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逢(古言 1v1)》 由道里 上京城的由道里码头,四通八达,船家吆喝声终日不停,货郎担“一哟一哟”卸货搭船,这里是别离的伤心地,也是大运河入京的终点。 夏末炎气微,但白昼火神犹动,七月底的阳光活泼泼的在江水上铺出层层迭迭的鳞片,闪得人眼花。平阳侯府凌家的仆从早早在码头等候,一身粗布短褐被汗珠染透,挥着袖口送来一点凉风,热闹闹的景象却让人身子从脚底心开始难受。 好容易眺到表小姐的船号,小厮忙不迭牵着马车上前,殷勤地搬下脚凳,两手交迭,俯首在岸边相迎。 船夫一抛一绕,船身“噔”的一下停稳,柳新儿麻利地跳上岸,拍了拍手,叁言两语和仆从对上号,冲小厮塞了个荷包,转身唤船上的人上岸。 小厮咧着嘴掂了掂手里的荷包,苍天老爷,这大日头没白熬,至少几个月的酒钱不愁了,他把汗水笼统揩在身上,将荷包送到兜里,两步退到脚凳边,大声道:“表小姐,夫人在府里盼着你呢。” 这话可就半真半假了,平阳侯府正得势,府里一年到头,来来去去,打秋风的穷亲戚,攀高枝的表小姐,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侯府夫人哪有闲工夫个个相盼,左右不过是一句话的问候,下头的事多交给下人,若是个个要她望穿秋水,脖子怕是都盼歪咧。 “看什么呢,快点儿走!”小厮从身旁的训斥声中警醒,原来是那货郎担忽的呆住,挡住后头的道,管事的素来暴躁,不耐烦地在抽鞭子,那货郎担回了神忙低头道歉。 小厮顺着他的眼光将目光往另一边挪,走动间有风掠过,将表小姐帷帽上的薄纱轻轻吹起,在空中画出一抹弧度,翩然落下。 只是落下瞬间的惊鸿一眼,小厮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欲上前相迎,手脚却不听使唤一般石化,沉沉的挪不开腿。 以往偶然见到家里的几位姑娘,只觉得那大概就是戏台上唱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今日见了这表小姐,方知世上真有天上有地上无的容颜,让他叁魂七魄顿时去了九魄。 从小爹娘就教他,做下人的就该规规矩矩,不该看的打死不能看,可还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迎着光看去,表小姐轻压薄纱的手指,都比府里白玉茶杯晶莹剔透。 圣贤书读得少,小厮心想,若将来能娶得这样的婆娘,叫他死在床上都愿意。 主仆叁人在马车上坐下,柳新儿帮苏宛摘下帷帽,曲烟儿赶紧拧开随身携带的水壶,递到她跟前,道:“姑娘,刚刚那小厮,眼睛都看直了。” 一旁的柳新儿一脸鄙视道:“跟着姑娘这么多年,怎么半点见识没长,大惊小怪。”看她姑娘看呆的人还少吗。 曲烟儿不服气:“我那是为姑娘骄傲,每回我看我们家姑娘,也要多停几秒呢……” 两个丫头叽叽喳喳,苏宛只想扶额,太惹眼有时候可不是一件好事,上京不比杭州,虽说天子脚下,但满城王公子孙勋贵世爵,最繁华的地方往往最腌臜,此番免不得要夹紧尾巴做人,不然等不到回杭州,坟头都该长草咯。 她今日可是什么首饰都没戴,昼老虎威猛,只着一件湖水碧薄纱裙,内搭金边霜白绣山茶花抹胸,半点不打眼。 可苏宛不知,即使是这样,在旁人看来,也是人群中难有的娇妍鲜嫩,夏日晌午炎炎中,如一股清风,又如水里雾中飘来的仙子。 马车外,小厮还在砸吧着嘴回味脑海中的画卷,马车内,苏宛看着一言一语争得剑拔弩张的丫头,平日待她们如姐妹,两人难免被惯坏,这在大户人家,是要吃苦头去的。 她无奈招了招手,语重心长道:“平阳侯府不比咱苏家,规矩多人多,切记眼观鼻鼻观心,不要乱瞧……” 曲烟儿一见苏宛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赶紧正襟危坐,郑重点头,道:“小姐,不会的!我和柳新儿都很懂事,不会叫人说咱们是南边来的土包子。” 苏宛叹息,柳新儿比她大一岁,事事周到,这曲烟儿小两岁,机敏天真,叫人想多训几句都舍不得,才养成这么个可爱可恨的性子。 苏宛和柳新儿对视一眼,笑着吓唬她:“曲烟儿自然是最机灵,不过你若是在侯府犯了错,我便把你这土包子许个土老帽去,眼前也干净干净。” 曲烟儿贫不过自家小姐,被她打趣得脸红,上前抱着苏宛的手臂摇了摇,红着脸撒娇,“小姐,我就跟着你……” 马车“嘚嘚嘚”走出码头,驶入闹市,主仆叁人初到上京城,又都是小姑娘,满腹好奇心,忍不住按下一片竹帘,露出一条缝,挤着头往外打量。 放眼过去,皇城之下什么都是规规整整的,清道夫正拿着葫芦瓢往街道上泼水,后头跟着洒扫的人,人群来来往往,或骑马,或乘辇,或信步,或逗趣,或摇曳生姿,或漫步而过,尘土不起,衣着不灰。 “姑娘,京城好气派啊。”柳新儿收回脑袋道。 曲烟儿朝她吐了吐舌头,“这有什么,等姑娘嫁到丞相府,以后有得你见世面,土包子。” 苏宛放下竹帘,没理会两人的话,收手靠坐在引枕上,闭目沉思。 上京城的雕栏玉砌,翠瓦飞檐,于她眼里,倒不如“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来得美妙。 只愿,上京之行,她只是一个过客。 了如愿 车轮滚滚,进入平阳侯府的地界后越行越缓,最后在垂花门停下。 来接苏宛的是大奶奶周敏的贴身婆子,姓薛,苏宛亲热的喊了一声薛妈妈,柳新儿赶忙上前塞了个荷包给她。 薛妈妈眼角笑出了花,刚刚苏宛从车上下来时,她揉了揉揉眼睛,不成想这表小姐不仅生的貌美,人也这么讨喜,她边引着苏宛往院子里走,边道:“苏姑娘一来,府里这下更热闹了,小姐这些天可都心心念念着呢。” 苏宛心里总算有了底,适才仆从的话她只当是恭维,姨母派贴身的陪嫁丫鬟来接自己,可见还是念着姐妹情面。 薛妈妈脚下生风,嘴里也不停:“大奶奶这会正在老太太那儿,老奴领着小姐过去,也好向老太太问个好。” 苏宛轻声言“是”,心里想着姨母不愧是掌着侯府中馈的当家人,想得周到,也免去她不少麻烦。 苏宛这次来上京,本就是借着待嫁的名头来的,可惜苏家在京的院子还没妥当,置办的嫁妆还在路上,她们主仆先行而来,客居侯府,理应去给老太太磕个头。 薛妈妈领苏宛回屋换了件衣裳,穿的是樱粉色蝉翼纱裙,喜庆又不失俏皮,头上简简单单插了一把白玉雕成的山茶花发簪,略施粉黛。等在门外的薛妈妈看了一样,暗自叹息,府里的小姐们,可都黯淡了。 