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的未来》 第1节 ========= 幻觉的未来 作者:吴沉水 文案: 脑洞之作,悬疑,救赎 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只是一个顽固的、持续的幻觉。 ——————爱因斯坦 在这个迷雾重重,亦真亦幻的世界里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女警vs科学家,姐弟恋。 ========= 第1章 不是所有的复仇,都能以死亡告终。 城北,商业步行街,夜晚,大雨倾盆。 北方城市很少会有这样的大雨,仿佛整个城市上空的水都积压起来,等着这一刻尽皆倾泻。雨点狠狠跌落下来,地上被砸出一个个深深的水涡,不一会,老城街道上已经一片朦胧,人们需要淌水前行,哪怕把裤脚挽得再高都无济于事,雨大到这种程度,雨水几乎是无孔不入的,任谁在这样的雨中都无法安然强行,拿着伞、披着雨衣也不过只是聊胜于无,呼吸间全是雨雾,站在雨中,不一会连鼻尖、眼睫毛都会溅满水珠。 整条街都空空荡荡没有行人,一方面是因为雨,另一方面是因为被管制起来,好些警车闪着光堵住街口,成围堵之势对着临街一间小商铺。那原本是间卖台湾日本等进口零食的店,夏季将至,椰子水椰丝糕榴莲糖等东西都摆了出来,屋檐下挂着块厚纸板歪歪斜斜写着“新货,台湾猪肉脯、台湾金门蜜汁香芋片”,可惜此时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黏答答地显得垂头丧气。 警车耀眼的蓝色灯光一闪一闪,在雨雾中显得愈发明灭不定。雨越发大了,雨声嘈杂到人与人面对面都要大声说话。 店外十米远,披挂着雨衣的警察们荷枪实弹,指挥行动的城北公安分局领导一抹脸上的雨水,对旁边的人焦急地问:“谢副队呢,还没来吗?” 那人回他:“快了吧,刚打电话说已下了内环高速……” 他话音未落,只见封路那边放行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黑色越野车,随即那辆车飞快驶了过来,溅起一大片水花,急刹在警车之旁。 车门被推开,一把大黑伞撑开,看不清人,只看见下来的女人一身精致合体的衣裙,不像来办案,倒像从哪家办公楼里下班的白领。她及膝的裙下露出一双漂亮的小腿,形状利落优美,脚踝玲珑,一双半高的镂空鹿皮鞋毫不犹豫踩入水中。 分局领导一见眼睛一亮,忙过去说:“谢副队,可把你给等来了。” “王队好,”女人开口,“不好意思,来得匆忙,衣服都没换。但我保证,穿这身也不会耽误干活。” “没事,你来了我这心就放了一半。” “里面什么情况?”女人问,“老季怎么样了?” “受了伤,但暂时没生命危险,”王队不无担忧,“但里面持枪的歹徒是刚退伍的军人,身手很好,熟悉枪械,老季的枪在他手里。” “明白了。” “谢副队,”王队郑重伸出手,“老季就拜托你了。” “王队请放心,”女人匀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老季是我多年老同事,我会尽我所能。” “小心。” 店门口,一个男子对着被铐在货架上的老季狞笑:“老东西,就你能耐是吧,就你他妈会见义勇为是吧,我让你能耐,我让你见义勇为!” 他拿着枪一下砸老季脑袋上,老季闷哼一声,额头被砸出血来,血模糊了半脸。 “看什么,警察又怎样,你现在不还就跟狗似的,老子想踹就踹,想打就打!” 老季斜看着他:“抬眼看看外头,你跑不了。”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狠绝的表情,冷笑:“没事,我跑不了,你们俩个也得给老子陪葬!” 他转头一把揪住缩在旁边发抖的女人,拽着她的长发拖到老季前面,怒气冲冲:“你躲什么,躲个屁你,老子都让你害成这样了你还躲,搞成这样你满意了,都他妈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错,老子是没活路了,你他妈也别想活着出去勾搭野男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朝那女的身上乱踹,女人半点不敢反抗,也不敢躲,只能抱着头发抖。 老季骂:“孬种,窝囊废,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放开她,有种你打我,冲这来,像个爷们吧你!” 那男的充耳不闻,反倒狠狠抓着女人后脑的头发,反手给了个大耳刮子,咬牙骂:“臭婊子,还说你们没一腿,要没一腿他会这么对你?成天骗我,拿我当猴耍是吧,奸夫淫妇!” 他说完突然朝那女的脚下开了一枪,女人尖跳起来,神经质地颠来倒去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老季气得发抖,把手铐挣得哐当响,怎奈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在这时,一个撑着大黑伞,穿着精致衣裙的女人缓缓走了过来。 男人警惕起来,将女人抓起来挡到胸前,拿枪抵住她的头喝道:“站住,不然我打死她。” 拿伞的女人站立不动,她抬高伞,露出她的脸。 总体而言这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尽管不算年轻,然而却有年轻女人没有的内敛与沉静,全身轮廓都有利落优美的线条,仿佛被造物主果断地拿剪刀将不需要的部分全部裁掉,才能制造出这样紧凑又比例恰当的美。但她的这身打扮实在不像女警察,除了背着一个斜挎包有点大显得不太相配外,从熨烫整洁的外套到里面的白衬衫,从长及膝盖的裙子到搭配的半高皮鞋全都一丝不苟。她就像是刚刚参加了公司会议的精英女性,莫名闯进这块地方。 红蓝绿一闪一闪的彩色灯泡照到她脸上,愈发显得这张脸素淡白净得像有人拿抹布擦过一样,一点表情多余的表情都未见,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雨中,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闲适地插入在挎包里,仿佛不是为了来解决问题,倒像是来旁观问题。 持枪男子一愣,随即面露鄙夷,挑衅般加重力道,把怀里的女人头发抓得更紧,迫使她露出整张被殴打得青紫斑驳的脸,随后故意用枪拍她的脸颊,冷笑说:“来了个女的?怎么着,现在警察男的都不如娘们了吗?” 他最后一句故意高声说出,用这种极端鄙夷的方式表达对警察的蔑视。 女人不为所动,她定定看着那个歹徒,说:“怎么,你怕娘们?” “我怕个屁!” “那行,”女人平静地说,“我来换里头那位警察。” 雨下得太大,溅湿了她的腿,裙子裹足腿部,脚上的皮鞋似乎也早已泡湿,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定定地直视那个男人。 男人愣了愣,随即怒道:“臭娘们,你少他妈给老子耍花招,想趁着换人的时候救人?没门!” 女人淡淡地说:“我就一个女的,打起来不如里面那个男警察厉害,跑起来也没他快,除了级别比他高,我样样不如他,扣押我比扣押他划算多了。” “闭嘴!你这套老子见多了……” “还是说,你确实怕娘们?” 女人慢慢抬起头,目光无所畏惧,清凌锐利,如利刃一般破开雨雾而来。持枪男子与其说被她的话激怒,倒不如说本能对有这样目光的女人心生不妙之感,他很快将这种不妙之感转化为行动,一把将枪口抵住女人质的太阳穴,狞笑说:“牛逼是吧,拿老子的话当耳边风是吧,行,我成全你,我让你先知道知道什么叫惹了爷爷的下场……” 话音未落,那女人迅速拔出挎包里的枪,几乎在举起枪的瞬间就扣动了扳机。 尖锐的枪声仿佛令时间都慢了下来,空气凝固而粘稠,四周像被谁注入巨量的透明硅胶物质。霎时间,那男人仿佛看见子弹清楚地穿过自己的眉心之间,破开表皮、前额骨,深入脑髓,然后又穿透脑部而去的整个过程。他甚至能感到子弹射穿的孔喷射出来少许血液,就绽放在眼前,像一朵妖艳又明媚鲜妍的花,而且还是五月海棠,娇嫩而美丽,带着自身血液的温度,还带着一声低不可闻的惊呼,那是被他挟持的女人发出的声音。然后他仰天倒下,手里的枪还攥着没来得及开,倒下去时带翻了小超市旁边几排货架,方便面饼干矿泉水巧克力棉花糖之类瞬间滚落得到处都是,要捡干净想必得费一番工夫。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居然就这样死了。 死得这样莫名其妙,毫无价值,被暴虐的欲望和快感支配着消耗掉的生命,居然就这样完结了。 被人挟持的女孩跟着摔到地上,半响后才意识到自己安全,于是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随后扑过去,一边哭一边用脚死命地踹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直到警察们一拥而上,有人把她拖开。 第2章 女人收了枪, 仔细把枪收回包里。 随后她越过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大踏步向前,踩过混入他的血的雨水,走进零食店,飞快掏出手铐钥匙,打开了老季的手铐。 围着的警察迅速冲了进来,该干活的干活,该善后的善后。王队跟着跑进来,湿了半身,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竖起大拇指说:“谢副队,好枪法。” “您过奖了,”女人平静地说,“也是那个嫌疑人瞧不起女的,不然场面还真有点难控制。” “辛苦了。”王队笑着说,“谢谢支援。” “客气。” 女人说完,转头看了那个被爆头的男人一眼,尸体很快便被警察们装进裹尸袋,就是流出来的血有点太红,红到令人刺眼,令她有点头疼。 这不是谁罪有应得谁该死的问题,而是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抬眼都看不清对面是谁的夜晚,任谁被一枪爆头,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女人回过神来时,王队已经忙活开了,老季头上伤口已经包扎好,笑嘻嘻地走到她身边,一张嘴就开始贫:“谢副队,大晚上的穿这人模狗样,这是刚参加完哪个单位组织的大龄单身青年联谊活动呀?” 谢风华白了他一眼:“联谊活动我没参加,倒是差点要参加你的追悼会,能耐啊你,就这么个刚退伍的小崽子都能把你撂倒了?” 老季有些不好意思,说:“嗐,这不是人有失蹄马有失足,呸呸,是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行了,”谢风华问,“你怎么被铐起来了?从头说。” 老季无奈地皱眉,指着不远处劫后余生,正被女警安慰着问话的年轻女孩:“瞧见那个姑娘没,嫌疑人的前女友。” 谢风华立即问:“因爱生恨?” “什么呀,”老季呸了一声,“是那姑娘瞎了眼跟了这个王八蛋的,谈不到半年,就被打进去四回医院,后来实在受不了分了手,这王八蛋还纠缠不清。不知怎么知道了人姑娘交新男朋友,今天他蹲守在两人下班路上,不仅差点把那小伙子揍残废了,还抓了这个姑娘就走。有好心人撞见报了案,我正好赶上了就追啊,下雨天,我腿上那点旧伤复发,一不留神才着了道,这才被,被抢了枪。” “该。”谢风华不客气地说,“知道自己腿上有旧伤,就不要违反纪律一个人上,你出个什么事都是自找的。” 老季这会也不敢辩驳,乖乖接受批评。 谢风华远远地打量那个被劫持的姑娘,刚刚注意力都放在歹徒身上,倒没留意她,现在仔细看,那女孩凌乱的长发已经拨开,虽然鼻青脸肿的,却也能看出原来的五官不错,身上衣服虽说又皱又脏,也瞧得出精致时髦,就是这会在女警安慰下还是抱着肩膀边哭边发抖,裸露的手臂上有大片淤青。 “这可真是够倒霉的,”谢风华漫不经心问,“谈恋爱半年进四次医院,你是她谁啊知道这么清楚。” “瞒不过你瞒不过你,”老季没好意思,笑了笑说,“那什么,我自打调到分局后工作清闲了不少。我就发挥我的特长,在这边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个派出所的片警跟我特别投缘,非要管叫我师父,嘿,人都这么热情了,我这师父也不能白当不是,得空也得给徒弟念两本真经,交流交流感情……” “这点事就不用汇报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那小姑娘住的地儿,正好归我徒弟管。她报警,是我徒弟接的,”老季收敛了笑,轻声说“那天我正好开车也没事,就顺带跟着去,到了地方叫开了门亮出证件,那小姑娘堵门口不让我们进去,一个劲说不是她打的电话,是邻居打的。我是什么人啊,好歹也干过这么多年刑侦工作的,就她那点道行,一说话我就听出不对。” 谢风华有点兴趣看他。 “长期遭受虐待的人,那眼神就跟其他人不一样,”老季轻叹说,“哪怕装得再若无其事,他们的眼神里也全是一个字,怕。” “你知道我头一回见她什么样?化着个大浓妆,就那种两眼漆黑,嘴唇血红,整个脸涂得跟丧尸似的。往门边一杵,态度还很不好,口口声声说她跟她男朋友不知道多相爱,让我狗拿耗子别多管闲事。可她说归说,眼睛却像随时会哭出来,像有另外一个人藏在她眼睛里边冲我大声喊,救我,救救我。” “所以你没法装没听见。” “那是真没办法装没听见,”老季扒拉了下头发,“我就让我徒弟找找他们小区的居委会物业、街坊邻居了解了解情况什么的。你别说,这种事片警比刑警管用。果然,这一对的底就被我们摸清,嫌疑人刚退伍没多久,也不去联系好的工作单位上班,就这么吊儿郎当做个待业青年,跟女孩搬一块住没多久,性格暴躁,见天打女朋友跟练手似的,每天鬼哭狼嚎,没多久物业的保安打电话来,说看见救护车进小区,那小姑娘又被打了。” 老季说到这停了停,掏出一根烟想叼上,一瞥谢风华冷淡的眼神,怂了不敢抽,作势闻了闻,又给别到耳朵上才说:“那一次,那姑娘差点被打残了,听说是整个人被抓起来往墙上扔,摔下来后下半身都动不了,她瘫在地上求了好久,那王八蛋见她实在动不了,怕出人命才给叫的救护车。” “就是这一次才让她彻底怕了,她躺医院里哭的稀里哗啦,跟我说要真被打死就算了,就怕再呆一块,迟早有天得被打瘫了生不如死。”老季叹了口气,“我问她,要长痛还是短痛,她选择短痛,我说那行,你有意愿事就好办了。我让徒弟抓了那王八蛋,再托人去法院给她办人身限制令,帮她找地方搬家,小姑娘也争气,说断就真断,半点不拖泥带水。” “后来呢?” “原本一切都挺好,小姑娘换了新工作,渐渐走出来,还交了新男朋友,谁知道这王八蛋阴魂不散找上门,差点让害了两条人命……” 第2节 老季沉默了下来。 “加上你是三条。”谢风华淡淡地说,“你的枪被抢,他开了杀戒,一不做二不休,很可能还会多连累几个无辜路人。” “我知道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跟我道什么歉,我又不能押着你写检查,”谢风华说,“再说了,这事也不能说全是负能量,起码回头给你徒弟上课可以当反面教材嘛。” “谢副队,”老季扑哧一笑,“你安慰人的本事还是这么发人深省一言难尽……” “谁安慰你,”谢风华嫌弃说,“去去,那姑娘既然信任你,你就去安慰她两句。对了,她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送医院抢救了。” “那正好,把她也送去凑一对。”谢风华懒洋洋说,“我今晚友情客串也客串完毕,就这么着吧,回见。” 她说完就想走,老季忙伸手拉住她。 谢风华回头,老季四下看看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笑眯眯压低声音问:“华啊,这周末给我空出来。” “有事?” “嗐,就你嫂子单位那,最近不是来个工程师吗,小伙子长得高大精神,海归,名牌大学,哎呀那是又正派又体面,年龄嘛跟你也般配,她就琢磨着叫你俩一起吃个饭见见,反正也不说破,你就当多认识个朋友……” 谢风华挑眉:“老季,你过了年贵庚啊?” “虚长 42。” “你才 42 就活成我爸那样了,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看不起单身贵族还是怎么着?” “嘿你个……”老季声音拔高,险些就脱口而出骂了自己曾经的小领导,意识到后讪讪地压低嗓门,小声说,“我都是为了谁呀我,不是我说啊,你别整天忙工作不把个人问题当回事,老大不小了还能蹉跎个几年啊?你以为你裹着保鲜膜青春永驻呢?别说我吓唬你,再过两年,你想让人给介绍工程师,那都得是另类的工程师。” “什么意思?” “工程队的师傅!”老季恨铁不成钢,“得,你就说去不去吧。” “不去。” “挺好一小伙我跟你说,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 “老季,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谢风华转头看他。 老季一愣,随即想到什么,渐渐收敛了笑容,他抓了抓头发,小心地问:“你还没放弃呢?” “放弃什么?”谢风华反问,“没结论的事,我放弃什么?” 老季急了,差点跳起来:“不是,这都多少年了,就算按失踪人口算,也早到该宣布法律死亡的时间……” “是哥们就住嘴吧,”谢风华木着脸说,“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爱听。” “行,你不爱听,我不说,我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行了吧,”老季愤愤地问,“我就请你受累回我一句,你这样耗着自己熬着自己,你觉得值吗?” “值。”谢风华轻声又坚决地回,“说这么多,就是请你和嫂子往后别管我,心意领了,但我应付我爸一个尽够了。” 老季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一个同事走过来说:“谢副队,有人找。” 谢风华皱了皱眉,老季奇怪问:“怎么有人找谢副队找到这来?人呢,在哪呀?” “那呢。” 他们抬头望过去,警戒线外,一个挺拔高瘦的身影站在那,下这么大雨,那人却没穿雨衣也没打伞,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英式风衣早已湿透,黑发水淋淋贴着脸颊,一张原本甚少有表情流露的英俊脸庞气喘吁吁,面露焦灼,直到看见谢风华那一刻,他的表情才彻底放松,像绷紧的弓弦一下松弛。不知哪来的灯光照到他脸上明明灭灭,轮廓都被周围的黑暗弱化,唯有一双眼睛亮到令人心悸,哪怕隔着漫天雨雾,夜色重重也无法忽略。 看到谢风华了,他下意识就想冲过来,警戒线边的警察忙拦住,他没再挣扎,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仿佛历经磨难的人劫后余生骤然相逢,仿佛沙漠中踯躅前行的旅人干渴绝望后得以瞥见绿洲。 谢风华打小不爱读书,背古诗词还停留幼儿园水平,但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其妙在脑海中浮现这样两句古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谢风华暗叹,果然文化水平不行,瞧这联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是两句劫后余生与故友重逢的诗,而她跟这位清俊的男子,分明才见过没多久。 没有劫后,不算重逢。 然而那男子的神情太突兀,狼狈中透着急迫,急迫中又有如释重负,老季那么贫的人也没法开玩笑了,他悄悄问谢风华:“这谁啊?怎么看着像受害人家属?” 谢风华随口说:“严格上说,他算曾经的被害人家属吧。” 老季张大嘴正要问,谢风华已经抬起脚步朝那男子走了过去。 第3章 谢风华没有忽悠老季,来找她的男子名叫高书南,很久以前,他确实是一起灭门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家属。 那一年,谢风华刚从警校毕业,因为枪法好,身手不错,外表盘亮条顺,再加上有老谢同志的面子,没多久就如愿以偿进了市局刑侦队当候补队员。 那会市局刑侦队不管哪个分队的糙老爷们见着她都喜欢停下来逗她两句,然而一遇上正经事又谁都不爱带她。开玩笑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大腿都没他们胳膊粗,摆办公室犹如一盆新奇绿植,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心情舒畅。平时有她整理案卷,安抚群众,偶尔出门问个话,调查个情况,这些都行,唯独真个让她上一线跑侦缉跟犯罪分子打交道这种事还是算了吧,哪个刑警手里的活都成堆,谁也没空陪个女孩子练手当她的老妈子。 可那天赶巧了,市局部署缉毒大行动,局长率兵,刑侦队几个支队全派了出去,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守大本营,偏偏这时候就发生了一起重大凶杀案。 案发现场在该市一所全国重点名牌大学教工区里,一位教授连同夫人被刀械砍死家中。夫妇俩唯一的儿子案发时刚好去图书馆查资料,回到家一进门,踏进去就踩到一脚血,这才发现了屋内的惨剧。 那是个还未成年的男孩,因为天资卓越已被著名科技大学录取为少年大学生,他在此之前的全部生活不过是在感兴趣的领域里全力以赴展示才华,从来没想过有天只不过去了趟图书馆,在往常该回家的时间踏入家门,结果迎来这样的灭顶之灾。 少年整个人都懵了,在那样翻天覆地的摧毁性打击下,难为他居然还能保有神智,居然还知道打电话报警。 支队长接了报警,发现局子里无人可带,只好带了新人警花谢风华出场凑数。