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我》 【1】他们吵架了 向喆怎么可以这样! 韶浅一边生气地想,一边从包包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结束自己为期仅仅一天的离家出走。 他们吵架了。 起因是韶浅日前接下一个新锐导演的戏约,饰演一个流连于声色场所的未婚妈妈。她觉得这个角色很有挑战性,可以拓展她的戏路,也能够透过角色体验不同的人生,所以和公司讨论过后就签约了。可是当韶浅兴奋地与同居男友向喆分享这个消息时,向喆罕见动怒了。 「你不觉得接下新的角色我才能进步吗?」 「但这个角色真的不适合你!」 向喆觉得这个角色不适合以清纯可爱着名的韶浅,而且他也担心在开拍前两个月的实地勘察和揣摩角色会对韶浅心理上有不好的影响。向喆怕韶浅受伤。他的女孩应该是活泼开朗的,总是以快乐的笑容面对镜头,像个邻家女孩,美好而单纯。 向喆明明说过会支持我的!粗鲁地脱下球鞋,韶浅换上室内托,心里仍气愤难平。 她抬头看了眼时鐘,半夜十二点。 韶浅随手将包包往沙发上一扔,逕直走向卧室,光线从半掩的房门透出,向喆应该还没睡。 孰料,当韶浅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躺在地上的,熟睡的向喆。 男人衣衫不整地倒在床角旁,衣襬撩至肋骨下缘,右手横压在鼻梁上挡光,棉裤裤管还有一些水渍,居然连袜子都没脱就睡下了。 心中一把无名火瞬间被点燃,韶浅踢了踢男人的腰侧,试图要叫醒他。 干扰未果,韶浅脱下粉色西装外套,胡乱扔到男人身上,遮住他暴露在外的肌肤,便关灯爬上床睡觉。 算了,有什么事明天起床再说吧!疲惫的韶浅刚沾床就沉沉睡去,没注意到床头柜上的药罐。 隔天早上,韶浅被自窗帘间隙直直射入房间的阳光晒醒,翻了个身、抹了把脸醒醒脑,她慵懒地坐起身,准备下床。 韶浅馀光瞥见自己的西装外套还凌乱地铺在地上,向喆却早已不知去向。 看来这次向喆决定跟我冷战。思及此,韶浅微微皱眉,梳耙一下飞扬的瀏海后,掀开被子下床。 他们也不是没吵过架。 上次向喆这么生气是因为韶浅庆功宴晚归,不但没有捎来隻字片语,让向喆在家里担心得急,回到家时还浑身酒气,一个人蹲在门口狂按门铃,气得向喆整整三天不跟她说话。 「你这样很危险欸!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当时向喆红着眼眶衝她吼了一句,接着转身泡了杯蜂蜜水放在桌上,抿着唇不再说话。 韶浅揉揉眼睛,掬起一把清水往脸上泼,心想这次不知道要冷战几天。 当她盥洗完毕,已经早上十一点了。 平常这个时候,他们会窝在沙发上看韶浅主演的偶像剧,韶浅会问向喆她比较好看还是女二比较漂亮,男人就会宠溺地揉揉她的头,轻轻在韶浅的额头落下一吻,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天使。 「可是我平常在家都素顏欸。」 「你本来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了。」 甜蜜的回忆在脑海中播放,今天的向喆似乎连早餐都没吃就躲进书房工作,看来是连在电视上的韶浅都不想看见。 真是的,韶浅瞥了眼雾面玻璃后的模糊身影,心想自己这次绝对不能轻易妥协。她要让向喆知道自己对演戏这条路的决心和毅力。 中午,韶浅简单煮了泡麵吃,本来想问向喆要不要一起,在客厅来回踱步后她决定不要理埋首工作的那个男人,他要吃自己出来煮,哼。 一个人的午餐总是吃得特别快,虽然平常在剧组的用餐时间也不长,但那是因为要赶戏,而且会有助理在旁边陪她吃,一边说明等一下的流程,偶尔对对台词,时间很快就过了。不像今天,一口接着一口,没有聊天的对象,也不知道是不是厂商偷工减料,平时最爱的口味都平淡了。 