薛妈妈和苏宛刚踏进瑞禧堂的院子,有丫头往里头报了一声,大奶奶周敏就踱步来到门边,等着苏宛走过来,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泪眼道:“可怜我的好妹妹的小心肝,上回见着你,你才那般小,十年不见,你倒这般标致,都成大姑娘了,长得可比你娘亲还好。哎,可怜我那妹妹,到底是没有福气。” 苏宛看这位姨母一举一动莫不端庄动人,想必年轻时更是娇俏妍丽,难怪老侯爷这般驰骋沙场的威猛男儿,一生未纳姬妾,临走后留下干干净净的凌家大房,成为一段佳话。 可这样的男儿,毕竟太少。 “姨母……”大奶奶周敏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往外吐字,苏宛耐心听完一筐,脸上带着让人舒心,又露着几分悲伤的笑意,领着柳新儿和曲烟儿行了礼。 提到故人,即使十年不见,顷刻间关系也拉近了。 苏宛本以为这场合难免要硬挤几滴泪,还有点头疼忘记抹点姜汁了,可周敏如此情真意切,她也被感动得眼泛水光,又因她眼睛又大又亮,声线本就甜如蜜糖,软如棉花,如今眼里蓄了水花,一声“姨母”一喊,真真切切,婉转涩甜,叫人听了看了心就软了一半。 周敏用手绢替她搵了搵眼角,一时间愣了半会,待到身旁的妈妈提醒,才拍着苏宛的手背道:“我领你去见见老祖宗。” 苏宛踏入瑞禧堂时,被大半屋子的女眷惊到了,好在她虽没在大家族生活过,可少时在琅琊山拜过师,也算有过群居生活,不至于见到这么多人就头晕。 身后的曲烟儿可就不是这么想了,在马车上以为小姐说的大家族顶天了能有多大,杭州城和上京城到底是不同啊。 正堂上位坐着一位穿浅褐地叁多纹刺绣袍的老夫人,手上带着一个和田玉手镯,一个翡翠嵌金戒指,笑得很慈祥地看着进门而来的苏宛。苏宛看她头发里已有不少银丝,但生得很有福相,精神矍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祖宗。 “老大,这就是宛丫头,是吧?”凌老太太笑着对苏宛招手。 苏宛余光扫过其他人,没功夫打量,倒声“是”,忙走上前,“苏宛给老祖宗请安。” 老太太拉起苏宛的手,笑着轻拍她的手背,“生得这般精巧,该是比你娘亲有福气。” 老侯爷和老夫人结婚那会,西北战事频发,精力都用在边疆战场,无暇在家里耕耘,两老年轻时只得两子,一女儿夭折,所以对两个儿媳妇,孙女,甚至是别人家的女儿,都疼爱万分,胡天海地的表小姐到侯府做客,老太太是一万个欢喜。 “可惜我那妹妹,是见不着闺女出嫁,如若她还在,断是舍不得阿宛这么早就嫁人的”,周敏说着说着语带哽咽,用手绢点了点眼角。 老太太看苏宛身姿窈窕,想了想问道,“宛丫头可到碧玉年华了?” 苏宛答道:“老祖宗,阿宛刚过及笄。” 老太太握着苏宛的手紧了紧,道:“怎地如此急,你爹爹可真忍心,要我说,这样的姑娘,藏到十八都不舍得”。 老太太心中虽有遗憾之意,可到底是别人家事,又拉回话锋:“说的是丞相府的大公子是吧,那倒也是个人中龙凤之材,离这成亲日还有段时日,就在侯府安心住下,只把你姨母当娘亲便好。” 苏宛在老太太跟前连连应声,老太太越看越欣喜,摘下手上雕着稻穗和花瓶的和田玉手镯递给苏宛,寓意岁岁平安。 “老祖宗,舍不得”,苏宛诚惶诚恐看向周敏,周敏笑着点头,苏宛不想扫了一屋子的兴致,道完谢接下,接下来苏宛又向凌二奶奶李氏问了安,而后退到周敏身旁端站着。 若不是为了逃避选秀,免遭那知命之年却还倚红偎翠的皇帝的摧残,谁要远嫁这没有几丝灵动气息的上京。 苏宛有那江南女子的容颜,袅娜娉婷,又身姿如北地女子高挑,却没有那粗腰壮骨,正像那西湖仙子的化身,美得这般灵气动人,才是天姿国色中独一份的,真是便宜了那相府公子,老太太暗自想。 “今日府里又添了一位俏姑娘,人也齐,今晚就在我这瑞禧堂摆桌吧,我老婆子也好借着阿宛的由头,热闹热闹。”老太太对着众人道。 说完又侧头向身旁的嬷嬷吩咐道,“去看看那两个臭小子在不在府里,遣人知会一声。” 老太太此言一出,屋子里大半的姑娘都提了一口气,苏宛环顾了一周,有嘴角难掩笑意的,有抬手作势理了理发簪的,还有交头接耳的,这么多花容月貌的表妹,不知哪位能圆梦。 只在这时,门帘被掀起,来者显然是老太太的身边人,急急来到老太太身边,只听见门帘重重落下的声音,嘻嘻索索,那人弓着手背在老太太耳边低声言语。 苏宛只见老太太先是面带不悦,似是不满这老奴不守规矩,慌慌张张,紧接着眉头皱起,不知听到什么,看了苏宛一眼,眼带忧虑,最后脸上不见笑意,嘴唇紧抿,眼里满是哀伤。 一屋子的人屏神都看向老太太,等她开口,老太太搭在紫檀桌面上的手紧了紧,向身旁的嬷嬷挥挥手,嬷嬷替她送走一屋子的人,只留下苏宛和周敏。 老太太招来苏宛,握紧她的手,这才缓缓开口,“可怜见阿宛,丞相府,没了。” 永安十二年七月,丞相任誉获查贪污谋逆,卖官鬻爵,数十罪行证据确凿,押入大理寺天牢,举族满目疮痍,重则问斩,轻则发配,上京再无任相爷。 粉泡碎 府里的妈妈引着苏宛回房歇息,老太太这才叹息了一声和周敏道,“好端端的一桩亲事,就这么没了。” 周敏面带忧愁的点了点头,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道,“可不是吗,宛丫头千里迢迢进京,这才刚踏进门……哎”,周敏不忍往下说,想起苏宛那挑不出刺的容貌举止,联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又道,“我那在天上的妹妹可要保佑宛丫头不能跟她一样啊……” 周氏睹人思故,十年尘封的愁绪化作烟儿散开,一时哀令智昏,老太太行得远站得高,怜惜苏宛是实,但也清醒,“依我看,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丞相府这烂泥,东窗事发左不过几年的事,宛丫头还没进门,也是庆幸。” 周敏拭了拭泪,道,“老太太说得有理,苏家长辈未到,庚帖迟了几步,倒是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 “可不是,这女儿家出阁,万万急不得,我结亲那会,都过十八了,做姑娘的自己急坏了,偏偏我那老母亲,愣是缓着拖着……”老太太想起苏宛,不说府里,就是京城里她见过的姑娘家,有她八成容貌的,没她高挑玲珑,身高和她比肩的,脸蛋却没有苏宛一半风华。 “我瞧着宛丫头的福气,估摸还在后头呢。”老太太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周氏也在一旁笑着答话,唤来身边人打点起晚宴来。 理智回笼,侯府大奶奶总算找到执掌中馈的气派。 