支队长出发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着谢风华崩溃,每个小年轻都有这么一遭,正义理性遭遇残酷现状的冲击后才能真正成长,哪知道一进去案发现场,看着地上横着竖着血淋淋两具尸体,闻着满屋浓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小姑娘谢风华居然镇定地勘察现场、检查尸体,还心细如发,找到一处别人没留意的物证。 靠着那处物证,刑侦队得以将凶徒绳之于法。 凶手居然是男主人带的一个研究生,他动手弑师的原因简单到令人匪夷所思,仅仅因为自己学术不端,论文抄袭超过三成,导师坚持原则不让他毕业,他求到家中也不行,于是一怒之下冲进厨房拿菜刀,将导师和师母都砍杀刀下。 这年头防盗防火,谁曾想过还得防自己学生呢? 破案后,罪犯很快被判了重刑。然而对活下来的人来说,最难的永远都是在满目苍夷的世界中寻找继续生存下去的路径。 谢风华看到那个满脸冷漠的少年心底的荒蛮寸寸增长,她担心他打击太大,没法独自走出来,于是凭着自来熟的热情硬是掺和进这个少年的生活,把他带家里,给他收拾了房间,跟老谢同志两个轮着花功夫陪伴他。 那会的谢警官还很年轻,还不是今天这个开枪不眨眼,跨过尸体面不改色的谢副队,对那样一夕之间遭逢巨变的少年人,她还是很有几分耐心和爱心。 尤其那少年相貌不凡,却又瘦弱无依。 他就是高书南。 事情一开始,或许是警察姐姐谢风华给骤然成了孤儿的可怜少年高书南做靠山,省得有谁欺负他。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瞎操心了,高书南优秀的程度超乎她想象,少年一夜之间遭逢巨变后的那种成熟也不是她这种正常情况下长大成人的人所能想象的。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高书南已经将父母遗产、自己的学业、今后的事业、人生五年十年计划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算有哪个不长眼的亲戚欺他家里没大人想占便宜,谢风华还没来得及出手呢,那孩子靠自己就已经有办法叫别人知难而退还说不出有什么怨言。 还是她爸老谢同志看问题能看出实质,他头一回见高书南后就说,这孩子不是池中物,你搭把手可以,但如果妄想因为帮过他就想替他做主,那还是趁早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果然,高书南不用她照料一丁半点,自己就长成参天大树,栋梁之材。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学成归国的高端科技人才,回国后顺理成章进入国家级科研机构当实验室的带头人。在谢风华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成长为别人口中毕恭毕敬的“高老师”,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晚上能惊醒好几次,非要她开灯坐在床头守着才能慢慢入睡的少年了。 不知何时起,高书南就长成现在这副模样,戴着眼镜,不苟言笑,不动声色,仿佛天塌地陷、火烧眉毛都能我自岿然不动。 然而,这位谢风华以为将能将情绪控制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的高老师,眼下却有些反常,这令她感觉不大对劲。 她赶忙加紧步伐小跑过去,到得跟前了,先将伞举高,遮住高书南,举高时才猛然意识到记忆中的少年早已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没法跟以前那样伸过去一把伞,两人都遮住。 谢风华索性把伞往他手里一递,高书南接过,撑到她头上。 “怎么跑这来了?” 高书南默默地看着她的脸一眨不眨,眼底涌动着晦涩未明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谢风华皱眉:“大晚上你跑这干嘛,刚刚在那边有人持枪挟持人质知道吗,往这凑什么热闹呢,危险!” 高书南的视线一直盯着她的脸,这时才回过神来,哑声说:“网上有人直播这里的事,我看见你,怕你出什么事……” 谢风华又好气又好笑:“我一个老警察能有什么事?你有着闲工夫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下这么大雨出门也不知道打把伞,瞧着湿的都滴水了,怎么来的?” “叫了网约车。” 谢风华点点头,从包里掏出纸巾递过去:“给,自己擦。” 这时警车的灯又闪了过来,接着灯,她近距离撞入了高书南的眼睛,她一直都知道这双眼睛长得太好,清澈澄明,如积雪初融的涧溪,然而她从来不知道这双眼睛也能如此深邃复杂,仿佛蕴藏了多少事,而她一无所知。 谢风华避开他的视线,问:“你眼镜呢?” 高书南默默地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来,正要戴上,谢风华看不过眼夺了过去,顺手拽出衣襟擦了擦才给他。 戴着眼镜的高书南回复了几分平时高老师的冷静自持,谢风华小心问:“书南,你找我是不是有其他事?” 高书南摇摇头。 谢风华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说,你知道的吧?” “知道了。”正常回去的高书南口气平淡而温和,“你开的枪?一枪击毙?” “那当然,我枪法那么好。” “下雨天,遇到这种事很烦吧?” 他的声音意外地听起来很暖,仿佛下雨天里端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还加了棉花糖的咖啡,谢风华骤然间觉着嗓子眼有些堵,刚刚那一枪过后带来的不适感分明已在跟老季插科打诨中压下去了,然而此刻又轻而易举被高书南给勾了上来。 “车钥匙呢,我送你。” 谢风华眨了眨干涩的眼镜,掏出车钥匙一把丢给高书南,深呼吸后说:“仔细点开,刮花了你赔啊。” 第4章 雨还在下,这么大的雨卖力地冲刷整个城市,仿佛旧有痕迹一下都能刷洗干净,仿佛睡一觉,明天就能有个崭新的城市,崭新的开始。 车里空调温度合适,谢风华在车里翻出旅行毯披着,那是她常年备车里,以防临时出任务时能对付着睡觉盖盖,歪着头看着高书南,总觉着这小子大晚上突然来接自己回家,好像哪里不大对。 高书南却没事人一样,正襟危坐,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那模样跟他穿着白大褂做实验时一模一样。 谢风华看半天也没见他回头瞥自己一眼,好像之前那样情绪外露的神情全是她幻想出来的。她觉着没意思,又有点渴,于是遇上反身伸手往后座那翻,她记得自己车里上喝的吃的乱七八糟的不少,毕竟有时候出任务没日没夜,这些东西都是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翻半天没翻到水,却翻出来一支不知道谁落下的优酸乳。 肯定是上回蹲点时队里的年轻人留下的,谢风华嫌弃地把优酸乳丢回去,一转身,冷不防眼前多了一个保温杯。 高书南言简意赅:“我带的,喝吧。” 谢风华笑了笑,接过拧开盖,热气氤氲,扑面而来,一闻有茶香又有果香,竟然是她喝惯了的柠檬红茶,两片柠檬一勺蜂蜜,茶的品种是关键。很多年前,曾经有个人亲历亲为,替她试验过市面上几乎所有的袋泡红茶牌子,最后选定了一个法国小众牌子,因为它的茶香茶碱结合比率最完美,再对蜂蜜千挑万选,一一比对,最后定下来一款新西兰的百花蜜,因为它最能与选定的红茶融汇一体又不损各自的香气。 细节决定档次,别说,因为那个人,曾经她的生活品质也想着精致靠拢,离讲究只一步之遥。 可是他失踪了,她哪怕是个刑警也找不见人,于是生活一下又糙了回去,只有一些习惯保留下来,比如柠檬红茶。 第3节 万一哪天他回来了,发现谢风华物是人非,喝喝红茶,也算彼此有个共同回忆的起点啊。 然而习惯保留着,他却总也不回,她也总找不到人。 谢风华挑了挑眉,点头说:“好喝,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想喝这个?” “猜的。” 这个口感和味道可不是靠猜能猜得到的。 谢风华偏头看高书南,此时他已经脱了风衣,露出里面熨烫到边角锐利的白衬衫。看来那风衣贵得有道理,防水性能好,都湿成那样了,里头的白衬衫居然还保持干燥和笔挺的效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头发耷拉下来,弥合了轮廓的硬朗,称得戴着眼镜的脸倒显出几分学生气,依稀仿佛就如多年前初见的小男孩。 谢风华微微笑了,又喝了口热茶,慢慢呼出一口气。她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高书南还在她家住着,有一回喝了那人特别调制的柠檬红茶,喝完后用日后他当科研大佬的神情,内里鄙视凡人,外表严肃认真,问:是统一冰红茶不好喝,还是康师傅冰红茶不够甜,几块钱能解决的事,费那么大劲,多花几十倍的钱,有必要吗? “当然有啊,你是个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就不能只看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必要。生活的乐趣往往就在这些无用的,看起来没有价值的小事上,”那个人笑了起来,“再说了,你姐喜欢,这还不够吗?” 日后的高老师瞅着他脸上的傻笑,亲自开尊口给这事定了调:“我看你就是闲的。” 时光荏苒,谁能想得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优哉游哉喝上高老师亲手调配的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饮品呢? 看来高老师终于懂得关心别人,我心甚慰啊。 谢风华笑了起来,算了,今晚就只做个善解人意的好姐姐,暂时不做谢警官。于是她没有刨根究底,而是靠在椅背上舒展身体,晃了晃脚,这种半高跟的硬底皮鞋果然不是人穿的,她想悄悄踢了,但考虑到形象问题,只好把脚缩回去。 “换鞋子。” 高书南摸出一个鞋盒递过去,居然是她常穿的休闲鞋牌子,码数正确,款式正确,连颜色都正确。 “哪来的?”谢风华狐疑说,“我刚才没看见你拿鞋盒啊。” “上次拿的,”高书南无比自然地说,“那天我还给谢叔叔带了东西,你顺手放车里。” 谢风华皱皱眉,似乎有这么回事。她打开鞋盒换了鞋,居然挺合适。 “怎么穿裙子?” “哦,我这就是穿来哄一老太太的,她老糊涂了,老把我认成她儿子的同事,我不穿得像个白领她就觉得我是冒充的……” 高书南沉默了会,说:“是李格非的妈妈?” 李格非这个名字就像一道门,打开了,就要面对一条无边无际,浑浊漆黑的暗河。谢风华微微愣怔,别过头,明显是不想跟他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但一向沉默寡言的高书南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锲而不舍:“李格非,李哥失踪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遭遇不测……” 谢风华转头瞪他。 “抱歉,”高书南冷酷无情地说,“但你是警察,一个成男子失踪超过四年,又不是背负债务或犯罪潜逃,意外身亡的可能性很大。” 谢风华看着他,目光中压抑着火气,但想到今晚好姐姐的人设,于是耐下心来问:“书南,你还记得李格非的样子吗?” 高书南没回答她。 “你记不清了也不怪你,你那会还小,他出事时你又在国外,他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见过几次面的人而已,”谢风华轻声说,“不怕跟你说,这两年连我想起他,都有点印象模糊,我记得他很多小事,但这个人具体什么样我竟然开始没底。所以我再忙,在他生日这天也要把自己捯饬一番去陪他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书南目露诧异。 “因为我怕。”谢风华坦白地说,“我怕有天我真给忘了,如果连我都忘了,谁还能记得他?”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只要这事一天没个确定的答案,我就一天不能认,你说我固执也行,无理性也行,”谢风华轻声而坚定地说,“总之不能由我来宣布他死了,不能由我来断定他真的走了,不在了,没有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做,也做不到。” “抱歉。”高书南哑声说。 谢风华呼出一口气:“该说的我说了,至于背地里你要怎么编排随便你,别叫我听见就行。” “没有编排你,相反,我挺羡慕的,”高书南的声音有点飘,“谢风华,要是我失踪了,你也会这样找我吗?” 他的声音似乎与窗外的雨糅合在一起,带着凉意与湿度,小心翼翼地飘过来,还没触碰到人的肌肤又飘了回去。 “别说倒霉话啊,”谢风华皱眉,“一个李格非就够我心力交瘁的了,要再加上你,我干脆自己先死吧。” “万一呢,你找吗?” 谢风华一迭连声:“找找找,行了吧?” “那你记得啊,”高书南微笑,“我孤家寡人一个,你要是不找就没人找了。” “别人家的高老师,你今晚很丧啊,”谢风华教育他,“老谢同志还在,我还在,你怎么就孤家寡人了?再说了,你是谁呀,你可是海内外知名的大专家,尖端科研带头人,国家的宝贵财产知道吗,谁舍得让你这么大一件财产白白流失。” 高书南笑容加深,没再说什么,一路安静开车,没一会就下了高速,再拐入熟悉的街道,很快就到了谢风华家。 她至今还住老谢同志做公安干警那会分的老宿舍里,没电梯没小区,几栋楼外围了个围墙种了点花草就算了事,这地方老城区路窄且常,连路灯都比别的地方显得昏黄。天气好的时候多的是野猫乱窜,一下雨就容易积水,车子开进来一路激起水波无数,倒好像巡洋舰一样乘风破浪。 这时候就显出底盘高的车的好了,谢风华指挥高书南开进去,停在外头路旁,谢风华问他:“要不,今晚你就在家里对付一宿?” 高书南以前没少在她家住,现在老谢同志的书房就是当初专门收拾出来给他的。 “不了,明天实验室还有事。” “那你把车开走,我过两天再找你要。” 高书南也不跟她推辞,点了点头。谢风华打开车门,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背好包,跳下车,回头正要跟高书南告别,一转身就听见他专注地盯着自己。 那种深邃而不可言说的感觉又萦绕上来。 “天黑,看路。”高书南说的每个字似乎都伴随着谨慎思考,“不要去钓鱼。” “嗯?”谢风华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谢风华,记住,”高书南探出身,认真地说,“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心中所想,却能成真。” “什么意思?我还能心想事成了?”谢风华失笑,“哎,你等等,说清楚了再走……” 高书南却没再多说,而是沉默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离开,车子飞溅的水差点泼到她身上。 谢风华忙跳开,然而高书南已经开车远去,她忍不住吐槽:“真是的,说话就喜欢说半截,脾气越来越古怪,这搁谁身上能受得了。” 但高书南再古怪,对自己的生活也会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来不用她多余操心,这点谢风华还是能信任的,她也没多想,啧啧了两声,摇摇头,转身朝自己家门走去。 猛一抬头,忽然发现昏黄路灯下依稀站着一个人。 第5章 谢风华心生警惕。 这里虽说住的都是公安干警,一般毛贼不敢过来,可万一有些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或脑子进水呢?更何况,这里住了不少退休刑警,当年谁手上没送过几个亡命之徒进去,万一来的人冲的是蓄意报复呢? 谢风华放轻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离得近才发现,墙根那里站着的,是个年轻女人。 她面容凄苦,双臂交叉抱胸,湿漉漉的长发和衣裙贴在身上,整个人苍白消瘦得宛若下一刻就要消融到夜色之中。 谢风华诧异,她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了,正要走过去,忽然身后传来车子飞快驶来的声音,一辆车急匆匆地从她身边开过去,溅起水花泼得老远,随即司机突然踩了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锐响后一个打滑,横在那年轻女人的跟前。 女人一见那车就面露恐惧,被车灯一照,像现形的鬼一样只会原地发抖,本能地往后缩,根本不敢跑。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下来,谢风华发现这男人她也认得,只不过那张她印象中英俊的脸此刻面目可憎。他冲上去就抓住女人的胳膊往车里拖,一边拖一边骂骂咧咧:“给我回去!我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大雨天跑出来演什么苦情戏,你当有谁看呢你,怎么着,跑这来是想找姓谢的一家给你撑腰?废物,这下雨天的水是不是没流地上全流你脑子里啊?跟人谢风华互称姐们那个是你姐,她已经没了!而你在她眼里就一勾搭姐夫的贱人明白吗,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谁还瞧得起你呀……” 女人哭着把着车门不肯撒手,男的不耐烦了,伸手就要用力掰开。 谢风华看到这已经看不下去,三步作两步冲了过去,一个回旋腿直接把那男的踹开,随后屈膝抵住他后背将胳膊反扭过来,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上,喝道:“胆子不小啊,公安宿舍门口也敢绑架妇女?” “谢风华你搞什么,是我……”男的痛得扭曲了脸。 女人见到她跟看见主心骨似的,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颤颤巍巍我喊她:“风华姐,风华姐。” 谢风华松了手,拍了拍手掌,毫无歉意地说:“哟,是你们二位啊,灯黑,没看清。” “少废话,你赶紧给我解开,我带自己老婆回家犯什么法了我。” 谢风华当没听见,转头瞥了那女的一眼,忽然眼睛微缩,伸手一把将那女人扯到自己跟前来,拨开她的头发,发现眼眶嘴角全是乌青,再稍微扒拉一下衣领,发现衣服下皮肤大片瘀紫,伤痕累累。 她脸色变得冷峻,问那年轻女人:“他打的?” 女人低下头畏畏缩缩,犹豫了会,终于点了点头。 男人却怒了,大声嚷嚷:“放屁,我没碰她,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打人,谁知道她在外头惹了谁挨了揍赖我头上,说我打她,证据呢……” 谢风华冷笑一声,二话没说,伸脚猛地往那男的膝盖弯一踢,迅速让他弯倒,上前照着腹部猛击一拳,打得他弯下腰痛呼一声。 “脚滑,不好意思啊。” “谢风华,你公报私仇,滥用警权,我要投诉你,我上网揭发你,你给我等着!” “谁瞧见公报私仇滥用警权了?证据呢?” 她拿男人刚刚说过的话堵了回去,不再理会他骂骂咧咧,转头盯着那个年轻女人,问:“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女人崩溃地捂住嘴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才哽咽说:“姐,我是没办法了,他在家天天折磨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该怎么办啊……” “那还能怎么办,”谢风华拿出手机,冷声说:“报警、取证,离婚。” 两人听到她说这句都有点懵,男人反应快,立即叫了起来:“喂,有你这样的吗,自古以来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你一个外人什么事?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你因为唐贞的事一直记恨我,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报警,离婚?你问问她舍得吗,敢吗?离了我谁还养活她啊,一没学历二没工作经验,谁要她啊,搁储藏室里都嫌占地方的我告诉你!我也不是怕事的,真报警,你跟我都别想私了!” 谢风华冷笑一声:“行,我还不想跟你私了呢。” “庄晓岩,你他妈愣着干嘛?”男的发现自己老婆还在发呆,顿时急了,破口大骂,“我他妈要不是为了不让你出来丢人现眼,至于弄成这样吗?你还不赶紧劝和两句,愣着干嘛?你个废物,养条狗都懂得吠两声呢,我养你有什么用?啊,你自己说,我养你有什么用?!” 年轻女人这时也回过神来了,眼中流露着恐惧和茫然无措,犹犹豫豫对谢风华说:“风华姐,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风华闭了闭眼,又睁开,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这姑娘时的情形,当初也是这幅模样,白白净净,怯怯弱弱,整个一朵娇弱美丽的小雏菊似的,大家出来玩,她见了人也不知道叫一声,羞怯地只知道紧紧挨着自己表姐,仿佛那就是她的保护伞。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她对唐贞说,你妹这样胆小可不行,得让她多出来见人,她以后总要出来社会,别叫人欺负了。 那会唐贞也是忧心忡忡,摸着妹妹的头温柔地说,听你风华姐的没错。 她们说是这么说,可两人都知道要改变一个人怕是有些难,唐贞私底下跟谢风华说起这事就叹气,说这个小表妹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往后真要有什么事,也只能她多照应着点了。 