智取,挑拨辽国内部君臣关系。 辽国枢密使哗变砍了皇帝的脑袋自立为帝,当晚就打道回府投入到无尽的内斗中去了——听说这两三年辽国已经死了四五个姓耶律的大王了,姓萧的权臣更是死得不计其数。这一切寇准看在眼里,其实也得意过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化解了一场危难,但仔细想想,心里也憋屈。 而这一次西夏反叛,则是正正好好地撞在寇准的枪口上了。 刚练好新军,就有人送上门来挑衅,还是个蛮夷小邦。不叫你见识见识天.朝上国的厉害,他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 寇准在家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赵受益在南清宫里偷偷接见将要出征的狄青。 狄青是寇准的副手,寇准格外器重他,几乎已经将整个禁军大营都交给了他打理。此番出征,当然也是要带上他一起的。 有时候赵受益也会觉得寇准十分有趣——明明知道狄青是赵受益的表弟,是个铁杆的保皇党,竟然还敢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狄青。 要说他光明磊落胸无城府,又觉得他实在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过于自信了,觉得哪怕你是皇帝的表弟,我也不忌惮你,我也敢重用你,因为我不怕你。 我不害怕来自属下的反叛,因为我足够强大,足够有底气。 赵受益笑着对踏月而来的狄青道:“恭喜狄指使,将要一飞冲天了。” 延州指使是狄青的官职,是为了讨伐西夏特意加封的。 狄青道:“臣有今日,全赖陛下栽培。” 若不是陛下将他从开封府大牢中救出,又让他拜寇准为师,他又怎么会得到如今的声名地位。 赵受益命刘恩给狄青斟了一杯茶水:“今年的新茶,从扬州来的,尝尝。” 狄青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好茶。” 赵受益手指点着茶杯:“包拯去年下扬州治茶,一举荡涤江南茶市的积弊,使我朝廷今年的茶政收入涨了一倍。各方安宁,皆赖包拯。因此,他回了京城,就被授予御史知杂事一职。” 也就是说,我这个皇帝,有功则赏,绝不会亏待忠臣。 他笑对狄青:“你从西夏回来,就是荡寇有功的将军。想要朕赏你什么?” 狄青道:“无功不受禄,如今边境未定,青怎敢居功。” 赵受益道:“你从西夏回来,朕就封你为枢密使。” 他的话语里不再带着笑意,反而有一些严肃和冰冷。 赵受益一直致力于当个宽和的君主,很少对手下人冷言冷语。 如今以这种语气说出一句抬举嘉奖的话语,倒叫狄青狠狠一愣。 良久,狄青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从西夏回来后,就封他为枢密使。 现在的枢密使,可是莱国公。 封自己做枢密使,莱国公能同意吗? 赵受益道:“你武功高强,谙熟兵法。西夏并非强敌,想必你能够应对自如。” 狄青沉声道:“臣必全力以赴。” 赵受益点头,笑了:“自然,你必须全力以赴。” 他拍了拍狄青的肩膀:“你要比任何人都全力以赴,立下任何人都不能企及的功劳。这样,朕才好重重地赏你,让你成为武将之首。” 赵受益几乎是在暗示狄青与寇准争锋。 他准备趁寇准此次出征的时候在后方清理寇党,务必要让寇准回来之后在朝堂上没有立足之地。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2 想要处理掉这么大的一个权臣,就必须妥善安排他所留下的职位与权力。 一旦出现权力真空,轻则朝野动荡,重则天下大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寇准如今身兼文武,宰相是他,枢密使也是他。他甚至还突破了枢密使的职权,直接对禁军进行了掌控。 文职方面的职位,赵受益打算留给范仲淹。 寇准一去,范仲淹就是他的宰相。 武将方面的职位,则只有狄青能够接住。 他不想再找个文人当枢密使了,也不想再搞什么统兵调兵分离了。 他需要一支能够真正扫荡天下的强兵,而这支军队的统领者,除了武曲星君,不做他人之想。 但狄青有一个绝大的劣势——他太年轻了。 不过十余岁的年纪,就想当枢密使? 而且是以武将之身出任枢密使? 这可是大违祖宗法度啊! 即使他是皇帝的表弟,也难以服众。 赵受益只能寄希望于狄青能在此次平定西夏的战争中立下不世之功。 这样他才可以破格提拔狄青,而不至于陷入任人唯亲的丑闻中。 作为一军主将的副手,想要立下这样天大的功劳,只有与主将争锋一条路好走。 可是…… 狄青会愿意吗? 狄青是道德值满值的武曲星君,又受寇准教导器重,他会愿意与寇准争功,只为了自己能够在回京之后取代寇准的地位吗? 赵受益不知道。 他只能去赌,狄青对自己的忠诚能够盖过他心中的道德执念。 狄青跪在赵受益面前,慢慢将头叩在地上:“臣……”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效忠皇帝的。寇准只是皇帝为他安排的一个老师,甚至还是皇帝的政敌。皇帝想要打压寇准了,他身为一个忠心耿耿的保皇党臣子,理应竭尽全力地与寇准争功,帮助皇帝铲除这个政敌才对。 可是,寇准三年来的教导、重用,都不是假的。 狄青狠狠地咬牙 他身为臣子,忠于皇帝是唯一的本职。 其他人的恩惠,都是过眼云烟。唯有对皇帝的忠诚,才应该亘古不变。 尽管皇帝要他去背叛自己的恩师,他也必须服从。 他说:“臣,遵旨。” 赵受益松了口气,赌对了。 狄青果然如他一直所说的那样,是忠于皇帝的。 他看着狄青面板上满值的忠诚一阵庆幸。 但凡此人的忠诚低了一点,都不用特意去违背他的旨意,只需稍稍消极怠工,不尽全力去和寇准抢功劳,到时候班师回朝,赵受益就没法子将他捧上枢密使的位置上。 赵受益在心中默默地将“把晏殊召回朝中当枢密使”的planb抹除了。 晏校长还是好好在清北大学教书育人吧。 他将狄青从地上扶了起来,执着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莱国公是你的老师,又何尝不是朕的老师。朕对莱国公的敬重、依恋,绝不比你少。” 这是屁话,他对寇准敬重是有,但大概赶不上狄青的一个零头。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3 狄青道:“陛下仁慈。” 赵受益笑道:“你也应该听说了,皇后已经怀有身孕。等你从西夏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赶不赶得上皇子的周岁?” 这是在给狄青吃定心丸:你看,虽然朕要处置寇准了,但朕可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朕娶了寇准的女儿,还让他的女儿孕育皇嗣,即使寇准不能再当权臣了,他也依旧是储君的外公。 朕对寇准,仁至义尽。 你对朕,也不能再有怨怼了才行。 狄青微笑:“臣必当尽力。” 暗地里,他也松了口气。 皇帝毕竟是有道之君,做不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 皇帝给寇准留了一条体面的后路,狄青也能够稍稍削减对于即将反叛寇准的愧疚。 他向皇帝告退,回了禁军大营。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也是他作为寇准的好徒弟、好下属的最后一夜。 明天,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他擦拭着自己的佩剑,锋刃映照月光,一室雪亮。 将狄青送走后,赵受益抻了个懒腰,决定今晚就歇在南清宫。 南清宫里他七岁时的房间现在还保留着——自从他受封太子之时起,就已经是“君”,而八贤王一家是臣。君主曾经居住过的屋子,臣子当然不能再继续使用,而且还应该妥善封存,定期打扫。 他躺在这张床上,感慨良多。 就是在这里,他度过了今生最开始的七年,也是最无忧无虑的七年。那七年过去之后,他就进宫和寇准刘娥勾心斗角去了,从此连睡个好觉都是奢求。 也就是最近刘娥退场了,才给他留下了一个能好好睡觉的空间。 他闭上眼睛,准备进入梦乡。 却听见房顶有细细簌簌的声音。 他睡觉一向警觉,立刻翻身而起:“谁?” 第49章陛下有圣王天下之志 刘恩抽出贴身的佩刀,守护在赵受益的左右:“哪位英雄,还请当面一叙。” 赵受益紧紧地攥着被子,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半死。 真不应该贪图方便留在南清宫过夜的,就算是连夜赶路也应该回宫里去。 皇宫里的侍卫们就算比不上刘恩武功高强,也比南清宫这小猫三两只强得多了,起码不会让人不声不响地潜进皇帝的寝宫。 刘恩武功虽高,但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根本不敢主动出击,怕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反陷赵受益于险境。 房顶又一阵响动,刘恩按刀不动,良久,才道:“走了。” 走了? 什么都没干就走了? 这是把南清宫当成后花园在逛呢? 赵受益松开了被子:“是谁?” 刘恩收刀入鞘:“动作很快,此人武功犹在南侠之上。” 犹在展昭之上…… 赵受益想到了一个人。 “欧阳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4 刘恩点头:“只能是他。” 能在不惊动刘恩的情况下爬到赵受益的屋顶上,目前的汴梁城里也只有一个欧阳春能够做到。 即使是展昭,也因为年纪轻轻,而差了一点火候。 但以欧阳春的身手,怎么可能在屋顶上弄出能让赵受益这个没有武功在身的普通人都听得见的声响呢? 除非他是故意的。 故意让赵受益和刘恩知道,他有能力在他们注意不到的时候潜进皇帝的寝宫。 有能力潜进皇帝的寝宫,也就有能力取走皇帝的项上人头。 赵受益笑了一声,嘴角抽动:“忠犬护主,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呢。” 寇准自视甚高,不认为这次出征西夏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不利影响,但他的手下们可比他清醒多了。 前脚走了个狄青,后脚欧阳修就来皇帝头顶上撒野。 等同于赤.裸.裸地宣告,你若是敢动莱国公,我就要了你的命。 赵受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里冷笑。 他可不会像人家想得那样愚蠢——他何必一定要让寇准死呢? 剥夺了寇准的权位,他不就生不如死了吗。 赵受益问刘恩:“等我彻底掌权亲政之后,你就可以升级了,对吧?” 刘恩点头:“对。” “到时候你的武功大概……” 刘恩道:“绝不会再有今日之事发生。” 赵受益微笑:“那就好。” 他拽着被子躺下:“睡吧,明天还得给寇准送行。” 第二天,赵受益站在汴梁的城门上,目送寇准带着十万新军走远。 新军一共三十万,寇准和狄青带了十万离京,剩下的二十万留在京郊大营,由三衙长官负责统领。 赵受益收回远眺大军的目光。 送走了寇准,就该收拾他留下的寇党了。 西夏的实力并不如何强横,寇准和狄青同时出马,还带着十万精心训练的新军,想必会迅速平定叛乱,留给赵受益的时间不会很多。 寇准的党羽遍布朝野,想要彻底扫清,需要不少的努力。 赵受益决定擒贼先擒王。 党派没有自己的纲领,不存在自身的向心力,因此只能依靠首领人物将成员凝聚在一起。 寇准走了,寇党的凝聚里瞬间下去一大截,勉勉强强还能围绕着一两个受寇准器重的核心人物形成一个政治集团。 把这一两个人除掉之后,寇党自溃。 等寇准从西夏回来,只能看见一片散沙。 寇准不在,寇党暂时以枢密副使夏竦为首。 而夏竦此人—— 赵受益笑了。 夏竦此人急于进取,利欲熏心,可以说是留了一身的小辫子等着人去抓。 此人之所以能在朝廷上屹立到现在而不垮台,只能是因为寇准好他这一口,为了提供了庇护所而已。 三日后,包拯也从隐逸村回来了。 经过展昭的一番努力之后,李侍郎果然看中了包拯,想要纳他为婿。情意拳拳,言辞切切。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5 包拯见推脱不得,只好致书父母。包父包母本也为他的终身大事发愁,此时见居然有一个侍郎想要招他为婿,喜得不行,当场同意了这门婚事。 双方定下婚约,约定半年之后完婚。 包拯一回来,赵受益的大戏也要开场了。 又是一个朝会日,赵受益端坐在崇政殿上。此时刘娥在后宫养病,寇准远在西北,崇政殿上数他最大。 赵受益环视一圈,摩拳擦掌。 他和包拯昨天晚上对了剧本,现在该是他表演的时候了。 包拯是御史台的官员,闻风奏事四处抬杠是他的本职。由他来吹响讨伐寇党的第一哨,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刘恩站立在赵受益的身侧,替他说道:“诸大臣有何事进谏,尽管奏来。” 包拯闻言出列,面容肃穆,沉声道:“臣包拯有事禀奏。” 他也算是个崇政殿里的名人了。 当年刚刚当上御史的时候就以一封万言长文参倒了时任副相吕夷简,出知江南茶政回来又在殿上斥责内侍把太后气得晕倒。 即使是作为一名御史,这战绩也过于辉煌了些,叫人忍不住心生胆寒。 此时见他又有事禀奏,文武百官不由得都缩了缩脖子。 不知道这位爷又看上了哪个倒霉鬼。 这可是个不管不顾的黑面煞星,谁被他盯上谁在劫难逃,阿弥陀佛,可千万不要是我啊。 赵受益微笑:“包卿有何事要奏?” 包拯道:“臣请太后撤去珠帘,还政于陛下。” 文武百官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倒不是诧异他居然敢请太后还政,而是诧异他搞了这么大的一个阵仗出来,居然只是请太后还政? 时移世异,今非昔比,太后刘娥早已不是之前那个把持朝政的太后了——太后病了的时候,皇帝还没大婚。现在皇后再过几个月就要临盆了,太后的病依然没好。 上次得了这么久的病的人,还是先帝呢。 先帝的结果大家不是也看到了吗。 什么病居然能病这么久,大家伙都心知肚明的。 这病到底还能不能好,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 太后久不上朝,太后党也早就散了。 现在就算刘娥真的强撑病体坐到了那方帘子后头,也早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呼风唤雨了。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都是自然之理。 而这时候,你,把太后气病了的御史包拯,又明目张胆地叫太后撤帘还政? 也太得理不饶人了吧! 有些事情,私底下做了也就做了,何必又摆到明面上来说呢? 皇帝已经叫太后病倒在后宫了,现如今的太后,还不还政,还有什么区别呢? 你就让她安安心心地在后宫养病,等她像先帝那样忽然薨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皇帝现在事实上已经亲政了,差的只是一个名头而已,而这个名头是个虚名头,正如现在仍然设在殿旁的珠帘是个虚设的东西而已—— 虚设的东西,又不妨人,管他作甚呢? 你此时要太后撤帘,好像皇帝有多急于掌权,迫不及待地要把太后排挤下去似的。 明明只要静待太后薨了就能解决的事,非得拿到阳光底下来说。 图什么呢? 图给皇帝安上一个不孝子的名头?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6 本来太后就不是皇帝亲娘,再闹这么一出来,民间真就要流传出天家母子相残的传说了。 皇帝必定不能乐意。 文武百官都啧啧摇头。 这个包拯,太不会揣摩圣意了。 果然,御座之上的皇帝眉头微微一皱,轻叹一声:“母后保护朕躬,鞠躬尽瘁,朕,实在不忍……” 说着,就要落下泪来,仿佛他母后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百官纷纷感叹他们皇帝真是说哭就能哭出来,也跟着一起擦了擦眼角。 皇帝都哭了,你不哭,等着发配外州呢? 包拯道:“太后摄政,本非常例,只是权宜之计。陛下已经大婚,可以亲政,太后也是时候撤帘还政,将江山社稷交还到陛下手中了。” 百官暗暗摇头,就像现在太后还掌握着什么权力似的。要说掌权,那也是……咳。 就一个名分的事情,至于吗? 皇帝难道不想要他的孝子名声了? 赵受益将眼泪擦净:“可是朕,实在于心不忍。” 包拯道:“陛下是太后之子,可也是天下人的君父。还望陛下不拘于……” “够了!”赵受益扬声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母子之情,与君臣之义,又哪能区分的开呢?父母以孝治子女,朕以忠治天下。子女在家不知孝顺父母,在外又怎能忠于君父?朕若不能做母后的孝子,又怎么配做天下人的君父?撤帘还政之事,休要再提!” 包拯俯首:“臣遵旨。” 百官赞颂:“陛下纯孝。” 看看,看看,这才对嘛。 反正太后也病得下不来床了,给她在崇政殿留一个帘子怎么了,正好拿来刷刷孝顺的名声啊。 赵受益道:“忠即孝也,孝即忠也。人人都是孝子,人人都是忠臣。” “朕听说,夏枢密文学清雅,颇有令名。” 忽然被点名的夏竦忙道:“陛下谬赞。” 赵受益笑道:“朕读过夏卿的文章。辞藻典雅,唇齿流芳,是一等一的美文华章。夏卿不必太过自谦了。” 夏竦道:“臣惶恐。” 他确实是有点惶恐,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挑了这个时候夸他文章写得好。 赵受益道:“夏卿既然擅写文章,那朕就给夏卿一个任务。” 夏竦道:“敢不从命。” 赵受益道:“朕欲请夏卿为朕编一套册子,将我大宋开国以来的忠臣孝子之名人善事编篡其中,刊行天下,以扬忠孝之风。朝廷上文章写得好的,除了一个晏殊,就是夏卿你。晏殊他……唉,不提他了。看来此事非夏卿莫属。” 夏竦一愣,忽然脊背一凉,冷汗打湿了内裳。 开国以来的忠臣、孝子…… 孝子…… 他道:“臣,遵旨。” 赵受益笑眯眯地道:“如历任宰执忠臣,更是要大才好。” “臣,领命。” 赵受益笑着看他。 害怕了吧?心虚了吧? 晚啦! 赵受益高高兴兴地宣布退朝,留夏竦自己琢磨该怎么把这一关蒙混过去。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7 夏竦其人,是个才子,也是个能吏,但算不上个好人。 身为才子,他天资聪敏,熟通经史,博收旁揽,涉猎甚广。 身为能吏,他于饥年劝说所属州郡大户开仓放粮,活饥民四十万人。他还毁江南淫祠,一扫洪州巫蛊惑民之风。 但,作为一个人…… 赵受益不得不说,夏竦这个人做的,太失败了。 他娶妻杨氏,却因为自己宠侍过多,让杨氏忍无可忍,把夏竦的阴私密事告诉了自己的兄弟,出去告了夏竦。而夏竦的娘和杨氏的娘也不相和睦,于是携手到了开封府,请开封府尹来给她们评评理。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于是开封府尹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御史台,闻风而动的御史们把夏竦参了个狗血淋头,夏竦出知黄州。 若不是立下了活四十万人的大功,还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回京城做官。 可能就是因为此事,夏竦和他.娘产生了隔阂。 他.娘死后,按例他是要丁忧去官,给他.娘守满三年丧的。 但是夏竦急于进取,不乐意赋闲三年,于是悄悄回了京城,走了门道,搭上了时任宰相王钦若,王钦若给夏竦开了后门,让他不用守丧,立刻回京当官,而且还能当大官。 知制诰,为景灵判官、判集贤院,以左司郎中为翰林学士、勾当三班院兼侍读学士、龙图阁学士,又兼译经润文官。迁谏议大夫,为枢密副使、修国史,迁给事中。 赵受益看着夏竦在母亲去世之后的仕途履历,心里啧了一声。 就这,不给你压一个不孝的大帽子在头上,让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朕就不姓赵。 自古孝道就是政治正确,官员丁忧守丧更是常规设定。 张居正夺情都被骂了几百年,人家还是摄政大臣,朝廷没了他不行。你一个不轻不重的官员,也学人家夺情? 好大的脸面! 赵受益让夏竦去编纂孝子贤臣小册子,纯粹是为了恶心夏竦。 夏竦要是要点脸呢,就不敢把自己往册子里写。到时候赵受益只需问上一句,比狗鼻子还灵的御史就会把夏竦的黑历史挖出来,然后狠狠参他一本,赵受益就可以合情合理地让夏竦再次出知外州。 如果夏竦彻底不要脸了,把自己伪造成一个孝子写进册子里…… 那就更妥当了,赵受益都不用自己问,御史们就可以找出册子的漏洞,直接再把夏竦参出京城。 可不能低估御史们的战斗力,这帮家伙就指着参倒几个权贵名垂青史呢。 像包拯开局就参倒了宰相,连太后都敢骂的,正是他们心中的偶像。 赵受益笑了笑。 当初费尽心机地把范仲淹安排成御史中丞,又把包拯捧上御史台高位,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笔杆子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参谁参谁,想骂谁骂谁,这种感觉简直太爽了。 要是木.仓.杆.子也掌握在自己手里…… 赵受益看了看身边的刘恩。 等狄青掌握了禁军,刘恩升了级,自己才真是高枕无忧呢。 下朝之后,赵受益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又带着刘恩换便装出了宫。 欧阳春跟着寇准去西夏了,汴梁城里暂时没有比刘恩武功高的人,赵受益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挺放心的。 他直接去清北大学找了晏殊。 此时的大学刚结束了上午的授课,校园里满是去饭堂吃饭的学生。 赵受益在校长室里见到晏殊的时候,对方正一手拿着一个夹肉的烧饼,另一手翻看一本册子,时不时用五色笔在上面批画。 这是沉迷教育工作到废寝忘食了? 赵受益清咳一声:“晏校长。” 晏殊抬头,见是赵受益,愣了一愣,忙站起来:“官……” 赵受益坐在了他面前:“不必多礼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8 晏殊轻声道:“官家怎么亲自来了?” 赵受益笑道:“因为朕要告诉晏卿一件事情。” 晏殊道:“何事?” 赵受益一本正经地道:“今日朝会上,朕命枢密副使夏竦编纂忠孝臣子的故事小册,欲颁行天下,叫天下人一睹我朝廷官员的风采。” 晏殊僵了一僵:“如此……” 他道:“夏枢密文采斐然,想必能胜任陛下的任命……” 赵受益暗笑。 别装了,你那烧饼都要让你捏碎了。 晏殊和夏竦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个撞设定的问题。 虽然当朝的官员都是文人,谁的文化水平也都不低,但要是非得从朝廷上找出几个特别以文采见长的官员的话,晏殊应该排在第一。 寇准的文采并不怎么输给晏殊,但此公政治上的才华盖过了文采,因此提起当朝才子,还是首推一个晏殊。 毕竟这位从小就是神童,然后一直神到了现在。 晏殊之后,才是夏竦。 现在晏殊不当官了,夏竦自然而然上位成了第一。 好巧不巧的是,夏竦正好接了晏殊之前枢密副使的职位。 这就不由得不让人心里有些别扭了。 晏殊虽然对自己现在正在进行的教育事业抱有着极大的热情,但眼看夏竦占着自己从前的名头,当着自己从前的官职,现在还要为皇帝编什么忠孝册子,还颁行天下—— 晏殊本来就不是如何大度的性子,现在又如何能忍。 赵受益极力忍笑:“晏卿?” 晏殊回神:“陛下?” 赵受益示意他注意手上的烧饼:“烧饼不吃可以放在碗里,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不要浪费。” 晏殊将快被捏碎的烧饼放在碟子上,尴尬地笑笑:“陛下,臣……” 赵受益道:“朕知道晏卿心里别扭。朕今日来,也非是为了要给晏卿找不痛快的。” 晏殊忙道:“臣并未……” 赵受益道:“其实,朕想让晏卿为朕编写一部丛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夏竦的忠孝小册。朕不仅要将此书颁行天下,还会让此书流传千古。” 晏殊的眼睛刷地亮了:“臣为陛下效力,在所不辞。” 上钩了。 果然嫉妒是最好的动力。 “不知陛下想要编一部怎样的书?” 赵受益道:“朕,想要一部百科丛书。” 晏殊道:“百科丛书?” 赵受益点头:“故事、辩证、乐律、象数、人事、官政、机智、艺文、书画、技艺、器用、神奇、异事、谬误、讥谑、杂志、药议。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务必要使一个一无所知的蛮夷,在读了这部丛书之后,成为一个深知我中华物力人情的中华通。” 晏殊先是疑惑,在听到“蛮夷”二字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看来他之前猜测的没错,陛下为学校起名为清北,就是存了荡涤北方蛮夷的心! 现在还要编纂这种教化蛮夷的丛书,看来陛下是有圣王天下之志啊! 陛下将这部丛书交给他编纂,看来他晏殊,是真的要万古流芳了! 晏殊热泪盈眶:“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69 陛下将此等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他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将此身此命都奉献给陛下了。 赵受益笑道:“编书是件无聊至极的事情,萧然移日,所与谈者,惟笔砚而已,此书不如叫做晏公笔谈。” 也算是给梦溪笔谈致了一个敬了。 若不是沈括此时还没出生,他也不至于要麻烦晏殊这个大忙人来帮他编书。 百科全书是开启民智的好东西,只有开启了民智,让人们知道天如何为天,地如何为地,人又如何为人,才能培养出一个趋向理性的社会。 一个趋向理性的社会,才有可能发展出工业浪潮。 赵受益顺着晏殊办公室的窗子向外看去。 不远处就是汴水,波光粼粼,一片碎金。隐约能看见货船来了又去,运送火柴厂的原料与成品。 这些船上都是些快乐而骄傲的人们——他们自食其力,拿着能够养家糊口的工钱,没有官吏层层盘剥,不用担心冻饿饥馁。相比于整个大宋其余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是无比幸福的。 赵受益希望全天下的所有人都能这样幸福。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拜托晏卿了。” 第50章在下公孙策 “不要挤,不要抢,排好队,咱们这是按数来的,每个人都有,都是一样的啊!” 一个账房打扮的人站在堆满了米面柴油的大桌案前,对着案前排队的工人们大声吼道:“都不要插队!光棍站左边!娶了娘子的站右边!生了孩子的站中间!不要挤,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份!” 蒋平穿梭在广场上的工人队伍之间,笑嘻嘻地踹了一个跃跃欲试想要插队的年轻工人一脚:“着什么急,少不了你的!再叫我看见你插队,就叫你排到最后一个去!” 那工人嬉皮笑脸地躲了一下:“厂长,这不是着急回家过年嘛。娘子还在等着我拿东西回家呢。” 蒋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哟,还娶上亲了哪?” 年轻工人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是我表姑家的女儿,上个月刚过门,还胆小着呢,不敢见人。” 蒋平点头:“行,成家立业了是好事,省的你一领了工钱就到处喝酒耍事,还得叫你哥你嫂子天天四处帮你求人平事。” 年轻工人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以后就不了。挣的钱,都回家给我娘子收着。” 蒋平又笑道:“人稳重是稳重了,可脑瓜还是不灵光。” 那年轻人一脸懵懂:“什么?” 蒋平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呆瓜,有家室的工人在那边排队,娶了娘子多领五斗米,生了小娃多领十斤肉,你搁这儿跟一群光棍儿混一处做什么!” 那年轻人愣了,脸色忽然涨红,飞也似地跑到另一条队伍末尾站定。 他离开的那条队伍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蒋平也笑着摇了摇头:“个毛头小子。” 他又对那条队伍里的单身工人们道:“也别光笑话人家,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这一年也不少挣,什么时候娶个娘子回来啊?” 有工人笑道:“厂长,这不是给你省钱嘛!咱们要娶媳妇了,你又给安家费又给营养费的,多破费啊!” 蒋平挑眉:“可别给我省钱,我可不怕花钱!我就怕你们结着伙儿去如月楼找姑娘,争风吃醋把人家场子砸了,被人家抓回开封府,还得我去花钱赎人!” 他理了理袖口:“你们不要脸了,我可是个正经人,这一次两次的还行,一个月来个三四回,我可吃不消。” 他的工厂包一日三餐,皇帝说了,人家工人没少给咱们挣钱,不得在伙食上克扣人家。 确实,火柴厂开工之后几乎日进斗金,蒋平每每核算账目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是个再豪爽、再大方不过的人,本就不屑计较那些蝇营狗苟的细事。 钱赚的多了,也乐得给工人们吃点好的。再说了,吃得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嘛。 工人们一天三顿有肉有菜,吃得肚皮滚圆,又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 所谓饱暖思.淫.欲,手头又有了两个钱,趁着下工就往花街柳巷里寻觅良友,对酒当歌,喝得兴起就摔桌子打碗,次次都被南衙开封府新编的那甚么警察队给逮个正着,成嘟噜地往回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0 这群工人也是无赖,明明自己有爹有娘,开封府叫他们传唤保证人的时候,一个个地都把蒋平给供出来了。 蒋平没办法,只能次次都跑到开封府领人。 往开封府跑得勤了,那警察队长都知道了,见着一群人高马大的牲口在瓦肆里闹事,问都不必问,直接往清北大学隔壁的厂子里找蒋老板来保人就是了。 闹到最后,偶尔和开封府尹范大人见面的时候,范大人都要提醒他两句,警察队不是专给他家工人开的,而是要维护整个东京城的治安的。况且还在草创期,人手尚且不足。还望蒋老板好好约束手下,不要给警察队增添额外的负担。 晏校长可就没范大人这么好的脾气,直接给蒋平下了通牒,若是还管教不好这群工人,叫他们见天闹事,带累了他清北大学的名声,他就要奏请皇帝把他的工厂拆了扔到黄河里去。 没错,因为九月一日十万人共同开学的场面太过轰动,清北大学在整个汴梁可谓是家喻户晓,成为了地标性建筑一般的存在。 提起附近的其他地点,都要加上“清北大学”四字以明其所在。 而晏殊又是个惯好吹毛求疵的人,要想跟他做邻居,名声不好可不行。 两边都不好得罪,蒋平只好苦哈哈地回了厂子,发现自己实在是管不住这群脱缰的野狗,只得鼓励他们娶妻生子,安定下来。 有了家室牵绊,想必就不会天天往瓦肆里跑了吧。 为了鼓励他们成亲,蒋平还在逢年过节时给已婚工人多发了不少财物。 这一招金钱鼓励果然奏效,一时间工人们纷纷成婚,外出闹事的也少了不少。 蒋平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天天对着晏殊的一张臭脸了。 同是保皇党核心成员之一,两人正做着邻居,清北大学里又多的是厂里工人的孩子,连工人本人也有不少在大学上夜校争取学好算数好升职当账房先生的。 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晏殊正经给他摆起脸色来,蒋平还真就有点怵他。 毕竟人家也是当过枢密副使的人,官大,官威也大,蒋平当了一辈子平头百姓,还真是有点遭不住官老爷的威风。 眼见着工人们都在安分守己地排队领年货,蒋平踢了踢地上的雪,走出了火柴厂的正门。 年关将近,厂子已经停工了,今天给工人们发完年货,之后就可以歇一歇,等着年后再开工了。 蒋平抻了个懒腰。 这一年,可真够忙的。 他踏着雪往清北大学的方向走,沿途路过了新开的清北大学出版社。 前边是出版社的门面,后边就是造纸厂和印刷厂。 这也是皇帝的产业,也是由他来打理,说是为了给晏校长印书的。 晏校长编了一套挺有意思的书,囊括了天底下百科百业的学问。目前已经出到第三册了,据说后续还有不知道多少册要出。 皇帝等不得,说三册就三册吧,先把这三册印出来,让清北大学里的学生先当教科书用上,其余的边写边印。 但晏殊写书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雕版的工人们根本跟不上,于是皇帝说,何必印一册书就雕一块板呢,直接将每个字都雕成一块活字,印书的时候拼在一起就好了。印完这一册,就可以拆开重新排版印下一册,如此就方便多了,还可以跟得上晏校长出书的速度。 蒋平叫印刷厂的工人照着皇帝的话去做这个活字,果然,用上活字之后,不但印刷的速度加快了,成本也显着地降低了——因为不用每印一册书就重新雕一块板。 他们的出版社因此可以制作出远低于市价的书籍,深受寒门士子的喜爱追捧。 即使活字印出的书籍相较于雕版印刷有一丝的呆板和不讨喜,因此被上层文人所不取。 其实上层文人连雕版的书都不怎么喜欢,他们最喜欢的是手抄书。 但看到晏殊的大学都开始用这种活字书授课,甚至晏殊本人都特许那出版社刊印了几册他的诗集出来发行,其中还有不少之前从未对外发表过的新诗,这些上层文人们又悄悄地买了几本回家翻阅珍藏。 晏殊虽然人是疯了,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去开学校,还亲自主笔编写什么乱七八糟的百科全书,但这诗写的是真好,嗯,真香。 听说清北大学出版社明年还要出范仲淹的文集,嗯,到时候可得早早地去买,没看见这回晏殊的集子差一点就抢不到了么。 反正这书可便宜,咱大宋官员有的是钱,成箱成箱地往家买都不带眨眼的。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落在蒋平的脸上。蒋平伸手抹了把脸,加快了脚步,终于在风雪大起来之前走到了清北大学里晏殊的校长室门前。 快过年了,清北大学也放假了。大学里看不见一个学生,只有蒋平孤零零一个人走在路上。 如今他的工厂赚的钱越发的多了,保皇党早已不复当初捉襟见肘的窘境。清北大学的经费已经不需要晏殊再自掏腰包,而是由蒋平直接从工厂的收益上拨款。 还有新开的印刷厂出版社,目前的业务大头还是晏殊的那几册百科全书。年底了,各方都要核账,他得来找晏殊把账对了,才好交给刘公公过目。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1 清北大学说来说去还是皇帝的产业,皇帝并不好奢靡,晏殊本人也不太敢把自己那一套铺张浪费的生活作风带到校长室里来。 而且大学里现在还是以寒门学子为主,要是有什么事情来找校长,看到校长居然如此爱奢华,影响也不太好。 因此晏殊的校长室里连架屏风都没有,只是正对着大门靠窗设了一条大案,晏殊平时就在案后办公。旁边几张小桌,是他的几个副手办公的地方。 自从开始编写百科丛书之后,晏殊就又招了几个旁收杂揽的学生做副手。 毕竟编写百科全书不是一件易事,靠晏殊自己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完成这项任务。 两侧墙壁之上,又竖着两架从地到天的巨大书橱,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书籍手稿,都是编书或教学所用的资料。 令蒋平意外的是,晏殊此时并不在校长室里。 蒋平早已摸清了晏殊的生活规律,这位晏校长目前已经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平时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就是窝在办公室里编书,每天鸡鸣即起,三更而息,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 就连诗都不怎么爱写了,之前皇帝要利用他的名人效应印书割粉丝韭菜顺便打响出版社的名号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写几首新诗出来,他这才写了几首,不然这一整年都没有新诗产出。 清北大学已经放假,学生都回家了,晏殊现在没课,就应该在校长室里整理编书的资料,但现在校长室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不对啊,这也不是饭点啊? 就算是饭点,晏殊不是也都叫人把饭送到校长室里来吃吗? 蒋平在门口蹭了蹭鞋底的雪,有点疑惑。 “尊驾找哪位?” 忽然有一个声音问他。 蒋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书橱旁的梯子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书橱甚高,想要拿到顶层的书一定要借助梯子。蒋平进来时没抬头,因此竟没发现还有一个人站在梯子上。 那个人应该是去书橱顶层取一份手稿,他拿着那份手稿,对蒋平道:“失礼了,待在下从这里下来。” 蒋平忙道:“不妨事。” 那人背对着蒋平下了梯子,又将梯子归位到书橱侧面,把手稿放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这才对蒋平道:“实在抱歉,敢问尊驾是不是来找晏校长对账的?” 此人身形瘦高,穿一件粗布长衫,却掩不住通身如翠竹般挺拔的气度。 蒋平笑道:“正是,难道足下认得我?” 那人笑道:“师父带着几位师兄出门采风去了,特意留我在这里,就是为了帮蒋老板核账。” 蒋平惊讶:“难道阁下竟是晏校长的高徒不成?” 晏殊虽然是整个清北大学的校长,但并不是清北大学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可以叫他师父的。 普通学生只能叫他校长,只有通过了他的考试、合了他的眼缘的学生才可以拜他为师。 晏殊目下无尘,清高得很,根本看不上凡夫俗子们。学校开了这许久,他一共也只收了四个徒弟,现在这四个徒弟都被拘在校长室里,陪他写书。 蒋平余光数了数校长室里的桌子,果然,除了晏殊的大案之外,另有五张小桌。 看来这一位就是晏殊的第五位徒弟了,可能收得较迟,蒋平一次也未见过。 那人笑了:“高徒不敢当,可能算是个账房。” 他对蒋平一揖:“在下公孙策。” 蒋平忙扶起他:“原来是公孙兄。在下蒋平,久仰,久仰了。” 公孙策笑道:“蒋老板才是久仰了。” 他从自己的桌子上取出一本账册:“这是今年清北大学的总账,”又拿了一本:“这是各分部的细账,我都已核完了,没有缺漏,蒋老板可以看看。” 蒋平将两本沉甸甸的账本接在手里,笑道:“既然公孙兄已经核完了,我就不看了。” 公孙策笑了,又拿出一本:“这是百科全书的新稿,象数篇。” 蒋平讶然:“晏校长这么快又出新稿了?” 公孙策点头:“没错。但象数篇之后,恐怕要空出几个月不能再有新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2 蒋平不解:“这是为何?” 公孙策有些尴尬地笑笑:“其实是写上一篇乐律篇的时候,师父有些地方未求甚解,产生了疏漏。当时交稿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别扭,但俗务缠身,且稿都交了,不好再补,因此推到了现在。眼下正近年关,学校也放假了,各方无事,师父就带着几位师兄外出采风,争取在明年开春之前再写出一编乐律补,将之前疏漏的地方都修订上。” 蒋平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走得这么急,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公孙策道:“蒋老板与师父也算是有交情的朋友了,难道不觉得师父……” 他是晏殊的徒弟,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得以眼神示意:“……因此,师父只留了封信给我,请我转交给蒋老板,就带着师兄们坐船走了。” 他从桌上取了一封信出来:“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蒋老板。信送到了,账册也交给了蒋老板,在下也该回去了。” 蒋平见他穿得简朴,恐是寒素之家出身。晏殊虽不会苛待自己的徒弟,但也不会过分溺爱,公孙策在这里帮他编书,拿的也只是皇帝规定的助学金。 不多不少,能叫人活下去,但大抵不能活得有什么尊严。 长安居,大不易。 晏殊过惯了富贵日子,恐怕察觉不到自己这徒弟的窘迫。 年关将近,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公孙策仍穿着单衣。 晏殊的校长室里燃着火盆,较温暖如春,还不觉得什么。 若是穿着这一身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蒋平设想一下,替公孙策打了个哆嗦。 而且,他连一件冬衣都买不起,难道能买得起烧火盆的碳吗? 就算回到了自己家中,恐怕也不会暖和到哪里去。 但晏殊临走之前让公孙策在校长室里等到蒋平过来,蒋平来了,账对完了,公孙策也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校长室里了。 若他是个懂得变通些的人,就会在蒋平走后继续留在校长室烤火,至少会等到外面风雪小些再走。 但蒋平看公孙策却是个方正君子,恐怕不愿做这等巧活儿。 因此蒋平道:“啊呀,这却不巧。” 公孙策疑惑,只见蒋平摊了摊手:“在下来的时候,风雪还小,因此没带雪具。现在雪下得大了,没有雪具,这可走不开了。” 公孙策走到窗边,将窗户掀开一个小缝,狂风夹着雪花“呜”地灌进室内,他忙将窗户关上:“确实风大。” 蒋平坐在公孙策的桌前:“既然走不开,不如咱们两个坐下说说话,等风雪小些,或是我家仆人来送雪具的时候再走不迟。” 他行走江湖惯了,向来独来独往,他家仆人也习惯了,哪会来送什么雪具。 公孙策愣了一愣,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于是同坐在桌旁,公孙策将桌上的书本文稿都堆在他处,又烧了一壶热茶,两人以茶代酒,执杯对饮。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蒋平也知道了,公孙策确实是个寒门的才子,却屡试不第,心灰意冷,曾经想要一辈子就做个账房来着。 听闻晏殊在京城办学,学费低廉,且不问出身,州郡长官还给报销路费,这才来京城碰碰运气。 结果这运气还真碰对了,他已得了晏殊的青眼,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你真的能看出假账的漏洞吗?” 蒋平好奇地问公孙策。 公孙策点头:“可以。” 他忽然一笑:“我之前在那户钱庄做账房补贴家用的时候,就是查出了他们勾结匪盗销赃的罪证,所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跑到京城来避祸的。” 蒋平恍然道:“如此,真是一段传奇经历了。” “一地盗匪勾结钱庄做出的假账你能查出来,”蒋平看着公孙策道:“那一郡长官做出的假账,你能不能查出来?” 公孙策挑了挑眉:“这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蒋平道:“一家一户的账,不过三五十万,每年不过几百上千笔。可一郡之账,每年有千万、万万之数,且有一地数百万民众的赋税收入,又有数百万笔的支出。若有人从中做了手脚,难道你也能看得出来?” 公孙策轻笑一声:“这有何难?”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3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师父之所以收我为徒,就是因为我太会算账了。晏公笔谈象数一篇,凡涉及到历法演算、周天推演,都是我算出来的。看看那个——”他推开窗户,指着窗外一个巨大的铜质镂空球状物,“那是浑天仪,我做出来的,比张衡的更加精准。” 蒋平赞道:“果然精妙。” 公孙策将窗户关上,也笑:“天上的星宿我都能算出来,地上的账目又如何算不出。” 蒋平道:“公孙兄如此气魄,真叫小弟折服。” 公孙策笑着摆手:“这算得了什么。” 蒋平道:“既然如此,那小弟就斗胆,请公孙兄帮小弟一个忙。” 公孙策已知道他是个豪爽的君子,虽认识不久,心里已将他引为知己,忙道:“何必如此,有我能尽力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 “难道是蒋老板的工厂账目出问题了?” 蒋平笑道:“我的工厂账上没出问题,而且我这一笔小账,不敢劳动公孙兄出马。” 他道:“是我的一个朋友,他遇到了点问题。” 公孙策问:“什么问题?” 蒋平问:“公孙兄可曾听说过御史包拯?” 第51章包青天,该你出场了…… 寇窈娘生产的那天,汴梁城里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 雨是从前一天夜里开始下的,赵受益彼时尚在沉睡,被雨点击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吵醒。 他侧耳聆听室外伴随着狂风呼啸的嘈杂雨声,问道:“又下雨了?” 刘恩在黑暗中点头:“已是今年第七场大雨。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来势凶猛。” 赵受益皱眉:“今年的雨水太多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工厂!” 蒋平的工厂建在汴水边上,一旦雨水泛滥,汴河冲毁河堤,就会波及到工厂和学校! 之前的六场大雨,已叫汴河河堤不堪重负,若是再来一场…… 他对刘恩说:“快,为我更衣,我要出宫。” 刘恩为他取来了常服与斗篷,雨疾风骤,已不能再撑伞。 雨水如帘幕般遮挡了视线,刘恩不敢带着赵受益用轻功飞跃宫墙,只得牵来一匹马,吩咐宫门,皇帝星夜出宫,视察河道,命各处放行。 又传令给范仲淹,叫他带着开封府的差役一同巡视河道,若有河堤被冲垮,立刻去汴口通知驻扎在那里的河清兵。 北宋以厢军为役军,其中有一支名为河清兵,驻扎在各地河道,专门负责水利建设。 赵受益披着油毡布的斗篷,跨坐在马背上,身后跟着同样骑马的刘恩和一整队宫廷侍卫。 他并不精通骑术,幸而刘恩为他选择的是一匹性格极温顺的小母马,才叫他顺顺利利地骑着出了宫。 汴水是大运河中的一段,东西贯穿汴梁。汴水一旦泛滥,整个东京城都要被淹没。 皇帝忧心水患,连夜出宫,也在情理之中。 蒋平熟谙水性,当初选址建工厂的时候就考虑到了汴河泛滥的可能性,因此将工厂建在了一处小高地上。此时汴水虽已经比平时涨了不少,却一时半会儿淹不到工厂。 赵受益见工厂与学校都无恙,这才回了宫里。 沐浴更衣毕,天色已见亮了。 赵受益也就没再睡觉,直接叫刘恩拿来昨天没看完的劄子,继续批阅。 雨下得太大,赵受益是个体贴人情的君主,直接将朝会取消,有事等明日雨停了再议。 天色过午,赵受益刚放下一封狄青从西夏前线送来的军情汇报,就看见刘恩匆匆进来,拂落面上的雨水:“官家,皇后已经进了产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4 赵受益霍然站起:“皇后要生产了?” 他算了算日子,发现果然这两天就是寇窈娘将要生产的日子,忙道:“快准备步辇,朕要亲自去产阁陪皇后生产。” 这个孩子是他稳定寇党、安抚狄青的重要筹码,也是他第一个孩子。于情于理,他都该去产阁看看。 此时的雨下得比昨夜还大,步辇在路上走得极缓慢,极小心。 赵受益心急如焚,几次想要下来自己步行。 刚进产阁的大门,就听见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赵受益一喜:“已经生出来了吗!” 下了步辇,就要进产房看婴儿。 刘恩拦住他:“陛下,该更衣净手,婴儿体弱,受不得寒气。” 赵受益一拍脑袋:“瞧朕,都忘了。” 产阁里常备着热水,赵受益脱下被打湿的外袍,擦干头发,拿热水洗了手,这才快步走进产房。 寇窈娘生完了孩子,正躺在床上昏睡。 稳婆抱着两个小小的襁褓:“恭喜陛下,娘娘诞下了一对皇子女。” 赵受益愣了:“龙凤胎?” 寇窈娘生出了皇子。 他有继承人了。 刘恩从稳婆手里接过两个襁褓,将婴儿送到赵受益面前:“陛下,是小皇子和小公主。” 赵受益轻轻地笑了笑:“红彤彤的,像两只小猴儿。” 伸出手指,想碰一碰孩子的脸,忽然又收回来,笑道:“不能碰,碰坏了就糟了。” 他问那稳婆:“哪个是皇子,哪个是公主?” 稳婆道:“公公左手里的是皇子,右手里的是公主。” 赵受益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小皇子的属性面板。 自从知道寇窈娘怀孕了开始,他就想这么做了。 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属性是多少呢…… 对于一个皇位继承人来说,普通人的那些智力道德之类的属性值都是不重要的,最要紧的,是独属于皇室子弟的三项属性。 行政,外交,军事。 每项属性的满值都是六。 赵受益觉得,作为他的继承人,往后当一个守成之君也就足够了。 没必要太过优秀,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水准,他也满足。 他屏住呼吸,看向小皇子的三项属性。 第一项,行政,1; 第二项,外交,2; 第三项,军事,1。 121…… 这还不如赵允熙呢。 赵允熙的属性可是451,虽然军事低了点,但人家的行政和外交可是妥妥的优秀水准。 哪像他这个儿子,数值低得这么平均。 赵受益抿了抿唇,心里有些失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5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算啦,不就是继承人属性低了点嘛,没有关系,能力可以后天培养,实在不行再生一个,反正他又不像宋仁宗一样不孕不育…… 稳婆不懂为什么皇帝的面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但也明白自己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皇家的阴私事,知道的越少,活得越长。 小皇子刚刚出生就惹得官家不喜…… 她将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了。 赵受益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忽然听见刘恩叫他:“官家。” 他一抬头,看见刘恩脸上居然满是惊喜:“官家,你快看看小公主。” 赵受益探头看了看沉睡在刘恩右边臂弯里的小婴儿:“嗯,挺好,睡得挺香的。” 小脸红扑扑皱巴巴的,襁褓缓缓起伏,分外安静。 刘恩道:“官家,你仔细看看她。” 赵受益疑惑。 刘恩瞥了一眼稳婆,加重了语气:“仔细看看。” 赵受益马上了然,刘恩是要让他看看小公主的属性面板。 刘恩是他的ai助理,可以共享他的系统权限。在他沉浸在对于得到了一个121继承人的失望之中时,刘恩应该查看了公主的面板。 想到刘恩那惊喜的表情,赵受益忽然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可能—— 不会吧…… 赵受益手指抖了抖,轻轻地点开了公主的面板。 他掠过前面一大串的道德智力物力野心,直接划到了君主属性。 行政,6;外交,6;军事,6…… 赵受益抬起头来和刘恩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兴奋与不敢置信。 666神君! 三项都是最高的属性值! 全天下再没有哪个普通人比她更适合当皇帝的了! 她生来就应该成为帝王! 若不让她做皇帝,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连刘恩这个系统ai都为之兴奋不已,可想而知,这个完美属性的继承人有多么难得—— 赵受益大笑出声,从刘恩手中接过小公主,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 他无法用言语表达出自己的喜悦,抱着小公主转了一圈,一扬下巴:“皇后诞育皇嗣有功,皇后宫内一应人等,都赏六个月的俸禄!” 他低头看着仍在沉睡的小公主,心里是无尽的喜悦。 666神君欸…… 我后继有人了! 只不过,这个神君,是个女孩儿。 他伸手轻轻触碰婴儿的面颊。 女儿啊,你可真给你爹我出了个难题。 算啦,女孩就女孩吧,反正你是666,你怎么都有理。 他将公主交还给产婆,带着刘恩回了玉宸宫。 该把范仲淹叫来给女儿取个名字了。 之前不知道皇后会生男孩还是女孩,赵受益叫晏殊和范仲淹帮忙将男女的名字都想了一些出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6 不过那时候没想到会生出一个女性的666圣君,因此想的女名都有些温和,什么懿啊安啊宁啊,完全没有帝王气魄。 你看看人家武则天给自己改的名字,武曌,日月当空,多么霸气,一听就是个皇帝。 范仲淹进宫之后,却带来了一个不是很好的消息。 “昨夜汴水飞涨,冲毁河堤两处,淹死了十二个人,共毁坏房屋三十余处。” 赵受益瞬间将得到继承人的喜悦抛在了脑后。 “朕不是派了河清兵去加固堤坝,怎么还会淹死人?” 范仲淹道:“水火天灾,人力不能抗衡,此其一;其二……” 赵受益盯着他:“天灾之外,还有人祸,对不对?” 范仲淹缓缓点头。 赵受益一捶桌子:“岂有此理!” 又问:“是我们的人,还是对面的人?” 寇准走了好几个月了,范仲淹也在赵受益的支持下拉拢了一大批的寇党。 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 赵受益怕的是此次的人祸其实是保皇党内部闹出来的,所以范仲淹才这样难以启齿。 却见范仲淹摇了摇头:“不算是我们的,也不算是对面的。” 赵受益问:“那是怎么回事?” 范仲淹道:“河清兵隶属都水监,是厢军的一个分支。厢军本是要负责各色劳役的,但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厢军也渐渐懒散了起来,甚至有以钱雇人代其劳役的,这也非只一天两天。先前莱国公练新军时就曾将禁军中一些身材矮小的士兵落厢,这些士兵落厢之后又带去了些禁军中的歪风习气。昨晚臣命人到汴口河清兵驻地叫人修堤坝时,那营中竟只有一二十人,其余的人都不知去向。” 赵受益又咬了咬牙:“很好。” 范仲淹继续道:“还是蒋老板见河水涨得不寻常,领着工人们来河上找臣,臣才得已借工人之力堵住了几处较大的裂隙。但还是有一处溃了,冲毁了沿岸的房屋,淹死了百姓。” 他跪倒在地:“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赵受益将他扶起来,叹道:“这怎么能怪你。” “这应该怪朕,是朕没有预料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光是忙着叫寇准训练禁军保家卫国了,却没想到还应该提升一下厢军的素质。 现在的厢军承担的不就是后世消防员的责任嘛,要是后世哪处发生火灾,消防指挥中心却只有一二十人留守…… 赵受益捏了捏清明穴:“希文,咱们得自己训练出一支消防员来。” 范仲淹疑惑:“消防员?” 赵受益说:“还有警察,都应该安排上。算了,先不说这些。在水灾中受损失的平民安抚好了吗?” 范仲淹点头:“房屋被冲毁的那三十户人暂且交给了蒋老板,安置在他的空厂房内。去世之人的家属也给了丧葬费,钱是蒋老板拿的。” 赵受益点头:“等计相把钱批下来记得还给他,他做生意也挺不容易的。” 范仲淹领命。 “好啦,你去吧,”赵受益活动活动肩膀:“本来还想让你给皇储取个名字的,既然遇见了这样的事,就改日再说吧。” 范仲淹惊喜:“皇后已经生产了吗?” 赵受益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一儿一女,朕有储君了。” 范仲淹道:“这不仅是陛下之喜,更是社稷之喜!” 储君乃是国本,皇帝有了储君,统治也就更加稳固,这是好事。 赵受益道:“现在还不是喜的时候。” “把你的脸拉下来,明天咱们还得去找人晦气呢。” “不知道夏竦的忠良册子编没编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7 第二天的朝会,赵受益特意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出场。 他还在长个子的时候,衣服过个一两个月就得全换新的,这一身衣服是他唯一一件看着就挺旧的衣服。 果然,群臣看见他穿了这么一身出来,都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皇帝穿这么一身衣服出来干嘛? 是暗示宫里没钱了,让计相多给宫里拨点钱买衣服? 有消息灵通的,已经联想到了前夜水患淹死的那十几个人,知道皇帝大概是要带头力行简朴,以安天下之心。 却见皇帝在御座上叹了口气:“众卿,昨日中宫诞下了皇子。” 众臣都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是这件事,都有些发懵。 这你叹什么气? 无论如何,有皇子降生总是好事,于是纷纷给皇帝贺喜,庆祝大宋江山有后。 赵受益又叹息一声:“然后朕就听说,汴河冲毁堤坝,死了十二人。” 众臣心中一凛。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是皇子无道?还是朕无道?为何皇子刚刚降生,就发生了此等灾祸?” 范仲淹出列:“霖雨为灾,是臣等的过失。” 保皇党众官员跟着道:“是臣等之过,请陛下罢免臣等,以安天下。” 赵受益苦笑:“卿等戮力为国,赤胆忠心,朕岂不晓,不必自污了。朕从来就没有怪罪过卿等。” 范仲淹道:“陛下仁德圣明,上天必不致降灾祸于陛下。此次水灾,若当真是顺应天意,只能是朝中有无道之小人,玷污圣明,上天才降灾示警,请陛下清君侧。” 赵受益道:“朕的身边,都是忠孝仁义的君子,朕不知谁是无道的小人。” 他转头对夏竦道:“对不对,夏卿?” 夏竦垂头:“陛下圣明,泽被万方。” 赵受益点头:“众卿觉得,朝中有哪位官员失德,以致上天要降灾祸示警的,可以奏与朕听。” 他将目光往包拯那边扫了一眼:“御史台,平日不是最有话说吗?今天可也有事要奏?” 包拯手执笏板出列:“臣包拯,有事要奏。” 见他出列,文武百官都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这个节骨眼上,谁要被参上一本,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呢。 皇帝要找个无道小人来背黑锅,洗刷储君刚出生就遭灾的污点。这个黑锅一旦背上了,这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 赵受益点头:“包卿请讲。” 包拯道:“臣要参枢密副使夏竦,母丧不守,罔顾人伦,伤天害理,却高居宰执之位。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臣请陛下严惩此人,以安天下社稷、臣民之心。” 夏竦的冷汗瞬间打湿了脊背:“你含血喷人!” 包拯冷肃地看着他:“公道自在人心。” 赵受益满脸惊讶:“竟有此事!包卿,你可有证据?” 包拯道:“证据确凿!” 从袖中拿出一本劄子:“请陛下过目。” 赵受益从刘恩手里接过劄子,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夏卿!何至于此啊!” 闭了眼道:“朕本以为,夏卿的人品就如文章一般磊落光明,因此才将编写忠臣孝子的书册的任务交给你。没想到……唉!” 夏竦心知大势已去——他不守母丧这事其实是证据确凿的,只要有心人想查就一定能查出来。之前是寇准护着他,才没人敢提这一茬。如今寇准不在,皇帝翻出这本旧账,是铁了心要整他了。 他也不再辩解,只是长拜不起:“臣自知罪孽深重,请陛下治臣之罪,以平息天怒,误再以臣一人之过,连累无辜百姓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8 赵受益挥了挥手:“依卿所言。” 夏竦被撤去在京城的职位,贬为外州司户参军。 他这一去,枢密副使的职位又空出来了。 赵受益有时候都觉得,这个职位是不是有点邪乎,凡做上它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晏殊如是,夏竦如是…… 但这职位再邪乎也是不折不扣的高官,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的。 他拿不准要将这个职位给谁,就去询问范仲淹的意见。 范仲淹沉吟道:“臣倒是有一个人选。” 赵受益道:“说来听听。” 范仲淹道:“此人是殿中侍御史庞籍。” 赵受益愣了一下:“侍御史庞籍?” “是吉祥的吉,还是籍贯的籍?” 范仲淹道:“是籍贯的籍。” 不是庞吉,那就不是包青天里那个臭名昭着的庞太师,而是历史上的能臣庞醇之。 赵受益松了口气:“此人可用。” “但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个人了?” 范仲淹道:“一是此人一心为国,并不攀附宰相,而是天子之臣。二是……” 他觑了觑赵受益的脸色:“醇之在郡县时,曾蒙夏竦提携。” 赵受益笑了:“你是想让朕以庞籍代替夏竦,以示朕唯才是举,并不搞秋后算账那一套?” 范仲淹颔首:“臣正有此意。” “可以,就让庞籍做朕的一块千里马骨吧。” 赵受益道:“让那帮吓坏了的寇党看看,朕也并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归顺了朕,从前的事,朕既往不咎。” 寇窈娘生产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几场大雨带走了十二条生命,也带走了一位枢密副使。 雨仍是一直在下,整个六七月份,汴梁城的天空几乎没有晴过。 偶尔汴梁城不下雨,但汴水的上游地区依然在下,雨水流入汴水,时刻威胁着东京城的安全。 赵受益从留守京城的二十万禁军中抽调了一万人,编成一百队警察,交给范仲淹,让他维护东京城的治安,不可叫人趁着水患为非作歹。 其他州郡也纷纷送文书入京,汇报本地的水灾。有被冲毁农田的,有被冲毁城市房屋的。 其中黄河下游受灾尤为严重,毁坏房屋七千余处,溺死一百余人。 赵受益免除了该地今年的赋税,又叫该地开放粮仓,赈济灾民。 那地方上的长官又上书言粮仓被大水冲毁,赵受益又叫三司给他拨了一批粮食。 兜兜转转,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将要入冬了。 京城附近却出现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 天寒地冻,这些人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只得成群结队地睡在一处,靠彼此的体温和从雪地里挖出来的草根苟延残喘。 年根底下,灾民入京,这可不是件小事。 这说明某一地的灾情已经扩大到不可控制了,这些灾民才会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本能地向自己的统治者求救。 赵受益是从包拯的奏章中得知这件事的。 他回忆着从夏天以来的地方灾情,发现并没有哪个州郡上表奏称自己的灾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程度。 而京城也给各地划拨了理论上足以应对灾情的物资——将寇党划入自己麾下之后,赵受益掌控了除西北方正在与西夏交战的那路军队之外的所有权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79 他可以肯定,这些物资是确确实实运送到了受灾地区的。 至于运送到州郡之后的事情,赵受益就鞭长莫及了。 恐怕,是有官吏从中做了手脚,贪污了赈灾的款项,所以才导致了大量的灾民出逃。 他权衡了许久,把调查流民来源的任务交给了包拯。 连带着之后处理贪官污吏的事情也全权托付给了他。 一事不烦二主,包青天,该你出场了。 第52章太宗皇帝幼子,襄阳王,……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包拯却还没有入眠。 他坐在桌旁,点了一根蜡烛,就着烛火翻看今天施粥的账册。 从皇帝将处理京外流民的任务交给他起,已过去十天了。 十天里,他先是在城外设了粥棚,每天施两顿粥,又沿着城墙搭了一溜简易的房屋,用以安置无家可归的流民。 今年的雨水多,入冬以来雪下得也大,这十天里下了三场雪,积雪压塌了几处新搭的房屋,所幸并未出人命。 施粥的粮食和建屋子的钱都是户部批下的。年底了,各处都在归账,忽然来了这么大的一笔支出,账都得重新核算,谁都不能乐意。 包拯去支领钱粮的时候,挨了不少白眼。 好在皇帝已经将朝政都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户部的官员再怎么不乐意,也要给他这个皇帝面前的红人一个脸面,因此虽然挨了白眼,该拿到手的东西还是拿到手了。 有时候包拯都会觉得讽刺,赈济灾民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三司职责所在,想要拿到这笔钱粮,居然还得靠着在皇帝面前的脸面。 他叹了口气,安慰自己,皇帝圣明仁德,亲近的都是贤臣君子,还没有哪个小人能在皇帝面前得了脸面的,也不怕有人仗着皇帝的恩宠损公肥私,祸乱朝纲。 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门口咯吱一声响,展昭推开门进来了。 包拯抬头:“今天的粥都施完了?” 被大雪压塌的房屋得重新修缮,还有一些个灾民染上了风寒,需要请医问药,户部之前批的钱花完了,得再去要一些。他今天忙着和户部的人扯皮,没去粥棚视察,是展昭替他去的。 展昭点头:“都施完了。粮食还剩三顿的量,大概能支撑到后天下午。” “今日户部又批下一笔粮食,还能吃四天。” 包拯揉了揉皱紧的眉头:“没有人再闹事吧?” 昨天下午,有几户灾民为争粥碗大打出手,掀翻了一处粥棚,撒了一大锅粥。包拯命人将闹事的灾民都抓了起来,这才镇压下了其他跃跃欲试想要争斗的灾民。 展昭解下腰间的巨阙宝剑,放在桌上:“叫昨天闹事的那几个当众打了鸳鸯板子,倒是不伤筋动骨,只是忒丢人了,都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包拯的脸上这才有了个笑模样:“刘公公此法甚妙。” 打鸳鸯板子是宫里惩罚太监的方式,行刑的时候两人一组,你先打我,我再打你。有了这个缘故,各自下手都会留一线,如鸳鸯互戏一般,因此称作鸳鸯板子。 用此法惩戒人,是不会真的伤人的,顶多是伤口肿个两三天,连行动都不怎么耽误。 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了裤子、互相打板子的过程太过羞耻,因此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展昭也笑了笑:“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敢闹事的了。” 包拯收敛了笑意:“既然都有敢闹事的了,说明最近吃得太饱,连精气神都已经恢复了。如此,咱们正好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展昭坐在他对面,把巨阙从剑鞘里抽出来,展开一张帕子,细细擦拭:“下一步干什么?把那些灾民都送到厢军去?” 往年有这种流离失所的灾民,官府怕他们聚众闹事,一般都是往军队里招的。 如今听说禁军筛选得颇严格,一年一招新,不再接纳这种灾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厢军能是他们的归宿了。 包拯摇头:“官家似乎有裁撤厢军之意,往后的灾民应该都不会往厢军送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0 展昭挑眉:“连厢军也要裁撤?那以后谁来干活?不说以后,咱们眼下这数万灾民怎么办?” 包拯道:“厢军究竟裁不裁撤还是要看庙议如何,但灾民不再入军籍是定论,陛下的意思是,户部只给出前半个月的粮食,这些灾民今年冬天要自食其力,至于开春以后究竟是回原籍还是继续留在京城,看他们自己。” 展昭道:“自食其力?半个月之后朝廷就不赈灾了?人生地不熟的叫他们怎么自食其力?” 包拯道:“并非不赈灾,而是要以工代赈。陛下决定要趁着冬天将汴河沿岸的堤坝都修一修,由户部出资,包食宿,还发工钱。这数万灾民一冬都有活计干了。” 展昭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又笑道:“不过这回官家可是要破财了。” 包拯道:“横竖河堤必定是要修的,今冬的雪太多了,明年开春积雪融化流入河中必有雪汛。河堤不修,根本没办法防御。也不算破财。” “不过……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展昭擦完了剑,收剑入鞘:“你是说应天府的事情?那知府不是已经招了吗?” 前几日,他们询问了京郊的灾民,发现他们都是从应天府逃难而来的。 朝廷当即给应天府发了公文问责,应天知府裴元亦承认自己赈灾不力,这才导致大量灾民流离失所。 包拯道:“应天府在汴河下游,上游的汴梁都险些遭难,下游的应天情况只会更糟。因此当初裴知府向朝廷请求赈灾钱粮时,朝廷是如数拨发的。后来又考虑到应天乃国朝兴发之地,有宫室祖庙存焉,还特意又给运送了不少的财物。” 应天府即古之商丘,今世称为宋州,乃宋太.祖赵匡胤龙兴之地。宋朝开国以来,改宋州为应天府,还在应天府兴建了皇城宫室,定为南京。 “拨了那么多的钱粮去,怎么还是赈不了灾?黄河下游亦有不少州郡遭灾严重,还没拿到这么多的钱粮,怎么都没有像应天府一样出这么大的乱子?” 展昭皱眉:“难道应天府有贪官污吏,克扣了赈灾的钱粮不成?” 他按住巨阙宝剑,目光坚定地盯着包拯:“大人,官家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你。若有江湖人能效力的地方,展昭在所不辞!” 包拯轻叹一口气:“展义士侠肝义胆,在下如何不知。只是此事……” 他皱紧了眉头:“应天府……此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展昭问:“大人有何顾虑,不如与我说说?” 包拯苦笑:“我并非是有什么顾虑,只是觉得兹事体大,实在棘手。” 展昭道:“有何棘手的?” 包拯道:“应天府,与寻常州郡不同。既是国朝的南京,有皇宫有祖庙,就须得有宗室镇守。” “你也知道,本朝的宗室王爷们是不就藩的,多是在汴梁城里有一处王府,朝廷每年给钱给物,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但是……”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天长日久,汴梁城里也容不下这么多的王爷了——□□有一支,太宗有一支,先帝的兄弟堂兄弟多得数不胜数。正好南京那边也有祖庙,就迁了一批王爷去南京,一批王爷去洛阳。我现在只怕应天府的事情牵涉到皇室宗亲,就难办了。” 他再得皇帝的宠信,也只是个御史。那些王爷可是皇帝的叔伯长辈,如果此事真与他们有关…… 包拯叹了口气:“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过几天以工代赈走上正轨,我得亲自去应天府看看,裴知府究竟是怎么赈的灾。” 赵受益拢着大毛斗篷,站在热火朝天的工地前:“蒋老板,生意兴隆啊?” 蒋平穿着一件短打衣服,手上脸上都沾满泥灰:“全托赵老板的福,这几天没白干。” 赵受益道:“走吧,领我进去看看。” 蒋平递给他一条布巾:“里面灰大,拿这个捂着脸能好一些。” 刘恩接过布巾,替赵受益围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 赵受益调整了一下布巾的位置,迈步跟随蒋平进了水泥厂。 如今几万名灾民聚集在东京城下,每天等着朝廷管饭。赵受益一合计,不如直接以工代赈,将这几万个劳动力利用起来。 现在最需要劳动力的地方,就是汴河上数处堤坝的修缮。 反正也是要修堤坝,赵受益直接给蒋平抄了一份土法水泥的配方,叫他在汴梁城外起了一处水泥窑,专门烧水泥供应给朝廷。 水泥这种东西成本低,制作简单,石灰石配着粘土烧一烧就是了。 进了工地,扑面而来的是水泥窑带来的热浪。 赵受益松开抓着斗篷的手,笑道:“怪不得蒋老板都穿着短衣,原来里面这么暖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1 将脱下来的斗篷递给刘恩,赵受益在工地里四处逛了逛,看见有几个人拉着一块小山高的巨石轰隆隆地走了过去,将巨石推到一处高台前,台上的壮硕工人抡起大锤将巨石砸碎,又有一队工人用小推车将碎石运走,又推了另一块巨石来。 石头破碎激起一片灰白的沙尘,赵受益眯起眼睛:“这灰也忒大了。” 蒋平道:“快往这边来些。” 赵受益笑了:“你大张旗鼓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吃这一嘴灰?” 两天前,蒋平托范仲淹给他捎了个口信,说水泥厂建好了,已经开工,请他亲自上门看一眼。 赵受益虽然挺关心水泥厂的进展的,毕竟这关系着以工代赈修河堤的事情。但他最近忙着养小孩,抽不开身出宫,就让刘恩代他去看了一眼。 赵受益最终还是没让范仲淹给小公主取名,而是自己给她选了一个名字。 他给小公主取名赵旭。 旭者,日旦出貌。旭日方升,紫气东来。 赵受益觉得,这个字应该配得上他这个666的女儿。 他把赵旭接到了自己身边抚养。 这可是他的继承人,万一被寇窈娘带着学了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将来一心修仙不想当皇帝了可怎么办。 还是自己养着放心。 玉宸宫房屋本就不大,现在还生活着一个半岁多的小婴儿,赵受益每天伴随着婴儿的哭闹声批阅奏章,觉得生活十分充实。 赵旭粘他,看不见他就爱哭。他又不敢把赵旭完全交给宫人照顾,怕她以后跟宫人太亲酿出祸事,只得亲力亲为,每天抽出大把时间陪着她。 反正他这个皇帝日常工作并不出宫门,他在一边看劄子赵旭在一边自娱自乐,也算是和乐融融的亲子时光了。 至于他121的长子…… 赵受益把儿子留给了寇窈娘,随她怎么养,愿意教修仙就教修仙,反正他是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一个政治白痴的。 反正带孩子本就不是他这个皇帝该做的事情,扔给皇后和宫人才是常例。 皇子的名字,他用了晏殊拟的一个字。 旦,赵旦。希望此子以后可以像周公旦一样做一个忠心耿耿的贤臣,不要和他妹妹抢皇位。 不过至少目前他还不敢把以赵旭为嗣的想法公之于众,毕竟以女子为储之事太过荒唐,目前的社会舆论绝对不能接受。 明面上,现在的皇储仍是赵旦。 但赵受益知道,能继承他的皇位、他的事业的人,只有赵旭。 因此在视察水泥厂和陪伴赵旭之间,他犹豫了一下,选择留在宫里。 赵旭才半岁,需要亲人陪伴。 但蒋平却一再坚持要让赵受益亲自到场,赵受益有些疑惑,但还是带着刘恩出了宫。 蒋平毕竟是保皇党的元老人物,掌握着他的整个钱袋子,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并非如此,”蒋平笑道:“今日请赵老板来,是想让赵老板见一个人。” 赵受益笑叹一声:“什么人,不能大大方方地见,非得让我到这个地方。” 蒋平低声道:“是为了包御史那件事。” 赵受益收起了笑容:“是应天府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吗?” 京城最近的流民乃是从应天府来的,应天府是个多敏.感的地方赵受益比包拯更清楚,宋真宗的兄弟堂兄弟除了一直特别安分守己的八贤王外都被赶到了应天府居住,就是为了防止这些亲王拉拢朝臣觊觎皇位。 现在应天府出事了…… 赵受益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 蒋平摇头:“不是。是臣在民间发现的一位良才,能助包大人一臂之力。但兹事体大,臣不敢擅自做主,请陛下过目之后,再让他去找包大人不迟。” 他虽与公孙策一见如故,钦佩对方的人品才华,但应天府一事恐会牵扯到皇家隐秘,他想举荐公孙策,必须先过了皇帝这一关。 赵受益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蒋老板要为朕举荐人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2 他还以为哪位王爷想不开要造反了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叫蒋老板这般看重。朕一定要好好见见。” 公孙策坐在水泥厂后的一间小屋里,静静地等待着。 那天蒋平说,包御史现在陷入了一个大.麻烦中,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公孙策当然听说过包御史的大名。 他刚出仕就参倒了一位宰相,解了扬州茶难之困,出任侍御史知杂事后,又慷慨直言,请太后还政。前些日子枢密副使夏竦以母丧不守去职,也是包拯在朝堂上进谏,才叫此人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的。 公孙策十分钦佩包拯。 若不是他没有功名在身,不得结交官员,一定会主动与包拯结识,做一对知己良朋的。 因此,蒋平说包拯需要他,他就随着蒋平到了这里。 蒋平说,在把他引荐给包拯之前,需要让他见一个人。因为包拯现在做的事情乃是绝密,只有这个人同意了,他才可以去帮助包拯。 如果这个人不同意,就要把这几天的所有事情都忘掉。 公孙策耐心地等待着。 他不想忘掉自己曾有机会与包拯共事。 他有一种预感,蒋平说的那个人,一定会同意的。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公孙策坐在椅子上,推测着脚步声的远近。 一步,两步,三步,上了台阶,门被推开了。 他站起身,向着门打开的方向迎了过去。 “在下公孙策,见过诸位。” 赵受益打量了一下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书生。 穿一身粗布长衫,衣裳洗得发白,肘后有两个补丁。 个头比刘恩还要高一些,即使俯身施礼,也不卑不亢,通身的书卷气。 竹未出土先有节,纵凌云去也无心。 赵受益笑道:“请起。” 公孙策。 展昭已经跟在包拯身边了,公孙策也来了,铁三角终于齐聚开封府。 赵受益回头看蒋平:“这就是你要给朕举荐的贤才?” 听他自称为朕,公孙策呼吸一滞,赵受益赶在他行礼之前伸出手:“不必跪。” 公孙策深深一揖:“学生见过官家。” 赵受益笑道:“原来你有功名在身?” 蒋平道:“他不止有功名在身,他还是晏校长的高徒。” 赵受益惊讶:“你是晏殊的徒弟?” 公孙策是晏殊的徒弟,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公孙策道:“承蒙老师厚爱,收了学生在座下。” 蒋平道:“晏校长新出的象数篇就是公孙兄推演出的。” 象数? 赵受益心里一动。 象数篇的内容主要是历法星象,这两者涉及天文学,都是需要大量演算的。 如今应天府赈灾不利,包拯要去彻查此事底细,主要是查朝廷拨去的钱粮究竟用到哪里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3 包拯到了应天府,就是客场作战,对方肯定准备好了一整套的假账等他查看。想要从这浩如烟海的账目中查清赈灾银的去向,那么,一定需要一个好会计。 赵受益看了一眼公孙策的打扮。 好吧,好账房。 他笑了笑,对蒋平说:“我就算不信你,也该信晏殊。他收做弟子的人,不会是作奸犯科之徒。” “大冷天的,好歹给人家换身衣服。” 这是已经同意公孙策参与彻查应天府赈灾一案了。 蒋平与公孙策喜道:“谢官家。” 赵受益道:“天色不早了,朕该回宫了。” 看着公孙策:“不过你们手脚要快。” 公孙策道:“学生自当竭尽所能。” 赵受益转头对蒋平道:“西边战事快要平定了,这一摊子事必须在那位回来之前了结,不可给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那位,就是寇准。 面对寇准的时候,赵受益必须全力以赴,不能被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拖住了手脚。 寇准就算已经烧成了一堆死灰,赵受益也得往上浇一缸冷水,防止他死灰复燃。 蒋平垂头:“臣明白。” 送走了皇帝,蒋平送了口气,对公孙策笑了笑:“走,咱们找包大人去!” 包拯正在家中核对最近以工代赈的款项,一长串的数字晃得他眼花缭乱,但还是得硬着头皮算下去。 只要此处走上了正轨,他就可以抽身去应天府了。 昨日支出,米共一百八十石六斗二升四合,银共一千七百八十一两七分四厘…… 这时,展昭从房檐上跳了下来:“蒋平来了!还带了一个书生!” 包拯疑惑:“蒋义士来找我做什么?” 展昭耸肩:“不知道,横竖总不会来找你借钱。” 包拯失笑,站在门前等待蒋平。不多时,蒋平果然带着一个布衣书生登门求见。 包拯见那书生清朗肃举,心中已先高看一眼。待蒋平介绍说这位是晏校长的高徒,皇帝特派来协助调查应天府赈灾一案的时候,包拯忙道:“失礼了,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公孙策深施一礼:“学生公孙策,见过大人。” 包拯将他扶起来,蒋平笑道:“官家要咱们手脚快些,可不敢再客套来客套去了。包大人,你就快将此案的底细透给公孙兄吧。” 包拯于是将应天府赈灾不利,赈灾款项不知去向,且可能牵涉皇亲的细节都说与了公孙策。 听完了这一番解说,公孙策笑了:“我道是何事,原来是叫我去查他们侵吞银两的罪证。这却不难,只要他们拿得出账本,我就能查出漏洞来。” 包拯笑了:“我平生最怕算账。有了先生在身侧,包某可高枕无忧矣。” 公孙策道:“学生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那应天府中满是皇亲,若是仗势压人,连账都不让我们查,那该如何是好呢?” 包拯道:“此事我也曾考虑过。那应天府的皇亲里面,唯有一人与官家亲缘最近,地位最尊崇。我们只需请陛下出一道旨意,叫此人协助我们调查账册,其余以他为首的皇亲,必定不敢再造次。即使不幸此案与他有关,碍于圣旨,他也不得不配合。” 公孙策道:“此人是谁?” 包拯道:“此人就是太宗皇帝幼子,今上的亲叔叔,襄阳王,赵爵。” 第53章那咱们就一年一年的算…… “襄阳王赵爵?”公孙策讶然:“原来是他!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个大.麻烦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4 襄阳王赵爵,乃太宗皇帝幼子,先帝的幼弟。 先帝子嗣艰难,继位多年未有太子,当时襄阳王尚在京城,聪敏自持,笃爱书礼。于是就有一种议论,说不如效太.祖太宗兄终弟及故事,以襄阳王为储君,继承大统。 先帝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以宋州乃龙兴之地为由,改为应天府,又在应天府兴建了祖庙宫殿。 宫殿建成之后,马上迁了一大批的宗室子弟去应天府居住。 美其名曰,宗室生齿日繁,汴梁城宫殿不堪居住,不如迁去应天府,房子大,住得更舒坦。 迁往应天府的宗室子弟们,大多是太.祖皇帝与魏王延美之后,和先帝之间隔了一层,不是亲兄弟,关系生疏。 唯一一个太宗一系的宗室,就是襄阳王赵爵。 先帝把自己的亲弟弟远远打发到了应天府,这么些年从不许他回京,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什么兄终弟及,朕就要父死子继。尔等一世为臣,休想打朕皇位的主意。 把襄阳王打发到应天之后,刘娥与李妃先后有孕,真宗皇帝终于有后,喜得大赦天下。襄阳王想要回京庆贺,被宋真宗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皇弟啊,好好在应天呆着吧,别总想着回朝结交大臣沽名钓誉了。 结果没过几年,太子薨了。真宗大病一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朝中又有大臣进言,不如将襄阳王召回京城,以备后事。 宋真宗是万万没有想到,都搬到应天府了,他皇弟在朝廷上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啥事都有人惦记着他。于是连病都顾不得病了,立刻挣扎起来收养八贤王之子入宫,就是当今皇帝。 比起襄阳王,宋真宗对八贤王的好感度可就高得多了。 至少这个弟弟没成天惦记着要自己当皇帝。 八贤王之子入宫以后,皇后刘娥又以铁血手段将朝野上下的襄阳王党羽清洗了一遍。襄阳王从此沉寂了下去,在应天府安分守己地当自己的闲王,直到如今。 公孙策咋舌:“襄阳王身份尊崇,若此事当真与他有关,则分外难办。” 他与包拯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言而未尽的深意。 襄阳王觊觎皇位久矣,若此次赈灾款项真的是被他侵吞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真宗时的襄阳王,还是很爱惜羽毛的。毕竟本朝有过兄终弟及的先例,真宗又无子,皇位还是有可能落在他的头上的。 即使是这虚无缥缈的一点可能,也值得赵爵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君子模样。 想当皇储,思想品德不过关可不行。 到了本朝,情况则大不相同了。 只听说过弟弟继承兄长皇位的,没听说过叔叔继承侄子皇位的。 就算当今皇帝忽然崩了,没留下后代,人家也自有八贤王一家子血亲为嗣,不说别的,皇帝可还是有个双生哥哥在的。 何况就在今年夏天,中宫已有皇子降生,襄阳王合法继位的美梦彻底破碎了。 人急上房,狗急跳墙,要是真把襄阳王逼急了…… 不能合法继位,恐怕就要起兵造反了吧。 这时候,如果叫他得到了一大笔的钱粮…… 公孙策道:“无论如何,学生自当竭尽所能,助包大人查清应天赈灾一案。” 包拯道:“有劳公孙先生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第二天,包拯便带着展昭公孙策等人前往应天府。 临行之前,皇帝给他们发了一张圣旨,敦促襄阳王配合他们检查账目。 包拯将圣旨收在公文袋中,命展昭贴身保管。 他们这一行人只有展昭武功最高,由他保管圣旨最为妥当。 若没有这张圣旨,他们就无法对抗襄阳王,也就无法查清应天府一案的真相。 应天府与东京汴梁相距不远,不多时日,包拯已到了应天府城下。 举目四望,果然是一派民生凋敝之象。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5 水灾冲毁了城外大部分的农田,庄稼秧苗都被冲走,农田的边界标识也没了,如今只剩一望无际的空旷田野。 公孙策不会骑马,因此与包拯同坐一车,展昭等人在车旁骑马护卫。 包拯掀开车帘,叹息道:“看看这些农田,农人一年的辛苦全被大水冲走了。” 公孙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冷笑:“大水冲走的可不只是一年的辛苦。” 包拯疑惑:“此话怎讲?” 公孙策伸出手指着那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土地是有主的,你家的地和我家的地如果挨在了一起,就势必要有一个界标来互相区别。界标以东是你的,以西是我的,再以田契证明。如今大水一来,界标统统冲毁,还要怎么区别你我呢?” 包拯道:“农田买卖,都要在官府存档。叫官府取出档册,一查便知。” 公孙策笑道:“大人的家中,不是普通农户吧?” 包拯道:“家父有几分薄田……” 公孙策道:“人家都称他包员外?” 包拯笑笑。 公孙策道:“料想大人也不识稼穑。农人贫苦,一旦有个婚丧嫁娶,花光了家底,以致要卖田维持生计的数不胜数。今日我卖你两亩地,明日我买他三分田,这种多如牛毛的细账,难道指望官府给你一一存档吗?官府所谓的存档,都只存大额的买卖或赏赐记录,譬如张员外买李员外家水田一百顷,官家赏赐王相公良田五十顷——这种账,官府是一定会记的。但是——” 他将车帘放下:“买卖得起这等大额田地的人家,都是本地的豪门望族,或者直接就是官府中人。他们哪里需要界标来标明产业呢?人家都知道这一片地是他的。真正需要官府为之标记产业的,正是那只有一两亩田地,一家五口的衣食住行都仰赖于此的小农之家。如今界标被冲毁,一大片土地重归无主之态,有力争夺之人自然能多挣到良田,而那些宗族式微,无力抗争的人,他的产业又该谁来保护呢?” 包拯脸色愣愣地:“这……” 公孙策又道:“不仅是这一年的辛苦白费了,几世几代的积蓄都要白费了。” 他打量着包拯的脸色,叹了口气:“大人,进城吧。” 包拯默默无语,马车驶向了应天府的城门。 城门外,知府裴元领着一干州郡官员站在一名紫衣男子身后。 那男子三十开外年纪,身穿绛紫色蟒袍,头戴玉冠,身姿挺拔,眉宇之间蕴含着一股贵气,正是襄阳王赵爵。 他微微侧头,问身后的裴元:“那是包拯的车驾吗?” 裴元看着从远处驶来的马车,道:“那包拯素来简朴,想来就是他了。” 赵爵笑了一声:“孤久不在汴梁,难道如今东京城里风行这种小家子气了?” 裴元道:“皇帝是太后养大的,如太后一般,喜爱简朴。” “果然,”赵爵眯了眯眼睛:“那个破.鞋养出来的狗崽子,就是喜欢这种抠抠搜搜的贫气。” 裴元将头深深地低下,装作没听见襄阳王辱骂太后的言语。 当今太后在入先帝王府之前确实曾经嫁过一任丈夫,但普天之下,除了这位千岁王爷,恐怕再没第二个人敢骂太后为破.鞋。 除了这位爷,恐怕也再没哪个男子对太后有如此切齿的痛恨了。 毕竟这位爷两次差点继位,两次都被太后给搅黄了。 第一次是刘娥生了个儿子出来,叫赵爵兄终弟及的幻想破灭。 赵爵在应天府盼了七年,终于把刘娥生的太子盼死了,结果刘娥又收养了八贤王的儿子,还封为太子,赵爵这下彻底没戏唱了。 包拯的马车行驶到城门前停下。赶车的包兴冲着车里喊:“大人,外面好多穿官服的人!” 包拯忙道:“是州郡的官员吧。” 他是奉旨查案的钦差,州郡官员在城门口迎接他也在情理之中。 展昭策马靠近了车厢:“前边还有一个穿蟒袍的。” 蟒袍? 包拯道:“莫非是哪位王爷也来迎我了?” 公孙策笑道:“襄阳王打算先发制人。” 此时,一声尖利的高喊传来:“襄阳王爷请钦差包拯下车一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6 展昭捂了捂耳朵:“这声响好生刺耳!” 公孙策笑道:“太监的声音自然刺耳些。” 展昭道:“官家跟前的刘公公就不这样。” 包拯道:“好了。既然王爷请我一见,我也不好不尊王命。” 包兴打开车门,扶包拯和公孙策下车。展昭亦下马,跟在包拯身后。 包拯步行上前,还没走到襄阳王面前,就被一队王府侍卫拦住去路:“王爷面前,不许带兵刃!” 那侍卫直指展昭手里的巨阙:“先将甲兵除去,才可面见王爷!” 展昭狠狠咬了咬牙,想着他们总不敢光天化日在城门口刺杀包大人,于是将巨阙递到那侍卫眼前,轻轻巧巧地掂量了一下:“爷这柄宝剑可沉着呢,小心你们拿不动!” 那侍卫见他掂得轻巧,料想剑也不重,于是单手去接。 巨阙乃是欧冶子所造宝剑之中排名第二的神兵,剑刃甚宽,亦甚沉重。展昭武功高强,拿着丝毫不费力,那侍卫却是个粗通拳脚的凡夫,险些被巨阙的重量坠一个跟头。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展昭,却见展昭早已跟着包拯走了。 好小子,叫你狂! 那侍卫与旁边一名面容平凡的大汉对视一眼,大汉微微点头。 成了。 赵爵以余光觑着小步趋来的包拯,心里甚不屑。 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穷酸,仗着运气好做成了几件事情,就这么被人捧上天去了。他那侄儿也无知人之明,居然就派了这么一个人来应天府。 还查案,孤看你能查出什么花来! 他等着包拯拜了下去,才慢慢地道:“包卿,快免礼平身。” 包拯直起了身子,道:“承蒙王爷厚爱,在此等候包某,包某不胜感激。” 赵爵笑了:“这有什么可感激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包卿,且随本王进城,让本王尽一尽地主之谊。” 包拯道:“恭敬不如从命。” 襄阳王看着包拯的马车,笑道:“我那侄儿也忒小气,包卿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居然只叫你坐这样的马车。这种马车如何坐得?” 他拍了拍手,王府随从官赶了一辆二马并驾的马车来:“本王的这辆车,与包卿同坐。” 那车壁以香木制成,上缀着珠玉流苏,车顶覆盖绸缎,用金银点缀,两匹马也长颈尖耳,浑身雪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赵爵笑道:“包卿可不要推脱,这是本王的一片心意。” 包拯目光平静:“臣,并不欲推脱王爷的好意。” 赵爵扬眉:“那就上来吧。” 包拯冷声道:“臣是不齿与王爷为伍!” 赵爵的面色也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包拯道:“应天府今年遭了水灾,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哀鸿遍野,人不忍见。天子远在汴梁,仍减常膳,出宫人五百以节省财用,赈济灾民。王爷就在应天府中,难道看不见灾民的惨状?听不见灾民的哀嚎?王爷身为宗室,不事生产,所仰食者,民脂民膏也。现在民生已困苦,王爷出入仍着华服,香车宝马,甚于天子。僭越天子,是为不忠,不问民生,是为不仁。包某不愿于此不忠不仁之徒为伍,难道还用得着推脱吗!王爷欲陷包某于此等不忠不仁之境,难道还能算是好意吗!” 赵爵看着包拯,忽然笑了:“你是御史出身吧?” 包拯道:“我乃侍御史知杂事。” 赵爵道:“你们御史,就是有这个毛病。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好的让你们说成坏的,忠的让你们说成奸的。一旦参倒了一个高官显爵之人,便弹冠相庆,以为荣耀,天下知之。犯上遭贬,辄言,我以忠直获罪。国之蠹也,御史为甚。” 他转身上车:“本来是可怜你那马车坐得局促,好心好意带你一程。你不领情,那就算了。本王累了,先回王府了。” 车夫扬鞭,两匹白马迈开四蹄,向城内奔去。 展昭喊道:“喂,把我的剑还我!” 那王府侍卫两手拖着剑,咬牙递给展昭。展昭单手将剑拿过来,抚摸着剑身道:“委屈你了,在此小人手中受气。” 侍卫又瞪了他一眼,转身跟在马车后。展昭哼笑一声,走向包拯:“大人,你太厉害了!那老匹夫被你说的哑口无言!”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7 公孙策抱臂笑道:“你家大人亦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包拯无奈地看向他:“先生莫再嘲笑本官了。” 公孙策又笑:“还没进城,就把地头蛇给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包拯道:“我有圣旨在手,难道怕了他吗?” 公孙策四下扫视一圈:“行了,别在这儿站着了。先进了城,找一处落脚地吧。” 钦差入城,理应住在驿站。 看着驿站的匾额,展昭笑道:“如今一见驿站,我就觉得不妥。” 公孙策问:“这又是什么典故呢?” 包拯于是将他与展昭在扬州驿站险些被火焚的事情告知了公孙策。 公孙策笑道:“放心,这座驿站且烧不了。” 展昭问:“这是为何呢?” 公孙策道:“扬州虽繁华,但也只是个普通城市,应天却是南京,有宫殿在此。扬州驿站被烧,重新建一座就是了。南京的驿站若被烧了,一定会上达天听。” 展昭点头:“先生所言在理。” 众人于驿站安顿下来,人困马乏,天色将晚,就打算各自回房歇息一宿。 将要回房时,公孙策对展昭道:“展义士,圣旨至关重要,即使是洗漱更衣之时,也不可离身。” 展昭道:“放心吧,圣旨就在我……” 他伸手探向怀中,忽然间脸色惨白。 公孙策见他面色不对,霍然站起:“怎么了?” 展昭抬头,嘴唇轻颤:“圣旨不见了。” “什么?”包拯惊道:“圣旨不见了?” 公孙策道:“先不要忙。” 转向展昭:“展义士,你且先回忆一下。你最后一次看见圣旨,是什么时候?” 展昭道:“今早出发的时候,我特意确定了一下,圣旨就在怀中。” 公孙策道:“然后呢?” 展昭说:“然后我一路骑马。” 公孙策道:“你骑术精湛,中间未有颠簸之时。但你下过一次马。” 展昭猛点头:“对,我记得。再上马的时候,我又取出圣旨看了看,确认了一下,那时候圣旨还在。” 公孙策摇头:“你那时候,不该将圣旨拿出来。” 展昭道:“为何?” 公孙策叹道:“展义士,在下就直说了罢。圣旨,恐怕已经在襄阳王的手里了。” 展昭惊道:“怎会如此?” 公孙策缓缓道:“我在家乡做账房时,也曾听人说起过一些江湖传闻。展南侠武功高强,天下绝伦。能从南侠身上偷东西的人,应该屈指可数吧?” 展昭点头:“我确实不常丢东西。” 公孙策道:“有一人名唤神手大圣邓车,南侠可曾听说过他?” “先生以为,是他偷了我们的圣旨?” 公孙策点头:“若我是襄阳王,就应该会想到,包大人不过是一介臣子,怎么可能与王爷抗衡。且应天府是襄阳王的地盘,包大人所能仪仗的,只有皇帝的旨意。皇帝的旨意一定有一个凭证,或是圣旨,或是尚方宝剑,或是别的什么御赐之物。只要将这个凭证偷去了,包大人就再也无力与王爷对抗。” 他看向展昭:“之前让展义士保管圣旨,就是因为展义士武功高强,且并非官身,普通人一时半会想不到大人会把这么重要的圣旨交给一名游侠。若真有贼人盯上了我们,也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展义士身上。” 展昭咬牙:“可我一时大意,竟给那贼人指了路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8 他羞愧地对包拯和公孙策一抱拳:“大人,公孙先生,此事是展昭之过,请让我……” 公孙策冷声道:“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把话给我吞回去。” 展昭愣道:“这……” 包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叹气:“公孙先生说得对。事已至此,无论你做什么,都于事无补,还有可能伤到自己。公孙先生是担心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 展昭面目涨得通红:“我……我去襄阳王府把圣旨抢回来!” 公孙策笑道:“圣旨只是一张纸,现在恐怕早就被烧成一把灰了。怎么可能抢的回来呢?” “事已至此,若想补救,只有派人回京城再请一道圣旨回来。” 展昭道:“我去!” 公孙策又一叹:“你去了,包大人的安危可怎么办?不如让包兴……” “不,还是让展护卫回京请旨吧。” 包拯起身道:“若派旁人出城,恐怕刚出城门就要遭襄阳王的毒手。只有叫展义士去,才能平平安安地将圣旨带回来。” “可大人你的安危……” 包拯一笑:“谅那襄阳王也不敢在应天府对我动手。钦差死在应天府,他还能有甚好下场?” 他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展义士,务必速去速回。” 展昭点头,辞别包拯与公孙策,骑一匹快马趁着城门未关出城。 包拯与公孙策各自回房歇息,养精蓄锐,以待明日。 到了第二天早上,包拯穿了官服,公孙策换了身师爷的打扮,到应天府衙查账。 虽然暂时没有圣旨,但账可以先查着。 应天府知府裴元是个温温和和的中年人,见他们来查账,立刻就调了应天府十年以来的收支账册并今年水灾损失财物、朝廷拨发的赈灾钱粮如何支取的细账来,如小山一般堆在屋中。 公孙策随意拿起一本,翻看了两页,只见账做的极细,米精确到了百分之一合,银子精确到了千分之一厘。 他指着这处账笑道:“裴大人,这账做的可真细致。” 裴元捻着胡须道:“唯细致,才可不出差错。” 公孙策道:“在下倒想请出应天府的秤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秤,能够称出千分之一厘来。” 裴元摇头道:“唔,细致些总是不错的。” 公孙策将账册放下:“这账查起来累人,我不查了。” 包拯大惊:“如何不查了?” 公孙策道:“账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咱们还是得看实在的东西。裴大人,”他问裴元:“如今应天府官仓里还剩多少钱粮了?” 裴元道:“不多矣。” 公孙策道:“一两也是不多,一百两也是不多。到底是个什么数目,还请裴大人告知。或者裴大人可以带我们去官仓里看一看,究竟还剩下多少,一目了然。” 裴元道:“账册都已经拿来了,你们想知道的都在里面。要想知道官仓里的钱粮,就请自己去算。” 包拯皱眉:“裴大人,我等是奉旨办事,难道你要抗旨?” 裴元瞪大了眼睛:“你们要查账册,我已经把账册给你们拿来了。你可知我只是个知府,想开官仓,你们得去找掌管钱粮的转运使。” 包拯道:“那我们就去找转运使!” 裴元冷笑:“不巧得很,转运使正在襄阳王府宴饮,一时半会儿,恐怕没空见你们。” 包拯勃然大怒:“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宴饮?” 裴元道:“王爷是君,我等是臣。王爷要宴饮,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从命。” 对公孙策道:“这位先生,账你是看还是不看?若不看,我就收回去了。” 公孙策拎起一本账册的边角,对着裴元一抖,抖下了一捧飞灰,裴元咳了两声躲了开去:“大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89 公孙策笑道:“裴大人,你以为给我拿了十年的流水账,再将数目做得极繁琐,我就算不出来了?” 裴元道:“你乐意算,你就算。” 公孙策道:“好。” “那咱们就一天一天的算,一年一年的算。裴大人的秤不是称得出千分之一厘吗,那咱们就算算,应天府的账究竟差了几个千分之一厘。” 第54章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正月二十一,汴梁城里又下了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际飘落,赵受益寅时三刻被透过窗棂的亮光晃醒,一瞬间还以为已经是正午时分。 刘恩为他披上厚衣:“又下了一场雪。” 赵受益点头:“下雪好,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会好起来了。” 只不过雪太多了,开春融化的时候会引起桃花汛。各地的河堤被去年的水灾弄得不堪重负,恐怕到时候防不住洪水。 “蒋平的水泥厂每天能出多少的货了?” 刘恩道:“咱们城里城外的堤坝修得差不多了,少了这一块需要,蒋老板几个厂子连轴转,每天能出一百万斤是水泥。” 赵受益叹道:“辛苦他了,然而还不够多。叫他或是再建一处窑,或是多招些工人,一定要多烧些水泥出来,分派到各地,叫他们学着京城的样子以工代赈,趁着冬天枯水赶紧把活儿干了。全国不止汴梁一处需要加固河堤,去年遭灾的州郡,春天都有风险。务必要在雪化之前将这些地方的河堤都补过一回。否则明年再来一次汛情,各处的赋税收不上来,你我都得喝西北风去。” 刘恩道:“是,这就叫人给他传话。” 赵受益拦着他:“不忙,这才几时。他管着好几处厂子,平日也够忙了,现在恐怕才刚睡下,等下午再叫人去找他不迟。” 刘恩道:“是。” 赵受益叫他开了窗户,远远地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笑道:“憋了一晚上,趁着现在空气好,多开会儿窗户通通风。” 玉宸宫宫室狭小,小屋子就得常通风,方不憋闷。 刘恩道:“窗户开久了,容易冷。” 赵受益的眼睛被雪光晃得有点疼,收回了视线,笑道:“谁说我要在这屋子里呆着了?” “醒也醒了,横竖再也睡不着,不如找人聊聊天去。” 刘恩问:“找谁去聊?” 赵受益抱起扒在窗边向外探头的雪球:“走,咱们去看看太后的病养的怎么样了。” 刘娥自从病了之后,一直在凤宸宫静养,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间过。病人自然要早睡晚起,赵受益洗漱完毕、用完早膳,坐着步辇到了凤宸宫时,刘娥才刚刚醒来,还未更衣。 凤宸宫主管陈琳恭恭敬敬地对赵受益说:“娘娘尚在更衣,请陛下稍待。” 赵受益笑道:“朕来与母后叙叙母子天伦,倒不忙。” 于是抱着雪球,在正殿里等待。 雪球鲜少被他抱着出门,忽然来到了一个新环境,显得有些不安,扒着赵受益的衣领,喵喵地叫了起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 赵受益抚着雪球炸起毛来的脊背,问陈琳:“它这样叫,太后能听到吗?” 陈琳道:“官家仁孝,太后在寝殿,听不见此处的声响。” 可惜了。 赵受益不无遗憾地想,轻轻挠着雪球的下巴:“别怕,以后常带你出来玩,多出来几趟就不怕了。说了多少遍不许咬我,给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雪球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时刘娥的贴身宫女前来通报:“官家,娘娘请您到偏殿相见。” 赵受益抱着雪球起身:“走吧。” 那宫女看着雪球,欲言又止,默默在前方带路。 娘娘最怕猫儿,官家身为人子,不应当不知道,却还抱着一只白猫来见娘娘……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0 唉,算了,皇家无母子,只有君臣,她一个宫女,哪有资格去想这些…… 偏殿很快到了,赵受益迈步进门,看见了倚在榻上的刘娥。 自从那天以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刘娥。 她似乎是真的病了,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发髻间夹杂着几缕银丝。 与从前艳光夺人的皇太后简直判若两人。 见赵受益进来了,刘娥并不起身,只是一点头:“皇帝来了。” 赵受益坐在她的面前,将雪球放下:“阿娘的病好些了?” 刘娥颇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雪球,带着一丝讥诮道:“托皇帝皇后的福,好得多了。” 当初赵受益娶寇窈娘的时候,打的就是为太后冲喜的名头。 赵受益笑道:“寇氏是个好妻子,温婉安静,颇识大体。又是莱国公与宋氏夫人的幼.女,与我皇家也有旧亲,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他指的是宋氏长姐曾嫁与太.祖皇帝为后一事。 刘娥笑道:“皇帝满意就好。皇帝长大了,什么事情也不需要本宫拿主意了。” 赵受益道:“寇氏还为朕生下一儿一女,朕也算是有了后。” 他笑盈盈地看着刘娥:“皇后出身高低也并不要紧,只要能为我皇家开枝散叶就好。朕与寇氏成婚一年多,有儿有女,朕很知足。” 刘娥嘴角抽动了一下:“皇帝有福了。” 毕竟她就是那个身份既不高贵还没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皇后——她孤女出身,嫁过一任丈夫,好容易生了个儿子,还夭折了。作为一个皇后,她确实也挺失败的。 赵受益将雪球招回来,抱在怀里——这小家伙刚才跑去刘娥脚边转圈了,赵受益怕刘娥飞起一脚把它踹出去——对刘娥道:“当然,朕此番来找太后,并不是来和太后炫耀朕儿女双全的。” 刘娥默默地看着他。 所以你是来炫耀大权在握的? 赵受益道:“朕有要事,与母后相商。” 刘娥道:“老身如今,还能与人商议什么要事呢?” 赵受益道:“自然是家事。” 刘娥道:“怎么,皇帝要纳妃,让本宫给你掌掌眼?” 赵受益笑道:“自然不是。如今水旱频仍,朕已将宫廷用度削减了大半,连皇后都穿着三洗之衣,哪里有钱纳妃呢?” 刘娥道:“那是为了何事?” 赵受益收敛了笑意:“应天府的那个赵爵,阿娘知道他吧?” 刘娥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他又干什么了?” 赵受益道:“看来母后对朕这个叔父很是了解,那朕就不兜圈子了。” 他低声道:“应天府遭了水灾,朝廷给拨了足数的钱粮过去,结果他们居然赈灾不利,闹出了上万流民跑到了京城。朕疑心赵爵侵吞了赈灾的钱粮,想要谋反。” 刘娥看着赵受益,忽然嗤笑出声:“他果然是疯了。” 她放松了身体,靠在榻上:“就这么个心高气傲、志大才疏的东西,也想起造反来了?” 赵受益道:“千真万确。” 刘娥歪着头看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赵受益道:“亲王造反,不是小事。一旦闹大了,恐会给人以可乘之机——西夏那边正用兵,各地刚遭了水灾,人心浮动。朕怕赵爵振臂一呼,真闹出不可收场的大乱就不好了。朕已派侍御史包拯前往应天府查案,一旦确定赵爵确实侵吞了赈灾款项,就立即将他押解回京。” 刘娥笑了:“襄阳王是陛下的叔父,派他去应天府居住是先皇的意思。无缘无故就让人家回京,总得有个说法。难道陛下要昭告天下,襄阳王有意谋反吗?” 赵受益摇头:“当然不是,所以朕来找母后。” “母后是襄阳王长嫂,长嫂如母,母后宣召赵爵入京,应该不会惹人非议吧?” 刘娥点头:“确实不会。”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1 赵爵比刘娥小了能有二十岁,说一句长嫂如母,并不为过。 赵受益道:“那就有劳母后了。” 刘娥笑道:“可是本宫如今尚在病中,如何能召他回京呢?” 言下之意就是,想要本宫帮你这个忙,总得先让我的“病”好了。 赵受益看着她的眼睛,捏了捏怀里雪球的耳朵尖:“母后正在病中,刚好可以召襄阳王回京侍疾。” 刘娥但笑不语。 赵受益忽然轻唤一声:“母后。” 刘娥道:“本宫在。” 赵受益摇头:“母后年纪大了,记性都有些不好了。” 刘娥道:“本宫从不忘事。” 赵受益道:“那就好。有些事情,还是记得清楚些为好。” 他对侍立殿中的宫娥太监们挥了挥手:“你们下去,朕与太后说两句话。” 宫人们应声而去,陈琳也要退下,赵受益道:“陈公公留下来罢。” 陈琳的心突地一跳。 他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惊疑不定。 他并不是皇帝或者太后的心腹,皇帝与太后密谈,为什么要将他留下? 陈琳道:“奴婢遵旨。” 他怀揣着一个秘密,快要十六年了。这个秘密被他深埋腹中,渐渐地与他的血肉融合在了一起。 当今的皇帝,是…… 他看着容貌酷似先帝的皇帝,仿佛能听见体内血脉奔涌的声音。 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 这个秘密,要带进棺材里。 刘娥也直起了身子。 皇帝举动异常,让她有些不安。 皇帝、陈琳…… 她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移动。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将陈琳留下来? 此时的殿内,只剩下赵受益、刘娥、陈琳、刘恩四人。 还有一只喵喵叫的白猫雪球。 刘娥道:“不能将它放出去么?” 赵受益笑了:“放它出去做什么。” 带它来就是为了吓唬你的,怎么可能放走。 刘娥问:“皇帝到底要与本宫说什么?” 赵受益沉吟良久,道:“母后的内侍郭槐,已经死了。” 刘娥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赵受益看了她一眼:“朕就知道母后不会怜惜一介阉人的性命。但郭槐本人,倒是分外看重自己的生死。” 刘娥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个人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2 郭槐是她多年的心腹,了解她所有的秘事。 赵受益知道,刘娥绝不会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他继续道:“朕命人将郭槐投入天牢,不过一晚,他就开始忧心自己的性命前程。朕叫刘恩去审了他一会儿,他就吐露出了一件埋藏多年的秘密,想要用这个秘密来换自己的命。可惜,朕知道了这件秘密之后,就更不能留下他的命了。于是他就死了。” 这是谎话。郭槐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至死都没有没有暴露刘娥的任何一件秘密。 刘娥看了一眼刘恩:“你倒是攀上了根高枝。” 犹记当年,这个太监还是她安插在赵受益身边的一枚棋子。 沧海桑田,时移世异,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刘恩道:“多亏了娘娘成全。” 赵受益道:“娘娘不想知道这是件什么样的秘密吗?” 刘娥缓缓道:“陛下愿意说,自然会说了。不愿意说,本宫想知道也没用。” 赵受益道:“朕愿意给母后讲这个秘密。” “那郭槐说,先帝曾有一妃,姓李,居住在玉宸宫。娘娘生太子之前,那李妃就已经诞下一子。娘娘害怕李妃抢了后位,于是就用一只剥皮的狸猫将李妃所出之子替换了去,还命宫人寇珠将那婴儿抛弃在金水桥下。” 刘娥道:“一派胡言。” 她语气平稳,仿佛并没有被人揭穿自己平生最大的隐秘。 赵受益笑了:“说起这位李妃,与朕也有一面之缘。” “当初朕刚刚即位之时,曾误入冷宫,见了这位李娘娘一面。回宫之后,朕还替这位李娘娘向母后求过情。奇怪的是,就在当晚,冷宫就失火了,那李娘娘也烧死在了冷宫里。” 他问刘娥:“母后不觉得此事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刘娥点头:“是很巧合。” 赵受益道:“更巧合的是,宫人寇珠也死在当晚。” 刘娥不语。 赵受益道:“娘娘知道,最为巧合的是什么吗?” 刘娥摇头:“本宫不知。” 赵受益转向陈琳:“陈公公,就请你为太后解惑吧。” 此时陈琳已跪倒在地,满面泪痕:“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李娘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他猛地抬头,狠瞪刘娥:“奸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我盼了十六年,终于盼到了老天开眼的一天!” 刘娥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什么?” 陈琳知道了什么? 陈琳与当年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瓜葛。 从李妃生了儿子,到郭槐与产婆尤氏将小太子换走,到寇珠将…… 刘娥脱口而出:“寇珠!” 陈琳含泪点头:“没错,就是寇珠。当年你让寇珠将小太子抛弃在金水桥下,却没想到,寇珠天性纯善,不忍杀生。她在路上遇见了我,于是将小太子交给了我,让我带小太子出宫避祸。” 他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将小太子送往了何处吗?” 当年的小皇子没有死? 刘娥眼前一片空白。 小皇子没有死…… 陈琳将小皇子送出了宫…… 她转头看向赵受益,发现他居然在向她微笑。 不对……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3 当年的小皇子若是活到了现在,就是先帝唯一的子嗣。皇帝不过是先帝的养子,若是先帝亲生子嗣存世,势必会威胁到他的皇位,他不可能还像现在这般淡然。 除非…… 一个恐怖的猜想在刘娥脑海中成型。 她颤抖着手,指向赵受益:“是你,是你!” 赵受益点头:“是朕。” 刘娥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是你,是你!哈哈哈,好啊!好啊!” 她怨毒地盯着赵受益:“我居然把你扶上了皇位!” “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刘恩挡在赵受益的面前:“太后娘娘,慎言。” 陈琳仍在流泪:“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赵受益挥了挥手:“行了,都安静一会儿。” 陈琳立刻手了声,刘娥站在地上,捂住胸口,仍在狂笑:“哈哈,你居然当了皇帝!你居然终于当了皇帝!” 赵受益点头:“可能我生来就要当皇帝吧,天命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刘娥大喝:“去他.娘的狗.屁天命——” 赵受益让刘恩给他倒了杯茶:“说了这么多话,朕口渴了。母后若是也渴了,也请喝一杯。” 刘娥冷笑连连:“皇帝究竟要如何,不如直说了罢!” 赵受益叹道:“朕说母后老来健忘,母后还不承认。” “朕今日来找母后,就是要请母后宣召襄阳王进京,好名正言顺地将襄阳王押解回来。” 刘娥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呢?” 赵受益道:“还有什么然后?” 他对陈琳道:“陈公公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陈琳闻言领命,恍恍惚惚地出了殿门。 这个埋藏十六年的秘密脱口而出之后,似乎将他的一半生命也带走了。 陈琳走后,赵受益问刘娥:“母后还想要什么然后?” 刘娥道:“怎么,皇帝难道还要与本宫假装什么母子情深吗?” 赵受益道:“当然不是。装了八年孝子,朕装得有点恶心了。” 刘娥冷笑连连。 赵受益道:“朕就这么和母后说吧。母后死后,是想当章宪明肃皇后,还是想当罪人刘娥?” 刘娥问:“皇帝是什么意思?” 赵受益道:“实不相瞒,如今天下未定,朕留着母后还有些用处。母后若是想当章献明肃皇后,就老老实实地配合朕,等朕将这些事情了结,母后就可以驾鹤了。母后驾鹤之后,朕会以太后之礼将母后下葬,章献明肃,是朕为母后选的谥号。” 刘娥道:“皇帝有心了。” 赵受益道:“朕不会追究母后当年之过,连带母后这几年专权摄政的事情也可以不提。朕会给母后一个身后令名,前提是,这一两年,母后必须完全配合朕。” 刘娥道:“若我想当个罪人呢?” 赵受益道:“三尺白绫,一杯鸩酒,朕拼着孝子的名头不要,也要让母后遗臭万年。” 刘娥问:“那赵爵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赵受益道:“朕连母都弑了,还在乎多弑一个叔吗?” 刘娥点头:“章献明肃,也算是美谥了。” 赵受益笑了:“母后相通了就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4 刘娥坐回榻上,对赵受益摆手:“本宫乏了,皇帝去吧。本宫与襄阳王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过几日,就召襄阳王入京一见吧。” 赵受益道:“那朕就不打扰母后了。” 他正欲走,刘娥忽然叫住他:“此事确实是郭槐告诉你的?” 赵受益回头:“当然。” 刘娥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怀中的雪球:“皇帝这猫,可是养了有些日子了。” 赵受益摸了摸雪球的脑袋:“很可爱,不是吗?” 刘娥点头:“是挺可爱的。” 回了玉宸宫寝殿,赵受益将雪球放下,一下子扑到床上:“总算是也气了她一回!” 襄阳王谋反的事情,有了刘娥的助力,会好解决得多。 不止是襄阳王,他接下来要扳倒寇准,扶植狄青为枢密使,直接统帅禁军。以武人为枢密使是有违祖制的,由枢密使直接统兵更是干脆推翻了宋朝的军制,势必会招来保守派极其强硬的反对。 不杀几个人,恐怕镇压不下来这种反对。 杀人这种事情,交给刘娥就行了。 朕可是个仁君,仁君怎么能杀人呢? 凡是脏手的活儿,统统扔给刘娥去干。 等脏活干得差不多了,就一杯毒酒送刘娥上西天。 完美。 赵受益在床上翻了下.身,捏着雪球愈发肥大的腮部:“朕的表弟什么时候从西夏回来,朕等他等得孩子都生了俩了。” 雪球无辜地望着他,喵了一声。 “你除了喵喵叫,还会干什么。” 赵受益嫌弃地看着它:“吃得比谁都多,动得比谁都少。你看看人家展昭,又会上房又会看家,你也是御猫,怎么这么懒呢?你好歹动一动呀?” 雪球舔了舔爪子,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赵受益捏着它的尾巴玩了一会儿,见它没个动静,悻悻地放开了。 忽然有个小太监从廊下来,与刘恩耳语几句,刘恩眉头紧皱地进来了。 赵受益懒洋洋地问:“什么事啊?” 刘恩道:“展昭在宫外,求见陛下。” 赵受益坐了起来:“这人真不禁念叨,正说他呢,他就到了。他不是应该和包拯在应天府吗?那边有变了?” 刘恩摇头:“这他没说,只说要面圣。” 赵受益道:“叫他进来吧,横竖今天没朝会。” 传话的小太监原路返回,不多时,展昭踏着雪来了。 赵受益怼了怼雪球:“学着点。” 刘恩直接将展昭带进了赵受益所在的寝宫,赵受益见他眼底青黑,眼中满是血丝,知道他是连夜赶来的,必有要事,于是问:“怎么回事?” 展昭咬牙:“官家,草民无能,弄丢了官家的圣旨,还请官家开恩,另赐一道下来。” 赵受益知他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于是细问他丢失圣旨的前因后果。 展昭于是将公孙策所言一一复述。 赵受益听完,笑了:“朕这个皇叔,是想要毁了你们的圣旨,叫你们束手束脚,不敢放开查案。他毕竟是朕的皇叔,没有真凭实据,朕也不好发作他。这样吧。” 他手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展昭:“朕也不赐你什么圣旨了。那玩意薄薄一张纸,容易丢。你拿着这张纸,去南清宫找八贤王。” 展昭接过那张纸。 “八贤王有一柄太宗皇帝钦赐的金锏,上打昏君,下诛佞臣。你借了这柄金锏去,襄阳王看见了,一定不敢再放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5 第55章狄青生擒伪帝李元昊 展昭揣着皇帝的手谕,站在南清宫门前。 八王爷是一位朝野皆知的贤王,最得太宗与先帝的宠信,又是当今皇帝的生父,南清宫之奢华威严,远超其余宗室王府。 正月里,因着去年全国的水灾,皇帝避正殿、减常膳,宗室官员禁绝一切宴饮享乐,连上元节的灯会都取消了。八贤王也不能例外,整个冬天都闭门谢客,是以如今南清宫正门不开,门可罗雀。 他绕到后墙根底下的角门前,此处可比正门热闹多了,人来人往,有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人袖手站在门边,看着人将几车的瓜果菜蔬运进门里。 展昭见那车上的瓜菜新鲜水灵,似乎刚从地里摘下一般,心里疑惑,寒冬腊月的,哪里有这些东西吃呢? 但现在不是关心八王爷吃什么菜的时候。展昭走到那几个华服之人身边,向他们一抱拳:“小子有礼了,敢问几位,这里可是八贤王府上?” 有个头顶清爽的人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有礼了,这不是南清宫八贤王府上,又是哪里呢?你来这里干什么?王爷如今不见客,各位管事老爷也忙得很,你若是来找人的,尽早回去吧,出了正月再来。” 另一个两撇胡子的人忙道:“老王,你消遣他做什么。看他相貌堂堂,不像是无事生非的混账东西,说不定真有什么要紧事。” 那王姓男子笑了一声:“李老哥,你倒是惯会做好人。” 李老哥不理他,又问展昭:“你是来找人的吧?要找哪位?若我能帮你通传到的,就帮你进去说一声。若通传不到,我也再帮你找人问一问。” 展昭忙道:“多谢多谢。我是来找……” 他想起皇帝在赐他手谕的时候说的话了。 皇帝说,你拿着朕的手谕去南清宫,但不要直接找八贤王。自从朕继位之后,八贤王为求避嫌,一般不见生人,只与几个至亲至戚互相走动。你只和门上的人说,你是替一位甄二公子给狄王妃送信的—— 说到这里,皇帝忽然停了停,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沉吟良久,说,还是别了,你这个模样,不好去见狄王妃。你只说,你是给南清宫世子赵允熙送信的。 于是展昭道:“在下姓展名昭,是替一位甄二公子来给南清宫世子送信的。” 李老哥抚掌而笑:“这你可就找对人了。我儿子是给世子驾车牵马的,你若想见别人固然是难,想见世子,倒是小事一桩。等着,我去给你通传,看世子愿不愿意见你。” 他转身进了角门,那姓王的半秃也跟了上去,穿过一处院门之后,才小声问道:“你疯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就赶把他往世子面前带?” 李老哥摇了摇头:“兄弟,你好生不明白。你光看到他来历不明,却没看到他通身的英雄气概。此人眸清神正,举手投足之间一股浩然正气,绝非等闲之辈。你与他行个方便,也是为自己结个善缘。” “什么善缘,值得你这样上赶着巴结。”王姓之人摇了摇头:“我可不管你了,王爷花圃那边估计要传人了,那帮太监可做不得动土的活儿。我先过去,一会儿你也来。” 李老哥点了点头:“省得。” 展昭在角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见那位李老哥满面喜色地从里面出来:“展小哥,世子要见你啦!” 展昭本打算若世子不见他就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施展轻功潜入王府,此时听说能够光明正大地面见世子,自然高兴:“多谢李老哥了。” 李老哥冲他招手:“随我来。” 展昭跟在他身后,进了角门,绕过一处影壁,沿着抄手游廊走入内院,一刻钟后,终于到了一处清幽寂静的小院。 李老哥道:“这里就是世子的书房了,瞧那上头的匾额,是御书墨宝。记得,御书之下,不可高声言语。” 展昭抬头看去,见院门上一方小小的匾额,上书“永锡尔类”四字,与他袖中的手谕三分神似,只是显得更稚嫩些,应是皇帝数年前所书。 “这院子我进不得,展小哥自去吧。我也该往别处做活了。” 展昭忙道:“有劳李老哥了。” 李老哥走后,展昭整了整衣冠,穿过院门,走进了院落尽头小小的书房。 书房内本坐着一个青衣玉冠的少年,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是展义士吧?” 展昭暗暗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十五六岁年纪,气度尊贵,料定他必是官家的胞兄,八贤王世子赵允熙,于是深施一礼道:“草民展昭,见过世子。” 赵允熙道:“展义士不必多礼,官家亦常与我提起你,说你是个侠肝义胆的壮士。” 展昭道:“官家谬赞。” 心里却有些纳闷——这世子是陛下的双生兄弟,素来双生兄弟面容都有八.九分相像,怎么这位世子与陛下仅眉眼间有两分神似,连寻常兄弟都比不得呢? 赵允熙道:“官家有什么旨意托你送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6 他是皇帝的兄长,平素常接些秘旨为皇帝做些不好公之于众的私事,当然知道展昭口中的“甄二公子”是谁。 甄即祯也,就是他的二弟,当今天子。 展昭从袖中取出皇帝手谕:“旨意在此。” 赵允熙恭敬接过,打开一看,却皱了眉。 展昭忙问:“怎么了?” 他接了旨意就往南清宫而来,中途没有私自偷看过手谕,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能叫世子看了就皱眉。 赵允熙抬起头来,略显惊奇地道:“官家让你来借父王的金锏,带去应天给御史包拯使用?” 展昭点头:“正是如此。” 赵允熙道:“荒唐!那金锏是太宗皇帝赐予我父王的信物,命我父王妥善收藏。父王视若至宝,就连去年中秋家宴,官家想请出金锏一观,都被父王拒绝了。以其重器,不可轻易示人。何况此锏上打昏君,下诛佞臣,何等宝贵,怎么能借给一个臣子?别说是一封手谕,就算是二府明发圣旨下来,金锏也不可能出南清宫的大门!” 展昭本是江湖中人,不懂朝廷上这些名器规矩。他以为金锏就是一把兵器,兵器而已,就算再爱惜,又有什么不能外借的?他也很爱惜他的巨阙,但如果包拯要用,他一样会借给他。 再想到包拯与公孙策此时身陷应天,不知情形如何,这个世子还在推三阻四不愿借出金锏,展昭一时肝火上涌,仗着有圣旨在手,怒道:“这是官家的旨意,难道世子想要抗旨?” 赵允熙道:“并非我想抗旨,实在是……” 展昭道:“那就请世子借出金锏!” 赵允熙也怒了:“你好大胆!我是皇帝的兄长,你不过一介草民,居然……” “住口!” 赵允熙和展昭同时一愣,只见门外进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赵允熙见了,忙行礼:“见过母妃。” 他的母妃,自然是皇帝的生母,八王妃狄娘娘。展昭也行礼:“草民展昭,见过娘娘。” 狄王妃向他略一点头:“展义士请起。” 又转头对赵允熙道:“你说他好大胆,我看你比他更大胆!我是皇帝的兄长——这种话,你怎么敢说出口?” 赵允熙道:“母妃,我……” 狄娘娘一挥手:“你可是皇帝的兄长,我不配做你的母妃!” 赵允熙默默地跪在地上:“母妃,儿子失言了,请母妃责罚。” 狄娘娘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这不是我责罚不责罚你的事情,你要清楚,皇帝是君,你是臣。你居然想与皇帝做兄弟,再不将这个心思收了,我全家都要被你害死!” 赵允熙道:“儿子再也不敢了。” 狄娘娘转头对展昭道:“叫展义士看笑话了。” 展昭忙道:“不敢。” 狄娘娘笑道:“展义士和包御史一同解扬州茶难的故事,我也是听说过的。展义士义薄云天,惹人钦佩。来人,看座,上茶。” 展昭道:“不劳王妃费心,展昭是来传旨的,旨意传到,展昭就该走了。” 狄王妃道:“不差这一时半会,展义士风尘仆仆,请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展昭推辞再三,才坐在了下首,喝了两口茶水,马上道:“王妃……” 狄王妃已从赵允熙手里接过了皇帝手谕,看了一遍。看完了手谕,她叹了口气,对展昭道:“展义士不必忙。金锏一定会借给展义士的,请展义士再耐心等待片刻。” 赵允熙急道:“母妃,那金锏怎么能……” 狄王妃道:“怎么不能?” “那金锏可是太宗皇帝御赐之物!” 狄王妃道:“难道你刚才看到的,不是当今圣上亲笔写就的圣旨吗?” 赵允熙道:“这如何能比……太宗皇帝……” 狄王妃道:“那你告诉我,我大宋朝有几个皇帝?” 赵允熙道:“当然只有一个。”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7 狄王妃点头:“既然只有一个皇帝,那你应不应当遵从他的旨意?” 赵允熙道:“当然应该遵从。” 狄王妃道:“你只要记住这一件事情,我家千秋万代,高枕无忧矣。” 赵允熙低头不语。 狄王妃对展昭道:“展义士请稍安勿躁,待我们去将金锏取来。” 赵允熙闷闷地:“父王不会同意的。” 八贤王视金锏重于自己的生命,绝对不会同意将金锏出借外人的。 狄王妃道:“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赵允熙瞪大了眼睛:“那金锏就供奉在正殿之中,父王每天都要在正殿旁的偏室起居。金锏被取走了,父王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狄王妃叹了口气:“那金锏是在正殿供奉着不假,但却一直在一方匣子里放着。你父王从不让人碰那个匣子,只有逢节日的时候才会自己取出来擦拭一番,再放回去。他上回打开那个匣子是在上元节,再打开估计就是端午。这四五个月之间,他是绝对发现不了的。” 她转头问展昭:“包大人能在端午之前将应天府的事情了结了吗?” 展昭道:“一定可以。” 狄王妃点了点头,喟然长叹:“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包大人了。” 她对赵允熙道:“你去将正殿附近的人支开,拿了金锏给展护卫吧。” 赵允熙道:“遵命。” 狄王妃对展昭道:“请展义士与我在这里稍等片刻。” 展昭道:“恭敬不如从命。” 赵允熙离开了,一刻钟后,端着一方收藏书画的木匣子回来了。 他双手将匣子递给展昭:“就在这里。” 展昭将匣子接过,入手颇沉。打开一看,是一条宝光闪烁的金锏。 他将匣子背在身后:“展昭替包大人和应天府数十万生民,谢过王妃、世子大恩!” 狄王妃道:“言重了。本宫既食君禄,就该忠君之事。” 展昭又深施一礼,从原路出了南清宫。 那角门上有几个人看着他出来,打趣道:“见到世子了?” 展昭微笑:“见到了,世子还赏了我一幅书画。” 那些人伸了脖子过来:“什么样的书画?给我们瞧瞧。” 展昭作势要取下匣子:“给你们瞧瞧又何妨?” 那些人忙摆手:“拿走拿走,谁要看你的,也不是没见过世面。” 展昭笑笑,背着匣子出城,直奔应天府而去。 南清宫书房内,赵允熙给狄娘娘倒了杯茶水:“就这么借出去了。那可是太宗皇帝御赐的宝物,连上回官家要看,父王都没拿出来呢。” 狄王妃呷了口茶水,冷笑道:“你居然还引以为豪?” “什么?” 