且说苏宛回到蕊玉轩,打发了婆子后,便招呼曲烟儿和柳新儿伺候她洗脸换装。 曲烟儿跪在榻上为她捶腿,她实在看不懂她家姑娘这个表情是个什么意思,说欢喜吧,也没个笑脸,说伤心吧,也不像,难道是乐极生悲,悲极生乐?那可就顶破天灵盖她都读不懂了。 苏宛也不想让她懂,曲烟儿嘟着嘴,眼珠子转来转去,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时会有的表情。但见她这样,苏宛还是心软,点了点曲烟儿的额头,反过来安慰道:“这人呐,命里无时莫强求,就比如当初如果我没走丢,没丢了财物,怎么会捡到你这个机灵鬼,是不是?” 曲烟儿骄傲地昂起头,捶得更起劲,也没空去想她家姑娘婚事吹了,怎么还能雨过无痕倒头就呼呼大睡。 蕊玉轩在侯府的西边,瑞禧堂在东边,说不得在侯府家宴这种场面,苏宛还是有点紧张的,踏进院子前,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艾绿色绣烟纹罗裙,失婚表小姐,不显山露水才是王道。 不过丫鬟领她进堂时,还是被乌压压一屋子的人小小震惊了一下,老太太已经落座,苏宛行了礼,周敏拉着她的手坐在一侧,把自家姑娘都捻到一边去了。 “老祖宗,母亲有了阿宛,连我和姐姐都不要了。”凌悦假撅着嘴在老太太身旁坐下道,娇俏的模样惹得一屋子的人齐笑,老太太乐呵呵的,也十分享受这份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凌家子孙不算多,大房周氏育有一子叁女,皆是嫡出,未嫁的凌悦是小女,十四年华,二女凌曦今年十七,二房李氏有一子四女,说是男丁凋零也不为过,这大概也是老太太至今不愿分家的原因。 好在侯府的男丁,倒是个个优秀,老侯爷去得早,老太太的儿子只剩二房的凌志,官至吏部侍郎,二房嫡子凌晔刚及弱冠,已中举人,而大公子更是人中龙凤,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却在登科后带兵奔赴西北,击退和大齐斡旋五年之久的胡人。 说这凌昱聪明之处就在于,凯旋归来双手奉上兵符,交回兵权,卸下盔甲向皇帝谋了个闲职,如今二十有叁,安安心心世袭罔替当侯爷,做起富贵闲人。 一个侯府文武双权,即使没有狼子野心皇帝也会找机会敲打,而凌昱这“自断一臂”的做法,保全了侯府的昌盛,也讨来更多富贵。 苏宛抬臂启唇抿了口茶,笑着扫了老太太和周敏一眼,只希望侯府的爷们能好好活着,毕竟都是亲戚,一荣俱荣的道理还是不假。 而这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玉润凝白的珠帘被掀开,丫头踱着小碎步来报:“老祖宗,大公子和二公子来了。” 苏宛听见屋子里有几不可查的一息静止,随后又恢复方才的热闹,还捎来搁碗筷,挪椅子,以及整理首饰衣服各种细碎的声音。 苏宛捧着茶盏,手腕搭在桌子上,无奈的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门口,此刻若她还悠闲自在吃着茶,反而更打眼了。 只见前后脚进来两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苏宛扶着瓷盖的手不住抖了一下,茶杯发出闷闷的“喀喀”声,好在这会儿都被堂里的气氛掩盖住。 凌家两位公子倒是有点相像,但苏宛觉得还是为首的那位清隽俊朗些,后面那位,俊则俊矣,少了些气势,也少了些游刃有余。 对面的凌悦激动地喊了声“大哥哥”,那就是凌昱了。 他穿一袭玄玉色八宝水纹袍子,头戴镂空雕烟纹明玉冠,冷冽中不失温润,倜傥中不失稳重,瞧着倒不像是从西北口口相传回来的,让胡人闻风丧胆的凌阎王,更像是清风朗月下青松翠竹般的人物。 到底侯府世代浸染出来的贵子,隐隐流露的尊贵傲气,还有战场军营里养出来的气势,也难怪那些表妹们听到他要来都好好倒腾了一番,可惜都把热腾腾的芳心白扔向冰山。 苏宛暗自环视了一周,站着的丫鬟,有面红面绿假装一扫而过的,看来这凌家公子,注定是要伤不少女人心,未来的少奶奶,估计也有得愁。 凌昱看到老太太,这才露出笑脸,老太太边差人在旁边加了椅子,边不满道:“我老婆子不去请,你们兄弟俩都不知何时才肯踏足我这瑞禧堂。” 凌昱和凌晔行了礼坐下,凌昱先开口道:“老祖宗怎地胡说,我和阿晔不是每天清晨都过来请安么?” 凌晔接腔道:“大哥说的是,老祖宗可要在这些妹妹面前给我俩留点脸。” 人一老,就容易越活越回去,老太太也就只在两个孙子面前这般幼稚,话也说过了,老太太才向两人介绍道:“这是刚从杭州来的丫头苏宛,阿昱,这是你杭州姨母的女儿,你们也是初次见面,往后可就多了个妹妹,要多生关照。” 凌昱点头应是,顺着老太太和周敏的目光过去,似才见到苏宛般,笑得温润,微微颔首开口道:“原来是宛表妹。” 和苏宛嗓音里的绵里带糖不同,凌昱的声音低沉醇厚,对着女眷说话又刻意收敛几分,裹挟出眼神中不存在的柔情,这幅皮囊加上这把嗓子,怪不得这么些表小姐被骗了去。 苏宛心里笑了笑,哪门子的表哥,但抬眸,众人看到的还是她甜甜一笑,回之一声:“昱表哥”,随即低头半垂眸,没有继续搭话的意思。 旁人看来,两人是初次见面,生疏得过分。 主桌宾客尽欢,旁桌远远的看热闹,表小姐们默默为这位昱表哥加分,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大公子何许人也,丝毫没有被美色所惑,起初见到苏宛时,每个人心里都在暗叫“天”,这会儿见凌昱只走马看花似的在苏宛脸上掠过,没有留恋,没有好奇,又多高看了他几分,多好的良配啊,至少将来婚后,也不怕被那些狐媚子妾室姨娘骗了去。 倒是那二公子凌晔,借着同桌的亲妹妹,在苏宛脸上扫荡了好几回,看着看着,只觉得苏宛肌肤通透雪白,亮得晃眼,不敢再看下去。他虽为苏宛的美貌惊艳,可他寻常并不喜爱这些掐一下就要断了似的的江南女子,美则美矣,中看不中用,还不如他几个姬妾知情知趣。 有人心里冒泡泡,而有的人心里的泡泡则在幻灭。 若说在没见到凌昱之前,有周敏的亲热,又看到一屋子心意难掩的表小姐,苏宛脑海里也闪过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见到真人后,刚冒泡的想法就“唰唰”被戳破了,还是做个乖巧的表妹吧。 —————— 我写啊写,终于写到见面了 欲探究 老太太喜热闹,吃过家宴,领着一众女眷往侯府西边的西苑去。 