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九霄(短篇h集)》 一商女恨(1) 帝都,长乐坊,永安巷。 这是整座城中夜晚最热闹的地方。周围都已是暗夜笼罩,只有此处,灯火通达,欢声笑语。夜色靡丽中,有一户名为碧霄阁的伎馆传出仙乐阵阵,珠玉般的琴声伴着歌伶优美动听的嗓音,所闻之人无不如痴如醉。银器玉杯击节相和,清脆悦耳,却不及琴声与歌声之万一。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端坐台上的乐伎一曲奏罢,无数金裸子和红绸朝她抛来,一时之间犹如下了一场富丽堂皇的雨。她身着月白色的洒金坦领、黛绿色十二破裙,明明是素雅的装扮,却在这漫天红金之物中显出一股雍容华贵的美来。那张秋月般婉丽的面容,此刻越发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漱玉,是这帝都之中身价最高的乐伎,她精通弦乐,尤擅弹阮,五指翻飞翩跹,就能奏出天籁之音。她还有一把黄莺一样空灵纯净的歌喉,让人闻之便心驰神往、如入仙境。为这二样才艺锦上添花的,便是她的相貌了。 帝都美人如云,漱玉并不是最美的那一个,却是最特别的。她生来一副恬淡婉约的好容颜,却因为有胡人血统,一对玛瑙一般的绿色眸子平添了几分妖艳,格外挺拔的鼻梁又增了几分英气,叁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同一张脸上融洽十足,相得益彰,绝对一眼便令人见之莫忘。 今日相府公子做寿,一群勋贵子弟凑作一堆,饮酒赏乐,打赏起来毫不吝啬。喧嚣人声之中,只有一人安静端坐,那是位年轻男子,一身素衣,发髻松绾,素白的扇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星眸,目光隔着人群投在她身上,宛若实质。 漱玉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待抱着琴转身隐入帘幕之前,又回头去看,却已不见那人身影。 回到房中,漱玉放下怀中抱着的阮,拿起琴布细细擦拭。这琴是她娘亲留给她的,以上好的梧桐木制成,因爱护得好,历经岁月,琴身依旧光滑油亮,琴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囚牛,一对龙目炯炯似有光。 她十岁跟着娘亲入教坊,彼时娘亲名动帝都,王侯将相千金也难求一曲,她却很少见到娘亲脸上有笑容。她记忆里,还是着一身红衣在大漠上骑着骆驼、唱着牧歌的娘亲最为明艳动人。 娘亲去世后,无依无靠的她只能凭借着在音乐上的天赋继续在教坊里以乐伎身份谋生,好在虽则娘亲留下的钱财不多,其盛名却为她招揽了不少客人。几年磨练下来,她也终于攒下了自己的名气,在帝都中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不知怎的,今晚想起已故娘亲和旧事,有些伤感,漱玉摇了摇头,吩咐贴身丫鬟莺语端来温水,匆匆洗漱便睡下了。 次日,还未到午时,教坊内便热闹开了。莺语提溜着翠绿的纱裙,急匆匆地打开漱玉的房门,扑到她床前一迭声地喊:“姑娘,快起了。快快起来吧。” 漱玉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坐起了身,“今儿怎么了?”平日里不到日上叁竿她压根不会醒,这行做的就是夜里的生意,有时四五更才能入睡。她名气大,坊里的人都知道她的规矩,除非发生大事,不然不会来扰她清梦。 可见莺语这丫头脸上带笑,定不是什么祸事,那究竟是何喜事竟让她如此急切?漱玉想不出来。 抖着绸缎的外衫披到刚擦完脸的漱玉身上,莺语嘴碎地说着:“姑娘快去前院看看,有位大人物呢。” 大人物?丞相嫡子昨晚才在此办了寿宴,宴上之人哪个不是大人物?不说这个,在帝都最好的乐坊做身价最高的乐伎,漱玉见过的大人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难不成还是丞相自个大驾光临?