狄王妃道:“皇帝要看金锏,你父王没将金锏拿出来,你居然还觉得很自豪?” 赵允熙沉默不语。 狄娘娘道:“你是不是觉得,你父王连皇帝的脸面都可以不在乎,你身为人子,也与有荣焉?” “我并不怪你,”看着他的面容,狄娘娘叹了口气:“你还小,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父王……” 赵允熙并不知道当年狸猫换太子的内情,可八贤王对此一清二楚。他明明知道自己并非皇帝的生父,假如有一天真相大白…… 狄娘娘总有一种预感,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不远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8 她摇头:“你父王,这些年来,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皇帝的父亲了!” 赵允熙道:“他本来就是皇帝的父亲。” “这种话不得再说!” “我偏要说!”赵允熙大声道:“受益是我的二弟,是父王的儿子,父王就是皇帝的父亲,我就是皇帝的哥哥……” 啪—— 狄娘娘眼中含着泪:“再说一句,就不要做我的儿子!” 她大步离开了书房,独留赵允熙站在书房中,抚着脸庞,愣愣的。 玉宸宫中,赵受益批着今天的奏章,问刘恩:“展昭拿着金锏出城了?” “半个时辰前走的。” “走了就好。” 赵受益笑道:“你说,若我将狄青封为枢密使,八贤王能不能拿着金锏上殿打我?” 刘恩道:“极有可能。” 赵受益笑道:“那他如今可打不成了。” 金锏既已借了出来,那就没有还回去的可能。 说实在话,赵受益心里是挺讨厌这种“上打昏君,下诛佞臣”的神器。 我好好地做着皇帝,你看不顺眼,就要来打我? 所谓昏君,更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 到底酒池肉林算昏君,还是穷兵黩武算昏君? 让武人做枢密使算不算昏君?清查冗官算不算昏君?改革科举制度算不算昏君? 以公主为储算不算昏君? 赵受益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在八贤王的眼中,这样的一个皇帝,是很值得打上一打的。 而赵受益并不想挨这一顿打。 做了几年的皇帝,他也生出了些唯我独尊的念头。 只有我打别人的份,别人哪能来打我呢? 这是犯上!是忤逆! 他盯上八贤王的金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去年中秋,他就打算让八贤王把金锏拿出来,大家看看,观摩观摩。 金锏作为一个可以上打昏君的御赐宝物,它是需要很强的神秘性来保持它的威慑度的。 如果你将它束之高阁,从不轻易动用,甚至提都不怎么提它,那么别人只会知道,啊,你有一个宝物,传说它可以上打昏君,厉害得很。 一旦发生了什么大事,比如昏君打算让他表弟当枢密使了,你再把它拿出来,对着昏君一顿猛抽,大家都会觉得,嗯,不愧是御赐金锏,就是不一样。 而如果你动不动就把它拿出来炫耀,请客吃饭的时候给客人们轮流传看,看看吧这就是御赐金锏,上打昏君哦。那别人就会觉得,金锏是挺好看的,但你这人太轻浮了,你也配打昏君? 赵受益本打算对八贤王进行和平演变,慢慢地削弱他手中金锏的威慑度。 奈何八贤王不配合,直接就在家宴上给他怼了回去,连看都不让他看一眼。 不让他看,就是留着打他了呗? 赵受益默默地记下了这笔账,终于等到了这么个机会。 包拯把圣旨丢了,需要个神器对付襄阳王。 这不是正好了嘛,金锏对付襄阳王绰绰有余。先让展昭他们把金锏借走,把襄阳王处置了。处置完襄阳王以后…… 他作为包拯的上司,八贤王名义上的亲儿子,帮他保管一下金锏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199 没了金锏,他看八贤王还能怎么打他。 “对了,”赵受益对刘恩道:“记得告诉宗正寺那边,凡在京城的宗室,今年一年都不许见客,也不许出门访友。” 虽然八贤王目前已经深居简出了,但赵受益还是担心被他听见包拯在应天用他的金锏对付襄阳王的风声——毕竟做贼心虚,这金锏毕竟是偷来的,还是不要让正主知道为好。 即使知道,也最好不要太早知道。 刘恩问:“以什么名义呢?” 虽然宗室平常出门也是受限的,要经过宗正寺的同意,但一年都不许见外人,也太过严厉些了。 赵受益道:“还是因为去年的水灾。告诉他们,皇帝一天不恢复常膳,他们一天不许出门。” 面对灾情,宋朝皇帝最常用的一个手段就是避正殿、减常膳,就是不住好房子、不好好吃饭,以此显示自己的仁德恤民。 一般作戏做个十天半月也就够了,各位宰相就会上书劝皇帝好好吃饭。劝个两三次,皇帝终于听了,从此一切照旧。 但反正赵受益已经住进玉宸宫了,避正殿就避正殿,有张床睡就好。减常膳就减常膳,他不用一顿吃八个菜也能吃饱。 这些常规操作,赵受益相信自己能够长期坚持下去。 在他坚持不好好吃饭的时间里,各级宗室就好好在家待着吧,尤其是八贤王,在家和王妃一起吃斋念佛就好,可千万不要出来打听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现在只希望包拯那边动作能快些。” 赵受益给刘恩看了看从西北传回来的军报:“大捷,李元昊被生擒,寇准他们就要回来了。” 刘恩接过军报,扫了两了。” 赵受益笑道:“这已经算慢的了。武曲星君亲自上阵打前锋,要是再和西夏耗上两年,咱们的脸才是真正丢光了。” 刘恩道:“只怕寇准会在包拯解决完襄阳王之前就回来。” 赵受益摇头:“不能。他们带着二十万大军,走不快。而且现在才刚刚擒了李元昊,攻占西夏国都。清理小股的散兵游勇、打扫战场、安顿后方还需要一段时间。今年九月之前能回来就算快了,到那时候,襄阳王早就人头落地了。” 刘恩道:“那就好。” 又问:“到那时候,太后……” 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太后的病那时候能不能好。 赵受益笑着点头:“当然会好。不仅好,而且还是大好。朕要让太后亲自到城外迎接莱国公。” “想必莱国公一定很吃惊。” “当然,这可是朕给莱国公准备的惊喜之一。” 亲眼看见已经出局的老对手生龙活虎地站在城头,这不是惊喜,而是惊悚。 “第二个惊喜,就是朕的好表弟了。” “看看这里,狄青亲帅二百士兵闯入西夏皇宫,活捉伪帝李元昊。这份功劳,值得朕赏他一个枢密使了。” 第56章应天西北有一座高楼 应天府府衙内室,公孙策拎着一本灰扑扑的账册,对知府裴元笑道:“裴大人,这是天禧三年应天府的流水账,对不对?” 裴元看了一眼那账册的封皮,点了点头:“没错。” 公孙策说:“好。” “天禧三年,正月甲子,得三司内藏绸万五千匹;” “丁卯,出银三千七百一十六两四千三分六又千分之四百三十二厘移栽宫苑树木;” 公孙策抬头:“裴大人,细致。” “乙亥,出粮三万一千二百一十一石又六斗二升四又百分之二十一合供养厢军;” “裴大人,这百分之二十一合的米,是打算喂猫哪?”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0 裴元闭目不语。 见他不答话,公孙策也就不再搭理他,兀自将账目念了下去:“己卯,出绢三千一百三十二匹购买笔墨;” “丙戌……” 他的语速逐渐加快,食指飞快地扫过账目,迅速翻到下一页,半个时辰后,半尺厚的账册都被他翻完了。 裴元道:“这位先生,可曾算出些什么?” 他语气略带嘲讽,实在是公孙策翻账册的样子颇类儿戏。 连把算盘都不拿,半个时辰翻完一府之地整年的流水账。难道他以为草草翻完这些账目,就能找出什么线索吗? 公孙策微微喘.息,额头隐约渗出些晶亮的汗水,目光炯炯,从眸底透出些兴奋。 “裴大人,”他说:“应天府在天禧三年这一年里,结余的银钱、绢帛、粮食,折抵黄金,约为九万七千六百四十八两二钱六分四厘。” 他笑了一声:“裴大人,金银至厘而止,米至合而止,否则不仅是账不好算,算出来的数目,还有些吓人。” 裴元缓缓道:“应天富庶,每年有些结余,也不足为奇。” 公孙策点头:“当然,应天是国朝南京,理应有些钱粮留存。” 裴元道:“天将过午,公孙先生与包大人不如随本官前去用些茶饭?”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悄悄地揩了一把冷汗。 天禧三年,那时候他还不在应天知府的任上。但从前任留下的记录来看,那一年,王爷确实拿了黄金十万两去…… 公孙策道:“不忙,学生家贫,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那一顿在驿站吃了,晚上那一顿天黑之后再吃也不迟。” 他伸手拿过另一本满是积灰的账册:“饭要一顿一顿地吃,账要一年一年地算。来,咱们再对一对天禧四年的账。” 裴元道:“公孙先生不饿,本府也饿了。恕本府不能奉陪了。” 他得赶进去告诉王爷,事情有变,这二人留不得了…… 他刚抽身欲走,忽然手腕被人死死地钳住了:“裴大人,国事要紧,还是留下了与我们核账吧。” 裴元一回头,正好对上包拯那张威严肃穆的脸。 包拯皱着眉头,紧紧攥着裴元的手腕:“公孙先生核账还需一些时间,裴大人不如坐下来慢慢等待。” 裴元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似铁钳一般,力大无穷,根本挣扎不动,心中暗骂:好个农夫!又因查账之前是他自己将随从护卫都遣离的,这会儿也没人进来救他,只得被包拯拽到了桌案前坐下。 公孙策捧着天禧四年的账本,笑吟吟地踱步到他面前:“天禧四年,庚辛,正月戊午,得内廷赏金一百五十两……” 裴元绝望地闭了闭眼。 王爷,大事不好了! 襄阳王府内,赵爵斜倚在贵妃榻上,看着殿上舞姬翩翩起舞,饮了一口美妾手里艳红的葡萄酒,歪头对转运使霍芳道:“你看,还是咱们在应天府,山高皇帝远来得好。听说我在汴梁的那些哥哥们,现在连肉都吃不上一口,门也不得出,日子过得别提多么凄惨了。” 霍芳的目光从殿上一名绿衣舞姬的身上收回:“官家都减了常膳,王爷们也只好委屈点,跟着吃几天的斋饭。横竖也不过十天半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赵爵哼笑一声:“孤是一天也委屈不得!” 他向后一仰,躺在了一名美妾的怀里。美妾惊呼一声,继而娇笑,向赵爵的嘴里喂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赵爵咽了那颗葡萄,对霍芳道:“孤生来就该享尽天下所有的富贵,生来就该居于万人之上。我那侄儿也忒不晓事,”他笑了一声:“好好地做他的皇帝就是了,这世间什么不是他的,何苦来的委屈自己,还带累亲戚跟他一起受罪。” 那绿衣舞姬踮起脚尖,身姿飞旋,越发趁得细腰盈盈一握,弱柳扶风。 霍芳道:“王爷说得是。” 赵爵皱了一下眉,拿玉箸敲着金碗,对着殿上喊:“那个绿衣服的,上来给本王斟酒!” 那绿衣舞姬一惊,动作一滞,却被裙角绊住,跌倒在地。她吃痛地“嘶”了一声,左手撑地坐起,肩背腰肢起伏之间形成一道完美的曲线。 霍芳慢慢坐回座位,饮了一口酒。 他刚才几乎瞬间站了起来。 赵爵暗地里冷笑,对那舞姬喝道:“动作快点!”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1 舞姬不敢抗命,飞快地站起来,整理衣裙,小步趋至赵爵面前。 赵爵捏着她的下巴:“你叫什么?” 舞姬娇娇柔柔地道:“奴名翠翘。” 赵爵笑了:“你瞧本王,放着你这个美人在府中,竟从没宠幸过你,真是暴殄天物。” 他猛地将翠翘拉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孤今晚,就给你这个脸面。” 翠翘双颊绯红,不敢言语。 赵爵掐了一把她的腰肢:“还不谢过本王!” 翠翘低声道:“奴谢过王爷恩典。” 赵爵满意地笑笑:“这就对了。” 推着她站起:“下去吧。” 翠翘低头离开。 赵爵支着下巴,对霍芳道:“霍大人,回魂了!” 霍芳举杯:“恭喜王爷,又要做新郎了。” 襄阳王志得意满地笑了:“这个算什么,姿容不过中下,若不是……” 若不是你看上了她,我可没那个兴趣动她。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本王的人? 瞧你对本王的大业有几分用处,才给你个好脸,你就得寸进尺,想起本王的女人了? 赵爵道:“不说这个了。裴元那边,已经把包拯拖住了吧?” 霍芳点头:“已经拖住了。我们做了十年的账册,包拯想要查,就让他查去吧。等他查完……” 赵爵大笑:“等他查完,本王早就当上皇帝了!” 他喝了不少的葡萄酒,葡萄酒不醉人,却让他的血热起来了。 他现在浑身发烫,应该去干一些高兴的事情。 房中还有一个新收的美人等着他…… 赵爵动了动胳膊:“霍大人,本王失陪了。” 霍芳道:“王爷请便。” 赵爵起身,正要回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对霍芳道:“咱们的黄金,已经运走了吧?” 他这十来年在应天府搜刮了不少的钱财,全都折算成黄金,藏在了隐蔽之处,打算招兵买马,以成大事。现在皇帝忽然派了个包拯来应天府查赈灾案,还叫他配合,明摆着就是冲着他来的。 虽然包拯的圣旨已经被他派人偷走了,但保不齐皇帝那边还有什么杀手锏。那些黄金太显眼了,若是被包拯发现,他的野心就暴露了。 赵爵再自大,也明白就凭自己现在麾下的这几个江湖人士是难与皇帝对抗的。 他只能小心再小心,让裴元以假账册拖住包拯的脚步,再叫霍芳偷偷将这些黄金转移出城。 霍芳点头:“王爷放心,臣必不叫王爷十年的心血白费。” 赵爵又道:“本王在城外安排了高手接应,你只需将黄金运出城,随便安放在什么地方。到时候自有人去你府中,你再告诉他黄金再何处,叫他去取就行了。” 霍芳道:“臣明白。” 赵爵满意地点了点头,抻了个懒腰,往内室走去。 霍芳继续留在席上,看了会儿歌舞,吃了几口菜,喝了一壶酒,这才起身,坐轿子回家。 回到家中,他洗了个澡,在房中点上数支大蜡,捧一册文选,细细研读。 到了后半夜,蜡烛将要燃尽,他手倦抛书,忽然灯火一闪,一个面目平凡的昂藏大汉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大汉问他:“黄金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2 霍芳笑了笑:“什么黄金?” 那大汉皱眉,正要发问,就见霍芳喝道:“有刺客!” 大汉一惊,回身欲走,一支细箭破空而来,钉入他颈侧。他半身发麻,心知那箭上有毒,自己恐怕命不久矣。又想自己半生英雄,竟然命丧此处,不由得满腔悲愤,伸手抓向霍芳。屋外冲进一队侍卫,将他拉起来,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颈血溅了三尺来高,有些溅到了霍芳脸上。 霍芳抹了一把脸,对侍卫们道:“将他的头割下来。此人名叫邓车,是个江洋大盗,偷过钦差包大人的圣旨,想必包大人看了这颗头后,能对我网开一面。” 侍卫用刀将邓车的头割了下来。霍芳又道:“收拾收拾,本官要歇息了。” 等侍卫们打扫完现场,将邓车的尸身拖出去后,霍芳才躺到了床上,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一声叹息。 “本官知道你冤枉,”他喃喃自语:“可本官又如何不冤枉?我乃一甲进士出身,相公王旦是我的老师。我本来前途无量,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转运使。可竟因一时糊涂,伙同襄阳王做下此等滔天祸事。襄阳王若果真是个帝王之材,也就罢了。可他竟是这么个人,如何能成就大业?也是我识人不清,竟受了他的蛊惑。” 他刚来应天做转运使的时候,本是想大刀阔斧地做出一番事业,将来好回京拜相,青史留名。 谁知应天府还有个襄阳王。 襄阳王在应天府经营多年,整个应天就是襄阳王的一言堂。他这个转运使,若不投在襄阳王的麾下,就注定毫无作为。 更何况,襄阳王以事成之后的高官厚禄引诱他的时候,霍芳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动了。 老老实实地在地方上做政绩、在京城里攒资历,一步一步往上爬,怎比得上从龙之功、一步登天来得痛快? 霍芳几乎没有怎么挣扎,就称为了襄阳王一党,为襄阳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秘事,偷偷地笼络江洋大盗,贪墨公款,准备招兵买马,挥师西进。 可是越与襄阳王相处,霍芳就越发现,襄阳王,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虽然他们干造反这一行的,普通的仁义礼智信早已抛在脑后了,但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想要造反,总得做出一个礼贤下士的模样,为自己挣一个民心吧? 可襄阳王就不。别说是千金买马这种高难操作了,他连一个女人都吝啬与属下分享。 在襄阳王看来,他生来就是天皇贵胄,皇位是他的囊中之物。属下忠于自己,是他们应当应分的,要他礼贤下士?凭什么? 想到这里,霍芳几乎要冷笑了。 你这么尊贵,怎么没见太宗、真宗传位于你呢? 造反就好好造反,造反得来的皇位坐着也不烫屁.股。就怕明明做着造反的事情,心里却觉得自己是正统,别人都该捧着自己,连一点小小的代价都不愿意付出。 霍芳转头对地上那滩血迹道:“此事之后,虽然我弃暗投明,恐怕也保不住官位。你丢了性命,我失了官位,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 说完,又长叹一声,和衣而眠,直到天明。 府衙之中,公孙策合上最后一本账册,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黏在前额的碎发拨开:“裴大人。” 裴元看了看包拯,又看了看公孙策:“你们要说什么,就说吧!” 公孙策道:“学生只是觉得裴大人忒会当家。从天禧三年直到如今,应天府年年都能结余不下十万两黄金。这可真不是个小数目,黄金百万,都够官家在汴梁开二十几座工厂的了。” 裴元道:“本官担任应天知府,不过三年耳。” 公孙策道:“那就更了不得了。历任知府,都这么会当家。看来应天不愧是龙兴之地,风水就是好。” 他两手撑在裴元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应天知府这么会当家,府库结余这么多钱粮,去年的大水,为何还叫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若不是那些百姓居然一路走到了汴梁,你们是不是还想要隐瞒?” 裴元沉默不语。 公孙策道:“裴大人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裴元道:“本官什么也不明白。” 公孙策直起身子,抱臂问道:“裴大人,学生就问你一句话。应天府这么多年结余了一百余万的黄金,去年水灾朝廷又拨了那么多的钱粮赈灾。这一切足够你们将灾民好好地安抚好,顺顺利利地度过这个饥年。可是应天府偏偏就没能赈好这个灾。到底是裴知府你是个蠢货,拿着这么多的财物也赈不好这个灾,还是另有隐情,比如——” “这百万黄金并不在府库之中,连带朝廷的钱粮都被人挪用了呢?” 裴元道:“我是个蠢货。” 公孙策被他逗笑了:“裴大人太谦虚了。” 裴元道:“这并非谦虚,盖因我从来也不聪明,当年科举,我是殿试最后一名。” 公孙策点头:“殿试最后一名,也算是个好名次了。我从十二岁考童子试,到现在二十四岁了,依旧只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考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3 裴元道:“人各有命。” 公孙策道:“我虽然没考中举人,但却给一处钱庄做过几年的账房。我家乡那处县城,城外有一片连绵的山脉,险峻无比,里面不少强人出没。山匪们打劫过往的客商,得到了金银财物,总得找个地方销赃。一来二去,我所在的钱庄就和山匪勾结在了一处。我平常闲来无事,也常和来销赃的山匪谈天说地,听说了一些奇谭。” 他问裴元:“裴大人,你知不知道,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是什么?” 裴元道:“本官只听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 公孙策摇头:“非也。”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着裴元的前额:“裴大人,你知道那些山匪会对不愿交赎金的人质做什么吗?” 裴元不语。 公孙策道:“他们会在人质的前额开一个洞,用锥子钻开头盖骨,露出里面的脑子,再向这个洞里滴上几滴醋。” 裴元一个激灵。 公孙策道:“裴大人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 裴元的冷汗打湿了脊背。 公孙策笑着道:“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脑子里被灌了醋的人,还能再活上好几天呢。” 裴元道喝道:“尔待如何?” 公孙策道:“学生只是想告诉大人,这世上只有一条正道好走,其余的路,都是歧途。亡羊补牢,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裴元冷笑:“你们也只能用这些话来恐吓本官了。整个应天府都是王爷的天下,你们两人,带着几个三脚猫功夫的侍卫,就想搅翻这片天了?要是那个展昭在,估计还能保全你们两个的性命,可展昭昨天晚上出城了吧?王爷只是暂时不想杀你们,才留得你们的性命在。就算你们查到了王爷的隐秘又如何?你们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王爷想杀你们,不费吹灰之力!” 包拯道:“那襄阳王为何还不来杀我?” 裴元道:“本官说了,王爷只是不想杀你们!” “恐怕是不能杀,不敢杀吧。” 包拯冷笑:“依着裴大人的口吻,襄阳王拿着这百万的黄金,欲要图谋不轨。可从本官进应天府开始,只见到襄阳王服用奢华,僭越人君,没看到襄阳王收买人心,拥兵自立。你说应天府是襄阳王的天下,可这天下现在如何了呢?城外赤地千里,城内十室九空,只有襄阳王与尔等高官显贵的府中笙歌不断。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焉。而襄阳王呢?他有何德行?就算叫他手握十万大军,挥师西进至汴梁城下,汴梁城十万禁军也必会竭尽全力保卫陛下。更何况——” 包拯道:“更何况,若襄阳王真的有十万大军,日前本官入应天府时,就不应该是一个小贼偷了本官的圣旨了。” 若襄阳王真的有军队在手,何不直接在应天府前将他拿下,斩了他的头颅祭旗,以此为起兵的信号呢? “似襄阳王这等无德无能之辈,裴知府若还要一心效忠于他,可谓是不智了。” 裴元面色涨红,满头大汗:“可是,王爷……王爷……” 公孙策叹道:“裴大人,承认了吧,襄阳王是不能成事的,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虽然包拯将襄阳王说得一无是处,但包拯和公孙策都清楚,相对于他们两个闯入应天府的外人而言,襄阳王还是有着极大的优势的。 一是展昭不在,襄阳王带着一队侍卫就能把他们两个给拿下了。二是襄阳王毕竟是皇帝的叔叔,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很难把应天府赈灾不利的原因归结于襄阳王贪墨了赈灾钱粮和历年的府库结余。 没有证据,只要襄阳王在崇政殿上一番哭诉,说钱粮都是应天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贪墨的,他平时深居简出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那么即使是皇帝,也很难去定他的罪。 拿贼拿脏,必须抓到襄阳王贪墨钱粮的证据,才能彻底扳倒这位野心勃勃的王爷。 至于证据从何而来……还有比这位送上门来的裴知府更好的证据来源了吗? 思及此,公孙策笑得更亲切了。 他搭着裴元的肩膀:“裴大人,你要知道,襄阳王是陛下的亲叔叔,我朝以孝治天下,即使襄阳王真的意图造反,陛下很可能也不会杀他,至多是圈禁至死。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又不是官家的叔叔,还与襄阳王勾结谋反,陛下杀不得亲叔叔,难道还杀不得你吗?要叫一个人死得无比痛苦,那可再容易不过了。” 他点点自己的脑袋,示意裴元想想他刚才举的例子。 裴元紧紧咬着牙关。 公孙策叹了口气:“既然裴大人不愿说,那我们只好再去拜访转运使大人了。” 裴元道:“我说!” 他飞快地道:“应天西北有一座高楼,襄阳王将黄金都藏在了那里。你们去找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4 第57章冲霄楼是楼,不是塔 应天西北的高楼?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 襄阳王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黄金百万藏在了城里? 公孙策道:“应天西北的高楼多了去了,究竟是哪一座,黄金又在楼中的什么位置,裴大人也该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裴元道:“那楼就在城内,离西北城门不远。你站在城门附近眺望,最高的那一座楼就是了。至于黄金究竟在楼内的什么地方……” 他叹了一口气:“本官也不清楚,襄阳王从不让别人踏入那座楼,只有他自己和最受他信任的转运使霍大人才能入内。楼外又有王府侍卫日夜把守,我也不知道楼里到底是什么模样,只知道襄阳王为保万全,一定会把黄金藏在冲霄楼里。” “冲霄楼?”公孙策挑眉:“这楼的名字倒有几分气魄。” 裴元道:“自然有气魄。这楼,本是建来供奉天书的。结果几年前先帝崩了,也没人再提天书这回事情,冲霄楼就成了襄阳王藏匿黄金的地方。” 当初宋真宗为了标榜赵家王朝的神圣性,声称自己得到了一部天书,围绕着这部天书进行了一系列大张旗鼓的封建迷信活动,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泰山封禅。封禅之后,真宗仍不满足,又命人在汴梁、应天、洛阳等地兴建高楼,轮流供奉天书,将这份神谕传播至全国各地。 结果楼还没建成,他就驾崩了。真宗驾崩以后,刘娥当机立断,把天书和他一块埋了,总算结束了这场长达数年、席卷大江南北、朝野上下的政治闹剧。 天书都埋了,供奉天自然没必要继续建造。 应天府的冲霄楼,从此成了烂尾楼。 襄阳王赵爵接手了这栋烂尾楼,大刀阔斧地改建,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据说襄阳王延请了天下所有精通奇门遁甲的高人,在冲霄楼里设下了九九八十一道机关,每道机关都惊险无比,足以取人性命。且有三万六千种变化,生生不息,不可捉摸。冲霄楼建成之后,襄阳王又将这些高人全部坑杀在了楼内,现在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怎么安然无恙地进出冲霄楼。就连霍大人,襄阳王也只告诉了他一时一刻的入楼方式,其余的时间,就连天王老子都进不得那栋楼。” 公孙策点头:“襄阳王果然谨慎,一点把柄都不给人留。” 想要抓住襄阳王的命脉,就只有找到这一百万两黄金。 这些黄金,就是襄阳王多年来贪墨公款、侵吞赈灾钱粮、欲图不轨的罪证。 可这些黄金现在在冲霄楼里,看样子,这冲霄楼还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 裴元道:“你们想找黄金,你们就去。反正我只是个小卒子,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他泄气地坐在椅子上。 任谁飞黄腾达的美梦破碎之后,都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公孙策拍拍他的肩膀:“裴大人,不要灰心。你这也算是弃暗投明,到时候在官家面前,也有话好说。至多是贬到雷州当个司户参军,还是个官身。瞧我,想当司户参军都当不上呢。” 裴元苦笑道:“承公孙先生吉言。” 公孙策看了看天色:“哎呀,天色已晚,该吃晚饭了。” 包拯起身道:“回驿站吧。” 公孙策笑眯眯地道:“不忙。还请裴大人招待我们一晚。” 虽然裴元已经对他们透露了襄阳王的秘密,但难保不会倒戈一击,把他们再卖给襄阳王。 在展昭带着新的圣旨回来之前,还是稳住裴元,不给他反水的机会为好。 裴元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站起身:“我去叫他们给二位准备晚饭,收拾客房。” 包拯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点了点头:“有劳裴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 裴元是应天知府,他的官邸就在应天府的后衙。 用罢晚饭,包拯与公孙策在裴元府里的客房住下了。 裴元亲自引着他俩到了客房,两个手持灯笼的婢女为他们照亮前方的路径。 公孙策笑道:“裴大人当真豪阔,瞧这好蜡烛,照得府上亮如白昼。” 裴元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5 公孙策道:“既然不值钱,那学生就不客气了。请裴大人给学生屋里多备几支蜡烛,学生今晚要秉烛读书。” 裴元笑道:“读夜书劳心费力,且还伤眼,就是用功,也不必在这一时片刻。” 公孙策摇头:“裴大人功名在身,高官厚禄,自然看不上这一时半会儿。学生年将成立,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心里实在着急。不趁着裴大人府上灯火通明,多读上几卷书,真是过意不去。” 言下之意是,我今天一晚都不睡觉,你要是想趁我们睡着了做点什么事情,可注定做不成。 裴元道:“公孙先生如斯刻苦,来日必当金榜题名,高居一甲。” “一甲可不敢想,二甲末尾我就满足。” 公孙策笑道:“就算考了殿试最后一名,也不要紧,像裴大人一般,做一地知府,也是朝廷命官了。” 客房到了。早已有婢女将客房打扫干净,提灯婢女将手中的灯笼暂放在一处,伸手从窗下取出火柴和新蜡,擦燃火柴,点亮蜡烛,安放在屋内正中的桌上。 此地是一处套房,当间一方厅堂,两边是两间卧室。 裴元道:“两位请自便,可要留些人下来服侍?” 公孙策摇头:“多谢裴大人美意,还是不必了。蜡烛都在窗下,我已看见了。” 裴元于是离去,包拯坐在桌旁,公孙策坐在下首,揉了揉太阳穴。 “今天多亏了先生。” 包拯道。 若非公孙策算出了襄阳王历年贪墨黄金的确切数字,裴元不会这么轻易地倒向他们。 公孙策道:“大人言重了。若没有大人,学生就算是再会算账,又有什么用呢?” 包拯道:“不知明日,先生将要如何打算?” 公孙策沉吟道:“不知展义士何时能回来?” 包拯道:“以展义士的脚程,从应天到汴梁,求来圣旨,再回到应天,若是星夜兼程,最快也要明天中午能到。” 应天府距离汴梁有三百里远,来回就是六百里。展昭是昨天夜里走的,骑着一匹快马,此时应该早就到了汴梁,求来了圣旨,正在赶回应天的路上。 公孙策点头:“那正好。明天我们先在裴元府上用了早饭,磨蹭到中午,等展护卫带着圣旨回来,就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先叫襄阳王听旨,不得妨碍公务,再将应天府历年亏空一事公之于众,叫他打开冲霄楼,那百万两黄金就是罪证。到时候证据确凿,就可将他押解回京,听候官家发落了。” 包拯点头:“如此最好。” “但假如那襄阳王负隅顽抗,不肯打开冲霄楼,这可如何是好呢?” 公孙策笑了:“大人,你可知,冲霄楼为什么不叫冲霄塔?” 包拯道:“为何?” 公孙策道:“天色已晚,大人请歇息吧。学生为大人守夜。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大人可要养精蓄锐,方能打赢这一仗啊。” 他拿起桌上摆放着的烛台:“大人请回房吧。” 烛火摇曳,照映他的眉眼。忽然间,包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本官放心了。” 他站起身:“有劳公孙先生为本官守夜了。” 公孙策道:“这是学生职责所在。” 包拯回了房,公孙策将烛台放回原处,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遥望夜空。 今夜天空朗彻,月明星稀。公孙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才寻找到天边的北极星。 “真是不能再读夜书了啊……眼睛花了,就看不清星宿了。” 晏殊不满意之前的晏公笔谈乐律篇,想趁着冬天四处采风,修成一篇乐律补。其实他也不是很满意之后的象数篇,晏殊催稿催得太急了,有很多星辰轨迹他还没来得及测算。 “希望这次回京之后能多得一些空闲,让我把星数算完。” 公孙策喃喃地道:“人事在变,星数也在变。如今的星象已经和一千年前不同了,若我不快些将它算出来,假如它再有变化,我又如何能够知道呢?” 他凝视着星空,一夜未眠。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6 鸡鸣之后,包拯起床更衣,和公孙策一起去饭厅见了裴元。 公孙策一夜没睡,裴元看起来也像是一夜没睡,垂头丧气,十分萎靡。 见到包拯和公孙策后,他略略一点头:“两位,请用早饭吧。” 公孙策宽慰道:“裴大人,不必如此惊慌。你要这样想,现在整个应天府都是襄阳王党羽,只有你不是,将来官家清算襄阳王一党,发现整个应天只有裴大人你一个人弃暗投明,一定会对你网开一面。就算暂时贬到雷州,也还是有机会重得圣宠的嘛。” 裴元叹气道:“但愿如此罢。” 话音刚落,隐隐听得街上一片嘈杂之声。 裴元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因何在府衙外喧哗?” 对一个家仆道:“你去外面看看是怎么回事。” 家仆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匆匆地回来:“大人,转运使霍大人在府外求见包大人。” “什么?”裴元一惊:“他来做什么……他怎么知道包大人在我府内?” 又想到,包拯昨日在府衙查账,再没出去过,想也知道,包拯在他家里。 可是霍芳为什么要见包大人? 霍芳可是襄阳王的心腹,和他这种边缘人物不一样。就在昨天,霍芳还跟襄阳王一起在王府饮宴。 难道说,襄阳王要对包拯下手了? 他面色惨白:“包大人,你看……” 他刚刚对包拯透露了襄阳王的秘密,若此时襄阳王抓住了包拯,包拯将他供了出来…… 包拯道:“不急。” “就说本府尚未起身。” 此时天色尚早,还能如此搪塞过去。 就算霍芳要硬闯,应天府的衙役也能抵挡一阵。只要拖到了中午,展昭带着圣旨回来…… 那家仆猛地摇头:“霍、霍大人说,一定要见包大人。若包大人不见他,他就硬闯进来。” 包拯皱眉:“那就叫他硬闯!本官不见他,就是不见!” 霍芳是襄阳王的爪牙,见他一定不怀好意。 “可是,他带着兵呀!” 那家仆快要哭了:“好多的兵,把整个府衙都围住了。霍大人说,无论如何,今日他一定要见到包大人。” 包拯也是一惊,难道这些都是襄阳王豢养的私兵?随即想到霍芳身为转运使,原本就统帅着一些兵马。可霍芳是襄阳王的心腹,这些兵马与襄阳王的私兵又有什么区别? 公孙策对那家仆道:“你先别急,好好回忆回忆,外边究竟有多少人?” 家仆急得说不出话,伸手比划:“那么多!那么多!” 公孙策微笑:“别急。你出了府门,门外一定站着霍大人了。那些士兵是将霍大人围了起来吗?” 家仆摇头:“不是。他们站在霍大人身后。手里还拿着火把。” 火把? 公孙策道:“你看那些士兵,是站成了几排?” 家仆道:“只有一排,但每个人手里都有火把。还拉着好大的一辆车,车里堆着的全是柴草。” 裴元惊疑不定:“这个霍芳,他要做什么?大白天的,拿什么火把?难道他要将我们活活烧死在府里?” 公孙策问:“那火把是点燃的还是没点燃的?” 家仆道:“是没点燃的。” 公孙策笑了:“裴大人,莫慌。霍大人若是想烧死咱们,何不将火把点燃,显得更骇人些呢?” 裴元满头大汗:“可霍芳此人行事诡谲……”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7 公孙策道:“依学生看,府外的士兵并不是很多,充其量也只有三五百人。一定是这个仆人没见过世面,才将场景说得这么可怖。这样吧,裴大人,既然霍大人想要见包大人,就让他仿关云长单刀赴会故事,不带随从,自己走进府衙来,如何?府衙内有衙役,霍芳又是个读书人,也不必担心他对包大人与裴大人有何不利。” 裴元咬牙:“如此也好。你,”他指着刚回来的家仆:“你去外面,告诉霍芳,想见包大人,就自己一个人入府,不许带任何人进来,否则就将他轰出去!” 家仆苦着脸,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不多时,带回来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人,手里拿着一个匣子。 此人看上去三十余岁,一身的书卷气,好似个饱读诗书的大儒。 见了包拯,他长拜不起:“罪臣霍芳,见过钦差包御史。” 包拯面色沉静:“霍大人请起。” 裴元几乎从凳子上窜了起来:“你,你怎么……” 霍芳转头看他,长叹一声,泪水涟涟:“裴大人,你我二人盼包大人来,盼得好苦啊!” 走上前去,将匣子放在桌上,就要与裴元抱头痛哭。 裴元不敢挣扎,被抱了个正着。霍芳抱着他,哭天抢地:“那襄阳王觊觎大宝,将整个应天府掌握在手心里。咱们两个不得不屈于他的淫威,为他做事,但心里,可一直盼着官家能派钦差过来,将此人拿获,还应天府一个朗朗乾坤啊!” 公孙策道:“霍大人,好感天动地的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霍芳揩了一把眼泪:“这位就是公孙先生吧?本官已经听说了,先生从应天府历年的账册中查到了襄阳王贪赃枉法的罪证。先生真是有大功与社稷啊!” 公孙策道:“谢大人夸奖。” 他昨天晚上才查完了应天府的账,接着就在裴元府中歇下了,哪也没去,霍芳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向裴元,裴元正在霍芳身后疯狂摇头。 不是裴元透露的,只能是霍芳的眼线已经遍布了应天府衙。 “哦,对了。” 霍芳将放在桌上的那个匣子拿起:“这是本官送给包大人的见面礼。” 包拯沉声道:“本官不收礼。” 霍芳摇头:“这个礼,包大人一定要收下。” 他打开了匣子,一股血腥味瞬间从匣子里冲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 那匣子里,放着一个双目怒睁的人头。 霍芳道:“这是前天在城门外,盗窃包大人圣旨的江洋大盗邓车的人头。” 他将匣子向前一递:“本官以此,作为送给包大人的见面礼。” 包拯道:“既然盗贼已经伏诛,那本官的圣旨呢?” 霍芳摇头:“不巧,那圣旨已被此贼献给襄阳王了。” 包拯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霍芳将匣子合上,放在一边:“想必包大人,能看到下官的诚心。” 公孙策道:“大人的诚心,有目共睹,不过……” 他沉吟道:“如今我们光有账目,也难以定襄阳王的罪。” 公孙策叹息一声:“襄阳王是天皇贵胄,想要叫他认下这桩罪行,可是难上加难啊!” 霍芳忙道:“这却不难。” 公孙策问:“如何不难呢?” 霍芳道:“本官知道,襄阳王把历年贪墨所得的黄金藏在了何处。” 包拯道:“是冲霄楼么?” 霍芳笑了:“果然,裴知府已经告诉你们了。” 他拍了拍裴元的肩膀:“知我者,裴知府也!裴兄,咱们两个,可真是心有灵犀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8 裴元笑了笑,满头冷汗。 包拯道:“想必霍大人也知道,冲霄楼里机关密布,除了襄阳王本人,无人得进。难道霍大人有办法进入冲霄楼,取出黄金,定襄阳王的罪吗?” 霍芳摇头:“本官不知道该怎么进入冲霄楼,但本官知道,该怎么取得襄阳王的罪证。” 包拯问:“霍大人待如何?” 霍芳笑道:“包大人应该知道,冲霄楼是当年先帝为供奉天书所建的一座高楼。佛家藏经之处谓塔,道家藏经之处谓楼。塔是砖石搭起来的,而楼,是木材搭起来的。” “本官记得,当年负责修建冲霄楼的官员,是原先的丁谓,丁大人。丁大人那时从水上运来了关中的巨木作为栋梁,才将冲霄楼的骨架修建了起来。” 然后丁谓就被贬官了,宋真宗病了,冲霄楼的工期无限延后。宋真宗驾崩之后,干脆烂尾了。 “只要是木,就怕火攻。而真金,不怕火炼。” 霍芳道:“只要一把火将冲霄楼烧毁,其中的种种机关都化为灰飞烟灭。大火熄灭之后,其中留下的黄金,就是襄阳王意图谋反的罪证。” 包拯缓缓道:“霍大人好计策。” 霍芳点头:“过奖。” 包拯看着他,道:“其实昨夜,公孙先生就已经向本府提议过,冲霄楼若实在进不得,不如一把火烧了。反正黄金不会被火烧没,襄阳王的罪证一定会暴露在天下人的眼前。” 霍芳欣然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包拯道:“昨夜的本府,听了公孙先生所言之后,其实很是赞同这个计策。” 霍芳道:“因为这是一条妙计,所以包大人才会赞同。” 包拯厉声道:“错了!因为这是公孙先生所献的计策,所以本官才会赞同。公孙先生清清白白,与你应天府、襄阳王并无任何瓜葛,所以他献的计策,本府并不会有任何怀疑。可是你不同!霍芳,你本是襄阳王的党羽,听裴知府所言,你还颇受襄阳王的信重,甚至可以偶尔出入冲霄楼。冲霄楼里有襄阳王的罪证,焉知没有你的罪证?襄阳王的罪证是黄金,你的罪证是什么?” 他步步紧逼:“公孙先生所言烧毁冲霄楼的计策,是用在襄阳王负隅顽抗、不遵圣旨时的最后一步棋。如今圣旨就在路上,正午之前即可到达应天府。你作为襄阳王的心腹,若是当真想要弃暗投明,何不留在王府内,规劝襄阳王,等圣旨一到,就出府请罪?即使襄阳王到底不听你的规劝,你也可将他捆缚起来,交由本官处置。到时候本官有圣旨在手,还擒住了襄阳王,还怕不能叫他说出进出冲霄楼的方法吗?” “就算以上种种都无济于事,你也应该先尝试一番。可你竟然直接杀了盗窃圣旨的贼人,怂恿本官火烧冲霄楼。霍芳!冲霄楼里,到底有你多少见不得人的罪证?” 第58章奴愿做王爷的绿珠 霍芳定定地看着包拯,忽然笑了。 “包大人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刚正不阿、眼里容不下一粒沙。” 他捧起装着邓车人头的匣子:“既如此,在下也不妨对包大人直说了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在应天府当官,受襄阳王辖制,要说自己是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这话,下官也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包拯摇头:“你为虎作伥,帮着襄阳王做了不少恶事。” 霍芳叹了口气:“不错。这一二年来,每每午夜梦回,都悔恨不已。” “包大人知道,襄阳王在应天府搜刮了这么多钱财,都用来干什么了吗?” 包拯道:“本官不知。” 霍芳道:“一部分,是用来自家享乐——包大人没去过襄阳王府吧,王府里,可真是金砖铺地,白玉为堂。童仆逾万,歌舞不歇。大人说王爷行止僭越人君,也不算冤枉了他。当今天子癖好简朴,恐怕十个天子的用度,也供养不起一个襄阳王爷。” “还有一部分,则是用来笼络江湖好汉了。” 包拯以目示意:“便是如这等的好汉吗?” 霍芳转了转那匣子:“不错。无论黑道白道,只要肯为襄阳王效力,王爷来者不拒。鸡鸣狗盗之徒,亦有归处。” 公孙策笑了:“如此看来,襄阳王倒颇有古时明君之风。” 霍芳笑了一笑:“最后一部分,则是用来建那座冲霄楼了。” “冲霄楼囊括古往今来机关数术之大成,变化无穷,神鬼莫测。这样一座高楼,要兴建起来,纵使有之前丁大人造好的骨架在,也是要花费不菲的人力物力的。” 公孙策道:“难道霍大人要说,襄阳王把这百万两的黄金花了个干净,根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霍芳摇头:“虽不中,亦不远矣。去年夏天之前,大概还能剩下个一二十万两的样子。本官不是账房,知之甚少。只知道襄阳王那时日夜叹息,说缺金少银,如何能招兵买马,成就大业。” 包拯问:“去年夏天之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09 霍芳道:“没错,去年夏天之前。” 去年夏天,全国各地都发了洪水,应天府受灾犹甚。 近十年兴修水利的钱款都被襄阳王想方设法地侵吞了,应天府的河道堤坝压根不能抵御如斯强大的洪水。河水泛滥,冲毁了沿岸的农田。甚至蔓延到城市边缘,毁坏了一部分城墙与民居。 “事情闹得大了,再也不好收场。安抚灾民、重建城墙、修复河堤,样样都要不少的钱。应天府一年的赋税都没了着落,朝廷派拨来的钱粮也只够勉强平复局面。于是襄阳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赈灾钱粮据为己有,应天的灾情,直接就不管了。朝廷派拨的粮食被他高价倒卖,又换成了不少的黄金,藏在冲霄楼里。” 包拯闭目叹息:“荒唐!” 数十万生民,只为了襄阳王的一己私欲,便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霍芳道:“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本官亦不能坐视不理。只是襄阳王势大,又是皇叔,身份尊贵。有心无力,唯有叹息。” 包拯道:“霍大人说了这么多,究竟与你之前怂恿本官火烧冲霄楼有何关系?” 霍芳直起身板,正了正衣冠,朗声道:“霍芳既为天子门生,一郡父母,自然要为民请命。襄阳王侵吞赈灾钱粮,鱼肉百姓,既然钦差已到,本官自当助钦差一臂之力,清算襄阳王的罪状。” “先前要包大人火烧冲霄楼,只是下官一时心急,慌了手脚。包大人不知,襄阳王老奸巨猾,绝不会坐以待毙。包大人,”他目光热切地看着包拯:“虽然包大人不信,但下官确实已经弃暗投明。这几年来协助襄阳王所作的错事,在下一件也不敢推脱。既然包大人不信下官,那下官就在这应天府衙里,与包大人一同等待圣旨。” 他将邓车的人头放在桌上,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圣旨到来之前,下官一步也不出此厅,下官手下的这些兵马也守在府衙外。等正午时分圣旨一到,下官便陪包大人一起,入襄阳王府,捉拿襄阳王!之后包大人若要清算下官罪责,下官也心服口服。”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丝疑惑。 霍芳此人,是襄阳王的心腹。今早来到府衙内,说是要弃暗投明,帮他们火烧冲霄楼。现在烧楼不成,又要和他们一起等待圣旨,等圣旨一到,再入府捉拿襄阳王。 倒是颇光明磊落,似乎并没做什么亏心事的样子。 但包拯心里总有些不安。 他缓缓道:“也好,霍大人就在这里与本官一同等待圣旨吧。” 无论如何,展昭今天中午就能带着圣旨回到应天。有圣旨在手,料那襄阳王也不敢再造次。 拿下襄阳王之后,若他肯打开冲霄楼,自然就有理由定他的罪。若他不肯打开,到时候再将那楼烧了,虽是下下之策,但也能叫世人信服。 霍芳一笑:“包大人,请坐。” 包拯坐在他对面。 离正午还有些时间,他们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襄阳王府,内室。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轻纱幔帐,落在赵爵的眼皮上。 眼皮被阳光照得微痒,赵爵打了个哈欠,没有睁眼,轻笑一声:“美人儿?” 一个轻柔的女子声线响起:“王爷,要起吗?” 赵爵闭着眼睛将身边软玉温香的身躯揽在怀里:“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必急着起呢?” 女子微弱地挣扎了两下,也就随他去了。 事毕,赵爵懒洋洋地躺在一边,终于睁开了眼,看着身边面色微红的女子:“本王看你有些面生。” 女子垂头:“奴是王爷昨晚收入房内的人。” 赵爵略一点头:“是了,本王想起来了。你叫绿……” 昨晚霍芳多看了他家的舞姬几眼,他有些不悦,就收了那舞姬入房。 女子道:“奴名翠翘。” 赵爵笑了:“对,翠翘,瞧本王这记性。” 他轻轻捏起翠翘的下巴,左右端详:“瞧你,也是个美人坯子。怎么本王之前竟冷落了你这许久?” 竟没早早把你收入房中,而是叫你给霍芳献舞,叫那登徒子白白看了去? 想到昨夜霍芳直勾勾的眼神,赵爵心中一阵恶心。 什么东西,巴巴地望着本王的人!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一个臣工,竟然还肖想起主君的女人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0 若不是他大业未成,还留着此人有用,早把他剁成七八段喂狗了! 他思及此,手上力道不由得重了一些。 翠翘的下巴被捏的发红,却不呼痛,只是低声道:“奴蒲柳之姿,王爷身边美人无数,怎么可能看得上奴呢。” 若非昨夜霍芳多看了她两眼,她在襄阳王府中待得再久,也难得赵爵的青眼。 赵爵摸了摸她的脸蛋:“你叫翠翘,这名儿倒有几分古意。” 摸着翠翘散落一旁的绿衣:“你又爱穿绿的,真是颇似古时一位美人。” 翠翘柔声道:“奴出身寒贱,不敢高攀古人。” 赵爵啧了一声:“你固然是贱,那古人却也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古时石崇的一个宠妾,名唤绿珠。倒是颇得石崇的喜爱,到了后来,石崇竟为了她家破人亡。” 他哼笑一声:“真是不智,为了一个女人,成就千年笑柄。不过那绿珠也忠义,为了石崇坠楼而亡。” 翠翘向他怀中靠了靠:“那绿珠是个烈女子。奴愿做王爷的绿珠。” 赵爵笑了:“你咒我死?” 翠翘贴近了他:“奴愿与王爷同生共死。”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本王共死。” 赵爵俯身:“等本王当了皇帝,也赏你个才人当当。” 翠翘道:“谢王爷。” 二人又嬉戏片刻,转眼天已大亮。 赵爵已经精疲力竭,四肢乏力地躺在床上。翠翘披衣而起:“王爷,奴为王爷叫人来伺候。” “去。” 翠翘掀开幛幔,走到窗边。 天气晴朗,没下雨。 窗户正对着西北,她将窗户推开,见西北方向一切如常,没见到冲天的火光,也没见到浓烟滚滚。 看来,该是用到她的时候了。 她又将窗户合上,走回了床边。 赵爵正躺在床上平复呼吸,听见她回来了,懒洋洋地:“怎么,叫来人没有啊?” 翠翘道:“王爷与奴共度春宵,怎么能有外人来打搅呢?岂不是忒煞风景了。” 赵爵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嗤笑:“怎么,又……”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你……” 只见翠翘手里拿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银簪,扑向襄阳王,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将那银簪从太阳穴里狠狠扎进去! 赵爵方欲挣扎,却因刚才一番嬉闹,手上没了力气,竟叫翠翘一击得手。 他“嗬嗬”地嘶叫两声,身躯疯狂在床上扑腾了两下,渐渐地不动了。 翠翘死死捂住他的口鼻,不叫他的声音传出去引来他人。 至于床板上这几下子扑腾,就算被人听见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毕竟王爷昨日才新收纳一位美人,已经稀罕了一早上,再稀罕一会儿也很正常。 一盏茶后,翠翘才大汗淋漓地放开了赵爵。 此时的赵爵,已经是一具双眼暴突、死不瞑目的尸体了。 翠翘用被褥将赵爵的尸体盖起,伪装成一幅王爷尚未起身的模样。 又随手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拢了拢头发,低着头出了门,沿着廊下小步回了平时舞姬们休息的地方。 一路上也遇见了些家丁仆妇,都对她指指点点,窃笑不已。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1 翠翘将头埋在胸前,更加快步离开,引起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 有人还冲她喊:“小娘子,昨夜做王妃了?” 翠翘浑然不理,回了自己的屋子。 舞姬们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像翠翘这种长得既美、舞也跳得好的,自己有一间独立的屋子。 她从床下取出个包裹,拿出一件男子的衣服换上,将自己身上这件衣服随手塞回床底下,就提着包裹从后门出去了。 这一回和刚才不同,她刻意避着人,没被任何人看见。 到了王府后院一处院墙较为低矮的所在,她轻轻一跃,人已经在王府外了。 出了王府,她昂首挺胸,气势浑然不同,仿佛是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而非之前窈窕娇柔的舞姬。 她掂了掂自己背上的包袱,金银碰撞的声音格外悦耳。 翠翘满意地笑了。 若巳时前后西北无火光,就杀了襄阳王。若有火光,就按兵不动。 这一百两黄金,挣得才叫真正轻松呢。 应天府衙内,霍芳端着茶水喝了一口:“裴大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裴元示意一旁的家仆,家仆道:“回霍大人,已经巳时三刻了。” 霍芳皱了皱眉,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包大人,不知圣旨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包拯道:“不急,正午之前,一定会到的。” 霍芳叹了口气:“非是我不相信包大人,只是襄阳王若知道我带了人来包大人这里,一定会有所怀疑。他手下也有几个有些能耐的江湖人士,若他决心鱼死网破,恐怕情况对我们有所不利啊。” 公孙策笑道:“霍大人莫慌。已经到了巳时三刻了,不妨再静候一会儿。说不定下一刻,圣旨就到了呢。” 霍芳捏了捏手掌:“这……好吧。唉,也只好等了。” 巳时三刻……那女人应该已经得了手了吧。 只要襄阳王一死,冲霄楼就无法进入,也就不会有人知道…… 等风头过去,他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榜眼霍芳。 他喃喃道:“圣旨啊……快点来吧。” 第59章目连救母 赵受益坐在玉宸宫的窗前,翻阅着晏公笔谈象数篇的手稿。 晏殊趁着冬天四处采风去了,短期内交不上下一篇的稿子。象数篇是他和一名弟子合着的,数日前已经交付印刷厂,如今第一批样书已经出来了。 赵受益翻阅了一遍样书。 字迹清晰,纸张不薄不厚,拿在手里大小适中,是一本很合适的天文学科普类丛书,记载着绝大多数星辰的运行轨迹。 等春天清北大学再开课,就让晏殊给学生们加一门天文学课,就用象数篇做教材。 脚踏实地的同时,也别忘了仰望星空么。 说不定就培养出下一个哥白尼伽利略了呢。 赵旭躺在一边的摇篮里,无聊至极地自己吐着泡泡玩。 赵受益捏着她的小胖手,摇了摇:“闺女,看,咱们两个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赵旭以一阵嚎啕大哭回应他。 赵受益无奈地喊道:“来人,公主又哭了!” 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有外人在身边,刘恩又出去维护他遍及整个汴梁城的消息网络了,宫娥太监们都在偏殿里听候传唤,赵旭的哭声响起了差不多半分钟,才有乳娘匆匆赶来,熟练地伸手向襁褓内一探:“官家恕罪,公主该换尿布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2 赵受益起身:“你们换你们的,朕出去走走。” 乳娘福了福身,将赵旭抱起,到屏风后为她擦身换尿布。赵受益踱步至殿外,站在廊下,呼吸清冽又甘甜的新鲜空气。 寇准和狄青估计开春后才能从西夏那边往回走,包拯在应天府不知道怎么样了,襄阳王虽然是个谋反专业户但据刘娥所说段位并不高,包拯占着大义,还拿着八贤王的金锏,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蒋平已经把汴梁的河堤都用水泥加固完了,工厂空下来的水泥产量正可以供应全国各地的河堤修缮。其实水泥这东西也怪沉的,从汴梁往外运也不太方便,不如在各地开厂,一可增加产量,二还降低运输成本。 产量上来了,也就不用抠抠搜搜的,各地的河堤修完,多出来的水泥就铺路。要想富先修路,首先汴梁的这个路就得用水泥铺一铺,不然黄土大路压得再实一下雨也全是泥坑,风一刮漫天沙尘这谁受得了…… 不过蒋平只有一个,还得留在汴梁帮他看厂子,派谁去外地建厂子倒是个大问题。 家大业大,人手不足啊…… 正胡思乱想间,房檐一响,刘恩跳了下来。 赵受益抬头看他,发现他身上背着个长条的盒子,脸色有点不太好。 “怎么了?寇准那边出事了?” 赵受益略显紧张地问。 能让刘恩脸色不好的,也就只有直到现在还在隐隐威胁皇权的寇准了。 刘恩摇头:“不是。” 赵受益问:“那你怎么哭丧个脸?” 刘恩道解下身上的盒子,递给赵受益:“应天传来消息,襄阳王死了。这是八贤王的金锏,包拯派人送回来了。” “死了?” 赵受益接过金锏,讶然道:“包拯把他给打死了?” 他把金锏借给包拯使用,只是让他以此威慑赵爵,没让他真的上手打人啊! 赵受益取出金锏,拿在手里掂量一下。 实心的,纯金,沉甸甸的一条,包拯手劲又大,真要抡起来打人……赵受益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赵爵再怎么说也是他亲叔叔,谋不谋反的,包拯把他活活打死了,也是个麻烦事情。 他得想个万全之策保全包拯。 刘恩顿了一顿:“此事与包御史无关。” 赵受益道:“哦。” 不是包拯打死的啊。 害他白白担心一场。 “那他是怎么死的?” 刘恩道:“说是被刺客刺杀于床笫之间,拿银簪穿了脑,当场毙命。” 赵受益笑了:“那此事必定与包拯无关。” 包拯素来光明磊落,就算是派刺客杀人,也是派展昭这种江湖客,真刀真枪地拼杀,银簪穿脑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刺客抓住了吗?” 刘恩摇摇头:“襄阳王行事荒唐,与女子厮混不分昼夜,也没人敢去打扰他。等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刺客早就不知所踪。与那刺客一同消失的,还有与襄阳王共度春宵的一名舞姬。有人看见那名舞姬自己回了房,从此再也没出来过。很可能这名舞姬就是刺客。” 赵受益点头:“估计就是了。” 若那舞姬是在赵爵房中消失的,还有可能是被刺客掳走的。自己回了房,再也没出来过,那就只能是先刺杀了赵爵,再大摇大摆地回房收拾了行李,然后离了襄阳王府。 他摸了摸脖子:“幸亏我向来自己过夜。”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同床共枕之人若铁了心想置自己于死地,赵受益还真想不出该怎么保下这条命来。 还是像现在这样,在玉宸宫里带带小孩,跟皇后隔着半个后宫,睡觉的时候就让刘恩守在床边来得安全。 赵受益不知道其他皇帝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弱水三千一瓢也不想饮,保不齐什么时候这些娇滴滴的美人就拔下头上的银簪,扑哧一下扎进他脑袋里了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3 至于开枝散叶什么的,他都有666神君做继承人了,其他的儿女不要也罢。 省得孩子多了,一个个野心勃勃的,不好管理。 美色谁人不爱,但赵爵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赵受益决定做一个不爱美色的贤明君王。 寇窈娘活着做皇后一天,他就一天不纳妃,反正中宫有皇后。 寇窈娘要是死得比他早,那他就更不能娶别的女人了——皇后与朕少年夫妻鹣鲽情深,斯人已逝,朕实在不忍另娶新妇。 专情的名声自己拿着,善妒的帽子给寇窈娘戴,多么完美。 刘恩道:“现在襄阳王的尸首还停在应天,宗正寺那边拿不准是立刻给他葬了,还是再等等,过两年和下一批宗室一起下葬。魏王那一支,有两个老郡王,也就在这一二年里了。这二位也在应天,到时候一同运过去,更方便些。” 赵受益道:“这……他毕竟是个亲王……” 宋制,宗室不需自己筹备墓地,统一葬于皇陵附近,由户部出资治丧。 但宗室人口众多,死一个人就单独运到皇陵埋葬似乎有些费事,于是宗室死后往往先在家中或者寺庙停灵一段时间,像太.祖宋皇后一般晚景凄凉的也可以停在亲戚家,等到凑足一批或是有什么重量级的宗室亡故了,才由宗正寺统一运往皇陵,统一埋葬。 这个“一段时间”,视情况而定,有时是一二年,有时是六七年,甚至九年、十年也是有可能的。 像赵爵这般身份尊贵的宗室,一般是不用等这么长时间的。他们的去世之后往往立即下葬,连带着其他的宗室也能跟着沾一沾光。 运一口棺材也是运,运十口八口也是运。王爷下葬,旁支宗室跟着蹭个灵车,也是亲戚情分所在。 但赵爵这个情况,有些特殊。 其一,是国库目前不怎么宽裕。 去年水患损失了那么多的赋税,各地赈灾修河坝又用去了一部分。莱国公在西边打仗,这军费你能不给? 宗室下葬是走国家财政的,不走皇帝私库。赵爵又是这么个身份,若不给他风光大葬,显得皇帝多么不孝。但,若要给他办一场盛大的葬礼,需要耗费的钱财是不可估计的。平心而论,户部此时并不想给宗正寺拨这笔款。 其二,就是赵爵的死法不怎么光彩。 被一个舞姬刺杀于床笫之间,这可比当年的烛影斧声还要难堪。现在给他下葬了,难免就有人议论这王爷是怎么死的,到时候皇帝的脸面不得丢尽了?不如暂且当作无事发生,等过两年跟其他宗室一同下葬,也就没这么显眼了。 其三,就是皇帝的态度问题。 明眼人都知道,襄阳王对皇位有那么点想法。皇帝派了个铁面御史去应天府查赈灾案,估计对襄阳王也有那么点想法。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襄阳王死了,死得这么不光彩,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户部不敢淌,宗正寺不愿意淌。 赵受益叹了口气:“襄阳王是朕的皇叔,如今国家风雨飘摇,想必皇叔也不愿意为了自己的身后事给国家添麻烦。这样吧,叫应天那边的宗正寺依旧将他停灵在王府,饮食起居的供奉一如生前。等过两年四方平定,朕再给皇叔补上这场葬礼。” 刘恩道:“这倒节省了。” 赵受益又问:“襄阳王死了,包拯那边怎么样了?” 他派包拯去应天,就是要让包拯抓住襄阳王的尾巴,再将他召回京城囚.禁起来,防止其谋反。现在襄阳王人都死了,包拯也没有继续待在应天的必要。收拾一下局面,就可以回京了。 刘恩道:“包御史说还有些细节没查清楚,还要留在应天一段时日。只是让人把这金锏送了回来,托我还到八贤王府上。” 赵受益挥了挥那金锏,笑道:“借都借出来了,哪能这么容易就还回去呢。” 八贤王还想拿回他的金锏? 下辈子吧。 赵受益拿着金锏回房,赵旭已经被乳娘哄好,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把玩着一个绣球。 赵受益将金锏递给她:“来,你叔爷爷的法宝,看看你能不能拿起来。拿得起来就给你了。” 刘恩笑道:“这如何拿得起来。” 赵旭见那金锏闪亮亮的,立刻放下手里的绣球,伸手去够那金锏。 赵受益将金锏的一端递在她手里,没敢真撒手,只让赵旭抱在怀里玩耍,真正的重量还在赵受益手中把持着。 “你看,这不就挺好。” 赵受益一手拿着金锏,另一手去摸赵旭的胎发:“等你长大了,朕就把这金锏赐予你。” 赵旭还不会说话,抱着金锏的一段咿咿呀呀,忽然就张开嘴,啃了上去。 赵受益忙把她的嘴给掰开:“多脏啊!不知道多少人碰过,洗都没洗,你就敢吃?”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4 赵旭只顾着嘻嘻地乐,被他抢走了金锏,还有些不高兴,“啊啊”地叫着,伸手要把金锏抢回来。 赵受益翻了个白眼:“抢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等着,我叫人去给你洗干净了。” 叫了宫娥进来:“取些温水香胰,把这东西洗刷干净了再给公主拿回来。” 刘恩将赵旭抱起,晃晃悠悠地哄着她。赵旭立马将金锏忘在脑后,拽着刘恩的衣领往他头顶上爬。 刘恩随着她动作,忽然笑道:“八贤王其实也冤枉,到底那金锏也没派上用场,就白白地到了咱们手里。” 赵受益挑了挑眉:“怎么,包拯没用上这金锏?” 刘恩扶着赵旭,不叫她跌下来:“没用上。展昭前脚把金锏带到应天,包拯后脚拿着金锏去襄阳王府找赵爵,到了地方一看,赵爵已经死了。” 赵受益皱了皱眉:“死的时机倒是巧妙。几乎让人以为他是畏罪自尽的。” 刘恩道:“没有道理。他是皇叔,即使谋反也至多是个圈禁,且事情还没败露,尚有转机,何必自尽?” 赵受益道:“所以他是为人所杀,绝非自尽。你说,到底是谁要杀他?” 赵爵是个王爷,身处层层侍卫守护的襄阳王府。即使是以刘恩的身手,想要杀他,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所以杀他的这个人,抓住了他的弱点——好女色,给他安排了一个舞女做杀手,于床笫之间取了他的性命。 要把一个舞女安排到襄阳王的床上,绝非易事。而且,襄阳王死的时机太巧了,就在包拯带着金锏上门之前。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他死的时机,一定是被人算计好了的。 但那个算计他的人怎么知道,襄阳王那天一定会召幸这个舞女? 让那个舞女当晚使劲浑身解数勾引襄阳王吗? 襄阳王乃天潢贵胄,身边的绝色美人不知凡几。 他就是不上钩怎么办? 或者他那天就是没兴趣,不想召幸任何人呢? 单凭一个美人,不足以确保襄阳王一定会在那天晚上召幸他。 还得使些针对襄阳王本人的计策才行。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叫襄阳王非要召幸此女不可呢? 赵受益慢慢道:“能将舞女安排进王府,说明他在襄阳王身边绸缪已久,此人一定在应天府有些年头了,而且颇有些权势地位。” 刘恩道:“如果他是有意要让襄阳王恰好死在与包拯见面之前,那他一定得确定包拯第二天会来见襄阳王。并且还得确定,襄阳王在前一天晚上召幸了那名舞女。” “能够影响襄阳王的床笫之事,那他一定对襄阳王极为了解。并且,他前一天晚上一定与襄阳王见面了,这样才能使手段叫襄阳王召幸那名舞女。” “包拯之所以先前没能与襄阳王见面,是由于圣旨被盗。圣旨被盗之事,只有包拯身边的人与偷他圣旨的人清楚。这圣旨九成九是襄阳王的人偷的。往返应天汴梁的所需时间是固定的,只要他确定包拯的圣旨被盗,稍加推测,就能知道新的圣旨什么时候来。也就可以掐好时间,送襄阳王上西天了。” 赵受益与刘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只需知道襄阳王前天晚上见了谁,就知道是谁杀了他!” 赵受益笑了:“你说,咱们两个能想明白的事情,包拯能不能想明白?” 刘恩道:“包拯乃文曲星君下凡,这些事情,必定瞒不过他。” 也对,毕竟包拯的智力是满值一百。 赵受益道:“他一定要在应天留一些日子,想必也是为了查明到底是谁杀了襄阳王吧。” 是谁杀了襄阳王并不要紧,横竖赵受益也不在乎这个要跟他抢皇位的叔叔。他倒还要感谢此人替他干了脏活呢。 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杀了襄阳王,这件事情非常要紧。 包拯马上就要带着金锏与襄阳王对质了,这个时候杀了他,目的就非常微妙了。 是为了保全襄阳王的名节,还是要掩盖什么秘密? 若是前者,赵受益也就不用担心了。若是后者,那么,什么秘密值得牺牲一位亲王来保全? 赵受益捻了捻手指:“应天府各级官长的名单你有吗?” 刘恩道:“能写出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5 赵受益指了指窗边他自己的办公桌:“去写。” 刘恩在窗下写就一份名单,有知府、通判、转运使等官员的名字。 赵受益提笔将通判划去。 通判受转运使辖制,有转运使在的地方,通判基本是个小透明了。 “转运使霍芳、知府裴元……” 他一一将这些名字念了出来,牢牢记在心里,将那张纸递还给刘恩:“烧了吧。” 刘恩取来火柴划燃,那张纸瞬间被橘红色的火光吞没。 赵受益问:“这些人中,谁的科举名次最好?” 刘恩将纸灰用水化开,倒在痰盂里:“转运使霍芳。他是大中祥符八年的榜眼。” 大中祥符八年,此时刘娥已经生下了太子,受封皇后,干预政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而转运使,也是应天府位份最高的官员,掌握着一路的钱粮兵马。 襄阳王想在应天作威作福,一定会拉拢这个转运使。 这不是巧了吗。 赵受益道:“走,咱们去凤宸宫找太后。” 自从把狸猫换太子这一茬和刘娥说开了以后,刘娥的病也在他的授意之下慢慢好起来了。 以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卧床,现在起码能趁着天光正好的在廊下晒晒太阳了。 赵受益到凤宸宫的时候,刘娥正歪在一方美人塌上,闭着双眼,边晒太阳,边听坐在一旁的宫娥念书。 赵受益侧耳倾听,竟是目连救母中的一段。 传说目连之母罪孽深重,死后堕入饿鬼道。目连不忍见其母在饿鬼道中挣扎,于是在七月十五建盂兰盆会,为其母超度罪恶。 赵受益扬声道:“母后,儿子来看你了。” 刘娥睁开双眼,笑道:“皇帝来了。” 为她念书的宫娥忙要起身行礼,赵受益道:“不忙,继续念。” 宫娥于是坐回原位,以轻柔低沉的语调念道:“……目连大叫。悲号啼泣。驰还白佛。具陈如此。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 赵受益道:“襄阳王死了,母后知不知道?” 刘娥双目微微瞪大:“死了?” 赵受益颔首:“就死在钦差包拯上门质问襄阳王之前。” 刘娥缓缓靠回了榻上:“竟死了,真是……” “真是世事难料啊,母后。”赵受益道:“前些天还与母后商议,将皇叔召回京城,大家团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倏忽如此,骨肉至亲,阴阳永隔。” 刘娥慢慢道:“是啊……谁能想到呢。” 又问:“是怎么死的?” 赵受益道:“于床笫之间,被一名舞姬所杀。” 刘娥点头:“也算死得其所。” 赵受益道:“大中祥符八年的一甲三名,母后还记得么?” 刘娥看了他一眼:“本宫老来健忘,状元探花具都忘却了。只记得那年的榜眼,似乎姓霍名芳,如今好像做到了一路转运使。” 赵受益点头:“此人就在应天府。” 刘娥道:“在应天府,保不齐就是襄阳王党羽了。” 赵受益道:“关于此人,母后知道多少?” 刘娥道:“本宫只记得,他是个治国的良才。当年王旦点他为榜眼,也是对他寄予了厚望。没想到走上了歧途,竟成了襄阳王一党,枉费了王相公的一番栽培。”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6 赵受益道:“朕亦甚为可惜。一甲二名,前途无量,何至于如此。只是他为虎作伥,协助襄阳王欲行不轨。朕难留他性命。” 刘娥的手指微微一颤:“皇帝有了主意就好。” 赵受益叹气:“襄阳王一事后,应天府的官员从上到下都得换一遍血。一下子需要这么多官员补上,也够一呛了。今年并非科举之年,朕欲开恩科,取天下有才之士,进入吾彀中。” 刘娥点头:“善哉。” 赵受益道:“那朕就不打搅母后了。” 起身离开凤宸宫,刘娥在身后以目相送。 转过一处拐角,刘恩道:“错不了,太后与霍芳一定有勾连。” 第60章为师的关门弟子,不是你…… 霍芳是一路转运使,掌握着钱粮兵马,位同封疆大吏。这样的人若投在襄阳王的手下,必受器重。 若不投在襄阳王的手下,襄阳王必定不能让他安安生生地在应天当了这么久的转运使。 霍芳是襄阳王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有权有势,在应天经营多年,还受襄阳王的信任。 完美地符合了谋杀襄阳王的凶手的每一个特征。 但霍芳有什么动机要杀襄阳王? 他究竟要以襄阳王的死来隐藏什么秘密? 赵受益对霍芳知之甚少。 霍芳是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那时候刘娥的儿子还没死,赵受益还是南清宫备受宠爱的小殿下,从来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进入皇宫,最终当上皇帝。 考上进士之后,霍芳在京城做了一段时间的秘书省正字,然后就被外派了。等他再次回到汴梁的时候,先帝已经病重,赵受益还在东宫安安分分地做太子。 赵受益登基前夕,霍芳被派到应天府,出任转运使。 对于霍芳此人,赵受益是没有机会来了解的。 但想想他的人生轨迹——在皇后当政时期考上进士入朝为官,再回到京城的时候皇后和宰相斗得热火朝天,出任转运使后,又遇见一位忙着造反的王爷。 命途多舛哪。 赵受益要想了解霍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去向刘娥或者寇准请教。 这两位才是霍芳真正的前上司。 寇准还没回京,他只能去问刘娥。 他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霍芳的为人,没想到刘娥倒是给了他个惊喜。 大中祥符八年是刘娥彻底在前朝站稳脚跟后开办的第一次科举,这次科举对刘娥而言意味重大,就像接下来的这场恩科对赵受益而言意义重大一般。 这是第一次,完完整整、只属于他的科举。 这次科举选拔出的进士们,是彻头彻尾的他的人。 对于刘娥而言,大中祥符八年的那场科举也是如此。 那场科举出来的进士们,是她最纯粹、最坚实的班底。 霍芳在倒向襄阳王之前,一定是刘娥的人。 说不定他还在襄阳王和刘娥之间摇摆不定过一阵子呢。 但刘娥的用语却非常奇怪。 她说,王相公点霍芳做榜眼,霍芳此举,对不起王相公的栽培。 她将自己置于何地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7 那时候,朝堂上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可是她这个皇后啊。 赵受益不觉得刘娥是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变得谦逊了起来。 没看她还听起目连救母来了吗!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看看人家目连,你这个儿子做的,忒失败了。 既然不是为了谦逊,那她刻意将霍芳与自己撇清关系,可就大有内涵了。 要么,是害怕自己连累霍芳,要么,是害怕霍芳连累自己。 第一种猜测,赵受益觉得可能性不大。 刘娥不是善男信女,自己垮台了,还能特意和背叛过自己的老部下撇清关系。 她现在的处境是再难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性了,现在是但求一死,惟愿死得体面些。也不可能为了保存实力维护属下。 第二种可能性嘛…… 赵受益啧了一声,问刘恩:“你说,刘娥是不是知道霍芳在干什么?” 刘恩点头:“必然知道,不然太后不会畏惧。” 霍芳固然掺和进了襄阳王的谋反案里,但赵受益之前的态度已经摆明了,不会因为襄阳王的谋反案牵扯到刘娥——他还打算利用刘娥将襄阳王召回京呢。刘娥应该不会害怕这一点。 除非霍芳在襄阳王之事以外还另做了什么大事,这件大事刘娥知情,且惧怕。 赵受益叹了口气:“看来襄阳王之死,八成是这位霍大人所为了。” 杀了襄阳王,掩盖另外一个秘密。 “只是他还能做什么呢?都跟着襄阳王造反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出格吗?” 刘恩看了他一眼:“兴许他投敌叛国了呢。” 赵受益笑了:“应天比东京还要往南,他要投敌,也要有敌可投。” “无论如何,霍芳八成是杀害襄阳王的凶手,且还隐藏着另一个秘密。传信叫包拯留意此人,万万要将他的秘密查出来。” 指望着刘娥透露秘密是不可能的,刘娥此人有个特征,就是凡事不叫人费二遍事。她如果想说、能说,早在赵受益提起霍芳此人的时候就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当时不说,之后也不会说了。 赵受益生平唯一一次叫刘娥出尔反尔,还是之前坦白狸猫换太子真相的那天。 刘恩颔首:“是。” 赵受益并没有在东京等待包拯多久。 在他让刘恩传信给包拯的半月之后,包拯就带着自请其罪的霍芳回到了京城。 赵受益看着包拯的劄子,上面写着,应天府赈灾钱粮以及往年的税银确实是被襄阳王侵吞了,襄阳王用这笔钱修建宫苑、招揽江湖中人,其莫名遇刺,业已身亡。转运使霍芳见大势已去,愿意弃暗投明,将这些年来伙同襄阳王做下的恶事一一坦白。 赵受益向后看去,无外乎是一些贪墨修河堤的公款、监守自盗将官仓内的钱粮转移给了襄阳王、连同这回盗窃包拯圣旨一事。 “这些事情,够得上一个斩立决了。” 赵受益道:“但他毕竟是士大夫,又有弃暗投明之义,死应该是不会死,流放到琼州大概也就差不离了。” 这些事情,值得霍芳把襄阳王杀了吗? 当然不值得。 赵受益继续往下看去。 包拯的这封劄子,前半部分是官样文章,后半部分话锋一转,开始有了些严肃的意味。 他写道襄阳王在应天府西北角修建了一座囊括天下所有机关秘术的冲霄楼,其楼的前身是先帝修建供奉天。 襄阳王将这些年来贪墨所得的钱财都换成黄金,藏在了冲霄楼里。 霍芳曾经想要火烧冲霄楼,取出黄金,包拯拒绝了他的提议之后,唯一知道如何安全进出冲霄楼的襄阳王就遇刺身亡了。 赵受益挑了挑眉。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8 好么,果然,这个霍芳果然是杀害襄阳王的凶手,目的就是为了不叫冲霄楼里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霍芳的秘密,就保存在冲霄楼里。 赵受益合上了劄子:“如此说来,朕想要知道这个秘密,就必须打开冲霄楼?” 倒不是好奇心有多强,只是霍芳为了遮掩这个秘密把他上司襄阳王都给杀了,赵受益怕这个秘密会威胁到他的皇位。 当了皇帝的人,要么当到死,要么当着当着就死了。赵受益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只好把这个皇帝当到死了。 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因素,都必须排除。 冲霄楼嘛,看过包青天传奇的人都知道,是襄阳王的老巢,集机关术数之大成。就算是包青天后期集齐了数名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汉,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这座楼给破了。 破冲霄楼的同时,还折损了一名大名鼎鼎的侠士。 而现在包拯的班底—— 赵受益掐指一算,展昭在,公孙策在,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不知道在不在,其他类似颜查散等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就这小猫三两只,还想破冲霄楼? 赵受益抽出一张纸,给包拯写回信,告诉他情况已经清楚了,让他先将霍芳送进范仲淹的开封府地牢里关着,冲霄楼的事情,暂时不用他来操心了。 刘恩看着他写信,问道:“那冲霄楼如何处置?” 赵受益吹干纸上的墨迹:“近世机关一道第一人是谁?” 刘恩思考了一会儿:“江湖传闻,西洋剑客夏玉奇于机关一道已臻化境,可谓是数百年来第一人了。只是夏玉奇为人极为神秘,近些年来更是从不出现在人前。” 赵受益点头:“神秘也不怕。就算再神秘,朕也能把他炸出来。” 他对刘恩勾了勾手:“来,附耳过来。” 数日之内,一个消息如同台风过境般横扫了整个江湖。 传说,那位于机关一道登峰造极的西洋剑客夏玉奇,穷尽毕生所学,在应天府建造了一座集天下机关大成的冲霄楼,并将自己所有的财富都藏在了楼里。 他向普天之下所有英雄发出挑战,谁能破了冲霄楼的机关,就可以拿走黄金十万两,还可以被他收为关门弟子。 整个江湖为之沸腾。 只要破了这个冲霄楼,就能拿到十万两黄金,还能得到夏玉奇的承认。 一时间,所有略通机关的江湖人士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赵受益笑了。 他就不信,被人按头这么编排,这位夏剑客还能坐视不理? 就算夏剑客真的心如止水到了一定境界,他难道没有传人?他的传人能忍受师门被人这样利用? 赵受益静待着他们现身,然后请他们帮自己破解冲霄楼。 扬州,会仙楼。 冬日里游船减少,但扬州城繁华不减。 会仙楼上,坐满了开怀畅饮的食客。 一楼的大堂正中,一名身穿长衫的说书艺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近来江湖上发生的大事。 “那位西洋剑客夏玉奇,大家知道吧?这一位,平时可是隐居避世。不过避世避得久了,难免要来凡尘俗世走一遭。这不,人到晚年啊,操心起这师门传承来了。夏老前辈啊,他在应天府西北,修了一栋高楼。这楼里,可是夏老前辈一生的心血,古往今来机关数术之大成。夏老前辈说了,谁能破了此楼,就能拿到十万两黄金,还能被夏老前辈收为关门弟子!” “什么!” 食客们大哗:“还有这等好事?破了一栋楼,就能拿十万两黄金?” 明明此地人声鼎沸,那说书先生却听清了一声略带诧异的疑问:“破了那栋楼,就能被他收做关门弟子?” 说书先生闻声望去,顿时笑了:“哪来的小乞丐,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问话的,是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十三四岁模样,头脸黑乎乎的,像拿煤灰抹了一般。 小乞丐问他:“破了那栋楼,就能被夏玉奇收为关门弟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19 他脸上虽脏,一双眸子却灿若星辰。 说书先生不由得点点头:“对,谁破了冲霄楼,谁就是夏玉奇的关门弟子。” 那小乞丐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会仙楼。 说书先生回过神来,暗笑一声,个小乞丐,居然也关心起江湖事来了。 小乞丐出了会仙楼,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 那条胡同是一处大宅的后墙,院墙颇高,有资格修这样高的院墙的人家,一定不是普通商户。 小乞丐却没将这比他人高出许多的院墙放在眼里,脚尖点地,一下子落在院中。 院中正是一处大花圃,花圃的角落里,放着一张藤椅,有个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那人见他从墙外蹦进来,也不惊讶,眯着眼睛道:“小祖宗,又上哪野去了?” 那小乞丐窜到他面前:“师父!外面都传你要收关门弟子了!” 晒太阳的人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可为师的关门弟子,不是你吗?” 第61章巾帼能顶半边天 白锦堂坐在长青斋窗下,翻阅一本晏公诗集。 他虽是个商人,却是个饱读诗书的儒商,祖上也有功名在身。闲暇之时,也乐意读些诗文陶冶性情。 晏公就是先前的晏枢密了,如今清北大学的晏校长。 年前晏校长在汴梁出版了一册诗集,收录了他自己所有的诗文在内。白锦堂身为半个读书人,如何能不欣喜若狂,当即委托自己在京的友人蒋平购买了二十册回来。 晏公之诗清新隽永,读来唇齿留香。白锦堂陶醉在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意境之中,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浑然不觉。 直到那人敲了敲窗框,喊了一声“哥”,白锦堂才抬起头来,笑道:“难得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你居然还在家里闷着?” 窗下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年少焕然。 他笑了一声,单手撑着窗框跃进屋内,站在白锦堂的身边:“哥,我要去趟应天。” 白锦堂微叹:“刚才还说你安分了些,这就又要闹出事来。应天府离扬州千里之遥,刚出正月,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胞弟白玉堂道:“有人在应天府打着师父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得去为师门正名。” 白锦堂问:“哪个师父?” 白玉堂自小酷爱习武,又喜欢钻研机关术数,白家算是半个书香世家,父母去世后,白锦堂为他延请了饱读诗书的大儒做西席。 武功、机关、文学三道,正经行过拜师礼的师父也有四五个了,且个个都有名有姓,很值得被人打着名号招摇撞骗一番。 因此白锦堂有些拿不准是他哪个师父被人家冒了名头。 白玉堂道:“是夏师父。” “自然是小老儿我啦!” 声音由远及近,一个鹤发童颜、身着布衣的男子迈进长青斋的大门。 白锦堂忙起身行礼:“夏老前辈。” 夏玉奇摆了摆手:“都坐都坐。” 两人一番谦让后,在桌前对坐,白玉堂立在一边。 白锦堂问道:“不知是何人冒用了夏老前辈的名头?” 夏玉奇笑了:“白小友,你最近都不怎么关心江湖事吧?” 白锦堂羞惭道:“最近不是过年嘛,蒋兄名下这些产业也都送了账目来。说来惭愧,直到昨天,小子才将这些账目都核算完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0 当初蒋平托人送信给他,让他来扬州替他照管产业。 白锦堂自己在金华也有祖产,但大多都是庄园田地,还有些小赚不赔的百年老铺。留几个管事在金华看守也就行了,没必要让他这个当家人一直在金华坐镇。 何况他与蒋平又有朋友之义,收到蒋平来信后,白锦堂当即收拾行李,带着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胞弟白玉堂来了扬州。 到了扬州才发现,蒋平留给他的,真的是好大的一堆产业啊。 除去他自己走南闯北这些年攒下的家底不算,还有之前扬州茶难那时候建起来的抹茶作坊。 如今抹茶在整个江南地区彻底流行了起来,蒋平还从汴梁来信,要他在作坊里弄个什么流水线生产,扩大作坊规模,抢占无主市场。 白锦堂不懂什么是流水线,但术业有专攻,他弟弟白玉堂正好有个师父,颇为精通机关术数。 夏玉奇听了流水线的概念后,直言“这都是一千多年的老黄历了”,摆出一副颇为不屑的样子,暗地里却偷偷设计了数个机关,让流水线能运行得更加平稳流畅,提高施工效率。 白锦堂将这些机关图纸给远在汴梁的蒋平抄送了一份,依着夏玉奇的意思,隐去了他的姓名,只说是一个江湖朋友做出来的。 时不时还有一波海盗从长江上来,带着几船来历不明的香料财宝,让他给换成黄金。 事情一多起来,白锦堂连他弟弟都顾不得约束,只好放他见天在扬州城里游荡,时不时惹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来。 什么光天化日下殴打某员外家欺男霸女的小儿子啦,做散财童子帮人家还高利贷然后半夜潜进放贷的人家偷个几百两白银出来啦,等等等等。 一开始白玉堂业务还不太熟练,被人家当场拿获了几次,每次都爽爽快快地报出了自己家门,白锦堂不得不赔着笑脸上门领人。 后来这种事情就很少发生了,因为白玉堂手脚愈发的麻利,一般人已经捉不住他了。 但白锦堂的担忧却日益加深了。 他看着白玉堂的武功一天天的进益,也看着白玉堂的性格一天天的变得更加桀骜。 恃才傲物,看轻天下英雄,早晚得栽一个大跟头。 现在他在扬州城里招惹几个豪商乡绅,惹出祸事来,白锦堂还能花些钱财,赔个笑脸,替他把事平了。若是真惹了不该惹的人,闯下天大的祸事,到时候…… 玉堂啊,那时候,只怕哥哥也帮不了你了…… 白锦堂一半的心思用来打理生意,一半的心思用来操心白玉堂,至于江湖上的消息,实在是顾不上关心了。 偶尔生意上有了空闲,白玉堂也不给他惹事的时候,他宁清净清净脑子。 夏玉奇道:“有人在应天府盖了一座高楼,叫冲霄楼,说这楼是我建来考验天下英雄的,谁能破了楼里的机关,谁就能得到十万两黄金,还能被我收为关门弟子。黄金不黄金的暂且不提,我的关门弟子早就收完了,他们将这话放出去,不是骗人吗。” “冲霄楼?” 白锦堂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这个名字里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扼住他的咽喉。 最终,他说:“好重的杀气。” 夏玉奇点头:“数年之前,有人找到我隐居之处,请我出山,去应天建造一座有进无还的机关楼。我老了,不愿意再做这些夸耀才能的东西,因此拒绝了。他们一再纠缠,我烦不胜烦,才带着玉堂回金华找你。” 白玉堂自从拜夏玉奇为师之后,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夏玉奇的住所跟他学习机关术数。经此一事之后,夏玉奇才带着他回了金华,从此和两兄弟生活在一起。 白锦堂来扬州帮蒋平打理产业,夏玉奇也跟着来了,就住在白府后院一处花园子里。 “当时我虽没出山,却知道有几位老朋友被他们说动,去了应天。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了。” 夏玉奇长叹一声:“大约那冲霄楼,的确是个凶煞之地吧。” 白锦堂皱眉:“有人邀请您老出山不成,于是另请了其他老前辈建起这座楼。现在又以您的名义邀请天下英雄去破它……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玉奇冷声道:“不管为了什么,我都必须去应天走一趟。老夫虽避世多年,但别人已经指名道姓打上门来了,若不敢应战,反倒叫人小瞧。” 白锦堂慢慢点头:“那……玉堂他……” 夏玉奇笑了:“玉堂跟我一道去应天。” 白锦堂双眼微微瞪大:“这……” 夏玉奇狡黠地眨了眨眼:“人家都说了,谁破了冲霄楼,谁就是我的关门弟子。那这楼,当然得由玉堂来破。” 白锦堂担忧地转头看向白玉堂:“这些小子都明白,只是玉堂还小,性情又有些浮躁,我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1 白玉堂方才见师父和哥哥说话,不好插嘴。这时见他哥哥看他,立马道:“哥哥,你放心,此去应天,我一定不惹是生非,只一心去破那冲霄楼罢了。” 白锦堂摇头笑了:“好大的口气。那冲霄楼也是数位老前辈的心血之作,怎么到了你口中,却好像探囊取物那般容易。” 夏玉奇拍了拍白玉堂的胳膊:“这才是我的徒弟呢!白小友,你放心,我怎么带着玉堂去的,就一定将他怎么带回来。有我在,你怕什么。” 白锦堂轻叹一声,道:“那就有劳夏老前辈了。” 又转头对白玉堂道:“你可要记得,凡事都听夏老前辈的话。若叫我知道你又去招惹闲事,一定饶不了你。” 白玉堂乖乖点头:“知道了,哥。” 在白锦堂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和夏玉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二月初三,白锦堂将夏玉奇和白玉堂送上了前往应天府的马车。 回到家中,他仍觉心神不宁,仿佛不应该将白玉堂送去应天府去破那什么冲霄楼似的。 即使明知道有夏玉奇在,此行应当是万无一失的,还是觉得不安。 思来想去,他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京城交给蒋平。 蒋兄身在京城,消息应该比我灵通。或许他能知道冲霄楼的内情吧…… 应天府死了一个王爷,但百姓们的生活还是那样过。 钦差包大人去了又回,把知府裴大人和转运使霍大人送到了京里,又带回了一车又一车的水泥,在河岸边开始修河堤。 据说这水泥坚实无比,河堤修好之后,可保十年内无水患。 修河堤用的人手,也依着皇帝以工代赈的思路,从附近村庄招募闲汉,每天包两顿饭,还发一百个铜钱的工钱。 包拯想要招募五百壮年男子来修堤,开出了如此优厚的待遇,过了三五日,却只招到了一二百人。 他心下生疑,去附近村庄走了一遭,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附近村庄在去年发水的时候已经死了一波人,逃难又走了一波,有那没逃走的,也家无余粮,饿得面黄肌瘦。 如今仍旧留在村庄里的人,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残,真正的壮丁早就跑到了汴梁求生。 这一二百人,就是附近壮年男子的总和了。 想明白了这点后,包拯又衡量了许久利弊得失,最终招纳了一批健壮的女子充当劳动力,凡是能抱起五十斤大石的女子,工钱待遇和男子等同。 所谓的名分礼教,在冷冰冰的现实面前,都要让步。 这些女子就算今年冬天不来工地上挣钱,来年的春耕,也是要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充当家里的顶梁柱的。 更何况,农户人家,讲究什么礼教呢?饭都要吃不上了。 因此包拯招女工的告示一发出去,应者云集,当天就凑足了五百工人。 招了一批女子后,河道上终于能按时开工,但这也为他招来了不少非议。 都在一片工地上干活,总不能不见面、不说话、肢体不接触吧? 身为女子,与外男见面、说话,还肢体接触,这成何体统啊? 还把不把男女大防放在眼里了? 你说农户不讲礼教,那你包拯身为朝廷命官,也不讲礼教了? 农户不知礼,你就要教化他们,让他们懂得男女大防。结果你还带头让女人和男人混在一起? 疯了,疯了! 消息从应天传回汴梁,立刻有御史参了包拯一本,说他罔顾人伦,无礼无耻。 虽然包拯也是御史中的一员,甚至还是御史台二把手,但御史们参起人来,哪管你是不是上司? 赵受益拿着那御史的奏本,心情愉快地在下面写道:须眉立志安天下,巾帼能顶半边天。看卿言语头头是道,不如亲自去应天修一修河堤?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2 第62章唐公子进了冲霄楼 二月初的应天府汴水旁,河流渐渐化冻,但水位还很低。 河堤的修缮已近尾声——不得不说,用水泥与碎石建造堤坝,可比从前用粘土、石灰甚至糯米汁的时候效率高得多了。 公孙策拿着一支笔,吹着渐渐细软的春风,记录着这些天分发工钱米粮的的数目,以及水泥的使用情况。 目前暂时只有汴梁城里有一家水泥厂,全国所有的水泥都要去汴梁申领。他得记下大致的数目,以便送回汴梁留作参考。 这种法子也太费事了,还是得在全国各地都开起水泥厂来才行。 只不过皇帝那边还在物色领头人,这厂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起来。 墨干了,账也快记完了。他将纸笔收入袖中,忽然听见有人在岸上喊他:“公孙先生!公孙先生!” 公孙策回头,看见是包拯的随从包兴,正在朝他挥手。 他大步一跨,跳上了岸,走到包兴身边:“怎么了?是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包兴摇了摇头:“不是。”他压低了嗓子:“是冲霄楼那边又来人了。” 公孙策一皱眉:“又来人了。” 自从皇帝放出了个假消息,说冲霄楼是西洋剑客夏玉奇建来考验天下英雄的之后,应天府就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江湖客。 有自称精通机关术数,要破了冲霄楼拜夏玉奇为师的,有单纯看上了那十万两黄金,想仗着自己的武功硬闯的,还有浑水摸鱼不知道要干什么的。 别的不说,公孙策组织城外失业流民在城外开了几间茶点铺子和面饼摊,倒是又让灾民们赚了一笔。 灾民们得了实惠,冲霄楼却迟迟未能破解。 皇帝放出这个假消息的意图并不是让全天下的江湖客一窝蜂地涌进冲霄楼,而是要借此引出真正的西洋剑客夏玉奇。 因此包拯和公孙策也不敢直接将来到应天的江湖人都送进冲霄楼里去,一是那楼里恐怕有些不好公诸于世的东西,万一真碰巧被哪个运气爆棚的江湖客拿到手了,再一不小心抖搂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二是,那冲霄楼毕竟是个凶险之地,真要让这些人进去了,恐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因此包拯派人夜以继日地守在冲霄楼前,一旦有江湖客接近冲霄楼,一律带到公孙策面前。 若是夏玉奇本人或是他的传人,则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助力破解冲霄楼。 若是其他精通机关术数的高人,则请他们入楼一试。 若是两头不沾纯来凑热闹的江湖客,则由南侠展昭出面劝说,让他们从哪来的回哪去。 有脾气暴躁一点,不愿意听劝说的,就让他见识一下巨阙剑的威力。 如今也过去快一个月了,夏玉奇依旧未曾现身,倒是来了几个精通机关的高人,结果连冲霄楼的二层都未曾上去,过了个楼梯口,就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眼看着破楼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公孙策有时候也想,是不是直接把它一把火烧了,取出黄金就好。 反正黄金在火里熔炼一番也不折损什么,依旧还能花。至于霍芳的秘密…… 霍芳人都在开封府地牢里蹲着了,只要严加防范,也就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虽是这么想的,但有人上门来要闯楼了,公孙策还是打算去见见。 毕竟,万一呢? 万一这一个真的能破解冲霄楼呢? “走,看看去。” 他跟着包兴走到河边拴马的地方,包兴低声对他道:“先生,先跟您透个底,今天来闯楼的这两个,有点不同寻常。” 公孙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这么些时日下来,他也学会骑马了。 “哦,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江湖中人,个个奇形怪状,这么些天来公孙策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的奇人异相,现在哪怕是一位通体青翠、身高九尺的昂藏大汉站在他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道一声壮士好容貌。 包兴也上马,回话被风吹得破碎,公孙策隐约听到:“……再没见过这般不要……” 他想,是不要什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3 都来闯冲霄楼了,应该是不要命吧。 要钱不要命的狠角色,公孙策这些天也见过不少。 这有甚奇怪的,包兴果然还是年纪小,一惊一乍的。 然而等到公孙策到了冲霄楼前,看到了那两个将要闯楼的人之后,他才明白包兴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哪里是不要命? 这分明是不要脸! 冲霄楼前设着一处棚子,平时凡有人来闯楼都叫他在此处暂待,等公孙策回来后再一一接待询问。 此时的棚子下,站着两个人。 两个初春就穿着单衣、摇着纸扇、对着眼前的冲霄楼品头论足的人。 公孙策揣度他俩的身份,似乎是一对父子,又或是一对师徒,但更像是一对祖孙。 公孙策上前抱拳,行了一个江湖之礼:“两位壮士,可是来破冲霄楼的?” 老些的那个人啪地一声收了扇子:“哎呀!你不要叫我壮士,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你直呼我名姓便好。” 公孙策道:“失礼了,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呢?” 那人又将扇子展开了,哗哗地扇起了风:“我的名姓嘛,哎呀,确实是不好告诉你呀。” 他对着冲霄楼,伤感地叹息了一声:“因为我的姓名太过如雷贯耳了,我怕你听到之后,激动地昏过去。” 公孙策笑了一笑:“那请问,在下该如何称呼二位呢?” 那人扭头:“唉,你就叫我齐员外便好。” 他指了指旁边较为年轻的那人:“这是我的徒弟,姓唐,你可以叫他唐公子。” 公孙策道:“原来是齐员外、唐公子,失敬失敬。” “敢问两位之前在江湖上有过什么着名的事迹吗?” 那齐员外瞥了他一眼:“小兄弟,英雄不问出处嘛!我之前虽然没有什么事迹流传,但我在机关术数方面的造诣,绝不在那夏玉奇之下!” 他遥指着冲霄楼:“就是这么一座楼,莫说是我了,就是我这小徒弟,也能轻轻松松地破了它!” 那唐公子用力点头:“就是!一个时辰之内,我必定能破了这冲霄楼!” 公孙策此时已经确定这两人没什么本事、大概是来招摇撞骗的了,于是也道:“既然如此,就请两位施展神通,破了夏玉奇的冲霄楼,取出那十万两黄金吧!” 他料定了这二人必定不能真的进冲霄楼——自己有什么本事,自己最清楚。既然是来招摇撞骗的,没有真的往龙潭虎穴里闯的道理。 果然,就见那齐员外皱着眉头,掐指一算:“不好。” 公孙策问:“怎了?” 齐员外表情凝重地看着他:“今日并非吉日,不宜闯楼。” 公孙策道:“那不如请二位择一吉日,再来闯楼?” 齐员外点头:“正好。” 领着那唐公子走了:“公孙小哥,回见了!” 公孙策微笑目送他俩远走,心里有些失望,心想,为了两个骗子,竟然大老远跑了一趟。 还得再回河道上看看施工情况。 临上马前,他忽然想到,我何时告诉他二人我姓公孙了? 又想,许是包兴告诉他们的吧。 在工地上又呆了一下午,公孙策又乏又累地回了暂时栖身的应天府衙,一抬头,居然又看见了那两个骗子。 那齐员外正坐在包拯对面,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机关术之奥妙所在,唐公子侍立一旁——公孙策擅长象数,对机关术只是略通,听他讲述,只觉得云里雾里,更别提包拯了。 但包拯却听得津津有味,见公孙策回来了,转头道:“公孙先生,齐员外果然就是我们要找的机关术大家,我们破冲霄楼有望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4 公孙策心道,完了,这骗子居然将你也骗去了。 那唐公子见公孙策来了,忙请他入座:“公孙先生,来,快尝尝这茶,这可是今年的新茶,特地从浙江带过来的。” 公孙策坐在他对面,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茶是好茶,清新隽永,只是你们两个,忒丧天良了吧。 他转头看看包拯。 如斯老实本分的一个人,你们两个也骗? 又转头看了看唐公子,你说你小小年纪,一表人才的,干点什么不好,跟着这老骗子出来骗人。 他放下茶杯:“原来是齐员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齐员外冲他点头:“果然是如此,公孙小哥,又见面了。” 公孙策道:“既然齐员外来找了包大人,想必也已经知道冲霄楼的内情了吧。” 看包拯这个模样,应该已经把老底给人家透光了吧。 齐员外道:“不错,这冲霄楼果然不是夏玉奇建的,你们放出这么个风声来,只是想让夏玉奇上钩,好帮着你们破了冲霄楼,取出里面的黄金和一件其他的东西。” 公孙策微叹:“确实如此。” 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包拯。 你啊你,嘴上怎么就没个把门的呢? 包拯道:“此事甚急,不知齐员外打算何时去冲霄楼一探?” 公孙策冷笑,心道,这二人刚从冲霄楼回来呢。 果然见齐员外搔了搔头:“哎呀,今日不吉,等来日再说。” 公孙策刚想说什么,就见齐员外摸了摸肚皮:“喝了这么多茶水,也有些饿了。” 包拯忙道:“包兴,快准备饭食。” 公孙策心道,得,骗了一顿饭。 包拯素来清正廉洁,又出门在外,吃的都是些粗茶淡饭,半点荤腥也不见。公孙策本以为这一大一小两个骗子还要挑剔一番,没想到这二人也不嫌弃,咸菜就粥吃得也挺香甜。 公孙策对他俩稍稍改观,就算是骗子,这也是一对知足常乐的骗子。 吃完了饭,天色已晚,这二人拍着肚皮,又住进了包拯特意让人打扫出来的客房。 二人走后,公孙策无奈地对包拯道:“大人,两个江湖骗子,何苦对他们这等礼遇?” 包拯笑着摇摇头:“公孙先生,本官有种预感,破解冲霄楼的关键就在他二人身上。而且你看那齐员外侃侃而谈,言之有物,明显是个机关大家。他们也就吃咱们几顿饭,如果真能帮上咱们这个忙,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孙策见他主意已定,只摇摇头道:“算了,横竖他们吃的也不多。” 养两个骗子就养两个骗子吧,包拯开心就好。 反正开了春他们就得回汴梁了,冲霄楼的事情,如果真解决不了,那就一把火烧了。 之后的几日,果如公孙策预料,齐员外与唐公子并不主动提起闯楼的事情,被人问起,只是含糊其辞,说不是良机。 每天在府衙吃饱了,就跟着公孙策到河道工地消食,要么就留在府衙里看包拯处理公务,偶尔再和人吹嘘一番自己关于机关术数的见识。 久而久之,公孙策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天,齐员外与唐公子在府衙吃了早饭,就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去哪了。 公孙策懒得搭理他们,自去河道上监工。 到晌午的时候,忽然看包兴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公孙先生!不好了!进楼了!” 公孙策一惊:“谁进楼了?” 包兴停在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唐、唐公子……进了冲霄楼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5 第63章什么莫名其妙的鬼画符 “唐公子进了冲霄楼?” 公孙策大惊:“什么时候进去的?” 那唐公子不是个骗子吗?怎么还真的进楼了? 包兴急道:“刚进去不久!他一进去,小的就立马往这边来了!” 公孙策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赶紧飞身上马,往冲霄楼赶去。 那唐公子不过是个跟着老骗子出来混饭吃的小骗子,哪懂什么机关术数。冲霄楼哪是他能进的地方! 冲霄楼里危机重重,一步踏错就是一个死字。那么多的机关术大家走到第一层就不敢再往上走了,他倒好,居然就进去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进去?之前不是死活不进吗? 难道说是吃了他们这几天的饭感觉过意不去,豁出命来也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包兴也骑着马跟在他后面,公孙策扭过头去喊道:“你去城里,把展义士叫过来!” 风太急,他不知道包兴听见没有,只见他挥了挥手,策马向府衙的方向去了。 看来是听见了,公孙策一夹马腹,心急如焚。 快点快点,别真的赶不上了。 那一对骗子虽然忒不是人,但也罪不至死啊。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冲霄楼前。只见楼前聚集着一大帮人,都是被派来把守冲霄楼的守卫,为首的正是齐员外,依旧摇着一柄折扇,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公孙策一勒马,等不及马站稳就翻身而下,脚下一踉跄险些跌倒。 他这边的动静吸引了齐员外的注意,齐员外转身看了过来:“哟,公孙小哥!” 朝他打了个招呼:“你也来看我徒儿闯楼了?” 公孙策直扑到他身前:“唐公子真进去了?” 齐员外将他扶住:“当然。老夫掐指一算,今日恰好是闯楼的吉日,于是就带着我徒儿来了冲霄楼。公孙小哥,你放心,我徒儿虽然暂且只学到了我三分的本是,但区区一个冲霄楼,让他进去,还是手到擒来的。” 公孙策厉声道:“胡说八道!” 他想说,你们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一大一小两个江湖骗子,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世外高人了? “你们说,”公孙策指着旁边的一个守卫:“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唐公子怎么就进了冲霄楼了?” 那守卫忙摆手:“这,这不关我的事。” 一指旁边:“是他说的,若是个有本事的真汉子,就去冲霄楼里闯一闯,别只龟缩在府衙里混饭吃。” 原来今天早上,齐员外与唐公子又溜溜达达地走到了冲霄楼前,负手而立,发表了一番高论,大意即为,这冲霄楼算个什么,不过雕虫小技耳,由我师徒二人出手,不过一个时辰,就能破了冲霄楼的机关。 楼前的守卫听他们这些大话听了不下八百遍了,耳朵都起了茧子,也没见他们正经进过一回楼,偏偏包大人还将他们奉若上宾,好吃好喝地供着。 有个气性比较大的守卫就呛了一句,说,看你们大话说得这么明白,怎么就不真真正正地进去冲霄楼里闯一闯。不敢闯冲霄楼,还在这里大放厥词,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也不过是一句普通的讥嘲,齐员外与唐公子这些天也听了不少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谁知这次,居然当真被激起了火性。 那唐公子就说,我乃真男儿大丈夫,说闯冲霄楼,就闯冲霄楼。 齐员外这时候又掐指一算,说,好徒儿,今天正是闯楼的吉日,你正可入楼一探,也叫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师徒两个的本事。 唐公子于是作势要入楼,守卫们也不去拦他,反而笑嘻嘻地给他让了个路。 毕竟谁能想到,他们两个真的敢进去呢? 结果唐公子连头也没回,直直地进了冲霄楼。 守卫们都傻眼了。 公孙策指着那和唐公子互呛的守卫:“你……你!你明知道他们……你当真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6 你明知道他们没本事,还和他们争什么闲气! 现在那小骗子入了冲霄楼,这么久都没出来,必定是死在那里了! 这可如何是好! 齐员外安慰他:“公孙小哥,不必动怒,他说的也是实情,我师徒二人承蒙包大人恩典,白吃白喝了这段日子,也该尽一份力,否则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公孙策气结:“这是什么话!你就算再过意不去,也不该拿你徒儿的性命开玩笑!” 齐员外摇摇头:“话可不是这样说。我徒儿虽年纪轻,本事却大。入一个冲霄楼而已,哪就能伤到他的性命了?” 公孙策心道,你骗人骗多了,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自家到底有几斤几两,是真的不清楚了? 他正欲再说话,就见远方城门一路烟尘,定睛一看,是展昭到了。 公孙策忙冲他挥手:“展义士!这里!” 展昭将马停在冲霄楼前,几步抢到公孙策面前:“唐公子入楼了?”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贴身护卫包拯,与齐员外、唐公子都打过几次交道,自然也清楚这二人不过是一对江湖骗子,心里不太看得上他们。 虽然瞧不上这一对骗子,但展昭天性纯善,听说唐公子入了冲霄楼,生死一线,还是忍不住揪心了起来。 公孙策点头:“没错。” 展昭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巨阙:“我且试试,能不能将他带出来。” 说着就要入楼。 他虽不通机关术数,但武功高强,在楼中暂时自保还是可以的。只希望那唐公子还活着,且没往里走太远,能让他将他好好地带出来。 齐员外拽住了展昭的袖子:“南侠,你这是要干什么?” 展昭一扯袖子,本想把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结果根本就没扯动。 他目光惊疑地打量着齐员外。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力气居然这么大? 齐员外微笑道:“南侠莫慌。我徒儿本事大得很,必定能够破解冲霄楼的机关。” 展昭沉声道:“不知是哪位前辈当面?” 就冲着齐员外能够扯住他袖子不让他动弹这一点来看,他就不可能像是这些天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一个江湖骗子。 情急之下,展昭是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力气的。 按理说,这样大的力气,要么是将袖子从齐员外手中拽出来,要么是带着齐员外在地上摔个跟斗。 可齐员外就是这么好端端地站着,好端端地扯着他。 再加上这些天来的深藏不露,展昭可以认定,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齐员外笑道:“我名字里带个奇字,你叫我齐前辈,也不算叫错了人。” 展昭犹在愣怔,公孙策却惊呼:“西洋剑客夏玉奇!” 这不就是他们想要引出的哪位机关术数第一人吗? 没想到这位老前辈还颇有个性,假扮成江湖骗子来戏耍他们。 展昭也惊呼出声:“是你!” 夏玉奇收回了手,点了点头:“是我,老夫夏玉奇。” 公孙策忙道:“那唐公子是……” 夏玉奇笑道:“他么,叫白玉堂,是我的关门弟子。” “毕竟你们都放出了话来,谁破了冲霄楼,谁就是我的关门弟子。老夫也就只能配合你们,让玉堂来破这个冲霄楼了。” 他回身仰望冲霄楼高耸的楼身。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7 “此楼共有九层,每层共有九件机关室,呈九九八十一种秘法,三万六千种变化。如果我想在此楼中藏些什么不甚沉重的东西的话,一定会藏在顶楼最中心的房间里。那里是冲霄楼最安全也是最惊险的地方。” 公孙策长舒一口气:“既是夏老前辈的高徒,那在下就放心了。” 展昭却有些疑惑:“白玉堂……” 夏玉奇笑道:“南侠对我这徒儿有何话说?” 展昭摇头:“没什么,在下只是在想,他是否是金华白氏中人,因我与一位名叫白锦堂的朋友有过几面之缘。” 夏玉奇道:“巧了,他二人正是嫡亲的兄弟。” 展昭也笑:“原来是自家弟兄,先前多有冒犯,等白兄弟出来后,在下得当面向他赔罪才是。” 之前以为白玉堂是骗子的时候,他可没少给他摆脸色。 蒋平和白锦堂同为江南豪商,又都是性情中人,早就互相引为知己。展昭又常年在江南活动,和蒋平交情不错,经蒋平介绍,和白锦堂也互相认识,还在白府中作过几回客。 不过他在白府做客的那几回恰巧白玉堂都不在家,因此也不知道白家有这么一个二公子。 江湖就是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兜兜转转,大家其实都是老朋友。 公孙策喃喃道:“不知白少侠走到哪一层了。” 夏玉奇指着冲霄楼中段道:“在第六层。” 展昭问:“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夏玉奇道:“你看屋檐上的鸱吻,六层以下是张口的,说明已经有人破了机关。六层以上是闭口的,说明还没有人上去过。” 众人于是齐齐盯着那鸱吻,眼见六、七、八层的鸱吻都张开了嘴,终于,第九层的鸱吻开口,连带着轰隆隆的巨响,整个冲霄楼的屋顶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个人从那口中跃了出来,于墙壁上借力,终于好好地落在了地面。 公孙策等人忙迎了上去,却见那人甩了个东西出来:“什么莫名其妙的鬼画符,害得我险些掉进铜网阵里!” 第64章踹寡妇门,刨绝户坟…… 展昭离他最近,抬手接住了他扔过来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金匣。 匣子显然已经被打开过了,展昭取出匣子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卷黄色的绢帛。 那绢帛甚长,卷成了厚厚的一卷。展昭摊开了一小段,见上面果然是一些古怪的符号,叫人看得一头雾水。 从楼上跳下来的人直起了身,心有余悸地道:“亏我事先触动了打开天窗的机关,不然就要坠入铜网阵了!” 夏玉奇忙道:“好徒儿,没受伤吧?” 白玉堂昂了昂下巴:“我步步小心,怎么可能受伤?” 又转头对公孙策道:“冲霄楼顶楼放着这么一个匣子,其余都是机关重重的空房间。黄金都堆在二楼的正堂。明天你带上人手,我领你们进去……” 话音未落,就听又是一声巨响,冲霄楼冒出滚滚的浓烟,火光乍起,竟是从内部燃起了大火。 白玉堂道:“呃……” 看了一眼公孙策:“反正真金不怕火炼,对吧?” 公孙策笑着点头,向白玉堂深施一礼:“多谢白少侠仗义出手,破了冲霄楼的机关,取出了顶楼中藏着的秘密。” 白玉堂知道,这必是夏玉奇已经将真实身份说给了众人,也不忸怩,回了一礼:“不敢不敢,倒是这些时日来多有冒犯,还请包大人、公孙先生海涵。” 夏玉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刚才还有人说害怕得罪了你,等你出来后要给你赔罪。” 展昭忙道:“不敢、不敢。” 白玉堂看见他,倒是笑了:“原来是南侠。” 自家倒先给他行了个礼:“南侠的大名如雷贯耳,小弟也曾听家兄数次提起过,说南侠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只是不知为何,上赶着给个当官的当了护卫。” 展昭笑了:“想必江湖朋友们颇有微词。” 白玉堂挑眉:“不错!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包大人却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你给他当护卫,当的也不算亏。”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8 展昭道:“虽死不悔。” 夏玉奇道:“包大人确实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又问白玉堂:“你说的铜网阵,是什么?” 在让白玉堂闯楼前,他自己曾经悄悄地夜探过冲霄楼。冲霄楼虽然凶险,但以白玉堂的本事,只要带足工具、小心谨慎,还是能够闯出来的。 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叫白玉堂一人进楼。 毕竟关门弟子只有一个,莫名其妙地折损在这种地方,也太荒唐了。 他查探的时候,可没发现什么铜网阵。 白玉堂心有余悸地道:“我上了顶楼,看见最中间的屋子里摆着这个匣子,就去拿它。拿了之后,还未有什么事情,我就打开匣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结果就是一卷鬼画符。然后忽然脚下的楼板塌了下去,露出底下的机关来。我攀在墙上,看那机关上刻着几个字,什么铜网阵有来无回的,幸亏我提前触动了打开天窗的机关,否则真要折在这里了。” 夏玉奇叹道:“你还是过于浮躁了。什么东西不能带出来看,非要急于这一时?” 白玉堂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想看看,大张旗鼓地建了这栋楼,到底是想藏什么东西嘛。” 展昭拿着那卷绢帛道:“只是一卷鬼画符。” 公孙策道:“拿来我看。” 展昭于是将绢帛递给他,公孙策一段一段地将它展开,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果然是鬼画符,看不懂,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应该是襄阳王放在冲霄楼故弄玄虚的。” 白玉堂刚要说话,公孙策指了指正在烧着的冲霄楼:“白少侠,依你之见,这大火几时能够熄灭?” 白玉堂道:“大概得烧个一天一夜吧?” 公孙策点头:“那明天这个时候,我叫人来搬黄金。大概有多少的黄金?” 白玉堂比划了一下:“大概是这么大的一个箱子,共有六口。你带十个人过来,一整天就能搬完了。” 公孙策道:“好。” 又回头对展昭等人道:“既然冲霄楼已破,咱们就可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等河堤修完,春耕开始,即刻回京。” 指着几个守卫道:“你们仍在附近留守,不要叫火势蔓延到别处。其他人,与我一同回府衙面见包大人。” 夏玉奇道:“我和玉堂也回去向包大人请罪。” 公孙策握着那卷绢帛,翻身上马,上了两次才坐稳。展昭担忧地道:“先生,没事吧?” 公孙策道:“早上饭吃得少,有些头晕,晚上记得叫后厨杀一只鸡。” 展昭将信将疑,也上马,跟在公孙策的后头。 公孙策慢慢地骑着马,攥着那绢帛的手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 包拯听说冲霄楼已破,亦是大喜,早早地在府衙门前等着众人回来。 见公孙策带领众人慢慢地来了,包拯忙道:“事情如何?那冲霄楼里究竟有什么?” 公孙策笑道:“大约有五十万两的黄金,就在二楼正中。可惜楼已经烧了,明日带人去废墟里挖黄金吧。” 包拯惊了:“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伤着人吧?” 公孙策摇头:“人没事。” 包拯欲请众人在厅中坐一坐,详细地问问情况,却见公孙策摇了摇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息了。” 夏玉奇道:“公孙先生哪里不适?老夫略通岐黄,可以为先生诊治。” 公孙策道:“累的。” 夏玉奇无话可说,公孙策也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径自回房了。 白玉堂出声道:“我的……” 他从冲霄楼带出来的东西还在公孙策手里呢! 夏玉奇隐隐看出了些端倪,知道那东西干系重大,绝不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可以沾染的,暗中拽了拽白玉堂的衣袖。 白玉堂明白师父的意思,也闭口不言。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29 包拯担忧道:“从未见公孙先生如此,想必真是累着了。这些日子来辛苦公孙先生了,让先生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公孙策带着那卷黄色绢帛回了屋内,将门窗紧锁,又扯了布帘将门窗都遮住,这才点燃一盏油灯,放在桌前,将绢帛整个铺开。 绢帛有两丈长,上面是些模糊的字迹,如鬼画符一般,叫人看不清楚。 公孙策将自己屋角的脸盆端来,盆内正好有些清水。 他是个清贫人家出身的书生,但和其他十年寒窗铁砚磨穿的书生们不一样,他很乐意钻研一些离经叛道的知识。 他在瓦肆里给人代写书信赚钱时,也曾经好奇过对面变戏法的神婆是怎么让白纸显字、又是怎么从油锅里捞钱的。 写信赚了钱,他也不去买笔墨纸砚,而是拿着这钱去贿赂那神婆,请她教自己这些戏法的奥妙。 神婆见他是个读书人,想来不会和自己抢饭吃,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告诉了他诀窍。 说来好笑,看起来玄之又玄的戏法,其实原理这样简单。 公孙策将绢帛泡在水里,又在水里加了些其他的东西。不一会儿,那些鬼画符就变成了可读的字迹。 第一句话是,赵受命,兴于宋…… 公孙策将绢帛从水里捞出来,把上面的水拧干净。 竟然真的是…… 这就是从前的那个,还是他后来仿造的…… 如果是从前的那个…… 襄阳王怎么敢! 有时候公孙策非常痛恨自己敏锐的直觉。 白玉堂从冲霄楼里带出了一卷黄色绢帛,上面都是些鬼画符。别人都觉得没什么,偏偏他就有了这样的预感。 偏偏这预感还是正确的。 他将布帘撤了下来,打开门,对一个路过的衙役道:“劳驾,请包大人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话要跟他说。” 衙役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包拯来了。 见公孙策坐在屋内,面色不好,包拯担忧地道:“先生果然病了,不如还是请一位郎中……” 公孙策摆了摆手:“大人,你还记不记得大中祥符年间的天书封禅?” 包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点头:“记得。先帝得神人赐书,于是广修道场,耗费民力无数。太后娘娘早已将天书陪葬皇陵,先生为何提起此事?” 公孙策指了指被他摊开在桌上的绢帛:“看看那个。” 包拯探头过去,见绢帛上有字,于是读道:“赵受命,兴于宋,付于冲。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他猛地抬起了头:“这是……” 公孙策道:“这就是最初的那份天书。” 大中祥符元年,先帝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声称自己得到了天人授书。后果然在承天门南角找到了一卷黄色的绢帛,上面有些歌功颂德之语。就是所谓的天书。 最初这份天书不可辨认,还是做了一番道场之后才显现出文字。 这份天书之后,陆陆续续又有数份天书祥瑞降世。 为了配合这些天书,先帝大行封禅之举,不仅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还劳民伤财,激起民怨。 是以太后刘娥在先帝驾崩后当即将天书与先帝同葬了。 包拯低声道:“襄阳王……” 公孙策道:“要么是襄阳王伪造了一份天书出来,自称正统;要么是襄阳王……” 他含糊道:“总之……这东西送不送回汴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0 第65章皇帝太能哭了 赵受益在接到包拯的奏章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叫天啊? 天书这玩意他知道,他爹宋真宗搞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被有识之士所不齿来着。 他爹驾崩之后,刘娥就把天书和他爹一块埋了。 怎么这会儿又出来一个天书? 他又将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大概明白了包拯说的是什么意思。 夏玉奇果然被他钓上了钩,带着亲传弟子一起破了应天的冲霄楼。冲霄楼二楼放着襄阳王这么些年攒下来的几十万黄金的老本,顶楼放着一幅和大中祥符元年出现的一模一样的天书。 赵受益转头问刘恩:“当年太后确实是把这东西随着先帝一起埋了,对吧?” 刘恩点头:“货真价实。”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赵受益皱眉:“是襄阳王自己也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还是他把先帝的……” 还是他把先帝的坟给刨了? 襄阳王应该不至于做出把自己皇帝哥哥的陵寝给挖了的事情吧? 赵受益有点不确定的想。 而且,你都挖了皇帝的坟了,挖点什么宝贝出来不好,非得挖出这么一张没什么用的天书? 还是说他也想效仿先帝,给自己安上一个受命于天的名分? 那你好歹也自己原创一个说法呀,把你哥的陪葬品刨出来又算怎么回事? 你当自己摸金校尉哪? 大中祥符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这都是天圣年间了,谁还认这东西? 刘恩道:“这可真说不准,死无对证了。” 毕竟襄阳王本身也不太有本事,当年被排挤出京之时又正当天书事件闹得最火热的时候,在应天呆的久了,可能对朝廷时事也不算太敏锐。 而且掐指一算,先帝驾崩也还没几年,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亲王误以为天书还是个能号令天下的法宝…… 也不算太过稀奇。 现在襄阳王已死,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受益将奏章放下。 “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天书到底是不是襄阳王从……” 他做了一个手势:“那里拿出来的。” 天书如果是襄阳王伪造的,也不过是给他的谋反之罪锦上添花罢了。 毕竟人家连灾民的人血馒头都吃得喷香,区区伪造一个过时已久的天书,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如果,这天书真的是陪着宋真宗下葬的那一份…… 那这事情,可就大了。 掘人坟墓已属丧尽天良,更何况是掘君父、兄长的坟墓。 此事若真要细究,襄阳王判一个凌迟都不为过。 如今银簪穿脑的死法,已经算是喜丧了。 赵受益问:“当年的山陵使是谁来着?” 山陵使,即监修大行皇帝坟墓之官员,一般由高官甚至宰相出任。 襄阳王盗没盗先帝的墓暂时还不清楚,但若是真的盗了,山陵使难辞其咎。 你是怎么造的墓,怎么没过两年就遭了贼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1 刘恩道:“是夏竦。” “夏竦?” 赵受益挑眉:“就是……那个夏竦?” 那个寇准的心腹夏竦? 前不久刚被他们排挤出京的枢密副使? 刘恩点头:“是他。” “不对啊,”赵受益问:“他的职位似乎低些。而且他是寇准的人,刘娥怎么会让他做山陵使?” 山陵使是给大行皇帝造坟墓,算是个颇光荣的差事。当时真宗刚刚驾崩,刘娥和寇准互相角逐,没道理刘娥会把这个职位给寇准的人。 刘娥是太后,大行皇帝的妻子,让谁来给自己的亡夫造墓,完全是由她说了算的。 所以夏竦这个职位就显得颇为诡异的了。 太后手里又不是无人可用,凭什么让你一个对家的小官来给皇帝造墓? 刘恩道:“那时夏竦的职位比现在还高些,已经是副宰相,做山陵使将将够了。而且他当时是太后的人。” “副宰相?山陵使?”赵受益皱眉,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夏竦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真宗驾崩,他身为真宗的养子,新任的皇帝,必须要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悲痛来,才能让朝廷上那些道学家满意,称一声皇帝仁孝。 于是赵受益当时每顿饭只吃一两口素菜,有时候连素菜也不吃,扒一口饭,就开始哭先帝,说我如今吃着这些饭菜,大行皇帝在地下能吃到否? 当时他还给自己定了个计划,务必要让所有能接触到他的人每天至少看见他哭一次,每次还得有不同的说法。 什么吃着饭突然想到先帝啦,睡着觉突然想到先帝啦,连读个书都可以想到先帝,然后就可以哭一场。 如此一二个月下来,朝野上下都公认新帝是个大孝子。 太能哭了。 天天哭也挺耗费体力的,而且还不得好好吃饭,所以赵受益那时候只叫刘恩注意观察前朝的情况,别叫寇准和刘娥把天掀翻了,其余细节不必告诉他。 他记得那时候隐约听刘恩提起过一次,说什么给先帝选的坟地被水淹了,还好先帝当时没葬下去,然后选坟地的那人被处死,山陵使也因此降职。 刘恩道:“太后当时颇为愤怒,本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山陵使一定要被流放出京的。夏竦当时想找太后求情,太后根本就没搭理他,然后此人就投了寇准。寇准保着他没被外放,但也降了他的职位,原本打算以后慢慢再升回来的,结果就……” 结果就又被他们翻出个母丧不守的黑点,直接一撸到底了。 赵受益笑了:“怪不得太后这么大的反应。” 想来刘娥虽然可能不清楚襄阳王和霍芳到底在冲霄楼里藏了什么东西,但隐约能猜到可能与宋真宗的坟墓有关。 宋真宗的坟墓当年是她派人监修的,修的时候就出了个水淹皇陵的丑闻,要是再出一个皇陵被盗的丑闻,那她这个太后真就不用去见先帝了。 夏竦、霍芳又都曾经是她的人,这两人牵扯进皇陵被盗的事情里,难免要给她也弄得一身腥。 狸猫换太子就够她受的了,刘娥真是不想再给自己争取一口黑锅来背了。 “那襄阳王惯爱笼络江湖上的鸡鸣狗盗之辈,搞些旁门左道的功夫,手底下有几个摸金校尉也不足为奇。” 赵受益加重了语气:“这天书,当然是襄阳王与霍芳从先帝陵寝中盗出来的。” 刘恩明白了他的意思:“天书古往今来只有一份,冲霄楼中的天书,自然是先帝陵寝里的那份。” 他二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当年监修帝陵的是夏竦,而夏竦现在又是寇准的人,那么,帝陵被盗一事,必须坐实。 夏竦母丧不守,只是私德有亏,虽然这个私德确确实实可以牵连到他的仕途,但对他的上司寇准却没什么杀伤力。 毕竟夏竦的妈只是夏竦的妈,又不是夏竦和寇准共同的妈。夏竦对他自己的妈不孝顺,关寇准什么事。 赵受益要以此发作寇准,只能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他识人不明,举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但他没法那这个治寇准的罪。 但夏竦监修山陵不利,导致先帝陵寝没出几年就被盗了,就算夏竦干这事的时候还和寇准清清白白,寇准也必须吃下这个哑巴亏。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2 宋真宗可是夏竦和寇准二人共同的君父,夏竦把宋真宗死后安息之地搞成这个德行,寇准难道想要置身事外吗? 