西苑顾名思义坐在侯府西边,苑内有湖,湖上有桥,一端作侯府花园,称作荟园,荟园两端是两位公子的住所,有他们的寝堂、书房、小院,与姬妾同住,桥另一端则是凌昱私属的高阳台。 府里的婆子领着众人在凉亭坐下,老太太说都是自家人不讲虚礼,一群女眷便围坐在一起,叽里呱啦的好不热闹,老太太满面慈蔼,笑眯眯看着一亭子鲜嫩娇妍,宛如初春花朵般可爱的姑娘。 苏宛和凌悦同坐,凌悦是没心没肺的热情性子,叁言两语把西苑的来龙去脉洗干净送到苏宛肚子里。 两年前,西苑还不是侯府的地盘。老侯爷和凌昱上阵父子兵大胜而归,回京途中老侯爷离世,赤胆忠心,谋略双全,凌昱深得圣心,又忒会避锋芒,皇帝老儿大手一挥,就把这别苑送给凌昱,才有今日这般碧水蓉蓉,得湖观月的场景。 苑内花木葱茏,土润苔绿,有临水而建的凉亭,点缀而立的假山,从湖面引入的活泉,苏宛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伸着头环顾,她很喜欢荟园,有八成杭州的光影。 凭湖远眺,过曲折回合的长桥,是临山面湖、挑高而建的高阳台,想来从高阁上,定能将园里的风景尽入眼底。 微风习习拂来,送进阵阵荷香,满亭生凉。 苏宛窃喜于找到个练功的好地方,但旁人并不开心,有老太太发令,本是和表哥花前月下的好时机,可那两人又顷刻不见踪影,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凌悦倒习以为常,两位哥哥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是有老祖宗召唤,见他们的一面比登天还难,况且表小姐们虎视眈眈得过于明显,只怕他们是能绕道就绕道。 蓦地想起吃完夕食那会,老祖宗的表侄女柳素忍不住问大哥哥:“老太太邀姐妹去荟园纳凉,昱表哥不去吗?” 堂内有面露惊异,有难掩期待,姑娘们各有各的矜持,可掰开来看,都感激有人问出众人心声。 苏宛登时的想法是,这姑娘大大方方,娇憨得可爱,倒是出类拔萃。凌悦看多了,只想着,我的好哥哥,你们就答应一回吧。 可惜,大哥哥不言语,只扫了二哥哥一眼,嘴角轻笑着像在安抚柳素,只有凌悦知道,这是他拒绝的信号。 这两人可是一根弦上的蚂蚱,二哥哥果不其然马上站起身接话道:“我和大哥一道要去和云国公府商谈要事,不能陪各位妹妹们,甚是遗憾。” 接着,两人一同致了歉,向老祖宗告了礼,便转身而去。 想到两位哥哥避之不及的样子,凌悦有点心疼痴心的姐姐们,又觉得有点好笑。而且以她对哥哥的了解,嫂嫂人选定然是不会在表小姐,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想到这里,凌悦老大人一般把手交搭在身后,默默用怜惜的眼神扫了一亭子的姐妹。 因为凌昱和凌晔压根不会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凌昱正站在高阳台上凌风而立,四周皆是空窗框,烛光未点,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袍子上,更显得他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眉宇掩没在暗色中,叫人无从探究神色。 而凌晔刚踏入花光院,宠婢青青便迎了上来,笑着道:“公子今日怎这般早?” 凌晔闲步踱向内间,抬手示意她宽衣,应了句:“回来换身衣服。” 青青俯首为他解衣带,听到这话手里劲道加重,凌晔嘴角扬起,低笑了声,将她一把搂抱在胸前,就势亲了一下:“想爷了?” 青青听得面颊羞赧,推开他转身去拿衣服,凌晔比她高出不少,一垂眸,她抹胸下界限分明的雪白就撞到眼里,不知怎的就脑海中就浮现出苏宛的身影,美人终是耀眼哪,不知她抹胸底下,是不是比那看得见的雪肤更加白腻。 这夜里,苏宛的确是焦点。她刚刚赢李芷一局双陆,而因给她下注赢了几串缗钱的凌悦正拥着她雀跃的跳,惹得一旁的老太太哈哈直笑。 凌悦可欢喜着呢!老太太不让大赌,说是小赌则宜,要不她可就一局致富了。李芷是二房的表亲,在府里玩双陆从未败过,一时间众姐妹都投了她,眼见无人压苏宛这个生人,凌悦本着帮扶贫弱的心态压了苏宛,没想到还是她慧眼识珠呐! 若比诗词歌赋,苏宛这半筐水自然会乖乖退下,可抹牌,棋局,赌博这般乐呵老少的玩意,她有心谦让,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不通,那不是侮辱祖师爷吗。 凌悦忙张罗再开赌局,苏宛刚赢了一局,手里那个痒啊,正是兴起时,亭外传来传报声,只见两个丫鬟似的姑娘端着吃食进来,恭恭敬敬来到老太太的上座前。 “老祖宗,大公子差奴婢送来梅子酒,给姑娘们助助兴”。左边那位着翠蓝襦裙,簪银镶蝴蝶钗,身材纤细的丫鬟曲膝道。 老太太满意的笑了笑。 “老祖宗,这是二公子吩咐小厨房准备的蒸鸡头米”。右边那位着水绿罗裙,头插琥珀银钗稍壮实些的丫鬟柔声道。 老太太挥手让身旁的丫鬟接过,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借着抬眼皮的功夫,两个丫鬟飞速的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一个赛一个水灵,却无惊无喜,只那位正笑盈盈和悦姑娘讲话的表小姐,直将她们的眼魂勾了去。 苏宛抬眸望去,刚好对上那两个丫鬟扫过来,却又刻意掩饰的目光,叁人视线交迭,两个丫鬟立刻低头退出凉亭。 瞧着像是丫鬟,但穿的可不是一般丫鬟用得起的装扮,而且收回目光时又没有寻常丫鬟的慌张,想来是两位公子身边的大丫头。 苏宛从旁人口中得知,左边是凌昱身边的香雪,另一位是凌晔身边的青青。兀自暗叹,颜色中等,却燕瘦环肥,艳福匪浅。 各怀思 丫鬟列置好酒食,一亭子的姑娘登时走出赌场,顾自嗑起鸡头米,喝起小酒,勉勉强强从两位表哥难相见的苦恼中找到一丝慰藉。 苏宛微微抿一口,眼睛就亮了起来,梅子酒甜柔甘美,清冷湛然,驻颜生津,确实适合女眷食用。 柳新儿在旁边提醒道:“姑娘夜里凉,仔细胡乱吃,坏了肚子。” 苏宛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她素贪小酒,今日初到侯府,得了老太太姨母款待,又脱了那桩压在心头的婚事,兴致好,管不住自己的嘴,点点绰绰贪了叁杯。 却说香雪和青青退下凉亭,摇曳身姿绕过假山,香雪放缓脚步往后瞅了一眼,转过来问:“那位就是刚入府的苏小姐吧。” 