啜了一口汤,韶浅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浮在表面的油脂,最后索性不吃了,将大部分的汤和剩下的几口麵倒掉,抓起菜瓜布就要洗碗,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之前自己把盘子摔破的事。 那天是交往纪念日,向喆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还让韶浅不准偷看,她只能一边被厨房飘来的阵阵香味诱惑着,一边飢肠轆轆地在客厅拼拼图转移注意力。 事实证明向喆是被设计师耽误的厨师。一桌佳餚让韶浅的等待都值得了,其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那道香嫩多汁的牛排,是她最习惯的五分熟。韶浅被美味感动,嘴角沾到蘑菇酱还不自知。 「嗯!好好吃!」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向喆看着韶浅幸福的笑容,用餐巾纸轻轻将她唇边的酱料抹去。 明明是在拍摄现场都会被演员吐槽的老梗,韶浅还是不争气地心动了,因为向喆细心的举动,因为向喆眼里满溢的温柔,因为向喆。 饭后韶浅主动担纲洗碗的角色,却在把碗盘归位时不小心手滑,匡啷一声,白色的碎片喷飞到黑色的大理石地板,韶浅吓得停止呼吸。 「怎么了!」 桌子还没擦完,向喆就拎着抹布衝进厨房,看到地上的残骸,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 「你有没有受伤?」 见韶浅摇摇头,男人把抹布放在流理台上,转身去拿扫把和畚箕回来把碎片扫乾净。确认安全无虞后,向喆抱起还在发愣的韶浅,温声安抚她,将她带出厨房,过程中没有一句责备,都是温柔似水的心疼。 匡啷一声,把沉浸在往事的韶浅拉回现实,看着水槽底的不锈钢碗,她轻叹一声,伸手捡起,继续刷碗。这次没有谁捎来的关心,没有谁为这声巨响表示心疼,只有一室空荡荡的回音,共鸣在韶浅心上。 【2】回家小心 下午三点多,电话响了。 韶浅本能地要走过去接,念头一转,她就偏不要接电话,逼向喆出来面对她,于是韶浅在沙发上盘腿坐下,看书房里的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要出来接电话。殊不知,向喆像没听见似的,迟迟没有出来,儘管对方鍥而不捨地打了四、五通电话。正当韶浅犹豫着是否该接起时,铃声停了,再也没有响起。 韶浅正觉得奇怪,想着向喆是不是戴着耳机才没听到时,书房的门打开了。 「嗯。」 男人持着手机站到窗前,留了一道清冷的背影给韶浅,像是在和谁通话。 肯定又是工作上的事情,韶浅噘着嘴,虽然他们是吵架了,但好歹还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这向喆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韶浅越想越生气,直到男人讲完电话,头也不回地走回书房,她才委屈地囁嚅了句。 「你看看我嘛。」 傍晚,天空开始飘雨,原本要出门买晚餐的韶浅打消念头,放下洗发精广告的脚本,伸个懒腰,起身走向厨房,为自己微波了一盒炒饭。 向喆该不会连饭都不吃了吧?韶浅蹙眉,至于这么生气吗? 但无论如何,这次她绝对不会先开口求和。 草草吃过晚餐,韶浅休息一下就先去洗澡,窗外雨越下越大,入夜后应该会更冷吧,她心想。 浸在浴缸里,韶浅想起第一次见到向喆时,也是在雨里。 那是一次品牌活动,身为代言人的韶浅和设计师向喆都受邀出席,两人在活动上没什么互动,直到活动结束,下了一场大雨。韶浅的司机在赶往现场的路上塞在车阵中,来不及准时接她下班,褪去妆发的韶浅在咖啡厅内点了一杯美式等待,这时,向喆出现了。 