赵受益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现在他和寇准已经进行到了斗争的最后一步——赵受益已经掌握了压倒性的优势,寇准在朝堂上的势力已经土崩瓦解,在军队中的威望也有狄青与之抗衡,赵受益想要让寇准彻底出局,只需要想一个漂亮些的理由。 如果他比较懒一些,以左脚先迈进门槛为理由处置寇准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就太过粗糙了,容易惹人非议,以后史书上记上一笔也不太好看。 得想个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理由,让人们相信,并非是他无情,一定要将他的老师兼岳父排挤回家。实在是他不得已——我岳父的手下把我亲爹的坟修得四面漏风,我让我岳父卸任回家,这是符合常理的吧? 至于当初其实是刘娥让夏竦去修的皇陵,和寇准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又有谁在乎呢? 太后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要将黑锅往太后背上甩,是否过于无情无义了? 赵受益笑了:“朕心里这最后一块大石也算是落了地了。” 之前他还在想,等寇准回来要以什么名义发落他呢。 寇窈娘这个近乎透明的皇后他很满意,满意到不想再换了。 赵旭又是他心心念念的继承人,因此他不能对寇准做得太绝,得给他留最后一分体面,让他平平安安地下台。 如今这个皇陵被盗的事情就恰到好处,这事情够严重,寇准不能厚着脸皮置身事外。但这到底也不是寇准的过错,所以在他自请其罪之后,赵受益可以和他虚与委蛇一阵,最后的结果,就是莱国公光荣退休了。 他有些期待寇准和狄青从夏州回来了。 第66章工业革命近在眼前 把皇陵失窃的罪状坐实已成定局,但何时坐实、怎样坐实仍是个问题。 既然这场大戏最终针对的是寇准,那至少也得等寇准回了京城之后才能开唱。 二月春风似剪刀,三月就已经是春意盎然了。 赵受益在汴水旁的清北大学接见了两个被包拯从应天带回来的人。 此时晏殊已经采风回来,正在潜心编纂乐律补。公孙策和晏殊说明了情况,打算离开大学,专心留在包拯身边做幕僚。 晏殊是传统上学而优则仕的儒者,见公孙策为自己谋道了一个出身,心里高兴,大大方方地放了人。 反正象数篇已经编完了,他没必要拘着公孙策不让人家去学校外的广阔天地施展拳脚。 至于赵受益为什么一定要在清北大学接见这两个人,一是因为这二人没有官身,不好在宫里或是官府接见。二是其中一人将要在新学期里入读清北大学,是新一批大学学子。 据说是某人的兄长觉得与其叫家里的孩子在江南闯祸,不如送去汴梁上学。 反正蒋平就在清北大学隔壁的工厂居住,可以帮着约束一下。 赵受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想必这位前辈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洋剑客夏玉奇了。” 夏玉奇是江湖侠客,虽然德高望重,但哪里见过皇帝呢,忙要站起来:“回官家,草民……” 刘恩道:“官家赐坐,就好好坐着罢。” 夏玉奇在椅子上正襟危坐,苦笑道:“这……” 倒是一旁的白玉堂坐得四平八稳的:“师父,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官家好心赐坐,何必推辞。” 赵受益笑道:“这就对了。” 此时他们坐在清北大学一间空教室里——离新学期开学还有几天,教室都空着——一张条案放在房屋正中,赵受益南面而坐,夏玉奇和白玉堂坐在对面,刘恩侍立在赵受益的身后,旁边坐着公孙策、包拯和晏殊。 这情形,倒好像三司会审。 赵受益拿起了条案上那摞图纸:“听公孙先生说,这是你们复原的冲霄楼图纸?” 夏玉奇道:“没错。小徒从冲霄楼回来后,草民与他一同将冲霄楼各处机关的图纸画了出来。” 那图纸上勾画了冲霄楼各处机关的细节,旁边附有小字解说。赵受益眯眼看去,还是看不太明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3 他果然不是做建筑师的料。 夏玉奇一共给他画了一张冲霄楼总体的图纸,还有各个楼层、各个房间、各处机关的细节。 这么精细的图纸,绝不可能是只进去了一遍的人能够画出来的。 赵受益意味深长地看着夏玉奇,心说你果然心疼徒弟,让人家进楼逞英雄之前,估计早把门道摸清了吧。 他指着顶楼一处机关道:“这处机关,名叫铜网阵?” 那是图纸上唯一一处描画比较模糊的机关,旁边也没有解说,只题上了名字。 赵受益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夏玉奇在探查冲霄楼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发现它。 恐怕这处机关,才真正是根据白玉堂的记忆复原的。 因为,若一切按照既定的命运行进的话,铜网阵是白玉堂的终点,也是只属于他的终点。 其他的人,不应该与此阵扯上关系。 不过命运早就乱了,白玉堂他四哥都在东京开工厂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夏玉奇道:“是。铜网阵是连接在那方金匣底部的机关,只有取走那方金匣,才会触发铜网阵。” 赵受益啧了一声。 这位夏老前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方金匣和其中的天书已经送回了京城,赵受益拿在手里掂量过,就算两丈长的绢帛本身挺有分量的,那一整个匣子也绝对不超过三斤。 三斤重的匣子,放在台面上能够压制机关,拿起来就会触发机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跷跷板原理就能够解决。 真正可怕的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据当事人白玉堂所言,那个匣子被拿起来后,触发了铜网阵的机关,整个冲霄楼第九层的地面都消失了,露出下面的铜网阵。 铜网阵刚露出来,周围就万箭齐发,如果有人当时正在里面,一定会被射成肉泥。 而在白玉堂逃离冲霄楼之后,那栋楼自己就烧起来了。 这说明,匣子被拿起来、触发铜网阵、冲霄楼自.燃是一整套流程。 这一套流程的最开始,是一方三斤重的匣子被拿了起来。 这一番机关的巧妙,已经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了。 赵受益看着夏玉奇,只觉得从他身上看到了闪闪发光的“人才”二字。 又看了看旁边的白玉堂,“人才半成品”。 同.志们,大宋的未来需要你们一同建设啊! 他笑得越发和蔼了:“冲霄楼果然是集天下机关之大成。” 爱惜地抚摸着图纸:“朕要将这份图纸珍藏在宫中。恐怕百年之内,再难见到如斯巧夺天工的机关设计了吧。” 他这话说的,分外不把夏玉奇看在眼里了。 天下机关术数第一人就在你面前了,你当着他的面说,这么巧妙的机关,百年内不会再有了? 相当于当着曹雪芹的面说,看这女仙外史,文字瑰丽,剧情奇诡,这样,百年内不会再有了。 曹雪芹不回敬你一篇红楼梦,都对不起他写秃的那么多支笔。 夏玉奇心里也不服,若换了一人在面前说这种鬼话,他理都不会理他。 但说这话的是皇帝,夏玉奇不仅没有觉得冒犯,反而觉得,皇帝看不上自己不是皇帝的错,而是自己的错。 自己应该多多表现,方能在皇帝面前有一个好印象。 这就是做皇帝的好处之一了——所有人都想博取你的好感,都争先恐后地想要为你效力。 诚然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来,但还有很多人什么也不图,就图为皇帝效力的自豪感。 于是夏玉奇笑道:“官家何必这么说,江湖上能人异士多得很,冲霄楼虽然设计得凶险,但论机关的精巧奥妙,都只能算中上。” 赵受益暗笑,一个激将法,果然就上钩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4 “哦?”他状似惊讶:“如此的设计,竟然只能算是中上。那真正顶尖的机关,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就搔到了夏玉奇的痒处,他马上道:“所谓机关之术,万变不离其宗。下等的机关求的是个反应,得要人如何如何地去动它,它才能有如何如何的反应。上等的机关求的是个自然而动,不要人去动它,就可以自己有反应。譬如鲁班为其母做自走之椅,其母坐上之后,椅子自行奔走,最后连人带椅都丢了。” 赵受益道:“朕,还是不太明白前辈的意思?” 夏玉奇道:“真正的机关,是要让死物活过来。让死物能够自己动起来,不需要人力操控触碰,才是高手呢。” 赵受益问:“那前辈可曾做出能够自己动的机关了?” 如何让死物活过来,这可是个庞大而深远的课题,从远古到未来,从蒸汽机到人工智能,人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是走了无比漫长的一条路啊。 但凡是迈出了一小步,工业革命都近在眼前。 夏玉奇有些脸红:“还没有。” 这话说完后,他又补上了一句:“但草民,已经初窥门径了。” 赵受益微露兴趣:“是什么样的门径?” 夏玉奇摸摸袖中,似乎想拿出什么东西给赵受益演示。 刘恩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佩刀上:“做什么?” 在皇帝面前,从袖中摸个东西出来,这可是高危动作。 谁知道你会不会摸出一把淬毒的匕首,横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也就是朝堂上的高级文官偶尔能从袖子里摸出张小纸条看看,背一背台词。 夏玉奇也才想到,他袖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早就在今门安检的时候就被这位刘公公收走了,此时正堆在离此地几百米外的一间小屋里。 让他把东西拿回来是不可能的,机关师的本事太过匪夷所思,为了皇帝安全起见,他的那些零碎一个都不许带到皇帝十步之内。 夏玉奇只能凭空比划:“草民发现,活物都会自己动,但死物不会。死物若想动起来,一定需要有一个活物来……” 他比划了几下,因为在皇帝面前,有些紧张,语言磕磕绊绊的:“来……” 赵受益接上:“来给它施加一个力。” 夏玉奇一拍手:“对,给它施加一个力。” 他继续道:“若要活物来给它施力,那不就堕入下等了么。草民就想,这个力,能不能由死物来施。于是草民做了许多机关,有可以被风吹动的,有可以被水带动的。但是它们都……” 赵受益又接上:“但是他们都不稳定。风不是天天刮、时时刮,水也有盈有枯。而且风时大时小,水也时多时少,你的机关,不一定每次运行都如你之意。” 夏玉奇又一拍手:“太对了!” 他感动地看着赵受益,这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了吗! 怎么感觉他说的每一句话,官家都能明白! 赵受益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身子,心想,得亏学了高中物理,否则连个古人都不如了。 夏玉奇又道:“草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一个死物,也可以像活物一样,给其他死物施加稳定的、强大的力。” 赵受益问:“那你想到了吗?” 夏玉奇迟疑地点头:“草民或许是想到了。” 赵受益搓了搓手指:“说说看。” 他暗地里屏住了呼吸,心道,这位夏老前辈,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如果你让我失望了的话,我就—— 他偷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白玉堂。 我就把你的徒弟送给蒋平当苦力! 蒋平现在缺人手缺到一定境界了,是个四肢健全的活人,他都恨不得都拉进厂子里干活。 夏玉奇道:“是火。或者说,是热。” “那时候,玉堂破了冲霄楼,冲霄楼着起了大火。冲霄楼内的房间都比较密闭,我亲眼看见,火势蔓延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八十一个房间都一一炸裂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5 “炸裂的房间一个接一个,释放出了极大的力量。我站在旁边,感受到了这些源源不断的力。如果可以加以利用的话,一定能够让死物自己活动起来。” 第67章烧热水 厉害了啊,夏老前辈。 赵受益挑眉。 他原本只是打算将夏玉奇拉拢来在清北大学开个建筑机关的课程,当个挂牌讲师的。 没想到夏玉奇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夏玉奇已经触及到了天翻地覆的技术革命的第一道门槛,或许他本人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但赵受益这个穿越者替他意识到了。 赵受益若有所思地道:“果然神奇。” “但你要如何保证每一次都能从火中获得这样的力呢?难道你的机关每催动一次都要炸毁一栋楼吗?” 夏玉奇坦言道:“草民暂时还没有想明白。但假以时日,一定可以参透其中的奥妙。” 赵受益笑了:“朕也相信你。” 他相信夏玉奇的才能,毕竟人家既然敢自称机关术数第一人,就一定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江湖是一方残酷又现实的斗兽场,名声是人人垂涎的有限资源,占据了某道第一人的名声却没有相应的本事,一定会很快被暗中窥伺的野兽撕扯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在江湖中,名声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也是最实在的硬通货,是这些江湖侠客唯一可以攥在手里的筹码、资本。 “只是夏老前辈有没有想过,做出了这样的机关之后,要用它做什么呢?” 赵受益点了点被放在桌案上的冲霄楼图纸:“是建造这样一间这样的机关楼,叫全天下人都看到你的本领吗?还是要继续隐居,将自己的本事珍藏起来,只传授给弟子,做一辈子的世外高人呢?” 夏玉奇感觉皇帝话中有话,不知该如何回答。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钻研机关这一件事。至于机关钻研出来之后要如何运用…… 他摇了摇头:“草民不知道。” 钻研机关本身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了,其他的事情,他确实不知道。 赵受益心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朕就替你安排一下吧。 他笑道:“不知夏老前辈有没有想过,以自己的才能报效国家。” 夏玉奇一惊:“这……” 赵受益道:“朕觉得,前辈目前所研究的这种可以自己动起来的机关,对国家而言意义重大。就譬如田间农作,向来是一人一牛,从早劳作到晚。但如果加上前辈口中所说的这种机关,就可以叫耕犁自己行动,而无需人力。如此一来,国家可以多开垦无数耕地,多养活无数生民。” 他正色道:“如此一来,夏老前辈,功德无量啊。朕希望夏老前辈能留在汴梁,尽快将这种机关做出来。朕替天下苍生拜托夏老前辈了。” 夏玉奇的面色涨得通红:“这……这……” 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草民必不负所托。” 赵受益露出一个笑来:“前辈请起,我是不乐意看人家行礼的。” 夏玉奇坐回座位,心脏砰砰直跳,无尽的波涛澎湃在胸中。 皇帝替天下苍生拜托他呢! 这是何等的,何等的…… 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辉煌! 此生足矣! 赵受益道:“朕有求于夏老前辈,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他对蒋平道:“蒋老板,咱们的厂子后头是不是还有一处空地?” 蒋平道:“那处空地做废液池了。” 如今他手底下七八个工厂挤挤挨挨地在一处,每天产生的废水废料不计其数。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6 皇帝又不许他将废水直接倾倒进汴水里,只得在厂子后头挖了一方废液池,废水先排进废液池里,等沉淀一段时间后再排进汴水。 赵受益有些尴尬:“这样啊。” 他又转头问晏殊:“那大学里头还有没有空闲的土地?” 晏殊点头:“有。西北角有一处五亩见方的土地闲置。” 赵受益道:“就在这里吧,蒋老板,”他转向蒋平:“给夏老前辈在这里加盖一处院落,供前辈起居。前辈若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夏玉奇慨然长叹:“草民谢过陛下。” 还有什么说的了? 这世间几人能得皇帝如此赏识、如此厚待? 只能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了! 赵受益笑道:“清北大学汇聚了全国学子,夏老前辈若偶然技痒,也可以寻几个徒弟来传授。” 夏玉奇也笑着摆摆手:“这可不行。” 他指了指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的白玉堂:“这一个是我的关门弟子,收了他入门之后,草民已经对天发誓,再不收徒了。” “这样啊,”赵受益也不失望,反正他的目的也不是让夏玉奇多收几个所谓“亲传”的徒弟:“就算夏老前辈不收徒了,那也可以多在学校里逛逛,体验一下风土人情。” 一指晏殊:“我们这位晏校长还带着全校学生的课,每月初一、十五都在大堂为学生讲授经典。前辈若有兴趣,不妨也去听听。” 好为人师是人性本能,多听听晏殊的课,说不定就想在大学里开一个班传授机关知识了。 与其让夏玉奇多培养出几个机关术大家,不如让他参与到基础教育中来,给清北大学的学生都打一打工科的底子。 夏玉奇道:“草民遵旨。” 赵受益道:“蒋老板的房子还得有段时间才能建好,这段时日,夏老前辈与高徒要在何处落脚呢?” 夏玉奇道:“就在汴梁城中的客栈落脚。” 赵受益摇摇头:“夏老前辈是朕的贵客,竟然让贵客住在客栈中,就是朕这个东道主的失职了。” 夏玉奇是他看好的高级人才,寻遍天下大概也就这么一个的那种,赵受益不介意用尽一切手段来让夏玉奇感受道春天般的温暖。 开心吗?感动吗? 那就乖乖给我卖命吧! “这样吧,”他道:“两位不如就住在……” 他合计了一下,若是叫这两人住在蒋平家里,似有不妥。蒋平本来就是白玉堂兄长的朋友,人家住到蒋家还用你个皇帝来充大方? 晏殊的家里——也不行,晏殊是个传统文人,思想有些保守封建,而且他有自己的骨气,不会因为赵受益看重什么人就对这人另眼相看,若让夏玉奇住进他家,一个不小心两方起了冲突可就不好了。 剩下的就是包拯和范仲淹—— 赵受益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俩人家里不算太富裕,还是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了。 “两位不如暂且住在南清宫吧。” “南清宫?” 赵受益点头:“没错。”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南清宫都是最优解。 八贤王和狄娘娘是他名义上的生父生母,他请客人住进自己父母家,无论是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而且狄娘娘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赵受益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既然赵受益如此安排了,她就一定不会对夏玉奇有何冒犯之处。 至于八贤王,素来以贤德着称,从不会给人摆什么脸色。而且他有皇帝生父的光环在,夏玉奇和白玉堂对他只有敬畏的份,绝不会和他起冲突。 夏玉奇道:“我们只是草民,怎能入住王府?”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7 赵受益笑了:“这有什么,八贤王和狄娘娘都是热情好客之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赵受益道:“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刘恩,煮茶。” 看茶向来是逐客之道,夏玉奇忙道:“草民……” 赵受益说:“不忙,喝完这杯茶再走。” 不忙,等我再给你上最后一个buff。 他对刘恩使了个眼色,刘恩心领神会,知道他是打算启发夏玉奇。 于是刘恩从外间拿了一整套的茶具回来,包括一个茶炉和几方茶碳。 赵受益笑道:“喝茶还是得用现烧的水。” 刘恩擦燃一根火柴,点燃了炉子,为了保证沏茶的水甘冽清甜,茶碳用的都是无烟无味的银丝碳。 赵受益看着刘恩拨弄那碳块,有些感慨:“这一方碳,不知能买多少柴草,能让京城里的多少平民度过寒冬了。” 平时一整个冬天要用好几车这种银丝碳的晏殊默默无语。 良久,水开了。 刘恩特意将壶盖盖得严实,又没有在壶里加满水,给了壶中空气受热膨胀的余地。 水开了,水蒸气膨胀起来,将壶盖顶了起来,一下一下,发出啪啪的声音。 刘恩道:“水开了。” 赵受益道:“水开了,就可以沏茶了。” 他二人都偷偷地看着夏玉奇的反应。 夏玉奇刚刚还没有多大的反应,看到壶盖,只觉得有些奇怪——水开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沏茶呢? 赵受益有些心急,想你怎么还不开窍? 刘恩将壶盖掀起,一股热气白雾盘旋而上。 刘恩道:“嘶,好烫。” 他露出通红的手掌:“被这热气给冲了一下。” 夏玉奇听了这话,忽然站起身来。 “水!” 赵受益松了口气。 你终于发现了。 没错,就是水,烧热水。 用火把水加热,水蒸发成水蒸气,膨胀之后可以得到能量。 烧热水,人类经久不衰的产能方式。 夏玉奇握拳:“我想到了!” 第68章压榨童工 赵受益带着和蔼的微笑:“夏老前辈,怎么了?” 一旁的刘恩终于将开水倒进了捻好的茶末中:“今天的图案倒好。” 赵受益探头一看,见茶粉冲成的泡沫堆在杯口,形成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图形。 刘恩道:“形似牡丹,花开富贵。”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8 赵受益心道,看你这么爱拉花,该把你送去星爸爸。 夏玉奇兴奋地喊道:“我想到了!” 刘恩放下茶杯:“官家面前,不得喧哗。” 赵受益呷了一口茶水:“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 夏玉奇抢步上前,捧起了茶壶:“水!就是水!” 赵受益忙道:“小心烫!” 夏玉奇将茶壶放下来,双手交握,竟是谁也不理,转身出了门。 白玉堂站起身:“师父?” 他不明白师父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大大咧咧就走了? 这可是在皇帝面前! 虽然他年纪尚小,对何谓皇权富贵还没有深切的体会,但也认为师父此举恐怕大为不妥。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皇帝的面色。 好在皇帝似乎并没有动怒。 赵受益当然不会动怒,技术人员有点个性再正常不过了。 夏玉奇这算什么,至少他没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大呼“我想到了”。 赵受益冲白玉堂点了点头:“无妨,夏老前辈是性情中人。” 白玉堂松了口气。 皇帝不怪罪就好。 赵受益站起身来:“好了,时间差不离了,朕也不能再在宫外逗留了。” 刘恩拿起了冲霄楼的图纸,跟在赵受益身后。 赵受益经过白玉堂时,忽然停住了脚步,问他:“那方金匣,是你从冲霄楼中带出来的?” 白玉堂挺了挺腰背:“回官家,是。” 赵受益微眯双目:“你打开看了吗?” 白玉堂攥了攥拳。 当时他刚带着那金匣出了冲霄楼,公孙先生的反应就很奇怪,居然说那匣子里的东西无足轻重,是个废品。 真是荒唐!如果那东西无足轻重,襄阳王干嘛把它放在冲霄楼的顶楼?还设计了那样的机关,一旦它被取走就要毁了整栋楼? 他本想对公孙先生说,既然你觉得它是废品,那就还给我吧,好歹也是我九死一生带出来的东西。 是夏玉奇拦住了他。 夏玉奇虽然也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但浸淫江湖数十年,眼力见还是有的。 那匣子里一定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公孙策不告诉他们那是什么,是在保护他们。 可夏玉奇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了不得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刚刚护送包拯回了汴梁,就受到了皇帝的接见。 明明都是刚从应天回来的人,皇帝接见的却不是监修河道、安置灾民有功的包拯,甚至不是辅佐包拯的公孙策,而是他们。 两个此前与朝堂中事毫无瓜葛,仅仅只是破解了冲霄楼的江湖人。 他们从冲霄楼带出来的东西,一定…… 白玉堂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溢满了汗水——他才十三岁,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父兄和师父的羽翼庇护之下,几乎从未真正直面过危险。 冲霄楼险象重重,但白玉堂知道以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够全身而退。即使是最后一关铜网阵,也不过是瞬间的生死一线,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来恐惧。 但这次不一样。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39 皇帝离他太近了,近到他能看清皇帝漆黑的瞳孔。 皇帝似乎是伏案工作的时间久了,有些近觑眼,之前观摩图纸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微微眯着眼睛。 他的眼睛是杏核状的,眼仁处滚圆,眼尾尖长。 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睁大了,就会显出一种无辜的稚气来。但微微眯起来的时候,黑压压的睫毛压在眼前,叫人看不清楚他的双眼,则又透出一股叫人从心底发凉的气势。 更何况,他还是个皇帝。 是个生杀予夺的皇帝。 白玉堂暗暗呼出一股浊气,道:“打开看了。” 他从来是个坦荡敞亮的人,哪怕是看不得的皇家隐秘又怎样,看了就是看了。 皇帝又怎样,若要因此杀了他,那就杀了吧。 他白玉堂是个好汉! 赵受益问:“看出那是什么了吗?” 据公孙策说,这东西一共就经了四个人的手,白玉堂、展昭、他还有包拯。 他和包拯知道这是天书,展昭不知道,白玉堂知不知道的另说。 赵受益路过白玉堂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事,顺口问了一句。 他可没料到这随口一问把人家孩子吓出了满腔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孤勇来。 赵受益又眯了眯眼睛。 他最近确实偶尔感觉有些视力下降,天知道他有多注意用眼卫生,从不在光线昏暗的地方读书写字。 可能还是用眼过度了吧,毕竟作为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他每天的文书工作大约在十二个小时上下。 看来还是得叫人烧一批高透明度的玻璃出来,摸索摸索,看能不能做一副眼镜出来。 白玉堂道:“没看出来。” 他只记得那黄绫上满是不知所云的鬼画符,字不成字画不成画,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赵受益笑了:“那就好。” 现在寇准还没从前线回来呢,皇陵被盗之事暂且还不能搬上台面。 白玉堂没看出那是天书正好,省得还得叮嘱他不许外泄。 “你师父应该是回你们落脚的客栈了。”赵受益对白玉堂说:“他的东西你给带回去吧,然后收拾收拾,今晚之前,会有南清宫的人来接你们。” 为了一尽地主之谊顺便拉拢人才,赵受益把夏玉奇和白玉堂安排到了南清宫居住。但也不好让人家带着行李自己上门,因此最好是有人来接。 白玉堂点头:“好。” 赵受益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过几天,清北大学就开学了。朕听说,你武功不错?” 白玉堂略矜持地道:“不过平平。” 赵受益笑了:“朕平时就在想,现在的读书人,倒是知道一心苦读了,却将体能锻炼落下了。你既然有武艺傍身,又是清北大学的新生,不如也给你校长做个助教,领着你的同学一起锻炼锻炼身体?” 国家有武举考试,国子监也分文学和武学。清北大学创设之初,晏殊就打算在学校里另设一武学,被赵受益拒绝了。 德智体美劳得全面发展,都扶风弱柳文质彬彬的,怎么为大宋健康工作五十年? 所有清北大学的学生,都得上武课! 于是晏殊只得靠着蒋平的关系,招了些品行端正的江湖人,领着学生们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来打熬筋骨。 赵受益偶尔也来巡视一圈,觉得蛮像个样子——该说这里不愧是有侠客飞檐走壁的传奇世界观,人类的体质就是不同,在小腿上绑着沙袋也能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让赵受益自叹弗如。 但江湖中人自在惯了,愿意来学校当武师父的就不多,品行端正的就更少一些。 江湖血雨腥风,侠客们的善恶观与主流世界有些差异。就连蒋平,当年走南闯北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赵受益可不敢让这种传统侠客来充当大学教师,固然真实世界是残酷的,但没必要把这份残酷过早地带入到象牙塔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0 于是清北大学的武艺教师空前稀缺,供不应求,连展昭都被抓了壮丁,每个月来代好几节课。 而白玉堂年纪轻轻,武功高强,还是清北大学未来的学生,近水楼台先得月,赵受益果断决定压榨童工,让他来当武学助教。 他打量了白玉堂一番。 还是个小孩子呢,果然就是童工啊。 白玉堂微微低头:“草民遵旨。” “行了,”赵受益道:“去找你师父吧。啊对了,”他笑了一笑:“南清宫里有朕的一位胞兄,他最近黄了一门亲事,心情不太好,你注意点别去招惹他。” 赵允熙如今也快十七岁了,狄娘娘前年就为他订了一门亲事,未来的世子妃出身武将世家,聪慧明艳,颇得狄王妃的喜爱,赵允熙对这门亲事也很满意。 原本定的是年前完婚,结果就赶上了全国水灾,皇帝都不好好吃饭了,你还敢结婚?于是婚事往后拖了半年。 结果就在这半年之间,女方先后去世了几位极亲近的长辈,光守孝就得好几年的时间。 这还不算什么,不过就是几年的时光,只要赵允熙愿意等,总能等到。 结果女方悲伤过度,跑进道观里,出家了。 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女冠。 出家人了却凡尘事,婚当然不能再结,此事彻底黄了。 再加上如今包拯从应天回来了,按理来说,八贤王的金锏也应该还回来了。但那金锏如今仍在赵旭的床头放着,赵受益压根也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那金锏是赵允熙瞒着父亲偷出来借给包拯的,如今赵受益不打算还了,可想而知,赵允熙有多么意难平。 两下里夹击,估计他暂且不会有什么好心绪。 赵受益把白玉堂他们安排进南清宫时也考虑到了这点,但赵允熙年纪尚轻,还是皇帝胞兄,就算出言不逊冒犯了夏玉奇,夏玉奇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白玉堂和他之间不要有什么冲突出现。 他们两个都是少年人,少年人血气方刚,真闹出事情来就不好了。 “官家放心,”白玉堂道:“草民定然不敢招惹世子殿下。” 第69章真不像是一对双生兄弟…… 白玉堂带着夏玉奇被扣在清北大学的机关零碎回到客栈房间的时候,夏玉奇正拿着一只机关钮凑在窗边摆弄。 他摆弄得极投入,连自己的关门弟子进来了都浑然不觉。 白玉堂将东西堆在房间正中的桌子上,对夏玉奇说道:“师父,皇帝说待会儿有人来接我们去南清宫。” 夏玉奇嗯了一声,又拿出了另一个零件,装在机关钮上,对着底部一吹,上方的小盖子就被气流顶得一下一下凸起。 他笑了:“这就好了。” 白玉堂怀疑他根本没听见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师父,一会儿有人来接我们去南清宫。” 夏玉奇这才转头看向他:“去哪儿?” 白玉堂道:“南清宫。” 夏玉奇微愣:“去那里干什么?” 忽然想起来这是皇帝安排的,不禁笑了出来:“瞧我,差点忘了。” 他将机关钮收进袖中,指着桌上那堆零碎:“为师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白玉堂点头:“都在这里。” 夏玉奇环视房间一周:“咱们才住进这里不到两天,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行了,既然有人来接,咱们就静候着吧。” 白玉堂低声道:“师父,我不想去南清宫。” 夏玉奇沉默了一会儿,坐在他面前:“玉堂,咱们不得不去。”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1 白玉堂急道:“咱们是江湖中人,向来自由自在,做甚么要住进王府,受人拘束?” 夏玉奇按住他的肩膀,微叹道:“这怎么能算拘束。八贤王是朝野皆知的贤德王爷,还是陛下的生父,陛下让我们住进南清宫,是对我们的信重。” 白玉堂垂着头:“我不想……”想到皇帝微眯的眼睛,不由得脊背发凉:“师父,我总感觉,我们被算计了。” 他说不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总之,似乎有种近似于动物的直觉告诉他,他们从金华来到扬州,又从扬州来到汴梁,这其中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下。 夏玉奇不以为意地笑了:“怎么会?有谁会费尽心机地算计我们?再说,就算是被人算计,难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比之前好得多了?” 他一样一样地和白玉堂解释:“你看,咱们到了汴梁,受到了皇帝的接见,师父我呢,于机关一途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玉堂啊,你要知道,师父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旦有了成就,是可以于古之鲁班向媲美的。如果没有来到汴梁,我又怎么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而你呢,”他笑道:“你哥哥也一直发愁你以后的出路。做生意吧,你确实不是这个料子。让你哥哥给你置办一份产业,以后安安分分地当个坐地收租的富家翁呢,你又不甘心,一定会惹出祸事来。本来你哥哥打算把你送去考武举,将来求个武职。一来不至于浪费你的武艺,二来也是个体面出路。但现在好啦,晏枢密在汴梁开了这么一个广收天下有志之士的大学,无论文武,正可把你送进去磨练几年的心性,将来出来之后或是应举,或是做别的,都有个底子。” “无论怎么看,咱们师徒俩都是越来越好了。就算是有人将咱们算计到这一步的,我也要感谢他给咱们算计了这么一份好前程。” 白玉堂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他和夏玉奇的处境都是在向好发展的。 唯一让他觉得仍然有些不安的,是皇帝本人。 皇帝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把什么都掌握在手中。 这让他有些轻微的恐惧。 只是……他也没有见过别的皇帝,或许但凡做皇帝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呢? 毕竟他是皇帝欸,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连大官都有官威,皇帝有皇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 他将这一点点细小的不安都抛在了脑后。 无论如何,皇帝给了师父如斯的尊重与光荣,他们师徒两个,应该感谢他才对。 夏玉奇见白玉堂的脸上终于有了个笑模样,也跟着笑了:“这才对嘛。” 不就是去南清宫住一段时间嘛,南清宫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扬州来的夏老爷是住在此间吗?” 夏玉奇站起身来,打开房门:“没错,正是在下。” 门外是个轻微谢顶的中年人,见夏玉奇开门,和善地笑道:“夏老爷,请吧。” 夏玉奇知道他必是南清宫派来接应的人了,转头对白玉堂道:“玉堂,拿上行李,走了。” 白玉堂也调整好了心态,收拾好包裹跟着人来到了南清宫。 南清宫不愧是天子潜邸,威严壮丽,不下于皇宫。 如今天子仍未恢复常膳,八贤王也跟着闭门谢客,隐居不出,因此负责接待夏玉奇二人的是世子赵允熙。 白玉堂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南清宫世子。 都说他和皇帝是双生的兄弟,白玉堂却觉得他和皇帝一点也不像。 他也见过几对双生兄弟,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而这位世子,和皇帝的相像程度还比不上他和哥哥白锦堂。 果然如同皇帝所说,这位世子殿下的心情不算太好,在偏殿接见他们的时候,脸上一丝笑意都无,阴云密布,冷冰冰地盯着他和师父。 赵允熙看着面前的两个江湖侠客,据说他们是皇帝的客人。 他在心里冷笑,他这个二弟,自从当上皇帝之后,就颇爱结交江湖游侠。先是派了个侠客来借金锏,到现在还没还,后又安排了这么两个人来,住在南清宫。 他把南清宫当成什么? 想到屏风后坐着的狄王妃,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来:“天色已晚,两位用过晚饭了吗?” 快点说你们用过了吧,然后本世子就可以把你们打发回房不用再面对你们了。 夏玉奇道:“并未。” 赵允熙面色不变:“正好我也未用,不如一同吧。” 对侍立一旁的宫娥道:“传膳,我与两位侠客一同用饭。”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2 夏玉奇怎么也是纵横江湖多年的角色了,别人待不待见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的年龄都能当赵允熙的爷爷了,因此对这种少年生不起什么恶感,甚至有些包容的心态。 少年人嘛,脾气大点,很正常。 更何况此人还是皇帝的胞兄,他心里已经将皇帝当作自己的伯乐,对赵允熙也多了一份爱屋及乌的心态。 夏玉奇道:“在下是江湖草莽出身,不通礼仪,吃相粗鲁,恐怕冒犯了世子,不敢与世子同桌而食。” 赵允熙道:“两位是官家的贵客,我怎敢嫌弃。” 夏玉奇又再三推辞,赵允熙才吩咐宫娥将晚膳送到两人的屋里,让他们自己用餐。 夏玉奇和白玉堂走后,狄娘娘才从屏风后走出来,轻叹一声:“这是做甚么,招待客人吃一顿饭,又不会叫你少一块肉。” 赵允熙抿唇:“是他们自己不要的。” 狄娘娘心道,傻孩子,你都将不满写在脸上了,人家难道还要上赶着跟你同桌而食吗? “你记得,下不为例。” 赵允熙道:“儿子明白。” 八贤王就算再深居简出,自己家里来了客人,他也还是知道的。 第二天用早膳的时候,八贤王对狄娘娘道:“本王听说,昨夜府中来了客人?” 狄娘娘微微颔首:“是官家的贵客,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就来咱们南清宫借住一段日子。” 八贤王忙道:“原来是皇帝的贵客,本王得亲自接见。是哪一方的能人隐士,值得陛下如此看重?” 狄娘娘笑道:“这妾身可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一对师徒,师父姓夏,徒儿姓白。” 八贤王笑道:“原来是一对师徒,师父必定是隐居不出世的大儒了。陛下如此礼贤下士,颇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之遗风。” 他捻了捻胡须:“真是我大宋朝之福啊!本王一定要见一见这对师徒。” 又责怪狄王妃:“既是陛下的贵客,那为什么不请来和咱们一同用饭,倒显得咱们傲慢,不将人家放在眼里。” 狄娘娘道:“隐士都有些性情,不乐意跟别人凑在一起。昨晚也是将他们的饭食送到客房,听其自便的。” 八贤王道:“能有这样的性情,必定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言毕,站起身来:“娘娘和本王一同拜会高人,如何?” 狄娘娘站起身来:“遵命。” 心里却在叹气,那师徒俩可不是八贤王以为的博学大儒,而是一对江湖侠客。虽则八贤王对江湖人并没有轻视之心,但…… 八贤王问赵允熙:“你去不去?” 赵允熙站起身来:“去。” 八贤王笑道:“我举家拜访,隐士也不会嫌弃我不恭了。” 狄娘娘也只能默默叹息。 夏玉奇是皇帝的贵客,所居住的客房离八贤王一家的居住地都不远,徒步一盏茶的时间就能走到。 走到半途,忽然听见前方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冲天的黑烟与热浪。 八贤王大惊:“这是怎么了!” 第70章为何沉溺奇淫巧计 王府侍卫们忙将八贤王、狄王妃和赵允熙护在身后,八贤王慌忙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赵允熙凝眸道:“那是两位贵客的院子。” “贵客的院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3 八贤王一咬牙:“本王亲自去看看。” 那两位是皇帝的客人,入住南清宫第一天就出了意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他是皇帝的生父,也难辞其咎。 于情于理,他都得亲自去跑一趟。 赵允熙道:“我也去。” 八贤王皱着眉,摆了摆手:“你去做甚么,本王一个人去就行,你带着你母亲赶快回去。” 狄王妃道:“跟你父亲一起去看看吧,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八贤王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狄王妃已经拍了拍赵允熙的胳膊,转身离去。 八贤王看了看前方已经窜得两丈高的火焰,只得对赵允熙道:“走。” 等他二人来到失火的院落门前的时候,早就有人架起梯子、端着水盆前来灭火。见八贤王到了,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向他行礼:“见过王爷。” 八贤王忙冲他们挥手:“快灭火要紧,别再多礼了!” 又问:“住在这里的两位贵客呢?” 有人道:“没见着,似乎还在屋里。” 八贤王看着院中燃着大火的房屋:“还在屋里?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火势这么严重,如果人还在屋里,那不就等同于凶多吉少了吗! 这两人可是皇帝的客人,若真死在了这里…… 他是皇帝的生父,皇帝不会对他怎么样,但他的心里却着实过意不去。 八贤王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啊,没想到两位高人与本王没有一面之缘。” 他原本还打算拜访这两位叫皇帝都另眼相看的隐士的,谁知道他二人却已经命丧火海。 胸中沉闷,他转身对赵允熙道:“回去吧。” 人都死了,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只是皇帝让客人住在南清宫,是对他的信任。他却如此辜负了皇帝,唉…… 忽然赵允熙指着他身后大声喊道:“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 八贤王回头,看见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从火场中冲出来,怀里抱着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忙问赵允熙:“他们是谁?” 赵允熙道:“这就是两位贵客了。” 八贤王喜道:“太好了!” 人没死! 他迎上前去:“两位……” 就见那两人中较年长的一个“嘶嘶”直喘,叫着“太烫了太烫了”,将怀中抱着的东西哗啦一下扔到了地上。 较年轻的一个看见了,也有样学样,将怀中的东西扔了下去。 八贤王低头一看,见是一堆金属制的精巧玩意,奇形怪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双层圆筒装的东西还在地上咻咻地自动旋转着。 那年长者一面大呼道:“还好这些宝贝都救出来了,否则真不如死了!”一面趴在地上,将那些玩意一样一样地收回袖中,因是从火场抢救出来的,都有些烫,他一边嘶嘶呼气,一边捡拾,似乎全然没看见站在面前的八贤王。 那较年少者看见了八贤王和他身后的赵允熙,忙道:“见过世子。” 又以目视八贤王:“这位大人气宇轩昂,想必就是八王爷了吧。” 赵允熙上前一步:“这是我父亲。” 白玉堂也向八贤王行了一礼。这时候夏玉奇也将他的一堆零碎收拾好了,站起身来,看见了八贤王和赵允熙。 他研究起机关来就不知日月,从昨天吃完晚饭后就窝在房间里鼓捣自己从应天带来的零件。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4 他在应天的时候就已经大体想到了该如何获得那种源源不断的力——火会带来热,用火炙烤封闭的空间则会让空间膨胀,然后就会爆炸,产生力量。 但这种方式获得的力过于危险了,他曾经实验过好多次,发现根本无法在“根本炸不了”和炸得过于猛烈之间取得完美的平衡。 和皇帝见面之后,他获得了新的灵感——水。 烧开的水也会使空间膨胀,而且水可以作为一个绝妙的缓冲剂,既可以让膨胀得到的力强大到足以顶开壶盖,也不会让爆炸严重到造成事故。 他得了这个法子,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整晚都在实验该如何更完美地烧开水。 究竟壶里应该放多少水才合适?是该多一些,还是少一些? 他试了一整晚,隐隐约约地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结果就在靠在桌边打盹的时候,忘记了熄灭炉子上的火。 为了更好地实验水沸腾的威力,他还特地向王府的侍从要了一方巨大的炉子,还将火烧得极旺。 王府侍从也只当他年老畏冷,也没多想。 大火烧干了壶中的水,空烧了一阵子后,壶炸了,引燃了周围夏玉奇记录数据的手稿,顺着桌腿烧到了地上的丝绒毯子,席卷了整间屋子。 若不是白玉堂年少机警,醒得及时,他二人真就要葬身火海了。 一晚上的数据记录是无法挽回了,两人只得将夏玉奇已经做好的机关零件们打包好,然后就冲出了火海,直面了来查看情况的八贤王父子。 八贤王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夏玉奇还拿在手中的一个零件。 那是个形似车轮的圆盘,只不过车轮的外缘是平滑的,这个圆盘是外缘是凹凸不平的。 夏玉奇道:“这是齿轮。” 他将齿轮递到八贤王的面前:“你看这交错差互的样子,像不像狗的牙齿?” 八贤王盯着齿轮看了一会儿,勉强点头:“像。” 又问:“可它能做甚么呢?” 夏玉奇道:“它能做的事情可多啦。” 他又掏出一枚较小的齿轮:“你看,他们两个可以互相咬合,这样你转动小的,大的也会跟着转动。” 他将两枚齿轮咬合在一起——有些费力,他不禁疑惑,明明之前咬合得都是很顺畅的呀。 小齿轮在春寒料峭中已经降温了,大齿轮却还带着火场里的滚烫。夏玉奇等了一会儿,大齿轮渐渐也不那么烫了,他又尝试了一次,这次咬合得十分顺畅。 他将这个疑惑记在了心里,手上却仍然给八贤王演示齿轮传动。 “你看,”他轻轻拨动小齿轮,大齿轮也跟着缓缓转动:“就像这样。” “是不是很有意思?” 夏玉奇抬起头,双眼发亮地看着八贤王。 八贤王眼中的疑惑加深了:“这是为何?” 夏玉奇道:“因为它们咬合了,所以一个动了另一个也动。” 他刚要再解说一遍齿轮的精妙,却见八贤王摇了摇头:“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八贤王道:“先生饱学之士,为何沉溺于此奇淫巧计?” 他指着夏玉奇手中的齿轮道:“先生乃是官家贵客,性命贵重,何不保存有用之躯报效国家,反而为了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深入火场,以身犯险?”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想要出手打掉夏玉奇手中的齿轮,被夏玉奇一下子躲开了。 夏玉奇莫名道:“确实是官家请我住在这里的,可这和我做齿轮有什么关系呢?” 他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想到南清宫毕竟是八贤王的家,他刚住进一晚上就将人家家里炸了,似乎不妥,于是忙道:“在下一时疏忽,毁坏宫室,万分惭愧。一应修缮费用,都由……” 他顿了顿,偷偷看了看左右宫室的富丽程度,自觉这一笔修缮费用是他无论如何都支付不起的。 夏玉奇虽然在江湖上名声显赫,但名声毕竟不能当饭吃。当然了,他也有自己的谋生之道,但他同时也醉心于机关研究,在这上面花了不少的钱。 一来二去的,他自己也没攒下来多少积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5 后来收了白玉堂为徒,和白家兄弟二人生活在一起,衣食住行不用自己操心,他就更加放飞自我,将所有的钱都投入到了购买材料打造机关中。 正因如此,此时的他一穷二白,兜里其实半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夏玉奇想了想,虽然白家是豪商巨贾,江南望族,但以其有限的家底,似乎还是不足以偿付皇室宫殿的修缮费用。 于是他大义凛然地道:“一应修缮费用,官家会承担的。” 夏玉奇是个传统意义上的江湖中人,江湖中人即古之游侠门客,所谓“鸡鸣狗盗之徒”是也。 门客就食于主家,将一身的本事、所有的忠诚,包括自己的性命都托付给赏识自己的伯乐。 正因为有这样的忠诚在,所以夏玉奇分外不拿自己当外人。 皇帝是他的伯乐,欣赏他的本事,给予他认同、荣耀,将他奉为上宾,夏玉奇除了肝脑涂地,将自己的一身才学奉献给皇帝之外,还无师自通了米虫技能。 吃你的,喝你的,闯了祸也请你担着,毕竟你是我的主家嘛,而且我这可是替你卖命啊。 对于赵受益本人来说,对于这种心态是求之不得的。 不怕你花得多,就怕你不肯花我的钱。 不肯花钱,就是见外。见外了,就是不愿意安安心心给我卖命。 对于这种国宝级人才,赵受益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养的。 把他笼络好了,他能给你造出蒸汽机来,这钱花得值不值? 太值了好吧! 然而,八贤王明显不知道这是一桩多么划算的买卖。 他只是被夏玉奇的大言不惭震惊到了:“成何体统!” 第71章无父无君,不当人子…… 赵受益在吃午饭的时候得知八贤王要进宫面圣。 他最近忙到脚打后脑勺,各地的春耕开始,春汛也来了,西夏已经臣服,夏州从此成为宋国领土,是否需要派驻各级官长,如何解决当地党项族对宋国的排斥心理,这都是要命的问题,一个处理不好,寇准这一二年的仗算是白打。 如斯紧张的条件下,他昨天还抽出了一上午的时间来接见夏玉奇和白玉堂。 但夏玉奇没让他失望,这一上午的时间花得太值了。 别说一上午了,这可是能挑动工业革命的人才,就算人家摆出了三顾茅庐的谱,赵受益也得收拾收拾配合人家的演出。 好在夏玉奇没这么为难他。 但直接后果就是工作堆了一案头,赵受益今天的早饭午饭晚饭时间都被挤没了。 刘恩吩咐厨房给他做了夹心饭团,热腾腾的米饭中间夹着炖得酥烂的羊肉,那荷叶包着,赵受益左手拿着饭团啃,不耽误右手批阅奏章。 这帮文官说话是越来越不利索了,明明二百字能解释明白的事情偏要给他引经据典地扩充到两千字,满篇“臣闻”“臣闻”,赵受益看得眼睛都要炸了。 他还不敢跳着阅读,生怕这帮人在废话中间夹杂几句有用的。 等他把寇准收拾了,一定要整治整治这个满篇废话的风气。 这时候有个小太监走了进来,附在刘恩耳边说了几句话。 刘恩点了点头,让他下去,回身对赵受益道:“八贤王在宫门外求见,穿着一身朝服。” 赵受益嚼着羊肉:“没空!” 他是真没空,这些工作本该是昨天完成的,都拖到现在了,不能再拖了。现在别说是八贤王了,就算是他亲老子复活了,他也…… 等等? 赵受益猛地抬头:“他穿着什么?” 刘恩道:“朝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6 赵受益抽了抽嘴角。 八贤王从来以不问政事自居,从出生到现在几乎从来没上过朝,一心只当一个闲散王爷。 正因如此,先帝宋真宗才能放心地收养他的儿子做继承人,太宗皇帝才能将上打昏君、下诛佞臣的金锏赐予他。 因为他没有政治野心。 但是此时他却大白天地穿着朝服要入宫面圣…… 没有政治野心的人,未必没有道德野心。 做了八贤王七年的儿子,赵受益对自己这个前亲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热衷于做圣人,也热衷于帮助自己敬重的人做圣人。 所以赵受益才费尽心机地要把他的金锏骗走——如果做皇帝的突破了他的道德底线,这一位是真的敢抡着金锏追杀他的。 八贤王穿朝服面圣,明显不是来话家常的。 如果此时不让他面圣,说不得他转身就回南清宫要拿金锏打昏君了。 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的金锏没了。 现在寇准未除,赵受益不敢冒险引爆八贤王这颗大炸.弹。 “叫他进来吧。”赵受益叹道:“真是没有一天的安稳日子好过。” 他将最后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太腻了,什么时候换牛肉试试。” 刘恩打发了小太监去传话,回身道:“行,叫那帮文官知道皇帝偷偷躲起来吃耕牛,那可就有的闹了。” 赵受益撇撇嘴:“他们管的倒多。” 不过这是他自己要立体恤民生的贤君人设,也怨不得别人。 宋代皇宫不大,八贤王不一会儿就到了赵受益所在的宫室。 从来只有臣子等皇帝的,没有皇帝等臣子的。 赵受益正在看一封寇准送来的西夏民情风物会要,刘恩就安排八贤王站在檐下等待,顺便观察他的神情。 虽然有些愤怒,但还没到怒发冲冠的地步。 等赵受益终于将那本会要看完了,刘恩低声对他道:“不是。” 看来八贤王不是发现了金锏被盗。 也是,若是发现了金锏的事情,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 赵受益点头:“叫他进来。” 刘恩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将八贤王带进来了。 八贤王面色凝重,穿着朝服,对赵受益行了一礼。 赵受益点头:“皇叔请起。” 八贤王的身形僵了一僵,直起了身。 赵受益问:“皇叔此番进宫,所为何事啊?” 八贤王目光炯炯,直视赵受益:“臣此番进宫,是请官家多关注天下大事,民生疾苦,多亲近有才有德的君子,远离旁门左道的小人!” 赵受益挑了挑眉,心道谁惹你老了,猛然间想到,是不是因为夏玉奇的事情? 旁门左道,听上去就像是形容这位机关大师的呢。 难道是八贤王看他招揽江湖人士,心里不高兴,特意进宫来骂他了? 但八贤王做了一辈子的闲王,自己也没少结交这种人,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皇叔何出此言?” 八贤王深吸一口气:“官家安置在南清宫的两个人,一名夏玉奇,一名白玉堂,并非是什么隐士大儒,而是江湖游侠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7 果然是因为这二人。 不过,他什么时候说过他们是大儒了? 脑补要不得啊皇叔。 赵受益点头:“确实如此。他们两个怎么了?” 八贤王道:“他们两个烧毁了臣的一处宫室。” 赵受益拍案而起:“人没事吧?” 八贤王道:“没事。” 赵受益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又看了看八贤王的面色:“修缮宫室的钱,由内库拨款。” 内库是皇帝的私房钱,保养人才的钱暂时还不能走公账,这让赵受益颇为心痛。 等夏玉奇的研究有点成果之后朕一定要建一个科学院出来,以后支持科研的钱都从国家财政出。 别以为他不知道,做科研可烧钱了,就他这两年攒下的家底也不知道够夏玉奇挥霍多长时间。 八贤王叹了口气:“臣并不是要与官家计较这个。” 他温声道:“官家身为一国之君,凡事就该着眼于大局。江湖中人固然有些新奇本事吸引人,但这不是官家该挂心的。亲贤臣远小人,官家应该多将恩宠赐予有才华的士人,我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江湖人的雕虫小技,只供一乐,可以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但绝不应该……” 赵受益在他的谆谆教诲中,悟了。 原来八贤王是爹心泛滥,见不得孩子不学好,所以跑这来给他上思想品德课来了。 “皇叔,朕明白。” 赵受益打断八贤王的话:“朕都明白。皇叔之前,也没少教育过朕。” 在他这段人生最初的七年里,八贤王也没少给他讲这些优待士人的大道理,他当时还有些奇怪,自己将来不过一介闲散宗室,优待士人也轮不到他,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后来才明白,八贤王那时候就已经将他当作未来的皇帝来教导了。 八贤王沉默了一下,道:“臣逾越了。” 他不再是皇帝的父亲,已经失去了教导皇帝的资格。 赵受益看着垂首站立的八贤王,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过段时间用皇陵被盗一案对付寇准的时候,似乎可以借助八贤王的力量。 他马上道:“朕知皇叔所想,但朕看重这两人,却是因为他们对朕有恩。” 八贤王疑惑:“有恩?” 赵受益对刘恩道:“去将那东西拿来。” 刘恩会意,取来了放置天书的金匣。 他将金匣放在赵受益面前,赵受益点了点:“皇叔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吗?” 八贤王摇头:“不知道。” 赵受益道:“皇叔不妨打开看看。” 八贤王上前,端起金匣,先打量了一番,只觉得有些沉重。 打开匣子,只看见了一卷黄绫。 赵受益道:“皇叔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八贤王展开黄绫的一角,定睛一看,惊得将金匣脱手:“这是……这是!” 金匣掉在地上,黄绫滚落,在地上展开,露出了全部的内容。 八贤王也是经历过大中祥符的人,怎会不认得这是什么。 赵受益点头:“没错,这就是天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8 他眼含热泪:“这就是当年被母后陪葬与父皇陵寝的天书啊!” 八贤王浑身颤抖:“怎么会?” 早已长眠地宫的天书,因何会重现人间? 总不会是……总不会是…… 赵受益哽咽道:“皇叔可知,朕是如何得到此物的吗?” 八贤王摇头:“臣不知。” 赵受益于是将包拯去应天查案的过程讲给了八贤王听。 “……襄阳王在应天修了一座冲霄楼,楼内汇集天下所有的机关密术,若不是义士夏玉奇、白玉堂挺身而出,朕如何能破解冲霄楼,又如何能知道……” 赵受益闭目摇头,长叹一声:“如何能知道,先帝的陵寝,已经……已经……” 八贤王怒道:“赵爵不当人子!” 赵受益苦笑道:“这件事情实在是过于……朕不敢将此事就这么公之于众,但此二人也是朕的恩人,朕身为人子,理应报答。所以,朕才让他们住进南清宫。” 他叹了口气:“现在看来,此二人江湖习气不改,竟将皇叔的宫殿烧毁,实在是……朕这就命他们给皇叔负荆请罪……” 八贤王忙摆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二人是这等的英雄豪杰,有恩于我皇家,倒是臣招待不周了,臣该向他们赔罪才是。” 赵受益点头:“既然皇叔不追究,那此事就算过去了。” 八贤王道:“正该如此。” 又想到赵爵居然敢盗掘先帝陵墓,恨恨地咬牙:“真是便宜了这个无父无君的畜生!” 死得这么痛快,真是便宜了他。 赵受益道:“赵爵已死,但他的同党仍在世。” 八贤王道:“什么同党。” “转运使霍芳,还有,曾任大行皇帝山陵使的夏竦。” 第72章皇陵被水淹哪有兴旺子孙…… “霍芳和夏竦?” 八贤王有些迷惑。 他从未参与过朝政,只依稀听说有过一个副宰相姓夏,已经遭贬了。 至于霍芳是谁,他压根就没有听说过。 赵受益道:“霍芳是驻守应天的转运使,襄阳王的左膀右臂。那座藏着天,除了襄阳王外,只有他能进入。襄阳王事发以后,霍芳也想方设法怂恿包拯火烧冲霄楼。如此看来,他一定参与了盗掘皇陵一事,至少也是个知情不报之罪。” “至于夏竦……”赵受益站起身来,试图从桌案边如小山高的文件里寻找当年修建皇陵时的记录,找了半天没找到。 刘恩从墙边从地到天的大书橱里拽出一卷文书,抖落上面的浮灰,递给赵受益。 赵受益将捆扎文书的缎带解开,一看,果然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份,心下庆幸,得亏当时系统送了这么个ai助理来,否则每天这么多的工作,他一个人怎么做得完。 他将文书递给八贤王:“皇叔看看吧。” 八贤王接过文书,从头看起,越看越觉得愤怒,眉头渐渐皱起,看到最后,若不是顾及着御前不好失仪,简直恨不得将那文书狠狠掷在地上,在踩上几脚。 “荒唐!荒唐!” 八贤王咬牙道:“那夏竦,简直……” 夏竦当时身为参知政事,又是太后宠臣,且那时候恰好是太后党与寇公党互相攻讦比较激烈的阶段,所以夏竦每天公务繁忙,即使身为山陵使,也不可能事必躬亲。 为皇帝造墓的任务就被他外包给了一个太监。 这太监姓雷,在宫中颇受太后与先帝的宠信,和夏竦天然同党,于是夏竦就特别放心地当起了甩手掌柜。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49 结果这个姓雷的是个糊涂蛋。一个钦天监的神棍告诉他,如果把皇帝的陵寝向北移动一百步,就可以兴旺子孙。但那个地方地下是大石,不好开凿,而且恐怕有水。 雷公公就说,有石头不怕,咱们慢慢挖。有水也不怕——哪有这么巧,就我们挖的那个地方有水呢?重要的是兴旺子孙啊!你看咱们先帝到死都没留下一个儿子,还是过继兄弟的儿子继承的皇位,可知子孙不兴旺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皇帝陵墓可能被水淹了这事,怎么能比得上兴旺子孙重要! 于是雷公公就和夏竦通了气,打算把皇陵迁到百步以北。 夏竦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于是他让雷公公自己做主。 此事由你来决定,成了呢,功劳咱俩分,谁让我是山陵使。坏事了呢,责任你自己背,谁让此事由你做主。 如意算盘打得哗哗响。 也就是这么一通如意算盘,最后救了夏竦的命。 那处陵寝果如钦天监的神棍所说,底下全是巨石,不好开凿,费尽全力凿开之后,涌上来了地下水,将整个皇陵都淹了。 刘娥就算再怎么久居深宫耳目不明,皇陵被淹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瞒不过她的。 亡夫陵寝被淹了,刘娥当然震怒,当时就要发作夏竦。 毕竟你是山陵使,全权监修皇陵,现在皇陵出了问题,当然第一个就要找你的麻烦。 夏竦试图在刘娥面前求情,把责任都推给雷公公,将自己摘干净。结果刘娥根本就没听他的解释,直接起身回宫了,夏竦对着一扇帘子白费了半天口舌。 刘娥垂帘听政,接见外臣时中间都隔着一扇不透光的帘子。 夏竦一看刘娥不打算保他了,当机立断去抱寇准的大腿。 当晚,他叫人找了两个酱菜缸来,一个缸里装满直径半寸的珍珠,一个缸里装满金砖,叫人趁着夜色抬进寇相公府里,给寇相公常常鲜。 夏竦在自己家里提心吊胆了一整夜,生怕寇准不接受他的投诚。 第二天,寇准的家人登门,也给他送来了两缸酱菜。 夏竦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 自古行贿,哪有礼尚往来的? 若是愿意收下,悄么声地藏好就行了。 又送回来两缸做甚么? 等他打开缸一看,另外半截的心也跟着凉透了。 那缸里装的正是他昨夜送去的珍珠与黄金,寇准一样没要,都给他送回来了。 行贿不成,这是对方不愿意接受他,不愿意保他。 太后已经放弃了他,寇公也不愿意接纳他。 作为一个山陵使,他监修的皇陵还被水淹了。 我命休矣! 他怀着这样的绝望上了朝,刘娥果然要发作他修陵不利的事情,要将他贬官,发配出京。 他刚打算硬着头皮为自己辩护几句,就见寇准挺身而出,说迁移皇陵都是太监雷允恭的主意,和夏竦一点关系都没有。 夏竦固然有罪,但也只是一个失察之过,降降官品就行了,不必发配出京。 倒是太监雷允恭,罪大恶极,应该处死。 刘娥沉默了一会儿,看出寇准是打算保下夏竦。 夏竦的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是怎样来理解。要将他贬出京城也行,小惩大戒降降官品仍旧留在京城也行。 刘娥最终还是决定给寇准一个面子,蠲了夏竦参知政事的职位,降了两级官品,依旧留在京城。 从此夏竦就成了寇准一党的人。 他也才知道,寇准那天之所以不收他的贿赂,是因为他看不上这些东西。 明珠黄金,寇准有的是,懒得去收手下的孝敬。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0 皇陵建造是有预算和限定工期的,毕竟那时候国家财政比较吃紧,大行皇帝梓宫停在宫里的时间也是要依礼依法的。 这么一折腾,原有的预算马上收紧,原有的工期也缩短了。 到最后,宋真宗的陵墓,当得上一个粗制滥造、敷衍了事。 没过多长时间辽国又出兵南下,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线的战事上,皇帝的陵墓草草地就完工了,整个就一豆腐渣工程,来两个盗墓贼就能给你全搬空了。 也正因如此,襄阳王才会打起皇陵里天书的主意,并且这么容易就得手了。 “……所以,夏竦虽然不是主谋,但他一定是帮凶。” 赵受益微微叹了一口气:“若他当时监修皇陵的时候不听信小人的谗言,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先帝下葬不过两三年的时间,皇陵居然被盗,这种亘古未有的荒唐事,居然就在我朝遇见了!” “夏竦难辞其咎!” 八贤王也愤愤不平:“不只是夏竦,还有包庇他的莱国公!” 他素来是个爱恨分明的性子,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他的善恶观里,监修皇陵不利,导致皇陵淹水、被盗,是大罪,而犯了此罪的罪人居然凭借着别人的庇护逍遥法外,逃脱了罪责,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赵受益也皱紧了眉:“朕那时人微言轻,插不上什么话,现在想来,也很遗憾。那夏竦先前被贬至外州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 八贤王问道:“他因何被贬?” 赵受益道:“因为他母丧不守。” 之前寇准刚带兵攻打西夏,赵受益就叫包拯参了夏竦一本,直接把他排挤出京了。 八贤王微微冷笑:“不忠君王者,果然也不孝父母。” 赵受益道:“霍芳如今正关押在开封府,如何处置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夏竦虽已贬至外州,但这样大的罪责,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着八贤王:“皇叔,朕需要你帮朕一个忙。” 八贤王忙道:“臣必当竭尽所能。” 赵受益道:“这天书是襄阳王从皇陵里盗出来的,但襄阳王是朕的叔叔,且他已经身死,朕不能,也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 赵家是靠欺负孤儿寡母当上的皇帝,建国数十载,一直致力于洗刷身上的污点,竖起一副忠孝节义的牌坊。 哪怕再恶心,也捏着鼻子将柴氏皇族好吃好喝地供养了起来。 生怕天下人说自己一句不好。 因为五代十国礼崩乐坏的程度远超魏晋南北朝,杀个皇帝就像杀只鸡一样简单。因为大家都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当得,我当得,大家都当得。 一条水沟里的臭鱼烂虾,谁还不认识谁了? 所以赵家必须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你杀人,我不杀,我以理服人。 我倡导文治,我心胸宽广,我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我是个真正意义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皇帝。 因为我讲道德。 这个牛皮,赵家吹了几十年了,从太.祖吹到太宗,明明是烛影斧声弑君杀兄当上的皇帝,硬编了一套兄终弟及的狗屁话来糊弄天下人。 这样的一个背景下,赵受益是不能将襄阳王盗掘先帝坟墓这个事情昭告天下的。 那不就恒等于对天下人说,我们赵家虽然用忠孝治天下,但我们自己家也是家风不正,弟弟挖哥哥的坟,闹得不可开交的。 几十年的牛皮都要被戳破了。 而八贤王也深知这一点——他也是太宗的儿子,虽然从不参与政事,但自己的爹到底是个什么德行,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因此他能理解赵受益为襄阳王隐瞒的做法,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 “襄阳王虽然暂且放过,但霍芳与夏竦却必须严惩。” 赵受益道:“皇叔,过些天莱国公从前线回来,正好赶上母后的生辰,你就……” 他嘱咐了八贤王几句话,八贤王听了,沉默良久,终于道:“臣,遵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1 第73章“我杀了你!” 寇准和狄青最终在天气真正热起来之前班师回朝了。 这一去将近两年,寇准刚走时,赵受益和寇窈娘才刚新婚燕尔,回来的时候,赵旭和赵旦都要满周岁了。 入城的头天晚上,大军驻扎在城外,等待着明天白天皇帝在城门楼上的接见。 因是凯旋,又到了家门口,将士们都有些松懈,有的早早回了营房睡觉,还有的寻了酒来,呼朋引伴不醉不归。 寇准也不愿在这最后一晚过于约束他们,反正明天没有仗要打,也不必行军,只是让皇帝见一下长胜之军的军容罢了,只要不出大错就行,因此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到了午夜,营地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处营房灯火通明,传来笑闹之声。间或还有喝大了的将士高声呼喊着什么冲出营房,后边一大通哄堂大笑。 寇准此时正在灯下修改明日要呈给皇帝的奏章,听见这些声音,微微皱了皱眉头。狄青正在一旁侍立,立刻按剑而起:“属下出去看看。” 寇准冷声道:“不用,叫他们闹去罢。” 狄青道:“军营重地,纪律第一,这还是莱国公教我的。” 寇准笑了一声:“可惜我未曾教你怎么生擒伪帝,你毕竟还是自学成才。” 狄青默然,低下了头:“不敢。” 自从大军离开汴梁后,他和寇准明里暗里的较量就开始了。 大军在外,最忌讳同袍相斗。尤其是他们一个是主帅一个是主帅副手,一旦斗了起来,激起军队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狄青并不敢使用那些文人政斗时常用的手段,他只是不断地身先士卒,不断地立下战功,不断地提高自己在将士心中的地位。 军人都是充满热血的感性生物,谁跟他们同吃同住,一同冲锋陷阵,他们就愿意拥谁为王。 寇准虽然在他们心中的威望极高,但是这种威望,怎么比得上枪林箭雨中在你身前冲锋的战友? 渐渐地,狄青对军队的掌控力超越了寇准。 寇准在第一时间察觉了这种变化。 他也曾有过恐慌,但最终还是放任自流了。 因为大军出战在外,每一个将士都是最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像狄青这样的天纵奇才。 寇准终究是宋室忠臣,危急关头,他将战争的胜利放在了比争权夺利更加重要的位置上。 狄青带领三百士兵突入西夏皇宫,生擒了李元昊之后,他就明白,他失去了压制狄青的最后时机。 狄青终究要取代他在军队中的地位了。 寇准看了看站在面前的狄青。 不到两年的军旅生涯,将他的气势磨砺得更加沉稳冷肃。此时的他,虽然还是如当初一般面容柔美,皎如明月,但再也不会有人将他误认为娇滴滴的公子哥儿了。 寇准微叹道:“你真不愧是官家的表弟。” 他微微一笑:“你与他,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瞧着不声不响,结果稍有动作,就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古有大鹏,三年不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营帐外再次跑过几个耍酒疯的士兵,笑闹呼喊之声震耳欲聋。 狄青皱紧眉头:“太不像话了。” 就算是入城前夜,守备松懈到这个地步,也太不应该了。 毕竟,现在的军营中,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战俘——西夏伪帝李元昊。 生擒伪帝这项功业可比单纯的破其国灭其家值得夸耀多了,皇帝要在明天入城的时候举行献俘仪式,虽然被一些老派的文臣所不取来着。 如果今夜,李元昊出了什么意外的话…… 狄青转身掀开帐帘,冲那些乘着酒兴呼喝吵闹的将士们喊道:“哪个营的!留下你们的编号!” 寇准在他身后摇了摇头,继续修改起了奏章。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2 他的女儿为皇帝生下了皇长子和皇长女,该如何在奏章中醒目又不刻意地提及此事,顺便催促皇帝早日立储呢? 至于立谁为储,这不是废话吗? 皇帝一共有几个儿子? 唉,马上就要当太子的外公了,心情还有点激动呢。 狄青走出了营帐,到了那几个醉汉身前:“整个军营,就听见你们几个在闹!明天就要献俘了,看你们喝得烂醉,怎么在官家面前丢丑!” 走到那几人身前,狄青抽了抽鼻子,忽然一激灵。 不对。 酒味太浓了。 就好像这几个人不是喝了好几坛子酒,而是将好几坛子酒都洒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他们的身上,果然看到了一大片的水渍。 按理来说,都喝到把酒撒到身上的地步了,喝酒的人应该已经烂醉如泥了才对。 可看看眼前几人,虽然也都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左扭右扭,可双脚都稳稳地踩在地上。 以狄青的经验来看,现在这几人的下盘都很稳,就算突然给他们来个扫堂腿,也不会让他们跌到地上。 他的士兵们什么时候体质变得这么强了? 狄青面色不变,继续呵斥:“你们明天究竟想不想面圣了?都说了,官家会在城楼上亲自阅军,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必须把咱们军队的纪律风貌都展现出来。” 他恨铁不成钢地凑近这几个醉汉,挨个点着他们的胸膛:“你们说说,一辈子能有几次被官家接见的机会?就这么一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还不给我打起精神来!” 那几人被他点到,都下意识地躲避,躲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凑回来。 其中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言语含混地道:“上官,不敢了,不敢了。” 借着旁边营帐传出的火光,狄青看清了他们隐藏在衣领和头巾之间的耳朵。 上面有耳洞。 中土风俗,男子并不穿耳,只有西夏党项一族,才会在耳上穿洞,佩戴重环。 这几人是西夏人! 再联想到此时正被关押在军营中的李元昊—— 狄青脊背发凉。 西夏人果然趁着这守备最松懈的一夜前来营救他们的主子了! 狄青暗中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共有五人,都身材魁梧,看着就像练家子。且穿着厚重的衣服,不知带没带武器。 且这五人有意无意地站成了一个圈,将狄青围在了圈里。 狄青带了刀,但他只有一个人,难以一下子制服五个人。寇准就在他身后的帐篷里,万一这些人将他缠住,冲进帐篷一刀杀了寇准…… 为今之计,只有在不惊动这几人的情况下脱身,再派人保护好寇准,守住关押李元昊的囚室。 而且必须要快,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援军…… 狄青厉声道:“不敢了?我看你们敢得很!” 又念叨了一遍快些回营不许喝酒早点睡觉明天早起要面见官家的话,最后道:“快些回去,叫我抓到你们再在外面胡闹,决不轻饶!” 那五人都囫囵应声,狄青抽身欲走,想着要尽快纠结出一支队伍来看守李元昊……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你是不是面涅?” 狄青脚步一顿。 面涅,即面上有疤,或面上有被刺上的金字。 他面容姣好,在战场上威慑力不足,因此每每冲锋在前的时候,都会戴上一张铜质的面具。 身边的战友当然知道他因为什么戴上面具,但普通士兵们和敌军并不知晓。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3 久而久之,流传出这样一种说法,说他是囚徒出身,面上刺了金字,为了遮丑,才戴上面具。 从此西夏那边就叫他面涅将军。 他确实是囚徒出身,但面上并未被刺金字。他在家乡入狱,正逢禁军招人,于是被押送进京。 按理来说,他在家乡就应该被在脸上刺上配某军的字样,但他家乡的刺字师傅居然因他生得太好而不忍心下手,说反正到了京城也能刺,这张脸能留一天是一天。 他又很服管教,并没有畏罪潜逃的意图,管事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到了京城,他就遇见了皇帝,从此摆脱囚徒身份,成了皇帝的表弟。 要是他当初脸上就刺了金字,可能就没那么容易被狄王妃收为侄子了。 他转头对那几人一笑:“你们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还特意转了转头,向他们展示自己光洁无暇的脸。 幸好他在战场上的时候都戴着面具,西夏人并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他闯进西夏皇宫生擒了李元昊,西夏人恨他入骨,若被这几个人发现了他的身份,恐怕没那么容易放他离开。 那问话的人打了个酒嗝:“小白脸。” 狄青佯装发怒:“不敬上官,该死!” 那人的同伴替他告了罪,狄青愤愤然转身欲走,那人忽然叫道:“不对!” 他大喊道:“面涅是宋国皇帝的表弟,怎么可能被在面上刺字!” 狄青暗叫不好,他从未在军营中刻意宣扬过自己的这个身份,这些西夏人居然知道,看来是正经作过功课。 恐怕劫狱的另有其人,这五人摸到中军帐附近,就是冲着他来的! “就是他!” 那人双目赤红:“别让他跑了!” 狄青猛地拔出佩刀,狠狠劈向此人,被他闪身躲过:“你杀了我的兄弟!” “我杀了你!” 第74章太后娘娘的华盖 那西夏人从衣服里抽出一柄阔刀,横着向狄青劈去。狄青弯腰躲过,又从四下里砍来四柄兵器。 他向地上一滚,暂时避到了安全区域,将佩刀横在身前,与五人对峙。 最初的那个西夏人怒吼着“杀了你杀了你”毫无章法地冲了上来,狄青与他对打,同时想着,看来他们的目标只是自己,寇准暂时无恙。 他们现在的动静闹得这样大,只要惊动了一直贴身保护寇准的欧阳春…… 他飞快地向寇准的营帐瞥了一眼。 寇准是个心思缜密的文人,即使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也不会冒冒失失地跑出来。 可是欧阳春呢? 平时欧阳春虽来去无影,但一有事情都是随叫随到的,今天怎么还不出来? 那西夏人抓住了他这个破绽,一刀向他脖颈出砍来,狄青险险躲过,被削掉一缕鬓发。 “指望着那个欧阳春来救你呢?” 那西夏人狂笑道:“别做梦了!他来不了了!” “还有你们的那些大头兵!酒里被我们下了迷魂药,现在喝高了都在睡呢!” 果然,不知从何时开始,营地里的笑闹喧哗声都渐渐沉寂了下来。 或者,从一开始,那些声音都是这些潜入营地的西夏人伪装出来迷惑他们的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4 狄青咬牙,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 没有人来救他,他只能靠着自己来解决这五个人。 他的武功虽然不如欧阳春高强,但对付这样的五个人也能不落下风。可是他们既然有备而来,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李元昊救出去。自己被绊住了手脚,整个军营的士兵都在沉睡,营救李元昊对于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绝不能让李元昊被救走! 忽然,他听见一记破空声从脑后飞来,刚要躲避,那物却从耳边擦过,正打在面前一个西夏人的刀背上,震得那人钢刀脱手。 狄青猛一回头,却见一人从帐顶落下:“狄兄,我来对付他们,你快去帐中保护莱国公!”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展昭。 展昭是包拯的护卫,包拯与他都效忠于皇帝,虽然他之前在莱国公身边的时间较多,但和展昭还是有些交情的。 此时展昭一身红衣,手里提着出鞘的巨阙宝剑——他平素极宝贝他的剑,狄青每次见他,他都将巨阙紧紧地抱在怀里。此时宝剑出鞘,寒光熠熠,杀机四伏。 狄青迈步跑进营帐,听见身后的西夏人发出不甘的怒吼,接着是一声利刃劈开血肉的钝响,然后就是数声惊叫,四散奔逃的声音。 营帐里冷眼看去并没有人,狄青轻唤了一声“莱国公”,才见寇准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他面色铁青,牙关紧咬。 竟是在入京前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简直将脸面都丢尽了! 狄青平复了一下呼吸:“是西夏人。应该是李元昊幸存的宫廷侍卫们,要来救走李元昊,顺便杀了我。” 那几个西夏人一看就不是普通士兵,为首的还好似和他有血海深仇一般,只可能是被他在西夏皇宫的时候杀了亲人,特来复仇的。 寇准皱眉道:“快些叫醒士兵,看守李元昊。” 狄青摇头:“不行,我得在这里……” 欧阳春下落不明,营地里还有不知多少西夏人流窜,他必须得在这里保护寇准…… “你去吧,”展昭挑帘进来:“我在这里保护莱国公。” 狄青讶然:“这么快就……” 展昭右手提着剑,剑尖还在往下滴着鲜血,左手拖拽着一个依稀能分辨得出人形的东西。 “是那个领头的,”展昭示意道:“留了活口。” 言下之意,其余几人都死了。 “我往这儿来的路上,看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都叫我敲晕堆在大营门口了,现在应该还没醒。狄兄,你赶紧带人去看守那伪帝吧,别等到一会儿那几个人醒了。” 狄青点点头:“好。” 出门叫人去了。 展昭将那西夏人甩在了地毯上,提着剑看着寇准,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将剑擦干净还是先给寇准行个礼。 这可是莱国公欸……可是剑再不擦等血迹干了就很难擦干净了…… 寇准笑道:“不知这位义士高姓大名?” 他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就算刚刚才生死一线,此时脱离了险境,依旧可以言笑自若。 展昭忙抱着巨阙行了一礼:“草民展昭,见过莱国公!” 寇准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南侠啊。欧阳义士和我提起过你。” 展昭笑道:“我俩是老交情了。” 寇准道:“南侠年少有为。对了,今晚南侠为什么会过来?是欧阳义士请你来的吗?” 展昭道:“不错。少林寺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他父亲圆寂了,叫他过去一趟。欧阳不放心莱国公的安危,就叫我来照看一晚,等明天入城之后就不能再有什么事情了。包大人今晚在南清宫与八贤王对弈,有王府侍卫保护,不需要我,我就过来了。” 欧阳春的父亲是少林寺高僧,武功高强,身强体健,忽然圆寂了,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欧阳春一定会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寇准轻叹:“果然,事情不会这么凑巧,一切都在有心人的算计之下。” 白天欧阳春向他辞行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偏偏不早不晚地,卡在进京的前一天传来了欧阳春父亲圆寂的消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5 只是幸好,有惊无险。 他喃喃道:“包拯,在南清宫,与八贤王对弈。” “八贤王,什么时候开始结交外官了?” 展昭道:“包大人不是攀龙附凤的普通官员,八贤王自然愿意与他结交。” 寇准笑着摇了摇头:“说的也是。” 恐怕只有这些天真的江湖人以为八贤王之前不结交外官是嫌弃人家攀龙附凤,结交包拯是看上了他品行高洁。 皇帝…… 他摸了摸袖子里的奏章,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 夏竦因母丧不守被贬了,这他已经知道了。 可是…… 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寇准对展昭道:“本官要改一下奏章,南侠不介意吧?” 展昭忙道:“您请便。” 寇准摸出那份奏章,思索了一下,划掉了请皇帝立储的内容,又添上了一些使语气更加委婉的谦辞。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他将奏章又誊抄了一遍,守着灯火直到天明。 李元昊最终也没有被救走。 展昭来得正是时候,那些西夏残党兵分两路,一路去救李元昊,一路去杀狄青。展昭进军营大门的时候,迎面撞上第一路,打晕了放在一旁;到了中军帐,又看见狄青和第二路对打,顺手就擒住了贼首,结果了其他人。 那贼首固然是个硬气的汉子,但架不住展昭行走江湖多年,颇有一些手段,审了一晚,就将其余残党的藏身之处都供了出来。 原来他们自从李元昊被擒之后就一直隐在暗处,打算伺机营救李元昊出来,图谋复国。但宋军戒备森严,一直没叫他们找到机会。他们跟在宋军身后,直到汴梁,才终于掐准了宋军最为松懈的一晚上,打算一击必杀。 结果人数太少,被恰好出现的展昭给破了局。 他们从西夏跟到汴梁,一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能保持一点战斗力都是凭借着满腔的怒火与仇恨,实在不是展昭这种吃饱喝足的江湖大侠的对手。 狄青带着人连夜将其余的残党捉拿归案,从此西夏再无复国的可能。 第二天清晨,还没等鸡鸣,军营里已经敲锣打鼓,所有人都起床,整装待发,准备正午时分的面圣。 说是面圣,其实只是一次阅军。皇帝本人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一眼列队齐整的军队,再表演一下献俘环节,利用完李元昊的剩余价值,就可以该杀杀该关关了。 寇准站在中军帐前,看着忙忙碌碌的军营,想到,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身为军队统帅站在这里了。 显而易见,皇帝不会再容许他身为枢密使却掌握着军营的控制权。 军权这一块,皇帝已经为他选好了接班人,应该就是狄青。这个人选不错,他也很满意。 枢密使这个位置,狄青是武人,当不得,应该会找个德高望重的文人来当。皇帝向来颇属意范仲淹,应该就是他来当枢密使。 也好,也好。 寇准想。 他年纪大了,这辈子打了三场大仗,也算是有那么一两场拿得出手。 这就够了。 以后,就好好地当他的莱国公,寇相公,宰相掌兵这种事,其实也挺犯忌讳。 而且,他还是皇子的外公。 只是皇帝迟迟不提立储之事,也叫人挺着急的。 他这么想着,爬上了狄青牵来的马,骑着马出发,往城门处走。 虽然是个文人,但阅兵献囚的时候,坐车坐轿的煞风景,还是骑马好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6 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过乡间,一路向汴梁城门前进。 走了一上午,终于走到了城门口。此时将要阅兵的人已经在城门上聚齐了,寇准手搭凉棚,遥遥望去,忽然皱了眉头,问身边的狄青。 “你看那处,是不是太后的华盖?” 第75章可不要被那些大姑娘小媳…… 狄青的眼力比寇准好些,此时不仅看清了太后的华盖,还看清了华盖之下端坐的太后本人。 他们离京之前太后就病了,病得颇重,连皇帝大婚这样大的喜事都没让太后的病情稍有起色。 皇帝长成了,太后也老了,得了这样的病也正常,之前先帝不就是一病不起,最后安安静静地驾崩了的么。 但没想到的是,太后的病居然还有好起来的一天。 皇帝果然是个大孝子,孝感动天,真是难得啊。 此时的太后不仅病好了,气色也健康饱满。 狄青远远望去,太后的朝服上金线织就的华藻在春夏之交的烈阳下跃动着璀璨的金光。 他点了点头:“确实是太后无疑。” 寇准点头:“果然是太后的病好了。” 果然,皇帝来者不善,看来真是要对他下手了,甚至不惜将太后这柄绝世神兵再搬出来。 只不过,太后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娃娃,皇帝难道不怕养虎为患吗? 他并非没经历过太后把持朝政的恐怖,为什么还敢让太后回到前朝呢?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视了。 一定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地方…… 他强压下心中乱麻一般的思绪,驱马向前。 皇帝要在城门楼上检阅得胜之师,提前一天就将城门外一方约有十多顷的空地清好了场,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还安排了一队身着黑衣的卫士巡逻,以防有好事者闯入场内,惊扰圣驾,破坏仪式。 这些黑衣卫士身前身后都绣着大大的“警察”二字,小腿用布条缠得紧紧的,精神干练,手持短棍,三人一组绕场巡逻,口衔铁哨,发现有试图靠近的无关人士,立刻吹响哨子:“圣驾在此,回避!” “警察又是什么?” 汴梁城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一帮人? 狄青在一旁低声道:“是开封尹范大人新进训练的一批衙役,专门维持京城治安。” 寇准瞥了他一眼:“你果然知道得很多。” 狄青闭口不言。 他和莱国公同时离京,莱国公不知道的事,他也理应不知道才对。 但皇帝视他为心腹,时常与他通信交流,汴梁城里大大小小的变化,他基本上是了如指掌的。 比如正在四处巡逻的警察,比如他们将要踏上的这片广场上铺着的水泥…… “那又是什么?” 寇准指着脚下的土地。 此时他们已经从乡间小路踏上了通往广场内部的道路,有警察过来接引他们。 他们只需跟着走到御前,象征性地举行献俘礼,将李元昊移交给皇帝直属的皇城司或者随便什么机构,再接受皇帝赏赐的官位财物,等皇帝太后回宫之后,就可以从城门入京,浩浩荡荡地穿越京城,享受全京城所有百姓的夹道欢迎之后,就可以回到禁军营地,彻底结束几乎长达两年的异乡征战。 这片将要举行阅兵仪式的广场,也分外的与众不同。 不同于随处可见的黄土路面,这片广场是雪白而又坚硬的,马蹄踏上去会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 寇准喃喃道:“可曾有这样质地的石头?即使是有,又是从何处寻来这么大、这么平整的石板的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7 没错,狄青暗道,若不是他曾在皇帝的书信里读道过关于水泥的内容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片雪白、坚硬的地面是用一块块半亩大小的规则方形石块拼接起来的。 细细看去,这地面也不算□□无缝,每隔半米,都有一道缝隙。春夏多雨,草木旺盛,有青草从缝隙中悄悄探头,为雪白的水泥地增添了一抹俏皮的亮色。 为了等待身后行动缓慢的几万步行的大军,也为了压住队伍阵脚不至于发生踩踏事件,寇准和狄青的战马行进的速度极慢,眼看着离皇帝所在的城门楼还有不少的距离,狄青也就放心地和寇准交头接耳:“这是汴梁一位商人琢磨出来的东西,名叫水泥,用石灰烧成,掺上水和碎石砂子和成黏土状,可以任意塑性,凝固后就成了坚硬的石头。去年国家四处发大水,就是有了这个水泥,才能在一冬之内将全国各地的堤坝都补全了。” 寇准听了,笑道:“我果然是孤陋寡闻了,连这等好东西都没听说过。” 又道:“若此物当真有这么神奇,户部那边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年年惦记哪里的堤坝又要拨款重修了。这个商人,也算是与国有功了。官家如何奖赏他了?” 狄青道:“官家奖赏他可以在禁军军营附近继续办厂。” “那不就是晏殊隔壁了么,”寇准漫不经心地道:“晏殊那个学校办得如何了?” 狄青道:“甚好。” “甚好就好,”寇准道:“等什么时候他教出了两个状元,官复原职也就指日可待了。” 狄青默然。 十几顷的土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再放慢脚步,一会儿的功夫也走完了。 寇准和狄青的战马停在了离城门最近的地方,数万大军排列在他们身后。 得亏这些军人都是久经训练的新军,又去战场上磨砺了一场回来,否则就是这一番行军,都容易排不好队形。 饶是如此,队伍在广场上站定后,狄青也费了一刻钟的功夫四下里维持队形,好叫皇帝和太后在高处看上去像个样子。 他也在高台上检阅过军队,深知高处一览无余的厉害。平地上看着不觉得如何的一点小歪扭,在高处看来都扎眼无比。 此时在高台上的不只有皇帝太后,还有五品以上的所有京官,凡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今天都来了。 这是他们得胜而归之后第一次在汴梁城里亮相,不能出一点差错,务必要将最好的面貌展现出来。 将队伍整理好后,城门上响起一阵悠远昂扬的鼓声。 狄青会意,知道这是仪式开始的信号,于是也远远对李元昊的囚车那边打了个手势,人群纷纷散开,囚车驶向了队伍最前方,在城门下徘徊了三个来回,确保城门上每个人都看清了这位乱臣贼子的面容后,由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引着走了,大概是从角门进城,然后被关押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吧。 看清了那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刘公公之后,狄青收回视线,和寇准一同下马,趋向城门前,聆听封赏的圣谕。 为他们传旨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的心腹,开封尹范仲淹。 范仲淹身穿朝服,当着数万人的面宣读了皇帝的圣旨,大意为,皇帝很满意这次出征的结果,这次胜利该居首功的是冲在最前线的战士们,凡是随军出征的战士每人赏赐金银财帛若干,得到皇帝颁发的英雄勋章一个,牺牲的战士若有家属存世的,每个家庭赏赐黄金一百两,孤儿寡母无力自给的,由开封府收留,代为照顾。 封赏完战士后,接着就是封赏军官。所有军官赏赐一年俸禄,官升一级。 狄青因擒获伪帝有功,受封瀛州节度使,赏赐金银财物若干。 枢密使寇准赏赐宅邸一座,金银若干,不再加封,因其已经有国公的爵位。 …… 封赏结束之后,皇帝、太后与文武百官走下城门,乘车舆回城。 狄青与寇准站在原地目送。 寇准遥望着太后的行龙□□辇,轻声道:“真是在意料之外。” 皇帝居然将太后又拉上了前台,看来是打算对他下手了。 狄青道:“是啊。” 皇帝居然只加封他为一州节度使。武人固然不能出任高位官职,但皇帝可不是在乎这个的人。 寇准道:“但亦在情理之中。” 皇帝毕竟是皇帝,能大权独揽,谁愿意与臣子分权呢。 只是将太后拉出来,是否过于不智了? 狄青点头:“确实。” 他生擒了伪帝,皇帝绝不会只一一个节度使来打发他。 想起了皇帝在他离京之前所说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8 等你从西夏回来,朕封你为枢密使。 枢密使。 他看向寇准。 当朝的枢密使,不就近在眼前吗? 寇准收回遥望太后车驾的目光,看向狄青:“你要入城游街吗?” 狄青笑道:“我考不来科举,这回试试进士们簪花游街滋味也不错。” 寇准笑了:“我陪你罢。” 他跨上马,狄青也跟上,忽然听他说:“你确实是狄娘娘的侄子?” 狄青稳稳地抓住缰绳:“确实。” 寇准道:“拙荆与皇家有点亲戚关系,这你知道吧?” 狄青道:“知道。” 寇准道:“八王爷不爱结交官员,但拙荆与八王妃早年不曾断过往来。怎么从未听说八王妃有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侄子呢?” 狄青相貌出众,是当下世人审美中最为英俊的男子,按理来说,谁家有这样一个小辈,那是恨不得天天在外边炫耀的。 可是狄王妃之前从来未曾在外人面前提起过狄青,知道忽然有一天,皇帝将这个表弟送进了禁军军营。 狄青道:“我家穷,不爱打秋风。” 寇准笑了笑:“狄氏可是大族……算了。” 他一夹马腹:“进城吧。” “啊,对了,”他转头笑道:“进城的时候小心一点。你长成这个样子,可不要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生吞活剥了才好。” 第76章这么关心他的婚事干嘛…… 入城之后,狄青才发现,寇准所言非虚。 汴梁城人口逾百万,大部分是有点钱有点闲的小市民,平日里虽为生计奔波,但这种百年难遇一次的王师凯旋,还是值得抛下手中活计,跑到大街上来围观一下战争英雄们的。 城门外早早封起来了不让咱们去,还不许咱们在街边等着啦? 瞧瞧,瞧瞧! 那战马,油光水滑,那军汉,虎背熊腰…… 为首的那个年轻将领…… 呦呵! 看清了狄青的面容之后,围观群众沸腾了。 这是何等的仙姿玉貌! 何等的玉树临风! 何等的……那个什么……潘安……子建……文君! 这是谁?汴梁城里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一个美男子? 此时,分散在人群里的托儿就悄悄地行动起来了。 “嘶……这骑马的小哥儿生的太好了……是哪家儿郎?” “您还不知道他?”托儿一脸惊讶:“老哥哥,这可是个天潢贵胄啊!” “啥?”被问话的人一脸莫名其妙:“你哪位……什么天潢贵胄?” 托儿一张口,滔滔不绝:“要说这位新上任的狄青狄节度使,那可是出身高贵绝非凡人啊,没错,他如今这般年轻,已经是一州节度使了,官家新封的,就在刚刚城门口!”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59 “官家新封的,你怎么就知道了?” 托儿一脸神秘地拍拍胸脯:“咱宫里有人,消息灵通,嗨,不说这个了,这狄大人啊,可是南清宫那位狄娘娘的亲侄子。” “那位狄娘娘啊!” 那位两字加重了语气,旁边竖起耳朵偷听的人纷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汴梁人,谁不知道南清宫和如今的官家之间的关系呢? 狄娘娘可是官家的生母,她的侄子,就是官家的表弟啊! “那怪不得,这么年轻就当了节度使了。” 有人酸溜溜地说。 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吗! 也别说是皇帝的表弟了,那些真正姓赵的宗室,一生下来,就是节度使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 托儿满脸不赞同。 “人家当这个节度使,可是凭自己的真本事。” “这回出征是征讨谁你们总知道吧?就是那个西夏伪帝李元昊。李元昊可猖狂了呢,本来是依附咱们的,结果他自己称帝了。狄大人就跟随莱国公讨伐西夏,亲手将李元昊绳之以法了!” “嗬!这可了不得!” 围观群众纷纷惊叹:“这可真是年少有为!” 托儿也微笑点头:“可不是么,年少有为。” 又负手长叹:“不知是哪个千金小姐,”他拉长了语调:“能有幸当上狄夫人呢?” 众人哗然:“这样的一个青年才俊,居然还没有定亲?” 一传十,十传百,狄青刚走上街头,关于他年少有为且未婚的传言已经传到了街尾。 他不知道街面上的人究竟在议论什么,但能明显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炙热了不知多少倍。 原本只是站在街边远远围观的人们都挤到了马前,抢着要凑近看他一眼。更有大胆的女子,拿手帕包了鲜花鲜果向他扔来。 被第一枚龙眼砸中的狄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更多的葡萄李子枇杷如雨点般向他袭来,他在马上左躲右闪,好不狼狈。 寇准在一旁大笑:“看你,果然要被生吞活剥了!” 狄青用手护住头脸,几乎是大喊出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寇准捧腹大笑,扬鞭策马:“走了!” 围观群众给莱国公让开了一条路,狄青忙跟上,灰头土脸地直奔禁军大营。 游街太危险了,以后再也不游街了。 是谁扔了一个大石榴过来?砸死我了! 狄青走后许久,街面上已经又恢复了平静。 临街一座茶楼的二层雅间内,仍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手里隔着帕子捻着一枚樱桃,怔怔地,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 陪着她出门的乳母见了,忙装作心急的模样将她手中的樱桃抢了下来:“诶呦我的小娘子啊,这可使不得啊!” 女子瞬间回过神来:“啊!这!” 立刻羞红了整张脸:“这……” 将帕子攥在手中:“这……我……” 乳母笑着道:“娘子难道想把它扔下去?这可使不得!人都走了,还往哪里扔呢?” 女子低下了头,后颈慢慢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乳母却胸有成竹地笑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0 今天是军队凯旋的日子,全城人都出来瞧新鲜,他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一个热闹还是凑得起的。老爷夫人都宠爱孩子,夫人喜静,不愿意出门,于是叫她陪着小姐来临街的茶楼里瞧将士们游街。 老爷说,务必要找个好地方,坐在二楼临窗的雅间里。这样不仅能看得清楚,还不会被人冲撞了。看完游街后,就在原地等着,他从皇帝面前下来后就来接她们两个回家。 刚才那个年轻将领打街上走过,小姐的眼神就痴了,不住地盯着他看,见人家大胆的女子都拿帕子包了鲜果扔给他,还巴巴地也捻了一颗樱桃,生怕果子重了砸疼他。有人扔了一个石榴上去,正中后脑勺,小姐还似痛在己身一般抖了一抖。 结果,到底是胆小些,人家都走了,这樱桃也没扔出去。 小姐发愣的这段时间,她可没闲着,专门找人打听了这个俊哥儿到底什么来头,结果这来头还不小呢! 什么狄娘娘的侄子,皇帝的表弟,生擒伪帝,新任节度使,尚未议亲…… 尚未议亲好啊! 她家小姐也尚未议亲呢! 她家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可老爷也在朝中做着不小的官,她不懂什么叫“参知政事”,只知道她家老爷也能得人喊一声相爷! 相爷的女儿,配太后的侄子,这难道不是门当户对? 虽说她家老爷还没正式拜相,只是个所谓的副宰相,那狄娘娘还不是正经太后呢! 门当户对,门当户对! 这时,就听楼梯口有人喊:“孙妈妈,孙妈妈?” 乳娘听出是老爷身边车夫的声音,忙道:“听见了!” 又转头对小姐道:“老爷来接咱们了,小姐,走吧?” 那小姐低着头,跟她下楼去见父亲。 街旁的马车里,范仲淹揉了揉眉心。 今天莱国公回来了,皇帝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惊涛骇浪的,他们这些近臣都能感觉得到,主忧臣辱,但莱国公毕竟也…… 唉…… 走一步看一步吧。 官家仁慈,莱国公…… 车门咯吱一响,他的小女儿上车了。 范仲淹忙露出一个笑脸:“今天怎么样?” 他这个女儿哪都好,就是有些太安静了。 虽说近世的老学究们总是主张女子应以贞静为美,但谁养孩子谁知道,自己的孩子每天不声不响不哭不笑的,谁心里好受得了。 从前他家中不甚富裕,他又忙于公务,对这个孩子疏于关心。如今虽说是忙得更上一层楼了,但好歹俸禄是多起来了,也给女儿找了几个婢女陪伴,希望她面上能多些笑容。 好几天前,他无意中在家中说了一句,王师凯旋后要进京游街,场面估计会很盛大。女儿居然破天荒地表现出了一丝兴趣,他马上就让乳娘今天带着小姐出门看看,他要在皇帝面前当差,不能陪伴,但结束之后一定会来接她们。 结果今天皇帝因为莱国公回朝一事心情有些起伏,本想留他议事,见他似有盼归之色,问他怎么了,他据实以告,皇帝就放他回来了,说事情可以容后再议,女儿可得现在就接回来。 又说,养女儿可真难啊,朕的公主也颇让人操心。 范仲淹…… 范仲淹于是就顺水推舟,回来接女儿了。 他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令仪?今天感觉怎么样?” 范令仪抿了抿唇,声音细如蚊呐:“很好。” 范仲淹瞧她满脸通红:“这是怎么了?热吗?” 范令仪猛地摇头:“不热、不热?” “那怎么脸都红了。” 范仲淹不解。 范令仪几乎要将头低到了地下,心里狠狠唾弃自己。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1 你呀……你呀! 赵受益坐在玉宸宫里召见进宫的八贤王。 寇准回朝已经好几天了,应该已经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皇帝剪掉了自己所有的党羽,马上就要对自己下手了。 如果赵受益是寇准,此时就会按兵不动——因为寇准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他是皇帝的岳父,皇子的外公,他还于国有功,为国家打了三场硬仗,皇帝如果贸然要处分他,除非是名声不想要了。 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当他的官,做他的事,只要不被皇帝抓住极大的马脚,就不会出任何问题。 至于被剪掉的党羽——继续培植就好了。 赵受益必须在他恢复元气之前就让他彻底地出局。 不得不说,一个人的幼年经历是会影响到人格发展的。赵受益幼年生活在寇准和刘娥两人的阴影下,导致他对这两人几乎有一种恐惧,刘娥还好些,她有致命的把柄在赵受益手里,可是寇准—— 寇准一日不退休,赵受益一日不安心。 就在他和八贤王商定下一步计划的时候,刘恩进来告诉他,参知政事范仲淹求见。 范仲淹是赵受益最早的一批班底了,几乎参与了他的每一步行动。赵受益想也没想,就请八贤王先在这里等一下,他去见见范仲淹就回。 虽然八贤王现在和他达成了战略合作,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让他知道的。 将八贤王留在玉宸宫,赵受益另寻一间宫室接见范仲淹。 反正现在宫里人少,空房子多得很。 见到范仲淹第一眼,赵受益就觉得,他可能心情不太好。 难道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又有王爷打算谋反了? 赵受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问明范仲淹的打算后,赵受益愣了。 “你让朕尽快给狄青安排一桩婚事?” 赵受益略带不解地问道。 范仲淹点头。 “你又不是他家里人,这么关心他的婚事干嘛?” 第77章瓶中之花,亦字字泣血…… 范仲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不出什么说法来了,于是道:“狄大人年纪也不小了,男女婚姻乃是终身大事,陛下是他的表兄,也是他的君父,按理,应该为他操心一下。” 赵受益怀疑地看着范仲淹:“青天白日的,怎么忽然说起这种话了?” 范仲淹和狄青都是他看重的班底,共事也颇久了。但这二人一文一武,狄青大部分时间又拘在禁军大营里,按理来说,两人的同僚之谊,还没到帮对付操心婚事的地步。 若说操心婚事,也该是赵受益为狄青操心婚事。 文武曲星归位的事儿闹得他挺不安的,包拯的亲事算是定了,人家打算今年夏天完婚,不用赵受益再横插一杠。 狄青这边,从西夏回来就逼近三年之期了,赵受益从他回来开始就一直用心替他张罗结婚对象,前几天还让人在街面上散播单身王老五姑娘小姐先下手为王的消息呢。 但范仲淹怎么也开始替狄青着急了? 赵受益眯了眯眼睛。 范仲淹也不是媒婆性子的人啊,之前赵受益本人没结婚的时候也没见他主动催过婚,怎么这回要替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操心起终身大事来了? 此事必有古怪。 赵受益微笑:“来,范卿,咱们坐下说。” 他拉着范仲淹来到窗边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2 “来,喝茶。” 刘恩给他们一人沏了一杯茶水,这回没拉花,茶粉沫子都在水面上乱无章法地漂着。 赵受益饮了一口,对明显有心事的范仲淹道:“范卿,最近遇见了什么事情吗?” 范仲淹将茶杯放在一旁:“没有。” 赵受益看着他那无意识搓动的手指,心道,没遇见事情,你瞎搓什么手。 他自己有这个毛病,一到紧张焦虑的时候就喜欢搓手指。久而久之他身边的这些人都被他传染了,除了刘恩这个机器人之外,其他人都染上了搓手指的恶习。 赵受益叹了一口气:“其实范卿说的这个事情,朕也曾考虑过。” “狄青是朕的表弟,年纪轻轻的,一表人才,尚未婚配,就算朕不替他着急,他姑母狄王妃也得替他急。实不相瞒,从他回来之后,狄王妃就在替他物色妻子人选。” 范仲淹点头,似乎放下心口一块大石:“这就好。” 赵受益道:“但这一时半会儿的,也难找家世、容貌、才学、人品与他般配的女子。就算有这样的女子,人家愿不愿意嫁,也是两说。” 他笑着看范仲淹:“范卿,你可有什么好点的人选推荐?” 范仲淹摇头:“臣不了解闺阁中事。” “别人家不了解,自己家难道还不了解吗?” 赵受益问道:“范卿家里不是有个女儿吗?” 范仲淹神情骤变:“这……” 赵受益定定地看着他。 果然,你有问题。 非得催着狄青结婚,家里有个适龄未嫁的女儿,一提到这个女儿脸色都变了…… 大哥,你这表现得也太明显了。 这和后世那些生怕儿女早恋的家长有什么区别啊? 赵受益敲了敲桌子:“希文啊。” 范仲淹道:“臣在。” 皇帝平时不叫他的字,一叫这个称呼,说明他有点生气。 赵受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给朕一一地说明白。就算是有什么问题需要朕解决的,也得把事情都坦白了,朕才好帮你。” 范仲淹闭了闭眼:“臣遵旨。” 他一五一十地将这几天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赵受益边听边点头,心里道,果然如此。 原来范仲淹有个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正为她寻找合适的夫婿。结果就在前几天,狄青回朝,打马游街,这位范小姐惊鸿一瞥,一见钟情了。 范小姐是个知礼的人,一见钟情就偷偷地一见钟情,也不跟父母说,就躲在房里自己害羞。 但父母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得知了女儿居然看上了那位刚刚班师回朝的狄青,范仲淹大为惊讶,当即要求女儿忘掉这个人,过个一两年,他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范小姐沉默着,同意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见范小姐偷偷地躲在角落里脸红了,只见她平日里读书作诗,读的是些圣贤书,作的是写咏史诗。 范仲淹何许人也,读着女儿写的诗,如何能读不懂女儿的悲痛。 但是他也没办法,谁叫女儿千不该万不该,看上了…… 若是个旁人,他也不至于…… 范仲淹眼见着女儿的诗句越来越愤懑,字字泣血,自己心里也难受。 他就想着,女儿对狄青的感情,只来自于长街上的那一眼,是虚无缥缈的。后来听说他的事迹,听说他没有议亲,可能有了一些向往,这飘渺的感情才凝成了实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3 但这份感情到底是水中月、镜中花,只要狄青成了亲,或者她成了亲,戳破了幻想,感情也就能渐渐消散了。 范令仪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成亲,再说范仲淹也舍不得让她在这样伤心的情况下出嫁,就想,能不能让狄青先成亲了。 于是他就来找赵受益了。 赵受益听了这一波解释,哭笑不得。 “范卿”,他笑叹道:“令爱既然属意狄青,那你就替她向狄青表明,如果他愿意,就上门提亲,如果他不愿意,令爱也能死心。怎么大老远来朕这里逼着朕乱点鸳鸯谱来?” “而且狄青挺敬重你的,未必不愿意上你家提亲啊。若他同意了,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令爱得遇良人,你也多了一个乘龙快婿。” 范仲淹道:“其实,臣并不愿意让小女与狄大人成亲。” 赵受益奇道:“这是为何?” 他伸手比划:“那可是狄青欸!那样!长得那样!” 狄青这两年长开了,上战场磨练了一圈之后又多了一分冷肃的气度,不是赵受益吹,就他这个表弟,往汴梁城门口一站,等着嫁他的姑娘得排队到扬州瓜洲渡口去。 结果,范仲淹还不乐意让女儿嫁给他? 他沉思:“范卿是觉得,狄青的出身不太光彩吗?” 虽然狄青现在是狄娘娘的侄子了,但范仲淹是清楚他的真实身份的,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只是一个囚犯罢了。 但是……范仲淹也应该明白,狄青虽然当过囚犯,但那是为了给哥哥顶罪,他本人品行高洁,绝不是什么不能与婚的人物。 而且英雄不论出处,狄青马上就要当上枢密使了,这身份,难道配不上范仲淹的女儿吗? 范仲淹摇头:“绝非如此。臣只是……” 他一脸纠结地看向赵受益。 官家啊,你快开窍吧! 赵受益一脸迷惑地回看他。 看我干嘛啊? “你也不嫌弃他的出身,那他身上还有什么可嫌弃的?” 范仲淹苦笑:“臣只是……真的不能和狄大人有姻亲关系……” 不能有姻亲关系? 赵受益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范仲淹和狄青同是他保皇党的核心人物,狄青是他安排来接替寇准的军职的,范仲淹是他安排来接替寇准的文职的。 这两人要是一合体,那不又是一个寇准吗! 原来范仲淹是担心这个,生怕文武通婚会让皇帝不安。 赵受益笑着摇头:“范卿。” “其实你说的没错,朕确实应该给狄青安排一门婚事。” 范仲淹道:“陛下圣明。” 赵受益道:“不如朕就给范小姐和狄青赐婚吧。” 范仲淹惊道:“这……这如何使得?” 官家啊,你……你傻啦? 赵受益道:“如何使不得。你看啊,”他和范仲淹一条一条地算:“狄青是个武夫,虽然跟着莱国公学过几年,但文化水平确实不算高。范卿身为文坛泰斗,令爱一定也饱读诗书,这一方面,夫妻俩能互补。” “狄青身为军人,又是朝廷命官,还是朕的表弟,娶妻一定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夫妻敌体,这样才好平等交流。在门户上,你们两家也挺匹配的。” “最后一点,”赵受益笑道:“男未婚女未嫁的,范小姐既然这样痴情,范卿你这个做父亲的,总也得为她的终身幸福争取一番。不如你今天回去问问狄青的意思,如果他愿意,朕明天就下旨为你们赐婚。” 他算了算日子:“明天,不能再迟了。再迟,事情就要多起来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4 范仲淹皱眉道:“官家……” 这番道理他又如何不明白,不说别的,他难道一定要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样痛苦吗?如果可能的话,他又如何不愿意让她开开心心地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呢? 只是官家是在大臣专权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怎么可能乐见自己的左膀右臂公然联姻呢? 赵受益无奈道:“范卿,你说,朕的皇后是什么人?” 范仲淹道:“是莱国公的女儿。” 赵受益道:“对。是莱国公的女儿。朕娶了莱国公的女儿,和她生了一儿一女,这是朕所有的子嗣。” “狄青又是什么人?狄青是朕的表弟,是莱国公的副手。莱国公在培养他、扶持他的时候,想到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才能。虽然将来有一天终究会站到他的对立面上,但莱国公还是照样倚重他。” 赵受益拍了拍范仲淹的肩膀:“范卿,别怕。” “朕不是因噎废食之人,也不是杯弓蛇影之人。眼前之人是谁的表弟、谁的女儿、谁的近臣,这有什么要紧?朕信你们不会负朕,朕都不怕,你们也不要害怕。” 第78章你们是朕之腹心 在宋代做皇帝,首先要直面的是自己的恐惧。 恐惧武人造反,于是阉割军队,打压武人地位。恐惧丞相专权,于是瓜分相权,设三司计相。恐惧太后临朝,于是吹捧道德礼教,程朱理学由此而始。 因为恐惧一切,所以摧毁了一切。 赵受益对范仲淹道:“朕害怕的东西太多了。朕怕辽人南下,怕黄河发水,怕来年收成不好,还怕蒋平的厂子经营不善破产了。但朕唯一不怕的是你们。” 他掰着指头数:“你,狄青,包拯,蒋平,晏殊……你们都是朕的肱骨腹心。” 赵受益指着自己的胸膛道:“看,腹心。朕怎么会怕你们呢。朕信你们会一心向朕,不会有二心,你们也要相信朕才对。” 他身为手握金手指的穿越者,自然要比普通的皇帝多上一分的宽博胸襟。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如果真的担心狄青会和范仲淹勾结在一起对他不利,何不一开始就不让这两人掌握大权呢? 人都是会变的,这他知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如江河湖海,滔滔奔流。 他看着范仲淹,心道,就算我没有能够随时监控臣子忠诚度的系统,我也愿意相信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不会堕落为权力的奴隶。 赵受益长叹了一声:“范卿,朕这个皇帝做得确实很不容易。朕提拔你,提拔狄青,提拔包拯,是为了让你们能帮朕分忧解难,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咱们是一伙儿的,朕还要靠你们给朕守着这江山呢。” 他分派给这些人权力,是希望他们同时承担起权力负担的义务。如果他真的是那种疑神疑鬼,看见两个臣子做了亲家就生怕他们联合起来篡自己位的皇帝,他就会让刘恩同时兼任宰相和枢密使。 一步到位,彻底解决臣子专权的问题。 但他不会这么做。 信任是一件很宝贵的东西,他付出的很慎重,但一旦付出了,就轻易不会收回来。 谁家的小姑娘爱上了谁家的小伙子这种事情,真不值得他为此发难自己的保皇党首领。 爱上谁就跟谁结婚呗,这么大点的事情,也来找我干什么? 赵受益笑道:“令爱属意狄青,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生得那样好看,哪个年轻姑娘不倾心?你就去和狄娘娘通个气。那边要是也愿意,就是郎情妾意,两厢情愿,朕给你们赐个婚,从此两家就是一家,和和美美的,多好。” 范仲淹愣怔了一会儿,最终道:“臣谢官家。” 赵受益摆了摆手:“去吧,八贤王还等着朕呢。去和狄青把话说明白,朕等你们的好消息。” 他有种预感,此事能成。 狄青目前一颗心都扑在事业上,刚打完西夏回来,又得紧锣密鼓地准备接任枢密使,忙都不够忙的,哪有闲心操心自己的婚事,更别提偷偷看上哪家姑娘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5 狄娘娘是他认下的姑母,身份尊贵,只要狄娘娘这一关过了,狄青自然也不会反对。 反正他自己又没有心上人,婚姻大事向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狄娘娘替他做主,他不会有任何意见。 而狄娘娘出身大族,对范仲淹这类文人好感度是很高的,他的女儿想要嫁给自己的便宜侄子,那当然是好事一桩。 赵受益揣着手,满意地笑了。 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你看狄青这才回来几天,终身大事就已经定了。 等他也和范小姐成了婚、生了娃,赵受益的心也就真的能放到肚子里去了。 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哪一天包拯和狄青双双头也不回地升天了。 范仲淹昏昏沉沉地出了宫,回到家里,范夫人正满脸泪痕地坐在屋中,一见他,赶紧擦了擦脸:“回来了。” 范仲淹点头:“回来了。” 范夫人起身:“我去看看令仪……” 范仲淹道:“先别去。” 范夫人回头,不解地问:“老爷?” 范仲淹长舒一口气:“先收拾收拾,去一趟南清宫。” “南清宫?” “对”,范仲淹点头:“去南清宫,求见狄娘娘,就说我家有一个女儿,堪与狄青相配。狄青的父母如今不在身边,婚事全由狄娘娘这个姑母做主。若狄娘娘同意了,我明天就入宫,请官家下旨赐婚。” “怎么会……”范夫人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不敢置信地道:“怎么会……” 她几步凑近范仲淹,拉着他的袖子,急切地小声道:“老爷,你同意令仪和那个狄青的事情了?” 范仲淹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苦笑道:“夫人,我从来也没有过不同意。” 范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对,你从来也没有不同意。你只说你是文臣,他是武将,又都做得大官,两家不能联姻。怎么,如今又要和人家结亲了?你不做官了?” 范仲淹知道她在埋怨自己——相比于父亲,母亲对女儿的疼爱更加入骨。范令仪这些天来的悲痛,在范仲淹看来若是十分怜惜,范夫人必定是百分、千分了。 范夫人是个贤德女子,体谅丈夫的不易,理解丈夫如今如履薄冰的境况,但这不代表她心里对丈夫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庞,哪个做母亲的能够…… 范仲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对范夫人道:“夫人,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一些事情。” 范夫人问:“什么事情?” 范仲淹愣了愣,笑道:“没什么。” 他又能如何说呢,说皇帝是个心胸宽阔的贤君,并不在乎臣子之间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姻亲关系? 似乎是如此,但又不只是如此。 范夫人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似乎从一片腐朽的沉疴中挣脱了出来,浑身散发出一种昂扬又灿烂的光辉。 他说:“快去南清宫吧,我们得尽快把孩子的事情定下来,过段日子朝中有的是大事要忙,恐怕官家顾不上这边了。” 范夫人点点头:“好。” 她让仆人打来了温水,洗干净满是泪痕的脸,又换上了一身比较得体的衣衫,乘车前往八王府拜见狄娘娘。 范仲淹是外臣,不好去拜访皇帝的生父生母,于是没有跟去,只在家中静静地坐着,回想着皇帝今天的话。 两个时辰后,范夫人回来了,满面喜色,紧紧地攥着帕子,压低了声音道:“狄娘娘同意了!” 范仲淹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他脱力般地靠在椅子上,忽然又站起:“走,我们去看看令仪。” 范夫人含着泪点头。 这些日子,真是苦了女儿了。 范仲淹生活朴素,整个范府占地面积也不是很大,范令仪的闺房和范仲淹、范夫人的房间离得不远。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6 此时日影未落,犹有余晖。范令仪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入神地读着。 夕阳勾勒出她秀美的侧脸,将她身上淡色的纱衣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 范仲淹看着她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之前究竟是怎么了,竟然要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缘由,毁了这个女孩的终身幸福? 或许正如皇帝所说,是因为恐惧,因为害怕。 皇帝说,他从来也不曾怕过他们。 或许,他们也不应该再害怕他。 我的女儿,如果钟情于一个男子,我应该去为她竭尽所能地争取,而不是叫她放下这份心事,只因为那个男子和我同朝为官。 范令仪正看书看得出神,并没有发觉父母已经走到了身边。 直到范夫人将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回过神来,忙将书放下,起身向两人行礼:“父亲,母亲。” 范夫人微笑着拉她坐下:“令仪,来,坐到母亲身边。” 范令仪听话地坐了下来,只听母亲说:“令仪,你父亲和我为你寻了一门亲事。” 范令仪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但凭父母做主。” 范夫人笑道:“你说错了。这门亲事,可不是我们两个能做得了主的。” “你的婚事,可是要由官家赐婚的。” 范令仪不解:“我的婚事,为何要由官家赐婚?” 范仲淹道:“那狄青是官家的表弟,他的婚事,自然要由官家做主。” 范令仪听见狄青二字,心底涌上一股酸涩,眼眶先红了,手指颤抖,过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什么?” 她霍然站起:“什么意思?” 见女儿如此失态,范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紧紧地抱着范令仪:“我可怜的女儿!这下好了,官家同意了你和那狄青的事情,你以后,就要嫁给他了!” 范令仪怔怔地:“我要嫁给他了?” 她就要嫁给前几天在长街上那个骑马的少年郎了? “我……” 她闭了闭眼,也抱住范夫人:“母亲……女儿不孝……” 这些天来,她知道母亲为了她操了多少的心。 范仲淹看着她们母女抱头痛哭的样子,宽慰道:“大喜的事情,别再哭了。” “从今往后,咱们再也不用害怕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79章究竟要怎么给你封官呢……… 翌日,崇政殿的朝会上,范仲淹站在寇准之后,观察着躁动不安的官员队伍。 无他,实在是今天这个朝会,太过于——与众不同了。 首先一点不同,是御座旁边的那道帘子又放下来了。 当朝为官的,都知道那道帘子后坐了谁。 太后病了整整两年,终于又回到了朝廷上。 人走茶凉,瞬息万变,如今的朝局早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朝局,如今的太后也再不可能是两年前的太后了。 究竟太后此次复出是为了什么,文武百官都有些自己的猜测,大部分人都以为,这是太后要彻底还政于皇帝的标志。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7 虽说太后两年没上朝了,但人家也没正式宣布还政于皇帝。名义上,现在的太后还是可以代替皇帝处理政务的,没看人家还能坐在御座旁边吗。 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皇帝这回推太后来前台亮相,很可能是要她正式放弃摄政权力的。 太后的出现还情有可原,但另一位就不能理解了。 站在宰相身后、其他臣子之前的,是身穿朝服的八贤王。 八贤王这个一万年也不上一回朝的闲散王爷也出来了,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这位爷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生中经历过两位皇帝驾崩,第一次驾崩的是他亲爹,第二次继承皇位的是他的亲儿。饶是如此,这位爷也没上过一回朝,将安分守己刻在了骨子里。 今天究竟是什么风,将他刮来了崇政殿? 最近汴梁有发生过什么比皇帝驾崩还要重要的事情吗? 没有吧? 范仲淹知道皇帝将要发作一件天大的事情,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幸好他昨天就和皇帝坦白了狄青和自家女儿的事情,否则这场大戏一旦开演,谁还有精力去管一对小男女的爱恨情仇。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太太监刘恩替皇帝开口:“诸臣工有何言语,皆进来。” 范仲淹瞟了一眼八贤王。 请旨赐婚这种事,没有要女方家里来做的,那也太不成体统了,显得女方有多么不尊重一样。 就像提亲,虽然有时候是女方家里先有意的,也要明示暗示男方家里,等男方先请媒人上门。 因此范夫人昨日和南清宫那边就婚姻问题达成一致后,就约定好了,今日由南清宫的人在朝会上请旨赐婚。 一来南清宫八王夫妇是狄青明面上唯一的长辈了,由他们来为狄青的婚姻大事做主操心再正常不过。二来他们又是皇帝的生父生母,这个旨请得不突兀。 若是一个普通臣工的儿女婚姻,也来劳动皇帝,道理上说不过去。 果然,就见八贤王轻轻迈出一步:“臣有事要奏。” 赵受益忙道:“皇叔有话请说。” 八贤王道:“臣今日有两件事情要奏。第一件,是臣内侄的婚姻大事。臣的内侄狄青,年近弱冠,未曾婚配。拙荆替他相中了参知政事范大人之女,请官家赐下恩典,降旨成全一双伉俪。” 赵受益笑道:“原来是表弟要成亲了。这有何难。范大人,”他问范仲淹:“八王妃替朕的表弟相中了你的女儿,你有没有相中朕的表弟啊?” 范仲淹忙道:“但凭官家和八王爷做主。” 赵受益点头:“这是同意了。刘恩,宣旨。” 刘恩于是取出昨夜就拟好了的圣旨,在百官面前宣读了一番。大意是狄青与范令仪是两个多么多么优秀的年轻人,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朕顺水推舟成全一对璧人,成其好事,也算一份功德。 八贤王与范仲淹纷纷谢恩。 赐婚圣旨读完了,赵受益问:“皇叔之前所说,今日有两件事情要奏,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是什么?” 八贤王道:“此次讨伐叛逆,大胜而归,是天大的喜事。臣请官家,祭祀祖陵,将此喜讯报知历代先帝。” “哦?祭祀祖陵?” 赵受益略带迟疑地道:“国家战事方歇,是否应先休息民生?” 这只是一句明面上必须出现的官样文章罢了,其实虽然是刚打完仗,但他们是战胜方,又是客场作战,说句不好听的,是主动方,战场并不在境内,战争对民生的伤害不大。 再加上从西夏皇宫里搜刮来的金银财物,扣除了军费支出后,也足让国库狠狠地发了一笔。 而且从此之后,西夏的州郡都成了大宋的国土,这些地方的民生赋税也都是要归入中央财政的。 总而言之,这一次,他们赚大发了。 