那也不能挑这大白天啊,不然少不得要被同僚参上一本。 莫非还是当今圣上来了不成? 漱玉耷着脸被莺语半推半拉地往前院走,心中漫不经心地想着。她久负盛名,这几年被教坊主封为镇坊之宝,越发优待,心气也高了起来,此刻不免有些不满。 还未走进前院的院廊,忽闻一阵悦耳动听的箫音,那箫声清亮悠扬,顿时便将漱玉的瞌睡虫赶得无影无踪。漱玉起了兴致,美目一动,顿时光华流转,她甩掉莺语的手,快步前行。 待进得院中,漱玉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整个教坊的人似是都到齐了,不少歌姬乐师怕也和她一样是被从床上拉起来的,有些连发髻都没有束好。就连不常出面的坊主,此刻都直挺挺地伫立在院中,而所有人无一例外均是站着,齐齐围观着院里那花岗岩石凳上坐着的人。 漱玉朝人群中看去,唯一坐着的那人背对着她,一身月白罗衫,迤逦在地,如墨般的乌发随意用一根东陵白玉簪半挽,发尾披散在宽阔的肩头。在此人身旁的石桌上放满了各色乐器,从箜篌到五弦琴,甚至于他的脚边也堆着琵琶、鼓等,琳琅满目。此刻那人正在奏箫,圆润如珠玉般的乐音不断扩散开来,在场的人均听得入迷。 未几,箫声停驻,大概是试过了音色,漱玉只见那人把玩着紫竹箫在修长的指间轻旋两周,放在了桌上。 众人从美乐中醒过身来,坊主余光瞄见漱玉身影,立即招呼了一句:“漱玉,你可来了。”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见到他容貌的那一刻,漱玉生生止住了上前的脚步。 从身形来看,他应是一位体态修长的男子,可这五官长得又实在柔美之至,着实模糊了性别。奇怪的是,明明是相当没有攻击力的长相,可当他转过脸来的一瞬间,漱玉竟似被强光晃了眼,一时难以直视。 男子的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忽而笑了笑。这一笑,让他眉目间多了两分烟火气,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倏忽让漱玉想起了昨晚人群中安静独坐的年轻公子。 昨夜只觉他的目光与常人不同,未曾想,他竟长了这样一幅惊为天人的样貌。 漱玉默默地想着,连外衫滑落了一侧也未曾发觉。 —————————————————————————————————————————— 作者的话: 本篇是以大唐为参考的架空背景,希望能稍微写出一两分盛世的风貌吧。 请大家不要较真,意会就好~ 一商女恨(2) 自称姓尹的美貌公子,当着教坊众人的面将坊内有的乐器挨个试了个遍,竟是无一不精,而他演奏乐器的模样更是美得如同一幅画。坊主在一旁啧啧称奇,其余围观者也均是一脸钦佩或沉醉的表情。 只有漱玉,初时惊奇,再到欣赏,慢慢地,她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若这位尹公子阮也弹得极好,那她第一乐伎的地位只怕不保,今后又如何在教坊内自处? 正当她紧张地绞紧了衣缘,把柔软至极的布料都弄出褶皱之时,果然听见坊主在喊她的名字:“漱玉,你最擅弹阮,不若和尹公子比试一番,看看你俩谁更胜一筹。” 众人闻言都起了兴致,起哄附和之声渐起。漱玉心中倒是颇有比较之意,平生她还从未见过比她更有天赋之人,尤其是阮琴,就连娘在世的时候也会夸赞她。但同时她又有些犹豫,万一,万一她在众目睽睽下输了,那岂不是失了面子? 她勉强笑了笑,吩咐莺语将她的琴取来。 少顷,琴取来了,漱玉抱着琴走上前,冲尹公子微微一礼,便在他对面坐下。坊主当真是爱极了他,竟把自己珍藏的乐器拿了出来,献宝一般递到尹公子面前,脸上笑意融融:“漱玉这琴太好,但我这把也不差,这可是我寻访名家制作,爱护多年,平日里舍不得用,如今给尹公子使来与我们镇坊之宝斗乐,正合适。” 尹公子淡淡地瞟了坊主手中的琴一眼,没有说话,倒是径直朝漱玉望过来,他倏然开口道:“可否借琴与我一观?”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泠泠,也似一种乐音。