当一位老奶奶推门进入咖啡厅,低声下气问顾客能不能借她车钱时,当所有顾客都认为她是诈骗集团而拒绝伸出援手时,当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时,向喆出现了。韶浅看见那个在活动上跟她没有交集的设计师,在眾人冷漠的眼神中走向老奶奶,不但给了她车钱,还把手上唯一一把伞给她。 「回家小心。」 说完,向喆先一步推门出去,走入滂沱大雨中。 韶浅的手机响起讯息提示音,匆匆瞥了一眼,她抓起手机和雨伞就离开店里,连咖啡都忘了拿。 那个男人应该还没走远吧!韶浅撑着伞往品牌活动的方向走,活动人潮早已散去,使得独自在雨中行走的向喆很显眼。 「向设计师!」 韶浅衝动一唤,向喆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我的车到了,伞给你。」 看着向喆湿漉漉的头发和被雨水浸湿的大衣,韶浅将自己的伞塞进他的手中,不等向喆说话,转身就跑向保母车。 上车前,韶浅回头朝着还站在原处的男人喊了一句。 「回家小心!」 那天,向喆像男主角一样走进她的生命里,明明是寒流来袭的雨天,韶浅却觉得很温暖。 回过神来,浴缸里的水已经冷掉了,窗外雨声嘈杂,伴随着寒意渗进室内,韶浅咬紧牙根快速冲洗完,换上睡衣就走出浴室。 韶浅漫不经心地吹着头发,想着要如何和向喆沟通自己的想法,前天吵架的时候正在情绪上,两个人都没办法好好说话,或许冷静两天的他们可以在今晚把话说开,言归于好,不要再冷战了。 拔掉吹风机的插头,韶浅起身走出房间,刚好看到在客厅讲电话的向喆。不过她才向前两步,向喆就立刻掛掉电话,胡乱穿上鞋子后匆忙地夺门而出,连伞架被撞倒了都视而不见。 韶浅不知道向喆接到什么紧急电话,直觉跟上他的脚步,抓了一顶棒球帽和一把雨伞就出门,她在楼下招了一台计程车,告诉司机跟着前面那台保时捷。 向喆开得很快,不停在车阵中穿梭,看到黄灯还加速衝过去,要不是韶浅加了一倍的价钱,计程车司机早就跟丢了。 最后,车子在一间医院前停下。 韶浅没时间多做思考,付钱后下了车就跟着向喆衝进医院。 向喆看起来很焦急,按电梯按了好几下,眼睛死死地盯着缓慢下降的楼层数,雨水沿着他的发丝滴落,像在倒数着什么,又像流失了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韶浅跟在向喆身后鑽进去,她明明有很多话想问,一时之间却开不了口,因为此刻的向喆非常紧绷,紧抿的唇微微泛白,紧攥的拳头好像捏着快断的理智线似的。 电梯门一打开,向喆就衝了出去,韶浅差点在转角跟丢他,还好捕捉到他没敲门就闯进病房的身影,韶浅连忙跟着跑进去,没留意门牌上的名字。 【3】你是最美的天使 「向喆……」 一道熟悉的女声哽咽地唤了向喆的名字,刚刚跑过来的男人微微喘着,在看见病床上的面孔之后,倏地跪下。这也让随后而至的韶浅得以看到现场的所有人。 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站在那边……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韶浅缓缓转头,这才看清楚病床上的女孩。 那熟悉的五官,不就是我吗? 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雷鸣,「韶浅」失去意识。 向喆跪在地上握着女孩冰冷的小手,憋了一天的泪水止不住下滑。 「韶浅……」 向喆哑着声轻唤这个美好而单纯的名字。 「你起来……你看看我……」 病床上的韶浅闭着眼,没有反应,再也不会有反应。原来,是她的生命在倒数,一点一点流失掉。 两天前的晚上,他俩为了韶浅的新戏大吵一架,韶浅气得夺门而出,不顾外头风雨交加,抓了包包甩了门就走。 虽然还在气头上,但向喆还是会担心韶浅这么晚一个人出门,情绪还很不稳定,万一发生什么事。