要么说发战争财、发战争财呢,战争是最好的生财之道,只要你打赢了,那绝对是成倍成倍地赚钱。 李元昊再落魄人家也是个皇帝,举一国之力供养的财富可比襄阳王在应天小打小闹十来年攒下的那点儿可怜兮兮的家底富裕多了。 此时的朝廷财政别说是祭祀一个祖陵了,再修一个祖陵都绰绰有余。 这笔横财发得赵受益都不好意思再哭穷卖惨了,寇准班师回朝的第一天,他就恢复了皇帝在正常时期那略显铺张浪费的食谱。 因此赵受益只是略一迟疑,殿内会心会意的臣子们都纷纷进言,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怎么能够不祭祀祖先,反正国库也还富裕,就祭一个嘛祭一个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8 农人丰收之后都晓得要唱三天社戏呢,国家这一两年又是打仗又是水灾弄得人仰马翻的,如今好不容易仗打完了各地堤坝都修好了,还飞来一笔横财,皇帝不带头搞点祭祀活动都说不过去。 赵受益忙道:“好了好了!” 百官们纷纷安静。 他转头问坐在帘后的刘娥:“母后以为如何?” 刘娥在帘内点头:“但凭皇帝做主。” 赵受益道:“那就这么定了。” 他坐直身板:“等到端午的时候,朕与太后亲至巩县祭陵。” 宋代的皇陵不在京城,也不在龙兴之地应天,而是在巩县。 “此事由大宗正寺列一个章程出来,记得务必要以简素为主,不许铺张浪费。京里京外若有已经身故尚未下葬的宗亲,借着这个机会运至皇陵一起葬了吧。” “臣等遵旨。” 回到后宫,赵受益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走到今天了。” 今天寇准站在殿中,也跟着负荷了一两声祭陵的计划,浑然不知这个计划就是他的催命符。 不知不觉间,他居然离扳倒寇准只剩一步之遥了。 太后临朝已经名存实亡了,扳倒了莱国公,他就真真正正地亲政了。 忽然间,他想起了那个名叫云娘的海盗头子。 “让我亲政十年后再见她一面……奇怪。” “亲政十年之后能发生什么事情呢……” “十年啊,还早得很呢。” 他问刘恩:“我亲政之后,你是不是就能升级了?” 刘恩点点头:“可以。” “你升级之后有什么变化?” 赵受益坐在窗边,随手拿过一本劄子来看。 劄子是看不完的,得看且看吧。 刘恩道:“比现在是强得很。” “了不得,”赵受益随口敷衍他:“你现在还和欧阳春打平手呢,说起来这几年展昭武功也颇有进益了,是不是连他你也打不过了?” 展昭刚包拯身边做护卫的时候,武功离着欧阳春和刘恩还差一线。这两年风里来雨里去地护卫着到处得罪人的包拯,抗击打能力显着增强,武功比起之前来肯定是更上一层楼了。 据最近一次目击他出手的狄青所说,那是出神化境,让人心生向往。 赵受益当时就安慰狄青,你是武将口的,人家是侠客口的,术业有专攻,没必要羡慕人家。 刘恩沉默了,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赵受益扑哧笑出声来:“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不过话说回来,展昭现在是不是还连个编制都没有呢? 护卫包拯可真是难为他了,包拯的性格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不好听点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完南墙撞北墙,过于头铁,天底下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人。 就这么一个人,得拉多少仇恨回来,每个月被暗杀的次数估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赵受益的文曲星君如今还能熠熠生辉地闪耀在朝堂之上,还是多亏了展昭这个十佳劳模。 没编制,没工资,没职业保障,有时候还得倒贴钱,他居然就这么坚持了好几年,真是不容易啊。 赵受益有些感慨。 尤其人家按照原着剧情是要当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这就让赵受益分外愧疚了。 该找个什么理由,给展昭安个编制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69 要不他也学他亲爹,所有参与过祭祀皇陵的官员都官升一级,没官身的统统封官? ……还是别了,好不容易整治掉的恶俗风气,可不能再带回官场了。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给展昭封官,端午节就到了。 端午节在五月初五,正是天气最毒辣的时候。 巩县离汴梁不算太远,同在一条水道上,坐船就能到。 赵受益领着汴梁城里所有的宗亲连带五品以上官员,乘坐着新造出来的楼船,浩浩荡荡地往巩县而去。 第80章这是一口盗洞 宋代皇陵聚集在巩县,是一个家族式的坟墓群,围绕着已经葬在这里的太.祖、太宗和真宗陵,星罗棋布。 啊,还有太.祖和太宗的亲爹宣祖赵弘殷的墓。 这位虽然没正经当过皇帝,但他的墓也是皇陵来着。 赵受益虽然是来祭告祖先的,但原则上并不需要他像后世人们上坟一样带着瓜果贡品到祖宗墓碑前磕头。 毕竟祖宗有点多,一个一个地磕头似乎有失他当今天子的面子。 皇陵配套都有神庙,他只需在神庙里配合着看守皇陵的官员做个仪式,献点贡品,表达一下哀思,再炫耀一番继位这几年的功绩,就算是祭过祖陵了。 祭完祖陵,就可以打道回府。 皇帝作为国家意志的代表,离京在外,总不是个事情,让人心下不安,还是早回去的好。 整个过程中,他和随从的官员都是没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陵墓”部分的。 这可不行啊。 接触不到“陵墓”,怎么发现“皇陵被盗”呢? 不发现“皇陵被盗”,怎么把这个黑锅甩给寇准背? 所以赵受益安排了随同祭祀仪式一起举行的宗亲集体下葬活动。 宋代宗室婚丧嫁娶由国家财政一手包办,户部官员为了省钱,往往会攒到一定数目之后再一起拉到巩县下葬,美其名曰为国家省钱。 上次宗室们的集体葬礼还是好几年前了,今年又攒了七八个宗室等着入土为安,再加上去年死在应天的襄阳王,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赵受益还特地准备了一艘船安放宗室遗骨,将他们一道拉来了巩县。 他这边在神庙里祭告祖先,那边大宗正寺就开始动土,给这些宗室修坟。 普通宗室的坟墓是簇拥着皇陵而建的,这里边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虽说死得不明不白,但也得按照身份给他选一个靠近皇陵的坟墓。 赵受益特地嘱咐了,要选靠近先帝陵寝的地方安放襄阳王。 施工地点离先帝陵墓近了,也方便发现不对。 反正这个墓是襄阳王派人盗的,利用襄阳王来将这个事情揭发出来,赵受益的心是一点也不带痛。 赵受益带着宗亲和大臣们在巩县码头下船,住进了附近的行宫和驿站里。 他们是当天中午到的巩县,傍晚时分安顿了下来,休息一天一夜后,第三天才能去神庙里举行祭祀仪式。 毕竟舟车劳顿不是开玩笑的,虽说乘坐的是地表最豪华的龙舟御船,赵受益也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折腾得散了架一般的难受。 什么时候夏玉奇能快点把蒸汽机和内燃机都弄出来,他一定要造一艘舒舒服服的汽船来坐啊啊啊。 想到回去的时候还要再受一遍这样的折腾,赵受益更觉得生无可恋了。 面无表情地躺在行宫的床上,赵受益开口道:“已经都安排好了?” 刘恩道:“宗正寺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赵受益笑道:“行。该给莱国公一个惊喜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0 作为太傅兼国公,寇准自然也跟来了巩县参与祭祀祖陵,就住在驿站里。 皇帝和官员们有休息的权利,大宗正寺的工作人员可没有。 中午刚下了船,寺正就带着人去皇陵附近勘察土地,规划墓室。 毕竟这里面还有一位王爷的遗骨要葬,这可是皇帝的亲叔叔,而且皇帝亲口嘱咐过要将襄阳王的尸骨葬在先帝陵墓附近,更显对这个叔叔的重视。 寺正是太.祖赵匡胤堂弟的儿子,虽说也是姓赵,和当今皇帝的亲缘不算太远,但毕竟不是太.祖太宗的父亲这一脉出身,严格来讲算不上“宗室”,只是太.祖亲睦同族,也让他沾了皇室的光,能够出任官员罢了。 也正因如此,他半分不敢怠慢皇帝的差事。 皇帝下了船就去行宫里歇着了,他马上拖着钦天监专司风水的官员去皇陵那边开始干活。 造墓的第一步就是选定土地,尤其是给皇家造墓,既要在有限的皇家墓场里选择风水较好的土地,又不能占了风水太好的——毕竟皇帝们也是要葬在这里的,王爷要是将最好的风水占了,皇帝又往哪埋? 而且皇帝这回还给提了个要求,要将襄阳王葬在先帝陵墓附近。 这可选性就大大地减少了。 寺正拉着钦天监官员往墓地走:“刘大人,此事你可得慎之又慎。这位襄阳王可不是凡人,官家上心着呢,出了一点差错,可都是咱们担着干系。” 刘大人苦笑:“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在钦天监呆了这么多年,宗室选墓的那些忌讳他还不明白吗?无外乎是这一位比别人更特殊些,那就多赔上几分小心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先帝皇陵附近,宗正寺寺正对刘大人道:“就在这附近,要建起一座王陵。咱们今天先粗粗地看一遍,大致心里有个谱儿,明天再多带点人仔细探查。” 刘大人蹲下身来,捻起地上的一抹土,皱眉道:“这里可不行。” 寺正也蹲下身:“因何不行呢?” 刘大人将手上略微潮湿的泥土递给他看:“今天太阳这么烈,这土还没被晒干,说明这里湿气太重,地下肯定有水,这里不能造陵,会被……” 寺正打断他:“咱们换个地方看。” 有些话不能乱说,说了之后犯忌讳。 这里是先帝陵寝附近,先帝陵寝当年那档子破事儿别人不清楚,他身为宗正寺寺正还不清楚吗? 水不水的,可别提了。 走了数百步,脚下的泥土眼见着比之前干燥多了。寺正抬眼望去,离先帝陵也不远。 “这里你看行不行?” 刘大人蹲下身,在地上摸索:“嗯,这里倒行,土质挺干的,还……” 他忽然停了下来。 寺正问:“怎么了?” “这是什么?” 刘大人伸手在一旁的草丛中摸索:“难道这周围有耗子打洞?” 寺正帮他把草拨开:“当初修皇陵的时候应该将附近的蛇虫鼠蚁都驱走了,要是真有耗子,那也是之后……” 那洞口的杂草颇为茂盛,他们两个废力拔了半天,才终于将洞口全部露了出来。 等到看到那方黑黝黝的洞口之后,两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绝对没有一只耗子能够将洞打得这么齐整、这么规则,这么…… 寺正颤颤巍巍地摸索着洞口:“这是什么?” 刘大人不说话,只是和他一同发抖。 宗正寺主管宗室们的婚丧嫁娶,钦天监为皇家提供阴阳历法方面的服务,两人其实都对坟茔之事颇为了解。 换句话说,都对摸金盗墓之事略通一二。 这个洞口,绝对、绝对就是,江湖上那帮盗墓贼打出来的盗洞。 此地是皇家陵寝,盗洞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1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先帝陵。 先帝陵寝被盗了! 寺正瘫软在地,抖若筛糠:“这这这、我、我、” 他欲哭无泪:“我完啦!” 先帝陵寝被盗了,一定要有人担责的。 谁来担这个责啊? 先前主管修陵事宜的夏竦夏大人,早就贬到外州了,难道能把人叫回京城重新贬一次吗? 夏大人不能担这个责,其他参与过修陵的人员又没有这个地位和分量,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他这个寺正来背黑锅吗? 他是宗正寺寺正,按理来说但凡是关于皇族的婚丧嫁娶都要他来负责。 这个职位够高,够资格背起来这口黑锅。他又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甚至不是太.祖、太宗一系的皇亲,就算废了他,也无人在意的。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寺正一咬牙,抓住刘大人颤抖的手:“刘大人,听我一言!” 刘大人刚从先帝陵可能被盗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就见寺正双目通红,牙关紧咬:“刘大人,你听我一言!” 刘大人道:“你要说什么?” 寺正指着那口盗洞:“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他刚下船就拉着刘大人来这里看陵墓了,两人的随从都人困马乏的,拈轻怕重,不太愿意跟来。寺正瞧不起这些懒骨头的样子,又着急来墓地这边查看情况,居然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只和刘大人两人出来了,还打算今晚回去之后好好责罚那些懒烘烘的东西。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用再费心去封随从的口。 刘大人刚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喊:“是什么人在那边?” 寺正的脸刷得一下子白了:“糟了!” 一回头,居然足有十多人,为首的是个穿着朝服的男子,四十上下,面如冠玉,气度荣华。 看清了为首之人,寺正的面色好转了些:“原来是他。” 来者正是八贤王,当今皇帝的生父,最慈善仁德不过。 寺正赶忙将拔下来的草都堆到了洞口旁,拉着刘大人起身:“王爷!是我们!” 八贤王身为宗室,自然认得宗正寺寺正,远远地见了是他,领着人往这边走来:“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甚么呢?” 第81章王爷救我! 寺正立刻站起身来,将沾满泥土草屑的双手背在身后:“回王爷,臣臣臣在……” 八贤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几日不见,你怎的结巴了?” 寺正扯出一个笑容:“臣没有,臣就是……吹了点冷风……” 八贤王转头看了一眼钦天监的刘大人:“你们两个一起出来吹冷风?” 刘大人也满头冷汗地点头:“回王爷,臣坐船坐得有些头痛,所以拉着赵大人一起出来吹吹风。” 八贤王笑了:“吹风也不找个好地方。” 他环视四周,有些伤感:“这里……唉。” 这里是先帝的皇陵所在,先帝是他的兄长,斯人已逝,空余陵寝,叫人如何不感伤。 寺正忙道:“臣在四周逛了逛,头脑清醒多了,这就要回行宫去了。” 他虽不是太.祖太宗一脉的皇族,但说到底和当今皇帝也是未出五服的亲眷,皇帝也要叫他一声堂伯父。如今皇帝带人来巩县祭祖,他也名正言顺地跟着住在行宫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2 八贤王道:“本王才刚从行宫出来找你,你就要回行宫去了。这不是正巧了嘛。” 寺正道:“不知王爷寻下官何事?” 八贤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儿的婚事。之前定的那家女儿出家了,不能成亲。正巧最近我那内侄也要娶亲,王妃与本王就打算不如劳烦寺正再为我儿寻上一门好亲,将两个孩子的婚事一块办了,也是喜上加喜……那是什么?” 掌管皇族婚丧嫁娶是寺正的本职,八贤王一提这茬,寺正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住了,正寻思着汴梁城里可还有家世模样足以般配八贤王世子的姑娘,却见八贤王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了他身后的草地上。 糟了! 寺正手脚冰凉。 盗洞被发现了! 八贤王推开仍在试图阻拦他的寺正,走到那盗洞前面,蹲下身来,拂开遮挡着的杂草,露出了漆黑的洞口。 错不了了…… 他闭了闭眼,双手颤抖,心下一片凄凉。 当初皇帝拿了天书给他看时,他还心存侥幸,或许赵爵并没有丧心病狂到去盗掘先帝的陵墓,那天书兴许是他伪造的。 可是…… 八贤王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宗正寺寺正,声音冷若寒冰:“寺正大人,这是什么?” 寺正牙关紧咬,面色紫涨,扑通一声跪在八贤王脚边,紧紧攥着他的衣摆:“王爷救我!” 驿站里,寇准抄好了呈送给皇帝的奏章的最后一笔,揉了揉眉心,忽然一阵心悸,后心一凉。 欧阳春从房梁上跳下来,满面担忧地扶住他:“大人?你怎么了?” 他上回被人用调虎离山之计骗离了寇准左右,险些叫那些西夏人在汴梁城外杀了狄青、劫走李元昊,将他们一年多的努力付诸东流。从那以后,他痛定思痛,时时不敢离开寇准左右。 寇准摆了摆手:“没什么。” 只是有些非常不妙的预感。 他浸淫官场快四十年了,有些时候,一瞬间的预感总比谨慎周密的推测更加准确。 到底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寇准道:“欧阳义士,劳烦……” 他刚想说什么,就见他的一个家仆急匆匆地从外面跑来,满头大汗:“老爷,出大事了!” 寇准问他:“怎么了?” 家仆看了一眼欧阳春,欧阳春侧耳倾听,然后道:“没人。” 家仆于是开口:“八贤王刚从皇陵那边回来,要面见官家,有要紧事启奏,刘公公说官家才刚歇下,让王爷明天再来。王爷急了,说什么,不当人子,让官家立刻见他,否则就是不孝已极……” 欧阳春惊道:“八贤王疯了?” 他虽是个江湖人士,但跟在寇准身边也有些年月,八贤王是谁他还是知道的。当今皇帝的亲爹,平时最不问世事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赶在这个皇帝祭祖的节骨眼上闹这么一出来? 还和皇帝说什么孝道……他的身份如此敏.感,说起孝道来,其实犯忌讳。 家仆道:“就是这么个事情。现在官家见了八贤王,老爷,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咱们这边……” 寇准道:“静观其变。” 八贤王和皇帝为什么忽然在人前演了这出戏来,还有待商榷。 没错,他几乎是瞬间就认定了八贤王和皇帝是在作戏。 八贤王并不是这么个咋咋呼呼的性子,也不是个喜欢炫耀自己身份拿捏皇帝的人——他若是这么个人,当初先帝就不会将他的儿子收为养子。即使收了他的儿子做养子,先帝临死前,也要把他一起带走。 就算先帝不想带他走,寇准和刘娥也会送他和先帝一起走。 但八贤王生性与世无争,对谁都没有太大的威胁。所以他今天的这种举动,一定是在作戏。 那这场戏究竟是谁配合他作的…… 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3 皇帝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寇准忽然抬头:“你说,八贤王是从皇陵那边回来,才去行宫要求见皇帝的?” 家仆忙点头:“对,说是宗正寺寺正在皇陵那边勘察土地,八贤王正好找寺正有事,就去皇陵找他,回来就这样了。” “宗正寺寺正……”寇准喃喃:“这才刚下船不到半天,寺正就去了皇陵那边。他是个好表现好揽功的人,去皇陵要么是哭坟给皇帝看,要么是有正事要做……” 寺正不是宣祖一脉的赵氏子孙,皇陵里埋的没一个是他的祖先亲人。要是去哭坟,也只能显得他心思不纯,攀龙附凤。 不是去哭坟,就是去做正经事。 他一个宗正寺寺正,去皇陵能做什么正经事? ……皇帝叫人随船运了一批宗室骸骨至巩县下葬,其中就有一位太宗亲子,正是去岁死在应天的襄阳王赵爵。 赵爵身份尊贵,是值得他这个寺正亲自为他挑选埋骨之处的。 寇准缓缓道:“皇帝之前是不是说过,襄阳王是先皇幼弟,他的陵寝,要修在先帝陵附近?” 家仆思索了一会儿,点头:“确有此事。” 寇准转头对欧阳春说:“欧阳义士,劳烦你一件事。” 欧阳春忙道:“大人请吩咐。” 寇准道:“现在天色暗下来了,劳烦欧阳义士去皇陵查探一番,看看那附近是否有人员把守。若有人把守,切莫惊动,摸清他们究竟在把守什么。务必要快。” 欧阳春道:“好。” 他平素常穿窄袖的暗色衣衫,此时也不必再换夜行衣,身形一动,就消失在夜色里。 寇准靠在座位上,轻声道:“大事不妙了啊……” 皇帝决心要拿他开刀了,这他明白。 只是他越来越摸不准皇帝的路数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欧阳春不愧是如今江湖上难有敌手的北侠,寇准掐算着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回来之后,他对寇准道:“确实有人在皇陵把守,明火执仗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出事了。” 寇准笑了:“既然是作戏,不叫别人都知道,算什么作戏呢。” 欧阳春道:“有不少官员和宗室都收到了消息,派人来询问情况,守卫的人要么含糊其辞,要么说无可奉告,暗地里还有一些人在散播消息,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说太.祖显灵的,似乎有人刻意把水搅浑。我去了皇陵内部,先帝陵附近出了个盗洞。” 寇准喟然长叹:“果然如此!” 果然是先帝陵出了问题。 盗洞…… 他就算不了解摸金校尉们的行话,也该听得明白一个“盗”字。 先帝陵被盗了。 难怪八贤王跑到皇帝面前说什么不孝,皇父的陵寝都被盗了,皇帝可不是不孝至极了吗! 他平复了一下思绪。 先帝陵被盗了,皇帝应该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然怎么就这么巧,八贤王有事去了皇陵一趟,然后就发现先帝陵被盗? 但是皇帝要用这件事情达成什么目的呢? 先帝陵,先帝陵…… 先帝陵被盗,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 盗墓贼一时是找不到了,那就得让当初负责修陵的官员来负责。 先帝当初驾崩了,出任山陵使监修陵墓的,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4 ……是夏竦。 夏、竦。 寇准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他当然熟悉。后来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接替晏殊当了枢密副使。 当年还是太后一党,因为听信太监雷允恭的建议,把定好的帝陵位置往北移了一百步。 然后帝陵漏水,太后震怒,夏竦转而投靠了他。 他在朝堂上为夏竦说话,说此事应该全由太监雷允恭负责,夏竦不过是一个识人不清,将官品降个两级,仍旧留在京中任职也就罢了。 从此夏竦就打上了寇公党的烙印。 识人不清…… 寇准几乎想笑了。 当初夏竦主持修建皇陵,听信了雷允恭的话,导致帝陵漏水,自己为他辩解,说他只是识人不清。 如今他寇准力保的夏竦,修完了帝陵,这陵寝没出五年就让盗墓贼给偷了。 他寇准,恐怕也要戴上一个识人不清的帽子了吧。 他长叹一声,起身道:“走吧,去行宫求见官家。” 欧阳春问:“去那里做什么?” 寇准道:“请罪。说我,识人不清,请官家责罚。” 第82章那里有你的位置 那天晚上,寇准最终也没有见到皇帝。 皇帝拒绝见他,或者说,皇帝拒绝见任何人。 寇准站在行宫门外,听着小黄门苦笑地传达皇帝近侍的话语——“莱国公,不是咱们不让您进去。刘公公说了,官家今夜不见任何人。” 小黄门递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八贤王也还没出来呢。莱国公,您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禀奏,就写一个劄子,咱们试试看能不能帮着投递进去?” 寇准摇头:“请公公为我传达,寇准此来,是来请罪的。” 小黄门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这从何说起呢?您老人家能有什么罪?” 寇准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还请公公……” 小黄门忙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他低声道:“如今上边管得严了,刘公公最厌恶这个,可不敢往枪口上撞。” “我替您去说说吧,但您也知道,如今这,”小黄门用眼神示意远方皇陵的方向,“不安定。官家究竟见不见您,这谁也不能保证。” 寇准道:“有劳公公了。” 小黄门走了,半个时辰后又回来了,对着寇准遗憾地摇了摇头:“刘公公说,官家不见任何人。” 寇准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官家总有见我的时候。” 小黄门叹息了一声:“那您就等着吧。” 抬眼看了看被火把映照得灯火通明的夜空:“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寇准在行宫门外等了一夜,皇帝没有召见他。 第二天早上,天刚破晓,皇帝遣了人来见他。 大太监刘恩揣着手,踱步到寇准面前:“莱国公。” 一夜之后,寇准的形容并未狼狈几分,依旧是锦袍玉带,从容巍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5 刘恩道:“莱国公辛苦。” 寇准道:“未若公公辛苦。” 刘恩笑了一声:“咱家算得上什么辛苦。” 他将寇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莱国公今年,”他回忆了一下:“该过六六大寿了吧?” 寇准颔首:“劳烦公公挂心了。” 刘恩笑道:“莱国公老了。” 寇准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刘恩道:“人老了,总会多想些身后事。” 他抬手指着远方的皇陵:“莱国公,你的身后事在那里。” 寇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片连绵山脉,无数帝王埋骨之地。 他道:“我尚且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刘恩收回了手:“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莱国公,那里有你的位置。” “我姓寇不姓赵,那里怎会有我的位置?” 刘恩看着他:“因为陛下仁德,不会计较莱国公专权擅政、目无君父,也不会计较莱国公包庇罪人夏竦,致使先帝皇陵失修,被人盗掘。陛下只会记得莱国公一生三次出击外敌,受命托孤的功勋。莱国公劳苦功高,自然配得上附葬皇陵的荣耀。” 寇准思量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罪人夏竦?他不是还好好地当着他的……是知州还是司户参军来着?” 刘恩道:“谁管那个呢?反正他很快就当不成这个官了。” 寇准问道:“你们要怎么处置他呢?” 刘恩看着寇准:“当年莱国公是怎样处置丁谓的,我们就怎样处置他了。总不能昭告天下,说他修毁了先帝的皇陵,导致皇陵被人盗掘了吧?” 丁谓啊…… 寇准不禁有些恍然。 这真是个分外遥远的名字了。 当初丁谓是怎么死的呢?失足落水?还是水土不服? 忘记了。 他道:“陛下果然仁德。” 皇帝费尽心思给他扣了个包庇罪人的帽子,又来告诉他,朕不会与你计较这些。朕还是会赐给你陪葬皇陵的荣耀,至于真正的罪魁祸首,朕会用你当初铲除异己的手段处置。 皇帝,这不愧是他的徒弟。 “那,官家需要我做什么呢?” 他语气平静,问刘恩。 刘恩道:“莱国公年纪大了。”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寇准笑着摇了摇头。 皇帝。 刘恩道:“这次祭完祖后,太后也要正式还政了。” 寇准道:“毕竟太后也老了。” 刘恩点头:“是啊。” 寇准忽然问他:“太后姓刘,你也姓刘,真是凑巧。” 刘恩点头:“嗯,其实我本姓王,太后当权,我为了巴结太后,才自己改姓刘。后来又效忠官家,但官家姓赵,我又不好给自己改姓赵,于是只好就这么叫着了。” 寇准道:“良禽择木而栖。”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6 刘恩道:“莱国公见没见过小皇子?” 寇准摇了摇头:“没有见过。但拙荆进宫几次,每次去拜见皇后,都能看见小皇子。” 刘恩道:“陛下有立储之意。陛下只有一个儿子。” 这是事实。 至于皇帝究竟想不想将这个儿子立为太子…… 那可就不好说了。 但寇准也不吃亏,说来说去,赵旭也是他的外孙女嘛。 寇准道:“储君定议,是国家之福。” 刘恩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拍脑门:“瞧我,拉着莱国公唠了这么久的家常。” “莱国公昨晚一夜没睡吧?这么大年纪了,可不敢再这么折腾。快回去好好补一觉吧。一觉睡到明天也没事,反正明天大概是祭不了陵了。” 原本定下的日程是明天祭陵,后天就返程,但闹了这么个事情出来,日程全被打乱,至少先帝陵边那个盗洞堵住之前是别想安安分分地祭陵了。 寇准道:“好。” 行宫之前,不许官员乘马坐轿。 他的马车停在距此一千步以外,在室外站了一夜,虽然夏夜凉爽宜人,但以他的年纪来看,还是颇有些吃不消了。 所以刘恩道:“官家派了步辇来,送莱国公回驿站。” 寇准道:“官家仁德。” 坐着皇帝的步辇回了驿站,接受了多方复杂眼神的洗礼之后,寇准坐在自己屋内的桌前,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皇帝给他铺好了所有的台阶,只要他回京之后递交上辞呈,请求告老还乡,那他就会得到为人臣子的至高荣耀——保留国公的称号,陪葬帝陵,被当作托孤重臣般被后世敬仰,而他的外孙,会是下一任的皇帝。 而鉴于皇帝已经对他显露了自己的威胁——被盗掘的帝陵。 如果他不肯乖乖告老的话,那么等待他的,就会是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的女儿会在深宫里孤独终老,皇帝会另娶一个或几个女人,生下一大堆孩子,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继承皇位,只有他的外孙不能。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寇准抽出随身行李中的一本左传,耐下性子读了起来。 流言蜚语一夜之间消失了,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从世间抹去了一般。 没有人再去议论那突然被封锁的皇陵,也没有人在去议论八贤王那天急匆匆奔进行宫的身影。 关于皇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已经流传出数个版本的真相,但目前已经没有人再敢继续议论,所以好奇的人们只能在自己的心里慢慢猜测。 而少有的知道真相的几个人,对真相早就不再关心了。 他们只关心自己会在这整件事情中得到或者失去什么。 或许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可能八贤王是真正地为他被盗掘了坟墓的兄长而悲痛,并且想要抓住盗墓贼,为兄长报仇吧。 赵受益不确定地想。 无论如何,他已经将自己的计划完成了一半。 寇准应该已经明白了自己给他列出的选项,要么主动退休安度晚年,要么被动退休两败俱伤。 赵受益也不想将先帝陵被盗的事实大白与天下,就像他同样不想将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一般。 这两件事都是皇室丑闻,一旦流传出去势必要给皇室的形象抹黑。 作为皇室首脑,赵受益可以说是皇室丑闻中受损最严重的那一个了。 皇帝如果失去了民众的尊重和敬畏,那和八卦明星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绝对不能成为百姓茶余饭后闲磕牙时议论的劲爆八卦的主角。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7 所以他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段拿捏住了寇准和刘娥。 我手里掌握了你的一个黑历史。这段黑历史一段爆出去,你就完了,一定会死得惨不忍睹,但也会让我面上无光。同时你也知道,我作为一个皇帝,是无论如何不能不在乎自己的面子的。 所以你应该相信,但凡有一点可能,我都不会想要把你的黑历史抖搂出去的。 可是你也不能把我逼得太狠——逼急了我,我把你的黑历史抖搂开,就算我丢了面子,可你就死了啊。 这一切难道是值得的吗? 所以,为了达成双赢局面,你我双方不如各退一步。 我不曝光你的黑历史,你也乖乖地放开手中的权力,回家养老。 朕会给你们留一个身后令名的。 而寇准和刘娥,也确实到了会认真考虑自己的身后名的年纪了。 早个二十年,刘娥肯定宁可被后世唾骂为武曌再生,也要过一把穿龙袍的瘾。 但如今不一样了。他们老了。 赵受益还年轻,所以,他静静地等待着寇准的答复。 他相信,这个答案,会让他很满意的。 第83章獾郎 祭祀祖陵的活动,最终安排在了抵达巩县的第五天。 不能再拖了,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赵受益看着刘恩算了算这几天的花销,发现住在巩县行宫的开销能比在汴梁的时候高出十几倍来。 究竟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赵受益也不是很能明白。他只知道,如果不尽早解决这一摊子事,他能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这点家底败光。 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赵受益心痛地想着,以后再也不出门了,出门太费钱了。 就算实在不得已要出门,也不能再搞这个排场了,轻车简行才是王道啊。 想到如今停在水上的那艘豪华龙舟和建造它时所费的银两,赵受益的心都在滴血。 那可是整整五千两黄金啊! 这还是他疯狂暗示宗正寺让他们少花点钱的结果。 再加上建造襄阳王陵所需要的花费…… 就出了这么一回门,居然耗费了那么多的钱财! 这么多钱要是投入到夏玉奇的的研究上,能产出多少神奇的科技成果啊! 来巩县之前,夏玉奇就派人和他说,他的研究已经步入了阶段性尾声,最迟到秋天就能看到成果了。 看看,看看! 这才是竭诚报国的样子! 来到巩县的第五天,赵受益和刘娥在吉时祭祀了祖先,汇报了执政这几年的各项成果,主要是自夸自擂了一番对西夏用兵的成果,再将李元昊这个最大战利品拉来让祖先过了目,然后就吹吹打打地准备回汴梁。 先帝陵前的盗洞已经填上了,把守皇陵的人手撤了回来,再也没有人议论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就好像是一开始那样平静。 回到汴梁,寇准终于开始亲笔撰写他的辞呈。 做官做到了他这一步,已经很少再去亲笔撰写什么公文了。他有一整个幕僚团队来帮他起草公文,他只需将公文大意讲述出来,幕僚们自会帮他润色誊写。 即使是呈给皇帝的奏章,也不过是最后由他再抄写一遍罢了。 重要到需要他一笔一划、从草稿打起的公文,一般就是这几类。 要么是前线大捷的捷报,要么是班师回朝的第一份奏章,要么是皇帝驾崩的卜告,要么就是自己的辞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8 他从未预料到自己居然会有需要些辞呈的那一天。 从十几岁得中进士、踏入官场的那一天,他就明白了自己对权力的渴望。 做过了左右朝政的官员,再做回平民百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哪怕他不会再是平民百姓,他可以保留自己莱国公的封号。 可是一个没有官位、没有封地的国公,和普通百姓有什么区别呢? 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 寇准想来想去,也懒得去想了。 他写好了他的辞呈。 从开始打草稿到成文最终誊抄到呈给皇帝的奏章上,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因为辞呈没有什么好写的,无外乎就是些我老了,不能胜任如今的职位,请官家容许我回到家乡,让我这衰老之躯能够叶落归根,平静地度过短暂的余生。 寇准笑了笑,几乎能想到皇帝接到这份辞呈时的表情。 一定会很震惊,然后问他,是朕哪里做的不好了吗?为什么老师要辞官? 接着说,不,朕绝不接受这份辞呈! 然后就会给他赏赐一大批的财物下来,叫他安安心心地当官,不要动辞官不做的念头。 想到这里,寇准又花了半个时辰写了第二份辞呈,写完之后觉得还是不保险,又写了第三份。 三份总该够了吧。 寇准不确定地想。 事实证明,寇准还是低估了赵受益的入戏程度。 在接到寇准的辞呈的时候,赵受益恨不得当场在崇政殿表演个一蹦三尺高,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喜悦,拒绝了这份辞呈。 作为一个有追求的明君,得力臣子的辞呈是不能一下子就接受的,总得推拒几回合,以显示自己是多么的爱惜人才。 寇准也不气馁,第二天继续递辞呈。赵受益继续拒绝。 如是三个回合,寇准用光了自己的辞呈存货,只好又新写了一份,赵受益终于同意了。 这一天不是大朝会,赵受益单独接见了寇准,拿着他的第四封辞呈,笑道:“既然老师坚持,那朕就不强留了。” 寇准道:“谢官家成全。” 赵受益问道:“老师辞官之后,是想要回乡吗?” 寇准道:“可能吧。” 赵受益道:“无所事事地颐养天年,可不像是老师的作风。” 寇准道:“官家何出此言?” 赵受益笑了:“老师的女儿与外孙都在汴梁,千里迢迢回了家乡,又能与谁团圆呢?不如依旧留在汴梁。” 寇准道:“我留在汴梁,又能做什么呢?” 赵受益心道,你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再不济,你还能去给晏殊打工。清北大学如今缺文化课教师缺到要死,晏殊又是个宁缺毋滥的货,非大儒不收,清北大学的学生课程表居然都排不满。 课程表都不满,那还算什么学校啊! 就算是辞官了,也请继续为大宋发光发热吧,莱国公。 赵受益道:“前任枢密副使晏殊,在城边开了个清北大学。老师知道吧?” 寇准道:“略有耳闻。” “教书育人乃人间乐事,”赵受益道:“老师不如去那边看看。若是喜欢,就也在那里当个教师。晏殊与老师也是老相识了,彼此也能有个伴。” 寇准道:“遵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79 从宫里出来后,已经是后半晌了。 寇准坐上了自家的马车,对车夫说:“去清北大学看看。” 车夫应喏,也不向人打听清北大学在哪,扬鞭而行。 寇准暗笑,看来晏殊这个大学办得颇招摇,整个京城都知道在哪。 清北大学离皇宫隔着几乎半个汴梁,寇准到了清北大学的时候,正是将要日落的时候,校园里刚敲了一遍放课钟,满是冲出教室、奔向饭堂的年轻身影。 寇准略略扫了一眼,只见目之所及皆是人山人海,迟疑道:“咱们先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人少些再去找晏校长吧。” 他也曾听过些关于晏殊与清北大学的流言,自然也知道晏殊是此地的校长。 好在人流高峰只持续了不长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寇准举目四望,并不知道晏殊在哪里。正好有一个长得颇为俊俏、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的少年人路过,忙拦下他问道:“这位小郎君,请问晏校长在哪里?” 那少年人将他打量了一番:“这位大人是来找晏校长的?校长这个时候应该在校长室里,请随我来吧。” 寇准笑道:“你这个小后生,怎么知道我是个大人。” 少年人笑了,指着他腰间:“大人,你忘了摘下这个。” 寇准一低头,只见紫金鱼袋还佩在身上。 他从宫里出来,心绪纷乱,竟然忘了把它摘下来。 “瞧我,老糊涂了。” 寇准摘下鱼袋,拿在手里,对眼前的少年人道:“还请小哥带路。” 一路上,寇准与那少年攀谈,得知他姓白名玉堂,浙江金华人士,家里兄长嫌他不通诗书礼义,将他送来清北大学喝墨水。如今他在晏校长手底下做武学助教,勉强拿几两奖学金混饭吃。 寇准看着他身上穿着的绸缎衣袍,上面活灵活现的折枝花卉纹路,夕阳之下点点跃金。又见他脖颈上挂着一块细腻润泽的虎形佩玉,应该是属相。便知这一定是家里宠爱的幼子,被送来汴梁跟晏殊挣个前程的。 说话间校长室到了,白玉堂抬手敲了敲门,里面喊了一声进,他推开门,向里面的人道:“校长,有个佩金鱼袋的大人来找你。” 晏殊道:“请进来。” 白玉堂转头对寇准道:“好啦,我有事先行一步。” 寇准道:“有劳你带路了。” 晏殊正埋头在案前不知道在干什么,左手捏着一个饭团:“是哪位佩金鱼袋的大人,来找我做什么?” 佩金鱼袋的高官,汴梁城里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但晏殊一个也懒得应付,又到交稿日了,出版社那边一直在催,他得将…… 寇准道:“是我。” 晏殊猛地抬头:“莱国公?” “……所以你辞了官,打算以后回家养老。但官家让你留在汴梁,上我这里看看,最好能在大学里谋个教职?” 寇准点头:“正是如此。” 此时他正和晏殊漫步在汴河畔。 清北大学依汴水而建,将一段较窄的河道包含在了自己的校园里。 这一段河道风景秀丽,夕阳之下,平静的水面偶尔被微风吹起细波,美不胜收。 河边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三三两两吃完了晚饭,在校园里玩耍的学生。 晏殊心道,这可真是…… ……太棒了! 官家真懂他的心意,给他寻觅了这么一位大儒来当教师! 这得减轻他多少负担! 寇准学识渊博,不仅能够当教师来用,而且还能在编写晏公笔谈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疯狂地想着该怎么将寇准留下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0 寇准看着校园里朝气蓬勃的学子,若有所思地道:“你们这里,人倒是不少。” 晏殊忙道:“确实不少,光是在册的学生就有六万多人了。” 他们经过了一方被栅栏围住的平地,平地上铺着寇准班师那天在城外看到的水泥。 晏殊道:“那是操场。玉堂正领着学子们体训。” 寇准看见了刚刚见过的白玉堂,他果然是有事先行一步。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碎石子,站在场地正中,数十个人排成两排,绕着场地奔跑。但凡是有想要偷懒的,他就一颗石子打中那人小腿:“跑快些!” 寇准收回视线:“当真朝气蓬勃。” 他看出来了,晏殊也有意让他留下。 其实,他自己也未必不想留下来。 皇帝算是说对了,赋闲在家等死的生活不适合他。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站在汴水旁,远远眺望,能隐约望见宣德门的一角。 这里是皇城,这里是汴梁。 这里是权力的中心。 他不想离开这里。 或许教书育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此生再也回不到权力的中心了,但他可以教出一代又一代的学子。 这些学子中,也总有一个两个,能够位极人臣,能够站在他曾经站在的位置…… “礼义不愆,何……” “何什么来着?” 寇准转头,见是几个六七岁模样的幼童,站成一个圈。 他问晏殊:“这也是你们的学生?” 晏殊笑道:“应该是学生的家属。拖家带口的学生也有许多。” 见他们的模样,应该是几个人凑在一起,玩接龙游戏。 寇准心道,他们一定是在接左传的句子。 左传,他前几天才又读了一遍。 这是昭公四年的一句话,礼义不愆,下一句是…… “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 只见一个穿绿衣的小童,从容不迫地接上了下一句。 旁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红衣小童跺了跺脚:“又被獾郎抢了先!” 寇准对晏殊道:“你看,连这样的小童都熟读左传,可见你们学校的风水好。” “等我将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也来你们这里当个教师。” 第84章当世战神 寇准辞官了,赵受益终于解决了通往亲政的道路上最后一块巨石。 晏殊那边也传了消息给他,说是寇准在清北大学谋了个教职,专门给学生讲解儒家经义。 春秋左传,诗书礼义,也算是不浪费他苦读这么多年积攒下的才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1 听说莱国公要来清北大学讲学了,全国各地的学子们又一次骚动了。 若说晏殊在学子心目中是个行事古怪的大才子的话,那寇准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祗了。 寇准达到了读书人心目中的至高理想——封侯拜相,名利双收,三朝元老,两度托孤,娶妻后族,外孙还是皇帝唯一的子嗣。 这不是人生的巅峰,这是人生的三十三重天外天。 他来清北大学任教的消息一经传出,便搅动了全国学界的风云。 名人效应嘛,不难理解。反正清北大学地方大,容得下从四方赶来的学子。 寇准已经离开了朝堂,他留下来的官位得有人替代。 范仲淹受封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这份任命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因为朝野皆知范仲淹是皇帝近臣,且能力人望都能服众。 虽然稍显年轻了些——范仲淹今年未及不惑,对于一国宰相来说这个年纪可以说是毛头小子了。但毕竟这届京官是在寇准手底下混了十几年的,而寇准又是个最爱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各种破格任用,三十几岁当宰相这种事情已经撼动不了各路人马的神经了。 但另一件任命,则掀起了轩然大波。 皇帝有意将枢密使之职授予瀛州节度使狄青。 众议哗然。 狄青这个名字,最近在汴梁城中可是炙手可热。 一是因为他生擒了伪帝李元昊,立下了滔天的战功。二是因为他长相过于俊美,牵动了半个汴梁的闺中少女的心绪。 最后这个如意郎君花落范家,皇帝赐婚当晚,不知多少闺秀泪湿沾襟。 但是…… 此人就是再俊美、再讨小姑娘喜欢,叫他来当这个枢密使,是否有些过于儿戏了? 不拘一格降人才也不能降到这个程度吧? 就算他确实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这……这…… 少年人不经历磨炼,怎么能轻授名器? 这不是胡闹嘛! 赵受益坐在崇政殿里,好整以暇地看着殿内众臣被他刚刚掷下的一颗炸雷惊得语无伦次。 他清了清嗓子:“众卿,先肃静一下。” 刘恩道:“肃静!” 群臣都安静了下来。 赵受益笑道:“众卿也不必过于激动,此事暂且没有议定,只是朕的一个想法。众卿如果有异议,尽管提出来。” 封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当枢密使,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情。他本就没指望在今天之内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先抛出消息试探试探,看看究竟有多少人反对,反对的力度究竟有多大,然后徐徐图之。 反正狄青这个枢密使是当定了,借此机会探一下朝臣们的接受程度也是好的。 他以后要做的事情可不只是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做枢密使那么简单,如果朝臣们连这件事情都接受得无比困难,那他之后要做的努力可要比预料之中的多得多。 最先开炮的是御史们。 御史们平日里无事也要生非,到处抓宰辅们的小辫子告御状。这回皇帝要让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后生当枢密使,这后生还是狄娘娘的外眷,也就是皇帝的表弟…… 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太多了。 毕竟皇帝你可是从南清宫被过继到宫里的,你现在这么亲近南清宫一脉的人,是不是说明你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作先帝的儿子,而是还将南清宫当作自己的家?还将八贤王当作自己的父亲? 这帽子可就扣得太大了。 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是因为他是先帝的养子。他若是还将自己当作八贤王的儿子,那他就没有资格继承这个皇位。 为了提拔一个年轻人,动摇了自己继承皇位的合法性。 这笔买卖可就太亏了。 赵受益面带微笑地听着殿中这位年轻御史慷慨激昂地内涵自己以叔为父——“叔”指八贤王——劝自己疏远外亲,亲亲有别,专心当先帝的好儿子,心里踏实了一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2 果然还是这些老一套。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场面,要么他为什么要专把刘娥拉出来呢。 赵受益偏头看了一眼一旁垂下的珠帘。 珠帘后,是最近身体好了所以日常出来听政的刘娥。 母后啊,该你出场了。 太后的珠帘从外边看不清里边的人影,保证了太后摄政之时不会被外臣看见。从里边倒依稀能看见外头的人物,毕竟你也不能让太后当个睁眼瞎。 刘娥看见赵受益的神情,知道这时候该自己出场了。 她扬声道:“王卿家,不必再说下去了。” 那正在说话的小御史姓王。 王御史听见太后开腔了,忙刹住话头。 刘娥道:“本宫看那狄青倒是个好苗子。他是八王妃的侄子,与我皇家也是亲眷。小小年纪,居然就能生擒伪帝,这份功勋,依着本宫看,做个枢密使,也够了。” 赵受益道:“母后圣明。” 狄青和南清宫、和皇家的关系太微妙了。 微妙到赵受益在被御史指着鼻子说他过于亲近叔父一家的时候都不能自己光明正大地反驳回去。 毕竟你要提拔狄青是事实,狄青过于年轻也是事实。 那你凭什么一定要让这个年轻人做枢密使呢?还不是因为他是你表弟? 你要是说不,我就是看上了他的功勋才华,那可太假了,假得没人信。 你要说我亲近他是因为他是八王妃的侄子,但我没把八王妃当亲娘,我把八王妃当婶婶。婶婶的侄子不也是我家亲戚?我就不能特殊照顾一下我家亲戚? 这也显得有点假,不足以驳斥众议。 这个时候就需要刘娥出场了。 刘娥身为先帝的遗孀,天然就是皇家正统、先帝世系的化身。 赵受益不能说的话,都可以由她来说。 所以那王御史听见刘娥的这一番话之后,彻底蔫了。 你可以说现在的皇帝、先帝的养子心里向着八贤王一家,但你不可能说先帝的遗孀向着八贤王一家吧? 她图个什么呢? 而且狄青还是八王妃的侄子。 八王妃是皇帝的生身之母,和身为皇帝养母的太后天然就有一种竞争的关系。 虽然狄娘娘当不得太后,但一儿两母,双方的关系总不能算太好。 因此,刘娥为狄青说话,说他是皇家亲眷,且年少有为,值得当一个枢密使,这是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的。 王御史黯然退场。 赵受益微笑:“还有哪位卿家有异议?” 朝臣们反对的第一个点,是他对南清宫一系人员的过于看重。 说到底还是“你爹到底是不是你爹”的问题。过继的就是这点不好,和那边太亲都是毛病。和养父一系太亲显得忘恩负义,和生父一系太亲皇位就别想安安心心当皇帝。 太难了。 看看真实历史上的宋英宗,和大臣隔空骂战了好几年,终于折腾完“到底谁是我爹”了,结果每两年就死了。 为什么死得这么早,闹心闹得呗。 至于后世明朝那个哥们儿……那就不能以正常人类来度之了。人家是万岁帝君呢。 但反正没关系,他没在南清宫这边押太多的宝,也就是一个狄青,当时为了给他洗刷曾经入狱的黑历史,才给他找了狄娘娘当姑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3 除了狄青之外,他不会再重用任何一个南清宫相关的人员。 夏玉奇不算是南清宫的人,等晏殊那边的房子建好了,就可以从南清宫搬出来了。 这个雷点不必在意。 这时又一个朝臣出列:“官家,臣有话要说。” 赵受益悄悄瞥了一眼刘恩,刘恩做了个“庞”的口型。 赵受益道:“庞卿家,请讲。” 此人约有三十余岁,看他周身服色,应当是个宰辅上下的高官。 联想到“庞”这个姓氏,赵受益悟了。 这应该是之前接替夏竦担任枢密副使的庞籍庞醇之吧。 他略有些同情地看着庞籍。 兄弟,你被后世人编排得好惨,你知道吗。 庞籍道:“臣以为,官家要将狄青任命为枢密使,此举不甚妥当。” 赵受益道:“那庞卿家以为,此举究竟哪里不妥当呢?” 庞籍道:“臣想请问官家,官家从今往后,还打算再兴兵戈吗?” 赵受益微笑:“这是何意?” 庞籍道:“若官家打算从此休兵,东南西北再也不兴战事,即使南越反叛、侵我领土,辽人南下,虏我臣民,也任人宰割,一兵一卒都不动用的话,那么臣以为,陛下可以任命狄青为枢密使。” “若官家不想如此,那么,即使是任命一位三岁小儿为枢密使,也比狄青来得妥当。” 赵受益道:“难道庞卿家认为,狄青从西夏回来就江郎才尽,从此一场胜仗都打不了了吗?” 庞籍愣了,摇头道:“当然不是。臣以为,狄青战无不胜,乃是当世战神。” “所以,陛下才不能让他做枢密使。” 第85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又是为什么呢?” 赵受益温和地道:“从来选武将,只有嫌不能打胜仗的,怎么还有嫌太会打胜仗的呢?” 庞籍道:“圣人曰,唯名与器,不可假人。枢密使乃储相之职,职高位尊,不可轻易授予。国朝开国之初,慕容延钊收复荆南,太.祖增其爵邑,不用为枢密使。曹彬平定江南,生擒南唐后主李煜,求为枢密使,太.祖不允。此二人之功勋、能力、地位、人望皆远迈狄青,而太.祖不将枢密使之职授予他们,就是知道,枢密使乃是武将职位的巅峰。如果现在就将他们封为枢密使,他们以后怎么还会尽心效力呢?就算他们依旧尽心效力,又该用什么去赏赐他们呢?” 赵受益点头:“庞卿家说得有理。” 庞籍道:“臣以为,陛下不若则一年迈德高之臣为枢密使,赏赐狄青以宅邸金银。这样狄青能够有个盼头,将来四方如果再起战事,也会更加尽力地为陛下征战。陛下也能有以赏赐狄青之后的功勋,不会使其陷入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境地。” 赵受益道:“太有道理了。” 庞籍垂头:“谢官家。” 赵受益环视下方:“众卿家还有什么异议?还是说你们不支持狄青为枢密使只有这些理由了,没有别的?” 狄青是南清宫一派的,皇帝不该过多接近南清宫之人。狄青年纪太轻,不能授予高位。狄青还有远大的前途,现在就封他为枢密使,之后就会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就这些了,没别的?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默认了。 就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赵受益道:“众卿,其实封狄青为枢密使,在今天之前,只是朕的一个想法而已。其实朕也明白,狄青太年轻了,以这样年轻的人为枢密使,国朝未有先例。朕就想着,不如将这个想法拿到崇政殿来,交由众位卿家商议。若是众卿能够提出足以说服朕的理由,朕就放弃这个想法。” “但是经过众卿的一番讨论,朕发现了,”赵受益沉声道:“朕根本,就没有理由,不封狄青为枢密使。” “什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4 众人大哗。 皇帝说什么? 根本就没有理由不封狄青为枢密使? 什么意思? 皇帝要一意孤行,不顾众臣的意见了吗? 他们之前说的那么多都被皇帝当成耳旁风了? 庞籍道:“臣请官家三思——” 赵受益一挥手:“朕已经三思过了,这就是朕三思的结果。” “这——” 刘恩道:“肃静!” 他内功高强,这一声断喝回荡在崇政殿里,激得一众官员头晕脑胀。 见殿上安静了下来,赵受益接着道:“庞卿家所说,唯名与器,不可假人。” “庞卿家,孔圣人的时代过去了!一千年了,世道变了,睁开眼睛看看吧!” 赵受益道:“你们说,狄青年纪小,前途无量,以后还会随军征战,立下更多的功劳。所以朕不应该将枢密使之职赏给他,以免之后赏无可赏。” 他嗤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枢密使是什么?是朕手里的一个玩具,朕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赵受益指着刘恩喝道:“枢密使之职若真是朕手里的一个玩意儿,朕就会把它赏给太监!因为太监长日在朕身前伺候,喜怒哀乐都和朕共度。朕喜爱这个太监,超过喜爱你们所有人!” “可惜它不是!” 赵受益指着之前内涵他偏心亲爹一家的王御史道:“王卿家,你这个御史之职,难道是朕赏给你的吗?” 王御史抬头道:“臣……臣……” 他们做御史的,虽然常和皇帝呛声,但眼下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同…… 皇帝似乎真生气了…… 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个外放,将来史书上说起他王某人来,也能得个忠直的名头! 他道:“回官家,臣这个御史之职,不是官家赏的。” 靠官家赏赐才能做官的,那叫荫官。 他可是堂堂正正的二甲进士! 凭着科举名次进的御史台! 赵受益微笑点头:“你的官职当然不是朕赏给你的。朕都不记得你叫什么,怎么可能赏你官做呢?” 隐隐几声窃笑传来,王御史涨红了脸面,退回队列之中。 赵受益道:“连一个小小的六品御史之职,都不是靠朕的赏赐就能得到的。何况是枢密使呢?” “你们文人想要当官,先要寒窗苦读十余年,从秀才考到进士,才能入朝为官。又一步一步地,从七八品的小官做起,终于到了现在,有资格站在崇政殿里与朕共商国是。你们扪心自问,这一切是朕赏赐的吗?” 众人摇摇头。 当然不是。 十年寒窗苦,谁苦谁知道。 从牙牙学语的幼童到金榜题名的进士,再到现在身着朱紫的官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若将这一切归结于皇帝的赏赐…… 似乎是有些,不甘心。 赵受益又指着范仲淹身后一个眼眶青黑的文官道:“这位卿家,你现在在何处任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5 那官员出列,手指笏板,躬身施礼:“回官家,臣在户部任职。” 户部,大宋的钱袋子。 一天到晚操心朝廷支出,也是不容易了。 这两年又是打仗又是发水灾,各处的收支账目摞起来能有山高,户部官员是真的不容易了。 难怪两眼像被人打了似的,乌漆嘛黑,仙气十足,估计从上任开始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赵受益到:“昨天晚上什么时辰睡的?” 该官员道:“丑时三刻。” 差不多是半夜一两点钟。 考虑到今天的朝会在差不多早上六点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位官员的睡眠时间真是少得可怜了。 赵受益道:“为什么不早点睡?睡得太晚,早上醒来没有精神,若是误了朝会可怎么办呢?” 该官员道:“政务繁重,不敢早睡。” 赵受益笑道:“朕知道了。行了,朕的话问完了,你回去吧。” 那官员又施了一礼,回到了自己的队列里。 赵受益叹了口气:“众卿!看见了吧,这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仍旧政务繁忙到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在场的众位,有比他官职高的,有比他官职低的,你们好好想想,自己每天处理政务,是否殚精竭虑,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松懈?” 众人默然。 一部分,是每天的政务确实像这么多,一点休闲的时间都没有。另一部分,觉得自己似乎好像没这么累,但也不敢说出来。 听不出皇帝的口气吗?皇帝正夸赞群臣忙碌勤奋呢,你说你自己不忙,不是自找不痛快呢吗? 赵受益叹道:“你们这样的忙碌,都是身上担着的职位带来的。若是做个江南富家翁,家有良田百顷,奴仆成群,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万事不须挂心,又何需如此呕心沥血呢?你们说,这样的官职,又怎么可能是朕的赏赐呢?” “诸位都是京官,可能没有这种直接的感受。在下边州郡,百姓称呼州郡官员为父母官。什么是父母啊?” 赵受益转头向刘娥的方向看了一眼,动情地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刘娥亦配合地呼唤了一声:“皇帝……” “这就是父母。所谓父母,就是为孩子操劳一生。从来只听说父母官员是百姓的父母,朕是天下人的君父。卿等做官,如同做父母,求的难道是名是利,是子女长大后能够反哺父母吗?” 不少官员很想回答一声“是”。 千里当官只为财,站在汴梁桥头往下看,南来北往熙熙攘攘,不是为名就是为利。 谁做官是单纯为了报效国家来了?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却不能这么直接说出口。 毕竟都是读人好面子,什么为名为利,哪能就这么直接说出口呢? 赵受益暗笑。 道德绑架,在哪朝哪代都屡试不爽。 先三言两语把你赶上道德高地,众目睽睽之下,看你怎么好意思从道德高地上下来。 他继续道:“朕相信,众卿之所以出仕,都是怀着一种以有用之躯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的心情。众位都是读达理,比大字不识的黔首百姓更有能力。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官职越高,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多。” “譬如一县的知县,就只需关心一县生民。一州知州,就只需牵挂一州百姓。” “官职代表的是责任。不是什么荣耀,也不是什么来自朕的赏赐。” “至于枢密使……” 赵受益长出一口气。 说来说去,终于说回一开始的话题了。 “枢密使,是储相,掌管调兵之权。朕在位数年,两场战事,都是身为枢密使的莱国公领兵出征,这才保我边境安稳。” “这个职位至关重要,所以朕挑选了能力足以承担起这个责任的狄青来出任枢密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6 “这并不是什么赏赐。众卿不必担心什么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狄青若是再立新功,朕自会挑选适合他的赏赐。” “至于枢密使,只是朕将守卫边境安稳的责任托付给了狄青而已。” 第86章喝多了下不来 赵受益用手支着下巴,看着殿中大眼瞪小眼的群臣们。 傻眼了吧,没见过这种阵势吧。 你们不是说不应该让狄青当枢密使以免“赏无可赏”吗,那朕就偷换一波概念。 “枢密使”这个官职可不是什么赏赐,而是责任,是重担。 朕可没有赏赐狄青什么东西,朕只是觉得这小子挺有能耐的,所以让他承担了他应有的责任而已。 以后他要是真立了别的什么功勋,朕再赏他点庄园宅院金银珠宝不就结了嘛。 反正你们也亲口承认了,狄青是战神,战神天生能打胜仗,让他当这个枢密使,也是理所应当的。 殿中群臣虽然被皇帝的逻辑绕得头晕脑胀的,但直觉就是有什么不对。 但哪里不对呢?还真就说不太出来。 看着他们一个个抓耳挠腮地,赵受益心情分外愉悦:“既然众卿都没有什么别的异议了,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范卿为集贤殿大学士,狄青为枢密使。你们翁婿两个,一文一武,可要好好地为朕效力啊。” 下朝之后,赵受益接到了包拯送来的一本劄子,说是婚期将近,要请半个月的假去隐逸村结婚。 包拯现在作为御史台实际上的二把手,回家结婚是要经过皇帝同意的。 赵受益笑道:“婚嫁就请半个月,也是工作狂到一定境界了。” 不过恰巧他也是个工作狂,而且作为上司,看到下属这样热爱劳动,朕心甚慰啊。 他也没多想,直接给包拯准了假。 准完假后,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他摸了摸后颈,对刘恩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不该给包拯准这个假呢?” 刘恩疑惑道:“不给他准假,他还怎么成亲?” “也是……” 赵受益喃喃道:“婚还是要结,不结婚哪成……” 三年之期很快就要到了,包拯还不结婚那不就完犊子了吗。 反正就是回家结个婚,也不会出什么大纰漏。半个月之后就回来了。 除了包拯,狄青那边也得安排一下子。 考虑到范家小姐范令仪的情况,范家那边定的婚期就在最近,就怕拖得时间太长范小姐相思成疾。 狄青反正是无所谓,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紧赶慢赶的,两边的生辰八字都已经交换完了,就等着男方下聘。 狄青的父母不在身边,下聘的事情就由南清宫狄娘娘代劳。 赵受益对刘恩道:“狄青是朕的表弟,范小姐又是朕的宰相之女。于情于理,朕都应该给他们赏赐些东西。” 刘恩道:“赏些什么?” 赵受益琢磨了一下:“嗯……你去问问皇后那边,当初大婚的时候有没有剩下些喜烛啊绸缎啊之类的东西,和婚礼沾边的,喜庆点的小物件。别太贵重,免得招人口舌。纹样也别太犯忌讳就成。” 婚礼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国家也鼓励男女婚姻,因此在婚礼这一天,会相应地放宽对新人们在服饰车马方面的等级限制。 比如新娘子出嫁乘坐的八抬大轿,在平常,一般二般的官员都不能坐。 还有新人穿着的红绿吉服、佩戴的凤冠、洞房里烧的龙凤喜烛等等,都是平常不可能让平民使用的图案纹样。 但在婚礼这天,一切都不算僭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7 再加上狄青本就有官身,从皇帝婚礼时剩下的零碎里扒拉扒拉,还是能找出不少可以用得上的东西的。 只要不出现十二文章或者九龙九凤这种绝对专属于皇帝皇后的图案就行。 用皇帝大婚时剩下的东西赏赐狄青,既显得亲近宠信,又不至于过于扎眼。 这可是朕的表弟,朕赏点小东西还不许了? 刘恩派了一个小宫娥去皇后宫里传话,问她之前大婚的时候剩没剩下些绸缎喜烛之类的物件。 过了不久小宫娥回来了,说这些东西当初剩得不少,都收在库里了。皇后请问这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她好叫人从库里取出来。 赵受益道:“你去告诉皇后,说是朕的表弟要成亲,请皇后从中拣出些不犯忌讳又不贵重的小物件,赐给南清宫。” 臣子的婚事究竟不算正经朝政,他一个皇帝其实不该过多插手。之前给狄青和范小姐赐婚还是为了给范仲淹吃定心丸,这回赏赐物件还是由皇后出手妥当。 那小宫娥又领命而去,这回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说皇后亲自去库房,找了十二对□□凤喜烛、十二匹鸳鸯戏水软罗、还有些南红玛瑙雕的早生贵子出来,明天就遣人送去南清宫。 赵受益点头:“皇后做得很好。” 这点东西对于皇室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如同平常人家串亲戚时随手赠送的三瓜俩枣一般,重要的不是东西的价值,而是赠送者的心意。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 因为婚期将近的缘故,狄青离了禁军大营,暂时住进了南清宫,就在夏玉奇和白玉堂隔壁。 夏玉奇刚住进南清宫的那晚,就将南清宫的客院烧得一干二净。 八贤王愤而进宫找皇帝要说法,反被皇帝喂了一堆洗脑包,坚信夏玉奇是让先帝皇陵被掘真相大白的义士——这也真的是事实——于是更加待夏玉奇如上宾,让他住进了离八贤王一家所居住的主院不远的一方小院。 狄青是狄王妃的侄子,也算是南清宫自己人,自然住的离主院挺进,恰好就在夏玉奇的隔壁。 夏玉奇依旧是每天摆弄他那些神神鬼鬼的机关零件,倒是没再失过火。 白玉堂白天在清北大学里上学兼当武学助教,晚上还是回南清宫里睡觉。狄青和他也是差不多的作息时间,一来二去,两人居然就这么熟识了起来。 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又都是武人,颇有些共同话题。平时有空了就凑在一起切磋武艺,交情更加深厚。 狄青少年入狱,未曾修炼过江湖人的轻功和内力,虽然空有一把力气,但和白玉堂切磋时很少能占到上风。 而白玉堂应付他时也不是那么容易——轻功虽然让他跑得快、跳得高,但你不可能一直跑得那么快、跳得那么高。一旦速度慢了下来,被狄青碰到了一下两下,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一天正好是休沐日,狄青不用上朝,清北大学那边也放假。 白玉堂拎着木刀来狄青的院落找他切磋——他自己的院落里堆满了夏玉奇的零件,碰倒了一个两个的老头能发疯,不好施展——狄青正好也技痒,于是应了下来,笑道:“论刀法,你一定比不上我。军营里上马枪下马刀,这两样我可已经炉火纯青了。” 白玉堂哼笑,拿木刀指着他:“少废话!” 朋友之间切磋,只为交流武艺,因此用木刀。 狄青也拿了一柄木刀出来,两人拉开阵仗,大喝一声,战在一处。 一刻钟后,狄青气喘吁吁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冠处的白玉堂:“喂,你下来歇会儿?” 白玉堂摇了摇头:“这里更清爽些!” 狄青笑道:“好么,白老.二,打不过我,就躲到树上去了。” 白玉堂嬉笑:“要么你也上来?” 狄青道:“我可不会你们江湖人的功夫,三两下就窜上了树。等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你又跳下来了,倒显得我好戏耍。” 白玉堂道:“你轻功不济,如何能怪别人?要么你带我去军营里耍耍,我就教你轻功,如何?” 男儿哪有不渴望军营生活的,再加上狄青又有那么显赫的战功,更加让人心生向往。 白玉堂做梦都想投在狄青麾下做个将校,等再有外敌入侵,也像他一样,奔赴边关,保家卫国…… 狄青抱臂:“你做梦。夏老前辈说了,我要是敢把你往军营里带,就将我挂在城墙上当风干腊肉。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白玉堂撇嘴:“那你这辈子都休想学会轻功。” 狄青笑道:“学轻功又未必一定要找你。包大人身边有一位江湖侠客,轻功卓绝,依我看来,比你强上十倍。” 他有意激将,白玉堂果然上钩,立马炸了毛:“是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8 狄青道:“你下来我就告诉你。” 白玉堂作势欲跳,忽然又勾住了一旁的树杈:“等会儿!” 狄青道:“怎么了?” 白玉堂手搭凉棚,向远方眺望:“等等,那是谁?” 狄青问:“你看见了什么?” 他院里这棵树看起来能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树干挺直,长得极高,站在树顶上能俯瞰半个汴梁,甚至能隐约眺望到皇宫一角。 这已经是有些僭越了,若不是这树好命,生在南清宫,恐怕早就被砍成两截了。 白玉堂没事的时候就爱爬上树顶,眺望远方美景。有时候还带携狄青一同观赏,两人拿着一捧果子在树上啃,高谈阔论,能荒废一整个下午。 有一回白玉堂还带了一坛女贞陈绍上树,结果在树上喝多了不敢下来,狄青更不敢动,直等到月上中天时分,夏玉奇终于想起他还有个徒弟没回房了,才将他们两个解救了下来。 从此以后狄青不敢再让白玉堂在树上喝酒。 而这时候,白玉堂遥遥指着南清宫宫门的方向:“来了几个太监,抬着好几个箱子。是来干什么的?” 第87章不得编排王爷 狄青道:“太监是宫里来的,应该是来赏赐东西的吧。八贤王颇得内宫宠信,常有赏赐从宫里来。” 白玉堂摇头:“不是。应该不是给八王爷的。” 狄青道:“为何?” 白玉堂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指着前方:“那几个太监带着东西到了正堂,却从正堂出了两个人往咱们这边来了。那赏赐应该是给你或者我师父的。” 狄青是皇帝的表弟,拿皇帝的赏赐理所应当。至于夏玉奇,他在给皇帝做机关,这些日子以来,也收到过几次从内宫来的赏赐。 多是些提神醒脑、益寿延年的补品,目的性非常明确,生怕夏玉奇沉迷研究把身体拖垮了。 白玉堂又道:“我看清楚了,那箱子上结着红绸。” 他从树冠上跳了下来,足尖点地,落地无声。 狄青看着他的腿:“每次我都想问,你的腿不疼吗?” 白玉堂促狭地笑了笑:“我师父一把年纪了,用得上红绸吗?必定是给你的了,新郎官——” 狄青涨红了脸,笑骂道:“就你有嘴!” 白玉堂嘻嘻地笑了:“表哥给表弟添妆了——” 狄青道:“女子才添妆!还有,”他神情凝重了些:“提到官家的时候,不可如此轻佻。” 白玉堂想到皇帝漆黑的瞳孔,后颈一凉,强装镇定地道:“难道他不是你的表哥?” 狄青忙道:“还他不他的!在人前切不可说这种话!要杀头的!” 白玉堂小声嘟囔:“我看他也不像是个喜欢随便杀人的样子……” 狄青没听清:“你说什么?” 白玉堂道:“我说,你说的那个江湖人士,包大人身边的,他是谁?” 狄青笑道:“你说他呀,他是……” 他本是想用展昭将白玉堂激下树来的,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白玉堂还当真了。 他刚想把展昭的名字说出口,忽然白玉堂说了一声:“来了!” 狄青一回头,也听清了院外传来的脚步声,应该是找他去正堂的人来了。再回过头来,白玉堂已经不见了。 江湖人的轻功。 狄青暗自腹诽了一声,又庆幸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终究不是很多,能比得上如今的白玉堂的,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不到二十个。否则他们还打什么仗,直接派江湖人去对面军营收人头就完事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89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狄青忙道:“门没锁。” 敲门的人推开了门,狄青认出来是八贤王身边的一位管事,忙道:“王管事,这是……” 王管事笑道:“宫里来人了,请狄大人去正堂一见。” 果然是来找他的。 狄青跟着王管事到了正堂,刚一进门,下意识地一抬头,顿时魂飞魄散。 白玉堂正蹲在正堂的梁上!见他看了过来,居然还伸手打了个招呼。 狄青忙低下头,冷汗直流。 这也太大胆了! 这厮还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衣服,别提有多显眼了。但凡有个人抬一下头,他就完了! 你什么时候听墙角不好,偏挑在宫里来人的时候听墙角! 这些太监是代皇帝传旨,你听他们的墙角,和御前失仪是差不多的罪名啊! 八贤王正陪着宫里出来的太监坐在正堂,见狄青进来,那太监站起身来:“这就是狄大人吧。” 八贤王道:“正是内侄。” 狄青听这太监的口音,似乎不是日常替皇帝传旨的那几个太监。 果然,那太监道:“咱家替皇后娘娘,来给狄大人送些东西。” 他说得极客气,但狄青却不敢就这么把这话接下来。 皇后是君,他是臣。皇后给他东西叫赐,不叫送。 他忙道:“臣谢皇后娘娘赏赐。” 那太监又拿了单子念了一遍,随行的小太监将箱子打开,无外乎是些喜烛、软罗、杯盘之类的小玩意,红彤彤得一片喜气,一看就是婚礼上用的。 太监笑道:“狄大人是皇家亲眷,大人的婚事皇后娘娘一直挂在心上。这不,前两天还特地开了库房,寻了些先前帝后大婚时的物事出来,说放着也是白可惜,不如送给大人,物尽其用。” 又转头对八贤王道:“世子的婚事如何了?” 八贤王道:“还没寻到合适的人家。” 太监笑道:“可惜了。娘娘前天还说,找出了一顶极好的头冠,本想一起送来,可惜花样有些重了,范小姐不好用。什么时候世子的婚事定了,送给世子妃戴倒是妥当。” 八贤王道:“有劳娘娘费心了。” 狄青听着八贤王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太喜悦的模样。 那太监道:“好啦,东西送到了,咱家这就走了。八王爷,留步,不必送了。” 八贤王将他送出了正堂,转身回来看着这一屋子的红绸喜烛,轻轻皱了眉头,道:“给送到狄大人的院子里去。” 狄青道:“有劳王爷。” 八贤王道:“狄大人,官家很看重你。” 狄青心里一突:“官家体恤下情。” 八贤王笑了一声:“你不懂。” 他指着那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官家从小就是个大方的性子,从不吝惜什么东西。他从小和允熙一起长大,本王和王妃因为——因为他小,总是偏疼他,什么东西都先给了他,再给允熙。” 狄青默然无语。 八贤王道:“他从来都不会自己独占什么东西,我们给他什么,他都分一半给允熙。有时候我和王妃也很头疼。” 狄青心道,兄友弟恭,这有什么可头疼的呢? 八贤王道:“但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允熙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从桌上的果盘里拣起一颗葡萄:“就比如说这葡萄吧。冬月里,葡萄稀罕,都是暖房里拿火炭温养出来的。我们一天也只有一两盆,最好的先给官家吃。官家总会将他的葡萄分给允熙,允熙每次也和他一块吃了。直到他们七岁那年,官家进了宫,我们才知道,允熙根本不喜欢吃葡萄,他一吃葡萄就口干。从那以后,允熙再也没吃过一颗葡萄。” “但是官家爱吃,一天能吃完一盆。可是,”八贤王转过身来看着狄青:“如果你从出生开始就和一个人同吃同住,片刻都没有分离过,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0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吃了葡萄会口干呢?” 狄青道:“臣……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八贤王将葡萄扔回果盘:“允熙不爱吃葡萄,他爱吃枣子,就是那种贩夫走卒都吃得起的枣子,二十文钱一大桶。所有果子里,他最爱吃这个。本王知道,王妃知道,连府里浇花的下人都知道,只有和他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官家不知道。” 八贤王道:“七年啊,整整七年。狄大人,试想一下,你和一个人朝夕相处了七年,却连他爱吃什么果子都不清楚。” 狄青道:“可能,只是官家从未注意罢了。” 八贤王道:“没错,官家从未注意。” “有时候本王总会想,官家不愧是生来就要做官家的。从他还小的时候,就和允熙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从没有一个七岁的孩子,比他更稳重,更安静,更知礼。他事事都和允熙分享,只是因为他应该这么做,而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八贤王拿起一根龙凤喜烛,端详了一番,笑了:“狄大人,官家为什么忽然送了这么些不值钱的东西给你呢?若是赏赐臣工,赏些田宅金银不是更省心吗?何必特地为你翻出这些零碎呢?这些东西,都不值得他费心去翻去找。” 狄青道:“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臣的。” 八贤王道:“皇后,官家,都是一体。官家不授意,皇后怎么可能赏赐东西给一个外臣?” 狄青道:“可能是因为我快要成亲了。” 八贤王道:“对,你快要成亲了。这门亲事是官家赐给你的。” 狄青没明白八贤王是什么意思。 八贤王长叹一口气:“算了。” 他道:“反正你只是个瀛州节度使。” 狄青被八贤王一番云里雾里的说辞弄得没头没脑,此时忍不住顶了一句:“我不只是个瀛州节度使。” 八贤王疑惑:“什么?” 狄青道:“我已受封枢密。就在前两天。王爷不问朝政,可能不知道吧。” 八贤王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狄青道:“我乃枢密使。” 八贤王的面色慢慢沉了下来:“官家封你做了枢密使?” 狄青道:“是。” 八贤王道:“你又要和范相的女儿成亲了?” 狄青道:“官家亲自赐婚。” 八贤王咬了咬牙:“荒唐!” 他气冲冲地喝道:“他怎么能让你当枢密使?” 狄青道:“臣不敢揣摩圣意。” 八贤王道:“本王要进宫面圣,请官家收回成命。” 狄青也被激出了火气,心道,你觉得我不配做这个枢密使吗? 八贤王转身就走,狄青独自一人站在正堂里生闷气。 白玉堂从房梁上跳下来,乍舌道:“王爷为什么发怒了?” 狄青摇头:“谁知道呢。” 白玉堂笑道:“总不能是他儿子娶不到媳妇,拿你撒气吧?” 狄青捶了他一下:“不得编排王爷。” 第88章所忧者,唯有国内武人…… 赵受益料到八贤王在得知狄青被他任命为枢密使之后会大发雷霆,甚至还会进宫来找他要个说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1 但他没料到八贤王的反应会这么大。 八贤王在宫门前求见的时候,赵受益正在玉宸宫看范仲淹送来的劄子。 赵受益知道这一定是来骂自己的。 他不太喜欢挨骂,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这一顿骂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早死早超生,他干脆直接叫人将八贤王带进来了。 反正也无外乎是那老一套,什么狄青年纪轻轻难当大任啊之类的。八贤王不能干政,无法对他施加什么实质性的压力,最多只能骂他两句,一听一过就完事了。 赵受益怀抱着这样乐观的想法接见了八贤王。 出乎他意料的是,八贤王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上来就骂他不应该将狄青任命为枢密使。 他只是站在桌案前,手握笏板,严肃地问他:“官家,可还记得太.祖之制?” 赵受益道:“朕记得。” 太.祖在开国之初留下太多的制度了,赵受益不是很确定八贤王究竟指的是哪一个。 但无论如何,说记得就完了。 你爹打算骂你的时候,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大爷爷定下来的规矩。 难道你能如实回答说我根本就没在意过那些规矩? 八贤王道:“既然官家还记得,那么臣请官家收回成命,另择贤良出任枢密使之职。” 赵受益笑道:“皇叔这话,说得叫人糊涂。狄青出任枢密使是崇政殿君臣定议的结果,二府已发了明旨,就算是朕也不好擅改的。” 八贤王坚定地道:“此举大违祖制,请官家收回成命。” 赵受益道:“究竟是哪一条的祖制,说朕不能让狄青来当这个枢密使了?” 八贤王道:“请问官家,为人君者,首要之务是什么?” 赵受益道:“朕竟不知为人君者首要之务是什么,请八贤王赐教吧。”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叫人胆战心惊。 一般而言,别说八贤王这等最会明哲保身的人物,就连胆大包天如寇准者,听了这话,也只好告罪,不敢再和皇帝呛声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八贤王居然浑似不觉皇帝已经动怒了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为人君者,首要之务乃是一个防字。” 赵受益笑道:“这是哪位皇帝教给皇叔的说法?” 八贤王道:“这是太.祖皇帝的圣裁。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定下数种政策制度,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一个防字,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祖训。” 赵受益手指轻点桌面:“日防夜防,也挡不住家贼难防。” 定下这么多七扭八歪的政策,防住了多少文臣武将,也没防住被亲弟弟偷家。这不是活该了么。 八贤王面色涨成了紫红色:“请官家慎言!” 太宗皇帝是他的亲爹,被人说自己的亲爹是家贼,任谁也受不了这个耻辱。 虽然自己亲爹确实做出了弑君篡位的事情。 赵受益道:“皇叔这回进宫,是想要叫朕防谁呢?” 八贤王道:“自然是防狄青。官家,你太过宠信他了。” 赵受益皱眉:“朕确实信任狄青,但当不上太过二字。狄青为朕的江山披肝沥胆,立下大功,朕虽让他当了一个枢密使,但也只是看在他才能足以撑得起这个责任的份上。其余金银财物,田园宅邸之类的赏赐,朕并没有给他多少。” 八贤王叹道:“官家富有四海,金银财物、田园宅邸,应有尽有。这些东西算不得珍贵,即使赐得再多,也当不得宠信二字。可是官家,自从那狄青从西夏回来之后,你为他做了多少事?他的婚姻,是官家御赐,赐了婚姻,还要将之前帝后大婚时的物件赐给他。允熙是官家的兄长,他的婚姻至今没有着落,犹不曾见官家垂问一句。可是到了狄青这里,却事事殷勤。” 赵受益面色沉了下来:“皇叔究竟是何意?难道皇叔怀疑朕和狄青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吗?” 八贤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他对狄青太上心了吗?天地良心,虽然狄青确实相貌出众,但他对狄青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旖旎心思。他看着狄青,看到的不是他的俊美面容,而是他皮囊之下的,那闪闪发亮的武曲星君四字啊! 这可是天赐战神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2 美人常有,而战神不常有啊! 他是有多傻,才会想和战神谈什么恋爱! 他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娇小姐,他家里可有皇位要继承啊。 情情.爱爱的,太耽误事业了。 他对狄青确实比对包拯多了一分上心,但那也只是因为狄青是寇准的徒弟,他对寇准的孺慕之情并不比对皇帝的忠诚少多少。他得尽力地照顾狄青的情绪,不让他因为师父的下台而对皇帝有什么怨怼。 这可和情.爱之事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八贤王也愣了一下:“什么?” 什么见不得人? 皇帝和狄青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难道以为,自己猜测他和狄青…… 不不不不不!!! 八贤王忙道:“官家息怒,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皇帝是个称职的皇帝,既不好男色也不好女色,后宫至今只有一位皇后,更不曾听闻皇帝和太监宫女或者年轻臣子有什么牵扯。 至于狄青…… 狄青虽然年少貌美,但也没做过什么夜宿禁宫之类的事情。 他和皇帝之间肯定是清白的。 八贤王倒也不是担心皇帝和狄青有分桃断袖之谊,甚至不如说,如果皇帝和狄青之间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的话,他根本不会这么担心。 他担心的是…… 八贤王叹了口气:“官家,臣的意思是,官家对狄青过于信重。臣知道官家绝无旖旎之心,只是觉得此人于国有功。可是官家,越是于国有功之人,越不能信重。尤其他还是个武人,这就更加危险了。” 赵受益道:“于国有功之人不能信重,难道朕要去信重酒囊饭袋吗?” 虽然八贤王没误会他和狄青在搞基这点让他很欣慰,但八贤王这话说得他就不爱听。 有能力有功勋的人不能重用,难道他要拿一群庸碌之徒来压制武曲星君吗? 那他要这个武曲星君有什么用! 譬如武者得到了一把绝世神兵,却不去使用,而是成天担心神兵过于锋利会不会划伤自己的手,依旧用原来那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上阵杀敌。被人打败了,却怪罪那被束之高阁的神兵——为什么你不能帮我打败敌人?你根本不是神兵,只是一把二流菜刀! 或者是,即使被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却犹在庆幸,幸好我没有使用那把神兵,否则我就要被他划伤手指了。 可是,真正技艺高超的武者,根本就不会被手中的刀剑划伤手指。 八贤王道:“狄青确实年少有为,熟谙兵法,是个帅才。可他毕竟是个武人。越是有本事的武人,就越不能让他出头。官家,难道你忘了,周世宗是如何失其国的吗?” 周世宗是宋朝太.祖赵匡胤的上司,后来死了,赵匡胤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发动陈桥兵变篡了国。 毕竟是自己大伯干的亏心事,八贤王不好意思直接说难道你忘了咱们老赵家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吗,只好改用一种委婉的说法。 赵受益道:“因为他死的太早了。” 死的太早,继承人还没有长成,媳妇又不是刘娥这种厉害人,被人欺负难道不是很正常。 但凡周世宗多活个十几二十年,他和赵匡胤鹿死谁手还真就不好说。 八贤王道:“不是。是因为他……” 因为他没有压制好赵匡胤,让他得了势,夺了权。 赵受益问:“因为他什么?” 八贤王道:“官家心知肚明,何必字字逼人?”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3 赵受益叹道:“并非我在逼皇叔,是皇叔在逼我。皇叔说不能叫有本事的武人出头,可是有本事的武人不出头,出头的都是些酒囊饭袋。武人的职责是守卫国家,一群酒囊饭袋,如何能当此大任?” 八贤王道:“如今四方平定,哪里需要武人保家卫国呢?” 赵受益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八贤王这样天真的说辞。 他道:“狄青刚刚从西北回来,李元昊刚刚被生擒。北边辽国局势尚且不明朗,等他们内斗完,一定要追究我们这几年不送岁币的旧账。这是北边。南边还有一个百越,百越之人向来野心勃勃,不甘臣服。这就是皇叔所言的四方平定?” 八贤王道:“李元昊已经被生擒,西夏已灭。辽国于我国停战交好已有数十年,只要我们依旧奉上岁币,自然不会南征。南方百越虽然有些骚动,但我们是大国,彼小国,必然不敢主动侵扰。只要我们不擅启边衅,自然是四方平定,边境无忧。所忧者,唯有国内武人而已。” 第89章请本王的金锏出来!…… 赵受益抿了抿唇:“皇叔的意思朕明白了。” 八贤王道:“官家明白就好。” 赵受益道:“皇叔的意思是,即便现在群狼环伺,朝不保夕,我们依旧要丢弃仅有的藩篱屏障,任由外敌长驱直入,□□我们的子民,抢夺我们的财富?” 八贤王皱眉:“臣绝无此意。臣的意思是,现在的外患并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官家过于宠信狄青,只会让他产生不该有的念想,于我国朝根基不利。” 赵受益冷笑:“他能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他又不是我的哥哥,我的父亲!” 八贤王的面色唰地苍白了下来。 他又不是我的哥哥,我的父亲—— 意思是,产生了不该有的念想的,是—— 八贤王咬牙:“臣宁死,也不敢有此等大不敬的念头!” 赵受益冷漠道:“有没有念头不重要,朕论迹不论心,问心天下少完人。只要没有真正做出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情,朕都不会计较。皇叔请回吧,今日之事,朕只当没发生过。” 八贤王急道:“那狄青之事……” 赵受益道:“狄青的任命二府已下明旨,不能朝令夕改。皇叔不必再提了。” 八贤王道:“官家,此事真的……” 刘恩上前劝道:“千岁,回吧,金口玉言的事情,哪能说改就改呢。您一辈子的令名,干嘛为了这事儿想不开,非得和官家对着干呢。” 八贤王怒道:“我与官家说话,哪轮得到你来插嘴!” 赵受益道:“皇叔心里不痛快,何必为难别人?” 八贤王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受益。” 赵受益的眼皮跳了跳。 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 从他被封为太子之时起,就已经改名为赵祯。宋真宗更偏爱赵祯这个由他亲自赐予的名字,偶尔病得不那么严重的时候,喜欢把他传唤到床头,叫他祯儿。 刘娥则更喜欢叫他受益,这会让她觉得他还是那个被她掌控在手里的小孩子。但刘娥也不是喜欢自欺欺人的人,自从他羽翼渐丰,她就只会平平静静地叫他一声皇帝。 这个名字,上一次从八贤王口中呼唤出来的时候,还是他七岁进宫之前。 即使是在他还是南清宫幼子的时候,八贤王也鲜少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更多的是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尊敬。 可能正因如此,在得到系统之前的日子里,赵受益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和南清宫一家三口不是一路人。 而此时,在他已经登基了五年之后,八贤王忽然又以一种父亲的口吻呼唤他—— 赵受益叹了一口气:“皇叔,没有事情的话,就先回去吧。狄娘娘和世子还在南清宫里等你。” 八贤王道:“受益,你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可是这一次,你不能再一意孤行了。我赵家江山,不能断送在你的手里。否则九泉之下,爹爹无颜去见太.祖太宗,更无颜去见先帝啊!” 赵受益按了按太阳穴:“皇叔,朕只是让一个能力出众的年轻将军当了枢密使而已,还没到断送江山这一步。狄青天赋异禀,他天生就是战神,一定能够将咱们赵家的江山守得滴水不漏。而且他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背叛朕。这一点皇叔可以放心。” 八贤王道:“他就住在我的隔壁院落,我岂能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受益,人是会变的。否则,太.祖何以能负周世宗呢?” 当年开国之初,太.祖赵匡胤想要赏赐之前跟着自己征战天下的武将,宰相赵普却劝他限制武将的权力。赵匡胤说,我信任我的属下,他们必不负我。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4 赵普问他,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 赵匡胤沉思良久,最终决定杯酒释兵权,将武将领兵的权力统统剥夺了。 八贤王翻出了这样一段老黄历来,就是想让赵受益像赵匡胤一样幡然醒悟,领悟到武将终究是不可信的,只有压制他们的力量,才能确保自己地位的稳固。 赵受益明白,八贤王不过是一腔慈父心肠,他没有坏心,只是作为一个这辈子没直接参与过政治却一直浮沉在政治漩涡最中心的长者,想要让自己的儿子避开危险罢了。 可是赵受益并不怕八贤王口中的危险。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来自北方,来自南方,甚至来自海上,但绝不可能来自国内。 只要他肯花心思去监控武将和军队的忠诚度。 对于他这样的金手指玩家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压制武将以确保皇位稳固,对于他来说不是因噎废食,而是因为担心被渴死而拒绝喝水——完完全全南辕北辙了。 他道:“朕的决议,与皇叔无关。皇叔是朕的长辈,但这皇位毕竟还是朕的,请皇叔不要再插手前朝之事了。” 八贤王沉默良久,道:“臣告退。” 赵受益道:“皇叔慢走。” 目送八贤王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间,赵受益又叹了口气,转头对刘恩道:“你说,他是不是要去拿金锏出来了?” 刘恩道:“肯定是。要不然不可能走得这般决绝。” 赵受益笑道:“幸亏朕早有准备,否则白白挨一顿打。” 他又拿起了范仲淹的劄子,从之前被打断的地方开始看。 因为之前水灾的关系,全国各地的农业生产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很多地方农人流离失所,田壮劳力十不存一,今年秋收情形不容乐观,希望皇帝做好今年可能收不上来多少税的心理准备…… 赵受益闭了闭眼,恨不得把所有能想到的脏话全骂出口。 之前全国各地边赈灾边修水泥河堤基本已经把国库给掏空了,好在寇准和狄青灭了西夏,靠着从西夏国库里搜刮来的钱财才回了一波血。发了一波军队抚恤金,杂七杂八又有一些支出,国库很快从非常富裕到一般富裕再到勉强收支平衡,结果今年秋收还情况不乐观…… 西夏那边倒是没被水淹,但那边刚刚被纳入宋国领土,反抗情绪还比较激烈,赵受益暂时还不敢在那边收太多税。 这事情闹得…… 他拽了一张纸过来,写了几个字,揉吧揉吧,又扔了,对刘恩道:“你派人去南清宫,把夏玉奇给我找来,我有话和他当面说。” 又想了想,道:“算了,把他和他徒弟一起叫来。让他们把行李收拾收拾,能带走的都带走,晏殊那边宅子应该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刚好可以搬进去。和八贤王道个别,说谢谢他这些时日的款待了。八贤王是个厚道人,虽然正在气头上,应该也不会为难他们。只是以后还是别再叨扰人家了。” 刘恩道:“夏玉奇师徒搬出来了,那狄青呢?他也正住在南清宫,之后成亲也还是要借南清宫的地方。” 而且狄青正是八贤王发怒的□□,若说夏家师徒因是皇帝的客人,住在南清宫显得尴尬,那狄青的尴尬应该是他们的十倍不止。 赵受益一咬牙:“让他也搬出来吧。成亲的话,朕给他赐一座宅子就成了。” 之前不想招人口舌,所以才没给狄青送宅子,毕竟汴梁城的宅子还挺贵的。结果就送了点蜡烛布料,还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赵受益算是明白了,根本就没有既能拉拢狄青还低调不引人注意的法子——索性他也就不低调了,该送什么送什么。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宠信枢密使又如何? 还能有人拉着狄青造反不成? 刘恩道:“赐哪一座宅子?” 赵受益认真想了想。 要说田庄,他这个皇帝还是有不少的。除了专属于他这个皇帝的皇庄之外,他还可以将无主的田地赐予某个大臣。 但是说到城里的宅子嘛…… 他手中还真没有。 他七岁就进宫当了太子,十二岁就登基做了皇帝,要宫外的宅子有什么用? 而且狄青现在是枢密使了,配得上他这个身份的宅子,汴梁城里还真就不多。 范仲淹现在是宰相了,却还住着以前朴素的老房子,那是人家节俭。你皇帝既然要赏赐,难道赏赐人家节俭? 这不能够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5 “对了,”赵受益忽然想到:“襄阳王之前是不是在京城有处宅子来着?” 襄阳王是太宗幼子,从小颇受宠爱,手头宽裕,又爱奢华。在京城里自然有好宅第。 后来被打发到应天了,也没放弃王者归来的希望,京城里的宅子当然是还保留着,没卖出去。 现在他马上都要入土为安了,他的家产都被充了公,暂时由宗正寺保管。前些天宗正寺寺正还上书问他可要将襄阳王的家产变卖充作宗室婚丧嫁娶的经费,他好像让他们等年底会账的时候一起了解来着。 “行了,就将襄阳王的宅邸赐给狄青吧。” 他对刘恩道:“让宗正寺将违制的地方该拆就拆,收拾收拾,正好能赶上狄青和范小姐的婚期。至于婚期之前,就暂且去清北大学和夏玉奇他们挤一挤吧。反正他们在南清宫也当过一阵子的邻居了。” 南清宫里,八贤王怒气冲冲地走进正堂,狄王妃忙迎上去:“王爷,这是怎么了?” 八贤王闭了闭眼:“请本王的金锏出来!” 第90章你真的是皇帝的生父么?…… 狄娘娘语气平静:“请问王爷,要请金锏出来做什么呢?”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自从皇帝派人将金锏一借不还开始,她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比起之前无数个日夜的提心吊胆,这一刻的解脱甚至让人有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八贤王愤愤道:“官家糊涂了,竟让那狄青当了枢密使,还要叫他和范相家的女儿成亲。这成何体统!” 叫一个武人当枢密使,还让他做宰相的女婿,这是生怕文武勾结得不严重吗? 更何况,看皇帝的意思,他还对这个武人颇为信重。 他绝对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八贤王道:“本王要请出太宗皇帝御赐的金锏,请官家收回成命!” 太宗皇帝御赐金锏,上打昏君下诛佞臣。若非皇帝此番行事实在荒唐,他也不可能请出这个大杀器来。 狄娘娘道:“王爷,咱们南清宫避世已久,何必又要掺和进朝堂风云里呢?” 八贤王皱眉:“王妃何出此言。本王并非是要搅弄风云,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断送我大宋的江山!” 狄娘娘道:“大宋的江山是皇帝的,和王爷又有什么关系呢?” 八贤王愕然:“这是什么话!王妃,你究竟怎么了?” 狄娘娘转身,背对着他:“王爷,金锏已经不在南清宫了。” “什么?” 八贤王大跨步走到她身前,紧紧盯着她:“什么叫金锏已经不在南清宫了?” 狄王妃拭去眼角的泪水:“之前包拯去应天府彻查襄阳王一案之时,曾经拿着官家手谕来府中求借金锏。我借给了他,然后他再也没有还。” 八贤王怒道:“你糊涂!金锏是御赐圣物,你怎能将它借给一个臣子呢?你……哎呀!” 他指着狄王妃:“你真是误我大事!” “待本王去找那包拯,当面对质,叫他将金锏归还本王!” 狄王妃摇摇头:“王爷,没用的。包拯是个正人君子,借了别人的东西,怎么可能不还呢?何况是金锏这么要紧的东西。将金锏借走不还的,一定不是包拯。” 八贤王道:“不是包拯,还能是谁?” 狄王妃轻轻地道:“当初包拯来借金锏,拿的是官家的手谕。” 一阵晴天霹雳,八贤王险些站立不稳:“你是说,那金锏,是官家,是受益……” 狄王妃忙捂住他的嘴:“王爷,可不能这么说啊!” 怎么能直呼官家在潜邸时的小名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6 八贤王将她的手拂落:“原来此事早就有预谋!官家竟在那时候,就已经……” 就已经打算做出这种事情! 皇帝根本就没将祖训放在眼里! 这样不知轻重,是要惹出大祸的啊…… 他攥紧了拳头:“就算没有金锏,我也还是他的父亲!我不许他做的事情,他也一样不敢做!” 狄王妃大喊:“王爷,你醒醒吧!你哪里是官家的父亲!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去管别人的事情!” 八贤王也怒道:“国家兴亡,哪里是别人的事情!我是赵家子孙,你是赵家妇人,这天下,这江山,我不能让它就这么毁了!” 说着,甩开狄王妃,转身走了。 狄王妃放声大哭,跌坐在一旁。赵允熙从内室里出来,走到狄王妃的身边,默默无语。 狄王妃握住他的手,呜咽道:“允熙,你父亲,他好糊涂呀!” 赵允熙轻声道:“父亲只是心怀天下。” 狄王妃摇摇头:“他哪里懂得,他哪里懂得!” 不说别的,皇帝登基不过五年,已经将太后请回后宫,又让寇相公辞官告老。之前扬州茶难,他也处理得很好,不仅拿回了茶政收入,还没有影响到边籴入中,这才为之后莱国公和狄青平定西北战乱打下了基础。去年各地水灾,官家也毅然以工代赈,水泥铸就的堤坝坚实无比,十年百年也不会垮塌。 他这个皇帝做得很好,狄王妃愿意相信他会一直这样好下去。 对于狄青,狄王妃的了解也比八贤王多得多。 狄青刚从开封府地牢里出来的时候,狄王妃就已经见过他了。 破衣烂衫,骨瘦如柴,出身贫贱,还被兄长推出来顶罪,就要被刺字充军了。 却在地牢里得了皇帝的青眼,一下子就从地狱升到了天堂,认了皇帝的生母做姑姑,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 一个普通人经此巨变,怎能不欣喜若狂,丑态百出? 可狄青依旧不卑不亢,虽然谦恭,却有自己的风骨。狄娘娘本是碍于皇帝的面子才勉强收下他做侄子的,但到后来却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年轻后生。 即使她也认为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武夫任命为枢密使有些不妥,可她却不觉得狄青会对大宋江山产生什么危害。 但八贤王不这么觉得。 她叹了口气,抓住赵允熙的肩膀:“允熙,你父亲又进宫了。” 赵允熙道:“父亲才刚从宫里回来。” 狄娘娘点点头:“对,他是回来取他的金锏的。金锏找不到,他就独自一人又进宫了。” 他之前就没有说服皇帝,即使再进一次宫,又能又什么改变呢? 唯一可以逼迫皇帝改变旨意的金锏,已经被皇帝收走了。 “金锏没了也好,”狄娘娘笑着,抚摸赵允熙的脸庞:“没有金锏,官家一定不会听你父亲的话,最多是将他打发回家,从此我们一家三口真的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了。如果金锏仍在你父亲手中的话……” 如果八贤王真的拿着金锏进宫了,皇帝或许会畏于太宗皇帝的御赐金锏,而暂时改变主意,撤掉狄青的枢密使之职。可是,之后呢? 皇帝或许会真正地恨上八贤王。 被皇帝痛恨的人,又能有什么好结局呢? 狄娘娘道:“官家骗走金锏,或许也是为了给我们一家留一条后路吧。” 毕竟,他在南清宫生活了七年,或许他对这座宫殿里的人还是有着感情的吧。 “王妃?王妃?” 门口传来呼唤声。 狄王妃忙扶着赵允熙站起来,擦干眼泪:“是谁?” 夏玉奇背着包袱道:“王妃,是我。” 狄娘娘忙迎了上去:“夏义士……你这是做什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7 夏玉奇道:“我要走啦,官家让我来和王爷辞个行。王妃,王爷在吗?” 狄王妃道:“王爷不在。” 夏玉奇是皇帝的客人,皇帝和八贤王闹到现在这样,他继续留在南清宫也挺尴尬的。他要走,不在狄王妃的预料之外。 “玉堂也和你一块走?” 夏玉奇点点头,拍拍身后背着书娄的白玉堂:“清北大学那边的房子快建好了,住在那里,以后他上学也方便。” 狄王妃喜欢长得好的小孩子,自然也喜欢白玉堂。听说他要走,倒有些伤感:“也好,跟着晏校长学些本事。” 狄青道:“姑母,我也走了。” 狄王妃轻叹一声:“走吧。都是要走的。官家给你赐了宅子?” 狄青点头:“宫里刚刚来人,说是要将襄阳王之前的宅邸赐下来,等修缮好了就可以住进去,暂时还是跟夏老前辈一道住在清北大学里。姑母,这些时日来多蒙费心了。” 狄娘娘点头:“好,有了去处就好。等你的府邸修缮好了,我就将之前给你准备的喜具都送过去。” 狄青道:“谢姑母。” 狄王妃转身:“王爷进宫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不用等他了,自去吧。诸位日后保重。” 恐怕八贤王也没有心情再应对他们的辞行了。 众人道:“谢王妃。” 狄娘娘挥挥手,带着赵允熙回了内室。 八贤王来到了宫门口。 此时天还未黑,宫门仍未落钥。 虽然宫门上的人挺好奇八贤王为什么去而复返,但他身份尊贵,也不敢为难,只是问他入宫为何。 八贤王道:“本王要见官家。” 小太监点头,匆匆入了内宫,不到半个时辰回来了,有些为难地对八贤王道:“八王爷,官家正忙。” 这就是不愿见他的托词。 八贤王道:“那本王就在这里等,等到官家不忙。” 他是皇帝的生父,他就不相信皇帝能将他晾在宫门外。 那小太监道:“但是太后娘娘想要见一见王爷。” “太后?” 八贤王疑惑:“太后要见我做什么?” 小太监道:“这咱家也不清楚,王爷,来吧。” 太后虽然不摄政了,犹是八贤王长嫂。 八贤王虽对太后颇有微词,但太后召见,他也还是跟着小太监去了凤宸宫。 凤宸宫里,刘娥见八贤王到了,笑道:“真是稀客。八王爷今日两度入宫,所为何事啊?” 八贤王道:“是为了官家任命狄青为枢密使一事。” 刘娥道:“这个么,本宫觉得,以狄青为枢密使并没有什么不妥。” 八贤王冷声道:“本王却觉得不妥。” 刘娥笑道:“八贤王觉得不妥,又为何要三番五次地在官家面前提及?须知宗室不得干政,八王爷又是凭什么要干预官家的决定呢?” 八贤王道:“就凭本王是皇帝的生父!” 刘娥笑道:“哦?” 她盯着八贤王的眼睛,笑了:“你真的是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8 第91章“本王永远是他的父亲”…… 八贤王后退了一步,手脚冰凉。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是皇帝的生父,他…… 他忽然想起来了。 那个孩子,并不是他和王妃的亲生儿子。 十七年前,太监总管陈琳提着一个食盒登门拜访。食盒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屏退了所有人之后,陈琳将那个孩子抱了出来。 这是李妃娘娘所出的皇子,为刘妃所妒。刘妃以狸猫换去了太子,想要将太子抛弃在金水桥下。宫人寇珠不忍杀生,将太子交给了他。他将太子藏在食盒里带了出来,希望八王爷能看在这是皇家血脉的份上,收养太子,将他抚养成人。 八贤王答应了。 彼时狄王妃刚刚生产,八贤王对外宣称王妃诞下了双生子,长子名为赵允熙,次子名为赵受益。 他死死盯着刘娥:“太后此言何意?” 皇帝确实不是他的亲儿子,但太后是如何知道的? 刘娥知道皇帝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那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当年所有的真相? 刘娥哂笑:“当年寇珠将小皇子交给了陈琳,陈琳将他带给了你,对不对?后来我的太子夭折了,先帝想要从宗室里选一个侄子过继,选来选去,居然选到了你家头上。” 她悠然道:“而我,居然把那个孩子一手捧上了皇位。” 那个,一出生就差点被她杀死的孩子。 八贤王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 他缓缓地道:“你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刘娥已经知道,八贤王将被她暗害的小太子抚养成人,还将他送回了宫里。 那么,是谁告诉她的? 陈琳?寇珠? 不,不对,寇珠只是将小太子交给了陈琳,她未必知道小太子最后究竟流落至何方。 那么就是…… “是陈琳……” 刘娥笑着摇了摇头:“陈琳的嘴巴很严。” “你一定想不到,究竟是谁将这个真相告诉本宫的。” 八贤王道:“是谁?” 刘娥收敛了笑容,用最正经不过的嗓音说:“是皇帝本人。” 八贤王似乎不太理解她所说的话的含义:“皇帝,本人?” 刘娥点头:“没错,皇帝本人。” “他不仅知道自己不是你和八王妃的亲生儿子,还知道自己是已故李妃为先帝诞下的第一个皇子,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 刘娥双手交握:“其实,他还见过他亲生母亲一面。那年他刚刚登基,有一次误入冷宫,在那里看见了他的亲娘。当晚,冷宫就失火了,他亲娘烧死在了那里。” 八贤王道:“不可能。” 刘娥笑着看他:“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八贤王坚定地道:“如果官家知道了你做过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还会认贼做母,继续让你当这个太后?他又怎么可能不为他亲生母亲平反,要知道,当年李妃娘娘正是因为诞下了妖孽,才被打入冷宫,十余年,最终死在火场里!” 刘娥放声大笑:“我的好皇弟啊!” 她几乎笑出了泪花:“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299 “为他母亲平反,不让我继续当这个太后?”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边笑边道:“我当了五年的太后了,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先帝的妻子,今上的嫡母。他不让我当这个太后,凭什么呢?李妃死了好几年了,就算她没死,也不过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前朝妃子。为她平反?怎么平反?昭告天下说,当年李妃生下的并不是妖孽,而是先帝真正的太子,可惜被我这个当朝太后给换成了狸猫,真正的太子流落南清宫,阴差阳错登上了皇位,就是如今的皇帝?” 八贤王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疯妇!” 显然,他也明白,皇帝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他是赵家皇族,当然知道皇室的脸面有多么重要。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被公之于众,否则皇帝的脸面被丢尽了,连带整个皇室都没有好果子吃。 刘娥笑声顿止,轻蔑地看着他:“你但凡有一丝血性,这个时候就应该说,有何不可?” 就算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又有何不可? 说到底,八贤王也只是在怕,和她与皇帝一样,害怕真相大白之时,流言蜚语对皇室名声的损害。 她状似好奇地问他:“皇弟,本宫想问你一件事情。” 八贤王瞥了她一眼:“有话就说。” 刘娥道:“你知道皇帝为什么又让本宫又重新上朝了吗?” 八贤王道:“太后的病好了,自然可以回来上朝。” 刘娥啧啧两声:“你果然不知道。” 她放松了整个身体。 “告诉你吧,”刘娥懒洋洋地道:“皇帝和本宫做了一个交易。” 八贤王抬了抬眼:“什么交易?” 刘娥道:“皇帝让本宫回朝,为他做一些事情。你也看到了,现在狄青当了枢密使,范仲淹当了集贤殿大学士,莱国公告老了。坦白地讲,本宫也算是出了几分力。” 八贤王讽刺道:“原来太后也会为官家出力。” 刘娥道:“本宫当然不是白白出力。”她道:“皇帝答应本宫,事成之后,会给本宫一个好归宿。章宪明肃皇后,是他为本宫选择的谥号。至于本宫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在本宫的身后,盖棺定论之时,只论善,不论恶。” 她笑眯眯地看着八贤王:“章宪明肃,是不是个美谥?” 八贤王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皇帝绝不会如此。” 因为害怕损伤皇室名声而不大张旗鼓地为李妃平反、惩治刘娥,只能算是一种妥协。 就连八贤王都选择了这种妥协。 可是在对真相完全知情、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的、并且知道刘娥究竟做了什么的情况下,选择为刘娥隐瞒、为她遮掩身后名,只是为了换取刘娥在朝堂上的一些支持。 这不是妥协,这是亵渎。 这是对他的亲生母亲的亵渎,这是大不敬、大不孝。 面对着杀母仇人,却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公开报仇,这是能力问题。 和杀母仇人做交易,交易的筹码是帮她遮掩杀母的罪过,这就是态度问题了。 八贤王是皇室子弟,看重皇帝的面子,明白狸猫换太子一案不能被公之于众。 可他同样也是个道德标准极高的人,他绝对无法容忍皇帝如此的……如此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皇帝,因为有些词语是不能轻易用在皇帝的身上的,即使是在心里想想也不可以。 他问刘娥:“太后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刘娥点头:“句句属实。” 八贤王道:“可有凭证?” 刘娥站起身来,指了指自己:“本宫站在这里,不就是最大的凭证了吗?” 八贤王打量着她,刘娥最近吃得饱睡得香,生病的那段时间暗沉的气色一扫而空,完完全全是个精神饱满、风韵犹存的妇人。 再联想到皇帝已经事实上掌握了朝政,如果刘娥知道了狸猫换太子案的真相,那皇帝没道理不知道。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0 八贤王也在皇宫里生活过,知道皇宫里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秘密。 从刘娥在崇政殿昏倒、被迫无法上朝开始,她就不配拥有秘密了。 皇帝知道了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却让刘娥活得如此自在…… 八贤王道:“本王明白了。”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 刘娥在他身后道:“皇帝今天不想见你!” 八贤王道:“他必须见我。” 刘娥道:“凭什么?” 八贤王道:“因为我是他的父亲。” 刘娥笑了:“可惜你不是。” 八贤王回首,侧脸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芒。 “哦?”他微微冷笑:“那就让他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出他的生父是谁。” “在他这么做之前,本王永远是他的父亲。” 八贤王走了,刘娥坐回自己的美人塌,招了招手,有个一直站在暗处的宫女上前,替她揉捏酸涩的肩膀。 刘娥叹道:“本宫果然老了。年轻的时候,坐在书案前批一整天的劄子,也不会疲累。” 宫女笑道:“娘娘没有老,娘娘春秋正盛。” 刘娥道:“果然还是你的嘴最甜。” 宫女轻声道:“娘娘,何必如此呢?” 何必将此事告知八贤王,让八贤王对皇帝起了不满呢? 明明娘娘已经功成身退,皇帝已经与娘娘约定好了,一年半载,一定让娘娘彻底还政,从此就再也不用…… 刘娥道:“什么叫我将此事告诉了他?他不是一直都知道皇帝是谁吗?总不能养了七年的儿子,却不知道儿子不是自己的吧?” 宫女道:“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刘娥道:“哦,原来你不是这个意思啊。” 看着宫女的脸庞,她笑道:“我啊,只是……” 她沉思良久,最终道:“可能只是想给他找点麻烦吧。” “也是给八贤王找点麻烦。” “谁让他们两个瞒了我这么多年。” “而且居然让李妃的儿子当上了皇帝。”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我居然让李妃的儿子当上了皇帝。我居然让她的儿子当上了皇帝。” “我不甘心哪。” 第92章皇叔要来就来吧 赵受益将批完了今天份的奏章,闭着眼睛问刘恩:“夏玉奇和狄青已经从南清宫搬出来了?” 刘恩道:“已经搬出来了,暂居在晏殊那里。” 赵受益点头:“今天太晚了,来不及召他入宫。明天吧,明天一大早,你亲自去一趟清北大学,叫他带上所有的机关图纸来宫里,我得看看他究竟走到哪一步了。” 夏玉奇可是他工业革命的指望,从上次在清北大学匆匆一面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他,夏玉奇又不太会写研究日志,每次托人送进宫来的报告都语焉不详,赵受益把他画的结构图看烂了也没看出来这个庞大古怪的机械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蒸汽机的技术再跨时代,找不到合适的应用场景照样引发不了工业革命。他得给夏玉奇引引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1 “官家,八贤王回来了。” 刘恩平视前方道。 赵受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一堵光秃秃的墙。 他疑惑地反问刘恩:“八贤王在哪?” 刘恩指着那堵墙道:“快了,大概再过一刻钟就会到了。”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安透视眼了? 赵受益问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升级了?” 刘恩愉悦地道:“还不算彻底升级。” 赵受益还没有彻底亲政,明面上刘娥仍是摄政太后。所以他也只是偶尔可以试用一下升级后的技能,等刘娥正式退休之后,他也就可以真正升级了。 依着今天这个架势,八贤王回南清宫后一定要去寻金锏,然后就会发现金锏早就被皇帝借走了。 八贤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虽说他是个从来不干政的闲王,但毕竟明面上还是皇帝的生父。刘恩有点担心他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提前透支了一些升级后的技能监控八贤王。 赵受益啧啧称奇:“你升级之后能透视了?” 刘恩摇摇头:“我是个人,人怎么能透视呢?” 赵受益忍不住道:“你哪里是人,你不是系统ai吗?” 刘恩看了他一眼:“那我这个肉身也是凡人的肉身,能做的事情也都只是凡人能做的,只是比他们强些罢了。” 赵受益比划了一下:“那你这是……” 那八贤王还离这儿八百里远呢,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一刻钟后就能到了? 刘恩道:“我听见的。” 他只能做凡人能做到的事情,但却比凡人做得好多了。 升级模式一开,百里之内的细微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八贤王那与常人不同的脚步声,也被他听得清清楚楚的。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即使他是个没有人类情感的系统ai,也忍不住觉得,这可比之前如同闭目塞听的知觉强得多了。 好像快点升级啊。 赵受益忍不住道:“果然是比凡人强些。” 这哪是强一些啊,这简直就是……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怕有什么江湖大侠突然热血上涌要来皇宫杀人扬名立万了。 刘恩有些期待地问:“太后到底什么时候能还政?” 赵受益同样期待地道:“快了。” 快了,等把眼前这些事情解决了,他就让刘娥回玉清宫养老。 “啊,对了,”刘恩道:“刚刚太后将八贤王叫过去了一趟。” 赵受益挑眉:“太后叫八贤王过去做什么?” 刘恩道:“太后将狸猫换太子的事情告诉了八贤王。” 赵受益一愣:“她不要命了?” 若说这世上有谁最不想让狸猫换太子大白于天下,那这个人一定是刘娥。 无他,此案真相大白,她就是千古罪人。若是遮掩得好,她还不失为一代贤后。 刘娥是抽了什么风,才会主动将此事告诉八贤王? 不对。 八贤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2 八贤王十几年前就知道了此案的真相。 他不知道的是,赵受益查明了自己的身世,还和刘娥做了交易…… 看到他风云变幻的表情,刘恩点头:“太后说,官家你跟她做了个交易。只要她配合你将狄青推上枢密使的位置,你就不追究她做过的事情,还会给她选个美谥,让她入土为安。” 赵受益抽了抽嘴角:“八贤王非得要了我的命不可。” 那可是永远坚守仁义道德的八贤王,知道他和杀母仇人做交易,那还不得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赵受益又一次庆幸自己早早得将金锏骗到了手里。 要不然今天这一顿皮肉之苦是无可避免了。 刘娥这么做的目的很明确——她就是要让八贤王和赵受益彻底反目,给赵受益找不痛快。 他叹息:“看来刘娥是真的恨我,我早就该明白。” 刘娥一辈子追逐权力,从银匠之妻混到了摄政太后,一步一步都是用自己和别人的血泪堆出来的。 虽然自己的儿子死了,但好歹过继了个侄子当儿子。自己仍是太后,手掌大权,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过继来的儿子竟然是早年被自己算计了的手下败将的亲生儿子,自己这么多年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现在对手的儿子当了皇帝,自己却被拘禁在深宫。 赵受益扪心自问,换了他,他可能比刘娥疯得还厉害。 但赵受益手里毕竟还有刘娥的黑历史,狸猫换太子的事情抖搂出去刘娥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因此她也不敢真的做出什么挑衅赵受益底线的事情,就只好打打擦边球,叫八贤王和赵受益硬碰硬,以此来宣泄心中的愤怒。 别的事情她也不敢做了。 赵受益有点生气:“陈琳是怎么回事,我让他照顾太后,他就是这么照顾的?” 他之前让陈琳当凤宸宫的主管,这意思已经够明确了,就是让和刘娥明显有过结的陈琳去约束刘娥——别说他俩没过结,陈琳要不是当真看刘娥不顺眼,或者是正义感实在爆棚,他当年就不敢将小太子偷偷送出宫去。 送出宫就送出宫呗,他还不是随便找一户普通人家收养,而是把小太子送去了八贤王家里。 这是给小太子保留了皇家身份,让他名正言顺地生活在皇帝的生活圈内,方便以后认祖归宗。 毕竟皇帝绝后了,可能会想要过继弟弟的儿子,但绝不会想要过继一户平民百姓的儿子。 而且陈琳还颇有识人之明——汴梁城里那么多王爷,他偏偏选了八贤王。 八贤王有仁义之心,又沾了点江湖侠气,敢收养流落出宫的太子。 换了个事不关己高高的,或是稍微胆小些的,赵受益第二天都得被送回刘娥手里领死。 所以,让这么一个嫉恶如仇、和刘娥有些恩怨,还颇有政治手段的人来当凤宸宫监狱长,赵受益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陈琳必定不能让刘娥过上什么好日子,也不会蠢到让刘娥抓住什么被宫人虐待的把柄,反咬赵受益一口。 可是瞧瞧刘娥现在,都生龙活虎到能出来挑拨离间了,陈琳到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刘恩道:“陈公公病了。” 赵受益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猜想:“刘娥弄的?” 刘恩摇头:“不是,从那天官家和太后对质之后就病了,似乎是心病。” 赵受益道:“你给他寻个好医师过来,务必要把他的病治好。太后不能没有他照料。” 刘恩道:“是。” 说话之间,八贤王已经到了玉宸宫前。 赵受益又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唉,您老人家怎么就不能回南清宫好好地当你的闲王呢。 赵受益有些苦恼。 他也不是很想跟八贤王彻底反目,毕竟做了好几年的父子,他七岁之前确实以为八贤王是他的亲爹来着。 八贤王立在玉宸宫殿前,黄昏已经快要过去了,天色暗沉,赵受益轻声道:“父王,快回去吧。母妃和兄长还在家里等你。” 从他上回称呼八贤王为父王到现在,已经快要过去十年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3 八贤王明显也收到了触动,神色挣扎了良久,终于还是道:“请官家收回成命,另择贤良为枢密使。” 亲情牌明显打不通,赵受益揉揉眉心:“皇叔,此事休要再提。崇政殿已有定议,二府已发明旨,即使是朕,也不可能更改。” 八贤王道:“那崇政殿为什么会有定议,二府为什么会发明旨?难道不是官家心里先有了主意,才引导群臣定议,又叫二府下旨的吗?” 赵受益道:“没错。但木已成舟,朕……” 八贤王道:“臣请官家赐臣一个恩典。” 赵受益道:“皇叔请讲。” 八贤王道:“臣明天要上崇政殿议事。” 明天是大朝会的日子,赵受益要在崇政殿与众臣议政。 赵受益道:“按例,宗亲不得……” 八贤王打断他:“官家不打算给臣这个恩典?” 赵受益道:“非是朕不给,实在是……” 八贤王道:“即使官家不给,臣明日也要上朝议政。” 赵受益深吸一口气:“皇叔,你要抗旨?” 八贤王道:“受益。爹爹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了。” 赵受益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八贤王明天坚持要上朝,他还真就没办法拦他。 虽说宗亲不得议政,但这是皇帝亲爹,谁敢拦他? 八贤王不以皇帝生父自居,是他谦逊。他要真将这个身份抬出来,赵受益还真的不能对他怎么样。 御史台那帮家伙喜欢抨击他亲近南清宫一党没错,可他要真对八贤王不敬,那帮家伙一样得骂他不孝。 良久,赵受益道:“皇叔要来就来吧。” 反正他咬死不撤狄青的职就是了。 第93章姓李,说是他姑母 第二天,八贤王果然正装出席了大朝会。 宋制,亲王听朝,位在宰相之下。 八贤王站在范仲淹的身后,面容沉肃,手执笏板。 赵受益赶在他没开口之前,拿出了范仲淹先前呈上来的劄子,道:“范卿,朕这里有些没看明白。” 范仲淹道:“官家,是臣哪里没有写明白?” 赵受益打开劄子:“你这里写,江宁府官员上书说黄河今年受灾严重,请求朝廷明年减免他们赋税。” 范仲淹道:“是。” 赵受益将劄子一扔,怒道:“朝廷并非不能给受灾之地减免赋税,但江宁府并不在黄河流域,黄河发水,与他们何干?何况江宁府何等富庶,就算受了一年的灾,难道真能穷到连税都交不上来了?” 范仲淹道:“江宁府的官员说,朝廷去年赈灾之时为了能多得些钱粮补贴受灾之地,曾经在江宁府大肆采买米粮,江宁粮价腾贵,农人的存粮皆被买尽,若朝廷今年仍要在江宁府收税,恐怕会饿死农户。” 赵受益冷声道:“你去给江宁府的官员回公文,告诉他们,一派胡言。” 朝廷买粮,怎么可能挨家挨户地收购农户手中的存粮? 不说麻烦不麻烦的,北方闹着水患,朝廷有那个闲工夫去上山下乡地跑吗? 每年收一遍税就够一呛的了,还挨家买粮,累不死你的。 肯定是找几个大粮商合作,买空了粮商手里的存粮。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4 当时赵受益担心灾情,害怕水灾一旦扩大,灾民越增越多,不好收场,曾经叫负责在江南收粮的官员们无论如何都要尽可能快地收到足够的粮食。 上行下效,皇帝一句“尽可能快”,下边官吏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反正他们收粮的速度是把赵受益都震惊了,几乎是在三日之间,收粮的指标就达成了。又过了半个多月,粮食就全都送到了灾区。 在这个没有火车没有汽轮的时代,能做到这样,赵受益已经很满足了。 但他也明白,这里面肯定是有着不小的猫腻的。 不说别的,当时国库不算太富裕,户部拨给买粮官员的买粮钱都是“如数”的,也就是说,平常买这些粮要多少钱,这会儿就给他们拨了多少钱。 想也知道,北方闹了水灾,眼见着粮食减产了,南方的粮商哪有不坐地起价的道理呢? 平常一斗米五十文,现在一斗米要八十文。 但买粮官还真的就拿着五十文买了到了一斗米。 这就是人家的本事了。特殊时期,赵受益也就不去计较人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了——横竖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的本事。 对了,当初派去江南的买粮官,他记得,似乎是庞籍来着…… 赵受益若有所思地看了庞籍一眼。 他现在还是枢密副使,老老实实地站在文官队伍里。 知人善任才是好皇帝,这么一个有能力的人一定要用好…… 不过庞籍一定是在江南使了什么极其得罪粮商的法子,将人家手里的存粮都买空了。 粮食是种很特殊的商品。 每年都有一茬一茬的粮食从地里长出来。 种粮食需要一整年复杂繁重的劳动,而粮食又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每个人一年都要吃掉不少的粮食,粮价不能太贵也不能太便宜,谷贵伤民,谷贱伤农。 这也就决定了种粮食无利可图。 想要从粮食上获得利润,只有一个方法——扩大交易规模。 即使一斗米只有五到十文的利润空间,规模一旦大了起来,动辄买卖几万石,利润也是极其可观的。 而粮食又是硬通货,永远不必担心砸在手中卖不出去。挖个地窖做粮仓,可以保存十几二十年。万一什么时候天下大乱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还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也就决定了,能在江南这么个富庶之地做粮商的,都是手中掌握着雄厚资本的豪商巨贾。 庞籍能从这些人手里挖出肉下来,赵受益十分佩服。 毕竟当年他自己和江南粮商对上的时候,还是砸了大相国寺的金佛,铸成亮闪闪的铜钱,才将那群唯利是图的饿狼给安抚住的。 