青青眼前映出刚才悄悄偷看的美人,那股子绚丽叫人看了又想再看,她点了点头道:“想来是了,我还没见过生得这般俏的姑娘呢。” 香雪颔首表示认同,若有所思道:“不知将来会许给哪位公子……” 青青锁起眉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 各怀心思的两人零零碎碎说了一路,穿过梅林后分开而去。反正不管是许给哪家,只要不是他家公子就行。 青青和香雪各自是凌晔和凌昱的通房,都指望着将来能升为姨娘混口饭吃,平日公子待她们都不错,过得比府里的粗使丫头好得多,唯一担心的就是未来主母的脸色,求神拜佛,只盼能来个易相处好说话,能分她们一口饭吃的奶奶。 深宅大院过活的丫头自是不傻,适才看那苏宛,跟天仙下凡似的,女人都挪不开眼睛,更何况是男人? 再说苏宛看上去柔柔弱弱,如果是真纤弱,那进门后必是被公子含在嘴里呵护的,如果是生得柔弱而城府深,那将来日子更是不用过,只怕进门后会是小院里的妲己,她们可不愿伺候这样的主母。 而不管是哪一种,她们的公子都会被抓得牢牢,大概是半点雨露不会泄给她们。 青青想着想着,已到深夜,门扉声响起,她从榻上起身迎至门边,服侍凌晔盥洗宽衣,拿来香胰子为他擦洗身子,凌晔大臂一展,仰在浴桶里闭目沉思,水瓢从肩上过,哗哗的水珠沿着胸膛淌下,青青一点点抹去。 “公子可是困了?”青青问道。 凌晔脖子似没骨头般左右摇着,闷闷应了声“嗯”。 “那奴快些弄。” 伺候完凌晔洗澡,青青用素白罗长巾给他拭身,又在双手抹上香膏为他润体,巧手如丝一般纤柔,抚过凌晔带着起伏的身体。 凌晔小孩一般任她摆弄,穿上睡袍后,青青扶他到床上坐下,又替他脱鞋揉了脚,安顿好后徐徐放下帷帐,轻轻吹熄烛火,悄声退出寝堂,留下一室黑暗静谧。 少倾,门扉轻启,黑暗中划出一抹光,有人轻声入内,掀开帷帐,滑进纱被里,躺在凌晔身边,昏暗里,那双软软的手从上至下掠过。 凌晔翻身把旁边的温香软玉压在身下,黑眸幽幽的似有两团火在烧:“青青你个小东西。” “公子不想奴吗?”青青轻声问道,双手往下盖上那烫手的铁柱。 凌晔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她屁股扭着,两眼笑着,上口似樱桃,下口正吐笑开颜,流着口水,当即兴致勃发,单枪直刺往里劈开。 青青在云雨之事上早知乐趣,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与他汗流浃背,四臂交迭,两胸相贴,敢嗔敢吟,任他泄火,所以在这花光院才最得凌晔的脸。 这边有人云雨初歇,躺了一会后情兴再动,那边蕊玉轩明间里,家宴酒食吃得肚子圆圆的苏宛回来后,抚着肚皮在小院里上上下下走动消完食,舒舒服服沐完浴,在地上铺了一张特质的褶纹粗麻厚布,正凝神静气练着一套师娘传授给她柔软筋骨,磨练心性的功法。 一套下来已是半柱香过去,丝绸制的寝袍薄湿,由着曲烟儿伺候擦身,才换衣入寝。 苏宛躺在床上,怔怔盯着悬于帐顶的雕花金薰球,细细烟丝从镂空花纹间吐出,香氲袅袅弥散开来,香盒里是她从杭州携来的安神驱虫香丸,可助她神思安定。 算算时间,小日子也快到了,苏宛深吸一口从帐顶飘沉下来的香气。 自从那次意外后,每次月信左右都是她最难熬的日子…… 又匀匀吐出腹中的气,苏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赶走正席卷而来的胡思乱想,转而回想起今日。 这是苏宛在师娘那里养成的习惯,睡前在脑子里过一遍每日的所作所为所言,师娘管这叫“复盘”。 苏宛掐着手指头想了想,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这才到侯府第一天,想了也没用,于是,苏宛双手张开躺平,在熟悉的香气中入梦了。 —————— 歪?歪?歪?我的男主你在哪,怎么写着写着又打了个酱油哇π_π 一定是高阳台太远了,信号不好,谁让你脱离群众住那么远! 冷碧影 这个晚上苏宛出乎意料睡得特别香。柳新儿和曲烟儿在侧间收整完随船而来的几大箱子贴身物品,撩开帷帐想看苏宛有没有因贪凉而踢被子时,只见她家小姐已酣然入梦。 光洁的脚丫翻上来搭在丝绸被上,白生生的比那被子还亮滑,秀唇微张,哈喇子都快滴出来了,简直是憨态可掬。 曲烟儿和柳新儿相视一笑,这一面,也就她俩能见到。 随即悄声褪去,曲烟儿在门边的碧纱橱躺下,柳新儿则回到西厢房。 平阳侯府里又熄灭了一盏烛火。 有人睡得特别香,也有人压根没睡。 夏末寂夜凉风瑟瑟,吹跑月牙两端银白的胡须,月光轻轻巧巧爬上屋顶,府里的小楼别院在银色里绵延开去,宛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湖水。凌昱站在高阳台屋顶俯首观望,这潭湖水的西南角落,有一团黑影在轻轻跳动。 他脚下轻点,回到冷碧堂坐下。 那团黑影游过一重重院墙,一道道回廊,一株株草木,片刻后轻轻在高阳台屋檐落下,从窗栏翻进冷碧堂,来到凌昱面前。 “主公”,迭影拱手作揖,随即自顾自到凌昱身边坐下。 “这么晚,贵人可有要事?” 凌昱捧起一盏茶,右手掀起杯盖,扣在杯沿刮叁下,似闻似品啜饮一口。 满颊清香,可惜略淡叁分。 迭影是习武之人,最烦凌大公子这表里不一的风雅样。遂抬手轻敲桌面,看向凌昱手里的茶盏,甩了个是个人都能看懂的眼神,问道:“侯爷就是这样招待客人?” 轻风里烛火摇摇曳曳,闪烁出凌昱一脸的清冷,却掩盖不住他嘴角那抹讥诮的笑意。 “有门不走,爬窗而入,是何客人也?没把你赶走已是开恩。” 迭影向来说不过他,不然也不用被他使唤,给他当跑腿的,但他信奉习武之人当以功夫说话,冷不丁从袖口里飞出一道银光。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出下招,却已动弹不得。 凌昱迎着烛光把玩手里的匕首,又揪起迭影的衣袖擦了擦,叹道:“不错,张大仙的孤品,陛下赐给你的吧,既然输了,便归我了。” 愣使阴招!迭影一口老血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恨不得灵魂破体而出,再用那把匕首剜了他去,喉咙里有一黄河水的问候,堵在嘴边支支吾吾放不出来。 凌昱从他袖子里掏出套鞘,将匕首收了进去,这才开口道:“我没有点你的哑穴,有什么事,说吧。” 迭影呆了片刻,瞪大双眸。 “你个龟孙子,我怎么就那么倒霉,碰上你个瞎玩意……” “唔……唔……” 这下真说不出话了。 “说正事。”凌昱替他解开了穴道。 怎么地,欺负人还不让人说两句了。