漱玉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看她的琴。 漱玉观察了一下坊主的面色,见他虽然有些尴尬,但是并无不快。她点了点头,双手捧琴递给了尹公子。 尹公子道了一声谢,接过琴横于膝上,他青葱一样的白皙手指轻轻抚过琴身,又在琴弦上按了按,触到琴头的囚牛雕刻时,竟轻笑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漱玉的错觉,她觉得尹公子对着这把琴,仿佛是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待尹公子将琴还给漱玉之后,出乎意料地,他拒绝了这次比试。 “我不会弹阮。”他淡淡道,大家却都是不信,就连漱玉也不信。坊主甚至追问道:“怎会?这阮咸与琵琶皆为弹拨乐器,触类旁通,尹公子既精通这么多种乐器,为何单单不会阮?” 尹公子闻言只是反问:“怎么?不会弹阮就不能留在教坊吗?” “那……自然不是。尹公子展现出的音乐天赋,已是世间罕见,若愿意留在坊中做一名乐师,实在是我叁生有幸。” 他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朝坊主拜了拜:“那便有劳了。” 坊主欣喜若狂,连忙安排小厮去给尹公子置办住处去了,围观众人作鸟兽散,有些个歌女乐伎依然恋恋不舍地留在原地,欲遮还休地朝尹公子投去羞涩的、倾慕的目光。 此番情景,漱玉心中既有些遗憾,又松了一口气,她抱琴起身,冲尹公子示意后便打算离去,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漱玉浑身一颤,周围那些还未散去的坊中女子也纷纷发出了低低的惊叫声,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漱玉有些不解,低头瞅见他一双美得仿佛玉雕一般的手虚握着她伶仃柔夷,若说肌肤相亲倒也算不上,回首又见他芝兰玉树,一派君子之风,雌雄莫辩的俊美容颜上带着叁分笑意,浅淡又隽永。 “今后与漱玉姑娘便是同僚了,请多加关照。” 从此,帝都教坊便多了个来路不明的乐师尹公子,他俊美无双,精通各类乐器,看他奏乐不仅是听觉上的享受,同时也是一场视觉盛宴,不出半月,便名满京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尹公子与漱玉同在碧霄阁挂牌,帝都歌舞乐馆少说也有二叁十家,与碧霄阁同为贵族销金窟的还有月影轩和红袖楼,按理说碧霄阁已有她这么一尊大佛了,就算有心想请他也不一定请得动,另外两家肯定卯足了劲儿给坊主塞好处。坊主如今正力捧他,若是尹公子主动提出要来碧霄阁挂牌,坊主自是无有不好。 漱玉有点这人赖上了自己的感觉。 但若说接触,平日里二人来往着实不多,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话也说不上几句。若有宴乐需得提前排演,两人又都是音乐天赋造诣极高的人,合奏一二次就已经磨合得极好,每次正式演奏时都效果奇佳,在场宾客无不陶醉喝彩,主家也甚是满意,打赏的极为大方。 尹公子这人天性淡薄,对于赏赐毫无欲念,每每都把自己那份交给漱玉,漱玉一开始还推辞,后来见他是真的不爱银钱,她若不收他就将其散给坊中的丫鬟小厮们,后来她便泰然受之,口言却之不恭,其实心里欢喜得很。短短一月,漱玉专门收纳银钱财物的箱笼就满得合不上了。 有时她也会疑惑,不爱钱看起来也不缺钱的尹公子,为何会来教坊做一名毫无地位、供人取乐的乐师?他的一身本领又是从何习来? 尽管漱玉近些年在纸醉金迷和众人的追捧之中逐渐变得高傲骄矜,但她内心深处非常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唯一能做的,便是多攒些实实在在的俗物罢了。 看着满满当当的箱笼,漱玉的内心从喜悦兴奋到怅然若失,一时纷杂旧事又涌上了脑海。她烦躁地合上宝箱,又上了锁,走到阮琴前细细端详再慢慢擦拭。