不管庞籍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江南的粮商手中的存粮是被用灾年时的低价买空了,粮商手里没了存粮,还没有发上国难财,自然愤怒,这就要想方设法地从朝廷手里将这块肉抢回来。 粮商手里没了存粮,自然就不能再低买高卖地操控粮价,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极不利的。 唯有趁着今年大量买粮,将自己的粮库填回来,才能弥补一些损失。 每年江南出产的粮食是有数的,官府收税收走了一部分,他们能买的就少了,这可不行。 唯有串通地方官,撺掇朝廷减税。朝廷税收得少了,才能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买。 “举国上下具是一体,如今北边遭灾,朕没给南边多加赋税已经是体恤农人疾苦了。想要跟着免税,门都没有。” 赵受益冷着脸道:“江宁府管事的是谁,你去跟他们说,再有这种屁话送进京里,他的官就别想当了,回家养老去。对了,今年的考评,给他记一个下等。” 范仲淹道:“是。” 赵受益扫视一圈崇政殿:“还有谁?还有哪个没遭灾的州府也想减税?” 众官员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正在气头上,谁说话谁傻。 赵受益冷笑:“没人是吧?没人朕可走了。” 说着就站起身,刘恩小碎步跟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5 此时崇政殿内落针可闻,八贤王的声音忽然响起:“官家留步。” 赵受益脚步不停:“皇叔也有事要奏?若是家务细事,没必要在崇政殿里议论。” 八贤王道:“臣要奏的,是国家大事。” 赵受益道:“国家大事自有宰相操持,皇叔不必挂心。” 八贤王道:“宰相是官家的臣子,纵然官家的决策有所疏漏,也未必直言敢谏。” 赵受益转身看他:“宰相不敢谏,皇叔如何敢谏?” 八贤王道:“宰相不敢进谏的事情,我敢进谏。” 殿内愈发鸦雀无声,离得近的官员都偷偷地抬起头来,围观皇帝父子吵架。 没错,父子。 谁不知道,八贤王其实就是皇帝的生父呢? 八贤王不是一向明哲保身么,怎么忽然又玩起立殿谏君这一套了? 前些天这父子俩不还浓情蜜意的吗,又是请赐婚又是请祭陵的,怎么这会儿闹成这样? 赵受益道:“皇叔凭什么敢呢?” 八贤王道:“因为我是官家的叔父,先帝临终前,曾将官家托付于我。” 赵受益笑了:“皇叔糊涂。先帝明明将朕托付给了母后和莱国公。” 八贤王道:“那现在他们人呢?” 寇准致仕了,刘娥昨天晚上又病了,赵受益亲自派人去探的病,此时两人都不在崇政殿。 八贤王轻声道:“所以臣来劝谏官家,除了臣之外,还有谁敢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劄子:“这是臣连夜写就的奏章。臣口拙舌笨,不如诸位大人文采飞扬,唯有一颗忠心而已。请官家看完之后,能够静思己过,将狄青撤职,另择年长贤德之人充任枢密使。” 小黄门将八贤王的劄子接过,传递到刘恩手里。 赵受益没去接,又看了一眼八贤王,转身回了内宫。 八贤王又在崇政殿里站立良久,才转身出了殿门。 他的劄子,赵受益没翻开看。 狄青自然没被撤职,还住在清北大学里,横竖清北大学离禁军大营挺近,每天上下班还方便。 接下来的每一次,八贤王都会准时出现在崇政殿,也不做别的,就在赵受益和群臣议完事后,递上一封奏章,劝赵受益罢了狄青的职。 一开始,御史台有小御史抨击过他这种行为——宗室不该干政,何况是皇帝的亲爹。你是要当太上皇吗? 这种言论,八贤王一概不理,只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崇政殿里,听议事,递劄子。 渐渐地,居然连御史们都不忍抨击他了。 多好的一个贤王啊!也不想干别的,只是想要让皇帝撤了狄青的职而已。 说到狄青,大家伙也不是很服他,只是先前被皇帝一番嘴炮带跑偏了,迷迷糊糊地就让他当了枢密使而已。 仔细想来,御史们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 而八贤王从来就是贤德的化身,此时又如此静默地替他们表达了对狄青的不满——他们可是想参狄青想了好久了,可是皇帝就是铁了心地要护着他,还编了一堆歪理邪说出来,搞得他们参无可参。 你说狄青年纪太轻,皇帝就说他熟谙兵法。 你说狄青只打了一场仗,经验不足,皇帝就说他天生战神。 你说狄青功高盖主,皇帝就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你说狄青是皇帝的亲戚,有走后门的嫌疑,皇帝就说这是太后首肯的。 而八贤王就不一样了,八贤王不听皇帝的解释,他就只是默默地递折子。 你免不免狄青的职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6 别那么多废话! 日复一日地,御史们居然对八贤王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唉,都是干进谏这一行的,同行才知道同行的苦。 他们又都会耍笔杆子,几篇文章那么一写,舆论顿时扭转,八贤王从一个试图干政的野心勃勃的宗亲变成了默默奉献的孤胆英雄。 还有一种说法渐渐起来了,说八贤王毕竟是皇帝的生父,皇帝如此不给生父面子,似乎,好像,不好吧? ……这时候又要皇帝孝顺亲爹了。 赵受益翻了个白眼。 他固然可以视八贤王的奏章于无物,但这种舆论倒是让他挺闹心的。 反正他是八贤王的儿子么,八贤王就算准了自己不敢动他,有恃无恐的。 赵受益心想要不给赵允熙找门亲事算了,然后让八贤王回家操持婚礼,三年抱俩,含饴弄孙,别再掺和朝堂中事了。 他正翻着宗正寺送来的美人图——那寺正以为他要选妃,颇殷勤地送来了全汴梁未婚的武将家小姐的画像。 反正他们老赵家就是喜欢娶武将的女儿,找将门虎女准没错。 结果就看刘恩在廊下和一个小太监交头接耳,面色古怪地回来了。 “官家,”他说:“包拯回京城了。” 赵受益从美人图上抬起头:“太好了!叫他管管手底下那群御史,别什么都写!” 刘恩摇头:“这倒是小事。官家,你知道他带回来了谁吗?” 赵受益道:“他是去结婚的,当然带了夫人回来了。” 刘恩微笑:“除了新婚妻子之外,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那人也姓李,包拯对外声称那是他妻子的娘家姑母,单独给这姑母雇了一台轿子,执礼甚恭。” 赵受益眼皮一跳。 姓李,姑母,执礼甚恭…… 他缓缓抬头:“你别告诉我,他把我亲娘给找回来了?” 第94章郡国夫人 刘恩点头:“只有这一种可能。否则依包拯这么个清廉节俭的性子,怎么可能给那李老夫人雇一抬轿子呢?” 轿子不是马车。马车是马拉的,轿子是人抬的。 要雇一抬轿子,就得同时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活人来抬轿子。 一路上这两人的吃喝拉撒住,都得花钱。 人还不是马,马往树上一栓就能过夜,人可没这么好伺候。 轿夫还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得经过特殊训练,否则走着走着连人带轿都能翻到沟里去。 所以大户人家都是自己养轿夫,穷些的宁愿骑牛骑马甚至骑驴都不坐轿子。 外边雇的轿夫,谁知道业务能力怎么样。 包拯现在是个不小的官了,衙门自然给他配了上朝用的轿子。但他此番离京是去结婚的,不是去出公差的,自然没坐衙门的轿子,是和展昭、公孙策等人赶着马车去的隐逸村。 他从外地回京,轿夫自然也得跟着走长途。也就是说,包拯带着这个李老夫人回了汴梁,还得另给轿夫一份路费,叫他们抬着轿子一路返乡。 这一番折腾,可是够贵的。 普天之下,值得包拯这般破费的老夫人,还姓李…… 赵受益苦笑。 果然是他亲妈回来了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7 他搓着手指:“你说说,什么事都赶到一块儿去了。现在八贤王正闹得欢,又来了一个李太后,你说说这……” 等等…… 不对……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偏头看向刘恩:“你说,”他迟疑道:“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利用李后还朝的事情,让八贤王不再纠缠他? 刘恩道:“李太后在此时还朝,未必是件坏事。” 赵受益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 他越想越兴奋:“包拯不愧是朕的文曲星君!朕正在这里愁肠百结,他就给朕送忘忧散来了。” 八贤王现在没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影响,只是每次朝会都要说教他一通,还给他送本劄子。这也没什么,只是有点烦。 真正可恶的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御史们,借机搅风搅雨,说皇帝不孝顺亲爹,太无情了。 只要八贤王停止上朝递奏章,就差不多能结束这场闹剧。 御史那边,等下一个爆点新闻出来,就会被转移注意力,不再揪着皇帝和他亲爹的破事不放。 大不了叫包拯和范仲淹平时多约束约束就完了。 而八贤王之所以能如此坚持地给他上奏本,原因只有一个,他认为自己是皇帝的亲爹,有管束皇帝的义务。 同时,他也仗着自己名义上是皇帝亲爹,皇帝不敢对他做什么,所以有恃无恐。 换个旁人每天这么烦他,早被他打发到崖州和丁谓作伴去了。 皇帝每天很忙的,真没空听你一遍一遍地讲大道理。 八贤王所倚仗的、所依凭的,都只是“皇帝生父”的这个名头。 他明知自己不是皇父,却觉得反正我养育了皇帝这么多年,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了。 这时候,要是皇帝真正的生母回来了呢? 在八贤王的认知中,宋真宗和李氏都已作古,他是皇帝在世的唯一一个较为亲近的长辈——刘娥不算——有管束他的义务,因此他才在明明不是皇帝生父的情况下还硬撑出了一个严父的架子。 如果李氏回来了呢? 八贤王是个正人君子,他的道德不允许他在明知李氏还在世的时候,继续假装自己是皇帝的生父。 人家亲娘还在,你一个叔叔来多管什么闲事? 在普通家庭里,可能还有叔叔是男性长辈,因此对下一辈的管教权多于母亲的情况。 但在皇家,不存在。 太后是君,亲王是臣。 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可以管束皇帝,亲王是皇帝的臣子,根本没有对皇帝指手画脚的资格。 除非情况极其特殊,比如太后眼看着就要把皇帝杀了自己登基了,亲王才有可能站出来维护一下皇室的统治。 其他情况下,亲王基本都得靠边站。 若非八贤王目前名义上是皇帝的生父,他之前这些天劝谏皇帝的行为,其实都是很不妥当的。 因此,李太后一旦回来了,八贤王就不可能再仗着自己是皇帝的生父做什么事情了。 毕竟在他的心里,君臣礼教所占的分量极重。 他若还是像如今这般天天给皇帝递奏章,回头李太后找人问他,说八皇弟啊,宗亲不得干政,你为什么要天天上朝劝皇帝免枢密使的职啊? 八贤王能怎么说? 说我是皇帝亲爹? 当着皇帝真正的亲娘,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说我是皇帝的叔叔我有义务管束他——人家亲娘就在面前呢,用得着你这个叔叔来多管闲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8 因此,李后一出场,立刻将八贤王克制得死死的。 就算李后直接表态,说八弟,皇帝是你养大的,你尽管去劝谏他,八贤王也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理直气壮了。 他毕竟不是真的贪图皇帝生父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力荣耀,只是想管束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罢了。 因此,只要李后出现了,八贤王就绝不会再将自己代入到皇帝生父的角色里——没有了立场和理由,继续劝谏就不可能再发生了。 赵受益长舒一口气:“好家伙,终于能让他老人家回家歇歇了。” 说实在的,这么长时间,八贤王不累,他也累了。 “对了,”他问刘恩:“包拯回京,先去拜访了谁?” 包拯既然带着太后回京,就是冲着替太后找回身份来的。 他就算是御史台二把手了,这个身份也不够资格干预皇帝的家务事,肯定要去找一个分量足够的帮手。 这个帮手,还得是个正派人,否则反手把你给卖了可就好笑了。 别看如今太后式微,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拼死一搏之下,还愁带不走你和这除了你以外无依无靠的老妇人吗? 刘恩道:“他去找范仲淹了。” 赵受益微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八贤王?” 按照剧情,包拯应该直接去找八贤王,借着给狄娘娘祝寿的机会先让李后和狄娘娘见上一面,再在寿诞当日拦下前来祝寿的皇帝—— 赵受益一拍脑袋。 傻了不是。 虽然先前办先帝皇陵一案的时候他和八贤王达成过短暂的合作,包拯那时候也搭上了八贤王这条线,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八贤王正和皇帝闹得不可开交呢,整个南清宫阴云密布,别说狄娘娘的寿诞尚在半年之后了,就算在明天,也不可能大操大办了。 这种情况下,包拯怎么让他新婚妻子的姑妈和狄娘娘见面?又怎么让赵受益见到他的这个姑妈? 思来想去,只能去找范仲淹了。 范仲淹是赵受益的宰相,和他的关系密切,又马上要做他表弟的岳丈。 比起兵荒马乱的南清宫,范仲淹这条线才是更好的选择。 只是最后他们还是会到南清宫去,因为只凭着李后和包拯的一家之言根本不可能取信于皇帝,只有八贤王夫妻作证,狸猫换太子才真正能够坐实。 赵受益问:“范仲淹怎么说?” 范仲淹知道事情真相之后,一定是会支持皇帝母子相认的。 只是母子相认之后,李后的身份究竟该怎么处理…… 直接昭告天下说这才是皇帝的亲娘是不可能的,刘娥之前摄了那么多年的政,忽然间太后不是太后了,对朝野上下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传到外邦,名声也不好。 那么,得给她安一个新身份。这个新身份必须足够尊贵,和皇帝足够亲密,最好能够类似于母子关系…… “如果是范仲淹的话,应该会建议我将李氏认作乳母,封为郡国夫人吧。” 刘恩点头:“如此似乎最好。只是现在包拯他们刚和范相通过气,还没搭上南清宫呢。” 赵受益看了看他:“范仲淹和南清宫之间的联系,只有一个——” 就是狄青。 狄青要娶范仲淹的女儿了,他又是狄娘娘的侄子。八贤王现在和皇帝闹得很僵,但狄娘娘还是皇帝名义上的生母。通过狄青和狄娘娘这条线,避开八贤王,直连皇帝,倒是可行。 赵受益道:“咱们宫里的内库,有没有女子的首饰?” 刘恩道:“有得是。” 赵受益道:“请皇后收拾几样没有龙凤图案的,送到狄娘娘手上,让她给范小姐添妆。” 狄青是他的表弟,自然也是皇后的表弟。表嫂给表弟媳添妆,天经地义。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09 刘恩笑道:“之前赐了几根蜡烛,引出这么一堆的事情。如今还敢赐首饰?” 赵受益笑骂:“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狄娘娘给范小姐添妆,怎么着都要见一回本人,毕竟是要做自己侄媳妇的人了。 范仲淹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肯定会让李后混进随行人员里。 狄娘娘和李后是手帕交,感情深厚。 两人见了面之后,自然就真相大白了,也不会影响范小姐在狄娘娘心目中的形象。 刘恩道:“我为什么要去,我叫别人去。” 又去廊下招呼小太监,叫他去皇后宫里,请皇后收拾几样首饰,经狄王妃的手给范小姐添妆。 赵受益大惊小怪地摇摇头:“机器人都知道偷懒了,天下要大乱了。” 第95章易褪花容人易老 包拯放下手中的茶杯,对范仲淹道:“范相公,事情就是如此了。” 范仲淹神情恍惚:“你是说,官家并非是八贤王的亲生儿子,而是先帝长子,生母是李妃娘娘。只因当今太后善妒,所以才在李妃产子之时以狸猫换去了太子,将李妃打入冷宫?” 包拯道:“确实如此。” 范仲淹道:“后来李妃无意之间发现了真相,太后意图赐死李妃。李妃娘娘趁着冷宫大火之际,诈死出宫,流落民间数年,直到数日之前拦下你的车马,坦白了身份,叫你替她伸冤?” 包拯道:“是。” 范仲淹静思良久,苦笑道:“希仁啊!” 他手指颤动:“这可开不得玩笑!” 包拯道:“千真万确,绝不是玩笑。” 范仲淹道:“牵涉到皇家血脉,”还是关于皇帝本身的血脉问题,“稍有不慎,是要……” 他比划了一下:“是要杀头的啊!” 国朝不杀士大夫,也只是说得好听罢了。皇家乐意做出一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样,施与一些小恩小惠。可这并不代表士大夫就真的和皇家平起平坐,有资格插手皇位传承了。 人家做皇帝的,看你不顺眼了,想要你死,难道非得大张旗鼓地杀你吗? 叫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太宗皇帝登基之后,连太.祖长子都被一句风凉话挤兑得刎颈自尽了,你一个外臣,比得上人家龙子凤孙吗? “所以,”范仲淹认真地看着包拯:“包大人,你必须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所说的话。” 范仲淹知道包拯的来意。包拯想要让自己协助他帮太后回朝。 如果此事证据确凿,他并不介意帮包拯一把。杀头并不可怕,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刘娥杀害皇嗣,天理难容。李氏身为皇母,却被陷害产下妖孽,流落民间,实在可怜。 若是为了叫皇母沉冤昭雪、皇帝母子相认,纵有一死,他也甘愿。 但他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赌上自己的一条命。 他需要看到证据。 包拯的证据,若是连他都不能说服,更别提说服皇帝、说服世人了。 包拯道:“我们有证据。” 范仲淹道:“是什么?” 包拯道:“是一枚金丸里包裹着的九曲夜明珠,金丸能开能合,上刻着玉宸宫李妃的字样,是当年李妃娘娘与……当朝太后同时有孕,先帝同时赐予两位娘娘的宝物。只不过太后的金丸上刻着的是金华宫刘妃的字样。后来刘妃封后,金华宫就成了如今的凤宸宫。” “玉宸宫李妃?” 范仲淹若有所思:“我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0 包拯忙道:“是在何处听得的?” 范仲淹道:“似乎官家如今的寝宫就是玉宸宫……” 身为臣子,不应议论皇帝居所。他忙岔开话题:“那枚金丸,你辨过真伪了吗?” 包拯道:“我并不知什么是九曲明珠,只知道那珠子又大又亮,金丸做工精巧,不是民间工匠能做出的东西。” 范仲淹略一点头:“金丸是真是假,还得找信得过的能工巧匠来看一看。不过,即使那金丸是真的,也只能证明那老夫人或许就是当年的李妃,她诈死出了宫。却不能证明她是皇帝的生母啊。” 包拯道:“这却不难。既然这些年来是八贤王一家抚养了官家长大,那他们一定知道当年的真相。李娘娘还说,她与狄王妃是多年的手帕交,只要能叫她见到狄王妃,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范仲淹一点头:“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这样吧,我先找个能人来检查那枚金丸,若金丸当真是由内宫打造的,咱们再想办法叫李妃娘娘和狄王妃见上一面。” 包拯道:“有劳丞相了。” 又问:“不知范相打算寻哪位能人来检查金丸?” 范仲淹一笑:“自然是包大人从应天府带回来的那位夏老前辈了。夏老前辈一生参悟机关术数,对各地的巧手工匠建造的精妙机关自然也有钻研。金丸究竟是不是内造的,他一看便知。” 包拯也笑:“原来是他。说来,我也有许久未曾见过夏老前辈了。夏老前辈如今还住在南清宫吗?” 范仲淹脸上的笑容暗了下来:“他已经从南清宫搬出来了。唉……” 他看了看包拯:“你刚从外头回来,可能还不知道最近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吧?” 包拯道:“略略打听到了些,似乎是八贤王与官家有些分歧?” 范仲淹点头:“对,是有些分歧。” 于是就将皇帝封狄青为枢密使、八贤王誓死不从,现在天天跑到崇政殿给皇帝递劄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包拯。 言毕,他叹了口气:“其实八贤王也是一片为国之心,只是有些过于……” 八贤王不知道狄青的本事和忠心,也不知道皇帝的心意。 范仲淹倒是想劝八贤王放宽心,皇帝愿意信任狄青,狄青也不会辜负皇帝的信任。 只是……他现在是狄青的准岳父,这种话说出来,怎么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甚至在有心人听来,都有些结党营私的兆头。 所以范仲淹只能把话憋到肚子里,假装感觉不到每次朝会身后八贤王愤怒的目光。 唉,做丞相难啊。 包拯道:“原来如此。” 他也叹一口气:“那我们最好不要惊动八贤王,先取得狄娘娘的信任就好。” 范仲淹点头:“正该如此。” “对了,那金丸现在何处?” 包拯道:“金丸被李娘娘贴身保管,展义士正在家中护卫娘娘。” 范仲淹道:“也好,我这就去清北大学请夏老前辈。你先回家,和李妃娘娘说明情况,一会儿我和夏老前辈一同登门拜访。” 包拯应是,出了范府的大门,坐车回到自己家。 家中,新婚妻子李氏正在前厅等他,见他回来了,忙上前小声问他:“范相怎么说?” 包拯也小声回道:“范相说,过一会儿请个信得过的老前辈来看一看那金丸,若金丸是真的,就想法子让娘娘和狄王妃见一面。” 李氏点头:“好,我去和姑母说一声。” 李氏是知道狸猫换太子实情的——包拯是男人,不能直接和李妃接触,李妃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包拯之妻李氏代为照顾。包拯干脆将实情告知了妻子,对外也称李妃是李氏的娘家姑母。 包拯道:“多谢了。” 李氏抿唇一笑,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你我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李妃坐在内室里,对着铜镜,细细地端详镜中这张面孔。 风霜凌虐,岁月摧残。镜中的妇人,早已不是当年艳冠后宫的李妃,而是流落民间多年,又老又瞎的老妇人李氏了。 当然,她的瞎眼早已复明,是包拯之妻李氏治好的,用的是她的嫁妆古今盆中承接的露水。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1 李妃不知道什么是古今盆,只知道李氏治好了她的眼睛。 她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回朝之后,她会将李氏收为义女,报答她的恩情。 只是…… 她叹息一声。 盲眼能够复明,可失去的青春韶华还能够回来吗? 看看镜中这个人吧,发丝灰白,面皮青黄,额头、眼角和唇边满是皱纹。 哪有半分当年的美人风韵呢。 她当年,也曾青春年少过,甚至比刘娥更加年轻。刘娥产子之时都四十岁了,她当时正年少,还不到二十。 可是、可是…… 谁能想到,十七年后,是这样的结局。 她颤抖着手抚摸自己粗糙松弛的脸庞。 她这些年,本该做皇后、做太后,养尊处优,根本不会受这些苦。 想想刘娥四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先帝有那么多二八年华的妃子,可是刘娥居然能够从中脱颖而出,叫先帝对她魂牵梦萦。 凭什么! 李妃恨恨地攥紧拳头。 她恨刘娥! 明明她才应该是皇后、太后,刘娥窃居了她的后位这么多年,应该还给她! 门外传来叩门的轻响,有人问:“姑母,你在吗?” 是包拯之妻,李氏。 李妃定了定神:“进来吧。” 李氏推门而入。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面容光洁,肤色白皙,身段窈窕,一派的青春年少。 李妃移开了视线:“是侄女啊。有什么事吗?” 李氏将门合上,走到李妃身边,小声道:“姑母,老爷从范大人府里回来了。范大人一会儿要带一位老前辈来,请出姑母的金丸一观。看完金丸后,姑母就可以去南清宫见狄王妃了。” 李妃略一点头:“可。就叫他们来看吧。” 李氏道:“我在这里陪伴姑母,等范大人到了之后,姑母和我一起去正堂。” 又指了指窗外,轻声道:“展义士也一块儿去,保护姑母的安全。到时候去南清宫,也得劳烦展义士陪伴。” 李妃的安全至关重要,在真正与皇帝相认之前,必须得有武功高强的侠客护卫。 展昭在屋顶动了动脚尖,弄出了一点声响,示意他在。 李妃是女眷,又身份尊贵,他不能入室保护,只能一直守在屋顶。 屋顶视野开阔,整个府邸尽收眼底,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李妃轻轻颔首:“准了。” 第96章有人说你轻功胜我十倍…… 李氏和李妃在内室等了许久,却没能等来包拯派人来叫她们去前边见范仲淹和他带来的能人。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李氏忍不住道:“这是怎么了,我去前边看看,是范大人还没有来吗?” 李妃面色不变,抬手道:“不必去,等着就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2 李氏喃喃道:“都等了多久了,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范大人今天不来了?” 李氏道:“今天不来,就等到明天。” 自嘲地笑笑:“本宫等了十七年了,难道还在乎一天两天吗?” 展昭从屋顶上跳下来:“夫人,老夫人,稍安勿躁,范大人马上就来了。” 他看见范仲淹的马车驶入了门前的街道。 包拯和范仲淹交情甚笃,平日常有来往。范府的马车他还是认得的。 李氏喜道:“多谢展义士!” 转身对李妃道:“姑母,范大人来了!” 李氏道:“来了就好。” 又对李氏道:“叫那护卫不必出来,隐在暗处就好。” 李氏走到窗边,小声道:“展义士,有劳你再忍耐一会儿……” 她有些羞愧。 展昭是她丈夫的朋友,虽没有官身,但重情重义,救过她丈夫的性命。 她是官宦人家出身,但并不目空一切,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着自己打转。 展昭并没有义务一定要保护他们,更没有义务执行他们的命令保护李妃。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钦佩包拯的人品,愿意这么做罢了。 因此,李氏和包拯尤为感激他。既是感激他无怨无悔的付出,更是感激他了解包拯的为人,了解包拯的志向,也愿意为了这份志向和包拯共同奋斗。 高山流水,得遇知音,此生大幸。 包拯和李氏将他当作朋友来看待,或许也将他当作事业上的伙伴和帮手,但从不将他当成下人呼来喝去。 但是对于李妃而言,包拯犹是她的臣子,何况展昭呢。 一介江湖草莽,三生有幸能够保护太后,这是何等无上的光荣。 李妃对于保护她性命的展昭并无感激之情。 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与施舍。 保护我,是我施舍于你的荣耀。 但我不需要你来感恩戴德,因为我是一个宽仁大度的太后。这些小恩小惠,何足挂齿。 这种态度让李氏十分尴尬。 她将展昭当作朋友,不想他受这种对待。但李妃身份尊贵,她也不能忤逆李妃,更无法向李妃解释展昭是他们的朋友,请李妃稍稍给予他一些尊重。 这根本毫无用处,因为李妃只是听说包拯曾经参倒过一位副相,又查办了一位王爷的贪污案,认为包拯是个不畏权贵、刚正不阿的忠臣,这才决定选择包拯为她洗刷冤屈的。 虽然襄阳王实际上死得不明不白,宗正寺也尽力给他洗白了名声,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尤其襄阳王在应天已经臭名昭着。 他死后不久,关于他如何贪污了应天的赈灾粮、又是如何被京里派来的包御史依法查办的故事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反正天书的事情没有暴露,赵受益也就听之任之了。 愿意传就传吧。 李妃也是听说了这些故事,才选择了包拯,在包拯携新婚妻子返京的路上,拦车伸冤。 她并不真正了解包拯,更加无从了解包拯和展昭之间的关系。 她只是觉得,展昭是包拯豢养的江湖客。 江湖客,没有官身,那不就是下人吗。 她用对待下人的态度来对待展昭,自然也没什么要紧的。 李氏也没有办法,只好劝展昭暂时忍耐。 反正见完范仲淹就可以安排李妃入南清宫,到了南清宫,离皇帝母子相认也就不远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3 展昭忙道:“夫人不必如此。” 他虽然也不爽李妃对待自己的态度,但他明白这和包拯夫妻没有关系,自然不会迁怒他们。 而且李妃并不单单是针对他一个人,她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当初她拦车喊冤,是展昭和公孙策一起下车去询问的情况。 结果这位老夫人直挺挺地站着,问她什么话也不回答,只是说,我要见包拯。 你就算不叫他包大人,好歹叫声包御史,实在不行就叫包希仁嘛,直呼人家姓名算什么? 连皇帝天天都不是包卿家就是包御史,偶尔也叫声包大人。当面直呼臣子姓名的时候极其少见,几乎就是没有。 怎么着?你比皇帝都厉害? 展昭见她手无缚鸡之力,身上也没带兵刃,就带她去见了包拯。 结果这位真是比皇帝都厉害,一张口就是,我是皇帝亲娘。 虽然人家态度倨傲了些,但毕竟拿出了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包拯于是决定带着李妃返京,为她洗刷冤屈。 结果就在返京途中,李妃居然做出了一件让展昭捧腹大笑——不对,是哭笑不得的事情。 公孙策说话文邹邹的,连瞎子也听得出他是个读书人。 李妃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公孙策就给包拯献计,回京之后,应该先见范仲淹,再通过范仲淹连通狄王妃,请狄王妃出面作证,才能将李妃的身份坐实。 李妃在一旁听了之后,也觉得此计甚妙,忙问公孙策是谁。 公孙策于是就说,我是个落第的读书人——展昭觉得,这话不如改成“我是个怎么考都考不中的穷秀才”——现在包御史身边打个下手,混碗饭吃。 这话虽然说得谦逊,但谁都知道这是故作谦虚。 稍微懂点事的人,就应该顺着他的话往下吹捧两句,什么公孙先生大才啊我看先生下回一定高中啊包大人得公孙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什么什么的,这段时间展昭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结果李妃听说公孙策没中过进士,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回什么话。 然后从此,就将公孙策当作透明人了一般。 公孙策是包拯的智囊,帮助李妃回宫之事要倚仗他的计策,他需要时不时地和李妃交流,确保他们的计策万无一失。 结果李妃将公孙策当作透明人,公孙策说什么她都点点头,“准了。” 需要和公孙策说话的时候,哪怕明知道公孙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也要叫人转述。 比如,“告诉那个师爷,本宫的金丸是御造的,全天下都不可能有人仿得出来。” 一次两次的,公孙策还能忍得下去,展昭也还能当成个笑话来看。 他其实对公孙策有一点点敌意,因为公孙策是后来的。公孙策来之前,包拯只有他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什么事情都和他商议。公孙策来了之后,就成了包拯的智囊,包拯什么事情都和公孙策商量。 展昭明白,公孙策在智计方面比自己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包拯确实需要公孙策作为智囊。 他也在竭尽全力地接受公孙策,也和公孙策发展出了一段友谊。但是看着公孙策吃瘪,还是能够给他带来快乐的。 可是渐渐的,他看不下去了。 李妃不该这样对公孙策。 虽然她是太后,公孙策连进士都没考上,但他也不该这样被对待。 就连皇帝都没这么大的谱,这个太后怎么这样! 皇帝都和公孙策相谈甚欢,称他为公孙先生。 太后凭什么这么对他! 公孙策也忍不下去了。 他也想,我自己虽是个落第的秀才,可连皇帝都欣赏我的才华。你不过是个身份未明的太后而已,凭什么这样对我呢? 若是在认识包拯之前,一国太后这样对待他,他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毕竟人家是太后,肯看你一眼就是给你面子了。 可现在,连皇帝都能礼贤下士,认识到他们这些江湖人士、落第秀才的才能,太后再给他摆出这样一副面孔,他就无法接受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4 说白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于是回了汴梁之后,公孙策就给包拯写下了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的指南,将每一步都考虑到了。自己背着个包袱,回清北大学探望恩师去也。 什么时候太后这事儿解决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叫包拯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的话,还去清北大学校长室找他。晏殊肯定不会放过他这个壮劳力,说不得还要让他算账。 李妃把公孙策气走了,展昭本该幸灾乐祸的,可他自己也快要受不了李妃了。 真想和公孙一样一走了之,等把你打发走了再回来呀。 展昭心想。 可惜他不能走。 公孙策想走就走了,因为他是智囊,给包拯留几条锦囊妙计就成。实在有急事,包拯还可以去清北大学找他。但他是护卫,护卫如果走了,还怎么保护大人呢? 展昭轻叹一声。 官家啊,你可快把你娘带走吧。 其实李妃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展昭总忍不住拿她和皇帝对比。 为什么太后不能像皇帝一样没有架子呢? 为什么太后不能像皇帝一样稍稍尊重他们一点呢? 范仲淹的车停在了府外,车上下来三个人,为首的是范仲淹,后边跟着一老一少,正是夏玉奇和白玉堂二人。 展昭道:“夫人,老夫人,走吧,范相到了。” 李氏对李妃道:“姑母,走吧。” 李妃伸出一只手,李氏将她扶起来,一起走向正堂。 到了正堂,范仲淹和夏玉奇正和包拯坐在一起,等着李妃将金丸拿来。 展昭蹲在屋顶,正奇怪白玉堂去哪了,忽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只见白玉堂笑嘻嘻地:“南侠,有人说你轻功胜我十倍,怎么样,今天咱们来比一比?” 第97章穿几品服色,行什么礼节…… 展昭忙冲他摆手:“收声!” 指了指屋里,压低声音道:“大人们在议事。” 白玉堂将头凑过去,也悄声道:“议的什么事?急匆匆地将我师父找来了。” 展昭道:“范大人没跟你们说?” 他和白玉堂在应天之时就已经认识了,因此说话较为随意。 白玉堂摇头:“没说,就说有件要紧的宝物,要我师父过来给掌掌眼。我师父说他又不是典当行的供奉,不会鉴宝,范大人又说那宝物关系到官家,师父才过来的。” 展昭道:“难怪你们来得晚。” 白玉堂道:“是范大人来得不巧。前些天宫里来了人,将师父叫去面圣,也不知道官家和师父说了些什么,反正师父回来就疯了,非要晏校长给他买船,还要大船。好在官家给的经费够,晏校长真的给他买了条船,就泊在汴河里。如今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偶尔上岸管晏校长要东西。这回是范大人正好撞上他要东西没要成,心气不顺。其实我师父平常很随和,朋友们请他给看看东西,他都不拒绝的。” 又想到了什么,扑哧一乐:“我哥哥之前收了不少的金石古董,说是商周旧物。结果我师父看了一眼,连造假之人的师承都点出来了。从此我哥哥再也不收金石了。” 展昭也跟着笑,问他:“夏老前辈去问晏校长要什么了,晏校长不给他?” 白玉堂道:“要铁砂五万斤,柴草两万斤,石炭两万斤,鱼五千斤。” 展昭问:“要那么多鱼做什么?” 白玉堂道:“炼胶。晏校长说学校刚采买完一季度的米粮,没钱再给他买这些东西了,不信就去找公孙先生对账。公孙先生说账就在那里,有本事自己去查。师父铩羽而归,还打算明天进宫去和官家告状呢。范大人这时候来找他,他自然没有好声气。” 展昭笑道:“公孙果然被晏校长抓去管账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5 太会算账就是不好,到哪都是管账的命。 “对了,你还没说范大人究竟要我师父给他看什么东西呢?” 展昭道:“走,咱们下去看。” 反正白玉堂是夏玉奇的徒弟,夏玉奇能知道的事情,白玉堂自然也可以知道。 两人跃下房檐,落地无声。展昭悄悄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细缝——谢天谢地,府里刚来了个女主人,各处房屋都修缮过,窗户轴上都新涂了油,能被无声无息地推开。 李妃在上首正襟危坐,面容肃穆。 范仲淹道:“这就是夏玉奇老前辈了。夏老前辈精通机关建造之术,请老夫人将金丸与他一观。” 李妃对范仲淹微微点了点头:“有劳范相。” 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一旁侍立的李氏。李氏将布包递给包拯,包拯又递给夏玉奇。 夏玉奇满脸不耐烦地抖开布包,拿出一个金闪闪的丸子。丸子在他的手里转了两下,啪地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枚明光灿灿的宝珠。 夏玉奇将丸子合上,放回布包里,递给包拯,道:“是内宫二十年前的手艺。” 又冷笑一声:“虽然过了二十年,他们照样没什么长进,依旧和从前一样蠢笨。能开合的金球包着颗珠子而已,又不是多精巧的玩意。将金丸开启的方式做得这么笨拙,金层又这么厚,与珠子之间不贴合,佩戴着不美观,还沉,行走之间珠子还容易被金壁磨损。” 挺了挺胸膛,略有些傲然地道:“若是官家想要这种小玩意,不如让我来做。可以做成花苞样式,花瓣镂空,能透出珠子的宝光来。金丸开启的时候,还能仿着花开的样子,一层一层地将花瓣拨开。” 有些嫌弃地瞥了那个包袱一眼:“比这个东西可强得多了。” 范仲淹笑道:“夏老前辈,官家又不爱黄金珠玉,夏老前辈的才能,应该用在更要紧的方面。” 夏玉奇道:“这倒也是。” 又对范仲淹大吐苦水:“范相公,你下回见到晏校长,不如劝劝他,何不做个痛痛快快的大方人呢?我不过是要一些柴炭铁砂而已,顶多还有几尾鱼,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校旁就是汴河,咱们还缺那几条鱼吗?我也不是要东西来自己挥霍享受,一切都是为了官家……” 范仲淹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时不时点头附和夏玉奇的抱怨。 白玉堂在窗外缩了缩脖子,拽着展昭蹲了下来:“可不得了,师父比先前疯得更厉害了。” 之前要东西时还带着一些羞涩,现在已经彻底抛开了面皮。 展昭道:“没什么,一切为了官家嘛。” 白玉堂又道:“那金丸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大张旗鼓的。” 展昭看了他一眼:“那金丸是十几年前先帝赐予妃子的信物,共有两枚。另一枚的主人,正是当朝太后。” 白玉堂乍舌:“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又拿胳膊肘怼了怼他:“对了,有个人跟我说,包大人身边有位江湖高人,轻功更胜我十倍。是不是在说你?” 展昭笑道:“包大人身边,除我以外,哪还有什么江湖人呢?” 白玉堂哼笑:“人家抬举你,你居然当真承认了。我却不信,你的轻功能比我强。” 展昭道:“是谁跟你说的?” 白玉堂道:“是狄青,现正做着枢密使。如今为了他,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都从南清宫里搬出来了。” 展昭点头:“这我知道。” 他本将巨阙抱在怀中,现在忽然想到狄青之事,有些感慨:“狄大人倒是个……” 他本想说狄青是个厉害将军,白玉堂却忽然伸手,将巨阙连着剑鞘从他怀里抽了出来,脚尖点地,飞身上房:“想要巨阙,就来追我!” 展昭回过神来,大喝一声:“白玉堂!”也跟着上了房,追在白玉堂身后,一边喊着:“将巨阙还我!” 白玉堂大笑:“追上我再说罢!” 好在白玉堂也知道展昭身负着护卫的职责,没往远处跑,就在附近几处屋顶上兜圈子。 展昭追着他,一路上踏碎了不少瓦片,心里暗道,这姓白的似乎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一会儿得从他手里敲一笔来给府里屋顶重新铺一遍瓦。 反正府里的瓦片都年久失修,坏得差不多了,前些天他屋里还漏雨来着,正好趁着这一波全换成新的。 就说都是白玉堂踩坏的,他不认就找他师父和哥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6 谁叫他抢自己的巨阙。 他们在屋顶这一通闹腾,屋里的人自然都听见了。 李妃猛地一哆嗦:“有刺客!来人!护驾!” 夏玉奇忙道:“不是刺客,是我徒儿,他性子闹腾,可能跟南侠闹着玩呢吧。” 又冲着屋外喊了几声:“玉堂,不得无礼!抢了南侠什么东西,赶紧还给人家!” 白玉堂如何能听,喊道:“除非他承认轻功不如我,否则绝不还他!” 展昭也喊:“我哪里不如你?等我捉住你,要你好看!” 白玉堂道:“捉住我再说罢!” 夏玉奇长叹一声:“就是这点不好,忒不听话。” 又对范仲淹抱怨道:“儿女都是前世的债,这句话真就不错。徒弟也是这样,我这辈子就收了三个徒弟,这个是关门弟子,比他两个师兄加起来都好,也比他两个师兄加起来都能闯祸。每天给他收拾烂摊子,愁白了我多少头发。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给他气白的。之前还跟人家在树上喝酒,喝醉了不敢下来。你说说,我怎么会有这种徒弟……” 范仲淹想到了范令仪曲折的姻缘,也深有感触:“人生不如意,强半为子女啊。” 展昭毕竟是主场作战,熟悉地形,很快将白玉堂逼至一处房檐,白玉堂不得不跳了下去,展昭也跟着下去,趁他站立不稳,劈手将巨阙夺了回来。 白玉堂笑道:“南侠果然轻功卓绝,改日再比过!” 跑到众人议事的门前,对夏玉奇道:“师父,咱们走吧!” 夏玉奇站起身,领着白玉堂给范仲淹和包拯行了一礼:“范相,包大人,我们师徒俩告退了。” 他二人走后,李妃薄怒未消,道:“成何体统!” 展昭道:“请娘娘恕罪。” 之前金丸不知真假,李妃的身份还没有真正坐实。现在金丸已经确定是真的了,她至少是个太妃,展昭的称呼就从老夫人变成了娘娘。 李妃恨恨地道:“侠以武犯禁!” 展昭垂下头。 白玉堂确实闹得有点过,至少他不该抢自己的巨阙。 这可是巨阙欸!他的半条命啊!白玉堂说抢就抢,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展昭愤愤不平地想。 范仲淹道:“白少侠少年心性,还请娘娘勿以为念。” 李妃闭了闭眼睛:“就依范相吧。” 范仲淹道:“娘娘既然要与官家相认,少不得要借助南清宫之力。” 李妃颔首:“范相所言有理。” 范仲淹道:“八王爷如今不见客,狄王妃也深居简出,外人难以得见。巧的是,小女近日就要和狄王妃的侄子成亲了,借着这层关系,娘娘或许可以和小女或拙荆一同到南清宫见到八王妃。” 李妃思索良久,忽然双目含泪。 李氏忙为她拭去眼泪:“娘娘,怎么哭了?” 李妃哽咽,握着李氏的手:“本宫要到南清宫去见狄家姐姐,该穿几品服色,行什么礼节?” 第98章不需要风帆纤夫,就能航…… 李氏道:“这……” 她毕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思索后道:“范大人是昭文相,按品轶来看,应是……” 范仲淹道:“从二品。” 李氏道:“那就暂时委屈娘娘,届时扮作范相的家眷,着二品服色。至于礼仪,八贤王与狄王妃向来爱惜臣下,想必不会生受范相家眷的礼仪,娘娘做个样子,囫囵过去就行了。等娘娘与狄王妃相认之后,就更加没有礼仪这一说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7 狄娘娘认出李妃之后,抱头痛哭都来不及。再说到时候李妃身为皇帝生母,正经的太后,自然没有再给狄王妃行礼的道理。 李妃犹自痛哭不止,李氏温声劝慰,李妃终于收声,悲戚地道:“本宫……本宫……” 她是当朝太后,皇帝生母,居然要穿着二品臣妇的服色,还要给王妃行礼! 李氏劝道:“娘娘,不过就是一下子的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 只要见到狄王妃,就能让她帮忙证明李妃的身份。 能和皇帝母子相认,这会儿受的苦都不算什么。 李妃闭了闭眼:“只好如此了!” 她双手颤抖,努力平复下激荡的心绪。 李氏扶着李妃回了内室,范仲淹对包拯道:“希仁,有些话,本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包拯道:“范相但说无妨。” 范仲淹道:“李妃娘娘与官家相认之后,你待如何呢?” 包拯微愣:“什么?” 范仲淹道:“你将娘娘带回了汴梁,自然有自己的一番主张。或者不如这么说,你究竟想要此事如何收场呢?” 包拯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要官家认母,太后还朝,奸人伏诛。” 范仲淹微叹:“果然是如此。” 他对包拯道:“希仁,此事绝不易为。” 包拯道:“有何不易?李妃娘娘就要与狄王妃相认,届时狄王妃自会为娘娘作证,官家认回了亲生母亲,自不会让仇人逍遥法外。” 范仲淹道:“你所说的仇人,是谁呢?” 包拯道:“当然是将李妃娘娘陷害至如今这步田地、险些叫官家丧命的当朝太后。” 范仲淹苦笑:“如此,这可就难了。” 包拯道:“不难。只要官家得知真相,处置刘后不过是一念之间。” 如今的刘后早已不是当年垂帘听政、手握大权的摄政太后了。皇帝想要处置她,只需一道圣旨。 范仲淹轻声道:“如果官家不想处置刘后呢?” 包拯诧异:“为什么不想?” 刘后险些杀了官家,还害得官家母子分离十七年! 范仲淹心道,刘后名义上是皇帝的嫡母,皇帝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地处置她?若是真这么做了,等同于向全天下宣告皇帝不孝。 而且皇帝还不能对这种行为做出解释。 你要怎么向天下人解释呢? 说你嫡母其实是个迫害先帝嫔妃子嗣的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们皇室并不像标榜的那样尊尊亲亲,一派和睦,而是内斗不止,什么仁孝礼义都是装给全天下看的? 虽然这就是事实,但这种事实却绝不能暴露在全天下人的眼中。 范仲淹道:“孝字大过天,刘后对官家毕竟有养育之恩。纵然官家得知了真相,至多也就是让刘后自请去玉清宫参禅礼佛,不能再有更多的处罚了。” 至于三尺白绫,一杯鸩酒…… 皇帝或许可以选择赐死太后,但他们做臣子的,却绝不可以动这种念头。 包拯皱眉:“这……” 勉强道:“虽然对李妃娘娘极不公正,但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范仲淹继续道:“再说李妃娘娘。” 他斟酌着字句道:“希仁,并非我要泼你冷水。李妃娘娘,很可能,不能以太后的身份还朝。” 包拯道:“为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8 范仲淹道:“此事牵扯太广了。要让李太后还朝,就要将官家的身世公布出去,告诉全天下人,官家不是八贤王的亲子,而是当年先帝与李妃娘娘的儿子。” 包拯道:“事实就是如此。” 范仲淹摇头:“若是此事发生在其他的任何时候,都尚有一丝可能。但现在情况太特殊了。八贤王正在前朝进谏,官家烦不胜烦。这时候,你包御史忽然站出来,说官家不是八贤王的亲生儿子,你从民间寻回了诈死出宫的李妃,官家其实是先帝的皇子。你知道旁人会说什么吗?” 包拯道:“我不惧人言。” 范仲淹叹息:“我当然知道你不畏人言,但是官家却不能不在乎这些。我是官家一手提拔上来的,咱们两个又走得近些,在旁人眼中,你就是官家近臣。你帮太后还朝,旁人可能不会说你什么,却一定会说这是官家为了摆脱八贤王所设的局,官家不满八贤王的进谏,于是连亲爹都不打算要了——希仁,咱们做臣子的,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啊。” 包拯道:“难道官家要为了一些风言风语,弃自己的亲生母亲于不顾吗?” 范仲淹道:“官家不会弃自己的亲生母亲于不顾。官家会与李妃娘娘相认,但可能不会将她封为太后。” 包拯道:“不做太后,那做什么呢?” 范仲淹道:“端看官家的意思了。” 他想,或许官家会将李妃认做乳母,封为郡国夫人吧。 郡国夫人,虽不能与太后相比,但也是个不低的位份了。 做为皇帝的乳母虽然不如皇帝的生母荣耀,但…… 也只能如此了。 包拯沉默良久,道:“我明白了。但看官家到时候如何裁决吧。” 范仲淹道:“你明白就好。我知道你性子直,但在此事上,能变通些就变通些吧。” 包拯道:“下官省得。” 范仲淹起身:“话说完了,我也回去了。” 对包拯道:“我回去和拙荆商量商量该以什么名义去拜访狄王妃。就在三五日之间,一旦有了准信,就派人来告诉你。” 包拯道:“恭送范相。” 范仲淹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 包拯回了内宅,展昭正站在房顶上眺望远方,见他来了,忙跳下来:“大人!今天那白玉堂踏碎了咱们府里这么多瓦片,咱们是不是该去找他师父赔些银钱?” 包拯勉强笑笑:“夏老前辈也不宽裕,何必苦为难人家。” 展昭道:“他师父不宽裕,他亲哥哥可是富甲一方。要不然我修书一封,送去扬州知会他哥哥一声?” 包拯道:“随你,只是我看那白少侠的脾气似乎大得很,你去找他哥哥告状,回头他恨上你了,天天都来找你晦气怎么办?” 展昭本想说来就来呗,难道爷还怕了他不成,看见包拯面色似乎不太好,于是问他:“怎么了,范大人跟你说了什么?” 包拯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展昭耸耸肩:“算了。我刚得了坛好酒,公孙不在,你要不要一起喝?” 包拯道:“罢了,如今事情还没解决,还是不要喝酒误事。等送太后还了朝,将公孙接回来,咱们三个一醉方休。” 展昭低声道:“就是趁他不在才好喝酒,公孙要是在,咱们两个还能喝得过他?” 别看公孙策不声不响,似乎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其实酒量好得吓人,展昭跟他喝了几回酒,每次其他人都烂醉如泥了,公孙策仍然耳聪目明,清醒得很。 展昭跟他喝酒的本意是想将他灌醉,回头好取笑他的醉态,结果自己反被灌醉了好几次。 久而久之,他就不太敢和公孙策一起喝酒了。 包拯道:“你在这里保护娘娘吧,我去书房写点东西。” 展昭问:“写什么?” 包拯道:“呈给官家的奏章。” 第二天正午,赵受益趁着吃饭的空档接见了进宫告状的夏玉奇。 反正是要在饭点见人,吃饭的时候也算是工作时间,赵受益就没再叫刘恩给自己弄什么饭团子,直接摆了一桌正常饭菜,和夏玉奇边吃边谈。 他自己吃饭团子叫艰苦朴素,招待客人也叫人家跟着吃饭团子那就叫政治作秀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19 虽然他这十年来也没少作秀,但夏玉奇是自己人,没必要在他面前也秀一场。 宋时宫廷里好吃羊肉,皇帝的御膳也是一水儿的羊肉菜肴,什么羊肉汤烤羊肉炖羊肉蒸羊肉的,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君子讲究食不言,但赵受益不想当君子,他的时间宝贵得很,因此喝了几口汤,啃了半个面饼,就问夏玉奇:“夏老前辈,此番进宫所为何事?是研究有什么进展了吗?” 夏玉奇放下筷子,满腔悲愤地道:“官家,晏校长简直欺人太甚!” 赵受益忙道:“晏校长怎的了?” 夏玉奇道:“我不过是问他要些平常东西,他却一再推诿,说什么学校没钱了,还要我去查他们的账本。不过是几斤柴草铁砂,能值多少钱……” 趁着他抱怨的功夫,赵受益又吃了几口菜,大致听明白了,夏玉奇管晏殊要几万斤铁砂柴草石炭,晏殊实在买不起了,因此闹到他这里来。 他在心里算了算,几万斤……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是一笔大数目了。但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几万斤铁砂柴草,他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他咽下一口羊肉:“晏校长那边经费应该是有点紧张了,他们学校里几万张嘴,确实不好养活。这样吧,等你将手头的这个东西做完了,朕就给你成立一个研究院,和清北大学同级,直接去蒋平那里申领研究基金。这一次先从内帑里拨些银钱给你,”他转头问刘恩:“咱们还剩多少钱了?” 刘恩道:“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 赵受益点头:“从内帑拨给你一笔,不够再管刘恩要。” 又嘱咐一句:“钱不能省,需要什么就自己去采买。朕不是吝惜钱财的人,朕只希望夏老前辈能真正做出于国有用的东西……” 他不在乎夏玉奇究竟花了多少的研究基金,他只在乎夏玉奇究竟能不能做出他想要的东西。 夏玉奇忙道:“官家放心。最迟就在今年九月。” 他压低声音:“最迟就在今年九月,我改造的大船就能下水。不需要风帆,不需要纤夫,只要烧些石炭就能航行。逆风逆水,也不影响速度。” 第99章没想到,连你也认不出我…… 赵受益一喜:“当真?” 夏玉奇真的这么快就将蒸汽轮船做出来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图纸:“就在这里。” 赵受益接过图纸,展开来看,只见上面画着一艘大船,甲板上没有桅杆与风帆,倒是支着一根高高的烟囱,船身侧面有几对巨大无比的轮子。 夏玉奇点着船身的部分:“这里面,有烧水的锅炉。将石炭和冷水填进去,烧开之后,热气就会带动巨轮转动,船就可以开动了。” 又指着轮子道:“这些轮叶都是铁质的,得废不少的铁。但不用铁不行,若用木轮,船身就不能太重,否则极易折断。” 赵受益点头:“好!” 宋代的军事国防和经济生活对内河航运的依赖是极大的,人口百余万的汴都城梁附近不能产出足以养活这么多人口的粮食,都城人民包括皇帝都仰食四方。 淮汴之地的粮食入淮河,经由汴水入京;陕西之地的粮食入黄河,经由汴水入京;陕蔡之地的粮食入蔡河,经由汴水达京;京东之地的粮食入五丈河达京。 没有这四路漕运,就没有纸醉金迷的东京梦华。 内河航运网络上往来于东西南北的大货船,是大宋真正意义上的命脉。 掐断了运河,皇帝就要带着一百万人饿死在东京城里了。 而在大宗货物的运输上,蒸汽轮船相较于普通轮船的优势何止一点半点。 蒸汽轮船烧煤就能航行,对水的流向与风向没有多少依赖,速度也比帆船或纤夫拖拽的楼船要快数倍。 在运输行业,速度就是生命。 蒸汽船的动力大,船体也就可以建造得更大,能够一次运送更多的货物。 赵受益合上图纸,拍拍夏玉奇的肩膀:“夏老前辈,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要想促动经济,首先就要发展交通。夏玉奇的蒸汽轮船一出来,全国交通的效率能生生拉高一大截。 更便捷的交通等于更频繁的贸易往来等于更发达的经济等于更多的商税。 他的国库终于又可以充盈起来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0 赵受益道:“这船如果真做成了,你配得上一个国公之位。” 夏玉奇忙道:“官家抬举了,老朽不敢当。” 赵受益笑道:“有甚不敢当的。夏老前辈造福万民,一个国公的爵位,朕还担心委屈了前辈。” 夏玉奇坚持道:“官家,您这可就折煞老朽了。一介江湖粗人,哪敢肖想国公之位。能像现在一样为官家效力,已是三生有幸了。” 赵受益道:“可别这么说。能得夏老前辈相助,是朕三生有幸才对。” 有了你这个旷世奇才的加盟,朕今生才有望从农业社会跑步进入工业社会。朕应该感激你才对。 别说一个国公了,你就算想当亲王朕都能认真考虑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太宗皇帝收下你这个儿子。 夏玉奇道:“官家不必再抬举老朽了。老朽实在是不敢当。官家若是皇恩浩荡,不如赐给老朽一个恩典吧。” 赵受益问:“什么恩典?” 夏玉奇叹道:“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 赵受益心道,哦,你说白玉堂啊。 对于这个白玉堂,他的印象还是蛮深刻的。毕竟当初为了引夏玉奇出来破解冲霄楼,他散布谣言说这楼是夏玉奇建来遴选关门弟子的来着。 结果最后这楼果真被夏玉奇的关门弟子白玉堂给破了,也算是个因缘际会的巧合吧。 白玉堂原本应该丧命在冲霄楼铜网阵里的,阴差阳错的,居然就由他破了冲霄楼。 世事难料啊。 赵受益感慨。 夏玉奇进京的时候,也带着白玉堂一起来了,说他哥哥要送他进清北大学跟着晏殊读书。 赵受益物尽其用,还怂恿晏殊压榨童工,叫白玉堂当武学助教给清北大学的学生们上体能课来着。 也不知道体能课上得怎么样了。 不知夏玉奇要为他这个徒弟求个什么恩典。 夏玉奇道:“老朽这个徒弟,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傲,自以为有能耐、有本事,看轻天下英雄。他这个性子,老朽实在是不放心哪。” 赵受益道:“年轻人嘛,都这样。” 他举例道:“就比如南清宫世子,今年不过十七,比令徒就能大个四岁。因为婚事不顺,最近颇有些愤世嫉俗。上回朕在宫中大宴宗亲,他也没来,说病了。谁不知道他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就是不想见朕嘛。朕也不怪他,等再过个几年,年岁长了,自然就能稳重些。” 夏玉奇叹道:“他那里能跟世子殿下比。世子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将来保准一个王位的,现在年少轻狂也就年少轻狂了。他有什么呢,也敢目中无人。先前还当着范相和包大人的面跟南侠打起来了,闹得上房揭瓦的。” 白玉堂和展昭打起来了? 赵受益一愣,心道朕可还没来得及给展昭起什么御猫的外号,你也还没跟你四个哥哥组成陷空岛五鼠组合出道——你四哥蒋平正给朕打工呢——你们两个又为什么打起来了呢? 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江湖人士吧,江湖人士的天性就是到处打架,没看夏玉奇话里的重点都放在了“当着范相和包大人的面”,而不是“白玉堂和南侠打起来了”么。 这一架要是私底下打起来的,说不得夏玉奇还要给白玉堂摇旗呐喊呢。 赵受益笑道:“没把范相吓着吧?吓着了范相,朕可饶不了你们。” 包拯和展昭混得熟了,对江湖人士打架的免疫力应该是提高了一些。范仲淹可没见过这架势,白玉堂和展昭还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两人动起手来,少不得飞沙走石的,要把范仲淹吓坏了可了不得。 吓坏了范仲淹,他还上哪再找这么一个好丞相来! 夏玉奇道:“范相大人大量,没跟他们两个计较。只是玉堂这个性子实在是不妥得很,若不磨砺磨砺,将来怕是要闯出大祸来。” 赵受益点点头:“没吓着范相就好。” 夏玉奇道:“老朽想给玉堂求个恩典。我今年六十二了,人老了,再也不像从前,能有那么多的精力约束徒弟。加上最近又略忙了些,更加难以管教玉堂。虽然他现在跟着晏校长读书,但晏校长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恐怕难以镇压他。若是……若是日后他……” 赵受益忙道:“前辈不必说了,朕明白。朕相信前辈的徒弟天性善良,一定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 夏玉奇道:“他若是真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我自一刀杀了他,哪里还敢和官家求恩典!他固然做不出危害社稷的事情,但保不准不会做出什么别的事情。” 赵受益心道,别的事情,是指在禁宫里杀人题诗吗? 虽然杀的是该杀的人,但你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家的墙上被人用鲜血题了一首诗,旁边放着一具被人割了脑袋的尸体。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1 此情此景,就算是个普通人犹觉毛骨悚然,何况是个皇帝呢? 夏玉奇道:“玉堂生性不坏,只是太放肆了,没个惧怕,我也没有精力再去教导他了。若他日后真的……只望官家能看在老朽一心为国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罢!” 赵受益笑着叹了口气:“老前辈,咱们也算共事这么些日子了,你看朕像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吗?” 他当然曾经杀过人,做皇帝的,哪能不杀人呢?每年他御笔勾出斩立决的死刑犯都数不过来了。 但他从不滥杀,因为人的性命都是有价值的,杀了一个人就等同于弃绝了此人的所有价值。所以除非此人当真罪大恶极,或者杀了他能带来比让他活下去大得多的价值,他才会杀人。 而白玉堂是夏玉奇的关门弟子,夏玉奇对他有着很深的感情。就冲着这一层关系,就算白玉堂真跑到他寝宫里来杀人了,赵受益都得勉强留他一命。 他要是真杀了白玉堂,万一夏玉奇受不了打击,辞职不干了,他上哪再找个人给他造蒸汽机来? 因此赵受益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前辈的心情,朕能明白。朕向前辈保证,除非白玉堂真做出了十恶不赦之事,否则,朕一定会尽力保他。” 十恶不赦不是个形容词,它是个名词,特指十种常赦不原的罪行——就是天下大赦都赦不到你头上的那种。 一反逆,二谋大逆,三叛,四降,五恶逆,六不道,七不敬,八不孝,九不义,十内乱。 赵受益合计了一下,发现白玉堂还真的不太容易能犯上以上十种罪行。 或者不如说,但凡是个人都不太容易能犯上这十恶。 否则这就不叫“十恶不赦”了。 从赵受益穿越以来,亲眼见证过的十恶罪,也就只有襄阳王盗掘宋真宗陵墓这一回了。 盗掘皇陵属于谋大逆,主犯襄阳王自己死了,从犯霍芳在地牢里静悄悄地死了,隔空领了一口黑锅的山陵使夏竦死在任上,夏竦的前上司莱国公寇准辞官了。 十恶罪的威力可见一斑。 除了这十种极端威胁皇帝统治和封建礼教的大罪之外,其余的罪行,赵受益身为一国之君,都是有精准赦免的权限的。 他并没有给夏玉奇开空头支票。 夏玉奇对他的贡献足以折抵他对白玉堂日后可能所犯的罪行的宽恕。 夏玉奇道:“臣,谢过官家。” 赵受益道:“这没什么。哪个父母不为孩子打算呢?” 就像他自己,现在不也正琢磨着怎么把连话都说不明白的赵旭捧上储君之位呢吗。 而且…… 他打开夏玉奇的属性面板,看着他的忠诚值从87缓缓爬升到了98。 嗯,挺值的。 “对了,官家。” 夏玉奇似是想到了什么:“官家后宫□□有几位娘娘?” 赵受益微愣:“忽然问这个做什么?朕只有一位皇后。” 夏玉奇道:“若是官家想为皇后娘娘打些首饰,可以告诉我。做些小首饰并不费力,而且我做得比大内工匠要好得多了。” 赵受益摸不着头脑:“呃,朕替皇后谢过前辈好意。不过朕并无此意,皇后也不怎么喜欢金玉首饰。” 其实他也不知道寇窈娘究竟喜欢什么,不过她要是喜欢什么可以自己去内库支领,赵受益从来没克扣过皇后的花用。 夏玉奇道:“范相之前叫我看了一个内宫所出的珍珠金丸,做工颇粗糙,既不美,佩戴起来又不方便,倒是可惜了一颗好珠子。官家日后若是想打造此类首饰,可以交给老朽来做。” 珍珠金丸? 赵受益眉头微挑。 应该是李妃的金丸吧。 他道:“知道了。等朕回去问问皇后,若是她想要的话,就有劳前辈出手。” 夏玉奇高高兴兴地告退了,赵受益又啃了几口蒸饼,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汤,舒服地叹了口气:“膳房的羊汤做得越来越好了。若是在冬日雪夜,窝在屋子里这么美美地喝上一碗,该有多好。” 刘恩道:“君子不食非时之食。大晚上的要羊汤喝,官家艰苦朴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2 赵受益撇嘴:“得,就你会扫兴。你就不会跟膳房说是你自己要喝,替朕遮掩一下名声?” 刘恩道:“这也成。只是我从来也不喝羊汤,忽然去膳房要羊汤喝,明眼人都知道有猫腻。” 赵受益翻了个白眼。 得,喝一碗羊汤还得勾心斗角的,他这皇帝当得也挺闹心。 什么时候把生产真正发展起来,叫全天下人的都能吃饱穿暖,天天都能吃肉。他就不信到了哪个时候,他晚上喝碗羊肉汤都能被人说三道四。 赵受益叹了口气。 任重而道远啊。 至少在那一天前,他是别想在大晚上喝汤了。 范府里,李妃穿着二品宰相夫人的真红大袖衣,头戴八株花钗冠,默然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这不该是她,她不该穿着臣妇的衣服,等着去拜见王妃。 她应该是皇后、是太后,戴着九龙四凤冠,受百官朝拜。 这才该是她!她是皇帝的母亲! 李氏在一旁轻声道:“娘娘,该启程了。” 李妃回过神来:“好。” 伸手叫李氏扶着她,慢慢地走出内室。 李氏在她耳边小声道:“从现在起,娘娘就是范相的夫人,范家小姐范令仪的生母。范小姐就要嫁与八王妃狄娘娘的侄子枢密使狄青为妻了,狄王妃要为范小姐添妆,娘娘要带着范小姐去南清宫拜见狄王妃。” 李妃死死抓着李氏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李氏吃痛,却不敢惊呼,只得咬牙忍耐。 李妃鼻子酸涩,眼眶通红,咬紧牙关:“好!好!本宫……本宫……” 眼见着就要走到人前了,李氏忙道:“夫人,小心。” 李妃挺起了胸膛,转过一扇屏风,看见了等待在屏风外的范令仪。 范令仪从得知自己将要嫁给那天在街上惊鸿一瞥的少年将军之后,就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再作伤春悲秋的诗词了,每天吃得饱睡得香,个子都拔高了一头,俏生生如新生的翠竹。 这会儿要到心上人姑母家里拜访了,更是面若桃花,双目含情。 李妃移开了视线。 青春女子的光芒几乎要刺伤她的眼睛。 范仲淹站在她身边,对她悄声道:“令仪,今天你和这位夫人一起去南清宫。” 范令仪道:“为什么不是母亲和我一起去?” 范仲淹道:“你只当她是你的母亲。” 范令仪道:“女儿知道了。” 她是宰相的女儿,深知有些事情是不应该刨根究底的。 “母亲,我们走吧。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李妃将手臂递给范令仪,范令仪扶着她走到马车旁。 目送马车走远,范仲淹转头对李氏道:“包夫人,我这就安排马车送你回去。” 李氏摇头:“不劳范相费心了。妾身在这里等待展义士和范小姐从南清宫回来,再与他一道回去。” 展昭骑了匹马,护送李妃和范令仪去南清宫。狄王妃与李妃相认之后,自然会将她留下。南清宫守备森严,展昭不必再护卫李氏,正可与范令仪一起回来。 这些天来也苦了展义士了,李氏心中苦笑,等他回来之后,可得好好感谢于他。 还有仍在探望恩师的公孙先生,也终于可以从清北大学回来了。 她模了摸自己的手臂。 李妃这些年来的日子过得不算养尊处优,指甲养得不长,这一抓倒没将她抓出血,只是有些疼,估计肿起来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3 李氏轻叹一声。 希望李妃娘娘能够顺利与官家母子相认,从此真的回去当她的太后吧。 狄王妃正靠在塌上假寐,有小宫娥轻轻走来,唤道:“娘娘,娘娘。” 狄王妃慢慢地睁开眼:“范夫人和范小姐到了?” 小宫娥道:“到了,正在等着娘娘呢。” 狄王妃道:“知道了。请她们稍等片刻。” 她小睡了一会儿,衣冠有些不整,不好见客,还得收拾一下才能出去。 出去见了范家母女,将皇后娘娘赐下的首饰拿给范小姐…… 她微叹一声。 皇后娘娘。 这哪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这分明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赐下这些首饰给范家小姐添妆。 其实范家小姐和皇帝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她要嫁的夫君是皇帝的表弟罢了。 狄青是皇帝的表弟,南清宫八王妃的侄子。 想到自己的丈夫如今依旧在坚持着给皇帝进谏,请他罢免狄青枢密使一职。 狄王妃的头更痛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唉。 她也不管了,由着他们去闹吧。 狄王妃由着宫娥为她整理好了衣冠服饰,出了内室去见范家母女。 范家母女正在外室闲坐,见狄王妃进来了,那年轻些的忙站起来,年长的却巍然端坐,不动如山。 范令仪给狄王妃施了一礼:“臣女见过娘娘。” 狄王妃忙上前执起她的手:“快别多礼。” 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数日不见,你又长高了些。” 狄王妃之前是见过范令仪的,对这个端庄娴雅的侄媳妇十分满意。 范令仪面颊绯红,垂下头来。 狄王妃转头看向仍坐在座位上的那人:“范夫人?” 她忽然愣住了。 此人,并不是范夫人! 狄王妃见过范令仪,自然也见过范夫人。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她却对范夫人通身的高华气度印象深刻。 正是因为折服于范夫人的气度,她才对范令仪愈发喜爱。 有其母,必有其女。 若非皇帝已经给范令仪与狄青赐婚,范家又是宰相门第,她们宗室之家不好与之攀扯姻亲,她都想要为赵允熙求娶范令仪了。 而现在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绝不是范夫人! 她带着八钗冠,穿着赤红大袖衣,面容身段被华服丽冠遮掩,一路上八王府的宫娥太监竟然没认出她并不是曾经数度登门的范夫人。 狄王妃上前一步,将范令仪护在身后,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宰相夫人,入我王府!来人!” 门外的王府侍卫听得王妃呼唤,都闯入屋内。范令仪惊叫一声,狄王妃将她抱在怀里:“不要怕!姑母绝不叫贼人伤了你!”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4 虽然此人是跟着范令仪一道进来的,但狄王妃却相信范令仪跟她不是一伙的。范令仪是范仲淹的女儿,她就算不相信范令仪,也应该相信范家的家教。 范相是正人君子,他的女儿绝对不可能做出勾结贼人闯入王府的事情。 这贼人或许袭击了范令仪的马车,打晕了范夫人,换上了她的衣冠,又胁迫范令仪与她一同入府。 和两个江湖侠客做了一段时间的邻居之后,狄王妃的想象力也长进不少。 范令仪低声道:“……姑母,她不是贼人。父亲命我和她一同入府,说只当她是我的母亲。” 这一声姑母叫得她双耳发红——她还没跟狄青成亲呢,就先叫上姑母了! 狄王妃低头看她,满面疑惑:“你父亲叫你和她一道来的?” 范相为什么要叫人假扮成他的夫人到南清宫来? 那假扮范夫人的女人忽然笑了出来:“狄家姐姐,没想到,连你也认不出我来了。” 狄王妃惊疑地打量着她——这声音如何这般耳熟? 忽然,她惊道:“是你——是你!” 第100章 李妃含着泪:“狄家姐姐,是我!” 狄王妃放开范令仪,扑上去抱住她:“你没死!你还活着!” 她紧紧抱住李妃,又哭又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李妃更咽道:“我还活着,我回来了。” 狄王妃放开她,双手握着她的肩膀,细细地端详她:“太好了,太好了……回来就好……” 李妃握住她的手:“狄家姐姐,我有话问你。” 狄王妃猛地点头:“你问!” 她没有去问李妃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年冷宫失火,李妃诈死出宫,她是怎么出宫的,又为什么会出逃。这一桩桩一件件,定然都是李妃不愿意提及的伤心往事。 人回来就好,这些事情,不提也罢。 现反正在刘后式微,再也没有能力去伤害李妃了。 李妃握着狄王妃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狄家姐姐,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当今皇帝,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她盯着狄王妃的眼睛,不愿意错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 狄王妃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官家是你的儿子。当年刘后用狸猫替换去了你所出的皇子,陈琳将他放在食盒里带出了宫,交给了我和王爷。我们养育了他七年,后来刘后的太子薨了,先帝就将你的皇子接进了宫,就是如今的官家。” 李妃长叹一声:“姐姐,你害得我好苦呀!这么多年,你和王爷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向先帝坦白?若先帝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他怎会叫我独守冷宫十余年,又叫我流落民间,受尽风霜苦楚?” 狄王妃忙道:“妹妹,不是姐姐不想帮你,实在是,实在是……” 她想说,当年狸猫换太子之时刘娥正如日中天,先帝的一颗心都放在她身上。刘娥又怀着孕——须知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了。 刘娥十五岁入王府,那时候先帝也才十六岁。 他们两人有二十余年的情分,说是少年夫妻,犹不为过。 刘娥出身贫贱,没有娘家依凭。她又年纪大了,美貌上怎么都比不过当年正当韶华的李妃。 可是她却与李妃同时有孕了。偌大一个后宫,只有她二人有孕。 李妃得宠,是凭青春貌美。 刘娥凭什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5 不就是凭她和先帝二十余年的情分吗? 先帝贵为一国之君,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妃嫔。可是和他互相扶持走过二十年风雨的只有刘娥一人。 李妃和刘娥在先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狸猫换太子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情,说给三岁小儿听,三岁小儿都不能相信。 人怎么可能生下狸猫呢? 先帝又不是糊涂虫,他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自己的妃子生下了一只狸猫? 但凡是个有一丝理智的人,都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荒唐的事情。 不过就是因为李妃在刘娥之前生下了皇子,挡了刘娥的路,所以刘娥出手,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的,李妃产下妖孽,被打入冷宫。 先帝没有皇子,他想要一个继承人。所以他对两个同时怀孕的妃嫔说,你们两个谁先生下皇子,谁就能做皇后。 可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两个女人之中,他究竟想要谁来做他的妻子,做他的皇后。 只有他的刘娥。 当年的真相,其实先帝心里都明白。八贤王和狄王妃自然也明白——没有先帝的默许,刘娥根本就做不成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们也只能收下小皇子,将他假充王府次子抚养长大。 其余的事情,他们不能做,也做不了。 带着赵受益去和先帝说,官家,李妃娘娘是被刘后陷害的,这是她为你生下的皇子? 先帝根本不会认下的。 可是…… 狄王妃不忍地看着李妃。 她怎么能忍心,将这残酷而又冰冷的真相告诉李妃呢? 她怎么能告诉她,你的丈夫,你的君主,从头至尾都知道你是冤枉的,但因为你不是他偏爱的那个女人,所以他默许了刘娥将你的儿子用狸猫换走,又冷眼旁观你独居冷宫十二年? 所以狄王妃只能说:“妹妹,我……刘后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我们……” “不要再说了。” 李妃摇摇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本宫不怪你们。刘娥势大,你们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 狄王妃轻声道:“谢娘娘宽恕。” 李妃道:“既然如此,还请姐姐助我一臂之力,请官家来见我,叫我们母子团圆。” 狄王妃道:“此是臣妇分内之事。只是官家最近政务繁忙,王爷他又……和官家有些……娘娘若要见到官家,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日。” 李妃道:“我已经等了十七年了。再等多少日子,我都等得。” 赵受益最近确实很忙。 或者倒不如说,从他把刘娥和寇准从朝堂上打发走了之后,他就一直很忙。 只是最近格外的忙。 年前全国水灾,黄河流域各地农田被大水冲毁的不少,农夫也四散流离。今年的农税势必收不上来了,再加上要与民休息、恢复农垦,所以庙议决定减免遭灾郡县的两年的赋税。 然而所有跟钱粮有关的政策都有大量可供人去钻的漏洞——比如减免是减多少免多少,什么样的郡县算是遭灾郡县,是被冲毁了绝大多数农田才算遭灾还是只要被冲毁一处堤坝就算遭灾,怎么监督郡县官吏给百姓减税——万一郡县官员还继续向百姓征税,只是不将这些赋税上交朝廷了呢? 这中间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容易激起一场民变。 天灾已经让百姓疲敝不堪了,再加上**,不给百姓留活路,百姓就会揭竿而起。 只要是个皇帝,都没有喜欢看百姓造反的。 只有将民变的种子扼杀在萌芽状态。 赵受益自己是绝对没有这个精力去挨个环节监督减免赋税事宜的,不过他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人选。 “来,庞卿家,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6 庞籍再三推辞,终于还是坐在了刘恩搬来的凳子上。 赵受益微笑道:“庞卿家,上回去江南收粮有功,朕还没有好好赏过你。” 之前水灾正凶猛的时候,赵受益担心国库的存粮不足以赈济那么多的灾民,曾经派人去江南收购粮食。 当时派去的就是庞籍,结果庞籍把收粮的任务完成得非常不错,用极低的价格收购到了大量粮草,这才为赵受益以工代赈安抚全国打下了物质基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这灾就赈不下去。 赵受益是极其欣赏庞籍的办事效率的,不过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欣赏庞籍,所以赵受益后来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一些御史们参庞籍的奏本,说他手段暴戾残忍,在江南横征暴敛,人怨沸腾,民不聊生。 赵受益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了好一阵子——江南的粮食产量比北方要多,苏湖熟,天下足。江南这一块儿要乱了起来,那还真就不好收拾。 于是他叫刘恩派人去江南探访了一圈,发现人家江南百姓日子过得好好的,压根就没有活不下去的迹象。 所谓人怨沸腾,大多都是被庞籍以各种手段买空了存粮的豪强在抨击他。 豪强们都有闲钱豢养文人,文人的笔杆子厉害,写出几篇广为流传的文章来辱骂庞籍,这就算是人怨沸腾了。 谁让你们百姓不会写文章,人家会写文章的,一篇檄文上达天听,至于平头老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哪有人在乎呢。 更多的时候,连不会写文章的老百姓听村口老秀才读了几篇辱庞的檄文之后,都忍不住点头赞叹,看看人家的文章写得多好,多么的有道理。 那姓庞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人家地主老爷的粮食是自家私产,爱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你嫌贵就不要买嘛,哪有威逼人家不卖粮就抓人家儿孙下狱的? 人家不卖给你,你居然真就抓人家的儿孙下狱了! 还是趁着人家带小孩走亲戚的时候率领官兵劫持人家的马车! 这和土匪有什么两样? 那最小的孩子才七岁啊,你将人家抓进了监牢,人家的爹爹娘娘爷爷奶奶该多么揪心? 你没有人性! 这是苛政!狗官! 了解了真实情况之后,赵受益就将参庞籍的奏章统统扫进了垃圾桶。 庞籍的手段固然稍显偏激了些,但这是在灾年,整个黄河流域都在闹饥荒。他们宋国一共才有多少领土?黄河流域占了一半去。 一半的生民都要饿死了,现在国家没有足够的粮食赈灾,需要向另一半稍显富足的子民购买粮食。也不要你毁家纾难白捐粮食,只是要你以平常年月的正常粮价将粮食卖给国家而已。 结果粮商们仗着他们手里有大量的存粮,开始和官府讨价还价,粮价不翻三倍,就别想从他们手里买走一粒粮食。 庞籍不过是绑架了这些人的儿孙勒索买粮罢了,这点手段和坐地起价、大发国难财、生嚼同胞血肉的粮商们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赵受益倒是挺欣赏庞籍的手段的。宋代的文官们大多都是正人君子,凡事讲究以理服人,恨不得捧着三坟五典招安外敌。 不说别人,就说范仲淹和包拯,叫他们绑架七岁小孩来勒索小孩家长,这两人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 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你讲道理就能解决的。 比如现在这个减免赋税的事情。 赋税一减,明年国库的收入骤降,整个国家财政的运作都要吃紧。朝廷不得不削减一部分开支,首当其冲的就是宗室开销。赵受益已经将宫里的宫女太监能放的都放出去了,太后、皇后、皇子、公主的份例都能减则减。整个宗室可以预见的三年里都不得操办婚丧嫁娶之事——宗室们结一次婚、出一次殡,都得管国库要钱。 狄青的婚事不能往后延,必须得赶在三年之期内办完。但好在现在他和南清宫已经做好切割了,他娶妻不在南清宫,只要别大.操大办,就不会引人注目。 如果仅仅只是缩减宗室开支就能够补上这两年减税的窟窿的话,赵受益可能还不会这么头疼,大不了亲戚朋友们一起勒紧裤腰带嘛。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的赵家宗室一共才多少人? 第一代的赵氏皇族是太.祖太宗魏王,只有这三人的后代才是所谓的“宗室”。到赵受益,也不过是太宗的孙子,第三代皇族。 再加上烛影斧声、太宗登基之后的那一拨明里暗里的血脉清洗,到赵受益十七岁这年,赵氏皇族不能算是血脉稀薄,但也没繁盛到能给国家财政拖多么大的后腿的地步。 之所以先拿宗室开刀,只不过是为了做个样子而已。 真正想要节省下来财政开支,还是得…… 赵受益暗叹一声。 还是得缩减军费、减少官员俸禄。 这可不是小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7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要减工资,那你跟人家的梁子可就结大了。 文官那边,虽然一个个冠冕堂皇说得好听,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俸禄一少,照样要闹起来。 这也是赵受益首先削减宗室开支的原因了。 皇帝家都节衣缩食了,降你点俸禄怎么了? 难道你比皇帝都金贵,皇帝吃得了苦,你吃不得? 只要赵受益把戏做足,那些文官也就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还不敢真的做点什么。 但军队那边可不一样。 宋朝的军队已经积重难返,厢军禁军什么的就是一群兵痞混混的集.中.营。 寇准折腾了这么些年,打了两场大仗,也不过就是勉强训练出了三十万能打仗的禁军罢了。 除了这三十万禁军,其余的军队,都只是躺在国家财政上敲骨吸髓的米虫。毫无用处,还比谁花的钱都多。 赵受益早就看他们牙痒痒了,打算找个机会把他们都裁了。正好趁着这一波减税的功夫,把这群酒囊饭袋都扔了。 不扔了他们,等着这些无用之军自己滋生繁殖,早晚要将整个国家都拖垮。 但是…… 还是那句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文官都是斯文人,恨上了你也只能写几篇酸文骂你、抹黑你。你还是个皇帝,他们连骂你都不敢明着骂。 那帮兵痞可不一样。人家虽然不会写文章,但是人家敢上街闹事啊! 你不给人家每月发钱了,人家就成群结队走上街头,也不干别的,看见店铺就砸、看见人就打。你能奈他们何? 你要把他们都抓紧牢里? 官府要是建得出那么多的牢房,当初也不至于要把这些人招进军队里。 要想平定这些人带来的骚乱,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赵受益之所以愿意承担这份代价,一是由于他明白冗兵是宋朝大患。军队一日不改革,宋朝就一日不能从越穷越弱越弱越穷的怪圈中挣脱出来。 这个穷不是指社会经济上的穷,而是指国家财政上的穷。 养着那么多的吸血虫,能不穷吗? 宋朝要不是社会经济比前朝都富裕,还养不起这么多的吸血虫呢。 第二个原因,就是,黄河以北的受灾州郡确实承担不起这两年的赋税了。 为了黎民生计考虑,就只能减税,缩减开支,裁军。 他裁军的最初目的,就是想减轻灾民的负担。 为此,他不惜承担被裁撤的兵痞闹事的风险。 但这个闹事也只是暂时的。等夏玉奇的蒸汽船投入使用,蒋平就能在全国各地都开上工厂——交通便利了,生产才能遍布全国。 这么多的工厂,都需要壮劳力来充当工人。 哪来的那么多壮劳力呢? 被裁撤的军人不都是现成的劳力吗? 这些人有了去处,自然就不会再在社会上闹事。 虽然当工人自食其力不如以前躺着拿钱爽快,但毕竟是有了个饭碗捧着。 赵受益要做这么多的事情,为的就是减轻灾民们的负担。 但如果减税的环节里出了纰漏,有贪官污吏欺上瞒下,对上说我们给百姓减税了,对下说皇帝今年还让你们如数纳税,然后将这部分税款中饱私囊。 皇帝承担了减税裁军所带来的风险,还要背上百姓的骂名——我们的日子都难过成这样了,皇帝老儿还要收税! 百姓们也没有得到休养生息,还是要照常纳税,疲惫不堪。 过了两年,国库里没钱了,百姓生产还没有恢复,整个社会都陷入停摆,只有贪官污吏们赚得盆满钵满。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8 这种亏本买卖,赵受益不做。 既然要减税,就要把这税减到实处。 该减的地方就减,不该减的地方不能减。 还得监督着基层官吏,不叫他们欺上瞒下。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需要一个能力足够、智计过人、还能使出些不同寻常的手段的官员。 他看了看眼前的庞籍,满意地点头。 庞卿家,就是你了。 朕相信,敢于绑架七岁孩童勒索其父母的你,一定能够满足朕的愿望。 他笑着道:“不知卿家想要什么赏赐?” 庞籍忙道:“为陛下效力是臣的职责所在,不敢居功,更不敢要什么赏赐。” 赵受益暗道,就等你这句话呢。 “既然如此,”赵受益道:“朕就再委托卿家替朕办一件事情。若这件事情办好了,朕再一起赏你。” 庞籍道:“敢不从命。” 赵受益朝刘恩一伸手,刘恩会意,从地上堆得小山高的文书里抽了一沓出来交到他的手中。 赵受益将这些文书递给了庞籍,庞籍双手接过。 “这是如今所有关于北方减税的议论。” 他道:“卿家操心国事,自然也清楚,北方减税势在必行,但如何减还没有定议。朕想将此事托付给卿家,让卿以钦差之身去北方实地考察一番,务必要叫该减税的州郡都减了,不该减的都不能减。也不许有半点**龌龊事在中间。朕知道卿家有些手段——” 庞籍面色动了动,赵受益接着道:“御史台那边参你的奏章摞起来都能有一人高了,朕都让人给烧了。这回去北边,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有什么能耐都用出来。再有人参你,朕也继续给你兜着。我不管你是怎么把事情做成的,我只要一个结果。” 赵受益道:“北边不能乱起来,要让百姓有休养生息的余地,不得再叫官吏欺凌侵扰。只要做到了这点,你是如何做到的,朕都不管了。” 和文明人对抗要用文明的手段,但有的时候,你不止在和文明人对抗。 赵受益虽然现在当着皇帝,但他可没被这几年万人之上的生活给迷住眼,以为真实世界就是他身边的文人士大夫给他呈现出来的那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处处都有规矩,处处都讲礼义。 真实的下层世界是野蛮的。 你跟知县讲道理,说你看现在县里遭灾了,官家让给百姓减税,所以咱们今年就不收税了呗? 知县可能就真的决定不收税了,因为知县是个读书人,他在士大夫的等级世界中有一席之地,他要遵从士大夫们规矩,听皇帝的话。 知县以下的小吏们,那些真正和百姓打交道、真正把税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人,他们可不是士大夫。 士大夫的世界不承认他们,他们也不承认士大夫的世界。 他们不守规矩,他们不听皇帝的话。 毕竟皇帝能决定知县的前途命运,可皇帝管得着他们这群刀笔吏吗? 天高皇帝远,这话可不是虚的。 知县说减税,他们偏偏就要向百姓收取足额的赋税。 百姓不交,就抓起来扔到牢里。 反正县太爷一辈子都不会走到牢房里看看里面住的都是什么人,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赵受益绝对不能让百姓的血肉填补了这样的一群人。 而想要对付这群人,光靠传统的手段是不可行的。 他们野蛮残暴,就必须要有一个更野蛮、更残暴的人来对付他们。 赵受益道:“庞卿家是枢密副使吧?” 庞籍点头:“是。” 赵受益道:“现在的枢密使是狄青。枢密使乃是储相,再进一步就是参知政事。这件差事你若办得好,不如就跳上一级,直接出任参知政事。庞卿以为如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29 第101章 庞籍眼皮一跳。 枢密使乃是储相。所谓储相之意,即是一旦台阁三相或者某位副相,例如参知政事,因事去职,枢密使即可顶替这个空缺,出任宰相。 而大宋自有国情在此,御史们每天摩拳擦掌地准备参倒一位相爷扬威,皇帝也不太喜欢有宰相一直当政妨碍君权,是以宰相们的离职率颇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遭贬了。 当个一年半载的枢密使,怎么着也能捡个漏,顺顺利利地当上宰相。 枢密使之职在高阶文官里就是块香饽饽,出任枢密使等于提前拜相。 也就是之前出了个莱国公寇准,自己本来就是宰相了,还占着枢密使的职位不放。 你吃肉,好歹给别人也留口汤喝呀! 好容易等到莱国公倒台,各家就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空出来的枢密使一职。 昭文相的位置是被皇帝内定给范仲淹了,那枢密使的位置怎么着也得空出来了吧? 结果皇帝就把枢密使给了他表弟了。 庞籍身为枢密副使,心中五味杂陈。 当不上枢密使,就没法当宰相。 他也老大不小的了,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打算了。 当官嘛,不就指望着一个封侯拜相。 如今这个世道,封侯可能有些困难,但拜相这个事儿怎么着也得争取一下。 就在他暗自期盼着皇帝受不了八贤王的磨叽,将狄青免职,让自己这个枢密副使名正言顺地顶上的时候,皇帝突然对他说,将此事办成,咱们不做枢密使了,直接做宰相。 还有这等好事? 他深吸一口气:“臣,必不辱使命。” 直接当宰相欸! 虽然只是副相,但离三阁大学士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现在三相之中只有昭文馆大学士实授了范仲淹,也就是说,还有两个名额空缺—— 稳住!庞醇之!千万要稳住啊! 赵受益道:“庞卿家,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啊。” 税收乃是国家一等一的大事,他都要为了减这一波税不惜冒着开罪三衙的风险直接大刀阔斧地裁军了,如果后院起了火,这些牺牲没叫灾区百姓得到实惠,而是填补了贪官污吏的钱袋子,那么…… 他道:“有劳卿家。” 希望庞籍能拿出他震慑宵小的残酷手段,帮他稳住这黄河流域的半壁江山。 庞籍道:“请官家放心。” 不就是监督郡县减税,不让贪官污吏们中饱私囊、发国难财吗? 多么简单的事情! 别的官员们可能不善于和基层小吏打交道,以至于很可能被刀笔吏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他是谁,他可是庞醇之呀! 他起于微末,对小吏们欺上瞒下的那一套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瞒得过谁,都瞒不过他庞籍。 既然皇帝说了不在乎他的手段,那他可就…… ……不客气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0 至于御史台那帮吃饱了撑的满世界抬杠的御史们知道了他干的事情之后又会怎么参他…… 庞籍暗笑一声。 他是给皇帝做官,不是给御史们做官。 皇帝既然说了要保他,那就算御史们参他的奏章压断了崇政殿的桌案板,他庞醇之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好好地当着他的枢密副使,等着事成之后的拜相诏书。 赵受益道:“庞卿回去吧,回家收拾收拾行李,二府的旨意这两天就能发下来,到时候你就可以启程了。” 送走庞籍之后,赵受益问刘恩:“说起来,李娘娘那边如何了?” 从包拯带着这位李娘娘回京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天了。 越是牵扯得广的大事才越要速战速决,否则不知道从何处就会出些纰漏,然后满盘皆输。 他相信包拯也明白这个道理。 怎么他们一行人到现在还没张罗着让他和他亲娘见上一面呢? 刘恩道:“李妃娘娘已经住进了南清宫。” 赵受益点头:“那下一步,狄娘娘就得找个机会让我和李娘娘见上一面了吧?” 刘恩点头:“对,但这机会不好找。官家操劳国事,宵衣旰食,平常无事的时候都不常与狄娘娘见面,何况这个节骨眼上。” 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朝的事情且不说了,狄娘娘的丈夫八贤王还在坚持不懈地和赵受益就狄青的问题扯皮,狄娘娘夹在两人中间,赵受益设身处地地为她想一想,也觉得她实在是很不容易。 “苦了狄娘娘了。”赵受益略有些心虚地道:“等此间事毕,咱们得好好谢谢她。” 从十七年前收养流落出宫的小皇子,到赵受益登基之后的一路护持,再到后来帮着赵受益把八贤王的金锏偷出来,现在还要提心吊胆地给皇帝认亲妈。 这一路走来,终究是狄娘娘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赵受益道:“朕得给他们创造个机会啊。” 他得亲自和李妃见一面,认下这个亲娘,才足以对八贤王形成道义上的威慑。 “最近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出宫吗?” 刘恩想了想:“狄青和范小姐婚期将近,这桩婚事是官家赐下的,又是皇亲与宰相家的姻缘。官家到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赵受益想了想,还是摇头:“别了。人家大喜的日子,何必去给人家添麻烦。” 范仲淹是他的宰相,左膀右臂,他好歹也得给人家保留些尊严。 你皇帝和亲妈在人家女儿的婚礼上相认,多么喧宾夺主,叫人家怎么想。 “除了狄青的婚礼,那近期就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出宫理由了。” 所谓名正言顺的出宫的理由,是指全副仪仗地作为皇帝出行。 皇帝正式出宫的事由不太好找,那么不如就悄悄地出去。 不必有多么大的仪式阵仗,只需叫他身边的几个近臣知道他出宫来了就行。 比如范仲淹,比如包拯。 赵受益道:“不如明天咱们去清北大学看看夏玉奇的船造的怎么样了?” 夏玉奇的蒸汽船是皇帝钦定的项目,赵受益关心进程,出宫探望也在情理之中。 刘恩道:“可行。今天就先派人知会夏玉奇,狄青目前正住在夏玉奇的隔壁,官家明天驾到的事情瞒不过他。他又是范仲淹的准女婿……” 一来二去,范仲淹一定会在今晚前得知皇帝明日将要驾临清北大学。 也算是给他留出了充足的准备时间了。 第二天正是休沐,没有朝会。赵受益早早起床,先批了一上午的奏章,赶在饭点之前启程出宫,往清北大学的方向去。 好久没见晏殊了,他得去跟他吃顿饭,顺便看看他的晏公笔谈编成什么样了。 他没坐皇帝的车驾,而是坐了一辆小车从边门悄悄出宫的。 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叫人看见有人在皇宫里飞檐走壁,他宁可叫刘恩施展轻功带他到清北大学那边去。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1 轻功可比车马快得多了。 清北大学离宫城稍远,但好在皇家御马脚程不赖,终于在赵受益快要饿扁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大学和官府的休沐时间是同步的,官府放假,大学也放假。 此时偌大的校园里面没有几个人,赵受益在校门前下了车,问刘恩:“晏殊的校长室在哪里来着?” 他没来过几次,不太认路。但刘恩是系统AI,来过一次,就能记住所有的路。 刘恩道:“沿着进校门的大路一直走,在一处丁香花圃后,就是晏校长的校长室了。” 赵受益刚想点头说那咱们走吧,忽然听得远处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 他问:“这是什么声音?” 清北大学上课下课都是敲钟的,那钟就摆在校园正中央的一处高台上,足有一丈多高,敲出来的声响足以响彻整个校园。 而且今天学生放假,根本没有课上。是谁在吹号? 刘恩脚尖点地,跳上了旁边的一棵树,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接着又跳下来,道:“是夏玉奇在试开那艘船。” 赵受益道:“咱们过去瞧瞧。” 清北大学比邻汴河而建,夏玉奇的船就停泊在汴水之畔。 此时河岸边站满了人,都是来围观无帆自行船的周遭百姓与大学师生。 河流中央,一座没有风帆、没有拉纤,却在甲板正中树起了一根烟囱的古怪大船正在缓慢航行,逐渐加快速度。 赵受益和刘恩挤过了欢呼着的人群,站在岸边,正好看见夏玉奇站在甲板上,意气风发,间或冲着甲板下的锅炉房里吼着什么。 不怪他声音大,实在是锅炉运作时噪声巨大,如果不吼,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不一会儿,那船就开走了,只隐隐能看见烟囱在天际冒出来的黑烟。 赵受益心里估算了一下此船目前的速度,发现已经比他之前下扬州时乘坐的大船快得多了。而且此时距离夏玉奇和他约定交货的九月还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此船的性能还有可改进之处。 或者是速度更快,或者是稳定性更好。 不过…… 他拍了拍旁边的人肩膀:“这位兄台,劳驾请问一下,这船是要往哪开的?今天还回不回来了?” 他是来参观夏玉奇的蒸汽轮船的,结果这船现在都开没影了,他上哪参观去? 身边那人转身道:“客气了,这船是我师父……” 看清了赵受益的脸之后,他忽然定住了。 赵受益心道,呦呵,熟人啊。 此人正是夏玉奇的关门弟子白玉堂。 想到夏玉奇先前还托赵受益看在他的面子上宽待白玉堂一二,赵受益笑得更亲切了。 白玉堂看着他道:“你……你……” 皇帝怎么在这里! 哦,对了,皇帝今天确实是要过来看船的。 不过为什么来得这么无声无息?皇帝不应该是端坐在校长室等他们三催四请才扭扭捏捏地往河边来看一眼的吗? 赵受益道:“我姓赵。” 他以为白玉堂不记得他是谁了,因此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毕竟他俩就正经见过一面,小孩子忘性大,记不得人也是正常的。 他打量了白玉堂一番。 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虽然高些,背影看上去像个成人,其实就是个小孩子嘛。 白玉堂道:“赵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2 赵受益挑了挑眉。 白玉堂看上去恨不得把“赵兄”这两个字给吞下去。 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开始和皇帝称兄道弟了呢! 赵受益暗笑,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惊一乍的。 “白少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赵受益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缕黑烟:“这船是要往哪开?什么时候开回来?” 白玉堂道:“回……” 他刚想说回官家的话,但又想起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皇帝似乎没带几个护卫在身边,身份好像不宜暴露。 可是他要怎么回话?他要么称呼皇帝? 一时间,他竟想不起来要怎么称呼皇帝了。 越急越乱,越乱越急,他看着皇帝越来越高深莫测的表情,满头冷汗:“我……” 赵受益心道,果然是个小孩子。 他道:“你叫我赵兄就好。” 反正微服在外,人家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横竖他现在就看见了白玉堂这么一个熟人,总得从他嘴里问出点话来。 白玉堂道:“……赵兄,师父昨天听说赵兄要来,心潮澎湃,灵感迸发,连夜给船上又加了几处机关。这几处机关加上之后,船行的速度就能更快,烧的石炭也能更省些。安上这几处机关之后,师父他本打算等赵兄来了再试开的,结果一个没忍住……” 一个没忍住,就迫不及待地赶在皇帝来参观之前就将船下水试开了。 “这次是实验船行的速度,一共只开二十里,很快就能回来了。” 白玉堂手指远处天际:“看,已经往回走了。” 赵受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果然又隐隐看见了那杆烟囱,烟囱顶上冒出的黑烟也越来越凝实。 船在往回走。 白玉堂喃喃:“比上次下水速度快了一倍还多。” 赵受益问他:“你师父怎么没带你一起下水?” 白玉堂是夏玉奇的关门弟子,按理来说,夏玉奇试开轮船是一定要带着他的。 白玉堂道:“我不上船,我得在岸上看着这个。” 他指着脚底的一方沙漏:“我得在这里给船计时,看它往返二十里究竟要用多少时间。” 赵受益笑道:“原来如此。” 那是一个小小的黄铜制沙漏,摆在一处平地上,上面有精密的刻度。 赵受益不会看沙漏,只是根据其中细沙的流速和沙漏底部堆积的沙子体积来看,夏玉奇的这艘船,速度当真是极为可观。 “对了,”白玉堂问他:“赵兄为什么不去校长室那边?范相和晏校长在校长室等你。” 赵受益装作毫不知情地道:“如何范相也在这边?” 白玉堂摇摇头:“我不知道,兴许是来找赵兄的。” 赵受益道:“什么事情非得要在今天说?” 白玉堂道:“这我就不知……回来了!” 他兴奋地指着河中:“你看,回来了!” 说话之间,大船果然开到了近前,船身两侧的大轮.子飞速旋转,激起巨大的水浪,浇了岸边围观群众满身。 刘恩用身体护着赵受益,没叫浪花浇到皇帝。白玉堂护着沙漏,直窜出二丈远,等大船停稳、轮.子不再旋转,才回到赵受益身边:“……只有这点不好,水浪太大。赵兄,你没事吧?” 赵受益摇摇头:“没事。” 以刘恩的身手,怎么可能让他被浇到。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3 他示意白玉堂怀中的沙漏:“记下往返的时间了?” 白玉堂点头:“记下了!” 此时夏玉奇也从甲板上跳上了岸:“玉堂!时间记好了?” 白玉堂将沙漏举了起来:“记下了!比之前快了足有一倍还多!” 夏玉奇道:“连石炭也比之前省了一倍还多。这下我总算能对官家有些交代……” 他忽然看见了正站在白玉堂身边微笑的赵受益,惊到:“官……” 赵受益将食指竖在唇边:“嘘——” 岸边这么多人呢,一声官家喊出来可不得了。 夏玉奇忙点头收声,白玉堂道:“师父,这是赵兄。” 赵受益道:“令徒当真年少烂漫。” 夏玉奇道:“不敢,不敢。” 赵受益向身后示意:“前辈还有什么事情要做么?晏校长和范相正等着咱们呢。” 夏玉奇道:“没事了,没事了。” “那走吧。” 一路上,夏玉奇手舞足蹈地给赵受益解释他昨晚加进船上的那几处机关,是如何使等体积的石炭能烧开更多的水的,又是如何使船行的速度提高了一倍以上的。 赵受益点头微笑,虽然一句也没听懂,但还是明白,夏玉奇将这船造得不错。再改进改进,九月份真正现世的,一定是一艘能载着大宋朝扬帆远航向星辰大海的宝船。 他不禁心潮激荡,狠狠拍着白玉堂的肩:“夏老前辈,朕得前辈相助,真是三生有幸啊!” 夏玉奇年纪大了,而且太金贵了,赵受益不敢拍他——万一拍坏了怎么办? 只好拍他徒弟代替。 白玉堂莫名其妙被皇帝拍肩,扭头又看见皇帝双目折射出耀眼的日光,越发衬得那双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他僵硬地扭回头来。 夏玉奇乐呵呵地道:“不敢当不敢当。” 转头又开始说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从船上得到了启发,觉得既然船都能自行,那车是不是也能自行?也像自行船一样,在车上安个锅炉,就能叫车自己在地上跑。 不过他又觉得现在的车都是木头拼的,似乎过于脆弱了些,不能经得住那么大的锅炉,不如用钢铁打造一辆车……不过这是否有些过于废铁了,毕竟铁还挺贵的…… 赵受益心道,等你把蒸汽轮船这事情弄完了,朕就打发你去造火车。不仅车厢是铁造的,连路都要用铁铺上,教你看看什么叫废铁。 不过再废铁也不怕,等朕将高炉修遍祖国大地,叫你们看看什么叫铁比土还不值钱。 校长室很快就到了,白玉堂上去敲门,得了一声“进”之后,推开大门,请夏玉奇和赵受益进去。 屋内的晏殊、包拯和范仲淹本以为只是夏玉奇和白玉堂回来了,没想到赵受益也跟着来了,忙都起身:“官家!” 皇帝怎么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他们都不知道! 赵受益摆摆手:“都坐。” 自己也坐在了刘恩端来的凳子上。 他看着范仲淹和包拯,笑道:“怎么,两位卿家也来找晏校长吃饭?” 包拯和范仲淹对视一眼,范仲淹站了起来:“官家,我等不是来找晏校长的。” 赵受益道:“哦?不是来找晏校长的?” “那两位是来找谁的?” 范仲淹道:“臣等是来找官家的。” “找我?” 赵受益奇道:“两位卿家如果找朕有事,何不在崇政殿奏事?即使有急事等不得朝会,也可直接进宫求见。在晏校长这里等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4 范仲淹道:“因为有些事情,不好在崇政殿里禀奏。臣等须得叫官家见上一个人,才能将此事回禀。” 赵受益道:“什么人?” 范仲淹轻声道:“请娘娘出来与官家相见吧。” 一阵环佩叮当之声,有人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赵受益抬眼一看,见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那妇人双目含泪,定定地看着他。 他偏头问范仲淹:“朕似乎,听得范卿唤她娘娘?” “先帝后妃,都在宫中颐养天年。朕的诸位叔母,都身在王府。这又是哪里来了一位娘娘?” 李妃道:“皇儿!你是我的皇儿啊!” 赵受益大惊:“这是从何说起!” 他对李妃道:“朕的生母是八王妃狄娘娘,朕的嫡母是先帝刘皇后。你是何人,竟称我为皇儿?” 李妃泣不成声:“皇儿,这么多年来,你竟认贼做母。那刘氏不是什么皇后,我才是先帝的皇后,我才是你的母亲!” 赵受益转头对范仲淹道:“范卿?这是怎么回事?此人到底是何来历?因何口出妄言?” 李妃怒道:“这不是妄言!” 范仲淹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第102章 “所以,你们是说,朕并不是八贤王与狄王妃的亲生儿子,朕的生父生母是先帝与……” 赵受益示意:“这位李妃娘娘?” 范仲淹道:“事情就是如此。” “而当今太后,还曾于朕出生之时,用一只剥了皮的狸猫将朕替换去,还想将朕抛弃在金水桥下?” 范仲淹道:“是。” 赵受益深吸一口气,怒道:“真是荒唐!朕生于人世十七年了,难道还不知道谁是朕的父母吗?” 李氏捂住了嘴:“皇儿!你确实就是我的皇儿呀!你怎么能……怎么能……” 赵受益道:“尔等不必再说了。” 他起身道:“这等对母后不敬的话语,朕不想再听。尔等也自小心,这件事情要是传到了太后耳朵里,朕也保不了你们!” 他指了指范仲淹,又指了指包拯:“你们两个……都好自为之!” 又叹一口气,甩甩袖子就要一走了之。 白玉堂和夏玉奇都屏气凝神,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都是……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赵受益迈开步子走向门外,在心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官家请留步。” 赵受益步伐一停,心道。 来了。 他迟疑地转身:“母……狄娘娘?” 狄王妃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向赵受益深施一礼:“臣妇见过官家。” 赵受益大惊失色:“娘娘,何故如此?” 他飞奔上前,扶起狄王妃:“母妃,这是做什么?折煞儿子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5 狄王妃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指着李妃道:“官家,臣妇不是官家的生母,那边的李娘娘,才是官家的母妃。” 赵受益不可置信地道:“母妃,这……” 狄王妃道:“官家,范相所言句句属实,官家的确是先帝的儿子。” “我是先帝的儿子?”赵受益后退了一步:“朕……是先帝的儿子?” 他猛地转头,看向狄王妃:“父……八贤王知不知情?” 狄王妃一僵,垂头道:“王爷他知情。请官家恕罪。” 她所说的恕罪,即是指八贤王明知赵受益是先帝的皇子,却以皇帝生父自居,在朝廷上公然与皇帝作对的罪过了。 赵受益凝视着她,终于缓缓摇头:“皇叔与娘娘抚养朕长大,在朕的心中,与生父生母没有两样。养育之恩,何罪之有?” 这是在告诉狄王妃,他不会追究八贤王之前的所作所为。 狄王妃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又向赵受益福了福身:“谢官家。” 赵受益转向李妃,细细地打量着他今生的生母。 他跟李妃其实有过一面之缘。 当年他刚刚登基,为了试探刘娥,曾经跑到冷宫附近玩耍,“恰巧”撞见了幽居冷宫的李妃。 或许是母子天性,或许是剧情使然,李妃居然认出了他,心里认定了他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于是李妃也就明了了当年的真相——当年她并非真的生下了妖孽,她生下的是一个儿子,只是被人陷害了,所以才落得这般田地。 所以她假死遁逃出宫,这些年来,一直打探着朝中局势,得知今上是八王府次子,被先帝收养入宫。 冷宫的生活虽然清苦,但犹是在皇宫之内,有吃有穿,也无需劳作。 因此当年赵受益跑到冷宫时所见到的李妃,虽然面容愁苦,却无甚老态。 这几年漂泊江湖,风霜摧残,李妃迅速地衰老了,只在眉宇之间带着一丝当年艳冠后宫的模样。 赵受益忽然惊奇地道:“朕见过你。” 他转头对刘恩道:“对不对?当年我们在宫里玩球,曾经见过一位冷宫里的李娘娘。” 刘恩也道:“官家这么一说,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眯着眼打量李妃:“李娘娘,久违了。” 李妃长叹一声,伸手将赵受益搂进怀里:“我苦命的皇儿啊!这些年认贼做母,真是苦了你了!” 赵受益被她抱了一会儿,也动情道:“朕可真是枉为人子,这些年来,竟不知自己的身世。让娘娘受委屈了。” 李妃道:“如今咱们母子团圆,娘这些年来受的委屈就不算什么。” 她放开了赵受益,端详着他。 眼前的是少年天子,容长脸面,眉目清俊,乌黑顺滑的长发束在金丝轻冠里。身材修长,体态挺拔,通身的威严气派。 她满意地道:“真是本宫的好儿子。” 又拭了拭眼角,略有些感伤地道:“你这个样子,可真像你父皇当年的模样。” 赵受益暗道,可不敢与先帝相似。 真像那个窝囊废了,那不就完犊子了吗。 罪过罪过,人死为大。 他微笑道:“娘娘这些时日是住在南清宫的?” 李妃点头:“没错。” 赵受益道:“既然娘娘与朕相认了,就不必叨扰狄娘娘了。这样吧……” 他转头对刘恩道:“咱们出宫的时候乘的是辆便车,咱们两个皮糙肉厚的不讲究这个,却不能委屈了娘娘。你叫人通知宫里,派一辆安车来,将娘娘接回宫里去。” 刘恩应喏,又问道:“进宫之后,将娘娘安置在哪座宫室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6 冷宫已经烧成一片焦土了,再说人家已经和皇帝母子相认,再没有打发人家去住冷宫的道理。 李妃生产之前居住的玉宸宫,因为宫室狭小,易于守备,现在已经被赵受益占上了。 赵受益想了想,无奈地道:“宫里倒是有些空房子,只是没有人住,现在要收拾,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现成能住人的屋子,只有朕的寝宫,皇后那里,还有就是太后的凤宸宫了……” 凤宸宫,是刘娥现在的居所。 李妃心头一震,狠狠咬牙。 刘娥! 她道:“皇儿,就叫娘住进凤宸宫吧。娘和那刘娥还有笔账要清算!” 赵受益点点头:“既然娘娘没有异议,那就住在凤宸宫。” 正好李妃还可以帮他牵制一下子刘娥,别叫她又爬起来搞事。 只不过…… 他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李妃。 朕怎么觉得,你不太斗得过刘娥呢? 又想想,算了,反正这两个人谁输谁赢都无所谓了。 他对狄王妃道:“娘娘今天回南清宫后,和八皇叔也说一声,就说朕将李娘娘接回宫里了,叫皇叔不必担心。” 通知一下八贤王,就说朕已经和亲娘相认了,他这个叔叔可以退回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了。 别在上朝劝他罢免狄青了,怪浪费时间的,他一个皇帝,真的不是每天都有闲心和皇叔扯一顿皮。 狄王妃福身道:“臣妇遵旨。” 赵受益道:“好了,两位娘娘且在这里稍待,等一会儿宫里安车来接。” 他点了点晏殊范仲淹和包拯:“你们三个,跟我过来一趟。” 又对夏玉奇和白玉堂道:“你们二位也稍等,一会儿朕还有些事情问你们。” 晏殊等三人跟着赵受益走到了廊下,赵受益抱臂看着他们:“此事是谁先发现的?” 晏殊看了看范仲淹,范仲淹道:“是包御史将李娘娘从民间带回来的。” 赵受益看向包拯:“怎么发现的这位娘娘,从头到尾说清楚。” 包拯于是就将他回老家结完婚,正往京城回来的时候,被李妃拦车伸冤的经过讲述了一番。 赵受益扯了扯嘴角:“拦车伸冤。怪不得你不怀疑她是在扯谎。” 自古就只有拦轿伸冤的,少见拦车伸冤的。 轿子是人抬的,看见有个人拦在路中,就没有卯足了劲儿撞上去的道理。 就算是卯足了劲儿撞上去,也跑不快——肩上抬着那么大一顶轿子呢,能有多快? 就算轿子里的官老爷不乐意倾听民情,拦轿之人撒腿就跑,也不至于被轿子撞上去。 车子就不一样了,车子是马拉的,马可不通人性,它愿意怎么跑就怎么跑。看见路当中有个人,它也能撒开蹄子撞上去。马还跑得快,喊冤之人躲都没地方可躲。 所以,拦轿喊冤可能还有扯谎的可能,拦马车喊冤就一定是大有冤情了。 再考虑到李妃当时双目失明——足可见其为自己伸冤的心思之迫切。 “这一路走来,共有多少人知道李妃的真实身份?” 范仲淹和晏殊对视了一眼,心底下明白了。 皇帝这是不打算将李妃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世了。 若打算将李妃当作太后一般光明正大地迎回朝中,何必在乎之前有几人知道她的身份? 横竖再过一段时间全天下都知道了。 包拯道:“臣知道兹事体大,未敢声张。从头至尾,只有臣与拙荆、侠客展昭、范大人与范夫人、范小姐,以及八王妃与狄娘娘知晓。”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7 他看了一眼晏殊,又道:“再加上晏校长、夏老前辈与白少侠。” 赵受益将这些人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都不是不知轻重的轻浮之人,应该还是能够保守秘密的。 他点头:“如此甚好。请几位回去之后,务必约束身边之人,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若过两天城中有任何风言风语出现,朕决不轻饶。” 三人都道:“遵命。” 包拯问他:“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刘后?又将如何对待李妃娘娘?” 赵受益心道,朕打算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 反正刘娥眼瞅着蹦跶不出什么花了,将李妃送到她身边,应该也能气她一气,算是报答她之前挑唆八贤王与他作对的事情了。 至于李妃……十七年前她都斗不过刘娥,现在刘娥久经修炼,段位更上一层楼,李妃更不是她的对手了。她们两个在凤宸宫里互相伤害也挺好的,不碍着别的事情。 赵受益道:“如今国事繁忙,北方州郡局势未定,不是迎太后回朝的好时候。等北边局势定了,再来一两场大丰收,才有闲心说这些事情。” 他叹了口气,转身道:“卿等回去各忙各的吧,朕去找夏老前辈说点事情。” 三人施礼告退,赵受益领着刘恩去找夏玉奇。 夏玉奇正跟白玉堂一道蹲在校长室外,将室内留给两位娘娘。 赵受益走了过去,笑着招呼他俩:“走了!咱们再去看看那艘船!” 白玉堂猛地抬头,只见皇帝满面笑意,步履轻快,完全不像是才发现亲爹不是亲爹亲妈不是亲妈,养母还曾经试图杀了自己的模样。 ……倒是怪不得他和他的双生兄弟长得不像呢,原来人家不是孪生子,而是堂兄弟。 真奇怪,做皇帝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心里思索着。 夏玉奇忙站起身来:“走吧。” 白玉堂跟在他身后。 赵受益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少年侠客:“夏老前辈,令徒今年十四了吧?” 夏玉奇道:“虚岁十五了,翻过年去,也算是成人了。” 赵受益点头:“挺好的。想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营生啊?” 这可是夏玉奇的徒弟,还是武功高强的侠客,妥妥的人才预备役。 听晏殊说,他现在当的这个武学助教当得还挺成功的,他带的那几个班的学生身体素质那是蹭蹭地往上涨,现在已经可以腿上绑着沙袋一口气跑五公里了。 如此人才,当然得趁着年纪小,提前笼络到麾下啊。 别到时候年纪大了,有想法了,一声不吭跑去闯荡江湖,这不就糟了。 一提这个,夏玉奇一拍大腿:“怎么没想过?老朽和他哥哥不知为他想了多少的出路了。只是这孩子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性子,不能像他哥哥一样经商,要他静下心来跟着晏校长读书,将来好挣一个科举名次,他又不乐意。真是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赵受益笑道:“也别只是你们为他操心,该问问他自己想干什么。” 他问跟在一旁的白玉堂:“白少侠,你自己日后想要做什么营生呢?” 白玉堂虽是江湖侠客,却是个家里很有些闲钱,因此读过几本书,懂得一些大道理的侠客。 因此,他兼具了江湖侠客的冲动热血,与读书人的忠君爱国。 他的的梦想无外乎就是…… 白玉堂坚定地道:“我想投身军旅,为国效力!” 果然。 如此的好看穿,叫赵受益几乎生出了些欺负小孩的罪恶感。 夏玉奇忙道:“你这孩子!官家面前,怎可妄语!” 白玉堂道:“我并非妄语,官家问话,我就如实回答了。” 赵受益也道:“我看这营生也不错嘛。投军有什么不好,你们不也认识狄青?”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8 狄青年少投军,十几岁就跟着莱国公寇准讨伐西夏,生擒伪帝,大胜归来,娶宰相女,任枢密使。刨去他是皇帝的表弟这点以外,妥妥的就是天下武夫的终极梦想了。 夏玉奇道:“这……这毕竟……”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不知道军队里是什么风气,也就白玉堂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少年不知江湖险恶,还有着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的信仰。 但凡对军队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愿意将自己家的子弟送进军队。 正经人谁当兵啊! 夏玉奇苦笑道:“官家,老朽就这么一个徒弟在身边,他哥哥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实在是……” 白玉堂不满,正要说什么,却见皇帝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说话。 他闭上了嘴。 赵受益装模作样的点头:“嗯,朕明白了。” 他拍拍白玉堂的肩膀:“不怪你们。朕要是有个这样的徒弟,这样的兄弟,也舍不得将他送上战场。” “家中幼子总是招人疼,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可怎么办。” 白玉堂听了这话,险些火冒三丈——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须知他们江湖中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 刀剑无眼? 你害怕刀剑无眼,当初学什么武? 江湖侠客,有的是满腔的热血,一往无前,悍不畏死! 转头看见赵受益眼底的笑意,恍然大悟——皇帝这是在激将呢! 果然夏玉奇也忙道:“官家误会了,老朽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虽然疼惜自己这个最年幼的徒弟,从心底往外不愿意让他身处险境。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是比性命更重要的。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 江湖人不怕死,但他们的死得有意义。 死要死得有意义,活更要活得有意义。 而投身军队,在多数情况下就是个没意义的事情。 夏玉奇是个老江湖了,他能不知道现在的军队都是个什么德行? 一群酒囊饭袋,混吃等死。平时鱼肉乡里比谁都积极,上了战场投降投得比谁都快。 投身于这样的军队,可以算作天下间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没错,莱国公是训练出了几十万的新军,这些新军在西夏大获全胜,风光无限。 白玉堂和现任枢密使狄青还是朋友,如果他想投军,一定可以凭借这层关系进入新军。 ……可是莱国公辞官了。 莱国公不再练兵了,现在正在清北大学领着学生们读左传呢,他平常饭后溜弯时常能遇见莱国公,如今已经混了个脸熟了。 莱国公不在了,新军还能是新军吗? 这些精兵练起来不容易,可要叫他们堕落成和其他军队一样的废物,那可太简单了。 现在莱国公走了,京郊大营由狄青这个现任枢密使接管。他和狄青相熟,知道他是个大将之才,不在莱国公之下,可他毕竟太年轻了。 他没有莱国公在朝中的人望根基。 莱国公能震慑三衙,叫朝中其他觊觎着新军这块肥肉的宵小不敢擅动,他不能。 狄青的威望不足以守住新军这片净土。慢慢地,新军就会被其他势力侵染,腐化堕落成和普通军队无甚差别的废物。 虽然狄青是皇帝的表弟,皇帝会支持他,可皇帝会支持他到什么程度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39 这三十万新军可是莱国公用心血浇灌而成的,皇帝也会将他的心血浇灌于此吗? 夏玉奇不敢拿白玉堂的未来去赌。 一旦赌输了,就是将白玉堂送进一支注定会毁灭的军队。 因此,他对皇帝道:“我们并非贪生怕死,只是……” 他叹了口气:“官家,这……” 这话难以说出口,索性赵受益大概听明白了。 赵受益笑道:“你们不怕死,为什么不愿投军?难道是嫌弃军人低贱,配不上你们?或是担心在军队里没有出头之日,不能建功立业?” 夏玉奇道:“这话说起来或许傲慢了些,可是……” 他看着赵受益的眼睛:“官家,老朽这个徒弟虽然性子浮躁了些,但是聪明灵透,武功又好。我实在是不忍心叫他蹉跎在那样的军队里……” 赵受益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夏老前辈,你多心了。” 他笑道:“你们不是跟狄青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吗?怎的对他那么没有信心?他治下的军队,自然是纪律严明,风气清正。令徒投身这样的军中,自然不可能埋没了他的才华。” 夏玉奇道:“老朽听说朝中至今仍有人不满狄大人的任命,想要将他去职。” 赵受益道:“这你不用担心。今天之后,就再没有了。” 八贤王知道李妃还朝之后,一定不会再来朝中纠缠他了。 “而且,就算你不相信狄青,也该相信朕。” 赵受益道:“你看着军队武能,觉得痛心。难道朕的心里不比你痛心十倍?朕又怎么会任由这些蛀虫继续混吃等死,败坏朝廷的名声呢?” 他道:“最迟就在今年秋冬,朕一定会彻底整治全**队。届时,整个国家的军队都会像莱国公的新军那样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如此一来,前辈总算可以放心让令徒投军了吧?” 夏玉奇惊道:“此事当真?” 皇帝当真也要像莱国公一样,倾注全部的心血,去锻炼新军? 不!皇帝说的是,要整治全国的军队,让全国的军队都如新军一般! 这…… 要是当真如此的话,他当然不会阻止白玉堂从军了。 赵受益点头:“君无戏言。” 趁着这次减税直接裁军,他计划已久了。 他对夏玉奇道:“你拭目以待吧。” 第103章 夏玉奇的蒸汽船在汴河里走了一遍二十里的来回,现在正静静地泊在校门外的码头上。 正是午后暑热最盛的时候,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已经散去了,只有沙鸥水鸟偶然间飞过。 赵受益被水面反射的强光刺激得睁不开眼——他常年伏案工作,其实视力不是很好。午后风波寂静,整片水域净如琉璃,明晃晃地将七月间毒辣的阳光反射到了他的脸上。 刘恩用袖子替他遮挡强光,等他适应了一会儿,能睁开眼睛之后,才将袖子撤去。 赵受益眯着眼睛,看着河中的这艘大船:“从船头到船尾,大概有多长?” 夏玉奇道:“六十二米又二尺。” 赵受益问:“宽呢?” 夏玉奇道:“二十米。” 赵受益指着船身中部的位置:“你在那里装了一个锅炉,对不对?” 夏玉奇道:“就在烟囱的下面。我将桅杆和风帆拆掉了,在底下装了烧石炭的锅炉。”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0 石炭,就是煤了。 赵受益道:“锅炉大了些,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一的船舱内部空间。若要运货的话,似乎不太经济。能不能将锅炉缩小,或将船再造得大一些?” 夏玉奇摇头:“锅炉不能再小了,再小的话,就带不动这么大的船了。其实如果再将船修得大一些,这么大的锅炉也还带得动,也能有更多的空间载人运货。只不过……” 他指点着锅炉旁边的位置:“官家,看到那里了吗?那里的龙骨已经快要经不住船身的重量了。锅炉是铁打的,那么大的一块铁加在了船上,对龙骨的压力极大。此处的龙骨本来就要断裂了,我用铁条将它缠绕加固,这才让它维持了现在的模样。否则就在刚刚试航的时候,整艘船就会从正中间断裂开来。这么大的船已经是极限了,若要将船造得更大,恐怕……” 他摇摇头:“找不到那么结实的龙骨。” 龙骨是船身的骨架,多以巨木打造。 宋代的造船技术极为发达,可以造出数十米长的大船。可是和蒸汽时代动辄数万吨的远洋巨轮比起来,简直就是个侏儒了。 究其原因,还是材料的局限。 以巨木作为船身的骨架,固然很方便,可是树木的生长是极为缓慢的,适合作为龙骨的木材也相对较少——得笔直,粗壮,高耸,不宜腐烂。 而且木材即使再坚固,也是有其极限的。相比于钢铁而言,木材过于脆弱了。一旦航船的自重和货物重量超过了某个极限,龙骨就会从正中间断开,整艘船就废了。 郑和下西洋时的宝船是木制帆船的制造巅峰,长一百五十米,宽六十米,排水量达到了数千吨。 可这艘舰队是倾举国之力建造供养的,目的是炫耀国威,并没有任何经济效力。如果将这种宝船投入到市场—— 赵受益算了算,估计终其整个使用寿命,都不能收回成本。 而且除了皇帝本人,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个本钱造出这种宝船。 木制巨船根本就于经济无益,只是个耗费巨大、徒劳无功的玩具。 想要造出适合投入航运市场、拉动整个大宋经济的蒸汽轮船,还得换一个造船的材料才行。 赵受益问夏玉奇:“夏老前辈,你是说,如果将这艘船造得再大一些,整个船身就会经不起自身的重量,从而断裂开来吗?” 夏玉奇点头:“正是如此。” 赵受益道:“所以你用铁条加固了船的龙骨?” 夏玉奇道:“没错,我将铁条缠绕在了龙骨上,保证龙骨不会突然断裂。” 赵受益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用铁来造船呢?” 他指着水中的那艘轮船:“整个船身都用铁来打造,这样就不会有断裂的风险。众所周知,铁要比木头坚韧得多了。” 夏玉奇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他道:“木浮于水,所以用木头造成的船才可以飘浮在水面上。可是铁会沉到水底,用铁造船,船怎么可能漂浮得起来?” 赵受益心道,来,让朕给你上一堂初中物理课。 他道:“这里的水太深了,走,咱们找一处水浅的地方。” 刘恩指着附近的一处浅滩:“那里的水浅,去那里吧。” 赵受益点了点头,走到了浅滩前。 说是浅滩,但其实码头附近的水都挺深的,赵受益拿刘恩的佩刀试探了一下,水深大概能有一米左右。 他蹲在水边,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前辈,看好。这是一根木头。” 赵受益将木头浸在水中,松开了手。木头浮在了水面,随着水波晃晃悠悠地漂走了。 夏玉奇、白玉堂和刘恩都蹲在了他身边。他对夏玉奇道:“正如前辈所说,木浮于水。木头漂走了。” 他又四下寻摸,打算找一块大一点的石头。正好附近有一块西瓜大的白色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光滑致密。 赵受益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发现以自己的实力,想要将拿石头拿过来,应该会费上一番功夫。 他刚想叫刘恩将那石头取来,就见白玉堂一言不发地起身,将那石头拿了过来。 那么大的石头,在他手里倒像是轻如鸿羽一般。 赵受益笑道:“有劳白少侠了。” 白玉堂将石头放在他手边。赵受益拍了拍那石头:“夏老前辈,你说,这石头能不能在水中浮起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1 夏玉奇摇头道:“不能。” 