可谁能想得到,把这小表妹当鲜花嫩柳似的照应着,没亏待过没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她倒好,表姐刚过世没多久就嫁给表姐夫了呢? 虽然说那会两人都是单身男女,男婚女嫁的算个人私事,谢风华无权置喙。但只要一想起唐贞,想起当初年轻女人如愿嫁给表姐夫后还三番两次来找她,肯求她理解原谅时的模样,谢风华就感到恶心,仿佛被人强行往嘴里塞了一只苍蝇。 怎么理解,她想,你这是强人所难啊,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你表姐还尸骨未寒呢,对你那么好的人去了,你不念着她就算了,何至于那么迫不及待就登堂入室,要去接手她留下的男人? 谢风华理解不了,她也不想多说,所以这些年尽量与这对夫妻保持距离,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有几次不得已见了,以她做警察的眼光,也不是没发现女孩过得可能不如原先想的那么好,但怎么说呢,这是女孩自己做的选择,每个成年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就是现在看来,这代价未免过了。 谢风华想起唐贞还在时对这个妹妹的爱护,有些无奈,心想就当最后一次看在贞儿的面子上吧。她侧身挣开年轻女人想抱住她胳膊的手,冷静地拨打了 110。 等警车来的时候谢风华一直沉默着,也没有解开手铐,哪怕男的一直不干不净骂着,哪怕女的一直怯生生地想挨过来,她也全都装没听见没看见。 可她不想理会他们,年轻女人却不愿放过她,而是在她身旁没玩没了,颠来倒去说:“风华姐,我知道我没出息,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你还很生我的气,你骂我吧,怎么骂都行,但你别不管我,就当看在我死去的姐姐面子上,你别真不管我……” 第4节 她不提她姐还好,一提谢风华心里压着的火气顿时冒了起来,她斜睨了她一眼,冷声说:“庄晓岩,你知道大清早完了吗?” “啊?” “你这还使劲给自己裹小脚干嘛,有意思吗?”谢风华忍了又忍,忍不住加了一句:“还有,别提贞儿,我唯一庆幸的是她用不着面对你们这摊子破事,咱就别动不动喊她名字影响她清净了,行吗?” 谢风华知道自己语气不好,说完就立即闭上嘴。 庄晓岩却像深受打击似的:“风华姐,我没对不住我姐,我跟他结婚都是我姐走了之后的事,别人骂我就算了,你从头看到尾知道怎么回事,你不能冤枉我……” 男的这会也插嘴了:“这事她没说错,当初我们俩结婚前可是清清白白的,我跟唐贞的婚姻过程中没有出轨,我是有道德的人,你再污蔑,我就告你诽谤!” 谢风华没理会他们,只是沉默着看着前方的黑暗。 一种巨大的愤懑强行压抑着,伴随着愤懑的,还有因为失去一个人那种心底漏了一个大窟窿的荒凉感。她想,在场这三人,曾经也是唐贞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每个人她都曾那么努力地维系过,付出过,会来事又知情识趣,谁也不能挑出她做得不好的地方。 可现如今谁还真心记得她呢? 终究逃不过物是人非。 不一会警车来了,下车来的是管这一片的两个民警,一男一女,跟谢风华以前打过交道也算熟悉。谢风华二话没说咔嚓打开男人的手铐,把人交出去,把情况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民警们循例上前问话调查,谢风华在他们的调查表上签字当了证人。做完这些后,她自觉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跟民警道了别,举步就要往小区里走,哪知道脚一动才发觉有点疼,这才想起之前跳起来踹那男的时候,落地时有只脚踩入一个坑里崴了一下,要不是换了平底鞋,那一下就得扭伤。 忽然之间,她想起高书南临走时说的话。 天黑,看路。 那种在车里时就有的怪诞感骤然又涌了上来,谢风华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高书南一直在暗示什么? 但这怎么可能呢,太过匪夷所思了。谢风华是个合格的刑警,坚信唯物主义,这一念头一闪而过,立即被她摒弃出脑海。 就在这时,庄晓岩又喊了她:“风华姐。” 谢风华转身,路灯下,庄晓岩狼狈而苍白,看着她楚楚可怜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绝对没有对不起我姐。” 行吧,人都升天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谢风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她还是嘱咐了一句:“报警的记录、验伤报告都要留好,今晚别回去了,找个别的地方过夜。如果你想申请人身限制令,想离婚,我可以找人帮你。” “嗯。谢谢姐。”庄晓岩感激地点了点头,眼里又涌上泪花。 哭有什么用,谢风华微微叹了口气,如果哭有用,哭倒长城又何妨? 第6章 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老谢早睡,屋里静悄悄的,只留下一盏壁灯。 谢风华蹑手蹑脚进屋,拿了换洗衣服溜进浴室洗漱,弄干净后,觉得脚踝还是胀痛,于是开着手机灯当电筒,猫着腰在客厅里凑近了壁柜找药箱,她记得上回有支云南白药还没用完。 夜晚有些凉,谢风华看到小药箱,抱出来时带出来一个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谢风华低头一看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相框,里头放着的相片真是她高中毕业那年拍的,她跟唐贞傻不拉几地化了妆,从口红到眼线再到眉毛都因为画得太浓而显得五官生硬又滑稽,两人的脸都拍得极大,那会也没有美颜效果,拍下来都是原生态的拙朴,还有饱满到鲜嫩欲滴的青春。 眉毛画得太黑,腮红打得太厚,唇膏颜色太不协调,但所有这些都及不上她们的欢乐,哪怕是隔着岁月,隔着发黄的相纸,那种年轻女孩之间张扬而无所畏惧的欢乐,依旧能呼之欲出,扑面而至。 唐贞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哪怕此后谢风华在公安干警队伍中遇上多少信得过能交付后背的女性伙伴,多少有情有义肝胆相照的好女子,但她们中没有谁能占据唐贞的位置。 那是一个陪伴她走过磕磕绊绊的青春期,能一起回忆往昔那些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散落一地,捡也捡不回来的少年时光的女人。 她们结识于高一,两人在同一学校同一年纪,但因为班级之间相差甚远,入学后几乎从未碰过面。某次期末考试恰好被安排在同一间考场的前后座,谢风华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考的是政治,这是两人都不擅长的领域,属于再怎么苦思冥想也无法确定马克思市场经济学原理到底意味何物的神秘学科。 自知大概要考砸了的时候,谢风华鬼死神差地悄悄用笔戳了一下前面唐贞的背。 那一下,两个明明素昧平生的女孩之间仿佛打开了彼此心意相通的玄妙开关,某种互相信赖的契约几乎在瞬间达成,她们不用眼神交流或者言语磋商,立即就决定相信对方,一起干一件超出“好女孩”、“好学生”范畴的坏事。 她们趁监考老师不备时迅速地交换了试卷,对过答案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回去。 那场考试最终成绩如何早已没人记得,但那种在封闭的考场内因为交换试卷而带来的紧张和破坏规则的隐秘快感,却从此一直留存在记忆里,由此而来的,还有某种在刹那之间决定把自己交付给对方的毅然决然的心态。 “我说,那会你怎么就不怕我当场告诉老师呢?毕竟谁认识你呀。”唐贞后来问。 谢风华笑:“因为直觉,懂吗?” “女人的直觉?” “呸,警察的直觉。” 没有什么比得上一起干坏事结下的革命友情更深厚的了。 再后来,她们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她们都很喜欢跑步。于是两个女孩常常在周末一大早约起去慢跑,跑的次数多了,跑的过程一起做的事也多。比如她们会在同一家烧饼店带不同的烧饼回家;在同一个早市地摊上挑拣过便宜的橡皮筋塑料发夹;她们还一起遇见过一个同年级的男孩,大概暗恋着她们中的谁,可惜全部勇气只限于偷偷在某个街角与她们迎面而过,佯装漫不经心的偶遇;甚至有一次,她们还撞见一个暴露狂,穿着长大衣故意跑到她们,猛然间回头,刷的一下掀开大衣遛鸟,唐贞吓得惊呼出声,谢风华却不羞不臊,上前混不吝来了句:“大叔,就你这样,都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啊?” 她从小在公安大院里疯跑,就性别认知与女孩该有矜持而言,比唐贞差远了。 但跟唐贞一起慢跑的美好感觉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两个人迎着晨风,呼吸着清晨独有的空气,风清凉地沁入皮肤毛孔。两个人保持整齐的步伐,差不多连呼吸都能调整到同一频率,仿佛只要她们愿意,连心跳的快慢都能控制到一起。那是谢风华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心心相印,从本质上,这个词无关爱情,无关欲望,只关乎在某些时刻,两个不同的人彼此之间朝向对方毫无保留,完全打开。 她一转头,就能看到唐贞微微地朝她笑,笑容剔透晶莹,犹如凝结在草叶尖顶的露水。 这个微笑看见的时候有多美,日后就被忆起,就有多令人措手不及。 她们曾互相开玩笑说后事只能托付给对方,因为只有对方信得过。可真到死别的时候,唐贞却能狠下心来,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转头就毅然决然从 20 层楼上跳下去。 这种事,就算过多少年也过不去,每逢想起,心底依然横贯着一个经久不愈的伤口。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灯亮了,室内一片光明。 谢风华回头,看见她爸老谢同志披着件开衫毛衣走出来,问:“看什么呢,怎么不开灯?” 谢风华把相框放好,说:“找云南白药呢,您给放哪了?” “这不药箱里吗,”老谢走过来,帮她把药箱接过了打开,找出里头的云南白药递过去,“哪受伤了?坐下我看看。” 谢风华坐到一旁椅子上,拉高裤腿给她爸看脚踝:“这,也没什么,就崴了一下。” 老谢仔细捏了捏,确定只是轻微红肿,于是漫不经心拿起云南白药随便喷了两下,还教育她:“小谢同志,别因为当了个小官就飘啊,业务能力不能丢,办案时身手不行等于连累别人,知道吗?” “知道了。”谢风华翻了白眼,“我说您一老同志别见天逮着点小事上纲上线行不行,谁说我业务能力下降了,我这是见义勇为。” “见什么义勇什么为?支援分局都是你该做的。” “我不是说那个,是刚才在楼下见义勇为。” “哦?”老谢感兴趣了,“大院里进贼了?这什么贼这么傻大胆,公安局宿舍也敢硬闯?” “不是贼,”谢风华小声说,“是范文博,在大院门口欺负庄晓岩被我撞见了,那我还不得趁机踹两脚啊。” “嗬,真出息啊,”老谢一脸嫌弃,“就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怂样,踹两脚倒把你的脚给崴了,得瑟什么?” “那不是天黑,路滑吗,”谢风华有些不好意思,“嗐,再埋汰我不告诉您细节了啊。” 老谢啧了一声:“行行,你说吧。” “今晚庄晓岩过来找我,没好意思进家来,就在门口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身上都湿透了。我还没上前问怎么回事呢,范文博就开车冲过来了,二话没说就要把她拽车里去,嘴里骂得忒难听了,就没听过谁骂自己媳妇用那样的词汇,反正我听不下去,上前就给他两脚,顺带给铐起来。” 老谢不赞同:“你看你,冲动了不是,怎么能说踹就踹呢,这是违反纪律,你得等他先做点什么,或者有这个做点什么的意图……” 谢风华撇嘴瞥了他一眼。 老谢同志闭上嘴,端正了态度,轻咳一声问:“不说了,你继续。” “后来我发现庄晓岩身上带了伤,她说是范文博打的,我就报了警,把这事交给派出所的民警处理了。” 老谢嗯了一声,问:“只踹了两脚?” “还揍了一拳。” “轻了。”老谢轻描淡写地说,“这小子品性不好,打了没用,你还是劝小庄趁早离了吧。” 谢风华皱着脸:“得了吧,我劝得了吗,当初结婚时我就劝过,她自己说不嫁给范文博这辈子都不能幸福,我能怎么办?哎您别说了,这事说起来我就噎得慌,反正路是她自己走的,看她的选择吧。” 老谢温言问:“想起贞儿了?” 谢风华点头,低声问:“爸,家暴这事从来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你说当初贞儿会不会也……” “因为受了家暴,扛不住了才自杀?” “不然呢?”谢风华语速加快,“贞儿跳楼之前是遭遇了些打击,工作上出了纰漏被降级,跟范文博的感情可能也出问题。她家那边,嗐那些破事也不是一天俩天的,就算都集中爆发吧,可贞儿什么人我们知道啊,就算范文博跟庄晓岩被她抓奸在床,她也只会寻刀子也不是寻短见……” 她说着有些激动,眼眶发酸,老谢摸摸她的头问:“我从小教你,下任何结论之前都得先讲证据,你怀疑贞儿因为家暴才跳楼,那么第一,有她受过家暴的迹象吗?第二,她会因为家暴去跳楼吗?” 老谢看着她,耐心地说:“小华啊,她出事那年你早就调查过了,第一,遗体上没有家暴累积下来的伤痕,没有就医记录,没有验伤报告,街坊邻居甚至连他们夫妻打架都没听过。第二,唐贞最好的朋友是你,你是警察,如果她遭遇家暴,以她对你的信任程度,你就是她最好的靠山,家暴这种事就算她瞒着你,难道你发现不了吗?当年你就没找到证据,不能因为看到庄晓岩身上有伤,来推断贞儿当年身上也有伤。” 谢风华闭了闭眼,睁开眼:“那是为什么呀?难道说,其实是谋杀,我们一直判断错了?” “谋杀更得讲证据,当时因为你强烈要求,分局的人反反复复查了多少次,确定就是唐贞自己跳下去,没人推她,”老谢温言说,“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有些话爸现在可以说了,在贞儿最后活着那几年,她忙事业忙结婚,你呢在刑警队是上升期,工作有多忙我就不说了。那会你们俩见面聊天机会很少,贞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到底承受了多大压力,寻短见之前人的状态如何,你其实并不清楚。” 谢风华愣住:“爸,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贞儿可能得了抑郁症,但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人的心底有根弦,上得太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啪嗒一声给拧断了,没事时还老想着自己这不行那不行的呢,一有点什么事稍微一打击,扛不住,就想放弃了。” 谢风华呆了呆:“我居然没发现……” “这事不怪你,范文博跟她睡一个被窝,他都没发现呢。”老谢叹了口气说,“再说了,很多抑郁症患者平时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哪,这方面书南是专家,你得空请教请教他。” 谢风华诧异:“高书南还跟你聊这个?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他来看我,你正好不在,中午我还给他煮了辣白菜面,那孩子哆面哆得可高兴了。诶对了,你饿不饿,爸也给你煮一个?” “哪来的辣白菜?” “隔壁你王阿姨自己做的。” 王阿姨丈夫也是公安系统的老同志,几十年的邻居,为人热心又实诚,也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爱打听东家埋汰西家的,谢风华还挺喜欢她,唯独除了一样,王阿姨喜欢做吃分给街坊邻居,可她手艺很差。 谢风华小心问:“她最近参加什么培训班了?” “韩国料理!教一帮老娘们做辣白菜呢,你真不试试,不是,这回她做的算有进步,没以前那么差……” 老谢兴致勃勃,谢风华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说:“不吃,大晚上的我吃了得增肥。” “你瘦得跟麻秆似的就该增肥,”老谢不满地说,“瘦好看啊?” “您女儿我就是这么臭美行了吧。” “啧,臭美这么些年也没见你成功往家里领回来一个……”老谢意识到失言,立马住口,站起来说:“啊,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真不用爸爸给你煮面?” “不用不用,”谢风华推他进屋,“赶紧歇着吧您。” “行,我去睡,明天还约了李叔钓鱼。” 谢风华的动作僵住,她干巴巴地问:“爸,您刚刚说,钓鱼?” “是啊,你明天不也休息吗,要不要一起去?” 第5节 不要钓鱼。 高书南的声音骤然在脑海中响起。 谢风华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即起了疑心,问:“爸,你跟书南说过要去钓鱼吗?” “我跟他提这个干嘛,你忘了,以前我带那孩子去钓过一次鱼,好家伙,他全程杵那不开口就跟木头似的,完了还特别正经给我科普,我钓到的鱼什么品种什么纲目,结论就是不好吃,市场上什么鱼买不着,完全不值得为它浪费时间?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天才儿童必有一缺,老天爷造人是公道的。”老谢同志瞥了自己女儿一眼,点头说,“这么看来,我闺女虽然脑瓜不算聪明,但该有的情商也没缺,行吧……” “爸,您可真是我亲爸。” 老谢哈哈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回房间歇息去了。 第7章 那天晚上,谢风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但却在拼了命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爬楼梯。 那是任何一栋大厦里都会见到的普通楼梯,宽敞,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走,栏杆漆成血红色,回字形一层一层往上绕,抬头看,仿佛头顶着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血色回字,仿佛能够自我生长和自我复制,哪怕爬断腿,累到呕吐,那个顶楼的门,也永远无法企及。 然而她无法停止,因为知道顶楼那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尽快赶到现场,她在梦中无法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只知道很焦急,很迫切,甚至很恐惧,仿佛赶不及会有绝对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 终于她爬完了所有回字形的血色栏杆,到达顶楼,即将触及紧闭的浅灰色铝合金门,就在手伸出去的瞬间,一种巨大的悲痛突然而来,压得她瞬间弯了腰,几乎无法呼吸,她浑身发抖,难过得泪流满面,却不知为何还是推开了那两扇门。 然后,她看见唐贞站在空无一人的天台边缘,完全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脱掉鞋跨过防护栏纵身跃下。 “你为什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 “你不也很久都没看我一眼吗?” 脑子里突然有个女人幽幽如是说,谢风华惊坐而起,这才发现自己做了梦。她呆了呆,感受到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过了一会,她掀开被子下床,走进洗漱间打开水龙头,低下头,一连往脸上泼了好几捧冷水,抹了一把脸后抬起头,只见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心脏位置感觉空空荡荡,仿佛梦里歇斯底里、碾压肉体的悲恸真的发生过。 她甚至记得梦中那个女人说的话,清清楚楚。 但那不是唐贞,谢风华冷静地想,贞儿是不会对自己说“你不也很久都没看我一眼吗”这种仿佛包含着怨气与委屈的话。 事实上,唐贞并不是喜欢抱怨的人。老谢说得对,在她跳楼之前,有几年她们联系得已经没那么紧密,但即便如此,每次见面依然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情谊没有因为见得少、聊得少而减弱半分。见面的时候,唐贞谈及自己,从来都是一脸元气满满的样子,总是说她丈夫很优秀,事业蒸蒸日上,年纪轻轻已经做到外企中高层,她为此深感骄傲,夫妻间的小摩擦犹如情调,感情上没有任何问题;她说工作上遇到过不合拍的同事、做项目也有不合意的结果,但好在都只是小麻烦,她的能力应付这些绰绰有余;她说公婆当然也有沟通不顺利的时候,可他们都是老大学生,有知识有涵养,比起那些无理取闹耍横撒泼的,无疑已经要好上许多。 她说什么,谢风华就信什么,与其说信她说的话,不如说信她这个人,信她哪怕面对一地鸡毛也照样能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就像她从来在谢风华面前展现的那样。 