月上中天,今日是十四,月亮虽尚有缺憾,倒也算完满,她不知怎的,就很想去院中喝一壶桂花酒。 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莺语给她在院中凉亭里铺了一层绒毯,暮春时节,尚有余寒,她拿起温过的酒,挥手屏退了莺语。今夜难得休沐,既无宴席又无贵客,她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伴着酒液入喉,那些陈年往事变得更加清晰。她记得大漠干燥的风,和风里飘荡的娘的歌声;她记得沙子的粗粝,也记得绿洲上水草的柔软;她记得热烈的篝火和孤独的月,记得那时的饥饿、无助、彷徨、追赶,也记得自己肆无忌惮的笑和纯粹简单的快乐…… 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好吗? 迷迷糊糊中,她竟看到了尹公子,他那张淡薄又俊美的脸,好似在她久远的记忆里,又好似就在她眼前,飘飘荡荡,捉摸不定,她忍不住伸手去抓,却真的抓到了一片柔软的衣襟,尹公子俯首看着她,脸上带着初见时浅淡的笑意。 漱玉酒醒了一半,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男子的面容,嘴唇翕动,幽幽吐出一句:“你敢不敢和我比阮?” “你说什么?”尹公子没听清她的哝哝醉语,侧首附耳过去,她也一把拉紧手里拽着的衣襟,让他上身前倾,两人距离贴近,少女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垂,气息喷薄,一字一句:“我说,你敢不敢,和我斗琴,输了的人,就要说一个秘密。” 尹公子眸光微动,他侧脸看向漱玉,只见少女眼眸发亮,映着万古长空的圆月,却又比那轮月更加明亮动人。 ——————————————————————————————————————————作者的话:快中秋了,祝大家中秋快乐呀~ 一商女恨(3) 漱玉酒量一向上佳,昨夜饮酒微醺,也不过是睡得沉了些,次日日上叁竿,她悠悠醒转,脑海中率先跳出来的便是她拽着尹公子衣襟挑衅、二人呼吸相闻的画面。 她叹了口气,一时有些懊悔。 回想昨夜情景,尹公子听罢她的话,只轻笑一声,悦耳嗓音流转耳畔:“你已将阮弹得足够好,何苦计较这些?”顿了顿,又道,“何况,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这话字面意思听来有些调笑意味,漱玉蹙眉看他,却见他一派正色,语气也是十足平缓,倒像只是在陈述事实。她虽觉奇怪倒也不便深究,何况当时毕竟有些醉了,她也不愿在并不熟稔的人面前失了态,一时便无话。 尹公子将她送回了屋,她因着酒力,不久便沉沉睡去。二人到底是没斗上琴。 又过了几日,雍亲王嫡长子承世子位,点名要漱玉作陪奏乐,一早便遣了人来知会。若说达官显贵之间也有高低之分,那雍亲王府在帝都可是排头一号的,几乎可以说是除当今天子之外最为尊贵的主儿,因着兹事体大,素来不爱早起的漱玉也不敢怠慢,亲自将前来报信的小厮送出教坊,还塞了点辛苦费。送完小厮,一扭身便碰上个着装明艳的丽人。 丽人一头乌发盘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脸上花钿、面靥齐全,殷红的花瓣唇娇媚浓丽,一袭描金石榴红的齐胸襦裙,配上雀蓝色披帛,丰乳颤颤,雪肤玉肌。不过美则美矣,这大早上的如此盛装,看起来还是颇为怪异。 丽人名为清商,也是坊中乐伎,弹得一手好五弦琴。只是她与漱玉向来有些不对付,她自诩自己貌美,能与漱玉并称教坊双姝,然漱玉盛名在她之上,又自幼在教坊中长大,加之坊主呵护宠爱有加,清商不免就生了嫉妒之心,平日里没少明里暗里地给漱玉使绊子。漱玉只是不理,若被惹恼了也会回击,坊主毕竟指着她俩挣钱,对这些小打小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漱玉虽不至被清商欺辱,但总归是看她不顺眼的,瞅见她此刻浓妆艳抹的模样,投以“是不是有病”的眼神,便打算擦肩而过。