所以他抓了一把伞就跟着下楼。 「碰——」 一声巨响划破天际,向喆直觉不妙,来不及打开雨伞就往声源方向衝过去。 没想到接下来的画面让他永生难忘,时不时做恶梦都会被吓醒。 雨水如丝,无情地打在斑马线上,亮晃晃的车灯将向喆的视线集中在倒地不起的女孩身上,那身粉色西装他五分鐘前才看过,只是现在染上了腥红。包包内的物品散落一地,那支口红是他送的圣诞礼物,那支手机是她父母送的生日礼物,可现在韶浅却任它们淋雨,甚至没注意到它们淋雨了。 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向喆想上前却迈不开步伐,想开口却控制不了自己,四周因车祸而聚集的人们议论纷纷,但所有的噪音都入不了向喆的耳。他的世界变得好安静,从此安静。 韶浅出车祸带给向喆的衝击太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好像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好像自己有打电话给韶浅的父母,好像有人送自己回家。等向喆回过神来,自己正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浑浑噩噩到了隔天早上。 那一整天,向喆脑海里都是韶浅出事的画面,还有他们吵架的片段。 「呜……对不起……」 向喆把爬满泪痕的脸埋进双手,悲伤席捲而来,扼住他的咽喉,一整晚没睡,向喆的眼球布满血丝,脑海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泪水和罪恶之中。向喆不敢去医院,他不敢面对重伤的韶浅,他的韶浅。 以前向喆难过的时候,韶浅都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默默坐在一旁陪伴他,给他无声的安慰,如今他的痛苦和思念都淹成大海,韶浅却不在了。 行尸走肉般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向喆今天终于喝了第一口水,为了配安眠药。他躺在地上,想起自己还没换衣服,棉裤上的水痕还没完全乾,袜子还没脱。那韶浅呢?这么冷的天,她的衣服换了吗?她身上的血跡乾了吗?她……还活着吗?泪水又受到地心引力的牵引沿着向喆的眼角往下坠,此时安眠药好像在他体内发挥效用了,没有力气起身关灯,向喆抬手遮住双眼,终于在没有韶浅的夜里沉沉睡去。 隔天早上起床,向喆因睡姿不良而感到浑身痠痛,刷牙的时候拉扯到肩膀的肌肉,他痛得闷哼一声。还是没有食慾的向喆简单梳洗过后就进书房。向喆不敢打开电视,他怕看到关于韶浅出车祸的新闻,他还没准备好面对韶浅的消息,他害怕一切无法挽回。 向喆在书房里,却没有心思工作,他轻轻抚过柜子上的书背,想起韶浅的习惯,后来如何成为自己的习惯。 身为一名设计师,向喆常常窝在书房里画图,而韶浅总爱捧着剧本或是小说倚在懒骨头上阅读,时不时抬头看看沉浸在工作的男人。 「你怎么不去客厅看,比较亮。」 「在这边可以看到你呀!」 韶浅不知道的是,向喆也会看她,画图画得眼睛酸涩或是手感差的时候,他就会抬头看看沉浸在书本的韶浅,有时候韶浅看到有趣的对白会笑出声,有时候看到催泪的剧情会默默哽咽,向喆把她的情绪尽收眼底,好像又有设计灵感了。 电话响起,向喆佇足在书柜前,他不确定是亲朋好友打来,还是媒体买到他们家的电话号码,他不敢去接,怕对方一句话就将他推进悲伤的深渊。电话还在响,向喆还没准备好接受外界的关心,或是八卦的询问。终于铃声停了,向喆松了一口气。 接着向喆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发现是自己十年的兄弟,向喆犹豫了下,接起电话,缓步走出书房。 「你还好吗?」 「嗯。」 他发出一个单音,多说一个字都好困难。