就连最后一次见面也完全看不出唐贞有任何异常,她穿着合适的深蓝色无袖裙,外面套着米黄色针织衫,脖子上戴着一串米粒大小的海产珍珠,一如往常打扮得体,一如既往的笑得真诚又温暖。 当时李格非已经失踪,谢风华正在经历由失踪事件带来的最为彷徨和无力的阶段,她熬红了眼,神色憔悴,唐贞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她的选择,并且毫不犹豫站在她这边。 “继续找吧,找下去,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但在那之前,只管按着你心意一直找下去好了,”唐贞握着她的手,“甭管别人说什么,哪怕说他已经死了,说你是傻子在浪费时间,全都与你无关,你才有李格非喜欢的人,你才有权利决定该怎么做。” 谢风华带着狠劲说:“反正我不认,这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结论之前,谁说我也不认。” “好,”唐贞点头,哑声说,“那就这样,坚持吧,我懂,我懂的。” 谢风华在那一瞬间如释重负,咧开嘴想笑,却不知为何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厉害,双肩抽动,痛哭流涕,那是在李格非失踪后,她第一次在人前卸下所有倔强与冷硬的外壳,承认自己也有常人该有的情绪。 那会她想,好在有唐贞啊,不然这样崩溃的瞬间,她能找谁安放自己呢? 可没过多久,唐贞就从 21 层的高楼上跳下去,楼道监控、电梯监控都清晰地显示她是一个人悄然无声地上了顶层,再悄然无声地纵身一跃。 没有人知道她独自完成的这个过程都想了些什么,但她有过一个回眸,在踏出电梯的那一刻,她转头笑了一下。 那个微笑,大概是她留给唐贞最后的话语,就如她们过往一起度过的许多岁月一样,两个人完全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宛若一同生长的不同植物,向着阳光的角度一致,倾听雨水的角度一致,她们早已彼此心意相通,血肉相连。 抱歉,我坚持不下去了。 你要好好的。 再见。 或者是再也不见。 谢风华整整一个晚上就这样坐着,循环地看这个片段,没有带任何一点情绪,身心都一片空白,唐贞的死像捅了她一刀,血液慢慢地,蜿蜒着流了出去,流失殆尽,而这个窟窿没法补,只能任由它存在,她无法可想。 这不是追踪线索、破获案件、追捕嫌疑人就能解决的,它超出她的受训范围和能力范围,哪怕她是最优秀的刑警都无能为力的事。 她请了年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礼拜,老谢同志忧心忡忡进进出出,却不敢多说一句话,只盯着她吃东西睡觉。就这样,一个礼拜后,谢风华走出家门。 站在阳光下,她对自己说,任何事都必须要有个答案,李格非失踪如此,唐贞跳楼自杀亦如此。 不待见范文博和庄晓岩也是从那以后才发生的事,与他们俩结婚与否无关,归根结底,是因为谢风华怕。她怕跟这两个人接触了就会忍不住疑心唐贞的死是他们害的,会因为疑心日渐深重而不惜知法犯法,做出点什么来让这两人付出代价。那绝对不是唐贞愿意看见的,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一分钟,回头对着摄像头向最好的朋友告过别,那是唯有她们才懂的无需明言的言语说: 你要好好的。 然而如何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在一个无处安放崩溃情绪的世界里好呢? 谢风华站在阳光下,没有流泪,脸上的表情像消融在阳光下,只余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她看着浴室镜里的自己,也同样没有表情。 三年过去了,无论是李格非还是唐贞,她依然没找到答案。 这两人仿佛真的已经消逝在她的世界里,消逝本身原本就不需要原因,也不讲什么道理,之所以还觉得没有找到答案,不过是她自己不愿放弃而已。 也许哪天她心里的弦也崩断了,到那时,李格非和唐贞,也就会真正回归到消逝的本质。 就像唐贞曾经说过的,到了事情该结束那一刻,她会清晰无比地知道,到此为止了,该结束了。 突然间,手机铃声响起,她的电话选的是最古老的电铃声,这个时代已几乎没谁会选择如此单调的声音作为手机铃声。但自从李格非失踪以来,这些年谢风华就是需要这样直接切入耳膜的声音,以便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电话。 她匆忙拿过一旁的毛巾擦了脸,拿起电话一看,居然是老季。 “喂,是我。” “华啊,”老季的声音听起来挺精神的,“醒了吧,早饭吃了吗?” “没呢,正准备出去吃,不然我爸该又要给我推销他的辣白菜面。”谢风华夹着手机,拿起梳子随便梳了梳头,“找我啥事?不会又要我支援吧?” “哪能啊,谢副队的大驾是能随便劳烦的吗,”老季笑着说,“有个其他的事,你认识一位叫庄晓岩的女士吗?” “认识,怎么了?” “还真认识呀,我说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老季说,“我跟你说,你这朋友摊上大事了,昨天凌晨三点多,我们辖区的同事接到报案,说城北内环段发生了一起高架桥人员伤亡,赶过去一查才发现原来是俩夫妻在高架桥上吵架,吵着吵着丈夫动起刀子,妻子反抗时失手把人推下了桥,当场就摔死了。” 谢风华心里咯噔一下,确认问:“你是说,推人的是庄晓岩,被推的是她丈夫范文博?” “是。” 谢风华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眼中闪过庄晓岩那张永远楚楚可怜的脸,昨晚那张脸分外的消瘦苍白,眼角嘴角都有被殴打过的痕迹,看着愈加脆弱。 老季曾经说过,长期遭遇家暴的人眼中只有一个字,怕,她们真实的意愿藏在眼睛后面,连说“救我”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原本应该插手的,谢风华想,不管庄晓岩是谁,不论她做过什么,昨天晚上,她跑到自己楼下来,这么明显的求救信号,哪怕看在唐贞份上,她也该管到底的。 谢风华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愧疚。 第8章 过了很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老季: “她现在在哪?事发现场有监控吗,或者目击证人?” “在分局扣着呢,”老季说,“虽然事发在大半夜,但那是主干道,有人开车经过那。我听她说,昨晚她报警说被家暴,还是你给打的电话?” “有这事。”谢风华问,“就在我楼下。” “都打到你楼下了?那事情挺明白的了,”老季叹了口气,“真是够倒霉的,她现在吓破了胆,一直不说话,现在才求我们给你打电话。” “人没事吧?”谢风华马上说,“你安慰她两句,我现在过去。” “没什么事,虽然脸上的乌青看着吓人,但身上应该没遭多大罪。你先过来吧,”老季想了想问,“华啊,这人是你什么朋友?很熟吗?” “不熟。”谢风华说,“过世那位好朋友的表妹。” 老季知根知底,当然知道她跟唐贞的往事,一听就哎呦一声:“就是她啊,嫁给自己姐夫那个?” “是。” “看不出来啊。” “行了,挂了。” 老季没再说什么,谢风华挂了电话,换了衣服正要出去,只见老谢也背着钓鱼设备带着渔夫帽正要往外走。 “小华,大早上又有任务?” 谢风华没有跟他详细说,只回了一声:“城北分局那边有点事。” “开车小心点。” “知道了,”谢风华临出门又回头看父亲一眼,犹豫着说,“爸,不然咱们今天还是别钓鱼……” “都跟你李叔约好了,别瞎指挥,”老谢笑嘻嘻的,“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啊,空着肚子干活小心低血糖。” “好。” 谢风华在城北分局附近的街口停了车,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大包小包拎进去,分给这边熬夜干活的同事们。市局与分局常有合作,彼此之间也熟悉,这边年轻人多,一见都她笑了,谁也没跟她客气,围上去该拿什么拿什么,还有人跟她开玩笑:“谢副队,怎么好意思又让您来下基层送温暖,那什么,我不爱吃大葱猪肉包子,下回给换一个,我看旁边新开那家南京小吃店的点心就不错。” “给你吃你就偷着乐吧,还点上菜了你。”谢风华塞了个包子进他嘴里,拿了烧卖给老季,老季还受着伤,单只手接了,低下头叼了一个边吃边说:“下回别给他们带东西,昨晚上叫你来支援工作都没表示呢,大早上的倒好意思吃你包子。” 旁边的人一听不干了:“老季你别瞎代表我们啊,谢副队送的爱心,我们都特别好意思接受。” “就是,要脸干嘛呀,能吃吗?” “不然老季替我们表示表示?中午请谢副队涮羊肉去,大伙列席作陪?” “嘿,一个两个的都欠季爸爸教育是吧。”老季作势要打,小年轻们笑着一哄而散。 谢风华也笑,老季摇摇头,吐槽说:“看看,没大没小的,都惯成什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谢风华微笑,“这工作压力够大了,在自己地盘上还不兴活泼好动啊?再说了,他们这样还不是你惯的。” 老季撇嘴:“还成我的错了?” “难不成是我的?” “行吧,谁让你长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呢,”老季抬步往里走,“跟我来,庄晓岩在里头。” 谢风华跟着他走,发现庄晓岩单独呆在一间审问室里,伏在桌子上,脸贴着桌面,头发披散在桌子上,仿佛漆黑而杂乱的海草。 “有个律师过来了,不过没让他见,”老季感慨地说,“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呐,怎么都跟瞎了眼似的,好好的人不找尽找畜生呢?” 谢风华知道他刚刚经历过被家暴犯持枪威胁,对这种事正是深恶痛绝的时候,闻言拍了拍他肩膀,问:“哪来的律师?” 第6节 “据说是庄晓岩的同学。” 谢风华对庄晓岩的社交并不清楚,听了也就过去了,她打开门进去,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庄晓岩。 庄晓岩抬起头,看见是她,激动地几乎要站起来,又撇嘴想哭,但怕哭了招她讨厌强忍着,抖着唇喊了声:“风华姐。” “没事了,别怕。”谢风华没法拿冷淡的态度对待一个刚刚经历过极端事件的女子,于是尽量保持声音温和,“还好吗,没受伤吧?” 庄晓岩飞快摇头,随即眼中涌上泪雾,哆哆嗦嗦说:“我,我把范文博推下桥了,他,他死了吗……” 谢风华停顿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庄晓岩浑身颤抖,崩溃地双手捂脸:“怎么办,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他打我,还拿刀说要弄死我,我怕极了才……” 她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谢风华等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抽纸巾递给她,轻声问:“昨晚民警来时,你们不是接受调解了吗,回去后发生了什么?” 庄晓岩抬起头,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 谢风华安抚她:“范文博已经死了,别怕,想说什么都说吧。” 庄晓岩狼狈地点点头,哑声说:“抱歉,我知道给你丢脸了,其实我,我也不全是怕,我还觉得耻辱,很耻辱,好像被人拿烙铁在脸上烙了字,像古代的囚徒那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谢风华有些动容,她把手搭在庄晓岩手背上,温柔地说:“都过去了,只需要跟我说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就好。” 庄晓岩擦了擦眼泪才继续说:“那个所谓的接受调解,不过骗骗外人,范文博懂这些,怎么骗警察,骗周围的人,骗两边亲戚朋友,他跟我吹过,说自己专门研究过法律,说他对我这种顶多只能算轻微虐待,就算报警,警察也就是过来说几句批评教育,一点事儿都不会有,我试过,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早点该跟我说的。” “我也想,但我说不出口,”庄晓岩凄苦地笑了笑,轻轻地问,“何况,说了之后呢?” “我会帮你……” “你帮不了的,”庄晓岩神经质地抖着唇摇头,“谁也帮不了。” 谢风华在这一刻忽然就明白她的不近人情,她是警察,所以她下意识会从执法角度出发,有人犯罪,就得有人惩戒,程序中的惩戒对应若干规则,人必须选择最有效地遵循规则,让惩戒发挥作用的方式。 但她从没有站在庄晓岩的角度考虑过,一次都没有。 长期的暴力会一点一滴剥皮一样剥掉她们独立的人格,离开的勇气,对不一样生活的想象力,她们竭尽所能也只不过是让自己更麻木,因为麻木才能忍耐,忍耐才会让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如此而已。 “取证离婚”这四个字,对谢风华来说就是办个事而已,连办案都算不上,然而对庄晓岩却难如登天,艰涩到连说都说不出来。 “我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我也试过逃跑,试过求助,但每次都被人劝回来。回来就遭遇更严重的折磨,我就像是被打折了腿的狗,被剪了翅膀的鸟,就算你把笼子的门打开,我也走不了多远,”庄晓岩掉着泪,绝望地告诉她,“我曾经一天有八百回想死,真的,不骗你……” 谢风华坐正了身体,伸出手,把庄晓岩的手握住。 大概她手上的温度温暖了庄晓岩,庄晓岩有了精神,吸了吸鼻子,哑声说:“昨晚回去后,他可能被你踹了那两下有点怕,就没打我,只是把我关在厕所里,我以为这就算过关了,哪知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不知道,他突然打开踹开门,怒气冲冲跑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就开始打,打得差不多后,他把我的手机砸过来,原来他看了我的微信。” “微信里有什么?” “有我之前跟一个老同学的聊天,”庄晓岩小声说,“前几天我去买菜,偶然间遇见的,他问我要微信,我不好意思不给。回去后他给我发微信,说自己现在做律师,说我脸色不好,如果需要,他能帮忙。” 谢风华点了点头。 “那天我回家本来就晚了,怕范文博又打我,着急忙慌地做饭,就忘了删微信,结果就……” “范文博怀疑你出轨?” 庄晓岩摇头:“他不是怀疑,是一口咬定,说怪不得我去找你,原来是奸夫都有了,找你来撑腰,然后他越来越生气,硬是把我拽出来,说要让我好好长记性。” 谢风华皱眉:“怎么个长记性法?” 庄晓岩发着抖,强撑着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看到他拿了铁锹和其他东西,我很怕,我觉得他想弄死我,然后找个地方埋起来。我问他,他没回答,只说带我去个能好好反省自己的地方,我实在怕得不行,就在高架桥上抢他的方向盘,他被迫把车停边上。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跑,他跳下来追我,揪住我的头发后,掏出刀就要往我脸上划,我,胡乱挡着,手上被划了几下,后来不知怎的就推了他一把,等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从桥上摔下去……” “姐,”庄晓岩抬起头,凄苦地问,“我不是有意的,我会被判刑吗,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苦得像黄连似的……” 谢风华拍拍她的手:“如果你说的属实,我会帮你收集证据证明你是正当防卫。别怕,耐心等着,好吗?” 她又安抚了庄晓岩一番后起身出来,带上门,老季靠在外头墙上抽烟,看到她,把烟掐了,冲她一努嘴:“这呢。” “有事发当时的监控吗,我想看看。” “高架桥上那一段没监控,好在路过的车子行车记录仪上有,你跟我来。” 他们一起走出来,还没上到分局技术部门的楼层,突然走廊里窜出来一个年轻男人,着急地说:“季警官,我是庄晓岩的律师,我请求跟我当事人见面。” 第9章 这是一个长得不算多英俊却面相精明强干的年轻人,高个,单眼皮,皮肤白皙,一眼看过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不是相貌,而是一副足以将绝大多数成衣撑得抖擞挺拔的好身材。他穿着算讲究,但可能因为出来得太匆忙,衬衫西裤上都带有明显的皱褶,裤脚上可能踩到水坑留下点水渍痕迹,发型没来得及精心打理,看起来颇有些凌乱。但他一开口说话,这些匆忙凌乱感都立即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超乎年龄的成熟圆滑。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递过来一张名片,微微弯腰笑说:“季警官您好,还没自我介绍,鄙姓周,周明振,这是我的名片,我想见一下我的当事人庄晓岩。” 老季接过去一看,照着念:“周明振律师?专场离婚诉讼?” “是的,但我对刑法也略有些涉猎。”周明振微笑说。 “年轻有为,”老季夸了句,“就是庄晓岩没这么快能见,我们还要调查,而且不满 24 小时,不符合规定。” “季警官,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整件事如何您比我清楚,庄晓岩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她已经遭受家暴长达数年,身心皆疲惫不堪,咱们人民警察为人民,可没必要在这种时候为难一个弱女子,您说呢?” 这个高帽子砸过来,老季立即有些不高兴,啧了一声正要说他,谢风华在一旁开口问:“周律师,你是庄晓岩的同学?” 周明振点头:“是,我们曾经是高中同学。您是?” “谢风华。” 周明振马上堆上笑着说:“谢警官,初次见面,您好。” 谢风华伸出手,友好地说:“我也是庄晓岩认识多年的朋友,你好。” 周明振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出手握住谢风华的,脸上笑逐颜开:“原来谢警官就是晓岩经常提起的那位做刑警的朋友,您好您好,有您在这事就好办了……” “周律师别这么高看我。”谢风华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后放开,“大家都得按规定办事,这是城北分局的案子,我并不隶属这边。而且庄晓岩的案子这边的同事还要做进一步的调查取证,你明后天再见她比较合适。” 周明振说:“姐,您是晓岩的姐姐,我也管您叫一声姐可以吗?晓岩是什么人您知道,她从小胆小,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我们上学那会,被人欺负她也不敢呛声,我是怕她在这害怕,万一再胡思乱想出事了怎么办,您看……” 谢风华微笑说:“放心吧,晓岩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你先回去吧,有进一步情况会再通知你。” 她跟老季点了下头,两人举步待走,周明振一把又拦住。 谢风华抬起头,这回目光已经变得有些锐利,周明振忙堆上笑,低声说:“姐,我还有两句话,耽误您一分钟。” “说吧。” 周明振瞥了老季一眼,谢风华说:“季警官是晓岩这件事的直接办案人员,有什么话不怕当着他的面说。” 周明振没办法,只得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笑着说:“二位,庄晓岩这个事大概率属于正当防卫,咱们这没必要当一般犯罪嫌疑人处理吧……” 老季一听就乐了:“嘿,我们这还没下结论呢,是不是正当防卫你说了算啊?” 周明振带着律师这一职业惯有的油滑和难缠,笑眯眯地说:“我当然没权下这个结论,只是从我的职业素养出发就事论事而已,您看,我的当事人庄晓岩长期遭遇家暴这是确凿无疑的吧?三更半夜,一个被施以暴力的弱女子与施暴的丈夫在高架桥起了冲突,是什么原因迫使她反抗?如果不是生命受到威胁,她哪来的爆发力?反过来,人已然受到生命威胁了,按照法律规定,她得享有无限防卫权吧,再者说了,她本人主观意愿并不是要剥夺范文博的生命权,范文博摔死就是一个意外,没超出正当防卫的范畴……” 老季不耐烦了,喝道:“少废话,你当这是你家呢,还有完没完,再啰嗦我先算你阻碍警察办案。” 周明振手一摊,笑说:“季警官,瞧您这话说的,法律可得用来保护守法公民,不能用来保护罪犯啊。” 老季正要动怒,谢风华拦住他,微笑说:“但庄晓岩这个案子,检察机关完全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范文博虽有伤害意图,却没有达到严重危害庄晓岩人身安全的程度,且危害后果尚未发生,所以庄晓岩推范文博下桥不属于正当防卫,而是蓄意,这种先例不是没有,周律师专业人士,想必看过的案例比我多。” 周明振脸上面具一样的笑容终于浮现了一丝裂纹,他瞳孔微缩,愣了几秒,换了一种口吻,恳切地说:“谢警官,晓岩是受害者,她真的过得太苦了,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噩梦,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她走进另一个噩梦吗?” 谢风华直视着他,温和地说:“周律师,你先别着急,庄晓岩是不是正当防卫,季警官他们是需要点时间才能找出确凿证据,你说是不是?” 