清商见清汤寡水的漱玉迎面走来,犹如高傲的孔雀般仰高头颅,从鼻子中冷哼一声,却在错身那刻忽然叫住了她。 漱玉不耐烦理她,头都未抬,快速吐出一句:“有何贵干?” “你可知尹公子何在?”清商本也不愿问,只是她在坊中寻了一圈,未见其身影,恰巧又碰见了平日与尹公子交往甚密的漱玉,这才有此一问。 漱玉自是不知自己何时在旁人眼中与尹公子“交往甚密”了,她颇为怪异地瞟了清商一眼:“作何问我?”便不再理睬,径直离去。 被撇下的清商见漱玉如此骄矜,咬紧了银牙,恨恨跺脚。她正打算再于坊中寻摸一阵,余光便瞥见了那心心念念的颀长身影从坊口不远处现身。 “尹公子!”她娇呼一声,提裙上前。 夜幕降临,漱玉在房中打扮妥当,又从莺语手中接过一盒崭新的乳膏,均匀涂抹在一双莹白如玉的手上。乐伎的手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漱玉的手骨肉匀停,又堪称一件艺术品,她平日素来注重手部的保养,就连使用的乳膏,都是品香居特制的,一日要抹上叁回,也因此消耗极快。 一切准备就绪,她抱着阮琴带着莺语往碧霄阁行去。 碧霄阁与教坊后院相距不远,徒步只需片刻。半路上她恰好遇到了尹公子,本欲点头打个招呼便走,却不知为何他今日谈兴极佳,破天荒地和她攀谈了起来。 “今夜有宴?”尹公子瞧她模样,似比往日更为精致讲究,湖绿色上襦并秋香色衫裙,配以黛色披帛,头簪琉璃步摇,耳坠明月珰,颈挂璎珞,胸前系着织锦香囊,俏丽明艳的同时又不失华美贵气,打眼一看,竟仿若天上仙女。 漱玉点头,心中暗忖道:这尹公子平日里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雍亲王世子办宴这事整个教坊都知道了,他却似一无所知。 尹公子嗯了一声,又瞟了眼她的腕间:“为何腕上空空如也?” “要弹琴,不便戴那些首饰。”漱玉蹙了蹙眉,作为一名乐师,这似乎是常识吧? 尹公子盯着漱玉细弱伶仃的皓腕,兀自微微摇了摇头:“可惜。”然而随即他的眼神变了,倏地伸手捉住了那对腕子,漱玉被他扯得趔趄了一下,正要着恼,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怎会……” 只见原本白玉一般的柔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一股钻心的痛痒也随之而来,从皮肤一直蔓延到心脉。 “我的手……怎么会这样!?” “是毒。”尹公子一向淡然无波的面庞此刻略显严肃,平日里舒展的长眉紧紧蹙起,无端又有种别样的美感。 “去医馆。”说罢他扯着漱玉就要走,漱玉惊愣过后反应过来,抱着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行!雍亲王世子做酒,点名要我奏乐,我如何能不去?” “你这样难道还弹得了琴?”尹公子回头见她一脸决绝,平静出口的一句话犹如冰水兜头浇下,让漱玉浑身颤抖起来。 是啊,她即便去了,又如何能弹得了琴?即便勉强弹了,难保不会出错,到时世子怪罪……她,又会如何? 恐惧和担忧犹如一张网将她紧紧裹挟,漱玉站在原地,头脑已经一片空白。 尹公子沉思片刻,道:“我有办法。”他握住漱玉微微战栗的肩膀,直视着她没有焦距的双眸,用轻柔但坚定的嗓音说着:“漱玉,相信我。” 漱玉放空的眼神渐渐凝聚,视野里是他那一张惊为天人的俊颜,肩上他的掌心传来阵阵温暖的热量,奇迹般地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望着尹公子,缓慢地点了点头。 尹公子松开她,嘱咐莺语陪着漱玉在此稍作等候,便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厢房,待他片刻后折返,已经换了一身参加宴席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瓷瓶。他把小瓷瓶递给莺语,说这是他珍藏的膏药,可以缓解毒素,让莺语马上给漱玉涂在手上。