赵受益对刘恩使了个眼色。刘恩将石头拿起,投入水中,只见那石头义无反顾地向河底沉了下去。 他,又将那石头捞了上来。 赵受益笑道:“夏老前辈,看好了。” 刘恩抽出佩刀,将石头剖做两半,又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其中一半石头的芯子都掏空了。 赵受益心中暗叹,这就是江湖人士的神奇内力吗,掏石头像掏西瓜一样容易。 不多时,那半块石头已经被掏成了一个薄薄的石碗。 赵受益将石碗放在了水中,那石碗稳稳地立在了水上。 夏玉奇若有所思。 赵受益将石碗递给了夏玉奇:“前辈,并非只有本身能浮于水的东西才能用来造船。就像这石头,本身是要沉到水底的。但如果将它掏空了做成一个石碗,照样可以浮在水上。” 夏玉奇忽然道:“先前在扬州的时候,我在白家的后院种了一院子的花草。” 赵受益微笑:“然后呢?” 夏玉奇道:“有些花草是从岭南带过来的,那边的雨水比扬州多,花草需要天天浇水。我在院子里放了一个大水缸,每天用葫芦瓢舀水浇灌花草。有一回,我不知将瓢放在哪里了。第二天浇花的时候,我就拿了一个瓷碗代替。浇完花之后,我顺手又将那瓷碗放进了水缸。那个瓷碗也像葫芦一样漂在了水上。但那瓷碗是个什么什么窑的珍品,玉堂他哥哥要用它来待客,就将瓷碗收了回去。我又拿了一个普通的瓷碗,可是这个碗却再也不能浮在水上了。” 他问赵受益:“为什么呢?” 赵受益心道,因为F浮=ρ液gV排。 他道:“许是第二个碗厚了些。” 夏玉奇追问:“那究竟要有多厚,或者多薄,才能让原本不能浮于水的东西漂浮在水上呢?如果叫它们漂浮在水上了,又能够承载多重的货物呢?” 赵受益一摊手:“朕也不知。” 他接过刘恩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擦手:“前辈,别急。今年九月之前,你只需将这艘船完善好了就可以了。” 指了指河中停泊着的木制蒸汽船:“至于用铁造船的事情,不急。” 一是在你没将浮力公式推导出来之前,说什么造铁船都是扯淡。二是…… 朕现在也没有这么多的铁呀…… 赵受益感觉自己的心里一阵苦涩。 现在的铁可是个金贵物件,农夫铸造犁头要用,士兵打造兵器也要用。再加上这两年还要鼓励北方农垦,大概是要由官府出钱给百姓打造农具——否则被水灾弄得一穷二白的百姓哪来的钱打造农具? 他还要整顿军队,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军队强盛,首要的就是给他们打造一套上好的武备出来。 什么箭啊弓啊刀啊铠甲啊…… 赵受益越想越心痛。朕这个皇帝做的,实在是太穷酸了。 他拍了拍夏玉奇的肩膀:“前辈,不急,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反正暂时社会上是没那么多铁来推广铁制轮船。 等朕推广一下高炉,将钢铁产出提上来的时候,咱们再来谈这个事情。 在此之前,你先去推浮力公式吧。 夏玉奇道:“……遵旨。” 给夏玉奇布置完任务之后,赵受益回去找晏殊吃了顿饭,了解了一下晏公笔谈的进度。 晏公笔谈仿造尚未出世的梦溪笔谈,分为故事、辩证、乐律、象数、人事、官政、机智、艺文、书画、技艺、器用、神奇、异事、谬误、讥谑、杂志、药议数篇。晏殊已经编好了书画篇,交由出版社印刷出版了。 按照赵受益的打算,是要将晏公笔谈作为推广基础教育的教材的。现在由于全本的笔谈尚未完成,因此只能在清北大学里做教学使用,等晏殊将整套书都编完之后,才能推向全国。 清北大学已经走过了两个多年头,现有的学员有数万人,都在晏殊的谆谆教导之下,成长为了兼通文武的人才。 至少是能识字,会算数,懂得些大局道理,还能绑着沙袋跑上好几公里远。 对于他目前的需求而言,这些人,应该是足够用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2 赵受益算算日子,心下有了底。 接下来几个月他打算做的事情,势必会得罪一大批既得利益的阶层。 他倒是不怕这些人威胁他的人身安全——想要在汴梁城里行刺皇帝,得问问枢密使和他手下的三十万新军答不答应。 他怕的是这些人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直接罢工了。 崇政殿里那几十上百的高级官员,他是不怕的。一共就这么些个人,生平履历家庭结构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皇帝案上,敢搞罢工,信不信刘公公当晚就带着你的罪证抄你的家? 更广大的中下级官吏,他就有些头疼。 宋代的社会经济空前地发达,换言之就是人太多了。人一多,事情就多,需要的管事官员就多。 宋代的官僚队伍之庞杂,远迈前代。 这么多的中下级官吏,尤其是最底层的芝麻官,赵受益真的没精力去一个一个地敲打、约束。 这么多人,就算是抄家都得抄个一年半载的。 他们要是搞起罢工来,最稳妥的方法,就是直接让他们卸任,另寻高明来代替。 这时候晏殊和他的学生们就派上用场了。 虽然他给清北大学的定位是全科大学,架不住还在草创期,大部分学员还是全国各地冲着晏殊的名号跑来汴梁的传统读书人。 这些人反正内心的价值观已经固化了,估计接受不了除了当官以外的出路。那就给他们一个官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赵受益跟晏殊吃完了饭,让他在学生之间留意一下,有哪些人品学问都没什么大差错的,整理一个名单出来给他,过段时间可能有用。 晏殊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刻察觉到这是要变天了,当即摩拳擦掌,开始整理名单。 皇帝终于要有大动作了,他的清北大学终于要名扬天下了! 嘶……有点激动啊! 饭后回宫,赵受益跟刘恩一道坐在出宫时坐的那辆其貌不扬的小马车里,笑道:“这时候李娘娘应该已经回宫了吧?” 刘恩点头:“应该是已经到了凤宸宫,见到太后了。” 赵受益想象了一下刘娥忽然见到了李妃的场景。 在刘娥的心目中,李妃早就死在了当年的冷宫大火里。 她虽然没亲眼看见李妃的尸首,心里总有些不安,但这不安总没落在实处。 如今若是忽然发现李妃好端端地站在了自己眼前…… 赵受益毫无良心地笑道:“真想亲眼看看太后现在的表情。” 想来刘娥一代君王——虽然她最终还是没有僭越称君,但她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事实上也就是在行使君权了——忽然发现曾经被自己陷害至死的宿敌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刘娥对李妃所做的亏心事实在是太多了,青天白日的,李妃突然出现,可不是得把刘娥吓个够呛。 这也是赵受益之前跟刘娥摊牌的时候没告诉她李妃尚在的原因了——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消息,怎么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更有冲击性呢? 他叹道:“可惜朕公务实在繁忙,没有空闲去探望太后。” 玉宸宫里还堆着一人高的奏章呢,他今天都地批复完,才好应付明天的朝会。 要是他不是这么忙的话,真想亲眼去看看刘娥的现状啊。 亲眼目睹仇人的崩溃还是没有工作重要,赵受益还是略带遗憾地道:“回宫之后,你叫人去凤宸宫看看,回来之后一五一十地转述给我。” 不能亲眼目睹,听转播也没差什么嘛。 不过他的打算马上就落空了。 他和刘恩刚回到玉宸宫,还没来得及坐下开始工作,就看见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官家!官家!大事不好啦!” 赵受益并不苛待宫人,对宫女太监也一向和颜悦色,时间长了,宫人们在他面前都没什么畏惧,隔着二里地就开始喊他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刘恩忙道:“官家要处理国事了,有什么事情等晚上再说吧!” 赵受益刚喝了口茶水润嗓,就见那太监跑到了刘恩面前,扯着他的袖子:“刘公公,这可拖延不得,叫我进去见见陛下吧!”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3 赵受益隐约看出此人似乎是皇后身边的太监,忙道:“刘恩,叫他进来吧。” 皇后一般不会主动找他,除非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刘恩闪身叫那小太监进来,小太监跑到他跟前:“官家!不好啦!凤宸宫出事了!娘娘把娘娘气得晕倒了!我们娘娘已经在主持局面了,请官家快过去吧!” 赵受益被他一通娘娘弄得晕头转向,苦笑道:“你别忙,把话说清楚。你们娘娘为什么在凤宸宫?” 小太监道:“我们娘娘听说凤宸宫的娘娘晕倒了,那时候官家还没回宫,我们娘娘只得赶过去主持局面。” 赵受益听明白了,皇后听说凤宸宫有人晕倒了,这时候皇帝不在宫里,只能她这个皇后过去主持局面。 不过…… “太后就说是太后,什么叫凤宸宫的娘娘?乱七八糟的,徒惹误会。”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摇了摇头:“不是太后,是凤宸宫新来的一位娘娘。太后娘娘将那位娘娘气得晕倒了,我们娘娘才赶过去的。” 赵受益皱眉。 新来的娘娘? 是指李妃? 刘娥把李妃气得晕倒了? 赵受益叹息一声:“算了,朕去看看。” 本想不去看刘娥的笑话,专心工作的。结果事与愿违,他得去看看刘娥是怎么气得李妃晕倒的了。 他本来就没指望着李妃能将刘娥怎么样,不过是想让她膈应一下刘娥。结果她居然把自己弄得晕过去了…… “走吧,摆驾凤宸宫。” 凤宸宫里,寇窈娘正跟刘娥大眼瞪小眼。 医官已经到了,将李妃抬到内室诊治。 会客厅里,只剩了刘娥跟寇窈娘两个人。 刘娥饮了一口酸甜解暑的乌梅汤,忽然看着寇窈娘笑了:“你可当真不像你父亲。” 寇窈娘道:“我像母亲多些。” 刘娥摇了摇头:“也不像宋夫人。” 寇窈娘道:“我是妾生子,像我的亲生母亲。” 刘娥问:“你亲生母亲是做什么的?怎么教养出了你这么一个……” 她斟酌了一下词句:“万事不关心的女儿?” 刚刚她将李妃气得晕倒,陈琳本想去通知皇帝,结果皇帝不在宫里,只得转道去通知皇后。 李妃的身份虽然仍未公开,但陈琳明示暗示此人身份非同凡响,是皇帝亲口说过要送来凤宸宫居住的。 结果寇窈娘到了,先是问有没有叫医官来,得知医官已经来了之后,就道:“既然无事,那本宫就回去了。” 陈琳急了,说怎么能无事,这可是太后将——将—— 寇窈娘仍是要走,还是刘娥开口将她留了下来,说反正皇帝不可能宿在皇宫外,等过会儿皇帝回宫了,再去请皇帝来也就罢了。皇后还是与本宫一道在这里等待皇帝吧。 于是寇窈娘就跟刘娥一道坐在这里,一人捧着一杯乌梅汤,边喝边等皇帝。 刘娥笑道:“你不关心那位李娘娘究竟是何人?” 寇窈娘道:“究竟她是何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太后娘娘这般厉害,一个照面就能把人气晕,官家却仍将人送来凤宸宫,可见官家也没有多么地在乎此人。我是官家的皇后,官家都不在乎的人,我为什么要在乎?” 刘娥笑笑:“你倒是想得开。” 寇窈娘是皇后,她也当过皇后。 寇窈娘不在乎皇帝不在乎的事情,可是她…… 刘娥暗叹。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4 她若也像寇窈娘这般以夫为天,恐怕这大宋江山早就…… 宋真宗死了好几年了,偶尔想到他的时候,刘娥依旧咬牙切齿。 你但凡能争气一点,做个不功不过的平凡君主,咱们两个都能成就一对不下于唐太宗与长孙皇后的帝后伉俪。 何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你儿子把他亲娘送到我面前来气我! ……虽然事实上是他亲娘被我给气晕了。 她抬眼看了看寇窈娘。 ……你儿媳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啧,你们老赵家的媳妇运也是够一呛的,瞧瞧娶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将乌梅汤放下:“不过,有些事情,皇后还是关心一下的好。” 刘娥道:“就比如,令尊……” 寇窈娘道:“家父如今在清北大学教书育人,日子过得不错,不劳娘娘挂心。” “不过,我确实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太后娘娘。” 刘娥道:“你说。” 寇窈娘思索道:“娘娘曾经代天摄政,手握君权。那你以为,如今这世道……” 她盯着刘娥的双眼:“还有没有女主天下的可能?” 第104章 女主天下? 刘娥握着帕子的双手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看着寇窈娘。 寇窈娘是什么意思? 这话到底是她自己想问的,还是皇帝叫她问的? ……不对,不能是皇帝。皇帝如今已经将她逼至绝路了,无论刘娥到底有没有过称帝的心思,现在也只能是一个痴心妄想了。 皇帝是个务实的人,他不在乎注定不能实现的痴心妄想。 刘娥厉声道:“皇后此言何意?难道皇后也有仿效吕武,篡夺赵氏江山之志吗?” 寇窈娘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母后的这个也字,用的真是妙极了。” 刘娥与她对视良久,忽然绷不住了,笑出声来。 寇窈娘也跟着失笑。 半晌,刘娥终于道:“皇后,你生不逢时呀。” 她捻了捻手指:“官家,你的夫君,他可不是个糊涂虫。我劝你,安安心心地做一个贤后,将来跟着他青史留名,也算是流芳百世。若起了什么别的心思,恐怕连性命都留不下,更何况其他。” 寇窈娘道:“太后多虑了。窈娘一心只想做官家的皇后,为官家生育皇嗣。至于其他的心思,一分一毫也没有。” 她本世外修行之人,对于人间的权位富贵并无渴求。 刘娥嗤笑:“怎么,皇后无心权位,却操心起女主天下的事情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高渺的天空。 “皇后,世道变了。如今早已不是汉唐,也不会再有高皇后与武则天了。” 寇窈娘问她:“则天皇帝临终前,何以不传位与太平公主呢?” 刘娥道:“或许是因为女子为帝太过艰难了吧。则天称帝,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有,她本人又是个千载难逢的奇女子,这才造就了女主大业。轮到太平公主的时候……” 她转过身来:“可能则天皇帝也知道,无论她怎样宠爱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终究也不是她。她能造就的伟业,对于太平公主来说,却是无力维持的。这样一来,与其将公主捧上一个她没有能力坐稳的位置,不如顺其自然,只叫她做一个太平公主也就罢了。” 寇窈娘点头:“太后所言在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5 刘娥微笑:“皇后今天的这些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请皇后为本宫解惑。” 寇窈娘道:“太后娘娘可知,我甫一入宫,就怀上了皇嗣,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刘娥道:“本宫知道。皇后为赵氏皇族开枝散叶,功不可没。当时本宫还以为……” 当时她还以为,八贤王这一支的血脉带着点双生子的命数。不然何以皇帝自己是双生子之一,皇后又为他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呢? 后来才明白,皇帝不是八贤王的亲儿子,是抱养来的。 她叹了一声:“算了。” 寇窈娘道:“我所生的是一对儿女,先出来的是男孩,后出来的是女孩。当时,官家守在产阁等我生育。见到了这一双儿女之后,官家的反应非常的奇怪。” 刘娥问:“哪里奇怪?” 寇窈娘道:“官家先看了皇子,虽然没有言语,面色却甚不虞。后又看了公主,却是大喜过望的模样,当场就抱了公主走了,从那以后一直亲自抚养公主。古往今来,亲自抚养公主的皇帝有几个?除了太宗文皇帝抚养晋阳公主之外,一个也没有。可是文皇帝也是在长孙皇后身故之后从才亲自抚养的晋阳公主,也未曾在皇后尚在人世的时候将公主养在身边啊。” 抚养皇子皇女历来都是后妃职功,皇帝并不参与带娃,偶尔见一面检查下作业就算是合格奶爸,整个封建皇室家庭教育就是大型丧偶式育儿现场。 偶有几例皇帝下场带娃的特例,那也是因为皇后没了,皇帝跟皇后的感情实在深厚,不能接受别的女人教养皇后的儿女,这才自己接手,以示深情。 可是现在皇后还活着,皇帝却将公主接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就有些古怪了。 如果皇帝亲自抚养的是一个皇子,那么这个皇子板上钉钉就是未来的皇嗣了,都不用册封太子,朝野上下都认定了他是未来的皇帝。 即使皇帝册封了其他的儿子做太子,将来皇帝驾崩以后,这个皇子也是很有底气跟自己的太子兄弟争一争皇位的。 毕竟太子常有,而皇帝亲自抚养的皇子不常有。皇帝都亲自抚养了,还不能说明这么多皇子里边,皇帝最属意、最偏爱的是谁吗? 可是现在皇帝亲自抚养的,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一个注定和皇位不会产生任何交集的公主。 而且皇帝还是在一对双生兄妹之中,单单选中了这个公主,看也没看皇子一眼。 皇帝此举的深意,就很耐人寻味了。 刘娥道:“皇后难道以为,皇帝是……” 她似乎是觉得这个想法过于荒唐,根本难以说出口,于是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道:“皇帝是属意公主……继位?” 将公主和继位这两个词语放在一起,怎么就…… “所以我才问太后,”寇窈娘道:“如今究竟还有没有女主天下的可能。” 皇帝抱走公主之后,她独自一人抚养皇子。一开始,她以为,这个皇子就是她命中注定会身为帝王的孩子。 毕竟皇帝从她生产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她的宫室,而且大有这辈子都不会再上门的架势。她再有本事,也不能自己一个人造出个孩子来。这个皇子应该就是她此生唯一的儿子了,如果她注定要生出一个皇帝的话,那么也只有他了。 直到她闲来无事,为了锻炼法术,又给这孩子起了一卦。 卦象显示,这孩子虽有天潢贵胄的命格,却没有皇帝命,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亲王。 寇窈娘懵了。 成亲之前,她明明算得清清楚楚的,自己将来会生出个皇帝。 怎么现在自己生了儿子,这儿子却没有皇帝命了呢? 是不是哪里出差错了? 她再起了一卦,发现结果还是一样。 这孩子做不得皇帝。 寇窈娘思索了许久,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生得不够多。 她到现在也才只有一个儿子,但她还年轻嘛。这个儿子当不得皇帝,她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于是她派人给皇帝送了个口信,言辞委婉,大意是请皇帝过来同寝一晚。 据送信的人回来报说,皇帝大惊失色,一口咬定自己病了,病入膏肓,起不得床,不能陪伴皇后,请皇后理解。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6 寇窈娘气得都要笑了,问送信人,当时皇帝是在干什么呢。 送信人说,当时公主刚喝完了奶,被皇帝放在铺了绒毯的地上走动消食。 公主这时候刚能站稳,扶着桌子腿儿勉强能走个几步。皇帝怕她磕了脑袋,叫人将玉宸宫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用毛毡包裹上了。 寇窈娘听到关于公主的消息之后,心中一动。 她产生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想法。 皇帝这般看重公主,会不会是因为…… 她颤抖着手,又占卜了一次公主的命格。 这回卦象上清清楚楚的,帝王命格,再错不了的。 刘娥道:“公主继位,古今未有。女主天下,恐怕难上加难。不过……” 她道:“皇后能够确定,皇帝真的有叫公主继位的意思吗?” 寇窈娘颔首:“本宫能够确定。” 若是在占出公主命格之前,她还能够将皇帝对公主的看重归结为父爱如山的话,算出了这个公主此生注定为帝王之后,她却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皇帝一定也是看出了公主的异象,所以才对公主这般不同。 至于皇帝是如何看出公主的异象的,寇窈娘选择不去追问。 就像皇帝不追问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又是为什么要嫁给他一样,她也不会去追问皇帝的秘密。 反正都是搭伙过日子,那么刨根究底干什么,又不是两情相悦你侬我侬恨不得生死都在一处。 刘娥道:“如果皇帝有意的话,那么就能容易很多。但……皇后也不要报太大希望才是。” 寇窈娘道:“我知此事艰难,所以才来找太后。” 刘娥道:“我如今已是深宫妇人了,找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寇窈娘道:“娘娘何须妄自菲薄。娘娘代天摄政十余年,这岂是一介深宫妇人所能办到的?真正的深宫妇人,该是方才那位从冷宫逃出来的李妃娘娘。” 刘娥猛地抬头:“你如何知道她是从冷宫逃出来的?” 从始至终,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陈琳,都没有跟寇窈娘说明李妃的来历。 寇窈娘道:“我不关心她是谁,不代表我不知道她是谁。” 就算没有人告诉她真相,她也能算出来。 刘娥嘴角抽了抽:“皇后好手段。” 寇窈娘道:“太后,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官家与你有杀母之仇——虽然这母其实还活着,但娘娘你做过的事情也配得上这么一个大仇了——可却还留着娘娘的性命,这是为了利用娘娘。我不关心前朝,不知道官家究竟要让娘娘做什么,但一定是些他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既然如此,不知娘娘能不能也为我做些事情。” 刘娥道:“是什么事情,你且说来。” 寇窈娘道:“请娘娘为公主请封。公主略长一些后,再请娘娘上书,择贤德儒生为公主之师。” 想要在皇位争夺中占有一席之地,首先得有个身份,其次自己得有知识、有文化。 宋室从无册封公主的先例,如果公主赵旭得到了册封,就等同于昭告天下,我与从前的其他公主都不同。 我和皇子们一样,都得到了皇帝的册封。 即使册封不能作为与皇子平等竞争皇位的依据,但也可以借此表彰赵旭的与众不同。 泯然众人的公主连做夺嫡炮灰的资格都没有。唯有先声夺人,提前摆出一种与旁人不同的架势,将来才好布局。 读书也一样。宋廷的公主固然也都读书识字,写诗作词什么的也都挺在行的,但正经和皇子们一样拜大儒为师,天天上课,学些治国□□的能耐道理的,一个也没有。 毕竟公主又不需要治国理政,读些诗词曲赋陶冶情操,能做出一副附庸风雅的样子也就足够了。何必委屈大儒们去给公主讲课呢? 可是如果你从来没有接受过被世人所承认的高等教育的话,又怎么可能去统治一个由士大夫组成的朝廷呢? 所以公主赵旭必须拜大儒为师,和她的双生哥哥一起接受教育。 刘娥笑道:“这些事情,皇帝和皇后一样能做。何必来让本宫上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7 皇帝如果想要叫公主继位,自然会想办法给公主册封、拜师。 寇窈娘道:“太后是宫里的家长,官家孝敬太后。若是太后的意思的话,官家听从了,还能算做一个孝字,也招不来什么闲话。” 册封公主、叫公主读书,在儒家的语境里都是极其古怪的举动。而宋朝又极其讲究安分守静,对于一切不安规矩来的事情都十分排斥。 但再怎么安分守静,都越不过一个孝字。孝字大过天,在儒家的底层逻辑里,孝顺父母是一切思想的前提。为了孝敬父母,轻则卧冰求鲤,重则埋杀亲儿。为了孝顺,一切不合常理的举动都是可以接受的。 说白了,寇窈娘依旧是想要请刘娥出场来当一面挡箭牌。 刘娥道:“皇后所言有道理的很。只是,本宫为什么要帮你呢?” 寇窈娘问她:“官家请太后在狄青受封枢密使一事上出力,许给了太后什么样的报酬呢?” 刘娥道:“皇帝许我身后令名。” 寇窈娘笑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是皇帝,太后娘娘的身后名声如何,不归我管。” 她话锋一转:“听说娘娘乃是孤女出身。” 刘娥瞥了她一眼:“本宫出身贫寒,自比不得国公之女高贵。” 寇窈娘道:“娘娘天资敏慧,智计过人,又有一股不甘于人下的傲然之气。当初为什么不刻苦读书,考取功名,搏一个封侯拜相,却要跻身王府,为人婢妾呢?” 刘娥哂笑:“你疯了,本宫是个女人,如何科举?如何拜相?不为人婢妾,焉有如今的富贵荣华?” 寇窈娘道:“可是娘娘甘心吗?” 刘娥不语。 寇窈娘道:“若娘娘身为男子,君子固穷,不移其志。虽然早孤、家贫,一定也会仿效车胤故事,刻苦攻书,考取功名,堂堂正正地封侯拜相。就像家父一样。而不是像现在,为大宋江山殚精竭虑了十余年,临了临了,得人骂一句牝鸡司晨。” 刘娥道:“就像你父亲的下场有好到哪里去一样。” 他们两个同是皇帝的手下败将,也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寇窈娘道:“至少家父身故之后,叫人撰写墓志铭的时候,能将毕生功业堂堂正正地写上去,叫后世人都知道莱国公寇准的声名。娘娘身后呢?能有什么功绩流传?娘娘说,官家许你身后令名,这令名是什么?是说娘娘贞淑懿德,还是说娘娘保护朕躬,劳苦功高?” 刘娥道:“你想作甚?” 寇窈娘道:“我不是皇帝,没办法给娘娘什么东西作为报酬。可是我只想问娘娘一句,究竟是孙子做皇帝时,能将祖母的功绩流传下去呢,还是孙女做皇帝时,能将祖母的功绩流传下去呢?” “这并非是为了公主,而是为了娘娘自己。就如娘娘所说,官家有意立公主为储,那之前的这些册封、拜师的小动作,他是一定会做的。那娘娘何不做一个顺水人情,叫官家做得更顺利些呢?不止官家会心存感激,小公主长大以后,也会记得是谁最初帮了自己一把。请太后三思。” 刘娥笑道:“皇后真是牙尖嘴利。你不像你母亲,你像你父亲。当初寇准就是这么三言两语说动了先帝亲征。” 她悠然神往地回忆过去:“你父亲将瀛洲前线局势说得轻之又轻,又将不亲征的坏处说得重之又中。先帝热血一沸腾,直接被他说动,答应了亲征。夜半歇息时才缓过这个劲儿来,害怕得不得了,抱着我说,娘子,为夫若是死在了外面,你可怎么办呀。我告诉他,我不怕他死在外边,可他若是敢临阵脱逃,就这辈子都不要回来见我。” 寇窈娘道:“这么说来,娘娘是答应了?” 刘娥道:“你说,公主的封号,是楚国好呢,还是秦国好?” 寇窈娘道:“还得看官家的意思。但若叫本宫来说,还是秦国好些。” 刘娥笑道:“你一说官家,官家就来了。” 她手指窗外,果然见皇帝的仪仗往凤宸宫来了。 不多时,赵受益进了屋,见刘娥和寇窈娘都在,直接问道:“李妃娘娘呢?” 刘娥一指偏室:“在那里,有医官正在诊治。” 赵受益舒了一口气:“医官来了就好。” 他也没等二人招呼,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说吧,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人送到这里来没过半日就晕了呢?” 刘娥悠然道:“天气暑热,李娘娘贪凉,多喝了几碗乌梅汤,两下对冲,寒暑不服,就晕了。” 赵受益叫刘恩给他倒了一杯刘娥和寇窈娘正喝着的乌梅汤,抿了一口,挑眉:“还挺好喝的。” 刘娥年纪大了,口味稍重,这汤里特意多加了乌梅,又多加了蜜糖,煮成了一杯乌梅味极重又极甜的凉饮。赵受益本就嗜甜,此时倒觉得这乌梅汤果然好喝,怪不得李娘娘贪杯。 “医官怎么说?”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8 寇窈娘道:“医官说李娘娘并无大碍,是什么什么火攻心,我也听不明白。总之是一口气背过去了,过一会儿气顺了自然就醒了。” 赵受益点头:“无碍就好。” 说着就要起身:“既然李娘娘无大碍,朕就回去了。既然她体弱,母后你以后就多看顾些,别叫她又晕倒了。这大热天的,医官来一趟也不容易,别见天折腾人家。” 他玉宸宫里还有一堆的奏章要看,得先回去了。 刘娥道:“皇帝留步。” 赵受益疑惑道:“母后?” 刘娥道:“皇子公主的两岁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赵受益和寇窈娘对视了一眼,都点点头:“没错。” 刘娥道:“之前周岁的时候,因着国家有水灾,再加上孩子还小,不宜操办。如今水灾已过,孩子也都立住了——听说皇帝亲自抚养公主,将公主养得极好——因此本宫就想,是否该为孩子们想想册封的事情了?” 赵受益道:“立储之事,不急。” 刘娥的意思他懂,所谓册封不就是立储嘛。他现在有儿子了,但这个儿子还没有册立为皇储。 不止刘娥,朝中大臣都挺着急的,天天明示暗示,看见一树花开得挺好,都要填词一阙,说官家你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不是,树都开得这么灿烂,秋天马上就要结果了。自然之理就是新旧更替。你想不想册封一个太子,就像此树开花结果一样? 遇见这种无事生非的奏章,赵受益一般都回复一句扯淡,叫他专心国事,不要一天到晚净关心一些风花雪月之事。 刘娥道:“本宫并非要劝皇帝立储。立储只是是皇帝的私事,本宫自不会多言。只是皇子也大了,也该有个名分跟着。是亲王还是什么,皇帝总要有个主意。不如就趁着这个生辰,赐他一个封号罢了。” 赵受益道:“再议吧。” 刘娥道:“对了。皇子公主本是同胞双生,不好厚此薄彼。皇子有了封号,公主也不好没有。正好就一并也给公主赐一个封号。本宫看,秦国公主的封号就很不错。” 赵受益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点头道:“太后有心了,就依太后的意思吧。” 刘娥颔首,刚想说什么,忽见陈琳从偏室急匆匆地出来:“官家,娘娘醒了。” 赵受益迟疑:“那,朕去看看?” 陈琳道:“官家快请。” 赵受益跟着陈琳步入内室,只见李妃倚在枕头上,见赵受益进来,挣扎地抓住他的手。 “皇儿!为母后杀了那奸妃刘娥!” 第105章 赵受益低头看了看被李妃握住的手,委婉地道:“娘娘,先松开一下,朕有点疼。” 李妃抓他抓得太用力了,十根手指深深地嵌进肉里。赵受益大多数时候都在不见日光的室内伏案办公,因此皮肤养得极白,此时被用力抓握,皮肤上现出一排浅红的斑点。 李妃仍不松手,只死死地盯着他:“皇儿,你要答应母后,替我杀了那奸妃!” 赵受益转头看向刘恩,刘恩上前将李妃的双手掰开:“娘娘,镇静些。” 李妃将他一推:“走开!本宫与皇帝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 赵受益道:“好了,娘娘。你没有好心绪,何必迁怒他人。” 李妃转头看着他,眼含热泪:“皇儿……” 赵受益道:“娘娘既然病了,就且在凤宸宫休养吧。” 他转身就走。 李妃看起来是被刘娥给气坏了,所以才口口声声地要让他杀了刘娥。 刘娥的气人之处赵受益深有体会,但是她暂时还不能死。 李妃在他身后大喊:“皇儿!回来!” 见他走得决绝,李妃勃然大怒,抓起身后的枕头就凌空掷去:“你这认贼做母的孽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49 赵受益出了内室,问刘娥道:“娘娘的病打算什么时候好?” 之前刘娥说打算上书为赵旭求封号,这可真是说到赵受益的心坎里去了。 赵旭是他属意的继承人,奈何其身是女儿身,在这个封建王朝,想要继位可真是难上加难。 赵受益本就打算等赵旭再大一点的时候给她正式册封公主封号,昭示她与其他公主的不同。 可是这个册封要怎么提出来,还是挺伤脑筋的。 好端端的,皇帝为什么忽然要册封公主呢? 公主只是个两岁的孩子,既无任何功绩,也看不出品性如何。忽然要给她这个前无古人的恩宠,明面上说不过去。 况且赵受益最近还在以身作则地力行节俭,命令宗室不得婚丧嫁娶,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国家财政增添负担。 结果你皇帝却带头册封子女——册封皇子也就算了,皇子是将来的皇储,对于国家而言意义重大。但公主总没这么重要的身份地位了吧? 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册封公主,空耗国家财政。这不就和之前自己倡导的节俭自相矛盾了吗? 皇帝金口玉言,口含天宪,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是不能改悔的。皇帝的出尔反尔不叫出尔反尔,叫朝令夕改,是要被御史台骂到怀疑人生的。 这个时候,刘娥身为太后的优越性就体现出来了。 皇帝虽然要立志节俭了,可是节俭到谁的头上也节俭不到太后的头上啊!太后可是皇帝的母亲,皇帝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要供着太后锦衣玉食。这是做儿子的本分。 所以哪怕现在国家财政吃紧,皇帝都减常膳了,太后也不用跟着节衣缩食。 太后如果自己愿意发愿,也跟着皇帝一起裁减支出,这是太后贤德。太后要是不吭声,继续吃好喝好,这是人家应该的。 哪怕再吹毛求疵的臣子,也不可能上书要求太后来给天下做这个爱惜民力的表率。 要是搁太后依旧临朝摄政的那会儿,还有这个可能。毕竟权利与义务天然对等,太后那时候行使君权,是实质上的君主,那么为了天下苍生节省用度就是她的分内之事。 但是现在嘛……太后回后宫养病都养了好几场了,虽然偶尔也还上朝转一圈,但谁都知道这是皇帝请太后出场友情客串的剧目。太后已经失去了作为君主的权力,自然也就不用再承担身为君主的义务。 所以,哪怕举国上下都在节约开销,太后发话说要册封皇子公主,那也没人能挑出错处来。 太后年纪大了,皇帝又只有这么一双儿女。祖母疼爱孙辈,为孩子求个册封怎么了? 至于为什么要将公主与皇子一同册封——人家是孪生的兄妹,总不能哥哥有了封号而妹妹没有吧? 双生子做什么都要在一起,正好也一起给他们册封了,不用费那二遍事。 刘娥道:“本宫的病究竟什么时候能好,不还是由皇帝说了算的么?” 赵受益算了算日子:“那行,后天就是大朝会了。正好公主和皇子的生日也快要到了,母后这个时候为他们请封,也不算突兀。” 刘娥点头:“就依皇帝所言。” 又按了按额角:“本宫乏了,皇帝和皇后回去吧。” 赵受益袖手道:“还有一事劳烦母后。” 他偏头示意内室中的李妃:“里面的这位娘娘,劳烦母后照顾。” 想了想,又道:“母后不必多心,朕并无别的什么意思。只需母后约束她不要闹出事情来就好。” 玩政治的人都喜欢脑补,尤其他现在是个皇帝,随口说的一句话都有人给他写一篇八百字的小论文来分析他的弦外之音。 要是刘娥脑补了点别的什么意思,将李妃照顾得升天了,这可就不好了。 而且刘娥也不是没有这个动机…… 他只需要刘娥李妃活着住在凤宸宫里,不要给他闹事就好了。 一应衣食住行都比照着刘娥的规格来,也算是圆了她的太后梦了。 刘娥颔首:“本宫省得。” 赵受益道:“那朕和皇后就告辞了。” 他示意寇窈娘跟他一起走。 寇窈娘向刘娥福了福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凤宸宫。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0 皇帝的仪仗和皇后的仪仗拥挤在凤宸宫门外的道路上,挤挤挨挨,不分彼此。 赵受益问寇窈娘:“太后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册封公主了?” 虽然刘娥的原话是册封皇子,连带着将公主也册封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里的重点是公主,而不是皇子。 如果是因为刘娥想要讨好他的话…… 赵受益抖了一抖,将这个令人恶寒的想法抛在脑后。 刘娥活了六十年,几曾如这般讨好过什么人。 就算当年宋真宗仍在时,也难得她如斯礼遇。 必定是寇窈娘做了什么。 他打量着面前的寇窈娘。 此人略通神异之术,这他是知道的。 难道是她给刘娥下了蛊? 寇窈娘道:“官家无意让皇子继位,是也不是?” 赵受益笑道:“这话从何说起。皇子是朕的儿子……” 寇窈娘打断他:“官家对公主宠爱有加,难道只是因为偏疼女儿,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吗?” 赵受益问她:“你算出了什么?” 寇窈娘道:“公主赵旭必将君临天下。” 赵受益点点头:“这是必然的。朕的公主,若是不当皇帝,实在可惜了。” 666神君欸,不当皇帝这也太浪费了吧。 尤其当她的哥哥是惨不忍睹的121的时候…… 寇窈娘道:“我对太后说,官家有意让公主继位。如果太后能帮官家和公主一把的话,应该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赵受益叹道:“皇后有心了。” 又问她:“旦儿还好吗?” 赵旦就是他的长子,赵旭的孪生兄长。自从出生后,一直由寇窈娘负责养育。 寇窈娘笑道:“旦儿很好,现在已经能绕着寝宫跑跳,话也说得极利索了。” 赵受益道:“那就好。” 赵旭的情况基本上也和赵旦差不多,现在已经能说会道的,每天在玉宸宫里追着雪球儿疯跑。 他转身上了自己的步辇,往玉宸宫的方向而去。寇窈娘也上了皇后的车,向相反方向的皇后寝宫而去。 回到玉宸宫的时候,天色已渐暗了,各处宫室都掌上了灯。 赵受益指着正殿的房檐底下,疑惑道:“人都聚在那里干什么呢?” 他不喜欢有太多人在面前伺候,玉宸宫里不算刘恩一共只有十二位常驻宫人,这还是加上专门照顾公主赵旭的奶娘和宫女之后的数字。 对于皇帝和公主而言,这个数字简直少到令人惊异。 此时这十二个人……赵受益眯眼数了数,确实是十二个人,都聚在正殿的一处房檐下,抬头看天,指指点点。 刘恩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人群后面,刘恩清了清嗓子:“诸位,这是在做什么哪?” 宫人们认出了刘总管的声音,知道是皇帝回来了,忙都回身施礼。 人群散开,穿了一身苎麻白衣的赵旭向赵受益奔来:“爹!爹!” 赵受益俯身接住她,将她抱了起来:“带着人聚在这里做什么呀?”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1 赵旭扭身,伸手指着房檐上:“雪球儿下不来啦!” 赵受益抬头,见确实有个白团子缩在房檐上,瑟瑟发抖。 他一阵无语。 果然又是这只猫。 雪球是个胆小的猫儿,从小就不太爱向高处爬,偶尔为之,一般爬到柜子顶上也就是极限了。 偏巧赵旭喜欢追着雪球儿玩,一人一猫一追一逃,雪球儿不得已只能向高处攀爬。结果它又胆小,但凡怕到比柜子高的地方,就不敢自己下来了。 有时候赵受益也很疑惑,为什么赵旭喜欢追猫,而猫又喜欢被赵旭追。 没错,经赵受益观察发现,雪球儿其实是喜欢被赵旭追的。 有时候赵旭正在做别的事情,没空去理雪球儿,雪球儿还要主动去撩她,直撩到她开始追自己开始。 被赵旭追到之后,雪球儿还会特别自在地窝在她的怀里打呼噜。 赵受益不能理解这一人一猫的相处模式,不过这大抵也是人家两个的个人爱好,他也不便打扰。只是每当雪球儿爬到了自己下不来的高处的时候,都得劳动刘恩将它取下来。 刘恩也仰望着屋顶,道:“哟,这回可吓得不轻。” 玉宸宫虽宫室狭小,犹是先帝宠妃居所,殿宇颇高,雪球儿又爬到了正殿的屋顶,可不得被吓得三魂出窍才怪。 刘恩脚尖点地,飞身跃上屋顶,将怂在瓦片间隙里的雪球拿了起来,拍拍毛上的灰,又跳下屋顶,将猫放进了赵旭的怀里。 赵旭将雪球儿抱在怀里,小心地顺着它的毛:“雪球儿,别怕,别怕,下来了,下来了。” 她自己已经是个不轻不重的两岁儿童了,再加上好几斤的一只猫,赵受益双臂有些支撑不住,刘恩忙将赵旭和雪球儿都接到怀里。 赵受益甩了甩略有些酸麻的手臂:“走,进屋去说。” 屋里早点上了照明的大蜡烛,亮如白昼。 刘恩将赵旭放在一张小凳上,雪球仍又乖又怂地窝在赵旭的怀里。 赵受益看着她笑:“旭儿,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听?” 赵旭抬头:“什么?” 赵受益道:“你要被册封为秦国公主了。” 赵旭没太听懂:“什么是册封?” 赵受益耐心地向她解释:“就是昭告天下,从此以后你就是秦国公主了。” 赵旭不解:“我就是公主呀!” 从她出生以来,身边的人一直公主公主地叫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一个公主,也需要昭告全天下人。 赵受益笑了:“这个公主可是不一样的。” 受了册封、有正式封号的公主,和宫人称呼普通皇女的所谓“公主”是不一样的。 赵旭依然懵懵懂懂,赵受益道:“算啦,你现在还不明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生来就注定成为什么样的人。 赵受益心道,你注定成为九州四海唯一的主人。 他想到了玉宸宫书房堆积如山的奏章。 ……然后997到死。 他怜爱地注视着赵旭依旧浓密细软的头发。 也不知这一头秀发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 不过……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似乎宋朝皇室没有谢顶基因,他已经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了,头发依旧乌黑浓密,长及脚踝,光可鉴人。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2 宋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剪个寸头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头发天生就密,长到及腰的时候就已经颇沉了,何况如今都快一人高。束发戴冠的时候险些将他的脖子压断。 好在它已经保持在这个长度半年多了,大概是不会再长长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么看来,赵旭如果遗传了他的基因,那么将来应该不会为脱发而烦恼。 赵受益叹息一声,站起了身:“你和雪球儿玩吧,爹去干活儿了。” 赵旭抱着猫儿,乖巧地和爹爹说再见,浑然不知自己的亲爹给自己安排了怎样暗无天日的未来。 得知了李妃尚在之后,八贤王果然就放弃了继续给皇帝进谏的打算。 崇政殿里,赵受益向范仲淹身后望去,没看见八贤王熟悉的身影,大松了一口气。 这祖宗终于回去了。 他心情颇好。 偏头看了一眼刘娥的珠帘。 刘娥会意,扬声道:“皇帝,本宫有话要问你。” 赵受益忙站起身来,向珠帘行礼道:“母后请问。” 刘娥道:“本宫问你,你身为一国之君,可知何为国本?” 赵受益道:“朕知道。国之根本,首赖储君。储君当是国本。” 刘娥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储君是什么人?” 赵受益道:“储君是太子,是朕的儿子。” 刘娥道:“那皇帝有没有儿子呢?” 赵受益道:“朕有一子,皇后寇氏所出。” 刘娥道:“皇帝既然有后,那为何储君依旧未定?为何不将皇后寇氏所出之子立为储君?” 赵受益道:“这……那孩子如今才不到两岁,朕怕他受不住如此的厚福,恐怕……” 刘娥道:“这是什么道理!皇帝的儿子天生就要做储君,怎么还有受不住一说呢?” 赵受益苦笑道:“娘娘,非是朕不想册封储君。朕又如何不明白,储君乃国之根本。只是如今……” 他对范仲淹道:“范卿,你来告诉娘娘。册封一位储君,要耗费多少国帑?” 范仲淹出列道:“回官家、回太后。册封储君,光是汴梁城里的花销就不下千万之数。更何况储君一定,四海同贺,各地进贺之礼又不下千万。册立储君,按例应该大赦天下。这又是一笔花费。如今国库吃紧,这……” 赵受益道:“母后,不是朕不想早早地将储君定下来,朕心里也着急。实在当前不是操办立储的时候,等过上两年,咱们将眼下这个难关迈过去了,国库丰足了,再议立储之事不迟。” 刘娥道:“好罢!既然这是范相所言,本宫也就姑且信了。只是皇帝,你说册封太子花费太大,国库支撑不起,那册封亲王的钱走有吧。皇后所出的长子,这是何等的尊贵,结果现在连个王爵都没有,也太过可怜了些。你总该给本宫这孙儿册封一个王爵。” 赵受益忙道:“应该的,应该的。过一段日子就是皇子的生辰了,朕一定为皇子择一个好封号。” 刘娥点头:“这倒还像话些。对了,”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止要册封皇子,连公主也要一并册封了。” 百官哗然。 “这……这哪有册封公主的先例呢?” “对啊,从太.祖一朝开始,就没有过这种事情啊?” 赵受益也为难道:“母后,这是否有些……” 刘娥哼了一声:“本宫不管。你说国帑吃紧,拿不出册封太子的钱来,要委屈本宫的孙儿暂时当个亲王。本宫依你。那你也得在别处将这些亏欠找补回来。皇后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对你说,本宫就替皇后做这个主。皇子与公主是一胎双生的兄妹,你不将皇子封为太子,就得给他妹妹个恩典。这才算是公平。” 赵受益又苦笑:“母后,兹事体大,开不得玩笑啊……” 刘娥道:“本宫可没和皇帝开玩笑。皇帝若还认本宫这个母亲,认皇后这个妻子,认皇子这个儿子,就依本宫说的做!否则……” 赵受益忙道:“母后这话从何说起?儿子如何敢当?儿子这就依着母后的意思,册封皇子和公主罢了!” 他对范仲淹道:“范卿,今日请你为朕做个见证。等皇子与公主两周岁时,朕就封皇子为楚王,封公主为秦国公主。君无戏言!”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3 范仲淹道:“臣记住了。” 赵受益又回头对刘娥道:“母后您看,这样可好?” 刘娥略一点头:“勉勉强强,差强人意吧。既然为本宫的孙儿求来了封号,本宫就回了,皇帝继续和众位卿家议事吧。” 赵受益道:“恭送母后。” 文武百官也跟着道:“恭送太后。” 将刘娥送回后宫之后,赵受益又站在刘娥的珠帘前,长叹一声:“唉!” 装模作样地转过身来,跟文武百官道:“众卿家中的父母,也这样溺爱孙辈吗?” 既然刘娥是打着给孙子求封的名号将这件事情提出来的,他自然也得配合着把戏演下去。 众官员都纷纷附和,没有一个人再对册封公主之事提出任何异议。 太后都连“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的话都说出来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还反对册封公主的话,是想要皇帝不认母亲了吗? 赵受益眼看着戏唱得差不多了,收住话头,又开始商议其他正事。 等一个多时辰后,该议的都差不多议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赵受益道:“行了,众卿都回吧,有什么事情日后再说。” 包拯出列:“官家,臣有事要单独禀奏。” 赵受益道:“那你一会儿到政事堂找朕。” 政事堂是他平时在宫里召集亲信重臣开小会的地方。 包拯点头称是。 赵受益出了崇政殿,先在偏殿里用了点饭,又去政事堂找包拯。 包拯已经等在廊下,赵受益走到他身前,笑着问他:“包卿,什么事情不能在崇政殿里说?” 包拯道:“官家打算什么时候废黜刘后,应李妃娘娘还朝?” 赵受益道:“如果是此事的话,那朕自有安排,卿家不必再提了。” 包拯道:“官家是否不打算为李妃娘娘洗刷冤情了?” 赵受益道:“此事朕自有分寸。” 他看出来了,包拯今天就是专门来给李妃找场子的——毕竟好好的一个李妃进了宫,到现在宫里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反倒是刘娥又上朝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一股大力定在了原地。 他惊愕地低头,却见包拯拽住他的袖子:“官家!请官家迎太后还朝!” 第106章 赵受益震惊地看着被包拯拽住的袖子:“那个,包卿,你先放开朕,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做了好几年的皇帝了,做皇帝之前也是太子王子。像他这种身份地位,有资格对他动手动脚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宋真宗认识他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缠绵病榻,想管教他也有心无力。寇准和刘娥两个向来讲究攻心为上,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他。八贤王和狄王妃就更加不可能了。 因此,这也是他穿越十几年来头一次被人拽住袖子不让动弹。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真的挺奇异的。 包拯放开了他的袖子,正色道:“官家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废黜刘后,迎李娘娘还朝?” 赵受益抚平了袖子上被拽出的褶皱,温声道:“朕说了,此事急不得。包卿也看见了,现在朝堂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忙得连册封太子的心都没有了,哪有功夫去迎太后还朝。等眼前的几件事情都解决了,闲下来,再议太后之事不迟。” 包拯道:“官家富有四海,日理万机,哪有闲下来的时候呢?眼前的这几件事情平定了,自然会有新的事情出现。只要官家愿意,总可以一直拖延下去。” 赵受益叹道:“包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4 还真叫包拯说中了,他还真是这么个想法。 等这一波事情忙过去了,自然还有下一波事情。皇帝是永远不会闲下来的。 至于李娘娘,就自然可以无限期地在凤宸宫里身份不明地住下去了。 包拯道:“官家为何不愿认回李娘娘?” 赵受益苦笑:“非是朕不愿意认回李娘娘。李娘娘是朕生母,母子亲情,朕如何不愿意认回她来?只是时机实在不对。眼下国库吃紧,北方局势未定,咱们应以安静守时为重,近期不能再有什么大动作了。朕连太子都册封不得,何况是迎回太后这么大的事情呢?” 包拯定定地看着他:“事在人为。官家从来都不是屈服于时势的人。当年扬州茶难,各方局势如此险恶,官家毅然毁佛,亲下扬州,劝服海盗,解了危局。年前黄河决口,半壁江山遭难,西北战事未定之下,官家以工代赈,在各地修起了百年不坏的水泥堤坝。官家说如今北方局势未定,可如今北方的局势比起之前战时如何?官家说如今国库吃紧,可如今的国库比起当年茶难之时如何?” 赵受益沉默不语。 包拯继续道:“当年如此危局之下,官家都能绝处逢生,想出破局的办法。怎么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难关,就吓得官家连亲生母亲都不敢认下?究竟是官家审时度势,认为如今不是认母的好时机,还是官家根本就不愿意认下李娘娘?” 赵受益四下环视,见此地除了他和包拯刘恩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不由得笑道:“怪不得包卿不愿意在崇政殿禀奏此事。” 这话确实不好再叫他人听见。 包拯的意思是指责他不肯为了认回李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你当皇帝好几年了,我跟着你也有好几年了。咱们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啊? 别跟我扯什么时局艰难朕有心无力之类的屁话。 之前时局更加艰难的时候你不是也混得挺好的吗,怎么现在风平浪静了,你反而成了缩头乌龟了,连亲娘都不敢认? 赵受益暗叹。 包拯是个直性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李妃确实是他的亲娘,也确实被人陷害得失去了太后的尊位。陷害她的那个人,也确实踩着她的血泪成为了皇后、成为了太后,被万民景仰。 李妃确实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对于包拯而言,这就足够了。 这就足以使他为了替李妃洗刷冤情不惜触怒皇帝,只为求一个公道了。 赵受益暗道,这谁都不能怪,要怪就怪他那个墙头草窝囊废的亲爹。 你为什么要对两个妃子许诺,说谁先生下皇子谁就封为皇后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不是鼓励她进行不正当竞争吗? 你要是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等待两位妃子生产。到时候李妃生了个儿子刘娥也生了个儿子,你就挑你喜欢的儿子立为太子,喜欢的女人立为皇后不就得了。 这样你还能同时拥有两个儿子,双保险,不至于死了一个儿子之后沦落到只能过继兄弟家的儿子。 至于闹成如今这个局面吗? 不过……这也确实是为难了他那个嘴上没把门的亲爹了。 赵受益摇头:“包卿,你可真是……” 可真是让他无话可说。 要是按他心中所想,他确实不愿意将李妃认回来。 好端端地,谁愿意平白给自己认一个妈回来呢? 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宋仁宗,天然地对自己的生母有感情。 他是个穿越者呀! 生恩不及养恩大,李妃没有抚养过他一天,他七岁之前的母亲是狄王妃,七岁之后的母亲是…… 好吧是刘娥…… ……不提也罢。 平常的人家,认回来一个新母亲,不过就是多个人口多双筷子的事情。要是像他现在这样有正当理由可以将旧母亲赶出家门的话,连一双筷子都不必添了。还是这么多的人,还是这么多的筷子。 顶多就是左邻右舍串门子的时候发现,哎令堂怎么换人了,我记得之前的令堂是个容长脸,怎么现在这个令堂是圆脸了? 你再给人家解释一番,什么我之前那个令堂不是好人,差点把我扔河里淹死,我已将她赶走自生自灭了。现在的这个令堂是我亲令堂,以后你串门的时候只认准她就是了。 左邻右舍似懂非懂地走了,往后门也照常串,日子也照常过。顶多是四邻之间有些风言风语,可到底也不耽误你过日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5 可赵受益不幸是个皇帝,皇帝想要认个亲妈可没这么简单。 至少刘娥的身份可不仅仅是“皇帝的母亲”这么简单,她还是曾经的摄政太后,有权力与契丹国主互通国书,有权力以自己的名义签发旨意,传行天下。 就算再不济,她也还是先帝的妻子,先帝亲封的皇后。 说句不好听的话,先帝临死之前可能想不起来李妃是谁,却一定知道,自己的陵墓有刘娥的一半。 刘娥将来是要与宋真宗合葬皇陵的。 而现在凭空冒出一个皇帝的生母,说刘娥不应该是太后,她才是太后。刘娥是罪妃,她才是先帝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牵扯的事情太广了。最起码的,契丹那边与刘娥通过国书,是知道南边宋国的摄政太后姓刘的。 契丹眼下还在如火如荼的内斗中,没空关心宋国内政。 但眼看人家就要斗完了,到时候抽出空来再跟宋国一对话,发现你们太后怎么改姓李了? 哦,之前的太后犯了事下台了呀……什么,居然谋害皇储,居然陷害妃嫔……啧啧,啧啧…… 你们宋国不是号称衣冠上国,礼仪之邦吗,怎么也这么乱呀…… 这真是丢脸丢到贝加尔湖去了。 所以,虽然实在是对不住李妃,但赵受益从头至尾就没打算真的将李妃的身份公之于众。 他本打算将李妃假充皇帝乳母,封为郡国夫人的。 但看来李妃是不会甘心于这个身份,那还是算了,就将她安置在凤宸宫和刘娥作伴吧。 赵受益道:“实不相瞒,包卿,如果要朕将李妃娘娘的身份公之于众,昭告天下说她是朕的母亲,当今刘太后是陷害皇储、残戮妃嫔的罪人,朕,实在是难以为之。” 他拣了一处看起来颇干净的台阶,拿袖子拂了拂,坐了下去,拍拍旁边的位置招呼包拯:“包卿,过来。” 夏日炎热,政事堂前的台阶一点也不凉,还有些暖意。 包拯坐在了他身边。 赵受益抱着膝盖,微眯着眼,眺望远方的宫墙:“其实朕从小就隐隐约约地知道,八贤王和狄娘娘不是朕的亲生父母。” 包拯惊道:“为何?” 赵受益道:“谁家的父母,会对亲生儿子有敬畏之心呢?朕从小就没有跪过八贤王和狄娘娘,即使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没有。八贤王几乎不与朕见面,即使是避无可避的时候,也谨慎小心,说一句话也要斟酌半晌,似乎是生怕冒犯了朕。这算是什么父母呢?” 他那时候刚刚穿越,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何方神圣。见他们不让自己跪,还以为是遇见了千载难逢的开明父母,暗自窃喜了许久。 结果后来才知道,这哪是父母开明,是父母根本就不敢把他当儿子看待。 包拯道:“八贤王奉圣至恭。” 赵受益继续道:“都说父子天性,朕看也确实如此。朕头一次进宫,见到先帝,就觉得似乎分外亲切。先帝后来也说,见了我,比见了先太子还喜欢。后来先帝崩了,朕继了位。有一次误入冷宫,见了李娘娘,也有这种感觉。听刘恩说,那时候朕哭着回去找太后,求她释放李娘娘。可能也是天缘凑巧吧,当晚冷宫就失了火,李娘娘葬身火海。朕还伤心了很久。” 他苦笑道:“包卿!你说李娘娘冤枉,要朕为她洗刷冤屈,朕又如何不想呢?那可是朕的亲生母亲呀!朕活了十七年,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是……唉……” “你说李娘娘难,朕又如何不难?李娘娘独守冷宫十余年,朕确实是在南清宫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可后来入宫后,以养子之身在太后娘娘手下求存,没有一刻不曾心惊胆战。后来继位了,太后临朝,寇公专.政,朕这个皇帝形同虚设,这包卿你是深知的。好容易寇公辞官了,太后也渐渐地还政,先是夏州起了战乱,又是北边发了水灾。然后襄阳王他居然又……” 赵受益叹了口气:“天灾**,全都发生在这几年。朕有时候都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不是连上天都觉得朕无德无功,不配做这个皇帝,所以才屡屡降灾祸于苍生万民,逼朕自省。” 包拯忙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以尧舜之贤德,犹有九年之灾。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请陛下宽心。” 赵受益喃喃道:“朕也不得不宽心。如果朕不宽心的话,早就寻根绳子吊死在崇政殿了。” 包拯大惊:“官家!何故妄语!” 赵受益摆手:“你别说出去就是了。这种心里话,朕也只能和包卿你说说了。” 包拯噌地站起:“官家……” 赵受益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坐下,坐下说话。朕颈椎不好,抬头看人很累。” 包拯没空去管颈椎是什么,坐下之后,忙想方设法宽慰赵受益:“官家,人活一世,总是有些艰难坎坷……太史公曾言,昔者尧舜窘于井廪……” 赵受益笑道:“停停停。太史公之言,莱国公早逼朕背诵得滚瓜烂熟了。” 寇准的教学风格就是一个字,背。先将文章背下来了,再谈什么理解之类的事情。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6 赵受益当了他七八年的学生,别的没什么长进,古文倒是背下来不少,勉强算是混了一肚子墨水。 包拯道:“……官家,要放宽心啊。” 本来依他的性子,听见皇帝居然有轻生的念头之后,应该据理力争,破口大骂,将这种愧对国家、愧对祖宗、愧对世人的想法骂得烟消云散才对。 皇帝怎么能轻生!怎么能自尽! 还……还吊死在崇政殿! 古来自尽的君王都是些什么人,亡国之君才自尽呢! 稍微坚强点的亡国之君都不会起轻生的念头,远的不说,就说那南唐后主李煜吧,都垂泪对宫娥了,不也大大方方地跟着军队来了汴梁吗。每天些点追思故国的哀婉小词,也没见人家寻死觅活啊。 可是看着眼前的皇帝,包拯却忽然骂不出口了。 皇帝抱着膝盖坐在政事堂前的台阶上,侧脸对着他,悠悠然地望着远方。 皇帝本就生得白,眼下的那一抹青黑更加显眼了。估计是有好长时间没能睡个好觉了吧。 赵受益道:“包卿说朕为什么连从前那么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如今却畏首畏尾,不肯认下李娘娘。朕就和你说了吧。” 他捻着自己的手指:“李娘娘是朕的母亲,这一点没什么好否认的。朕确实是她和先帝的儿子,也确实是太后娘娘害得她母子分离、流落民间,受尽苦楚的。朕昨日将李娘娘送去凤宸宫,和太后娘娘对质。太后也承认了从前的罪行,任凭处分。朕罚她与李娘娘同居凤宸宫,以婢妾之身侍奉李娘娘到终年。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吧。” 当然,这都是编出来的。刘娥应该是和李妃对质了,然后就把人气晕了。至于她到底有没有认罪、有没有悔过、有没有任凭处分…… 以赵受益对刘娥的了解,大概率是没有。 至于以婢妾之身侍奉李娘娘…… 赵受益想象了一下刘娥伺候人的画面,一阵恶寒。 不过对于包拯而言,这种善恶到头终有报,飞扬跋扈的恶人从此心甘情愿地伺候受害者的剧情,应该还是挺能抚慰人心的。 反正包拯是外臣,也到不了凤宸宫里探听情况。 果然,包拯的口气软化了点:“李娘娘应该能安慰了。” 赵受益又叹道:“朕知道,这终究是委屈了李娘娘。她是朕的母亲,本该像太后一样受百官朝拜、万民景仰,却终身不得再出后宫。朕本可以直接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的——什么国库吃紧、局势紧张其实都只是借口罢了。终究是朕不忍以一人之私而夺天下啊。” 包拯问道:“官家此话怎讲?” 赵受益把玩着他被包拯拽过的袖子:“朕是皇帝,朕同时也是个人。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皇帝,一言一行、赏罚好恶都要为全天下人做打算。如今国库吃紧了,朕第一个就削减自己的用度。先减一日三餐,再减四季衣裳。再外放宫人、封闭无用的殿宇。朕现在一年到头的衣裳不过二十件,每餐不过二菜一汤。朕的公主,养在身边,加上奶娘,也才只有四个人在跟前伺候。这可是一国公主!朕唯一的女儿!从古至今,可曾有中原大国的公主如她这样寒酸的吗?” 包拯道:“官家爱惜民力,万民敬仰。” 赵受益道:“朕也是个人,只要是人,谁不爱华服美食?谁不爱金奴玉婢?朕只有一个女儿,难道朕不想让她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吗?朕也想呀!朕在南清宫的时候,出入都有三十多人跟着伺候,吃穿用度从来都不节省。如何朕当了皇帝,反倒不如当南清宫小公子的时候舒服了呢?” 他道:“因为朕肩上多了一份责任。这责任太重了,重于泰山。天下苍生都指望着朕个皇帝,都看着朕这个皇帝。朕还如何敢肆意挥霍呢?朕现在做一件新衣都要三思,须知这一件皇袍,当得百姓多久的衣食呢?” 包拯无言。 赵受益道:“因此朕才更加不能认下李娘娘来。朕并非不想让自己的母亲享尽尊荣,好报答十月怀胎的恩情呢?可是朕从来不事生产,所仰食者民脂民膏耳。想要认回太后,先得明发圣旨,昭告天下。再得到太庙祭告祖先。最后还得再为太后开辟宫室,打造仪驾。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钱的。供养一位太后可不是闹着玩的,包卿,你若是找宗正寺寺正去讨要一下皇宫历年流水账单的话,就会发现,但是维持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太后架子,就要花去近百万贯银钱。” “百万贯啊!这还只是平常年月里的开销,何况如今要太后还朝,一切都得重新打造呢?包卿说的是,朕确实没有尽心尽力地去为李娘娘打算。如果朕真的用心去想办法的话,这一笔钱其实是拿的出来的。可是包卿,这值得吗?” 赵受益认真地看着包拯:“为了让朕与李娘娘相认,为了让李娘娘享受太后的荣光,花去这么多的民脂民膏,值得吗?这么多的钱,用与赈灾,用于修缮堤坝,用于劳军,甚至用于赏赐有功的臣子,不都比迎回一位太后强多了吗?” 包拯皱眉道:“可是人伦天性,就该母子相认。” 赵受益苦笑:“朕当了这个皇帝,那还能指望着和普通人一样享尽天伦呢?” 包拯道:“这……” 赵受益道:“朕没办法让李娘娘当太后。不是朕不敢,而是朕不愿。朕知道,这是委屈了李娘娘。可是谁不委屈呢?谁又能一辈子畅心如意呢?只能有所牺牲了。朕从继位开始,或许就注定亲缘淡薄了吧。” 包拯最终道:“臣请官家善待李娘娘。” 赵受益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娘娘是朕的母亲,朕如何能不善待她。” “那臣,告退了。” 赵受益道:“先别忙。” 包拯疑惑:“官家?”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7 赵受益笑道:“朕想问你,你到底怕不怕死啊?” 包拯一愣:“这……从何说起?” 赵受益举起袖子道:“竟敢拉扯朕的衣袖,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 包拯起身长揖道:“臣罪该万死,请官家责罚。” 赵受益盘着腿,打量着他低垂的脸,半晌,笑出声来:“行了,起来吧,朕又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 包拯道:“谢官家。” 赵受益摸着下巴道:“包卿,你如斯悍不畏死,究竟是真的不怕死,还是觉得朕横竖不会对你怎么样呢?” 包拯道:“兼而有之。” 赵受益摇头:“这个答案不好。你如果聪明一些,就应该说,你包拯浑身是胆,根本就不怕死。” 包拯道:“官家仁慈,臣不敢欺君。” 赵受益道:“朕虽仁慈,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朕这般仁慈的。” 他问道:“包卿,你愿不愿意去做这世上最凶险的事情,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了还太平宇内一个朗朗青天?” 包拯坚定地道:“臣愿意。” 第107章 九月初五,天高云淡。一年的暑热尽皆散去,唯余深秋凉爽气韵萦绕在汴梁上空。 寒露已过,马上就是霜降。乡野农夫正在田地里忙着秋收冬藏,汴梁城里的拢袖娇民们可不关心这个。 他们又在乡下没有田地,不用操心农务,秋收不秋收的和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利害关系。 顶多是秋收之后,市面上多了些今年的新米,买些回家好操办年货罢了。 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京城郊外的码头边,挤满了爱凑热闹的汴梁人。 “说了是今天回来吗?” 一个穿着皂色短衣的中年男子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怎么这时候了还没个影子呢?” 确实,日上三竿,已经快到午时了。汴河上游船来往如织,分外热闹,可就是不见传说中应该在今天从扬州返航的自行船的踪影。 身边人回他:“别急,这不还没到午时吗。那船行得极快,一个时辰就能走出去三四十里。现在还看不见,说不准过一会儿就来了。” “我看未必。”皂衣中年人嘀咕着:“那么大的一艘船,五天之内能在汴梁和扬州之间往返,回来的时候还要带着一部分淮南道今年的税粮。想也知道,怎么可能?这得比五百里急脚递都快了吧?” 五百里急脚递,是宋与辽夏作战时发展出的一种紧急军邮制度,专为传递至关重要之文书机密,日行五百里,昼夜不停,以鸣铃为号,前方交接处听得鸣铃声,立刻出人马交接,不得有片刻分毫的耽搁。 人马急递,日夜兼程,片刻都不敢耽搁地传递一张轻飘飘的文书,也不过才能达到一日之间四五百里的速度。 “扬州离咱们汴梁怎么也得有一千多里了吧?那船到了扬州,怎么也得停下来,由得地方装粮食上去吧?再与那边的转运使应酬应酬,一天就过去了。听说这船是烧石炭的,时不时还得停下来填补石炭进去。咱们给它往多里算,这船一共在水里跑着的时候也才四天吧?四天往返千里有余,这比急脚递可快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偌大的一艘船,怎么可能呢。我看咱们也不用在这里等了,回家好好歇着才是正理。” 与他同行之人笑着摆摆手:“你要回家去,你就回家。我可是要在这里等着的。” 皂衣男子急道:“你怎得就是这般冥顽不化!” 那人道:“你是没见过这船当时在清北大学那边试航。我家孩子在清北大学念书,试航的那天带着我去了。那船可真正气派,跑在水里迅疾如风,那些千里马跑得都没有它这样快。要说这船能在四天之内往返千里,我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等到……” 他忽然闭口不言,侧耳倾听,兴高采烈地道:“来了!来了!” 不用他提醒,码头上的人们也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悠扬的号角声。 那自行船果然是迅疾如风,从隐隐听到号角声到那巨大的船身滑行到码头边上,也不过才过去了两刻钟罢了。 汴河上其他的游船都纷纷靠岸,将水道留给这个庞然大物。 曾在清北大学见过试航的人们在大船靠岸之前都早早地躲在了他人身后,果然,船侧巨轮激起的巨大浪花没有溅到他们身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8 被水花溅到的人们大声抱怨着,拿同样湿漉漉的衣服下摆擦干净还在滴水的头脸。 码头上出现了一伙儿穿黑衣的警察,分开躁动的人群,在岸边清出了一片空地。大船上抛下了一段舷梯,警察帮着将舷梯固定好。 舷梯固定好后,船上陆陆续续地下来了几伙官兵,护送着数个装在板车里、拿黑布罩了的大箱子,应是从扬州来的税银。之后就是些被仆从簇拥着的锦衣华服之人,应是从扬州来汴梁押运税银的官员。 等税银入了库之后,这些官员就可以进宫面圣,汇报淮南道一年的收成情况。 崇政殿里,赵受益拿着一封淮南转运使呈上来的奏章,哗啦哗啦地翻着。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赵受益将奏章往面前桌案上一摔。 “诸位,这个年难过啊!” 这一声打破了崇政殿内紧张的气氛,范仲淹出列道:“请官家明示。” 赵受益指着那奏章,痛心疾首地道:“你们看看,你们都看看!来,刘恩,传阅下去,叫他们都看看。” 刘恩应喏,指挥小黄门将奏章拿下去,递给站在群臣之首的范仲淹,叫他看完了再递给下一个人。 赵受益道:“都看见了吧?淮南今年送上来的粮食,比去年少了两成。别小看这两成,北边减了不少的税,咱们今年就指着淮南的粮食活呢。这两成粮食减了下来,咱们这个年,难熬。” “朕自身呢,就不用说了。朕是皇帝嘛,苦一苦也没什么。大不了今年一切从简,宫里也不用办什么灯会年宴了,各宫主人自己关起门来吃顿好的就算过年了。可是诸位呢?” 他道:“朕知道诸位都家大业大的,家里妻子儿女加上奴仆共有几百口人,都指着年尾的俸禄和赏赐过年呢。可是如今这样一来,咱们今年恐怕没有什么能赏的了。朕家里人口简单,宫女太监朕能放的都放出去了,一位太后,两三位太妃,一个长公主,一个皇后,两个皇子皇女。七八口人,怎么都能将这个年熬过去。可是你们要怎么过年呢?” 范仲淹看完了奏章,道:“臣等愿与官家共渡艰难。” 赵受益笑道:“你家人口比朕更简单,你说了不算。” 又问余下众臣:“卿等是如何打算的呢?” 又有一臣子出列:“臣等愿与官家共渡艰难。” 余下陆陆续续的臣子也都有样学样,都表示今年没赏赐就没赏赐吧,大家勒紧裤腰带和皇帝一起过个穷年。 赵受益看着他们,点了点头:“诸位能有这个觉悟,很好。但朕最担心的,其实不是你们。” 他道:“朕最担心的,是那些今天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官员们。” 崇政殿朝议,说是与百官朝议,其实能与列殿中的起码得是五品以上的官员,五品以下的官员想要参与朝会,需要皇帝赐下恩典,特殊允许。 因此,此时能站在崇政殿里的人,要么就是高官显贵,要么就是深受皇恩。这些人平时的俸禄赏赐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懂得经营的更是在城里城外买屋买地,家资丰饶。 偶而有个一年两年拿不到俸禄赏赐,其实对这些人来无关痛痒。 所以他们才答应得这般爽快。毕竟皇帝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再不表态愿与皇帝共渡艰难,小心皇帝记下你的名字,秋后算账。 可是对于底层官吏,那些真正指着俸禄和年节赏赐过日子的人,恐怕就不会像他们这般好说话了。 赵受益道:“朕也得体谅他们的疾苦啊。长安居,大不易。想要在汴梁城里过一个年,朕知道不容易。你们苦一苦,或许只是少给家人奴婢做几件新衣服,他们苦一苦,可能今年就吃不上肉了。这可如何是好呢?朕又不好只减你们的俸禄赏赐,对他们一切照旧。这似乎有些不公平,要苦大家就一起苦嘛。你们说,朕该如何是好呢?” 众臣面面相觑。 狄青忽然道:“官家,臣有话要说。” 赵受益新奇地看向了他:“枢密使有话要说?这可真是稀奇。请讲吧!” 狄青身为枢密使,按照规定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只是他情况特殊了点,之前为他的任命闹得腥风血雨的,八贤王天天在朝会上抨击他,他也就鲜少上朝。 这会儿八贤王退居二线了,他也就回来了。 众臣都将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似乎是想看看这位年轻的枢密使到底有何话要说。 狄青挺直了腰背:“臣请官家节省用度,剪除不必要的开支。当今朝廷冗费日多,若是都能剪除,别说淮南道少了两成的粮食入京,就算再少上三成四成,官家与诸位大人也可高枕无忧地过个好年。” 赵受益道:“枢密使啊!难道朕不曾削减用度吗?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是再怎样削减,也不能填补如今的这个亏空啊!” 狄青道:“那是官家未曾真正找到冗费都用在了哪里。官家削减宫里的开支,削减大人们年节的赏赐,辛辛苦苦地省下来一点银钱,却将之毫不吝惜地抛掷在了无用之处。臣窃为官家不值。” 赵受益道:“那你说,真正的冗费到底在哪里?朕要削减何处的冗费,才能真正填补亏空呢?” 狄青道:“如今国库用度,十之六七都用作了军费。而禁军厢军中多不肖之徒,出不能征战,入不能劳役,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空耗民力,可恶至极。臣请官家裁减禁军、厢军,只保留骁勇善战之劲旅,一扫从前污浊风气。”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59 话音未落,一片哗然。 有年纪大些的老臣,听了要裁军的话之后,险些被气得背过气去,颤颤巍巍地指着狄青道:“竖子!你……你居心叵测!” 赵受益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也做出一副被震惊了的模样:“裁军?这如何使得!禁军拱卫京师,厢军身负劳役。一旦裁撤……” “官家!”狄青厉声道:“难道官家仍然不明白吗?当年莱国公任枢密使的时候,为什么要锻炼新军?就是因为禁军已经无人可用了。为什么先前黄河泛滥竟使得北方州郡全部遭受水灾?就是因为厢军**无能,不能勤于工事。若禁军皆善战、厢军皆勤勉,为何先前我军与辽人作战竟无一份胜绩?为何北方河堤竟都溃败,没有一处能抵挡得住河水泛滥?” 赵受益迟疑道:“这……” 狄青又道:“莱国公出兵击溃夏州叛逆,所凭借的是新锻炼出的新军。至于其余禁军,无一可用。官家在全国各地修建水泥堤坝,凭借的是当地招募的民夫。至于各地厢军,亦不能为役。既然厢军、禁军皆不可用,为何不都裁撤了?还要空耗国帑养着他们,以至于国库空虚,要让官家节衣缩食,与诸位大人共渡艰难?” 原本就没有艰难要渡,为何要凭空创造出艰难来给自己渡? 有一位老臣出列指责狄青道:“依枢密使所言,是要将厢军、禁军都裁撤了,只留你帐下所谓的新军吧?枢密使,你拥兵自重,到底有何图谋?” 赵受益道:“好了!枢密使一心为国,倒也不必这样猜测他。不过裁军之事,到底……” 他转头问珠帘后的刘娥:“母后有何看法?” 刘娥道:“本宫以为枢密使言之有理。国库的钱粮,归根结底是百姓的赋税。花百姓的赋税养着军队,也得叫他们对百姓有益才是。若当真如枢密使所说,禁军不能作战,厢军不能服役,那咱们拿民脂民膏养着他们,也当真是不妥当了。不过……” 她笑道:“枢密使到底是年轻人,年轻人,血热。即使要裁军,也不能都裁了。须知如今的新军,也是莱国公从之前的禁军中拣拔高大壮年的男子训练出来的。如今的禁军与厢军中,或许也有可以造就的好苗子。枢密使既是莱国公的弟子,不如也效仿你的老师,将这些壮男子都选拔出出来,好好锻炼。至于其他无能之辈,裁了也就裁了。皇帝看这样如何?” 赵受益道:“母后所言有理。” 对狄青道:“娘娘叫你锻炼新军,还不谢过娘娘?” 狄青对刘娥行礼道:“臣谢过娘娘。” 按宋朝故事,枢密使是没有直接管理军队的权限的。 先前寇准做枢密使时之所以能够直接统帅军队,是由于他本人专权,再加上当时正要与辽国开战,事急从权了。 后来寇准从北边回来,大张旗鼓地锻炼新军,刘娥乐得他一头扎进军务里,也就没拦着他。 等这三十万新军练出来了,刘娥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支劲旅对大宋朝廷的重要性——没有能打胜仗的军队,怎么可能在强敌环伺之间保全性命? 这新军是寇准练出来的,除了寇准,现在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管好这支军队。她舍不得将大宋朝唯一一支像个人样的军队交到别人手里糟蹋。 所以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什么枢密使不得统兵的……反正寇准又不能真的造反,管他呢。 当时寇准权倾朝野,足以与刘娥相抗衡。刘娥都不管他统兵的事情,也就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了。 后来寇准辞官了,狄青作为他的副手,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新军,还管得相当不错。 刘娥与赵受益都没有换掉他的意思,就默许他以枢密使的身份继续统帅着新军。 但这到底是个没上台面的事情,真要认真算起来,狄青确实应该交出新军的统帅之权。 今天刘娥给交给狄青锻炼新军的任务,等同于是把这件事端上了台面。从此狄青统军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了。 ……谁叫宋朝官制一派混乱,得到什么差遣和自己的本职完全无关呢。别说刘娥将锻炼新军的任务交给狄青了,就算她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包拯,包拯第二天都可以到新军大营走马上任。 刘娥笑道:“谢本宫做什么,本宫又没给你什么赏赐,不过是又给你肩上多加了几个担子而已。” 狄青道:“各地禁军与厢军里虽然还可能有身强体健的男子可以供作新军之用,但如今禁军大营里,除了三十万新军之外,生下的二十万余人,都是当年被莱国公挑剩下的,一无可取之处,这些年来空费粮草养着他们,实在是浪费。官家若要裁军,不如先从这二十万人裁起。眼下将要过年,今年的军饷还没有发。现在裁了他们的话,正好可以省下一大笔的钱粮。” 赵受益问刘娥道:“母后的意思呢?” 刘娥清了清嗓子:“枢密使久居军营,自然最了解那边的情况。既然枢密使都这么说了,想必这二十万人当真是一无可取。既然如此,那就裁了吧。正好省下今年的军饷,与诸位大人一同过个好年。” 赵受益道:“那就依太后所说,裁撤二十万禁军。来人,拟……” “万万不可啊!” 崇政殿里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官家,太后!养兵之制乃是太.祖旧例,怎敢擅改?请官家与太后收回成命吧!” 赵受益怒道:“尔等怎敢不遵太后之命?” 有老臣泪眼滂沱地对刘娥道:“太后娘娘,太.祖当年定下来养兵的制度,要让万世遵照奉行。即使是太宗皇帝,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动。我等做臣子的,做后人的,只有谨奉祖宗之命的份,怎么敢将祖宗遗命一并改悔了?” 连太宗皇帝这个弑兄篡位的乱臣贼子上位之后都没有更改太.祖养兵之制,咱们好端端的,怎么能裁军啊! 刘娥冷声道:“太.祖皇帝制定此例之时,国家一共才有多少军队?与如今将近百万的禁军相比如何?那时的军队之骁勇善战也是如今所谓禁军远不能及的!太.祖皇帝是顾虑到当时强敌环绕,国家兵员稀少,不能抵御,才要养精兵,强国家,以御外辱!可是如今呢?强敌仍在,我们的兵是多了,可能打仗的竟然只有先前莱国公锻炼的新军!怎么,不许裁撤这些蛀虫,反要用真金白银养着他们。国家都生生被拖垮了,还如何能够抵御外敌?难道要等到辽人铁蹄踏入汴梁之时,尔等才肯更易太.祖制度吗?”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0 那老臣涕泪横流:“太后娘娘,臣一心为国,绝无此心啊!” 范仲淹出列道:“太后娘娘息怒。” 赵受益也跟着劝道:“母后快请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刘娥怒道:“皇帝你说,这军究竟应不应该裁?” 赵受益道:“应该,应该。” 又对殿下众臣道:“看看你们,将太后气成什么样了!依朕看,枢密使说得有理,太后说的就更有道理了。太.祖皇帝所言养兵之制,养的是精兵,不是饭桶!朕久居深宫,亦曾听过一些传闻,朕也难在朝会上说出来,总之就是诋毁如今的禁军的,说他们实在不是个精兵该有的样子。既然如此,就将他们都裁撤了吧。太后说的是,咱们如今国库里的一分一厘,都是百姓的赋税。百姓给咱们交税,咱们就得将赋税都用在实处。供养一群不能打仗的饭桶,于百姓何益呢?” 群臣有的附和,有的仍坚持道:“太.祖皇帝之神武英明,卓有远见,并非我等所能妄议的。太.祖皇帝的制度,我等还是应该遵守,不应该无事生非,去变更制度。” 赵受益暗道,什么神武英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神武英明? 无事生非?国家财政十之六七都用作军费,军费的九成都用在养活饭桶上,导致国库连年赤字,朝廷穷得连休整河道的钱都差点拿不出来,黄河连年决口,连年都得不到治理,都到这一步了,裁撤军队居然还是无事生非? 幸亏他提前将刘娥搬了出来。 刘娥再怎么说也是先帝遗孀,太宗的儿媳,在这群老臣面前也还很有底气,也没人敢和她倚老卖老。 如果刘娥不在,他这个皇帝孤零零地面对群臣的话,可就没现在这么容易了。 范仲淹道:“官家,依臣之见,裁撤军队可行。但骤然裁撤了二十万禁军,却叫这些被裁撤的军人如何生活呢?天马上就冷下来了,这二十万人若因裁军冻饿而死,就有违圣人之教诲了。何况禁军驻扎在京师,这二十万人若有何不满,冲击京城,又是一个麻烦。臣请官家裁军之前,先为这些人想好去处。” 赵受益笑道:“这却不难。你们也见到先前从扬州回来的自行船了吧?朕打算趁着今年冬天打造出一批来,这二十万人,正好可以充作造船的工人。” 第108章 裁军之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此时的京郊大营除了驻扎着狄青麾下的三十万新军之外,还另有几十万吃白饭不干事的禁军。 当年寇准筹备演练新军之时,曾经彻底清查过禁军大营里的实员。 原本理论上应该驻扎有八十万军队的禁军大营里,事实上只有约五十万人生活,剩下的几十万都是军官们吃的空饷。 五十万人里,也只有三十万人满足身为禁军兵员的最低要求——是个健壮的壮年男子。 剩下的二十万,有的老些,有的弱些,寇准将他们与新军隔开,依旧安置在禁军大营里,薪俸照常发。 不是他不乐意剔除这些不合格的兵员为国家节省国帑,实在是他当初清查实员的时候就已经将真正统帅着禁军、拿着兵饷吃饭的三衙武将得罪透了,能够保全性命都多亏了有江湖义士在身边护持,再加上他自己权势滔天。 想要有其他的什么大动作,譬如裁军,那是不可能了。 于是他只有暂时饮恨,将这二十万人好吃好喝地养起来,以待来日。 等他莱国公腾出手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这群冗兵。 寇准摩拳擦掌地想。 结果还没等他将手腾出来,先帝皇陵就莫名其妙地被盗了,他就莫名其妙地被辞官了。 裁军的重任就落在了赵受益的头上。 议事堂里,赵受益笑着拍了拍狄青的肩膀:“干得漂亮!这回先一气将京城的二十万冗兵都裁掉,缓过一口气来,再慢慢地裁撤地方军队。” 狄青道:“是臣分内之事。” 赵受益道:“白白养着二十万军队,得空耗多少粮草银钱?这回将他们的薪俸省下来了,可以直接拿去给蒋平造船。等明年开春,船造好了,正好下水。从今往后,南北水路的通达程度更上一层楼,咱们的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了。” 南北通畅就会带来更加发达的贸易,贸易体量一旦上来了,还怕收不上来商税吗? 等商税的规模达到一定程度,足以应付国家所有支出之后,他甚至可以免除天下农税。 千百年来,未曾听说过哪个朝代、哪位皇帝体恤下民到免除农税的地步。 他要是真的在有生之年做到了这一步,足可以作为一名千古明君载入史册了。 此时的议事堂内,除了赵受益和狄青外,还有范仲淹、包拯与庞籍。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1 庞籍已经巡视北方回来了。 赵受益笑着问他:“庞卿家,这回去北方,感受如何啊?” 庞籍垂头施礼道:“北方民众皆安服教化,只是有些官吏可恶,臣已为陛下德育之。” 赵受益暗道,成,这一番德育,恐怕三五年内北方官场都要闻庞色变了。 他指着包拯道:“朕还要委托卿家一件事。包卿马上也要动身去北方了,他不熟悉北方官场,请庞卿家为他写就一封介绍北方州郡官员的指南,等他到了地方,也好有所动作。” 庞籍疑惑:“包御史也要去北方了?” 赵受益笑着点头:“对,和狄青一起去。” 他称呼其他官员的时候,要么是称呼卿家,要么是称呼姓氏加上官职,绝少直呼姓名。 因直呼姓名是尊长特权,有些不尊重的意味在里面。他虽是个皇帝,但今年也才十七岁,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比他年长,甚至还是先帝朝中旧臣,论起来还是他的长辈。 他既然要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就不好指名道姓地称呼人家。 但狄青不一样,狄青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而且还是他的表弟。 表哥直呼表弟的姓名不仅无有不妥,甚至还更显亲近。 他道:“北方多军屯,狄青要去驻军之处考察军队,有体弱身短、不合军人之规的,就地裁撤。至于包卿……” 他笑道:“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既然要裁撤冗兵,就不能只裁京城里这几十万。 宋代地方驻军与汴梁里的军队几成犄角之势,大体而言,汴梁城里有多少军队,各地方上的军队之和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目。 汴梁城里有二十万亟待裁撤的冗兵,地方上的冗兵只会比这个多不会比这个少。 只有将地方上的冗兵一并裁了,才能真正将宋朝财政从军费的泥沼中解救出来。 汴梁里的冗兵是之前被寇准尽职尽责地都挑出来了,还不与新军混住,基本上就不是一个编制了。 这时候皇帝想要裁军,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从今往后这二十万人的俸禄不再发放,限期搬出军营就结束了。 地方上可没这个好事,老弱病残与青壮兵员混住,编制也在一起。想要裁军,得先将这些人剔除出来。 怎么剔除?交给地方官员?还是叫军队自我肃清? 赵受益都信不过。 军队肯定不会愿意自我裁员,毕竟多一个兵员就可以从朝廷多支领多一份兵饷,高级军官从中吃拿卡要的机会就多一份。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谁会自断财路呢? 听由军队自我肃清的结果,只可能是武官们上书声称我等治下的军队全员皆是精兵劲卒,一个都不能被裁撤。 而且我们为国家养兵,牺牲实在太多。养兵的耗费实在太大,希望朝廷来年能多给我们拨一些粮草银钱…… 赵受益已经受够了各方哭穷,是怎么都不可能再这样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而叫地方官员监督裁军…… 宋代文武分流,文不知武,绝大多数文官这辈子没摸过刀枪剑戟。叫他们去监督裁军,他们不把自己裁了就不错了。 必须得从汴梁朝廷中派去一位够身份够分量的武官,才能镇得住各地的兵油子们,把这个军队彻底整治好。 “裁军一事既然是狄青在朝会上提出来的,由他负责到底理所应当。他又是枢密使,掌天下军政,还领着太后娘娘锻炼新军的差使,自然可以行走各地,阅览军队,裁撤不良。” 赵受益笑道:“说来,咱们能有今日,还真是多亏了太后娘娘。” 没有刘娥在朝会上装疯卖傻一般的鼎力支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这般轻易地将裁军之事定下来。 说到底,他这个皇帝还是太年轻了,两三年间也很难有什么真正能震慑人心的功绩,也就难以压制朝局。 他要做什么略微出格的事情,朝堂上的老臣们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而刘娥不一样,刘娥的资格足够老,经历的风雨足够多。哪怕她已经不管什么正事了,只要她还坐在崇政殿的珠帘后,就是大宋朝廷的定海神针。 什么时候皇帝的威望能够镇服朝野,什么时候就是珠帘撤去,太后正式还政的时候了。 范仲淹也笑道:“太后娘娘辛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2 赵受益道:“朕往后可要加倍地孝敬太后娘娘。” 在皇帝和太后双管齐下地督促之下,中书省飞快地拟好了裁军的旨意,赵受益直接批准,宣行通过。 上午才定议了裁军的决策,黄昏之前旨意已经到了京郊大营。 在得知自己即将失去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后,禁军们坐不住了。 狄青是将军中将校以上的军官叫来帐中,向他们宣布皇帝即将裁军的事实的。 将校以上已经算是高级军官了,平时吃空饷、喝兵血的时候也有他们的一份。 与普通士兵们不同,他们从以往的臃肿军制中所得的利益更多。得到了更多的利益,就更加的难以放下。 果然,听到皇帝将要裁军之后,一位将校拍案而起:“什么?裁军?” 狄青点头:“没错。诸位所在的部曲都在被裁撤之列,往后整个禁军大营,只会保持现在的新军编号。” “难道是要让我们禁军兄弟去喝西北风吗?” 狄青道:“这是崇政殿百官的定议,尔等不得有任何异议。” “可是,狄大人……”那将校面露难色:“从来都是好好的,先前莱国公治军的时候也没说要裁撤我们,怎么忽然就说要裁军了呢?是否朝中有人在官家面前说了我们什么坏话,叫官家恶了我们呢?我们都是粗人,上达不了天听,狄大人身份尊贵,还请狄大人在官家面前替我们说些好话,请官家体恤体恤我们为国养兵的不易……” 狄青不禁暗笑,压根也没有人在官家面前说过什么,是官家自己一心想要裁撤你们的。 还什么养兵的不易——每年朝廷划拨的用度里面,十之七八都用来养兵了。若你们当真为朝廷养出了什么精兵劲卒,这钱花得倒也不怨。结果就养出了这样一群酒囊饭袋,还说什么养兵不易,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 狄青道:“这可就为难我了。官家金口玉言定下来的裁军,怎么可能因我一个人而废止呢,”更何况这裁军还是他自己首先提出来的,“明旨都下来了,此事已成定局,再无更改的余地。诸位不如回去和自己治下的兄弟们都说明此事,从今天开始俸禄都不发了,半月之内要搬出营地,最好从今晚就开始收拾。” “狄大人!”将校怒道:“就算官家要裁我们,也得将过冬的钱粮一并发下来吧!马上就要入冬了,到时候天寒地冻的,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要活活饿死在汴梁吗?” 狄青笑道:“官家仁慈,自然不会看着兄弟们活活饿死的。其实出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隔壁那个开火柴厂和水泥厂的蒋老板你们总知道吧?现在他又要新开一座工厂,专门建造汽轮——就是清北大学造出来的那种日行千里的巨轮,四天之内就能在汴梁和扬州之间打一个来回。” 那将校道:“他自建他的厂子,与我何干?” 狄青道:“我平素还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家里又有铺面又有田庄,每年当兵的这点俸禄够你们干什么的?打酒喝都不够。如今裁了军,你们都解甲归田,做个富家翁不好么?还少了日日点卯操练的劳累。” 这些将校军官,平日里欺上瞒下,对着朝廷就哭诉养兵不易,骗得粮草银钱。对着士兵,就克扣俸禄,中饱私囊。有士兵不堪其苦,逃了,他们更欢喜——平白多出一个吃空饷的名额,岂不快哉。 就算是以后断了这一条财路,他们这些年攒下来的钱财也足可以叫他们富足一生了。 但人心都是不知足的,以往坐着不动都有白花花的银子从天上来,怎么现在要他们放弃这条财路,以后只靠吃老本过日子了? 这可不行,总得趁着最后再捞一笔吧! 所以这次裁军,赵受益才不打算给士兵们发安置费一类的补贴。 想也知道,这笔钱到了**至极的禁军高层手里,得被他们贪污去多大的一部分。 抱着“最后能赚一笔是一笔”的心态,他们能给底层士兵留下口汤喝就不错了。 所以赵受益连这一笔钱都干脆省下了。 反正等这些士兵去造船厂上工之后,蒋平会记得给他们发福利的。 “你们都富裕,自然不用再去给自己找个生计养家糊口。可正如你们所说,那么多的禁军兄弟失了业,若再没个生计,不得活活饿死了?正好蒋老板那边开了个造船厂,正是用人之际。咱们的禁军兄弟……”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咱们的禁军兄弟,都手脚健全的,去工厂当个差做个工还是绰绰有余。蒋老板财大气粗,这你们也是知道的,哪回逢年过节不发米发肉?兄弟们离了咱们这里,去那厂子里做工,也不算委屈了。” 寇准当年挑选新军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身高不够的,不要。体态不健硕的,不要。口齿不清说不明白话的,不要。十五岁以下的,不要。四十五岁以上的,不要。有暗伤的,不要。酗酒的,不要。 挑挑拣拣,稍有些瑕疵的都不要。 而听说蒋平的厂子里就宽容得多了。 蒋老板家大业大,手下管着好几个厂子,缺人缺得都要疯魔了。 但凡是个会喘气的活人,都能在他的厂子里找到一席之地。 身强体健的去砸石头,体力稍弱的去装火柴,会识字算数的去当账房,啥都干不了的还能去守夜打更。 而最近新开的这个造船厂,依着皇帝的意思,是要在来年春天之前至少打造出五十艘汽轮来。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3 这五十艘汽轮,比起之前下扬州的那一艘来,只能大,不能小。 半年时间,打造五十艘汽轮。 狄青回忆了一下当时在汴河上看见的那艘庞然大物,以及在白玉堂那儿看见的什么“汽机”的繁杂图纸,心里对蒋平的同情已经抑制不住了。 听说蒋老板得知皇帝要自己在半年之内造出五十艘船之后,二话没说,扭头跳进汴河里,半个时辰都没浮上来。 当时是皇帝身边的刘公公过来传的旨,见蒋老板投河之后,不慌不忙,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在河边坐下了。 等半个时辰之后蒋老板终于从河里爬出来了,又慢悠悠地加了句,但是官家给你准备了二十万个工人。而且明年春天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工人从全国各地进入你的工厂。 蒋平这才勉强打起了精神,抖干身上的水,去规划新的厂房了。 造船厂必须得建在码头边上,方便船造好了之后直接下水。这码头还必须得是个深一点的码头,不然泊不起来数十米长宽的蒸汽轮船。 找来找去,这附近也就只有晏殊的清北大学边上有一个合适的码头,正是夏玉奇之前试航的地方。 蒋平值得硬着头皮去和晏殊讨要这块地皮来建厂房——须知晏校长作为一个清高的文人,甚是不乐意他们这种汲汲营营、唯利是图的商人来影响他们清北大学的正常教学。 造船厂这么一建起来,可想而知平时得有多大的噪音,又得吸引多少学生和闲汉过去看热闹。 现在谁不知道清北大学造出了一种能日行千里的自行船。别说是旁人了,就连晏殊自己的母家亲戚都颇有兴趣地来信询问。 果不其然,蒋平刚找到晏殊说明来意之后就招致了一顿痛骂,先是历数多年以来设立在清北大学附近的火柴厂、水泥厂、印刷厂对他们清北大学教学环境的破坏,再是指责夏玉奇在清北大学里做实验炸毁了好几间房屋到现在都没批下来经费去修缮,残垣断壁就这么伫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清北大学是土匪窝呢!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你蒋平不自觉无地自容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来跟我讨要地皮来建你的什么造船厂? 我跟你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这么一回,晏某必定上书官家,将你和你的工厂们统统发配到远恶军州! 想到蒋平耷眉臊眼地从晏殊的校长室里出来的样子,狄青忍不住想笑,又顾着还在这些禁军将校们面前,于是敛了笑意,左手虚握成拳,凑在唇边,轻咳一声:“裁撤下来的禁军兄弟们,都可以到蒋老板的厂子里自谋出路。蒋老板想必一定愿意给咱们兄弟一条活路。如此一来,咱们也无后顾之忧了。” 他站起身来,拍拍将校们的肩膀:“好啦,都去和兄弟们说说,从今天开始收拾东西。蒋老板那边的厂子也快安排好了,如果有着急上工的兄弟,明天就可以上门。毕竟……” 狄青不无感慨地道:“毕竟蒋老板那儿永远有活做,永远做不完。” 那些将校互相对视一眼,都唯唯诺诺地出了门。 目送他们出门之后,狄青冷笑一声,对自己的亲卫道:“我看他们不能这么容易就消停了。带几队机灵点的弟兄,去他们那边的营地盯着,绝不能叫他们生出事来。” 自古治军最怕士兵哗变。 要知道有些时候连给士兵少吃几口饭都能激起一场哗变来,而今你要砸人家的饭碗,人家怎么闹都不算反应过激。 禁军大营就在京郊,天子脚下,帝国腹心。 这里要是起了哗变,不死几个三品以上的大员都不能算作了局。他这个枢密使更是首当其冲。 亲卫领命而去,带着几队甲兵齐整的新军跟着去了禁军旧营。 在新军的雪亮刀锋的震慑之下,旧营禁军们终究没有闹出什么事来。 毕竟当初他们没有被选上新军的原因就是体魄不够强健,如今面对着手拿刀枪的昔日战友,更加难以硬气起来,就算是不满皇帝裁军、自己往后没有铁饭碗可以捧,但也只能任命了。 而且,不是还有那什么蒋老板的工厂可以去嘛! 蒋老板的工厂离着大营颇近,他们之前也总打那附近走过,也知道那里招工的要求——会喘气的都有活儿能干,蒋老板的活儿干不完。 他们虽不是精兵,到底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虽然这么些年的米虫生活过下来已经基本丧失了自理能力,但被逼急了还是能干活儿的。 更何况蒋老板的工厂发的工钱真正不少,可能比禁军的薪俸都不差什么。 禁军的薪俸还会被长官克扣,工厂里的工钱可是实打实地发到自己手里的。 这么一想,失去禁军铁饭碗的心情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新军可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劲旅,手里的刀枪的当真杀过人的,站在那里就是冲天的杀气,震慑一群很可能连鸡都没杀过的所谓“禁军”还是轻而易举的。 见第一晚上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狄青就放下了心。 谅这群禁军们也做不出什么谋定而后动的事情,他先前担心的也只是他们骤然听说要裁军,自己失去了生计来源,一怒之下,热血上涌,凭着一股不平之气,纠结成队来冲击营帐,或者更可怕的,冲击汴梁都城。 既然他们第一晚上已经忍下来了,想必这个气已经是消散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没有了这一口不平气,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闹事,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放下了这颗心,狄青也就可以打点行装,准备去北边检阅驻军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4 而且,此次出行,他还得带着一个包拯。 皇帝要他带着包拯出行,保证他的安全,却又不告诉他包拯出京的目的是什么。 狄青漫不经心地想。 是什么呢? 第109章 御史府里,包拯看着忙忙碌碌地清点行李的夫人李氏,劝道:“夫人,歇一会儿吧,这些活计交给包兴他们去做就行了。” 李氏数了数箱子里十几套的冬衣——现在虽还未入冬,但此时出京的话,很难在年节之前回京城来。 她虽不知道包拯此行究竟是去做什么的,但无外乎是奉皇命出京办差,即使赶上年关,也半点马虎不得。 “不行,”她摇头道:“包兴太毛糙了。我不放心他,还是我自己来收拾的好。这些是你们几个今年入冬的厚衣服,这个箱子重,就压在行李车的最底下,路上不要轻易开,等下雪之后再拿出来换上。秋天轻便些的衣服我放在了那个藤箱里……” 包拯道:“知道了。” 李氏又嘱咐他:“盘缠都在那个碎花包袱里,你叫包兴务必随身带好,不得轻易示人。横竖就是这些家当,路上若是丢了,不好周转。” 又道:“还有些零碎的小东西……” 包拯忽然道:“夫人,你带着父母兄嫂回老家吧。” 李氏疑惑:“什么?” 包拯道:“今天晚上,你也收拾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带着父母兄嫂回老家吧。” 包拯的父母年纪大了,他又是个孝子,不忍抛家舍业地宦游远方。 当年他金榜题名之后,太后与莱国公授予他江南知县的美差,他毫不犹豫地辞官了,想要回家奉养父母。 此举理所应当地触怒了莱国公与太后。 后来还是范仲淹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明白忠孝可以两全,皇帝会将他的父母兄嫂都接到汴梁,让他为朝廷出力之余,也还可以抽空回家侍奉父母。 不过由于皇帝那时候囊中略有些羞涩,为他父母购置的宅院不甚宽阔。于是包拯并未与父母同住,而是另行租住了一方小院。 到如今他官拜侍御史知杂事,按理说也是个不小的官了,可以负担得起一座大宅,将父母接到身边颐养天年。 然他父母年事已高,不宜挪动惊扰,于是这家也一直没搬,就这么分居到了现在。 李氏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带父母回老家?同在京城住着,时常还能有所照料,难道不好么?” 包拯叹道:“长安居,大不易。京城并非善地,还是将父母送回老家避一避吧。” 又道:“将父母安顿好后,你也不必回来了。都在老家住着吧。” 李氏愣了一愣,听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之后,怒道:“这是从何说起?什么叫我也不必回来了?夫妻本是一体,你在哪里,我也应该在哪里。哪有两地分居的道理?难道大人打算着辞官不做了,往后要归隐田园,与我一同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不成?” 包拯道:“非也。正是因为我还要做这个官,所以你们必须回家。都在京城,实在是太危险了。” 皇帝要他做一件极其容易粉身碎骨的事情。粉身碎骨他是不怕的,可他的家人…… 包拯暗叹。 父母年迈,妻子青春,这叫他如何能够放心得下。 他为了皇帝口中的朗朗乾坤而死,心甘情愿。 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家人也跟着自己一道踏入这个火坑。 李氏冷笑:“大人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什么叫你要做这个官,所以我们必须回老家?难道我们在京城安分守己地住着,竟然耽误大人做官了不成?朝廷上下,从范相公到城门郎,没听说过哪位官员巴巴地要将家人都送回老家的。” 包拯道:“情况特殊,官家密旨叫我办差,我不好明说,泄露机宜。总之……” 李氏将手中的衣服一摔:“我是你的妻子,什么机宜,什么秘密,你难道不能与我说清楚吗?” 她眼眶微红,语气哽咽:“好好的,忽然就让我带着父母还乡,忽然就不让我待在你身边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你也总该与我说清楚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5 包拯道:“此事说不清楚,总之你就……” 李氏坐在凳子上:“不与我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包拯急道:“你何必在这个时候倔强起来,一招不慎,可是会有杀身之祸……” 李氏道:“我是个安善良民,好端端的,哪会有杀身之祸降在我头上?” 包拯正要说什么,却听窗外咯吱一声响,却是展昭推窗进来了。 见他来了,包拯喜道:“雄飞,你……” 展昭向着他和李氏扬了扬手中的包袱:“东西到了。” 包拯道:“太好了,这下我们总算可以……” 李氏问道:“雄飞,这包袱里是什么?” 展昭道:“回夫人的话,这包袱里……” 包拯高声道:“不许说!” “……是我托江湖朋友造的假路引。这样大人就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出京了。” 包拯怒瞪展昭,却见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何必对夫人有所隐瞒呢,反正她早晚也会知道。 “假路引?”李氏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转头看向包拯:“不是说官家亲下皇命,叫你出京办差吗?奉旨出京,怎么还需要假路引?” 她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来又嫁了个官员做夫人。这一辈子,别说是用假路引,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路引居然还能造假呀! 包拯握拳,轻咳道:“这不是,奉的密旨嘛。官家亲命我们隐秘行事,不得惊动他人。用假路引,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李氏忽然道:“公孙先生知不知道此事?” 展昭嘻嘻笑道:“哎呀,他如何不知道呢,连这路引上的字都是他亲笔写的。” 他打开包裹,取出卷成一个卷轴的路引,展开来,向李氏展示道:“夫人瞧,这字迹,咱们的人里面也就只有公孙能写得出来了。” 只见路引上的字迹,工整端正,乏味平板,一看就是官样的字体。 包拯虽然也是个文人,但却是走高端路线的文人,对于胥吏书体一向无有研究。 也就只有公孙策这种和底层打交道比较多的文人,才能掌握这种叫人看了就昏昏欲睡的字体。 李氏叹道:“连公孙先生都跟着你们胡闹。” 她道:“咱们堂堂正正的人,如何需要用这种鸡鸣狗盗的东西来掩盖身份呢?大人,”她看向包拯:“官家究竟是叫你去办什么差?” 包拯道:“此为绝密,不可叫旁人知晓。” 李氏一股火气冲到胸口,心道,我究竟是你的妻子,难道在你眼里,我竟然是个旁人吗? 还未等她发作,却见展昭开口道:“大人,你与夫人的争论,我方才在窗外已经听得明白了。依我看,夫人所言极是。你们两个是夫妻,夫妻本就是一体。生就一起生,死就一起死……” 包拯喝道:“别提那个字!”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却不希望这个字与自己的妻子扯上关系。 李氏却道:“怎么不能提?明明白白就是这个道理!我李元琅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展昭抚掌笑道:“夫人好气魄!就这么与夫人说了吧。官家叫大人微服出访,深入北地探访官员有无上下勾结,贪墨虐民之行。夫人亦是官家小姐,不是喝露水长大的,自然明白但凡是出来做官的,除了少数几个心里真正有所坚持的高洁之士以外,谁还没拿过仨瓜俩枣的呢。可依官家的意思,这回竟是要有大动作,连这一丝一毫的贪污都要取缔。等大人从北地回来之后,就要按照大人的调查一一论罪处置。” 李元琅倒吸一口凉气:“这……” 她转头看向包拯:“大人,雄飞所言……” 她心中竟然隐隐希望这是展昭说来骗她的。 包拯缓缓点头:“就是如此。” 李元琅喃喃道:“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6 这可真是……要翻天了! 展昭继续道:“夫人你说,等大人回来京城,当着天下人的面披露了官场的贪墨**,官家再依着这些披露给官场来个大换血……届时天下官吏岂不是要恨死了大人?” 李元琅点头道:“确实如此。” 展昭道:“他们恨大人,一定是欲杀之而后快的。我自不会让大人和夫人有失,可是太夫人太老爷恐怕就……” 他虽然武功高强,可也只是个凡人之躯。在汴梁城里保护包拯与李氏两人的性命无虞已经是极限了,再加上包拯的父母的话,几乎就是不可能。 “正因如此,大人才想将你们都送回老家。不在汴梁城里,就没那么显眼,不容易招人暗算。” 李元琅垂首坐在凳子上,默然良久。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包拯都轻声问她:“夫人,怎么了?” 李元琅站起身来,抬头肃然地看着包拯,忽然就向他跪了下去。 包拯忙伸手出去扶她:“夫人何至如此?快请起来。” 李元琅道:“大人垂爱,不忍叫妾身涉险,所以才叫妾身远走,回乡避祸。但我与大人一样,并非惜身怕死之人。大人若是当真怜惜妾身,就应当遂我所意,让我与大人同生共死。而非将我至于苟安之地,眼睁睁看着大人粉身碎骨。” 包拯把着她的手臂,叹道:“夫人这是何必呢!朝堂之事,何必牵连家眷!” 李元琅站起身来,平视着他:“若是朝堂中事,官家何不明发圣旨,叫大人以正经的钦差身份出京,而是要遮遮掩掩,不惊动任何人?” 包拯道:“兹事体大……” 李元琅笑道:“没错。官家要大人查明官场贪腐,借此肃清朝局。这并不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政事,而是关乎天下百姓福祉的大事。大人愿意为了百姓福祉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元琅亦是如此。还请大人另派他人护送公婆还乡,叫我与大人一同出京办差。” 包拯执着她的手,沉吟良久,慨叹道:“我以为自己得一贤妻,其实是得了一个知己啊!” “好,我答应夫人,与夫人一同出京,再不相离。” 他对展昭说:“还得劳烦雄飞,重新做一份路引出来。夫人要与我们一同上路。” 却见展昭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还是叫公孙说中。” 包拯与李元琅俱都不解,展昭指了指手里的假路引:“公孙早就说了,夫人是个英雄,一定要随我们一起走的。造假的时候,他就一并将夫人一同写上去了。” “瞧这里,兹有布商郑某携妻一人、仆一人、账房一人、护卫一人,二车四马,货品若干,自汴梁向北经营,有司请行。” 包拯抬起头来,惊奇地笑了:“果然还是公孙先生神机妙算。” 李元琅道:“并非先生神机,而是先生知人。” 展昭咬着腮帮子笑道:“叫他听见,一定又要谦虚一番了。” “对了,”李元琅疑惑道:“最近不常见到公孙先生,先生在做什么呢?” “哦,他在清北大学和夏老前辈一起玩水呢。” “玩水?” 李元琅疑惑。 展昭道:“对,就是玩水。上回我去清北大学找他的时候,两人在地上挖了一个丈许宽的大坑,坑里填满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公孙策自从之前躲避皇母李妃回了清北大学之后,就一直住在大学里。就算后来李妃入宫之后,他回包拯身边来上班,但晚上还是要回清北大学住的。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两地奔波地折腾,和展昭一样住在御史府里难道不好吗。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含含糊糊地说夏老前辈需要他帮忙测算什么数值。 “哦,对了,那时候白玉堂也在一边。” 说到白玉堂,他又咬牙切齿:“个小儿忒可恶!踩坏咱们的瓦片,还没有找他算账呢!” 当初白玉堂不由分说就抢他的巨阙,还和他比武以至于将半个御史府的瓦片都踩坏了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抱紧了怀里的巨阙。 这可是他的命根子!连巨阙都敢抢,这个梁子他和白玉堂算是结下了。 李元琅奇道:“天气渐凉了,玩水做什么?再者说,公孙先生似乎不像是为了玩闹耽搁正经事的人啊?” 展昭道:“他们说是要测算什么什么,反正似乎是和自行船有关。他也说不明白,我也听不明白的,谁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7 李元琅道:“那公孙先生还能不能和我们一同离京了?” 展昭笑道:“夫人放心,瞧着里,账房一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配当这个账房。他说他们那边的工作快要做完了,最迟两天之内,就能定下来一个……一个……” 他面露为难:“……一个什么来着,忘记了。反正那边很快就能完活。咱们是要和枢密使狄青一道上路的,狄青那边还需要准备准备,到时候公孙正好能赶上和我们一起出发。” “那就好,”李元琅长舒一口气:“有公孙先生跟着,我也就放心了。” 展昭似乎有点不服气,包拯也笑道:“因何有了公孙先生就能放心呢?” 李元琅笑着叹道:“你们两人,一个热血冲动,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没有公孙先生从中调和筹谋,我怕你们才出了京城,就被人家给暗算了。” 她悠悠叹道:“不说要等着和枢密使一道出京吗,那咱们就等着吧。” 凤宸宫内,刘娥若有所觉,放下了手中拿着的戏文折子,问向窗外:“是谁在那里?”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宫门落钥,各处都寂静了。 她也没叫人伺候,自己点了几根蜡烛坐在灯下读些戏文,却听窗外似乎是有脚步声。 窗户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赵受益和刘恩从夜色里跳进室内。 刘娥一挑眉:“夜已深了,皇帝怎么还没睡?” 赵受益撇了撇嘴:“这也叫夜深?” 像他们干皇帝这一行的,但凡有个勤政的心,那就永远都不会有“夜深了皇帝该休息了”的时候。 刘娥虽然没当过皇帝,但也扎扎实实地干过十几年皇帝的活计,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要不然她怎么也这么晚没睡呢? 不就是这么多年的夜都熬过来了,一时半会儿生物钟调节不过来睡不着么? 刘娥道:“夜深不深的,宫门也锁了,皇帝怎么都不该到我这凤宸宫里来。” 赵受益道:“太后宽心,除了咱们在场的这三个人以外,不会有人知道朕曾经来过的。” 他顿了一顿,回头问刘恩:“对吧?” 刘恩点头:“没有人看见。” 赵受益放心了:“那就好。” 刘娥看着他:“那皇帝星夜到此,所为何事呢?” 她做恍然大悟状:“本宫知道了,皇帝一定是来探望李妃娘娘的。” 作势起身:“李妃娘娘应该已经睡了,本宫去将她叫起来……” 赵受益忙道:“停停停,娘娘息怒。” 刘娥坐回了座位,笑吟吟地:“皇帝?” 赵受益叹了口气:“行了娘娘,明人不说暗话,朕是来找娘娘合谋的。” 刘娥道:“谋什么呢?” 赵受益道:“朕已经派狄青往北边驻军的地方去了,到了地方之后,就将不合格的军队统一裁撤,合格的军队重新编号训练。” 刘娥道:“是否太快了些?汴梁禁军已经都裁完了?他们没闹事?” 禁军那些兵痞子,一旦被人夺了饭碗,能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这时候将唯一能镇压他们的枢密使外派,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赵受益道:“已经裁完了。造船厂就开在禁军军营附近,朕让工厂主人找了几个托儿去禁军内部宣扬工厂待遇之优厚,马上就将他们都吸引过去了。” 刘娥点头:“这还差不多。” 赵受益道:“和狄青一道出京的,还有一个人。” 刘娥问:“谁?” 赵受益道:“包拯。”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8 刘娥笑道:“此子每次出京,都能弄出些大动作来。这一回可又要有热闹看了。” 赵受益道:“朕叫他出京探访官吏勾结贪污的罪状,回京之后,一并发落。” 刘娥道:“也好。如今的官场,真是比不得太宗那时候,官员贪污虐民也太严重了些。是该整顿整顿了。” 她当政的时候,也是看尽了官员们上下勾结,贪污**的嘴脸。 按说朝廷发给他们的俸禄也不低了啊,怎么还是这般贪得无厌呢? 刘娥有些不明白。 赵受益道:“等他回来之后,朕打算在京城成立一个新衙门。” 刘娥问道:“什么衙门?” 赵受益道:“与御史台类似,但是比御史台的权责更大一些。朕打算将之交给包拯主持。” 刘娥倾身,疑惑道:“什么叫比御史台权责更大?” 赵受益道:“御史台虽然负责监察百官,但也只能风闻奏事。什么事情只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才有可能被御史台参上一本。至于官员暗地里那些阴私秘密,御史何从知晓,又何从奏议呢?” 御史台虽然有着想参谁就参谁的自由,但他们没有进行调查取证的权限和能力。 御史都是些初入仕途的小官,是有一腔悍不畏死的热血不错,连宰相都敢去参。 但假如你手里没有调查权,你又怎么知道要去参谁呢? 你怀疑某某人勾结外官收受贿赂,那证据呢? 拿不出证据,那不就成了攀咬诬告了吗? 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宰相高官们,他们即使真的贪赃枉法了,那证据也不是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御史能抓住的。 而御史们抓不住证据,没有办法有理有据地状告高官们枉法的行径,于是一气之下,他们就开始…… ……乱攀乱咬。 反正我们御史是“风闻奏事”,也没要求我们有理有据。我就听说你品行不端了!我就听说你贪赃枉法了! 我就是要告你! 这些乱攀乱咬的奏章到了皇帝手里,那皇帝想发落谁,就只需要从中挑选出告谁的奏章就行了。 反正你们谁都有案底在我手里。 至于这些案底是不是真的,没谁在乎。 御史所谓的监察百官之权,也就名存实亡了。 反正都是皇帝手里的一杆枪。 “所以,朕要成立一个真正有调查权的机构。” 赵受益道:“就以包拯为首,专门调查官员贪赃枉法之事。” 第110章 刘娥双手交叉,若有所思:“皇帝的意思,是要……” 她无意识地搓着手指:“成立一个新衙门,专门负责监察百官。而且拥有实权,可以自主地调查官吏贪赃枉法之事?” 赵受益点头:“正是如此。” 刘娥道:“此等实权,究竟是指的什么?” 赵受益心道,就效仿前世二十一世纪的监察机构嘛。 有立案调查权,自己组成一个调查班组,而且有权让涉案官员“配合调查”。 刘娥道:“皇帝可知,我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太.祖皇帝曾经定下规矩,要优礼士人。本宫愚钝,不解太.祖深意,可也知道,所谓的优礼士人,一定不包括成立这么一个衙门,叫他们有权力凌驾于士人之上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69 虽说现在明面上官员们也是要受御史监察的,但谁都知道,御史们根本就没有能力真正调查出什么罪证来。 能被御史拿到明面上参的,要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 而且谁都知道,御史们为了求一个刚直之名,那是谁都敢参,谁都敢骂,什么都敢往奏章里写。 哪怕是八面玲珑的完人,也要给你杜撰出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第九面来,拿到台面上来狂骂一顿。 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真正在乎御史们的奏章了。反正你也被参,我也被参,大家都一样。 谁要是真被御史参倒了,那也不是御史的功劳,而是皇帝有意发落你了。 不然皇帝每天收了那么多奏本,偏偏拿你出来发落了呢? 真到了那个时候,也就不用怪御史了。圣心难测,自求多福吧。 自古为官出仕的,谁不是看着皇帝的脸色过日子呢? 横竖也就是外放个一两年,等风平浪静皇帝气消了之后依旧回来做官。 所谓的御史监察,就是个笑话。 归根结底,就是御史们没有立案调查的权限和能力。 抓不到真正的致命证据,也就只能无能狂怒,到处口嗨罢了。 也正因如此,虽然一直处在御史们的监察之下,可满朝文武却并不以此为意。 刘娥道:“皇帝也清楚,御史台究竟是个怎样的所在,我朝士人又为什么能够容忍御史们不停地攻歼。” 归根结底,不痛不痒罢了。 “皇帝所要成立的这个新机构,明面上似乎是御史台的翻版,可实际上,却……” 确是对御史制度的一场颠覆。 一旦那群看谁都不顺眼的御史们真的能拿住官员们贪赃枉法的证据了…… 无异于是为虎添翼,这还得了,往后大宋官员还能睡个安稳觉吗? 刘娥斩钉截铁道:“他们不会同意的。” “他们”,大概就是指的所有心里有鬼的官员吧。 赵受益道:“其实,朕是想把这个机构与御史台平行设立的,两个机构相辅相成。” 御史台里的年轻御史们是有战斗力的笔杆子,最擅长搅风搅雨,操纵舆论,无理也要辩三分。 和有调查取证能力的机构关联起来,那就是双剑合璧,舆论高地和道德高地全都占据了。 赵受益道:“这个新机构的首脑,朕中意包拯。” 刘娥笑道:“本宫也觉得,皇帝应当是中意此人的。” 悠悠然道:“此人真是个清如水廉如镜冷如冰利如剑的人物。可惜了,如何不能为我效力呢?” 赵受益抬头看了她一眼:“可使不得。若叫他为娘娘效力,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娘娘自请其罪,将太后之位奉还给李娘娘。” 刘娥摇头:“果然,此人不是我能驾驭的。” 赵受益道:“说起来,如今李娘娘怎么样了?” 刘娥笑道:“过得似乎还好。前些时日天天骂我,从卯时骂道亥时。后来似乎是累了,又改到从午时骂道戌时。” 赵受益道:“其实朕一直很好奇,娘娘当初究竟做了什么,竟将李娘娘气得晕过去了?” 李妃这十几年来艰难困苦都吃尽了,眼看着马上就能扳倒老仇人了,怎么还被老仇人给气晕了呢? 刘娥呷了一口茶水:“我问她,你当年是真的相信自己生了一只狸猫吗?她说是。我又问她,你觉得先帝也相信你生了一只狸猫吗?她也说是。然后我告诉她,先帝平生从不信神妖鬼怪之说,又怎么会相信自己的妃子生出了一只妖孽呢?” 赵受益摇头:“若说先帝不信神妖鬼怪,倒是叫人难以置信。” 先帝宋真宗,巡游天下封禅名山,还弄出了一个天书祥瑞来,若说他不信神妖鬼怪…… 这还真是叫人很难相信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0 刘娥扑哧一乐:“这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当年天书初降的时候,旁人不知内情,难道我也不知吗?那天书明明是先帝寻了几个游方道士伪造出来的,用一种清如白水的墨汁将字迹写在绢帛上,放在水里浸泡后字就会显现出来。造好天书之后,又寻了轻功强些的人趁着夜色挂在宫门角上。会这样伪造天书的人,又怎么会相信神妖鬼怪?” 赵受益默然。 刘娥此言,真正诛心了。 李妃这十几年来受苦受难,之所以还能斗志昂扬地活到现在,都只不过是凭借着一种信念,即,她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完全就是刘娥害的,如果没有刘娥从中作祟,先帝一定会封她做皇后,一定会封她的儿子做太子。 结果刘娥这一席话,等同于是在告诉她,先帝对当时的事情清清楚楚,却听之任之,没有为她做任何的事情。 先帝是刘娥的帮凶。 十几年的信念一朝崩塌,难怪李妃会如此崩溃,直接就要他帮她杀了刘娥。 杀刘娥是不可能杀刘娥的,即使当真要杀,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杀。 他还留着刘娥有大用处呢。 “不说这些了。”赵受益话锋一转:“包拯不日即将离京,去北地暗中调查官员**之事。等他拿着真凭实据回来,朕就黜落一批官员,扶植自己的人上位。” 他继位这么些年,科举也开了好几次了。这些新鲜进士,就是他为数最多的一批班底。 “然后,朕就可以借机将成立调查机构的事情提出来。” 刘娥以手支腮:“然后呢?” 赵受益道:“然后,就有劳母后了。请母后多多支持。” 皇帝见到北地官场居然贪腐至此,大为痛心,欲要寻找彻底解决之法。然后就会有臣子进谏,说事情演变到这一步都是监察机构不作为惹的祸。 虽然各地方已有通判转运使等等的类似于监察机构的存在了,可是这些人在地方上久了,官官勾结,已有利益往来,说不准已经同流合污了。再加上他们位高权重,必定惜身,即使见到了不平之事,也不敢直言处断。 如何能与我们朝中不蔓不枝、嫉恶如仇,重名轻身,时时刻刻准备着舍得一身剐敢把宰相拉下马的御史们相比呢? 终究监察百官,还是要靠御史们的呀! 而御史们的短处,就是手里没有实权,不好真正施展身手,打击贪官。 那么不如就赋予御史以实权,让他们有调查案情、处置官员的权力。 这就足可以解决官员**的问题了嘛! 而这种大大威胁到朝廷官员生活幸福感的举措,那是一定会被百官合力抵制的。 到时候难免又是一场骂战,这就需要太后出来一锤定音了。 刘娥一本正经地道:“此乃本宫分内之事。” 本来皇帝就是要把她推出来挡刀挡枪的,这种事情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赵受益看看窗外的天色:“夜已深了,朕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 刘娥忽然问道:“公主可好?” 此时的宫中,有两位公主。一个是宋真宗留下的女儿,是赵受益的小妹妹,一个就是赵旭了。 而能劳动刘娥垂问的,也就只有赵旭。 毕竟宋真宗还活着的时候,刘娥都不耐烦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关爱公主,这时候就更不可能了。 因此赵受益道:“秦国公主长势喜人。” 秦国是刘娥为赵旭挑选的封号,以秦国称呼赵旭,倒是颇遂刘娥之心。 因此刘娥笑道:“哦?长势喜人?那倒还不错。什么时候得了空,叫本宫也见见孙女。” 赵受益道:“一定。等她能稳稳当当地自己出门的时候,就叫她来探望太后。” 刘娥道:“公主乃是皇嗣,现在还小,不着急着念书识字。等到了五岁上头,就该择一个良师开蒙了。” 赵受益道:“确实如此。朕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刘娥说得对,赵旭是他的继承人,给她挑选合适的老师乃是重中之重。 虽然她天生就是个666的神君,这资质是不会变的。但身为一个皇帝,尤其是太平盛世里的皇帝,肚子里没点墨水还真的难以胜任这个职业。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1 尤其宋朝还是个文风昌盛的朝代,才子频出。赵旭想要做大宋江山的皇帝,确实亟需一个有分量的大儒来当老师。 毫无疑问地,他选择了范仲淹来当此重任。 无论是才华还是品行,乃至于官阶,范仲淹都是最佳人选。 刘娥问他:“是范相公么?” 赵受益道:“娘娘英明。” 刘娥道:“范相公固然是个好人选。但是皇帝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 赵受益问道:“什么事?” 刘娥道:“既然皇帝有了这样的心思,就应该想到,朝臣不会接受一个从小就被养在深宫、只跟着宰相读书,却从没有踏出过宫门一步的公主。” 至于究竟是要让朝臣接受这个公主来做什么…… 就是他们两个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赵受益道:“太后作何打算?” 他也明白,要让赵旭当皇帝,就需要让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闱。 刘娥道:“公主迟早是要走到前朝的。但是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才不至于欲速不达。皇帝想没想过,这第一步是什么?” 赵受益盯着刘娥的眼睛道:“你将此事告知了寇准。” 刘娥微笑:“我没有。但他迟早会知道的。” 要让赵旭走到人前,第一步必须得小心再小心。 他不可能一开始就给赵旭封个开封尹当当,所以在一开始,赵旭不能以官场上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联想到刘娥说话的语境,只有一个可能——将赵旭送出宫外上学。 上一个人尽皆知、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学校。 而在汴梁里,只有一所这样的学校。 清北大学。 虽然太学国子监也算是人尽皆知了吧,但这种学校太过于官方了,不适合初出茅庐的赵旭。 清北大学里,除了有宰相晏殊之外,还有另一个重量级的人物。 寇准。 平心而论,当了寇准快十年的学生,赵受益还是受益良多的。 寇准算是个合格的帝师了。 赵受益道:“朕说也是如此。” 他面露嘲讽地道:“娘娘如今深居简出,如果还能与莱国公互通消息,那才真是奇怪。” 刘娥不以为忤:“本宫也只是为皇帝提个建议罢了。终究秦国还小,前几年开蒙的时候是一定要在宫里的。等大一些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再送出宫外也不迟。” 赵受益道:“如今清北大学不收女子,这怎么说呢?” 刘娥道:“数年之前,世上还没有清北大学。” 赵受益笑了:“太后当真豁达。” 他站起身来:“朕听说莱国公如今身体硬朗极了,每天还能跟着学生一起炼体,饭量也越来越大了。” 寇准算是半个武将,平生三次率军征战,体能这块还是过得去的。 赵旭如今不到三岁,寇准应该能等到她十五六岁去清北大学上学的时候。 依着寇准争强好胜的性子,就算是为了再当一回帝师,他也一定会坚持到赵旭出宫的。 他忍不住道:“这辈分是不是差了些?” 寇准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岳父,再当他女儿的老师,这似乎……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2 刘娥道:“寇准还是太.祖皇帝的连襟呢,你不也娶了人家的女儿。辈分该乱早就乱了,也不关拜师的事情。” 赵受益道:“也是。” 他这也是魔怔了,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信条给糊弄住了。其实连着给父女两代人当老师有什么稀奇的,在他前世,小学老师连着给祖孙三代上课的情况都出现过。 赵受益站起身来:“朕回去了,娘娘自去歇息吧。啊,对了。” 他对刘娥道:“再过几日,包拯才会跟着狄青一起出京,他们两个一路同行。” 反正北方诸郡几乎都有军队驻扎,狄青和包拯的路线是重合的。让他们两个同行,有了什么事情都可互相照应。 ……其实他主要是想让狄青照顾包拯,或者不如说,是想让狄青保护包拯的人身安全。 狄青是枢密使,出京办差也是随身带着卫队的。而包拯此行是微服私访,身边只有展昭一个。展昭武功虽高,毕竟分.身乏术。 包拯如果正常发挥,在微服私访的过程中得罪干净了一地的官长,人家发起狠来,展昭一个人还真就未必护得住他。 还是跟着狄青的大部队走安全一些。 横竖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朝中有大员出京,浩浩荡荡地带着数千人随行,这一路上自然不会遇见什么危险,即使是有山贼剪径,也得掂量掂量这个柿子捏不捏的动。 有家境略微窘迫那么一些的客商,自家雇不起护院的,那么就跟着大官的队伍走,蹭蹭人家的羽翼自保,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大官们都是读书人,还是讲一些道理的。偶有不那么讲道理的,也很爱惜自己的颜面,从没有横眉冷目将随行的客商赶走的道理。 大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此,包拯一行人扮作布商,跟着狄青的队伍行动,可谓是分毫不惹眼。 “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赶回来,反正年前是不可能了,应是明年夏秋的时候能回来。