迭影活动活动肩膀,本想和他大战一场,又想想每次都输,还是等下一次吧。 他收回笑脸,正色起来。 “接贵人指使,鲜卑慕容部欲来我朝参拜,表面和和气气,实则狼子野心。十年前旋杌战废,近两年他徒弟嵇餮成为战神,此番也一同前来觐见,西北各部虎视眈眈,贵人担心……” “略有耳闻。这嵇餮其力盖天,年轻勇猛,又狡猾诡辩,倒是个棘手的。”凌昱转了转手里的空杯子,看了迭影一眼,“你且回贵人,我明日便去面圣。” 迭影颔首“是”了一声,略带担忧问道:“那五行玉髓功,你练到几回了?” 凌昱透过烛光端详手里的白玉琉璃茶盏,应了声“快了”,复又道:“下回走正道,别把我府里当做棋盘。” 意思就是,你可以走了。 迭影牙痒痒的扬着尾巴离开,想到凌昱也还差最后一行,远处的黑影登时轻快了起来。就不信同样的道行这辈子赢不了他一次。 说不得他这志向已经输了九成,一辈子赢一次,是什么抱负。 —————— 换了种换行方式,哪种看着舒服呀?? 晨功现 次日苏宛一觉醒来,恍惚间还以为在杭州城。 等她悄悄密密拿着粗麻布到荟园竹林边练完功,梳洗吃饭画了个晨妆,信步走到瑞禧堂时,还以为自己怠慢了礼数。 一屋子的表小姐,要不要那么勤快啊。 苏宛自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连着几日都是这种光景,她再不懂就是真蠢了。 得,都是望穿秋水的姐妹。表小姐们翘首以盼,想趁着早晨凌昱和凌晔去给老太太请安,多看他们两眼呢,毕竟这是她们唯一能摸到他们的关节。 苏宛看到乌泱泱一屋子的人,脑壳就有点疼,也难为周氏要记住这么多人,还要面面俱到,不能生了嫌隙。 可神仙都有轻重,更何况是凡人。 比如,从住所的分配就能看得出一二。 苏宛作为周氏的外甥女,住在与西苑一墙之隔的蕊玉轩,前边的花新院住着凌晔的亲表妹李芷,而老夫人的表侄女柳素则被安顿在瑞禧堂旁边的杏花苑。 这些可都是府里的好位置,等闲瓜藤亲戚,可求不来等不到,只能叁叁俩俩共用一个别院,这差别可就不同了。 更让苏宛受宠若惊的是,过几日大姑娘凌芝孩儿的满月酒,周敏钦点了她一同前去。 苏宛就这样备受宠爱的在侯府住下了。 而作为“自家人”,七姑娘凌悦也最爱和自己这位可可爱爱的新表姐混在一起,其他人只盯着她哥哥,无聊透了,只有这个宛表姐,给她带了好多好玩意儿。 苏宛也没想到,自己在杭州胡天海地走街串巷视为日常的小物件,在养尊处优的侯府小姐眼里,居然如此稀奇,也没枉她不远万里肩负这么多行囊过来,虽然也不用她背啦。 这日,晨曦初启,苏宛背着粗麻厚布轻车熟路绕过回廊来到老地方。说是老地方,也不过是叁日的光景。 荟园东南隅一处森森郁郁的碧竹后,有一片平坦的小空地,前面是湖,后面的竹林虽小,却森森密密,恰好挡住旁边过道行人的视线。 苏宛光着脚站在粗布尾端,双手平行高于头顶,挺着腰慢慢往下,直到双手平稳撑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倒过来的湖景。 其实这地方离她的蕊玉轩也就一墙之隔,怎奈她不会轻功,翻不过来。早知道当年在琅琊山,就该好好学功夫。如今只能起得比鸡鸣早,还要做贼一般赶回去。 苏宛缓缓起身,做完最后一个招式时,对面的屋檐上已经镶了一道金边。她转过身准备收起垫布,就看见竹林边屹立一道身影。 凌昱正靠在竹子上看着她。 苏宛眨了眨眼睛,看到凌昱嘴角微微一动,确认并不是假人后,松了一口气,很想翻个白眼,哑了吗这是,虽然心中不快,可还是欣欣然道了声:“昱表哥,这么早。”还是刚风流完回来呀。 竹子清雅高洁,葱傲俊秀,叶尖还锁着晶莹的露珠。凌昱简简单单着一件白玉色绸袍,气质却比身后的竹子还脱俗高雅,愣是让苏宛有种方才的疑问是在亵渎他的错觉。 苏宛眼珠子乌溜溜一转,真想画下来卖给他的表妹们,苏宛心疼和财神失之交臂,又懊恼自己在学堂时没有好好跟着夫子学画艺。 才到用时方很少哪。 苏宛眼里,凌昱是顶顺眼到极致的好看,而凌昱看着眼前的苏宛,好看是好看,却有点,另类。 没见过哪个姑娘家这样穿衣服的。一身薄如蝉翼的圆领白单丝罗衣裤,内衬白绢绣花围兜,隐约露着白丝下肌肤的嫩色。腰间挽上湖碧色长腰带,在背后打结,两端轻垂身后,随风飘曳,头顶系同色头巾,一头青丝刚练完功还有点凌乱。 她明显还未上妆,眼睛又亮又大,扑哧扑哧的,背后荡漾着晨雾的湖波,衬得她出水芙蓉般,比地上的花朵还要娇艳。 苏宛察觉到凌昱眼神中的打量,披上带来的长衫,又抖了抖手里的垫布,解释道“这是我的练功服”,便把垫布卷起来系好,撑在脚边靠着。 一时间五人说话,竟有点冷场。 抬眸见凌昱放下搭在竹子上的右脚,要走过来。苏宛眯了眯眼睛,观天大概也就卯正时刻,他又怎么会在这,巧合?怎么可能。 来者不善。 苏宛心中不免筑起一道墙,难道是来讨债? 她按下心中的不安,便听凌昱道,“练功。” 先才不是都说了么,这般装什么傻。苏宛听得出他在嘴里咀嚼这两个字,复又道:“是不是该捋捋辈分了,宛表妹。” 苏宛可不太想承认,脚尖踮了踮垫布,黑不溜秋的眼睛绕小竹林寻了一圈,不用看也仿佛能看到凌昱嘴角那抹如沐春风的笑,视线回到他落在叁步开外的脸上,那笑仿佛风吹过般了无痕。 苏宛心底暗叹,寄人篱下,还是不能得罪这祖宗。 想想又确实欠他一个大人情,还是颔首甜音,恭恭敬敬喊了声:“小师叔。” 竹林冷 夏末的天虽然不冷,但太阳还没爬上山头前,风还是冷飕飕的扫着,竹叶摩挲的沙沙声仿佛一串神灵在飘过。 苏宛维持着一张笑脸静默了叁息,等不到凌昱的答复,嘴角的弧度慢慢拉直。 和这人讲话也忒磨性子了,在敌方还没出招前,他就能先把你磨死。 苏宛悻悻,心里一沉,凌昱和凌晔看上去一样温文尔雅,时不时还挂个微笑,让人觉得天都在灿烂,好像是为你盛开。可凌晔那种笑像太阳,有温度且亮堂,凌昱的笑,更像寒夜的月光,喜欢他的人觉得那是暗夜中的光亮,而苏宛只觉得,冷。 这会她只想在墙边挖个洞钻回她的蕊玉轩去。 但只怕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只能保持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硬撑状态。 “宛表妹身子可还好?”凌昱开口问道。 一会要捋辈分,这会又变表妹了? 苏宛拢了拢长衫的对襟,规规矩矩道:“托小师叔的福,已无大碍。” 凌昱淡淡“哦”了一声,“晨风阴寒,表妹衣着单薄,从蕊玉轩绕这么一段路,莫要感了寒气,仔细身子。” 凌昱的声音有清晨里没有的暖意,像罩下一卷走马灯,让人失了方向,愣是苏宛这样自认为脸皮厚的人,差点以为他真的在关心自己,脸也不可抑制的红了起来。 