她表现得就如一位可靠又善解人意的姐姐,就连周明振这样精于世故的人都没法说不是。 不仅如此,谢风华还更进一步,用熟人口吻亲切地说:“小周啊,你刚叫我一声姐,那我也不怕跟你讲句大白话,就算我现在当你说得在理,说服季警官同意你把庄晓岩领回去,但明天检察机关只要发现案情中有一丁点疑问,照样能随时把她关押提审,案子一旦走了公诉,就算一审胜诉,晓岩也得在看守所呆个一年半载,这才是何必呢。” 周明振似乎有些呆住,想了想点头说:“您说得对,是我关心则乱。不好意思啊。” “你这么关心老同学,我替晓岩感到高兴,行了,”谢风华又伸出手,亲切地说,“改天再聊,今天先回吧,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周明振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他迟疑了一下,见谢风华还是伸着手,只好也伸出手握上:“姐,那就劳烦您多费心了。” 谢风华告了别,目送他下楼离开,这才跟老季使了眼神让他继续跟上,老季笑着调侃她:“华啊,你可真行,律师都被你给忽悠回去了。” “他也是关心庄晓岩。” “是啊,这年头有这么热心的老同学不多见了,就是身上那股拿腔拿调的律师劲儿,我怎么看怎么别扭,”老季嫌弃说,“甭管他,咱们先看视频,就像你说的,没一锤定音的证据,就算我们认定正当防卫,检察机关也不会放过。” 他匆匆往前走,忽然一回头,看到谢风华低头在嗅自己手掌,问:“闻什么呢?” 谢风华皱眉:“周明振手上有股味。” “什么味?” “一股药味,”谢风华说,“可能手上有伤。” “怪不得他不乐意跟你握手。” 谢风华挑了挑眉,笑:“你也看出来了?” “我还看出来你故意的,两次,”老季笑了,“我说什么来着,说话这么欠,你也看不顺眼吧?” 谢风华眨了眨眼:“这可是你说的,我由头到尾都是亲切和蔼的警察姐姐。” “行,使劲吹捧和自我吹捧吧你。” “不过你别说,人做律师的表情管理就是好,我那么大手劲握下去他都能面不改色,是个狠人。” “你呀。”老季哈哈大笑起来。 第10章 视频来自于当时行驶在当事人所开车子后面的车辆行车记录仪,质量不高,且双方保持一定距离,但已经足够让人看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开始,范文博开的车还好好的,上了高架桥没多久突然开始摇摇晃晃,仿佛喝醉酒的人开的,因为怕受影响,这辆车的车主不得不减速慢行,也因为这样,从他的角度能清晰地拍下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只见范文博的车紧急刹车,被迫停到路边,车门打开,庄晓岩披头散发地跑了下来,她看起来慌乱无措,仿佛不知道往哪跑,她一回头,范文博已经从车上下来,朝她跑了过去,但并没看到手上拿有刀具。哪怕隔得远,也能看见范文博面目狰狞,仿佛恶鬼缠身,他冲上来骂骂咧咧,硬扯着庄晓岩要抓她回车。 庄晓岩倒退着挣扎,猛然往后一顶,两人撞上车门,范文博吃痛松开手,庄晓岩立即跳开。两人纠缠打斗之时位置并不固定,一会出现在视频范围内,一会又跑到车子后面。等到他们俩再次出现在行车记录仪的摄像范围时,范文博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把刀,揪住庄晓岩的头发就要往脸上划去。这时伴随着车主在车里大呼小叫“妈呀谋杀啊这是,这女的不会要被捅死了吧不行我得赶紧报警”之类的话,视频中的庄晓岩双手抵住范文博的手掌死命不叫刀落到自己脸上,两人此时已到推搡着临近高架桥旁,这段高架桥因为是早期修建的环城高速,因此绿色防护栏修了一边,另一边只是半人高的水泥栏。就在此时,范文博的动作莫名其妙地停了一停,庄晓岩想也不想,手上用力猛力一推,顿时将他整个人从并不算高的防护栏上推翻了下去。 她推了人后仿佛不敢置信,犹如泥塑呆呆站在原地,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一张脸毫无表情,仿佛时间停止,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 视频到此为此,老季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但这回看完还是说了一句: “看来庄晓岩没撒谎。” “范文博最后那下为什么突然愣了似的,”谢风华说:“回到他被推下去前几秒,放慢速。” 第7节 老季点了后退,这回看清了,范文博确实在被推下去前不明原因地动作停顿了几秒。 老季凑过来看,点了点屏幕说:“这里,看到没,闪了几下,是城际火车的车头灯。” 谢风华也看到了,高架桥另一边不远处是城际火车穿过的地方,车头灯光线极为耀眼,范文博应该在那一瞬被闪了眼。 没想到这趟半夜出行的火车还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参与进一场生死纠纷之中。 老季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要不是刚好碰上这趟列车的车头灯晃花了范文博的眼,事情会变成啥样,还真不好说。” 能变成什么样?范文博再多个高处堕亡的前妻而已。 谢风华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她揉了揉眉心,直接问:“老季,咱们知根知底的,我直接问了,庄晓岩这案子当成正当防卫的可能性大不大?” “有戏,”老季跟她仔细分析起来,“这两年出了好几件引发社会舆论的案件,都是跟正当防卫有关,现在最高检已经把正当防卫的界限标准定得更明确了,我记得其中有一条,就是防卫措施的强度跟受侵害的程度必须要匹配,也就是说,当事人得是在明明白白的受到生命威胁的情况下反抗而致人死命,才能属于正当防卫。” “你看这个案子,庄晓岩手上无杀伤性器具,她受到的人身侵害是范文博举刀要捅她,她反抗的结果是把范文博推下桥,但她推的那一下并不是有意为之,更像失手,她的主观意愿不是想要范文博的命。” “这些我都知道,”谢风华说,“但我如果是检察官,一定会抓住这里的争议点,范文博拿起刀,意图是要划花庄晓岩的脸,这点从庄晓岩的口供,视频都可以证明,他同样也不是想要庄晓岩的命,你知道的,长期家暴的男人通常都不想老婆死,因为她们死了自己要吃官司不说,还没了泄愤施暴的对象。” “庄晓岩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当口怎么去判断这刀会不会要了她的命?难道范文博说要划花她的脸就真的保证只划脸?不会见了血后更发疯,顺手捅腰子什么的?” 谢风华失笑,摇头说:“你跟我说没用,你自己也清楚,一旦检察机关提出公诉,他们完全可以围绕这点做文章。” 老季霎时觉得有些丧气。 “所以,我们得找到更实在的证据。” “证明范文博有杀人意图?” “最好如此,”谢风华屈起食指敲打桌面,忽然问,“他们的车现在哪?” “扣在分局楼下。” “庄晓岩提过一嘴,说范文博把她拽出门时拿了铁锹,车里有这东西吗?如果有,再调一下他们住那栋楼的监控,看昨晚半夜两人出门时,有没有拍到范文博带着铁锹?” 老季立即站起来,打电话吩咐队里的年轻人。 他打完电话,回来时脸色不好看,沉声说:“小卓昨晚上就查过了,车里头有个旅行包,装着折叠铁锹、登山绳、手电、园艺手套等东西。你怀疑……” “我怀疑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指向哪,”谢风华淡淡地说,“如果我是庄晓岩,我也要怀疑大半夜带这么些东西,是不是想杀人埋尸。” 老季沉默了,他与谢风华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下案件的性质全然不同,从反抗家暴霎时间上升为反抗预谋杀人。如果这条成立,庄晓岩正当防卫的理由就充足了很多。 他脸色严峻,下意识从裤带里掏出烟来,低头嗅了嗅,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嗤笑了一声。 “怎么了?”谢风华问。 “笑我们俩在这费劲巴拉,绞尽脑汁帮一个无辜的女人免除牢狱之灾,但今儿这事如果反过来呢?” “反过来?你是指,死的那个如果换成女方?” “是,不只今儿这事,之前挟持我的小王八蛋也是,如果死的换成女方,就算她们活活被打死,男的也可以请律师咬紧打人时没有谋杀意图这一点,依然可以钻法律空子,争取按虐待罪论,你说,我们……” “老季,”谢风华温言打断他,“所以我们做警察的,才要替受害者着想,把因果捋明白,把确凿无疑的证据链理清楚,别让人钻空子。” 老季深呼吸了几下,勉强点了点头。 “别尽想些没用的,回去对嫂子好点,比什么都强。” 提到他老婆,老季终于脸色好转,带着笑说:“说的是,上回她看重一罐死贵死贵的搽脸霜,没舍得买,回头我发了奖金就给她买。” “行啊。” 老季温情不过三秒,又开始习惯性吐槽:“不过话说回来,你说你们女人的钱怎么那么好骗呢,几大千就买一小罐玩意儿,金子融成水都没这么贵吧,搽了能变仙女还是能变蓝精灵?没准还不如大宝 sod 蜜呢。” 谢风华张嘴就怼他:“嫂子那么好条件非要嫁给你,十几年如一日伺候一家老小就不说了,关键是为你担惊受怕过多少回,就买个几千块的面霜怎么啦?不行啊,不配吗?” 老季抿紧嘴,把吐槽都憋回去,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我不配,我嘴欠,我掏钱。” “这就对了。” 他们正说着,电话响了,老季起身接通,走到一旁聊了几句后挂断,回头对谢风华说:“小卓刚打电话给死者和嫌疑人住的物业,要求他们调监控,结果接电话的就是昨晚值班的保安,他记得当时范文博出来时一手拽着庄晓岩,一手提着旅行包。” 谢风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能放心些许了。她站起来说:“接下来怎么做就不用我瞎掺和了,交给你了啊。” “放心吧。” “改天带上嫂子和闺女来我家吃饭,我爸下厨。” 老季笑嘻嘻说:“老谢队做饭啊,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老谢同志退休赋闲后整天瞎忙,都不肯好好巩固厨艺,我们这也是为了敦促他进步,”谢风华伸了个懒腰,“我走了啊,还有个报告没写。” “行,我送你下去。” 谢风华忽然想起:“那什么,周律师下回来,你记得继续为难他。” “嗯,啊?”老季诧异了,“我干嘛没事讨人嫌?” “嗐,”谢风华没好气地说,“如果你是周律师,你会对一个几年没见的老同学这么上心?” “我肯定不……”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是看上了那朵小苦菜花?不是,看上她是好事啊,我干嘛为难人家,成人之美多好……” “你懂什么,历经磨难的爱情才会历久常新,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他英雄救美?”谢风华顿了顿,有些不自然说,“庄晓岩还年轻,得找个心疼她的人过,喂,你干嘛这种眼神?” 老季笑嘻嘻:“没想到我们英姿飒爽的谢队居然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那是,我从来心细如发。” “是,对外就心细如发,对内则粗枝大叶,大而化之。”老季鄙视说,“有着闲工夫,你还不如对自己上点心呢,尤其是那什么个人问题。” “一边去。” 他们正说着,门外响起两声敲门,老季还没说“进来”,外头的人已急急忙忙推门而入。 来的正是楼下那帮年轻干警中的一个,脸色不大好看,一见到老季就说:“老季,有麻烦事了,庄晓岩推范文博那个视频被那个车主放到网上,没多久就转发过万,已经有媒体闻着味过来了。” 老季收了笑,严肃问:“整段视频都放了?” “对,”年轻人有些恼火,“整段视频都放了,现在网上都炸开了。” 第11章 这段视频既集合了大众关注的两大热点问题:家暴和正当防卫,又有最后反转死亡刺激眼球,一经上网,便被各大媒体官博竟相转载,几乎在短短两个小时内收获上亿点击,立即引发各种讨论与争议。 换言之,庄晓岩案件就这样骤然间走进公众视野。再加上视频中的她看起来荏弱又无依无靠,而范文博却状如恶鬼手段残暴,这样的东西任谁看了,只要还有点良知,都会自然而然站在弱势一方。 因此尽管网上不乏有人持“完美受害者”观点认为女人被打肯定有自身原因,也有理中客留言“坐等反转”,然而这些话都迅速引来网友追骂,等到谢风华离开城北分局的时候,网上评论已近乎一边倒地呼吁执法部门判庄晓岩无罪。 这样引发社会热议的案件就已经不是城北分局能做主了,很快市局、公检法上级部门都打电话来询问情况。老季身为直接负责人,应付各方领导的事自然就落他身上,仅仅他送谢风华下楼这会,手机就至少响了四次。 老季虽然张嘴就贫,但应付领导却缺乏该有的素质,要不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没升,果不其然,没说两句脸色就不好看,估计电话里就挨批。 谢风华装看不懂,赶紧让他回去,老季也不跟她客套了,只表示案件有进展会通知她,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手机又响了,他只得苦笑着告了别,转头匆匆忙忙边接电话边往楼上赶。 隐约听见传来他怪声怪气的喊冤声,谢风华笑着摇摇头,走出了城北分局。 春日正好,春光明媚,整个城市仿佛被披挂上一层强行加装的金光灿灿。无论何时,春天的太阳总是能给人们带来温暖和希望的联想,仿佛旧的篇章能顺利落幕,新的篇章毫无阻滞地得以掀开,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一切都能重新出发。 谢风华站在阳光下微微闭上眼,她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少女的自己与唐贞并排跑在晨光中的光景,那时候也有这样的阳光洒在身上,那真是刷子一样能将隔了夜,渗透入毛孔的倦怠与彷徨一扫而光。 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能这样血肉相连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唐贞的悲剧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就骤然酿成,成为她从此以往细思之下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好在与唐贞有关的庄晓岩,她的悲剧却有希望按下暂停键。 哪怕想起来有点对不住老季,但视频被传上网后,由公众愤怒引发的舆论导向只要持续发酵,讨论不断,那么对庄晓岩正当防卫能否成立,会有显而易见的推进作用。 这样,那个菟丝花一样无依无靠的女孩,不仅从此能摆脱噩梦一般的人生,而且有希望重启人生,重新去创造属于她的,谁也夺不走的生活。 那将不再是跟在表姐身后,亦步亦趋复刻别人生活的空中楼阁,而是脚踏实地,安安心心的日子。 虽然尘埃未定,但谢风华由衷地这样希望着,她甚至想,无论把视频放上网的车主是因为正义感、因为博关注,还是整件事根本就是那位圆滑世故的周律师精心策划的戏码,过程都可以忽略,只要动机导向一个好的结果就好。 她到这一刻都不能承认自己喜欢庄晓岩,与其说喜不喜欢,不如说合不合得来。庄晓岩跟她之间的距离就仿佛太阳系与地球之间的距离,看得见,也能感知对方的存在,但爱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重叠,看到的世界绝不可能一致,这样两个人,心灵之间的距离恐怕比银河系到海王星的距离还要遥远,彼此之间亲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不是她们之间有个共同的纽带唐贞,恐怕两人的生命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交集。 但即便如此,即便谢风华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庄晓岩菟丝花式的生存模式,她依然觉得像庄晓岩这样的女子,本性懦弱而不失良善,举止笨拙却从没伤害过谁,她没工作没能力,可她也没触犯哪条法律。她有权如所有身披阳光,脚踩大地的女人一样,配活得像个普通女人,配过每天油盐酱醋茶的琐碎又平凡的日子。 最最重要的是,她配跟所有其他女人一样认领安全的生活,包括每晚都能舒服地睡在自己床上一直到天明,包括每顿饭能顺顺利利从头吃到尾。 而不是担心半夜里突然被揪起头发来拖进洗手间锁起来,或者端着饭碗突然被人一掌拍掉顺带打一个大嘴巴。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该过这样的生活。 所以就这点来说,哪怕明知道思想不正确,但摔死一个范文博,谢风华并不觉得遗憾。 再次确认网上舆论是向着庄晓岩一方后,谢风华甚至微微在笑,她步伐轻快地穿过大院朝自己的车走去。城北分局门口熙熙攘攘,铁栅栏外已经围了少许记者和围观路人,看起来是收到消息想采访经办庄晓岩案件的公安干警。这与她无关,她也并不在意,走到车旁边时,她掏出车钥匙按下电子锁,正要打开车门,忽然听见有个女人轻轻叫住了她:“小谢,小谢是你吗?谢风华?” 谢风华的背部微微僵住,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刚刚不早点走了。 她慢慢回转过去,眼前一位干净优雅,。书卷气十足的老妇人,但她却是谢风华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因为这是范文博的妈妈杨女士。 很久以前,在唐贞刚跟范文博结婚那会,谢风华有段时间是她们家的常客,不可避免地见到杨女士好几次。 该怎么描绘这位杨女士呢? 她的形象不可不谓精致漂亮,印象最深的是一头短发熨烫得波澜起伏、进退有度,脖子上永远有装饰品,不是丝巾就是项链,丝巾色泽千变万化,项链材质也从宝石到珍珠到黄金不一而足,戴丝巾还是项链全看她当天穿什么衣服。她说法细声细气,笑容真诚和煦,坐下来背脊挺直,走动时幅度轻巧,再加上保养得当的细嫩皮肤,鼻子上架着的银框眼镜,永远恰到好处的口红色号,杨女士整个人举手投足,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画。 唐贞曾经跟她感慨过这位婆婆,说她早年留学日本,学的日语,教的日语,把日本的礼仪与中国的文化掰碎了糅合成一处,再积淀了年纪,便成了自成一派的矜持优雅,仿佛喝水吃饭都有她的一套章程。 杨女士跟她们从小胡同大院疯跑认识的那些热心得过头又活力多得过剩的老太太们完全不同,唐贞纵然会来事,可她熟知的是这座古老的城市根子里那些市民阶层的人情往来,时节应酬,谢风华很是担心过她应付不了杨女士,总觉得跟这样冒着仙气的婆婆后头,哪怕问一句晚饭您想吃点啥都跟亵渎了她似的。 但实际上杨女士与唐贞相处得很好,当然不是亲如母女,婆媳之间亲如母女实际上是个伪命题,然而杨女士是讲究人,更是明白人,她的生活重心从来不在儿子丈夫身上,对唐贞自然也没有先入为主的挑剔与要求,反倒给足了礼貌与客气。这是她的教养和规矩,而唐贞这人一怕婆婆没法讲理,二怕摸不透她的规矩,这两点杨女士都没有,于是婆媳相处甚欢,纵使有些小矛盾,在两个高情商的女人面前也全不算一回事。 但这样的日子后来就慢慢少了,特别在唐贞去世前一段时间,她已经基本没提过与婆婆的互动。听说杨女士从大学退休后,整天携带着自家老范先生不是去外地,便是出国做访问学者,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即便唐贞出事,葬礼上也没见到这对老夫妻回来。 要说心里对杨女士没点意见那怎么可能呢?失去唐贞,谢风华怪罪过范家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杨女士,她很想当面质问她,你不是心细如发的高级知识分子吗,你不是很喜欢唐贞吗,你不是范文博的母亲吗?你知识比我多又比我有话语权,为什么你不多关注她一下,为什么你会放任她在你儿子身边一天天枯萎荒芜,最后了无生趣呢? 她想唾骂这个老太婆,你端着再高装得再好,你他妈在唐贞寻短见这件事上也还是难辞其咎。 然而谢风华从来也没真的去做这件事,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泄愤,是在寻找替罪羊。杨女士身份上仅仅是唐贞的婆婆,中国的婆媳关系向来微妙,能保持尊重讲究礼节已是难得,杨女士对唐贞并无责任,她才是唐贞的密友,她才是失去唐贞会痛不欲生的那个,然而她都是在噩耗传来那一刻才惊觉原来唐贞整个人早已分崩离析,要说谁必须要负责任,谁必须要遭受责难,她才是。 她都没做到的事,如何能去苛求他人? 第12章 在看到杨女士的这一刻,谢风华才发现她老了。 第8节 这种老倒不是脸上具体多了皱纹,而是整个人仿佛松松垮垮了下来,像以往的挺拔身姿被看不见的大头针一针扎破,于是皮肉分离,却又不得不耷拉在一起。杨女士记忆中永远拾掇得一丝不乱,带着仪式感的精致发型已经长时间缺乏打理,那些弧度精致的发漩荡然无存,反倒有许多杂乱的发丝冒了出来,像龟裂的河床上冒出来的干枯蒿草一样,发根处则好几处是遮也遮不住的斑白痕迹。 要不是有关体面的教养深入骨髓,谢风华很怀疑杨女士会在看到自己的瞬间大庭广众之下痛哭起来。 她虽然没有流泪,虽然在竭尽全力想笑得自然亲和,然而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一辈子矜持稳重的杨女士,在这一刻眼神里全是仓皇。 她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一句正常点的寒暄之语,张嘴却是:“好久不见,你,你在这个单位……” “杨阿姨,我不是在这里上班,”谢风华温和又直接地说,“我来这,是给昨晚上高架桥那个案子提供协助。” “你,你都知道了。”