向喆走到窗前,却看不进窗外的风景,明明窗户很乾净,他却只看见模糊一片。终究是逃不过关心。好在他的兄弟也明白自己的好朋友需要独处的空间,没有深入询问相关细节,就是简单间聊几句家常话,约了下一次吃饭聚聚,确认他还好好活着,便放心掛上电话。 室内又回归满溢的寂静,向喆走回书房,试图将自己封闭在更小的空间,小到足以限制疼痛膨胀的空间。 随手抽出一本韶浅喜欢的小说,向喆坐在懒骨头上看了起来,他想藉由超现实的剧情把思绪带到遥远的宇宙,有快乐韶浅的宇宙。 学着韶浅的习惯,向喆放松身体,往下滑了些。韶浅总说懒骨头就是要靠着才舒服,而向喆总会回她说坐姿不良小心脊椎侧弯,然后韶浅就会翻个白眼,继续靠着看小说。 原来韶浅说的是真的。 向喆舒服地倚在懒骨头上,翻着韶浅曾经捧在手心的书,好像这样就能穿越时空感受她的温度,搭上她的双手。 看小说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眼就晚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向喆翻页时看见韶浅放的书籤,那是一张照片,韶浅曾说要带向喆去那间餐厅吃饭,大力推荐了一番。向喆轻轻抚过相片,想着自己也逃避了两天,该鼓起勇气去见见他的女孩了。 思及此,向喆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韶浅妈妈来电,向喆放下小说,大步走出书房,没注意韶浅的书籤不小心掉出来了,像一办枯萎的花落在地上,悄然无声。 向喆……浅浅她……她…… 向喆夺门而出。 油门踩到底,向喆在抢谁的时间,半小时的车程硬是被他缩成十分鐘,也不管医院前是红线,车停了就衝进医院,雨下得好大,但他没时间感觉,一心直奔韶浅的病房。 直到向喆看见女孩的睡顏,啊!原来他抢的是韶浅的时间。 再也绷不住,向喆跪在病床旁边。 「我说过……你是最美的天使……」 向喆紧握着韶浅的手,一时之间没心思顾虑她会不会疼,又或者,她永远感受不到疼痛了。 「不是让你去当天使啊……」 泣不成声的向喆还有好多话想挽留韶浅正盛的生命,还有没说出口的和好要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缝,还有好多地方没带她去,还有好多电影没一起看,还有好多好多时间,之后只剩下向喆一个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天,韶浅永远离开向喆,连同他的快乐一併带走。 【4】今天的云特别不一样 一个月后,向喆出国了。 韶浅过世的新闻铺天盖地而来,好像只要有网路的地方就有出车祸的韶浅。向喆没办法接受韶浅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眼前,每天每天,太痛苦了。所以向喆辞掉设计师的工作,踏上疗伤之旅,一趟一个人的旅行,一趟没有归期的旅行。 「jay!」 向喆揹着画具,还没走下河堤,就听见jack热情的呼唤。 jack是法国人,因为工作来到瑞士定居,一次失恋后的散心让他认识了在河边画画维生的向喆,两人很投缘,之后只要jack有空,就会到河边找向喆聊天,顺便帮他揽客。 「嘿。」 向喆朝jack挥挥手,走下河堤来到河边,他熟练地打开摺叠椅、架画架和价目表、将绘画用具一字排开。 向喆几乎每天都会来河边画画,大部分的时候画风景,有时帮游客画画像,偶尔,画印象中的韶浅。在瑞士,他不必担心画中的女孩被认出来,向喆可以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安心地将对韶浅的思念寄託在画里。 「今天的云特别不一样。」 向喆做完前置作业,抬头看着天空,微风拂过,他对jack说。 当初向喆刚到瑞士时,只想着要离开台湾,整天鬱鬱寡欢,无心欣赏风景。