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荼蘼 · 春雨杏花》》 序章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 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白居易《后宫词》 序幕 纪淑妃在看不见去路的黑夜中拚命奔跑,恐惧令她怀孕六月的身子更加沉重,她到现在还不太明白,自己是如何受困在这场噩梦当中。 一切始于五个月前,太医宣告她怀了皇嗣。皇上继位多年,膝下犹虚,听到喜讯自然欣喜若狂,不但将她封为妃,恩赐珍宝无数,还下旨命僧侣们在她宫殿旁的佛堂抄写经文,祈求安產。 从一名身分低微的宫女,一夕之间跃升成皇妃,这恩宠来得太快,福兮祸伏。她渐渐感觉到旁人眼光总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敌意,连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都带着算计。 她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多虑了,皇宫里很安全,为了孩子,她必须放下无稽的念头,安心养胎。 现在终于她明白,背后一直有双眼睛正虎视眈眈。 今夜稍早,她好不容易睡下,朦胧中,听到前殿有说话声,她正想起身查看,服侍的老太监周定匆忙步入她的寝殿,神色有些异样。 「娘娘,太医院送来安胎的汤药,要您去前殿,立即服下。」周定垂眉低目说道。 淑妃一听是太医院派来的,连忙起身。 「在此深夜时分?」淑妃下床让周定为她披衣,心中却升起疑虑。 「这……」周定支吾了几声,无法回答。 淑妃察觉不对,仔细一看周定苍老皱褶的手,居然不停地颤抖。 「究竟是甚么药,要在深夜服用?」淑妃不禁恼火。 「娘娘……」老太监趋步走到淑妃背后,以只有二人听得见的颤声说:「来者自称从太医院过来,事实上他们是长安宫的人,几个掌事的太监,老奴是认得的,只怕……只怕……」 长安宫。 万贵妃! 淑妃心中一惊。 现今后宫,皇后之位虚悬,掌握六宫实权的是长安宫的万贵妃。她曾听宫人们说过,万贵妃在当今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就成了东宫的入侍宫女。待皇上登基,立刻进封为贵妃,权倾后宫。就连先帝为皇上点选的皇后,也因与贵妃不合,被皇上废去后位,改居别宫。 她还听说,万贵妃骄奢善妒,后宫若有嬪妃怀孕,必遭其胁迫,堕下胎儿,是以后宫至今无子。她原想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直到现在…… 「娘娘,去年怀孕的徐美人,也是被她们用铁勾勾下胎儿的啊,」周定涕泪纵横,「皇上无后,为了皇上和未出生的皇子,您一定得逃。」 一定得逃。老太监的话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 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腹中的稚嫩生命,和大明江山的延续。 她冒险从宫役进出的小门逃了出来,穿过重重宫门,最后在御花园里迷失了方向。她筋疲力尽、喘息不止,下一刻,一个矮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她一惊之下,脚步踉蹌,失足跌坐在松软的泥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六个月的孕肚。 「娘娘,您没事吧?」眼前是新来的小太监冯瑛,才九岁就净身进宫,尔后一直跟在周定身边。「来,我扶您起来。」 冯瑛用细瘦的手臂扶她起身,并为她拂去身上的尘土。 淑妃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周公公呢?」 「公公他……」冯瑛眼眶一红,以蚊蚋般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被长安宫的汪总管带走了。」 「什么?」淑妃瘫坐在地,手脚彻骨冰凉。宫人私下传闻,长安宫侍监汪直,深得贵妃宠信,常在贵妃授意下,干些见不得光的齷齪事,后宫偶有年轻貌美的宫女失踪,多半出自他手,周定落在他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她没有太多时间为周定哀悼。 因为花园的另一头突然出现火光。 「一个怀孕女人是跑不远的,你们到前面找找。」一个狠戾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淑妃抬头张望,三十几名执着火炬的太监,正四处搜索,还有一名面色狰狞的老嫗,在火光的映照下,清楚地看见她手里拿着铁勾。 「怎么办?」淑妃急得哭出来,紧抓冯瑛的手臂。 夜半惊醒的震恐、拖着身子逃命的疲惫、遭人追杀的惊悸、亲信太监遭难的哀伤,重重打击令她身心俱疲,脑中一片空白。 「娘娘,周公公以前曾说过,在紧急时刻,可以求助于睿王爷。」冯瑛劝道。 「睿王?」淑妃自问。睿靖亲王掌管宫中禁卫军,她还听说,睿王身为皇叔,是先皇临终前指派的辅政大臣,他为人刚毅正直,若听见皇嗣有难,必然会援之以手。 「今晚睿王爷在宫中当值,只要您向他求助,王爷一定能保您周全。」冯瑛环视四周,手持火炬的太监正步步进逼,「我去引开他们,您往北走,出了啟祥门向西走,尽头处就是睿王爷在宫中当值时留宿的内值房。」 淑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既然有了一线生机,无论如何艰难,她都该冒险一试。 「娘娘,我去了,您自己多加小心。」 「你也是,」淑妃握了握冯瑛的手,「谢谢你。」 冯瑛天真地向她挥别,朝着南边方向跑去,一路上刻意扰动花木,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 一名太监听见树丛中有动静,连忙大喊:「人在这边。」 「别想跑!」 呼喝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朝着冯瑛的方向追去。 淑妃俯低了身子,朝着北方疾走。 漆黑的天际看不见后宫诸殿,只有一片鬼影幢幢的树木,还有风吹过树梢回盪的悲戚声响。这里明明是皇宫,视野里却空无一人,宛如她现在的处境,孤立无援。 她原本仅是身分低下的宫婢,偶然的机缘之下,受到皇上宠幸,进而有孕,身怀皇嗣的她注定难以躲过后宫的妒恨猜忌。只是她不懂,为什么皇上会对万贵妃的滥权视而不见,连自己的骨血都不顾念。 腹中的孩子感应到她的情绪,轻轻动了几下。 孩子别怕,娘在这儿。 她轻抚下腹,柔声安抚与她血脉相连的胎儿。女子弱质,为母则刚。就算是豁出一切,她也要护住孩子。 黑夜中,视线模糊不清,白日随处可见的树木、假山湖石,现在看来都像是陷阱,每个阴暗处,似是潜藏着想置她于死的敌人。她艰难地走着,沿着小道,绕过盘根错节的树根,不知走了多久,一道狭长的宫墙横断眼前,就在不远处,矗立着通往天街的宫门,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彷彿漂浮在夜空之中。 有救了,前面就是啟祥门。 她加紧脚步,穿过宫门,到了连接前殿与内廷的天街。或许是佛祖庇佑,此刻宫门两侧并没有卫士看守。 她转过弯,向西走向内值房…… 「想去哪里啊,淑妃娘娘?」一个阴惻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一阵透骨的冰寒窜下脊柱。淑妃猛然回头,一名身着大红织锦蟒衣的太监,后头跟着几名体型壮硕的侍卫朝她走来。就算四周黑暗难辨,她也认得那就是长安宫的侍监汪直―― 她最深刻的恐惧。 淑妃踩着不稳的脚步向后退去。 天哪,千万别让他们伤害孩子。在夜里奔跑加上惊惧,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的奉命前来,只要娘娘让小的带回婴胎,保证没有人会为难娘娘。」汪直说道。 那名手执铁勾的老嫗缓缓靠近,她的眼眶凹陷,苍老的手背爬满皱纹,手中铁勾还沾着黑色血渍,是多少来不及出世的无辜婴孩所留下的。 淑妃双手护住腹部,想尽办法拖延。 「冯瑛呢?你们对他作了甚么?」她问。 「一隻狗崽子罢了,给他一顿好打,自然就会听话。」汪直冷笑,「认命吧,娘娘,后头是长庚桥,你是跑不了的。」 淑妃向后望,背后果然是长庚桥。桥下的内金水河自皇宫西北流入,流贯武英殿前,流水弯了又弯,最后流回守护宫城安危的筒子河。 相传曾有无数宫人因为难以承受宫中非人道的凌虐,在此处投河自尽。此刻的金水河映照着空中明月,恰似一条镜廊。 她缓步后退,不知不觉,已退到桥上,桥后的长街是一条死路,她终将退无可退。 假如落在这些人手里,必定不得好死。 过往的情景,歷歷在目,她受皇上恩宠,殷殷期盼诞育皇子,以报君恩,如果上天允许,她愿以命换命,换得孩子一生周全。 在她背后,承载着数代宫怨的长庚桥,忽传来奇异的温柔细语声。 「快来,我们在等你……」 金水河里突然伸出一隻白色的手,冰冷无血色的手越伸越长,眼看就要抓到她的裙裾,淑妃吓得紧紧抱住护栏。 那是过去含怨而死的幽魂吗? 这些幽魂是否也曾像她一样,被逼到走投无路,只求一死。 她望向汪直扭曲的脸孔,再望向幽深的金水河。 原来活人比鬼还可怕。 她昂首轻笑,向帝王陛下所驻的乾清宫拜了三拜,然后环抱肚腹,纵身一跃,将自己拋向深不见底的金水河…… 第一章 金陵城 应天府 十年后明成化十三年 应天府大堂外正是热闹的长安街,街上各式商家云集,今日适逢初一,又多了许多从外地担着货物进城来做买卖的,卖冰糖葫芦的、跑江湖卖艺的,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叫卖声此起彼落,整条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忽然有人闻见异状,抬头张望。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响传来,由远而近。 熟知门路的庶民一听即知,那是给府衙送信的差役,纷纷叫嚷走避,清出道来。 「急报,」骑马奔驰的差役大喊,「淮安府尹有紧急要务通报。」 街上行人被趋得四散,也惊动了府衙内的衙役,连忙会同府内通判顾牧斋走出大堂查看。 来人跳下马背,向门口的衙役行了一揖,道:「我乃淮安府知事方练之,奉淮安知府谢大人之命前来传讯。」 顾牧斋大步迎上,「方知事请。」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府衙大门,顾牧斋边走边问:「有何要事?方知事不妨直说。」 方练之缓过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官盐又被劫了,这回运盐使是在晚桂山遇袭。」 「晚桂山?距离金陵不到二百里。」顾牧斋神色紧绷。 「是,」方练之回道:「谢大人猜测,那群盐梟说不定会假冒行走商人,进入金陵城内销赃,甚至潜伏其间,特命下官火速前来通报。」 「会有盗贼在城里流窜?这事必须通报沉大人,还得派出巡捕沿途搜索。」顾牧斋回道。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喃喃说道:「大人最近烦心之事还真够多。」 顾牧斋步向偏厅书斋,儘管已过立春,屋内还是有些寒凉,应天府知府沉孟季正在案前踱步,眉头深锁,简洁的桌案上并排着两只信笺,信上封缄的朱红官印显示:其中一封来自内阁首辅商輅;另一封来自开国功臣徐达的四世孙──庄靖公徐俌。 沉孟季为官清正,处事严明,接任应天知府十数年来,深受百姓称颂,只是身在金陵,一边要应付朝中大臣,一边还要面对南京皇宫遗留的旧权贵,总不免分身乏术。 「大人还在为商大人信上所提之事烦心?」 「确是,」沉孟季叹道,「商大人邀集各处地方官员,联名弹劾万国丈及其党羽。」 「大人,」顾牧斋走上前,他常与贩夫走卒为友,深諳舆情,进而成为沉孟季得力的民间耳目,对于朝政,他自有一番见解。「首先,弹劾国丈一事,下官窃以为不可。」 「想那万氏一门,倚仗万贵妃深受皇宠,皇上爱屋及乌,万家父子甥舅各有封赏,其父万贵身为国丈,身兼太子少保;其弟万喜,任锦衣卫指挥使;远亲万安,单凭万贵妃的举荐,竟然由翰林院庶吉士跃升为吏部尚书。他们不思回报皇恩,反倒滥权跋扈,胡作非为。传言万家父子每回佞倖出外,总要地方官倾竭府库,科歛民财。若有不从,即遭构陷,如此折辱朝廷大臣,难道不该奏明皇上?」沉孟季面露微慍,显然对万家的作为十分不齿。 「大人可知民间百姓如何讥讽万氏一族?」顾牧斋见沉孟季挑起双眉,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坊间都说,能和姓万的沾上点边,就算只会洗鸟也可以当御史。」 沉孟季重重地咳了几声,好掩饰险些失笑的窘境。 朝廷有所传闻:万安阁老年近半百,风流不逊少年郎,在后堂里收纳许多年轻宠婢,但他毕竟年老气衰,常阴萎以致力不从心。出身安徽的平民倪进贤听闻此事,进献一帖药方,并亲用汤药为万安洗涤下身。据说此药颇有成效,万阁老日日雄起勃发,倪进贤本人也受到万安的举荐,成为庶吉士,兼任御史。朝臣们议论纷纷,常在私下讥称倪进贤为「洗鸟御史」、又讥万安为「脱裤阁老」。 「自古以来,御史一职皆属清望职的言官,可劝諫皇帝,弹劾贪官。如今朝廷出了倪、万二人,不但百姓们讥笑议论,想那日后执笔的史官,又会如何将此谬事大书特书?」沉孟季无奈叹道。 「史笔如铁,史官们从不以温柔敦厚着称。」顾牧斋直言。 「既然连民间都风闻万家滥权跋扈,自该上諫弹劾。」沉孟季沉声说完。 「下官不敢附议,」顾牧斋摇了摇头,「商大人为官清正,却略嫌迂腐。大人还记得,去年春末,大理寺卿薛永得知万贵纳捐卖官,上书弹劾万氏父子,这奏章才刚送出门,薛永就惨遭锦衣卫逮捕,诬以贪污受贿罪名,斩首示眾。大人心中雪亮,国舅万喜统掌锦衣卫,他暗中监视各级官员,无孔不入。即使朝官联名上奏,只怕奏章还未达天听,已遭有心人拦截。」 沉孟季双眉一挑,怒道:「都是那群司礼监。」 皇上和先皇一样,宠信宦官。 十六年前,先皇在太监王振的怂恿之下,无视群臣劝阻,御驾亲征,并将兵符交由王振执掌。五十万大军仓促成军,毫无推演,亦无后援粮草,先遣部队在居庸关与敌军瓦剌部族一战后便溃不成军,最后先皇在土木堡兵败被俘,险些连京城都失陷。此一战役,称为「土木堡之变」,大明朝折损五十万兵马,军火輜重无法计数,一切皆因宦官误国。 当今皇上不但不记取教训,宠信太监反倒更胜先皇。继位以来,不登早朝,不见大臣,将所有奏章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批阅,自己深居宫闈,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而现任的秉笔太监,正是万贵妃的心腹梁芳。 「商大人若要弹劾万氏党羽,必须静待良机,如此大张旗鼓,打草惊蛇,若对方早有防备,只怕终究是徒劳无功……」顾牧斋心知大人的忧虑其来有自。 「瞻前顾后,不适时劝諫主君,岂是为臣之道。」 沉孟季长吁了一口气。 顾牧斋劝道:「近日慧见天田,犯太微。或可藉此为由,由商大人请求入宫面圣。待得皇上召见,届时再将万家的罪状一併呈上,交由皇上定夺。」 沉孟季点点头:「为今之计,只能徐缓图之。」 「是,大人思虑周延,至于另一封……」顾牧斋欲言又止,「徐国公邀集诸臣上疏,请皇上早立皇储……大人,这浑水淌不得啊!」 「我何尝不知。」沉孟季说道。 庄靖公徐俌为中山王徐达的四世孙。当年中山王跟随太祖起义,率军北伐,曾大败陈友谅于鄱扬湖。徐达有勇有谋,为一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只可惜锋芒太露,鸟尽弓藏。太史令刘基早有名言「上不能同乐矣,为其基业,必戮功臣」。徐达不信。果然太祖就在徐公罹患背疽,忌食河鹅之际,赐下蒸鹅全宴。徐达含泪将鹅肉吃完,随即毒发身亡。而徐达的长子徐辉祖也在靖难之变中,因反对燕王朱棣谋篡大位被削爵及禁錮家中,永乐五年猝逝。 时至今日,爵位传至四代,皇上封徐俌为庄靖公,徐俌此人野心勃勃,四处延揽门客,似是有所图谋。 「据府衙中的捕快回报,中山王府镇日车马盈门,上门的宾客络绎不绝,其中有文士、有江湖武人、亦不乏朝廷官员,其中有一名游方道人乙清,常在市集纠眾进讲,说这世道紊乱,他夜观星象,忽见南方妖气冲天,可知有妖物即将现世,要避此大祸,唯有祈求明君即位,方能护佑天下百姓。」 「妖言惑眾!下令各处巡捕,若有人宣扬悖逆之言,一律缉拿。」 「是,」顾牧斋点头,接着又道:「大人以为,徐国公请立东宫,是想推举谁为储君?」 沉孟季一凛,那或许是他最担心的。 皇上至今膝下无子。 宫中传闻,万贵妃宠冠后宫二十馀年,未曾替皇上生下一儿半女,而她性格骄奢善妒,早年若有宫妃怀孕,必遭其毒手。近几年,皇上似乎断了延续宗室之念,不再临幸万贵妃以外的宫女妃子,也不再选秀女进宫。 曾有大臣进劝皇上以宗室血脉为重,雨露均霑,结果惹得龙顏大怒,去职丢官。自此以往,无人敢再捅这马蜂窝。倒是宗室亲王,纷纷摩拳擦掌,大肆结交朝廷重臣,覬覦皇位之心,昭然若揭。 「徐国公所推之人,不外乎是郑王或是恭王,两人同为宣宗皇帝一脉,却望而不似明君,」沉孟季深深看了顾牧斋一眼,眉间的深纹未曾紓解,「我担心的是,皇储之争,会使朝廷党争再起。」 「储君之争一日不解,朝廷就不得安寧。」顾牧斋明白沉孟季的忧虑,这位大人心系朝廷,却常在险恶的官场进退维谷。 「不须妄加臆测,」沉孟季挥手打断他的话。「我等静观其变即是。」 停顿片刻之后,顾牧斋说道:「皇上春秋正盛,说不准后宫嬪妃很快就会为皇上诞下皇子,也未可知。」 沉孟季轻叹,「若是如此,朝野风暴就能化为无形。」 但愿,但愿…… 「还有一事,」顾牧斋这才想起稍早之前的急报,「淮安知府遣特使来信,又有官盐遭劫。」 沉孟季沉默了半晌,才回答:「官盐遭劫,起自苏扬,上至九江,时有所闻。」 盐帮素来有劫富济贫的义贼之名。近年徽商垄断官盐买卖,坐地起价,民生万物随之飞涨,平头百姓只能到黑市买私盐,故此,除非盐帮在应天府劫盗杀人,否则他不会倾力讨剿,这回他们接连劫走官盐,该不会是南边出了甚么大事。 「此次事发地点在晚桂山。」顾牧斋续道。 「晚桂山虽属淮安府,但距金陵不到二百里。」沉孟季沉下脸,严声发令。「立刻加派司役,严加巡查。」 「是,下官即刻传令,」顾牧斋躬身一揖,临去前忽然想起一事,转身提道:「大人,盐梟可能会在城中出没,务必提醒小姐多加注意自身安危。」 「可不是吗?」沉孟季苦笑,柔软的温情与气恼同时在他心中交驳,「湖衣那孩子……」 他最钟爱的独生女。 她承继母亲灵秀细緻的外貌,书香门第的聪颖好学,当她顺从仪规的时候,亦有官宦之女的端庄气质,但是当她不遵家训,行为失矩时,总会令他失去惯有的沉着自持,无法不气恼。 沉孟季唤来家僕。 「遣人到府里叮嘱小姐,要她好好待在书房读书,不许出府。」 「这……」家僕似乎面有难色,「小的方才看见织造局的马车驶过。」 「她又和曲家的冰月溜出去玩了,」想到爱女置身危险,沉孟季素来沉稳的脸上竟然透出一丝慌乱,对僕役斥道:「还不赶紧叫人去把她追回来。」 第二章 金陵城郊 时值二月,草长鶯飞,天色阴晴不定,灰云低沉,沉湖衣掀起马车的碧纱帘幕观望,前方是一片葱鬱的树林和曲折的石子路,要穿过这林子,必定要耗去大半天。 两人因为贪玩,误了时辰,又因天色阴暗,路途曲折,车马渐行渐缓。 看来傍晚以前是回不到城里了。 湖衣一颗心直往下沉。 「听说了吗?最近江南一带出现盗贼。」湖衣的闺中姊妹,江寧织造局的千金曲冰月如是说。但是她的神情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她倚着锦垫,手里把玩着围肩的银狐裘。 「是有这么回事儿。」湖衣漫不经心地回答。 冰月刻意挨近湖衣耳际,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嗓音,「听说这些盗贼不只抢钱,还会抢女人。」 「讨厌!你故意吓唬我!」湖衣忍不住捶了冰月一粉拳。 天色越来越昏暗,湖衣也越来越不安,想到父亲严厉的眼神,以及返家后免不了的一顿责罚,湖衣埋怨道:「都是你说二月二日是花神生日,未婚姑娘要祭拜花神,我才鬼迷心窍,和你来这什么荒烟蔓草的鬼地方。」 今早冰月来到府邸,说城郊那一片杏花林都开花了,未婚姑娘若在此间祭拜花神,就会出落得和杏花一般娇艳。湖衣听得心动,于是就和冰月乘马车出城,只是回程时走岔了路,延误返家时辰,眼看天就要黑了。湖衣越想越不甘心,对着冰月的肩头又是一记粉拳,冰月也不甘示弱地予以还击。 正当两人打闹之际,天空降下夹杂着细碎雪花的雪雨,冰冷湿潮,连车帘都湿透了。马匹受寒,行进更加迟缓。 湖衣轻轻将车帘拉开。跟随她们出城的,除了驾车的僕役,还有一名织造局的护卫周三,他手握皮鞭,面色凝重,显然对眼下的困境束手无策。 「你猜盗贼抢女人要做什么?」冰月语态轻松地问道。 「谁知道啊,」湖衣没好气地回答,「不外乎是当押寨夫人吧?」 「不……」冰月摇摇头,故作神秘地回答。 「那是当丫鬟?」湖衣好奇地问。 「不是,我偷听厨房的嬤嬤说啊,」冰月压低了音量,「被盗贼抢走的女人,都会被卖去青楼当窑姐儿。」 「死丫头,你疯了啊?」湖衣听到这些市井粗话,霎时飞红了脸,娇声斥道,「要是让闺塾先生听见,还不罚你抄写一千遍弟子规。」 「说不定真有盗贼会为你而来啊……」冰月还不知节制地说道,直到看见湖衣脸色煞白,才连忙改口,「好啦,爹爹日前从苏州的花影斋进了一批新的胭脂,明日我再差人送一盒给你玩儿。」 湖衣沉默不语,胸中起了不祥的预感,近日父亲总是眉头深锁,显然为了政务烦心,由此可知金陵城中乃至整个应天府都不平静…… 彷彿要证明她的忧虑成真,马车外忽有一抹黑影迅疾掠过,湖衣正要喊叫,车夫突然勒住韁绳,马匹在发出一长声嘶鸣后,车舆凝然静止。 湖衣心中疑惑,转头与冰月相望,冰月同样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停车。 马车微微晃了一晃,原来是周三跳下车,以充足的中气朗声问道:「骤雨之际,敢问何路人马挡道?」 湖衣透过车帘,依稀看到马车前有数个黑影,她不敢妄动,屏气凝神地望着前方。 周三又道:「这是朝廷官员府中车驾,车内坐的是江寧织造局与应天知府家眷,若阁下肯借道相让,在下不胜感激,知府和织造局郎中也绝对不会非难诸位。」 车舆外一片静默。 究竟是甚么样的拦路匪,即使听见两人父亲的官衔也无动于衷? 湖衣虽然又惊又惧,却仍然抑止不住好奇心,偷偷将车帘拉开一条细缝。马车的前方有四名骑着马的黑衣人,他们全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周三取出随身长剑,驾车的僕役也手握马鞭准备御敌,两人神色紧绷,必然是因为来者不善。 「他们,」冰月兀自颤抖,「不会真要掳走我们吧……」 湖衣握了握冰月的手,平日总是任性大胆的冰月,此刻手心竟然汗湿了。 「都是我乱说话……」冰月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湖衣摀住冰月哭泣的脸,将她靠在自己肩上,口里喃喃安慰着:「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其实湖衣心中也不甚明白,她究竟是在安慰冰月还是在安慰自己。 兵器交击划开空气里的沉寂,打斗声夹杂着雨声、哼叱声。黑影闪动如鬼魅,快得看不清动作,但见其中一人直扑马车而来。 湖衣连忙拴上车门,与冰月紧紧相拥,暗自希望周三的身手可以成功退敌。 车身晃动,前方传来马匹的嘶鸣声,然后是一记闷响,黑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放倒了拉车的马匹,冰月听闻,忍不住啜泣起来。 风雨颯颯。 外面的打斗已然止息,伴随着诡譎的静默,连雨雪落在车簷希微声响都听得清楚明白。 四周是全然的黑暗,空气又闷又重,两人惊恐的喘息声回盪在狭小的车舆里。彷彿过了十辈子那么久,马车的车门被一脚踹开,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孔,一隻大手摀上湖衣的口鼻,周围一切在瞬间趋于黑暗。 第三章 双城 之一 北京城,太宗龙兴之地。 沃壤千里,江河浩瀚,望淮南诸山,佈江南五岭,俯视中原,诚帝王万世之都也。 京城九门为戍卫皇城的第一道防线,进出都要经过城防营的严密监看。到了傍晚,川流不息的车马逐渐稀少,尤其是通往玉泉山的西直门,入城的大道上冷冷清清,唯有城门内外还见到几名守兵的身影。 「老大,闭门的鐘声不是刚才响过吗?」一名守兵望着城楼上的指挥使,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下令关城门。」 「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他身旁的是名老兵,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皇宫的御用水车去了玉泉山接水,水车还没回来,不能关门,要不皇上和太后没水喝,猜猜看是谁要掉脑袋?」 话语方落,果然有辆掛着黄旗的双驾老马车,沿着官道龟行而来。老马动作迟缓,即使驾车的差役不断抽着马鞭,马车仍旧摇摇晃晃,步履蹣跚。板车上拖着数只巨大的木桶,四个木轮每回转动,就将路面黄土从车辙向外溅出,由此可知水车有多沉重。 「相传,北新桥那儿的古井,是个『海眼』,」老兵是这皇城底下长出来的老本地,见那新兵一头雾水,忍不住提点,「京城的地下水道透过海眼与大海相连,地下水混杂了一半海水,所以城里打出来的井水全是苦的,咱们贫民百姓喝这苦水就罢了,皇宫里的贵人们哪能受得啊。打从太宗迁都以来,皇宫里每日的御用水,都来自西郊的玉泉山,由专用水车载运进出,喏,那就是了。」 马车轆轆地走到门楼的阴影中,经少顷凝寂,几名守兵趋近上前。老兵掀开后头一只木桶的上盖,确认是桶中装载的是山泉水无误。 「这么迟?」指挥使高声问道。「闭城的鐘声都已响过一刻了。」 驾车差役连忙陪笑,「连日大雨,地上泥泞,一个不小心把车轴蹦断了,我花了好些时间修葺。大人行行好,千万别让提督衙门知晓,否则小的必定脑袋不保。」 指挥使打量了一下水车,手指向马车后方。「是不是多了几桶?」 「是的,大人明察,」差役低着头,含混不清地答道:「太后宫里要的,说是要办家宴。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敢多问。」 「好了,你走吧。」指挥使随手一扬,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差役挥鞭,马车重啟颠簸的旅程。 指挥使待车行完全脱离了城墙的阴影后,这才大喊:「关城门。」 城楼上的守兵传声:「关城门!」 内城里的士兵用力敲响城门上悬掛的云牌,代表北京城门已关,宵禁开始。 铁製云牌鏗鏘声回盪在城楼间,久久不散。 之二 知府爱女失踪,金陵城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应天府官役没日没夜地各处搜索,却依然无功而返。 入夜后的杏花林,此刻闪动无数的火光,湖衣的父亲派来所有能调动的人马,在总捕头刑楚的指挥下迅速散开,仔细搜遍每一处树丛、洞穴、或隐密的角落。官差将此案视为奇耻大辱,知府的女儿在应天府境内遭人掳走,不但人找不回来,就连歹徒是何方人马、所为何来,至今毫无头绪,无疑是在捕班脸面上甩了一大耳光。 冰月从府中带出一队家丁来加入搜索。她至今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失去了好姊妹。 她坐在马车里往外看去,亮晃晃的灯笼隐约照出四周情景,大雨肆虐后的杏花林是一片狼藉,地面散落着花叶混和软泥,就算歹徒留了足跡也是模糊难辨。 当日两人同时被迷昏,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前来搜寻的差役唤醒,随她一起出门的僕役、护卫、还有拉车的马匹全被击毙,而湖衣早已不见踪影。 为甚么盗匪唯独劫走湖衣,留下她? 儘管当时冰月惊魂未定,她依然坚持跟随差役们回到知府宅邸,去向湖衣的父亲详述事发经过,包括两人何时离家、到过何处、最后如何遇袭。知府大人听完并未责怪,仅叮嘱她要小心自身安危,并遣人护送她回家。 虽然沉大人貌似镇定,但是冰月看得出来,得知爱女遭难如受万箭穿心,而湖衣的母亲,更是在听见噩耗后痛哭失声,直至昏厥。 如今她只望湖衣能平安回来,一切恢復到从前的样子。她已经学到教训了,以后绝对不会再轻率地四处乱闯。 「我要下车。」冰月对着侍立在车前的管事嬤嬤说道。 一名小廝过来,放下脚凳,扶持冰月下车。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带走所有初春暖意,林间寒风刺骨,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飘散在空气里。 搜索还在进行,她看得见灯笼发出的微光,在林间缓慢地移动,可见他们毫无所获,湖衣依旧芳踪杳然。 织染府的府卫带着三名家丁自密林深处走出来,他们身着的下裳和长靴都已沾满泥浆,看来已尽全力。 「有消息吗?」冰月问道。 「没有,连应天府总捕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跡。」府卫瞿衡回答。 「怎么会?」冰月不愿置信。 「小姐,已经过了三天了,掳走知府千金的劫匪或许已经远离,如果歹徒留在应天府,不可能遍寻不着。」瞿衡望着还在林间来往穿梭的差役。 「不会的,」冰月不相信她的姐妹会就此一去不回。「湖衣她就算被掳走,也一定不会束手就缚,说不定她自己设法脱逃了。」 「瞧这寒气,一个姑娘独自在林子里,一定会冻死的。」管事嬤嬤看着渐起的嵐雾劝道。 凛冽的寒风削过冰月的双颊,杂草上的水滴入夜后就开始结霜,春寒料峭,泥泞的土地夹杂着碎裂的薄冰,走过就会割伤脚踝。幽僻的密林,刺骨的寒意,鬼魅般的匪徒,冰月深知湖衣就算逃脱盗匪的掌握,也无法靠一己之力返家,但她就是不愿接受。 「继续找,府衙的差役不退,我们也不退。」冰月命令。 瞿衡无奈地看着冰月,不禁摇头叹息。 冰月知道他想说什么,府里所有的总管、嬤嬤们总是不断向她爹爹父亲劝说:「老爷,您对小姐太过纵容,以致小姐娇惯成性,视规矩礼法为无物……」 但爹爹听完只是哈哈大笑。 其实冰月心里,还有一件不愿对旁人啟齿的秘密。 当日匪徒闯入两人所乘的马车里,冰月与湖衣同时被用迷药摀住口鼻。冰月虽然全身虚软,意识模糊,却未完全失去听觉。 恍惚之际,她听见几名黑衣人间的对话。 「这两个就是传闻中的金陵双璧?」其中一人问道,说话口音带着京腔。 另一人回道:「你听见她们的护卫说的,一个是知府之女,一个是江寧织造之女,那就对了。」 「金陵双璧」本是冰月兄长与友人们对她和湖衣的暱称,原意是称讚两人天生丽质,谁知一传十,时传百,不久后城里遍传两人是金陵数一数二的美人。 「主子明令要形质灵秀的南方美人。整个应天府都在传:金陵双璧,倾国倾城,一个犹如微雨杏花,画帘重见水中仙;一个像是霜间芙蓉,任是无情也动人。说到南都美女自然非她们二人莫属。」第三人回答。 「既然两人都生得挺好,为什么咱们不乾脆两个都带上?」 「主子要送美女入宫侍君……」那人似乎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除了相貌,还得仪态佳……」 「……方才她在林子里又跑又叫的……这等野性,如何恪遵皇宫仪规……」 之后,她就甚么也听不见了。 如今回想起来,只觉疑点重重。 主人是谁? 送美女入宫侍君?是指侍奉皇宫君主吗? 她不敢确定这段对话是确有其事,抑是幻觉。 无论如何,湖衣现在的处境必定非常凶险。 第四章 太虚幻境 湖衣刚从深沉的梦里醒来,彷彿悠游在轻柔的白云间,空气中瀰漫着浓冽的花香,还有仙女们甜美的笑声。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卧在一张松软的卧榻上,四周垂掛着絳红色的纱幔。出于好奇,她翻身坐起,透过轻薄的纱幔,她望见一个陌生的居室,中央有座巨大的白玉石砌浴池,一群年轻女子聚在浴池旁边嬉戏。 几名执瓶女子正将冒着蒸气的热水倒进浴池里,再将一片片花瓣洒进浴水里,也有数人围绕着浴池调笑,她们全是美丽的妙龄女子,依她们身上的装束看来,似是富贵人家的侍女。 湖衣揉揉眼睛,不知是否该相信眼前所见,她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说不定她是在作梦。 「啊,姑娘醒了。」声音自后方传来。 湖衣转过头去,原来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她身着蓝色袄裙,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但她的风姿绰约,音调柔媚,气韵竟比荳蔻女子更加动人。 蓝衣女子见湖衣呆望着她,噗哧一笑。 湖衣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请问……」 她无视湖衣的疑问,向浴池边的侍女喊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动作可得加快些。」 侍女们即刻走上前来,惊讶与混乱中,有人一把拉住湖衣的手臂,推着她走向浴池,湖衣且拒且走,其中有人伸手要脱去湖衣的衣裳,湖衣一惊,放声尖叫。 「你们要干甚么?」湖衣紧紧抓着衣襟,挥开她们的手,她极不愿让陌生人触碰她的身子,更不愿在眾人面前赤身露体。 但眾人无视湖衣的反对,更加强势地扯下她身上衣物,最后将几近赤裸的她推向浴池。 湖衣心中慍怒,凝目看向蓝衣女子,后者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眼神流转间,便将湖衣从头至脚瞧过几回。 「……我瞧瞧,容姿端洁秀丽,色若朝霞,朱脣皓齿,颈白而长,肩圆且正,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蓝衣女子喃喃说着,在她后方还有一名年轻侍女,手拿纸笔不断地抄写。 湖衣这才听懂她们是在註记她的身型外貌,一阵错愕袭向她。 为什么? 「……端正有福,无黑子创陷诸病,各处均美,」蓝衣女再瞥了湖衣一眼,骤下结论:「看来这次他们挑了个好的。」 「好了,姑娘们,」蓝衣女击掌提醒眾人。「时间紧迫,速速将她打理洁净。瑞珠,拿些玫瑰花露过来,我要她芬芳宜人。」 侍女们七手八脚地将湖衣浸泡在浴池中,有人刷洗她的身子,有人解开她的云髻,梳洗她的长发,她们使足了劲道,活像要把她刷下一层皮似的。 湖衣再也忍不住,「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我沐浴?」 蓝衣女挨近浴池边,低头望向她。湖衣被瞧得很是不安,不断往池水里缩。 「姑娘,你是何方人氏?」蓝衣女子问道。 湖衣定了定神,想起父亲说过,无论遭遇何种变故,心不能乱,神色不能慌。她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表现出从容矜贵。 「小女子出身金陵,」湖衣顿了顿,「家父是应天知府沉孟季。」 抬出父亲官衔,希望眼前之人会畏于官威国法,别扣留她。 「我在林间迷了路,承蒙姊姊收容,不胜感激。然而,我出外未返,父亲必然心急,或派人四处寻找,为不使父母忧虑,劳烦姊姊遣人知会应天府衙,好让家人将我接回。」 湖衣自觉这番应答十分得体,相信对方必会应允她的要求。 蓝衣女子轻笑,一丝狡黠的光芒自她的眼眸闪过。「知府之女吗?有意思……」 湖衣不敢置信,竟然有人听见父亲的官讳还能如此轻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歷? 侍女打断她的思绪,七手八脚地将她从浴池中推出来,为她拍乾身体,再披上一条绢纱裁製的白色长衫,布料质地出奇地轻柔,穿上身时,就像是清风轻抚过肌肤。 湖衣猛然想起,她曾在江寧织造局中,和冰月一起把玩过这批织品。这绢纱名为「冰鮫」,得名于善织之南海鮫人,及其形薄如蚕翼、明洁如冰,是供奉给宫中后妃使用的珍品。 她们从何处得来这品绢纱? 莫非这儿是亲王府,而这群女子是皇亲的家眷? 金陵城中确实住着不少天潢贵冑,有中山王,吴王、还有郑王。 蓝衣女子望了她一眼,似乎看穿她的思绪,于是扬手唤来侍女,示意她们将湖衣带到相邻的隔室,丝毫不给她思考的馀裕。 湖衣被推过门廊,走进另一间厅房,穿过落地花罩,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女子妆阁,殿额写着「云水閤」。侍女们将她按坐在镶有镜子的妆奩前,开始为她梳理头发。 湖衣越来越不安。 为何要她沐浴、梳妆? 她听过河神娶亲的故事,莫非他们要将她当作酬神的祭品? 「姑娘,你今年芳龄多少?可许了人家?」蓝衣女子突然又出现。 「你们到底是甚么人?」湖衣再也无法忍受,高声反问:「我究竟何时可以返家?」 蓝衣女子愣了一下,正在梳发的侍女们也都吓了一跳,驀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傻姑娘,这里是皇宫内苑啊,岂容你想来即来,想走就走。」蓝衣女刻意拖长语调。 「什么皇宫内苑,你们先是强掳民女,又假冒宫廷常侍,简直目无王法,大明律例之下,岂容你们胡来。」 湖衣凭藉着胸中怒意,一口气说完。 「呵呵,这下有趣了,」蓝衣女子竟粲然一笑,深深地盯着湖衣瞧,「陛下说过:『君子以为能直辞。』说不准,你的直辞不讳能博圣顏一欢。」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有股寒意自湖衣的背脊升起。如果这是真的呢? 对于自己如何遭劫,她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她与冰月在林间遇上匪徒,接着就不省人事,其间偶尔恢復意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某种特定节奏和晃动,让她感觉自己仍在马车上。 现在想来,她应该是被迷药迷昏,再用马车载来此地,而且用黑布罩住了她的头,以免被人认出。 若此处真是皇宫,那她是身在离金陵七百里外的京城,这些人将她带进皇宫究竟意欲为何? 「办妥了吗?」 一个冷厉的女声沿着走道传来。 身形瘦削的华衣妇人出现在廊阶前,侍女们纷纷躬敛行礼,显然身分尊贵。 妇人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湖衣这才发现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男子。 一见屋里出现男人,湖衣吓得放声尖叫,慌忙中还用双手遮蔽身体。 妇人一把揪住湖衣的手臂,以肃厉的目光审视她。 「丫头,叫甚么名字?」 湖衣用力扯回手,此人无理的行径使她愤怒,但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绝不在恶人面前示弱。 「她叫沉湖衣,是应天知府之女,你瞧瞧,」蓝衣女子替她回答,「好个晶莹剔透的女孩儿呢。」 妇人淡淡地说:「进了内宫,不论过去是什么出身,父母是谁,都只是一名常侍,唯一的要务就是侍奉皇上,以求广嗣,如此而已。」 湖衣打了个冷颤。 侍奉皇上,以求广嗣? 是要她…… 恐惧攫住她的咽喉,她说不出话来。 「烟嵐,怎么你还没告诉她吗?」妇人问。 「兰姨啊,你瞧这孩子都让你给吓傻了,」唤作烟嵐的蓝衣女子回道:「养在深闺、不解人事的姑娘家,得好言相劝,慢慢来才成。」 「哼,」兰姨斥道:「能够服侍皇上乃是天大的荣宠,若能蒙受圣眷,诞下皇嗣,别说你自己一世荣华,连你父亲也能加官晋爵,这等美事,别人求都求不来,还需要好言相劝?」 「我不要什么荣宠,放我走。」湖衣用尽所有的气力喊道。 「这可由不得你,」兰姨娘冷冷地回道,「张贤,给我按好她。」 姨娘身后的那名男子上前抓住湖衣的手,他光滑的下頷和曲缩的背脊令她反胃。 太监。 「不,不要──」 他无视湖衣的挣扎,硬将她压在一旁的榻上,他的手像铁箍般沉甸甸地按住她的手,几名侍女跟着,粗暴地撕去她身上的薄衫,接着按住她的脚。他们全都面无表情。 「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约略莹体……」兰姨的目光落在湖衣赤裸的胸前。 湖衣奋力想挣脱箝制她的眾人之手,可是她动弹不得。 「将她的腿扳开。」兰姨下令。 侍女强硬地分开她的双腿,兰姨湿滑的手指在她身上又掐又戳,就像一条冰冷的蛇不断在她身上游走。 「私处坟起,阴沟渥丹……」 他们在检视她的身子。愤怒与屈辱烧灼着她的胸口,她想反抗,但她只听见自己闷声尖叫,继而呜咽,泪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脛跗丰妍,底平趾敛,应是保有贞节的处子身。那就行了,」兰姨冰冷地唤来侍女,「给她穿上衣服,送她到燕喜堂,皇上今晚会在堂内暖阁过夜。」 几名侍女过来,为她梳发穿衣,湖衣坐着动也不动,任凭眾人摆布。她努力抑制颤抖,试着慢慢呼吸,回想起这群人像检视货品一样盯着她的身子,她就忍不住作呕。 「好了,你是要去侍奉皇上呢,可不能苦着脸。」烟嵐说道。 「原来,失踪的姑娘,都是被绑到这里来。」湖衣愤恨地说,她的喉头梗咽,彷彿身体极力抗拒,不愿接受眼下的处境。 「没错,你看见外头那口井了吗?」原本沉默的兰姨突然开口。 湖衣依言望向窗外,果然有一口古井。 「有几个像你一样特别不听话的姑娘,全都让我命人推到井里去。你要是不听话──」兰姨无情地瞪着她,「就等着加入她们,听明白了吗?」 湖衣努力将视线从古井移开,微微点了点头。 不能让敌人看出情绪,现在她必须表现出顺从的样子。这样才会有可乘之机。 「……明白了。」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回答。 第五章 紫禁城 长安宫 直殿监太监王肇心中惶恐。 每个人都很怕贵妃。 万贵妃独揽后宫大权十数年,她骄奢善妒,喜怒无常,近年来更是固执多疑,动輒暴怒,便对宫人酷刑相加,任何被叫进长安宫的太监宫女都如履薄冰,深怕说错一句话,便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昔日还有长安宫总管太监汪直能按耐住贵妃的性情,但两年前汪直转调御马监,月前奉旨监军辽东,眼下不在宫中,贵妃身边少了个体己懂事的下人,心绪更加阴晴不定。 宫女领他来到殿前,长安宫是西六宫中最奢靡的宫殿,殿前一座巨大的云龙琉璃影壁,门扉上镶着整面黄金,显示宫殿之主的圣宠荣眷。 两名太监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不自主地向前几步,直入殿内,才一踏进门槛,殿门就在他身后关上。 王肇心中惶恐,连忙跪地叩首。 「小人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没有回应。 主子没允许前,下人不许起身,王肇只得继续伏跪在地。 窒人的沉寂比任何斥责更加教人畏怖。 「你就是直殿监的持锁太监。」贵妃终于开口。 王肇不敢轻忽,连忙以额触地,再度叩首。 「是,大内禁宫的宫门锁都由小人掌管。」 万贵妃斜坐在中殿的紫檀雕花宝座上,倚着金龙臂靠,正抚额沉思,四名宫女侍立在贵妃身旁。 琉璃宫灯闪烁着熊熊火光,映照贵妃眼中的冰锋。王肇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晾在白玉石阶上,一抹碍眼的灰尘。 「东六宫,西六宫,白日里关防严谨,夜晚重门深锁,滴水不漏,按理……」贵妃缓了口气,「心存歹念的外人,应该插翅也飞不进来。」 「回贵妃,这些年来,小的一直尽忠职守,不敢有半点疏漏。」他不知贵妃究竟有何用意,只能顺着她的话回答。 「这么说,你还真是个可靠的奴才,」万贵妃冷笑一声,面如寒铁,「可是本宫听闻,近来陛下身边多了些年轻美貌的侍婢,这事你可知晓?」 「小……小的不……不知。」王肇全身颤慄,汗如雨下,皇上专宠万贵妃多年,让妙龄宫女伴随君侧是宫中大忌,他真的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惹上甚么麻烦。 「户部送来的新进宫女,本宫都是见过的,尤其是皇上身边的人,向来都由本宫亲自指派,现在突然冒出几个生面孔,既不是户部选入,那必定是内神通外鬼──」贵妃斜睨了他一眼,就像是看着一条卑微的虫子,「宫中有人和外人串通,偷偷摸摸地将身分低微之人,送到皇上的龙床上。」 王肇吓得匍匐在地,嗑头如捣蒜。 「娘娘饶命,小人绝对没有私自开锁,纵放外人入宫,请贵妃娘娘明察。」 贵妃霎时火气上涌,嘶哑着嗓子怒斥:「这些奴才,全都沆瀣一气,意图欺瞒,再假以时日,你们还不欺到本宫头上来……」 眼见贵妃岔了气,随侍在侧的司仗宫女连忙上前,为贵妃揉胸拍背,口里不住柔声劝慰。 贵妃一口气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望见蜷缩在眼前的王肇,又忍不住心头火起。 「娘娘,可别为了下人,气伤身子。」宫女劝道。 「你们看看,」贵妃阴着脸,对宫女问道:「这奴才不说实话,该怎么办,才能让他长点记性?」 「娘娘,汪公公曾交代,不说实话的舌头留着无用,」司仗宫女以再稀松不过的口吻,说出令人胆寒的话,「带下去用烧铁烙他的嘴,再拔了他的舌头便是。」 号令一下,几名粗壮的太监立即入殿,合力将王肇架起,王肇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求饶:「娘娘,小人真的不知……」 凄厉的叫声一路响着,直到王肇被连拖带拉的押出宫门,声音才逐渐消散。 贵妃倚在披着虎皮的宝座上,红泥火炉上的水刚烧开,宫女执起茶壶为贵妃倒上一盅热腾腾的凝神茶。 贵妃捧起茶盅,细细品了两口,才缓缓说道:「这还行。」 一盏热茶还没凉,便有宫人前来回报:「啟秉娘娘,刚用过刑,那太监挨不住,不一会就昏死过去。我看他是真的不知道。」 贵妃耸了耸肩,「我知道,本宫是要那些瞎了眼的奴才心生警惕。」 § 「呃……那个……姐姐?」湖衣抬起前额。 兰姨命她必须在暖阁里伏跪以迎接皇上,还随派了两名宫女监看她。但是皇上一直没出现,她跪得全身酸疼。她想,另外那两名同样维持跪姿的宫女必定也同样浑身发痛。 「别说话,我们要静待陛下临幸。」一名唤作嫣婕的宫女说。 湖衣蜷着身子,趴跪在石地上,幸亏这是座暖阁,石地还不至于太冰凉。 「圣驾来临前,会有太监、仪仗先行,远远地就会弄出老大的声响,我们等听到动静,再回来跪着就成了,老这么跪着,疼都疼死人。」话者是个丰润的圆脸宫女,名叫瑞珠,她率先直起上身,然后伸了伸腿。 湖衣也舒展了一下发痠的四肢,「我们先起来一下,应该不打紧吧。」 「叱,」嫣婕连忙斥道:「你们俩小点声,燕喜堂外有值夜太监候着,别让人听见了。」 没错,外头有人看着,所以不能走正门出去,得想点别的办法。 这一路上,湖衣都在盘算如何逃脱。 在瑞珠、嫣婕、和几名太监的监控下,她被带到一处廊廡殿顶的宫院后方。进屋前,她抬头望了望眼前这座长型殿宇,精雕细琢的朱漆大樑与金黄琉璃瓦,樑枋上饰以和璽彩画,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正中是鎏金宝顶,仅此一瞥,湖衣便信了自己身在北京皇城,唯有好大喜功的成祖皇帝才会建造出如此富丽豪奢的宫殿,相较之下,南京皇宫就内敛许多。 湖衣在心中默述着方才每一个拐过的弯、每一座走过的院落,大致掌握了坐落的方向。 「嫣婕姐姐对仪规如此熟悉,想来已在宫中有些时日了。」湖衣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我到宫中一年了。」嫣婕回答。 「我自小在宫里长大,」瑞珠看向湖衣,「嫣婕则是和你一样,是被人进献到宫里的。」 「原来,你也是遭人劫持。」湖衣不禁感慨,原来这里还有人和她一样遭遇。 「她们,也逼你侍奉皇上吗?」湖衣不能不问。 「起初,兰姨娘也将我献进皇上寝宫……」嫣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此事太过卑劣,姑娘家自是难以啟齿。 「……但是陛下他……不想要我随侍,所以,我还是回到尚寝局,跟在兰姨身边。」嫣婕叹了口气。 