杨女士苍白着脸,“也是,你是警察,怎么会不知道,那,事情现在怎么说……” “事情还没结论,有结论肯定会通知家属。” “那,我能不能见小庄?” 谢风华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行。” 杨女士失神地点了点头,像一下被打回原形,整个人稍微一动即摇摇欲坠,谢风华忙伸手扶住她,一伸手才发现她瘦得厉害,几乎称得上瘦骨如柴。 杨女士搭着谢风华的胳膊,反手紧紧攥住,手指用力到泛白,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炙热,哑声问:“小谢,你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知道得很清楚,那,那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能在警方公布案情说明之前说任何事,您知道,这违反纪律。” “我没想叫你为难,”她用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力道,眼中泛起一层泪雾,“我就是想知道文博,文博是怎么走的,他有没有很遭罪,有没有?” 谢风华没法在这样炙热又浸透了哀恸的目光面前沉默下去,她摇头,低声说:“没有,他几乎在摔下去的同时就咽了气。” 杨女士如释重负一般松了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风华赶紧扶住她,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说:“您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啊,来,慢慢呼气,慢慢吸气。” 杨女士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她朝谢风华感谢一笑,眼泪却骤然掉了下来:“谢谢,谢谢你,没人愿意告诉我这些,他们都瞒着我,连我的手机都被收起来,我只好来这问警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而已啊……” 她捂住嘴,一边哭一边不顾形象地慢慢蹲到地上,整个人哭得缩成了一团像拼命用全身的力气把水分都挤出来。 这个时候,再没有矜持美丽的杨女士,有的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哀恸的母亲。 谢风华蹲下来,伸出手慢慢搂住她,然后再缓慢而有力地,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部。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因为这个原因跟杨女士亲密接触,事实上,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杨女士后,她曾觉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 那是范文博再婚的婚宴上。 庄晓岩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执拗地,再三再四求她去参加婚礼。谢风华原本是不该答应的,但那段时间她因为李格非、因为唐贞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仿佛心底有一股岩浆亟待喷发,却硬生生封存起来,因为理智与职业素养不许她有所任何失格。 她每日都在不为人知地备受煎熬,靠高强度的工作麻醉自己,怎么知道一回头,世界全乱了套,原本该悼念唐贞的庄晓岩居然在这时候没事人一样嫁给唐贞原来的丈夫。 这算什么?小姨子嫁给姐夫当续弦,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要亲身上演这样的伦理大片? 谢风华的愤怒到达顶点,她冷笑着想,你敢请我,我就敢去砸场,大家都别想痛快。 等她去了才发现那压根不叫婚宴,只不过两家极少数亲朋聚在一个大包间里吃顿饭。范文博倒是神情自若,庄晓岩却一脸窘迫,像偷穿了别人的婚纱还不得不展现人前的小女孩,对所有人都露出深感抱歉的神经质的笑。 老范夫妻这回好歹到场了,杨女士照样打扮精细,只是一向微笑的脸上没了笑容。到了新人敬酒环节,也很从简,没人起哄给新郎灌酒,谢风华留意了一下,好像范文博自己的同学好友都没几个到场。走到父母跟前时,原本是这对新人举起酒杯给父母鞠躬,父母意思意思喝一口,把准备好的红包给了,这事就算完了。 敬女方父母那没什么问题,庄晓岩从小父母离婚,来的是父亲,母亲早就另外组织家庭,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父亲打小就没怎么管过这个女儿,这会坐在主位上也有点言不正名不顺,带着草草了事的态度飞快与新任女婿碰了杯仰头喝了酒,跟谁赶着他完成任务似的,连两句吉利话都说得言不由衷。 到了男方父母这,事情发生了点变化。 杨女士像没看见这对新人似的一动不动,庄晓岩笑得脸都僵了,老范尴尬地打起了圆场,范文博脸上也挂不住,她才开口说:“文博,你知道我对你婚姻的态度……” 范文博打断她:“妈,都这时候了,再说这些有意思吗?” 杨女士沉默良久,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杯子浅尝一口,将红包交给了庄晓岩,还拍了拍她的手,温言说:“别多心,不是生你的气。” 庄晓岩受宠若惊,杨女士却似乎颇为烦闷,没坐多久就起身离开。谢风华跟了过去,她有几句话想当面问。 杨女士进了洗手间,没过多久又出来,脸上有水洗过的痕迹,她骤然见到谢风华,诧异之中带着尴尬,呐呐地说:“小谢,你也来了啊。” “我本来不想来,但有件事,我一直想当面问您。” 杨女士眼神闪烁,匆匆说:“好啊,哪天有空我们约出来喝个茶,今天我有点累了,抱歉……” 她转身待走,谢风华冷冷说:“您这会走,信不信我下一秒就进去里头掀桌子?” 杨女士惊诧地转过头。 “您该知道我才是最不赞同他们结婚的那个,别以为我干不出。” 杨女士隐忍地看她,解释说:“小谢,我也是不赞同他们结婚的,你刚刚都看到了,但他们两个是成年人,都是有行为能力的独立个体,我没有权利干涉婚姻自由。” “我问的不是这个,”谢风华逼近一步,“我问的是,贞儿为什么死?您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杨女士如遭雷击,退了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大半年都在国外,她出事后,没人跟我说,等我知道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小唐也已经入土为安……” “她的事,一天没弄明白,就一天不算安。”谢风华冷声问,“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她叫你妈妈,对你那么好,这么些年哪怕是花钱雇的保姆都能处出感情……” 杨女士目光湿润,打断她说:“小谢!你责怪我我能理解,但请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但凡我要是事先知道她有轻生的苗头,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出于做人的基本原则,我都绝对不可能会袖手旁观!真的,我不是这种人,这点你要相信啊。” “那行,说说今天吧,”谢风华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你不赞同范文博再婚的理由是什么,因为他们俩在唐贞没死之前就已经有了关系?” 杨女士窘迫地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泛着粉色。 “所以他们真的背着唐贞搞到一起?”谢风华冷笑,“杨老师,你们家家教可真行啊。” “不是!”杨女士激动之下声调骤然拔高,“文博很爱唐贞,他不可能,也不会做这种事” “呵。”谢风华讥讽一笑。 杨女士闭了闭眼,张开来豁出去说:“我实话跟你说,我之所以反对他们结婚,是因为我发现文博的性格,可能压根就不适合结婚。” 谢风华微微缩了瞳孔。 杨女士把手放在眉骨间揉了揉,难堪地说:“文博他,他过于自我,不太关注身边人的情绪,因为从小各方面表现不错,学习好,有领导力,就算有缺点,我以为都是小问题。毕竟谁也不能抚养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对不对?而且从小到大,他带给我们的荣誉感远大于挫败感,作为父母,我也有虚荣心,我也会习惯去忽略他的其他方面。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长成什么样,做了什么错,我是他的母亲,我都有责任。” “什么意思?” 她愧疚地看谢风华:“我是后来才意识到,他的缺点已经演变成缺陷,这种缺陷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跟他结婚,跟他朝夕相伴的妻子来说却可能会造成伤害。怎么说呢,有些女人,天生乐观或者性格豁达,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相应的,有些女人却不行。” 谢风华皱眉:“你想说什么,唐贞不乐观不豁达?” “我想说的是,唐贞那孩子心太细,做事太过求全,她以前跟我说过,她说妈妈,为什么很多事在别人那都能轻松过去,到我这就那么难呢?” 谢风华沉默了。 “唐贞走上这条路,我的自责和痛苦不比你少,但是小谢,我们要公平,唐贞跟文博做夫妻可能不合适,但你要说文博害死她却不公平,”杨女士闪着泪光,恳切地说,“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而是因为我了解他,他是有缺陷,他不懂得怎么去关心人,体贴入微,嘘寒问暖这些更是做不到。他有千万个不好,但有一点,他对唐贞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在意过哪个人。唐贞走后,他整夜整夜失眠,人消瘦了起码二十斤,他只是不说,但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谢风华冷笑:“这么快再婚,他可真是够有感情的。” “所以我反对他结婚,”杨女士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我反对他这样草率处理自己的人生。文博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他现在这样,对自己,对小庄都不负责。可是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听,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绑着他的手脚或者扣了他的户口本不让他去登记啊。” “小谢。说了这么多,我也想跟你说一句。” 谢风华抬眼看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唐贞的事跟文博有关,有证据你就抓人,你是警察,我不会妨碍你执法,但如果,”她小心翼翼地恳求着,“如果你也同意,唐贞的事很复杂,不是能直接怪罪到哪个人头上,那么我请你,不,我求你,今天给大家留点体面行吗?” “毕竟,新娘已经够不好受了,她是个老实孩子,你也算看着她长大,我相信唐贞在的时候,她绝没有胆子勾搭姐夫,现在嫁给文博,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移情作用,但无论如何,今天没必要再去让她难堪,尤其你去给她难堪。你说呢?” 不可否认,在这一刻谢风华有些被杨女士说服,或者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庄晓岩的笑实在太过神经兮兮,若果她现在真个回去搅和了他们的婚姻,恐怕庄晓岩那些强行支撑起来的笑容就要分崩离析,碎成再也拼凑不回去的碎片。 谢风华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冷淡地说:“唐贞的事我会一查到底,如果哪天真让我发现她的死跟范文博有关,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那一刻她想的是,如果没有必要,她但愿再也不见范家任何一个人,除非有天她拿到证据,亲手把镣铐戴到范文博手上。 然而世事难料。 第13章 世事难料。 在她上一次见杨女士的时候,又何尝想过再见她时,竟然要直面她身为人母最痛彻心扉的瞬间。 她并不是惨烈的哭嚎,事实上,她伏在谢风华肩上时,连哀恸的幅度都很小,痛哭也是无声无息的,这或许是她根深蒂固的教养使然,但除此之外,在谢风华与她肌肤相贴的这一刻,她却明确感到在杨女士的肉体内部,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正遭遇着极大的风暴,搅碎一切,飞旋过境,所过之处所有的东西一寸寸化为灰烬。 或许就是这种太过严重的损伤令她无法大声将痛苦宣泄出来,只能捂着嘴,悄然无声地,近乎榨干躯体所有能量的流泪。 谢风华深深涌上一种同情,不管范文博是个什么人,但他同样也是一个有妈的孩子,对当妈的而言,他的损失同样不能承受,同样痛不欲生。 在这个时候,出于对这种人类极致哀恸的尊重,她不能对这个女人的孩子做任何评价,好的坏的都没有必要说,她所能做的,只有借她肩膀,一下一下抚慰她的后背。 没什么办法,没人能宽慰痛失所爱的人们。 好在这一刻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杨女士的家人很快就找了过来。来的是她老伴老范先生和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可能是他们夫妻俩的学生或亲朋。大家见到这一幕没有冒然上前打扰,老范先生注视着老妻的目光同样凄凉,似乎同样的灰烬也在他内里寸寸纷飞,过了会他才走了过来,朝谢风华轻轻点头示意,伸手搭上妻子的肩膀,柔声说:“走吧,该回家了。” 杨女士抬起眼,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愣了会才认出老范先生,哑声说:“老范,我问过了,原来文博走时没遭罪,他没遭罪……” 老范先生红了眼眶,点头喃喃说:“我知道,我知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他领回家?”杨女士哽咽问,“我想带他回家。” “法医出体表检验记录后就可以了,就这两天。” “我后悔,我该早点带他走,”杨女士流着泪,“我不该跟他置气,我不该不管他,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竟然还是跟他吵……” “别想了,他一向有主意,你早就管不了,想这些没用,”老范声音嘶哑,边扶她边责怪,“可别再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来了,要不是他们几个猜到你肯定来公安局, 你让我上哪找去,文博已经不在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 “对不起。” “走吧,回家了。” 杨女士没有反抗,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一样,顺从地任由老范先生领回去。旁边几个年轻人面带忧色上来帮忙接过,老范再次跟谢风华点点头,无声地道了谢。 谢风华忙摇头,老范停顿了几秒,回转身来走近几步,低声问她:“谢警官,我先打听一句,小庄会被判刑吗?” 谢风华看着这位以往风度翩翩,此刻却饱经风霜的老人,实在说不出刻薄话来,只得含糊其辞:“我不知道,要看检察院会不会认定她防卫过当。” 老范沉默了许久,张嘴又闭上,犹豫了再犹豫,才憋出来一句:“小庄,在里头还好吗?” 谢风华吃惊地看着他。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视频我也看了,文博在那里头简直,简直陌生到教我认不出。”老范痛苦地说,“我跟他妈妈,我们从小没有教他,悉心培养他,不是要他做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更想不到他的结局是这个……” 他飞快拭去眼角的泪,深吸了一口气说:“总之,麻烦你转告给小庄转告一句话,事情变成这样,我跟他妈妈这辈子都不可能想见小庄了,但如果她因此而判刑,我们也,怎么说,并不会觉得痛快。” 谢风华心里触动颇大,半响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我会转达的。” 老范先生这才真正告别,他让谢风华留步,走向杨女士,跟她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出城北分局。 大概他们进来时打过招呼,出去时门卫还同他们寒暄了两句。同来的年轻人都很机灵,低调而迅速地簇拥着两位老人离开,半点没有惊动外面的媒体。 谢风华目送他们走远了,忽然意识到,这原来是她第一次跟范文博的父母这样没有距离的交谈。 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并不急着开车。这是她爸老谢同志的车,十几年老东风日产,保养得不错,但这种车没什么个性,并不符合她对车的喜好。 第9节 一早上,从庄晓岩到老范夫妻,每场交谈都令人心力交瘁,仿佛被死亡瞬间撕开的距离令某些丑陋又沉重的东西经由他们填塞进她的胸口,她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伸手解开衬衫顶端的扣子,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种想与谁倾诉的欲望。 自从唐贞去世后,这种欲望已经被压抑了许久,却又接着范文博的死重新开启,她打开手机,飞快扫过通讯录,一时半会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跟谁打这种电话。 并非因为没有知交好友,刑警队的队友们都是生死之交,大家能捋袖子一起去办案,去跟最危险的犯罪分子斗争,他们之间是属于谈笑间灰飞烟灭的豪情,是能从容以身涉险把身后事托付给彼此的信赖。 但像这样,只是纯粹有想说话的欲望,连说什么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瞬间,显然不适合跟他们交流。 通讯录停在“高老师”三个字上许久。 这是谢风华给高书南改的备注,自从高书南回国后开始鹏程万里,一飞冲天后,他在谢风华面前就显得越来越不可爱,俨然一副令学渣敬畏的老师嘴脸。做过学渣的人都知道,他们其实内心自有铜墙铁壁,外头早已练就金刚不坏厚脸皮。他们不怕老师吹毛求疵训斥喝骂,甚至如果遇到老师偏倚针对也没什么吃惊受伤,唯独一样,他们怕来自老师不求实际的关怀。什么我相信你会做好,什么你再努力一把一定能考好之类的屁话,最令有良心的学渣身心焦虑。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种做好、考好完全超出本人兴趣或者能力范畴,而好容易有个人对你有所期望,你又天然不想令他失望,于是要对自己不擅长的地方迎难而进,从而真正遭遇身心的挫败感。 谢风华是个学渣,学渣面对高书南每每压抑着鸡蛋里挑骨头的欲望还言不由衷说我信你虽然邋遢没逻辑习惯浪费生命,但我依然信你能救一救时的悲悯时,她都从身到心产生一种后悔,要早知道这小子长大后这么不可爱,那会就不该起了恻隐之心把他领回家,结果直接给自己请回了个祖宗。 然而话说回来,多年前那样小羊羔似的少年,易感又易碎,沉默之下全是无法宣泄于外人的伤痛,她要么不见,见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跟高老师的孽缘是无解的。 谢风华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之前高书南冒雨去接她的事迷惑了,居然想给他打电话倾诉。 说什么,说你姐我忽然觉得世事难料,人生苦短? 想也知道高老师一定怼她,那我建议你看如何科学管理时间的书,浪费巴拉巴拉一边开书单一边对她的作息人生态度行为举止进行全方位的惨无人道的埋汰。 她疯了才觉得高书南能好好说人话。 就在此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差点吓了她一跳,上面显示打电话的人正是“高老师”。 谢风华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已经连着两天高书南会主动找自己,她接通了电话。 “喂,是我。” 高书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你在哪?” “城北分局,怎么啦?” “城北分局?你去哪干嘛,”高书南口气有些严厉,“庄晓岩把范文博推下桥了?” “你也看到网上的视频了?”谢风华叹息一声,“这事别跟我打听啊,一切等城北分局的公告吧。” “我不打听这个,你去钓鱼了吗?” “我一早上在城北分局这连轴转哪有工夫去钓鱼,”谢风华不解问,“不是,你怎么又来问钓鱼,钓鱼怎么啦,你给我说清楚先。” “现在说不清,”高书南急急忙忙地说,“你听好了,在原地等我,在我到之前,任何人来告诉你任何事你都先别听别管,我过来有些费劲,可能得……” 他的声音突然就没了,谢风华一看,手机已经显示通话结束,她给高书南打了回去,完全就打不通,她不信邪再打,干脆显示通讯人不在服务区。 