后来他才知道,美景本身就是治癒的力量,不用特别说安慰的话或是做特殊的心理治疗,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绵延的山脉、蜿蜒的河流、蔚蓝的天、自由的云,就会得到内心的平静。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让宽阔的海接住旅人咸涩的眼泪,让温柔的风拥抱旅人的不安和徬徨。 如今韶浅已经离开一年了,向喆可以好好地放下悲伤,带着美好的回忆继续往前走,都是归功于那醉人的山河大海。 「应该是今天的你特别不一样!」 jack笑着说,他是真的觉得向喆今天特别阳光,好像即将有好事发生。 闻言,向喆勾起唇角,将如画的景象尽收眼底后,坐回摺叠椅,拾起画笔开始把灵感付诸创作。向喆熟练地用铅笔打线稿,画出景物的轮廓,接着就直接涂上顏料,自由地在画纸上运用不同笔法堆叠出宜人的景致。 jack坐在一旁跟向喆聊天,说他最近工作上遇到的奇葩同事,说他前天去买菜看到的奇异品种,说他这个週末想去爬山。他们间聊着,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一会儿,向喆就画好一幅风景画。 「今天的顏色比较亮喔!」 jack瞇起眼端详了一下,接着拍拍裤子起身,准备帮忙推销这幅画。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向喆完成一幅画之后,jack就会站到摊位前宣传,吸引路过的游客驻足欣赏,而通常在jack的诚挚推荐之下,一幅画就能顺利售出。 「这幅就送给你吧!」 向喆伸手拦住jack,笑着说道。向喆今天果然特别不一样。jack本来还想问为什么,但这时有一组游客上前询问画像的风格,谈妥之后向喆也摆出专业的架式开始工作,他们的话题暂时告一个段落。 接着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向喆沉浸在绘画的世界中,专心致志,jack也就没有再提起关于风景画的疑惑,而是想着要是哪一天向喆功成名就,他这幅真品应该值不少钱吧! 一晃眼,午餐时间到,jack帮忙向喆收拾画具,整理好之后两人一同到河堤附近的简餐店吃饭。 「jay,你要什么?」 「一份盐烤鮭鱼,谢啦!」 jack起身去点餐,向喆留在位子上顾着自己的画具和jack的风景画。 向喆环顾四周,他很喜欢店里的装潢。店门口摆着几盆大型的绿色植栽,彷彿净化了用餐的心情,大片窗户让阳光倾泻而下,好似一层金沙铺在餐点上,挑起顾客的食慾,白墙上还有老闆到世界各地旅游拍下的风景照,色调统一,使得整个空间看起来和谐舒适。 「你在看什么?」 jack点完餐回来就看到向喆东张西望的样子,于是他好奇地问。 「这家店的用餐环境很美。」 向喆发自内心地讚叹,视线在墙上的照片间游移,瀏览简餐店老闆出游的轨跡。最后,向喆的视线停留在一张高耸的建筑物上,湖水绿的玻璃映着晴朗无云的天空,一层一层蛋糕般的结构高叠入天际。 「那是台湾吗?」 jack循着向喆的视线望去,见他凝望着照片久久不语,jack猜测道。 在多次交谈中,jack得知向喆是台湾人,而在他的故乡,有一位向喆思念的女孩,jack看过向喆的画,女孩长得很漂亮,但他始终记不得女孩的名字,只知道她一直住在向喆心里,不曾离去。 「嗯。」 向喆简短回应道,本来还想跟jack分享更多关于台湾的事,但服务生在这时候上菜,于是两人不再谈天,专心享用美食,反正来日方长。 用餐结束,正当两人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位身着米黄色洋装、有着亚洲面孔的长发女人走到他们的桌边。 「向喆?」 