「要我说呢,」瑞珠欣然说道,「咱们其他人都没这湖衣丫头长得好,皇上向来喜欢美丽又有灵气的南方姑娘。说不定她会大受恩宠呢。」 湖衣倒抽了一口气。 西首有张覆着明黄织锦的龙床,看着这床,湖衣胸中有股莫名的嫌恶。 「我不要甚么恩宠。」她不自觉大喊。 湖衣曾与冰月一同站在花树下许愿,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温柔又英挺的男子,他会骑着骏马,领着大红花轿前来迎娶她。 但是现在,她被困在这重重宫闈里,任由他人随意摆布。 「如此强掳民女,简直目无法纪。」湖衣心中怨愤,衝口便说。 嫣婕温言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宫中要民间女子入侍,又何须遵从什么法理?」 「不是这么说,大明律例中,择民女备为宫女,应由户部主之;择淑女以充后宫,则由礼部按祖制行之,怎可随意掳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漠视法纪,我定要回去告诉父亲……」 湖衣骤然住了口。 前提是,要能够回去…… 嫣婕幽幽接口:「你别错怪了陛下,掳人一事,皇上全不知情,谋策者另有他人,是为了要延续皇上血脉,生育皇室子嗣……」 「皇帝不是已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为他生育子嗣,为什么还要进献民间女子?」湖衣心生疑问。 「陛下至今无出,宫中也有多年不选秀女了,朝中有人忧心,国无储君,长此以往,将使政事不寧,民心动摇。」嫣婕解释。 「就算皇上需要子嗣,也得循照祖制,由礼部进选淑女入后宫,先立为嬪妃才是。」湖衣依旧不解。 瑞珠突然插话:「是因为过去受宠的嬪妃一一暴卒,所以陛下明令不再选秀女进宫。」 「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卒呢?」湖衣心生疑虑。 「是万贵妃……」 「瑞珠!」嫣婕高声斥责。 嫣婕双颊因激动而胀红。 瑞珠自知失言,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但她开啟了一扇禁忌之窗。 湖衣轮流望着两人。 万贵妃吗? 原来如此。 父亲常在府邸和同僚谈论国是,湖衣在耳濡目染下,也知晓了些朝中局势。万贵妃宠冠后宫,连带万氏一门均受皇帝恩泽,但他们怙恩负乘,贪污滥权,败坏政风,朝中大臣皆称其堪比汉朝吕氏外戚之祸。 至于谋害后宫嬪妃此等宫闈密事,湖衣倒是不曾听闻。 「皇上不知道这些宠妃都是万贵妃所害吗,他怎能纵容此事?」湖衣忍不住追问。 「皇上当然知道,但是他对万贵妃的所作所为,从不曾有半点违逆……」瑞珠故作神秘,对湖衣附耳说道:「因为这万贵妃呀,原本是皇上的奶娘,皇上不能违逆自己的奶娘。」 「甚么,奶娘!」湖衣惊呼。 嫣婕连忙摀住湖衣的嘴,「安静点,别让人听见了。」 「竟然……和自己的……」湖衣受惊吓,口里不断喃喃自语。 「瑞珠,别乱说话,」嫣婕斥骂,然后转向湖衣,「你别乱想,陛下他生性仁厚,对任何人都宽仁以待,所以才未降责贵妃,其实他心里是很难受的。」 「既然皇上生性仁厚,就应该阻止贵妃祸乱宫闈,而不是一味纵容啊。」湖衣回道。 「还不是因为贵妃和皇上的旧情非同一般……」 旧情?湖衣忍不住翻白眼。 「这万贵妃实在太过愚昧,谋害皇嗣是死罪,再说,若是皇上没有继嗣,最后只能立亲王为储副,江山换代以后,必遭追罪。」 湖衣说完,见两人满头雾水,大惑不解,又再详加说明。 「昔日西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与昭仪赵合德姊妹,两人专宠后宫十多年,却无所出,还联手杀害皇子。成帝宾天后,眾臣以『倾乱当朝,亲灭继嗣,当伏天诛。』为由,将赵氏一门族诛,史蹟斑斑,殷鑑不远。」 湖衣一口气说完,见两人只是以莫可名状的神情望着她,并不答话。 是不敢答,或不知如何回答。 有人劫持民间女子进献给皇帝。 但皇帝独宠自己的奶娘,进封为贵妃。 贵妃杀害后宫妃嬪以致皇帝膝下无子。 皇帝无动于衷。 要是父亲听说此事,定会怒斥一句:有违伦常,祸乱朝纲。 不行,她不能留在此地,她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疯,一刻也不行。 她心中有个计划,现下已逐渐成形。 首先,她需要有人帮忙。 「姊姊,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湖衣说。 所有的姑娘都一样,在市集、自家宅邸、或是皇宫,总是嘴碎又爱吱喳,无论她们知道了什么,很快的,全天下都会听到。 第六章 紫禁城 御道 长相兇恶的黑猫张牙舞爪对她嘶叫。 「闭嘴!」湖衣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黑猫跳上高耸的宫墙,消失在暗影间。 月明星稀,湖衣在夜色的掩护下,退出燕喜堂暖阁,穿过最后一道殿门,横在眼前的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长路。 嫣婕曾提醒她,天街御路每隔二十步就有着一人多高的石座宫灯,但在夜里都是不点灯的,因先皇在位时,万岁身旁的大太监王振,常与宫中的女官圣安夫人在深夜私会,为避免二人在夜里出入宫禁时遭旁人撞见,于是禁止宫中各处燃灯照明,至今依然循此旧规。 月光照在灰扑扑的石地,宫墙下的暗处如有魑魅蛰伏,湖衣从没命奔逃变成急速行走,御道似乎永无止尽,儘管每走三百步就有一道长街门,但是每道门都下了锁。 这下惨了,湖衣心想。 此处一片空旷,连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要是让巡夜的人碰上,自个儿死定了不说,没准还得连累嫣婕和瑞珠。 「有位算命师父说,我天生剋夫,跟我结合的男人非死即伤。」先前湖衣在东暖阁这么对嫣婕和瑞珠说。 两人把湖衣的话当真,也担心如她所说,皇上和她结合会发生不幸,才同意她先找个黑暗的角落躲起来,由她二人去应付皇上。 湖衣一摆脱两人的监看,马上一溜烟跑了。 就她所知,南京皇宫有一道可让太监和杂役出宫办差的内门,北京皇宫想必也有,若她跟着杂役寻见这道门,说不定能蒙混出宫。 但眼下一个人影不见,她深陷重重宫闈中,不辨东西,只能拚命往前行。 拐过一个弯,依旧是一条无人长街,却有个物事吸引她的注意。 一张靠墙的高马凳。 有救了。 湖衣迫不及待地穿过长街,爬上马凳,就算身上宫装束手缚脚的,也难不倒她。府里的管家总说湖衣是个野丫头,镇日翻墙爬树、作弄教书先生和老奶娘,要不就是和冰月偷溜出府玩儿,其他姑娘小姐们惯作的女红刺绣,她们一窍不通,一点都不像千金小姐。 湖衣攀上墙头,石墙的另一边有棵枣树,透过树的枝叶往下看,是一座五开间的院落。 有个太监站在门口,口里高声吆喝着。 「寧寿宫传膳,全份菜四十八品。」 「长春宫传膳,八宝莲子粥二十四色点心。」 蒸腾的白烟不断从窗户冒出来,阵阵的香气亦叫人垂涎。 原来这是御膳房啊!湖衣心想。 那么另一头的马凳必然是下人们为了溜进来偷东西吃所备置的。 湖衣顺着枣树爬下来,躲在树后观望。 御厨忙着将各色食材放进热锅蒸煮,已经割烹就绪的菜式就盛在不怕烧的砂煲铜罐里,再依序排列在极厚的热铁板上。排满之后,以一块带把手的厚铁板覆盖在铜罐之上,上下同时以炭火炙烤。最后再由太监们将铁板和铜罐一起抬到门道。 当值的太监先撤去铁板,再由各宫的太监宫女们将煲罐里的菜餚倒进各式的品级不同的食器里,有些是细瓷碗盘,上面加银盖下衬水碗;也有些木製的红漆食盒。 湖衣心生一计,趁无人注意时,端起一方红漆食盒,神态自若地挤身在人群中,佯装自己也是准备进膳的宫女之一。 「喂,你!」守在御膳房前院门口的总管太监指着向湖衣,「就是你,你哪个宫的?」 「我?」湖衣左右张望,希望总管太监指的不是自己,「我是……云水阁,在云水阁伺候兰姨娘的宫女。」 太监盯着她,「你新来的?」 湖衣猛点头。 太监挥挥手,叨念着:「那就快去,等兰姨发起脾气来,还不抽你几下子。」 湖衣含糊地回应了几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跟在进膳行列末端。 直到出了院门,湖衣放慢了脚步刻意落单,待与眾人拉开距离之后,就是一阵没命的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一道又一道宫墙从她身旁掠过,穿过宫院中庭、楼阁亭台,最后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开阔深院,湖衣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园子,小巧的阁楼、清雅的临水露台,没有皇宫花园的骄奢华丽,倒像是清幽景深的南方园林,回环曲折的造景可以供她暂时躲藏。 她曲身躲进一处花洞。 若能挨过一晚,天明以后,或许可以再想想办法。 夜渐渐深了。 万籟俱寂。 一隻蝴蝶轻轻掠过。 出于好奇,湖衣轻身跟在蝴蝶后面,直到走进一座美得令她屏息的黑夜花园。新月在夜空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绿树高耸入天,繁复的枝枒在高处编织出美丽自然的图案,漫天的蝴蝶翩翩飞舞,蝶翼发出如鬼火般的燐光。桃花、杏花、蔷薇、木樨、芍药、曼陀罗……一大片的繁花同时盛放,连石上的苔蘚里都夹杂着小小的苔花,伴随着浓烈得沁入衣衫的花香,就像一场不醒的春梦。她不敢呼吸,怕惊扰了这样的世外仙境,飘零的花瓣轻吻着她的脸颊,就像恋人一般温柔。 她想起了家,想起城郊那座杏花林。花会凋谢,她曾看过满山的繁花在一夜暴雨的摧折下,尽数飘零。 思及此身亦如花朵一般,旋生旋灭,在危境中任凭风吹雨落。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哭了。 泪珠滴落脚下的土地,花园瞬间被唤醒,有株月之花在瞬间开花,其馀各色珍奇的花种以艷绝的姿态在风中漫舞。 她从没有看过如此繽纷的繁花,花瓣纷飞,风吹而摇曳的绿叶,缕缕轻雾在林间穿梭,所有的花突然都有了生命,以她听不懂的语言,絮絮地私语。 她闔上眼睛,想要听听花儿在说些什么,地面却有股力量将她吸进去,当她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双膝伏跪,双手埋进松软的土里,像是这座花园要她融为它的一部份,而她努力抵抗着那股力量。 「不,我……我得回家啊。」她心中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传说森林的深处有个人跡罕见的秘境,那里长了各式奇花异草,误闯的人总被珍奇的花朵吸引,想要再靠近一点,最后发现自己踏进了无底沼泽,再也回不去。原来沼泽里住了食人的妖怪,珍奇的花是妖法变的,专门用来吸引猎物上鉤。 湖衣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这事儿。 「是谁在那里?」一个阴惻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湖衣猛然转身,正好和一名表情阴森的太监面对面。曲径深处传来了更多杂沓的脚步声,湖衣不愿去想落到这群人手里会有甚么下场。 「有宫女出逃了!」太监尖叫出声。 湖衣转身向右侧的繁木丛跑去,夜色和枝枒交错的树木可以给她掩蔽,野草和腐烂的树叶摩擦着她的脚踝,慌乱中,她的发髻散了,长发在风中飞舞,湖衣没命地奔逃,耳边是风吹过树枝的呼啸声。 眼前视线豁然开展,湖衣望向前方,忍不住咒骂,原来她已经跑到了林园的边缘,更前方是一片净空,无处可逃。 一个校尉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长矛,腰间配着钢刀。 「抓住她!」后方的太监咆哮着。 为了闪避,湖衣转身跑向右侧,但是又有更多执着火炬的卫士出现在眼前。湖衣猛然煞住脚步,还来不及躲开,后面有人追了上来,混乱中有人扯了她的头发,有人推了她一把,胸口一阵被重击的闷痛,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回神后,她发现自己趴伏在冰冷的石地上。 某种又硬又冰冷的东西擦过她的面颊,是一把钢刀。 一名侍卫用刀抵着她的脸。 「瞧瞧这副长相……」 猥琐的语气,如同一块黏腻的污垢,令人烦恶欲呕又挥之不去。 侍卫逐个逼近,眼神全都不怀好意,有人嘴里嘖了几声。 「王二,宫女出逃,该当何罪?」 「褫衣杖毙。」有人回答。 「太可惜了,」另一人接话,「不如……」 男人发出淫猥的笑声。 原来男人的恶意竟是如此下作,湖衣只见眼前一黑,所有的希望全数幻灭。 回不去的金陵。 再也见不到的父亲母亲。 她想起父亲的庭训,知道这样的景况,父亲必然会要她谨守节操。她执起抵住颊边的钢刀,往颈上一横…… 第七章 紫禁城 隆宗门 内值房 睿靖王朱玹深深叹了口气。 他镇日执卫禁枢,入夜以后,还有案桌上堆积如山的报匣文书等待他去处置。 最上方那一封,字跡苍劲,他不需拆啟便知是来自内阁首辅商輅,商大人必定是要和他谈论立储之事。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 应付大臣间的明争暗斗非他所长,当朝权贵的心思纵深更是令他厌恶。他多想离开皇宫,驰马西郊,或是继续向西奔驰,直到关外。蒙古是他母妃的出生的地方,那里天苍地茫,大河奔涌,还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草原。 十数年前,瓦剌部族衝破边防,兵临北京城下,他受命突围、行刺瓦剌将领阿剌,他只带了五十名精锐,孤军深入敌境。当时他年轻气盛,以为靠着一股不畏死的蛮劲就能取胜。 双方在顎嫩河岸短兵相接,他还记得那场持续一天一夜的鏖战,北方严寒的天候、几近冻结的河水,几乎耗尽了他与军士的体力,入夜时分他的盔甲全被鲜血染红,最后他以断剑刺穿敌将阿剌的头盔,斩下对方首级,险中得胜。 蒙古诸部平定后,朱玹并未即时返京,而是留在关外游歷,或挽弓狩猎、或策马放鹰,亲近母妃的故土,同时远离京城权力斗争的波涛汹涌,正因如此,他才得以从接连的政争中全身而退。 想起那场变故他还心有馀悸。先皇朱祁镇亲征瓦剌遭俘,太后为巩固朝政,改立皇弟朱祁鈺为帝,年号景泰。瓦剌战败后,先皇返还,然景泰帝不愿归还皇位,反将先皇囚于南宫,动輒折辱。亲王大臣之中,大多数依附新主朱祁鈺;但也有人心系旧主,企图拥立先皇復辟。就在朱祁鈺忽染风寒,患病不起之际,復辟党人发动政争,紫禁城一朝易主,朱祁镇復位。 先皇復得帝位后,许多支持朱祁鈺的皇族及大臣都遭罢黜。而朱玹原本就与朱祁镇感情深厚,又远离京城,才未受牵连,当他自蒙古游歷归来,朱祁镇先是将皇宫禁军、以及京师三大营中的神机营交由他掌理,后来又在临终传位时指派他为新皇辅政。 现在他手握兵权,又是皇帝的皇叔暨辅政大臣,再想脱离皇城中的云诡风譎,无疑是雪中取火。 朱玹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一一开啟案上堆叠的报匣。 第一封果然是来自商輅。 商大人要他从旁劝说陛下,整顿后宫,树立纲纪,好延续大明朝的命脉。 这事从满朝大臣,到亲王贵冑,谁不曾劝过陛下?他自己也提过多次,只是皇上总是淡淡一句:内事也,朕自主之。 第二封是山西行都指挥使亲笔,信上提及:二月黄河凌汛,堤防骤溃,洪流踵迟,为避免灾情扩大,务必尽速派员修堤束水,以安民心。 他重重捶了下桌案。 如此要事,怎能耽搁? 定是那群秉笔太监,未将急报摺匣上呈,地方官员无计可施,才会请他代为奏报。但大臣们有所不知,他已有许久未能面见陛下。 先皇被俘返京后,立刻遭到囚禁。那时当今皇上还是太子,同样也遭罢黜,废去东宫太子之位,幽禁侧宫。 或许是年少时期的悲惨遭遇,令陛下厌恶政事,从承继帝位后便避居深宫,不批奏摺、不见大臣,与世隔绝,将所有政务交由身旁几名宠信的宦官掌理,连他这个辅政大臣也常託辞拒见。 当年先皇亲征,就是受了太监王振怂恿,险使社稷倾覆,如今陛下又任由宦官乱权,不听臣子諫言。大臣们都在背地议论,大明必亡于阉宦之手。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入宫面圣,否则就是怠忽职守、愧对九泉之下的皇兄。 抱着惭愧无已的念头,他拆开第三封报匣。 短笺上寥寥数字:红墙之外,妖狐再现。 妖狐。 此案曾在京中闹得扬扬沸沸。 去年中秋,一名富商在返京途中遇上落难的女子,商人为其色所迷,将女子带回家中,收作侍婢。隔日五更,巡吏发现富商家门未关,上前查看,赫然看见全府上下尽数离奇死亡,连牲畜也未能倖免。府衙派了仵作验尸,发现尸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此事一传开,百姓议论纷纷,狐狸精作祟之说甚嚣尘上,连在禁宫都能听见风声。 数月后,又有更夫巡夜时瞧见一头巨大的黑犬,蹲立在土堆上。更夫心下生疑,高举手中灯笼,黑犬的双眼霎时窜出火光,那不是任何犬类,而是妖物黑眚!更夫大惊,连忙击响手中金鼓,妖物一个纵身,消失在暗夜中。更夫沿路跟踪黑眚留下的足印,一直追到了神武门外,没想到竟在神武门的宫墙下发现一个兽洞,兽洞直通内宫。 黑眚是传说中的不祥异兽,唯有在天下大乱,灾祸频生之际才会出现。 此事惊动朝野,皇宫上下人心惶惶,杯弓蛇影,即使朱玹加派巡卫,也未能抑止恐惧蔓延,陛下连续数日噩梦连连,遂令锦衣卫尽速清查此案。 锦衣卫南镇抚司内,一名百夫长名唤罗忠,素来与修道中人交好。罗忠听道友提过西四牌楼附近的太玄道观,常有陌生的行方道人进出,且行踪诡秘,来去靡常。于是率人将太玄观道眾捉拿问案。他们在锦衣卫的审讯下坦承犯行,具陈使用幻术,意欲引起百姓惊惧,好藉此敛财。 锦衣卫上呈报之后,刑部速以「师巫假降邪神煽惑民心」之罪,将一眾妖道处以绞刑。 皇上龙顏大悦,下令厚赏南镇抚司,又恐邪教势力再起,任命罗忠率领部属和举报有功的方士成立一处缉事司,专责巡查皇宫各处有无异象。由于罗忠等人都在西司房值宿,宫人们又称缉事司为「西司」,或是「捉妖司」。 白日里,西司部眾煞有其事地捻香画符,夜里则经常饮酒喧譁、甚至滋扰宫女,朱玹数度告诫他们,在宫中必须谨言慎行,但他们有恃无恐。对宫规完全不以为意 朱玹一直对妖狐案抱持怀疑,隐隐觉得此案背后另有阴谋,但苦无证据,只好暂且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如今妖狐又起,京畿维安恐再出事端。 正当他开啟下一封报匣,侍卫的敲门声从外头传来。 「统领,有人违反禁令,在宵禁时分喧嚷。」 「什么人?」朱玹问。 「是捉妖……不,是西司,西司房的人和一群内监。」 「又是西司?」朱玹皱眉,「依照内廷禁规,吵闹喧嚷者杖五十,交由宫正司按例治罪便是。」 侍卫面露难色,「据太监们说,在迎禧门前捉住一名逃跑的宫女。」 朱玹不加思索,即推门而出,对着左右的门卫下令。 「随我来。」 此去迎禧门不远,但有宫人夜逃,此事非同小可,朱玹走得又快又急。 迎禧门后方是宫中收藏各式书信的文书库,宵禁时分任何人都不准进出。若是宫女勾结外人,夹带机密文件出宫,洩漏大内防卫布属,则须详加严查。 思及此处,朱玹又加快了脚步。 穿过御道,迎禧门就在不远处,果然传来阵阵呼吒之声。 「想死啊!没那么容易。」 一群缉事司校尉围住一名低伏的宫女,其中一人边骂边用脚踹着她,一把亮晃晃的钢刀掉落在一旁,外围还站着几名太监,像是在看热闹。 打人的校尉似乎还不过癮,自腰间抽出皮鞭,似乎想狠狠抽她几鞭…… 「宵禁时分,何事喧哗?」朱玹开口。 周遭顿时静默。 「见过睿王爷。」太监们最先反应,屈膝向朱玹见礼。 校尉们见状,也跟着回过神来,赶紧行礼作揖。 「宫廷禁地,岂容尔等在此喧闹,」朱玹沉下脸,决心申严宫禁,要让他们知所警惕,「缉事司校尉擅入禁地,恣意喧嚷,持械伤人,即刻押入监所,听候宫正司按律治罪。」 眾人听闻,面露不豫之色,却不敢多言,唯有那名手执皮鞭的校尉大声喊冤。 「稟报统领大人,」执鞭者跪倒在地,惶然伏首道:「小人是见到宫女出逃,前来阻挡,因而误入禁地,后来犯案宫女企图畏罪自杀,小人打落她自戕的钢刀,才会起了争执,统领明察……」 「不是的,我不是宫女。」 所有人一齐转过头,朱玹亦然。 女子抬起头,与朱玹四目交会。 好一副纯净细緻的容顏。 眉目之间,尽是江南水乡的灵气。她的发丝凌乱,脸颊红肿,约莫是挨了巴掌……他看得有些恍惚。 她在混乱中还挺直着脊背。如在险峻的高岭上,独自绽放的一朵白花。 他突然感到难以名状的不捨。 「民女出身金陵,家父是应天府知府。日前,民女在金陵城外遭歹人迷昏,醒来时,即已身在宫中,」女子盈盈一拜,「强掳民女,有违法纪,盼大人彻查此事,以正朝纲。」 她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显然出自书香翰墨门第,在混乱的情势之下,亦显得理智镇定。 朱玹略一沉吟。 这女子不像在说谎,但紫禁城内环卫森严,在重重戒护之下,有人私渡外人入宫,如此严重的疏漏,竟然无人察觉,莫非宫中有内鬼。 朱玹眉峰一蹙,问道:「你是如何进宫,又是如何闯入禁地?」 她正欲开口,却有一太监急着插话。 「大胆奴才,睿靖王爷面前,岂有你开口的馀地。」 「我没有胡言,」她朗声辩驳,「此事已行之有年,被掳进宫中的,不只民女一人,大人只须至云水阁詰问一眾宫女,便可水落石出。」 朱玹将目光扫向一旁太监,他们眼目低垂,似怀有不可告人之秘。 他转过头去,对上一双直视人心的清亮眼眸,她不像在说谎,但他不能轻信她的片面之词。内廷安危,容不得半点差池。 朱玹审度情势,此事太过阴诡,必须查明。 他示意太监上前,说道:「前往谨身殿通传,本王要面圣。」 第八章 紫禁城 谨身殿 睿靖王带着随身侍卫,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粗暴无礼的卫士被宫人押走,四名太监立在湖衣两旁,负责看管她。几名宫人来来回回走动,无声传递讯息,面容全透着焦躁与不安。 湖衣惊魂未定,紧绷的情绪暂得舒缓,先前受的伤开始疼痛,背后被踹了几下,肯定会留下大片瘀青,脸上挨的巴掌更有如火烧般灼热,原本那卫士还打算抽她几鞭,幸好睿靖王及时出现...... 想起那位王爷,湖衣突然觉得呼吸急促,耳间脉搏响起一阵狂乱的轰鸣。 金陵皇族全都骄奢矜贵,但是睿靖王他……很独特。她在朦胧的月光下,瞥见他深邃的五官,还有魁拔的身形。他不同于那些养尊处优的亲王贵冑,更像是在关外狩猎放鹰、桀驁不驯的异族男儿。随着他走近,身旁的空气透出一股混合着松木、春雨和汗水的味道,或许他刚策马驰过微雨的青鬱森林? 她好想赶快回金陵,扯着冰月的衣襟大喊:我见着了这世上最英挺的男人。 但是。 能回去吗? 湖衣不愿往下想,而是巴望着宫殿重簷上,彷彿要振翅飞向天际的鴟吻。 一名太监走近,不由分说便把湖衣往前推,对周围的宫人急急说了一句:「陛下召见。」 湖衣默默地跟在传諭太监身后。 乌云低沉,楼宇在漆黑似墨的夜色中,有如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魎,等着将人吞没。 走过阴暗的御道,再穿进一道宫门,一座红墙金瓦的巍峨宫殿矗立眼前,上覆重簷歇山黄琉璃瓦顶,下为汉白玉石台阶,巨大的石座宫灯将四周照耀得灿如白昼,宫人在朱红色的漆柱间行走,湖衣知晓自己身在皇宫,这是再明白不过。 太监推着湖衣到殿门外,按压她的双肩要她匍匐下跪。 湖衣趴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蜷屈着身体,却忍不住竖直耳朵偷听殿内动静。 睿靖王雄浑的声音,即使在殿外亦可听得清楚明白。 「……既然陛下已知,就该早作决断,严加议处。」 另一个声音说:「此事朕仅有耳闻,是谁进奉这些民间女子,待朕清查,必定严办。」 那声音属于皇帝。 在好奇心驱使下,湖衣悄悄挪动身驱,希望可以一瞥皇上的身影,但宫门阻隔了视线,甚么都瞧不见。 「禁枢环卫是臣的职责所在,请陛下恩准,由禁军巡防营提审相关人等。」睿靖王说道。 「不不,皇叔巡防宫城,日夜辛劳,此等末微琐事,交由宫正司处置便是,只是……」皇帝顿了半晌,「依皇叔看,那名擅闯禁地的女子该如何处置?」 「既然被送进宫中的女子,皆是强徵而来,陛下应悯其家乡父母之念,勿使百姓骨肉分离,」 「是,皇叔所言极是。」 皇帝的话声听来有些虚浮。湖衣不知他是中气不足,或是心存敷衍,想虚应了事。 「闯入禁地的女子,自称是应天知府沉大人之女,」睿靖王续道,「若其言属实,此刻沉大人必定忧心如焚、夜不安枕,心力交瘁之下,如何为陛下稽察地方,治理百姓?」 「皇叔之意,是即刻将她放还?」 「是。」 「就照皇叔的意思吧,不过,朕想先见见她。」 湖衣一听,连忙伏低身子,深怕被人察觉她在偷听。 殿内先是传出轻盈的步履声,接着是一阵沉稳规律的步伐,湖衣知道那是是军人的步伐,属于睿靖王。 正当她极力釐清脑中各种纷乱思绪,忽见一双黄绸云龙靴横在眼前。 「就是你,在宵禁时分出逃,然后又闯入禁地,将整个皇宫闹腾得人仰马翻?」 湖衣顾不得心中忐忑,微微抬起头。 眼前之人就是太祖皇帝的五世孙,大明朝成化皇帝朱见深。 她曾想像皇上是个色令智昏的君主,然而眼前之人却和她的想像完全相悖,他神貌秀似芝兰,一袭金綉龙纹纱罗之下,气质温润如玉,只是眼下有些阴影,约莫是夜晚疲累。 「啟稟皇上……」湖衣的声音因紧张而乾哑,她顿了顿,希望不会因此触怒龙顏,「民女遭到劫持,心系父母,出逃是为尽快返家,不愿双亲忧心。」 皇帝饶富兴味地望着湖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身为朕的子民,却不服侍自己的君主,岂不违背君臣之义?」 皇帝说这话时,语气是柔软的,不带一丝怒意, 兴许是温和的语气让湖衣降低了戒心,她直言道:「鸟有雌雄,不羡凤凰;妾是庶人,不慕君王。」 「是吗?朕到今日才知,原来雀鸟不羡凤凰。」成化帝轻笑,笑容甚是温柔。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擦她的脸颊,「你生得真好,顏似朝霞映雪,双眸灿灿如星。」 一阵香气袭来,他的衣袖薰过最珍稀的龙涏香。 湖衣怔征地看着成化帝,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湖衣猜想他是位能明事理的君主,于是鼓起勇气请求,「陛下,请放民女回家吧!」 「返回金陵吗?」成化帝沉默了半刻,回道:「既然皇叔都这么说了,也无不可。」 「民女叩谢陛下。」湖衣欣喜若狂,连忙下拜。 行完叩礼,她直起半身,侧脸望向端立在皇帝身后的睿靖王,他的神态刚毅,瞧不出一丝情绪,一如他戎装上的金色狻猊。 就此一别,今生恐难再见,湖衣心中一酸,咽喉像是被一隻无形的手掐住,过了半晌才嚅囁着说:「多……多谢王爷……」 皇帝忽然神情一变,脸上闪过难以判别的情绪,湖衣不知那是失望,或是慍怒? 「难不成,你瞧上了朕的皇叔?」成化帝阴侧侧地问道。 「不不不……不是的……」湖衣拚命摇头,极力想为自己辩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将她交给尚寝局的兰姑,」成化帝吩咐左右,「三日后端和长公主回宫省亲家宴,就让她跟着伺候。」 说罢便拂袖而去。 湖衣只觉天旋地转,全身颤抖,不争气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闭住气,强行吞下眼泪。不愿示弱,不愿让人看见她悲泣的模样。 第九章 淮安府 金牛山 天色昏沉,春寒料峭,拉车的马匹和骡子都在低声哀鸣,馀音在幽冥的森林里回盪。 今晚不会有什么月光。 他抬起头,任由刺骨寒风鑽过层层毛皮衣衫,冷意尖钉似的刺着他们的皮肤,什么天杀的鬼天气。 盐督使武七带领盐道车队自长江下游的江陵出发,沿着川盐的运输道行进,一路颠簸。连日滂沱大雨,混浊的河水倾洩而下,道路泥泞不堪,简直寸步难行。 「督使,我们真要穿过树林吗?月黑风高,怕会出事。」一名浑身湿透的巡役说道。 武七沉默不语,此处山势险峻,深夜里狭路难寻,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走啊,你们这些畜生,再偷懒我宰了你们。」后头一个东北大汉用鞭使劲抽着拉车的两匹骡子,骡子们缩成一团,悲惨地嚎叫,身旁几部货车也同样狼狈。 崎嶇的山路、恶劣的天候,人和牲畜都疲惫又烦躁。 「我们要不要先扎营,明天再赶路?」副使策马向前,车队在阵阵叫嚷、咒骂声中停滞不前。 「不,在进城以前,我们绝不能停下。」武七说。 多年经验告诉他,前面的森林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这是他晋身盐督以来,最重要的一趟盐运,五十辆货车,两百馀名盐役,车里载送千馀引的官盐,要在限期内交付金陵的盐务衙门。他们佯装成商队,用铁製的骡车载运用防水布料和蜡油綑紧的官盐,日间行走商道,趁夜赶路时就挑无人的田野,儘量不引来注意。 原本依照行程便可如期进京,谁知,在半途遇上黄河决口,农地屋舍被冲毁,灾民四处流窜,村镇沦为废墟,道路挤满逃荒的百姓,他们多半拖着妇女和孩童,车上载满了全副家当,移动起来就像冻结的冰河一样缓慢,洪灾拖垮了他们的时程,使他们必须日夜兼程,否则便赶不上交差期限。 眼下走到了江南沿岸,除了赶路,还得要严防盗匪猖獗。有一群专门打劫官盐的盐梟,号称江南盐帮,自今年开春以来,已有二万馀引的官盐遭其劫掠,车马人员死伤无数,损失惨重,户部尚书为此大发雷霆,罢黜了四名盐官。 无论如何,都要把这趟盐运安全送达。 他下令几名护卫先进树林里探路,厄夜丛林可能潜藏着各种危险,不可轻忽。 他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雨水的味道。 山雨欲来啊。 驾车的车伕们交换着悽惶的眼神,隐约察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他命人燃起火把,这是一片陡峭多石的丘陵地,日前无歇无止的大雨,使地面佈满泥地和水洼,一不注意,车轮就会深陷泥泞,届时就会虚耗更多时间人力脱困。 「督使,你看这个。」在前方探路的巡检大喊。 他策马向前,一条急流阻隔了他们的去路,这条路他来回走过近百次,上回来时这不过是条小山涧,可以轻易涉水横渡,现在山洪暴涨,成了一条宽阔湍急的溪流,没有桥樑,只能走远路绕过。 「狗日的!」他狠狠骂了一句。看来要在此处扎营了。 武七大喊:「所有人原地歇息,把牲口牵到溪边喝水,你,还有你,到下游探查有没有适合渡河的弯道。」 寒冷的夜雾迅速降临,天气真他妈的冷。寒风鑽过树丛,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本能地搜索四周的阴影,巡役们举起火把,全神戒备。忧虑如罩袍内的护甲,重重压在他的肩上,在这荒山野岭中,藏了什么鬼魅都不足为奇…… 有声音。 他竖起耳朵,努力聆听所有细微的声响。夜风叹息着从林间穿过,高大浓密的常绿树木轻轻晃动,树叶窸窣作响,远方传来夜猫子呜咽似的啼叫。他回望部眾,他们全都精疲力竭,神情萎靡。 武七大吼一声:「是谁在那里?」 眾人从他的语气中嗅到了不安,纷纷拔出佩刀,背对彼此,缓缓围着车队绕圈。 鬼魅似的脸无声无息浮现,随即消失。 「鬼……鬼……有鬼……」旁边一名矮小的马伕站着直发抖,转眼间他的马裤湿了一片,沿着大腿散出缕缕白烟。 后方传来一声闷哼,他猛然回头,一名差役被人在咽喉处划了一刀,鲜血直喷,犹如朵朵艷丽的红花。 眾人大声惊呼。 骡子哼哧、马匹嘶鸣,伸向天际的枯长枝枒,就像鬼的指爪。 「过……过来了。」一个护卫说,他的牙关咯咯作响。 灰白色薄雾从地面升起,然后缓缓凝聚,一个具有人类形体之物出现在雾气中,他的脸结满白霜,一隻眼只剩眶里的黑洞,另一隻眼没有瞳仁,只有眼白,那是死不瞑目之人化成的殭尸。 几名马伕吓得魂不附体,拋下货车,往无人处没命地窜逃。 「不能乱,守住货车!」武七高声嘶吼。 眾人围住货车,但寒冷的天气使人手指僵硬,全身发抖。 更多黑影从四面八方衝出来,俱是手执长刀的精壮汉子,他们迅速组成阵形,其中一拨人直扑货车,其馀的以七人为一队,切进车队之中,对差役们展开猛攻。双方短兵相交,顷刻间,数人受伤倒地,某人斩断了马车车轴的靷带,马匹受惊奔逃。 「一群贼寇,何必装神弄鬼。」武七咒骂。 那具殭尸原本只是佇立在一旁,听见武七的骂声,突然飞身向人群疾掠,手里甩出一条长鍊,鍊长所及,刀剑应声碎裂。武七从没见过此种兵器,鍊身是透光的金黄色,像是有人攫取夜里的烛光聚集而成,此鍊灵活如蛇,无声无息地划破空气,再咬进差役的鎧甲。 武七在混乱中砍伤数人,但小腿中了一剑,步履踉蹌,靴子已被鲜血浸透。敌人身手绝佳,出手狠厉,但他无法相信,一百多人的队伍竟在瞬间溃败,伤者的惨叫夹杂着风声,此时敌人一涌上前,剑雨纷飞,还活着的人只能弃械败逃。 武七发起狠来,一阵盲目乱砍,当他回过神来,他和两名仅存的护卫,已被敌人包围。 他的判断大错特错。敌人有纪律、有组织、也许还有情报来源,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被盯上,敌人一开始按兵不动,只为静待最佳的伏击时机。 身为盐督,他必须守护官盐到最后一刻。 武七暴喝一声,举起钢刀朝着其中一名黑衣人狠劈。 黑衣人举剑反击,挥剑、穿刺、收招,手中的剑直插进武七右胁,动作如行云流水。武七钢刀落地,被剑刺穿的伤口滚烫,他单膝跪倒在满是石头的地面上。另一名黑衣人从后方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猛力向后拉,冰冷的刀锋,从他的头颈横过…… 「呸,愿做朝廷的鹰犬就是放弃活命的权利。」 § 夜色昏茫,死亡与鲜血的气味凝滞不去,人与牲口的呼吸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雾气。 装扮成殭尸的盐帮二当家子犀抹了抹脸,命手下开始清点货物,长鍊上黏腻的血跡滴在地上,这不打紧,少顷来场大雨,就会把一切残存的痕跡冲刷得无影无踪。 几个弟兄用脚尖推开尸体,他们出身佃户,最痛恨官差。 时局艰困,秉性良善的人们被逼到走投无路时也会挺而走险。 近几年投入盐帮的弟兄多半出自农家,因为赋税苛重,再加上连年天灾、作物歉收而无力缴税,欠税的佃户被缚送县衙,轻者流放九边,重者拷掠致死。曾有弟兄仗恃自己年轻力壮,集结成农民军反抗地主,官府一律派重兵镇压,侥倖逃生的佃农索性放弃耕种,加入帮会一齐反抗官府。 无论是种地或是落草,人们图的不过就是最低微的温饱而已。 完成清点的弟兄高声呼喝,身着黑衣的三当家楚寧来回走动,计数此次收穫,一面指挥手下将官盐装上骡车,准备运送。 将所有事物安排妥当后,楚寧向着子犀走过来。 「二哥,你今天那一手变脸巫术,可差点连我都给吓尿了。」 「变脸术原本是用在祈雨祭仪,由一巫覡分饰男女二角,在祭坛以男女交媾的合欢舞来媚神,祈求天降甘霖。你信不信再等片刻就会下雨?」子犀低笑。 「你巫族怎么成天想着男女之事啊?」楚寧无奈地望了望天。 二当家子犀本是殷商巫族的传人,十年前奉族长之命从天山来到中原,找寻巫族失落的圣物。途中他结识楚寧和豫明夷,三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同时他决定留在中原,和两人一齐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不过几年光景,盐帮儼然成了江南第一大帮。 子犀重拍兄弟的后背,笑道:「《周礼·地官》有记载:『以太牢祀高禖,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男欢女爱乃天地运行之理,自然得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一名弟兄上前回报。 「二当家、三当家,这回成果颇丰,共有一千三百八十馀引,大伙儿分了以后,可不可以进城去开开眼界。」 子犀盯着发话者,这新来的小子名叫马麒,老家在嘉兴一带。他的右颊有道醒目的伤疤,是欠租被巡捕以铜鞭鞭笞所留下的。加入盐帮以后,对付官差总是一马当先。现在他咧着嘴笑得开怀。 马麒说完,楚寧重重摑了一下他的脑袋。 「去你妹夫!老大说了,这批货交易以后得来的银钱,要用来賑灾。」 第十章 金陵城 知府邸 金陵近日很不平静。 知府之女失踪后,接连风波不断。 先是有多人目睹,金陵城郊出现红眼绿鳞的食人妖物,「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的传闻不逕而走。 接着又发生洪灾。今年雨水暴增,黄河南岸溃堤,洪水氾滥,无数泛区居民外逃,金陵也因地缘之故,大批来自清河、山阳等地的灾民涌入金陵避难。 这些灾民盘桓在城中市集、以及各个阴暗角落,眼神空洞的孩子伸手向过往行人乞讨,枯瘦的老人倚靠墙角,不知是死是活。 即使有危险,冰月仍不顾眾人劝阻,执意乘轿出门,惹来管家奶娘不住摇头叹息。这一路穿街过巷,冰月都明显感受灾民投射过来的不善眼光,所幸还有两名曲府护院跟在冰月的小轿旁,无人敢轻举妄动。 行到知府官邸,转进一旁小巷,是女眷与家人走的侧门,门房一见冰月座轿,连忙迎上来接待。 「夫人还好吧?」冰月问着,在轿厅前下了轿。 门房不语,只是摇头叹息。 沉大人夫妇唯有湖衣这一个独生女儿,如今生死未卜,两老必然哀伤无已。 「我去探看夫人。」冰月说。 「是,夫人在绿松阁。」 门房唤来湖衣的贴身丫鬟盈眉,伴随冰月入府。 绿松阁位于府园东侧,由盈眉引领冰月穿过内院,沿路见的僕佣皆是一脸哀戚,连身旁的盈眉也是红着双眼。 「还是没有湖衣的消息吗?」明知徒劳,冰月还是想问。 「这么多天了,连老爷都说,小姐她恐遭不测……」说到最后,盈眉「哇」一声,哭了出来。 冰月连忙安慰,「不会的,湖衣她吉人天相,一定会安然归来的。」 无论冰月如何劝说,盈眉仍不停地抽泣。下人尚且如此,湖衣的父母会有多悲伤呢,冰月不愿去想。 今日微风徐徐,园中荷塘里的荷茎抽了新芽,不久后应会长出团团的荷叶,和满池的荷花。若是湖衣在的话,两人必然会兴致勃勃地商量去莫愁湖泛舟,赏花玩儿。 湖衣的父亲执掌应天府政令,而冰月的父亲则是专司御用监造、贡奉果品物料,两家因公务互有往来,家眷也私下交好。 冰月和湖衣年纪相近、个性相投,从小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她们一块儿读书弹琴,吃雪花糕和糖莲子,说着闺女们的悄悄话。 而今园里不再回盪两人的欢笑声,一切的祸首,正是冰月自己。 她该不该告诉夫人,湖衣可能被带去皇宫。 没有真凭实据,只有模糊的记忆,若是说出来,日夜思念爱女的夫人会不会因为皇宫的遥不可及,更加悲伤绝望? 每往前一步,冰月就愈发忐忑不安。 绿松阁以苑前的几株松树为名,是一个小书斋,夫人过了午时便会待在阁里处理府邸中事务。 冰月让盈眉先下去歇息,独自走进主厅,夫人似在案前低头假寐。 夫人原本端庄秀丽的容貌,现在蒙着阴影,脸颊苍白憔悴,双眼因哭泣而浮肿。冰月惭愧无已。 若是说出实情,说不定知府大人可以入京面圣,或是向京官探问消息。她决定了,就算仅有一线希望,也要尽力找回她的好姊妹。 「夫人……」冰月轻唤。 原本假寐中的夫人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握住冰月的手腕,喃喃唸道:「湖衣……湖衣回来了吗?」 「夫人,是我,冰月啊。」 「冰月……」夫人心魂未定,怔怔地看了冰月半晌,才缓缓吐出:「是……是我多想了。」 冰月连忙端起茶壶,为夫人斟上一杯热茶。 夫人接过茶杯,双手仍不住颤抖。夫人先是握了握冰月的手,心神略定后,才轻声说道:「好孩子,你也受了惊吓,况且近日金陵城里很不平静,若无要事,还是别出门了。」 冰月脱口说道:「我不要紧的。」 夫人无言地望着她,眼神中带有温柔的轻责。 冰月本意是想安慰夫人,回神一想,才觉自己轻率。城中聚集这许多飢饿不堪,脸带愤恨的灾民,这些人在城里待的时日愈久,愈可能出乱子。 「眼下是有些混乱,想来南京六部官员自会设法安置这些灾民,应该不需太过担忧。」冰月说道。 夫人神情抑鬱,无奈地摇了摇头。 「原本金陵城中有两个储放官粮的粮仓,紧急时可以开仓用粮,但开仓需有皇上圣旨,大人在三日内遣驛差送了数次六百里加急奏摺到京城,皇上却一直未有旨意,没有皇命,如何开仓放粮?」 「怠忽政务,简直就是个昏君!」冰月忿忿地说,「百姓都快饿死了,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别说了,冰月。」夫人连忙制止,深怕冰月又说出甚么不得体的话。 夫人温言道:「大人今日会与南京六部官员一同商议如何求援,盼能商讨出解决灾荒的良策。」 应天府地处太祖龙兴之地,应天府知府权辖内包含南京皇宫、南京六部、及承宣布政使司,职司与权责均高过其他州府,仅次于天子脚下的顺天府。 「可是,大人公务缠身,那么湖衣她……」冰月欲言又止。 一听见爱女之名,夫人再度红了眼眶,泪湿衣衫。 「下人们都在传,」夫人声音颤抖,神情哀戚,「有人看见西方天际出现异象,不一会,生有绿鳞的妖物从天而降,一口就将活人给吞吃了,目击者眾多,说不定……湖衣是……不然怎会遍寻不着?」 夫人泣不成声,冰月也陪着落泪。 两人低泣了好一会儿,冰月才开口。 「其实我……」冰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稳住心神,「是想说,湖衣她……」 「夫人,」府里的管家急急从厅外快步奔进,打断了冰月的话,「有个京城来的官爷,说是有湖衣小姐的消息。」 夫人震骇莫名地看着管家,又看了看冰月,「京城……?」 第十一章 紫禁城 公主宴 之一 「如果你连死都不怕,那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两名太监将湖衣押回云水阁后,兰姨神色俱厉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湖衣原以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是接连两天,兰姨却只是指派女官教她在公主宴上侍膳的仪规而已,不知是何用意。 直到了公主归寧当日,湖衣才真正见识宫廷仪典。 筵席设于寧寿花园,缀以云房水殿,花园由梅树环绕,枝枒间系上绸缎做的宫花和丝带,七彩琉璃宫灯悬掛而下,傍晚时分灯影闪烁,花影繽纷,为席间添上斑斕的色彩。花园中央摆设着十数张席案,掩隐在梅树枝影下,花园的外缘有几处流泉,四周散落着几座亭台,亭上的厢房则是挤满了乐师。 宴席开始以前,太监宫女们到处巡视,有些在进行最后的备席工作,也有些少数宫人聚在一块儿低声攀谈。湖衣立在忙碌的侍膳行列中,没受到特别注目,倒是教她松了口气。 天色未暗,内掌仪司首领太监带着内侍宫女们在殿前等待公主的凤輦,两两成行的太监各执如意、宫扇、拂尘、宝瓶,在保和殿外迎候。 吉时一到,鼓乐声迢递而来,鑾仪卫首领太监带领十几对太监缓步行来,仪驾前导,最后是黄金为顶,大红色丝帘面绣孔雀的凤輦。凤輦一到,保和殿首领太监出迎,其馀宫人跪着迎候,凤輦行到殿外堂阶下,再由清寧宫女官恭请公主下车。 公主头戴双喜如意,身穿黄缎镶珠五彩霞披,下降凤輦后,先就彩门下的宝案拈香行礼,祭拜天地和列祖列宗。然后由司礼监太监前引,步行到保和殿内堂,改乘孔雀顶小轿,再由保和殿太监提炉前导,到清寧宫向皇帝与和太后行大拜礼。 皇帝受礼后,赐下墨宝「乾坤泰和」,又赐正珠、金结,各色真石八十九件。礼毕,公主返回内堂为筵席更衣。 虽然距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寧寿花园已经灯火通明。 丝竹声响起,提着琉璃宫灯的宫女为前导,接着司礼太监朗声报出公主的头衔和封号,公主再伴随皇太后步入宴席再走进花园步道。 湖衣压低着头,仍不时偷偷抬眼,想看看这位备受荣宠的长公主。 端和长公主是先皇和太后最宠爱的第四女,当今皇帝之妹,幼时由先皇赐婚,下嫁兵部侍郎之子殷陆。成化十一年出嫁,嫁妆有先皇御赐养赡的胭脂地五万八千四百亩,金珠宝玉无数。婚后夫妻恩爱,年前诞下双生子,太后特别懿准公主于新生儿满月后回宫省亲。 公主搀扶着皇太后在主位落座。 金鐘九响。 鑾仪卫太监缓步行来。 仪卫太监后是首领太监。 身穿明黄吉服的成化帝走上金阶。 湖衣就侍立在金阶之后,兰姨怕她应对有失,令命鶯儿和瑞珠立在一旁紧盯。 刻意安排之下,湖衣在主桌司酒,酒具是金莲花杯瓶,瓶杯小巧,湖衣依照女官所教,稳当迅速地为皇帝斟上第一杯酒,冷不防地,皇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湖衣惊慌之下,竟将酒瓶滑落,酒水溅了一地,皇帝并不责怪,反而面带笑意看她忙乱地收捡。 玉磐三响,司礼监宣布开宴, 第一道菜是什锦拼盘配上薄炙春饼,原来宫里也和民间一样,出嫁的女儿在二月回到娘家,娘家为体恤女儿在婆家辛苦,接女儿的第一顿饭必定会准备丰足的什锦拼盘配春饼,名为咬春。 皇宫里的拼盘自然比民间奢华许多,光是拼盘的备料就有七十八件,除了拼盘中常见的吉祥菜、细丝银芽、银鱼乾、小肚丝、火腿丝……还有更多的是在皇宫里才得见的珍品,如燕窝鸭条、黄燜鱼翅、金银鸭丝、燕窝什锦鸡丝、清蒸酱肉、薰肘子丝、酱肘子丝、酱肚丝、炉肉丝……全用龙凤赤金盘装盛,配上细緻讲究的春饼与章邱白云湖畔生產的羊角葱,与赤金碟小菜二十品。席间除了太后与公主,还有几位太妃与太嬪,皇亲们把盏言欢,畅叙天伦。 想起自己的双亲,远在金陵而不得见,湖衣心中酸楚,想起这一切的灾难的根源,她忍不住对皇帝心生怨懟。 接着司礼官传唤乐司,乐师们摆开乐阵,乐音流转,接连奏出《百鸟朝凰》、《彩云追月》、《万年欢》、《大红灯笼》等喜庆的曲子。 待笙歌演罢三折,宾主皆已微醺。 此时公主举起酒杯,「感谢皇兄赐宴,臣妹先乾为敬。」 说罢便一饮而尽。 「臣妹有句话,想提醒皇兄,」公主轻柔的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皇兄已过而立,却膝下无子,国无储君,朝野议论纷纷,臣妹乞求皇兄务必雨露均霑,早日生育皇子,以安社稷。」 此言有些突兀,太后神色沉凝,太妃们则是面面相覷。 「哼,」太后语带轻蔑,「当年在太子东宫抚育皇上的奶娘,什么本事都教给了皇上,就是没教他怎么让女人生孩子。」 「太后和公主说的是,」皇帝敷衍地笑了几声,「是朕福薄,以致无后。」 「陛下至少知道要先耕耘、播种,才会长出果子吧!」 一个年长又福态的老太妃插口,企图化解尷尬,却叫一旁侍立的宫女全都羞红了脸,就像叠石间盛开的红牡丹。 「我看皇上是不晓得要播种在肥沃多產的土地里,才会结实,要是硬把种子撒在乾涸的荒芜土地里,自然是连根杂草都长不出来。」太后冷冷地说。 湖衣听说,当今太后性格刚硬,原是先帝贵妃,在前朝夺门之斗中,还曾被罢黜,几经波折,直到今上继位以后,才受尊奉为皇太后。 后来先帝正宫钱皇后病故,当今太后坚持不为其安设牌位,还把钱皇后位于英宗裕陵中的壙穴堵死,阻绝祭祀的香火。 这样严厉的太后,当着皇帝的面也不假辞色,极尽嘲讽。 司礼太监突然提高音量喊道:「贵妃娘娘驾到。」 「寸草不生的荒地走过来了。」太后冷笑了几声,神情甚是不悦。 第十二章 紫禁城 公主宴 之二 夜色正浓,花园尽头的朱红宫门吱轧一声开啟,几名执着红灯笼的太监肩并肩鱼贯走来,紧跟在太监之后,是一群身着青衣的宫女,最后才是身穿大红珠宝朝服、配戴金镶珊瑚朝珠,由两名絳衣女官随侍的万贵妃。 贵妃在宫女的簇拥下,大步踏上主位的金阶。 湖衣偷偷打量这位骄横专宠的贵妃,她鬓发霜白,厚重的胭脂掩不住岁月的痕跡,但她体态丰盈,一对乳房饱满得有如牝牛一般。 真不愧是奶娘啊!湖衣在心里嘀咕。 「参见陛下,臣妾有要事稟奏。」贵妃俯身见礼。 成化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真是失礼!」太后以阴鷙的眼神睨着贵妃,「未经旨意,竟然擅闯宴席,成何体统?」 「太后请息怒,」贵妃幽幽地说,「臣妾贸然前来,惊扰太后和皇上,心中深感不安。但实因有要事稟奏,不得已而为之,望太后恕臣妾不敬之罪。」 贵妃起身对一旁待命的太监下令,「把人给我带上来。」 湖衣只见前方一阵骚动,一旁的宫女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数名太监把一名男子拖到皇帝的御案前,男子跌在地上,破烂的衣衫沾满血污,应是遭到酷刑,在场有人掩面,有人忍不住就在花丛里吐了。 「够了!」太后厉声狠道,「在公主的宴席见血,惊扰圣驾,失礼失仪,还不赶紧退下!」 「真是,滥权跋扈至此。」几位太妃也出言相责。 贵妃丝毫不以为意,对批评的话语置若罔闻,打从一进来,她眼中就只有皇帝。 