一阵不祥的预感笼罩上来,她抬起头,不知不觉,原本明媚的春光已经被乌云遮蔽,阳光挣扎着在乌云背后透出点光亮来,仿佛给它们镶嵌了金边,越发凸显了它们诡异的形状。 这种天并不是夏季,不是雷阵雨高发时候,而且四下骤然变得安静,就连原本聚集在城北分局门口的媒体和路人,不知何时也走得干干净净,她侧耳聆听,似乎连不远处大马路上的车辆都听不见。 四下仿佛起了雾,谢风华浑身毛孔收缩,肌肉绷紧,肾上腺素仿佛开始分泌,但她面无表情,伸手摸上了枪开了保险,这是她每次感觉不妙时的本能反应,越是不知危险从何而来,握枪的手却越要稳。 就在此时,真的有个人跑了过来,径直冲她的车而来,谢风华悄悄伸手把车门推开一个小缝,在那个人即将靠近时猛然一推车门,重重地撞到那人身上。 来人痛呼一声,声音太过熟悉,谢风华忙收了枪下来,只见老季捂住胸口龇牙咧嘴地喊疼。 “怎么是你,不会先出声吗?”谢风华没好气问,“撞哪了,没撞坏吧?” 老季怪叫:“你还说,谢副队,你现在是在我们城北分局,至于这么草木皆兵下黑手啊?” “你自找的,找我不会先打电话?什么事?” “你电话占线你不知道啊,到处找你找不着,电话都打我这来了,我听小卓说你还没走,这不赶紧跑楼下给你送信儿,”老季揉着胸口,“废话就不说了,有案子,西山湖公园,昨夜雨太大,湖水都涨了,结果今天去钓鱼的人钓起来一个塑料袋,里头是已经腐烂的人体残骸。” 谢风华脑子里一激灵,问:“你说西山湖公园的钓鱼台?” “对,你们队的人已经过去了,让你赶紧着去呢,怎么啦?” 谢风华呆了呆才说:“我爸今天跟人约了在那钓鱼。” 高书南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在我到之前,任何人来告诉你任何事你都先别听别管。 “华,发什么呆呢?” 谢风华回过神,钻回车,迅速发动起来,探头说了句:“我先走了。一会要有人跑这找我,你就让他先回去,我忙完了再给他打电话。” “行,这天又要下雨了,你开车小心点。” 谢风华一踩油门,车子飞快冲了出去。 第14章 天确实又要下雨了。 黑压压的乌云密布,越近水边,越感受到水气迷蒙,仿佛自水面上飘起一层薄雾四下笼罩开来,一时间如梦如幻,如同将整个西山湖公园拉去一个奇特的空间。 西山湖公园很大,因为西山湖很大,绕湖一周骑行都要半天,老谢他们经常钓鱼的平台靠近西门,谢风华出示证件后直接从公园西门长驱直入,还没到钓鱼台那就看到现场已拉好黄线,停了好些警车,仔细一看甚至有一辆救护车。 难道受害人的遗骸太过惊悚以至于吓到来钓鱼的市民了? 谢风华皱眉,一摆方向盘,车子完美甩尾,堪堪在挤进车辆缝隙里时踩了刹车。她匆忙打开车门后跳出车来,刚跑到黄线那,正要拉高钻进去,就看到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将一个老头送了出来,谢风华认得他,那正是今早跟老谢约好了来钓鱼的老李,他此刻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得像谁往上涂了层白垩似的,口鼻上罩着氧气罩,手软软地低垂下来。再一看医护人员旁边还跟着的另一个老人,脸色严峻,步履匆匆,穿着钓鱼背心戴着渔夫帽,那不是别人,正是谢风华她爸老谢同志。 谢风华看到他没事,暗地里松了口气,喊了他一声:“爸。” 老谢一抬头,向来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神情在看到她的瞬间骤然一变,仿佛极不愿意在这个地方看到她,随即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微笑,三步作两步走过来,伸手拦着她说:“来了?走,咱们爷俩先去树底下说说话。” “我哪有空跟您瞎唠嗑,王队他们都在那边呢,我得马上过去干活。”谢风华有些担心他,“您没事吧,干嘛一脸见了鬼似的,吓着了?” “我吓着什么我,我干这一行的时候还没你呢。” “我就说,”谢风华怕他真给吓着了,于是适当地捧一捧他,“您是谁啊,刑侦队老同志了,还能被这点小事吓到。” 老谢要往常听了闺女这么捧场,大概率会借驴下坡,但今天他不知为何脸色依然不好看,看着谢风华欲言又止。 “行吧,把情况跟我说说。” “我们钓鱼的时候,钓上来一个藏尸袋。”老谢眉头紧锁,“打开时发现里头是几节人体残骸,你李叔直接吓得心脏病发作,我立即就打电话报警了。” “李叔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他兜里有药,我及时掏出来喂了他,”老谢左右看看,指边上的石凳说,“这事说来有些话长,咱们先坐下来?” 谢风华有些不理解了,对着自己爸爸用不着装客气,于是直接说:“爸,现场那我还有工作呢,您愿意人家说老谢家的闺女办案不专业尽顾着聊大天啊?” 她说完点了点他爸,笑着待走,老谢一把拦住她:“这次特殊情况,就这一次。” “什么特殊情况,不是,您真吓着了?想我陪着?”谢风华有些哭笑不得,“老谢同志,您的觉悟呢?行了,别添乱,有什么感想等我回家,咱们再好好说。” “谢风华。站住。” 谢风华诧异地停了脚步,在她的人生经验中,老谢但凡这么连名带姓喊她都意味着他要不就是真生气了,要不就是接下来的话非比寻常。谢风华站定了,抬头看向自己爸爸,这才发现老谢眼神里全是犹豫和隐忍,还有掩盖不住的忧心忡忡。 “爸,你到底怎么了?” “你站好了。” 谢风华不明所以,老谢走过来伸手轻轻摸上她的头发,顺着搭到她肩膀上,就如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做父亲的每回想说点插科打诨以外的正经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时会做的动作。 “闺女,”老谢带着心疼,斟词酌句地说:“还记得你进市局刑侦队报道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吗?” 谢风华审视他脸上的表情,皱眉说:“记得,你说,别脑瓜一热,以为当刑警跟当英雄似的,那是压根不知道这一行的难。” “刑警会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丑陋,看到普通人意想不到的丑陋和痛苦。” 老谢手扶着她的肩膀,加重力道,声音柔和地接过她的话:“我还说过,你遇到的案子,受害人或犯罪嫌疑人有可能就是你的亲朋好友,你的父母子女,你的爱人,如果这些你都不怕,你才有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刑警,那时候你答应过我,你不怕……” 谢风华脸色慢慢变白,她浑身发冷,盯着父亲,声音干涩,艰难地问:“湖里,找到的残骸是谁?是,是他?” 最后一个字她说得极轻,仿佛生怕说重了,疑问句就变成肯定句,梦魇就成为现实。 她紧张地看着老谢,渴望能从他嘴里听出否定的单音节,然而老谢只是心疼地看着她,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谢风华的心逐渐下沉,像绑上石头慢慢堕入冰冷的深海之中,她其实早已隐约猜到答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可是刑警,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也就只做过两件事上违背职业理性的事。唐贞自杀算一个,明明自杀证据齐全,她依然想挖掘出其中不为人知的内幕,仿佛唯有那样才能告慰唐贞,或者说放过自己。 但唐贞已经从高楼上纵身一跃,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那也是一种清晰明白的告别。然而李格非的事却不是,李格非,至今想起来依然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穿着白色 t 恤蓝色牛仔裤的青年,眉清目秀,看向她的眼神总是有光,那是如何令人沉溺其中而不自知的温暖,仿佛只需要看着他,整个世界所有关于温暖的词汇,你都能找到具象的体现。 因为踏足过他给予的蓝天绿草,等他不在了,才骤然发现四下寒冬永寂,才会仓皇失措,将所有的失态都于这个人这件事上爆发出来。 一个人怎么能就这样突然不见呢? 失踪,比死亡更难以承受,死亡至少是一个明确的句号,至少意味着有所着落的悲伤和缅怀,还有可能意味着重新开始。可失踪不是,失踪是一个大活人昨天还跟你计划着明天,今天就骤然不见,是长久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徘徊和惶恐,是在一次次的惊疑与疲惫中,任由看不见的手拿着一把生锈的钝锯,一下一下,凌迟一般切割心脏。 切割后又长好,长好了再切割,犹如古希腊神话中被绑在海中巨石的英雄,白天有苍鹰过来吃他的内脏,夜里内脏又恢复如初,周而复始,痛无止境。 一直苦寻不得,多少人都明里暗里说过,人找了这么久,动用了公安刑侦的内部网络,凭她的能力,凭她的人脉和关系,还是找不着,可能答案早就不言而喻。 但是她不甘心啊,她总在想,那样美好的一个年轻人,细心体贴,为调配一杯她喝的奶茶都能试验几十次,为见她一面不知道刻意安排了多少次偶然相遇。他耗费了整个青少年时代的耐心,终于让没心没肺,整天跟野小子似的的傻姑娘明白了他做了这么多,原来是因为喜欢。 这么郑重其事的喜欢,她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回应,如何好好相待,怎么能就这么戛然而止,说没就没了呢? 是她以某种偏执的,不可理喻的态度在继续寻找。一开始是寻找蛛丝马迹,然后是疑神疑鬼,不放过任何疑似李格非的传闻,再然后,她开始留意收容机构、精神病院甚至是无名尸体。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用力过猛,姿态难看,何尝不知道放手有时候才是真正的送别。 然而就像她自己说过的那样,在这件事没有一个确切答案出来之前,不能由她来宣布李格非不在,不能由她来选择放手,让李格非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消失。 只是她从没想过,突然之间,淬不设防,犹如劈头盖脸的重锤,打得她措手不及。 有关李格非的答案就这样到来,仿佛嘲讽针对她那些寻找的日日夜夜里不切实际的希望和祈祷,她不信任何神明,却暗地里不知祈祷了多少次,希望李格非或许就如小说电影里常常看到的情节,只是失忆了,只是不记得她,不记得属于自己原来的生活和前尘过往,然后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安然度日,娶妻生子,等他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或许他来,或许她往,乍然重逢,相对一笑。 那也很好,至少活着。 然而现在这个希望就像个笑话。 谢风华忽然就觉得眼前视线变得模糊,听力也变得不可捉摸,仿佛整个世界开始像融化的塑料泡泡纸,一点点被灼开,燃烧,烧出丑陋的边界线。在这样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很冷静,干涩,像没上松香的弓在弦上拉扯着,她问老谢:“真的是他?” 老谢叹了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确定?法医也才刚到。” “法医鉴定是没出来,但格非以前右臂骨折过,骨头里打过钢钉,那个残骸,是右臂。” “右臂骨折打过钢钉的人多了。” “是,但还有其他的证据。”老谢面露不忍,但还是果断地说:“你送给格非的手链还在残骸上,老李也认出来了,所以他一看到就心脏病发,昏了过去。” 老李是李格非的亲叔叔,曾经做过民警,因为受伤早早办了内退。李格非不见后他也曾尽心尽力帮忙找过,他失踪那天穿什么戴什么,老李再清楚不过。 谢风华记起来那条手链。李格非是一个极有情调的人,但凡他愿意,能把每一天都过得像纪念日。他手巧,喜欢做木工活,给谢风华做过很多小玩意儿,大到树桩形状的挂饰品架子,小到梳子发簪,都能做得像模像样。为了庆祝谢风华当上刑警,他不只在哪找到一块沉香木料,自己一颗颗磨成珠子,串成一串送给她。 美其名曰保平安用的。 第10节 那时候的谢风华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李格非对她的爱意,她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但她没那么巧的心思,也就趁着去近郊游玩的时候,在满景点那些卖到烂大街的旅游纪念品店里,花了点钱,拼了一个男式手链,有黑曜石、黄晶、老虎眼之类。她也知道这东西拿出来不是那么别致,反正万万比不上李格非送她东西时所花的心思,于是良心发现,正好店里有刻字服务,便请老板刻上格非两个字。 因为这两个字,整条手链勉勉强强也算定制了,尽管粗糙得不行,但李格非爱若珍宝,拿到礼物的那一刻问了两三遍“真的给我吗?”、“你挑的?”、“你让人专门刻的字?”之类毫无意义的话,然后像个傻子似的一整天都合不拢嘴,快活从心底满溢出来,压都压不住。 一直到他失踪那天,这条手链都从没被取下过。 第15章 这天真奇怪。 一直乌云密布,明明该春光明媚的日子,却非要积压这么厚重的云层,将整个天空都压低,低到仿佛触手可及。太阳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一毫都不曾泄露出来,湖边甚至起了雾,薄雾轻飘飘聚集过来,将四下笼罩得影影绰绰,到处充满了末世感临近的心慌意乱,惶恐无措。 但是一滴雨都没有下。 一滴雨都没有下,就好像老天连一个宣泄的假相都不肯施舍给人。 谢风华能感觉父亲的焦灼担忧,他有千言万语,但此时此刻却都显得苍白无力,憋半天只能憋出来一句:“别忘了,你是警察。” 老谢大概是词穷,才会想用职责要求她克制内心的悲伤。然而在职责之外,她首先是个人,没谁能在这样的打击面前还能镇定自若,安然无恙,即便是她也不能。 谢风华茫然地点了点头,轻轻推开父亲,一步一步走向湖边。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钓鱼台那,每一步走得都像在踩棉花一样软,一样飘,眼前一切都跟做梦似的不真实。视线始终是模糊的,看谁都像隔着一层纱,或者更确切的说,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啫喱状的,随时会扭曲的东西。 依稀仿佛,她察觉到所经之处,每一位公安干警都会停下手里的活,默默地起身,不无担忧地注视她。刑事案件来到现场的同事都是市局刑侦队与她共事多年,大家都知道她在寻找一个不见了的人,一直没有放弃,哪怕大伙背地里对这事看法不乐观,但没人在她的执拗面前说过一句闲话,说到底,谁没有个倔脾气的时候? 谁也不希望目睹这样一场寻找以这么惨烈的结局戛然而止,大家一时半会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有人走了过来,谢风华抬头,认出是他们刑侦队的队长凌队,凌队四十几岁上下,与她有半师半友之谊,此刻看着她充满不忍,徒劳地说:“小谢,其实结果还没出来,dna 检测也得几天……” 谢风华打断他,哑声说:“我知道,我就看看。” 她越过凌队,走向残骸,刑侦队三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法医见到她都起身让开来,大家都沉默着看她,谁也没冒然说出一句话。 谢风华看着地上那个黑色塑胶袋,很普通,大概就是超市随处可见的加厚垃圾袋。因为在湖里泡的时间久,沾了水草长了苔藓,有些边角已经破损。塑胶袋打开着,从她的角度只看到一只人类的断臂,被什么利器齐肩切下,下臂骨折后补上的钢钉清晰可见,手腕上戴着一串陈年褪色的手链,尽管黯淡无光,但只需要一眼谢风华就足以认出,那是她送出去的东西。 她原本对这串东西也没那么印象深刻,当时买完了就送人,谁会记得那么多,是李格非收到后一直不断告诉她,补充有关这串手链的新细节,他找到新玩具的孩童,每天都兴致勃勃地找到新发现,比如原来黑曜石不是纯黑,黄虎眼不是纯黄,格非两个字是楷体,红绳不是丝质。 每次他不单单要说,还要把手腕伸到她眼皮底下教她看,看得多了,她也差不多要被洗脑,以为这玩意儿不是她在旅游商店随手买的大路货,而是一串独一无二的,价值连城的,全天下只此一件的宝贝。 后来她才恍然大悟,其实这哪是什么宝贝,它被如此反复观察,反复揣摩,不过是因为佩戴它的人对它过分珍视罢了。 冥冥之中她似乎听见这串东西在召唤她,在替李格非说,我回来了,不好意思,让你找了这么久。 没关系。谢风华回答它,只是我的寻找有什么意义呢?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被人残忍杀害,尸体肢解成一块一块,在我心力交瘁遍寻不见的日日夜夜里,原来你就在这,在冰冷的湖水里无人知悉。 忽然间,她的胸口涌上一阵剧痛,痛得不得不弯腰,这时候她莫名觉得脸上一阵湿意,用手一摸,才发现全是水。 可是天没下雨啊。她想了想,恍惚意识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 “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傻小子,他在森林里砍木头卖柴火为生,有天他像往常那样走进森林的时候,正要开始干活,忽然听见一阵呼救声,他赶紧找了过去,发现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只大狗熊正准备扑上去吃一个小姑娘。” “这故事不对。” “那你说。” “砍柴的是小姑娘,她住在森林里,力大无穷,靠砍柴就能养活自己和老父亲。有天她像往常那样去森林干活,忽然听见一阵呼救声,她赶紧找了过去,发现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一只大狗熊正准备扑上去吃一个过路的……” “过路的小王子?” “才不是,过路的平平无奇小年轻,虽然他平平无奇,可也不能白白叫狗熊吃了呀,于是小姑娘过去举起斧头,冲旁边的树一砍,树一倒,哗啦,狗熊吓跑了。” “于是小姑娘救了小年轻?” “对,救了他,还请他喝蜂蜜吃面包,完了还送他出森林,告诫他别再来了,这地方危险。” “然后呢?” “还什么然后,就这样了啊。” “不行,”李格非眼里全是笑,“这故事不该这样。” “那你说。” 李格非笑着看她,声音柔和讲下去:“小年轻并不同意小姑娘,他还是找机会偷偷回森林,就为了再看一眼救了他的小姑娘,他看了一眼不满足,于是想要一直一直看下去。终于有一天,他被小姑娘发现了。” “小姑娘很生气。” “是,但小年轻说,你在森林里,一个人砍柴,一个人打猎,一个人照顾老父亲,这未免太孤单了,我想来陪你,别看我打不过狗熊,可我也是很有用的。” “哟,有什么用?” “比如你打败了狗熊回家,我可以给你调一杯全世界最好喝的奶茶。” “好喝到什么程度?” “好喝到整个森林的树叶都会为之发颤。” 谢风华的回忆戛然而止,她闭了闭眼,用手背胡乱抹了泪,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凌队面前。 “队长,让我负责这起案件。” 凌队没回她,只是说:“你需要休息,先回家,今天放你假。” “凌队!队长,”谢风华恳切地说,“我想负责这起案件,让我来,拜托你……” “抱歉,不行。” 谢风华感觉自己所有的忍耐已经快要告罄,她咬牙问:“你这是怀疑我的专业能力,我告诉你,谁也别想把我从这个案子上调走!” “小谢,没人质疑你的能力,相反我们都很担心你,”凌队深深看她,“队里每个人都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大家都想替你破了这个案子,把罪犯绳之以法。况且碎尸案性质太恶劣,局里领导刚刚下了指使会成立专案组全力侦破,不用担心……” “凌广茂,小瞧谁呢你!”谢风华骤然提高声音,连名带姓喝道。 她意识到自己声音在颤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会,我不会让情绪影响判断,我不会因个人感情影响侦查过程的公正性,我不会,你让我来,行不行?凌队,行不行?!” “不行!” 谢风华面色苍白,眼睛漆黑到深不可测,寸土不让地盯着他。 凌队先受不了,他换了种声调,好声好气地说:“这个决定也是为你好……” “好在哪?!”谢风华声音哽噎,“我好不好,你说了不算!” 凌队撸了下头发,气急败坏地说:“我干刑警二十几年,有资格在你面前当个过来人吧?小谢,你就听我一回,不管你现在多恼火,多恨,多觉着自己能耐,这件事你都不该搀和!我不是跟你说大道理啊,我是掏心窝子跟你说大实话,办这种被害人是自己亲人、爱人的案子,过程很不好受,非常十分之不好受,一不留神就能把人拖垮!你以为我没见过类似的事?告诉你,我见得多了,” “小谢,我不希望你案子没办下来先把自己废掉,我希望你以后走得长长久久,走得好好的,知道吗?” “你信我这一次,我保证,一有进展,我亲口告诉你。” 谢风华还想再争取,凌队摆手说:“不要多说了,这也是局里领导的意思。” 她呆立在那,哑然无言,忽然有种巨大的空茫落到她头上,仿佛霎时之间,这个世界都与她有了隔阂,她像被排斥出来的异类,明明周围人那么多,都是熟面孔,都是她一个个能叫得出名字的人。