一年多没听到自己的中文名字,向喆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抬头看向那个女人,他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迟迟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名字。 「我是慕庭啊!」 见向喆一脸茫然,慕庭知道向喆忘记她了。 他俩是大学时期在社团活动认识的,向喆念设计系,慕庭是中文系,而他们共同的兴趣就是画画,在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里,他们一群人常常揹着画具骑摩托车到处写生,一年四季上山下海,把青春的真諦发挥得淋漓尽致。 多年以后,向喆在瑞士的河边画画,慕庭则成为了旅游作家,大家在世界的舞台上各奔前程。 「啊!」 向喆的记忆终于回笼,与好久没联络的老友在异乡重逢,绝对是人生一大喜事,于是向喆提议三人一起回到河边,他想帮慕庭画一张画像当作礼物。 慕庭的性格活泼开朗,很快就跟jack成为朋友,三人在往河堤的路上有说有笑,一下子就到了河边。 【5】你看看我 「你自然地坐着就好。」 架好画架,向喆开始描绘慕庭的轮廓。 jack对他们的大学生活感到很好奇,时不时提问,而慕庭也乐于跟他分享,她说了第一次在社团遇见向喆的趣事,还说了第二次见面时向喆不小心认错人的糗事,以及往后每一次他们揪团出去写生遇到的奇闻軼事,和每一个熬夜爆肝的期末评鑑,说着说着,jack好像也经歷了向喆的大学生活,回到记忆里的青葱岁月。 「哈哈哈!你真的以为她是男生喔?」 「对啊!她那时候头发剪超短,穿着也很中性。」 向喆回想起认错人的糗事,笑了一下,微微修改线稿后,就开始上色。 慕庭顺了顺一头长发,笑说把头发留长向喆还是没认出来。 学生时代的故事总是最能引起共鸣,因为大部分的人都是在求学阶段后才各奔东西。 jack也跟他们分享了自己高中时期跟一群兄弟玩乐团的故事。向喆没想到jack居然会弹电吉他,笑说改天一定要让自己见识见识,免得这一年来都白认识了。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向喆在朋友的欢声笑语中完成了慕庭的画像。 「哇!好漂亮!」 看到成品时,慕庭惊呼。画中的她浅浅一笑,眼底有来自青春的光芒,背后是河畔的美景,自然而生动。 「很开心能再次遇到你。」 向喆真诚地说。 当天晚上,三人一同前往慕庭大力推荐的餐酒馆吃晚餐,那是慕庭上个月写专栏的时候发现的宝藏美食,她浮夸地说那间店只有没去过跟去一百次的区别而已,让向喆和jack满心期待。 在巷子口下车,慕庭领着两个男人在巷弄内穿梭,经过不少小餐馆,最后停在一个楼梯入口处。原来餐酒馆开在地下室,不愧是只有老饕才会知道的秘境。 走下狭窄的楼梯,尽头是一扇普通的木门,可是当慕庭推开那扇木门,里头的景象让向喆感到吃惊。 左手边的红砖墙上是一排又一排的各式酒瓶,吧檯上的灯泡为空间增添工业风的氛围,铁製的高脚椅整齐地摆放,中间有一条通道直达柜台,台后是彩色灯管拼成的店名,右手边则放了几张圆桌和系列铁製椅子,毫不违和,整个空间偏昏暗,天花板内嵌的灯泡仅仅提供能够辨识地形的照明,更多的是神祕的氛围感。 向喆看过这间餐酒馆的照片,就是韶浅用来当书籤的那张照片,摆设和灯光都一模一样。 「jay!过来呀!」 见向喆还愣在门口,jack出声喊他,招手让他跟上入座。 因为时间还早,虽然餐酒馆已经开始营业,但店内的客人并不多。 向喆缓步走向座位,对于眼前的景象仍然感到不可置信,兜兜转转,他还是来到这间餐酒馆了,儘管当初说要一起来的女孩早已不在身边。 「你们要吃什么?」 慕庭拿着菜单,热切询问道。 向喆瀏览着菜单,努力回想当初韶浅跟他介绍餐酒馆的时候,是推荐了什么餐点来着。 帕玛森柠檬鲜虾义大利麵。 「帕玛森柠檬鲜虾义大利麵。」 「青酱海陆燉饭。」 