他们回来之前,朝廷应无大事,太后就……” 刘娥翻开她之前看着的戏折子:“皇帝也大了,未必需要母后时时护持。若前朝并无大事,本宫也就不去了。皇帝自能决策。若有什么事情,再叫我去不迟。” 赵受益道:“娘娘圣明。” 狄青从寇准辞官以后,还是第一次自己独立地出京去做一件大事,心底的激动自不必言。 将军营上下打点安排好后,他就收拾行装、点齐兵马,结成一个队伍,就要浩浩荡荡地出城了。 为了表示对他这个枢密使的宠信以及对他们此行裁军的支持,赵受益站在城楼上目送狄青的队伍,直到将那一片人马翻腾而起的滚滚尘埃送出视线之外为止。 他对刘恩道:“可惜的是咱们如今只有一艘蒸汽船,还得运送各地的赋税。否则叫他们坐汽船走多好。” 满载的蒸汽船的速度比如今人马脚程的极限——即所谓的急脚递还要更快。此物一出,众议哗然,有从宋真宗朝过来的老臣,条件反射地就上书贺祥瑞,被赵受益当场驳回了。 什么祥瑞,这是科技的力量啊!看到那蒸汽船上细长的烟囱了吗,那可是工业的光芒啊! 等明年蒋平将五十艘蒸汽船都造出来,咱们大宋就要迈出工业革命的第一步了啊! 交通便利了,市场才会扩大,有市场就有需求,有需求就会刺激生产,等整个社会对扩大生产的渴望达到了一定极限的时候,一点星星之火,就可以成燎原之势。 技术革命近在眼前。 不过目前的蒸汽船只有一艘,还在忙忙碌碌地往返江南和汴梁之间,尽职尽责地运送着今年的赋税。 有了这艘蒸汽船,今年各地方州府运送赋税的成本大大降低了。 别看人家蒸汽船要烧石炭,但人家运的多,跑的快啊。 不过这船烧的石炭确实是有点多。 如今只有一艘还不觉得,等过个两三年蒸汽船跑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就目前这个社会上的煤炭储量,明显不够烧的。 赵受益心想,是不是得往山西那边用点心思,那里的煤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刘恩笑道:“得亏没叫他们坐汽船走。” 此时他们已经下了城楼,将要回到皇帝的銮驾上了。 刘恩轻轻抬了抬下巴:“要是坐着汽船呢,这可怎么追上去。” 赵受益向他指着的方向看去,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 什么也没看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3 他无奈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神不太好。” 不过按刘恩所说,似乎是包拯一行人在那边。 刘恩道:“等他们追上去了,估计得有一出好戏。” 叹气道:“可惜咱们看不见了。” 赵受益挑眉:“什么好戏?” 刘恩道:“这回包拯带了展昭出京。” 赵受益满不在意:“这有什么稀奇?他们两个不是形影不离的吗。” 展昭既然肩负着保护包拯的职责,自然是要包拯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刘恩道:“然则狄青这回也带了一个人出京。” “是谁?” “当然就是夏老前辈的高徒,姓白名玉堂的那个。之前不还是官家你亲口诓人家投军的吗?如今夏老前辈看见了官家你整治军队的决心,就把他送到狄青身边去了。” 刘恩笑道:“这么两个祖宗凑到一起,一路同行,一定有很多好戏可看。” 再一叹:“可惜咱们看不到喽。” 赵受益道:“有甚好戏可看?我又没给展昭乱起外号。就算我给他起了,白玉堂现在也还不是锦毛鼠呢。” 因着他哥哥白锦堂和蒋平的交情,白玉堂和蒋平也相熟。不过赵受益暂时还没看出他们两个有结拜成兄弟的意思。 再联想到七侠五义中锦毛鼠白玉堂甫一登场之时,年纪轻轻就已丧兄三年,或许就是在他丧兄之后,他兄长的故友们才与他结拜,处处护持的吧。 刘恩道:“他们两个也不是因为名号的事情闹起来的。似乎是狄青不小心说了句扎人肺管子的话,才将白玉堂挑了起来,要和展昭对着干。” “不过这跟咱们也没关系,”刘恩道:“反正也出宫了,官家要不要顺道去清北大学看看?” 赵受益道:“怎么,夏老前辈请咱们过去的?” 刘恩道:“对,据说他已经将浮力公式推导出来了。” 赵受益精神一振:“走,去晏殊那儿!” 第111章 此时已经是九月中下旬,时值深秋,汴梁城中草木凋零。 清北大学建于汴梁城畔,毗水而居。城外的青黄落叶顺着汴水飘零,打着旋儿堆积在夏玉奇的码头旁边。 此时的码头上热火朝天,蒋平从晏殊手里拿到了在此地建造造船厂的批准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招募工人,修建厂房,从各地订购原料,开始造船大业。 皇帝的给定下的目标是在明年开春之前造好五十艘蒸汽轮船,五十艘啊!不加班加点一刻都不停地施工,怎么可能赶得上在明年开春之前交上这个差事! 赵受益远远望去,只见一棵棵数丈长的巨木被推着运进河边的厂房,有刨木工人将圆木加工成笔直干净的龙骨雏形,再晾干,涂上防水防蛀的桐油,这才算得上真正能下水的大船原料。 皇帝亲至清北大学,自然得有人接待。蒋平苦哈哈地站在旁边,搓着手道:“官家,你看,这部都干上了嘛。明年之前,一定能够交差了。” 赵受益看了一眼他眼下的青黑与眼中的血丝,心道,朕知道你难,朕也难呀! 他压榨手下丝毫不曾手软,因为他并不是个甩手掌柜一样的上级,将所有活计都推给属下来做,自己坐享其成。 蒋平加班加点地为他办差,他只有更加辛苦的份。 因此,赵受益拍了拍蒋平的肩膀:“蒋老板辛苦了,这厂子不错。” 又问:“这些原木是从哪里砍来的?” 蒋平道:“是蜀地那边的木材。” 造巨船需要用质地致密的巨木作为龙骨,否则不能成船。 这些巨木,也就只有数千年的苍莽森林中才能存在。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4 中原腹地本也有这样的茂盛丛林,但从先秦至今,数千年的王朝更迭,兴建宫室、造船,已经将中原的巨木砍伐得差不多了。再要在中原寻找这样的可以造船的巨木,难上加难。 如今想要找到建造宫室与大船的巨木,也就只有往蜀地的方向走才能找到了。 蜀地的开发历史比中原短了很多,森林遭砍伐的程度较低。在蜀地的森林里,还是能寻到这样十几丈高的巨木的。 而且蜀地在长江的上游,巨木被伐之后可以顺着江水直接送到下游来,往来运送也很方便。 不过…… 赵受益暗道,这些年来从蜀地伐木,本也只是竭泽而渔罢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更何况他们现在要的还是十几丈高、质地坚硬的树木。 这样的树木要想长成,怎么也要上千年的时光。 四川那边的森林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伐光,想要再寻巨木,要么是往东北的大小兴安岭那边走——现在那处还在辽人的控制之下,根本就不会叫宋国进去伐木。要么就往海外东南亚寻觅。 这两种法子都不是治本之策。 无论哪处的树木,都有砍完的一天。 归根结底,还是要以钢铁造船,用钢筋水泥建造房屋,彻底根绝对树木的依赖。 赵受益道:“这些树木,颇贵吧?” 蒋平点头:“是不便宜。现在蜀郡那边的巨木也不好找了,不像之前,林子边上都是。现在要想找这样的大树,得深入森林腹地才能找到。找到,砍了,再运出来。一环一环的,费人工。木头运出来了,还要晾晒,不能马上就使用。官家要得急,我就从泉州那边的造船厂收了些人家晾好的木头,虽有些人情在里头,价钱终究是没怎么降下来。” 赵受益看了他一眼。 泉州那不是海盗们的大本营吗,造船厂几乎是大海盗们的私产。所谓有些人情在里头,恐怕和之前那个海盗头子云娘脱不了关系。 要没这层关系在里头的话,别说单凭蒋平一介商贾,就算抬出他这个皇帝来,恐怕也买不着人家的木材。 赵受益道:“你现在收在手里的这些木头,约莫能造几艘船了?” 蒋平苦笑道:“官家,不是我不上心,实在是……” 赵受益笑着摆手:“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只如实告诉我,现在你手中的木头,大概能做几艘船的龙骨?” 蒋平道:“十二艘。” 赵受益搓了搓手指。 十二艘,他的计划是,明年开春之前造出五十艘船…… 他道:“行了,差不多也够了。你先可着这十二艘造。” 至于其余的三十八艘——干脆就不用木头做龙骨了。 蒋平喜道:“谢官家。” 他最近为了龙骨的事情愁得头发都白了。 皇帝催得急,五十艘船翻过年就要。可那木头又不是砍下来就能做龙骨,得晾晒一段时日。这一晾晒,就遥遥无期了。 没奈何,他只有派人去泉州找云娘,求爷爷告奶奶,把几辈子的情面都用上了,泉州那边也只能给他匀出十二艘船的份额。 毕竟造航海巨船是海盗们吃饭的本事。 人家正经靠这个养家糊口,能匀你十二根龙骨已经是天大的情面了。 蒋平正寻思着到时候交不上差就以死谢罪吧,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 赵受益道:“走,咱们找夏老前辈去。” 码头这边被蒋平占着开厂子了,夏玉奇就龟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挖水坑做实验。 赵受益和蒋平进了他的院子时,夏玉奇正聚精会神地将一个水泥球放在一个漂浮在池子水面上的铜盆里。 赵受益打量着这方被建造在院中的水池。 刘恩跟他说,夏玉奇在院子里挖了个坑,他还以为是那种普通的泥坑灌上水,顶天了能抹点桐油,要么砌些砖在上面。 没想到夏玉奇还挺专业,拿水泥将池壁抹得严丝合缝,又叫人时时维护着水面清洁,因此这池子里的水清澈无比。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5 赵受益眼看着那水泥球在铜盆里滚了滚,带着铜盆在水面上飘来荡去,几次都险些沉底,但终究是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了。 “夏老前辈,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笑吟吟地问道。 见皇帝来了,夏玉奇抬头道:“回官家,成了!” 赵受益道:“什么成了?” 夏玉奇道:“我想到能叫钢铁打造的船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方法了!” “钢铁打造的船只?” 蒋平惊道:“钢铁竟然也能造船么?” 如果钢铁也能造船的话,那就不需要巨木作为龙骨了。 虽然看上去木头要比钢铁便宜许多,但真正符合作为龙骨要求的巨木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价格自然是昂贵无比。 但钢铁与木头不一样,钢铁是可以被塑造的。 一堆等体积的木屑不能拼凑成一艘木船,但钢铁可以。 如果真的可以用钢铁来代替木头的话,那他就完全没有必要去四处寻找龙骨了。 夏玉奇点头:“对。而且钢铁可以造出来更大的船。你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摊平在水池边。赵受益和蒋平都凑上去看。 只见图纸上展现的,是一艘三层巨轮,没有风帆,只在甲板中央有一根细长的烟囱。 蒋平忽然道:“老前辈,这艘船长约多少?” 夏玉奇笑眯眯地道:“一百丈。” 蒋平脱口而出:“不可能!” 一百丈! 现如今最大的船只,也没有超过二十丈的! 超过了二十丈的话,上哪去找那么长的龙骨…… 蒋平一拍脑袋。 糊涂了不是! 这是用钢铁打造的船只,哪用得着去找什么龙骨! 夏玉奇道:“它不止是大,而且能载更多的货物。同时速度要比现在南南北北到处跑着的那艘船快上两倍。” 此时连赵受益都有些惊讶:“还能比它快上两倍?” 他对那艘蒸汽船的速度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是初代蒸汽船,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 没想到夏玉奇竟然还能造出比它更快一倍的船来? 他用一种“真是捡了个大宝贝”的眼神打量着夏玉奇。 能得到这么一个国宝级人才,他老爹的坟也不算白白被盗掘了一次! 夏玉奇道:“这没什么稀奇的。之前那船之所以不能跑得更快,是因为终究是木船,载不得更大更重的锅炉。” 他比划了一下:“锅炉在船的正中。木头太脆,如果正中央摆放了太重的东西的话,就会——咔擦。” 赵受益道:“所以你放在那艘船上的蒸汽锅炉,是比较简略的版本?” 夏玉奇点头道:“对。那个锅炉太小,力道不够,不能跑得更快。如果用钢铁造船的话,就可以承受更强大的力度。锅炉更大,跑得更快。” 赵受益沉吟道:“蒋老板你看,如果要你造这种船的话……” 他本想说,你造得出吗?又一想,得对手下员工有点信心,于是道:“你需要多长的时间,才可以造出这样的一艘船来?” 蒋平抽了抽嘴角,心说您老人家也真是不给人留个喘息的空间。百丈的大船,多少时间能造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6 他根本就没造过这种庞然大物,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能造完? 赵受益道:“在明年开春之前,能造出多少艘?” 蒋平道:“我没做过这样的活计,不知多久能造出来。只能尽力而为。不过,想要造出这样的船,我需要铁。” 他补充道:“多多益善的铁。” 第112章 铁?去哪里找铁? 赵受益指点着图纸上的庞然大物:“这样的一艘船,大抵要用多少的铁?” 夏玉奇目光灼灼:“不多,只要五百万斤的铁就好!” “咳、咳……”蒋平似乎是被这个天文数字给惊到了,转头看向他:“前辈,这……” 他料到了造这样的一艘船需要耗费许多的铁,但真正直观地面对这个数字的时候,仍然难以置信。 五百万斤的铁! 就好! 五百万斤! 一把□□才多少斤?一口足够给全村人烹煮伙食的铁锅才多少斤? 五百万斤的铁啊…… 蒋平眼前一阵眩晕。 他之前和狄青白玉堂一起到新军军营里视察过一番,见新军个个穿着重铠,拿着□□,还感叹过这得耗费多少的钢铁。不愧是皇帝倾尽心血培养的百战之师,就是财大气粗。 没想到,时移事易,他这一艘船耗费的钢铁,足可以比得上一整支全副武装的精锐之师了。 赵受益也有点震撼于这个数字,但他毕竟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 不说二十一世纪动辄几十万吨排水量的邮轮了,就连二十世纪初的泰坦尼克号排水都有四万多吨。 与此相比,区区一千万斤的钢铁,真的是不算什么,小意思,小意思…… 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最终平静下来。 一千万斤,才一万吨,一万吨钢铁而已,这有何难! 他可是富有四海的皇帝,区区一万吨钢铁,还能难得倒他吗! 赵受益道:“好。若朕为蒋老板找到如数的钢铁,蒋老板能够造出图中的轮船吗?” 他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机械结构。 蒋平道:“只要原料够,就不会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赵受益长舒一口气:“好,你先可着手里的材料去开工吧。十二艘船,够你做一阵的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朕吧。” 蒋平有些好奇道:“不知官家打算如何……” 他记得,当年扬州茶难那会儿,江南粮商不愿意放手听任官府改革茶政,就是因为放不下手里的这些利润。 皇帝当时信誓旦旦地对江南茶商保证,从此以后边籴入中一律用现钱结账,朝廷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于是皇帝直接将汴梁大大小小的寺庙里的金佛像都砸了,铸成了铜钱。 当时朝廷需要铜,所以就去砸铜像。如今朝廷需要铁…… 蒋平觑着皇帝的面色。 官家您又要去砸什么东西取铁出来? 农人的铁犁毁不得,朝廷仰食于此。百姓的铁锅毁不得,民以食为天。 说来说去,也就只有江湖人士手里的刀枪剑戟,于国无用,还占着大量的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7 皇帝不会要来“收天下之兵”吧…… 想到自己房间里藏着的分水峨嵋刺,蒋平忧郁了。 如果皇帝真的要对江湖人士下手的话,那自己要不要站出来做个表率呢…… 可是他的分水峨嵋刺跟了他十多年了,感情实在深厚,舍不得啊…… 赵受益道:“蒋老板,朕想问你一件事情。” 蒋平以英勇就义的坚毅回答道:“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算皇帝要将他的兵器熔了造船,他也一定会同意的! 赵受益道:“你于晋陕一地,可有什么交情深厚的朋友?” 蒋平疑惑:“什么?” 赵受益重复道:“晋陕一地,你可有什么交情深厚的朋友在那里?” 蒋平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关心他在那边的朋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确实有一两个好友在那里。” 赵受益问:“这一两个好友,都是做什么的?” 蒋平道:“皆操末业,不敢玷污圣听……” 赵受益笑道:“有什么话是朕不能听的,尽管说来就是了。” 蒋平老老实实地道:“一个是开山取石的,一个是卖药造雷火的。” 赵受益抽了抽嘴角:“蒋老板果然交友广阔。” 蒋平谦虚道:“哪里哪里。” 赵受益道:“不知蒋老板的这两位朋友有没有兴趣发一笔小财呢?” 蒋平斟酌道:“我这两个朋友,性情无拘无束贯了,可能……” 什么发一笔小财,皇帝哪有那么大方,平白无故带携别人发财? 上了皇帝的贼船、呸,上了皇帝的龙舟,那是这辈子都不会有下来的机会。发财是发财了,可也得有命花呀! 蒋平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了英年早秃的迹象的头顶,不由得感叹。 皇帝明显是想让他帮着拉壮丁,蒋平自问是个讲义气的朋友,做不出来拉至交好友下火坑的事情…… 赵受益笑着道:“蒋老板——” 蒋平忙道:“想必他们也是愿意的。君子爱财嘛,发财的事情,谁不愿意呢?” 赵受益点头:“这还差不多。” 蒋平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心道,韩兄,徐兄,是小弟对不起你们。 赵受益道:“原本朕还担心蒋老板的朋友做不来朕要交代的事情,发不得这个财。不过,他们既然一个是开山取石的,一个是造雷火的,做这个事情,也算是专业对口。” 蒋平道:“不知官家要如何提携他们?” 赵受益道:“你也看见了。夏老前辈造出的这个自行船,满载之下仍能日行千里,乃是国之重器。若能将此物普及天下,对百姓生计而言都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蒋平点头:“官家说的是。” 赵受益接着道:“但,只有一点……唉,这船虽然载货多,跑得快,不用风帆,但它却烧石炭啊!就那么一艘船南北来来回回地跑,都烧了多少石炭下去了?沿途的州郡有的都上报说治下所有石炭都供给了自行船,他们自己已经不够用了。这还只是一艘船,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若是来年你的五十艘船都造出来了,跑在运河上,到时候石炭一定是不够用的。” 蒋平点头:“我亦有所预料……” 赵受益道:“为今之计,一定是要扩大石炭的开采量,才能满足自行船的需求。朕闻晋陕一地多出石炭,可是如此?” 蒋平道:“确实如此。尤其是晋地,石炭就在山里露天而生,村民入山捡拾,背向集市,也是一份生计。” 露天煤矿。 赵受益道:“依靠着山民捡拾,再背出来,这效率也太低了。朕欲在晋地修建矿场,专门开采石炭。既然你的朋友们之前是开山取石的,再转行过来做这个,想必是得心应手。开采石炭虽苦些累些,但收益却极为可观。往后南北运河上估计都不会再有传统的帆船了。自行船一旦普及,对石炭的需求猛涨,也不用担心找不到买主。” 蒋平道:“这倒是个好营生。只是我朋友不过是两个微末之人,即使开起了矿,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自行船烧石炭烧得凶猛,过两年船只数量上来了,恐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8 恐怕他的两个朋友根本就没办法开出可以满足自行船需求的石炭来。 赵受益摇头:“蒋老板误会了。朕只是说让他们发个小财而已,可没说要让他们垄断全国的石炭啊。蒋老板,朕问你,最近火柴厂的生意怎么样了?” 蒋平一愣,道:“托官家的福,比先前更好了许多。” 赵受益笑笑:“但蒋老板可知道,如今市面上的火柴厂,可不止是有你这一家了。汴梁里你一家独大,但在江南那边,你的蒋氏火柴可竞争不过一家叫做……” 他转头问刘恩:“叫什么的来着?” 刘恩道:“白氏火柴。扬州那边的厂子,生产的火柴与汴梁这边的一般不差。扬州富庶,还可以销往整个淮南道,因此似乎比咱们这边的生意更兴隆一些。” 蒋平笑道:“这是我是一个朋友开的厂子。反正咱们的火柴卖到江南那边也麻烦,不如做个好朋友,将配方给了出去,让淮南那边的人也用上火柴。” 听见这个白字,赵受益就明白了。 应当是白玉堂他们家里。 “蒋老板这话说得在理。” 他道:“反正市场这么大,咱们一家、一地的厂子也造不出够全天下人使用的火柴。火柴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参透了配方谁都能做,不如叫想做的人一起跟着做,大家一起发财。长此以往,生产扩大了,淮南道的人也都能用上火柴。” “朕想让你的两个朋友做的,也就是蒋老板你现在做的事情。朕并不指望着以一人或数人垄断天下的生产,这么做忒没意思,也根本不可能。朕只是想让你们起一个带头的作用,让全天下所有想发财的人看见,开火柴厂是能赚钱的,开石炭矿也是能赚钱的。有你们在前面摸着石头过了河,后来者才敢跟着一起下水。你们为他们探明了路,他们也才能明白到底该怎么做。” 蒋平道:“官家说得是。” “好啦,”赵受益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给你的朋友们写信吧,叫他们组织人手去开石炭矿。官府不允许也没关系,朕叫庞卿家给当地官府修书一封。” 庞籍刚把北方官吏们杀得肝胆俱裂,这凶名不用白不用。 “等开出一批石炭之后,再说铁的事情。” 第113章 深秋时节,万物零落。 寇准放下手中的书卷:“今天到底有什么事情,叫你们这么热闹?” 台下窃窃私语的学子们瞬间收了声。 寇准一笑:“从早上开课到现在,你们就一刻都不得安宁。到底今天是什么日子,也说出来叫我听听。若是个良辰吉日,咱们也就放个一天半天的假,一起去热闹热闹。” 他到底是当过宰相的人,不怒自威的气势很足。自从来到清北大学任教以来,又一心一意地教书育人,深得学生们的敬爱。 因此此话一出,先前交头接耳的学生们都羞愧地正襟危坐。 一个坐在前排的青衫学生大着胆子说:“先生,我们错了。” 寇准笑道:“你们当然错了。先生在上面讲学,怎么可以不认真听讲?当然了。比起听你们认错,我倒是更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叫你们心神不宁的,连课都不愿意听了。” 他博览群书,又风趣幽默,向来最受学生们的爱戴。在他的课堂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学生竟然不乐意听讲的现象。 因此他也是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将学生们的神魂都勾走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能比他莱国公寇准的课堂更加有趣? 那青衫学子道:“先生,听说官家驾临清北大学,正在夏老先生那边呢。” 他们虽然没有上过夏玉奇的课,但和白玉堂同窗两年多,也都受过这个兼职的武夫子的训诫。对于他的师父夏玉奇,自然也是又怕又敬的。 寇准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这样啊,”他轻声道:“原来是官家来了。” 满室的学子们都悄悄地低下了头,一声都不敢吭,教室里登时落针可闻。 他们又不是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万里迢迢来京城求学,都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出身前程。对于近在咫尺的汴梁官场,恨不得花十万个心思去琢磨关注,削尖了脑袋寻个机会也捞个官儿当当。 寇准从前是做什么的,又为什么会一夜之间从大权在握的宰相莱国公沦落到清北大学里当个教授左传的清闲夫子,个中缘由,他们就算不了解全部,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外乎是官家……然后莱国公……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79 也正因如此,他们虽不敢为寇准打抱不平——毕竟自己将来也是要给皇帝当臣子的——但也知道,最好不要在莱国公面前提起官家。 这次官家亲临清北大学,虽没有大肆宣扬,但也没刻意遮掩。 反正大部分师生都知道皇帝来了,没课的学生和老师都开始往造船厂那边凑,意图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将来出仕好抢占先机。 而有课的师生,都捶胸顿足,即深恨自己错过了这么一个刷皇帝好感度的大好机会,又不敢真的逃课去跟皇帝套近乎。 万一叫皇帝知道自己是逃课出来的,好感度没刷成,给皇帝留下一个好逸恶劳的坏印象,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至于寇准—— 有意无意地,所有人都没有把皇帝来了清北大学的消息告诉他。 这一对师徒翁婿之间的恩怨情仇究竟不足为外人道,皇帝驾临清北大学既然没有传召寇准,摆明了就是不想见他。 而寇准难道就想见皇帝了吗? 青衫学子暗想,恐怕寇先生也不想再见皇帝了吧。 毕竟皇帝曾经那样对他…… “既然官家来了,”寇准拍了拍手:“咱们今天的课先停了,走,先生带你们去看皇帝。” 堂下学子目瞪口呆。 什么? 看……看皇帝? 这话说的,怎么这么随意呢? 寇准满脸笑容:“难得官家来一次,你们又都在学校。这时候不去看,还等到什么时候去看?我可告诉你们,往后金榜题名的时候,皇帝也是站在台子上检阅你们,你们连皇帝的脸都看不清。在当上天天被官家召见的常参官之前,这恐怕是你们唯一一次可以近距离看皇帝的机会了。还不快起来?” 众学子如梦方醒,连忙收拾笔墨书本,站起身来。 寇准看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还行,不错。” 此时教室里只有二十多人,都衣着整齐,拉去看皇帝也不算失仪。 寇准意气风发:“走,跟着我。皇帝是在夏先生那里?” 青衫学子忙点头:“对,在夏先生的院子里。” 赵受益刚和蒋平交代完让他的朋友去山西挖煤的一干事宜,就听见院外似乎有人员喧哗之声。 他一皱眉:“怎的了?” 刘恩会意,去院门外看了一眼,满面震惊地回来了:“官家,莱国公来了。” “莱国公?” 赵受益奇怪:“他来做什么?” 寇准确实是在清北大学授课没错,但他之前也来了清北大学几次,没见寇准主动过来找过他。 今天怎么就来了? 难道刘娥真的用什么法子把他属意赵旭继位的消息传递出宫了? 赵受益思忖。 不能啊……刘恩的手段是有目共睹的。现在的凤宸宫不说是铁桶一片也差不了多少,刘娥打个喷嚏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寇准来找他做什么? 赵受益道:“莱国公今天没课吗?” 晏殊得了寇准之后,无论是于公于私,都不能叫他清清闲闲地做个教书匠。 那课程必定从早排到晚,一刻钟的闲暇都不可能给他留下。 现在大白天的,怎么寇准有空来找他了? 刘恩道:“应当是有课的,所以他把学生们都带来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0 他向身后一指:“喏,马上就到了。” 夏玉奇的院门外,原本是稀稀落落地围着一些想要瞻仰圣颜的师生的。 然而这毕竟是在御前,他们又自矜是些爱惜颜面的文人,都不太敢主动上前。 寇准却没有他们这样的顾虑,领着二十多个学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院门口,对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和颜悦色地道:“劳烦公公代为通传,就说寇准带着学生前来面圣了。” 那小黄门也是寇准的熟人——莱国公还没辞官之前,谁与他不是熟人呢? 因此一口答应道:“莱国公请在此稍候。” 虽然寇准辞了官,但到底还挂着一个国公的名号,他的女儿也还好好地当着皇后,外孙、外孙女不到三岁已经各有封国。怠慢了谁,也不敢怠慢了他啊。 院子里的赵受益无奈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叫他进来就是了。” 他也好长时间没见过寇准了,见见也好。 毕竟还指望着他长命百岁,接着给赵旭当老师呢。 寇准进了院子里后,对赵受益躬身施礼:“臣,寇准,见过官家。” 虽然辞了官职,但他毕竟是国公,不是草民。 赵受益笑道:“先生请起。” 寇准是他的政敌、岳父、老师、手下败将,按说他怎么称呼他都可以。 但这里毕竟是清北大学,入乡随俗,还是叫他一声先生的好。 寇准也没客气,直起腰板,回身对他身后跟着他一起施礼的学子们道:“官家叫你们起来呢。都起来吧!” 学子们也都纷纷起身。 赵受益接过刘恩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手:“这些都是先生在这里收的学生?看来先生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 他和夏玉奇蒋平一起在水池边上看了许久的图纸,手上不免也沾了些水。 寇准道:“还行吧,都不算是蠢材。” 赵受益对那二十几人道:“还不快谢过你们先生夸奖!须知你们先生眼光高得很,连朕当年都少不了挨骂。” 众学子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寇准道:“他们如何能和官家相比?官家肩负九州四海,臣对官家的期许自然高些。他们将来不过是官家的臣僚罢了,臣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受益笑了:“原来如此。” 又问:“先生今日到此,是有什么事情吗?” 寇准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官家鲜少出宫,此番出宫却独独来了夏先生的院子。臣以为这院子里必定有什么于国家社稷大有用处的东西,所以才招来官家的青眼,因此就想让这些学生们开开眼界罢了。” 赵受益看了他一眼,勉强信了他的鬼话。 “既然如此,就让夏老前辈为先生的学生们讲解一番吧。” 赵受益对夏玉奇道:“如今自行船现世,少有人知其原理,更有平民以为神迹,朕听说南方还有人开了个什么神船庙奉行淫祀,皆因无知之故耳。寇先生的学生将来都是国家栋梁,老前辈不如将自行船的原理向他们讲解一番,他们了解之后一定会广而告之,也是开启民智、断绝淫祀之意。前辈以为如何?” 夏玉奇忙道:“草民遵旨。” 对那二十几个学生道:“书生们,这边来。” 学生们望向寇准,见他点了头,这才跟着夏玉奇进了屋里,听他讲解那一屋子机械的运作原理。 学生都进了屋,院子里只剩下寇准一个。赵受益凑近了些问他:“什么风,将莱国公吹来了?” 他可不信寇准来见他单纯是让学生们开眼界的。 见他语气认真,寇准也认真地道:“官家和太后娘娘到底在做什么?臣听说,先前还要册封皇子和公主。册封皇子也就罢了,册封公主做什么?空耗国帑,毫无用处。就算官家要做慈父,是否也该节俭些,爱惜民力呢?” 第114章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1 赵受益回过头去看了看跟着夏玉奇进屋的二十几个学生,见他们离得远,大概听不清楚这边的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说来话长……来,寇先生,咱们这边坐着说。” 这个院子里有夏玉奇用来做实验的水池,旁边自然也有一套桌椅板凳,供他平日里写写画画,演算数据所用。 赵受益将寇准带到桌边,自己先拣了一个凳子坐下。 寇准自然也不客气,也坐在赵受益的对面。 他当太傅莱国公的那会儿,就对皇帝不是如何的敬畏。如今辞了官,脾性依旧不改。 而赵受益也是个不乐意拘泥俗礼的人,见他这样放得开,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他和寇准算是多年的老冤家老对头了,要是寇准也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倒还真叫膈应人。 “册封皇子,其实是朕本意。” 他对寇准道:“先生即使不在官场了,如今的形势也该略知一二。这两年朝廷困难,没有多余的闲钱大.操大办。像这个——” 他以眼神示意屋里的夏玉奇:“连研发建造自行船的资金都是裁军省下来的。” 寇准点头:“那些酒囊饭袋,早该打发他们回家了!当年也就是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受益:“否则,官家不动手,臣也是要上书奏请官家裁军的。” 赵受益叹道:“形势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朕也实在不好册封旦儿为太子。而且,旦儿也才不到三岁,孩抱之物,恐怕受不了这个福气。当年太后娘娘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后来不是也……” 旦儿,就是赵旦,他的长子。 “然后母后就为旦儿不平。都说隔辈亲,母后年纪大了,自然更偏疼孙儿,见我委屈了旦儿,就为他求恩典。既然不能册封太子,好歹也要册封亲王。作为补偿,不如一并给旭儿也上个封号。正好他们兄妹两个,一个楚国一个秦国。” 赵旦被封为楚王,赵旭被封为秦国公主。 “……秦国公主……” 寇准低声念道。 赵受益微笑:“先生,怎了?” 寇准问他:“与我这些日子听到的一丝不差。不过臣就奇怪了,连官家都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怎么太后娘娘竟会伸长了手为楚王殿下打抱不平呢?” 赵受益暗叹。也就只有寇准,说话永远这么不客气。 他摊了摊手:“这谁能知道呢。兴许人老了,就喜欢孩子。” 寇准道:“比起皇子来,官家难道更喜欢公主吗?” 毕竟赵旦是皇长子,被册封为太子理所应当,如今知得了一个亲王爵,是委曲求全。 而赵旭作为一个公主,却也得了秦国的册封,这是恩宠有加。 皇帝到底偏心哪个,一目了然。 赵受益思忖:“谈不上更喜欢哪一个。只是公主看上去比皇子聪明伶俐些。朕喜欢聪明的孩子。” 寇准道:“聪明不聪明,两三岁上如何能看得出来。就算皇子现在聪明得不显眼,以后请了名师大儒来教育,总也能教育出个样子来。” 赵受益一拍手:“先生真是说到朕的心坎里了。玉不琢,不成器。聪明不聪明的,还得看后天如何教育。” 但赵旭的666和赵旦的121是生来就注定的,后天如何教育也不能改变。 如果强求赵旦做个皇帝的话,大概他们宋朝能提前个一百年迎来艺术水平旷古绝伦的宋徽宗赵佶…… 这就吓人了。 寇准点头赞同:“要为皇储择师,须得慎之又慎。臣听说,如今的昭文相范仲淹德才……” 赵受益打断他:“朕已经定下由他来为皇子公主启蒙了。” 寇准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皇子与公主一同启蒙?” 赵受益点头:“对。公主天资聪颖,不读书不是浪费么。正好他们两个是双生子,双生子做什么都在一起,一起读书也无妨的。” 寇准看了他一眼:“官家果然偏爱公主。” 又道:“范相公之才德确实堪为帝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2 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 若论起德才,论起做帝师的资格,他寇准难道有哪里比不得范仲淹吗? 唉,时移事易,一代新人换旧人了。世道变了,他老了…… 赵受益道:“范卿才德无亏。” 又意有所指地道:“但这汴梁里,却有一个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储的老师。” 寇准心里狠狠一跳。 他历来将自己置于全天下所有人之上。一听皇帝说“有一个人”,立刻认定了这个人是自己。 皇帝在今时今日,还说这些话,有任何意义吗? 他不是已经把自己逼得辞官了吗?现在又来他面前感叹“新人不如故”…… 难道皇帝有意再次启用他? 不,绝不可能。 寇准暗道。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他现在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能容许莱国公依旧在京城生活已经是极限了。至于再次启用,除非他真的疯了。 寇准悄悄地打量着赵受益,遗憾地发现,皇帝的身上目前尚未有任何发疯的迹象。 他缓缓地道:“官家所言何意?” 赵受益亲切微笑:“朕受莱国公教育近十年。私心里觉得,莱国公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反正先一顶高帽扣上去。寇准生平最爱听人奉承,此时被皇帝夸赞,不由得捻了捻胡须:“官家谬赞了。” “然而先生也清楚如今的局势。想要让莱国公重回皇宫,给皇储当老师,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寇准默然。 确实如此。 赵受益接着道:“但给皇储当老师,却未必一定要到皇宫里来。” 寇准挑眉:“官家的意思是?” 赵受益指着他道:“先生如今不正是给人当着老师吗?等皇储年纪大一点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叫她出宫上学,来清北大学拜先生为师,岂不是正好。” “须知启蒙之师虽然对一个人影响深远,但人七八岁的时候能学些什么呢?只能学些最基本的大道理。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才是最需要教育的时候,这个时候拜的老师,才是真正意义上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 寇准道:“那这就不巧了。官家长到十五六岁之后,臣就没这个荣幸教导官家了。” 赵受益道:“那就正好弥补遗憾。何况先生还是皇储的外公,由先生来做这个帝师,再合适不过。” 寇准道:“只是现在来清北大学求学的多是落魄书生,连官僚子弟、富贵膏粱都少之又少。官家将皇储送来这里求学,恐怕不太合适吧?” 赵受益笑道:“事在人为。都是十来年后的事情了。就说如今的清北大学和初初创设之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想必十来年后,清北大学会比如今更加兴盛。到时候,无论是落魄书生、百工之子,还是官僚后裔、商贾子弟,都可以在清北大学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甚至连女子也可入学,和男子一样同窗读书。皇储也来读书,当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了。” 寇准闭了闭眼。 他当了皇帝十年的老师,怎会听不明白他的画外之音。 皇帝啰嗦了这么多话,重点只在—— 女子也可入学。 女子,女子!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的意思已经是明摆着的了,比起皇子,他更偏爱公主,甚至偏爱到了要为她铺路,将这大宋江山都交到她的手里的地步! 他睁眼看着皇帝。 不会是真疯了吧? 赵受益道:“先生觉得,朕的这个梦想怎么样?” 寇准缓缓道:“难如登天摘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3 赵受益笑道:“登天摘月有什么难的?驾个梯子到月亮上,将月亮摘下来,再拿着月亮爬下梯子就好了。天上的月亮可是实实在在的,总好过水中月、镜中花,看着明明白白的,其实就是个虚影子。” 寇准道:“官家有气魄,自去摘月。” 他站起身来:“夏先生应该给他们讲完自行船的原理了吧?我今天可还是还要给他们讲一个时辰的左传的,再不带他们回教室,就要误了时辰了!” 这时正好夏玉奇带着他那二十几个学生从屋里出来了。 夏玉奇走在中间,手里拿着一个自行船的模型。那模型上有可以转动上弦的机簧,他拧了几圈,松开手,就见那模型船船侧的轮子一圈又一圈地开始转动。 他将那模型放入院中的水池里,模型船原地打转了一会儿,就开始飞快地向池子的另一边行去,只留下两道水波。 学子们都双眼发亮:“夏先生,真神仙技也!” 夏玉奇笑道:“神仙不敢当。一凡人耳。” 寇准道:“行了,看都看完了,还不收拾收拾回去读读不好,到时候年末考评考出个下等来,你们晏校长骂你们,我可不拦着。” 清北大学虽有学生数万,但跟着寇准专攻一经的学生都是有意来年下场参加科举的,一个一个的都在晏殊那里挂上了号。大学一年两次考评,这些人的成绩晏殊都是要看的,哪个的火候差不多了,就打法出去考科举。 学子们都蔫头巴脑地跟在寇准身后,连皇帝都不敢看了。 寇准领着他们,就要回去上课。 赵受益在他们身后朗声道:“先生,朕把月亮摘下来后,你要不要共赏清辉?” 寇准头也不回:“赏!” 什么男的女的,不都是他女儿生的? 摘月就摘月,他又不是没干过比这更艰难的事情。 第115章 包拯和狄青最终还是在次年端午节前夕回到了汴梁。 彼时距离他们出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光。蒋平的造船厂已经顺利造出了五十艘自行船,十二艘木制船,其余三十八艘都是钢铁巨轮。 包拯站在仍在缓缓前行的巨轮的甲板之上,眺望着不远处繁华的汴梁市井,感慨道:“不过半年而已,真正是物是人非了。” 狄青笑道:“如今汴梁城里一日一个样子。别说汴梁,哪里不是日新月异的。这自行船已经通行天下了。咱们昨夜才从应天上船,如今还没过午时,居然已经抵京了。往前两三年,谁能想象得到呢?” 他们在北方诸州郡走了一圈,最终从应天府坐自行船回了汴梁。 襄阳王一案已经过去快两年了,应天府里换了新知府和转运使。城中的宗室们也没有谁还敢像襄阳王在世时一样一手遮天,因此虽然曾经饱受天灾**的洗礼,应天府人民还是挺过了这场浩劫,将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 包拯乘车路过应天府城外之时,见田间麦秀青青,农人忙碌于田垄,扶犁牵牛,已是一派太平丰足之迹象。 他捏紧了袖子里记载着北地官员贪赃枉法罪证的册子。 民生不易。这苦尽甘来的日子,不能被贪官污吏给毁了。 应天处于要冲之地,还住着些皇帝的宗亲。如今世上的五十艘自行船日夜来往于全国各大港口,应天至汴梁这一段航线自然是热闹无比。 包拯至今仍是微服出行,跟随着狄青的队伍。狄青乃是枢密使,如今完成了皇帝的任务回京述职,自然而然地包下了一艘自行船,将所有随行的人马都装进一艘船里带回京城。 船将靠岸,船头吹起了号角,提醒码头上的人注意接引,也提醒仍在河道上徘徊的大小船只准备避让。 如今的自行船体积速度都非同小可,虽说靠近港口之前已经注意减速了,可被碰上一碰也是非同小可。 码头旁的大小船只都飞快地给它空出一块地方来,不敢于这个庞然大物争抢空间。 狄青笑道:“这就要到了。咱们回京的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官家的案头上,官家若着急要见你我,自然会派人在码头上传召。” 应天至汴梁的自行船是两天一趟的。他们当时在应天驻扎休整了数日,回京的消息随着上一艘船已经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包拯整了整袖子:“就算官家不急着见我,我也得赶快进宫面见官家。” 狄青看了他的袖子一眼:“不急。你是奉皇命出京的,比起他人,官家一定更相信你。” 包拯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早一分面圣,就多一分希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4 他这一路搜集官吏罪证,虽说是微服私访,但难免有打草惊蛇的举动。他又是个一直到底的性子,油盐不进。各地的官员见不能收买他,便有想要斩草除根的。可惜他身边有武艺高强如展昭的江湖豪侠,又有狄青带着军队随行,竟然各地官员的切齿痛恨之下保全了一条性命。 不能收买,也不能灭口,有把柄被他捏在手里的官员就只好另生一计,先行遣人进京,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 狄青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道:“包御史,官家又岂是会受人蒙蔽的性子呢?纵然有再多的人在官家面前嚼舌根,也威胁不到你一星半点。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吗?若官家不幸听信了小人谗言,青自会为包御史辩白。” 包拯感动道:“包某谢过狄兄了。” 狄青摆摆手:“这般客气做什么。” 同行这半年多,两人都对彼此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狄青敬佩包拯的刚直不阿,包拯亦倾佩狄青年少有为,治军有方。两人在心里将彼此引为知己,结成莫逆。 只不过…… 听得身后船舱里一片乒乒乓乓的响声,两人同时一叹,相对苦笑。 这两位祖宗又闹起来了。 狄青向船舱走去,口里扬声道:“玉堂!别闹了,船要停了,收拾收拾下船了!” 白玉堂从船舱里跳出来,神采飞扬地道:“我可没闹,这回是南侠先动的手。” 展昭亦跟着冲出船舱,脸涨得通红,狠狠地摔了下袖子,对狄青施礼道:“狄大人。” 白玉堂抱臂看他,不住地笑。狄青无奈道:“我替玉堂向南侠赔罪了。” 展昭忙道不敢。狄青拉着白玉堂到了暗处,见他脸上仍然满是笑容,忍不住长叹道:“半年多了,天天找南侠的麻烦,你不嫌累么?” 白玉堂一本正经地道:“怎么能说是我找他的麻烦呢?每次他还手打得我也挺疼的。” 狄青哼道:“自作孽!好了,反正也到京城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跟着包大人你跟着我,你们两个少见面,你也少给我惹事。” 又忍不住道:“夏老前辈将你托付给我,你起码也给我省点心。咱们之前出门在外,说句大不敬的话,天高皇帝远的,你和南侠小打小闹咱们也就当看不见了。回了京城,你是要跟我一起到军营里去的。新军军纪森严,官家又极看重这边,你要是再如此般放肆,我可保不了你。” 白玉堂意兴阑珊地道:“知道了,回京之后一定不再给你惹事。” 狄青拍了拍他的肩:“夏老前辈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船身一阵剧烈震荡,是终于在码头旁边停泊了下来。 白玉堂皱眉:“掌舵的人太毛躁了些,该将速度降下来几分再停泊的。这般的震荡,还好咱们船上没有金贵货物,若是运瓷器的海商船,现在瓷器早就碎了。” 他是夏玉奇的弟子,对自行船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狄青道:“这玩意才现世多久,一共没在水里跑过多少回呢。等他们习惯了,自然就能稳重些。” 船上抛下了舷梯,狄青和包拯互相谦让了一番,终于一前一后地下了船。刚在码头上站定没多久,就见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小碎步跑了过来。 狄青和包拯对视了一眼。 果然,宫里来人了。 那太监在他们两个面前停下,胡乱施了个礼,压低声音道:“这里乱,不好说话。两位请随我来。” 包拯忙道:“可否允许我带一人随行?” 太监一击掌:“瞧我,差点忘了。对,你得带一个人一起进……过去。是哪个?” 包拯道:“是我的师爷,公孙先生。” 此时公孙策终于颤巍巍地从舷梯上下来,面色仍有些苍白——昨夜波涛略微汹涌,使他彻夜难眠。 那太监惊奇地打量着他:“你是……” 包拯忙扶着公孙策站稳,公孙策勉强施礼道:“在下公孙策。” 太监道:“行。你可以去。但还得有一个。” 包拯疑惑道:“还有谁?” 太监向他身后扫视一眼:“还得有个姓展名昭的,跟大人一起进宫。” 包拯和公孙策齐齐回头,展昭抱着巨阙,一脸疑惑地指着自己:“我?我去做什么?” 他不是没进过宫、没面过圣。但那都是有正当理由的。如今包拯要进宫述职,带一个公孙策去帮忙讲解也就算了,带他一个护卫去做什么?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5 进宫面圣还自带护卫,是嫌弃皇宫安保不好,还是害怕皇帝要对你做什么啊? 何况这还是皇帝点名道姓要他进宫,分外古怪。 太监点头:“对。你要一起去。做什么在这里不好说,反正是点了你的名字。” 侧身示意身后停着的一辆朴素的马车:“几位,请吧。” 狄青对白玉堂嘱咐道:“这里的人都交给你了,务必将他们都带回去安顿好。官家办事从不拖沓,我大概傍晚之前就能回营。叫各营将士都收拾利索,操练起来,我回去就要阅兵,若有人趁我出门这段时间松懈了训练,就军法处置。” 白玉堂本还不爽展昭被点名入宫,心道大家都是江湖出身,本领也仿佛,皇帝凭什么只叫他不叫我啊?此时被狄青这么一嘱咐,陡然有一种重任在身的责任感,于是爽朗地道:“大人放心,我定然将他们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狄青对他的办事能力还是放心的,因此头也不回地跟着包拯上了马车。 这马车由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皇家气度,叫人一看就知道是皇帝平日里出宫乘坐的车驾——除了简朴,还是简朴。从外面看着朴实无华,车厢里也没有什么装饰之物。 包拯和狄青一左一右地面向车门坐定,展昭和公孙策在两旁相对而坐。太监背对车门坐在横木上,车门外另有一人扬鞭策马。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起来了,展昭再也按捺不下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公公,官家传我入宫到底所为何事?” 那太监也是个和善之人,闻言道:“依稀听得刘公公说过一嘴,似乎是因官家听闻你护卫包大人的事迹,心有所感,所以才想要见见你这位义士。似乎还要封你为官,以彰义举。展义士,大喜啊。” 第116章 “封官?” 包拯与狄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原来如此”与“果然如此”交织的神色。 展昭目前名义上仍是以朋友的身份跟着包拯身边,没有一个正式的官身,即使豁出性命来保护包拯,也得不到一分一毫的好处。 展昭固然不在意什么好处不好处的,但包拯身为他的友人,却不能不为他着想。 如果皇帝真的能给他封一个官职,让他拿一份俸禄,有个存身之处,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展昭抱紧了怀中的巨阙:“哦,封官?官家要封我做什么官?” 那太监摆摆手:“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刘公公没跟我说。总之,不能是个小官就对了。” 展昭问:“缘何不能是个小官呢?” 太监笑道:“若是个七八品的小官,哪里值得官家亲封呢?” 马车虽简朴,跑得却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到了宫门口。 太监引着他们下车,碎步趋入宫门,直向议事堂而去。 “咱们快些走,”太监道:“官家等得急。” 包拯等人闻言,立马加快速度,不出片刻就到了议事堂之前。 赵受益正在和范仲淹商议龙舟竞渡之事——历年端午节前后,汴水之上都会举行龙舟赛。他这个皇帝为了与民同乐,按理也该参加。 而且今年年景稍稍好了些,风调雨顺,丰收在望。日子眼看就要好过了起来,当然要弄些庆典庆祝一番。 目前的提案是,由内府打造一条崭新而又奢华的大龙舟,在端午节那天载着皇帝和太后皇后开到汴河上,转一圈就回宫。但赵受益又有点心疼这一条龙舟的钱,想能不能将以往端午节的龙舟翻新一遍继续用。 但过节就讲究一个吉祥气象,用二手货似乎有些不吉利的感觉,因此主意暂时未定。 见包拯来了,赵受益将手中的公文放下,笑道:“真是久违了!包大人。” 大半年过去。包拯也总算回到汴梁来了。 包拯回来了,就该变天了。 包拯刚要行礼,赵受益道:“不忙。前几天你送回的公文里说你在北方颇有收获,快呈上来给朕看看。” “是。” 包拯从袖子里取出一本两指厚的书册,递与一旁的太监,太监层层传递,终于送到了赵受益的手中。 赵受益接过册子,暗中掂量了一下,心道,真是个有分量的收获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6 看来北方官场继被庞籍杀破了胆之后又将迎来一波清洗。 当然了,南方官场也会紧随其后。 他将册子翻开,粗略地浏览了一遍。 那册子又大又厚,即使只是浏览,也费去了不少时间。 堂中的人都屏息凝神,静待皇帝看完发话。 赵受益翻完了册子,笑道:“包卿,你这册子上所载的人物,大多都提前送了奏章进京,尽述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无辜,而你又是如何如何的居心叵测,用意不良,给他们罗织罪名了。” 这倒是实情。从包拯离开汴梁的一个月后,就有源源不断的奏章从各个郡县如雪花般飘来,涕泪横流地表示这个离京的御史无事生非,将他们冤枉得好苦。恳请官家明正视听,不要被此等小人挑拨了好好的君臣关系。 赵受益每天忙得恨不得凭空生出八只手,怎么可能有空去理会此等车轱辘话的奏章,自然是全都交给刘恩处理。刘恩粗粗看过奏章之后,就将之全部填进了化纸炉——反正他这个系统AI过目不忘,而这种满纸荒唐言的奏章毫无存在于人世的必要。 包拯道:“臣所书明的罪行,无不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都有,绝无半字虚言!” 赵受益道:“朕信你。固然你性格冷硬了些,但绝无凭空为他人罗织罪名之理。” 包拯送了口气。 “不过……”赵受益又道:“我可以这样信你,但若要取信天下人,还得需要真凭实据。你的那些人证物证,如今都在哪里?可还安全么?” 拿贼拿脏。赵受益自问如今官场上的千年狐狸们都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毁尸灭迹什么的他们最在行不过了。 到时候将证据一毁,看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包拯道:“所有物证,都已经随船带回了汴梁。如今应该在……” 他偏头看向狄青。 狄青忙道:“应该已经被臣的下属白玉堂带回了新军大营。大营里守备森严,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赵受益笑道:“夏老前辈这位高徒,一路上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狄青暗道,这麻烦惹得可就大了。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成天到晚找人家展昭的麻烦。 嘴里却道:“白玉堂侠肝义胆,又心思缜密,一路上多亏了他,臣等才没有错过许多的线索。” 除了每天准时准点地找展昭的麻烦之外,白玉堂的本职工作完成的还算不错。 狄青也不知道白玉堂是怎么集“冲动易怒”与“心细如发”于一身的。但这一路上,确实是他发现了许多旁人都没能发现的蛛丝马迹,也是他追查出了许多隐匿真相。 不过玉堂的手段确实过于狠辣了些…… 想到白玉堂眼也不眨地将一州知州的大管家的手指连皮带骨一寸寸地切下来只为逼出口供的模样,狄青微微皱了皱眉。 他是上过战场的,战场之上的残肢断臂、模糊血肉比白玉堂这种小打小闹残酷了无数倍去,但最令他心惊的却是——白玉堂才不到十五岁,从小到大都被家人师长小心翼翼地呵护在羽翼之下,即使是拜了名师、习了武艺,也从来不敢叫他孤身一人去闯荡那血雨腥风的江湖。 可是他却自顾自地长成了这般毒辣的性子,真是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赵受益道:“没有惹事就好。你们走了这半年,夏老前辈日夜念叨着他。若不是你们暗中行事不好暴露行踪,我几乎就要叫他自己去找你们了。” 这半年来夏玉奇一边改良蒸汽自行船一边念叨他徒弟,赵受益视察造船厂的时候被迫灌了一耳朵的思徒之情,心想往后可不敢再将这位白少侠派出京城了,就你这么念叨,死人也要被念叨活了。 赵受益道:“物证在大营里,很安全,那人证呢?” 包拯道:“有的干系不大的就只叫他们写了口供,画了押。干系重大的也都带回了京城。” 赵受益点头:“那好。你们务必要保护好这些证人证物。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证据被毁了——” 他比划了一下:“那朕可真就下不来台了。” 狄青忙道:“官家放心。臣今日回营之后就加强戒备,半只苍蝇都不能叫他们飞入营中。” 赵受益道:“如他们江湖人那种诡谲轻功,如何防范?” 狄青迟疑道:“有玉堂在,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正如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一般,对付武艺高强、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也只有同样用江湖侠客来防范了。 赵受益捏了捏眉心:“他年纪还小,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展昭抱拳道:“官家放心,草民这些时日就在大营协助狄大人保护证据。”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7 赵受益忙抬手:“可别。你家包大人的命可不能拿来开玩笑。” 别回头展昭将证据保护得滴水不漏,结果包拯被人偷家了。这可就贻笑大方了。 他写了张字条递给刘恩,刘恩伸出手来,手掌平推,那字条平空缓缓滑翔到了包拯手上。 展昭惊异地看向刘恩,心道半年不见,这刘公公的功夫怎么又长进了。 赵受益道:“包卿,你将这张字条送到清北大学莱国公的手里,就将实情说与他听,他自然会帮你们的。” 包拯低头看向字条,只见上面写着“欧阳”二字。 展昭脱口而出道:“欧阳春?” 赵受益点头:“对,就算他。莱国公辞官以后,他仍随侍左右,如今应该在清北大学赋闲。” 寇准虽然结下过不少的仇家,但毕竟人已经辞官了,从此再也不碍谁的事、挡谁的路,又有一个国公的名号在身上,等闲人也不会费心费力地去刺杀他。 因此欧阳春大概已经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赵受益此时请他帮个忙,想必寇准不会拒绝。 听到了欧阳春三个字之后,狄青的面色陡然变得诡异了起来,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终于挺在了个紫涨的色调上。 赵受益疑惑:“你怎的了?此人有什么问题么?” 他想到狄青是背叛过寇准的弟子,欧阳春是寇准心腹,唯恐这两人有过什么龃龉,忙道:“若你俩不合,就不必强求,我们另寻他人就好了。” 狄青摇摇头:“不是我。欧阳义士为人虽嫉恶如仇,但亦知分寸,我俩从未交恶。” 赵受益奇道:“那你如何这般颜色?” 狄青苦笑道:“是玉堂啊……玉堂之前在清北大学念书,听说北侠欧阳春武功天下第一,心里不服,就要与人家比试。北侠初时不同意,被他纠缠得没法子,勉强同意比过。玉堂他才多大?怎比得上北侠多年练就的武功?不出一招就输了。他之前纠缠人家时将话说得太狂妄,输了之后自觉没脸,回到房中就要投缳自尽。还好北侠暗中跟随,救下了他,这才没酿成悲剧。这……” 赵受益扶额:“朕知道了,白玉堂不适合与北侠共事。这样,这段时间展义士先去大营里和北侠一同守护证据,白玉堂到包卿家里保护包卿的安全。务必要支撑过这个端午。端午过后,咱们要兴一件大事出来。” 展昭问道:“什么大事?” 赵受益道:“展义士,你想不想当一位威风凛凛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第117章 “御前四品护卫?” 白玉堂围着展昭转了两圈,不可思议地道:“四品!这可真是……” 展昭板着脸道:“白少侠,时辰不早了,还请少侠随包大人回府,在端午之前保护大人的安全。” 白玉堂既不能与欧阳春共事,依着皇帝的安排,在端午之前,就由展昭和欧阳春共同在军营里保护目标比较大的证物和证人们,白玉堂独自一人随身保护包拯。 现在皇帝写给莱国公借调欧阳春的手谕已经送往清北大学了,欧阳春大概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为了避免欧阳春与白玉堂再见面双方尴尬,包拯和狄青正在努力劝说白玉堂去包拯府上。 没错,劝说。 白玉堂不知道怎么了,死活不愿意随包拯回府。 他抱着肩膀,满不在乎地道:“凭什么要我去包大人府上?我是正经有军职在身的将校,本来就该留在营里!” 他并不知道欧阳春将要过来的事情,只知道展昭要和他换岗——要是让他知道欧阳春要来了,他又怎可能乖乖地为了避开欧阳春而离开军营?他虽然仍旧是一派少年心性,但也知道尽忠职守这四个字怎么写。 狄青摇头叹气:“玉堂,莫要任性,官家金口玉言,怎能由着你的性子说改就改?” 心里暗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祖宗,不知天高地厚去挑衅人家成名已久的侠客,比试输了之后恼羞成怒又要投缳。皇帝体谅你的面子薄,给你换了安排,你还挑剔上了。 白玉堂道:“说不走,就不走。我是军中将校,誓死不离开军营!” 狄青皱眉:“白玉堂!这是皇命,你若是有什么不满,自己到官家面前去说!” 见他阴沉了面色,白玉堂也不自在地挺直了腰板,顶嘴道:“那为什么就要让他展昭和我换岗?是,他是南侠,是成名的侠客,但我白玉堂也不比他差!凭什么要紧的事情都交给他,给我换了个轻松简单的来?” 展昭不禁道:“白少侠,你误会了,保护包大人绝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活计。” 他想说依着包大人这个处处树敌的性子,平均一个月下来至少能遭遇五六次刺杀,七八次投毒,以及数不清的“意外事故”。他平日贴身跟随包大人,殚精竭虑,巨阙片刻不敢离身。饶是如此,也有数次险些叫贼人钻了空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8 白玉堂和他们出门在外半年多,亲眼见过此种胜景,但他恐怕以为这是特殊时期特殊情况,绝对想不到这是包拯为官以来的日常。 白玉堂冷声道:“我不管。总之我不要换岗。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会做的比你更好。” 狄青咬了咬牙,心道这小兔崽子真是欠教训。但白玉堂的性子就是如此,他一旦认定了什么,绝少愿意听人家的劝。哪怕你强迫他跟着包拯走了,恐怕他还会偷偷摸摸地溜回来。 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狄青放柔了语气,对白玉堂道:“玉堂,你好不晓事!官家叫你去保护包大人,并不是瞧不起你的能耐,而是重用你的意思啊。” 白玉堂平生最自负,一听别人要重用他,立马转过头来:“什么?” 狄青指着展昭对白玉堂道:“你光是瞧见展义士要被官家封为四品护卫了,心里不舒服,可难道你忘了,你是如何入我麾下的?是官家亲自劝说夏老前辈放你随军,又亲自嘱咐我好生照料于你。由此可见,官家青眼于你,要远远早于展义士啊。” 白玉堂瞟了他一眼:“大人说的在理。” 狄青又道:“这回要你和展义士换岗,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意思。这些证据堆在咱们军营里,如果有心人要来毁掉确实也容易,一把火烧干净就是了。可你却没想,这是在新军大营里,汴梁城里统共就这一个军营拱卫京师。想要在这大营里动手脚,做的无声无息也就罢了,可要是留下了哪怕一点蛛丝马迹,那这罪名可就……” 新军是拱卫京师、拱卫皇帝的利刃。来军营里生事,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难道你是想搅乱军营,趁机造反吗? 他摇摇头:“我若是那些贪官污吏,宁可不销毁证据,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这样一来,最危险的道不是这些证据了,而是包大人本人。” 白玉堂迟疑道:“确实如此?” 狄青微笑:“确实如此。” 扰乱军营,被抓到了就是死罪。可很多江湖中人自恃武功高强,觉得自己压根就不会被抓到,于是前仆后继地来送死,也是大有可能的。 不过这话,就不用说给白玉堂听了。 白玉堂道:“那官家叫我去保护包大人……” 狄青趁热打铁道:“官家知道你虽然年少,但武功高强,而且从容机智,再厉害的人,也休想从你手底下讨着便宜。展义士虽然武功也不弱,但失之端方,不能如你一般洞察细微。因此非常时期,特地托你来保护展昭。” 白玉堂虽然才十四五岁,但对江湖上那些刺客窃贼的手段却一清二楚,且能随机应变。想要在他手底下刺杀包拯,确实难得很。 白玉堂听了他这一席话,心里舒坦极了,意气风发地道:“官家果真知人善任!既然如此,我就跟包大人回府了!” 他拍了拍展昭的肩膀:“我们狄大人就托付给你了!” 展昭简直无言以对,沉默地站在狄青的身后。包拯笑道:“狄大人,包某告退了。” 狄青微笑:“包大人慢走。” 目送着包拯和白玉堂的身影走远之后,狄青和展昭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叹了一声,摇头苦笑。 这个白玉堂……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白玉堂跟着包拯出了军营大门,见包拯的座驾——一辆颇窄小的马车正停在一边。 他指着马车道:“大人,车夫在何处?或是我为大人驭?” 包拯道:“不劳白少侠,小仆包兴……” “玉堂!” 听得这声呼唤,白玉堂瞪大了眼睛,既惊且喜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哥!” 包拯亦看向那处,只见一个与白玉堂眉眼间三分相似的华服青年大步走来:“蒋兄说的没错,你果然在这里!” 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老熟人蒋平,一个是身高九尺、铁塔一般的壮汉,还有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白惨惨的面色,双手拢在袖子里。 正是白玉堂的胞兄白锦堂。 见他哥哥过来了,白玉堂忙道:“哥,我有公务在身,须得护送这位包大人回府,还得贴身保护他的安全。咱们兄弟改日再聚。” 非是他不想与哥哥团聚——他年纪轻轻,离开兄长来京城求学,思乡之心固然热切。但他自问已是个肩负重担的男子汉,连皇帝都看重他。执行公务的时候,又怎能和自己哥哥拉拉扯扯的,耽误正事呢? 包拯道:“既然是白少侠的兄长,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随我们一同回府。寒舍虽简陋,犹能招待几位好汉欢聚几日。” 他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使用“好汉”来称呼面前的几位。 白玉堂家里是经商的,在金华老家颇有产业,如今还在扬州城里开火柴工厂,愈发富得流油,这他是清楚的。 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89 他看了看白锦堂身后的两人,觉得以这大汉铁塔一般的身形,很是当得起好汉这个称呼。 反正白锦堂有白玉堂这个弟弟,应该不会介意被当作江湖人士。 白锦堂忙向他行礼:“这位就是包大人了吧!学生白锦堂,久仰了。” 包拯奇道:“你有功名在身?” 白锦堂谦逊道:“只是一个秀才功名而已,见笑了。” 包拯点头赞道:“本官听人提起过,你是个有万贯家财的商人。有如斯的产业,还能刻苦钻研,考取功名,已是不易了。” 白锦堂忙道:“不敢当,”又向他介绍身后的两人:“这是学生的两位朋友,一位姓韩,一位姓徐……” 他回头看去,只见那两人正与白玉堂挤眉弄眼,那据说姓韩的高挑男子正偷偷摸摸地将袖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给他。 白锦堂狠瞪了他二人一眼,两人忙都收回手,站得腰背笔挺。 包拯道:“原来是韩壮士和徐壮士。” 几人互相见礼之后,包拯道:“在下车驾狭小,恐容不下几位壮士,不如……” 蒋平笑道:“这有何难?” 远远一指:“那不就有大车来了么?” 原来此地正是他家工厂附近。白锦堂和韩彰徐庆两人来汴梁找他议事,听说白玉堂在军营里当差,特意来军营大门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上一面。 谁知真就这么巧,让他们见上了。 几人坐着蒋平的大车回了包拯家里,包拯之妻李元琅见送走一个展昭带回来这么多的客人,也是大感意外,忙叫厨房飞快地整治出了一桌相对于他们平常水准异常丰盛的晚宴,招待这些人高马大的客人们。 席间,包拯也知道了,白锦堂从扬州来找蒋平是为了一些账目上的小问题——包拯即使不如公孙策会算账,也知道几十几百两的小账是不足以使这位富商大老远从扬州跑到汴梁的,哪怕坐着自行船也不行。 必定是白锦堂思念幼弟,寻了个由头来探亲罢了。 至于那韩徐二位,听说是在晋州那边开采石炭矿的。 他们来找蒋平是做什么的,包拯不清楚,也没打听。不过他们必定与白家兄弟极其熟稔,席间只见那两人与白玉堂嘻嘻哈哈地谈笑,间或三人一同被白锦堂责备好好吃饭。 一顿晚饭吃完,李元琅为他们各自安排好了住宿。包拯累了一天,准备洗漱歇息。趁着他擦脸的功夫,白玉堂偷偷跑到他哥哥的屋子里:“哥!” 兄弟俩半年未见,痛诉离情之后,白锦堂问他:“刚刚你韩大哥给了你什么东西?” 白玉堂眼神飘忽:“没有什么。” 白锦堂板着脸:“别以为我没看见,快些拿出来。” 白玉堂不情不愿地取出袖中的小包裹:“是韩大哥新做的猛火雷,说江湖险恶,给我防身用的。” 韩彰行走江湖所仪仗的,除了出神入化的毒术之外,便是这猛火雷了。 白玉堂取出了一颗:“据说这种猛火雷用了他新做的材料,威力比以往的更大。我试一个。” 韩彰的猛火雷,虽说名字里带了个猛字,但其实威力也并不算很大,如爆竹一般,只是声音响些。 他随意地将手中的猛火雷掷出,只见那雷落到了院子角落,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院墙被炸成了一堆齑粉。 白玉堂惊得合不拢嘴:“要命了!这是什么东西!” 第118章 “怎么了怎么了?” 韩彰与徐庆正在房里说话,忽然听得院落里一声巨响,韩彰一拍大腿:“坏了!准是玉堂好奇,试了猛火雷!” 他这新版的猛火雷用了最近才研发出来的一种新材料,威力是从前的百倍不止。只需轻轻一掷,就有开山裂石只能。他将猛火雷送给白玉堂,本是担心他小小年纪遇上危险,给他防身用的。 白锦堂是个好朋友,侠肝义胆,也不在乎朋友研习的究竟是什么歪门邪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就伤到自身。韩彰整天琢磨毒药和猛火雷,他照样和韩彰交情莫逆。 但他绝对不能允许白玉堂小小年纪也跟着韩彰整天倒腾这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0 那猛火雷是多危险的东西,即使是先前没改良的版本,一不小心也能将人炸伤。而白玉堂平时就是个没数的,还特别喜欢这等新奇玩意儿,因此白锦堂从来就对韩彰和白玉堂的私相授受深恶痛绝。 这回当着白锦堂的面,韩彰没敢和白玉堂细说这新式猛火雷的妙处,只含含糊糊地告诉他此物威力卓绝,其他的细情等找一个白锦堂不在的时候再与他说个清楚。 谁知道白玉堂以常理度之,以为韩彰的猛火雷仍旧是以前那种雷声大雨点小的玩意儿,顶多是爆炸的时候声响大些,其实连层土都不怎么炸得开,避着点人就好了。因此随手就试了一颗。 哪承想这猛火雷果真是“威力卓绝”,不过鸡蛋大小的一个,随手一抛,竟将一堵砖墙炸成了齑粉呢? 白玉堂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堵砖墙的残骸,问他哥哥白锦堂道:“哥,你这回带钱来了吗?” 白锦堂也瞠目结舌地摇摇头:“到人家家里做客,哪有带钱的道理?钱都在客栈由白福保管。” 白福是他家管家,平时白氏兄弟二人的大事小情都由他一手包办。 白玉堂道:“行,等会儿把白福叫来,看看要赔多少吧。” 又有些忧郁地道:“我这次来,本来是……唉……” 他这次来包拯的府上当护卫,本是暗暗卯了鼓劲儿,想要将展昭比下去的。 人人都称赞你展昭是南侠,说你本事大,武功高,皇帝还要给你封官。 我偏要做得比你好上十倍、百倍,叫世人看看,我比你强得多了! 因此他打起了精神,准备一会儿趁包拯睡了之后给整个府邸布上百八十个机关,保管是个活人都别想冲进府里来闹事。 结果包拯还没睡,他就将人家院子里的墙给炸塌了…… 唉…… 白玉堂萎靡地低下头,心道,这可怎生是好。 白锦堂也忍不住斥他:“你说说你,平时在家里没大没小整日生事也就罢了,这是在别人府上,包大人还是你的上官,你就这么不知轻重,挥手给人家抛了一个雷在院里。是,咱们家不缺钱,你炸十个八个的院子咱们也赔得起。可是包大人若是恶了你,你从今往后的前程可怎么办呢?” 顿了顿,又道:“一会儿包大人来了,你可得给人家好好赔个罪。包大人也是无妄之灾了,好端端的,谁能想到你把墙给炸了呢。可不许一开口就是什么赔不赔,赔多少钱的,倒叫人以为咱们是那恃财凌人的狗东西,做了什么错事,只知道拿钱摆平。先给人家赔罪,赔钱的事情等人家气消了再由我来提,听见没有?” 他倒不是吝惜那一栋院墙的钱——他金华白家富庶百年,最不缺的就是钱了。他是生怕白玉堂这一张嘴,真将朝廷命官给得罪死了,从今往后再无什么前程可言。 虽然白家的钱财够玉堂挥霍好几辈子了,可做个无所事事的富家翁究竟不是玉堂所愿啊! 白玉堂低垂着头:“是。”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心里懊悔,听得兄长斥责,更是无地自容。 “锦堂,玉堂,你们没事吧?” 韩彰与徐庆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我们刚刚在屋里听得猛火雷响,那玩意儿威力极大,你们没受伤吧?” 白锦堂苦笑:“韩兄,徐兄,我们没事,就是玉堂一时手痒,随手掷了一个。喏,将包大人的院墙给炸塌了。” 韩彰长舒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他刚才真怕白玉堂玩猛火雷将自己弄得缺胳膊断腿的,若当真如此,他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韩彰面带愧色,本就白惨惨的面色在月光之下更白了:“都怪我,没及时提醒玉堂此物的威力。” 若他将猛火雷交给白玉堂的时候就认真告诫了他此物的危险性,想必白玉堂不会这么轻率地在别人家里就试起了这东西。 白锦堂道:“怎么能怪你,是他自己手欠。就算这东西没什么威力,也不该用人家的院子来试。” 徐庆却走到那被炸得粉碎的砖墙前面,附身翻看着残骸,若有所思地道:“彰哥,不对劲。” 韩彰回头去看他:“哪里不对劲了?” 徐庆直起腰身,面带疑惑地道:“咱们之前拿这东西开山的时候,似乎炸得没这么强烈。你看这里。” 他踢了踢废墟里的半块砖头:“上好的窑砖啊。炸得粉碎。” 那半块砖头被他轻轻一脚踢得又支离破碎。 “这还只是一颗猛火雷,你往那里面放了多少药?能有一握么?咱们先前在山里的时候,可是一缸一缸地下药。结果那山石炸得也没这般漂亮。” 韩彰迟疑道:“我给玉堂的猛火雷里,用了先前从没用过的药……” 他和徐庆走的不是一路子。徐庆练的是正统的外家功夫,打熬筋骨,一力降十会,从不像白玉堂那般和韩彰一块儿鼓捣毒药猛火之类的东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1 他跟韩彰和而不同,彼此从来不掺和对方的功夫本领。徐庆之所以知道韩彰的猛火雷的威力,还是先前两人一同采矿的时候,有时候会韩彰的□□开山炸石罢了。 但那时候,韩彰的□□明明就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偶尔甚至不如烧石泼水这等老法子管用。 至于韩彰的猛火雷究竟改良成了个什么样子……他真的不清楚。 徐庆皱了眉头:“是哪种药?回去咱们得好好试一试。说不得,这玩意连城墙都能炸开。” 他看见了砖墙的残骸,所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城墙”,只是想表达此物可有移山倒海只能罢了,并无真要用他去炸城墙的意思。 他是在山里采石开矿出身,要炸也是炸山,炸什么城墙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却听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什么?此物连城墙都能炸开?” 在场四人都猛地一激灵,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四人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此时却各自有心事,所以一时不查,竟叫人不声不响地走到身边了。 却见包拯面上仍微微带着一丝湿气,指着那一地碎砖头问道:“这是用何物炸开的?” 白锦堂心头一凛,心道苦主来了,忙踢了白玉堂脚跟一下,白玉堂顺势上前,单膝跪地:“大人……” 他本在心里酝酿好了一番负荆请罪的说辞,却见包拯一挥手:“白少侠免礼。” 包拯又问徐庆:“徐壮士可知此物是用什么炸开的?” 徐庆看了看韩彰,韩彰一摊手:“看我作甚?一共得了十来个,都在玉堂那里。” 包拯又看向白玉堂,白玉堂忙将装着猛火雷的小袋子递给包拯:“大人小心,轻拿轻放。” 包拯轻轻地接过那小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球,托在手里细细观看。 只见那铁球大如鸡子,成浑圆状,表面光滑,轻轻转动,里面还传来“沙沙”的声响。 韩彰道:“此物是空心的,里边还有一个小些的铁球,装着□□。中间的空档,装了些铁片砂石等物。” 又道:“大人千万小心。猛火雷遭到撞击就会自.爆,飞溅出的铁片砂石能将人打成筛子。玉堂武功高强,臂力大,又善于打飞蝗石,能将猛火雷掷得又远又准,我才将此物给他,教他用于防身。” 包拯点头:“本官知道。只是你们究竟是如何制得此物?难道江湖上已经出现了威力如此巨大的暗器了吗?” 他被凭空一声巨响惊吓到了,拦住要来一同探查情况的李元琅,孤身一人到了这里,却发现居然是白玉堂拿着他兄长的朋友给的暗器就能炸塌他府里的一堵墙。 包拯虽然清贫些,犹是朝廷命官。他的宅子,也是依着制式建造的,处处都符合他的品级身份。 就说这墙,也是数层真材实料的砖石搭建而成。瞧这猛火雷的样式,应该是白玉堂将之仍到了墙角,然后猛火雷爆炸,墙就被炸成齑粉了。 那徐壮士说的没错。若是将猛火雷造得大个十几倍,用投石机扔到城墙底下,说不准真的能炸开城墙。 难道说,如今的江湖已经险恶到了这般境地,处处都是这种猛火雷了吗? 韩彰忙摆手:“大人误会了。猛火雷是我独门秘制,除我之外,江湖上再没人造得出了。” 听到他这话,包拯才松了口气:“很好。” “那就请韩壮士速速随本官入宫。” 第119章 听得包拯要叫韩彰随他入宫,白玉堂瞳孔骤缩,一撩袍角跪在包拯面前:“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晚的事,过错全在我一身,不干彰哥的事情。” 他听见包拯要将韩彰带到皇帝的面前,还以为是包拯愤怒于自家院墙无端倒塌一事,要将韩彰带到御前,请皇帝给他主持公道。 只是包大人也抓错了人呀!猛火雷是他扔的,要杀要剐,冲他一个人来就好了! 白锦堂几乎要哀叹一声,自己聪明一世,怎么会有这么个一根筋的弟弟。 包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捏死一个草民韩彰还不是一抬手的事情?值得大半夜的跑去找皇帝给他撑腰? 必定是有什么更加要紧的事情,才使得从来严肃端方的包拯包大人要星夜入宫,面见皇帝,一刻也等不得。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情这样要紧——横竖不是他弟弟把人家院墙炸塌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2 果然,包拯疑惑地看向白玉堂,似乎不明白他因何会跪在自己脚下:“白少侠快快请起!这是做什么?” 白锦堂赶在他弟弟说出更蠢的话之前把他拉了起来:“好了,玉堂!包大人要进宫了,你身为大人的护卫,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收拾一下仪表,瞧你这灰头土脸的,如何入得宫、面得圣?” 白玉堂也并非无知之人,方才只是一时关心则乱,才得出了“包大人要连夜进宫向皇帝告状”这等荒谬的结论,细细想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忙站起身来,哒哒地跑回白锦堂的屋里拿自己的刀,又跑回包拯的身边:“大人,咱们走吧。” 包拯拎着拿袋猛火雷:“呃,韩壮士,这个……” 他有意将此物带进宫里给皇帝过目,但又想到方才韩彰说过“猛火雷受碰撞会自.爆”,有些担心自己拿着它们会不会有什么不安全。 他毕竟不是江湖人士,没有他们那么高超的武功,一个不查,磕了碰了,那就全都玩完。 白玉堂忙将袋子接过来,手在袖子里:“我替大人保管。” 包拯点了点头:“甚好。那么白少侠和韩壮士随我出去,白先生与徐壮士就请先行歇息。” 白锦堂深施一礼:“学生明白。” 皇宫不比寻常人家的宅邸,只要主人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开门迎宾。 傍晚时分,宫门就落钥了,非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不能开门。赵受益当了好几年的皇帝,唯一一次夜开宫门是在前两年发大水时星夜出宫视察河道。 但他也并不是拘泥于规矩之人。宫门关了,碍不着他进出皇宫,反正他有刘恩这么个大杀器。再高的宫墙,也能一跃而过。 为了防止半夜的时候发生什么紧急事件找不到皇帝,他还特地在汴梁城里设立了几个二十四小时联络点,由刘恩培养出来的心腹太监驻守。宫门落钥之后,若是他的近臣们有什么要紧事找他的话,可以通过联络点进宫。 包拯此番去的,就是这几个联络点之一。 他们的马车在一条小巷子外停下,白玉堂下了马车,接着是韩彰,最后是包拯。 包拯一露面,联络点里就出来了一个穿着布衣的太监:“是包大人么?” 包拯点头:“是本官。” 那人一招手:“随我来吧。” 联络点坐落在巷子尽头的一处小小院落里,夜已深了,依旧灯火闪烁。 那布衣太监问他们:“什么事情?” 包拯道:“江湖上出现了一种威力极大的暗器,需要尽快交给官家过目。” 太监提笔,刷刷地在一本册子上写了几个字:“几人入宫?” 包拯道:“我,还有制造出此物的江湖侠客韩彰。” 太监撩起眼皮:“那位白少侠不跟着?” 包拯忙道:“他……” 他本想说,白玉堂是他的护卫,他不能带护卫进宫。 之前展昭在他身边的时候,自己入宫面圣时也从来不能带他。 那太监却道:“叫他去吧。大半夜的,叫人家在我们这里守着,也忒难受了,没茶水没点心的。包大人回府的时候不也需要白少侠护卫么?” 包拯道:“如此,多谢公公了。” 白玉堂却暗道,真稀奇,这太监看着一丝不苟的,居然这般通情达理。 他不清楚包拯为什么要带韩彰入宫,心里百爪挠心地好奇。若叫他一无所知地在这里干等着,确实是难熬。 若叫他一同进宫,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能第一时间知道,那当然是最好的。 那太监却不是如他想象的那般会体贴人。 他给白玉堂行方便,纯粹是举手之劳、卖他一个好罢了。 虽说官员面圣没有随身带着护卫的道理,但咱们都要半夜入宫把皇帝从龙塌上叫起来了,这等细枝末节的礼仪,也就不必去在乎它了。 这位白少侠可是他们圈子里鼎鼎大名的人物。无他,他师父夏玉奇夏老前辈地位超然,连官家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他们做太监的,焉能不敬上十倍去?加之他身为刘公公身边的得力干将,被派到宫外办差,对于夏玉奇的重要性更是有着深刻的认知。 这位夏老前辈,可万万要……看护好了。 他的心肝宝贝关门弟子,那也得花大力气来笼络。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3 总之,务必要让这对师徒对皇宫、对朝廷产生归属感和依赖感。 什么半夜把人家撂在联络点眼巴巴等着包大人从皇宫里回来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 包拯道:“不知我们怎么入宫?” 那太监道:“好说,咱们飞过去。” 飞? 太监推开窗户,远远指着宫城飞檐:“这里距离皇宫不太远,一个二流的江湖高手也足可以带着一个人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飞檐走壁过去了。” 他看了看白玉堂一眼,恭维道:“轻功精湛如白少侠者,就更不在话下了。这位韩壮士轻功如何?” 韩彰忙道:“可以,呃……在下可以自己过去。” 太监欣慰道:“包大人身边能人众多,就是方便。如果身边没有江湖高手大人来了,还得我们自己出人带着飞过去。不过,飞过去的时候,一定记得带着这个东西。” 他从桌旁抽出两条在月光下居然闪闪发光的锦带:“系在腰上,否则会被宫墙上的守卫用强弩射成筛子。” 白玉堂和韩彰将缎带系在腰间,飞上宫墙的时候,果然没有被守卫为难,只是被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就被放行了,还给他们指了指皇帝寝宫玉宸宫的方向怎么走。 韩彰忍不住道:“这太荒唐了。皇宫大内这么容易就进来了,若是有刺客偷了这缎带,假称朝臣,混进宫来刺杀官家,可如何是好?” 白玉堂心道,这可不必担心,皇帝身边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太监随身保护着,就算混进来十个八个武功如欧阳春一般的刺客,大抵也是奈何不了他的。 此时已近午夜,玉宸宫内仍然灯火通明。 赵受益正抱着昏昏欲睡的赵旭看奏章——这娃儿最近扭了脚,白天不得出去疯玩胡闹,到了晚上就精神百倍,死活不肯乖乖上床睡觉。赵受益也只得一边抱着她一边批公文,妄图以案牍之劳形将她恫吓地飞快沉睡。 如今看来,这个策略还是很成功的,看着他批了大概半个时辰的公文后,赵旭已露疲势,马上就要睡着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胜利就在眼前…… “官家,包大人求见。” 刘恩轻声地道。 赵受益抬言看了看他:“包拯?他大半夜的来找我做什么?请他进来。” 刘恩出去了,赵受益轻轻地将赵旭放在一旁。 待会儿和包拯见面,势必要说话,要是把这祖宗给弄醒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爹……阿爹……” 赵旭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拽着他的手。 赵受益轻轻地把手抽出来,塞了一个白玉狮子镇纸给她。 她抱着镇纸,沉沉地睡去了。 书房里被赵旭占着,赵受益在偏厅接见了包拯一行人。 见包拯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了一个白玉堂还有一个面生的江湖人,赵受益笑道:“怎么,包卿,出了什么事情了,这么急匆匆地找朕?” 包拯严肃道:“官家,请容我介绍。这是韩彰韩壮士。” 赵受益点头:“久仰。” 这并非是一句客套话。韩彰嘛,白玉堂他二哥,前阵子被他和蒋平联手坑去山西挖煤了。 包拯道:“韩壮士做出了一种叫做猛火雷的暗器。此等暗器,威力巨大。有移山倒海之能。” 赵受益道:“有成品么?给我看看。”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韩彰。 猛火雷,顾名思义,是一种比火还要猛的暗器。 那不就是□□么…… 不知道这位韩彰韩壮士造出来的所谓猛火雷究竟有没有前世诺贝尔□□那种威力。 白玉堂从袖中掏出布袋:“成品在这里。” 赵受益示意刘恩:“去,拿到远方试一试。”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4 刘恩接过布袋,倏忽不见了人影。一炷香之后回来了,将布袋抵还给白玉堂,对赵受益道:“包大人所言不虚,有移山倒海只能。” 第120章 赵受益示意白玉堂将袋子递给他看。 这种猛火雷是用韩彰在一次意外时获得的新材料制成的,一共只有十二枚。韩彰自己试验威力炸掉了三枚,白玉堂炸了一枚,刘恩炸了一枚,现在袋子里只剩下七枚。 赵受益取出一枚猛火雷,在手上转了转:“韩壮士,你的这个猛火雷,是用什么造出来的?……算了,这个不必说了。” 一是想到此物是韩彰的“暗器”,江湖中人常年刀锋舔血,对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多有藏私之心,恐怕一时之间不能完全坦白。二是…… 他也根本就不明白这个,听了也白听。 “你只告诉朕,此物的成本大概在多少?” “成本?” 韩彰愣了愣,思索道:“这个……此物是草民偶然之间做出来的,因其威力太大,也没敢多制备,只做了这十二枚防身。大概……成本应该在四五百贯钱左右?” 二三百贯…… 赵受益嘴角抽了抽:“十二枚,四五百贯?” 韩彰点头:“大概是这样,不过草民那时候是无意之间为之,材料可能有所浪费。如果叫我重新制备,应该能比现在更省一些。” 赵受益若有所思。 韩彰粗放式生产的时候成本维持在了四五百贯,精细生产之后成本应该能压下好大一截。 然后引入大规模集中流水线生产之后成本还能再下降…… 假如成本可以降到一二百贯钱就可以造出十二枚这种威力的猛火雷的话,那他就可以给狄青的新军都装配上了。 这点钱,他暂时还是出的起的。 不过…… “朕以为,这猛火雷似乎小了点。” 他将猛火雷小心放回袋子里,递还给白玉堂:“来,白少侠,小心拿好。” “既然起了猛火雷这般大气的名字,为何只做成如鸡子般大小的暗器?若是将它做得大点,再用投石机投出去,说不定连城墙都能炸开呢。” 包拯在一旁连连点头,没错官家,臣就是这个意思。 韩彰苦笑道:“这……草民一介江湖人士,怎敢去炸城墙呢。平时用来防身的暗器,这般大小、这般威力,已经是足够了。” 他们江湖中人的恩恩怨怨跟皇帝将军们的血雨腥风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过家家闹着玩。他们闹得再凶,至多就是一二十人持械斗殴,哪像皇帝,一言不合就要炸城墙。 赵受益微笑道:“韩壮士何必妄自菲薄呢,朕看你大有可为,何必拘泥于区区江湖事呢。你看,你发明的这个猛火雷,威力如此巨大,如果仅仅是做成暗器、用于防身,也未免太委屈了它。” “而且……”他委婉地看了一眼白玉堂:“我看白少侠武功高强,似乎并不需要此物防身的样子。” 他真正想说的是,你这位未来五弟的性子你难道还不明白,给他拿个炸.弹防身,你也不怕他把东京城给炸了。 包拯道:“臣以为官家所言极是。” 古往今来,打仗打的就是一个攻城略地。所谓攻城,攻的就是一个王八壳一样厚重的城墙。敌人往城墙后面一缩,断水断粮之前是绝对不会出城的。 当然了,两方对峙之下,究竟是常年盘踞于此,城里有粮仓、人家有存粮的守方先断粮,还是远道而来的攻城一方先断粮……那可就不好说了。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一个滔滔不绝。谁先断流,谁就死。 唯一能打破这个对峙的方法,就是将城墙拆毁,胜负立分。 然而,怎么拆? 不说别的了,就说赵受益如今坐镇的这座汴梁城,城墙被他伯爷爷爷爷爹爹修得固若金汤,就算敌军驾来了攻城锤,一天二十四小时锤个十天半月的,也锤不开。 只要城里守军脑子还在,没有疯到大开城门唱空城计邀请敌军进城,就不可能被攻破。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5 但这都建立在当下的科学技术的基础上。 如果□□提前出现了……火炮提前出现了…… 再厚的城墙,都不可能抵挡得住炮弹的威力。 一发不行我还不能来两发么? 只要炮弹足够,总能将你的王八壳炸开。 正因如此,冷兵器时代最后的余晖落幕之后,城墙的军事防御地位一落千丈。绝大多数现代国家都拆毁了原先守卫城市的城墙,换来交通上的便利。 反正要它也没用,还妨害城市交通,留着它做什么。 赵受益道:“韩壮士与蒋平是旧识吧?朕记得,先前蒋平为朕举荐了两个人在山西开矿,一人姓韩一人姓徐,应该就是韩壮士你吧?” 韩彰忙道:“正是草民。” 赵受益道:“既然你们二位是旧识,有些话朕也可以明说了。不知韩壮士有没有兴趣协助蒋平在汴梁开一座□□厂呢?” □□厂是一定要开的,作为他的首席财政官兼工厂老板蒋平先生,自然是责无旁贷。 ……不过蒋平看起来确实是有些太忙了,得想想办法给他找个帮手。 最好也是个商人出身,心里有些侠肝义胆的人。 铜臭味太重的人,赵受益不敢把手里这些干系重大的产业交给他。 韩彰略有些迟疑。他原本和徐庆一起在山西挖煤,此番进京是为了和蒋平对账顺便交货——他们挖出来的煤,绝大多数都卖给了蒋平的厂子。 结果这一下子就要被皇帝挖角,和蒋平一起开□□厂,说实在的,他有些懵。 赵受益道:“韩壮士,你不知道,今夜见到了你的猛火雷,朕有多么欢喜。” 韩彰更懵了:“欢……欢喜?” 他的猛火雷,能让皇帝欢喜? 赵受益微笑道:“没错。虽然你将它用作防身的暗器,但朕却在它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如我刚才所说,把它做大数倍,再用投石机投出去。届时一弹下去山崩城垮,才真正有猛火雷的风范。” 当然火炮的原理不是这么简单的,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哄住人。 赵受益道:“你也算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如今北方辽国的局势应该略知一二。那辽帝终于杀了反他反得最厉害的南院大王,如今他们国内人人自危,已经没有多少人再胆敢反抗他了。辽国内斗经年,国力空虚,一年半载以后,收拾齐整队伍,势必要再次南下。” 再次南下,一为打谷草,补充因连年内斗而空虚的国库,而是为了报当年的仇怨。 当年还是寇准施了个离间计把如今的辽帝推上了内斗的大舞台,现在虽然寇准辞官了,但辽帝恐怕不会通情达理地放下对宋国的仇怨。 赵受益道:“咱们虽然有新军了,但辽国兵强马壮,若真举国而来,咱们也难以应付,可如今有了这猛火雷,就可以稳占上风。” 他略带憧憬地道:“辽军来了,咱们就一炮打过去,打得他们人仰马翻。遇到城墙拦路,再一炮打过去,此城立溃。如此,还怕什么辽国?横刀立马过白沟,收复幽云十六州!” 韩彰被他忽悠得热血上头:“官家,咱们当真还有收复幽云的那天吗?” 幽云十六州是宋国人心里永远的痛。当年被割让给契丹的富庶州郡以及边境藩篱,始终扎在每一个心怀国家的宋国人的心上。 作为一个江湖人,韩彰有的是热血,一听能够收复幽云,立马坐不住了。 赵受益点头:“那是当然。我宋国富庶,新军强悍,主帅善战,再加上有猛火雷神器的帮助,还愁打不过北边被内斗耗尽元气的契丹么?” 韩彰立刻拍了胸脯,义正词严地道:“官家,有能用到草民的地方,草民义不容辞!” 用到你的地方可太多了。 赵受益站起身,亲切地拍了拍他:“韩壮士,好样的!大宋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就需要你这样爱国的高技术人才! “朕给你批张条子,你拿回去找蒋平,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反正蒋平对于建厂业务已经颇为熟练了,应该能把□□厂在短时间内建出来吧。 这□□厂的安全可是重中之重,务必要远离居民区,还得近水,否则一旦出了什么危险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样看来的话,其实汴梁城附近根本就不适合建□□厂……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6 他扭头看看韩彰。 话说江湖真是一块宝地,前有夏玉奇能造蒸汽机,后有韩彰能造猛火雷,这等英才,实在不该被埋没啊…… 他摸了摸下巴。 要怎么样才能将他们都发掘出来呢? ……夏玉奇和韩彰是不是有什么相同之处被他给忽略了? 他看了看仍旧沉浸在激昂热血中的韩彰,以及和韩彰差不多激动的白玉堂。 这孩子其实也是个热血少年来着,之前就一心参军保家卫国。 赵受益眯眼打量着他。 夏玉奇是他师父,韩彰是他未来二哥……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在结拜之前就已经交情深厚了。 白少侠,你可真是欧得不得了啊,朕手里一共就两张科技方面的SSR,结果都跟你沾亲带故的。 见皇帝又用那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他,白玉堂凭空打了个寒战。 好冷。 第121章 赵受益亲切地对白玉堂笑道:“白少侠回京之后,有没有去你师父那里看一看?” 夏玉奇可能是年纪大了,又收了这么一个年轻的徒儿,所以难免有些老妈子心态,将白玉堂视作雏鸟一般呵护。这回白玉堂离京半年,可将夏玉奇给操心坏了。 白玉堂略有些羞愧地道:“公务缠身,还未曾拜见老师,只能等端午之后再上门。” 赵受益点头,又问韩彰:“看样子,韩壮士和白少侠之前认识?” 快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经谁介绍,圈子里还有什么人。 朕看看还能不能再出一个SSR。 韩彰忙道:“玉堂的兄长白锦堂是草民的至交好友,这回锦堂进京,草民正好也有事,就一道来看看玉堂。” 然后就被领回御史府,炸了人家一堵墙,现在又被拉来皇帝面前。 “白锦堂?” 赵受益沉思。 白玉堂是陷空岛五鼠之末,而第四只老鼠蒋平的年纪比他大了太多,多到几乎差了半个辈分,其他三鼠就更不必提了。 年龄差距这么大的五个人,为什么会结义?不觉得白玉堂的年龄很突兀么? 就算是忘年之交,这往的年也太多了。而且白玉堂与他们四个结义的时候年纪并不大,江湖中人虽然重情重义,但并不是拉个人就能结拜到一起去的。若非真的交情比海深,谁愿意把四个义弟接到家里住,将他们当作家人一样供养起来呢? 要产生这么深厚的交情,就一定要有这么长的交往时间。以白玉堂的年纪,根本就不足以和这四个人产生如兄如弟的感情。 三十好几的人,谁愿意和十二三岁的小屁孩称兄道弟? 和这些人有交情的一定不是白玉堂的本人,而是他的长辈。在这个长辈死后,他的朋友们怜悯白玉堂无依无靠,这才与他结义,充当他的靠山。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甚至包括夏玉奇,也不是白玉堂自己本身吸引来的。十岁出头的孩子根本就没有能力完成寻找隐逸高人、拜其为师的任务,夏玉奇之所以能成为白玉堂的老师,一定是他的某位长辈安排的。 也就是说,真正欧到集齐两个SSR的并不是白玉堂本人,而是他的长辈。 这位长辈和蒋平、韩彰、徐庆交情深厚,又联系到了夏玉奇,将白玉堂送去学艺。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位厉害人物大概就是白锦堂了。 赵受益舒了口气:“锦堂,玉堂,你们兄弟俩的名字倒是有趣,金玉满堂,富贵无比。” 也欧到爆炸,让朕嫉妒。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7 既然白锦堂此时就在汴梁,那朕这两天怎么也要抽出时间来会他一会,怎么也要挤进他的朋友圈,把他认识的高人们都搜罗到手。 白玉堂道:“我们家里是商户,自然偏爱金玉之物。” 赵受益道:“金玉有什么不好,朕倒是希望明天天上下金子,那可就完事不用愁了。” 当然,这都是玩笑之语。真要天上下了金子,砸不砸得死人另说,通货膨胀物价动荡都够他喝一壶的。 他对包拯道:“天也晚了,早点回去谁吧,朕也该歇了。韩壮士记得回去找蒋平。” 众人领命而去。 等人都走了之后,赵受益抻了个懒腰,打算回去再看几本奏章就去睡觉,没想到一回头,看见赵旭扒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他大惊:“祖宗,你怎么醒了!” 这小祖宗是什么时候醒的!好不容易哄得将要睡了,一下子精神过来,今晚还能不能过了? 他快步过去将赵旭抱起,却见她仍旧眼巴巴地看着之前的方向。 赵受益了悟了:“哦,你不是在看我,是在看他们。那个皮肤有点黑的高个子姓包名拯,是个直臣,你以后记得关照他。那个脸色惨白的人叫韩彰,以后他给你造大炮。” 却见赵旭摇摇头:“那个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 刘恩笑道:“公主方才一直在看白少侠。” 哦,白玉堂。 那小子确实长得挺水灵的。 赵受益挑眉:“你喜欢他?” 赵旭打了个哈欠:“漂亮。喜欢漂亮哥哥。” 眼看着她又要睡过去,赵受益迟疑地转头看向刘恩:“好像她之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赵旭还不到三岁,平时的活动范围只在玉宸宫里。 他的玉宸宫人员精简,一共也只有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里面…… 赵受益回忆了一下。 似乎好像确实没有比较好看的人。虽然不至于歪瓜裂枣,但也只是中人之姿。 他既不好男色也不好女色,身边服侍的人长成什么模样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干脆都往平凡了挑,还能在文臣那里搏一个不好色的美名。 以赵旭第一次见白玉堂就偷看人家还管人家叫漂亮哥哥的情况来看,似乎他这个女儿并不像他这么……清心寡欲。 他掂了掂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一点一点的赵旭:“你的漂亮哥哥姓白,叫白玉堂。” 赵旭迷迷糊糊地:“好漂亮。要漂亮哥哥。” 赵受益对刘恩道:“我觉得她也未必是喜欢那个姓白的小子,可能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还是我考虑不周了,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好看的人的呢,天天让她对着咱们眼下的这些人,也不好培养审美。干脆明天管皇后要两个美貌宫人,给她天天对着看,我就不信她还记得什么漂亮哥哥。” 刘恩道:“也成。但官家从来就没往身边放过美人,忽然就要美貌宫人,倒叫人误会。” 赵受益沉吟:“也是……” 他的后宫里只有一个皇后,在子嗣繁衍上颇为不利。因此虽有了一儿一女,前朝的臣子们还是隔三岔五都要劝他充实后宫。 他一直咬死了不松口,旁人也没辙。可一旦要了漂亮宫人,就如同开了个口子,往后什么纳妃啊开枝散叶的奏章一定会如雪片般涌来。 这样就不好了。 “那就叫皇后给咱们挑两个俊点的太监,别太明目张胆,寻个正常些的由头。” 他坚定地道:“咱们家的女儿得富养,可不能见到个俊哥儿就走不动道啊!” 刘恩欲言又止:“官家开心就好。” 官家啊,你平时死活不纳妃,这会儿又要长得俊的太监,也真是不怕别人说闲话啊。 赵受益将赵旭抱回房里,将她放在小床上,轻轻地笑道:“你啊,可真不像我。长大了可别成了个好色的昏君。”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8 他虽然心里有种“朕的白菜刚长成娃娃菜就惦记着要拱别人家小香猪”的感觉,但也明白,赵旭并不是喜欢白玉堂,她真的就只是单纯地……好色。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出生三年了一个美人都没见过,也真是难为她。 而且白玉堂长得确实好看,即使见惯了再多的美人,也得承认这一个是有资格排在前三名的。 如今他见过的人里面,也就只有一个狄青能和他媲美。 狄青可是在大街上走一圈都能惹得宰相之女茶不思饭不想的美男子啊…… 他摸了摸下巴,问刘恩:“最近都忙昏头了,狄青和范小姐应该已经完婚了吧?” 刘恩点头:“不止完婚,范小姐都要临盆了。” 赵受益幽幽地道:“狄青长得长得也不差,那么他们的孩子应该也是万中挑一的美男子。” 刘恩问:“所以?” “所以……” 赵受益一本正经地道:“你还不明白么?咱们大宋要出一个好色之君了,朕这是在为狄青的儿子们默哀。” 说起来历史上狄青的儿子确实综合了父母长相上的长处,以至于公主选驸马的时候都要将他作为“人样子”,要长得如他这般俊的才好…… 赵旭在床上翻了个身,口里嘟囔着什么。赵受益给她掖好了被角,又在等下批阅了一会儿奏章,也熄灯睡了。 第二天开完朝会,他换了身朴素常服,带着刘恩出了宫。 目的地是包拯的府邸。 白锦堂进京,十有八.九是为了探亲。白玉堂现正在包拯府里当差,白锦堂自然也会住在包拯家里。 而且,他还要去包拯府里去见另一个人。 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包拯此时正在衙门里当差,并不在府里。白玉堂作为他的贴身护卫,自然也到衙门里保护他了。 而公孙策作为包拯的智囊,没有官身,也没有必要每天都跟着包拯上工。今天他就留在府里帮包拯陪伴客人。 这个任务是李元琅给他的,李元琅虽然说得委婉,说这几位客人都远道而来,夫君公务繁忙不能陪伴,还请先生帮他略尽地主之谊。 但公孙策却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是——求先生你看着他们点吧,别又给咱们家哪里炸了。 小门小户的,真的经不起折腾啊。 阳光正好,公孙策、白锦堂和徐庆三人坐在厅中闲谈。韩彰去找蒋平议事了,不在包府。 公孙策虽非江湖中人,却也见多识广,和白、徐两人颇聊得来。 忽然有家丁来报:“先生,门外有位赵先生求见。” 赵先生? 公孙策问:“是不是一个身量高挑、凤目龙眉的年轻人?” 第122章 门房点头:“对,说是大人的旧识。” 那人的身量是挺高的,也颇年轻,至于眉眼长成什么样子,他还真的没太注意。 那个人站在面前,似乎就有一种不可逼视的风度,叫人不敢仔细去瞧他。 不过听公孙先生这么一说,又是龙又是凤的,似乎与那人的风采相得彰宜。 而且那人还姓赵…… 他们家大人如今也是个大官了,这位应该就是他结识的哪位龙子凤孙吧! 也不知是亲王还是郡王,看他这么年轻,也可能还是个世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399 公孙策捏了捏额角。 不用怀疑了,皇帝大驾光临了。 包拯虽然官位高了,但走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路线,什么皇亲国戚的,能不结交就不结交。 何况今天还不是休沐,是个人都知道包拯不在家。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目的一定不在于包拯。 也不知皇帝又想坑……不是,又想做什么了。 公孙策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原来是赵先生,真是一位贵客。” 他起身,对白锦堂和徐庆道:“又有客到,在下先失陪一下。” 两人忙起身:“客随主便,我们不打扰了。” 等两人回了客房之后,公孙策才舒了一口气,亲自去门口迎接皇帝。 到了门口,果然见皇帝站在那里,正拿着一支嫩绿的柳条把玩,将叶片都撸光,扭了几扭,抽出树芯,就制成了一根小小的柳笛。 公孙策抬头看了看他们府门前那棵大柳树,依旧茵茵一片,碧绦垂下,随风摇摆。 唉,御史府的名头挡得了行人挡不了皇帝,终究要受这一回攀折。所幸皇帝应该也就来这一回,还是来不及将此树折秃的。 赵受益将柳笛凑到唇边,呜呜地吹出几声不成调的声响,见公孙策出来了,将柳笛交给刘恩,接过一条帕子擦了擦手上鲜绿的树汁,笑着走过去:“多少年没玩过,生疏了。” 公孙策笑道:“已是不易了,我小时候与邻里幼童玩闹的时候,甚至都吹不出声音来。” 他出身贫寒,小时候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财给孩子买玩具,小孩们就凑在一起,有什么玩什么。折柳条吹柳笛是最受欢迎的一种,有心灵手巧的孩子,能用柳笛吹出悠扬的乐音,在他们眼里就如同神仙下凡一般。 不过柳笛到底比不上正经的乐器,不过就是一截树皮罢了,吹几声就坏了。所谓乐音,也只是小孩子们的玩乐。真正高雅的乐礼,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是没有条件触及的。就比如晏校长在编乐理篇时,就从不叫他协助,因为知道他根本就对此一窍不通。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疑惑。 皇帝出身亲王府,七岁进宫,根本不曾接触过农家孩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吹柳笛呢? 赵受益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进府:“听说昨晚你们家的墙被炸塌了?” 公孙策立刻将柳笛抛到了脑后,苦笑道:“这个……也是一场意外。” 白锦堂知道他是府里管理账目的账房先生之后,就言辞恳切地表示愿意承担后续一切赔偿问题。 公孙策瞧他像是个家大业大的模样,又想到他胞弟白玉堂的丰功伟绩——这人第一次上门就和展昭打架,踩坏了他们屋顶的瓦片。于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狠狠地宰了白锦堂一笔。 白锦堂自觉心虚,也就都应了。 赵受益道:“昨晚包卿连夜进宫,给我看了那种猛火雷。神异。” 见他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来评价猛火雷,公孙策就明白了。 字数越少,事情越大。 他低声道:“那位韩壮士,正在蒋老板那里……” 他以为皇帝此番出宫是要找韩彰的。 赵受益摇头:“我昨晚见过他了。我是来找你的。” 公孙策哑然:“我?” 赵受益看了他一眼:“对,就是你。” 平平无奇的数学小天才公孙策先生,请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队伍计算炮弹轨迹呢? 在亭子里坐下之后,赵受益指着那还没被收走的茶杯问道:“方才这里有人?” 亭中的桌子上共有三个杯子,主位一个客位两个,只有两杯有喝过的迹象,另一杯满满当当,似乎根本就没被拿起来过。 看来两个客人中有一个不爱喝茶啊…… 公孙策扶额:“忘叫他们收拾了。” 他们府里仆人不算多,总有人手不够的时候。 叫来仆人将茶杯端下去,重新沏一壶茶上来。赵受益坐在上首,公孙策在下首虚陪。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0 公孙策心里忐忑,不知道皇帝那句“我是来找你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啊没想到,皇帝居然是来坑自己的。 赵受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公孙策:“那猛火雷的威力,你也都看到了。” 公孙策点头:“不负其名。” 赵受益转着手里的杯子:“朕打算,将其稍微改造,用在军营里。” 公孙策捧场道:“官家圣明,此物若用来武装新军,真是如虎添翼,必将为我大宋打造出一支常胜之军。” 他还是没想明白皇帝到底来找他干什么。军营相关的问题应该去找狄青,对了,如果要用猛火雷武装新军的话,一定要加以改造,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形态了。 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不可能让士兵人手一个猛火雷往对面扔。 甚至如今大如鸡子、能炸塌一堵墙的猛火雷,放在战场上,威力也有些不足。如果想用它来攻城略地、打击敌军的话,至少要比现在的模样大出至少十倍。 那么大的猛火雷,一定不可能用人力来扔。那么就要用到机械。机械相关的话,应该去找夏玉奇…… 公孙策若有所悟。 果然,皇帝问他:“公孙先生之前似乎与夏老前辈合作得挺好。” 夏玉奇造铁船的时候,曾经和公孙策共事过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一个机械师一个数学家,互帮互助,彼此之间配合得挺默契。 公孙策道:“多赖夏老前辈提携。” 赵受益笑道:“有没有兴趣再去合作一次?” 所谓将猛火雷放在投石机里扔出去不过就是一个最粗浅的设想罢了,想要将这个设想实现,那可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其中最要紧的,就是“抛出去的炮弹到底会落在哪里”的问题。 炮弹不比石头。从前的投石机根本就不必去费心计算石头会落在哪里,反正大体落在敌军范围内就可以了,落远落近都无所谓。但是炮弹会爆炸,如果砸中的地点与预先设想的不符,威力大打折扣还是一方面,万一落得离己方近了,爆炸的余波可是会伤人的。 所以“炮弹轨迹”也就是抛物线问题必须得解决了。 他看向自己手下唯一一位点了数学天赋的能人。 就决定是你了!公孙先生! 公孙策谨慎地道:“学生不过一介落第秀才,凡有差遣,莫敢不从。” 赵受益点头:“如此甚好。先生于算学一途登峰造极,若能得先生助力,此事自当事半功倍。” 他道不是为了给公孙策戴高帽,而是事实就是如此。虽然晏殊对算学并不如何看重,但也认可公孙策在算学方面的才华,赵受益还听晏殊提起过,公孙策是个徒手画星轨的猛人,连草稿都不用打的那种。 如此可怖的数学天赋,不来算抛物线可惜了。 抛物线不止能应用在炮弹轨迹上,还是几何学、光学、函数的基础知识。 搞不好他还能在造火炮之余打下现代学科的基础呢…… 公孙策迟疑道:“只是学生现在正在辅助包大人,如果贸然离去,包大人又该怎么办呢?” 他是包拯的账房兼智囊,包拯没有了他,如断一臂。 赵受益搓了搓手指,心里也很纠结。 这道是个问题,还是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他还指望着靠包拯去反腐,结果把人家左右手给抢了,一是不地道,二是恐怕影响人家发挥。 可是不派个数学家去跟夏玉奇一起造火炮,他是真的不放心。 夏玉奇虽然精通机关术数,但到底不是数学家,计算个零件尺寸的能力是有的,从现象中总结规律、提取公理、验算公式的能力是万万没有的。 最终,他道:“等端午过后,先生就去找夏老前辈吧。那边非先生不可,包大人这边……” 他喃喃道:“一定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顶替的。” 公孙策垂头道:“遵命。” 赵受益放下茶杯:“听说咱们那位白少侠的兄长进京了?” 公孙策道:“是,如今正在府中做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1 赵受益笑道:“这位白老板在扬州可是做过不少的事情,弄得朕亦想见他一见。刚巧他就在府上,不如请出来认识认识?” 公孙策起身道:“这却不难,学生这就将他请来。” 赵受益刚想说请个仆人去就成了,四下一望,一个仆人也没看见。 不知是包拯府上根本就没这么多仆人,还是被遣开了,不叫他们窥伺圣颜。 公孙策走在去往客房的路上,心中百味陈杂,遗憾有之,不舍有之,兴奋有之,期待有之…… 他走到客房门,叩了叩门:“白兄,赵先生想要见一见你。” 第123章 白锦堂正在客房内与徐庆谈论将来的石炭购买的方案——如今石炭的主要需求来自河道上昼夜不停地运作着的自行船。江南水网比北方密集,所需的量也就更加庞大。现在自行船才刚刚面世,正在运行的也只有五十多艘。它们所需的石炭,是由官府下辖的各地码头提供的。 可总有一天,自行船的数量会爆炸式增长,到那时候,官府势必不能再将石炭供应大包大揽下来。这就是他们这种豪商巨贾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正好,现在晋地最大的石炭矿主还是他多年的至交好友。 白锦堂本是半儒半商的豪族之子,家里不多不少有些祖产,足以让他胞弟在金华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他也从来没有认真地经营过什么产业,甚至连这种想法都不曾有过。 他家的祖产不是田庄就是不温不火的老铺,挣不着什么钱,也不怎么会亏,根本就不需要人去如何经营。 他可是儒商,身上好歹有个功名,经商什么的,哪有读书体面。 但在数年之前,他的好友蒋平要进京,留下在扬州的一大堆产业无人搭理。正巧他在金华,离扬州近,又很闲,没有什么正经事情要做。于是蒋平请他打理产业,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带着胞弟去了扬州。 谁知居然就做成了。 还做得非常好。 白锦堂回首这四五年的往事,盘算了一下已经膨胀了数十倍的家产,有些不确定地想。 或许我真的天生适合经商吧。 也或许是我们家财运太旺了。果然名字里带锦带玉就容易招财,金玉满堂,多好的兆头。 听得公孙策敲门,白锦堂忙起身开门:“公孙先生,怎么了?” 公孙策微笑道:“方才那位来做客的贵人,想要见一见白兄你。” 徐庆也站起了身:“什么贵人?” 公孙策道:“姓赵的贵人。” 白锦堂和徐庆对视了一眼。 在汴梁城里,可是有不少“姓赵的贵人”啊…… 徐庆道:“白大哥,你先过去吧。剩下的事情咱们晚上再谈。” 他们已经把石炭收购的方式和大致的数目谈妥了,只是在价格上有些许的争议。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最好是双方都不要为这份友情做亏本买卖,否则经年累月,容易兄弟反目,朋友成仇。 白锦堂将仪容整理好,对公孙策微笑道:“请先生带路。” 暗地里,他舒了一口气。 贵人……是哪位贵人…… 无论是哪位贵人,他的直觉都告诉他。 这位贵人会给他带来无数的财富! 赵受益坐在亭子里,眯眼看着公孙策消失的地方。 “你说,为什么就有人天生运气这么好呢?” 他略微有些不解:“怎么人家认识的人一个个的都这么有本事?” 刘恩道:“听说那位白老板家资丰厚,仗义疏财,急公好义,颇有古时候的大侠之风。因此江南三教九流无不敬重他,乐意与他做朋友。既然交游如此广阔,那认识几个奇人异士也就不在话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2 赵受益点头:“就是说钱撒得多了,认识的人多了,出sr的概率就会提升。” 刘恩看了他一眼:“大抵是如此吧。” 赵受益略有些嫉妒地道:“他怎么就这么有钱呢?” 怎么就有那么多钱去拓展人脉呢? 他们江湖人士所谓的“交朋友”可不是勾肩搭背去酒馆喝一顿就行的。既然都是朋友了,那朋友流落街头了要不要收留啊?朋友手头紧了要不要接济啊? 不要?你算什么朋友! 尤其是如白锦堂这一挂乐意给自己打造“急公好义”的名声的,除了平时认识的朋友之外,哪怕是素不相识的路人遇到了困难,也不能束手旁观。 不然人设一旦崩塌,谁还乐意和你交朋友。 也就是说,想要像白锦堂一样维持现在这个名声、这个交际圈,所需要的钱财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别是顾面子不顾里子,为了维持人设把家底都掏空了吧? 赵受益又回忆了一下白玉堂平时的穿戴和消费水平,发现应该不是如此。 白玉堂还是出手很阔绰的,完全不像家里财政状况不太良好的样子。 赵受益不禁有些心酸地想道,很多时候,他这个一国之君都不如白玉堂过得奢侈。 区区一个金华本地默默无闻的商户人家,哪来的这么多闲钱又是结交江湖侠客又是自己使劲挥霍的? 刘恩道:“或许有的人,就是天生财运好,无论花了多少钱,都不会没钱花。” 赵受益立刻道:“朕要和他做朋友。” 他当皇帝当了这么多年,说句掉价的话,大部分时间都在为钱发愁。 要是有朝一日能有花不完的钱,还不用考虑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话,那他做梦都要笑醒。 刘恩道:“他来了。” 赵受益打起精神,看见公孙策领了一个人过来。 那个人穿着藕色的锦袍,腰悬青玉,眉目间和白玉堂几分相似。 但与白玉堂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要让赵受益说,白玉堂虽然年纪轻,但天生一副孤胆英雄的精神,又冷又独,如同一把无鞘的宝刀,铮然而立。 相比之下,白锦堂就温和多了,和和气气的,似乎跟谁都能交上朋友。如同一块润而不透的羊脂玉,一看就非常有钱的样子。 赵受益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抬手招呼了一下:“请坐。” 白锦堂心里暗道,果然是贵人,贵人待客,从来就不会按常人的礼数来。 他见赵受益身后还立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心里更确定了。 这是个太监。 公孙策担心他不知如何自处,先在客位坐下,白锦堂有样学样,也拣了位置坐下。 他刚刚坐定,就见那姓赵的贵人满脸好奇地问他:“听说白先生在扬州颇有产业?” 白锦堂忙道:“一点小产业,不足挂齿。” 赵受益笑道:“白先生可别谦虚,朕……我听说,江南那边畅销的火柴都是出自白先生的工厂。” 白锦堂和公孙策都装似没有听到这个“口误”。 “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京城的蒋老板与在下的朋友,派了人来扬州指导我怎么开厂,否则我可开不起来火柴厂。” 赵受益道:“这也很是不易了。蒋老板并非是吝啬之人,他在江南那么多的朋友,大多是商贾,一定不止有你一个人向他请教如何开厂。可最终只有你一个人把厂子开起来了,这就是你的本事。” 白锦堂忙又自谦了一会儿。 赵受益道:“既然白先生这么会经营,不知有没有兴趣与我们一起经营一份产业?” 白锦堂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什么产业?”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3 他是个凭直觉赚钱的商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次经营,很可以做来试试。 赵受益问他:“你都不好奇‘我们’究竟有哪些人么?” 白锦堂道:“那敢问,阁下究竟要我与哪些人共同经营呢?” 赵受益指了指自己:“我。” 又指了指刘恩:“他。” “你的老朋友蒋平。” “你弟弟的师父夏玉奇。” “韩彰、徐庆。哦,还有这位公孙先生。” 白锦堂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赵受益继续道:“而我们经营的这份产业,是一个网络。” “网络?” 赵受益在亭中的石桌上比划着:“那位徐壮士,也是你的朋友。他的定位在晋地。他负责为我们提供石炭与铁。” “这里是汴梁,我、他、蒋平、韩彰夏玉奇在这里。我们负责统筹、研发、生产一些不可替代的东西。” “我们都在江北,与江南隔得太远了。你知道,即使有了自行船,也不可能改变距离上的天然劣势。所以我们需要在江南有一个次中心。” 他指着白锦堂:“你要不要来当这个次中心?” 白锦堂看着那空无一物的石桌许久,缓缓地道:“敢不从命。” 赵受益道:“你这个次中心从定位,是替代生产。所有在汴梁研发出来的东西,生产的东西,扬州都要有。” 扬州的位置太重要了,它是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点,贯通南北,又是淮南重镇。在岭南尚未如何发展起来之前,它是江南当之无愧的中心。 将它当作生产副中心的话,可以将货物辐射到整个江南地区。 赵受益微笑:“你方才是不是在和徐庆商讨购买石炭的事宜?” 白锦堂一惊:“确有此事。” 他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他们是在无人的房间里商议的,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以徐庆和他的武功,如果有人偷听,不可能发现不了。 废话,当然是刘恩听到的。 你们的武功还是太差了。 赵受益道:“不必慌张,这很好。就如同你所预料的一样,等到两年之后,自行船的数量会增加到如今的六七倍。那个时候,官府势必无法承担提供石炭的任务。到时候,长江以北的石炭供应会直接来源于晋地,而长江以南的石炭,自然会来源于扬州这个交通要冲。” “所以我选择你来做次中心。白先生,你真的很有远见啊。” 第124章 白锦堂谦逊地笑笑:“这并非什么远见,只是利令智昏罢了。自行船的数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对石炭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大。官府在江南码头附近的石炭供应已经岌岌可危,甚至私下里向中小商户收购多余的石炭。扬州城里看见了这个商机的人不止我一个,只是我胆子大些,又有些做生意的朋友,彼此帮衬,一起发财罢了。” 赵受益笑了一声:“交朋友,也是件有远见的事情。” 也不是人人都像你,说交朋友就有这么多能人异士等你结交,还永远不缺交友经费…… 白锦堂笑而不语。 赵受益道:“既然如此,朕就考考你。你觉得,如今汴梁城里的这些产业,那一份最应该先扩张去扬州?” 他所说的“这些产业”,指的正是蒋平管理的所有工厂。以白锦堂和蒋平的交情,一定清楚他手里究竟有几家工厂。 白锦堂毫不犹豫地道:“造船厂。”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4 赵受益问:“为什么?” 白锦堂答道:“凡是做生意的人,无不盼望商路通达。商路通达,首赖交通。自行船的速度比之前的帆船快出十倍有余,且能承载更多的货物。此等神器如果遍及了大江南北……” 他畅想了一下那瓜洲渡口百舸争流、成千上万的自行船排列于长江之上,每一艘船里都满载着沉甸甸的粮食、货物、财富的情景。 “草民实在是等不及了。将造船厂扩张到扬州,也就意味着能比现在多产一倍的船。因此,若要草民来选择,自然首先要选造船厂。” 赵受益点了点头:“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扬州乃四汇通衢之地,占着江南最重要的一块渡口,自然也需要更多的船。” 他看了看白锦堂一眼:“不过,若想将在扬州城里再开起一座造船厂,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催动船只自行的机芯,可不是谁都能生产出来的。” 现在的自行船之所以能够傲视群雄,在水面上称王称霸,依靠的就是夏玉奇研发出来的蒸汽锅炉。现在所有的蒸汽锅炉都是在汴梁夏玉奇的眼皮子底下生产出来的,不会有什么差错。 可如果搬到了扬州…… 白锦堂爽朗地笑了:“这有何难,在下有几个朋友,正好是此道高手。请他们到造船厂里学习几天,回扬州后,就可以自己生产了。” 赵受益忍不住腹诽,你究竟有多少个好朋友啊…… 他接过刘恩递给他的茶杯,以茶代酒,与白锦堂举杯道:“那就祝白先生生意兴隆了。” 至于建造造船厂的经费从哪来,船造出来了归属于谁,双方利益如何调和之类的细节,就没必要让他这个皇帝一一去敲定了。 反正刘恩总不会让他吃了亏去就是了。 出门忽悠完公孙策和白锦堂,赵受益就回了宫,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等待端午的来临。 端午节那天,可是要上演一出大戏呢。 他想要安分,但赵旭并不想让他这样安分下去。 赵受益一手拿着地方送上了的奏章看,上面除了些阴阳怪气的文人酸话之外还记载着一些好消息,比如今年各地风调雨顺,即使是在端午前后这个要么就旱得十日同天要么就涝得千里泽国的鬼日子,也只是含含蓄蓄地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既不旱也不涝,今年有望丰收。 扣扣嗖嗖地过了好几年,生怕明天就全国断炊的赵受益一看丰收两个字,已经提前想好年底祭庙的时候要发表什么感言了,首先感谢任劳任怨的劳苦大众,没有他们的辛勤劳作就不会有今天的我。然后感谢天天熬夜处理公事的我自己,再这么熬下去我准猝死不可…… 赵旭拽了拽他的衣角:“阿爹!” 赵受益低头去看她:“怎么了?饿啦?” 赵旭的性子闲不下来,一天能有一半的时候是上蹿下跳的,精力旺盛得很,自然也就吃得多,饿得快。 赵受益一天吃三顿,但根据他的谨慎观察保守估计,赵旭一天得吃六顿左右。 没想到赵旭却摇摇头:“不饿。阿爹,昨晚那个漂亮哥哥呢?” 赵受益面色不变地道:“什么漂亮哥哥?昨晚并没有什么人来过呀。” 赵旭眼神犀利地看他:“阿爹骗人!明明就有!” 赵受益微笑:“那就算是有吧。他很忙的,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呀?” 他闺女这小小年纪的爱美之心也太旺盛了,明明只是半梦半醒之间见过一眼,怎么还能记到现在。 赵受益本以为赵旭会给出“想和漂亮哥哥玩”之类的回答,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想要的应该是玩伴。没见她天天追着雪球儿跑,一刻都不肯闲下来么。 闲下来的话,偌大的宫殿里也会很寂寞。 结果却见赵旭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把哥哥摆在院子里看。” 摆在院子里,你以为他是个花瓶吗…… 他脾气可坏了,你小心他把你老子的皇宫给炸飞了…… 赵受益摸了摸她的头:“不可以哦,哥哥不是玩具,不能给旭儿摆在院子里。” 赵旭眨着眼睛:“可是哥哥太好看了。” “哥哥是活人,如果他不愿意被摆在院子里,他会自己走的。” 赵旭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自己走:“那就让他不能走呀。如果他走了,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赵受益有些无语凝噎,心道你老人家不亏是个天生的666,真是从小就心脏。 是个好色之徒也就罢了,还无师自通会仗势欺人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5 我可从来都没教过你这个! 真是打哪学来的坏毛病…… 他捏了捏赵旭的腮帮子:“你可别想了,祖宗,收收心,你爹我还指望他家里人给我打工呢,你可不能给我弄什么职场霸凌,听见没有?” 赵旭嘴里呜里哇啦说了些什么,赵受益没听清,只当她是知错就改了。 他转头看向刘恩:“皇后给没给咱们拨漂亮太监过来?” 这么想把人摆在院子里,看来是真的没见过好看的人,见着一个长得不错的就走不动道了。 多见几个美人,应该就能渐渐习惯了吧。 赵受益不确定地想。 刘恩面色诡异地道:“皇后还没有挑好,但太后送了两个过来。就在偏殿里。” 太后?刘娥? 赵受益忙道:“叫他们过来给公主看看。” 刘娥不愧是刘娥,审美水平是一等一的。 平心而论,她送来的这两个太监各有千秋,都是难得的秀美男子。 只是赵受益总觉得此二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热切…… 刘恩扬声道:“你们两个,从此就负责……” 他看了一眼似乎不太满意的赵旭,改口道:“……从此就负责清理偏殿山檐。”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自己好生打扮了一个上午,为什么会一同沦落到打扫山檐的地步。 赵受益蹲在闷闷不乐的赵旭面前,有些无奈地道:“公主殿下啊,他们两个不是挺好看的吗?” 赵旭低头闷气:“不如漂亮哥哥好看。” 赵受益道:“虽然咱们家里确实有皇位需要继承,但也不必这么挑剔。阿爹觉得这两个真的可以了。质量不够,可以数量取胜嘛。” 再说了,他们又不是真的在选驸马,赵旭才三四岁,她就是想要一个长得漂亮的人来看而已…… 赵旭依旧低着头,不肯看他。 赵受益也拿她没辙,这小祖宗一个不高兴是要闹得鸡犬不宁的。今天不把她安抚好,恐怕晚上没个睡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 对啊,不是还有这个人吗! 赵受益拽了拽赵旭的辫子:“喂,抬头了。” 赵旭抢过自己的辫子,气鼓鼓地看他。 “你,还没见过你表叔吧?” 赵旭愣了:“表叔?” 就知道你没见过。 狄青出了大半年远门,最近才刚回汴梁。就算你们俩见过,现在也该早就忘了。 更何况…… 赵受益回忆了一下,发现赵旭似乎是真的没见过狄青。 若是见过,她好色的天性为何现在才爆发? “你表叔,他,嗯,他比之前那个漂亮哥哥还要漂亮十倍。” 赵受益信口胡诌:“真的,不信你问刘恩。你表叔仙姿玉貌,倾国倾城,见过的人无不惊叹。” 赵旭眼睛亮了一亮:“真哒?” 赵受益微笑:“当然是真的。”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6 “我要看表叔!” 赵受益捏着她的辫子:“看表叔可以,但是得听话!你表叔轻易不好进宫,等端午龙舟会的时候,我带你去龙舟上,到时候你表叔也在,叫你看个够!” 赵旭伸出手指来和他拉钩:“一言为定!” 狄府,产房内,范令仪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终于听见一声嘹亮的啼哭。