苏宛偷偷觑了凌昱一眼,却被他逮个正着,凌昱一脸坦荡荡的样子,却显得她自作多情了。 谁准他那样关心自己的穿着,苏宛心里“咯噔”了一下,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贴心吓到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苏宛想着想着,脸又白了。 一身薄如蝉翼的圆领白单丝罗衣裤,内衬白绢绣花围兜,隐约露着白丝下肌肤的嫩色。腰间挽上湖碧色长腰带,在背后打结,两端轻垂身后,随风飘曳,头顶系同色头巾,一头青丝刚练完功还有点凌乱。 她明显还未上妆,眼睛又亮又大,扑哧扑哧的,背后荡漾着晨雾的湖波,衬得她出水芙蓉般,比地上的花朵还要娇艳。 在苏宛思想战斗的时候,凌昱也在眸底也映着她的身影。 此风、此竹、此人,这身练功服穿在寻常人身上,大体像贪图方便,在酒楼里掌勺的厨娘,穿在苏宛身上,轻轻幽幽,似竹似花,倒添了几分清新。 适才看她练功的身姿,那腰就像一旁的竹枝,柔中带着力量,便是你压下去,也会弹回去。饶是凌昱对苏显有点意见,也暂时不想揭穿他这个假女儿的身份。这样的解药,世间怕是难寻第二个了。 约莫是察觉到彼此之间不寻常的气流,苏宛心想,比不过躲得过,与其兵败如山倒,不如等稍微摸懂他的心再来和他较量。 她正想告辞拔腿就跑,又听凌昱开口道,“宛表妹几时有空,不如到高阳台坐坐。” 空倒是几时都有空,可她现在就能回答,没空。 当高阳台是酒楼啊,要被哪个小厮丫鬟瞧见,再嚼几次舌根子,清清白白的两人也能变成不清不白,凌昱倒是好做人,上京城的人只会说他是城北徐公,被表妹觊觎上,而她这个黄花闺女可哭坏眼睛都没人同情,只会留个狐媚表哥的坏名声,最后灰溜溜回杭州。 可不能被凌昱给坑了。 “昱表哥”,苏宛柔声开口,无论如何,有求于人总该有低人一等的自知。听到凌昱一声很自然的“嗯?”后,苏宛问,“今日找我,可有什么事?” 府里迎面走来眨眼都能消失的大公子,大清早无脚鬼似的出现在眼前,苏宛想骗都说服不了自己。 这次凌昱倒是回得很快,他不答反问道:“宛表妹觉得,我找你是为何事?” 这就是要摊牌了。 苏宛深深吸了一口草木气息,一边为自己火苗似的想法雀跃,一边又怀疑这对表兄妹十年两见的关系。 虽然有点不占理,但苏宛还是不想强求,于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般,秉着一腔的孤勇道:“昱表哥,两年前的救命之恩苏宛没齿难忘,但昱表哥是饱读诗书的男子,定能理解世间女子的不易……” 无论如何,先把你捧得高高的再说。苏宛读不出凌昱的情绪,但说都说了,便要说完,她一口气往下,似乎生怕慢了勇气就泄光光了。 “昱表哥一表人才,又是人中龙凤,京城贵女踩破门槛要坐上侯府夫人的位置,苏宛想,昱表哥定是能找到心甘情愿的,而且以昱表哥的能力,定是能压制住那……看表哥的神色,想必这两年也是控制得极好的……” 苏宛提着心肝一口气说完,垂下眼眸,再抬头,凌昱依然是浅浅带着笑。 这是画上去的吧,她不由阴暗的想他。 凌昱凝视了苏宛好久,苏宛也不想输了气势,硬气的没再垂下眼帘,用眼神告诉他自己很坚定,就在她快要绷不住,准备再柔软一把的时候,才听凌昱开口道:“宛表妹有理,既是不愿,我自是不会勉强的。” 如此简单?! 苏宛闻言睁大了眸子看向凌昱,自从那日在瑞禧堂见到他后,她打了多少腹稿,不曾想竟真的把他说服了?她不禁要重新看待肚子里那点墨水了。 凌昱抖了抖袖袍,温声道,“傻愣着作什么,你的丫鬟来了。” 苏宛扭头往竹林入口处望去,约莫过了一弹指,才听到曲烟儿在轻声唤“姑娘”,鬼鬼祟祟的走进来,苏宛回头往后一看,凌昱早就不知哪去了。 用脚趾头也知道他是用轻功飞走的,而苏宛站在离他叁步远的地方,丝毫没有察觉,苏宛留心了一下四周,也不见有活动的迹象。 看来内力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这更加让她坚定自己的做的决定。 柳梢头 “姑娘,你今日怎么练得这么久,我和柳新儿还以为你忘记时辰了呢。”曲烟儿小狗狗似的围着苏宛蹦跶,拿起搁在苏宛脚上的垫布拍了拍,“姑娘可真是找到个好地方,若不是我陪姑娘来过,定不会找到这里……不过这时辰,该回去洗漱洗漱,好去给老太太问安。” 苏宛把身上的长衫拢紧,抬腿随着曲烟儿往外走,听着她嘴里叽里呱啦的,小丫头就像此时东边刚升起来的太阳,可得劲了,好在这会还早,不然有她在身边,躲在桥底下也会被人发现。 穿过廊檐,走过一段花砖慢道,苏宛突然感到小腹有一股暖流往下涌去,根据她这一年多的经验,昨天还在想这会便真的来了。 好在这会已经迈入蕊玉轩的大门,夏季的衣裳都薄的可怜,苏宛又是身子骨好怕热且爱美的姑娘家,每每都要寻那最轻薄最精致的布料,而她早有预感,提前系上布带,这会儿不由夹紧腿,进了蕊玉轩便往屋子里钻。 柳新儿给苏宛取来布袋,又伺候她换了干净的衣裤后,才端来早点,苏宛看着曲烟儿捧着她的衣裙下去,又想起了师娘。 杭州苏家是个顶个的富足之家,要是没有师娘,她也当不了苏家小姐,穿不起这些绫罗绸缎。苏宛点了点指尖的箸子,也不知道凌昱知道多少。 两年前,她还不知道凌昱就是她表哥呢,那凌昱知道吗? 应当是知晓的吧。苏宛把最后半个小笼包塞到嘴里,拍了拍手里的屑子,喝下曲烟儿呈上来的姜丝红枣汤后,揉着肚子慢悠悠的往瑞禧堂去。 一整天,苏宛都心神不定的,不过这种日子她已经过了一年多,在外人面前,她还是神色如常,傍晚回到蕊玉轩,她才揉了揉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 苏宛半趴在明间正榻上,曲烟儿端来一个描金边的鱼纹木盆伺候她洗脚,柳新儿扭来热面巾给她拭脸擦手,抹完香膏后,在她肩背腿上揉揉捏捏。 “寻常人来小日子,只听过见过畏寒捂着肚子的,姑娘倒是稀奇,回回都像火炉子似的”,柳新儿在一旁朝苏宛摇着冰纹牡丹团扇,不解地道。 曲烟儿未经此事,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两手两脚都往主子那里拐,“有啥好奇怪,有畏寒自有畏热的,你说是不是啊姑娘?柳新儿就是没见识。” 柳新儿驳了她一嘴,“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 大概是流了太多精力,苏宛半句话不想搭,心想,你们是没见着我难受的时候。 柳新儿扶着苏宛在床上安置下,熄了烛火吱呀一声掩了门出去,苏宛的难熬才刚开始。 