「这个尚膳监的奴才名叫王顺,他的职责是每天到西郊玉泉山汲取山泉水,再用骡车把泉水拉进宫,供陛下和太后烹茶。」万贵妃轻轻瞥了太后一眼,太后狠厉回瞪,两人之间像是有一根引燃的火线,灼烧着他们之间的空气。 贵妃缓了口气,续道:「进水本是每日一回,可臣妾发现,数月间总有一日,这奴才会一天内出车两回,而且拉回来的水瓮,不是送御膳房,而是送到司寝局……」 贵妃的眼色转为阴狠。 「在臣妾的审问之下,这奴才全都招了,他勾结外人,将民间女子用装水的大瓮偷渡进宫,再将民女私御于君所,秽乱宫廷。」 「果真如此吗?」太后拧眉看向王顺,他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这奴才口里污言秽语的,臣妾叫人给割了舌头,」万贵妃续道,「不过,依这奴才所说,那偷渡进宫的女子,现在就在这宴席上。臣妾蒙皇上恩典,执掌六宫,来此揪出秽乱宫廷之人,乃臣妾职责所在,相信太后和公主必能谅察。」 太后与公主面露微慍,却不发一语。 湖衣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贵妃以轻蔑的眼神环顾四周,恨恨的说:「给我好好的查!」 一群太监分散开来,逐一端详在列的宫女,只要是年轻貌美的宫女全被拉到一株老梅树下,四周有侍卫团团围住。湖衣、瑞珠和鶯儿亦无法逃过,她们被拖出行列,和其他宫女一同跪在梅树下,等候审问。 一名表情严酷的太监出现在三人眼前。 「什么名字,哪个宫的?」太监冰冷地问道。 「我们是尚寝局,兰姑身边的宫女。」鶯儿抢先开口回答。 「尚寝局?尚寝局怎么会来这侍酒?」太监一脸狐疑,来回扫视三人。 湖衣感到一阵寒颤窜起。 「是因为……陛下……」鶯儿试着解释,一个重重的耳光甩来,鶯儿失衡倒地,一丝鲜血自她嘴角渗流出来。 「该死的奴才,还敢狡赖。」太监骂道。 「她……」湖衣出声,想帮鶯儿解释,瑞珠却拉着湖衣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头。 万贵妃见状,缓缓地踱步过来,眼色叫人不寒而慄。 该名太监諂媚地说道:「宫里的宫女,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会长得这般妖嬈,分明是个妖精。」 「说,你们是怎么混进宫的?」贵妃阴冷地问道。 湖衣紧握住鶯儿的手,望向成化帝,希冀他能出声解围,但是皇帝别过头去,自顾自地饮酒,彷彿事不关己。 是皇帝将她留下来,又要她前来侍膳的,他怎能只顾低头饮酒,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 湖衣看着皇帝,怒意压过了恐惧。被绑架的无辜女子、骄奢妒忌的贵妃、还有这座黑暗的皇宫,整件事是如此荒谬至极,唯一有权阻止此事的人竟选择袖手旁观。 「你哑了吗?」太监一把抓住鶯儿,厚重的手抡起拳…… 「住手!」太后厉声怒目,「贵妃纵容侍从在宴席溅血,冒犯圣驾,这算是哪条宫规?」 贵妃有恃无恐,从容地答道:「太后明鑑,臣妾既执掌六宫,清君侧乃是后妃之德……」 「后妃之德在宽容不妒忌……」湖衣接话。 湖衣挺起上半身,将鶯儿挡在自己身后,昂首面对贵妃和其馀等人。她直视着贵妃的眼睛,决心不再闪躲。 她不怕死。最重要的是,她寧可死,也不要再待在这个蛇窝里,变成和他们一样,失去人性,变成毫无悲悯之心的怪物。 「你!」贵妃恶狠狠地瞪着湖衣,「你说甚么?」 「后妃若有不妒忌之德,则幽间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和好眾妾之怨者皆化,而子孙眾多。」湖衣一口气说完。 湖衣的话触动了贵妃的痛处,未有子嗣还心怀妒忌,又见她青春正炽,妒恨如烈火灼炙。 贵妃咆哮:「无礼贱婢,竟敢以下犯上。来人,给我拖下去杖毙,以正宫规」! 两旁立刻有人靠近,粗暴将她向后推。 无所谓,甚么都无所谓。 眼前的这些人夺走了她的人生,迫使她和父母家人分离,变成一个卑微的奴婢。此刻的她一无所有,但至少,她可以保有仅存的尊严死去。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显现出一丝退缩。 「慢着,」端和公主从客座站起身来,向贵妃微微欠身,「这宫女是平日陪妹妹读书弹琴的三丫头,我府里规矩松散,所以下人们说话向来直来直往,若是惹得皇嫂不快,妹妹在此赔礼了,不过呢……」 「三丫头,」公主转而面向湖衣,温婉地问道:「咱们最近读的诗经螽斯篇对于后妃之德是怎么说来着,我有些忘了?」 「后妃之德在宽容不忌妒,」湖衣知道公主是存心要给贵妃难堪,接口附和:「诗经云,螽斯羽,詵詵兮。凡物有阴阳者,无不妒忌,维蚣蝑不耳。各得受气而生子,故能詵詵然眾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则宜女之子孙,使其无不仁厚。则宜然。」 「是了,贵妃娘娘,」公主轻柔地笑道:「妹妹方才和皇兄提到,该如何让后宫嬪妃诞下皇嗣,或许贵妃间暇之馀该多读点书,遵循圣人之言,使各宫妃嬪雨露均霑,皇家血脉开枝散叶。」 席间一片哑然,眾人都怔怔地来回看着公主和湖衣。 突然某处传来一阵清朗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帝终于抬起头,他畅快的笑声盈满筵席。 贵妃气得双颊涨红,额上青筋爆突。她大张旗鼓、耀武扬威而来,竟遭一名身分低微的宫女讥讽,她满腔怒火,不便在太后面前发作,但要她知难而退,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她身形一晃,靠到皇帝的御案前,指着湖衣和公主,刻意红着眼,显得满腹委屈,「陛下,她们……」 「行了,」成化帝不耐地挥挥手,「闹够了就下去吧!」 贵妃羞愤之下,转过身去,视线冷森森射向湖衣,她左手一扬,怒道:「我们走!」 说完便转身疾走,侍从们紧随其后,片刻间就全不见人影。 公主率先开口,命令身旁宫女。 「你们到清寧宫去,将我的白玉瑶琴抬过来,」接着对湖衣说:「三丫头,给我们大家弹首小曲儿吧,这么瞎折腾,酒都变难喝了呢!」 宫女不久便回来,架琴设座,要湖衣入座。 湖衣调好琴徴,轻轻抚过琴弦,琴音清亮悠扬,果然是张名家古琴。有幸见识名琴,湖衣心情愉悦,顺手便錚錚鏦鏦地拨起丝弦。她原本琴艺不佳,然琴为心声,指为心转,在心境的驱使下,竟然也能将一首蕉窗夜雨,弹得雨声淅沥,风声萧萧,回旋婉转,情意悠悠。一曲终了,眾人意犹未尽,连声喝采。 太后露出讚许的微笑,吩咐御膳房送上全份拼盘和春饼给湖衣作为赏赐。 皇帝站起身来,步履已有些不稳,向太后及太妃再敬了一杯酒,说道:「朕已有八分酒意,再饮唯恐醉酒失态,想就近到絳雪轩东阁暂歇醒酒。」 太后頷首以示应允。 皇帝回身对公主说道:「妹子,小哥先行离席了,尽量吃喝,陪太后多叙叙家常。」 语罢,便在太监搀扶下离去。 太后暗暗对瑞珠和湖衣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还不快跟去伺候。」 § 絳雪轩是座敞轩,前苑有棵古梅树,以树借景,走进东阁里,梅树摇曳,月光筛过树影,微光树影映在雪白的西墙,自成一景。 皇帝躺卧在窗边的卧榻上,几上点着灯,柔和的光晕映照他的侧脸。他双眼紧闭,似已沉睡。 湖衣静静站了一会儿,见皇上没有任何动静,壮着胆走近卧榻边,举起油灯,正欲吹熄,忽然有一隻手轻握住她。他的手柔软细緻,就像女人的手。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轻轻地来回廝磨。 「真希望朕能有你这般勇气……」 「陛下……」 「吟点什么给朕听。」 他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无奈之下,她应着晚景,轻轻吟道:「润濛濛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乾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翩,豆花与绿叶瀟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 「慢!」皇上突然眼光一沉,「你作过噩梦吗?」 湖衣摇摇头,不理解他何以这样问。 「朕作过,所以知晓何谓惊魂破梦,彻夜连宵啊。」 他再度闭上双眼,将湖衣的手握得更牢。 皇帝也做噩梦,而且噩梦连连? 这世上还有甚么人或甚么事会吓着皇帝? 敞轩里寂然无声,还是无声。 直到他匀了呼吸,胸口起伏渐缓,她相信这回他是真的深深地沉入梦乡。于是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他的掌握,默默起身,和一直等在旁的瑞珠一同走回云水阁。 一路上,瑞珠还不停地叮嚀。 「以后你在宫里走动可要格外小心,千万别乱走,也千万别落单。」瑞珠的语气中带着深沉的忧虑。 「啊?」她刚从死里逃生,今晚宛如一梦,她还来不及去想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 「今日之事,贵妃绝不会善罢甘休,」瑞珠顿了一下,「定会设法找你晦气。」 可不是吗? 湖衣不禁又想起西汉时期的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专宠錮寝,残灭继嗣,最后只会落得抄家灭族,万贵妃看上去不像如此短视之人,一定还有甚么眾人想不到的后着。 她感觉自己正被逼着踏入一汪水潭,潭水深不可测。 第十三章 金陵城 下关码头 码头的日与夜是两种景象。 白日里,舟船辐輳,脚行货车接踵而至,车夫脚伕不是装货就是卸货,人声、骡马声纷纷攘攘,人流如织。 黑夜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当天色渐昏,码头关闭,人潮散去,两侧可容马车并行的宽敞大道顿时荒凉。到了戌时,一条条乌篷小船在码头边上靠岸,下了船的贩夫走卒在此搭起棚架,掛上兽脂油灯,将五顏六色的商品陈列在醒目的架上,小贩此起彼落地叫喊,热闹更胜白昼。 此处由盐帮漕口―─江淮二堂所管辖,原本豫明夷看上此处靠近码头,夜晚偏僻,方便私盐运送交易,这也吸引不少靠码头吃饭的小摊小贩在此聚集,时日一久,更是引来某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来此,进行不可言说之事。 子犀和豫明夷并肩穿梭在棚架间巡视,金陵城中的巡城卫所和衙门,他们都打点过,不需担心官差,事实上应天府鲜少干预城根下不黑不白的买卖,他们猜想知府是藉此平衡各方势力。 驀地子犀与豫明夷二人双双停步,前方一大群人围着几名衣饰繽纷的异族女子。 江淮二堂派来此处站哨的牛五也在人群中,一见两人连忙上前招呼。 「大哥,二哥,」牛五抱拳为礼,「今日到目前为止,还算平静,没有异状。」 「生面孔?」子犀眼光瞟向几名盛装的异族女子。 「她们来自云南,一共五姊妹……」牛五答道。 子犀一抬眼,果真有五名女子,三人在招揽客人,另两人手脚利索地摆出多枚色彩鲜艳的陶罐。 不知罐里装了什么? 「据称她们是来中原卖药草的。」牛五答道。 「哦……」子犀看得兴味盎然。 专责揽客的苗女见状,热络地靠了过来。 「江湖传闻,盐帮二当家是万夫莫敌的英雄人物……」苗女容姿姣好,眼波含媚,她自陶罐中打上一杯酒,笑盈盈地递出,「奴家名叫香卡,咱姊妹新来乍到,妄图结交朋友,二当家若不嫌弃,便请乾了这杯。」 「四海之内皆朋友,香卡姑娘客气了。」子犀从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旁的豫明夷皱起眉头,缓缓说道:「苗人的酒,岂能随便喝。」 「怎不行,这可是好酒,」子犀回道,「醇酒配上佳人,再好不过。」 那苗酒似乎烈了些,不消片刻,子犀双眼迷濛,酣然欲醉。 他凝望着香卡,双手不自觉地握上她的柔荑,「我和姑娘一见如故,何不与我同行,我们一齐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豫明夷摇头叹了口气,右手一扬,劲风将货架掀得一片狼藉,陶罐全数翻覆在地,破碎的陶片中爬出无数毒虫。 瞬时遍地爬满了蛇、蝎、蟾蜍、蜈蚣,皆是天下至毒之物。 眾人瞬间为之色变,纷纷走避。 豫明夷朗声说道:「你们可以卖草药,然若在此放蛊,休怪盐帮以残害江湖同道论处。」 盐帮向来规矩严明,若有违反,无论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江湖中人的追杀。 苗女自知理亏,不发一语地将几个竹筒放在地上,竹筒中不知放了甚么药物,毒虫全受其吸引,迅速鑽回竹筒内。 「够了,别装了,」豫明夷转向子犀,重重拍了他的后背,「你有术气护体,区区情蛊能奈你何?」 「怎么?」子犀一脸无辜,「装得不像吗?」 豫明夷瞪了他一眼,继续前行,不出几步,前方是一顶硕大的乌篷,篷下蹲满面黄肌瘦、衣衫襤褸的壮年男子。 人贩子扯开喉咙大喊:「奴工,一个只要一两银!」 「一两银?」子犀闻言惊道,「半斤盐还得要三两,奴工怎会如此贱价?」 这是卖人卖命的人市。 待售的男子看似逃荒的灾民,因飢馁煎迫而自愿卖身为奴。 豫明夷扬手唤来牛五。 「大批灾民涌入,人市之价日跌。」牛五回道。 盐帮帮主一逕沉默,面色凝重。 子犀知他必然是忆起过往。 豫明夷出身房县竹山。 英宗天顺六年,荆襄一带曾发生大规模流民民变,朝廷派出重兵镇压。荆州叛军首领名叫李原,混号李鬍子,他从官兵的围捕中逃脱,四下流窜,最后在邻近竹山的郧阳山险落脚,自称太平王,吸引不少流民、佃农加入,声势日渐壮大。 英宗皇帝闻讯,再派都御史项忠领军前来平乱,官兵挟着强大火力,叛民不敌,全数覆灭,李鬍子在乱阵中被杀。但奉旨剿匪的项忠在平叛之后,尚不罢休,又对从未参与叛变的竹山村民进行斩草除根式的屠戮,二十万馀山中村民死于官兵铁骑之下,老弱妇孺的尸体填满山谷。 都御史项忠因平乱有功,晋封安远侯。 豫明夷当年只是个七岁孩童,在官兵入山时,与几名孩童躲在山沟里,才逃过一劫。 多年之后,他习得一身武艺,终于得以亲手斩下项忠的头颅,为二十万条冤魂报了血仇。 痛失亲人、颠沛流离的童年,豫明夷常铭记于心,路见不平,他总是援之以手,江湖中人称他有情有义,子犀则常讥他心软。 「这些灾民若不加以安置,定会大乱。」子犀说。 「据传,有人暗中挑动灾民,说应天府知府数度催促朝廷开仓放粮,但是皇帝置之不理,使得民心浮躁,就怕会引起叛变。」牛五对二人说道。 「可知是何人再挑事?」豫明夷问。 「有各种风声,大多无法证实。」牛五回秉。 「不就是亲王覬覦皇位,惟恐天下不乱,他们定是想再掀起一波民变,好趁势逼宫,」子犀怒道,「百姓挨饿受冻,民不聊生,天皇贵冑却只想着竞逐大位,真是岂有此理。」 皇储悬而未决,诸王蠢蠢欲动,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就是郑王和恭王,在各处招兵买马,就连江湖中也有不少帮派投效两人,听从差遣,就盼主子上位后,能够壮大门派声势。 「还有脚行弟兄回报,近来中山王府常有来自外地来的生人进出,像是有所图谋。」牛五说。 豫明夷略一沉吟,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设法平息灾患。」 「的确,」子犀接口:「年轻力壮的男子被逼急了,免不了走往险路,不是偷抢拐骗,便是落草为寇。」 「还有,贫民为求度日,不少人鬻儿卖女,」牛五摇了摇头,「方才有人贩欲贩卖五岁的幼女,我让弟兄给轰了出去。」 为杜绝不肖贩子拐卖幼童,黑市里另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得贩卖孩童。 如今这危局,只怕这些女童终不免沦落风尘。 「这群畜生若敢再来,给我打断他们的腿。」子犀意气难平。 豫明夷思索半晌,心中已有定见。 「山阳等地民风强悍,与其施捨一口饭,不如让他们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豫明夷望着跪在乌篷下的奴工,「我们要在四川新凿盐井,需要多些人手。」 子犀点头,随即下令,「通知各堂口,近日内会有大批弟子入帮。」 第十四章 紫禁城 寿康花园 「湖衣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湖衣回头一瞧,是个陌生的太监。 公主家宴之后,她被送往司寝局,成为一名女史,每日和其他的女官一起学习宫中礼仪,或到内书房读书。司寝局掌职天子燕寝与嬪妃进御之序,而今万贵妃不许任何嬪妃接近皇上,司寝局如同虚设,还好身边的太监宫女都对她十分友善。 她想过,若是表现得柔弱顺从,使周围的人都失去戒心,说不定哪天她能找着门路溜出皇宫,回到她日夜思念的父母身旁。 总之,现在得听话。 湖衣点了点头,逕自跟着那太监走去。 太监引领她走向皇宫东北隅的寿康花园,庭院本是先帝为太后颐养天年所建,但是太后住惯了清寧宫,不愿搬迁,所以目前无人居住,如同与世隔绝,黄石清泉,云雾茫茫。 「往这走,青石蹬道走到底,」太监为湖衣指路,「有人在前方等你。」 「谁……谁在等我?」 她还来不及细问,太监便转身离去。 湖衣依言,沿着蹬道拾级而上,两旁古柏荫天,幽帘清寂,无人修剪的枝枒恣意攀缘,散落一地的枯叶随风起舞,显得分外萧索,只有石阶的最高处,隐隐透出一抹藏青色的影子。 她加快步伐,一直走到蹬道尽头,才慢慢凝住脚步。 身着麒麟纹朝服的睿靖王当风而立,若有所思地眺向远方。 睿靖王听闻湖衣的脚步,侧过身来。 终于单独见着他了。 那日谨身殿,他默然离去。 而后,每日午间她跟着女史去书房学习宫规和礼仪以前,总会经过他率领禁军巡逻的御道。 两人擦身而过,四目交接的瞬间,她总是羞涩低下头,而他面上总是波澜不兴,彷彿没看到她,只有一回,在她低下头以前,眼中捕捉到他牵动一丝唇角,似是笑了。 她暗自祈求:若能有机会和他独处,她定要倾诉对他当日在迎禧门前相救的感激之情。那些话语曾在她心中千回百转,现在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姑娘近来可好?」睿靖王先开口。 「我……」她记不得任何得体的话,甚至记不得自己是谁。 「怎么?宫里有人为难你么?」睿靖王皱起眉。 宫里?是,她在宫里。 「王爷万安。」湖衣躬身,行了万福金安礼。 「这里没外人,不必拘礼。」睿靖王淡然一笑。 他的笑容温温的,像是冬日阳光。 可是他很少笑。湖衣忆着。 「宫中人心诡譎,处处危机,姑娘务必堤防。」睿靖王正色言道。 「我还过得去,」湖衣幽幽答道:「只是思念家人。」 「思念父母乃人之常情,」睿靖王仰视天际,「使人骨肉离散,实有违天和。」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听劝諫,一意孤行?」湖衣衝口说道。 睿靖王凝目看了她半晌,轻叹:「陛下听不进諫言,遇事猜疑,实因在幼年时期,曾被软禁,饱受欺凌所致。」 「在『土木之变』后吗?」 睿靖王剑眉轻扬,似乎对她熟知过往而略感讶异,但他随即点了点头。 土木之变殷鑑不远,她幼时即听父亲说过。 先帝正统十四年,蒙古大汗也先率军进犯西北边界,军情告急。先皇朱祁镇在太监王振的怂恿下,决定御驾亲征。 諭令一出,群臣譁然。吏部尚书王直率文武百官在奉天门前叩諫,反对出征。兵部尚书鄺野上书劝英宗暂缓出兵,宜先探查敌情、筹备军餉、运送粮秣,待万事齐备后,大军再发。但英宗皇帝对大臣的进諫一概不予理会。 数日后,大军出征。 随驾兵马皆为当朝精锐,然先皇却将兵符交由太监王振执掌。王振毫无调兵遣将之能,更没有敌前侦查和后勤补给,大军行至半途,粮草不济,前遣部队遭遇突袭,军心大乱。王振在此时下令班师,全军掉头返还京城。王师一路南撤,最后在距离居庸关四十里的土木堡中伏,五十万大军全数战死,英宗皇帝被俘。 「先帝被俘之后,由皇弟郕王摄政监国。一年后郕王自立为帝,年号景泰,先是废黜太子,又改尊先皇为太上皇。陛下当时身为太子,先是遭到软禁,然后被迫退位,直到景泰帝驾崩,先帝復辟,才復立为太子……」 睿靖王顿了顿,接下来要说的话已接近禁忌边缘。 「陛下原本生性仁厚,在一夕间眾叛亲离,从储君成为阶下囚,经歷如此磨难,使他变得厌恶政事,对周遭臣子也多有疑惧。这场战役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王爷,那您呢?土木之役也改变了您吗?」这么问实属唐突,但她就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一丝转瞬即逝的熟悉感在朱玹的心头闪过,他试着寻找这感觉的来处,然后,他望进她湖光般澄亮的眼睛。 「是,」朱玹沉声答道,「那场战役也改变了我。」 他的父王随御驾出征,最后战死沙场。 他的母妃在接获丈夫死讯后,茶饭不进,不出数日,抑鬱而终。 当年他十五岁。 在失亲的悲痛中袭爵,一个月后,蒙古瓦剌部族长驱直入,兵临北京城下。他在兵荒马乱中被迫接下兵符,带领原由父王统御的神机营。儘管在名将于谦的号令下,明军赢了北京守卫战,成功守住国门,但是接下来数年,朱玹却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先皇与摄政王兄弟明争暗斗,手足相残。 时至今日,皇族依然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即便有所改变,」湖衣打断了他的思绪,坚定地望着他,「王爷绝不会做出有违天理,教百姓骨肉分离之事。」 「说到此,」朱玹自怀中取出一枚五色锦囊,「我差人到金陵,送了口讯给沉大人。宫中规定不得私传书信,所以你父亲托了些手信给你。」 湖衣伸手想将锦囊接过来,手臂却像是不听使唤,兀自颤抖。 他坚定地握住了她的腕,将锦囊轻放在她手中。 湖衣笨拙地打开锦囊。 父亲知道她在皇宫了,两老是否安好?母亲可曾为思念女儿而哭泣? 囊中有一页白纸和一条丝绢。 纸是父亲案上的松鹤堂宣纸,父亲总用它书写公文,见纸如同见着父亲日以继夜伏案疾书的身影。 湖衣将宣纸掀开。 白纸无字。 父亲期望她洁白如纸,要她维护自己的贞洁。 「信使告知沉大人,说你身在京城,一切安好,请他们切勿忧虑。」他的声音沉稳,自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湖衣深吸了一口气,又抽起锦囊中的丝绢,精緻的作工一望便知出自织造局,那是冰月随身的手绢,顏色是浅浅的碧蓝,映着一抹灰,染工们叫它雨过天青色。 雨过天青。 冰月要她暂时忍受离别之苦,静待天青的那一天。 真会有那一天吗? 湖衣双膝一软,几乎要跌跪在地,朱玹连忙伸臂将她揽住。 他与她四目交接,莫可名状的衝击,来得猝不及防。 她倚在他怀中,他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在他的胸前摩娑,当她抬起头,他看见她温柔如水的目光,眼睫上还掛着雨滴般的细小泪珠,她必然是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朱玹心口一窒,那是不捨,不捨她孤伶伶地陷在这深宫,还犹自昂着头倔强。 他想支撑她起身,却又不想放开她,他得要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为她吻掉泪珠的衝动。 「我……」她还想说些什么,发觉自己被他拥在怀中,双颊霎时胀红了。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他惊觉不妥,连忙将她放开。 「王爷,我能有得见父母的一天吗?」她泪眼问。 良久,良久,他才说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她欲言又止,喉头哽咽着,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最后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拼凑出几个字,「多谢王爷。」 「回去吧!」他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北方天寒,务必珍重。」 湖衣点了点头,朝他盈盈一拜,随即沿原路而去。 朱玹望向她离去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才别开视线,心下有些悵然。 是她。 原以为他在意的,是皇帝无视律例,强徵民女。 到现在才知,他在意的,始终是她。 她的勇气,她的灵秀聪慧,还有她直言无讳时,闪闪发光的眼睛。 他无法放下她。 朱玹打了个哆嗦,彷彿胸口受到重捶。 他少年失怙,在步步危机的政治漩涡中,咬着牙逼迫自己强大,但是坚硬的甲冑也有缝隙,不知不觉中,她卸去他的盔甲,露出软肋。 是皇上坚持要留下她。 他不能再为了她,与皇上争执。 否则就是背弃他对先皇的承诺。 先皇弥留之际召他进宫,那时英宗不过三十七岁,朱玹二十二岁,先皇病后的虚弱老态使人震惊。 英宗皇帝歷经土木堡之变、战败被俘、获释后被摄政王幽禁、趁摄政王病弱时在南宫復辟、尔后毒杀自己亲兄弟重登帝位,短短七年时间,种种变故使他衰败如秋后枯叶。 「五弟,还在朕身边的兄弟,就只剩下你了,」先皇倚在病榻上,挥挥乾枯的手召唤朱玹靠近,「我们大明朝啊,父亲杀儿子,岳父杀女婿、姪儿杀叔父、兄杀弟、弟杀兄,兄弟手足兵刃相见,搞得血流成河,国穷民困……」 英宗勉力抬起一隻手,抓紧朱玹的手臂,「你知道吗?死去的成国公、英国公、你父亲睿王,日日到我梦里索命,指责朕是毁坏祖宗基业的昏君……」 「陛下龙体抱恙,才会莫名伤怀,臣弟这就去传太医进来。」朱玹含泪跪在英宗病榻之侧。 「不……不……听我说完,五弟,骨肉相残之事,绝不可再有,你最年轻,朕现在立你为首辅,以后宗室之间,若有纷争,你得告诫他们,说朕……朕在晚年是如何被兄弟的冤魂缠身,夜不安枕。」英宗说着,竟然流下泪来。 「陛下。」他犹记当年他们一同赴围,皇兄一身戎装,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英姿。 「还有我那不成材的儿子,他被幽禁以后,忍气吞声,吃了不少苦头,导致个性怯懦畏缩,看来也不是明君的料。朕把他交给你,你替我好好鞭策他,别让他步上他父皇祸国殃民的后尘。」 「臣本当尽力辅佐太子,太子生性仁厚,将来必为仁君,皇上切勿忧虑。」朱玹握紧了英宗的手,泪流不止。 三日后,先皇驾崩。 先皇临终的遗言在他脑中回盪。 他不能违背承诺。 大明朝从立朝以来,最大的威胁不在北方边境,而在萧墙之下。建文年间,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名为清君侧,实为篡夺侄儿的皇位,大军直入京城,建文帝仓荒出逃,而后下落不明,燕王自立为帝,改元永乐。宣德年间,乐安王朱高煦兴兵造反,同样是叔父欲篡姪儿宣宗的皇位,最终朱高煦兵败被烹。而先皇在夺门之变中,也是毒死了摄政王,才得以復辟。 一次次家变,均使宗室不安,将太祖、成祖、仁宗、宣宗所奠下的盛世基业,消耗殆尽,以致如今国库空虚,民生不济。 当今皇上登基后,起初对他这个託孤大臣敬畏有加,尔后却因为宠信宦官,和他嫌隙渐生。 他怎能为了一个女子,徒增纷扰。 即使放不下,也得放。 朱玹别过头,不再往后宫看去,他决心明日出城练兵。 第十五章 紫禁城 倦勤斋 湖衣一连转错好几个弯,跌跌撞撞地离开寿康花园。 她的脸颊发烫,心跳急促,像是在七月溽暑下奔跑,到了几乎喘不过气来才停步。她摀着胸口,试图平息狂乱的呼吸。 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在睿靖王面前如此失态,不但像个无知孩儿般纠缠追问,还涨红了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喉里哽咽的,尽是苦涩的滋味。 一滴泪珠不争气地滚落。 痴愚。 她该知道,苦是他的遥不可及,涩是她的妄念,可是苦涩之前,当她见着他的面,心里就暖烘烘甜丝丝的,她愿为这一丁点儿甜,像个娃儿般哭着闹着。 哼,痴心妄想。 她狠狠自责。 湖衣努力收敛心神,可是记忆里,睿靖王的种种传闻,又莫名地浮现。 关于那英勇退敌的少年将领,宫中的管事嬤嬤是怎么说的? 在那阴雨绵绵的午后,一群宫女在后苑廊前间聊。 有名白头宫女又在话说从头。 「土木之变,先皇战败被俘的消息传回京城,所有人乱成一团,大臣们哭天抢地,有人说要衝进宫里,打死那些祸国殃民的死太监。那些皇亲国戚啊,各个都躲起来,越亲王还佯装发疯,坐在路边吃土,就怕被派去前线打仗。」 所有人都笑了。 「先帝被俘,那么朝中由谁理政?」湖衣好奇发问。 一名服侍太后的姑姑说道:「先帝亲征前,指示皇弟郕王监国。先帝战败,太后为稳住朝局,先是册立当今皇上为太子,又立郕王为摄政王。」 湖衣猜想得到,太后先立太子,定下皇权位份,是为防日后战事平定后,天下出现二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依然避不掉一场夺门之变。 「然后呢?」湖衣追问。 「摄政王匆促上位不久,前线就传来军报,瓦剌部族即将攻进京城,甫上任的兵部尚书于谦下令死守城门。」姑姑瞅着湖衣,像是怪她不知进退,「天知道当时能带兵的老将全都阵亡了,只剩没打过仗的新军,皇宫里每个人都觉得一定守不住,嬤嬤们要宫女都带上白綾,随时准备自尽殉主。」 白头宫女都面色青,彷彿还心有馀悸。 大明宫制,一旦皇帝驾崩,随侍宫女和没子嗣的妃嬪都得殉葬。 「后来于尚书打退了瓦剌吧?」湖衣说。 「瓦剌军队一入关就直逼京城九门,当时战况多凶险哪,连皇亲们也得上前线作战,就说咱们禁军统领睿王爷吧……」 「睿王爷怎么样?」一听见他的名号,湖衣就忍不住心绪波动。 「睿靖王爷的父亲原本统领神机营,在土木之役殉国,小睿王爷临危受命把守德胜门,据说以家传的三行火枪战法,将瓦剌的五万先锋军全数歼灭,为首的敌将也遭击毙。」 「好神勇呀。」湖衣不禁悠然神往。 想像他稳重如山的身影站在城头,城外战场上炮声震天,血流成河,四处都是敌军和我军的尸骸,城内则是哭声震天,一片亡国之象。 面对着战火和丧父之痛,他的内心可曾动摇? 「后来呢,后来呢?」年轻的宫女们听得好奇心兴起,不断追问。 「瓦剌大汗也先气得跑到城下叫阵,如此说道:『你朱玹的娘是我大姨子的表姊的乾女儿,你也不念在跟我有点关係的份上手下留情,这样全军覆没要我怎么回去见草原的父老啊?』可那睿靖王眉毛也不挑一下,冷冷地对也先说道:『今日只知有军旅,他非所敢闻。』把也先气得吹鬍子瞪眼的。」 此话惹来一阵笑声。 只有湖衣心生疑惑,「睿靖王的母妃原来是瓦剌人吗?」 「不,是蒙古人,还是位郡主,」一名嬤嬤抢道:「当年老王爷随成祖皇帝亲征呼兰乎施温,大败蒙古军,吓得那些蒙古王族急忙求和,还送出郡主和亲,成祖爷将蒙古郡主赐婚于老王爷,这不就成了王爷的娘了吗?」 难怪他深邃的轮廓有几分像外族人。 「虽是和亲,这老王爷可深情了,原本睿靖王府就在皇城内,但是郡主在城里住不惯,老王爷为了郡主,二话不说,毅然离开京城,搬到城郊的别院,」一名尚宫女史说道:「其馀的王亲,莫不妻妾成群,唯有老王爷,至始至终只有郡主这位正妃。」 「老王爷真是深情。」宫女们忍不住讚叹。 「那,睿靖王可曾娶亲,是否和他父王一样深情?」湖衣又问。 「睿靖王至今未娶,」女史摇摇头,「听说是因为军务繁重,无暇顾及私情。」 一名宫女忍不住插话,「哇,那我们身在宫中,说不定可藉地利之便,近水楼台……」 「先得月。」另一名宫女接话。 「我明天就去王爷巡逻的地方绕绕,说不定他会喜欢上我。」 宫女们纷纷鼓譟起来。 兴许是太过喧闹,惹来宫正司司正前来查看,年轻宫女看苗头不对,一哄而散。 湖衣忆起那时宫女们的对话。 他刻意在寿康花园等她,莫非…… 哼,又犯傻。姑娘们的间聊时的鬼话怎可当真? 湖衣拍了自己一巴掌,逼迫自己清醒点。 待在皇宫中非长久之计,她该想的是如何脱困,而不是耽溺在搆不着,攀不上的虚妄念想。 她定了定神,正想往回走,忽见一个身影急急忙忙奔过来。 「我的好姑奶奶啊,你跑哪去了,大家都在找你。」是云水阁的宫女綺红,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前面拐错弯,迷了路,绕了好大一圈呢。」湖衣想用胡乱瞎扯来蒙混过去。 綺红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开口急道:「陛下宣你侍读呢。」 「侍读?」湖衣翻了白眼。 「是啊,」綺红回道,「在不远的景祺阁,我带你去。」 她很想逃离皇帝的召见,但她见识过皇宫内苑的重重禁卫,若贸然出逃,势必又会被拦下,这回可不是几句斥责就能了事。 眼下只能顺从旨意,静待其变。 但是…… 湖衣心思繁乱,默默不语,不知不觉中,景祺阁已近在眼前。 綺红轻推了湖衣一把,「赶紧去吧,陛下等你呢。」 景祺阁是皇帝休憩之所,仪注起居比照行宫,一切从简。可是圣驾不在殿里,她遍寻未果,正想沿着穿廊走回去,却被几名太监拦下,引领她前去西苑。 阁楼以西是精緻的内花园,中央有座深广的天井,四周回廊环绕,廊壁以石刻镶嵌,叠砌山石与花池点景交错其间。 池中有座如亭,亭额上写着「倦勤斋」。 春日的阳光斜照,流水潺潺,偶尔传来燕子的嚶嚀声。 身着常服的皇帝站在如亭中的白玉石桌前,一派悠间自若,见湖衣走近,对她轻轻地招手。 「过来帮朕看看这幅古图。」 湖衣步向石桌,桌上平摊着一幅南唐时绘製的江寧府图,右下角有些褪色,但图中格局与现今的金陵城大致相同。 「朕瞧这古图有些褪色,你过来修补消褪的墨跡如何?」皇帝用纤长的手指敲着右下角。 看来需要修补的地方并不多。 湖衣心生疑惑。 「翰林院不是有一屋子的大学士,叫他们来补不就成了?」 「朕只想要你!」他说。 这话湖衣听得彆扭,脸色微沉,却也只能依言在石桌前安座。 她还悄声嘀咕:「作就作,反正很快就好了。」 湖衣研了墨,用朱笔仔细描绘着褪色的城池轮廓,再轻轻吹乾。 皇帝在一旁细看她的每一步动作,唇角带着浅笑,像是在观察一件新奇的物什。 炙灼的视线,使她备感压力,手中的朱笔也变得异常沉重。 「陛下是怕我毁了这幅图吗?」湖衣索性抬头问道。 皇帝也正盯着她,两人对望,四目相交。 在阳光下细看,皇帝生得眉目清俊,一双细长凤眼,眉长入鬓,还有天生上扬的唇角,所以总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但他苍白的肤色似乎透着隐隐的病气,和睿靖王的英武之气很不同。 九五之尊如此,实非兴邦治世之象。 「你在想甚么?」他问。 「没……没……」 忽然冒出大逆不道的念头,令湖衣心虚地别开视线。 「这是什么地方?」皇帝指着地图北边。 「那是白鷺洲,金陵八景之一的白鷺晴波就在那儿。另外还有鐘阜祥云、石城霽雪、龙江夜雨、乌衣夕照、秦淮渔笛……」湖衣敷衍着回答。 「是吗?」皇帝眼含笑意,「人人都说江南好,朕盼望有朝一日能微服出游,造访金陵古都。」 镇日关在这阴暗的皇宫里,谁不想离开? 湖衣心中埋怨。 手边的工作却没停下,转眼间,图中的朱线已然补全,于是她放下朱笔,改用墨笔在框线中补上地名〈白鷺洲〉、〈北苑〉、〈龙光门〉、〈玄武门〉。 皇帝专注地看着她绘图写字,忽然好奇一问:「闺女们都写簪花小楷,为什么你写的是隶书?」 「父亲要我每日临写〈曹全碑〉,没写完不能离开书房。」湖衣说着,想起父母,又是一阵心酸。 「沉孟季如此严厉?我倒不记得他的字跡如何。」 「家严笔力苍劲,行笔却迅速俐落,」湖衣不经意地答道:「陛下在批阅奏章时,大可仔细瞧瞧。」 皇帝摇了摇头,「朕向来让秉笔太监代行朱批。」 「太监?」湖衣惊叹。 「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太监替朕批红,」皇帝笑了几声,「那些文官,凭藉着一支笔一张口,自以为无所不知,朕见到他们上的摺子就气闷。」 湖衣思及父亲辛劳治民决讼,夜里还挑灯伏案写摺,结果奏章全落到一群胸无点墨的太监手里,她为父亲感到不平。 社稷堪忧。 湖衣心中急躁,諍言脱口而出:「陛下若不亲阅奏摺,如何得知宫外大事?」 「太监们会将舆情传达给朕。」他彷彿毫不在意。 「若是太监存心欺瞒陛下呢?」湖衣逼问。 皇帝一愕。 他从未曾细想过,即便有,也只是浮光掠影。过去不曾有人敢像她一样,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教他难堪,更教他怀疑。 「有道是见字如见人,若一个人心存正念,则字跡必然刚正不屈;若是鑽营善柔,则下笔必然虚浮不定。陛下欲亲贤臣、远小人,必先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湖衣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趁势一口气说完。 皇帝思索半晌,最后轻叹一声。「你说的对,或许朕真该看看大臣们究竟写了甚么。」 「陛下明察。」 湖衣正好勾上最后一道墨跡,她放下墨笔,露出欣然微笑,似是十分满意。 皇帝抬起头,忽略那幅其实不重要的地图,凝目望着她。 「朕是不是曾在某处见过你?」他的胸腹纠结,呼吸急促,他有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又露出那抹捉狭的微笑,「陛下,金陵和京城相去数百里……您约莫是在梦里见着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吧?」 他一伸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掌中,她的手小而温暖,她想缩回手,但他不让,反倒顺势将她的手举到他的唇边,吻了一下,她反应不及,瞪大了眼睛呆望他。 原本留下她,是出于对睿靖王的不悦,睿靖王说什么,他就偏要反其道而行。在公主宴上,他被她的勇敢震慑,多希望他也能有这样无畏的勇气,反抗套在他身上那具名为皇位的枷锁。他自私的希望,她的勇气可以感染他,让他重新振奋,好去面对混乱的政局,还有一隻隻企图摆布他的手。 不,不行。 过去他心爱的妃子,皆死于后宫中不可告人的权力斗争。这回,他必须谨慎行事,步步为营,别让后宫的魔爪伸向她。 朱见深吸一口气,松开她的手,却又不受控制地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叹道:「朕该去太后的清寧宫定省问视了,你回云水阁去吧!」 「陛下……」湖衣仍怔怔地立在原地,不解他眼中闪动的种种思绪。 § 清寧宫花园中有一株珍品曼陀罗树。 永乐帝征讨云南时,在景山附近的小坡上发现这株名为「雪皎」的曼陀罗花,脱口说出:「不入园,怎知春色如许?」遂命人将其移枝到清寧宫中供后妃们玩赏。 当今太后钟爱这株花树,每日都要亲自为它浇水,修剪枝叶。 「兰姑啊,这都过了月馀,事情进行得如何?」太后压低了身子,手执银壶仔细地在树的根部浇水,再以手触摸泥土,确认每一寸土都已湿润,才直起身来。 「回太后,两人……还未成事。」兰姨娘低着头,语气带有几分愧意。 太后执着花洒,将水喷洒在每一片花叶上,花朵彷彿在回应着太后的关爱,长得生意盎然,其中最大的一朵,花呈九蕊十八瓣,有成年男子的手掌那么大,色泽是无瑕的纯白,在日光的照映下又呈现微微的粉红。 「你不是说皇上喜欢那丫头吗?为什么还未成事?」阳光与水气,使这株花树氤氳着春日之美。 「都是奴婢无能。」 「哀家也喜欢那丫头,才叫端和公主暂时别再送新人进宫,可是这都过了多久,竟然一点进展也没。」太后说。 「陛下确实很喜欢湖衣,每天总要找些事由,召湖衣过去陪伴,只是……过往之事,总令皇上心存顾忌。」兰姨娘说道。 「在我这清寧宫,门户重重,宫禁森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那丫头自个儿呢?」太后修剪了几根带着枯叶的细枝,又反覆检视各叶片上的蛀痕。 「湖衣她……很拘谨,从不主动求宠,听说她家教严谨,父亲要她严守贞洁。」 「都进了宫,还想要起贞节牌坊吗?」太后不禁嗤之以鼻,「兰姑,你是知道的,过去摄政王就是因为没子嗣,才会在病危之际,被先皇罢黜。只要皇上一天没子嗣,他的江山就没一天坐得稳。」 「是……」 「若是皇上真喜欢那丫头,那事情就容易多了,你到太医院去找尚药太监梁芳,要他配几帖汉妃合欢散,」太后执起花剪,朝最盛放的那朵曼陀罗花剪去,「花若是不落地,果子怎么会长出来。」 洁白的花瓣四处飘散。 第十六章 湖神殿 一碗冰糖银耳端到湖衣面前。 「这什么啊?」她狐疑地瞧着。 「兰姨说,这银耳里头加了珍珠粉,会使肌肤白皙漂亮,教你一定要喝。」綺红微笑着说。 「会变漂亮?那当然要喝。」 湖衣一口饮尽。 她逐渐恍惚,感到自己正在燃烧,像是有一团火焰从她体内深处向外窜,火舌炙烈地舔舐着她。 她好热,好难受,连衣裳在身上娑摩都觉得痛,她卸去衣衫,想逃离那样的煎熬,可是烧灼无尽无止。 或有间歇失去意识的时刻,她的记忆凌乱,就像她不记得谁用白绸巾包裹她,将她揹到一个陌生的房间。 § 这不是燕喜堂的西暖阁。 朱见深瞪着这个陌生的暖阁,他还特地步出门廊查看,是这寝殿无误,只是有人私自换了摆设。 桌椅几檯全被撤走,只馀中央一张紫檀木大床,原本的灯火也被收下,唯一的照明是两支摇曳的红烛,屋里的床幔和窗幃全换成紫色的绸纱,一如夜的顏色,妾的顏色。 他有些迟疑地进殿,里头瀰漫着一股轻暖的甜香,他遍寻不着香气来源,最后在床沿附近,看见一个盛满花瓣的水盆,异香扑鼻而来,他忽觉心神荡漾,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 此时紫色床纱微微飘动,床上有人在呻吟,靠近一看才知那是湖衣。她全身以白绸包覆,绸布之下一丝不掛,凝脂般的肌肤若隐若现,她双眼紧闭,额头冒着汗珠,像是做了恶梦。 正当他试图唤醒她,她睁开了眼睛。 柔软的双臂攀上他的颈项,少女幽香轻抚他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拥住她,接连尝到冰糖、桂花,还有――渴求的味道。 他轻轻推开她,见她双颊酡红,眼神迷乱,像是随时都会失足坠落,他欲将她安放在床沿,她却不肯放开。 「不,不要走,我等你等了好久。」她说。 「你怎会在此等我?」他迟疑。 她全身轻颤,无法答话。 朱见深更加起疑,他捧起她的脸颊仔细端详,她的眼神涣散,呼吸狂乱,不似平日的她。 他想起床畔的水盆,拾起水中花瓣,定眼一瞧,那是由天方国进献的依兰花──浓烈的香气,有催情作用。 他明白了,她是受到催情之物驱使,迷乱了心志。 他按住她的双肩,正色言道:「我去传太医过来,让他们配些解毒的紫金锭,你服下药锭以后,就会好些。」 他撑着坐起身子,披上外衣,正欲起身离开,衣角却被扯住。 「不,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她贴着他的后背,不住地啜泣。 他无法拒绝她的恳求,转身回望。 只见不断滑落泪珠,湿了她的脸颊,也湿了他的衣袂。 他揽住她,「好,就依你,我不走了。」 她欢喜地仰望他,就像暹罗猫要求主人的抚摸。 他吻住她。此刻,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不由自主。 § 她心神恍惚,记忆也裂成碎片。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的,还是在梦中。 有时,她置身在一座诡异的花园里,四周围绕着长着肥厚的叶子和巨大的花朵,像是有人把日常可见的花叶变大。一朵蓝色妖花拔地而起,它的藤蔓捲上她的身子,紧紧地与她交缠。 转眼间,她又在云雾濛濛的山中秘境,迷失方向。某处飘来一阵甜暖的花香,她依循着香气向前走,发现一道细如银丝的瀑布,水雾在半空中画出彩虹,瀑布底下是一泓小小的湖泊。 她脱去衣衫,踏进湖里,湖水是暖的,她潜入水中,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泅泳。 湖水骤然起伏,湖面掀起阵阵涟漪。 有人来了。 他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亲吻她的颈后,她受不住麻痒,不断轻笑。 她翻过身来,面对着他。 他有深邃的五官,坚毅的眼神,深情凝望她的时候,漆黑的瞳孔波光粼粼,一如星夜下的玄武湖。 他是湖水之神,而她将成为他的新娘。 他和她一样,被深沉的慾念所惑,他赤裸的胸膛泛着汗珠,呼吸急促,身躯和她紧贴,渴望与她合而为一。 初遇之后,她便对他日夜思念,恋慕情切,如今两人终得相聚,缠绵縈绕,此刻她愿与他共赴巫山,朝云暮雨。 就这么想着,她便不再抗拒,变得柔软而顺从,一如花池里的睡莲,在薄暮时分放弃矜持,缓缓绽开。 他像是明白了她的念想,一阵激烈的悸颤,与她体内炽热的火焰融合,她感到灼炙的疼。那是他瓦解了她的防备,扰动一池春水。 她忍不住呻吟,后来几乎哑了声。 他来得又快又急,不顾一切地与她结合,她攀住他的颈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带我到你湖心的宫殿,我愿做你永远的新娘。」 些微的鼓动,牵引出狂烈的浪涛,他与她紧紧交缠,执意将她佔为己有。 她的气息破碎凌乱,所有的思念与酸楚,倾洩成一波波春潮,她伸手与他交握,在甜蜜痛楚与极致欢愉的交融中,攀上顶峰。 守候,换得一地落花。 她以此身相许,盼他不离不弃。 在如梦的昏茫间,她又窥见了那片迷离妖异的秘境花园,一朵妖花绽开了巨大的花瓣,像是心满意足的窃笑。 而后,沉重的倦意向她袭来,她瘫软无力,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记忆逐渐模糊,她甚至记不得自己是谁。 唯有她心仪之人,那伟岸英武的湖神,她记得―─ 他叫朱玹。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全然的黑暗里醒来,伸手不见五指。 她走出几步,试图釐清自己身在何处,她伸出手,摸不到任何东西,她愈发惊恐,没命地向前奔逃,黑暗却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辗压。 这是哪里?她会死吗?或是更糟,她已经死了,这就是死亡的滋味,永恆的虚无。 恐惧使她从睡梦中猛然坐起,尖叫哭泣。一只陌生的手臂环抱住她,将她的头枕在他腿上,另一隻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做恶梦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泪水不断滴落。 「我也是,」他柔声说:「醒过来就没事了。」 那貌似皇帝的男人,轻抚着她的发。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他又为什么也在这里,反正是作梦,此刻她并不想深究。 「我在十三岁那年,被摄政王赶出皇宫,软禁在铁狮胡同的一座废园子里,据说园子旧主在里头上吊,没人敢靠近。摄政王送来一个耳聋的老太监和一个奶娘,照顾我的起居。」 「奶娘?」她停止啜泣,好奇地问。 「就是贵妃,摄政王那时不知道她曾为我司寝。」他按揉她疼痛的太阳穴。 「摄政王真残忍。」她感叹。 「不只如此,」他悠悠说道:「屋子的外围随时有锦衣卫看守,每日用度都由宫人从门缝下递送,我们三人只有一壶清水和两碗米糠可食。夏天酷热难当,冬日寒冰沁入骨髓。有一日我听见窗外有人在叫卖奶子饼,我说想吃奶子饼,身上却无钱两,我在房里大哭大闹,卖饼的老伯听见了以后,就好心送了一个饼给我,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用衣角为她拭泪,自己的声音却已哽咽。 「隔日,锦衣卫把那卖饼的老伯拖进屋里来,将他绑在柱子上抽了五十鞭,我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她的发间,「那时我明白了,只要我不做非分之想,就没有人会受伤。然而,那时的我太年少,血气方刚,与司寝的奶娘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后来她有了身孕,锦衣卫发现以后,拿来两块门板,往她肚子用力一夹,她的腿间就流下一大滩血,血水中有个已然成形的男婴……」 她蜷缩了身体,像是惧怕,他收拢手臂,让她更加贴近自己。 「后来,摄政王大概存心饿死我,每天的膳食急遽减少,我无力起身,只能整日卧床,连手都抬不起来,摄政王盼着我早点死,可是我活了下来,是万贵妃她……」 他本想继续说,却见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柔顺的闭着双眼,他轻抚她的发,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好好睡吧,别再为噩梦惊扰。」 