jack说完就先去洗手间,而慕庭招来服务生点餐,还加点了酒。 向喆环顾四周,觉得好神奇,如今他已经可以不用靠安眠药入睡,不会再梦到车祸现场,也可以在逢年过节时自在地和韶浅的父母通电话,时间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能到这间地下餐酒馆用餐,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在想什么?」 慕庭发现向喆进到餐酒馆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好奇地问。 「……韶浅跟我提过这间餐酒馆。」 迟疑了一下,向喆开口道。 虽然这些年慕庭都在国外旅游,但对于当初韶浅出车祸的新闻她还是有印象,也有在报导中看过向喆的名字。慕庭从未过问,一方面不知道向喆过得如何,一方面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发生这么大的事,向喆一声不响地离开,慕庭不知道他究竟是想逃避,还是想重新开始。 可是当她今天在简餐店遇到向喆,慕庭就知道,他是带着美好的回忆继续自己的人生。 「好神奇呀!」 慕庭浅浅一笑,身为向喆的朋友,她很高兴向喆没有拘泥在过往的悲伤,而是确确实实活到今日。 jack回来之后,他们三个一边品尝餐点,一边轻啜红酒,聊到对未来的规划。jack会继续留在瑞士工作,或许交个女朋友,慕庭说她下个月会飞到芬兰,想去看看新开幕的水族馆,向喆可能会留在瑞士画画,或是回台湾看看。 「cheers!」 碰杯之际,玻璃杯发出零碎又闪亮的声响。向喆心想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一张桌上的人们一起吃着晚餐,珍惜共度的时光,然后在下一次黎明去到心目中理想的远方,遇见不同的一群人,开啟下一段精彩的故事。 看着桌边的友人,向喆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红酒,微醺的他仰起头,好像在昏暗的天花板上看见韶浅模糊的脸。 呵,应该是醉了。 酒精在身体里催化感性的自己,向喆突然好想韶浅,好想好想她。 你看看我。 向喆想让韶浅看看现在的自己,这个能够靠兴趣维生的向喆,这个在异乡交到知心好友的向喆,这个好好活着好好长大的向喆,她的向喆。 如果韶浅还在,他想告诉她,帕玛森柠檬鲜虾义大利麵真的很清爽很好吃,懒骨头真的要靠着才舒服,还有,瑞士的蓝天白云真的很美,跟素顏的她一样。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拍了合照就结帐离开餐酒馆,喝了酒的他们步伐有些歪斜,但还是在慕庭的带领下顺利摸索着走出巷弄。 入夜的瑞士有些寒冷,向喆面颊泛红,时不时打哆嗦。 jack打电话叫了车,于是他提议大家往大马路的方向走,比较容易被司机看到。向喆看着灯火通明的前方就迈开脚步。 一步,两步。 「叭——」 喝醉后脑袋有些迟钝的向喆缓缓回头,只见一辆车朝他疾驶而来,刺眼的车灯直直照射在他脸上。打了一个喷嚏,向喆冷不防想起一个画面。 车灯也曾在某个夜里照着他的女孩。 脆弱的自己终究是不敌酒精。 「不——」 「向喆!」 jack和慕庭看见向喆没有躲开,惊声叫出,却为时已晚。 其实向喆听见了,向喆知道自己的朋友在身后想要警示他,就如同他在梦里一次次地唤着韶浅的姓名,想挽回她的性命。 可是,他是向喆啊,愿一辈子向着韶浅的向喆。 韶浅,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朋友们看着我,我却渴望被你看着。 如果来生再相遇,我想带你去看山河大海,让你再看看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