夏夜帷帐轻薄,偶有习习凉风拂来,姑娘家都在添被子,苏宛还是觉得热。 床帐子里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把薄如蝉翼的轻帷纱塞到两个雕花大金钩里,扯掉身上的绸被踢到脚下,只穿白底山茶花肚兜和丝质胫衣躺下,翻着身子不断在藤席找凉快的地方。 月色在院子里洒下一地银光,还悄悄绕过窗檐,偷偷映入桌案的银镜里,在床帐里投下一圈的白,空灵干净,带着明媚月色固有的冷清。 苏宛在床上打滚,额角留下几滴汗,心里喊着“师娘、师娘……”,可师娘也救不了她,只能逼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闷热难耐的夏夜,没有什么比沉沉黑夜里燥热的身体更让人心绪不宁的了。 苏宛看到了两年前的杭州城。 元宵的杭州城少有的大雪纷飞,隔着几层墙,小苏宛都能听到街上叮叮当当的叫卖声,街边娃娃的嬉笑声,还有远处酒楼勾栏里飘来的雅乐声。 小苏宛黑不溜秋的眼珠子转了转,她转了转头朗诵了一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要去找高策哥哥! 把柳新儿和曲烟儿都支走后,小苏宛猴子一样四脚攀着树干,沿着院子里的树往上爬,她没少干这种事,但身上穿着大棉袄,圆鼓鼓的甚是滑稽。 苏宛赶紧跑过去,想扯一把把小苏宛拽下来,捏她的脸告诉她不能出去。 但小苏宛什么都没看到,直直穿过她的身体,做贼般趴在屋檐上,两腿蹬啊蹬,蹬到后门边的围墙上,鼓足了腮帮子扑通一声往下摔。 “哎哟——”小苏宛揉了揉差点开花的屁股,蹦蹦跳跳的往西边的高家去了。 当年恩 第二天小苏宛缓缓睁开眼时,映入眼底的是师娘楼若挂着泪珠的脸,鼻尖眼眶脸颊无一不是红的,眼底下还有彻夜未眠的倦意,楼若正掐着小苏宛的肩膀使劲地摇,小苏宛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冻僵的木头。 旁边还有搂着师娘肩膀的师父苏显。 “师娘……”小苏宛在冰天雪地里睡了一夜,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咯咯哒哒的半天没说完一句话,“好,好……冷……” “宛宛”,楼若一把将小苏宛捂在怀里,脸使劲在小苏宛脸上蹭,想给她过一点身上的热气,“宛宛,醒了就好,别说话……你别说话” 在梦里旁观的苏宛急匆匆的走过去,想揪着小苏宛的辫子反手摔在地上,叫你让师娘操心。哭啼声就在耳畔,苏宛纵使情真意切,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喊破喉咙也没用。 楼若捧着小苏宛白生生的小手不断揉搓,温声细语的安抚她,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又回头厉声斥苏显,“人呢!马车呢?怎么还不来!” 苏宛从没看过师娘对师父这么凶过。 苏显悻悻地独自惆怅,“就快了,你仔细身子,我把宛宛抱起来吧,雪地上冰冷。” 迷迷糊糊间,小苏宛只听到一阵阵忙乱声,还有师父安慰师娘的声音。 苏宛立在床边,床上的小苏宛毫无血色,小脸蛋没有了往日雪里透粉的生气。苏宛扭头看去,炕几边的杭州城第一神医对苏显一个劲摇头,楼若坐在床边替小苏宛擦那莫须有的汗,嘴里念叨着:“宛宛,没事的,师娘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先睡着,师娘给你准备好吃的,好不好?” 送走神医后,苏显走到床边,怯怯开口,“若若……” “我不管,我要她活蹦乱跳起来,你好好想想,一定还有法子的”,楼若眼角垂着泪水,也不去看苏显,只捏着小苏宛的脸蛋自言自语道,“什么破地方,连医院都没有……什么庸医,还自称神医……宛宛,师娘跟你讲,师娘的家乡,什么都有,有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船,还有能让你一吃就醒过来的药……等有机会师娘带你去好不好,我们才不要在这里受罪……” “若若……” 楼若瞥了苏显一眼,半点颜色不给他,又握着苏宛的手道,“你是哪门子的杭州首富,除了求神拜佛还会做什么……” 苏宛为师父默哀了一息,在楼若面前抖一抖跳一跳,可此刻她连鬼都不如。 苏显无可奈何地在床边踱过来,又踱过去,楼若就是把他当透明,最后被楼若撵了出去。 小楼别院被冰雹子般的雪花砸成鹅毛色,苏显站在廊檐下对天长叹了许久,突然两手一拍,甩开袍襟推开门大步跨进屋内。 “若若,或许有个法子可一试。” “什么法子”,楼若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苏显掀开袍子在一旁的紫檀雕花木椅坐下,“或许宛宛能去琅琊阁碰碰运气,只是……师父云游四海,不知在不在山上,只能看宛宛的造化了。” 楼若年轻时跟着苏显在琅琊山待过一段时日,此刻点头如捣蒜,死马也要当活马医。 “那我吩咐一下,明日出发。”苏显看楼若终于对他露出一丝微笑,开心地摸了摸下巴。 不料楼若立刻又板起一张脸,眯着眼睛看着他道,“什么明日,现在、立刻、马上出发!” “是我一时糊涂了,糊涂糊涂。” 漫天飘雪里,一辆马车飞出了杭州城。 苏宛看着师娘不眠不休地在颠簸的马车里抱着小苏宛摇摇晃晃,眼皮一耷拉下来,便伸手掐了大腿一把,就怕小苏宛突然醒过来,更怕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被子里都是从苏府带过来的汤婆子,可怜师娘浑身大汗,也不吱一声。 琅琊山无一处好路,出城时只能选最精小的马车,而琅琊阁戒备森严,集天下武林大乘,闲杂人过不了那重重关卡便会铩羽而归。苏显驾车,楼若照顾小苏宛。 两年前苏宛眼睛一闭一睡万事不知,这会看楼若这个醒着的,大概比那个不省人事的难受多了。 苏显抱着小苏宛急急走进阁楼内,留下楼若照看小苏宛。苏宛悄悄跟在苏显背后,跟着他一路飞奔,打开一道道门,问了一路的阁中子弟,最后捂着小心肝眼睛不敢往下看,一步分成叁步走过一道摇摇欲坠的木桥,在一座凉亭找到了迎风独坐的凌昱。 精-彩-收-藏:w oo1 8 . v i p (W oo1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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