门扉传来轻轻的刮门声,「皇上,已过巳时,秉笔太监们都在乾清宫候着,不然奴婢让他们晚点再来。」 「不,朕这就起身。」春宵苦短,朱见深披上外衣,掀开床幔。 跪在门外等候,朱见深轻拉开了门,尚衣太监张敏领着两名近侍走进前厅,手中捧着翠云裘与朝冠,近侍正要端上洗漱用的银盆,却看见熟睡中的湖衣。 「陛下,侍夜宫女可有封赐?」张敏恭谨地发问。 朱见深望着湖衣的睡容,摇了摇头,「后宫是个深不见底的魔窟,朕只要她这样就好。」 张敏突然跪下,以头触地,「陛下,若是她有了皇嗣,无凭无証,又当如何?」 宫中不成文的规定,宫女侍寝,皇上必须给予册封或赏赐,以作为日后受孕的凭据。 「那也是,就让内务府去办,朕要封她为……」朱见深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缓缓续道:「贵妃,叫人收拾一下慈寧花园旁的咸若宫。还有,正式册封的时日就订在中秋……」 张敏面有难色,「中秋?现在才过立春。」 「是,中秋。我想万贵妃需要些时日才能释怀。」 侍上衣冠之后,太监退至宫门口待命。朱见深跨出门槛,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念道:「我去去就来。」 第十七章 金陵城 北门桥口 之一 金陵城的天空出现异象。百姓们盛传有异兽在云间盘旋,可能是亡国之兆,还有人绘声绘影地说,看见异兽从天而降,吞吃了夜归的人。 寒冷而多雨的春天,应天府没有一丝暖意,知府沉孟季由议事厅望向庭院回廊,细雨从簷头滴落。如此湿冷阴鬱的日子,总会有几个好端端的人忽然疯癲,像着了魔似的,原本爱家的男人突然拋弃妻小,一去不回;原本温和良善的人突然手握凶器,衝进人多的市集,大开杀戒。南方人把这病叫作「桃花癲」。桃花开,惑得人都疯了,溃了。 湖衣现在何处?他的独生爱女失踪已有月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依然成谜,即使有位自称睿靖王府门下前来报信,只说她一切平安,箇中枝节却无法详述。思及爱女、以及日夜哀泣的夫人,他心如刀绞。 「大人,医药和乾粮都已备妥,是否即刻发放?」府内通判顾牧斋立在厅门前听后指令。 「老友,」沉孟季轻叹一声,「你有何见解,就直说了吧。」 顾通判摇摇头。 此事玄之又玄。 三日前,一队镖车停在应天府衙外,镖师表示是受人委托,送来賑灾用的米粮,要门房遣人出面点收。 当时沉孟季正为筹措賑粮一事发愁,听到此事,立即与顾牧斋一后一前地步出府衙。 十辆满载乾粮的大车,车内甚至还有两箱银锭,全数拨于賑济,此行此举如在大旱之中,降下甘霖。 「有了这些钱粮,便可解决城中灾民的燃眉之急。」顾牧斋激动言道。 沉孟季虽然感激,仍不免心生疑虑。 朝廷迟迟不下旨放賑。灾民贫病交迫,日日都有人因飢饿或疾病死去,义庄内堆满无人收敛的尸首。虽然沉孟季曾号召全城居民一同济贫救困,但是金陵城中富可敌国的王公贵族、富商大贾在此危急之际全都一毛不拔,无意賑灾。 眼下应天府境内,何人有此等财力?又有善心愿意济世渡人? 沉孟季询问一名镖师:「贵镖局是受何人所託?」 「回大人,本局受託运粮,东主不愿透露其名,只说送到府衙,做为賑灾粮餉。我们拿钱办事,其馀的不便多问。还请大人明察。」 如今想起,沉孟季仍为这批来歷不明的賑粮感到不安。 「大人无须忧虑,」顾牧斋回道:「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或许送来賑粮者,就是为善不欲人知而已。」 沉孟季摇了摇头,「江寧一带,何人有此等神通,蒐罗诸多粮食,又不洩漏半点风声?」 顾牧斋向来足智多谋,此时他却无言以对。 「救人如救火,还是先放賑吧。」沉孟季叹了口气。 § 一股混杂着汗水、腐烂食物、和牲口的气味,瀰漫在空气中。差役赶着搭建木棚,好让灾民暂时有个栖身之所。 应天府衙西侧原本是个骡马市集,以及相关的打铁舖、布铺、米粮铺、方便行走商人饮食的茶肆,现下被灾民们佔据,店铺早早休市,家户门窗紧闭。 此地与秦淮河畔,位置刚好一东一西,两处却有天壤之别。 豫明夷混跡人群间,隔着黑压压的人头,凝望四处奔走的官府差役,后者忙着搭棚、救治伤病、以及区隔不相干的人,没人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即使送了大批粮食财货,豫明夷依然不放心,非得亲自到场查看。 § 灾民真的太多了。冰月心想。 放眼望去,整个市集都挤满了人。 天边乌云异常沉重,蜗居在街角的灾民眼巴巴地等着放粮賑灾的皇旨,可是到如今已过月馀,还是不见钦使到来。今日知府大人终于发下公告,会在骡马市集放賑,所有挨飢受寒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前来领取賑粮。 冰月在临时搭建的粥棚里,和知府夫人一同监督僕役们煮粥,蒸麵饼。原本父兄全都反对她外出,是她一意孤行,坚持要陪夫人賑灾。 家人的担忧不是没来由的,这群灾民几乎使得金陵城陷入空前混乱,飢寒起盗心,饿极了的人偷窃、抢劫、掠夺往来商贾的货车,据说连运盐司的官盐车驾都遭劫。州府的差役们必须四处奔波来维护治安,府衙大牢里人满为患。最后沉大人下令将抢劫偷盗的人戴枷示眾,在广场上曝晒三日,才稍稍吓阻偷盗的匪徒。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賑粮,应天府下令儘速发放,研议之后,由知府夫人出面主持,亦可藉此安抚民心。 「冰月啊,别太靠近人群了,退到后边去,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别拋头露脸的。」沉夫人即使穿着素衣布裙,依旧端庄嫻雅。 冰月依言后退了三步,站在僕役们后方。她是为了替湖衣陪伴夫人才会跟来,否则她才不愿到这臭气熏天的地方。 这些灾民看来都很久没有刷洗了,全都骯脏不堪、衣衫襤褸,他们低垂着背脊,默默地形成一列领取食物的队伍。冰月随夫人一同施粥,探看老弱妇孺,若是身上有伤病者,另有大夫在一旁义诊。 街道两旁有州府差役在守备,灾民的秩序也大致良好,然而,冰月突然发现群眾中有数名形貌异样的男子,令她无法忽视。 这些人绝对不是灾民。 他们看起来太过……强悍,眼神太锐利,其中一名男子抬起头,目光与她短暂交会,冰月瞬间浑身一僵。他的眼眉间透着一股豪气,一身玄色衣靠遮不住粗悍的体型,冰月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不是灾民,不是差役,冰月从未见过这般男子,正想开口问夫人是否知晓他们是何人,一回首,却发现那玄色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 冰月怔怔地看着,心下有股莫可名状的悵然。 人群后方驀地传来一声尖嚎,接着哀号声此起彼落,她的思绪被声响打乱,灾民们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不断向前涌过来,周遭陷入一片慌乱,人们在推挤中狼狈不堪。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棚中女眷面面相覷,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阵马蹄爆响,百名鲜衣怒马的骑兵无视遍地灾民,辗过人群,向着木棚直衝而来,眾人吓得四处逃窜,有人闪避不及,摔倒在地,便遭马蹄踩踏,一时哭声遍起。 骑队来势甚急,眼看就要衝向知府夫人所在的粥棚,一名白衣女子闪出,伸长了双臂,硬生生地将马队挡在前方,为首的骑兵见状,猛力一扯韁绳,座下马匹被拉得双蹄高举,好不容易才停下脚步。 「没长眼的,你不要命了!」骑兵恶声喝道。 冰月面无惧色,朗声说道:「知府大人下令在此賑济灾民,尔等不但干扰官府施賑,甚至纵马伤人,是何道理?」 一旁的官差衙役听了冰月的话,有如大梦初醒,全数奔上前来,沿着木棚围列成排,与骑队形成对峙之势。 知府夫人大惊失色,在后方声声叫唤:「月儿,太危险了,快退开。」 为首的骑兵跳下马来,眼神狠戾地瞪着冰月。 她这才发现,此人穿着青绿锦绣服,腰配绣春双刀。 锦衣卫千户?而且是京城的锦衣卫军,他们来金陵做甚么? 「锦衣卫指挥使、当朝国舅万喜大人,奉圣上之命到各地巡抚灾情,此地知府不出城迎驾,还放任贱民挡道,该当何罪?」千户开口。 冰月心中一凛。 国舅万喜,就是万贵妃那恶名昭彰的胞弟? 「我等即刻去通报知府大人。」衙差中最高阶的总头役回道。 千户丝纹不动,原来在他身后,又有执着长戟的百名步兵,及握有旌旗的仪仗车驾,锦罗如云,最后是五辆描金大车,向着应天府衙缓缓行来。 盛大的排场引来眾人议论纷纷。 「竟然派万喜那个巨贪来勘灾?」 「瞧那车驾仪仗,社稷有难,他却极尽奢靡。」 「巡抚竟然纵容下属伤人??」 私语声不绝于耳。 锦衣卫千户重重一挥马鞭,眾人震慑,立即噤声,他再对冰月喝道:「还不赶紧让开。」 冰月打了个冷颤,此人长相兇恶,仗势欺人,但她看见遭到马蹄踏伤的灾民,不愿就此退开。 她仰头回道:「大人既是奉旨视察,理当苦民所苦,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纵马伤人,毫无悲悯之心。」 群眾中,鼓譟又起,其中有人慨然出声,「这姑娘说的是,我等不是罪犯,是受灾的良民,即使是官员视察灾情,也不能随意伤人。」 眾人出声应和,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一个阴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敢挡本座去路者,一律凌迟处死。」 第十八章 金陵城 北门桥口 之二 隆重的仪仗队伍转眼来到,一顶十四人合抬的描金官轿,在左右两乘副车,还有无数亲卫侍从的簇拥下,在人群中间划出一大道裂口。 依国舅的品级,如此阵仗也太过僭越。 一名僕从掀开轿幃,里头端坐着一名身着一品官服、脑满肠肥的胖子,他的中围撑满了座椅,像是吸饱了民脂民膏。 想来他就是万贵妃亲弟,国舅万喜。 「无知草民,还不速速退开!」万喜轿前的护卫向眾人喝道。 冰月惊疑不定,一时没想到该如何反应, 「不,等等!」万喜面色阴沉,他斜眼睨着立在前方的冰月,突然没来由地「嘖」了一声,双眼不怀好意地瞇了起来。 「本座就喜欢性子烈的,」他对左右下令,「把那丫头带上来。」 什么? 冰月还未回过神,眼见几名护卫向她走过来,伸出手便要拉扯,她急忙后退,一个踉蹌,险些失足,混乱中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当她抬起头来,眼前是她难以理解的混乱景象。 灾民中有一群人齐齐衝了过来,隔在锦衣卫和灾民之间,他们一边猛衝,一边高喊:「官逼民反,官逼民反。」 灾民们本就情绪高涨,一受到鼓动,也跟着大喊:「官逼民反,官逼民反。」 而知府夫人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欲制止护卫拿人,「万大人请慢,暂待知府大人来到……」 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巨响,木棚的茅草篷顶突然崩解,茅草、木屑齐飞,锦衣卫的坐骑似乎受到惊吓,骤然人立起来,有人惊呼,有人争相窜逃,万喜的车驾仪仗队伍瞬时溃散。 只有冰月瞧得清楚。 一条锁链夹带着锐利的破风声,自人群中射出,先是勾住棚簷,一转眼就掀翻了蓬顶,接着有人向骑兵射出细小的碎石,石片瞄准马匹的前蹄,马儿吃痛后,失控哀鸣,使得周围陷入一片纷乱。 冰月正想提醒夫人当心,没想到后方一股强劲的旋风袭来,冰月被风势一带,不由自主地往后盪去,她背后一凉,有人揽住她的后腰,趁乱带她跃上半空。 她看不见来人的脸,只觉自己乘着风,倏地翻上墙顶,脚不沾地穿行数丈,再攀上一座屋簷,转眼间就远离了北门桥口,那人又轻轻一旋身,进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知府官邸的前院。 陌生人带她穿花绕树,一路飞越过半个知府邸,最后才在花园凉亭前放下她。冰月勉强用虚软的双脚站定,这时她才得以看清那人的脸。 他的身形魁拔,冰月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浓眉大眼,原来是先前挤身人群中的那名玄衣男子。 冰月一怔,「你……」 男子对她悠然一笑,「事出突然,得罪了。」 他的面容冷峻刚毅,连笑容都若有似无,冰月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兴许是演义故事中,来去恣意如风的江湖豪侠。 「敢和国舅爷作对,姑娘好大胆。」他又笑了笑,这回他笑得开怀,该是真心觉得有趣。 「呃……我……」平日牙尖嘴利的冰月,竟一时语塞。 他正欲开口,忽然眼神一动,瞥向后方,随即一点足尖,身影弹上树顶,冰月还来不及说话,人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喂,你别走啊。」冰月这才回过神来,已然太迟。 那人早就不见踪影。 「曲小姐。」不远处传来叫唤声。 是在花园工作的僕役,他们看见冰月就奔了过来。 原来他是看见来人所以才离开。 冰月心中悵然。 没长心眼的僕役兀自在一旁大声嚷嚷:「哎,小姐,您不知道,外头可乱翻了天哪……」 § 团团包围之下,惊魂未定的灾民低着头,敢怒又不敢言。 「给我四处搜,」万喜不耐地哼了哼,「人没找着,全都不许走!」 锦衣卫与随身侍卫领命,散开来走进黑压压的群眾中,挨个检视。 应天府差役站在一旁,似乎对万喜十分不满,却又不能发作。 毕竟是皇帝命他来南方视察灾情,就连应天知府也不能公然违逆钦差。 万喜十分得意。 视察永远是好差使,各地官员殷勤接待不说,明里暗里的供俸总是少不了,但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要那女子。 比起那些匍匐在地、假意献媚的女人,那横眉竖眼的丫头有趣多了,况且她生了一副春花般灿烂明媚的容貌。 「大人,那女子似乎不在人群中。」锦衣卫千户回报。 「刚才她分明就在这,难道还会插上翅膀飞走不成?仔细搜查,要是有人胆敢窝藏,先拖出来鞭责五十。」万喜怒道。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哼,「淮北大水,吾等小民绝食逃窜,流离载途,目击其状,未有不流涕者,谁知在上位者,不知体恤民情,竟还动輒伤人……」 「谁在妄言,」万喜闻言怒道:「把造谣的刁民给我拖出来,鞭笞至死。」 两名緹骑抽出腰间短鞭,劈空挥过,示意眾人禁声,一名男子似是嚅囁了几句,緹骑便要举起短鞭抽打,突然…… 不知何故,地上腾起一股白烟,片刻即烟腾数丈,人们视线受阻,瞬间慌乱起来,四周又有人喊道:「着火了,快点逃。」 大群人如潮水般四处奔逃,场面顿时失控,一时间,兵器交接声、碰撞声、还有惊叫声和惨呼声,响彻整座桥头,但在白烟垄罩下,谁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何事。 锦衣卫终究是正规军,最快回过神来,他们双刀在手,迎向大批衝过来的人潮,群眾中亦有人趁乱攻击,混战中不少人溅血倒地。 待得烟雾散去,大多数人都已逃得不见踪影,剩下的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他们被锦衣卫压制,全部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也有不少万喜的人马受伤,他们在数量上本就远远不及灾民,又惹了眾怒,趁乱遭到围攻,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昏迷不醒地倒在一旁。 万喜见状,气得吹鬍子瞪眼,大喊:「反了,反了,给我好好教训这群刁民。」 锦衣卫纷纷拔出双刀。 一个老妇吓得哭喊,「大人,求求您,我们只要想领賑粮啊──」 「住手!」 一个严厉的声音吓阻了正欲施暴的緹骑。 「什么人?」万喜怒目瞪视来者,此人身穿云雁纹补服,黑发参杂银丝,五官严肃,脸上带着歷经风霜的刻痕,身后还跟着几名府衙官员。 「下官是应天知府沉孟季。」沉孟季拱手为礼,却未躬身。 万喜脸色一沉,不耐地挥手要随从放下座轿。 「这群贱民佔据城中街道,阻我人马行进,你不将人问罪,反倒阻挠我的手下驱赶他们,岂有此理?」万喜质问。 「万大人,」沉孟季接话,「黄河水患,民多饥死,被荐裹席,鬻子女无售者。家室不相完,转死沟壑,未及瘞埋,已成市臠,民在饥中,朝廷未发賑恤,先加刑罚,人民何以堪之?望万大人入京转呈陛下,益以府库之财,急遣使賑济,则庶饥民可救。」 沉孟季的眼神顽固如石,无惧与他四目相对。 「这……」万喜一愣,半刻后才回过神,「賑济之事,等我回京后自会呈报皇上。」 「有劳万大人。」」沉孟季又作了一揖,还是没躬身。 沉孟季虽然谦恭有礼,却不如其他地方官员热络讨好,这让万喜莫名烦躁。 「本官还有一事,」万喜双臂抱胸,语气甚是不耐,「方才有个女子站在粥棚前,你可曾瞧见?」 「下官未曾得见。」 沉孟季敷衍地回答,心中却是一沉,刚才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已听过夫人口述,自然知道万喜所说的女子就是冰月,虽不知万喜有何意图,但绝非善意。 「无论你用甚么方法,把那丫头找出来,交给本官,我自会奏明皇上,说你賑济有功。」万喜言语中,显然不怀好意。 传闻万喜十分好色,家里妻妾成群,还不时强纳他人妻女,现在他竟然垂涎冰月,沉孟季顿时觉得寒意刺骨,在湖衣失踪后,冰月竟然也遭皇亲窥伺。 两个命薄的孩子啊。 「大人是要强徵民女?」沉孟季冷冷覷了万喜一眼。 「我要将她纳为妾室,哈哈,有何不可。」 「万大人,」沉孟季强忍着满腔怒意,「依我大明户律卷六,强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应判绞刑,万大人身为皇亲国戚,更应依律行事,否则便有擅权之嫌。」 「什么律法?」万喜未曾预料一名地方官员敢违逆他,顿时脸色刷白,嘶声怒喝:「家姊万贵妃就是律法!」 沉孟季的脸色一沉,「法理,天地之序也,律法失序,则国家覆亡。」沉孟季拱手作揖,「下官不敢有违大明律,还望大人见谅。」 「没想到你这小小的地方官,官威倒是很大,」他肥厚的下巴不住抖动,鼻翼扇张,「我就不信,凭我万家的势力,还查不出那女子是谁。」 万喜一甩衣袖,「来人,我们走!」 一声令下,骑兵调转马头,步兵尾随万喜身后,不一会儿便全数退去。 群眾瞬时静默。 沉孟季目送这群不速之客呼啸而去。 周围官员一阵屏息,随即交头接耳交换着方才眼见的情景。 顾牧斋上前,「大人……」 沉孟季摇摇头,挥手唤来管事。 「备轿,护送曲小姐回曲府,并派人面稟织造局的曲大人,国舅万喜正覬覦他的爱女,请曲大人务必警戒。」 沉孟季暗自祈求。 但愿天可怜见。 第十九章 紫禁城 后寝殿 蜘蛛。 有蜘蛛,在屋角织着色彩繽纷的网。 几个太监进屋。 他们抽走她身下的白绸巾,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了。 然后太医也来了。 隔着纱帐为她诊脉。 太医问她昨晚受宠幸几回? 她不记得了。 所以没回答。 最后兰姨和烟嵐姐姐来了。 兰姨续续念着:「成化一十三年三月十二,待封贵妃侍寝……」 身后的小太监手里不断抄写着。 湖衣想问她们这是怎么回事。 意识却载浮载沉。 一股甜暖的花香袭来,纱帐中出现一只鹅黄色的蝴蝶,翩翩飞舞时,蝶翼飘洒金粉,一只接着一只,发出炫目的亮光。 她瞧得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切都是幻觉。 烟嵐就站在床头边上。 她挣扎着想起身,烟嵐倒是先开口:「妹妹大喜呀,你就要晋封贵妃了。」 「甚么!」湖衣一惊,猛然坐起来。 烟嵐走近床榻,幽幽地说:「皇上很是欢喜呢,一早就命礼部去准备册封事宜。」 为什么,发生甚么事? 她忆起奇异的香气、湖水、蜘蛛、还有诡异的噬人妖花,头颅忽然一阵剧痛,像是用针扎进她的脑袋,她紧抱着头,哀叫出声。 「你这是怎么着?」烟嵐有些担心。 湖衣忍着痛,拚命摇头,「不,我不要封妃。」 「丫头,你傻啦,」烟嵐以袖掩面,噗哧一笑,「若是换了别的宫女,受此莫大的恩典,还不下跪叩谢隆恩,只有你,惊恐莫名的,像是见了鬼似的。」 「不,姐姐,」湖衣紧紧扯住烟嵐的衣袖,「我不要做皇上的妃子,求你帮帮我。」 「这倒奇了,」烟嵐似笑非笑,「昨夜在殿外值夜的宫女说,是你主动向皇上求欢,戏了一夜,还欲罢不能呢。」 湖衣瞬时化作一尊石像,全身僵直。 原来。 那些她认为是梦境的景象,是真的。 她深陷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而且还无处可逃。 「你已受皇上宠幸,断不能另作他想,」烟嵐打断她的思绪,「起身,我带你去个地方。」 在梨树的阴影下,水润的绿叶层叠,淡粉色的梨花在风中摆盪。 她深吸了一口气,春雾夹带着几分湿气,只要深深吸纳,吐气时就会有淡淡的梨花香。 眼前是她曾经看过的黑夜花园,记忆里的花朵张狂地开,在暖阳的照耀下呈现各种繽纷的色彩,迟开的桃金孃红艷似火,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落在她的发间。 「过去有位原籍扬州的田太妃住在这儿,先皇为她建造这座宫院,还有仿自江南的苏式庭园。皇上听说你喜欢这座园子,不久前命人修整,就是要赐你居住。」烟嵐说道。 脚下的青石步道向前延伸,右面被常绿的花树环绕,从浓密的树叶间可以看见后方的宫殿和楼阁;左面豁然开朗,一方瀅瀅的花池,池畔有座临水亭台,花木山石各自静好。 「现在旨意已下,你就是这座咸若宫之主了。」 烟嵐不由分说,拉着湖衣的手腕,向步道尽头的宫院走去。 咸若宫共有三座院落,青水砖墙,琉璃瓦顶,庭院中点缀松石,各院落由临水长廊连通,正殿外另有庭榭楼阁,层叠的花台之上,繁花盛开。偶有清风拂过池面,泛起波光粼粼。 这是江南民居式庭园,在华丽的宫殿群中,更显清幽明净。 两人走到正殿前,宫门已然敞开,里头的宫人正忙活着,有人在搬动桌椅几凳,有人在摆设花瓶屏风等器物,还有湖衣在云水阁结识的宫女,嫣婕、瑞珠、綺红等人。 眾人一见湖衣,纷纷敛衽为礼。 「皇上交代过,知道你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这许多宫规仪注。所以在咸若宫内,规矩一切从简。」烟嵐示意眾人起身, 湖衣走入殿内,正殿通透明亮,东西配殿则是曲折迂回,一步一趣,山石、流水、漏窗、月门,冉冉日光透过花窗,在山墙上映出耐人寻味的光影。 「你听好了,」烟嵐沉下脸色,「我进宫十年,从未见过皇上如此恩宠任何一位嬪妃,除了你自己,也得想想你的亲族,待你正式封妃,皇上爱屋及乌,不但你父亲加官晋爵,家族也都会获得荣宠;反之,你若拒不受封,惹恼了皇上,龙顏震怒之下,亦会祸延你的亲族,你要是顾念你的父母亲人,就该屏除杂念,一心侍奉皇上才是。」 「我知道了,」湖衣明白,她不能不顾虑远在金陵的父母,「我有些疲累,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 烟嵐点了点头,带着其馀宫人退出殿外。 湖衣望着空荡荡的宫室,想到自己已经离不开了,心里也是空盪盪地,像是踩不着地。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成了皇帝的妃子,这座皇宫的囚徒。 金丝做的牢笼,依然还是牢笼。 她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四顾茫然,偶瞥见案桌上放着一盘桂花糕,她取了一块,坐在地上吃了起来,桂花的香气在嘴里扩散,那是江南的味道。 金陵柳岸长堤,清波如碧,雨雾飘渺的莫愁湖,父亲当年便是望着莫愁湖,将她命名为湖衣。在春日的午后,母亲总会穿着月白色的云肩,带着她看细雨淅沥如相思。 还有冰月,两人曾经一起游湖、採荷花,画画儿、玩胭脂,她们一起游玩嬉戏的时光,那些美好又鲜活的记忆…… 她没守住自己的贞洁。 那些纯真的过往。 再也与她无关。 一口桂花糕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从无法吞嚥,变得无法呼吸,她用力地呛咳,才把那口黏糯的花糕吐了出来。她将脸埋进双手,昨夜不堪的记忆迎面袭来,积累了月馀的泪水终于溃堤,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她再也不得见心中恋慕之人。 还有她的父母,如果拒绝册封,就会牵连父母家人,即使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不想捲入宫闈争斗,不想被恶念吞噬,变成另一个怪物。 他们夺走了她所有珍视的东西,从此不敢再想望未来。 她一伸手,将整盘桂花糕摜在地上,看着盘子摔得粉碎,依然无法平息胸中悲愤,她放声大哭,在心中诅咒那看不见的敌人千遍万遍,被丑陋暴烈的愤懣怨怒填满,她从不知内心深处竟有如此狰狞的面向,但她唯一能做的反抗却只有纵容自己哭到声嘶力竭。 第二十章 紫禁城 长安宫 「这是怎么回事?」万贵妃拿起青玉镶金箸,在紫金浇花碟中翻搅。 女官连忙下跪,回道:「贵妃娘娘,这碟叫『碧水金麟』,是龙睛凤尾鱼,以六禽为配料,文火熬製而成。」 「我不是问你这碟,我是问你,那名贱婢是怎么爬上陛下的龙床?」万贵妃缓缓地说。 女官诚惶诚恐地回答:「三日前太后偶染风寒,陛下听闻此事,便往清寧宫中侍药,太后就寝之后,陛下便在清寧宫院中的书斋留宿。必定是有人居中牵线,事先将那贱婢送进书斋,好藉机献媚,得获宠幸。」 「好,好啊,」万贵妃咬牙切齿地说,「定是太后与端和公主,这两人谋画已久,就为联手威胁本宫。」 远处,北安门鼓楼的正午报时鐘鼓声响起。 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五十四响的鐘声,听来就像是她自己的丧鐘。 她好恨,胸中积累的愤恨又添一笔。 这些年,皇帝偶尔会宠幸面容姣好的小宫女,每回她都悄悄派人处理,事后皇帝也未曾追究。但是此次大不相同,据宫人回报,这回皇帝兴致勃勃地为那宫女修整宫殿,还下詔礼部,要正式封她为贵妃。 一名宫女和她平起平坐! 如果那贱婢又生下皇子,母凭子贵…… 圣眷不再,后宫即将易主。 万贵妃背脊发凉,手指不自觉地握紧玉座扶手。 「将午膳撤走,本宫乏了。」她双眉紧蹙,以手支颐。 四名宫女战战兢兢地收拾案上的御膳,其中一人因为太过惶恐,失手打翻金碟,被残羹溅了一身。 原本恼怒的贵妃,见下人行事笨手笨脚,愈发心烦。 「没用的奴才,都给本宫滚下去!」她厌烦地喊道。 全是些窝囊废。 她早该裁撤后宫里所有年轻宫女,只留下太监伺候左右。 她曾经拚了命的想要怀上皇子,可老天爷却偏要和她作对,第一次怀胎是在幽禁期间,胎儿教锦衣卫堕下;第二次是在皇帝登基后,那时她已经三十七岁,用尽了药物偏方,终于生下一名男婴,是为皇长子,皇帝欣喜若狂,要各寺观诵经祈福,但孩子先天不足,不到满月即夭殤,她也从此再不能生育。 儘管宠冠后宫,只要未能诞下皇子,她的权势就像是虚无飘渺的空中楼阁,随时都可能化作泡影。 「娘娘,且放宽心。」一个声音自殿门外传来。 前长安宫总管太监汪直手中捧着一口金匣走进大殿。 宫女们见汪直自辽东回宫述职,全都松了一大口气。 他示意宫女退下,殷勤地走近贵妃玉座,「娘娘先前说过,惯用的头饰有些旧了,奴才趁出宫查探之际,特命织造局贡上新品,今早快马送达,您瞧瞧合不合意。」 汪直奉上贡匣,万贵妃取出匣内头饰,拿在手上把玩,那是一朵牡丹簪釵,雕工细緻,长长的流苏垂坠一尺有馀。 贵妃欣悦,怒火也消了大半,对汪直点头嘉许,「还是你最懂本宫心思。」 「为娘娘分忧,是奴才的职责所在。」汪直下拜。 汪直命人取来妆镜,待贵妃安坐后,再为她戴上簪釵。 「您瞧瞧,牡丹的花词是国色天香,这可不是在说娘娘呢?」汪直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能使她心花怒放。 贵妃揽镜自照,牡丹簪釵掩不住她珠髻中的丝丝华发,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她年华已暮,再如何妆扮也及不上春芳正艷的少女。 她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铜镜。 机灵的汪直猜到了她的心思,「娘娘是在为咸若宫烦心?」 「你已听说?」万贵妃心中一凛,视线斜向汪直,「可有良策?」 「这一点,娘娘大可放心,」汪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小的在咸若宫和清寧宫里都安插了自己人,叮嘱他们伺机而动。」 万贵妃满腹疑虑地盯着他,「咸若宫在太后的清寧宫院里,戒备森严,有那么容易得手吗?」 汪直徐徐进前,在她耳边低语:「在宫中动手很难,若是从宫外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便易如反掌。」 汪直本属内官监,是她见这奴才手脚勤快,便向司正要了来,安排在长安宫里当值。汪直心思縝密,办起事来精明干练,她也愈来愈倚重他,后来她又向皇帝举荐汪直为御马监掌印太监,藉由接触朝廷大臣的机会,为她安插四处眼线来探听情报,如此皇宫内外的风吹草动她才能瞭若指掌。难得的是,即使位高权重,汪直依旧忠心不二,听她差遣办事,总是勤快又稳当。 「你能保证万无一失?」 「每年皇上都会到宫外巡狩,那便是动手的大好时机,」汪直抬头仰望贵妃,「奴才自当竭尽全力,绝不会再让不相干的人出现在皇上跟前,扰乱圣听。」 「好,」万贵妃表示讚许,只是心中忧虑仍在,话锋一转,说道:「庄靖公徐俌的事办得如何?」 「徐国公坚守承诺,全力支持韩王。月前,韩王已与庄靖公之女成婚,现正在金陵长居,」汪直毫不犹豫地回答,「韩王感念娘娘厚爱,对娘娘一直怀有孺慕之情。」 万贵妃向乾清宫的方向望了一眼,「若是皇上肯让本宫收韩王为养子就好了。」 八年前,韩王妃带着九岁的幼子朱仲鋆入宫拜见,那孩子聪颖灵动,她看了十分欢喜。汪直提议将其留在宫中抚养,并立为东宫,谁知平日对她千依百顺的皇帝竟然不肯应允。如今后宫无出,国无储君,文渊阁里的大学士不断上书,请立亲王为储,十日前她向皇帝重提此事,他仍旧一口回绝。 现在想来,或许皇上是寄望那贱婢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娘娘不必忧虑,据太医回报,皇上龙体已大不如前了,只要……」 万贵妃立刻反手甩了汪直一耳光,「你就巴不得皇上早点宾天吗!」 尖锐的长甲在他脸上画了一口子,鲜血直流。 汪直连忙以额触地,叩了三个头,「娘娘请息怒,急怒伤身哪。」 万贵妃发洩完,气愤稍平。 「把话说完。」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明白,想要圣眷不衰,还要娘家父兄毕生荣宠,只凭与皇帝的旧情是不够的,她膝下无子,一旦东宫有了新主,自己地位堪虑不在话下,更别提庇护娘家,要巩固万家在朝中的权势,她还需要些可靠的外援。 汪直微微一躬,说道:「太医院传出,皇上患有积湿之疾,气垂体虚,难使后宫嬪妃致孕。诸臣对此议论纷纷,忧心皇上若病情加剧,无法视事,朝中将无人监国。」 贵妃狐疑地问:「此话可真?」 「只要一传十,十传百,传闻也会变成真的,」汪直竟有些得意,「届时皇上为安抚臣下,必定要预立亲王为储副。」 「就算要预立亲王,也不见得会立韩王。」万贵妃依然疑惑难解。 亲王之中,势力最大的要属郑王和恭王,两人与皇帝血脉相近,同为宣宗皇帝之孙,二世以来,恩宠有加。而韩王是太祖四世孙,虽封邑广阔富庶,但歷代子孙体弱多病,难有作为,在朝中威望不高,若要安抚人心,皇上多半会先立郑王或恭王。 「娘娘稍安勿躁,请听奴才一言,」汪直柔声劝慰,「郑王沉迷酒色,恭王治下暴虐无道,况且二位亲王党羽眾多,行事嚣张跋扈,在一干内阁重臣眼中,此二人皆非治国之君。但是韩王不同,去年老王爷病逝,世子朱仲鋆年少袭爵,行事稳重果决,接着又与徐府联姻。徐国公作风强悍,在世族中甚得人望,同时,国公还提出一个优渥的条件,令南方诸臣不得不支持韩王为储。」 「哦,甚么条件?」万贵妃十分好奇。 「韩王登基后,将会迁都南京。」 贵妃一时哑口无言。 将国都迁回南京,这是多大的事儿。 「当年高祖皇帝迁都燕京,将南京备为留都,在南京皇宫中,整座朝廷该有的六部九卿,官员署衙一个也不少。」汪直认真解释,「更何况,天下赋税,泰半出于江南,金陵城中的贵族富商,财富权力盘根错节,迁都会为他们带来巨大的利益,所以他们已表态一定会支持韩王,面对南方如此势力,皇上也必须慎加审时度势。」 贵妃长吁了一口气,「这话说得没错。」 比起迁都与否,她更在乎未来储君必须是个听话的人。 若朝中权力更迭,届时她想求得善终都难。 汪直自然是看出了她的心思。 「多年来,娘娘对韩王青睞有加,韩王一直都感念于心,时常向国公提及娘娘的恩情,获立储君之后,韩王必会知恩图报。」 「那就好。」贵妃点了点头。 「只要娘娘在圣顏前加以劝说,加上徐国公在朝廷内外的声势,和万国舅以锦衣卫之力推波助澜,各方使力,何愁大事不成?」 「本宫没有时间了,」万贵妃抬头面对妆镜,怔怔看着白发斑驳的镜中人,「你先收拾咸若宫里那只烦人的鼠辈,再想想有没有可以劝服皇上的办法。」 汪直缓缓頷首,轻声说:「方法自是有的。」 他靠在贵妃耳际,鉅细靡遗地说出计画,万贵妃细想半晌,权衡利害之后,终于点头首肯。 皇上非得立韩王为储君不可。她与母族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 第二十一章 金陵城 桃叶渡 七日后,一群密使来到中山王府前。 庄靖公徐俌原在偏厅,听见下人来报,内心暗喜,遂命人领来者进书房相见。 「国公金安。」来者见到徐国公先是长长一揖,此人声音尖细,下頷无鬚,应当是名太监。 「贵使远道而来,路上辛苦。」徐俌说。 太监躬身说道:「小人是御马监少监周连,汪总管命小人向国公送上贺礼,恭贺国公喜得佳婿。」 「多谢公公。」徐俌点头还礼。 周连问道:「小人可否先面见韩王爷?汪总管还有几句口讯要小人通传。」 徐俌不耐地走到书房门口,吩咐当值的僕役:「去请姑爷,速来书房会客。」 僕役面有难色地答道:「回稟老爷,姑爷不在府里。」 § 金陵又名『热水市』,一入春,淮水盈漫,暖风饱含水气,迎面吹来只觉湿溽燠热,就算穿着轻薄的纱衫,也免不了透出汗渍。 城里的大户人家为了避暑,多会在秦淮河两岸建置水阁亭榭,在暑气难耐之时,移住水阁享受夕凉。桃叶渡口一带自六朝时期便是金陵名门世家聚集之所,其中最具盛名的是书法大家王献之与其爱妾桃叶,两人的爱恋情事环绕着渡口展开,才子佳人之间的赠答诗歌更是传诵不绝的佳话,王献之赠桃叶: 桃叶復桃叶, 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 我自迎接汝。 桃叶的答赠团扇回道: 团扇復团扇, 持许自障面。 憔悴无復理, 羞与郎相见。 这首桃叶之歌经后人屡屡传唱,最后索性以佳人之名将此地命名为桃叶渡。 曲家的临水别苑位于桃叶渡口处,朱栏綺窗,庭前垂柳茂密成荫。 冰月由家僕相伴,登上自家画舫游河。画舫建有座舱,上层覆着遮棚,垂掛角灯,下层则设有回栏,船中摆设着几案及横椅榻。船身左右不设窗寮,只有摇曳的珠帘,以便随心眺望河景。 原本她想吹吹川上凉风,消解暑气,谁知今日河水如沸,坐在饱受热气烘蒸的舟船里,更令人溽热难耐。 「闷死了。」冰月执起描金团扇搧风,可是燥热丝毫未减。 她的贴身丫环昀筑见状,笑道:「小姐,我瞧这不是天气太热,而是你肝火太旺。」 「我不是热,是气闷。」冰月发着牢骚。 自从在北门桥口与那名陌生男子分别后,冰月的脑海中一直翻来覆去地重温当日情景,他若有似无的笑容,魁拔的身形,甚至他身上的气味,还有他如何在眾目睽睽中救下她,带她翻上屋墙…… 这些时日,她常盼望能在某处和他不期而遇,所以总在外四处徘徊,连应天府衙都不知去过多少回了,依然未见他的影踪。 今日溽暑,本想他说不定会和城中的大户人家一样,放船出游解暑,到了河上才想到,他既会飞簷走壁,又何须搭船? 思及那名陌生人,冰月时而情绪高亢,时而气闷,燥热的天气更加深她的烦乱,半个时辰过去,她的心绪也不见好转。 夜晚将至,薄暮须臾,前方灯火通明,小舟画舫齐聚一处,自远处观来,犹如一条蜿蜒的火龙。 最前方的几艘楼船不断鸣乐击鼓,发出吵杂的乐声,还与其他的舟筏倚舷廝磨,争渡者喧闹不绝于耳。连河心的波浪也随之振动摆盪。 冰月不耐喧嚣,大声问道:「前面是哪家的船啊,吵死人了!」 丫环昀筑望向前方几艘大型龙头画舫,外观固然绚烂豪华,但由船内传出的靡靡之音,还有俗丽的色彩看来,应非出自什么正经人家。 倒是船后方操桨的僕役听闻,抢先一步回答。 「小姐,河畔的青楼正在举办『盒子会』,每间青楼都邀请了客人登船与会,咱们要是再往前,便会遇到他们的花船阵。」 「什么是『盒子会』啊?」 「哎,未出阁的姑娘最好别问这些。」昀筑微红了脸,摆了摆手。 操桨的僕役续道:「那是青楼用来招揽客人的名目,每年此时各大青楼的名妓都会准备一方木盒,上面摆满了时令鲜果,还有带有春日气息的佳餚珍饈,供来客品尝评比。赢家得摆上流水席,让所有宾客整夜欢酒笙歌,通宵达旦。」 「喔,」冰月望着两侧明灯晃晃、乐声喧嚷的楼船,忍不住心烦,「那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别掺和了。」 不久后,船终于能动了,随着人声、乐声渐渐远离,只剩摇櫓声在周舱中轻轻摆盪,冰月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珠帘轻晃,送来徐徐川上凉风。昀筑递来凉茶,冰月啜了几口,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过了朱雀桥渡口,水势渐趋平缓,小舟静悠悠地划过水面。 「是不是快到淮清桥了,」冰月掀开珠帘,四周不见其他船舶,索性走出船舱,坐到船头来,「我上回看到桥边的粉荷都开了,我们去摘几支回家养在花池里。」 清溪是秦淮河的支流,秦淮河流湍急,有所谓「无需用楫,未知横波急」,清溪则是缓慢安寧,水面平静无波。 冰月向前远眺,在月色的映照下,不远处停泊着一叶小舟,一名男子孤身立在船头,低头若有所思。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该名男子手持摺扇,口里喃喃唸道。 四下无人,冰月有些不安,正想命人掉转船头,摇曳的火光一照,那名男子被画舫上的角灯吸引,回过头来瞧见了冰月。 男子深深一揖。 「在下何其有幸,当此月夜,遇上瑶池仙子。」 「公子夜安。」冰月頷首回礼。 再抬起头时,发现男子紧盯着她瞧,为了掩饰内心不安,她开口道出父亲的官衔,「我姓曲,家父是江寧织造局郎中曲名海。」 「原来是曲小姐,多有唐突,在下朱仲鋆。」 冰月驀地一怔,朱仲鋆这名字好熟悉,像是在哪儿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这名男子沉稳有礼,衣饰华贵却不浮夸,一定是出身官宦之家。 「曲小姐好雅兴,旷夜游河乘凉。」朱仲鋆说。 「不,我是……」冰月欲言又止,心知自己不该和陌生男子攀谈,却又忍不住好奇,像他这样的贵公子怎会孤身一人乘船。 朱仲鋆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口回道:「在下屏退侍从,是想独自看看东关头水道。」 「这东关头有甚么特别的吗?」冰月向着水门多瞧了几眼。 「当年太祖病逝,皇太孙朱允炆继位,后称建文帝,」他说着说着,又望向前方,「但燕王朱棣覬覦大位,兴兵造反,他援引《皇明祖训》,自称为国『靖难』,以清君侧为旗号,长驱南下,最后攻入应天府,逼进南京皇宫。建文帝见事不可为,遂于宫中举火,与和简太子两人在数名忠心臣子的护卫下,由宫中地道逃生,密道的出口就是这座东关头水门。」 「哦?」冰月数着八个半月型水门,过去她路过此处不下千回,从不知道这段过往,她望着眼前的这名男子,好奇心压过了陌生的距离感,「那建文帝离开应天之后,又在何处落脚?」 「他做了和尚,前往南方。」朱仲鋆缓缓道来,「相传建文帝在皇宫陷落之际,原本打算自刎殉国,少监王鉞叩首进言,当年太祖缠绵病榻之时,曾留有一方宝匣,并交代近侍:『临大难,当发。』建文帝打开宝匣,发现内有剃刀、袈裟、渡牒、白银数十锭,以及宫中密道的地图。大臣程济遂为建文帝剃度,建文帝穿上袈裟,带着和简太子由密道出逃,接着搭船逃往南方。」 原来如此。冰月点点头。 金陵耆老总是避谈建文遗事。 靖难之后,燕王朱棣登基,年号永乐。 接着来自北方的永乐朝新势力与建文朝的旧势力展开一场惨绝人寰的政治斗争,整座金陵城血流成河,呼冤声震天作响。 「后来呢?」冰月问着。 她这时才发现眼前的朱仲鋆面如冠玉,容貌甚是俊秀,只是眼尾有颗硃砂痣,添增几分阴柔之气。 「建文帝与和简太子一路南逃,最后在云南落脚,多年过后,建文帝决心要葬在太祖身边,因而回归京城,和简太子则不然……」 昀筑突然从船舱冒了出来,屈膝行礼,「公子万福,天色已晚,小姐若再不回府,定会遭到长辈责罚。」 「说的是,在下疏忽了,」朱仲鋆又作了一揖,「还望小姐海涵。」 冰月正欲答礼,远处突然有人大喊,「韩王爷在前面!」 朱仲鋆面露无奈之色,朝着声音来处瞧去,数艘舟船往他的方向驶来,船上眾人高举着灯火,似在寻人。 朱仲鋆叹了口气,转向冰月说道:「我的家僕来了,为避免他们唐突佳人,请容在下先行离去。」 冰月略为頷首,目送朱仲鋆执起长篙,稳稳地朝着前方来船划去,行出数尺,朱仲鋆忽地回头,朝着冰月喊道:「盼望有朝一日能再与小姐相见。」 冰月行了一礼,不置可否。 原来他是韩王。 她曾约略从父兄对话中听过,韩王数月前与魏国公之女成婚,只是不知这位韩王为何不就藩地,而是长居金陵。 昀筑在冰月身畔轻声说道:「小姐,我觉得这位韩王爷行止怪异。」 「当然,爹爹说朱家的人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冰月也有股奇异的违和感,此时还说不上为什么。 第二十二章 金陵城 中山王府 「汪总管的计画可有进展?」徐国公有些不耐。 「是,汪公公命小人带来好消息。其一,万贵妃已决定助韩王得位;再者,汪总管曾答应国公,在韩王与国公千金大婚之后,便会送来宝贵信物。」 周连自怀中取出一方金匣,双手呈上。 金匣中乃是一枚青玉大印。徐俌取出玉印,印纽上铸闢邪神兽,卧镇印台之上,此乃国君所用的猒胜之印,印文为九叠文篆书体,印上刻着「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是传国御璽。 徐俌深吸了一口气。 为求谨慎,徐俌取出藏于书房的建文朝御旨,比对皇帝鈐印,两相对照,是同一枚,千真万确。 「果然是太祖御璽『凝命神宝』,汪公公诚不欺我!」徐俌双拳紧握,仰天呼喊,「老夫等待多年,伺机匡復社稷,现在,该是时候将大位交还给太祖后人。」 终于。 筹画多年,现在终于可以付诸实行。 当年在燕王朱棣的淫威之下,徐俌的先人――徐达长子徐辉祖不得不假意称臣,然而徐府三代一直不曾放弃寻找建文帝。 十年前,徐俌父亲的门生――大理寺少卿谢瑺来访,声称他在偶然在大理寺旧簿籍中,发现了一袭旧袈裟和几本手抄佛经,佛经页末都註明「白云寺」。 谢瑺翻查旧案,并讯问过几位老寺正才得知,正统五年曾有「广西僧人,诡称建文皇帝」一案。 簿籍记载: 正统五年思恩知府岑英路经广西白云寺,所有僧人皆跪,唯一老僧独坐,问他为何不跪,答曰:「我乃建文帝也」。 又见寺壁上题诗: 流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岑英心觉有异,下令将全寺僧人扣留,将老僧押解进京,上书奏请英宗皇帝定夺。 英宗不敢轻忽,将全案交由大理寺密审。 根据卷册内供词,该名僧人乃是钧州人杨行祥,年已九十馀,谎称自己是建文帝,欲行悖逆,下狱后病卒,同谋僧十二人,皆戍辽东。全案结。 谢瑺阅卷后,心生疑虑,认为此案审理过程过于草率,继续追查后,才发现此案另有别卷,却被弃置一隅,未列于同案籍内。 根据别卷内所载供词,大理寺卿曾传召早年侍奉建文帝的老太监吴亮,前来辨认老僧面容,因帝左脚趾有黑痣,又提及事帝进膳时曾将肴肉遗落之旧事,进而主僕相认,涕泣不止。 老僧自述,当日金川门之变,燕王兵临城下,他先在皇宫内四处放火,掩人耳目,好与和简太子朱文奎一同出逃,两人在监察御史叶希贤、翰林院编修程济等九人的护送下,从南京逃往浙江,再转往贵州,在贵州长顺落脚。建文帝见復位无望,就在长顺的白云寺出家为僧,直到被思恩知府寻获。 大理寺审后不敢专擅,将全案交由英宗皇帝定夺。 英宗阅遍案宗后,以谋反之罪,将老僧秘密处死。 思及往事,徐俌依旧义愤难平。 「你说,英宗皇帝若不是心中有鬼,怎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老僧处死?」 「是,国公所言极是。」周连顺着答腔。 「幸亏老夫未曾放弃追查。」 当年徐俌听闻此案,推测建文帝回宫是真,且与帝一同出逃的和简太子应该安全无恙。为寻找建文帝后人,徐俌要谢瑺居中牵线,结识了大内御马监总管汪直,徐俌欲恢復旧朝,汪直野心勃勃,两人一拍即合,倾尽中山王府与大内之人力物力后,终于在白云山山脚的镇寧村中,找到和简太子年方七岁的嫡长孙朱仲鋆。 原来和简太子曾与当地女子婚配,并生下一子,兴许是多年积鬱成疾,幼子诞生不久即病故,但留有国璽和金册传世。 为保全建文帝血脉,徐俌将皇世子朱仲鋆送往陕西平凉,交由太祖一脉且膝下无子的韩王抚养,对外则称其为侍妾所生庶子。 世子天生温文儒雅,颖慧好学,颇有其曾祖懿文太子之风,在朱仲鋆及冠袭爵后,徐俌便安排他与自家嫡女成婚,两人家世匹配,又是王亲与世家联姻,在金陵城中蔚为佳话。。 如今一切都按计画顺利进行。 「小人恭贺国公一偿夙愿。」周连必然是看出徐俌心中念想。 「说得好,」徐俌不由得露出醺然的笑容,「燕王后人已窃居帝位太久,该是时候将皇权奉还。」 「小人还有一事。」 「说吧!」 「寧王和代王……」周连欲言又止。 「汪公公也忒谨小慎微了,」徐俌冷哼一声,「若当今皇上肯立韩王为储副,何必需动用刀兵。」 「这是自然,只是汪公公向来心思细密,行事必定备有后着,若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徐俌扬了扬手,「代王朱仕?是太祖的三世孙,也是老夫的嫡亲姑父,代王则和徐家一样世代忠于太祖。若是真有万一,皇帝不愿立韩王为储,两人必能迅速集结旧部,组成一支征讨王师,直逼北京皇宫。」 「小人明白。」周连低头称是。 果真如汪总管所料。周连心想。 代王原本封国在南昌,朱棣即位时,改封到大同这片不毛之地;而寧王则是受燕王朱棣蛊惑,以「事成之后,平分天下」为诱因,发兵助燕王攻打南京,谁知朱棣称帝之后,反倒削去寧王封邑,改封宣府,形同放逐。 儘管大同、宣府都在边关,近年韃靼屡次犯边,为防未然,朝廷不断增援,反倒使寧王、代王两人手握重兵。 寧王和代王,还有无数在靖难之役中,与永乐皇帝结下宿怨的皇亲,他们祖上错估形势,或站错了边,以致封邑荒瘠偏远,世代不受朝廷所用,数代之后,仇恨未减,反而愈演愈烈,只要星星之火,就足以生成燎原之势。 他们对当今皇上恨之入骨,都想趁此一变局,翻身再起。 汪总管真是料事如神。 周连想起汪直曾说过的话。 如果布置得当,棋子自会移往棋盘上它该在的位置。 第二十三章 紫禁城 奉天殿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奉天殿的龙吻上,穿过金色的殿顶正脊,闪耀七彩斑斕的光芒。 穿过隆宗门,右边是宫中称为三大殿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左边是后三宫的乾清宫、交泰殿、坤寧宫。奉天殿是皇宫的中心,巍峨恢弘,象徵至高无上的皇权。曾经,就在成祖皇帝迁都燕京的永乐十九年,崭新落成的三大殿惨遭祝融吞噬,眼下的三大殿都是日后重建。 为了整修三大殿,徵发七万名工匠,费银九百三十万馀两,歷经二十年,终于在正统六年才重修告成。朝臣以「凤凰槃涅,烈火再生」来形容三大殿遭焚又重建,并言大明朝必如三大殿一般,歷经劫难后重生,只是英宗皇帝还来不及在奉天殿举行啟用大典,即在土木堡兵败被俘。 