而他则接过了漱玉怀中的阮琴,询问她待会准备演奏的曲目。 “你……要替我?”被莺语小心地抹着药膏的漱玉隐隐知道了尹公子的打算,虽然她从来也不相信尹公子不会弹阮,但此时这样的临时顶替还是令她有些不安。 “有何不可?我的琴技,也不至于辱没了那世子。”尹公子随手拨弄了两下琴弦,不知为何,漱玉听他这话隐隐有些嘲讽的意味,但他侧着的脸上却是波澜不显。 “可是,世子指名要我……” “你也一起去,”尹公子抬头望过来,淡淡一笑,“你只管唱罢,我来给你伴奏。” 月华如练,尹公子怀抱阮琴,站在月下浅笑款款,一瞬间,似谪仙下凡。 一商女恨(4) 演奏相当成功,世子本就是想要帝都第一乐伎给自己撑场面,如今还附赠一个琴艺超绝、俊美绝伦的第一乐师,何乐而不为?况且漱玉和尹公子二人一个琴音悠扬、一个嗓音柔婉,相和在一起宛若天籁,倒是让在场众人无不如痴如醉,鼓掌喝彩。世子很高兴,大手一挥赏了黄金百两。 若说有什么插曲,那便是世子酒后凑近漱玉搂住了她的纤腰,还调情般捏了捏她的脸。往常倒是也有一些类似的情况,部分客人见她貌美,有的会言语调戏一番,有的甚至会上下其手,但乐伎毕竟不同于妓女,虽身份低微,这方面倒是有拒绝的权利,加上漱玉的名头响亮,来往的均是达官显贵,若是惹了她,便有可能牵扯到诸多势力。凭借着聪慧机敏,漱玉也挡掉过不少不怀好意的骚扰,但今日碍于眼前此人的尊贵身份,加之自己因为手受伤而无法演奏,理亏在前,便不好直接推拒。 她僵直着身子,努力维持着面上客套的笑容,尽量远离世子的触碰,双手也收在袖子里,不敢露出来,却忽然被一股力道捉住腕子,扯出了世子满是酒意的胸膛。 “世子可是醉了?”尹公子站在她身旁,手中攥着她的手腕,语气淡淡道。他的言语并不恭敬,大概是因为音色太好听了,加上语调平平,听来却又不觉冒犯。 世子愣了一瞬,收回手抚了下袖袍边缘的褶皱,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尹公子几眼,神色不辨喜怒。 漱玉心若擂鼓,紧紧盯着世子的嘴角,生怕他下一句话就要治尹公子的罪。却见他只是笑笑,揉了揉额角自顾道:“嗯……倒确实有些醉了。”便挥挥衣袖,打发他们退下。 待退出宴会厅,又转了几个回廊,离那纷繁嘈杂远了,尹公子方放开漱玉的手腕。她紧张的心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但仍心有余悸:“你方才太莽撞了,那可是雍亲王世子啊。” 尹公子侧首看她:“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见尹公子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漱玉叹了口气,也不欲再说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不禁“咦”了一声。 “这就好得差不多了……你那药是何处寻的?叫什么名字?倒是颇有奇效。” 尹公子掩了掩唇,不易察觉地支吾了一下:“多年前偶然所得,也不知叫何名字。” 他捉过漱玉的手仔细瞧了几眼,见的确是快好了,才又放下。他沉了面色,低声道:“下毒之人绝不可放过。” 这是漱玉第一次见尹公子这副表情,明明是柔和得性别都模糊了的长相,陈肃起来却也让人有些惧怕。但见他为着自己如此,漱玉的心中却是一动。 “我明白的,将此事禀告给坊主,他自会查清。” 教坊是叁教九流之地,其中的倾轧和龃龉并不少,漱玉自小在其中长大,也是知晓些门道。不过下毒暗害确实恶毒,何况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宴乐前,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别说漱玉,整个教坊司怕是都要受牵连。漱玉清楚,坊主非常明白个中利害,对这事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 果不其然,第二日,罪魁祸首便被揪了出来,此人竟是清商。 