她立刻陷入昏睡,恍恍惚惚之间,梦见了自己的孩子长大的样子。 她的孩子生得极美,容貌惊世,性情讨喜,十六岁的时候,就入了储君的眼。二十岁的时候,就与储君完婚。 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一儿一女傍身了。 这也是一对龙凤胎……没错,官家和皇后生的也是一对龙凤胎,官家本人也是双生子之一。储君的孩子也是双生子,这没什么奇怪的。 后来储君顺利继位,成为了皇帝,她的孩子被册封为皇后。数十年的风风雨雨过去了,皇帝虽然花心滥情,但一颗心终究还是系在了皇后身上。皇后薨逝,皇帝亲为辍朝三日,足见恩宠。 范令仪带着满足的微笑悠悠醒转。 她的孩子,能当皇后呢…… 即使只是一个梦境,也是个美梦了。 在那个梦里,她的孩子美得叫整个汴梁城都为之倾倒。储君听说之后,亲到范府求见,惊为天人,立即回宫请皇帝赐婚。 真好啊…… 而且她总觉得,这一切,不仅仅只是一个梦这么简单。 冥冥之中,似乎是未来的命运呈现在了她眼前。 见她醒了,产婆与侍女都欣喜地凑了过来:“夫人,夫人您醒啦。” 范令仪微笑道:“快,快将我的……” 她想说,快将我的女儿抱来我看看。 这可是将来会倾倒整个汴梁的美人呢! 产婆忙抱来一个小小的襁褓。 “恭喜夫人!喜得麟儿!是个小公子呢!” 什么?小公子? 我生了……一个小公子? 范令仪的微笑,僵住了。 第125章 范令仪双眸颤动地看着襁褓里熟睡的婴孩,艰难地问道:“是个,小公子?” 产婆喜气洋洋地道:“恭喜夫人,一举得男!夫人真是有大福气之人!” 范令仪抽了抽嘴角,躺回了床上,喃喃道:“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那方才那个梦,就真的只是一个梦了? 我的孩子是个男儿,自然不会有冠绝京华的美貌……也不对…… 她想到了自己夫君的容貌——男儿怎么了,男儿也可以艳冠京城啊。 不过男子就算生得再美,也不会被储君看上。就算储君有龙阳之好,看上了美貌的男子,也不可能回宫求皇帝赐婚,更不可能迎娶一个男子,与这个男子共度一生。 两个男子,如何成婚? 总不可能储君自己是个女子吧! 范令仪失笑,将这个荒诞滑稽的想法抛在脑后,连同那个一度被她认为是未来命运启示的梦境。 还是想想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7 刚出生的小孩不好立刻就娶大名,但也得先有个小名随便称呼着。小名不用管什么寓意不寓意的,叫着顺口就行,贱名好养活嘛。这孩子生在端午前,小名不如就叫…… 她抬头看了一眼侍女手臂上系着的五彩线,俗名百索的。 ……不如就叫百索吧…… 狄青的长子出生在端午节前,正好赶上了个巧时候——端午是个驱邪除祟、消灾除病的节日,为了讨个吉利,人们都愿意互相赠送一些不值什么钱但有个好兆头的小玩意儿,什么五彩线啊相国寺大师开光的符咒啊之类的。既然送礼,就要上门,上了门,见人家家里刚刚诞生了小婴儿,于情于理,都该恭贺一声,再给添点彩头。 被亲娘取名叫狄百索的小孩才刚出生几天,礼物已经收了大半个屋子了。 就连他名义上的表叔赵受益都借着给群臣赐百索的机会,给狄青的那一份里面夹带了给小孩的几条。 以百索赐百索,正好嘛。 主要是百索这个东西虽然成年男女也可以戴,但主要还是用来给小孩辟邪的。如今皇宫里一共就俩小孩,皇帝养一个皇后养一个,外加一个十岁出头半大不小的长公主。按理来说,就算给这两个半小孩全身上下系满五彩百索,都用不了一斤的彩线。但皇宫就是这么个宁滥毋缺的地方,最终送到皇帝寝宫里的百索装满了一个大箱子,赵受益目测,大概可以活埋一到两个赵旭。 而这,还是先把皇子的那部分给皇后送过去后的结果。 赵受益看着室外又把雪球儿追到上房的赵旭,叫刘恩把她逮了回来,两手两脚都缠上百索,剩下的一大箱子打包打包都分给家里有孩子的官员。 这种过饱和式供应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啊…… 赵受益有点苦恼。 虽然他已经在尽力削减宫内开支了,但主管宫廷开支的官员总是能给他带来出其不意的惊喜。 以小见大,平常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这帮人不知道已经给他浪费了多少的钱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捏着赵旭小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闺女啊,阿爹真的好难啊。” 赵旭正低头拽着手上的五彩百索——刘恩怕勒着她的手腕,所以给她系得松了点。但她平时特别好动,手有点欠,看见手腕上挂着一圈松松的彩线,就想给人家拽下来。 听见赵受益说话,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啦?” 赵受益叹气:“有坏人挥霍阿爹的钱啊!” 赵旭说:“阿爹好笨。” 赵受益怒了:“怎么是我笨!” 赵旭说:“阿爹是皇帝,所有人都怕你,怎么还有人敢挥霍阿爹的钱?” 她拽着彩线,微微笑道:“雪球喜欢咬我的手,每次它想咬我,我就告诉水灵,今天它不可以吃饭。每次它生气了却没有咬我的时候,我都叫水灵多给它半条鱼。现在雪球儿好乖好乖啊!阿爹却还被人挥霍钱财。阿爹好笨!” 水灵是赵旭的贴身宫女之一,由于玉宸宫人员精简,所以也兼职喂猫。 赵受益心道,难怪雪球儿最近不爱咬人手了。 他拍掉赵旭的手:“别拽了,这是辟邪的,好好戴着。等端午过后就给你剪了。” 听到“端午”,赵旭眼前亮了一亮:“要看表叔!” 赵受益深吸一口气:“行,知道了,给你记着呢!” 个小色鬼,就记得要看美人! “对了,你表婶生了个孩子。” 赵受益给她比划:“我没去看,刘恩去了,那孩子就这么大。比你刚出生的时候大好多呢!” 赵旭是双生子之一,刚出生的时候比别的婴孩都小很多。 “长得眉清目秀的,明明才刚出生,倒像个玉娃娃似的。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就是个没毛的小猴子。” 赵旭果然起了兴趣:“好看吗?” 刘恩笑道:“当然是好看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小狄公子长大,说不得要比狄大人如今更俊美。” 赵旭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比表叔还漂亮?” “要算起来,他还是你表弟呢。”赵受益捏着赵旭的辫子说道:“比你能小个三四岁。你表婶给他取名叫百索。就是你手上的那个百索。” 赵旭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五彩丝绳,珍惜地将之收在袖子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8 赵受益坐在她身边笑得直打跌。 端午前夜,赵旭因为马上就要见到自己表叔了,兴奋得睡不着觉,累得赵受益大半夜得陪她一起玩摞棋子。 赵旭快四岁了,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上房揭瓦。赵受益有心将她往沉静内敛的方向培养,于是请了国手教她下棋,结果人家国手给她上了两个半月的课,她唯一学会的就只有怎么将棋子一枚一枚地摞起来。 最高纪录保持在了十二枚。 赵受益自己试了试,发现这两个月的时间真没白过,能摞起十二枚棋子不倒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来赵旭摞棋子的功力已然炉火纯青,国手没有什么能教她的了,刚想从此离开皇宫归乡隐居,就被皇后叫去,教皇子下棋。 赵受益听说皇子不爱摞棋子,规规矩矩地在学下棋,还学得很不错。国手老怀大慰,乡也不归了,还托关系在汴梁买了套宅院,看上去很有常年定居在此的意思。 因此第二天的龙舟竞渡,赵受益全程萎靡不振,用袖子挡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而罪魁祸首赵旭,可能是心里有个看美人的信念记挂着,反而神采奕奕,精神百倍。 所谓龙舟,是一艘三层高的巨大游船,雕梁画栋的,装饰得分外华丽。没有蒸汽锅炉,也没有风帆,纯靠人力拖拽。 赵旭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阿爹,船好慢哦。” 她没坐过船,但直觉觉得船很慢。 因为赵受益要她在楼船抵达汴河之前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不许四下乱跑,也不许去找她表叔——狄青确实也在这艘船上,但和他们离得有些远。 而且皇后和皇子也随同出行,赵旭在母亲和哥哥面前有些拘谨,因此觉得这船分外的慢。 赵受益看着岸上在烈日下光着膀子奋力拉纤的人,对赵旭道:“是很慢,但却需要无数的人力才能维持这种慢。” 赵旭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坐自行船出来?自行船跑得很快很快的,唰~就到了!” 她没亲眼见过自行船,但听赵受益和刘恩无数次提起过这种速度飞快又能载重的大船。 赵受益刚想回答,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回答:“若是我们都坐自行船了,给我们拉纤的百姓该如何生活呢?” 赵受益低头看去,见是他的儿子在回答妹妹的疑问。 赵旭颇感兴趣地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赵旦挺起胸脯:“我们坐的船之所以能动,是因为有人在岸上拉着它。拉船很辛苦,所以我们会给他们很多钱,他们就可以拿着这些钱回去生活。如果我们都坐自行船了,就没有人需要他们拉船,他们就没有钱继续生活,就会饿死。这与杀人何异?所以我们不坐自行船,是因为父亲仁德,体恤下民。” 赵旭摇头:“不对。” 赵受益看了寇窈娘一眼:“你教他的?” 寇窈娘苦笑:“我怎会教他这个,他自己想出来的。” 她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怎么会教他说这种话来讨好皇帝。 而且自行船可以说是皇帝一手扶持出来的,这种话正好将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这还真是赵旦自己琢磨出来的。赵旦虽然年纪小,但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其见解往往还叫人眼前一亮。 之前自行船大行其道的时候,赵旦也听她顺便提了几句,再深入了解之后,就发出了这种感叹:“若是人人都坐自行船了,那拉纤的百姓该如何过活呢?” 听见赵旭说“不对”,赵旦道:“为什么不对?” 赵旭道:“他们不拉船了,总可以做别的。有手有脚,总能活下去。怎么能说是我们害死了他们?而且,他们可以来自行船上烧锅炉呀!” 赵旦摇头:“妹妹说得容易,却怎知民生疾苦!父亲深知百姓的不易,因此今天才没有坐自行船出来。” 赵受益忍不住插话道:“这个,你说错了。朕今天之所以没坐自行船,是因为如今的自行船太少了,都有用处,不能为了朕一个人的需要调拨出一艘来。等来年自行船造得多了,朕第一个换了这艘龙舟。” 第126章 此话一出,赵旦以震惊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这…… 父亲怎么能这么说!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09 他的眼中瞬间蓄满了两包眼泪,轻轻一眨,眼泪落下,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赵受益和赵旭都傻眼了。 他俩面面相觑,都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办了。 寇窈娘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上前安抚哭得一抽一抽的赵旦。 他们一会儿还是要泛舟河上,与民同乐的,皇子殿下生平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眼前就哭哭啼啼的,也太不成个样子。 在寇窈娘轻柔的拍抚、温和的低语安慰之下,赵旦终于止住了哭声,双眼红彤彤的,整张脸上满是泪水。 宫女将他领下去净面,赵受益小心翼翼地看着寇窈娘:“呃……他这是不哭了,是吧?” 他对于安抚哭闹的小孩这方面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经验,赵旭从来就不喜欢哇哇大哭,把别人折腾得求生不能、欲哭无泪才是她喜欢做的事情。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小孩弄哭……赵旦应该是被他弄哭的吧? 他有些心虚。 寇窈娘道:“是暂时不哭了,等待会儿洗完脸回来就好了。官家……” 她欲言又止,最终归于一声叹息。 官家,你可知道,旦儿听说你端午节要带他去坐龙舟的时候,有多么开心…… 那番话,也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提前三四天背得滚瓜烂熟,希望能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她看着对赵受益做了个鬼脸,看似正襟危坐,其实双手藏在袖子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的赵旭,不禁有些微的感慨。 旭儿在官家身边,每天过得多开心啊……其实我也未曾照顾过她一天,就如同官家未曾照顾过旦儿一样。 该怎样才能让旦儿像旭儿一样这么开心呢…… 赵旦洗脸回来了,脸上犹带着微微的湿气,眼皮微肿,能看出来是哭过。但好在人力拖拽的龙舟跑得慢,还有时间留给他恢复。 见他回来了,赵受益和赵旭对视了一眼,最终赵旭跳下了座位,跑到赵旦身前:“哥哥!” 赵旦带着一丝哭腔地问她:“你干什么!” 赵旭终于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了,原来她藏了一只活蟋蟀在袖子里!那蟋蟀通体翠绿,身形修长,被她轻轻抓在手里,煞是好看。 她说:“这个给你!” 赵受益扶额叹息。 真是奇了怪了,她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带上船的? 我记得早上出发之前叫她的贴身宫女好好地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夹带任何可疑物品啊! 啊,对了。 那个宫女是“她的贴身宫女”,自然更愿意听她的话,而不是我的话…… 不愧是666的天降神君,小小年纪收服人心的本事真是一等一的。 赵受益微微转头,低声对刘恩道:“你也不提醒我一声!” 那么大一只蟋蟀在她袖子里,他就不信刘恩没察觉到! 刘恩也低声回他:“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上船了,众目睽睽的,从公主袖子里搜出一只蟋蟀来多不好。” 所以现在她自己主动把蟋蟀掏出来就好了…… 赵受益看向两个小孩的方向,只见赵旦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迅速地被蟋蟀迷住了,见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什么反应,于是飞快地将它接在手里。 “它真好看!妹妹,这是蟋蟀吧?是从哪里来的?” 赵旭拉着他做到一旁,两人头凑到一起,低声嘀咕道:“是我自己抓的。嘘,咱们小心一点,阿爹不喜欢我玩蟋蟀,咱们不要被他看见了……” 偷听的赵受益收回了耳朵,见他们两个相处得还算愉快,于是放心地对寇窈娘笑笑:“果然双生子就是与旁人不同,瞧,他们两个玩得多开心。” 寇窈娘也从那边收回了视线:“旭儿果然讨人喜欢。”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赵受益也只能假装没听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0 赵旭是天生的圣君苗子,而想要当皇帝,最需要的就是能叫他人心甘情愿服从领导的能力,俗称人格魅力。 赵旭真的不缺这个玩意儿,玉宸宫里但凡是个活人都对她言听计从,纵容她见天胡闹,搅风搅雨。连雪球儿都喜欢围着她转,平时只有被她追得实在跑不动了才知道凑到他这个前任主人的脚边求庇护。 而赵旦不过是个普通的四岁小儿,虽然一直嫉妒赵旭可以霸占父亲,对她很有敌意,但不过片刻之间,已经被赵旭收归旗下,此时两人正计划着下回一起去哪抓蟋蟀。 “旭儿天真可爱,自然讨人欢心。” 赵受益打了个哈哈:“瞧,咱们快到了。” 此时龙舟已经从皇宫北面的水渠驶入了一片千帆竞渡的开阔水面,水面上尽是汴梁市民争奇斗艳的各色小舟。两边水岸上都挤满了人,都穿着最体面的衣服,有的要看各家富豪装饰得各有千秋的船只,但更多的人还是要看皇帝的龙舟。 天下富贵莫过于皇室,皇帝的龙舟当然要比别的什么人家的船好看上不知道多少倍! 赵受益在船室内已经能清晰地听见两岸传来的欢呼喝彩声。 他这个皇帝虽然是要与民同乐,但也没有必要一起乐得太久,等到气氛最热烈、情绪最昂扬的时候出去露个脸就行了,然后就可以驱舟返航,将热闹的水面留给游人。 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从龙舟停在水上到现在,民众的情绪差不多已经快到最高点了。于是他对仍和赵旦一起玩蟋蟀的赵旭道:“收拾收拾准备出去了,你还想不想看你表叔了?” 表叔? 寇窈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一听到要看表叔,赵旭立马将蟋蟀扔给赵旦,自己啪嗒啪嗒跑到赵受益身边,仰着脸笑:“阿爹,咱们出去吧。” 赵受益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容,给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赵旭还是个小孩子,头发又软又碎,根本无法好好地固定在头上,无论给她扎辫子的宫女用了多大的努力。经常是走了两步路,散乱的鬓发就垂落了下来。 虽然这只是一次端午节,只是出去做个与民同乐的吉祥物,但这毕竟是赵旭第一次正式地以秦国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人前,赵受益总是希望她能够以最完美的形象被看见。 虽然今年端午节的主角注定不会是她,甚至也不会是赵受益这个皇帝,而是…… 赵旦跟在赵旭的身后,也仰头看着赵受益,眼睛亮亮的。 赵受益也端详了他一番,发现可能是寇窈娘的宫女分外擅长扎头发,赵旦的头发规规矩矩地被束在发辫里,一丝都没有落出来。 他摸了摸赵旦的头顶:“很好。” 赵旦的脸瞬间红了。 赵受益低声对赵旭说:“你表叔是枢密使,枢密使什么品阶,穿什么服色,你不是都清楚吗?穿那个服色的人里面,就数他最年轻,你一眼就知道。” 赵旭使劲点了点头。 赵受益与寇窈娘相视一笑,一前一后地出了船户。 甲板上,有资格随行的文武百官都已经按照品级站好了。赵受益缓缓地走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余光看见赵旭正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朝臣队伍。不过由于她太矮了,一时半会看不清人家的脸。 赵受益冷酷地笑笑,让她一个人干着急。 站在离船舷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赵受益抬言望向岸边成千上万直勾勾盯着他们这边欢呼的民众,蓦地有种做天王巨星的感觉。 龙舟之下,各家的小船已经开始竞渡,赵受益看着被装饰得花花绿绿、滑行起来快如离弦之箭的小船,心里不禁对汴梁人民的创造力有了新的认知。 啧,这一家是怎么想的,人家在船上画龙,你怎么挂了个猪头上去了…… 此时赵旭终于凭借着服色和年龄认出了她的表叔,登时被这等人间罕见的美貌震惊了。 她毫不避讳地盯着狄青看,狄青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心思不宁,竟没发现。 看了半天,赵旭终于舍得收回视线,凑到自己阿爹身边,小声道:“阿爹,我长大以后要和表弟成亲。” 表弟是表叔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定比表叔还要好看…… 表叔都已经这么好看了,那表弟得好看成什么样子? 表弟是亲戚,不能摆在院子里看,那就只能和他成亲,这样才能天天都看见。 她说完了这句话,平时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阿爹竟然没有回答她。 她以为是现场太吵,阿爹没有听见她的话,所以悄悄地拽了拽阿爹的衣摆,又将这话说了一遍。 这回阿爹一定是听到了,但依旧没有回答她,甚至都没有低下头看她。不仅如此,还将手放在了她的头上,轻轻地将她往身后推。 “嘘……”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1 她听见阿爹说:“不要看。” 什么不要看? 刹那间,一声声的尖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听见那些尖叫是:“杀人啦!杀人啦!” 她还不太了解什么是杀人,于是从阿爹身后悄悄探出头去。只见刚刚还一片热闹的水面已经空荡荡的,小船都飞快地避到了岸边。 水面上,只有一抹浓郁到极致的殷红渐渐散开。 赵旭眯了眯被五月毒辣的日光刺痛的双眼,觉得那红色太浓了,竟好似是从她表叔的紫色朝服上流淌下来的一般。 第127章 五月初五,端午赛舟会上,死了一个人。 就死在皇帝的龙舟前。 杀人者,据说是一位见义勇为的江湖豪侠。被杀的人,据说是一名来自千里之外的凤翔府的小吏,专管诉讼文书之事,从他临死之前的衣着来看,似乎颇为富贵的样子。 也对,能在官府里谋上一官半职之人,都不会缺这置办一套体面衣服的钱。就算他曾经彻底穷困过,当上了小吏之后,也理应不穷困了才是。 在官府当差,只要有心,处处都有油水可捞,且处处的油水都不少。 至于这名小吏为什么要来到汴梁,这名豪侠又为什么不远千里跑到汴梁来杀他,就是不足为外人道之事了。 汴梁百姓别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编排八卦、散播小道消息的劲头和能耐。不到半日,端午当天的烈阳带来的酷热还未曾散去,关于这起命案的前因后果已经有三个版本流传在市井之间了。 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几个版本,大抵都带上了这样的几个剧情—— 那杀人的豪侠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在凤翔府目睹了一桩冤案,而这桩冤案的起因,是一个在官府任职的小吏偶然间贪恋上了一位农人之妻的美色,于是略施小计将这名无辜农人下了狱——他是掌管诉讼文书的,动这点手脚不难。 将人下狱后,他又去找到那名美貌女子,说明自己的来意,只要她肯与他共度数个良宵,他就能将“犯了一点小事”的她丈夫给弄出来。 小吏当然没有说明这一切都是源于他的阴谋。 那名女子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果如小吏所言,数个良宵之后,她丈夫回来了。 她丈夫回来之后,那小吏仍然不知收敛,甚至特意挑了她丈夫在家的时候去找她。她丈夫也没说什么,只是会注意回避小吏,不碍着他的好事。 本来日子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下去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哪有什么伦理王法可言,能好好地活下去也就是了。 偏偏那女子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在某个农人外出、小吏登门的晚上,她半夜起床,实在内急,于是没有按照母亲的嘱咐,在天亮之前都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是到了院子外面的茅厕解手。 正好就被那名喝多了酒、神智不清的小吏撞见了。 那农人第二天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女儿死不瞑目、妻子悬梁自尽的人间惨象。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自己砍柴用的斧子在石头上磨得锋利雪亮,别在腰间,进城去找那名小吏。 可想而知,他的复仇失败了。那小吏以“手持利刃,突入公堂,欲刺长官”之名,将他下狱,却迟迟不审。 因为以民刺官的罪行太大了,如果要审,免不了一个死刑。所谓人命关天,死刑的判定需要层层上递,最终由皇帝过目的。 此案疑点颇多,不宜递交到上头。 于是此案的文书被他一直压在案头,直到那名身体强韧、意志坚决的农人突发疾病死在了狱中,才在那文书后批了个“丧心病狂,此乃天刑”,并叫狱卒签署供认书,承认“我们从不曾将他□□”,再加上与他同牢的犯人具结做保,真正管事的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案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过去了。 可能是因缘作祟,这名农人生前曾与一名江湖豪侠有过交往。在他身死之后,这名侠客偶然间路过凤翔府,偶然间听说他因为欲刺。 一名逆来顺受的淳朴农人,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拿着斧头去官府公堂,刺杀长官呢? 在此种疑惑之下,这名豪侠顺着蛛丝马迹仔细调查,最终了解了此案的全部经过。 查清真相并不困难,因为真相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名小吏甚至从来就没想过要遮掩真相。 反正提着斧头想要杀他的人死了,他没什么好怕的了,干嘛费尽心思地遮掩真相呢? 那江湖侠客武功高强,不似农人一般手无寸铁,拼死复仇之时也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他手中有三尺长剑,胸中有侠义青天。他很容易就将自己的剑架上了那小吏的脖子,听他痛哭流涕地供述了全部的罪行。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2 他叫那小吏自己写了供状,自己亲手画押。 他本可以直接一剑结果了这小吏——但他知道,杀一个人容易,可这样杀了他之后,又于亡者何益?于千千万万仍然活着的生者何益? 他要杀了此人,但不是在现在,也不是在这小吏的家中。 他要在万人面前杀了他,要在皇帝的面前杀了他。 他要用这一人的死,将所有的肮脏污秽都暴露在世人面前! 而在这些主干剧情之外,热爱八卦的汴梁人民又根据各自喜好不同,给这个故事增色增香,有的给这名侠客和故事中悲情美貌的女子增加了一段感情戏,指出在这女子嫁人之前,他们曾是一对爱侣。又有人以为,女子天性放荡,或许她与那小吏不过是普通的奸夫□□关系,与那豪侠也肯定不清不楚,故事中只有农人一个可怜人,一眨眼老婆女儿都没了,不过那女儿究竟是谁的仍未可知…… 这些不清不楚的污言秽语,是注定无法呈到皇帝的御案上来的。 崇政殿里,赵受益拿在手中的,是一份最原始的案情梗概。 案件的真相大体与市井流言相合,只不过那名在皇帝面前击杀凶手的豪侠,是白玉堂假扮的罢了。 那名农人没有什么做江湖大侠的朋友,他死了之后也没人会为他查明真相。 如果不是包拯路过凤翔府,打算寻找一件可以当作“引子”来引爆一场大动荡的案件的话,他的死亡真相,就会被一直一直地埋没下去。 直到白骨在地下腐烂成一抔黄土。 想到那名小吏失去了五根手指和一半手掌的左手,赵受益暗叹一声。 这位白玉堂白少侠可真是严刑逼供的一把好手…… 据说是用他那把削金断玉的宝刀一寸一寸地切下来的…… 多亏了白玉堂逼供有方,他手上拿着的这份供状上,详细记载了那名小吏是如何□□妇女、凌虐幼童致死、又将安善良民投入狱中杀害。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光彩事迹”。 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俱全。 看着这份供状,赵受益都不禁慨叹,一个基层的刀笔吏居然掌握着这么大的权力,能如神明一般地玩弄着他人的命运,而且也居然能有如此的丧心病狂,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而他的上级官长,那些读着圣贤书长大,经历过科举考试的文人们,居然就这样地默许了,或者说无视了他的所作所为。 这样的案子,包拯在北方这半年以来不知查获了多少,证据堆在禁军大营,甚至需要腾出一个专门的地方安放。 他轻轻地将供状放在面前的桌案上,扫视了一下殿中的群臣:“众卿对此有什么想法?” 殿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他们哪有什么想法…… 文武百官不仅苦笑。 端午节大好的日子,皇帝乘坐龙舟与民同乐,他们也都随行在侧,多么的风光,多么的荣耀。 结果皇帝刚上甲板,还没站上多久,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叶小舟,居然无风自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推着似的,刷刷刷就到了龙舟前面。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那小舟上的人就拎起了一个被捆成粽子、似乎能看出是个人形的东西,像是杀鸡放血一样将人给杀了,还把那尸体抛上甲板给他们看。 那尸体正正好好就落在皇帝的面前! 这要是再往前一步,就直接砸皇帝脑门上了! 杀完人抛完尸,那小舟又嗖嗖嗖地走了,快得叫人没法追。 而这尸体生前所做之恶,所有的供状、证据,都随着尸体一同被抛上了龙舟。 赵受益狠狠一拍桌案:“朕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他从来都是个好脾气的人,更是鲜少在臣子面前发威。 从来不生气的人,生起气来才最可怕。 因此这一声断喝,吓得满朝文武哗啦啦地跪下。 赵受益深吸一口气:“说话!” 范仲淹作为百官之首,第一个发话:“回官家,臣以为,此案灭绝人伦,丧心病狂。此人若不是为游侠所杀,□□妇女、凌虐幼童,应判以绞刑。观其不知改悔,又将幼童之父害死,罪加一等,应当车裂。” 赵受益道:“很好。但他既然已经死了,也就无从再谈什么绞刑车裂。” 反正在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里面对的是白玉堂,这位少侠心狠手辣,肯定不能让他过得舒坦就对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3 “其人已死,但他却不是死在官府的刑罚之下,而是被一个江湖游侠所杀。” 赵受益道:“朕就奇怪了,明明他犯的是朕的王法,害的是朕的子民,怎么朕的官员们却不能将他捉拿归案,定罪量刑,非要等到一个替天行道的侠客站出来,才能让他伏诛呢?” 第128章 面对皇帝杀人诛心般的质问,文武百官们很难给出什么答案。 这要他们怎么说? 为什么这件惊天冤案没有被官府的人查出来,而是被一个江湖侠客查出来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那侠客与死者交好,见自己朋友莫名其妙地死了,自然有精力、有时间去追查他的死亡真相。 而官府嘛…… 有品级、有官身的地方官员是不可能亲自去管理诉讼刑狱之类的小事的,他们没这个意识,甚至也没这个能耐。再加上宋代地方官员的流动性太强了,很有可能干上两三年就要换个地方当官。 如此短的任期内,插手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诉讼业务是得不偿失的。 等你收服了各级刀笔吏、了解了治下地方暗地里的潜规则,和豪门望族打好了关系,清理了街面上的游侠混混,驱走了啸聚山林的土匪强人,终于将辖区的治安提高了,又平反了历年积攒下来的冤案,再重建司法秩序,让你的治下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然后皇帝听说你在地方上干得不错,出了这么多的政绩,收服了这么多的民心,百姓们都把你当成青天大老爷供着…… 那你很可能会以最快的速度收到调任书,调到哪里不重要,反正离你目前的辖区越远越好。 毕竟,谁让你去做这些招揽民心的事情呢? 如此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渐渐地也没人做了。几乎所有的地方官上任之后,就把琐碎细务交给小吏们去处理。反正小吏们世世代代在本地生活,业务精熟。 这种情况下,底层小吏借助职权勒索地方、骚扰百姓,当然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官员们的放任与纵容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这种气焰。 “都不说话啦?” 赵受益拿起那名小吏的认罪状书:“区区一名无品无级的小吏,居然也能做下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一条一条地念:“强占民女三人,强买田庄十二处,抢人墓地一处,强赊债务三千余两纹银……” 这还不算在这些“强买”“强占”“强赊”之中无辜丧命的人们。 “知道的说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大的官,居然就有这么大的权力,做下这么多的恶事。难道朕的子民,就是如此的任人欺凌吗?” 见殿中众人的头越发的低了,赵受益掂量着这个气氛算是烘托得不错,于是话锋一转,语气微微柔和了些许:“朕也并没有责怪诸位的意思。想也知道,这种事情和你们不可能扯上什么关系。” 宋代的官员俸禄高到吓人,做官做到崇政殿里来的,每年光靠明面上的俸禄就能过得风风光光的。就算不满足于有限的俸禄,想要赚些外快,也有的是干净的手段,不可能与这种低级的杀人案扯上关系。 “朕将此事拿到这里来说,也只是想集思广益,大家拿出个办法来。” 他指着那份供状:“此等惨事究竟为何会发生,以后又该如何避免。诸位都是能人,不妨畅所欲言。” 这……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此等惨事为何会发生……当然是那主犯的小吏丧心病狂,目无王法。至于如何避免…… 包拯恰到好处地迈出了一步:“臣有话说。” 赵受益微笑:“包卿请讲。” 包拯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此案之所以会发生的缘由,臣以为有三。其一,是这小吏目无人伦,知法犯法。其二,是吏员选拔考评的程序有问题。这种目无纲纪之人居然能入官府为吏,还掌管刑狱,实在不可思议。第三,此人不过是一个文书小吏,他是如何能够一手遮天,将无辜之人投入狱中折磨致死,且还得了狱卒、同狱囚犯具结作保,承认那无辜农人是突发疾病而死的。” 赵受益点头:“说得好。那包卿以为,此案应该如何了结?” 包拯道:“既然此案发生的缘由有三,自然就要解决了这三个问题,才算真正结案。第一个缘由,是这小吏本人。杀人偿命,虽然他生前并未被绳之以法,而是江湖侠客以私刑杀人,但他到底还是抵了命,所以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第二个问题,臣以为,一个丧心病狂的禽兽居然能够成为官府小吏,是由于官府招募小吏的程序混杂,没有统一的法度。臣听说,在某些州郡,只要花上三百两银子,再找对门路,就能进入官府当差,捞一个油水丰厚的职位。至于当差之后,要如何将这三百两银子挣回来,就见仁见智了。所以臣以为,要想杜绝此等行径,唯有效仿科举,通过考试的途径选拔能力合适、品行端正的人来担任官府小吏。至于第三个问题……” 他抿了抿唇:“臣暂时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赵受益点头:“很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4 第三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当然不能由包拯想出来。毕竟他要设立一个有执法权的监督官员的机构,就由包拯担任第一任长官。如果这个主意由包拯自己提出来,那味道就变了。 “朕也觉得,似乎应该再开一门类似于科举的考试,来选拔小吏。毕竟人不读书,则无礼义廉耻。” 就是开个公务员考试嘛。一个正规的考试,至少能把那些拿着几百两银子,削尖了脑袋想要钻进官府吃皇粮、鱼肉百姓的害虫挡在门外。 他扫视一圈殿下群臣:“你看,那小吏做得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众卿就一定做不出,这就是由于众卿读得书多,将圣人教化记在了心里。” “这……” 有臣子站了出来:“官家,臣以为此举不妥。” 赵受益亲切地问他:“有何不妥?” 那臣子道:“历来科举,每科不过取中数百人,三年一科,已经花费不小。可是能为国家选中人才,充当栋梁,这点花费也就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要以科举选任小吏,这个规模会扩大数倍,花费也要扩大数倍。如此劳民伤财,却只为选拔小吏,臣窃以为不妥。” 赵受益点头:“嗯,花费大,还有什么理由?” 那臣子壮着胆子道:“且读书之人未必愿意委身为吏,愿意委身为吏的大部分都不是读书之人。如果开设了选拔小吏的科举,能中的不愿去,愿去的不能中,则毫无意义。” 赵受益又点头:“这也是个理由了。还有么?” 那臣子满头冷汗,摇摇头:“没有了。” 赵受益轻叹一声:“朕知道了。” 他明白这些人不愿意让他开公务员考试的理由。 毕竟官吏二字虽然常被人连在一起说,但其中却有着天渊之别。 官员有品级、有官身,比吏要尊贵无数倍。 之所以会有这种区别,在宋代这个门阀士族已经衰落的时代,不过就是由于一个科举考试。 官员能够考过科举,所以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小吏考不过科举,所以终生都只能是杂鱼。 而现在小吏也要通过科举考试才能出任了,那么吏与官之间的差距会迅速缩小。 这个差距永远都不会被弥平,但却足以让官员们跌下神坛。 大家都是通过考试进来的,谁又比谁尊贵到哪里去呢? 因此公务员考试势必会遭到官员们的抵制,因为他们都是科举出身,公务员考试会让他们的身价含金量缩水。 说到底,还是牵扯到了自身利益…… 赵受益道:“但朕觉得,此事依旧利大于弊。” “科举花费众多,虽然只是三年一届,却有院试乡试等等数级,每级又有许多场不同的考试。换算下来,自然投入得多。而包卿提议的这个新考,招募的却是小吏。既然是小吏,那么就没必要这样层层筛选,考两次试也就行了。至于考试的内容,也与传统的科举不同。圣贤书要考,但不是重点,重点应在律令、算术上。这样也就不会出现能中的不愿考,愿考的中不了的情况了。” 公务员考试的定位就是为了选拔基层的小吏,四书五经算是思想政治大题,要考,分数占比不少,但也不算多,律令和算数才是大头。后两者都是官府基层人员工作中所必须用到的技能。 这与传统的科举考试几乎就没有太大的冲突,他就不相信这些寒窗苦读十年,盼着金榜题名中状元的儒生们能够放下身段来学算术。 ……公孙策大概算是个异类吧……不过他的数学能力应该是天生的,再加上个人爱好,但有这个爱好的儒生大概很少很少…… “所以,这个新考所要选拔的,应当是那些略通文字,粗识律令,算数能力比较强的人。朕相信,即使没有这个新考,这些人也不会参加科举考试。即使参加了,也得不到功名。既然如此,何不给他们铺一条康庄大道,叫他们能施展所长,到官府里来呢?” 有臣子迟疑道:“举国上下的官府中,有数万名小吏。一时之间,又上哪里去找这样的数万人来呢?” 赵受益悠然笑了:“朕听说,好几年前有个姓晏名殊的枢密副使,在京城开了一所大学?” 第129章 掐指一算,晏殊的清北大学已经开张好几年了。 赵受益还记得,清北大学第一年招生的时候,差不多有十万人冲着晏殊“天下第一大才子”的名号来瞧热闹,清北大学门前的广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虽说最后报名上学的人数远没到十万,但也已经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了。 从那一年以后,清北大学年年招生,报名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5 第一波入学的学生,今年已经要毕业了。 清北大学里固然有很多一心钻研四书五经,想要在科举上挣个出身的传统读书人,但更多的是平民家的孩子。他们家里不算穷也不算富,能供养得起孩子脱产读书几年,但绝对供不起他们去考那一级又一级、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的科举。 他们将孩子送进大学的本意,就是想让孩子在这个学费不甚高昂,还管吃管住、有大儒坐镇的大学里念几本书,学些算数律法方面的知识,出来之后,能到工厂、店铺里谋个账房管事之类的职位也就知足了。 至于在大学里被武师父的操练得能负重跑五公里,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而这一大批能写会算、身强体健,又被晏殊灌输了好几年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好歹思想不会跑偏太多的中端人才,可不就是现成的公务员苗子嘛! 也正是有了这一批人做保障,赵受益才敢将“把底层小吏的任命也纳入考试范围”的主意提出来。 若是社会上没有这么一批人,到时候公务员考试开起来,大家一看这是招小吏的考试,传统的读书人看不上,真正将小吏的身份当成一回事,想参与这种考试的,或许是文化水平不够,考了也过不了,又或许是勉强能过但在其他地方有缺陷。 比如心术不正,想要当个官府小吏好捞钱,比如在传统的科举考试上连续落第,撞得头破血流,终于选择退而求其次,勉勉强强打算当个小吏,但对工作没有热情,心比天高,不能认真对待工作。 真要出现了这种情况,他这个公务员考试开个一届就能被那些生怕自己的身份含金量被拉低了的书生们骂得头破血流。 赵受益是不怕骂的,但他怕这事情办不成。 所以哪怕他早就牙痒痒着想要整顿底层官场,但也等到了晏殊的清北大学第一届学生快毕业的时候才将此事提出来。 早几年埋下的种子,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朕听说,晏先生在清北大学授课,因材施教,来者不拒。” 他微笑着道:“清北大学的学生里,既有读圣贤书的儒生,也有钻研律法、算学,其志不在官场的人。这不就是正好了么,这些人,正好可以参加考试,通过之后,就可以充任吏员。” “诸位皆与晏先生共事多年,应该对他的为人有些了解。朕亦相信,晏先生教导出来的学子,至少不会是能做出……”他点了点那份供状:“这等事情的人。众卿以为如何呢?” 范仲淹上前一步:“回官家,臣以为此事颇为可行。从来刀笔吏皆由地方自行招募,国朝地方官员向来任不满三年而迁,事务多不能熟悉,只能假借小吏之手,使小吏掌握地方权柄,经营一地,盘根错节,鱼肉乡里。今若以考试之法招募刀笔吏,则全国吏员皆自朝廷出,自可杜绝此等恶事。” 赵受益点头:“说得好!范相果然深明大义。” 宋代最大的政治正确是什么?当然是制衡之道,主要体现在中央压制地方,防止地方造反。既然此事是由地方小吏弄权而起,那中央要以考试之法选任小吏,将小吏的任免权收归中央,自然就是“制衡”的一种。 反对公务员考试,就是反对“制衡”,反对中央压制地方。 这是要造反呀! 话说到了这份上,再反对那就是自找没趣了。于是崇政殿内一片附和之声,都称赞这果然是个好法子,从今往后官府小吏的整体素质一定会再上一个台阶,肯定不会再发生弄权杀人的事件了。 等他们都发表完意见了,赵受益及时地换了一副较为担忧的表情,又是长长一叹:“再仔细回想一番,朕这心中仍是痛楚不安哪。” 群臣都安静了下来,知道皇帝又要开始表演,都不敢抢他的戏份。 赵受益语气沉重地道:“那农人第一次无辜入狱,又被放出来之后,为什么忍气吞声,而不是找官府为他做主呢?他妻子、女儿死后,他为什么又要拿着利刃,想要以一己之力报仇、而不是告到官府呢?而他含冤入狱、最终死在狱中之后,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他平反,最终要等到一个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出现,把害他的凶手抓到朕的面前杀了,才叫真相大白于人间呢?” “这……” 这一席话问得,叫人不好回答。 那农人受了冤屈为什么不找官府做主、他含冤而死为什么没有人为他平反——这事情都明白着了。 他本就是被官府的小吏给陷害入狱的,又怎么能去找官府为自己做主?那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吗?纵然他拦轿喊冤,直接找那小吏的上官告他,那上官估计也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为他做主,惩戒了那小吏,也不过只是罚酒三杯,到时候小吏依旧掌管着刑狱,再抓你入狱,可就不是关个几天这么简单了。 老婆孩子死了,那就更不可能求官府中人为自己报仇了。那衙门里的官长既然能纵容下属欺男霸女,又怎知他不会继续为已经犯下人命的下属遮掩? 反正做了也不一定能有什么结果的事情,不如不做。省点力气将斧头磨利,还能直接取了仇人的项上人头呢。 崇政殿内一片死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答案,但所有人都不敢将这个答案说出来。 那小吏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那农人为何有冤无处诉,只能以命相搏,最终凄惨死去,为何只有当一个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出现了,这桩冤案才能真相大白——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 “不过是官官相护耳!”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崇政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他说什么……” “怎么这样……”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6 “嘶……” 一片嗡嗡然的轻声惊叹、窃窃私语中,包拯身姿笔挺如剑,直立在殿中。 赵受益坐直了身体,微微疑惑:“为何如此说呢?” 包拯肃然道:“那小吏在官府当差,当地百姓受了他的欺凌,若是想要到官府求告,请主管的官员还自己一个公平,那他面对的,都是那小吏的同僚、上官、下属。这些人与那小吏相熟,亲疏有别之下,自然要偏袒于他。这就是官官相护。如此一来,被欺凌的百姓,永远得不到公道。” 赵受益诧异道:“怎么可能一个衙门里的人都于那欺凌他的小吏相熟?总有一些人秉持公正、嫉恶如仇,或于那小吏不合,出于种种原因都会为他做主的。” 包拯叹道:“谈何容易呢!一个从来没进过官府大门的平民,连衙门里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知道谁是嫉恶如仇的,谁是与那小吏不合的?那小吏却是在衙门里钻营半生,层层门道都打通了,又怎么是一介平民能告得倒的?” 赵受益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官官相护。说到底,还是衙门太小了。百姓受了小吏的委屈,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告状,只因为能告状的地方,那小吏都比他熟悉,自然将他的条条大路都给堵死了。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铤而走险。” 包拯俯首道:“官家圣明。” 赵受益似笑非笑地道:“官官相护啊……” 殿中群臣皆俯首。 大家都是当官的,所谓“官官相护”,自然是每个人都有一份的。 毕竟不是谁都是包拯,能够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某某人从未做过愧对皇帝、愧对天下人的事情。 赵受益缓缓道:“如此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百姓受官吏欺凌的,都有冤无处诉,只能盼着结交一两个大侠朋友,这样等自家冤死之后,或可有人帮忙报仇呢。那朕还要你们做什么?朕养三千个大侠不就好了?” 刘恩忙上前一步,以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整个殿内的臣子们听见的音量道:“官家息怒,诸位大人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请官家勿要迁怒。” 赵受益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了。” 刘恩又轻轻巧巧地退了回去。 赵受益放缓了些语气:“瞧瞧你们,叫个太监给你们求情,羞不羞?行了,朕也不迁怒你们了。” “但这个事情咱们得解决了。不是说官官相护么,不是说百姓有冤无处诉么?” 他捏了捏手指:“那朕就给百姓一个地方伸冤。给百姓一个与其他官员都不相关的、干干净净的地方伸冤。” 第130章 你们不是官官相护么?不是层层勾连在一起,交织成天罗地网,让如网之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么? 那朕就将这张网彻底撕开。 赵受益语气沉着地道:“你们所谓的官官相护,大概是由于彼此之间都太过熟稔了,又多有职务上的交杂。譬如掌管一地刑狱的官员同时也执掌民生、税务,那么假如有百姓受了一地父母官或者他手底下的小吏的欺凌,想要上告,就只能告到那官员本人处。” 到时候升堂问案,大概就会出现“堂下何人,因何状告本官”之类的荒唐场面。 一个人不能既做运动员又做裁判,一个官员也不能既掌管行政权又掌管司法权。 这两种权能一旦重叠,这位官员和他手底下的小吏等同于掌握了一地的生杀大权,完全可以一手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一手把胆敢反抗的平民押入大牢。 对于地方官员,犹有一个“官声”“人望”“礼义廉耻”约束着,丰厚的俸禄拿着,大概率不会做出过于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可无品无级,花钱买了个吃皇粮的位置,纯粹是来挣钱讨生活的小吏们,可就不会顾及这么多了。 说白了还是这届刀笔吏队伍不行,没受过系统教育,鱼龙混杂,五花八门,社会责任感一点也不强…… 赵受益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他肃然道:“本案之中,这名死者之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有冤无处诉,根本就是因为,能为他做主的人,所谓的父母官,早就与害他的凶手沆瀣一气。只能重新设立一个衙门,叫这个衙门与地方官府毫无勾连,与地方百姓也无牵扯。这样一来,百姓才能真的有处伸冤。” 范仲淹作为昭文相,适时地提问:“敢问官家,如何才能叫这个新衙门与地方官府毫无勾连呢?” 赵受益微笑:“这简单,只需叫它独立于现有的官府衙门之外,自成一体就好了。我们暂且就称它为——司法台。” 司法,与司徒司马司农类似,顾名思义,掌管律法的。 司法台也与御史台是类似的平行机构。 “在京城设一个总台,诸路、诸州、诸县皆设分台,掌管全国所有刑狱相关事务,以后州县长官都不许插手刑狱法务。” 他只强调了地方的州县官员不许在执掌司法,没提京城里已经存在的大理寺、刑部等与司法有关的机构应该如何处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7 反正这在宋代是十分常见的事情——皇帝或是心血来潮或是深思熟虑地设立了个新机构,侵夺了已经存在的旧机构的某些只能。这些旧机构从今往后就没什么正事要干了,里面的官员或是被挂上别的差事,事实上转职,或是干脆就在产生那个“新机构”的政局动荡中被贬出京,回来之后物是人非,从此旧机构只剩空壳,里面小猫三两只,每天做一些可有可无的杂活儿。 赵受益亲切地称呼这种没什么正事好干又一时半会儿不肯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机构们为“政治遗体”。 等他腾出手来,就把这些遗体收拾收拾都清理了……虽然遗体们不碍着活人什么事情,但这会造成机构设置上的臃肿,带来许多不便。 对于新设立的“司法台”和大理寺刑部等衙门已有的职能产生重合一事,就连这些衙门的长官们都没太当回事。反正在哪里当官不是当官,什么大理寺司法台的,都一样。 见他们没有异议,赵受益继续道:“司法台的长官,由朕直接任命,台内各级官吏任免升降由司法台内部决定,只需报与宰相知道。官员俸禄等财务从三司直接拨款。” 这样一来,司法台长官由皇帝任命,各级司法官员由内部任命,财务来源直接从三司走,从根本上切断了司法官员与地方官府的联系。 人员不受你控制,财务不受你控制,自然能够获得真正的司法独立。 “对了,还有,”赵受益似是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司法台自成一体,除去创建之初的人员调任,之后所有的人事都只能在内部调任。也就是说,司法台内部的官员不得调任至其他衙门,其他衙门的官员不得调任到司法台,也不得有任何兼职。” 这样才能算作是真正的“独立”嘛。 “当然了,”赵受益略显促狭地说道:“除非你再考一遍科举,以白身再入一遍朝堂。” 否则人事一旦混杂,那混乱的关系网又会来污染司法部门,到时候何谈“司法独立”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官员都被皇帝的这番话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司法台内部的官员不得调任到外部,外部的官员不能调任进去? 那司法台从今往后不就自成一派,不受外部政局干扰了吗? 你们自去斗你们的,我反正可以作壁上观,什么滔天巨浪都打不到我这一亩三分地来。 这…… 有些人暗暗地心动与这种超然物外的安全感,但更多的人却想得更多。 依着皇帝的意思,以后的司法台俨然一个小朝廷,不受外部的干扰。如此一来,固然会让司法台的长官获得一种与世绝伦的优越感,但更重要的是——与更大的朝廷相比,司法台的体量终究是略小了一些,能够提供的高品级职位也相对较少。 司法台内,可能三品以上的位置只有那么几个,名额有限,又不能离开另寻出路,竞争颇为激烈呀…… 面对将要出现的激烈竞争,有心于此的官员都跃跃欲试,争取能在皇帝口中的“设立初期”就在司法台谋一个高级职位。 如果能一步到位成为“台长”,那就再好不过了。 直属皇帝的司法台,掌管全国刑狱的司法台,“台长”的品阶一定不会低于御史大夫。 而在司法台设立初期,这个“台长”的职务,一定是会实授的! 御史台名义上的长官理应是御史大夫,但出于种种原因,御史大夫一职在本朝基本不实授,事实上的台长是御史中丞。而御史中丞一职也经常不实授,真正掌管御史台的往往是“侍御史知杂事”。 也就是说,在御史台,做官做到头,很可能就只是一个知杂事。 御史台的长官不实授,是这个机构数百年历史沿革之下形成的一种政治上的默契。 在一个新机构的创设初期,这份默契是不存在的。 一个职位不可能设置出来就为了空置,“长官不实授”的默契最快也要三四任之后才能形成。 而为了匹配这个新设立的“司法台”执掌天下刑狱的职能,这个长官的品阶,很可能就是二品往上了。 二品官,还是真正有实权有职能,不是看起来好看的荣誉性职务。 绝大多数官员一辈子都达不到这个高度了! 皇帝设置这个司法台,等同于凭空创造出了一个实权二品的名额。 理清了这个思路之后,官员们的目光都变得火热,尤其是离拜相只差一线的那些官员,恨不得削尖了脑袋钻进这个新机构去抢这个二品的名额。 司法台官员不得在外部有兼职,这一道限制就挡住了已经有相位在身的几位了。 好好的宰相、副相当着,没必要转去僧多粥少的司法台捞那个二品。 也不知道这个二品最后会花落谁家啊…… 未曾拜相的三四品官员们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却见皇帝笑了一声,状似随意地问了殿中的一个臣子:“包卿家,可有意来司法台当这第一任台长?”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8 什么? 包卿家? 皇帝居然钦点了一位台长…… 哦,是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御史…… 众官员有的愤愤不平,有的心情微妙,想着你一不如我当官早,二不如我科举时的名次高,三也不如我人望多、官声好,为什么皇帝居然钦点了你? 包拯沉声道:“臣,谨遵圣命。” …… 朝会结束了,包拯坐着轿子回到了家里。 端午之前的那段混乱的日子已经结束,展昭从禁军大营回来了,正在院子里看着李元琅指挥工人砌砖补墙。 他咬牙道:“个小泼皮,这才几天,连墙都炸了!” 李元琅反过来安慰他:“没什么,他哥哥补的银钱颇多,砌完这堵墙,还能剩下好些补贴家用。先给大人做几双鞋,再给你这把剑重新打一副鞘。” 她知道展昭有多宝贝自己那把巨阙宝剑,连剑鞘都是鲨鱼皮制成的,每天精心保养。跟了包拯之后,风里来雨里去,面对的危险越来越多,手头也越来越紧,鲨鱼皮的剑鞘都磨损了不少。 展昭面色微微放晴,又恨恨地道:“别让我再看见他!” 见包拯回来了,展、李二人都围上去,问道:“如何了?官家如何处置?” 包拯道:“首犯已死,戮尸有违道义,拉到城外随便哪个荒郊野岭扔了了事。那小吏的上官治下不严,已免职。官家新设立了个司法台,掌管天下刑狱,以我为台长,台下还设了审判院、检察院等等,这些现在都还没定下来,犹待商榷。” “不过有件事情已经定了。” 他对展昭说:“官家要加封你为四品护卫,专门保护我。” 第131章 “果然……” 展昭喃喃道:“果然如此了……不过,是否太快了些……” 加封四品护卫、保护包拯,是皇帝最初给他的承诺。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承诺会如此轻易地达成了。 给一个无根无源的江湖人士加封四品官职,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颇为突兀的事情。展昭本以为即使皇帝有意,也得徐徐图之,先给他封一个小官,然后慢慢升迁。 没想到皇帝根本就没想这么多,直接就给他封了官。 难道这不会招致天下人的诟病吗? 包拯知道他心里担忧着什么,微微一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你不要担忧。至少到现在为止,谏官们都没对你的任命有什么看法。” 他们有看法的其实是我来着…… 新设立的司法台执掌天下刑狱,台长实授二品官员,在尚未拜相的中高层官员眼中都是香饽饽。 本以为这块天降的肥肉就算不能人人有份也该论资排辈,有资历者居之,结果没想到皇帝直接指定了一个刚入官场没几年,科举考试的时候甚至没考上一甲的官员来当这个台长。 这可就叫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了。 本来大家应该公平竞争的时候,为什么你横插一杠子就拿走了最大的那块蛋糕? 你还有没有将我们这些老前辈放在眼里? 当然了,明面上,谁都不能将这些酸到冒泡的话说出来,即使是不满包拯出任司法台台长,上书进言的时候,也应该将酸气仔细地掩盖了,提出一些十分公允的大道理,譬如包拯资历甚浅,做官的时候也不太合群——虽说国朝并不提倡官员结党,但一般二般的时候,三五同僚聚在一起吟风弄月亦是一件雅事,然而包拯从来都不是个雅人。 包拯在接受任命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人口诛笔伐的准备。 皇帝似乎也对这种情况有了心理准备。 于是皇帝将一直守卫在他身边的展昭封为了四品护卫,其意就在于向所有人昭示,你看,朕连他的一个江湖朋友都要封为四品护卫,你们也应该能体会得到朕任命他为司法台台长的坚定决心。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19 这是一种昭示,能够做到四五品、甚至三四品官,有资格打司法台台长之职主意的大臣,不会连如此简单明白的昭示都看不清楚。 皇帝是铁了心、哪怕是被人目为昏君,也要把这个新设立的司法台交给包拯。 于是胆子小些的就收了心,不敢再动台长的心思,而是打算悄悄钻营,看能不能进去做个副职。 既然司法台台长实授,那么副职的品阶也应当不低…… 胆子大些的,仍坚持给皇帝上书言明包拯任职的种种不当,但语气也委婉得多了。 至于展昭的任命,压根就没有人提。 毕竟谁都明白,这个四品护卫的任命不过只是包拯任职的附带,是皇帝为包拯撑腰的证明。 即使将这个四品护卫参倒了,也于事无补,那何必去管他,不如集中火力,将有限的精力和奏章位置用来劝皇帝免了包拯的任命。 而赵受益从来都不是乐意听臣子互相攻歼的人,这些奏章收到了也只当没收到,全填了化纸炉了。 将这些弯弯绕绕一一地说与展昭听之后,包拯总结了一句:“我在御史台还有些事务未曾了结,官家给我十天的时间来总理事务。等到十天之后,咱们就要开始正经创办司法台了。” 创办司法台虽然不是只靠他一个未来的台长,皇帝必然会加派人手给他,连最初的一批司法台高层的名单现在都已经差不多拟定好了。、 但创办一个从来开天辟地的全国性衙门,其中种种的琐事,到底还是要压在他这个台长身上。 展昭抱着剑问他:“一个衙门里需要那么多的人手,你上哪去寻?” 包拯微笑道:“这却不难。官家说了,第一次吏举就要开始了,正好就在清北大学结课前后。咱们是初创立的衙门,需要的人手最多,吏举出来的新吏们一定会优先送到咱们这里来。” 经崇政殿商议之后,吏举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与科举不同,吏举并非三年一届,而是一年一届。考试的科目也囊括了算数、律法、还有辩理等等学科——基本上都是清北大学传授的科目。 也不像科举一样需要经过层层选拔,吏举一共只有三个流程,笔试面试,最后再加上各自招新的衙门里的终面。这一套程序可以在两个月之内就完成——这也是由于官府有着举办科举考试的丰富经验,什么场地、命题流程都是现成的,改动改动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也不用再费心思重新设计一套流程。 不过本年毕竟是吏举的第一年,即使流程可以照搬科举,仍是有许多地方需要改动,因此今年暂且只在开封府、京兆府、应天府等地举行吏举,第二年之后再推行至各州。 展昭点头:“那倒是好了,如果清北大学的学生能够来司法台任职的话,我们的压力也就不算太大了。” 他也算是亲眼见证了清北大学从无到有的整个历程了,对于晏殊校长的教学能力以及清北大学学生的整体素质还是很有信心的。 包拯也笑:“是啊。” “但愿能越来越好吧。” …… 玉宸宫里,赵受益无奈地问刘恩:“她还不肯出来?” 刘恩也苦着脸:“不肯。连雪球儿进去,也被赶出来了。” 赵受益扶额叹息:“儿女都是前世的债啊。” 自从那天在端午龙舟会上目睹了白玉堂将那犯案的小吏开膛破肚之后,赵旭就变得颇为沉默。 回到宫里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进去——除了每天送饭的宫女。 赵受益本以为她是骤然间看见了过于血腥的画面导致的不适。 白玉堂的手段确实是狠,大庭广众之下将那小吏杀得零零碎碎的,连赵受益本人看了都微微胆寒。更何况赵旭还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从小养在深宫,连杀鸡都没见过,就看见了这么限制级的杀人,受了刺激也是自然的。 正是怕她受刺激,所以赵受益才在白玉堂出现之后将她护在了身后,没想到她倒人小鬼大,自己偷偷看见了。 回宫之后,赵受益也顾不得前朝事忙,先安慰了她好一会儿,待看她似乎像是缓过了神儿来,目光不是直直的了,才略微放心地去处理政务,只交代宫女太监们好好照料公主。 没想到他开了个朝会回来,赵旭就自我封闭了,除了送饭的宫女,谁都不许进她的房间。 赵受益蹲下身,抱起无端端被赶出了屋子,委屈得喵喵叫的雪球儿,顺着毛摸了摸:“雪球儿乖,咱们去找妹妹。” 雪球儿将脑袋凑到他的手边,没有张嘴去咬,而是乖顺地蹭了蹭。 赵受益抱着猫走到赵旭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阿旭,爹爹回来了。” 屋里传来闷闷的说话声:“知道了。” 赵受益继续柔声道:“马上就到晚膳了,今天的晚膳有烧羊肉,阿旭要不要出来吃?” 里面传来:“不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0 赵受益也没辙,回头向刘恩使了个求救的眼色。 刘恩凑了过去:“殿下,出来吧,陛下很担心殿下。” 赵受益刚想说你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能有什么用,没看我们手段用尽她也不理我们吗。 却听赵旭在屋里说:“阿爹进来吧。” 居然好使? 赵受益颇为怀疑地看向刘恩,心说你这个人工智能是不是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手段对赵旭实施了心智干扰? 刘恩微笑不言。 宫女忙将屋门推开。 天色渐暗,屋内没有烛火,什么都看不清。 待宫女陷先进去掌起了灯后,赵受益才迈步进去,一眼就看见了抱着膝盖缩在床头的赵旭。 雪球儿见了小主人,立马从赵受益怀里窜出去,窝到赵旭身旁讨好地叫了几声,用身体蹭她。 赵旭心不在焉地摸了它几把。 赵受益也坐在赵旭身边,柔声问她:“阿旭之前为什么不叫他们进来呀?” 赵旭抱着膝盖,忽然问他:“阿爹,那个人是不是死了?” 赵受益一愣,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被白玉堂杀死的那个小吏,于是点点头:“没错,他死了。”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杀他的人,其实就是白玉堂。他犯了重罪,该死。” 赵旭是知道那晚见过的俊美少年是叫白玉堂的。 赵旭却没在意这个,而是问:“他为什么该死?” 赵受益说:“他强占了农人的妻子,又□□了他不满十岁的女儿,致使这一对母女同日而亡。那农人为自己复仇,却被他利用职权投入大牢,逼迫而死。这样的人,死有余辜。白玉堂杀了他,是在替天行道。” 赵旭看了他一眼:“是谁说,他该死的?” 赵受益说:“是朕说的。” 赵旭喃喃:“阿爹是皇帝。” 赵受益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阿旭以后,也会是皇帝的。” 第132章 赵受益将赵旭凌乱的软发都抿到耳后,柔声问她:“阿旭,出来吃晚饭好不好?今天晚饭有烧羊肉呢。” 赵旭和他是一脉相承的口味,都喜欢烧得软烂、滋味浓郁的烧羊肉。只是赵受益平时工作较忙,几乎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很多时候就一个饭团打发了。赵旭出生之后,他为了照顾女儿,将这些不良生活习惯改了不少,起码一日三餐是准时准点、不敢偷工减料了。 不过赵旭年纪还小,口味重的菜肴不能多吃,因此平时玉宸宫的菜肴大多口味清淡,烧羊肉只是偶尔上桌。 今天赵旭心情不妙,赵受益为了哄她,才叫膳房临时做了烧羊肉。 赵旭“嗯”了一声,乖乖地被他抱起。她已经快要四岁了,平时吃得饱睡得香,个子长得飞快,赵受益抱她的时候颇用了些力气。 窝在父亲的怀里,赵旭继续问他:“阿爹,做了皇帝之后,每天都会有人死吗?” 她今年才不到四岁,连什么是活着都不太了解,陡然看见一个人支离破碎地死在了自己眼前,当然十分困惑和不解。 赵受益担心她被血腥场面吓到了,其实只是个白担心。赵旭从小长在深宫,被父亲和宫女太监们呵护备至,从来没见过一丝一毫的血腥,根本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因为不明白,所以不会有恐惧。 血液和肉.块吓不到她,真正惊到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刚刚还会挣扎呼救的人,就这么再也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弹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而她的父亲似乎对这场死亡乐见其成。 这让她一时之间非常迷惑。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1 赵受益思索了一下,道:“也许吧。可是如果我不当皇帝的话,依旧会有人死的。只不过死的可能不是这一个罢了。” 他略带些讽刺意味地笑笑:“如果我不做皇帝,可能这个人如今依旧好好地活着,可能还活得还颇为快活呢。” 赵旭接着问:“他不该活着吗?” 赵受益点头:“不该。他是个坏人,坏人不该活着。” 赵旭将脑袋依偎到他的颈侧:“因为阿爹是皇帝,所以坏人才死了。” 赵受益笑笑:“也不能这么说,大多都是忠臣之功。譬如这一次,功劳最大的是包拯,然后是……” 他语气复杂地道:“那个什么,白玉堂。” 听见白玉堂三个字,赵旭将头转了过来,眼睛亮亮的。 赵受益轻咳一声:“你觉得,你表叔和白玉堂比起来,哪一个好看些?” 这个问题他自己听起来都百味陈杂,也不知道赵旭选了哪一个能叫他心情好点。 谁知赵旭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回答:“各有千秋。” ……行啊,你都会用成语了…… 眼看着到了饭厅,赵受益将她放下来,笑道:“各有千秋么,也无所谓,反正……” 反正你一时半会儿哪个也见不到了! 公主还小呢,还是少见些乱七八糟的人为好。 等她渐渐长大了,见识广了,也就不至于被一朵两朵的鲜花迷了眼了! 赵旭参不透她父亲心里的弯弯绕绕,只闻到了饭厅里的羊肉香味,被放下来之后撒腿跑到饭桌前,自己爬上了凳子。 掌膳宫女将盛着羊肉的碗盖掀开,又为她布好了餐具。 赵受益坐到了她身边,笑着看她用筷子夹羊肉,时不时为她擦一擦脸上沾上的肉汁。 他有点恍惚地想,要命了,本来就是想养个666出来的,怎么养着养着,有点动了真感情呢…… 可能这跟玉宸宫人手不足,他这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皇帝天天亲自带娃也有点关系。如果他是个传统帝王,每天身边围绕的宫女太监数以百计,公主的衣食住行完全不用他自己操心,每天只是看两眼逗一逗的话,恐怕也不会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只是当作一个将来可能继承皇位的摆设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说不定等赵旭长大之后,他还要防备她,忌惮她,打压她,生怕她抢夺了自己的威权。 而现在,他只盼着她快点长大,又不想她那么快的长大。 许是察觉了父亲落在自己身上的柔和视线,赵旭抬起头来看他:“阿爹,今天的肉烧得很好。” 赵受益捏了捏她的辫子:“烧得好就多吃点。” “阿爹你不吃吗?” 赵受益摇头:“你先吃吧。” 我看着你。 赵旭又埋头吃起了肉,赵受益时不时为她将碎发挽至耳后,有点不合时宜地想:“她这头半长不短的碎发还真是有点麻烦,鬓角的头发扎不进辫子里,总是显得乱乱的。天也热了,要不什么时候哄她剃个光头吧……” 京城,范府。 范仲淹看着面前坐着的中年太监,谨慎地问道:“官家想让我为皇子与公主开蒙?” 刘恩点头:“正是如此。相爷你也知道,翻过这个年,两位殿下就五岁了。五岁,寻常人家也要读书入学了。咱们的殿下也该正经开个蒙了。” 当然了,所谓的请范仲淹开蒙,只是标志着皇子和公主正式开始读书识义而已,并不需要范仲淹大材小用、亲自教小孩儿识字。 宫女太监里都有不少知书识礼者,认字这种基础课,根本用不到宰相来教。 范仲淹略点了一下头:“官家的意思是,要让公主与皇子一起读书?” 刘恩笑道:“相爷明白。公主是从小养在官家身边的,说句无理的话,官家疼爱公主,更甚于皇子。皇子有的,公主自然也要有一份。正好两位殿下年纪相同,一起拜师发蒙,也不碍着什么事情。” 范仲淹心里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些,送走刘恩之后,自己坐在书斋里处理起了从扬州传来的公务。 扬州那边最近要新开一家造船厂,造的也是和汴梁一样的自行船。造船自然要征用港口,扬州附近的港□□通南北,寸土寸金,叫那造船厂老板自己买下来根本不现实,只得官府出面征用。就在这一征用之间,就生出了无数的事情。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2 说来还是各地有所不同,汴梁城在天子脚下,万事还是以官府为先的。当初晏殊要办大学,背后靠着官府,就在京郊圈下了好大的一块地皮,还占了一处深水良港,如今可以供作造船之用。扬州离汴梁就远些,兼有豪商巨鼓聚集,声势浩大,官府的话语权就小些。一处港口的利益,都有数个行会把持着,官府想要征用,基本上是没门的。 范仲淹将这些关于扬州港口的公文都归拢到一起,打算等明天进宫的时候递给皇帝看。 他打算建议皇帝将造船厂迁移到不那么繁华的地方去,不要去和扬州商人争利。这不单纯是挣不挣得过的问题——官府毕竟是官府,当真要挣,难道官还比不过民吗。只不过他以为,在扬州占据一座港口造船实在是有些浪费。船在哪里都能造,只要有良港,造出来就能下水。 扬州可就只有一个啊。 对了,最近自行船的数量越来越多了,各地的港口码头渐渐出现了容纳不下的情况,得酌情扩建了……还有扬州那边之前还说,河底泥沙淤积渐多,港口变浅,曾有自行船搁浅的事情发生……河底泥沙淤积,这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要组织人手去清理河道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行船太大了吧,之前这么多年都少有船只搁浅在内河码头。 他将这些无法决断的事情都汇集在一处,打算都提交给皇帝亲自处理。 这时候,他夫人看望出嫁的女儿回来了。 范夫人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苦了令仪了。” 范仲淹从文书间抬起头:“令仪还好?” 范令仪的月子已经坐完了,范夫人已经去探望了她好几回。 范夫人道:“比之前是好了些,能下地走动,吃些鱼肉了。” 范仲淹又问:“外孙可好?” 范夫人微微笑道:“好,生得白白嫩嫩的,将来一定如他父亲一般是个美男子。” 范仲淹沉吟:“定好大名了么?” 这孩子刚出生,范令仪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百索。如今刚刚满月,大名还没定下来。 虽说孩抱中物,大名不着急取,但做长辈的自然是早早的就在心里拟了无数个佳名了。 范夫人微笑:“还没定下来。狄家那边,狄王妃虽赐了好些东西下来,但到底没说要赐名的事情。狄青说他才疏学浅的,想请岳丈给小儿取个佳名。” 范仲淹捻了捻胡须,一本正经地道:“既然他如此说,那我就取一个吧。” 他从整整一桌案的公文底下抽出了一张小笺,递给范夫人:“我近日随便拟了几个名字,你瞧一瞧,有哪个看着好的,不如就定下了吧。” 范夫人低头一瞧,一张笺上拿小楷写了几十个名字。 她端详了一会儿,拿笔圈出了一个字:“此名如何?” 她圈出的是个昶字。 范仲淹刚想说此名甚佳,却又想起了宫里两位殿下之名——一名旦,一名旭,皆从日字。虽说避讳尊名不必避讳到这个地步,但作为近臣,还是小心为妙,尽量不取这等有嫌疑的名字。 而且昶字和旭字形态上就有点像,如此一来,更加不好了。 他摇摇头,提笔又写了一个字。 “昶字不好,改成这个吧。” 他写下的,是个咏字。 第133章 端午节后,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清北大学即将迎来第一届毕业典礼。 赵受益提前和晏殊了解了一下情况,得知这一届的清北大学毕业生一共只有两万人出头。 两万人…… 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很让他满意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 当初清北大学第一年招生,入学的人数在五万左右。这五万人里,很大一部分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师从晏殊的不第学子们,来清北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读书学习准备科举。 科举三年才开一届,每届及第的进士也才不过几百人。这些抱着做着金榜题名的美梦的学子们,绝大多数都尚未圆梦。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3 进士考不上,自然是要继续攻书,不能说毕业就毕业了。 人家寒窗苦读都是以十年计的,这才哪到哪啊。 今年毕业的那些学子,基本上都是汴梁市民家的孩子,上学不为考科举,只为学些算术写字的本事,出来好找一份工。这些人自然没有皓首穷经的打算,学校里的课程一旦修完,立即就打算毕业了。 按照他们自己或者父母的打算,从学校里毕了业之后,或者是去蒋老板那些厂子里寻个体面点儿的活计,或是在城中哪家商铺行会当个掌柜的。干几年工,攒下些本钱娶个媳妇,日子不能更圆满。 然而,就在数日之前,台阁传出了一个叫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信息。 端午节当天龙舟会上那场血案,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即使官府出面清正风气,仍是有小道消息在暗地里流传。 据说官家得知真相后大怒,痛斥那小吏罔顾人伦,丧心病狂,又质问群臣,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如何能够协助官员,牧养百姓?难道我朝刀笔吏就是这种德行吗?接着又牵扯出了几桩陈年旧案,都是有小吏弄权残害百姓。 皇帝在崇政殿上如何发威、如何怒骂,都与他们这些将要毕业的学子们没什么关系,他们也不甚关心。 与其关心这个,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将来要怎么糊口。 即使皇帝免了几个宰相尚书的,又与他们何干?难道他们能去当宰相不成? 但接下来的这个消息,就与他们切身相关了。 皇帝打算在科举之下增设一个吏举,一年一次,主要考察算术、律令等科目,只要考上了,就能进官府吃皇粮。 这叫他们如何不热血沸腾! 在那些读得进四书五经的清高读书人眼里,“吏”是绝不如“官”的,能考科举、正正经经的做官,谁会打小吏的主意?但在他们这些只粗粗读了几本书、会算数、通律令的人看来,这可是天降的美事。 以往想要在官府里谋个差事,要么是关系过硬,自己家里在官府中有门路,求爷爷告奶奶才得进去。要么就是花钱买职位,先舍出一身血肉,才能换回一张对百姓敲骨吸髓的入场券。 这两条门路,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摸不着边的。 而新出的这个吏举,只要能考上,就能进官府。而且也不像科举那样要求高,层层递进,没个十来年考不下一整个流程。 吏举考试的科目,又恰好是他们这几年在大学里学习的内容。 这简直就像是上天给他们量身打造的考试! 大部分毕业的学子都摩拳擦掌,准备在吏举上大显身手。但也有小部分犹疑观望,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即使是真的,又是否值得一考。 此时天将正午,清北大学中心广场前面搭起了一个丈高的台子,待会儿的出师仪式就要在这里举行。台下乌泱泱聚集着数万人,一部分是毕业的学子,一部分是学子家属。 仪式尚未开始,台下的学子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讨论着毕业后该寻什么出路。 当然,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讨论出路基本上等同于讨论将在下个月举行的吏举。 “朋友,借过一下,我同伴在前面。” 一个穿着深色长袍、裹着头巾的年轻男子分开人群,找到了在前边占位置的同伴。 他的同伴和他穿着同样的长袍,亦裹着头巾。 他们都是将要毕业的学子,所穿的长袍都是统一制式。 在这片广场上,放眼望去,皆是一样的深色长袍。 他的同伴正和一个身形高挑、手里牵着个小孩儿的年轻人说话。见他来了,先对那年轻人笑道:“甄兄,这就是我同你说的吴梦熊吴兄了。他方才去换衣服了,现在才回来。” 那年轻人回身望了他一眼,笑道:“原来是吴兄,幸会幸会。” 正午天光热烈,吴梦熊眯了眼睛,对他行了一礼:“敢问阁下是……” 那年轻人手里牵着小孩,此地人多,不好松手行礼,只微微对他点了下头:“鄙姓甄,名昭。” 吴梦熊的同伴对甄昭道:“鄙姓冯,名元亨,这甄兄是知道的。” 看来在吴梦熊去换衣服的这一段时间,他已经和这姓甄的年轻人互换了姓名。 甄昭微微笑了起来,依吴梦熊看,那笑容略带奇异:“冯兄,真是个好名字啊。” 吴梦熊看他未穿统一发放的长袍,只他不是今年毕业的学子。又见他手里牵着个小孩,更觉新奇。彼此寒暄过一阵子之后,忍不住问他:“甄兄是后两届的学生吗?这是甄兄的女儿吗?” 甄昭低头看了看手里牵着的小孩,俯身略显吃力地将她抱起,笑道:“这是我的女儿。今年四岁了,聪明得很。但我却不是贵校的学生。” 那小女孩被抱了起来,与几个大人平视,倒也不怕生,一本正经地向吴梦熊和冯元亨问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4 甄昭道:“我听着旁边的人都在议论什么吏举,这是个什么东西。我竟不知。两位可能为我解惑否?” 冯元亨道:“甄兄,怪不得你说你整日在家中端坐,两耳不闻窗外事。吏举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 甄昭的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疑惑:“怎么,这件事很重要么?” 冯元亨笑道:“当然重要了。以往的科举都是给那些书生考的——” 他微微偏头,示意甄昭向广场东侧看。越过层层人海,极目远眺,能看见广场东侧有一栋钟楼。钟楼之后,则是一条幽深肃静的小径。常来清北大学的人都知道,那条小径通往静思院,是清北大学里那些立志科举的学子们的院落。 “但是如今的这个吏举可不一样了,不考那些四书五经的东西,只考算数和律令。也不用什么府试院试一级一级的考,只考一次,过了就能进官府当差。往后官府的差人,都是要考进去的。” 他指了指吴梦熊和自己:“我,吴兄,都是要考今年这首场吏举的。他要考司法台,我打算考户部。” 吏考与科举不同,科举考试的时候不问志向,等考上了再说授什么官的事情。吏考从一开始就要考生定下自己打算去哪个衙门,不同的衙门题目不一样。 吴梦熊亦点头附和。 他二人在本届学子中都算得上是佼佼者了,本来毕业之后家里已经给安排好了营生,但这场吏举横空出世,倒叫两个年轻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甄昭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就祝两位旗开得胜。” 冯元亨笑道:“哪里哪里。” 甄昭又问他:“两位兄台都是清北大学的学子,敢问这清北大学都收什么样的学生?我家中有子弟,想要送进大学来。” 冯元亨道:“那你可就问对人了。吴兄最懂这个。” 甄昭充满求知地看向吴梦熊。 吴梦熊轻咳一声:“我也只是帮先生整理过一些入学档案而已。甄兄放心,只要是心智健全、没有作奸犯科等劣迹的人,来申请入学,学校都会收的。入学之后,先要有个考试。按照考试的结果,分入不同的学院。惭愧,我和冯兄当初都是弘毅院的。” “弘毅院?” 冯元亨道:“一共有十二个院,弘毅院排第十一。” 甄昭笑道:“任重而道远。” 冯元亨笑了:“如今我们已进益了。” 他指着自己长袍胸口绣着的字样:“瞧,仁勇院。” 十二个院里,仁勇院排第二,仅次于静思院。 “比不上要考科举的那些人,但也尚可了。” 冯元亨道:“不知甄兄家里的子弟多大了?若是年龄小些,不妨在家里留两年再送来学校。” 他是看着甄昭年纪轻轻,他的子弟相必年纪更小,可能还没到十岁,不是上大学的年岁。 甄昭笑着掂了掂怀里的小女孩:“实不相瞒,就是这个。父母为子女总要计深远,等她再大一些,十五六岁的时候,再送来也不迟。” 冯元亨哑然:“甄兄,这……” 别说这小孩才不到四岁,当爹的就开始操心要把她往大学里送了。就说她一个女孩,怎么可能出来上学呢? 许是看出了他们两个眼中的不解,甄昭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远处的钟楼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 毕业仪式要开始了。 第134章 清北大学的毕业典礼是赵受益亲手设计的,基本流程上参考了他上个世纪的大学本科毕业典礼,校长站在台上发表一些对学生未来的期许,再组织毕业生上台,由师长授冠。 由于目前尚且没有扩音器等能将人声传达到整个广场的设备,晏殊还安排了一些人手,在广场上隔着十米就站一个,将他的演讲一字一句地高声复述下去。 钟声一响,吴梦熊和冯元亨就站到仁勇院的队伍里去了,像赵受益这种纯来看热闹的不能和他们站在一起,只能另寻一处所在,听晏校长讲话。 清北大学声名在外,又是第一次办毕业典礼,校长晏殊和前任宰相莱国公都会出席,何等的声势浩大,自然吸引了不少好事的汴梁市民前来围观。 赵受益抱着赵旭,在刘恩的暗中帮助下挤到了一处石碑下的阴凉处。这石碑下压着一只被雕刻得四爪怒挣,向天怒吼的赑屃,碑上刻着校训——是“兼济天下,不怍于人”八个字。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5 好容易在阴凉处安下了身,赵受益微有些喘——赵旭的身量又长了,抱着她这一会儿,自己的体力就有点吃不消。 这才不到五岁,我就快要抱不动了…… 他将赵旭交给刘恩抱着,自己活动活动双臂,又去摸了摸赵旭的头顶。天气太热,太阳太烈,赵旭的黑发被晒得滚烫。 “嘶——难受了吧?” 他有点心疼地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又让刘恩往石碑的阴影下凑了一凑,好叫赵旭整个人都处在阴凉的地方:“让你好好在家里呆着你不听,非得跟我们出来。这么热的天,出来有什么好的?晒了吧?” 赵旭在刘恩怀里却不像先前那么乖,可能知道刘恩和她身娇体弱、仅仅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就已经拼尽全力的亲爹不同,拥有能经受得起她翻江倒海般躁动的强壮臂膀。 她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么多的人——之前端午的龙舟会是她第一次出门,那天的人虽然多,却都离得她很远,远到她不能看清他们的身姿情态。这一回却不同了,几万人在日光下挤在一处广场上,广场正中还有个台子,台子上有人在说话,广场上还站着好多个人说着和他一样的话。 她在刘恩怀里快活地扭动,一会儿看看这边穿着统一制式长袍的学子,一会儿远眺站在台子上讲话的晏殊,一会儿又要去够近在咫尺的石碑。刘恩把持着她的身子,不让她从自己怀里摔下去。不一会儿,她又嫌弃刘恩生得太矮,被他抱在怀中不能拥有总览全场的高度,吵着要骑到他的脖子上去。 刘恩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即使自己让她骑到了脖子上,她也未必能够满足于这个高度,一定是要得寸进尺,爬到他的脑袋上的。于是干脆一步到位,踮着脚,将她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让她能够绝对地居高临下,俯视广场上的所有人。 陡然上升到了这个高度,赵旭兴奋地大叫。一颗颗黑色的脑袋在她的视线下铺开,恍惚间好像是受了万人的跪拜一般。 见她闹腾得如此欢实,看来是没有被太阳晒出什么问题,赵受益撇了撇嘴,将视线挪到了台上为学生们授冠的晏殊和…… 寇准。 共有两万人同时毕业,晏殊生了三头六臂也授不出如此多的冠。寇准作为教师队伍中与众不同的一员,自然是要在这种场合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的。 此时的寇准早已脱.下了当初那身代表着国公尊贵地位的朝服,换上了青色的长衫。他正抬手为面前的一名学子戴冠,却忽然抬头往广场上校训碑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这么看了一眼的功夫,手上的动作却险些慢了半拍。莱国公面色如常,动作依然流畅,为面前的学子戴正了发冠。 “往后去司法台,亦要秉持正道。心要正,衣冠也要正。” 他微笑地嘱咐面前的学子。 吴梦熊没想到只是为他们讲过几堂数百人的大课的莱国公会记得他是谁,甚至还记得他的志向,愣怔了数息,才道:“学生……学生谨遵教诲。” 校训石碑后,赵受益收回了注视着寇准的目光,拍了拍赵旭的腿脚:“喂,下来了,你外公都看见你了。” 赵旭猛地转过头来看他,面上仍带着玩闹得欢快的红晕:“外公?” 赵受益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台上:“左起第二个,个高的那个,你外公。” 赵旭远远地看了几眼寇准,没说什么,张开手要赵受益抱。 她玩累了,想在父亲怀里小睡上一觉。 赵受益将她好好地抱在怀里,心中苦涩。 你这么一觉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这一双胳膊可就不能要了啊…… 他对刘恩道:“行了,看样子这毕业典礼没出什么岔子,咱们可以走了。” 他此次出宫,就是为了看看晏殊的毕业典礼办得怎么样,今年毕业的学子参加吏举的热情高不高涨——毕竟清北大学的学子是他钦定的今年吏举的主流报考者,如果他们不乐意考吏举,那他还真会头疼上好一阵。 不过看样子,这些学子们都挺乐意报考吏举的。 有人报考,就能够从中选拔出符合要求的吏员,就能提高整个官僚队伍的素质。 还可以趁这个机会清查一下冗员的问题,光领俸禄不干活的都清除掉,能精简的职位都精简了——以前的官府机构就是太臃肿了,人多职位多花费的俸禄也多,可行政效率就是上不去令人颇为恼火。 他之前不敢动手精简机构,是怕那些平日里白饭吃惯了的刀笔吏们给他来个集体非暴力不合作,你要裁员,那我们就全都消极怠工,反正法不责众,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如今嘛…… 他腾出手来扶了扶赵旭的脑袋,让她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服一点,志得意满地环绕了四周—— 如今有的是人要来抢你们的饭碗,你们不合作自然有人愿意合作。 怕了你们不成! 嗯……还要给官府内部的吏员们也组织一场考试,考得过就保持原职,考不过就当场开除…… 以后应该每年都组织一场官府内部的考试,防止有人以为自己端上了铁饭碗就开始不思进取…… 他低头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赵旭,心里有豪情千丈涌起,几乎想要将她唤醒,对她说,崽啊你看见了吗,这是爹给你打下的江山!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6 虽然严格来说打江山的是他伯爷爷太.祖赵匡胤,他只是个守江山的。 他抱着赵旭,刘恩在前方开路,不一会儿就挤出了人山人海的广场。 广场里人多气闷,出了广场之后空气一下子清新了不少,还更加凉快了。被远方吹来的凉风一激,赵旭立马就醒了。 “阿爹,我们还要去哪儿?” 她双眼发亮地看着赵受益。 赵受益心里咯噔一声,心想祖宗欸你到底有多少花不完的精力,面上笑着道:“本来想去蒋平的工厂看看的,结果刚才想起,他们工厂今天好像都放假。” 蒋平工厂的工人里,但凡有半大孩子的基本都送进清北大学念书了。今天大学第一次毕业典礼,许多家长来找蒋平请假。请假的人多了,他就干脆给全厂工人都放了假,还鼓动他们去清北大学瞧热闹,看看那里好不好,以后有了孩子好往那里送。 至于也在清北大学附近的禁军大营—— 那可是汇集了白玉堂和狄青这两个人的所在!他是绝对不可能带赵旭去的! 赵受益笑眯眯地对赵旭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也不着急回去。走,阿爹带你逛瓦子去!” “瓦子是什么?” 赵旭一脸迷惑:“瓦子是什么?” 是商业街cbd…… 赵受益道:“是人最多的地方。” 他回想之前在广场上赵旭的兴奋程度,觉得她大概是喜欢人多的地方,于是选了这么个说法。 赵旭的双眼果然更亮了:“去!” 赵受益将她递给刘恩,待刘恩抱稳她后,一挥手:“走吧!” 汴梁城有无数家瓦子,离清北大学最近的一家,恰在禁军大营隔壁。 赵受益不乐意打大营正门过,倒不是怕狄青或者白玉堂忽然从军营里窜出来把他女儿抢走,只是心里有点微妙的酸涩罢了。 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才走到瓦子入口,那里用木栏圈起,有人守着入口处收钱。 汴梁的瓦子里,有的是入内不收钱的,有的入内则需要收钱。赵受益好些年没碰过钱了,派出刘恩上前交涉,终于以一百文钱的价格付了三个人的门票钱。 入了瓦子之后,刘恩将钱袋收起,对赵受益道:“郎君,往哪边去?” 此时刚过正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节。想也知道,大街上不可能有太多人,人都在茶楼里喝茶听书。 赵受益道:“找个茶楼坐下。喝点凉饮。” 他还记得赵旭滚烫的头发,想给她吃点凉丝丝的东西解暑。 刘恩向前一指:“那里就有一家。” 果然,他手指的方向就有一家竖着幌子的茶楼。 三人进去,路过吵闹的一楼,由茶博士领着上了二楼雅间。赵受益给赵旭点了一壶冰湃的酸梅汤,自己点了一壶姜糖水。刘恩口味怪,点了龙井和牛乳,要自己混着喝。 等饮品都上来之后,赵受益才指着一楼的天井问:“你们这里,都讲些什么书?” 那茶博士弯腰陪笑道:“郎君,我们家的先生不讲成书,讲的是江湖上新近的故事。” 赵受益道:“哦?那江湖上最近有什么故事?” 这时,忽听天井里一声脆响,那坐在桌后的说书先生一拍扶尺:“今日要讲的,正是那陷空岛,卢芳卢大侠,娶亲的故事!” 第135章 赵受益呷了一口姜蜜水,心想,又是一个熟面孔啊。 陷空岛,卢岛主,这不是白玉堂将来的大哥吗? 当然了,现在白玉堂尚未丧亲,肯定不会抛家舍业去别人家里和人结拜,卢芳应当还不是他大哥,只是他亲哥白锦堂的一个朋友而已。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7 卢芳既然身为一岛之主,自然家大业大,声名在外。他娶亲的消息传到汴梁城里,被市井说书先生改编成在茶楼里流传的段子,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情。 赵旭咕噜噜地喝了一杯凉丝丝的酸梅汤,又在座位上坐不住了,看见楼下天井里人多热闹,跑到雅间外的走廊里,扒着栏杆往下看。 刘恩轻叹一声,放下自己的龙井和牛乳,把她抓回来,安放在靠近天井的窗户边:“在这里听,一样的。” 赵受益也挪到他俩身边,笑嘻嘻地问赵旭:“你知不知道这个卢岛主是谁?” 赵旭眼睛紧紧地盯着天井里手执醒木、身穿长衫的说书先生,飞快地摇头:“不知道。” 赵受益轻声道:“他啊,他是白锦堂的朋友。白锦堂呢,是白玉堂的哥哥……” 此时楼下的说书先生已经如同报菜名一般念完了成亲之时陷空岛方面给出的聘礼——“那可真是十里红妆,赫赫扬扬”,他话锋一转:“但这新娘啊,可看不上这些。人家啊,一样都没要。” “看不上?” 坐在一楼的听众茶客们纷纷惊诧道:“乖乖,这她都看不上?就是娶个公主回家,这些东西也尽够了啊!” 赵受益哈哈大笑,把赵旭抱在怀里揉了又揉:“别听他们胡扯!” 刘恩眼看着赵旭的头发被他拨弄得更加杂乱,忍不住道:“别揉了,再揉待会儿就不能见人了。” 说书人捻须一笑:“新娘看不上,自有看不上的道理。她自己的身家,可比卢岛主还要丰厚上十倍去!” “十倍?” 楼下一片哗然。 “那卢芳世居陷空岛,整个岛上的地皮都是他家的,渔船也都是他家的,岛上的渔民出海打渔都要给他家交分子钱。每天在家里坐着,那钱都从天上掉下来!这新娘是什么来路,居然比他家还要富裕?” 赵受益轻笑了一声,又拿指腹蹭了蹭赵旭的脸颊:“卢芳既为一岛之主,基本上就是安善良民能够靠世代积累经营所能达到的财富顶点了,就连那些有名有姓的豪商可能都比不过他。比他还富裕出十倍的人,不是官,就是匪——” 赵旭抬头问他:“匪是什么?” 赵受益道:“做无本买卖的人。既然是无本的买卖,怎样都是赚了,又怎可能不富裕。” 果然,说书人醒木一拍:“那新娘子,就是赫赫有名的纵横四海无敌手的海盗头目,石云娘!” 赵受益双手一抖,差点把赵旭的辫子给拽飞了。 怎么是这个人! 原来还真的是个匪! 这不就是当年在扬州给了他一箱金子的海盗头子吗! 那时候赵旭都还没出生呢…… 赵受益和刘恩交换了个震惊的眼神,忍不住道:“原来她姓石。” 刘恩道:“时移事易啊……” 赵受益点头:“没错,她居然要成亲了……” 他依稀记得云娘和蒋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在……然后卢芳和蒋平肯定也是朋友……这个这个…… “真乱啊……” 不过他自己也明白,云娘作为一个纵横大洋的海盗,肯定不至于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你爱我我爱他他爱你我似乎也爱着你”的爱情轻喜剧。 一个海盗头子和一个岛主成亲了……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强强联合企业并购…… 赵旭眼看着他俩在一起打哑谜,忍不住拽着赵受益的手指头问:“阿爹,你们在说什么?” 赵受益回过神来,忙道:“没什么。那个石云娘,阿爹认识她。” 赵旭问:“她是谁?” 赵受益回想了一下云娘和自己的关系,忍不住道:“她可能,是我的天使投资人吧……” 赵旭一脸不解。 赵受益咳了一声,收回了玩笑的心思,认真地给赵旭讲解起了他和云娘认识的经过。 这时候楼下的说书先生已经讲完了卢岛主和海盗头子的大婚经过,开始把话题转移到了辽国境内的武林高手耶律某某和萧某某决战上京之巅的故事。赵旭既不认识耶律某某也不认识萧某某,对他们俩的兴趣不大,于是抛开了说书先生,专心听她父亲说故事。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8 “那时候爹还没和娘成亲,世上还没有阿旭,国库日常吃紧,于是就有人提议改革江南茶政,易以贴射法……” 他从贴射法开始讲起,讲到包拯临危受命、下榻的驿站忽然起火,又是怎样结识的蒋平和云娘,再说到云娘和包拯照了古今盆双双昏迷,自己怎样借出痘的理由骗过刘娥,亲下扬州…… 他一心把赵旭当作继承人来培养,恨不得她明天就长成一个真正的666神君。因此他将这些当年曾经遭遇过的事情一一地都说给她听,没有一丝隐瞒,也没有一丝含糊。 等讲到云娘给了他一箱黄金,换他亲政十年之后见她一面时,楼下的说书先生都说完了江湖奇闻,赵受益的姜蜜水也喝干了。 赵旭听完了阿爹当年的故事,只记得了一件事情:“云娘可真厉害!” 赵受益偷偷摸摸地喝了她一口酸梅汤解渴,闻言点点头:“她真的很厉害。” 以一介孤女之身,无依无靠,居然收服了一船穷凶极恶的海盗,还率领他们征服了其他海盗,几乎于大洋上称王。 而现在看来,她似乎并不满足于“这样厉害”,而是想更加厉害一些…… 一个海盗头子,如果拥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岛屿城市的话…… 可是海盗之所以难被官军剿灭,靠的不就是来无影去无踪,在近海远洋反复横跳吗?一旦与陆地有了过多的联系,那不就是给官军树了个靶子打吗? 云娘应该不会如此天真,以为她送的那一箱黄金能够换来永世太平吧? 官军剿匪,天经地义。若是官军不剿匪了,那赵受益这个皇帝也可以趁早在汴梁附近挑选一棵心仪的老歪脖子树,以备日后之用。 赵受益转过头去,问刘恩道:“她之前是不是都是在泉州那边活动的?” 刘恩点头:“是。” 泉州比扬州更加靠南,官府的管控能力更弱一些,加之拥有成熟的出海港口,和海外诸国贸易往来密切,是海商与海盗们的天堂。 云娘作为海盗头子,老巢还是在泉州港,扬州那里连分舵都算不上,顶多算个客舍。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大张旗鼓到在泉州港附近盘下一处岛屿,说我家就在这里,欢迎各路江湖朋友往来造访。 “陷空岛应该是在松江府吧?” 刘恩在茶桌上画了一个大概的地形图:“是在长江入海口处。” 长江入海口,那就是日后的上海了。 卢芳也就是早生了一千年,这要是生在千年之后,他家算是在上海有个岛,这可远非富可敌国四个字所能够形容的了。 赵旭盯着刘恩在桌子上画的地形图,指着那个代表着陷空岛的点:“这里是陷空岛。” 刘恩道:“对。” 又在陷空岛附近点了一个点:“这里是扬州。” “这里是金华。” “这里是江宁府……” 赵受益看着他们两个闹着玩,忽然道:“卢芳和白锦堂是朋友。” 刘恩道:“对,至交好友。” 即使作为一个系统ai,他也忍不住想要吐槽:“这位白老板,真是在哪里都有至交好友。” 赵受益心道,以他那幼弟的臭脾气,往后行走江湖的时候不知要招惹多少的仇家来追杀他。 若非亲哥人缘好,恐怕得翻车无数次。 “前些天范相还和我说,白锦堂打算把造船厂的选址从扬州迁往别处。” 他当时看到范仲淹的奏章,就知道这是一起拆迁纠纷。总的来说就是扬州的港口太贵,买来建造船厂太不合算,再说人家也未必愿意卖。既然如此,何必死守扬州一地,不如另行选址,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你说……” 赵受益语气古怪地对刘恩道:“白锦堂有这么多的朋友,遇到难事的时候,自然就会想要找朋友帮忙。” “他要选一个良港来造船,顺着长江往下游搜寻,还有比陷空岛更合适的地方吗?” 陷空岛在长江的入海口,地理位置不知比长江运河交界的扬州要优越多少,水面宽阔,多的是深水良港,且还没有那么多的商船客船往来。将造船厂建在这里,船造好了直接沿着长江开进内陆。岛主又是自己的朋友,只要一开口,或租或借,总能弄到几个港,比在扬州时方便无数倍。 江湖人的友情就是这么奇奇怪怪,虽然依赵受益来看,白锦堂的朋友都是靠他到处撒钱结交来的,可就是这样结交来的朋友,甚至能反过来为了他散尽家财。 恐怕白锦堂要将陷空岛整个拆了改建造船厂,卢芳也能举双手支持。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29 “这个节骨眼上,卢芳为什么要和一个海盗头目成亲呢?” 他捏着赵旭的辫子,喃喃道:“古怪。” 第136章不是你的孩子,我不生 男婚女嫁虽是世间常理,但依赵受益看来,无论是云娘还是卢芳,甚或是白锦堂,都不是会拘泥于世间常理的人物。 “到了年纪就随便找个人结婚”这种俗套剧情,不像是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尤其是云娘这种坐拥亿万家财的海盗头目,即使一定要成亲,那也是和志同道合、年轻俊俏的小海盗结为夫妻,双双出海为祸世间,海捕文书上凑成一对混世鸳鸯,断没有回到陆地上嫁与安善良民的道理。 过惯了海上无法无天的日子,又怎能耐烦回到尘世的条条框框的拘束里去呢? 如今是白锦堂可能看上了卢芳的地皮,要在陷空岛建厂,云娘作为一介海盗,一反常态地和一个家世清白的大地主成了亲。而卢芳本人,娶谁不好,要娶一个凶名远扬的海盗头子? 不过以云娘的行事风格来看,卢芳娶她未必出于自愿,保不齐是她带人上门强逼着人家娶的。 赵受益无意识地轻拍赵旭的脊背,喃喃道:“今世寻常女子嫁人,不过是为了找寻下半生的依靠。而云娘这等人物忽然嫁了个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所求一定更多。她一个海盗头目,肯定是不缺钱的。难道她想以这场婚姻为跳板,摆脱海盗的身份,金盆洗手,回家过安稳日子?” 刘恩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 也是。若云娘当真想凭借婚姻洗白,也不该嫁给卢芳这种身无功名的地主,而该找个家世清贫的读书人才对。 “总之此事极其的古怪。”赵受益道:“我总感觉云娘要给我弄出一个大事情来……” 他和这位海盗头目曾经共事过一段时日,对方的性子也算大略摸清了。云娘行事肆无忌惮,天不怕地不怕,而且神神叨叨得叫人捉摸不透。 刘恩道:“那咱们派人去打探打探?” 赵受益点头:“肯定要探清虚实的。不过人家新婚,咱们若是随便派个人过去旁敲侧击,显得不够磊落。不如大大方方地去献上贺礼。反正云娘于我有雪中送炭之义,她成亲,我本也应当送上一份贺仪。” 虽然云娘并未将自己的婚讯告知与他,很可能并不怎么想要他这一份贺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家成亲也不可能专门给皇帝送份喜帖过来。做皇帝的送礼就是要自动自觉,给臣民们一个惊喜。 “送点什么好呢……” 赵受益低头问赵旭:“阿旭成亲的时候,想要什么礼物?” 赵旭如今还没到总角之龄,离成亲的时候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做父母的就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往自己孩子身上套一套,看见别人金榜题名就畅想自己孩子有朝一日也能跨马游街,看见别人成亲就忍不住想到十几二十年后自己孩子成亲时的模样。 等到赵旭成亲的时候……这都还八字没一撇呢……也不知是谁家的男孩儿能有这份殊荣……赵旭以后是女皇,那她的丈夫就是男后。做皇后的一要有母仪天下的仪容姿态,二要温和知礼识大体懂进退。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看赵旭这小小年纪就如此好色花心的样子,她的皇后恐怕还得姿容俊美,并且最重要的是不要好妒,否则气大伤身,容易折寿……唉,朕和她母后都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怎么就将她生成了这般的性子……真是奇怪…… 赵受益还没从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就听赵旭忽然说:“想要大船。” 赵受益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大船?” 赵旭说:“成亲的时候,想要大船。” 她之前在端午龙舟会上看见过乘风破浪的大船,心里十分喜欢。此时她还对“成亲”一事懵懵懂懂,只知道阿爹问她想要什么,于是想为自己要一艘大船来。 赵受益微笑着轻声道:“好啊,等你成亲的时候,阿爹给你造一艘大船。” 他想到要给云娘送上一封怎样的新婚贺仪了。 陷空岛卢府后宅的一处水边凉亭内,端正对坐着一男一女。 男子面皮白皙,须发整齐,此时面容微微僵硬。女子一派闲适,拈着一颗酸梅子送入口中。她本该是个眉目清秀的美人,只是半边脸上狰狞盘踞的伤疤破坏了这份美感。 正是刚刚成亲的卢芳与石云娘。 看着对面悠然自得的女子,卢芳双手握拳复又舒展,如此再四,终于忍不住发问:“石……娘子。” 他本想像从前一样尊称她为石夫人,话一出口,才想起来他们已经成亲了。 两个月前,这位臭名昭著的大海盗忽然带着手下攻上了陷空岛。卢芳以为他们又是来打劫的,便按照江湖规矩备足了钱,客客气气地亲自送到了她的船上。谁知此人将他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不仅没要他的钱,反而叫手下从船舱里搬出了数十个装满奇珍异宝的大箱子,说冒昧前来,略备薄礼,还请卢岛主笑纳。 卢芳还纳闷这群海盗怎么忽然转性了,就听见那石夫人说,妾身愿嫁与卢岛主为妻,不知卢岛主是否愿意? 卢芳只能说他很愿意,于是婚礼迅速地操办了起来,如今他们二人已是拜过天地、入了家谱的正经夫妻了。 云娘说过,成亲之后,便如寻常夫妻一般相处。因此卢芳强忍住几乎从骨子里泛上来的恐惧,称她为娘子。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30 云娘抬眼看他:“怎么了,夫君?” 卢芳咬牙:“娘子方才所言,可是……可是……” 云娘嚼了嚼嘴里的酸梅:“骗你的。我没有怀孕。” 卢芳暗地里松了一大口气。 一盏茶之前,云娘派人将他叫了过来,还没等他坐定,便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夫君,妾身有喜了。” 卢芳惊得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怎么可能”,要知道虽然他家门不幸,被眼前这个海盗头子上门逼婚,但他哪来的胆子与她圆房?如今两人虽已是明面上的夫妻,但绝没有发生过任何肌肤之亲。 但他又转念一想,对方是海盗,又不是尼姑,怎么可能断情绝爱,肯定有那么几个入幕之宾,珠胎暗结也是很正常的。难道对方执意与他成亲就是为了给腹中的孩儿找一个爹爹?可是世间好男儿如此之多,怎么偏偏找到他卢某人头上来了呢? 还好,还好,这只是个玩笑…… 看着卢芳瞬息变幻的表情,云娘笑吟吟地接了一句:“不过,妾身之前已经派人将喜讯传了出去。现在大概整个陷空岛都知道夫君即将有后了吧。” 卢芳一愣:“什么?” “你……为何要如此?” 云娘越过面前的石桌,执起卢芳的手:“妾身嫁与夫君已有月余,可夫君却迟迟不肯与妾身圆房。妾身无奈,只得出此下策,请夫君垂怜。” 她笑道:“夫君,和妾身生个孩子吧。” 只要手脚够快,一两个月的时间差,等孩子生下来还是能糊弄过去的。 毕竟他们又不是皇家,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女主人的肚子。岛民平日里讨生活就已经够苦了,谁有那闲心掐着日子计算你卢夫人的产期? 卢芳扯了扯嘴角:“承蒙娘子厚爱了。” 云娘柔声道:“夫妻之间,何必如此。为夫君生儿育女,是妾身的本分。” 卢芳咬咬牙:“只是卢某尚有一事不明。娘子金尊玉贵,卢某不过只是一介庸碌凡夫,何以能得娘子青眼,委身下嫁呢?” 两个月了,他仍未想通其中的关隘。 为什么这个海盗头子偏偏挑中了他来当丈夫? 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么倒霉? 云娘以手支腮:“这个啊。” 她喃喃道:“因为我实在是太想成为陷空岛的女主人了。” 卢芳不解。 在平民百姓眼里,坐拥一岛的土地,被渔民尊称为岛主,已经是富贵泼天了。但自家事自家知,卢芳深知自己这点家底在大海盗的眼里并不能算什么。 何况云娘几乎能算作大海上的无冕之王。 区区“陷空岛女主人”的身份,真的不值得石云娘亲身下嫁与他。 就算石云娘真的看上了这座岛,直接叫手底下的海盗将岛抢去便是了,何必要与他做这一番夫妻呢? 云娘温温柔柔地捏了捏他的手心:“妾身既然嫁与夫君,就是要与夫君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的。夫君不必胡思乱想,只与我生个孩子便是了。” 卢芳勉强道:“就依娘子所言。” 云娘松开了他的手:“夫君,我是真心嫁你。” 卢芳道:“为夫,亦是真心娶娘子。” 望着卢芳失魂落魄的背影,云娘轻叹了口气,喃喃道:“还是得逼一把,不然……” 不然这人都不上她房间里来,她自己一个人如何能怀上孩子? 虽然她是有几个相好,但云娘自认是个地道实在的人,既然做了陷空岛的女主人,就绝不和卢芳以外的人生孩子。 再说,她执意要生这个孩子,为的就是将陷空岛掌握在自己手中。叫卢芳莫名其妙地当一个爹,对她的计划没有丝毫益处。 “官家啊……” 她将下巴搭在凉丝丝的石桌上:“十年的时光,太难熬了啊……”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31 第137章王兄 十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于曾经纵横汪洋的海盗头目而言,十年的陆上生活漫长得叫人发狂。不能扬帆出海、不能乘风破浪的生活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一潭死水。强抢来的丈夫和与丈夫生育的儿子也不能叫她喜笑颜开——她的心永远在那片一望无际的汹涌波涛之中,永远在万里波涛后的应许之地上。 但好在时光总会过去。十年匆匆而过,正如她之前二三十年的时光一般。 石云娘摆弄着面前的小小的自行船。 这是当年她新婚之际,从汴梁城里送来的新婚贺仪。来送礼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嗓音尖细,看着就像个太监。 那太监命人将装着贺礼的锦盒呈上来,说这是他们家赵老板的一点心意,请卢夫人笑纳。云娘将锦盒妥善收好,又招待那太监在陷空岛住了一段日子——她当然知道这是在探听虚实,看看她石云娘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直到她和卢芳的儿子卢珍出生之后,那名太监才将信将疑地回京复命。 那方锦盒里装着一艘自行船。 不是那种在运河里航行的大船,而是小小的、木头做的仿制品,外壳上涂了金色的漆。船底有铁制的发条,拧紧之后能带动船侧的轮子转动,可以在水池里航行十余米。 于是石云娘就明白了——皇帝毕竟懂她。 她便带着这近乎于欣慰的心情,在陷空岛当了十年的女主人。 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她的儿子伴着人声踏进门来:“阿娘。” 石云娘放下手里的自行船:“回来了。” 卢珍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容满面地跑到她身边。 “怎么样,看见他们新修的灯塔什么样了吗?” 数年之前,卢芳的朋友白锦堂在陷空岛创办了建造自行船的造船厂,顺便在岛外建了一座港口。 久而久之,从陷空岛出去的自行船越来越多,港口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许多从外洋来的商船渐渐地也不在泉州港登陆,而是改道陷空岛,西入长江,从扬州中转,顺着大运河可以直入汴京。 之前就有人提议,不如在陷空岛的港口外搭建一处高台,夜晚点起火炬,充当灯塔,这样夜半入港的船只也能找到方向了。 卢芳和白锦堂便凑了份子钱,请了精通风水堪舆的师傅来选址,今日就是灯塔落成之日。 卢珍眼睛亮亮的:“看见了!阿娘,那塔好高!比山还高!他们说半夜在塔上点燃火炬,十里之外的船只都能看到!” 石云娘微笑道:“有了这座灯塔,想必来咱们这里入港的商船会越来越多的。” 卢珍将脑袋枕在她的膝头:“阿娘,可惜你没看到。” 从他出生以后,石云娘便不再出海。卢芳对石云娘的过去讳莫如深,因此卢珍竟不知道他的生母曾有过多么辉煌灿烂的过去。 石云娘摸着他的碎发:“阿娘会看到的。” 玉宸宫里,赵受益叮嘱着已经长成少女的赵旭:“出去以后,好好和同学相处,尊师重道,不要总耍公主脾气。多交朋友,开阔眼界,尤其要多和女同学来往,多照顾她们。她们也是第一次出家门,第一次和男子一同上学,她们心里亦是很忐忑的。你是公主,是她们的榜样,是因为你来了,她们的父兄才会同意她们出门上学。只有你做的好了,她们才能在学校里呆下去。只有你们都做的好了,往后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女子可以走出家门求学。你们是后世的榜样,责任重大,所以——” 他非常严肃地握着赵旭的肩膀:“给我收敛收敛你那毛病,无论学校里有多少美男子,都不许凑上去要人家做你的丈夫!” 赵旭抽了抽嘴角:“阿爹,女儿晓得。” 赵受益道:“你之前也说晓得,结果怎么你叔叔跟我说,你要收你堂弟当驸马呢?” 赵旭道:“女儿知错。” 赵允熙的婚事在经过重重艰难险阻之后,终于尘埃落定,娶了一户开国功臣家的女儿,婚后小夫妻两个蜜里调油,三年抱俩。赵受益带着赵旭去八王府探望狄娘娘的时候,正巧看见乳娘将如雪团一般白嫩可爱的小世子抱出来晒太阳。 赵受益一个没看住,赵旭就凑上去逗人家小孩玩了。把人家逗得咯咯地笑之后,转过头来就跟她叔叔赵允熙说:“皇叔,弟弟以后做我的丈夫好不好?” 吓得赵允熙连夜写了万字长言呈给赵受益,要求他约束一下公主的德行言语,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说出此等悖德荒唐的话来? 赵受益不得不和赵旭解释,她叔叔的儿子是她堂弟,堂弟是不能做丈夫的。 “阿爹放心,”赵旭正色道:“女儿此去是给天下女子做表率的,绝不会做出有损皇家威仪的事来。” 赵受益看她端正严肃的神情,略感宽慰:“你知道就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32 赵旭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也越发威风内敛,端庄沉静,颇有人主之风。赵受益有时看着她,都有些被后浪推着往前走的感觉。不愧是系统钦定的666圣君,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在宫廷长到十六岁后,赵受益有心将她送出去求学。如今晏殊的清北大学已经名扬四海,成为了大宋朝第一等的学府。每年从清北大学毕业的学生进入各行各业成为佼佼者,使天下风气为之一新。 只是这等的学府,是从来不收女学生的。 直到赵受益和晏殊提出,要将公主送到清北大学求学。 清北大学不是没收过皇室成员入学。从办学的第四年起,就陆陆续续地有赵姓子弟或隐姓埋名或光明正大地入学。晏殊对待他们,与对待普通学生并无不同。 但,公主并不是寻常赵氏子弟。 她是皇帝的嫡亲血脉,而且是个女子。 这些年来,皇帝的近臣们都或多或少地觉察出了有关储君人选的诡异。 皇帝不好女色,后宫中除了一个皇后,再没有其它女人。皇后只孕育了两个皇嗣,一男一女。皇子受封楚王,皇女受封秦国公主。 按理来说,只有一个皇子的情况下,储位属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皇帝不仅不立储,还对楚王殿下并不上心,反而对秦国公主青眼有加,亲自抚养。如今朝臣们都不能确定,皇帝究竟是否属意楚王殿下为嗣君。 若是属意,为何如此冷漠?若是不属意,为何不广开后宫,再生几个皇子? 而最得圣心的几人,则从皇帝对秦国公主的态度中揣摩到了一丝极为不可思议的线索。 皇帝对公主的态度,并不是普通父亲对待嫁之女的溺爱,而是皇帝对储君的看重与栽培。 而得知皇帝要送公主出宫进学的消息之后,晏殊基本已经能够肯定这一点了。 虽然此事古今未有,但皇帝的确是想要让公主来做这个储君。 因此晏殊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公主的入学,并且将公主即将入学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京师富贵人家有知机识趣的,也送了自己家里的女孩子来清北大学读书。 虽说女子当以贞静为上,不应在外抛头露面。但公主都出来读书了,谁还管这个?和公主同窗一场,这是多大的荣耀? 但也有较为老派古板的家族,平时就看不上如今世道越来越放纵的风气,看见公主出来读书,也只是愤愤然地叹息几句,并不许自己家里的女孩子出门。 因此赵旭头一天入读清北大学的时候,只在班上看到了十几个女同学——这就是全部的女学生了。 从穿着打扮来看,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儿,有几个赵旭甚至还在八王府上见过她们。 她父亲不喜欢宴饮欢笑,她母亲从不踏出宫殿一步。赵旭十几年的人生中,只有在八王府上才见识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 她很喜欢这样的热闹。 好在她父亲虽然不会在皇宫里为她举办宴会,但从不拘束她出宫玩乐,只要她带上刘恩。而刘恩也不会限制公主的行动,只是隐在暗处保护她。 依着父亲的嘱托,赵旭在课前和十几个女同学都认识了一遍。 同班的男女同学都知道她是谁,和她说话无不小心翼翼。女学生因为和她同是女子,好歹大胆一些,男学生们则恨不得将头低到地上,连正眼看她都不敢。 赵旭很想说本宫不吃人,小郎君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念及父亲的嘱咐,好歹忍了。 说话之间,一阵悠扬的钟声响起。赵旭听外公寇准说过,清北大学早上上课是要敲两遍钟的,第一遍是叫学生归位,第二遍才是叫教师入室。即使教师已经提前到了教室,也得等在门外,这是为了防止有来得晚的学生在教师之后进门,显得不尊重。 钟声一共要敲十八响,第五响的时候学生们就已经归位坐好了。 赵旭的身边空出来了。 很显然,第一天认识,谁也不敢贸贸然就往公主身边凑。 赵旭正想抓一个长相周正的男同学坐在自己身边,就见门外又跑进来一个人,行色匆匆的,扫视了一遍室内,见她身边有空位,一屁股坐了下来,口里还念叨着:“朋友,这里没有人罢?劳驾让让,我坐这里。” 赵旭打量他一番,见他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模样不算如何好,亦不算如何坏,心想本宫来上学又不是来选妃,这个模样也可以了。于是说:“这里没有人,你坐吧。” 那人听了她的声音,反而吓了一跳:“朋友,你是个女子?” 赵旭看着他略带迷茫的双眼,悟了。 这人和她父亲一样,是个近觑眼。只是看来比她父亲更严重些,不过咫尺之遥,竟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透明镜片,放在眼前,看了她一眼,又连连躬身:“朋友,抱歉,我眼弱,冒犯了你。我可以坐在这里吧?” 赵旭点头:“坐吧。都是出来求学的,哪有男女之分呢。我姓赵名旭,你怎么称呼?” 那人道:“赵朋友,你竟和官家一个姓呢。”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33 赵旭暗道,我不仅和他一个姓,他还是我爹呢。怎么你竟不知秦国公主要来上学吗? 那人又道:“我姓王,名安石,师长不弃,赐字介甫。随赵朋友如何称呼。” 赵旭点头:“王兄。” 第138章这十年来,我亦等得很苦 和普天之下所有第一次送孩子上学的父母一样,赵受益也十分关心赵旭在学校的情况。 当然,和其他父母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担心赵旭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 谁敢欺负她,又不是不要命了。 他关心的是赵旭有没有在学校里交到朋友,有没有借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声名宣扬出去。 毕竟他将赵旭送到清北大学,为的是扶持她走向外界,最终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储君、继承大位。 好在赵旭不愧为666圣君,天然就知道如何为自己争取民心。出宫上学不过半年,坊间就已经流传,秦国公主聪敏好学,英豪阔大,真不愧是皇家血脉。 原本还有一些人质疑,为什么公主一介女流之辈要来男人家的地方上学,还带坏风气,引得一伙闺秀也纷纷抛头露面。渐渐地,发出质疑的人也都折服在了公主脚下,这些老生常谈也就无人再提了。 只不过偶尔会有人说,既然公主都出来和平民家子弟一起上学了,那楚王殿下为何仍在深宫? 这个问题却是谁也答不上来,也谁都不敢往深处思量。 不过对于赵受益来说,这个答案很简单。 因为他的长子,大宋朝的楚王殿下赵旦,已经立志皈依道法,正在寻摸着如何出家。 赵旦想要出家这个事儿,赵受益最早是从赵旭口中听说的。 那时候赵旭刚在清北大学上了几天学,还没和同学们熟络起来,赵受益只依稀听说公主独独和一个王姓男子走得近些。 赵受益本疑心赵旭那好色的毛病又犯了,听说该男子面容不甚俊美之后才放下了半颗心,又怕是赵旭由奢入简,口味清淡了起来,于是在赵旭回宫之后旁敲侧击,又是问她在学校交了什么朋友,又是问她有没有人说她的闲话。 等到听说那王姓男子的大名是王安石之后,一颗心这才彻底安定。 “阿爹,”赵旭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他:“学校里有人问我,阿兄什么时候也出去念书。” 她的阿兄,就是赵受益唯一的儿子,楚王赵旦。 赵受益道:“你阿兄不去。等过两年,你母亲自会给他寻一门亲事,到时候离宫开府,自立门户,也就不用上学了。” 他和寇窈娘在育儿方面有着十足的默契,就是各管各的,互不干涉。寇窈娘不管赵旭的事情,赵受益也不插手赵旦的成长。 于是在赵旭惊讶地说道:“阿爹,兄长他不会成亲。他要出家了。”之前,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居然想当道士了。 惊讶归惊讶,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寇窈娘本身就有些神乎其神的本事,且于世俗之中的功名利禄并不挂心。由她一手养大的赵旦,想要皈依道法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过他毕竟是唯一的皇子,贸贸然出家了总会引出些议论来。因此赵受益给寇窈娘传了话,请她劝劝赵旦,暂时不要正式出家,等这边尘埃落定、他妹妹储位稳固之后再出不迟。 寇窈娘也回他,说赵旦目前还在自行研习道法,且她们这个流派和正经的三山五岳的教派还有些不同,不急着登坛受戒。因此赵受益也就放心了。 他看着赵旭从十六岁的少女渐渐变得更加稳重成熟,也眼看着她距离储君之位越来越近。 忽然有一天,他看见赵旭神思不属地从外面回来,坐在他面前,双眼直直地说:“阿爹,我想要他做我的丈夫。” 赵受益放下手上的公文,捏了捏眉心:“谁?” 虽然赵旭动不动就要人家俊俏男子做她的丈夫,但哪次也没有这次一般失魂落魄。 因此赵受益觉得,她这回说不定是真心的,真心喜欢上了一个男子,想和她白头到老。 他倒是挺好奇哪个男子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叫赵旭收心。 结果赵旭说:“是狄枢密家的公子。” 赵受益捏着眉心的手不由得一顿:“哦……是他啊。” 狄青和范令仪的儿子嘛,老熟人了。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34 看来赵旭并非是遇见了超越皮相的真爱,而是遇见了美貌的巅峰—— 当初狄青这个儿子出生之后,他就有种预感,像狄青这样的美男子和范令仪这样的窈窕淑女结合的产物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不其然,狄小公子六七岁时便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比赵允熙家那个小子漂亮多了。到了十三四岁上,渐渐长开,有了些少年风采,更是显露出一些倾国倾城的迹象来。 正因如此,虽然狄青是他的心腹近臣,按理来说还是赵旭的表叔,但他一次都没敢让赵旭见到这个狄小公子。 果然,赵旭一脸恍惚:“狄枢密是我表叔,那他就是我的表弟……都是一家亲眷,怎么之前从来没见过……” 言语之间,很有一些惋惜的味道。 赵受益咳了一声:“阿旭?” 赵旭终于回过神来看他:“爹,女儿十八了,也该有个丈夫了。” 赵受益看着她:“你想好了吗?” 赵旭重重地点头:“女儿想好了。” 赵受益忽然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朕的公主长大了。” 赵旭真心实意地握住他的手:“女儿永远是爹爹的公主。爹,女儿想尽快成婚。” 赵受益笑道:“不急。你是要当皇帝的人,”他将话说得些微露骨,果然看见赵旭的眼神变得不再恍惚,而是清醒了过来,“若是寻常人家的男女,你说喜欢也就喜欢了。他可是你表叔的儿子,怠慢不得。你若真心想要他做丈夫,不如再等两年,等爹爹正式册封你为储君,再三媒六聘与他成亲。你看这样可好?” 赵旭道:“听凭爹爹吩咐。” 两年之后,赵受益于正月朝会颁布圣旨,册封秦国公主为储。众议哗然,公主披发上殿,嚎涕跪伏,请父皇收回成命。众臣请立楚王殿下。楚王进万言书,坚辞。公主跣足奔至楚王府宅,单衣立雪,请兄长受储君之位。楚王从后门出府,入皇后殿中。公主追至皇后殿中,执楚王衣袖,楚王断袖而逃,入玉清宫清修,闭门不出,称已受戒出家,从此再不是凡尘众人。 一场大戏从年头唱到年尾,最终以秦国公主赵旭受封储君,皆大欢喜做结尾。 坐稳储君之位后,赵旭亲自上狄府求亲,求狄家大公子狄咏为夫。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女子为储君,自然也没有过男子做储君的丈夫。但男女婚姻毕竟是寻常事,狄咏本人亦钦慕公主风采,再加上范令仪想起了当年生狄咏时的梦境,自觉乃是天意。于是婚期定在来年端午节后。 四月中,赵受益带着赵旭来了陷空岛。 人间四月芳菲尽,海岛上受着大海上吹来的冷风,倒还凉爽些。 新建的港口处泊着一艘巨大无比的钢铁轮船。海风很腥,或许是有渔船入港的缘故。 赵受益指着那艘巨轮道:“阿旭,看。” 赵旭眯着眼睛:“好大的船。” 赵受益说:“这是目前最大的一艘船,长有九十丈,宽有十二丈。为了把她造出来,蒋平几乎要砸锅卖铁。我给她取名旭日号。这是你的船。当然,等你登基之后,如果觉得她犯讳,可以改去。” 赵旭微笑:“我的?” 赵受益说:“我说过,等你成亲的时候,要送给你一艘大船。” “旭日号,还有其他十几条轮船,组成了一支舰队。这支舰队全由内帑出资建造,将要在今年秋天之前出海。” 赵旭问:“出海去与外洋商人交易么?” 赵旭摇头:“不,不往西走。一直往东。” “东边有什么?” “另一个世界。” 海风吹得赵旭额角的碎发散乱,赵受益帮她将头发别在耳后。 “那么远的航行,一定要有一个经验充足的船长。” 赵受益道:“是啊……所以我来找她了。希望她也在等我。” 旁边传来一阵喧哗笑闹之声,原来是几个年轻后生拖着小舢板出海回来了。舢板上挂着小小的鱼篓,即使装满了,也不过是很少的收获。 不过看着他们笑容灿烂的脸,或许也不在意此次出行的收获有多么微薄吧。 为首的少年面白如玉,唇如点朱,剑眉星目,神情清朗,引得赵旭多看了两眼。 赵受益轻咳了一声,指着远处的灯塔:“你看那座灯塔,是他们几年前建的,只要不是大雾天气,在十几里外的船只也能看到塔顶的光亮,便不会迷航。” 赵旭点头:“这倒是很好。” 大宋仁宗皇帝本纪[历史]_435 远远地,只见从岛内卢府的方向走来了一个妇人。那被赵旭看了两眼的少年见了她,惊喜地奔上前去,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又各自前行。 那妇人走到赵受益和赵旭的面前,盈盈福身:“妾身见过官家、见过储君殿下。” 也不等赵受益叫起,她便自己起身。赵旭这才看清她盘踞在半边脸上的狰狞伤疤。 石云娘道:“官家,这十年,妾身等得好苦。” 赵受益转过身来,面对着万顷波涛、碧水百浪道:“夫人,请相信我,我也是等得很苦。” 旭日号出海的第四个年头,终于在陷空岛返航。带来的不仅有满船满舱从未有人见过的新奇作物,还有海外那个“新世界”的消息。 赵旭和狄咏的婚姻也趋于平淡。成亲的第二年,赵旭就生了一对龙凤胎。第三年开始,公主便渐渐地夜不归宿。赵受益本人并不赞同此等拈花惹草的行径,但鉴于赵旭虽然私生活混乱了些,但于为君之道却日益熟稔,已有明君气象,因此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新世界开辟的第三年,赵受益正式将皇位禅让给了储君赵旭,自己乘船出海。 这一回,他可不耐烦什么三辞三让的戏码了。前脚刚宣读完退位诏书,后脚就准备出宫南下。赵旭深知他的坚决,亦没有像之前册封储君时那样做戏,只是坚持要亲自将他送上出海的船。 他们依旧是从陷空岛出的海。赵受益卸去了皇帝位,三十年来,终于有了“我身竟是我身”的轻松之感。 他将这天下打理得很好,又将之交付到了一位圣君的手里。对天下,对苍生,他了而无憾。 赵旭带着文武百官列队在港口,目送着波涛之中的巨轮载着他们的皇帝渐行渐远。 轮船上,赵受益拍了拍刘恩的肩膀:“我已经不是皇帝了,你仍要跟着我么?” 刘恩道:“公主殿下不需要我。” 赵受益笑了:“是啊,她可是纯天然的666圣君,不需要任何金手指作弊器就能当一个好皇帝。” 刘恩道:“横竖我也无处可去,不如就跟着你吧。” 赵受益凭栏远眺,眼睛贪婪地注视着汹涌而自由的碧波蓝天,忽然,他似乎在海天之间看到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眼神不好,于是叫了刘恩过来:“你快看,那是什么!” 刘恩转头,只见青天之下、白浪之间,立着两个衣冠服饰不似凡人的男女。他们向赵受益福了福身,等看到他也向他们挥手的时候,便如同他们毫无预兆地出现时那样,消失在了浪花之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