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从未在三大殿内御朝理政,殿内总是空荡荡的,此刻只有零星几个杂役,跪在地上擦拭殿内无人踩踏过的大金砖。 湖衣仰望奉天殿簷角的吉祥兽,以仙人骑凤为首,而后依序排列着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共十个小兽。龙、凤、天马、海马,都是祥兽,代表吉祥;狮子、狻猊,都是猛兽,代表勇猛威严;獬豸生有一角,专顶立身不正的人,象徵公正的化身。 吉祥、威严、公正,那都是自她进宫以来,从未见过的物事。 「该走了,别误了时辰。」瑞珠从她身后轻唤。 湖衣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左侧的后三宫。 穿过右内门御道,由隆福门进入弘德殿,在偏殿门口侍立的太监入内通报以后,所有人便默默地退到一旁,让她自行入殿。 唯有一只白粉蝶儿绕着她的衣裙翩翩起舞。 她知道。 虫鸟鱼兽都会遗弃他们受伤的同伴,除了那只白蝶…… 她小步走进幽暗的弘德殿,殿内阴暗寒冷,一呼吸,鼻腔里就充满沉重的气味。偶有几丝阳光透进来,照映着漫舞的粉尘,一切都显得有气无力。 「你怎么来了?」坐在金漆云龙椅上的成化帝朱见深凝视她。 湖衣抬起头,望进他还有些惺忪的双眼。方才她进殿时,他似乎闭眼假寐。他身穿明黄色纱罗冕服,腰间系着玉带,两旁还站着几名秉笔太监,此时他理应听取朝政,指示太监批阅奏褶。 她走到座前盈盈下拜,「蒙陛下恩赏,嬪妾特来谢恩。」 朱见深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湖衣走向御座,就被他一把拉到身旁,「朕送你的御厨还喜欢吗?」 「是,谢陛下。」 咸若宫的小厨房,有位专作江南点心的御厨,随时可以奉上她喜欢的桂花糕和玫瑰百合酥。那亦是她逼自己走到这里来的缘由,皇帝赐给她一座宫殿,一座美丽的花园,尽可能温柔地待她。 她理应感恩顺从,但此刻她只想哭泣。 他倾身向前,突然用拇指在她的唇上一按,然后凑在自己唇边轻啄了一口,「真甜,是桂花糕?」 「是。」湖衣万分羞窘地低下头,还不忘用眼角馀光瞥向两旁侍立的太监,他们眼目低垂,不敢多看。 「要不,朕让他们先下去,又或者,」朱见深露出一抹捉狭的微笑,「我们可以走到屏风后边……」 龙椅后方有座巨大的八宝珊瑚屏风,据传,屏风是先皇所设,英宗皇帝不想理政的时候,就召嬪妃到此御幸,梢间里的风月全由屏风遮挡着。 湖衣瞧了屏风一眼,上方的幽暗角落里,有一张繁复绵密的巨大蛛网,正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有蜘蛛。 那只粉白蝶浑然不觉地向前飞去。 这时殿门外忽起一阵骚动,传令太监急匆匆进殿。 「陛下,睿靖王求见!」 朱见深一拍御案,「糟了!要是让皇叔瞧见你,定要嫌朕怠忽政务。」 湖衣心中昏乱,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办,你去后头的屏风躲着,千万别出来。」 湖衣连忙依言藏身在龙椅后的八宝珊瑚屏风,才刚躲好,就听见一阵沉稳厚实的脚步声。 「陛下,上月初黄河改道,冲毁堤防,淹没田地,所有运道梗阻,黄河沿岸各县纷纷上书,要求派员治水救灾,敢问陛下如何裁示?」 皇帝深深地吸吐几回,接着以不带感情的平静声调回答:「朕略有耳闻,并已指派万国丈专责处置。」 「如此大事,陛下怎可轻忽!」睿靖王的语气因愤怒而显得强硬,「黄河在新乡八树村决口,漫过曹州和濮州,冲抵东昌府,冲过张沙湾,破坏运河航道,后又在荣泽孙家渡口溃堤,洪水漫流馀原武、抵开封、祥符、通许、尉氏、临颖、匽城、陈州、商水、西华、项城、太和,沿顏水入淮河。二河分流,河水势大,夹带大量泥沙,黄河南岸的故道均被堵塞,上述各地方官员纷纷告急,万国丈不但未统筹救灾事宜,还纵容万国舅以钦使身分滋扰地方,其罪当诛!」 「这……」皇帝迟疑不语。 睿靖王续道:「恳请陛下立即降旨,指派御史亲赴灾区,视察各地灾情,并统筹六部官员,除了全力救灾,还要治水、安置灾民,更要下令工部重建堤防。」 皇帝沉默许久。 再开口时,声音颤抖,彷彿身心俱疲,「你们就照皇叔说的去办,朕略感不适,想先回宫歇息,全退下吧!」 「臣代天下百姓,谢陛下隆恩。」睿靖王答道。 湖衣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睿靖王的声音令她的心痛。 湖衣忆起与他在月夜初遇,还有他派人远赴金陵,为她取来父亲和冰月的手信,所有记忆汹涌而来,悲痛烧灼她的双眼。 昏盲中,她看见角落的蛛网正不断晃动,不知不觉,粉白蝶已被困在蛛丝网阵中,它拚命拍打双翅,企图挣脱束缚。她伸长了手臂,想救下那只即将成为饵食的白蝶…… 「甚么人!」睿靖王大声呼喝,迈步走向屏风。 湖衣极力蜷缩起身子。 天啊,千万别被他发现。 她暗自祈求。 若是睿靖王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她便一头撞死在金柱上。 「王爷,」秉笔太监张宝突然上前拦住睿靖王,「奴才有一事想请陛下和王爷圣裁,今日辽阳军区的州总兵,送来三隻东北虎,不知该如何处置?」 睿靖王停下脚步,看向皇帝。 「东北虎?那正好,」喜爱打猎的朱见深一扫先前疲态,语气突然高昂起来,「将那三头东北虎放养南苑,三日后朕会率亲兵前往南苑行围。」 南苑?湖衣暗忖。 听说皇帝偶尔会到南苑猎场,不知会不会带上她? 如果能离开这座皇宫,还有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滞闷,那就太好了。 睿靖王声色俱厉说道:「陛下,帝王之治天下,发政施仁,未尝不以苦民所苦为首务。如今天地不仁,黄河氾滥成灾,沿岸城镇满目疮痍,几百里地都荒无人烟,灾民流离失所,困苦已极,陛下乃天下之主,若在此时巡幸游乐,何以昭示天下后世?」 湖衣低下头,惭愧无已。 睿靖王说的字字鏗鏘,天降灾祸,皇上怎能视而不见,不顾念苍生。而她,心中也只想着自己游乐,父亲若是听到,必然会重重斥责她。 「朕想藉此操练京城三大营军士,非单纯巡游而已,皇叔可带领神机营将士,一起去行猎演武。朕也可藉行围之际,视察风土民情,亲歷田野农家。皇叔实在不必过虑。」皇帝如是说。 所有人都不再言语。 殿内陷入一片尷尬的静默。 若天降灾祸,在上位者却无视百姓困苦,这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又该何去何从? 「臣……」睿靖王似乎咬牙切齿,每一字都加重音,「遵、旨。」 之后听见他迅速起身,沉稳的步伐渐行渐远。 湖衣再度望向角落的蛛网,粉白蝶已不再挣扎,像是被蛛丝给缠死了,蜘蛛摆动着艳毒的八隻长脚,朝着白蝶爬去。 她不忍再看,别过脸去。 皇帝斜坐在龙椅上,闭眼扶额,彷彿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殿顶的藻井是火焰云纹围绕着盘卧巨龙,方才发生的一切经过,唯独巨龙自始自终都看在眼里,祂兀自空悬在遥远的高处,双眼闪烁着红宝石色的光芒。 倏忽间,一双洁白的羽翼悄然飘落。 第二十四章 金陵 秦淮河畔 沿寻楼 即使时序已过立春,夜晚还是出奇地冷。一阵凛冽北风吹得胭脂色的纱灯前后摇晃,装饰华丽的画舫让河面泛起细微波纹。河畔一座座院楼在夜晚绚丽灯火的照耀下,就像一只璀璨的大珠宝盒。 绿玉穿着絳红色湘裙,配上锦缎坎肩和镶着月光石的霞披,金步摇垂坠在云鬓间。今天的贵客是京城来的钦使,她交代姑娘们必须更谨慎、更殷勤地伺候。 假使她的父兄还活着,见她卑躬屈膝地服侍朝廷狗官,定然暴怒不已。 她生于房县的竹山,父族是当地居民,竹山、加上相连的巴山、北山,共有十万垦户在山中耕作,原是一方远离战乱的世外桃源,直到某一日,朝廷兵马涌进村里,盈山老少尽被屠戮。 绿玉只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当日情景。夜色中数万骑兵驱驰入山,举目所见,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官兵见人就砍,茅草覆盖的房舍燃起熊熊大火,女人尖声哭泣。几名官兵把五岁的她和十数个孩子关进一间穀仓,不久他们就闻到阵阵焦味,惊慌失措的孩子绝望哭喊。原来官兵在屋外点火,打算烧死他们。那时年仅六岁的豫明夷毅然拿起屋角的铁锹,将木製的墙板撬出一个大洞,让孩子们得以爬出穀仓,逃过活活烧死的命运。 那一夜,他们见到何谓人间炼狱,熊熊烈火摇撼整座山谷,大片尘土烟云呛得他们眼泪直流,火星迸溅,馀烬飞扬到空中,耳边回盪的是士兵的吼叫声和村民的尖叫声,人们陷入疯狂,火光绵延数十馀里,焰火与灰烟窜上一望无际的夜空。 孩子们在夜色掩护下,逃到山坳的洞穴里,发抖啜泣,直到清晨。生长的家园成了焦黑废墟,山中十万馀垦户,唯有数个孩童倖存。 即使多年后,豫明夷手刃狗官项忠,将其头颅掛在侯府门前,她才觉得稍稍安慰,但是今晚不知怎地,她莫名的心绪难平,兴许是因为楼中有一群高官显要聚集,而且她看得出他们各怀鬼胎。 绿玉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确定自己已恢復平日在楼里八面玲瓏,笑脸迎人的模样,才拾级走上贵客所在的小阁楼。 沿寻楼楼高三层,青瓦白墙,白日里看来就和一般江南水阁无异,一旦薄暮降临,华灯初上,整座楼房立即变得生气勃勃,临水露台垂坠着水晶珠帘,艷如桃花的姑娘们含情脉脉地倚着美人靠,丝竹管絃齐响,大厅传唱着温柔缠绵的情歌。 绿玉走近阁楼厅前,先是在花窗轻敲了三下,两扇厅门敞开。 厅内坐在正中主位的是一名肥到看不见颈脖的胖子,那必是皇帝钦使――国舅万喜,坐在他右侧下首的,分别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吴青州、南京五军都督府都事张全、南京禁军副统领何质芳。 这是怎么回事?金陵城中有权调动兵马的官员竟然全到齐了。绿玉暗忖。 她内心波动,脸上待客的笑容依然一分不减,先敛身向万喜行礼。 「国舅爷金安,姑娘们伺候得可还周到?」绿玉问。 「绿玉夫人,沿寻楼果然名不虚传,左拥右抱的皆是江南美人。」万喜左右两边分别是头牌姑娘晓晓和心萝,在说话的当口,一伸手便将晓晓揽入怀中。 轻薄的行径惹来一阵娇笑,青楼女子惯见风月,并不以此为忤。 「多谢万大人赏光。」 绿玉谢过万喜,又向吴、张、何三人一一见礼。 三人身后有数名侍卫,奇特的是,一旁还有两名身穿蟒衣的内监。 从北京皇宫来的? 不管是谁,都是客人。 「吴大人与张大人,都已许久不见,想必是贵人事忙,还有,」绿玉看向两名内监,殷勤微笑,「两位贵客,恕奴家眼拙不识得,还请诸位大人们引荐。」 万喜伸出肥大的手指,分别指出两人,「他们,一位姓周,叫周连,那位姓徐,两人都是从宫里来的。」 他见姑娘们不甚理解,又再加以解释,「就是后宫里的太监,他们是不能人道的,哈哈,瞧你们花月春风沿寻楼如此远近驰名,连公公都耐不住想来逛逛。」 姑娘们静默了半刻,晓晓先忍俊不住,噗哧喷出一笑声,接着所有人都忍不住畅笑,坐在张都事身旁的翠巧甚至笑到眼角溢出泪水。 「够了,不得无礼,」绿玉抬起手,要姑娘们安静下来,又向万喜微微一笑,「万大人此次到金陵是公务呢,还是私访?」 「有公务,也有私事,私事自然是来见识南方姑娘的似水柔情,」万喜涎着脸,贼笑了几声,「这公事嘛,除了勘灾,还有……」 周连咳嗽了几声,制止万喜说下去。 绿玉隐约感到一丝诡譎的气息,某事正悄悄酝酿。 「奴家明白,」绿玉会意,欠身行了一礼,「大人们有公事相商,那么奴家和姑娘先告退了,有事招呼一声,管事的便会遣人进来伺候。」 绿玉带着姑娘和使役退出厅房,带所有人下楼后,绿玉转进边间的一扇小门,里头堆了些旧物,看似个储物的仓库,平日里鲜少人会靠近,实则与阁楼厅房只有一墙之隔,墙面还有数个可用来窥视邻室的小孔。 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收集官场商贾祕闻,男人在黄汤下肚,美人随侧时,心里都是藏不住话的。 绿玉靠近窥视孔,侧耳倾听。 这些人究竟所图何事?她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万大人邀我等到此,应该不只有喝花酒这么简单吧?」南京禁军副统领何质芳首先发难。 「何大人,」周连行了一揖,「还有吴大人和张大人,三位应知皇上无出,储位虚悬已久。」 三人默然点头。 「皇上患有积湿之疾,肾气衰竭,因而无子,」周连不顾面前三人已神色大变,逕自说下去,「然国不可无君,现在朝堂之上,以吏部尚书万安为首的六部九卿都已决议拥立亲王即位,还望三位共襄大业。」 「哪位亲王?」南京五军都督府都事张全骇然。 「时机未到,还不可言明。」周连回答。 另外两人面面相覷。 连在一墙之后的绿玉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易储是何等大事,他们竟然在此宣之以口? 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吴青州,提高声量说道:「我乃军中武夫,不懂朝堂之争,皇上纵然有疾,未必不能治癒,现在表态岂不等同逆反。」 张全点头表示赞同。 南京禁军副统领何质芳则是沉默了半刻,接着提出他的疑问,「我等三人职掌南京皇城维安与金陵城防,大人找我们过来,该不会是要我等起兵相助?」 吴青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与何、张二人交换了质疑的眼色。 周连轮流看三人一回,微笑说道:「何大人多虑了,皇上立储,何须动用刀兵……」 国舅万喜忽然插话,「真龙天子已降世,此为天意,势不可挡。」 万喜一扫先前的戏謔,神态转为严肃。 「万大人,周公公,天意难明,我不敢妄自揣度,」吴青州站起身来,向二人拱手,「拥立一事,休要再提,就当吴某不曾来过这沿寻楼,请恕我先行一步,就此告辞。」 吴青州跨着大步,转身正要往外走去,忽然心口剧痛,低头一看,胸口冒着一朵血花,一枚刀尖突出他胸口,血花在他前襟不断扩张,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偷袭他的人是谁,想去捂胸口的手便垂了下来。 这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何、张两人惯性摸上腰间,却发现自己没携兵刃。 立在墙后的绿玉更是又惊又怒,竟然有人敢在沿寻楼中杀人见血。 周连扬手召来两名侍卫,并仔细交代:「你们两人扛着尸首,假装他喝醉了,走到下风处,便将他推进秦淮河,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 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万大人这是何意,莫非也要取我二人性命?」何质芳神情紧绷。 「不,不不。」万喜转动他肥腻的颈脖。 「宫中钦天监以数术推算过,江山即将易主,亲王即位登极已成定局,并迁都南京,」周连开口,话语中自有一股蛊惑之力,「两位大人只须配合号令,共参从龙之举便是。」 「若我等不从呢?」张全问。 「本座掌管京城锦衣卫,督察下属巡查缉捕,亦探查朝廷官员间不可言说之事,两位大人的经歷,可说是非常精彩啊。」万喜冷笑几声,勾了勾手指,背后侍卫随即递上几页案卷。 万喜作势翻了几回页卷,随口念出:「成化六年,张大人任中都留守司僉事,中都三司卫所上报屯军十万,然实际驻营正军不过七万馀名,其中二万馀空餉,皆由张大人与督所监军纳入;何大人当年镇守辽东,女真人犯边,率军攻打建州城,建州守将李文石紧急向何大人求援,然何大人与李文石素有嫌隙,收到军报后,不但拒发援兵,还暗杀信使,对外则称未曾获报,导致建州险些失守,这些案宗若是送到兵部,只怕……」 万喜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何两人一眼。 吃空餉、浮报军数、未发援兵,这些都是斩立决的死罪。 「我俩,」张全与何质芳对望一眼,接着低眉拱手,「但凭万大人差遣便是。」 「好,快人快语,」万喜面露微笑,点了点头,「眼下本座正好有件小事儿,便要劳烦二位。」 「大人有何吩咐?」张全问。 「替我查一个人,一个女人。」 § 绿玉虽在隔墙,却听得字字清晰,皇帝无嗣,诸王相争,若是演变成兴兵起事,只怕金陵又要重演当年靖难之祸,就此深陷战火。 一道黑影跃上屋簷。 他来了。 「怎么?」一个低沉粗旷的嗓音问着。 豫明夷,她唯一的家人。 两人是竹山仅存的孤儿,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友谊或男女之情,成为最亲的家人。年幼时,他们一起缩在污秽的街角,终被人口贩子所骗,她被卖入青楼,他则是被卖到码头为奴工,挣扎多年以后,才终于脱离他人掌控,自有一方天地。 无论发生何种变故,他们都会稳稳地站在彼此身后。 这也让她安心许多。 「南京兵马已为人所制,有人在背地里密谋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诸王相争,同室操戈,只怕不久后金陵将血流成河。」绿玉说。 「江山何人作主,无甚干係,」豫明夷神色一凝,「然若要在南京起事,我等就必须插手。」 第二十五章 京城 南苑 清晨,阳光灿烂耀眼,彷彿已经入夏。燕雀在天空翱翔,盘旋了一会儿,看似隐没在天际,随即俯衝而下掠过地面,然后展开翅膀朝着更高的蓝天飞去。 出了禁宫,永定门南下三十里处就是一座园林猎场,元人称之为「下马飞放泊」,现称南苑。前朝忽必烈迁鼎大都后,在京城南郊徵收大量民田,闢为牧场,种植树木,放养飞禽走兽。永乐帝迁都后又将南苑扩建六十里,以相当燕京三倍大的腹地,作为京畿皇家猎场。南苑里放眼所见的一切都是翠绿色,葱鬱的林木如上过瓷釉般闪闪发光,苑中花木扶疏,花期正盛的桃花粉嫩明艳,在茂密的枝枒间绽放。缓缓起伏的丘陵低地间有九十四处清澈涌泉点缀,芦荡辽阔,水草丰沛,无数的飞禽走兽隐身其间,专供皇家子弟行围狩猎。 天刚亮湖衣就与小红、鶯儿、还有一名少年太监冯瑛,一同乘坐马车前往南苑。皇上要御马监安排她们跟着御幄仪仗车驾同行。马车的帘幕由金丝织成,綉着细緻的五彩金翟,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的看见车外的景致。车驾队伍中约有百馀辆马车,千名侍卫、骑兵、王公大臣随驾,各色旗帜在风中飘盪,壮观的情景让湖衣看得目不转睛。 晴空万里,使她暂时忘却心中阴霾。 侍卫们的兵器、鎧甲反射着阳光,晶亮耀眼外也热气蒸腾,湖衣抽出冰月送她的雨过天青手绢来拭去眉间的汗珠。雨过就会天青,今日的天那么蓝,那么清朗,必然是个使人心情愉悦的好日子。 「我们也可以去打猎吗?抓个兔子之类的,带回宫去玩儿。」鶯儿自小入宫,从没去过南苑,兴奋之情不下于湖衣。 「南苑春蒐,通常会有负责调鹰的鹰把式、纵犬的狗把式,鶯儿姊姊到达南苑以后,可以跟他们借几头猎鹰或猎犬,帮你把猎物从树丛石缝间赶出来,要抓隻兔子是很容易的。」冯瑛轻松自然地说道。 「你怎么懂得那么多啊?」湖衣问。 「回稟主儿,小的过去待过御马监,大人们到南苑打猎时,小的曾帮着牵马,直到我膝盖中了一箭……就到咸若宫来了。」冯瑛故作远目状。 「什么膝盖啊,我看是你的宝贝中了一箭。」鶯儿大笑。 「别哭了,冯瑛,事情已经过去了。」湖衣忍不住也跟着笑,难怪宫女们劝她去南苑要带着冯瑛,他在四司十二监都待过,懂得许多宫闈之事,口齿又伶俐,很会讨人欢心。据传是由皇帝亲自指派冯瑛来咸若宫伺候她起居。 车行缓缓接近大阅场边的白杨树林,所有人都必须下车下马,改为步行。林荫间搭起了近百座营帐,举目所见全是各色旗帜,高大的马匹与手执兵器的士兵穿梭其中,就如史书中所记述的英雄事蹟跃然眼前:六师屡出,漠北尘清。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冯瑛见湖衣好奇地望着营帐,指着一群分别身穿青绿色鎧甲和红盔甲镶铆钉披掛的士兵,为她解说,「那些应该是三大营中三千营和五军营的军士。」 三千营、五军营和神机营,并称禁军三大营。三千营主要以投降的蒙古骑兵组成,五军营是骑兵与步兵的混合,神机营则是专司火器。禁军内戍京师,外备征战。 三大营只见其二,那,还有一个呢?湖衣心中默默掛念着。 大阅场雄伟宽广,周边约可容纳万人。阅场中央立有高台,称为按鹰台,台上以六尺黄幔围成御幄,幄中设有皇座宝案,两旁则以黄色纱网结黄绳,形成一巨大的方形华帐。 鼓鸣三声,鼓乐声响,示意皇帝御驾将至。在将领的号令下,各营军士分率其属至大阅场上就拜位序立。 场中内外人声鼎沸,除了三大营军士,文武官员,内宫的礼官、乐官,还有官员的随侍,连阅场外围也挤满了人,侍卫必须将禁军以外的人往后赶,才能腾出足够的空间以供校阅。湖衣在司礼太监的指引下,与各宫的女官分列按鹰台左右,目前她的品级只是女史,在台下和宫女太监们一起侍立,她觉得这样自在些。 画角鸣起,博山古铜香炉升起轻烟霏霏,执着御炉的太监,伴随障扇仪仗,御驾队伍缓缓步入大阅场,皇帝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登上了按鹰台,他身着明黄缎戎袍,外罩明光鎧,肩上饰有过肩龙阑兽头护膊,显得神采奕奕,而随侍的万贵妃身穿与皇帝同式的戎袍,只是未着鎧甲,冰冷的眼神睥睨四周。 皇帝升座,乐声终止,台下眾人依令行礼跪拜,山呼万岁之声遍响山林。 司礼太监韦舍走上台前宣諭:「奉上諭,永乐皇祖闢南苑围场,行猎演武,后世子孙,当尊皇考所行,习武演练,勿忘家法。钦此。」 丹陛鼓乐隆隆响起,台下数十名号兵同时吹起号角,长号声一时此起彼落,像是相互呼应。 不久后,就听见林间传来一阵长哨,伴随树叶的摩擦声,一支猎鹰腾空飞起,越飞越高,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东方的天空中。 「那是鹿哨,会发出模仿雄鹿求偶的声响,雌鹿闻声就会前来寻偶,其他野兽则会为了食鹿而拢聚。」冯瑛挨在湖衣的身畔,低声为她解说。 场中的大批士兵正悄声移动,每百人为一支猎队,迈着迅速且无声的步伐,依序走向既定的位置。 「他们现在要去猎鹿了吗?」湖衣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行动,悄声问道。 「不,这只是开猎仪式,驱猎夫会将聚拢的猎物驱赶至到大阅场来。」 冯瑛话才说完,林间传来破空的声响。 那是阵阵轰隆的蹄声,动物的吼声,混合着吆喝的人声在树林间回盪,一时间南苑衝进无数鸟兽,连地面也为之震动。 全场摒息以待,阅场中的士兵也已围成某种阵形,等着猎物入圈。湖衣拉着冯瑛,绕到人群的外围,想找个好位置,看得更清楚些。 第一隻衝进校场的猎物是头雌鹿,七八隻雄鹿紧随在后,然后是一整群香獐,场中士兵纷纷衝上前去以弓箭、链锤、刺锥来捕杀猎物。另有几支驱猎队,将四处逃窜的动物禽鸟成群赶向阅场,若士兵没射中这许多鸟禽,还有助猎的藏獒和海东青,牠们从空中捕杀猎物。 眼前就有一隻兇悍的海东青,以闪电的速度搏杀了一头红狐。冯瑛连忙拉着湖衣往后退去。 空中响起一阵尖锐的振翅声,另一批驱猎夫现身,上风头有人击鼓,飞禽受到惊吓,飞翔云集,助猎夫见状,立即放出苍鹰和黄鵰,在半空中驱赶受惊逃窜的禽鸟。 「那是从西淀水围赶过来的,有水雁,也有野騖。」冯瑛为湖衣指着天际,「五军营的骑兵专责在西淀布点打围。」 驱猎者信号发出,弓箭手在场中列队搭箭,逐一瞄准后,万箭齐发,只见禽鸟一隻隻被射下,如鸟雨般落在眾人的脚边。 湖衣细看着一名冯瑛指出的神射手,他下手冷静,箭法乾净俐落,不管鸟飞得多高,没有一隻飞进他射程的鸟会振翅扭动,或是伤重不支,反而会收起翅膀,垂下头,柔软地垂坠而下,落地后检视鸟身,每一隻都正中头部。 围猎活动升扬至热烈的高点,然后戛然而止。号角声再度响起,那是收围的讯号。各军归队,猎夫与士兵一同捡拾落地的猎物,为了自家营军的荣誉,小心翼翼,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收穫是如何丰硕,所以相互大喊:「本营射获诸兽,不胜记矣。」 各营检视猎物的数量后,上报传令太监。战果最丰硕的是三千营,共获水禽五十馀隻、獐狐野獾雄鹿百馀隻,获得首胜。 随从官员欢呼拜贺,皇帝举杯庆贺,并依按猎获大小,颁赏赐宴。 大阅场上摆上宴桌,各营摆筵五十桌,列宴千席,太监们鱼贯端来酒水和烧烤的猎物,供受赏的军士饮酒欢宴,其馀随从官员则回各自的营区吃喝。不必当值的宫女和太监们也在按鹰台后方围坐,一块喝酒赌钱、或玩升官牌。 湖衣没见到心心念念的身影,有点失望地对冯瑛说:「就这样啊?那么快就结束了。」 冯瑛未能理解她的心思,直言道:「还没呢,行围会持续好几天。南苑里共有七十个围场,依各处地貌有不同的兽类栖息,会以该围兽禽的习性而轮番布点打围,有十数个离按鹰台较远的围场,会在后几日合围。」 湖衣听完稍稍释怀,也要了杯酒来喝。 阅场左翼的军士突然齐声吶喊,以脚跺地,整片土地彷彿被他们的声音摇撼。好奇的湖衣在人群中里伸长了颈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找到喝采声的来源,原来场上正有人在玩摔跤。 一个体健如牛的彪形大汉站立在场中央,身上穿的粗布坎肩钉满钢钉。一鼓气,坎肩和身上暴突的肌肉严丝合缝,腰间系着牛皮板带,足登短筒牛皮战靴,看来煞气逼人。他的对手个子较小,皮肤黝黑,肌肉精实,坎肩上缕金采牒,一上场,同营的军士高声大喊:「布和!布和!」 双方互唱赛前歌词,接着跳跃进场,先向按鹰台行大拜礼,再向其馀观眾行礼。竞技初始,两人在场中不断绕圈,像是要伺机进攻。 身旁的围观群眾发出阵阵吼叫,原本紧张的场面消融成欢乐的喧闹和嘶吼,湖衣忍不住也跟着一起欢呼。 「我的好主儿,小的找你找的好辛苦。」冯瑛推开两旁的人,满头大汗地挤过来,「要把你给搞丢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在看摔跤呢。」湖衣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两人试探性地出手,想在对方身上找寻着力的点。彪形大汉仗着体型优势,不断地逼退布和。 「一锭银子,我赌布和会赢。」冯瑛掏出一锭银子。 「布和是比较矮小的那个吗?看来不怎么样啊,好,我赌了。」湖衣也掏出一锭银子,尚宫局每月都按皇妃的宫份,支给她银钱份例。 话才说完,布和抓到机会,巧闪柔翻,拉住彪形大汉的短裤,情势立时逆转,伸手就将大汉一把揪了起来,高举过头,然后重摔在地。观眾全都亢奋叫好,大喊着:「色音和布!色音和布!色音和布!」 湖衣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银子交到冯瑛手上,嘴里还念着:「你早知道他会赢吧?」 「布和不是随便乱叫的,三千营的第一勇士才能得到布和的称号。」冯瑛收了银子,看来得意洋洋。 「甚么鬼呀,被你给骗了!」湖衣曾听说过,三千营乃是由归降的三千蒙古军所组成,又称朵顏三卫,他们行进神速,个性剽悍,常在战阵中的出其不意地突袭敌军。创建之初只有三千蒙古精锐,后来又编入了许多北方骑兵,时至今日,三千营约有一万之眾,不过营中骨干仍是蒙古族勇士。 蒙古勇士们在御前展演叠罗汉,十数人打赤膊站在彼此肩上排成一座高塔。一旁的宫女们看得全羞红了脸,手掩着嘴发出惊叹,却还是有意无意盯着他们赤裸的胸膛,据说蒙古男儿会用兽脂抹在胸口以增添男性气概。 午后,烈日照射在按鹰台的正上方,换宫中的乐师戏班步入场内,甜美的乐声响起,歌女们穿着饰有鲜艷羽毛的霓裳翩翩起舞。官兵们在一旁宴饮歌唱,大声吆喝说笑,谈笑内容不外乎是斗殴和女人,也有人多喝了几杯,一言不合就在场外比武打斗,旁人则高声喧哗,喊骂不绝。 湖衣吃了些烧烤珠鸡,配上黄酒,辛辣的滋味让她全身热烘烘的。鶯儿和别宫的宫女玩升官牌,赌输了不开心,嘟着嘴不理人。 「主儿,我和几名猎夫说好了,」冯瑛回答,「说咱们想跟去林间看他们布围。」 湖衣环顾左右,果然有不少士兵正在移动。 她眺向按鹰台,典膳太监依序上菜,皇帝正与身旁的贵妃对饮,湖衣已有许多日未见皇帝,或许圣眷已失,既然如此,她应该可以找个地方躲着。 最好皇帝永远别再召见她。 § 一头双翼雪白的猎隼直衝向天际,发现下方猎物之后立即收拢翅膀,以落石之势坠下,猛力撞击猎物。被这样的猛禽衝撞,不管是什么动物都会一击毙命吧!朱见深心想。 他也想去打猎,就算是在林间策马奔驰也好,可是依礼他必须坐在御座上,等着颁赏、赐宴。 「陛下,尝尝这雪菊鰣鱼!」挨在他身边的万贵妃用赤金镶玉筷子夹了一箸鰣鱼,放在他的细瓷碟里,「是御膳房刚用快马送过来的。」 「到南苑来吃鱼?」朱见深皱眉。 「可不是,这是今年的第一网鰣鱼,今日一早送达。御厨依照惯例,鰣鱼一到,立刻烹调上桌,供陛下尝鲜。」 朱见深尝了几口,果然味美鲜嫩,鰣鱼稀缺,是镇江一带独有的特產。仁宗皇帝爱吃鱼,当年嚐到由江寧织造局贡上的鰣鱼后,便下令每年贡奉。镇江渔夫每年都要将捕获的第一网鰣鱼,急速冰镇,再用冰船和快马送京,镇江到京城三千里路,限三天送达,沿途总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即使至今大明朝国力已大不如昔,江寧织造依沿旧习,年年进贡。 在他登基后,首次于朝堂宴赐朝臣品尝鰣鱼,就有文官当场吟讽:「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马伤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圣尊。」 自朱见深立为东宫,无论如何战战兢兢,官员只会不断地在朝堂上、私底下明嘲暗讽,他们心中早已认定他和父皇一般,是个无能的亡国之君。到最后他实在受不了朝臣们轻蔑的眼光,索性不上朝了。 炎热的天气、厚重的鎧甲令他汗流浹背,席间食物蒸腾的热气和烈酒令他厌腻,他只想喝杯去暑解热的雨前龙井,再到沁凉的林荫间散散步。 按鹰台下的士兵与宫役早已玩开了,聚在一起吃喝、喧闹。他不久前还看见湖衣的身影,今日她穿着墨绿色对襟窄袖坎肩,与一群云雀般吱喳不停的宫女凑在一块,看来心情愉悦,本想召她在傍晚时分随他去林间漫游,但是到了这会儿,墨绿色的身影消失了。 「臣妾听说,」万贵妃硬生生打断他的思绪,「近来大臣纷纷上疏,要陛下早立储君。」 「只是老调重弹罢了。」朱见深淡淡说道。 该来的,总是会来。 贵妃应该已从宫人口中听闻他日前留宿后寝殿,以她的性子,闹腾一番是少不了的,然若他先与之虚以委蛇,说不定假以时日,贵妃会渐渐接受他另纳妃嬪,说不定,还会默许他生子,好克继大统。 「是,大臣为立储一事喋喋不休,长此以往,总不是个办法。」万贵妃说。 「这是何意?」朱见深猜不透她的心思。 「臣妾心想,国无储君,朝野难安,陛下或可先立亲王为储,也好杜绝诸臣悠悠之口。」 「什么?」朱见深难掩震惊。 过去,贵妃谋害怀孕妃嬪,他隐忍不发,只因他命在旦夕时,唯有她对他不离不弃。自此无论大小事,他总会顺从她,但这回她的要求太过,他无法应允。 「贸然立储,只怕会惹来大臣的非议。」朱见深道。 「是,陛下,但是……」贵妃不肯罢休。 「朕意已决,此事再议。」 第二十六章 南苑 密林深处 之一 清风扯动她的长发,温柔缠绵如恋人的指尖。阳光迷炫,树林翠绿鲜活,各类禽鸟在树梢间栖息,无人随侍在侧的自由自在,使得周围一切景物都显得生气勃勃。 不如就找个山洞住下,一辈子不回皇宫了吧! 稍早之前,冯瑛带着她与鶯儿两人跟着猎夫步行到林间的围点,猎夫们听说湖衣想去捕兔子,不少人自告奋勇,愿带着猎犬猎鹰陪猎。 湖衣有些却步。 在阅场上见识过鹰犬的兇残后,湖衣还心有馀悸,她只想抓隻活兔回宫去养着玩儿,不想见犬牙鹰爪撕裂猎物,但眾人听完竟然放声大笑。 「林子里藏有各类野兽,像是狐狸、黄鼠狼,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碰上了,定会被叼回窝里分食。」一名猎夫说。 「你打过猎吗?杀过动物吗?」另一名猎夫问。 「我在园子里抓过蛤蟆,我将它鞭数十,驱之别院。」湖衣此话又惹来一阵訕笑。 「你还可能会迷路、或踩到隐藏在落叶下的树枝石块,若是伤了脚,便会无法行走。」一名鹰把式说道。 「告诉我哪儿有兔窝,我们去找找便是,不会去太远的。」湖衣回答,她才不会被这等玩笑话吓着。 「野兔通常会在长满杂草,较深的沟壑下筑窝,」鹰把式自靴中取出一把匕首,交到湖衣手里,「如果你坚持不带猎鹰和鹰犬,那么至少要带着武器防身。若是迷了路,就抬头四处看看有没有炊烟,见到炊烟,就表示有营军在附近驻扎。」 湖衣点头后,将匕首藏于腰间。 助猎夫又与她来来回回地争执了数遍,最后决定由湖衣带着鶯儿和冯瑛跟随两名猎夫一起去找兔子窝。 五人走进林间,在绕过断枝残干参差交错的杂木堆后,有只蜻蜓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原来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正好眾人又热又渴,于是就到溪边喝了些沁凉的溪水。 湖衣以溪水浣了脸,想起腰间匕首,将其取出察看,匕首长一尺六寸,手柄墨黑,外观朴实,没有多馀的装饰。她劈砍身旁一棵矮树的枝干,直到地面佈满了散落的树皮和小树枝,足见刀刃十分锋利。 湖衣心满意足地收起匕首,又和眾人分头搜寻了溪畔石缝,没找到兔子窝,但湖衣和鶯儿都还兴致勃勃,猎夫于是加紧步伐,带头朝溪床的上游走去。越往高处,水流便越是湍急。植被减少,树木紧紧依附在低矮的斜坡上,树根和石砾覆盖地面,就像骨嶙嶙的长爪。 湖衣不愿放弃希望,环顾四週,目光一遍一遍扫过地面,很快她就发现,距离斜坡不远的芦苇丛中,似乎有什么在移动,原来是几个棕色的小点在草间一隐一现。 湖衣连忙伸手指向那些棕色身形。 鶯儿一看,兴冲冲地大喊:「啊!那里有兔子窝!」 兴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喊叫声吓着了,几个棕色形影分散逃跑。 湖衣叫道:「快!快追,分头去,不要落掉任何一隻,我要一整窝,不要让牠们骨肉分离。」 眾人依言分头追赶。 湖衣盯紧最小的一头野兔,拔腿追逐,野兔则迅速逃窜,弹跳而下,快速地越过石块和倒塌的枯树,让她追得狼狈不堪。 待她回过神来,已看不见大道,野兔也不见踪影,湖衣有些沮丧,伸脚踢飞地面堆积的乾树叶,骚动的草叶惊扰了隐蔽处的雉鸡,纷纷拍着翅膀从矮树丛中窜出来。 身在森林的深处,四周一片静謐,风在林叶间叹息,金色阳光渗进枝叶的缝隙,还有松鼠在树上悄声移动。 不知怎地,她落单了,但她明明就记得两名猎夫一直跟在她后头的。 跟丢了? 既然如此,她索性不找了,也不急着回头,贪恋这一会儿独处的时光。 不如就这样,别回皇宫了,至少还能保有她的本心。 这念头在她脑海里反覆。 溪流喷溅出银色的水花,烟燻色的长草间,一抹灰色的影子迅速滑过。 又有野兔? 湖衣迈步追赶,一脚踩进芦苇丛生的浅滩,却失望地发现不过是隻野鸭,她正想再靠近些,突然感到背后有人,她回过头来,甚么也没有。 自她和眾人分散后,就一直有股错觉,似乎有人在暗处窥视。 湖衣心中不安,又发现自己迷了路,怎么也找不着来时的路径。 猎夫的叮嘱隐约在耳边响起,她依言抬头张望,果然望见前方一道白色炊烟冉冉升起,她不自觉地迈步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营区已在所见之处,一个熟悉身影吸引她的目光,湖衣加紧步伐前行,她无视几个幅宽五丈的矩形营帐,无视托架上的鸟銃与火銃,或是营区因她的到来而起了一阵骚动,她的眼里只有卸下甲冑,穿着藏青色长衫的睿靖王。 有他在,眼前景象须臾之间变得明亮而美好。 朱玹自然也看到了她,他微微一笑,温柔了眼眉。 他迅速立起身来,想要迎向她,却倏地停下,兴许是忆起如今两人身分已然不同。 两人就这样僵直不动,任由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偶然再相遇,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 「王爷……」她叫唤着,哑了声音。 长久的思念在此刻溃堤。 天啊,她是如此思念他。 只要见着了他,这些日子所受的哀伤和委屈,都算不上甚么大事。 「怎么……?」他问,语气甚是轻柔。 她不知道他问的是,她怎么会来找他,或是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一定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在无止尽的黑夜里,他是她唯一的星月。 「等等,别动。」他伸手制止她,望她的眼神蒙上一层阴霾,温柔的神情变得坚硬如石。 湖衣困惑。 为什么,他不想见她吗? 在他身后的士兵们的脸色骤变,手里紧握枪枝,神情警戒。 「别出声,慢慢走过来,步伐要放轻。」朱玹柔声说道,又向士兵们伸起手,「千万别开枪。」 她赫然发觉几名士兵举着鸟銃对准她―― 或是她身后某个东西。 那东西发出尖锐的劈啪声,是地上的树枝被踩踏断折的声音,好像还有浓浊的呼气声。不管在她身后的是什么,那肯定很大。 湖衣不敢轻举妄动,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一股热气喷在她的颈背上,伴随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 她心里暗叫不好,想转身就跑,冰冷的恐惧却将她的双脚钉在原地,身躯不由自地颤抖。 忽见火光一闪,爆裂的声响有如雷鸣,一支鸟銃驀地走火。 湖衣只觉手臂如火烧般剧痛,坚实的土地扑面而来,撞得她一时难以呼吸,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她挣扎着向后望去,这才终于看清跟在身后的东西,那是一头如浮屠般巨大的黑熊,因伤狂怒,吼声撼动整座树林。 营兵们不敢大意,纷纷执起火銃,黑熊感受威胁,后腿一绷人,立了起来。 朱玹提起一柄柳叶军刀,毫不犹豫向前疾衝,及时挡在倒地的湖衣身前。 黑熊扑了上来,朱玹纵身闪避。猛兽体型庞大,人立起来至少有十尺高,全身覆盖刚硬的浓毛,喉间发出怒吼,受伤见血令牠疯狂。 依照习性,黑熊不会在春夏之际随意攻击人,只因方才火枪突然炽发──应是枪管太热;或是火銃兵太紧张而不自觉以枪托触地,走火的枪弹击中熊的腹部,黑熊受伤暴怒,硕大的熊掌挥向靠牠最近的湖衣,她受袭倒卧在地,但不知情况如何。 朱玹想靠过去查探她的伤势,但他必须先解决黑熊。 他提刀劈向牠长满硬毛的颈脖,黑熊巨大肉掌甩出,一把挥开朱玹的柳叶刀,彷彿那只是根小树枝,朱玹借刀身力道弹飞,侥倖落地。 朱玹矮下身,贴地出刀,刀刃划过满佈黑色硬毛的兽足,一道绽开的口子既深且长,鲜血迸溅,但黑熊行动似乎不受影响,牠改以四肢着地,鼻翼大张,用力喷气。 朱玹听见身后传来士兵迅速移动,清枪和装填火药的金属摩擦声。 他举起右掌,示意下属别开枪。 鎗火可能会误伤倒卧一旁的湖衣。 黑熊扬起头嗅了嗅,似乎闻到了火药的气味,牠后退了几步,抖动下顎,露出骇人的獠牙,可能牠曾被火枪击中,受伤吃过亏,至今还心有馀悸。 几名持单鉤长枪的士兵衝上前来,企图阻止黑熊攻击。 斜前方蹿出一人,刀光如轮,那是朱玹,他瞬间出刀回刀,从下方斜刀切过黑熊腹部,留下一道血痕。 熊腹较其他部位柔软,但肥厚的脂肪使刀剑不易穿透,即使已经中刀,然伤口不够深,未能致命,反惹得黑熊吃痛发怒。 牠用巨掌掐住一名士兵颈脖,前肢一挥,将士兵整个人提了起来,被抓的士兵徒劳地挣扎扭动身体,眼看就要被勒到窒息。 朱玹迈步飞奔,从后侧突袭黑熊,刀尖插进牠的左腿,疼痛袭来,黑熊对着空中高声吼叫。 「来啊!」朱玹高声喊叫,希望黑熊将注意力移向他。 巨兽果然将手中士兵丢下,朝着朱玹而来。 庞然大物直接扑向朱玹,血盆大口在他面前几寸闭合,朱玹连忙跃向后方,一隻巨大的熊掌接着拍下,碎石四溅,朱玹翻身闪避,地面剧烈震颤令他闷哼了一声。 原本伏地的湖衣似乎动了一下,挣扎着想把自己撑起来。 「危险,别动!」朱玹大喊。 周围士兵纷纷上前,手持单鉤枪成包围之势,其中数人长枪刺出,只击中黑熊后背,因为朱玹与湖衣都还在黑熊前方咫尺处,眾人唯恐造成误伤,不敢随意轻举妄动。 朱玹翻身欲起,黑熊拱着背,张开血盆大口,向朱玹一口咬下。情急之下,朱玹佩刀施展不开,只能打横抵住熊口。黑熊攻势猛烈,朱玹亦使出全力架住熊口,他的双臂不断发抖,如此庞然大物力量自是惊人,眼见朱玹即将不敌。 突然,黑熊张口松了军刀,发出尖锐嚎叫后,右后肢跪倒。 原来湖衣已匍匐爬到牠的脚边,奋力将手中匕首插进牠的足踝,这一刺,切断了牠的足筋,令牠无法再站立。 黑熊怒极狂吼,拖着伤脚向湖衣扑去。 朱玹趁隙跃上黑熊的后背,刀尖插进颈背,鲜血喷溅,牠疯狂扭动巨大的身躯,想将朱玹甩下来。他一手用力扯住黑熊颈部长毛,另隻手将顺势一刀豁开牠的头颈,顿时血如泉涌,黑熊乾嚎了几声,力竭之后轰然倒地,漫起染血的沙土。 危难戛然而止。 过了半刻,眾人才爆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朱玹从熊背跃下,吩咐左右:「将黑熊送到按鹰台,由陛下决定如何处置。」 营兵们依照命令分头行动。 湖衣却还怔怔地看着手里紧握的匕首,与沾满血跡的手。 第二十七章 南苑 密林深处 之二 「你需要止血。」朱玹说。 湖衣疑惑地望着他。 朱玹指着她的右臂,裂成条状的衣袖已被鲜血浸湿,「你被熊抓伤,要先止血,还有你的脚,撞击有可能伤及筋骨。」他试着解说。 他知道她受了惊吓,此刻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他初次出征,眼见在战阵中,寻常人化身为嗜杀的野兽,也曾久久无法平復。 他拦腰抱起她,她没有抗拒,顺从地倚靠他的双臂。 朱玹将她带回自己营帐,安置在卧床上。他从箱柜中迅速取来清水、乾净的布巾和药箱。歷经各种战役,他早已学会自行处理外伤,何况他并不想将她交给军医处置。 「伤口看来很深,我必须要割开你的衣袖,才能为你清理伤口。」 「割衣袖……」湖衣茫然地看着受伤的手臂。 他握紧她的手,将她破裂的衣袖从中划开,露出臂上三道爪痕,还血流不止,朱玹在她的手臂倒下清水,再迅速地撒下一层止血用的乌蔘散。 「好疼!」她痛得叫出声,手臂缩了缩,但他紧握住她的手。 「听我说,这乌蔘散很有疗效,」至少她恢復痛觉了,这是好事,「看,血止住了。」 朱玹顾不得她的哀叫,迅速用白布缠绕她的伤口,再绑紧固定。 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又极力不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放下她包扎好的手臂,「让我看看你的脚。」 她不发一语,静静地看他除去她的鞋袜,将她的脚握在掌心,另一隻手握住她瘀血肿胀的脚踝。 「幸好,踝骨没有裂,只是挫伤。」朱玹逼着自己专注在她的伤势,尽速为她敷药、包扎。他不曾碰过女人的脚,她的脚小而柔软,在他的掌中不盈一握,却能莫名扰动他的心弦。 「你真的很勇敢。」他将她受伤的手足处置稳妥后,将她放下平躺,「应当不会有大碍,今日别再走动。」 「多谢王爷。」她低头呢喃。 一缕淡金色的夕阳馀辉从营帐口斜射进来,湖衣像是回过了神,一朵彤云飞上脸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如果今天她不能走动,那么势必要留在他的帐中过夜。 他的心不知何故在胸腔猛烈地敲击。 朱玹抑制住紊乱的心跳,走离了床缘,「我会遣人通知你的侍女,说你受了伤,必须留在营地医治。」 「等等,」湖衣撑起身来,「让他们去找我宫里的总管太监冯瑛,他定能编出合情理的好藉口掩饰过去。」 如果宫里发现她入夜未归,必会派人四下搜索,她不想弄出那么大动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不想牵连朱玹。 他点了点头,走到帐外向侍卫交代了几句话,便又走回她的床榻。 「我会派人在帐外守夜,若是伤处有甚么反覆,记得叫唤侍卫,」他将她按回榻上,为她覆好被褥,「你好生歇息,我去别处睡。」 「不,别走,」湖衣倏地握紧他的手,「不要留我一个人。」 她的手臂好疼,现下受了伤,他应该可以容许她任性一丁点。 朱玹顿了顿,「好。」 他决意留下,总归是放心不下她。 湖衣将脸颊枕在他的手背,枕着他独有的气息,森林和春雨、还有一丝火药的味道,她从不知火药也会如此好闻。 「王爷,你不明白,」她受伤失血,气力早已用尽,此刻安下心,即有沉重的倦意袭来,她缓缓闭上双眼,话音几不可闻,「我是如何思念着你……」 朱玹倚靠床头,垂目望向湖衣,看着她逐渐沉入梦乡。 「我明白,因为我也思念你。」他喃喃说着。 他知道,今夜将会很漫长。 到了半夜,朱玹因些许骚动而醒来,见湖衣脸色煞白,气息紊乱,忽而发出低微的呻吟。 「怎么,伤口疼吗?」他在她额上摸了摸,她出了一身冷汗,犹自咬着牙隐忍。 她还着枕在他的手背上,于是他将她轻轻移开,从药箱中翻出一瓶止疼的伤科七味片,又倒了一杯茶水,送到她的唇边。 「你为什么要拋下我?」她低声问。 「甚么?」他持杯的手颤了一下。 「我以为,」她神情恍惚,双眼迷离,他分不清她是清醒还是在囈语,「我只要途经你巡逻的御道,就能见着你,可是,可是有一天,你突然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怎么也找不着你。」 他托着她的后颈,先让她将七味片含住,再一点点餵她喝下茶水,最后才试图解释,「那时我到西郊练兵,回宫以后,就听说你,封了妃。」 「那是他们逼我的,」她红了眼眶,话里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悲凉与无可奈何,「他们用药迷昏我,还以我父母家人的性命安危逼迫我,我无法逃脱……」 他见过,也听宫人说过不少关于她的事。她在皇帝御前直言,在公主宴上讥讽万贵妃,面对张牙舞爪的巨熊也毫无惧色。他从未想过,在不为人知的背后,她受着这许多非人的折磨。 而他,为了避嫌,留下她独自面对紫禁城里的魑魅魍魎。 如今他后悔莫及。 朱玹展开双臂,从身后环拥住她,靠在她耳边低语:「你受苦了。」 他多希望能为她分担些苦楚,就算只是在身旁陪着她也好,这回他必不会捨下她。 「我不苦,」她转过头,眼神不再迷茫,「能见着你,我心里欢喜。」 「我也是,我也是……」他喃喃说着,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眼睫上,初时如羽毛般细软温柔,然后揉进了炽热的情意,激成灼烫的热吻,顺延而下,到了她的唇间,那吻缠绵如恋人絮语,更如漫天纷乱的雨丝,绵绵密密,反反覆覆,似乎在诉着甚么,或是想网住甚么……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唇才依依不捨地分离,他为她拨开汗湿的发丝,她双颊緋红,眼角还犹有泪痕。 他将她拥入怀中,让她平贴在自己胸口,絮絮低语了些两人才听得懂的话语,像是安抚,也像是催眠,等到她不敌睡意,闔上双眼,吐吸渐渐平稳。他还意犹未尽地,轻啄了一下她的额前。 他们相拥而眠,十指紧紧扣着。 如同把未来命运交託彼此手中。 第二十八章 一往而深 之一 湖衣像是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日她和冰月到了郊外杏花林祭拜花神,因为延误回家时辰,遭到父亲一顿责骂,接着挨罚抄写三千遍女诫。 她恍惚睁开眼,发现自己趴睡在父亲书房案上,窗外春雨零落,蛙啼不休,女诫就在案头,可是纸卷上连一丝墨跡都没有。 糟了糟了,又该被父亲责罚。 她内心惶恐,梦境却在此时流转。 再度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站在山岭之巔,面前是满山的吶喊声,千军万马如巨浪般涌了上来,湖衣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赫然发现她的背后是万丈悬崖。 刀剑步步进逼,她退到山岭绝地边缘,再退一步就会跌落深谷,此时一双手扶住了她,抬头望去,是朱玹。 他手握军刀,一回旋,面前敌人纷纷被逼退。 她紧握住他的手,即使只差一步便将坠落悬崖,万劫不復,但此刻她心中柔情满溢。 冷不防地,他松开了她的手,她在环伺的层层敌人之中,四处寻找他的背影,却怎么也找不着,她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响―― 直到手臂一阵椎心刺痛。 所以这回不是梦。 她睁开双眼,尝试移动身体,一动之下,臂伤牵动肩膀、颈背、胸口,全身隐隐作疼。