据清商的丫鬟操琴供述,清商因嫉恨漱玉与尹公子交好,又知晓漱玉当晚有雍亲王世子的邀约,便着她时刻关注着漱玉的动向。当日午时她看见品香居的人来给漱玉送乳膏,她便凑上前充好人,揽下转送的活,将乳膏截了下来,又在清商的指使下将毒药混入了乳膏之中,再送到莺语手上。莺语见包装完好,便也没有追究,就这么拿给漱玉用了。 剩余的毒药在清商的房中被搜了出来,人证物证俱在,清商也没有辩解,只在道明原因时恨恨咬牙道:“谁让漱玉那贱蹄子整日缠着尹公子,尹公子这才被她迷了心窍,不然他心里怎会没有我?”说完便嘤嘤痛哭起来。 坊主虽然生气,也知她这是走到了死胡同里,是讲不通的,便挥了挥手,让衙役将其带走下狱。转头望见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的尹公子,他张了张口,然一对上那张柔美至极却又古井无波的脸,终是将唇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叹了口气便走了。 当漱玉听闻事件始末之时,颇为震惊。说实话,她与清商素来不和,清商做出这等事情来,她倒是不太意外。只是她没想到,促使清商犯下这等恶毒行径的直接缘由,竟是因为尹公子。 天可怜见的,她与尹公子只是寻常共事关系,虽然尹公子独来独往、不喜与人相处,她似乎是坊中与他来往最为密切之人,但绝不存在什么她整日缠着尹公子这种事。这清商只怕才是被迷了心窍之人吧! 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已经几乎完全痊愈了的双手,漱玉不禁想到,虽然尹公子因着中毒一事帮了她大忙,但是自己遭遇此事的起因也是他,如此一来,自己也不欠他什么了。 心中萦绕了两日的莫名情绪似乎有些消散,她朝着镜子轻轻啐了一口道:“真是蓝颜祸水。” 尹公子在雍亲王世子的袭爵宴上表现出了出众的琴技,得到了世子的首肯,在帝都权贵圈子里更加名声大噪,一时之间,邀约纷至沓来。 然尹公子一向是个淡泊的人,不喜应酬,他向坊主提出每天参加的宴席不得超过两场,其余邀请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全部往后排。这倨傲的性格和稀奇的强硬态度却也导致他的名气越发响亮。 如此这般风光了半个月,突然传出消息,当朝国舅因偶然在户部尚书的宴乐演奏中窥见尹公子的侧影,霎时惊为天人,不惜砸重金插了个队,排到了叁日之后尹公子的会客名单上,而且还指明要尹公子到府演奏,必有重酬。 插队这事原也没什么要紧的,不少权贵们私下交好,有时也不过是卖一个面子、讨两个好的事,关键是这人是杨国舅。 杨国舅是当今皇后的嫡亲长兄,肥头大耳,胸无大志,靠着杨皇后的关系谋了个闲职,平日里就整一个富贵闲人。这也无甚要紧,最最关键的是啊,有小道消息称,杨国舅至今未娶正房夫人,乃是因其有断袖之癖。 此前也有一些乐师、戏子等得了他的青眼,被请到府上演出,无一不被强留府中过夜,第二日出来后个个面色发青,形容憔悴,问起来又都叁缄其口。毕竟是皇亲国戚,这等丑事杨国舅也不敢做得太明显,遂肯定是给了丰厚的封口费的。只是一来二去,百姓们都心照不宣。 漱玉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不由得便心揪起来,手中绞着丝帕,一对秀眉蹙起波纹。 换做往常,对于尹公子这样抢了她风头和名号的对手,漱玉必定是既忧虑又愤恨的,然而这半个月以来,她却未有此等不安,反倒连带着有些高兴。大概是即便尹公子未与她一同赴宴,每回得了赏也均会带回来统统交给她,有谁会跟钱财过不去呢。只不过此次事关清白,可不是金银就能令其安心的。 漱玉浸淫教坊多年,不乏世故,却始终秉持着一颗纯澈的心,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她想即便她人微言轻,也势必要去提醒尹公子几句,毕竟……上次下毒之事,多少还欠他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