她闷哼了几声后,检视受伤的手臂,发现有人为她脱下冷汗湿透的里、外衣,换上一身乾净的衣裳,伤口也重新包扎过,绷带不再渗血。 是谁…… 思绪倒转,前夜的记忆涌上,她想起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如何受的伤,意识模糊时她说了很多的蠢话,还有…… 各种心思千回百转,她不知不觉地涨红了脸――八成是营帐里太热了。 湖衣坐起身来,朱玹不在帐中,除了门外守卫,此间只有她独自一人。 不知她昏睡了多久,外头现在情况如何? 为呼应她所想,帐外隐隐响起落雷声。 湖衣连忙起身,不顾一切下了床。 § 大旗猎猎,甲冑森然。 神机营数千兵士聚拢,每人手中配备火器,列队面向猎场一处坡地。 朱玹一身甲冑,手持火銃,肃立在队伍前端。 「楔形阵式。」朱玹喝道。 兵将领命,步履齐响,阵形迅速展开。 朱玹执起惯用的火銃,将枪枝靠在左肩,左手持枪,自腰间的火药袋取出火绳,更换右手举枪瞄准。 全军按朱玹的动作,持枪、取火绳、举枪瞄准,首行士兵左脚跨前,双脚呈弓步,左弯右执,枪托抵在胸前,蓄势待发。 朱玹率先击发第一枪,而后首行百名士兵跟进,射击后便迅速退去,至最后方装填弹药,第二行士兵前进数步接续发射,亦同样是击发一枪,即行后退,由后一行补上,轮流不息,前行后退迅似闪电,一时间枪声不绝,如瞬间万枪齐发,似有无数巨大的鼓槌在地底深处敲响,地面亦为之震颤,枪弹射向山壁,掀起阵阵烟尘。 朱玹放下枪,检视阵形推进。 此阵形为昭靖王沐英于洪武十四年所创战法──三行火銃阵。 以火銃队、神机箭、置火銃,共为三行。待敌军进阵,前行銃箭俱发;若不退,前行后退,次行继之;又不退,次行后退,三行继之。 尔后昭靖王与敌军交锋,均以此三行战法迎战,首行射击时,后两行准备填弹引火,每击之间只有片刻的间隔,如此轮番射击,果然战场上再无敌手。自此之后,天下平定,再无大型战役,三行战法也逐渐为人淡忘。 直到正统年间,瓦剌军俘虏先皇,接着率军直逼京城九门,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与朱玹商议,由朱玹率神机营坚守德胜门,更将三线战术改成了楔形大阵。以神机銃居前,马队居后,百人为一行横队,全阵共有十行纵深,各兵间距三步。阵前以火枪兵首攻,轮番射击后,骑兵队衝前砍杀,果然在战役中连连大捷,使瓦剌军溃败北逃。 纵使今时今日并无重大战事,然战法不可废弛。 关外九边仍有异族虎视眈眈,关内…… 朱玹紧握双拳,关内的威胁,不可言说。 忽然,在他眼角馀光处,一个翩然身影闪过。 她似乎不怕这震耳欲聋的枪响,也不出声干扰,兀自在林树后方看得出神。 朱玹便不再分心瞧她。 此时阵形演练已毕,枪声嘎然止息。 硝烟消散。 司卫刘熙以眼神请示朱玹,后者略和手,刘熙随即挥动手中旌旗,兵士各执火銃,如一条长蛇般,依序退去。 朱玹纹风不动,与藏身树影后方的湖衣默然相对,良久。 待所有兵士退离后,朱玹才移步向她走去。 「不是还伤着,怎么就下床了?」朱玹低头瞧向她受伤的手臂,目光柔和了起来。 「我听见火枪鸣响,就跑了过来,」湖衣连忙回答,「伤处已经不怎么疼了。」 「你不怕这枪响吗?」朱玹有些讶异,巨大的枪响连军队里许多男人都禁受不住。 「有你在,我没甚么好怕的,」湖衣微笑着。 遭鎗火轮番轰击的山壁佈满坑洞,土石簌簌崩落,她转过头去,看向山壁,「我猜这阵法,应是王爷力退瓦剌的三行战法,以前听宫里的嬤嬤说过,如今亲眼见到,着实如传闻所言,所向无敌,令人叹为观止。」 朱玹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只觉有趣。 「这三行战法,原先是用来对付象兵的。」朱玹说。 「象兵?巨象有多大,比黑熊还大吗?」她闪着好奇的目光追问。 「兵书记载,大象身长二丈,体型应比黑熊大出许多。」朱玹进一步解释,「洪武十四年,大将军沐英率三十万大军,征讨云南的叛军思伦发,思伦发与当地部落民不但熟悉地形,还以骑着大象的象兵打前阵。大象皮粗肉厚,刀枪不入,唯有火枪铅弹能构成伤害,但火枪兵总在射出第一发子弹后,就被大象踩死,双方交锋数次,我军死伤惨重。在数度吞败、连夜苦思之后,沐英将军创出此一阵法,果然大破象兵阵,擒获叛将思伦发,云南边患才得以弭平。」 「原来如此,」湖衣悠然神往,「但愿有朝一日,能见到王爷在战阵中的英姿。」 他原想说:女人怎能涉足战场? 脑中陡然浮现一抹幻象。 广阔无边的草原上,他与她并肩而骑,浩荡的野花临风漫舞,两人放马奔驰,所有现世烦忧皆拋诸脑后。 那是他在见识过蒙古大草原后,多年来心中所念所想。 他陷在幻象里,忽悲忽喜,原来她就是他的念想,他的依恋。 然而两人身分有别,能有甚么样的结局? 湖衣安静地佇立一旁,身躯微微颤抖,像是站得有些吃力。 朱玹心中一凝,伸手环抱她的腰间,小心避开了受伤的肩膀。 「先回营帐吧,别又牵动伤势。」他说。 两人默默往回走,湖衣轻轻倚在他身边。 「我睡了几日?」她问。 「整整三日。」 「这么久?」湖衣蹙起眉。 朱玹低下头,依稀记得在她半昏半醒的三日间,翻来覆去地诉说对他的思念,逼着他看清自己的真心。 他对她一见倾心。他在她熟睡的耳边诉说爱意。 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直以来坚守的自制就此分崩离析,再也没法收拾。 不知睡醒后,她是否还记得? 朱玹浅笑,不让她看出异样。 「你宫里的总管太监很尽责,不知变出甚么方法,将这事儿给掩盖过去了,至今还没听说行宫中有女眷失踪。」 「那就好。」她也笑了。 距离营地还有数尺,却已听见喧哗声,营兵正聚在一块热闹着,神情甚是兴奋。 一名军士先上前几步,向朱玹回报,「今日司礼监计数各营所获猎物,因为有那头大黑熊,此番围猎,以我神机营拔得头筹。」 周围响起阵阵欢呼。 该名军士续道:「方才陛下传旨司礼监赐菜,咱们神机营获赏好些鹿肉、獐子、还有一对熊掌,那黑熊也洗乾净剥了,赏下了黑熊皮毛。」 两人望向士兵聚集处,果然端放了好些肉食酒餚,还有那张经过鞣製的黑熊皮。 朱玹示意司卫刘熙上前,「将酒食分享至全营上下,使我军共沐皇恩。」 「得令。」刘熙抱拳行礼,「方才传旨太监口諭,明日卯时陛下将在按鹰台升座,宴请眾将士,获猎丰硕的营所会另加俸赏。」 明晨? 朱玹一愕。 湖衣的眼光黯淡了下来。 耳旁的喧哗声全退到遥远的彼岸。 两人相望无言。 若皇上将于按鹰台升座,那么她势必不能再留下,天明之前就得回行宫。 儘管两心相悦,终须离别。 朱玹勉强凝出笑容,悄声问湖衣:「吃过熊掌吗?」 既然无法相守不离,至少珍惜眼下。 第二十九章 一往而深 之二 落日最后一抹馀暉消逝在山脊,夜幕降临,森林却像是睡醒了,繁星缀满夜空,树影绰约,仓鴞在梢间低语,士兵在空旷的林地燃起篝火,空气中充满了烟雾和烧烤肉脂的味道,夜风传送着热闹的谈笑声,彷彿世间的烦忧都已远去。 「喝一杯,暖暖身子。」朱玹递了杯屠苏酒,湖衣喝了一大口,酒气上涌,灼得双颊酡红。 两人将黑熊毛皮平舖在篝火边,再将熊掌与其他生肉架在一起烧烤,焰火将熊皮烘的温暖蓬松,熊掌肥美欲滴。湖衣半卧在熊皮上,身上裹着朱玹惯穿的紫貂裘,明眸中迷濛着三分醉意。 「王爷常来南苑打猎吗?」澄澄火光映着她的欢顏,满眼尽是笑意。 朱玹凝望她,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其中参杂着牵掛、不捨、和难以言喻的渴望。 「年少时,我常和郕王、雍靖王联袂赴围。每年春秋两季,我们几个在京城待不住,成天盘算如何调鹰弄犬,准备春蒐秋围。」 那时的他约莫和现在的她一般年纪,青春年少,还没有家国重责负在肩上,唯一的愿景是想做个遨游天地的自在王孙。 「如果朝中无事,先皇也常与我们一同赴围,大臣们多半会极力劝阻,有鑑于此,」朱玹又道:「先皇还会特意下旨,命我等莫忘成祖开闢猎场之用心,及时习武行猎。其实是为了让我们有个好藉口可以出城行猎,」 他笑着饮了一大口酒,奇异的热流烧灼着他。 一定是酒,令他醺醺然。 「先皇命令你们玩乐?」湖衣一脸不可置信。 「当然,有回我们在南苑玩了月馀,皇上还要近侍传旨,说:『朝中之事,尔等勿虑,务必尽情吃喝,肥壮而回。』连宣旨太监们都听傻了。」 谈起年少的轻狂往事,朱玹忍不住笑了开怀,湖衣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先皇待你们真好,」她轻轻笑了,「后来王爷有尽情吃喝,肥壮而回吗?」 她的笑声如此甜美,温暖的气息如云朵般环绕。 「皇上圣旨,岂敢不从?」朱玹笑道。 见湖衣听得兴味盎然,他再为自己和湖衣添满酒杯。 「我等一共打了两头野猪、九隻野鸭、七隻雉鸡、四头肥野兔、还有两头灰狼,」朱玹扳指数着,「每日吃这些野味,我们全都胖得跟野猪一样,雍靖王更是胖到连马鞍都爬不上去。后来我们回宫覆旨,先皇一见我等,龙心大悦,还各赏了一座全新的马车。」 湖衣笑着说:「先皇肯定是怕你们把马匹都给压垮了。」 朱玹移近篝火,翻动串在枯枝上炙烤的熊掌,熊脂滴落柴火之中,发出劈啪的声响,还有油脂的香气。他挑了几块细緻肥美的掌心肉,串在树枝上递给她,「试试这个,炙烤熊掌,别有一番风味。」 熊掌略焦,且伙伕兵没把兽毛拔乾净,但是湖衣吃得开怀,对此丝毫不在意。 「现在呢?王爷和雍靖王、郕王还常一起去……」她突然摀住自己的嘴。 湖衣必然发觉郕王就是日后的摄政王,先王復位后遭到毒杀,所以住了口。 「我早已不打猎了。」他说。 除了她,朱玹不曾对任何人说及往事。 土木之变撼动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先皇被俘,摄政王监国,朱玹的父亲战死,使他不得不在十五岁那年承袭爵位,带领和他一样肩负着国仇家恨的神机营新兵,跟随大军出征。经过数度攻防,双方各自折损兵将,先皇才获瓦剌族释回。先皇返回京城后,摄政王又将先皇和当今皇上各自幽禁,雍靖王见皇族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愤而离京就藩,至今未曾踏进京城一步。 他多希望他能在剧变发生以前遇见她,那时他就只是朱玹,可以为心中所爱奋不顾身,一往无前,他确信当年的他会和现在一样,无可自拔地恋上她。 「王爷,我……」她欲言又止。 「不要紧,」他抚摸她的发丝和脸颊,「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湖衣迷茫地抬起头,与朱玹目光相触,驀地心中一滞。 她还来不及向他诉尽情衷,还来不及执子之手,就莫名成了皇帝的妃子,从此生死契阔,何以问天。 她一口饮尽杯中残酒。 「王爷,」湖衣望上他的双眼,哀求一个卑微的承诺,「你可不可以,别再留我一个人?」 「好。」他低声说。 他拥住她,她没有抗拒,而是将头埋进他的胸膛,贴近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他们的唇互相寻觅,他们的呼吸和而为一,发丝交缠,他用手臂环抱住她,她的手顺上他的颈项。 令人窒息的长吻后,她全身轻轻颤抖。 他不记得她是在甚么时候走入他心中,是见她在御前无所畏惧的神情,抑或是御花园里她灿烂的笑容;不,是更早以前,两人第一次在御路相遇,就已刻骨铭心。 「别走……」她娇喘着央求他,如攀浮木般紧紧抱住他的颈脖。 「我在,别怕。」他低头寻找她的唇,思念和欲望如柴薪遇上烈火,激盪出一片火海。 他亲吻她,与上回的温柔繾綣不同,而是像火焰般带着炙人的热度,他吻着她的唇角,亲吻她的颈项,她轻轻嚶了一声,颤慄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俯下身,敞开她的衣襟,亲吻她的前胸,接着咬开她外衣系带,他毫无困难地卸除她的衣物,因为这身衣裳,是他为她穿上的。 春宵苦短,多等一刻都是辜负,他覆在她身上,与她合而为一。 爱至深处的疼痛,使她朦胧了双眼。 「不,不要闭眼,看着我,」他捧住她的脸,令她不得不睁眼凝望他,「我要你看着我,只有我。」 她声音哽咽着,发出几句散落的絮语,是央求他给她更多,或是要他放手轻饶过自己。 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我绝不会,再拋下你。」 迟疑和痛楚悄悄被黑夜吞没,几只萤火虫闪烁如跳跃的星火。 她环住他,贴在他的唇边、脸颊、耳际细细亲吻。 他们与世隔绝,不知今夕何夕。夜,随之沉默。 树林里的空气浓郁得足以啜饮,夜鶯因此而吟唱。篝火几乎燃尽,只留馀烬。熊皮经过烘烤,膨松而温暖,缠绵于上的是一对彼此相融的身影。 还有喘息,与低微的呻吟,久久不息。 两人像是在沙漠歷经乾渴,终于寻到了水源;或是歷经永夜,忽然看见了一丝温柔熹光,不惜倾尽一切,义无反顾地去攫取、紧握,再也不放手。 他们的温柔很短暂,只能存在密林的深处,却没有什么比今夜灿烂的星光更加美好。 夜色渐深,现世被凝冻在密林之外,凌乱的灌木丛中,悄悄绽开了一朵月之花。 第三十章 空许诺 苍穹转成了深紫色,晨星升起,紫啸鶇的叫声划破了静謐,森林以悠长的回声相和。 快要天亮了。 朱玹渐渐甦醒,从一团迷雾中看见了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浓厚的松针香气混合了少女发香,湖衣还枕在他臂上,他本不想吵醒她,但她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搧了搧眼睫,睁开惺忪睡目,接着缩回他怀里,两人依旧十指缠绕,不愿放手。 直到浩漫的夜空边缘亮起微微的鱼肚白,最后一刻终于到来,短暂相聚,转眼又要离别。 两人沉默地坐起身来,寻觅散乱在一旁的衣物,各自穿衣结发。 昨夜,他们逾越了世俗伦理,再无回旋的馀地。 今晨他们默然以对,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有,无限爱意却只能禁声不语。 「我该回去了。」她垂下头,不敢看他。 他扶她站起身来,两人对视,目光胶着许久。 「沿着狭路往前走,遇到小溪往东,不到半里就会看见五海子行宫。你脚上有伤,记得慢着走,别太勉强……」他想再说些温情的话语,却有口难言,只能伸出手,勾起食指娑摩她的脸颊,久久不忍放。 她不发一语,不哭泣,不乞怜,就如两人初次相遇时那般倔强,咬着牙红着眼,不向未知的命运屈服,她越是倔强,他越是心疼。 「夜里风大,别着凉。」他坚持为她披上他的紫貂裘。 道别太难,日復一日的相思终成枉然。 最后,她先放开了手,用尽气力转过身去,缓步走上林间小径。 「等等!」朱玹唤住她。 她停下脚步,站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回眸。 「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他顿了一下,「定不负你。」 她轻轻微笑,点了点头。 他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 一片低厚的乌云遮蔽星空,起风了,稍晚必然会有雨。 多年来他守着对先皇的承诺,辅佐皇帝,戍卫江山,却只换来皇帝的疑心猜忌,早已心生倦意,如今违背皇权和礼教,恋慕后宫妃子,甚至失去自持,作下不可言说之事,他并不后悔。 生平第一次,就一次,他想忠于本心,拥抱挚爱的女子。 朱玹的曾祖和祖父多次随成祖皇帝远征,立下赫赫战功,还曾在战况危急时护卫天子左右,因而获得成祖御赐丹书铁卷。丹书铁卷以铁为契,以丹书之,以金为匱,以石为室。铁卷可世代家传,多用于护身防家,也可请求赐予官爵及邑地,但他―― 要以此交换湖衣的自由之身。 眼下她未受册封,可如寻常宫女一般,届龄放还。若她能够远离皇宫,不再捲入后宫争斗当中,人身安危亦不会再受威胁。 他只请求皇上放她安然离宫,至于其他,且战且走便是,要求更多,不免又引来皇帝猜忌,反而会害了湖衣。 若皇上认为丹书铁卷不足以作此请求,他亦可辞去辅政大臣及禁军统领之职,远离宫中权力中心,别让皇帝侄儿一见着他,就坐立不安,如芒刺在背。 湖衣既以心相许,他必不会负她。 林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朱玹回过头,是司卫刘熙。 「护卫兵方才回报,那名『宫女』,现已安全回到行宫。」刘熙回报。 朱玹微微頷首。他原本放心不下,命人不露行跡地跟在湖衣身后,直到她安然抵达行宫。 「还有一事,昨日传闻,在离此不远的林子里,有人发现两名驱猎夫的尸身,皆是遭到刺杀。」刘熙逕自续道,「再加上来宣旨的中官私下透露,黑熊皮后腿上留有几道不明鞭痕,处理起来十分麻烦。」 「所以黑熊是被人赶过来的。」朱玹皱眉思忖,「应是那两名驱猎夫所为,所以事后遭到灭口。」 是谁欲与他和神机营为敌? 不,神机营火力强大,无论甚么样的猛兽都讨不了好去。 目标是湖衣。 有人要置她于死,偽造成猎场中遭受黑熊攻击的假象。 是万贵妃。 多年来万贵妃数度谋害后宫嬪妃,但他没想到贵妃的势力已从后宫延伸到宫外及朝堂。 如今连掌管猎场的上林苑监都听从贵妃授命,这其中必然有他未曾察觉的权力和利益收受。 无论居中穿针引线者是谁,此人暗中勾结内外主事官员,手握权势,心怀叵测,不仅是对湖衣,她身边所有人――包括皇帝,都可能会有性命之危。 「为防有变,全营即刻整装,前往行宫护驾。」朱玹下令。 「是!」刘熙领命。 § 湖衣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行宫的,只知脚步越来越沉重,像是被灌了铅。 昨夜,她给了心仪男人唯一能给的事物――她自己。选择所爱,却悖离礼法,背叛了皇上,负罪感一点一滴地侵蚀她的心口,最后,胸腔成了一个荒芜的空洞。 她自然明白此事世间难容,世俗伦理如铜墙铁壁,一女不事二夫。别说在宫中是唯一死罪,就是在民间,女子与夫君的叔父相恋,为家族蒙羞,若是被人察觉,下场必然是死路一条,要不被逼自縊,要不被拖去游街、浸猪笼,绝无他途。 既走到这一步,后方已是万丈悬崖,纵使遭到万夫所指,最后粉身碎骨而亡,又何尝不是自己所求的结果。 湖衣沿着小径向前走去,晨风微凉,微润的溼气像是隐藏在空气中的无声讯息。 晚点儿会下雨。 黑羽白喙的猫头鹰被她的脚步声惊起,振翅盘旋。原来前方不远处就是五海子行宫,主殿盛光殿的琉璃牌坊和灰瓦捲棚顶已映入眼帘,再往后是皇帝寝殿,这里伺候起居的宫人不多,规矩也较为松散,连站哨的侍卫都因酒醉而靠在宫门边打盹。 她想回暂居的偏殿,躲进被褥,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独自悲伤。不料,御道尽头有个头发花白的嬤嬤,一瞥见湖衣便急急朝她跑过来。湖衣没见过这个嬤嬤,猜想应是在行宫里当差的。 「你们这些装死发懒的丫头,不戳你们几下子,不知道干活,」嬤嬤抓着湖衣的手腕,又戳了一下她的太阳穴,「天一黑全跑去吃酒玩乐,皇上寝宫要人值夜,你们可全死绝了。」 湖衣被嬤嬤用力拖向皇帝寝宫,她受伤的右脚刺痛着。她想解释,嬤嬤却一路又拖又拉,根本不给她机会开口,一直到了宫门前,嬤嬤推她进门后,才放手离开。 站在寝宫外值夜的太监是张敏。张敏认得湖衣,一看到她来,随即从廊下走来见礼,神情紧绷着。 湖衣不禁心生好奇。 皇帝只在有嬪妃侍寝时,才需要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在寝殿外当值,否则,便只由两个太监值夜。 那么,为皇上侍寝的是谁? 「娘娘,这……」张敏走到湖衣面前,试图挡下她。 湖衣以自认最凶狠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你敢拦我。」 「老奴不敢。」张敏低头作揖。 湖衣不理会张敏,逕自走上阶梯。 张敏见拦阻不成,也不再多言,闷着头退到殿门一侧。 湖衣将耳朵贴近殿门,听着殿内传来阵阵浓重的喘息声和呻吟声,现在她知道那是男女燕好的声音。 「喔,慢点,对,就是这样,喔,使劲……」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呻吟声。 湖衣被好奇心驱使,转过墙角,到了寝宫的另一端,蹲低身子,透过花窗向里看。 房里的男女扭成一团,两人全身赤裸,男人背对着湖衣,不断地向女人的胸口挤压,女人的头向后仰,看不到脸,隐约看的出来,她有对硕大的乳房。 虽然只得见背影,但她猜到那男人是朱见深,他在女人的身躯上起伏摆动,发出规律而濡湿的声音。 「来啊,真好……」女人握住一隻鼓胀的乳房,乳头又黑又大。男人如飢饿的婴儿般一把抓住那隻乳房,将头埋进胸口,渴切地吸吮着,下身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 湖衣这才看见女人的半边脸,她的脸潮红臃肿,紧闭的双唇周围有着明显的皱纹,她依然认得出那是万贵妃。她喊叫呻吟,肿胀的乳房上浮出一条条纠结的青筋,另一隻乳头还不断溢出稀薄的白色汁液,皇帝松开口中黝黑潮湿的乳头,转向另一边吸吮。 那是…… 乳汁?皇上在吸吮万贵妃的乳汁! 湖衣惊呆了半晌,直到听见高亢的吟叫,她才踉蹌地往后退。 「娘娘……」张敏必然是看见她惊恐万状的神情,走过来想搀扶她,脸上还带着「早叫你别看了」的无奈。 湖衣如遭五雷轰顶,耳边嗡嗡作响,她努力回想要如何返还她的偏殿,脑中却一片空白。 她转身就走,心中直想和皇帝寝宫离得越远越好,泪水迷濛,她看不见前面的路,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下雨了,一开始是霏霏的细雨,不久后变成了滂沱大雨。她不敢停下脚步,只要她一回头,她就会忆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皇上和万贵妃,他们是夫妻,也是母子。 她拚命奔跑,受伤的右脚承受不了她身体的重量,就这样瘫倒在泥泞里,她胃里翻搅,用尽剩馀的力气乾呕,直至喉咙灼痛,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大雨兀自落下。 冯瑛在行宫外的树丛中找着她的时候,她倒在泥地里,意识不清,全身溼透。 她只记得天色好灰沉,然后就在冯瑛怀中失去意识。 第三十一章 京城外 五海子行宫 当日稍早紫禁城内万岁山 皇帝御驾出巡,带领多数局司史官随侍,留守在紫禁城中留守的宫人相形之下清间许多。 两名值夜的侍卫,撑着昏沉的脑袋和惺忪睡眼,拖着步伐走到景山周围巡视。 景山又称万岁山,由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砌而成,是紫禁城中的至高处,山下遍植果木,平日是皇帝与后妃饮宴观景的好去处,但是今夜却有股诡异的气息,阴森夜风吹得树影幢幢,宛如鬼魅。 「好……好冷啊,」其中一名侍卫冻得牙关发颤,「我说……反正,皇上不在宫里,不如……不如,我们回值房待命吧。」 另一人被阵阵冷风颳得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猛点头。 两人正欲回头,某处忽然传来一声绵长又凄厉的嚎叫,似犬又似狼,两人不禁毛骨悚然。 「你……你看……」该名侍卫指向高处。 山顶上立着一名身穿道袍的男子,景山垄罩在一片闇影中,顶上的天空却是魔性的淤紫,映衬着一轮血色圆月。 男子缓缓伸开右掌,一阵黑色烟雾自他掌中释放,烟雾盘旋而上,形成一头巨兽。 「妖……妖人……」 「难道是……害得京城商人全家百馀口离奇毙命……连畜生都不放过的……」侍卫不停发抖。 「是黑眚。」另一人道出其名,温热的尿液自胯间流下。 道士转过头来与两人对视,他的双眼殷红如血。 「快、快跑!」 惊恐万状的两人,恨不得娘亲给自己多生出两条腿,没命似地朝内值房狂奔而去。 天明后五海子行宫 天明时分,南苑下起一场暴雨,朱见深坐在殿外廊下,望着殿簷水流如瀑,可想而知,军帐内的三大营士兵一定万分狼狈。 稍早他命人去传湖衣到御前随侍,但是冯瑛前来回话,说主儿在林子里割伤了腿脚,现下行动不便,不克前来。 他随即遣了王太医去为湖衣疗伤,希望她能尽快痊癒。 此行南苑围猎,怎么变得越来越无趣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殿前太监奔过来下跪稟报,「陛下,宫里传来急报,妖人妖物现踪万岁山。」 「什么,你说什么!」朱见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妖物……万岁山……」太监吓得脸色煞白。 万岁山位居玄武北位,主帝王之寿,妖物夜出乃不祥之兆,会折损君主寿命。 朱见深心乱如麻,御马监太监汪直又匆匆进殿,一下扑跪在地:「惊扰陛下,奴才该死,但是前殿出现妖物,御前侍卫正在拦阻,但是……恐怕拦不住……」 「竟有此事?」万贵妃不知是何时已走到廊前,「陛下还是先往寝殿暂避,已防有失。」 「不,」朱见深一口回绝,「若真有妖物,朕倒想见上一见。」 朱见深说着,迈开步伐往前殿走去,谁知他才踏出殿廊,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吼声。 滂沱大雨中,一群护卫团团围住一头黑毛怪兽,那兽姿态凛然,毛色殷黑如墨,似虎非虎。眾人心有畏惧,握着兵器的手不住颤抖。 「这畜生是……」朱见深惊骇莫名。 汪直抢上前来,以自己身躯护卫圣驾,「啟秉陛下,这是曾在城东大街食人的黑眚。」 传说,黑眚是君王对天下疾苦「听而不聪」时,才会降生在世上的妖物。 朱见深不禁怒气上涌。 连上天也认为朕是个昏君。 彷彿在回应朱见深,黑眚发出一声低吼,牠目不转睛地盯着朱见深,像是在责怪他不该德行有亏,引得天降灾祸。 「保护皇上!」御前侍卫率先衝上前,持刀挥砍,黑眚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一名侍卫,头一甩,侍卫手臂被扯断,人却打横飞了出去,在湿漉漉的地上留下一条血沟。黑眚口里嚼食侍卫的断臂,鲜血自獠牙滴落。 黑眚无视周围的护卫,笔直地朝向朱见深而来,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金黄色眼睛燃着熊熊怒火,背脊毛发竖立,像是在对朱见深挑衅,瞧他是否有胆上前来一决胜负。 英明的君主都曾猎虎,朱见深暗忖,成祖朱棣还猎过大象,没理由他会输给先祖。 「陛下,」贴身太监张敏着急地说:「您还是避一避吧,这里不安全。」 「不,再等等。」朱见深依然紧盯着黑眚,一人一兽,四目相对。 「牠朝着这里来了。」不知道哪个怕死的太监哭叫着,有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有人在危急中捨弃了他们的主子,退进偏殿内,迅速抵上门挡。 殿前侍卫统领大声喝令:「护驾,宰了那畜牲,誓死保护皇上!」 几名侍卫朝着黑眚拋掷手中长茅,其中一支擦过了牠的背脊,鲜血缓慢地渗出来。 受伤疼痛激怒了兇猛的异兽,它腾空跃起,跳到一名持矛兵身上,尖牙重重刺进他的头颈,颈骨瞬间碎裂,头与颈项只剩一丝皮肉相连,鲜血湿透他的鎧甲,其馀的护卫咒骂咆哮,却一时不敢向前。 「难道是天要灭朕……」朱见深喃喃说道,身体不自觉地向后殿退去,先前想要猎虎的勇气已丧失殆尽,他转头望向万贵妃,她同样神情惊惧地一步一步向后退。 「陛下,」汪直冒死挡在他身前,「奴才愿为陛下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好。」朱见深眼见有人负伤倒地,还有人肠破肚流,此刻一名太监愿为他赴险,不由得心生感动。 黑眚的指爪崁入还在挣扎的士兵,张开大口就咬,绝望的尖叫声刺痛了朱见深双耳,扑鼻的血腥味令他作呕,但他无法移开视线。 这头妖物真美。朱见深怔怔地望着牠,黑色毛发闪耀着金光,面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依然勇敢无畏,这才是王者应有的气度。 牠真是来取他性命的吗…… 空中响起一声尖鸣。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黑眚的脑袋突然向后仰,下一刻它的大口中穿出一枚箭鏃,黑眚张大口,却嘶嘶地发不出声来,接着更多弩箭钉在黑眚身上,它奋力甩动身躯,想摆脱攻势,弩箭却如雪雨般向牠射过来。 朱见深望弩箭来处,只见手执弩弓的睿靖王,身后跟着同样手持弩弓的神机营营兵,他们一人一箭,箭无虚发,全数钉在黑眚身上各处要害。 一声号令,箭雨声嘎然而止。 黑眚摇晃了几下,目中像是喷出火来,恶狠狠地欲向朱玹扑来,最后前腿一软,不支倒地,鲜血混杂着雨水,溅起一道红色水墙,死前还仰头向天,发出最后一声悲壮的绝命狂嚎。 睿靖王走上前,向着朱见深单膝下跪,他身后的神机营营兵也跟着跪地下拜,「臣等,救驾来迟,愿领责罚。」 变故来得太快,朱见深一时没回过神来,只见所有太监宫女、御前侍卫、还有刚刚赶到的五军营和三千营营兵,全都望向自己,他们心中必然认定他是是个怕死懦弱的君主。 不像睿靖王,那般英明神武。 「朕无恙,眾卿平身。」 眾人依言礼毕起身。 他是皇帝,纵使万般不愿,也得把应有的仪态作足,朱见深对张敏略点了点头,后者随即传旨。 「奉皇上令諭,睿靖王及神机营护驾有功,全军加俸半年。」 睿靖王叩首,「谢吾皇恩典,愿吾皇千秋万代,皇图永固。」 殿上百馀人同声喊着:「千秋万代,皇图永固。」 这些恭维话语在朱见深听来,倒像是蕴含讥讽,他望着血跡斑斑,侍卫与妖物的尸身犹在,殿前一片混乱,一如蒙尘的皇权,他长叹一声后,对张敏下令:「着人清理善后,朕乏了,回寝殿。」 朱见深快步移驾后殿,儘管不想听,眾人对皇叔的讚美却不断从身后传过来。 「王爷好箭法。」 「要不是王爷,我等难逃此劫。」 「本以为神机营只会使枪,没想到各个都是神射手。」 「皇上御前禁用火器,只能使用箭弩,避免引发火灾。」一名神机营校尉解释。 够了,他听够了。 是,和英勇的睿靖王相比,皇帝显得如此怯懦无能。 他顏面扫地,胸口烦闷欲呕,只想尽快离开,不愿再承受眾人鄙夷的目光。 「陛下。」 朱见深佇足,万贵妃携着汪直追了过来。 还好,无论发生何事,至少还有万贵妃不会轻视他。 「汪直有密报。」万贵妃言道。 「何事?」朱见深问道。 汪直上前一步,「奴才接获密报,太玄道观一干妖道虽除,但仍有馀孽逃脱,近日内又死灰復燃,在京城内以喇嘛寺为掩护,不但蛊惑眾人,还行使幻术,妖兽鬼物为其驭使。」 「真有此事?」朱见深大惊,莫非这帮妖人是想害他性命? 「奴才不敢妄言。」汪直躬身下拜。 「带人抄了那寺院,所有妖人,一概处死。」朱见深惊极反怒。 「陛下,」万贵妃插口,「汪直不过是一名御马监掌印太监,又无权柄,谁会听他调度?」 贵妃续道:「妖人作乱,东厂本该彻查,但是东厂提督尚铭怠忽职守,以致妖物惊扰皇上,应该先治他失职之罪,再由汪直替补。」 「不。」朱见深摇头,既然尚铭有亏职守,下属必定也是些庸碌之辈,他信不过这些人。 「汪直听旨,」朱见深下令,「朕命你为西缉事厂提督,偕同原西缉事司旧部出宫查访,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一个妖人都不可放过。」 「奴才遵旨。」汪直下跪叩首。 第三十二章 金陵城 江寧织造 曲府 「老爷,石榴树开花了。」婢女奉上清茶以后,不经意地说。 曲名海望向窗外的石榴树,石榴花红艷如火。这么早?往年这株石榴都要等到初夏才会开花,现在是四月,那么今年的寒气必然也会来得早,他该吩咐织工开始准备宫中秋冬所需的锦缎皮草了。 石榴幽幽的阴影下,他一一检视作坊送上来的成品。这一批是为宫中后妃们裁製夏衣所用的衣料,大多是珍珠纱和府纱,衬在翟衣里穿着,既显飘逸,又沁凉舒适。布色有玫瑰紫、天蓝、翠绿、墨绿、浅絳香色,他特别嘱咐过染工,用色要别緻秀逸。 另张案台上端放着后妃们平日插戴的宫花,太后喜欢各色宝石,他要金工们在宫花上镶缀了珍珠宝玉,以悦后意。这是歷代织造局的不传之密:想得圣上欢心,必先取悦太后。 繽纷的宫花中夹藏着一口金匣,匣内是给东厂厂公尚铭的规礼。自从尚公在内库见到一株七尺长的珊瑚树,便时常对下人们暗示他也想要。曲名海想方设法,好不容易让人在天竺国找了一株,虽然矮了一截,仅有五尺五,但尚公公是懂规矩的,作下人的不可逾越主子分际。 朝中百官只要一提到东厂,人人谈虎色变,其实尚铭这人,既不阴毒也不狡诈,不过就是贪财而已。若是因案被东厂请下詔狱,家属只要谈好价钱乾脆付银子,人就会无恙归来,而且还完好如初,至少不会遭到酷刑凌虐致残。 该有的礼数绝对不能少,一直以来,曲名海就是凭着身段柔软、利益均霑,才得以仕途顺遂至今。 曲名海的视线移向花园里正嬉耍玩闹的冰月,他美丽的小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爱怜和担忧在他心中交驳。 冰月採了散沫花来染指甲,一阵忙活以后,指甲没染成她想要的紫红色,而是变成了怪异的青紫色,她挥舞着青色指爪想将顏彩抹在下人身上,吓得丫环小廝四处逃窜。 曲名海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被他给惯坏了。若是离开父亲羽翼的庇护,不知她要如何生存? 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 这段诗句莫名浮上心头,忽起了不祥的预感。 春光稍纵即逝,美丽女子能得几时好? 知府之女也曾灿如夏花,失踪后生死未卜,父母哀慟逾恆。 即使要他拚上身家性命,他也绝不会让同样的事发生在冰月身上,绝不会。 偏厅大门安静地开了又关,他依然沉默无声。 这座府第原是周定王府,周定王为永乐帝朱棣的同母弟,永乐帝迁都燕京后,周定王随驾迁居,这座宅子便空了下来,直到先皇御赐予曲家为居所。 据说在靖难之变前,朱棣就是在这座葆光厅与周定王共谋起事。而今他总在此厅处理公务,藉此提醒自己: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终于来了吗?」曲名海沉声说完,视线依然牢牢盯着院子里。 冰月正用指甲上的染料抹了某个小廝一头一脸青紫,目睹的人都开怀大笑。即使身在屋内,曲名海还是能听见她开心的笑声,望见她双颊红艳如枝上石榴。 府里的总管不曾移步,依然站定在议事厅门阶之前,「是的,老爷。」 他点点头说:「走吧。」 曲名海走出议事厅,步下回廊,笔直朝着轿厅前去,回廊之北是府中园林,名曰「五福园」,因藏有先皇御笔所提的五个福字而得名。现在他们曲家,真的需要多一点福分才能挡住眼下之灾。 前来送礼的人龙有如一道五彩的河流,浩浩荡荡地涌进轿厅。队伍人数眾多,少说也有近百人,扛着箱笼的家丁、侍卫、还有几名僕妇。在队列前方领头的是夫妇二人,曲名海认出穿着孔雀补大盘领朝服的人是礼部郎中范庆增,那么跟随在侧的应是范夫人。 范庆增一见他走来便拱手行礼,「曲大人,大喜啊!」 「范大人到访,蓬蓽生辉,敬请移驾正厅用茶。」曲名海拱手回礼。 总管将范郎中夫妇迎进正厅入座,几个抬着箱子的僕役也随之步入厅堂,由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判断,这些箱匣都装满各色礼品。 「曲大人,今日下官是替当朝国舅万喜大人提亲来的,」范庆增啜了一口僕役奉上的清茶,堆着满脸笑意说道:「万大人欲迎令千金为妾,命下官执节行纳采、问名礼。曲大人所见的都是万大人所备的聘礼,金册内附有详细礼单,曲大人若无异议,眼下订好佳期,万大人不日就可前来迎娶,成就一桩大喜事。」 「能跟当朝国丈结为亲家,无怪乎昨夜我曲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啊!」曲名海冷冷地说。 范夫人没瞧见曲名海铁青着脸,还逕自接话说道:「曲大人平步青云以后,可千万别忘是我们俩夫妇作的媒,届时还请多加关照我家老爷。」 曲名海淡淡地说:「能攀上国舅爷,当然是门好亲事,只是我听说,国舅爷有二十六房如夫人……」 「是二十七房!」范夫人又喜孜孜地抢话。 曲名海挑起双眉瞪视着范庆增夫妇,「所以小女是嫁与国舅作为第二十八房小妾,若是小女生了孩子,还不计作老夫的外孙,而是大房太太的子女。如此说来,老夫何喜之有?」 范庆增使了眼色要他的夫人闭嘴,换上虚偽的笑容道:「虽是妾室,以令嬡这般出眾的相貌,必定独受万大人宠爱。万家一门,普受圣上恩泽,曲大人成为万家的姻亲后,仕途自然一路顺遂。」 「老夫有八个儿子,五十岁方得一女,全家宠爱倍至,老夫绝不会为了官位,卖了自己的爱女给人作妾。」曲名海怒斥。 细碎脚步声响起,所有人都转过身去,曲名海轻唤声音的主人进门。 即使双手有着青紫色指甲,冰月只需站在门口,就能使窗外百花相形失色,连多嘴多舌的范氏夫妇都顿时无语。 「这些是要给我的吗?」冰月斜视着地上的箱匣,露出讥讽的微笑。 她必然是听下人们说了。曲名海心想。 范夫人连忙上前,令人将大小箱盒一齐打开,「小姐大喜啊,瞧瞧这东珠,可有鸽蛋大小,这全是万大人送给你的。」 「哦?是吗?我只知万大人肥得像头猪。」冰月伸起脚,匡啷一声,将整只木匣踹翻了,内藏的珠宝倾泻一地。 「给我听好了,我寧可到沿寻楼去当窑姐儿,也不会嫁给一头猪作妾。」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曲名海傲然说道:「两位都看到了吧,老夫无能,不会教女儿,才会将小女惯得如此粗野无礼,若是与人婚配,无论嫁到什么人家,最后难免身犯七出,遭人休弃。老夫准备这几日就送她出家去当尼姑。还请回报万大人,万家是皇亲国戚,我们曲家高攀不起。」 「方总管,」曲名海语带威胁地说:「送客!」 § 「他说什么?」万喜詰问,手指捏紧了酒杯。 「曲名海说,这几日就会把女儿送去当尼姑。万家是皇亲国戚,他高攀不起。」范庆增说。 万喜将酒杯砸向屏风,酒液、碎片溅了一地。 范庆增后退了几步,他从没见过万喜如此恼火。 沿寻楼的头牌,彤瑶姑娘倚过来为万喜捏肩,柔声说:「大人,别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万喜静了半晌,抬头对彤瑶说:「再倒一杯给我。」 彤瑶依言,端来酒壶和新的酒杯。 「曲名海有谁做靠山,竟然这么狂妄?」万喜问道。 「他是先皇指派的御用监造,眼光精准,办事牢靠。正统年间三大殿重修告成,命造九龙九凤膳案诸器,他竟然三日内就全数办成,先皇讚不绝口,特将周定王旧宅赐居。这些年他靠着皇上的赏赐、外藩进贡使节的餽赠、选送作坊匠役的库银,迅速积聚了丰厚的身家。」范庆增说。 「不过就是个工匠吗,我就不信整不倒他。」万喜道。 「是这样的,」范庆增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道:「织造局郎中虽只是个五品官职,却是个人人钦羡的肥差,曲名海干了那么多年,却没人扳得动他,光凭藉着礼数周到,长袖善舞,不但朝野上下,连后宫和京城诸官都收过他不少大礼,都得卖他几分人情。要动他没那么容易。」 「这就麻烦了……」万喜陷入沉思,自顾自地说道:「得找个没收过他好处的人。」 三日后,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在内城中的旧灰厂设立了一支由太监和西缉事司组成的禁卫军,通称「西厂」,由汪直出任西厂提督,在京城中名声鹊起。 耳语流传,汪直上任第一天就明示下属:东厂整不死的,我们整;东厂作不到的,我们作。 京城之中,风起云涌,人心惶惶。 第三十三章 京城外 桑乾渡口 之一 寝宫里有绝望的气味。 湖衣独自躺卧床上,每一侧身,她受伤的脚踝就无比刺痛,她尽可能躺着不动。 皇上听说她在树林中受伤,无法下床,遣了正骨科的王太医前来问诊。太医为她针灸放血,她才瞧见自己脚踝瘀血肿胀,她的知觉早已麻木,无论他人如何摆弄,都感觉不到疼痛。 她不知日落月升,醒了睡,睡了又醒,醒着的时候,她内心清楚地知晓,自己身在宫中,被宫墙层层围困,思念所爱却不得见,无法逃脱;睡了以后,她总会陷在梦魘里,不断重复皇上寝宫内看见的那一幕,梦醒后她就无法抑止反胃。离别的滋味酸楚,绝望的滋味苦涩。 还是回到梦里吧,在那里她可以与他生死不离。 不知过了多少天,小红和鶯儿进房为她梳洗,她才知道外头已在准备拔营。连日来大雨如注,三大营的军士不能外出狩猎,饱受阴湿之苦,今早骤雨初歇,皇上随即下令全军回宫。 除了行动不便的湖衣,行宫里所有人都在整装待发,御马监在为马匹刷洗上鞍,宫监将各种箱笼抬上马车,再一一綑紧,禁卫军也穿戴了硬皮甲,司礼监諭令,御驾将在半个时辰后出行。 冯瑛先将湖衣所乘马车内的座椅几凳尽数卸下,再命宫人将湖衣抬进马车,冯瑛自己则是策马跟在马车后方扶车。 「主儿,王太医特意叮嘱过,千万别移动伤脚,你可得安静地躺着。」冯瑛自车幃外探看。 「真的一定要回宫吗?」湖衣问,光是想像就令她打了个寒噤。 半个时辰后,鼓乐鸣响。 无论如何不愿,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丹陛驾卤簿起驾,导驾仪卫先行,随后是鲜衣怒马的骑兵队及六行步甲队,紧随其后的是以幡、幢、旌旗组成的锦罗旗队,及大批武装骑兵的引驾仪卫,之后才是天子御輦。 御輦前后有四十一名带甲将士簇拥,两侧由左、右卫上将军护驾,重甲骑兵和轻甲步卒无数。 距离太远,湖衣看不到朱玹是否在护驾队伍之中,他与她终究有着跨不过的鸿沟,回宫之后,再难相见,密林深处那一晚,犹如梦幻泡影。 御驾之后,又有后部仪仗队、车驾黄麾仗队、后卫部队,待宫监女眷的马车开始移动,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湖衣僵直着身子坐在马车内,她的腿脚麻木,身子越来越冷,她忆起杏花开的那一天,因为她不顾父亲禁令,执意和冰月乘坐马车出城,才会招致天翻地覆的劫难。若是可以,她多希望能回到那一天,她一定会好好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这样就不会有此刻的心痛如绞。 不知不觉中,马车停了。湖衣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一角往外查看,车驾已到桑乾河渡口。 行前她便听冯瑛说过,桑乾河是北直隶最宽阔的河流,每年春秋雨季常泛滥更改河道,又称无定河。元朝大定年间,元帝为控管京畿的出入交通,修筑了一座坚固的大石桥,名为广利桥。正统年间再度重修,至今广利桥依然还是进出京城的唯一门户。 广利桥宽二十五尺,桥面仅容两辆马车并排而行,工部为让大批军事和随驾队伍行进顺畅,预先在石桥两侧添搭了临时便桥,以便眾人加速渡河。 湖衣望向广利桥和两座便桥,便桥由木板搭成,两旁以粗绳作成围网。在石桥下,混浊的河水正猛力冲激桥墩,可知雨后水深湍急。 司礼监的传奉太监在桥边,依次引导御輦车驾行进,御驾卤簿通过后,还有许许多多车驾队伍在桥头等待,分进合流之间引发不少混乱,眾人抱怨催促,渡口一片乱哄哄的。 湖衣索性在车厢内平躺下,不再去听外头的喧哗,不知等了多久,马车才开始移动,木桥桥身狭窄,只能容许单辆车驾通行,随着车底传来的吱嘎声和令人不安的晃荡,想来马车已上便桥。 行到便桥中段,车身一震,马车再度无预警地停了。 湖衣坐起身来,想查看车外景况,隐约听见冯瑛激动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不知在喊些甚么。她掀开车幃,发现韁绳、马鞭被弃置一旁,车夫已不知所踪,前面太医院的马车刚过桥头,骑着马的冯瑛被挡在桥尾,她位于便桥中央,桥上独有她这一辆马车,冯瑛又在桥尾不知叫嚷些甚么,神情十分激动,湖衣心生疑惑,鼻子却在风中捕捉到一丝奇异的气味。 这味道她在朱玹的身上闻过,在神机营的营地闻过。 一惊之下,她即刻扑向车辕,拔下头簪,朝前方马臀狠狠扎下,马匹吃痛后撒足狂奔,巨大的衝力拖着车厢,她用尽气力拉住车幃,才不至于硬生生地摔了出去。一回神,几道尖锐的破空声自远而近,湖衣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三支燃烧的弩枪朝向便桥飞来,她转过头,眼看桥头就在前方,她的心悬在喉间,暗自祈求:赶紧的,只要马车踏上对岸就安全了…… 冯瑛永远也忘不了此刻所看到的景象。 他被司礼太监挡在桥尾,看着湖衣的马车单独上桥,便心觉有异,等到太医院的马车到达彼岸,湖衣的车夫随即自桥上跳河,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一场早已设下的杀局,他欲奔上前护主,桥口几名太监拔出兵刃将他拦下。 冯瑛一勒韁绳,朝湖衣不断大喊:「主儿,小心!」 湖衣应是听见了他的警示,催动马匹迅速前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桥上,心中祈求湖衣尽快脱险,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股刺鼻的焦油气味,他四下环视,左侧树丛隐约透出火光,他驰前一看,林木乱石间藏有一座三弓床弩,有人正持着火炬点燃枪头,电光火石间,三支燃烧的弩枪朝着湖衣所在的便桥飞去。 不好。他心底一沉。 先是一记窒闷的爆破声,接着是地动山摇的惊天巨响,便桥从中冒出一团火球,如同一个迅速绽开的血色大口,所有冒着火焰的撑架樑木皆遭吞噬,离岸只有一步之遥的湖衣,连同分崩离析的马车一併坠落永定河中,掀起阵阵巨大的水花。 骤然惊变,位于便桥旁的广利桥与第二座便桥虽然没有爆炸,仍不免遭受些许波及,水花、燃烧的樑木石块如雨飞溅,桥上眾人忧惧下一波攻击,惊叫着向桥头奔去,四周登时陷入混乱。 「皇妃坠河!皇妃坠河!快救人!」他扯开喉咙大吼,救人如救火,多等一刻,危险就多十分。 湖衣始终没能到达对岸。 随着一个爆裂声,一股强劲热风将她朝下推,燃烧的马车在空中支离破碎,她的身躯失速翻滚,然后笔直坠落,她眼前一黑,只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 死亡逐渐朝她逼近。 一堵水墙迎面撞来,她胸口一窒,剧痛之后,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本能的求生意志迫使她清醒,湖衣拚命划动双臂,将头衝出水面,她知道自己无法久撑,她需要一条船,一截浮木,或什么都好。 「皇妃,这里,」湖衣抬头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站在离岸不远的王太医正将倒空的药箱向她掷来,「接住!」 湖衣依从太医的话,咬牙拖住伤腿,奋力划水,死命攀住漂浮在水面的药箱,但她气力已竭,无劲再游向岸边,只能任凭滚滚河水将她带到离岸越来越远的地方。 爆炸绝不是意外。 从黑熊,到断桥,有人真心想要她的命。 在这宫中,是谁千方百计想除掉她? 不言而喻。 一道强劲水流朝她袭来,她好冷,又好疲倦,一是在死亡与梦魘中摆盪,河中礁石刮着她,剧痛令她无法呼吸,过去情境忽然在眼前闪现,她明白,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冻僵了的十指无力再攀住药箱,她沉入水中。 意识逐渐模糊……不需要再挣扎了,似乎也不是太坏……再也见不到家人和好友冰月……如果可以……她好想再见他一面……那怕是一刻也好。 然后就是一片黑。 好像有个人来了,环抱住她的胸口,将她向上拉…… 第三十四章 京城外 桑乾渡口 之二 御驾起行。 鼓乐声响起,仪仗乐舞开道,紧接着手执旌旗的仪卫、护驾扈从,然后才是御輦。 朱玹驾马走在御輦之后的卫队阵列,放眼望去大军不下数千人,移动起来威风凛凛,旌旗锦罗如云,唯有朱玹知晓内情,队伍构成组织十分庞杂,既有京兵十二团营,禁军三大营精锐,十二监中的司礼监和御马监宦官,再加上仪仗队伍和后宫女眷,各方人马互不隶属,各行其是,成为御驾护卫的一大噩梦。 大队人马刚行过桑乾渡口,忽听见一声闷响,接着脚下隐隐晃动,彷彿土地颤慄起来,突发状况在御驾仪卫掀起一阵骚乱,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围向前保护皇帝御驾,仪仗队、鼓乐队则是有人慌乱尖叫,有人惊恐失神,御驾队伍乱成一团。 朱玹连忙拔出配剑,向护卫大吼:「十二团、三大营军士专责保护皇上!其馀人等退开,勿妨碍行动!」 一旁的司卫刘熙喝令所有人各安其位,指挥不知所措的太监仪队和后宫宫眷逐次后退,好让各营兵士围成层层防守的护卫圈。 眼看御驾秩序逐渐恢復,朱玹调转马头,迅速向震响的源头──桑乾渡口奔去。 沿岸聚集了惊慌未定的宫人们,不少人紧盯桑乾河中央。 朱玹下马查看,桥的残馀撑架燃烧着馀火,侧边的广利桥与第二道便桥均已清空,焦黑残骸散落河上。 一名押队侍卫急上前简略地叙述爆炸过程。 朱玹低眉思忖。 炸桥的火药必然是预先藏于便桥下,再以火弩引爆,兴许是连日大雨,以致火药受潮,只炸了半哑,倘若正常引爆,三座桥上的人车都会炸得尸骨无存。 「伤亡如何?」朱玹问。 「爆炸时,一辆后宫马车坠河,已派人前往搜寻,车中之人身分未明,有人说,是,是皇妃……」 朱玹脑中一阵轰鸣,馀光瞥见冯瑛在对岸不停拚命喊叫,他直觉落水的就是湖衣,即刻翻身上马,岸旁人马纷纷移步,但凡看见朱玹肃厉神色,无人敢阻挡他的去路,他一夹马肚,催策马匹往下游奔去。 他一路奔驰,沿途只见暴涨的急流,泥沙滚滚,偶有漂浮水面的木桥残骸,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直到驰过一处大弯,此处地形特殊,堤岸两边长满芦苇草,河水流速亦逐渐趋缓。 朱玹放慢坐骑骑速,型出数里便瞧见断成数截的车辕,支离破碎的车舆散落河滩,他心下骇然,一时茫然无措。他怔怔地瞧着河岸,忽然发现对岸有一方载浮载沉的空药箱,芦苇丛中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卸下甲冑,跳入河里,此处水流不强,几下拨动便游到了对岸,失去意识的湖衣倒卧在半身长的芦苇间,他探了探她的气息,儘管微弱,还有一息尚存。 她应是被河水冲上岸边,才幸运地保住一命。 他伸手环抱住湖衣的胸口,将她从泥水中拖上岸,她掀了掀眼皮,随即呕出大量河水,她嘴唇嚅囁,彷彿想说些什么,但在开口以前再度失去意识。 意识浮浮沉沉,耳边依稀听见柴火迸裂的劈啪声,湖衣悠悠醒转。 眼前影像递次清晰,朱玹将她环抱在怀中,一旁还燃着篝火。 她挣扎起身。 「别动,你落水失温,得先烤火暖身。」 原来不是幻觉。 她想开口,可是喉间乾瘂,发不出声来,全身上下像是遭受鞭笞,无一不疼。 「冷吗?」见她发颤,朱玹将她搂得更紧,「待身子热起来,我们就回宫。」 「不,」她骤然激动起来,「我绝不回去。」 「你受了伤,得赶紧回宫找太医医治。」朱玹好言劝说。 「要我回宫,便是要我死。」她使劲想挣脱他的环抱,他却不动分毫, 「勿需担忧,」他抱得越紧,她便越激烈反抗,他索性定住她的脸,正色看着她,「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不如你带我走,」湖衣伸手扯住他的衣襟,「无论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跟你。」 既然横竖是死,她寧可留在他身边,有一天是一天,有一刻是一刻。 「我不能。」他神情凝重地拒绝。 「为什么?」她的双眼刺痛,止不住连串泪水滑落,「王爷是嫌弃湖衣吗?」 「绝非如此。」朱玹回应。 他语重心长,把话说得极慢,「渡口爆炸案真相未明,御驾队伍遇袭,兹事体大,我有职责在身……」 「别说了,」她按住他的唇,咽泪苦笑,「我都明白。」 普天之下,无处容身。 所爱之人转身离去。 ――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滋味。 「既然如此,又何必救我……」她好累,累得光是说话都已耗尽气力,反正前路茫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 现在她只想闔上眼,在他怀里安稳地睡一觉,就这么死去也无所谓。 远处有人高声叫喊。 还有马蹄声和嘶吼声。 湖衣勉力翻开双眼。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冯瑛,他跳下马背,朝他二人急奔而来。 冯瑛望了望朱玹怀中的湖衣,单膝下跪道:「王爷,将皇妃交给我吧。」 朱玹迟疑。 冯瑛面色沉了下来,低声说道:「王爷,您知道宫规的。」 凡宫中女子与人私通者,依律当磔。 这条宫规是成祖订下,而且每回处死宫人,成祖爷都会亲临剐之。成祖以降,歷代皇帝都遵循例规,至今无人敢废。 「现御前侍卫正四处搜寻,还是把主儿交给我,可别……」他顿了一下,才又接续,「别要传出甚么不好听的风声。」 不远处传来蹄声,有人来了。 呼喊此起彼落。 几名侍卫发现他们,高声么喝其他人等前来。 朱玹欲言又止,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后,将怀中的湖衣交到冯瑛手中。 她凝目而望,盼他至少能在离去以前看她一眼,他却别过头去。 她绝望地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硬生生收住泪水。 冯瑛伸手接过湖衣,先将她推上马鞍,自己翻身上马。 「冯瑛,冯瑛……」湖衣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委屈瞬间倾洩而出,伏在冯瑛肩头嚶嚶啜泣。 朱玹呆站原地,目送两人离去。 冯瑛的蹄声已远。他的心下一片荒凉,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 他本想一回宫,就带着丹书铁卷面圣,但这一切准备都被黑眚案和爆炸案打乱。 心爱的女子和职责,究竟孰轻孰重? 为回报先皇的恩情,他谨守承诺,半生戎马,换来的是皇帝对他的猜忌,还有日渐颓倾的朝局,他不但无力挽回,就连自己所爱之人都护不住。 他究竟在做甚么? 亲手将她送进虎口却不能救。 或许该如她所说,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就带她走。 今后他与她相距只有一面宫墙。 却成天涯。 原先朱玹对皇权和职责曾有一丝怀疑。 而后。 就像开啟了一个破口。 以往坚守的一切,逐渐溃堤。 § 她又作恶梦了。 醒来时她头痛欲裂,喉咙像火烧。 「怎会发生此事?」那声音听来好遥远。 「陛下,奴婢当日所见,桥头的榆树上藏有一具军制三弓弩床。」是冯瑛的声音。 湖衣欲起身甩开恶梦,却看见王太医立在她的床帐外。 「别动,娘娘,您需要静养。」王太医对她摇头。 她好想痛哭一场。 「谁会干下此事?」皇帝在相邻的静室说话,这是她熟悉的咸若宫。 真的回宫了。 「陛下,此式床弩平日存放于军械库,只有持御马监兵柄才可调度,」是冯瑛在说话,还有他以头触地的响声,「如今御马监内,持有兵柄的,是昔日长安宫的总管太监,汪直公公。」 「这一定是弄错了。」皇帝斩钉截铁地回答。 湖衣明白。 即使证据确凿,爆炸案的真相终将石沉大海。 皇帝绝对不会查办万贵妃,即使贵妃想要她的性命也一样。因为贵妃是他的妻,更是他的母,他绝不会违逆一直餵养他的母亲。 房门开啟,朱见深走了进来,他俊美如昨,只是她再也无法正眼瞧他,无法去回想,在他寝宫外看见的那一幕。 「醒了吗?」他俯身靠近,女人般柔细的手抚过她的脸颊。 「你受了风寒,遵照太医嘱咐,好生将养几日,便可无恙。」 「陛下……」声音嘶哑,她努力吞嚥了一下,屏住呼吸问道:「请放我出宫吧。」 「不许胡说!」他变了脸色,「史上有哪一个皇帝会让自己心爱的妃子流落民间?」 皇帝从不曾如此震怒。 她强忍住即将溃堤的眼泪。 如果天可怜见,他在盛怒之下或许会赐她自尽。 毒酒,或是白綾都好。 求生不得的人,自裁是为维护最后的尊严。 「你一定是发烧了才会不停囈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恢復了平日的温柔语调,「这样吧,等你把身子将养好了,朕遣人去金陵接你的家人进宫来陪伴你,好吗?」 「不……」 困在这宫墙内的囚徒,有她一个就够了。 她闔上双眼,不再言语,听着皇帝在她的床畔坐了半刻以后,走出她的寝宫,他叮嘱冯瑛在宫门和宫院中加派多一倍的守卫,接着就甚么都听不到了。 第三十五章 冰封之境 一望无涯的冰天雪地,冰月凝眼靛蓝色的冰湖,风从北边吹过湖面,带来更多的雪。一弯残月高掛天际,无云的天是霜蓝色的。不远处有几棵枯树,她走了过去想看清楚,只见乾枯的树枝开展,枝干与周围的积雪合而为一。 这是红花玉芙蓉,怎么会长在这样冰寒的地方? 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冰月坐起身来,手里触及的是熟悉的织锦被褥,她在自己的闺阁里,可是心却跳得好急。 两名丫环打开房门,一脸的惊惧,「不好了,有几个宫里来的公公,一进府里来,就把大门封了,不许眾人进出,说要抄检家资,还要将老爷和小姐解京审问。」 「怎么回事?」冰月下了床,让丫环们为她着衣。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各种翻箱倒柜的碰撞声,呼号声和愤怒的咒骂声,她不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事,只能告诉自己不要惊慌。 一群侍卫模样的人在外院催促着,这群人没有鬍鬚,冰月识得那些全是太监。 他们为什么闯进府里,爹爹呢? 侍卫强迫她们走向正厅,在通往前院的穿廊上,冰月瞧见她的长嫂和八岁的小姪女也被人从内院赶了出来,两人和她一样,满眼的疑惑和仓皇。 管事嬤嬤跑来,跪在长嫂跟前说:「少夫人,那群……那群土匪将所有的箱子打开,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方总管要拦他们,被毒打了一顿,现在还不省人事。」 年幼的姪女一听就哭了起来。 从后堂到前厅,不断有人被侍卫驱赶,各房各院门户大开,箱柜被抢得半空,遍地狼藉,府里的下人们被用棍棒殴打后,尽数被驱赶到前院一隅。 冰月紧握着姪女的手,尽力安抚她。 曲家百馀人都被赶进正厅,一名身着四品官服的太监高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他头戴乌漆纱帽,身穿大红织锦蟒衣、玉牌朝带,左裾垂着金色流苏,手里还握有一串羊脂白玉念珠。 她的家人分站大厅两侧,右侧是她的父亲、八个兄长和子侄,另一侧以她的母亲为首,还有她的长嫂和姪女们,冰月走向女眷那侧。曲家上下被侍卫团团围住,行动全受控制。 座上太监一见到冰月前来,便开始细细端详她,冰月按下怒意回视,此人还算眉目清秀,只是一双细长眼,笑时带着阴毒恶意,一看便知此人心术非正。 「汪督公,老夫的家人都已到场,您有何来意,不妨直说。」曲名海先开口。 汪直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奉上諭。」 堂上眾人一听,纷纷跪伏在地。 「查江寧织造局郎中曲名海,侵盗王府园第,霸夺產业,有负圣恩,着即槛车到京质审……」 「老夫这座园邸,乃是先皇所赐,何来侵盗之说,还望督公明察。」曲名海骇然说道。 「有什么冤屈,到西厂詔狱去说吧!」汪直冷冷地说,「曲名海所蒙官爵与其子弟官职悉从褫夺,着令西厂校尉,查照本内府仓基、房屋并湖地、洲田及金银、宝玩等一应财產,抄没入官变卖解京……」 有几个年轻女眷听闻此言,立即晕了过去。其馀人或一脸惊惧,或低头拭泪,冰月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眼前景象,彷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汪直续道:「其女,意图谋反……」 曲名海突然仰天大笑,「汪督公是说,老夫这年方及笄的丫头通敌叛国?」 汪直面露微笑,侃侃说道:「有朝官上疏,令千金曾在市集公然顶撞国舅,煽惑暴乱,皇上念其年幼无知,免其死罪,着即押入县府大牢,官卖为奴。」 「不,我的月儿!」冰月的母亲惊唤,企图用身体挡住爱女。 曲名海大喊:「我不服,老夫要面圣!」 内门打开,一名太监上前回报,「所抄家资,计有庄房值价一万六百七十两,原住宅内金二千四百馀两,银十万七千七百馀两,金器三千七百一十馀两,金首饰九百馀两,银器五千二百馀两,银首饰一万馀两。玉带一十六条,蟒衣、紬段、纱罗、珍珠、玛瑙、宝石、玳瑁若干……但是,没有公公要的东西。」 汪直又露出那抹浅笑,他的笑让冰月联想到剧毒的赤炼蛇,「曲大人,以您的俸禄,如何积累这么丰厚的身家呢,您就好好来詔狱交代一下吧。」 「来人,」汪直慵懒地说,「全部拿下!」 伴随一阵金属摩擦声,所有的侍卫都拔出长刀,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朝着冰月走来。 「别碰我妹子!」冰月的长兄曲筠曦上前试图拦阻,肩上却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你们这些土匪!」其馀家人也忍不住出声咒骂。 「阉竖!有种你就杀了老夫,哈哈哈,我忘了你没种。」曲名海站起身来,佇立在大厅中央,准备从容就死。 侍卫们一拥而上,曲家所有成年男子立起身来,拦在女眷前方。 「住手!」冰月也站了起来,怒视着汪直,「你们要的是我,我跟你们走,别为难我的父兄。」 「别!」 「妹子,不要!」 她的兄长、嫂子纷纷出言劝阻。 冰月硬下心,充耳不闻家人声声呼唤,缓缓走到父亲跟前,屈膝跪地,恭敬地嗑了三个头。 「爹,娘,女儿走了。」 母亲闻言号啕大哭,气息一窒,昏厥在她兄嫂身上。 冰月转过身来,望向生长的家,还有挚爱的亲人,她心里清楚明白,这是最后一眼了,贼人若要强逼她,她绝不会苟活。 两名侍卫上前来,欲将拉扯,她重重啐了一口,「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说完,她扬起头,无视侍卫们吓阻,逕自向漆黑的长夜走去。 将女眷们声声哭喊遗落在背后。 汪直侧过脸来,阴惻惻地说:「曲大人,我与你素无仇怨,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把女儿生得太俊俏。」 紫禁城长巷 石地的冷冽穿透衣物,沁入她的骨随。 今日天光异常幽微,照不开一地的灰暗。 湖衣从卯时起,就一直长跪在宏德门外长巷,等待皇帝御驾。 她的双膝早已麻木,身躯彷彿不是自己的。 泪,更是已经流乾。 冯瑛打听到,她的父亲和曲大人都遭夺职下狱,冰月不知所踪。 她像昔日犯过的后妃一样,拔下头簪,一身布衣跪在长巷,乞求皇帝念在她曾经服侍过他,释放她的父亲和曲大人。 若是皇上能开恩,她可以不要封妃,愿降为位份最低微的宫婢,终生不离开皇宫。 跪地两个时辰之后,终于,皇帝卤簿法驾出现在御道尽头。 皇帝乘坐步輦,徐徐穿过两旁宫墙的层层暗影,向着内苑走去。 湖衣长发披散,素顏赤足,犹如罪人一般,以额叩地。 冯瑛上前叩首,「陛下,主儿有事啟奏――」 宫人缓下脚步,皇帝低眼看了看跪伏在地的湖衣后,扬手示意眾人继续走。 「冯瑛,」皇帝冰冷地背对两人说道:「跟随待封皇妃回咸若宫,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清寧宫院。」 说完,头也不回地直视前方,没多久,御驾队伍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无情的旨意抽去她剩馀的最后一点气力,她瘫坐在地,四顾茫然,不明白为什么皇上要这么待她。 「主儿,我们走吧。」冯瑛试图搀扶她起身。 湖衣咬牙拖着麻木的腿脚,紧握冯英的手臂,疼入心肺地怨道:「红顏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 第三十六章 紫禁城 奉天殿 歷史又重演了。 朱玹从奉天殿的台基往下望,百馀位朝臣跪在殿前的南砖地上,正午烈日当空,暑气袭人,但是群臣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伏跪在地,手执朝笏,等着皇帝御门。 西厂设立之后,京城里翻天覆地,诸臣人心惶惶。如今,忧心如焚的文华殿大学士商輅等十一人带着满腔的悲愤上书,斥责这群内侍「无恶不作,皆自言承密旨,得顓刑杀,擅作威福,贼虐善良!」 首辅商輅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自直用事,士大夫不安其职,商贾不安于途,庶民不安于业,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可知也!」 諍諫奏章一上,群臣跟进,联袂于奉天门外叩諫,要求立即废除西厂。 皇帝接到奏章,阅毕后,勃然大怒,将折子重摔在地,「朕不过用了一个太监,也会天下大乱吗?」并传令要诸臣退去,出宫候旨,然大臣们不依不饶,就在奉天门外长跪不起。 跪地的都是五品以上的京官啊。朱玹想。 朝堂大乱,过去摄政王在位时也曾发生过,当时情境还歷歷在目。 朱玹转向和他一起站在殿前的大学士商輅。「商大人,『血渍廷陛』当日,您可在场?」 「是的,当时下官与诸位翰林院学士一同在午门立候奏事,有幸得见于尚书力挽狂澜的英姿。」商輅回答。 那是另一齣荒谬的闹剧。 正统十四年,英宗皇帝在太监王振的怂恿下,御驾亲征,兵败后在土木堡被俘,消息传回京城,社稷危殆之际,太皇太后立皇弟郕王摄政监国,立召百官议事。 摄政王初次临朝,只见遭宦官欺凌已久的诸臣,悲愤无已,请求将宦官王振及其党羽族诛。摄政王一时手足无措,下令退朝,大臣竟全部伏地痛哭,不肯离去。 眾怒逼近沸腾之际,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原是王振党羽,倚仗着皇帝諭令,不断高声喝叱眾臣退下。户部给事中王竑振臂一呼:「若曹奸党,罪当诛,今尚敢尔!」 群臣一听,情绪顿时失控,蜂拥而上,揪住马顺的头发,纷纷以手中的象牙朝笏,劈头盖脸地捶击殴打,王竑更是愤怒到啮其面,痛咬下一块脸颊肉,最后在奉天门东侧将马顺乱拳打死,光是如此不足平息眾怒,同时在场的传令太监毛贵、王长也是王振一党,大臣见到这两人,又是一阵乱打。朝堂之上,文官如市井无赖,咬人抓头发,金鑾殿成了斗殴场,号哭之声震动殿堂,对阉宦的积怨倾洩而出。 群臣斗殴之际,兵部尚书于谦挺身排开眾人,拉住摄政王的衣袖,并晓以利害。摄政王心神稍定以后,宣諭:「顺等人论罪当诛,百官无罪,王振馀党凌迟处死。」 因为有于谦,一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当年也是于尚书命本王率神机营精锐从德胜门突围。」朱玹道。 那年他才十五岁,没人相信朱玹能打仗,只有于谦相信他。 「而今,于尚书安在?」商輅长叹,「又有谁能化解今日的干戈?」 朱玹明白商輅意指于谦在英宗復辟后,被冠以「意图迎立藩王」的罪名,斩于东市,家產抄没。于谦临刑之日,阴霾翳天,京城街巷耳语,于谦是岳飞转世,两人都是救黎民于水火的乱世忠臣,也同样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于谦之死,使先皇永难洗脱昏君的骂名。 没有人知道,朱玹曾在于谦临刑前一天去大牢探视。那位铁骨錚錚的乱世忠臣,在死前亦一无所惧,还劝慰朱玹:「你出身将门,带兵打仗还行,要是入了朝堂,是斗不过那些文臣的。」 过了许多年,朱玹才终于明白于谦所指。 「现今宦官之祸又起,皇上遭阉党蒙蔽,不问是非,不听諫言,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商輅愤愤地说。。 西厂设立之后,京城内外一片风声鹤唳,传闻汪直关押大批官员,罗织牵引,拷掠致死。民怨四起。 若是此次皇帝处置失当,唯恐群臣激愤难平。 「汪直屡兴大狱,押走朝廷重臣,再指派亲信递补缺额。现在,他又把魔爪伸向南京。南京兵部主事杨曄昨日被绑赴刑场斩首,织造局郎中曲名海被关进詔狱,应天知府沉孟季与南京五十馀名官员上疏为他二人辩驳,又全遭西厂校尉逮捕下狱,现在整个应天府和南京宫中都是汪直的人马,如此放肆,天下大乱。」商輅说着又激动起来。 「就连应天知府也被捕下狱?」朱玹心一沉,那是湖衣的父亲,湖衣若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无数次,他的双脚不知不觉就走到太医院前,他想问问照料湖衣的王太医,她的脚伤是否已痊癒,但是到了最后,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转身默默离去。 他本想按原计画,以家传的丹书铁卷,去向皇上换取她的自由,可是朱见深不愿见他,接着朝堂动盪,他也无暇顾及私情。 「两位大人。」朱玹与商輅一同回望,来者是司礼太监怀恩。 「有何旨意?」朱玹问。 「陛下问,是那些官员上的奏摺,受何人指使。」怀恩谨慎地回答。 商輅重重一拍白玉栏柱,大声说道:「奏摺是老夫所写,群臣都是老夫主使,请皇上降罪?」 「商大人且息怒,陛下正在气头上,不如您与诸位大人暂且退去,待陛下气消了再来。」怀恩垂首恳求。 朱玹盯着怀恩,「此刻有多名朝廷重臣正在西厂詔狱承受酷刑,多等一刻,就有更多人被刑伤致死。你去回覆陛下,莫忘王振之乱。」 「王爷,这,万万不可……」怀恩既惊且惧,「啊,东厂的尚铭公公来了。」 一名身穿藏青织锦蟒衣的太监穿过重重人墙,拾级而上,走进皇帝所在的奉天殿。 大殿内,皇帝气愤难消。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朱见深指着跪在地上的尚铭。 「陛下,奴才句句属实,那黑眚是假的,宫中仵作检验黑眚尸身,确定是有人将南苑放养的东北虎毛皮染黑,形成一头似虎非虎,似犬非犬的孽畜。」尚铭奏道。 「是谁干出这等事?」 「奴才斗胆揣测,是西厂厂督汪直。」 「可有实证?」朱见深狐疑,「当日黑眚噬人,是汪直挺身保护朕。」 「奴才并无实证,但在陛下巡狩南院之际,汪督公曾派西缉事司校尉进入东北虎的兽栏,并遣散训猎夫。」尚铭伏地三叩不起。 朱见深低头思忖。 尚铭续道:「且奴才获知,西缉事司中,有一名司丞李子龙,此人善使幻术,想来万岁山旁的侍卫,乃至年前的妖狐夜出案,都是幻术所致。黑眚一案中,只有汪直得利,所以奴才大胆猜测,汪督公与西缉事司早有勾结,以此欺矇陛下,藉机上位。」 朱见深犹豫不决,儘管他接获官员奏报,也认为汪直太过滥权,但他更不满朝臣处处干预他的旨意。略一沉吟后,他决定按照每回他在无法决断时所惯用的处置――两方各信一半。 怀恩去而復返,快步走向商輅与朱玹。 「陛下命两位大人到旧灰场将关押的大臣全数释放。」怀恩额头上冒了不少豆大的汗珠,像是惊魂未定。 怀恩抹去汗水,对着跪在基座下的大臣朗声宣詔:「奉上喻,着即关闭西厂,西厂提督汪直返还御马监,西厂詔狱所押官员,一律无罪释放,钦此。」 诸臣叩首谢恩,弹冠庆贺。 西厂詔狱位于旧灰场,四周没有一丝光线,鼻腔里充满着灰尘和腐烂的霉味。朱玹带领一支禁军进入詔狱搜索,里头是一间又一间的牢房、刑房、拷问室,石壁长满青苔,囚犯像畜牲一样用铁鍊拴着,身上布满惨不忍睹的瘀伤、刀伤、和烙焦的伤痕,就算打过仗的军士也不禁掩鼻。 狱卒一听到消息就全跑了,朱玹命人撬开牢门,劈开所有的镣銬,他一一讯问被押眾人的姓名、官职、以及原籍何处,多数人都已被酷刑折磨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几人勉强能答话,却都是京官。 「我等奉皇命释放所有人,谁知道应天府官员被关押在何处?」朱玹大声提问。 「再下一层的石室,好像关了应天知府。」有人回答,乾裂的嘴唇因开合而淌血。 朱玹带着商輅和十几名侍卫走下狭窄的阶梯,一人被吊在木架上,锁链銬着他的双臂,胸前横过三道血痕,乾掉的鲜血漫流成一道黑色的小河,朱玹连忙命人放下他,商輅靠近来检视。 「那叫『弹琵琶』,那群阉货想叫他招出某个隐密物件之所在,用利刃挑出他三条肋骨,他不从,因而受尽酷刑屈辱直到断气。」一个被铁鍊拴在黑暗角落的囚犯说,脚踝的镣銬还扣在墙上。 「这是织造局郎中曲名海!」商輅怒声说道,「他们竟将曲大人折磨至死。」 「其馀应天府的官员在何处?」朱玹问。 「都被关押在南京刑部大牢,」角落那囚犯说,「下官是南京刑部侍郎杨仕纬。」 「替杨大人解锁,传令按察使赶赴南京刑部放人,」朱玹发令,「将牢笼全清空以后,给本王烧了这座贼窝。」 第三十七章 荼蘼花开 荼蘼花都开了。 放眼所见,皆是一片雪白。 冷冽的风从北方吹来,瞬间凋零了枝枒上的花,除了初开的荼蘼还完好,其馀残花四处飘零。 浓冽的花香薰得她睁不开眼。 湖衣什么都不在乎,她早不再眷恋这座花园,在她眼中,这是荒废颓圯的墓穴,墓地的花都以年轻女子的生命餵养,她们的血肥沃着这里的土地,开出来的花,就跟鲜血一样红。 「你不知道啊,这些花为什么会如此盛放?」一个司闈太监说道,「这里的原主田太妃,她总爱在园子里鞭打宫女,有宫女被鞭笞至死,血流满地,这些花吸了人血,就长得特别好。」 入主咸若宫一年后,田太妃就疯癲了。最后被人发现死在桃花树下,身上还有着一道道的血痕。每个人都猜想是被树枝刮的,只有湖衣知道,这园子里有鬼栖息,杀死田太妃的是无法安息的魂魄。 每到深夜,鬼魂就在她的窗外啼泣,引她从寝殿出来。 一个无眠的夜里,有个小宫女在她的窗边说:「你是不是心很痛啊,到这里来,来这里就不痛了。」 她跟着小宫女到这院子来,脚下轻飘飘的,眼前有一团明亮温暖的火光,她真的相信到了那里,就不会再心痛了。接下来她只记得值夜的宫女大喊大叫,冯瑛和紫云拚命拉扯她,他们说她那时踮着脚站在梨花树下,抽了衣带要上吊。 现在她凝视着梨树,粉色花瓣飘散成漫天花雨,像是梨树正在哭泣。 那时她真的心好痛,痛得让她恨不得立即死去。 她逾越世俗和礼教的禁忌,恋上不该爱的男人。 无论在皇宫或民间这都是死罪。 他不该对她那么温柔的,让她以为他还有一丝眷恋。 若此生挫骨扬灰,能不能换得来生相依相随? 她不怨,只是痛。 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下雨了,细雨纷飞。花,依然无声凋零。 此身虚度春雨中。 「下雨了,回宫去吧,别又受寒了。」是瑞珠为她撑起伞。 「你们别管我。」湖衣头也不回地说,现下她不想面对任何人。 「是啊,回宫去吧!皇上不是真心想那样对你,一定是担心万贵妃又对你下毒手,才会故意疏远你的。」燕婕说。 是啊,一定是。她苦涩的想着。 那日她跪在宏德门外,乞求皇帝开恩,她可以不要封妃,终身在宫中作一低微的宫婢,以此换求皇帝释放她的父亲和曲家满门。 皇帝御驾队伍经过,甚至不愿她瞧一眼,就命冯瑛将她送回咸若宫,并要湖衣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清寧宫院。现在她被囚禁深宫,像只黄金雀笼里的鸟,比一名宫婢还不如。 「进屋去吧,别糟蹋自己身子。」燕婕又说。 「我连站在自己宫院里的自由都没有了吗?」湖衣用嘶哑的声音说。 瑞珠和燕婕见状,转过头默默地离去。 后来她听说曲大人死于狱中,冰月不知所踪。 湖衣紧握住袖里的雨过天青手绢,冰月,聪慧又勇敢的冰月。她不知道一个姑娘孤身流落在外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有人凌虐她,或是……她不敢再往下想。 而她的父亲,一生正直为官,却被莫名关进刑狱,父亲必定视之为奇耻大辱,所以才会在获释以后,掛印而去。 短时间内,外面起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却在深宫里虚掷光阴,浑然不觉。 现在,她不会再让别人决定她的去留,她要逃。 一阵旋风捲起,花瓣肆无忌惮地的漫天飞舞,花瓣覆盖在她的身上,地上,繽纷的色彩将现世化作一片虚幻,乱舞的花瓣碎片像在彼此廝杀,带来毁灭和死亡。 一瞬间,风停了,落花轻柔地飘下。 埋葬这座半朽的坟墓、花的魂魄和少女的艷骨。 鬼魂又喧哗不止。……死……死吧……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 「我不会去加入你们,我要离开这里。」 虽然她没能像父亲所嘱咐的,守住自己的贞节。但是她知道母亲一定会原谅她,总有一天,父亲也会原谅她。她既然没有兄弟手足,侍奉父母的重责就该落在自己肩上,等她离开皇宫,找到父母之后,她将会留在他们身边,侍奉终老。 荼蘼花依旧盛开,前方有一株光秃的杏树,像是在与之对峙。 杏花虽然柔弱,但它的本体是一棵树,花会凋残,只要杏树还挺直肩脊活着,明春又会开出满树的红花。 她开始微笑,接着,释然地笑出声来。 她的心不痛了,所有的痛都被阵风吹散了。 从此刻起,她的目标就是逃离这里,这一次,她不会再被抓到。即使失败,她也要用她馀生的每一刻,不断不断地尝试。 在没被这座皇宫的黑暗吞噬以前,她还是她自己,并未失去本心,也不曾踩在无辜者的鲜血上。 「主儿。」冯瑛声声叫唤。 「我说了别管我,怎么我的话都没人听了。」她转身,对着身后的冯瑛和烟嵐说,「除非你们知道出宫的路,否则就离我远点。」 「主儿,我知道。」冯瑛低声说,「我知道怎么出宫。」 第三十八章 金陵城 玄武湖 这晚,空气中有股浓浓的腥咸味,不是鱼蟹,更像是……血的味道。 老渔夫在扁舟上嗅了嗅,这般夜里,星子黯淡无光,连风都沉默,如此,那一股子味道是从何处送过来的? 他向湖边的茅老人庙默念祝祷:「老哥哥,您可得保佑我今儿多捕几条鱼。」 他划动桨櫓,其实玄武湖周围是禁地,不准捕鱼,只因湖上的樱洲岛建有户部的黄册库,收藏全国户籍赋税案籍,寻常百姓禁止靠近,可如今这世道不好,他不冒险出来捕鱼,明日一家大小就得饿肚子了。 他将鱼饵装在鱼鉤上,再拋进湖里,漫长的夜,他现下能做的只有等待。他再度望向茅老人庙。 茅老人本来也跟他一样是个老渔夫,当年洪武皇帝出巡,见玄武湖景山清水秀,突发奇想,决意在湖畔建造黄册库,乡绅茅老人上諫劝阻,言明玄武湖周围老鼠很多,在此地造库,就怕不多久黄册全数被老鼠啃食。朱元璋眼睛一溜转,对茅老人说:「你这茅老,『茅』与『猫』同音,就为你肉身建庙,在这儿帮朕镇镇老鼠吧!」 不久后原地建起一座庙宇,茅老人被禁闭在庙堂的地室中活活饿死,肉身成神。 呸,朱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渔夫在心中暗骂。 金陵城内翻天覆地,大批官员被西厂太监关押,换上一群新官,这些新官面目狰狞,一上任就狂增赋税,啃了百姓的骨头之后,还要吸出骨髓来,简直惨不忍睹。 想来朱明王朝的末日将近了吧?! 无风的湖面平静无波,静謐的有些不寻常,连平日常在湖边觅食的夜鷺也不復见,让老渔夫有些纳闷。 今夜看来是不会有收穫了。 老渔夫才刚想着收饵,却看见距离船身二十尺不到的湖中,突然冒出巨大的涟漪,他心知不妙,下了桨想划回岸边,背后水声夹带风声,忽然一阵丈高的水墙拍过来,掀翻了他的扁舟。 他紧抓住翻覆的扁舟,在起伏不定的水面上载浮载沉。 两隻金黄色的眼珠先探出水面,然后是长满青绿色鳞片的头,老渔夫吓得魂飞魄散,拚命地划动四肢,再回头望时,崢嶸的绿色龙头已伸出湖面,祂大口一张,发出旱天雷般震耳的吼声。 这下死定了。 老渔夫吓得四肢发软,无法动弹,只能听天由命。 尖锐的鸣响划破空气,一条金色锁链重击龙首,绿龙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巨大的头颅不断甩动。 老渔夫抓紧这一线生机,拚命踢动双腿,朝陆地游去,眼看几近岸边,才发现湖畔有座高台拔地而起,高台上站着一名白衣男子,他的衣袂随风飘逸,氅衣一尘不染,臂上还缠着一截金色锁鍊。 这是何等神仙般的人物啊?老渔夫心想。 绿龙不愿放弃到口的猎物,伸出长颈向渔夫袭来。 长鍊一声鏦錚,再度向绿龙伸去,鍊身似由无数光点聚集而成,可伸可缩,且灵动如蛇,鍊梢甫一回旋,逕自扑向绿龙颈项,将其紧紧缠绕,绿龙疯狂挣扎,想甩掉束缚,冷不防地张口喷出一道黑火,热潮袭来,有如巨浪滔天。 老渔夫被热风炙得全身发疼,但他身在湖中无处可逃,正欲闭眼等死,却发现发光的金色锁链倏地捲上他的身体,遂将他带离水面,拋向岸边。 他还没来得及站定,湖面上,一团绿影伸展开来,金黄色的眼睛从半空中睥睨两人,绿龙朝着岸边高台俯衝而下,白衣男子一甩手臂,金鍊疾射,向祂喉间的逆麟重重直击,祂的攻势受阻,仰头向天际怒嚎,叫声召唤出来雷鸣电闪,波浪滔天,数丈高的水花拍向樱洲岛,岛上黄册库的四角攒尖顶立即塌了半边,滔滔湖水涌进库房。 怒极的绿龙喷出大量黑火,炽焰与黑烟中,祂的鳞片闪闪发光,如地狱阎魔,带着力量与死亡降临人间。 白衣男子不让绿龙有一丝喘息的机会,金色长链窜出,链身反射橘红色火光,如同锁鍊上缠绕着一条火蛇,一声巨响,鍊梢结结实实打在绿龙眉间,划出一道流淌着黑血的伤口。 男子大喝一声,使劲将金鍊朝绿龙射出,长链脱手,链身夹带火蛇缠在祂的头上、颈上,祂鬚角抖动、嘶吼挣扎,声音充满愤怒与痛楚。 祂扭动着身躯,龙颈弯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一回、两回、三回…… 最后发出一次撕心裂肺的尖嚎后,祂终于蜷曲身体,沉下水面。 见识完这场慑人心魄的战斗,老渔夫全身脱力,平趴在地上,口里不住喘气,待气息稳住才得以开口:「那是啥东西?」 男子回答:「那条龙名叫『兀木齐』,是大禹治水时制服的四孽龙之一,原本被镇压在孙家渡口下,前阵子黄河决口,困住祂的结界崩塌,祂趁机窜逃。」 「祂死了吗?」老渔夫问。 白衣男子摇摇头,「我只能暂时将祂困住,要不了多久祂就会挣脱。」 老渔夫不住颤抖,「那……那要如何是好?」 「若是在太平盛世,只要有皇帝亲笔的檄文,加盖御璽,缚在锁链上,或可将其压制于湖底。只是,现在的皇帝是名昏君,」男子啐了一口,「没的脏了我的锁鍊。」 老渔夫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恭敬地作了一揖,「这位爷,您是盐帮的二当家吧?」 男子低眉,「正是在下。」 金陵城中口耳相传,前任知府掛印之后,贪官与奸商勾结,物价飞涨,全靠盐帮在暗地里惩治奸商,劫富济贫。其中盐帮二当家子犀出于一支远古巫族,能飞天遁地,降妖伏魔。 渔夫想了想,还有一事不明,「这孽龙为何会在金陵现世?」 「是被这城里的血腥之气引来的。」子犀叹了口气,「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群妖过路,天变地异。」 第三十九章 紫禁城 华盖殿 罪己詔: 朕纘承大统,于今十七载,用人无方,施治寡术,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痛心靦面,罪实在朕。朕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朕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使上天鬼神伤民之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弗敢自赦。追思己过,悔之何及! 「陛下,此詔若无疑虑,就交由司礼官宣读吧!」太监怀恩说道。 「朕再想想。」朱见深站起身来,他看了数遍文渊阁大学士拟写的罪己詔,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致「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 金陵的玄武湖中有孽龙现身,连湖洲中的黄册库都被冲垮,官民人心惶惶。此时百官又群起上书,要他下詔罪己,斋戒祭天。 「天有异象,必是在上位者失德。」商輅老儿曾如是说。 朱见深按群臣所奏,应允代万民拜祭天地,祈求上天勿降灾祸。 今日卯时正,天色犹暗,王公和文武百官们就已聚集在奉天殿外,序立等候。大学士和礼部尚书则是会集在华盖殿,随皇帝一同先行告祭礼,再到斋宫修省斋戒三日,三日后重回天坛祭天。 可朱见深就是不甘心,为什么他会遭天谴? 不,从来就不是因为皇帝做错了什么。臣子们要的是一场戏,演给百姓和老天爷看,他们全是忠臣,寧可冒杀头之罪,也要鞭策帝王成为明君。而他,就是负责出演这场猴戏的戏子。 华盖殿位于奉天殿和谨身殿之间,华盖金顶,天圆地方。 卯时三刻一到,皇帝于华盖殿升座,正二品以上官员由东阶升入华盖殿左门,进到华盖殿,在丹陛东侧行三跪九叩礼。 朝拜后,鸿臚寺宣念告祭文,请求上苍勿降灾祸于民,再由遣官宣读他的罪己詔,听到「追思己过,悔之何及」,朱见深忍不住又震颤了一下。 要是有悔,他也只悔恨自己生在帝王之家。 冗长的祭仪结束。礼部堂官奏请亲祭,前列御仗、香炉、华盖先行,皇帝步行出华盖殿,由承天门过金水桥。要过了熙和门,亲祭大戏才算落幕。 祭仪后,皇帝行至斋宫修省斋戒,王公、文武百官皆跪地恭送,人龙从华盖殿前,一直绵延到午门。 § 皇宫举行祭天礼的同时,他们脚下五丈不为人知的地道里,暗流正涌动。 湖衣背靠在粗糙的石壁表面,沿着交错的道路踽踽前行。 这座密道建于永乐朝,人工雕凿出的地下洞穴有如巨大迷宫,幽深的狭道曲折纵横,滞闷的空气与厚积的灰尘显示此地已荒废许久。 恍惚中她怀疑背后有人,连忙举起手中烛火,回头张望,地面尘土确实只有她一人的足跡。 黑暗会迷乱人的心智。烟嵐曾如此警醒过她。 那日,在光秃的杏树下,冯瑛对她说:「主儿,你知道皇宫底下建有密道吗?」 湖衣摇头。 他贴近她低语:「密道又称作『老虎洞』,为永乐爷晚年所建。」 「是真的,我进去过,其中一个入口就在清寧宫院旁的小佛堂里,」烟嵐补充,「有个需要我安慰的太监总管带我进去的。」 「太监不是都已经……要怎么……」湖衣感到好奇。 烟嵐用嫵媚的双眼瞅着她,「你真想知道?」 「算了,其实不想。」湖衣回答。 两人领她进了距清寧宫不远的小佛堂。 由于当今太后信奉真武大帝,而这佛堂里供的是观音大士,所以除了例行洒扫的宫役,平日不会有人进出。 冯瑛移开一座铜製的魏徵像,底下果然露出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 「据传成祖爷晚年常夜不安枕,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叛军攻进皇宫,领军者是手执宝剑的建文帝,每回梦到这儿,成祖爷就会从噩梦中惊醒。夜夜如此,龙体渐衰,于是太子请来已归隐多时的谋士姚广孝,一同商议对策。 姚广孝以为当年靖难之役,建文帝就是从南京皇宫里的密道逃脱,所以成祖爷也该在宫里修筑一条地下通道,可安帝心,万一朝局真的生变时,皇族成员亦可从密道脱身。」 湖衣认真听着冯瑛说完。 烟嵐在供桌旁边取了几根蜡烛,用火折点燃了以后,三人一同执着蜡烛往地道下面走。 「密道会通往哪里?」向下的楼梯异常狭窄,走道也窄,往前延伸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据说,有七个出口,散落在相距甚远的不同处所,但有两个出口是通往宫外的。」烟嵐说。 「娘娘,你一定得逃,」冯瑛恳求,「小的十年前进宫,当时伺候的是淑妃娘娘,她和你一样,长相灵秀,也是被人从宫外抓进来的。原本皇上很喜欢她,不久便封了妃,而且还怀上了龙嗣。有一日,长春宫太监汪直受万贵妃唆使,以毒药偽装成安胎药,送往淑妃娘娘宫中,娘娘获知后,连忙趁隙逃脱,然而长春宫人多势眾,淑妃娘娘身子重,跑不快,在永康门外被追上,一眾太监强逼着她跳河。皇上听说后,悲痛欲绝,立即派人去搜救,眾人在筒子河连续打捞了一个多月,依然找不着娘娘的遗体。」 密道里一阵遗憾的沉默。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湖衣叹息。 「我们虽然知道有密道,但是并不清楚里头的详形,只能带你进来,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小姑娘,」烟嵐轻抚着湖衣额前的乱发,「找到出宫的路,逃出去,别再被抓回来了。」 「你们不跟我一起走吗?」湖衣问。 「我在这宫里好的很,吃穿不愁的。而他,」烟嵐指着冯瑛,「他是个太监,除了待在宫里,还能去哪?」 起初,她就只是在无尽的黑暗洞穴中兜来转去,徒劳无功折返。为了继续探索,湖衣每日藉口要到佛堂礼佛,实际上是不断在地下寻找出路,而冯瑛就待在佛堂外为她守门,夜里回到咸若宫时,宫女们从不问她为什么去佛堂会弄得一身尘灰,只是默默地为她沐浴净身。 心中有了方向,些许减缓思念而不可得的凌迟,偶尔想起朱玹,发疼的胸口令她食不下咽,她便将食物硬塞进口中,咀嚼,然后饮水吞嚥,告诉自己还不能倒下。夜里难以入眠时,她就读书,读《永乐大典》、刘基所着的《太祖实录》,仔细寻找与密道相关的蛛丝马跡,直到视线昏茫,她就伏在案上睡去。 即使如蛛网1般曲折蜿蜒的密道,令她心生恐惧,无止尽的小路、上下狭窄的楼梯、还有死路,常使她深陷在无垠的黑暗里,甚至有时会怀疑这座迷宫是个活物,随时在变换形体,为的就是要把她困死在里头。 湖衣告诫自己:寧鸣而死,绝不坐以待毙。 有了如此体悟,渐渐的,她熟悉了黑暗、潮湿的石墙,在某一个转角会听到活水流过;在某一堵渗水墙壁的边缘,她可以听到外头回盪的人声。她将绳线的一头捆在魏徵的铜像上,才不致回不了入口,在关键的转角处,她都用蜡油做了各种足以辨识的记号。 她还命令冯瑛去内书房,为她找更多关于皇宫建城时留下的典籍。 有一日,怀抱着厚厚一落书的冯瑛被皇帝叫住,质问他:「你主儿想看书解闷吗?」 冯瑛伏跪称是。 皇帝答道:「若她想看御书房里的书,你就自个儿去拿,无须上报。」 于是冯瑛为她从御书房带来了姚广孝手绘的《八臂哪吒城》、刘炳忠的《考工记》、《奏销档》。她也手绘了一张密道的地图,记录着她曾走过的每一条狭窄甬道,与皇宫地图相对照,慢慢的,她找到了其中五个出入口:一个在太极殿,一个在华盖殿,一个在实录库,一个在军械库附近,但是洞口已被封死,当然还有她所在的清寧宫院佛堂。她相信还有另外两条路,通往另外两个出入口,她探查比对过,一个通往北海,北海已在宫城之外,并非禁地,应可自由进出;另一个通往西苑,那里距离出城的外门就更近了。 在此同时,时机突然来临。 天降凶兆,魔物现世。 群臣奏请皇帝斋戒祭祀以平息天怒。 亲祭期间,皇帝先在斋宫斋戒三日,宫眷也必须一同斋戒。宫中各门额均悬掛斋戒木牌,行「三斋五戒」,三日斋期,不饮酒、不吃荤、不作乐、不理刑名、不近女色,以示诚敬。 此时大多禁军侍卫们都和皇帝同去斋宫,宫禁也较为松散,是离宫的最好时机。 今日她已打定主意,此去无回。离开以前,她将手边馀下的宫份银钱、皇帝赏赐,分送给咸若宫所有宫人,他们都曾在这晦暗的皇宫中,让她尝到情谊的温暖。 儘管她想用更好的方式道别,然而眼下时局紧迫,由不得她多想,必须立刻就走。 她换上冯瑛找来的常服,拿了几锭银钱,缝在内袋里,回家的路上她将会需要旅费,还用布巾将她从南苑得来的匕首缠在小腿上。最后,湖衣环抱朱玹给她的紫貂裘,深吸了一口他的气息作为诀别,就断然将紫貂裘锁在衣箱里。这是他给她的,她带不走,可也不许他人触碰。 忆起过往,湖衣还是忍不住心痛,但她知道无论如何伤感,既已决意离去,就不应再回想,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在眼前的地道。 前方又有两条岔路,她轻轻拍开岔路间石壁上的尘土,没有蜡油,所以这是一条她从没到过的暗道。 湖衣不禁漾开一抹微笑。 这回,她是真的可以离宫了。 第四十章 皇城 羊房夹道 湖衣在纵横交错的密道不知爬行了多久,找到一座阶梯,她扶着石壁一步步登上阶梯,约莫走了百馀阶,终于看见第一道光线自缝隙透进来,差点教她睁不开眼。 她从缝隙探看,放眼所及空无一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密道走出来,她发觉自己置身在一座储物的库房内,四周堆满陈年旧物。 湖衣先确认无人后,在阴影的掩蔽下走到屋外,库房紧连着数幢相似的石屋,斑驳的墙面爬满青苔,远处还有数条狭窄的渠道,几名中年妇人在渠道旁浣衣。 不远处还有座石造羊舍,十几头山羊正啃食槽中乾草,一条瞎眼老狗懒洋洋地翻过肚子,躺在羊舍前方晒太阳。 这不是宫中会有的景象,她确定自己已不在宫城内。 依照成祖实录记载,京城分为三重:第一重城为宫城,是皇帝住居和理政之处,又称大内;第二重城为皇城,宫城之外套着皇城,分布着朝廷办事机构监、局、司、库等;第三重城为外城,外城是京城百姓住的地方,到了外城,就已远离宫禁,可以自由出城。按距离推测,她应该身在皇城某处。 眼下四顾茫然。 三头落单的山羊逕自从她面前走过。 有没有人可以问问?她心想。 总不能问山羊吧。 羊舍旁那头瞎眼老狗似乎察觉她的心思,伸了伸腿后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羊舍。湖衣跟随在后,才发现羊舍之后还有一排长屋,土墙破旧阴暗,不知是否有人居。 老狗在土屋外吠叫了几声,屋内传出回应,几声像患有肺疾的咳喘,拖着窸窣的步伐,门扉「呀」地一声打开了。湖衣退回屋角的阴影中,门内走出一名蹣跚的老人,形容憔悴,脸颊凹陷。 老人拿出一碗残羹,老狗迎了来,迫不及待地吃着。 「老黄啊,今天就剩这么点啦,你慢着点吃!」老人以尖细的声音说完,举起佈满斑纹的手,抚了下老狗的头,接着又岣嶁着背,危颤颤地走回屋里去。 湖衣仔细思量,老人没有鬍鬚,膝盖肿得像突起的树瘤一般,腰间围着鼓胀的厚布疋,应是年老而无法在御前侍奉的太监。 她努力回想记忆中关于皇宫外围的一切……羊……老人? 是了,金鼇玉蝀桥以西,羊房夹道。 年老或是患病的宫人,会被送来此处医治,或是等死。 羊房夹道靠近欞星门,该处是太监们出宫办差常走的便门,说不定可以从那里混出宫去。 湖衣环顾四週,老人已不见踪影,而那老狗,正挨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孩儿。 孩子看上去约莫十岁,穿着粗布衣衫,披散着一头长发,身形清瘦,手里把玩着几个麻布製成的小沙袋,口里吟唱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随意…… 男孩歪着小脑袋,像是忘了词。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湖衣不假思索接词。 孩子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 湖衣不禁心疼起这孩子,他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得已小小年纪就被卖到宫里做宫役,又被发配到这样荒凉的地方。 她蹲下身子,柔声地问他:「孩子,你怎么独自在这儿?」见男孩不答,湖衣又问:「你知道欞星门往哪走吗?」 「我不知道啊,姐姐,」孩子抬起小脸望着她,「而且我娘不许我和陌生人说话。」 此时孩子的额前的长发因抬头而向后曳撒,露出清秀的面容,这男孩儿有着精緻的五官,一双丹凤眼,女人般的薄唇,似有某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感。 母与子。 她望向水渠,想起冯瑛曾说过的话。心底打起寒颤。 金水桥。筒子河。 母亲与未出世的孩子。 天哪,怎么回事。 孩子竟被藏匿在这儿? 湖衣因震惊而踉蹌后退了几步。 原来,多年前的宫中疑案,还有眼下困局,一切问题都在这里有了交代。 湖衣紧握双拳,内心天人交战。 过去数月,她日日夜夜都梦想着逃出皇宫,如今出宫的路近在咫尺,难道要回皇宫去自投罗网? 但……横断在眼前是足以动摇社稷的大事,她又怎能视而不见,一走了之? 湖衣思忖半晌,心中已有决断。 「乖孩子,听你娘的话,躲着点,」湖衣捧起他的双颊,仔细叮嘱,「别让任何人看见你,我很快就回来。」 她得回去找冯瑛,冯瑛肯定能认出来。 湖衣转过身,一路快步,直到再度进到土屋里的密道入口,心头掛记的全是那孤单的孩儿和他可怜的娘亲。 她飞奔而入,下了阶梯,碰到第一个岔路,依照记忆,她走右边的通道,然后一路向右,向右,再向左,跑到头昏眼花,几乎喘不过气。 她在心中祈求,自己的选择能让大明朝江山永固,百姓安寧。 若能保护好这孩子,让万贵妃无从施以毒手,太后和公主也无须再绑架年轻女子,只要她办妥了这事,一切一切都会不同。 她飞快地奔回原路,爬出佛堂的通道。 小佛堂一如往常,静悄悄的。 「冯瑛,冯瑛!」她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湖衣心生疑惑。 平日她每回进入地道,冯瑛都会站在堂口守着,莫非冯瑛认为她已离宫,所以不再守门? 湖衣一边把魏徵铜像推回了原位,一边低头思忖,或许冯瑛回咸若宫去了。 于是她伸手推开佛堂的门,某个重物自背后袭来,她就此失去意识。 § 残阳若血,天街御道上颳起了一阵不祥的风,今日迥异于往昔,云霞是混合了鲜血与落日的骇人顏色。贞顺门城楼上的鴟吻在狂风中显得格外阴森,像有恶鬼潜藏在暗处,教人汗毛直竖。 「见鬼了,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年轻的门卫忍不住抱怨。 「叫什么,你该不会是怕鬼吧?」负责把守城楼的骑尉回答,握着长枪的手也在颤抖。远方传来阵阵乌鸦嘶哑的叫声。 不祥之兆。 平日即使入夜,贞顺门也未曾如此静謐,总会有前往各宫办差的太监,负责打更的宫役,巡逻的侍卫,人声来来去去,可眼下因为皇上正在斋戒,各宫宫门深锁,只有寒风吹过树木的颯颯声,伴随他们值夜。 步履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三名西缉事司检校押着一名罩着黑色头套的女子,欲出宫门。 「干什么的?」骑尉发问。 「我等奉长安宫总管太监之命,将犯过的宫女押往宫正司惩戒。」其中一名检校回答。 贞顺门外甬道是通往宫正司的必经之路,只是骑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年轻门卫盯着眼前四人,尤其是那名宫女,为何要用黑布罩头? 两名检校见到门卫狐疑的眼色,便自行掀开黑布,女子双眼紧闭,显然已陷入昏迷。 「她惹怒了万贵妃,长安宫总管太监下令严惩。」一名检校说。 骑尉见那女子长相端庄秀丽,心下明瞭,她未必是犯了甚么过失,多半仅是惹起贵妃妒意,才会遭罚。 而那汪直虽被皇上撤去西厂厂公一职,西厂也遭关闭,西厂厂尉全数回归西缉事司,但是宫中人人都知道,西司背后是汪直,汪直背后是权势滔天的万贵妃,西厂再起是迟早的事,西缉事司的人可得罪不起。 「那就有劳三位,」骑卫说道,「甬道走到底右方,便是宫正司所在。」 一名检校笑答:「多谢。」 两名守卫让到一旁放行,三人便拖着犯事的宫女走了。 落日最后一抹馀暉消失在眼前,风在他们的四周吹拂,某处的狗似狼一般地向天长嚎,从刚才骑尉就一直听见不寻常的匡噹声。 「你说,京城会不会像金陵一样,出现妖孽呢?」年轻的门卫还在自顾自地说。 简直不知死活。骑尉暗骂。守夜时,要是说出不吉利的话触了霉头,必然会生出事来。 匡噹……匡噹…… 这声响究竟从何而来,他环顾四週,打定主意要找出来源。 「糟了!」骑尉大吼。 「怎么啦?」门卫一脸震惊地问。 「你看那个,」都尉指着在城门上被夜风吹得匡噹响的斋戒木牌,「斋戒期间,各宫斋戒祈福,不理刑名,怎么会在此时惩治宫女?」 第四十一章 紫禁城 西缉事司 她在黑暗中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 湖衣辗转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头痛欲裂,像是有人同时将几万根小针戳进她的脑袋。屋里好像有人,壁面叠着层层的影子,所有感知都模糊不清,只有头疼是真真切切的。 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感到四肢僵硬,无法动弹,定眼一看,原来她的手脚都被麻绳綑绑。 这里是哪里?她自问,但她想不起任何事。 屋里有几盏昏黄的烛光,眼前迷雾逐渐散去,视线变得清晰,她蜷曲在一处阴暗的墙角,屋里人都围着一方长桌说话。 「……为何命我等将人带来此地?」其中一人问。 「要是贵妃如此憎恶这女子,怎不一刀杀了乾脆?」另一人说。 又是万贵妃。 她忆起地道、羊房夹道、佛堂,她定是在走出佛堂时遭到袭击,颤慄的感觉鑽进皮下,像是有条冰冷的虫子爬过,她竭力压下惊恐,眼下她得设法脱困,否则很可能会没命。 「莫不是要我等好好折磨这女子吧?呵。」某人说着。 「可不是吗。」 四周回盪起一阵残忍的窃笑。 她想尖叫逃跑,可是身子不听使唤。 「好了,」一名掌事模样的男子起身制止眾人,「这是汪公公交办的差使,他说留着这女子还有用,不可伤她性命。」 湖衣紧闭双眼,假装昏迷,实则紧缩身躯,暗中摸索贴在小腿内侧的匕首,幸好他们没有搜她的身。 她在背后抽出匕首,专心切割捆住她双手的麻绳。她的行动受限,一连划破了好几处皮肤,才将麻绳割出一个小口。 「汪公公只说不能伤她性命,没说不能碰她吧?」又有一人说。 这回鼓譟声此起彼落。 「这个……」掌事还在迟疑。 「就让我先来。」 那人说完,走向墙角的湖衣,粗暴地将她扛到肩上。湖衣强忍烧灼的怒意,假装昏迷。 「那我就是下一个。」 残忍的笑声再度响起。 「我喜欢昏迷不醒的女人。」男人说着,顺手将湖衣扔到靠窗的炕上,自己也爬了上来。 「我老家的村子里有个丫头叫阿秀,」男人边说边脱起外裤来,「她跟村里每个小伙子都有一腿。那时我还没上过女人,有天约了阿秀到林子里,心想她一定不会拒绝我。」 湖衣不敢睁开双眼,用衣袖遮住双手,同时紧握匕首,困住她手腕的麻绳已然松脱。 「可是,那个贱人竟然在我脱了裤子以后,」男人松开她双脚上缠绕的麻绳,接着说:「当面嘲笑我,说我的傢伙比她五岁的弟弟还要小。我气到发疯,当场便勒死了她。」 他开始脱去自己的外衣、马裤,直到全身赤裸,然后他伸手解开湖衣的衣带,她克制着欲呕的衝动,不动声色。不行,还不行…… 「后来,我在骑女人之前,都先挥她们两拳,如此,她们瘫在床上的时候,全都笑不出来。」男人压上她的身子,还自顾自地说着。 混着酒味的气息迎面衝来,颈子上鼓动的脉搏特别突出。 差不多了。 「女人,就该闭上嘴,任凭男人摆布……」 湖衣冷不防起身,迅速扯住他的头发,匕首戳向他颈侧命脉,奋力一划,热血溅了她一身。男人瞪大着眼,想喊,气道却被鲜血哽住。 「你就到地下去跟阿秀道歉吧。」湖衣认真地说。 濒死的男人双眼凸起,他抓向自己的咽喉,想阻止血液奔流,直到他的生命耗尽,身体向前瘫倒。 她用力踹开男人的尸体,系妥不整的衣带,窗外吹进阵阵冷风,她连打了几个哆嗦,因为风凉,也因畏惧。她怕的不是自己杀了人,而是杀了人,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愧疚,一定是这座皇宫,让她变得如此冷血。 她跳出窗外,奔向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朱玹奔过西角门,当年宣德帝就是在此处将自己的叔父活活烹死,血跡依旧深刻于尘土里。 高耸的宫墙矗立两旁,夜色昏暝,右侧的西角楼笔直入天,两尊神兽傲然蹲踞簷角,一是虯龙,一是行什,两者都面目狰狞,就像所有不幸在这座宫城里沉浮的人。 成祖皇帝以为南京杀戮太重不祥,故而迁都燕京,起造这座紫禁城,然而残刻统治仍未消停,之后歷代皇帝也都承袭了他疯狂的血统,无止尽的抄家灭门,手足相残。 而今禁城中的每块砖石都溅着血污,每寸土地都盘踞着死去的冤魂。一道道宫门在他前方投下巨大阴影,看不见尽头的御道,只回盪着他一人的脚步声。 斋戒期间,为数不少的侍卫跟着皇上去了斋宫,巡夜的兵力减少,倘若在此时皇宫内乱,将难以控制。 他一听说西缉事司检校违反禁令,私自将宫女带出后宫,心中就有预感今夜定会出事,果不其然,当他率队赶赴西司,看见一具甫遭割喉的尸首。 死者全身赤裸,讽刺的是人都死了,某部位还硬挺着,脖子上开的血口还在流淌。 其馀的人招供,他们并不知那名宫女的身分,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命令他们暂时将那宫女监禁在西司,但是死者色心大起,企图染指,反遭刺杀。 他检视尸首颈间那致命的一刀,伤口乾净俐落,代表行兇者下手丝毫没有犹豫。 果然是湖衣。 那时湖衣用匕首刺向黑熊时,也未曾迟疑。 一旦她下定决心,出手就是如此决绝。 他随即奔出西司搜寻,就在屋外东侧窗边,发现了几枚小小的血脚印。 朱玹命其馀禁军留守,自己顺着她的脚印,沿路追寻她的身影。 究竟发生何事,湖衣现在何处? 三个月前,她从皇帝寝宫出逃,那时她拚上性命也要离开这座紫禁城,如今依然。或许自他与她在御路相遇的一剎,就注定两人往后的纠结缠绕,无法分离。 从歛禧门到保泰门,朱玹在西长房前佇足,思索着是否要调派禁军全面搜寻,竟然瞥见了前方闪过藕荷色衣袂的一角。 他快步向前。 是湖衣纤瘦的背影。 「别跑,是我!」朱玹高喊。 湖衣却没有丝毫停步之意,反倒一路闯过西长房。 他怔怔地望着她,御道突然暗了下来,像是乌云掩蔽了月光,高墙的阴影慢慢吞噬了她,朱玹加快脚步,一口气跃上前去,一把将她揽住。 「还好你没事。」他轻声地说。 她企图挣脱他的环抱,他丝毫不动,她挣扎个几回,便放弃了。 「西司的人是你杀的吗?」他问。 「对,是我杀的。」她头也不回,话音中带着刻意的冷淡。 「杀得好,」他低头廝磨她的发丝,在她耳边絮语:「我看见尸首了,下回记得刺了人以后还得旋转刀柄,才会刺得深。」 她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追我?」 「我思念你。」他回答。 思念,犹如钝刀子切肤的凌迟,他不愿回想,思念她的时候,如何度过每一个无眠无尽的夜。 「你想去哪里?」他低声问。 她以沉默来回避问题,想挣脱他的双臂,可他不让,两人紧贴的身躯唤醒了某些记忆,密林中的一夜缠绵。 朱玹转过她的肩膀,好让她正面对着他,她的神色阴鬱,眼下有着和他一样因无眠而生的暗影。 「你想去哪里?」他加重语气。 「我要出宫。」她说得坚决。 真的丝毫不留恋?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忍住了。 因他早已知道答案。 她自当回到温柔的江南水乡,不是待在连吐息都含着血腥味的修罗场。 即便这代表分离,就像不同的水道,途中偶然纵横交错,最终还是要各自奔流入海。 他所能做的只有成全。 「你想回金陵?」他问。 「我要去寻我的父母。」她双眼低垂,有股暗潮搅动她刻意偽装的疏离。 「你想怎么出宫?」 「我……」她别开头,故意不和他对望。 他自怀中取出一物,交握在她手中,「这是出宫的牙牌,只要挨到卯时正,宫门就开了。」 湖衣一怔,听不出他真正的意思。 「你先到值房暂待,卯时鐘一响,便往玄武门走,将牙牌交给门卫,说你是年满放还的宫女,他们就会放行。出宫以后,你到长安大街上雇辆马车,约莫十天路程就可以返抵金陵。」 「我……」湖衣嚅囁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身上有钱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既是惊讶又是感激。 他脱下指间的古玉板指,和牙牌一起握在她的手心里,「这是我随身之物,若是途中需要花费,你就拿去换些银钱。」 「王爷……」她怔怔地望着他,手中紧握着牙牌和板指,想说的话全梗在喉头。 「去吧。」他轻柔地覆起她的手。 风暴将起,朱玹早有不祥的预感,从朝臣的议论和信件中得知,诸王中覬覦储位之人正蠢蠢欲动,万贵妃也在暗中布署,此刻他必须将她推得越远越好,至少在乱局平息以前,他愿倾尽所有来换取她的平安。 她默默无语,过了半晌才又开口,「如此……皇上不会怪罪王爷吗?」 「不会,无论如何皇上都不会难为自己的叔父。」自欺欺人后,他笑得淡然,「有朝一日,我会去金陵瞧你。」 她忽然紧紧拥住他,坚定地说:「湖衣会在莫愁湖畔日夜相候,还望王爷勿忘此言。」 他捧起她的脸,「只要一息尚存,此诺必践。」 湖衣忘情地贴上他的唇,朱玹回吻她,如同糖蜜滴落在舌尖,那滋味不全然是蜜,甜美之后,是求而不得的痛楚,和一丝铁锈的味道,代表着鲜血与死亡。 或许还有硝烟的味道…… 硝烟? 纷乱的脚步声打破周围沉静,两人连忙退开,就在不远处,副统领刘熙率领一队禁军朝他们奔来。 「统领,万贵妃闯入清寧宫院纵火,」刘熙上前奏报,「火势蔓延迅速,唯恐延烧到清寧宫和三大殿。」 「那我咸若宫里的人呢?」湖衣焦急问道。 第四十二章 紫禁城 咸若宫 「火不能再烧得旺一点吗?」万贵妃问。 宫中严禁明火,然而贵妃甚么都不在乎,她命人将树枝堆叠成一綑一綑的柴火,平铺在咸若宫各处,接着扔进火把。 黑夜中的咸若宫看来就像座巨大的火刑台。 几簇焰火在柴堆上跳动了几回,掀起一股浓烟,随即有气无力地消逝。 一名长安宫太监上前,「回稟娘娘,此春夏交际之时,水气重,柴薪不易燃烧。」 「可恶,可恶!」她失望透顶,不禁连声咒骂。 「我们主儿已经出宫了,休想再伤她分毫。」一个声音喊道。 万贵妃侧眼看去,咸若宫的宫女侍监皆已綑绑,伏跪在殿前簷廊,几名宫女哭得令人心烦,可这名太监却是嘴里不停咒骂。 「教他闭嘴,本宫听不得奴才的混帐话。」 两名内侍得令,重重掌了那太监的嘴,断了几根牙,吐出一口血沫以后,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本宫再问一次,那贱婢何在,照实说,或许本宫会饶你们的性命。」 咸若宫眾人听闻,大多沉默不语,少数人则低头饮泣。 「好,那便再多添些柴火,最好将这咸若宫烧成灰烬。」 她想要一片火海,呼应心中的熊熊怒火, 无耻贱婢,不知使了何种手段,爬上龙床,受皇上宠爱,就连太后都出手相护,让那贱婢居于清寧宫院的咸若宫里。 即便她身为贵妃,位居后宫之主,也不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动手。 她和汪直费尽了心思,好不容易等到南苑围猎,命人在树林中放出飢饿的黑熊尾随,而后又在便桥下埋藏火药炸桥,可那贱婢就是不肯死,每回都有人从中破坏他们的计谋。 倘若那贱婢不死,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终将化作泡影,不行,绝对不行。 皇帝的龙床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上天听见了她的祈求,降下灭世妖孽,天子须为移驾斋宫亲祭。皇帝前脚刚走,汪直便在清寧宫院佈下天罗地网,先是在太后院里谎称走水,借护驾之名支走太后。接着那贱婢便又自投罗网,落入他们的掌握。 汪直提议,先将人送往西缉事司囚禁,避开宫中眾人耳目,接下来要杀要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万贵妃先前忌惮太后,于是同意汪直将人带走,她原想将那贱婢活剐三千刀,如此一来,再也无人敢垂涎圣眷。谁知西缉事司全是些没用的废物,竟让个大活人溜走。 她早该想到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该让那贱婢离开她的视线。皇宫之大,现在她如何找人? 「娘娘无须烦忧。」汪直带领数名西厂太监向她走来。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还是让人给逃跑了?」她说得咬牙切齿,愤恨无已。 「奴才愚钝,请容奴才将功补过,」汪直一揖到底,「娘娘,宫里有老鼠,就该用火将它薰出来。」 「你想怎么薰?没有燃料,连个小火都烧不起来。」她要的是衝天烈焰,一如她心中愤恨。 「奴才找到了好东西,」汪直走近,轻声说道:「一批產于交阯的黑火药,定能燃起大火,一遂娘娘的心愿。」 「黑火药,」贵妃将信将疑,「真有如此神奇?」 汪直双眼溜转,唇间泛出一丝冷笑,「火一烧起来,鼠辈必定会出现。」 § 湖衣望向咸若宫方向,黑烟伴随火光直衝天际。 「报,」一名禁军侍卫赶上前来,他全脸都遭浓烟燻黑,「火势猛烈难以靠近,还有一群内监阻拦我救火。」 「哼,西厂馀孽,」朱玹斥道,「召集宫内所有禁军,胆敢阻挡者,宫规处置。」 侍卫领命而去。 传说,上天哭泣时,所有的星子都会殞落。 深闇如黑丝绒的芎苍,无数燃烧的星星正坠落。 其中一颗从天而降,击中一株杏树,枝干瞬间起火,枝枒迸裂,黑暗中爆出点点星火,残花飞絮漫天交错,荼蘼花瓣如风中细雪,坠落无声。 荼蘼凋零了,连鬼魂都不剩。 原本秀丽的园林,瞬间化为灰烬,黑烟瀰漫,两人被热烟燻得几乎睁不开双眼。 轰隆的爆破声响中,精巧的咸若宫殿陷入一片火海。 雕工细腻的宫门和花窗皆尽碎裂纷飞,焦黑窗框窜出长长火舌,闪烁的点点星火自烟雾中窜升,在空中狂舞着,迎向无边黑夜。 这景象壮丽至极,如阿鼻焦热地狱,正向他们敞开大门。 传说,焦热地狱在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此间的罪人会遭受无间断的酷刑折磨,受刑死后,又从死而復生、生而又復死地受苦,永无休止。 此刻罪人绝望的哭号,便夹杂在燃烧的劈啪声中。 湖衣认出了声音,咸若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甚至连在小厨房备茶水的僕役、园丁,全被捆缚正殿内,火焰从殿外延烧,眼看眾人即将受烈火和黑烟吞噬,他们死命挣扎,发出凄厉的嚎叫。 「快来人,赶紧,救救他们啊。」湖衣奋不顾身衝向前,想去救下宫人们,却被一隻手臂拦腰抱住。 「有禁军正在救火,你去了,也只是徒增混乱。」 殿前的确有一群禁卫军,他们排成长长人龙,从鎏金大缸中舀出储水,再接力将水桶传向前殿泼水灌救,然而猛烈大火如漩涡般席捲而上,黑烟越发浓密,炽焰挥动火红色的巨大翅膀,热风逼得禁军越向后退。 「得进去内殿救人哪,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烧死的。」湖衣哀求。 「不行!火势太旺,不能冒险入殿。」朱玹一口回绝。 「那我自个儿去,你别拦我!」湖衣企图挣脱,朱玹以手臂紧紧扣住她,不让她向前去。 「放开我!」湖衣怒道。 「主儿,主儿,是你吗?」 湖衣听见叫唤声,猛然抬头。 熟悉的身影,嘴角还带着血痕。 「冯瑛!」湖衣呼喊,「冯瑛,那是冯瑛啊……」 「主儿,你为什么又回来,咳,不该回来的,咳……」冯瑛激动莫名,虽被浓烟呛咳,口里还不断叫喊,「王爷,快带她走!」 星火跳上他和其馀宫人的衣衫,在他们身上开始冒出缕缕灰色浓烟,接着眾人容顏纷纷被火焰吞没。 「不……」湖衣哭喊。 「别看!」朱玹以手掌将她按进胸口,任凭她颤抖挣扎,也未动分毫。 片断的记忆自她脑海中闪过,熟悉的容顏一一浮现,瑞珠、小红、鶯儿、綺红、冯瑛……他们曾给予她的情谊,让她在残酷无情的后宫之中,体会人性的光明和美好。 「冯瑛他救过我啊,」湖衣使劲推着朱玹的胸膛,声音早因哭泣而嘶哑,「还有其他人,若不是他们,我早已死过好几回了……」 「我由衷感激,他们如此守护你周全。」 他遮蔽了她的视线,湖衣甚么都看不见,只有尖锐哭嚎传进双耳,一声声撕心裂肺。 号叫声持续不了多久,即归于沉寂。 「啊……」湖衣无声哭喊,双腿一虚,便要向下滑坠,朱玹用双臂及时撑住,将她紧扣怀中。 一声巨响,咸若宫门的殿额轰然掉落,宫门迸裂崩塌,琉璃瓦顶向内倾倒,摇撼了地面,熊熊火焰席捲而上,如天火迸发,眼看整座宫殿就要被吞没。 第四十三章 紫禁城 咸若宫之二 一名军士飞奔来报,「统领,火势太大,殿内藏有大量黑火药,本就不易扑灭,火乘风势,恐会蔓延到清寧宫及三大殿。」 「即刻带人到军械库去取洪武大砲。」朱玹道。 「慢着!」 闪烁的火光,映照万贵妃扭曲的面容。 「原来,皇叔也受了这贱婢的蛊惑。」万贵妃笑得狠戾,「怪不得本宫弄不死她。」 朱玹前行一步,将湖衣挡在身后,「贵妃先于宫中纵火,阻挡禁军救灾在后,违反宫禁,请贵妃回宫,静待皇上裁示。」 「本宫便是违反宫规,皇叔又待如何?」 「速请贵妃回宫。」朱玹大喝。 两名禁军上前,向万贵妃行了一礼,作势要她回宫。 万贵妃昂首大笑,「就凭你们,有甚么资格命令本宫?」 湖衣推离朱玹的怀抱,迎上万贵妃尖厉的目光, 「本朝自太祖立国,祖宗家法,后妃居宫中,不预一发之政,太祖以下外戚皆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 她宛如凝固般僵立在原地,一朵馀烬擦过她的脸庞,不知是谁的骨灰。她的眼泪早已流乾,痛觉也已麻木。 「贵妃身受皇恩,却迫害后宫嬪妃,灭绝皇嗣,母族权倾朝野,却振威福之势,迫害地方,违背祖制。自古福祸相倚,物极必反,福满祸生,外戚干政,大者夷灭,小者放流,难得善终。史蹟殷鑑不远。贵妃且好自为之。」 这番话激得万贵妃杀心再起,神色愈发怨毒,她咬牙切齿地对汪直说:「今日无论如何,本宫都要将她活剐。」 「是,奴婢明白,」汪直在她身后答道,「娘娘且先回宫,这里烟大,别呛着了。」 万贵妃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一甩衣袖,转头即去。 湖衣紧咬嘴脣,看向汪直,万氏权势滔天,她有如蚍蜉,即使拚尽全力也无法与之抗衡,但她绝不逃跑,她会正面迎敌,以及可预料的后果。 汪直目不转睛地回望她,时而露出诡异至极的笑容。 一阵步伐声响起,禁军运来洪武大砲,六门火砲在朱玹背后依序排开。 「王爷……」见着此景,湖衣心下茫然。 朱玹知道她在想甚么,「火势太过猛烈,唯有对宫殿开炮使其陷落,阻断火源,才不会延烧到太后的清寧宫和三大殿。」 想到自己居住许久的宫殿将被夷平,湖衣一时无言以对。 兴许是临别才觉得不捨,咸若宫沉静如江南女子,单簷廡殿顶,金色琉璃瓦,悄悄佇立在庭园一隅,不与坤寧宫争辉,兀自美丽。 某处砰然一声,琉璃瓦片纷纷崩落,像是宫殿在流泪。 「王爷,」汪直躬身一揖,「贵妃统领六宫,此女触怒贵妃,犯上欺主,还请王爷放人,贵妃还等着小的回去覆命呢。」 汪直生着一张倒三角脸,眼带桃花,上扬的嘴角看似无时无刻都带着笑,但他的笑意里,却暗藏刀锋。湖衣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寒而慄的笑顏。 「若本王说不呢?」朱玹厉声说。 朱玹与湖衣一同直视汪直,三人就这么僵持半晌。 最后,汪直诡魅一笑,看向朱玹身后的宫中禁卫军与神机营亲兵,再躬身作揖,「奴婢自知要从王爷跟前逮人,无异痴心妄想,容我等先行告退。」 汪直躬身下拜,一干人随即退去,临走前汪直还不忘冷笑几声。 毒蛇。 予人湿冷黏腻,阴毒入心的感觉,那是毒蛇,有着鲜艳红黑斑纹的赤炼蛇。 汪直一去,此间再无阻拦,禁卫军手执火把,其馀人等小心翼翼地推着一桶桶的实心弹和火药。 热风的利刃搅动火焰。 禁军沿着咸若宫散开,六门洪武大砲皆已蓄势待发。 「分六处,瞄准殿内外金柱,务必使主殿崩塌,阻止火势蔓延。」朱玹下令。 眾人熟练地取出通条清理砲管,充填实心弹和火药,打开火门并放入火捻,再倒上少许火药。 「好!」砲手高举右手。 「放!」朱玹咆哮。 砲手举起火炬,点燃引信,风势的助长下,微弱红光迅速燃烧,砲管喷发。一声巨响,殿前的两根金柱从中断裂,殿顶崩塌,熊熊烈焰从裂口窜出。 那是咸若宫的正殿,她读书写字的地方,也是眾人的魂魄安息的地方。 砲手再度清理炮口,准备下一次击发。 热风盘旋,湖衣退后了几步,却瞥见林间黑影飘动,有人在暗处窥视。 朱玹瞬间侧过目光,他也发现到林中有人。 湖衣隐隐觉着不安,她曾在猎场见过秃鹰于垂死动物上方盘旋。暗处之人就像秃鹰,等着她与朱玹一步步地,踏入预设好的死亡陷阱。 「许逵何在?」朱玹高声唤道。 「是,统领。」一名司军出列。 「率领二十名亲卫,策马夜行,护送她到金陵知府邸。」朱玹轻推湖衣,「由安定门出城,先向五城兵马司提督出示军令,言明在宫中失火,纵火首谋可能已逃往城外,尔等奉命连夜追踪。出城后,避开官道和驛站,每三十里换装换马,若发现有人跟踪,则设法甩开,避免正面衝突。」 「是。」许逵领命后,退至后方一一指名亲卫。 「王爷要我走?」湖衣不敢置信地望着朱玹。 「马上走。火一灭,禁军必须退出清寧宫,有人正在等你落单,届时连我也护不住你。」 「我不走,我要留下背负应得之罪,偿还欠下的血债。」 这么多人在她面前枉死,她怎能苟且偷生? 「正因眾人为你而死,你更应该好好的活下去,否则他们的牺牲都成枉死,」朱玹按住她的双肩,「看着我,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都在金陵等着你回去,况且唯有你活着,才可能为死去的宫人平冤昭雪。」 湖衣不肯动,当她一见着他,就忘了彻夜哭泣的疼,只记得他的温柔,她真的不愿与他分离。 许逵在前方引路,其馀二十人围在她周边,迫着她移步。 砲兵举起手,等待开火的命令。 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朱玹伸手将湖衣用力一推,「走!再不走就走不了。」 在她身后的亲卫,半推着她向前走。 她一步一回首,望着火光中的朱玹――她深爱的男人。 燃烧的咸若宫被直衝天际的火幕垄罩,看不出原有的形貌,灰烬似落雪,点点焰火随风飞舞,像夜空中的星子,自深闇如黑丝的芎苍,坠落。 湖衣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彷彿有人掏出她的心肺。不知是因为黑烟,或是热气,五脏六腑疼如火烧,一呼一吸之间剧痛无已。 她告诉自己要勇敢,眼前只是暂时作别,等待日后相聚…… 「放!」朱玹号令。 震耳欲聋的巨响后,一阵烟墙袭来。 她朝后望去,最后的一眼。 咸若宫轰然倒塌。 第四十四章 紫禁城 斋宫 宫殿大火熄灭。 精巧的宫殿化作一片焦黑废墟,残破的梁柱和屋瓦,微微星火在馀烬中闪烁。 一道旋风把烟尘捲进空中,半边天染成了灰黑色。 天快亮了。 算算时间,湖衣和许逵等人应已出城。 此刻朱玹终于知晓为何父王阵亡于土木堡后不出百日,他的母妃也随之溘然长逝。 母妃死于心碎。 他的父王深爱着妻子。 起初母妃自蒙古草原来到京城,不耐京城的拥挤喧嚣,总为思乡而忧愁。父王毅然搬离京城,在邻近三河县一处前枕青山、腹地开阔的地点建造别院。新府落成,王府上下迁居,母妃依旧难以展顏,因为不喜冰冷的寝殿,父王二话不说,着人拆除配殿,改搭蒙古包,夜夜在蒙古包里陪着母妃观看星月,最后她终为他的深情感动,淡了思乡之苦。 母妃曾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像草原月光的女子,她会让你心心念念,不管走到那里,看到的都是她,想的也还是她。」 多年后,他果然遇见了令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母妃预见了开始,却未曾预测结局。 未来如何,他猜不着,唯有护她这一段。 愿她一路平安,毫发无伤。 朱玹唤来副统领刘熙,交办几项要务之后,带上几名亲卫前往斋宫。 出了清寧宫院,日出前的天色晦暗如许,地砖映出冰面似的光影。重重叠叠的紫禁城,仅有斋宫还亮着,灯火漂浮在潮湿的曙色里,一如朦胧迷离的橘月。 殿脊上,几隻大乌鸦粗嘎鸣泣。 漫天乱纷纷的夜雾,凄凄切切、缠缠绵绵,似乎还在诉着什么、织着什么、还是想留住什么…… 不知不觉,斋宫已矗立眼前。 大明朝皇帝个个好大喜功,重视物欲。 紫禁城中,凡庙社、郊祀、坛场、宫殿、门闕、玉宇璇阶,无一不是壮丽恢弘,金碧辉煌,唯独祭祀的斋宫,为一朴实无华的木造建筑,基高三尺,木墙下不接地,狭小阴暗,状似囚笼。斋戒时期,皇帝白天在斋宫的东室斋居,西壁上写有「正心诚意」,门楣上则写着「敬一」,夜晚则在西室斋宿。 宫门前,几名身着大红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提着灯笼在周围巡察。 「为何是锦衣卫戍守斋宫,禁军侍卫何在?」朱玹低声问身后的亲卫。 掌管随驾护卫的武驤右卫答道:「回统领,昨晚陛下命令所有禁军侍卫退至奉天门,只留锦衣卫值夜。」 朱玹暗忖:过去皇帝从不曾更换御前侍卫,莫非早已预知宫中有变? 晨光熹微,斋宫阴鬱如囚笼,窗櫺间透出幢幢鬼影。 朱玹步向斋宫,锦衣卫指挥使突然闪身出现,将他截阻在宫门外。 「天尚未明,睿靖王此时见驾,恐惊扰圣上斋戒。」指挥使道。 「太后宫院骤生变故,本王需即刻面呈皇上。」朱玹神色凝重地说。 「容下官稟明圣上,还请王爷在此静候。」 指挥使唤来三名锦衣卫百户,低声耳语数句,三人即立于门前,手按刀柄。 朱玹寻思。 早在火势扑灭以前,他就已派人前来斋宫通报皇帝,为何锦衣卫又要搬演这么一齣戏? 罢了。 宫中多少见不得光的阴谋算计,无止尽的计中计,他无可避免的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而今他身陷一场赌局,赌注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朱玹可想见会受到多少非议,但他想逝去的父母必能谅解,他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换作他人――即使是少时和他并肩成长,一同嬉游的雍靖王,若听见他的妄行,也不免骂他一句:反了,你! 一名锦衣卫千户跨步而来。 「圣上宣召王爷入殿。」千户先对朱玹行礼,再向朱玹的亲卫发令,「其馀人等退至奉天门外等候。」 朱玹解下随身佩剑,交给亲兵卫士,「下去,通知所有禁军,各归职守。」 § 太监领路在前,穿过狭窄而阴暗的走道,斋宫内昏暗无窗,四面都是阴冷的木墙,一道柱廊连通祠堂,堂中供奉着大明歷朝皇帝的御容,由右至左依次是: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英宗,靖难后不知所踪的建文帝和先帝復辟后暴卒的景帝则未在此列。 朱见深背对朱玹,佇立太祖御容前,从背后看不出他此刻神情。 「陛下。」朱玹单膝跪地行礼。 「这里是斋宫,无须大礼,宫中出了何事?」朱见深淡然问道。 朱玹立起身来,「今夜子时,咸若宫院起火,大火迅速延烧,宫殿焚毁,太后则避往别宫,起火缘由乃是长安宫贵妃及御马监太监汪直以黑火药引火……」 「等等,」朱见深打岔,「都查清楚了,确是万贵妃所为?」 「是,陛下,」朱玹正色说道:「黑火药确是汪直所有,贵妃授意汪直纵火,也是臣亲眼所见。」 朱见深在神案上重重捶了一拳,桌案为之震颤,摇曳火光照映先皇清俊的容顏。 朱玹心下明白,朱见深不愿处置万贵妃,但在皇宫纵火是死罪,火势还险些殃及太后宫殿,无论用什么理由贵妃都难以脱罪。 「那么,」一阵令人窒闷的沉默后,朱见深稳住了心绪,「咸若宫如何?」 「咸若宫殿付之一炬,宫人先遭綑缚,无法逃生,尽数死于火场……」 「咸若宫主位呢?」朱见深再度打岔。 「今日,万贵妃数度谋害咸若宫皇妃,」朱玹斟酌用词后,才谨慎回答,「傍晚时分,皇妃先是遭到胁持,囚禁于西缉事司,所幸她自行挣脱。」 朱见深颓然静默,各种不同情绪在他的面上交错,有焦急、痛心、也有悔恨。 「皇妃自西缉事司脱逃后,一路奔逃至保泰门,才遇上巡逻侍卫。」朱玹续道。 「越过了大半个寧寿宫区,跑得可真远,就和四个月前一样。看来,她还真是厌恶朕和这座皇宫啊!」朱见深低头苦笑,他必然是想起初见湖衣当晚,从那时起,他们三人命运都偏离了既定的道路,走向未知。 「陛下,」朱玹抬起头,上前一步,「皇妃逃离后,万贵妃以咸若宫眾人性命为要胁,纵火逼迫皇妃回宫,而后更下令宫监处死皇妃。」 朱见深听得眉头深锁,低垂目光,最后幽幽而叹,「皇叔是指责朕无能,连内宫都无法自主?」 「不,此非臣本意,后宫屡传嬪妃暴卒,有伤天和,更违背陛下仁德之心。」 朱见深闭上双眼,以嘶哑的声音自问,「仁德之心啊……」 朱玹心知朱见深天性宽厚,即使臣下犯过,也不愿轻易处决。每有后宫嬪妃遇害,朱见深都会将自己禁闭在宗祠中痛哭数日,他是个心慈之人,只是错生于帝王之家。 「皇妃现在何处?」朱见深问。 「此刻想必已经出城。」朱玹不疾不缓地回道。 一抹寒霜瞬间掠过朱见深双眼,随即消失。 「恕臣逾越,为顾全皇妃性命,臣已派亲兵护送皇妃离宫,」朱玹顿了半晌,才又续道:「皇妃尚未正式册封,目前身分仅是一名女史,不如以宫女届龄的名义将她放还,以杜绝贵妃加害之念。」 嬪妃擅自离宫是死罪,朱玹擅自放人也是重罪。朱玹说得淡然,因他相信以朱见深的仁善,断不会追究湖衣之罪。 「放还也未尝不可,只是……」朱见深语气一转,脸上突然浮现令人猜不透的神情,「如此一来,不就正好成全了你们吗?」 朱玹愕然,一时没能会意。 朱见深变脸怒道:「当日湖衣从树林走回行宫,身上裹着你的紫貂裘,那是先皇御赐之物,世上仅此一件。你们二人在南苑干下什么苟且之事,你心知肚明!」 朱玹心中一凛,原来早就有人在暗地窥视他们。 「你和大臣如此厌恶汪直,不正是因为他将你们背地里干下的丑事,全给摊在了桌面上,啊?皇叔!」 朱见深愤火难消,盛怒之下,一伸手掀翻了神案,香烛供品狼藉一地。 「臣有罪。」朱玹垂目跪地。 「你们两人,一个是朕的皇叔,一个是朕的皇妃,竟然联合起来欺瞒于朕。」朱见深瘖哑着,是冷澈心肺的绝望。 「一切罪行,皆臣所为,与皇妃无涉。」朱玹答道。 朱见深抬起头,缓步到先皇御容前,画中的英宗皇帝正当少年,神采俊逸,五官清秀,与朱见深十分相似。据传当年英宗被俘之时,连敌营眾人都为他雍容的气度心折,而不愿折辱于他。 朱见深凝视先皇,口中喃喃唸道:「父皇,儿臣该如何是好,是要灭了他们,还是成全他们?」 「所有罪衍,由臣一人承担,唯望陛下恩赦皇妃。」朱玹低首。 皇帝对他猜忌已久,依今日的阵仗,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倘若他扛下所有罪责,或许可以保全湖衣。 朱见深仍兀自凝望着诸圣御容,半晌之后才回过身来。 「你真愿意承担一切罪名?」 「是。」朱玹篤定。 「甚至是清寧宫院纵火之责?」朱见深试探。 「是。」朱玹昂首回道。 太后宫院失火,不能轻轻放过,定要有人承担罪责,皇帝既不愿惩处贵妃,罪名只得落到朱玹身上。 「来人!」朱见深喊道。 一群锦衣卫奔入祠堂,便将朱玹团团围住。 朱玹冷眼相覷,他没打算抵抗,放不下的,不过是一个在深夜里奔跑的背影。 「传朕口喻,睿靖王朱玹身任禁军统领,未竭力固守宫禁,以致清寧宫遭遇祝融,咸若宫付之一炬,宫役与咸若宫之主――待封贵妃俱……葬身火窟。朱玹不知谨懍,有亏职守,实咎无可辞。惟念谊属懿亲,特予加恩。革去所有军职,收还兵权……」朱见深换了一口气,续道:「着即押送大理寺,鞭责一百,禁闭百日思过。」 「陛下圣明。」朱玹下拜。 朱见深走近他,以唯有两人听见的声调低语。 「朕见过她望着你的眼神,深得像是要将你烙进心里,即使做了朕的妃子,她也从不曾那样瞧过朕……」朱见深别过头,「朕知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可就偏生想看看,如果使了足够劲儿,能不能使磐石动摇……」 朱玹低头不语。 皇帝顾念血亲之情,即使心生怨忿,也只是鞭责和革去军职而已,终未对他与湖衣痛下杀手。 他们三人从初见那天起,就像是魔怔了一般,拚了命去挣自己求不来的东西,理不清究竟是谁负了谁? 歷经生死离别,彼此消磨摧折后,终究迎来了结局。 第四十五章 金陵 祭天坛 甫上任的应天知府杜攸抬起头,向祭天坛上的太常丞李孜省行了一揖。李孜省也頷首回礼,他与一眾弟子身着白衣,坛上风劲,吹扬了他们的衣袂和长幡,巾带飘飘,看上去教人误以为是瞧见了飞升在云雾中的仙人。 杜攸双眼紧盯着栓在坛上的公牛。年轻公牛彷彿闻到不祥的气息,开始用力喷气。杜攸焦躁的情绪不断积累,希望这场祭典能赶紧结束。 祭坛搭在玄武湖畔,周围绿树成林,杜攸一眼望去,坛下挤满了人,他们只是些看热闹的乡野村夫,但他仍不免担忧群情沸腾时,会波及自身安危。 自从接任知府一职,府衙官员们毫不避讳地批评他的各种作为,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要是沉大人还在,绝不会如此倒行逆施。 他们说得一点没错,论才干、声誉、人望,他都比不上前任知府沉孟季,而沉孟季弃官求去,他却官运亨通。 多么讽刺,他多想当着下属的面大笑三声。 旁人不知,他在朝中可是有着坚实的靠山──西厂提督汪直。汪公公曾多次明示、暗示:金陵即将发生不得了的大事,如果杜攸能听话办事,加官晋封绝少不了他。 明摆着的好处就在眼前,听话办事又有何难? 好生接待李孜省便是其一。 杜攸照办了,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傢伙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李孜省自称曾在崑崙山修仙,还习得长生不老之术,凭着汪直的如簧巧舌,皇帝与万贵妃居然相信了,留下此人在宫中,日日炼製可以延年益寿的仙丹。 如今玄武湖出现妖龙作祟,皇帝命李孜省前来收妖。这一行人着实不易与,行到金陵城外三十里处,便传令大小官员出城迎接。杜攸好不容易,风风火火地将这位太常丞大人迎进城,李大人底下的徒子徒孙又不停地向地方官员伸手要钱,一会儿说要上天界和神佛疏通,一会儿说要备置各种祭品,才能降魔伏妖。李大人既是受皇命而来,眾人自然是想尽办法巴结。只是每回杜攸问起他何时才要开始降妖,他总是晃着脑袋言道:「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直到日前京中传来急报,皇宫遭遇天火,要尽速升坛祭天,收服妖孽,以息天怒,李孜省才勉强开始筹办正事。 此刻日至正中,平静无波的玄武湖,折射出点点金光,看不出有何妖物栖息湖中。 司礼官在一旁大喊:「午时已到。」 杜攸上前一步,高声道:「李大人,吉时已到。」 「知道了。」李孜省朝天举起双手。 四名差役将公牛拖至湖边,四周驀地颳起一阵狂风,吹得祭天坛不住摇晃,眾人晃得狼狈不堪,几幅长幡应声坠地。 「这是恶兆,会召来厄运的。」杜攸惊叫。 围观群眾面面相覷。 「李大人,不能再拖延,着即开祭。」杜攸急道。 李孜省看似惊魂未定,但在杜攸的催促之下,煞有介事地拿起祭刀比划了几下,开始念诵经文。 「我本卜祭为民,吾请自当之。」 李孜省手持觚爵,内盛秫酒,礼敬天地四方。 其馀弟子手中捧着大觚,将祭酒往各方弹洒。 杜攸紧盯眾人,他本不愿劳师动眾,搬演这齣收妖大戏,所谓孽龙,不过是几个庄稼汉喝醉了以后穿凿附会的鬼话。但汪直交代过,得把戏做足。 他曾听汪直的人马私下议论,继任皇帝即将迁都南京,若能降伏孽龙,代表金陵王气再起,可获取更多民心。 杜攸心知当今皇帝无嗣,哪来的下任皇帝?不过,他这应天知府当得舒适妥贴是千真万确的。 自他一上任就加徵新税,财税、地税、人丁税,开放酒麴酿造之禁,以加徵酒税,秦淮河畔的青楼必须全照他的新规,官人们若想召姑娘陪侍,必须先喝几壶酒。税收既然多,在官银上缴朝廷以前,他这个地方官开个花帐,中饱私囊,也属官场惯例。既是汪太监给了他这个肥缺,就看在银子的份上,帮他演上一齣降妖伏魔,飞龙在天的美戏,也仅是举手之劳而已。 「……游赤水驾驩,越崑崙各霞迎驤……」李孜省仍在吟唱。 祭词像是永无止尽。 杜攸忽觉一阵刺骨寒意,伴随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腥咸味,天色也倏忽转暗,坛上的祭品公牛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股莫名的寒意,放声吼叫。 李孜省似乎也想尽速了结,扬手召唤。 几名弟子走上前去,奉上祭刀、祭酒,被四名士兵綑绑拉扯的公牛兴许意识死期将至,不住地挣扎,企图甩脱士兵的控制,士兵们必须竭力,才能将牠按在定位。 李孜省手执祭刀,口里读诵着祭语,一名徒儿将祭祀用的玉碗贴在公牛喉头下方,准备承接牲品的鲜血。李孜省停顿了一下,端详这隻洁净的牲畜,牠尝试衝向前以挣脱束缚,却被绳索拉扯。李孜省紧握祭刀,切开了公牛的咽喉,将颈部鲜血注入玉器。公牛睁着困惑大眼,发出痛苦的嚎叫,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这才颓然倒地。 李孜省手捧盛有祭牲鲜血的玉器,缓缓将牲血倾倒湖中,同时吟诵: 「邦畿千里,为民所止, 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 来假祁祁……」 杜攸悄悄移开了目光――他讨厌见血。 没来由地,忽有几股雾气自湖面升起,似涟漪般地向外扩散,不久整座玄武湖全垄罩着厚重的雾靄。 不对劲啊,杜攸心中暗忖。 他从未看过会挪移翻腾的雾。 围观群眾见状,随即一哄而散,唯有府衙的差役不得擅离职守,死死盯着雾气中以防看不见的敌人忽然冒出来。 杜攸也想逃跑,但见雾气不停在他周围凝聚,不一会儿,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一片死白的雾墙所遮蔽。 犹如白雾拢成水滴,一缕黑影自雾中乍现,黑影聚成一名黑衣男子,逐步向杜攸靠近。 「什么人,竟敢擅闯祭仪?」杜攸颤声说道。 男子睨了杜攸一眼,不理会他的叫喊,逕自跨步走来。男子身形壮硕挺拔,双眼霍烁着焰火,手中大刀已挑明此行来意。 「来……来人,给我拿下!」杜攸惊慌地大喊,脚步胡乱往后退去。 几名手握长矛的护卫又疑又惧,不敢擅动,欲先确定来者究竟是人是鬼。 黑衣男子一闪身,先踢飞面前两名差役,另一人想从后方偷袭,矛尖直指男子后心,谁知他背后也长了眼似的,从容地探手夺去长矛、朝背后肘击,这一记撞碎了差役的鼻梁,血流满面。 其馀差役不敢靠近,纷纷对黑衣男子掷出手中的长矛,男子挥动手中大刀,毫不费力地将飞过来的长矛一一击落,招式如行云流水,游刃有馀。 差役们眼见不敌,索性放下兵器逃命去了,没人想为一名怕死的贪官卖命。 杜攸惊恐莫名,双手在空中乱挥,口里嚅囁着:「来者何人?为……为什么要杀我?」 男子啐了一口,一脚将杜攸踹翻在地。 杜攸想起身逃跑,膝盖却不听使唤,连腿都直不起来。 「别……别杀我,我给你钱……」 男子不理会杜攸的叫喊,长刀横劈向前。杜攸只见刀上闪射的光,丝毫感觉不到利刃砍进颈脖,他的头颅飞在半空,久久才落地。 所以他当然听不到黑衣男子举起染血长刀,向祭天坛一字一顿地大喊:「盐帮豫明夷,为金陵,诛、此、贼。」 § 空中传来诡异回声,巨风涌动,李孜省发冠皆乱,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颯颯作响。 好端端的祭天仪式,莫名地冒出一团迷雾,忽而混沌,忽而清明。该不会是甚么地方出错了,而遭天地之灵反噬? 李孜省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祭台,却不敢妄动。 迷雾中甚么也看不清,隐隐听到远处兵刃相交的劈砍声,还有伤者的哀号,坛下到底怎么了。 莫非……皇帝发现真相,这些人是来杀他的? 李孜省后悔莫名,他真不该听信汪直和李子龙。 方士李子龙是他的族兄,据说当年在崑崙仙山得授仙法,于是他从老家前来京城投靠李子龙,起初帮着画符念经,还煞有介事。后来李子龙不知怎地搭上了宫里的大太监汪直,汪太监提议李子龙率其亲信进宫,加入西缉事司,还特别举荐李孜省为太常丞,专责为皇帝诵念经文祈福。此等好事,眾人自是一口答应。 进了皇宫以后,李孜省才发现这差事不如想像这么简单。汪直不知如何在皇帝面前说得天花乱坠,说他会收妖降魔,还会炼製长生不老的丹药,皇帝龙心大悦,便留他在宫中,要他日日炼丹,尽管他只是假装焚香烧炉,呈上由李子龙所炼製的丹药,也不免忧心,万一被人发现,那是欺君大罪,要杀头的。 尔后金陵出现妖孽,皇帝又降旨命他前来除妖,虽说汪直要他儘管带着眾弟子来装模作样即可,妖物甚么全是假的。 谁知一切都乱了套,李孜省知道事跡败露后他必遭问罪,一阵晕眩,颓然坐倒。 当他略为警醒,雾气已然退去,他身在湖畔,天穹像是被洗涤过的清亮透彻,玄武湖波光粼粼,一切纷扰復归平静,正当李孜省放松心神,一名身穿白色氅衣的男子踩踏在湖面上,缓缓向他走来。 「殷商巫族,向来不干预世人假借巫术之名,行偷抢拐骗之事,」男子声音温润,步伐轻柔,就像云朵一样浮着,「只是,你可能有所不知,方才进行的不是祓除邪秽之术,而是召唤之术。」 男子的声音恍惚晃荡,忽远忽近。 李孜省抬起头与这名陌生男子对望,日光在湖面闪烁生辉,男子的身形染上一层金光。一股暖意慢慢融进李孜省的胸口,他放下戒心,单纯地被男子高洁的气度所镇服。 这才是真的仙风道骨,衣不染尘啊! 男子走到他的跟前,嘴角漾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至于你召唤出来的东西,你就自个看着办吧!」 湖面泛起小小的涟漪,男子现出温润的微笑,使人如沐春风,李孜省只想沉浸在此刻的寧静平和,忘记世间险恶,因此未曾发现湖面的涟漪已转变成深广的漩涡。 李孜省望着湖里荡漾的水草,陡然感到一阵晕眩,身体像是微醺般轻飘飘的。当他瞧见水中一双鎔金色的双眼时,忍不住问:「我这是怎么了?」 「或许你永远无法理解。」那声音透出来的哀伤情绪,是怜悯? 白色的身影随即消失,湖中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他还来不及细想,一个覆着青绿色鳞片的巨大龙头迎面其来,口里的黑牙就和匕首一样长。他欲张口呼救,却发不出声。 在他脑中回盪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孽龙是真的。 第四十六章 金陵城郊 杏花林 还没走到杏花林就听见它的沙沙声,无止尽的萧瑟,就像深闺女儿的叹息。夕阳的最后馀暉从枝枒间倾泻而下,枝头只剩萎黄的枯叶,杏花不知是何时凋谢的,应该是在四月,荼蘼花开以前。 季节总是无声息地流转,就像春季来时,无法知道变化是从哪一天早晨开始的,当你发现的时候,满山的杏花都开了;当时序由盛转衰,同样是在不知不觉中,盛放的花叶萎成一地秋残。那是岁月的无情,也是无常世界的有常。 湖衣踏着乾枯的黄叶,走入林间,偶然的寧静让她有了从没离开金陵的错觉,奢华的皇宫殿宇,衣袖薰着龙涏香的皇帝,暗潮汹涌的宫廷斗争,一切都是出自她的想像,冰月还站在前面那株杏树旁,手里捧着香案,要她一起对着花神祭拜,祈求花神让她们长成和杏花一样娇艷,这样,未来的夫君就会爱她们一生一世。那时她是个待嫁女儿,现在…… 朱玹牵着两人的坐骑,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向她走来,即使鞭伤未癒,他看来依然魁拔英武,沉稳正直。灰暗的树林须臾间有了色彩。 「我当初就是在这里被绑走的。」湖衣指着那片光秃的杏树。 「所以你一语不发地跳下马背,一路直奔过来,」朱玹说得莫可奈何,神情还是柔软的,「就为了看这伤心地?」 「不是,我是说,这不是个伤心地,」她微仰着脸,就这么望着他,「如果我没被绑走,就不会和你相遇。」 无论何时,若是他向她走来,她就会义无反顾地朝他走去,纵然一路风雨相随,望不尽的漫漫长夜,只因为有他,前方有了光亮,她有了值得企盼的未来,她感动到直想落泪。 原来这崎嶇长路的终点,是你啊。 「别说痴话,」他看不出她百转千回的心事,仅轻轻牵动了唇角,那抹笑温柔得像是冬阳乍现,可她都瞧见了。 穹苍转成朦胧的灰,杏树叶子也渐渐转暗。 「天色暗了,想入城可得快点。」他催促着,「别让你爹娘久候。」 湖衣笑而不语,心中暗叹:都等过这么些时日了,还差一时半刻吗? 当日派人送她出城,才过通州驛站,京城便传来消息:睿靖王朱玹因皇宫大火一案获罪下狱,囚禁大理寺。 她终于明白,原来是他扛下所有罪责,才换得她的自由。 她立即调转马头进城,不顾一切衝向大理寺,陈诉自己才是火患的罪首,大理寺寺丞根本不愿搭理她,命令侍卫将她驱走,也不让她探监。许逵等人屡劝不听后,索性先安排她在城里住下,再前往金陵寻访她的父母。原来父亲弃官之后,在莫愁湖畔兴创了崇文书院,与几位同样不愿在官场沉浮的仕人一同讲经督学。 知道父母安然无恙后,她更决意留在京城,尔后每日到大理寺门前等待,手里紧握着他给她的板指,唯一的念想是亲眼见他获释。 等到夏去秋来,京城蒙上一层抑鬱的顏色。五日前,朱玹禁闭满百日,皇帝下了恩旨,释放朱玹,撤了他不得擅离京城的禁制。 当他步出大理寺,看见她迎上前来的第一句话:是你啊! 等了百日,迷雾终于散去。 那怕相隔千万里,在浩瀚人海中,他们总会寻着彼此。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与他分别后的事儿,他微笑着倾听。 待她掏心掏肺地说完心底的话,他提议:一起去金陵吧! 朱玹知她想念家人,愿陪着她一路南下。 她自然思念家人,思念金陵,更掛记至今依然不知所踪的冰月。 湖衣有预感,冰月一定在世上某处安然无恙,但是她一定要看见冰月才能安心。 「赶紧走吧!」他牵过马匹,伸手欲助她上马。 「嗯。」她正要搭上他的手,强烈的亮光射过来,教她一时睁不开眼,只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拍打地面。 等到她恢復视觉,一群举着火炬,腰配绣春刀的緹骑,横列在眼前。朱玹转过身去,后方有更多人切断他们的退路,这群人约有百名之数,想脱身只怕不易。 「锦衣卫?」湖衣倒抽了一口气。 朱玹盯住身着飞鱼服的指挥使。 右面一名千户上前几步,躬身向朱玹行了一揖,「王爷,我等奉陛下口喻,缉拿逃犯回京,请王爷切勿阻拦。」 朱玹哼了一声,「一派胡言,可有驾帖?」 指挥使一时语塞。 皇帝既然有明旨,湖衣歿于咸若宫大火,即是恩赦之意,断不会再派人追捕,口喻是假。 「西厂拿人,无须驾帖。」一个阴柔至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湖衣这才发现锦衣卫緹骑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太监。 最前一排緹骑分别往两旁退开,一个噩梦中才会出现的人影走了出来。 汪直。 「王爷,皇妃娘娘。」汪直向朱玹和湖衣各行了一礼,「汪某在此恭候多时了,请娘娘跟随小的回去覆命。」 錚的一声,朱玹长剑出鞘,跨前数步,横剑挡在湖衣身前。 「王爷定要为难汪某,」汪直又露出了那抹令人寒慄的笑,「西厂厂眾,奉上口喻,捉拿逃犯,若有抗拒者,就地正法!」 转眼间,四周围绕了满坑满谷的敌人。 湖衣望向杏花林的缓坡上,高掛着一轮血月,一株乾枯的杏树,树枝就像是伸向布着星子的无垠黑暗中,一隻焚烧的手掌。 -后记 《花开荼蘼·春雨杏花》完结。 紧接着《花开荼蘼·地火芙蓉》是盐帮大当家与冰月的故事,也还会有朱玹和湖衣的后续故事,请继续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