然而在这一刻,她却仿佛与他们处在不同次元,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看着他们做她原本该做的事,只不过这一切都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有一滴水掉到她头顶,她一开始以为错觉,伸出手掌,又陆续接到水滴,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天空下起了雨。 像是憋闷了许久的嚎啕大哭,终于姗姗来迟,爆发得彻底。 豆大的雨点中,她看见法医同事将残骸迅速收起,那一串刻有名字的手链,又一次被掩盖了起来。 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刺耳而锐利,带着不罢休的姿态一直响个不停。奇怪的是,周围的人好像谁都没有听见这个铃声,谁都没有被打扰到,谁也没有好奇投过来一瞥。谢风华听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她的手机,她机械地拿出来,用湿透的手划开屏幕,再机械地贴近耳朵。 电流声嘎吱难听中,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男声:“你看到了。” 是的,我看到了。谢风华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这句话问的是什么。 “我本想阻止你看的。” 你想不想都是没有用的,你根本阻止不了。 “你总是不肯听我的,为什么。” 这跟听不听你的没关系,亲眼目睹,亲身体验这种事,大概是我生而为人注定要承担的部分,就如一只蜗牛生下来就注定要背着壳,一只萤火虫,生下来就注定活不到冬。 她忽然反应过来,电话那端是高书南,只是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遥远,遥远到仿佛随时要伴随着电流声中断。 “我过不来了。谢风华,”高书南深深叹了口气,疲惫而沙哑地说,“你只能靠自己。” “记住,夜莺总在夜晚歌唱。” 第16章 求票求收~ 欧洲关于夜莺曾有过一个传说,据说它们会在月圆之夜飞上玫瑰枝头,用尖刺刺破自己的胸膛,然后高声啼唱,直到胸口的血流尽染红了玫瑰,一曲终了,倒毙花下。 没有比这种传说更刺激诗人的想象了,后来真有一位写下有关夜莺的不朽名作。那一年他 24 岁,罹患肺结核,迷恋着一位姑娘,在某种低烧的状态下,他整夜思考死亡和爱情,忽然聆听到窗外夜莺的婉转哀鸣,于是写下不休的诗篇。 诵读这首诗的人一代又一代,用不同的文字,荟萃不同的情感,但很少有人记得一个 24 岁年轻人充满颤栗与恐惧,用渴望死亡的心态赞颂夜莺,暗暗祈祷着自己能像传说中流尽胸口鲜血也要彻夜歌唱的鸟儿那样,写完这首诗后也倒毙当地,从此长眠不起。 李格非读的是中文系,爱好的是外国文学,他曾讲过这个故事,并用英文朗诵过这首诗。 谢风华反正一句也听不懂,但不妨碍她觉得读诗的李格非声音格外动听,模样格外帅气,帅气到她只是看着都舍不得眨眼。 这原本是一件想起来分外美好的事,除了少年老成的高老师不知为何总没眼力见,热衷于在旁边搅局。 当时未满十八岁的高老师听完后用关怀智障的眼神瞅了他们俩半天,未了翻白眼说肺结核、死亡、爱情对维多利亚时期的诗人而言犹如春药,借个夜莺说事而已,说的还不是老三样? 所以你们瞎感动些什么? 谢风华当时就明白为什么高老师这辈子注定只能跟仪器和数据打交道了。某些少年郎外表看着灵气十足,其实脑瓜子切开来全是数字和字母,论审美还不如她这个整天舞刀弄枪的呢。 记忆中,小高老师发表这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后遭致她与李格非一人一边把他的头发揉成了鸟窝,小高老师正是爱面子的年纪,所谓头可断头发不可乱,登时气得腮帮都鼓起来。那会他脸上轮廓还没今天这么锐利如刀,留着点婴儿肥,气极败坏时模样尤为可爱。 回忆被一声清脆的枪声拦腰斩断,谢风华猛然回过了神。 天一直在下雨。 她往窗外看,雨水打到窗玻璃上,会形成水珠,水珠又汇流成水柱,蜿蜒而下的时候通常会断裂,但没关系,又会有新的水珠补充进来,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她仿佛处在在一种停滞的状态中,连时间流淌都变得毫无意义,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着过还是没睡着,睁开眼想的是李格非的案子,闭上眼想的也是李格非的案子,说悲伤难过当然有,但与悲伤难过相伴的是一种深层的,仿佛从每一节关节的骨头缝隙中迸发出来的愤怒。 愤怒那个把李格非杀了不算还肢解抛尸的凶手,愤怒那个一无所知自我麻痹从一开始就没从最坏状况出发进行调查的自己,愤怒把自己调开专案组还非要她休年假的凌队,愤怒这个只知道下雨不知道收敛的世界。 哪怕在射击场上砰砰地接连开了几天的枪都没法将这股怒火压制下去,只要一停下,依然能感觉到它在体内攻城掠地式地燃烧,烧到她喉咙干渴,拳头很想朝谁狠狠揍过去。 对等到这段有关夜莺的回忆骤然闯了进来,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找了好几十遍高书南。 想不通的时候,悲恸得不能自己的时候,愤怒到难以自抑的时候都在找,但都找不到。 第11节 高书南忽然被调去主持一项重大的机密项目,所有的通讯工具一概不准使用,她所有的电话一开始转入语音信箱,后来有人代接,是高书南的助理。 在李格非这件事上,高书南到底还知道些什么,那种宛如预知的言语到底在暗示什么? 谢风华有一瞬间甚至闪过怀疑他的念头,然而她很快压下这个想法并为之羞愧,她怀疑谁都不该化怀疑自己亲如骨肉的弟弟,况且在李格非出事前高书南就已经远赴国外攻读博士学位,李格非失踪一年多以后,高书南才学成归国。 怀疑谁都不该怀疑一个与这件事没一丁半点关系的人。 然而话虽如此,谢风华却有种荒唐的感觉,仿佛高书南忽然间不明原因地能够预感她将遭遇什么事,他在用他的方式尽力发出警告,然而仿佛受到某种限制无法一次性把话说明白,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给出一些言不由衷的提示。 “我过不来了。” “你只能靠自己。” 高书南最后一通电话说过的话骤然在耳边响起。 谢风华皱着脸把枪还回管理员那,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了几口后从兜里掏出手机,再一次拨给高老师。 这一次电话很快接通,但那头的声音依然是高书南助理的声音。 “谢女士您好,不好意思高老师还在实验室没出来,您找他的事我已经告知过他本人了。” 那个声音彬彬有礼中带着机械的复制感,要不是自报家门还以为是电子音。谢风华揉了揉耳朵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忙完?” “时间不能确定。” “你让他忙完了给我回个电话。”谢风华想了想说,“或者你见到他时替我转告几句话。你能替我转告吗?” 不知为何,对方像 ai 这个认知老让她疑心,不管她说什么都只是一串随时可以被删除的数据。 “可以的,您请说。” “告诉他,算了。”谢风华吐出一口长气,“就跟他说我挺好,别担心。” “告诉他您挺好,别担心,是这样吗?” “对。” “好的。” “你,”谢风华皱眉,“您贵姓?” “鄙姓张。” “张助理,麻烦您了。” 张助理一如既往地用平板无波的声调回复:“不客气,您还有其他事吗?” 谢风华刚想挂了电话,忽然莫名想起来问了一句:“高老师他,有跟你们提起过夜莺或跟夜莺有关的话吗?” “夜莺?您是说一种鸟吗?”张助理的机械音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情绪,“雀形目,歌鸲属?喜欢在夜晚歌唱的那种?” 谢风华压根不知道夜莺所属科目,她顿了顿,回答说:“是的。” “抱歉,夜莺不在我们实验的动物样本范围呢。” 谢风华总觉得再说下去这位张助理一定会情不自禁冒出“亲”这样的淘宝用语,于是决定结束这个话题:“那当我没问,谢谢,就这样吧。” “再见,祝您生活愉快。” 谢风华挂了电话,拧开瓶盖又喝了几口水,射击俱乐部的主人走了过来,这是一个身材魁梧,年近四十的男子,曾经当过兵,但具体兵种从未跟谁透露过。从他的肢体协调程度而言,单单是走过来就已经具有足够的震慑力与引而不发的爆发力。在没有枪的情况下,恐怕来五个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复姓慕容,轮廓上固然已经无法找到一丝游牧先祖的痕迹,但身姿行为却总给人彪悍的感觉。他两侧头发剃得极短,下巴剃得很干净,穿着一件棕绿色排汗 t 恤,下面一条浅米色休闲裤,脚蹬轻便布鞋。据他说上学时为了方便写名字,于是将姓从慕容改成了慕,如今或许出于尊重,或许出于震慑,周围的人都称他为慕先生——除了谢风华,她腻烦这种“先生”“太太”的称谓,因此只管他叫“老慕”。 老慕走到她跟前,抱着臂看她打的靶子,点头道:“今天成绩不错。” “还行吧。”谢风华说,“可能因为今天我终于收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老慕站在那犹如可靠敦厚的一堵墙,谢风华忽然就有了点想说话的欲望,她扒拉了一下头发,轻声说:“dna 结果出来了,是格非。” 老慕沉默了一下,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但这与拿到确切的检测结果,感觉还是不一样。”谢风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觉得很生气,有一刻手甚至气得发抖。” “气得发抖,但枪还是打得很稳。”老慕微微一笑,“枪这种东西,只是看着就代表干脆利落的暴力,多打几枪,你的愤怒总有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 “要是不行呢?” 老慕没有回答,他示意枪支管理员把刚刚谢风华用过的武器递给他,他眼睛看都不看,飞快地把枪拆开又再一件件拼装回去,咔嚓声中,他一转手,那柄枪枪口朝下,利落地递到谢风华面前。 “不行就再多练几次,”老慕认真地说,“没有什么东西能长久一直抓着你不放,如果有,那也只能说因为你允许它那么做。痛快点,有什么一枪解决不了的就开两枪,两枪不行就开多几次,反正我这里永远欢迎你。” 谢风华接过枪还给了管理员,点头说:“明白了,谢谢。” “不客气,你记得缴费就好。” 谢风华微微笑了,老慕给她的价格其实并没有走按照俱乐部规定的昂贵会员费,他似乎血液里残留着古老的急公好义的基因,年轻时承过老谢的情,又与谢风华聊得来,高兴起来真能给她开免费无限次卡。但谢风华觉得便宜不能占太过,于是每季度都充一笔力所能及的会费。 她想起困扰已久的夜莺,问老慕:“你听过夜莺总在夜晚歌唱这句话吗?” 老慕皱眉,仔细思考过才说:“没有,这是一句诗吗?你知道我不读诗。” 谢风华摇头:“我也不能确定,想着你见多识广,这才问问你。” “我确实没听过,但如果这不是一句诗,那就是一个常识,”老慕回答她,“不是叫夜莺吗,那不就是夜晚唱歌的鸟?” “这么说倒也不无可能。”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我遇到过的一只鸟,我不知道叫什么,当时光线暗,只记得长得不起眼,它也是在夜里唱歌,声音非常婉转动人,好听到仿佛银铃的叮当声融入了它的嗓音似的,能把你的心都给唱得动起来,那真是听过一次之后,终身难忘。” 谢风华抬头看他:“有那么好听?” “是的,不过之所有会留下这样的印象,大概也与我当时的境况有关。”老慕说,“那会我出任务,受伤蛮严重,差点就死在野地里。周围荒无人烟,我的体力又不足以支撑到最近的补给点,因为任务情况复杂,就算当时已经发出求救信号,但救援人员要过来却很波折,关键是依着我当时的身体状况,想撑到被救几乎是无望的事情。我那会真的相信搞不好要交代了,忽然间,我听见头顶中传来这种鸟的歌声。不夸张的说,正是那么动听的歌声莫名其妙让我再次有了求生欲,怎么讲呢,就是听着那样的悦耳动人的声音,你会觉得不能死,还不到时候,就这么撑过来。” 谢风华睁大眼:“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是吗?”老慕笑了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后来我再也没遇到过那种叫声的鸟,好像它从来就没在地球上存在过似的。” 第17章 求收求票~ 复姓慕容的男子在野地里等死,因为听见疑似夜莺的鸟儿歌唱而萌生了不可思议的求生欲,那样的场景,单单只是想象便能令人心生向往。 也许有月亮,月亮悬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硕大无朋,银白色的光遍撒荒漠,每一颗砂砾几乎都在反光,荆棘丛中长出殷虹如血的花来。鸟就栖息在那上面,若只是看外表平淡无奇,你甚至会以为是长得比较奇特的麻雀。然而它引颈高歌的时候,却注定万籁俱寂,方圆十里一切物种都要为之屈膝臣服。 就连死亡也不例外。 如果李格非死的时候也听到它的歌声该多好,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直到闭上眼那一刻都是愉快的。 谢风华还有没跟老慕说的其他细节,比如这几天经过潜水员地毯式打捞,已经把湖底装有残骸的黑色塑胶袋找的七七八八,勉强拼凑出李格非的人体骨骼来。法医们加班加点,鉴定报告已经出来,凌队说什么都不肯给她看,只含糊说了个大概,未了加了一句:“致命伤是后脑遭到重击,顶骨与枕骨破裂严重,法医断定,受害人几乎是当时就倒地毙命。” “小谢,他不是被虐杀的。” 谢风华绷紧的心脏霎时间被放松,但因为骤然松弛,反倒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被一只手掌攥紧,大口吸气却吸不进多少,苦苦支撑着的力气一下都往外倒干净一般,不得不手撑着墙才能不摔倒。 她在这一瞬突然就明白了杨女士的心情,明白了那么爱美的女人为什么在儿子死后执着地踯躅上路,不顾体面去问人,只为了问清楚自己儿子死得快不快,死时有没有遭罪受苦。 那是因为,在无法改变的事实面前,在无可收拾的惨剧面前,这是对活着的人而言唯一仅剩的安慰。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射击场上,端着枪带着耳机,一边想着李格非只是挨了几下重击就倒毙在地,一边叩响扳机,安静地,悄然无声地流泪。 但与此同时,她还得知法医做出这样的推测:在李格非死后,他的尸体被凶手冷藏过几天,等全身的血液都冻成冰后,再拖出来用电锯一类的利器切割成大块,头颅和躯干分开,四肢太长被切断。整个过程中他就像毫无价值的冻肉一样,切多大,怎么切,全在于塞不塞得进塑胶袋。 那么爱整洁的人,出个门比她还讲究,绝不允许自己光膀子穿裤衩出现在异性面前的斯文人,死了之后却被人那样对待。 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她心里便宛如野火燎原,漫天纷飞的全是灰烬。 “你说到夜莺,我忽然想起一个童话。”老慕忽然侧过脸,轻声跟她说。 谢风华回过神,松开了紧绷的肌肉,勉强让自己看着正常点。 “安徒生的,讲一个国王逮住了一只中国夜莺,一开始爱若珍宝,拿黄金笼子关着,天天都要听它歌唱。但新鲜劲一过,赶巧底下人又来一只人造夜莺,于是真夜莺失宠,人造夜莺成了新欢。真夜莺不干了,它自己打开笼子门飞走。结果你猜怎么着。” “它一走国王就病了,人造夜莺断了弦,国王病得快死,真夜莺又飞回来了,它一开嗓子,国王立马腰也不酸腿也不疼,好了。真夜莺见他好了,再也不肯住笼子,于是毅然离开了国王,飞进自由自在的森林。” 谢风华强笑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自由最重要?” “是吗?”老慕笑了笑,“我倒觉得它在讲复仇。” 谢风华讶然看他。 “对天性薄凉的人来说,没什么比得而复失更能报复他们的幡然悔悟了。童话里的国王后悔了,他等着夜莺原谅他,然后迎接大团圆的媚俗结局。可惜夜莺偏不按照这个剧本走,它先治愈了国王,等在他被自己的浪子回头自我感动到顶点时再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谢风华想了想:“我从没想过还可以这样理解这个童话。” 老慕微笑:“随便说说,当真你就输了。” 他们边说边往外走,走到接待大厅时发现两个前台姑娘正凑在一块看平板电脑上的视频,边看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老慕咳嗽一声。 两个女孩慌得手忙脚乱收了平板,其中一个姑娘红着脸道歉:“对不起慕先生,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 老慕点点头,并不追究这种小事。那姑娘也机灵,看外头还下雨,忙拿了把伞上前,双手递给谢风华。谢风华接了,道了谢,随口问了句:“刚刚看什么看那么入迷呢?” “哦,那个啊。”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了老慕一眼。 老慕点了点头,姑娘于是小声却不失兴奋地说,“是前段时间咱们市发生的事,不知道您留意过没,就是高架桥上反抗家暴结果把老公推下桥那个。” 谢风华抬起头,她这段时间沉浸在李格非的案子中,没留意关注庄晓岩的事,闻言便问:“我知道,那事有进展了?” “可不是,”姑娘开开心心地说,“今天公安局出公告说是正当防卫,网上到处在转载这件事。那个女人出来后接受了采访,我们刚刚就在看呢。” 谢风华心里一动,说:“能给我看看吗?” 姑娘飞快跑去前台拿了平板电脑过来,点开后递给谢风华看。 视频里庄晓岩的脸被打了码,声音并没有做处理,依然如她的人那样柔弱却楚楚动人,在回忆范文博经常家暴她时,还当场哭了起来。 最后,那个采访她的人表示了一通无意义的同情之后,话锋一转却问了她一个堪称无良的问题,她问:“听说你丈夫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出事到现在他们好像并不愿意见你,借这个机会,你有什么想对二老说的吗?” 庄晓岩停顿了有大概五六秒之久,其间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似乎因为紧张而用力握紧,然后她的声音传出来,哽噎着说:“他们很好,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不见我,我也能理解……” 她抬起头,尽管还打着码,然而谢风华几乎可以想见她脸上的表情,她声音发颤,哀求着说:“但是,但是我还是想说,就算我丈夫对我不好,我并不怪他的父母,如果可以,请让我见一见,我也想送我丈夫最后一程,算是这段婚姻有始有终……” 她说不下去,哭出了声,不得不双手掩面,采访大概也进行不下去了。庄晓岩哭了好一会才擦眼泪起身,弯了弯腰致歉说:“对不起,我有点失态,耽误大家时间。” 随着她低头,里头戴着的项链坠子滑了出来,闪过一丝光。 谢风华一瞥之下心头一动,她立即点了暂停,又回放去看。 这回看清了,庄晓岩脖子上戴的是一个小巧的碎钻镶嵌坠子,什么形状并不太看得清,一晃而过,旁人或许不知道,但谢风华却蓦地认出来。 那个坠子做成引颈高歌的小鸟形状,原本属于唐贞,多年前由某个知名的首饰牌子推出春季系列中的一款,由于营销做得好,一推出即大卖,国内专卖店完全脱销,范文博去日本出差特地找到总店买了来送给妻子当结婚礼物。 第12节 那是他们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一切都很美好,佳偶天成,男才女貌,住在装修精致的婚房里,唐贞隔三差五亲自下厨款待几个好朋友。她对范文博的爱意是那么明显,提起来笑意盈盈,藏都藏不住。因为太过爱他,以至于她抛开了自己那样自矜又含蓄的性格,忍不住跟最好的朋友谢风华显摆丈夫送自己的东西,未了还谦虚地说范文博手不行,也只能买现成的充充数了,比不得李格非。 但这个项链唐贞只戴过几次就没再戴了,这本是很小一件事,唐贞有很多其他的首饰,又跟杨女士一样讲究搭配,这样的东西不戴便不戴,完全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谢风华心跳快了起来,随着这个项链坠子重新出现在眼前,有关这个坠子的对话也重现脑海。 那时候她曾好奇地问过唐贞,这什么鸟,和平鸽吗? “是夜莺。”唐贞如是说,并轻声说出这个系列推出的背后故事,取自那位肺结核诗人的不朽名篇中的两句: 永生的鸟儿,你不会死去, 贪婪的时间不会将你蹂躏。 高书南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记住,夜莺总在夜晚歌唱。” 似乎遮天蔽日的黑暗中有一道光闪了一下,尽管稍纵即逝,然而似乎撕裂了一些什么,但那也未必就照亮了什么,很可能同时昭示着更为深邃而不可知的黑暗。 老慕看她脸色突然不好,忙问:“怎么了?” 谢风华看他,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然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抓起,她困惑地看老慕,问:“庄晓岩,就是视频里的女人,她说想去送范文博最后一程,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圣母病发作呗,”那个拿着平板的姑娘在一旁不满地插嘴,“这种渣男死了都便宜他,还去参加他的葬礼干嘛,换成是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察觉到自己多嘴了,尴尬地笑了笑。 老慕淡淡地说:“也有可能想亲眼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他真的死了。”老慕淡淡地说,“听别人说和亲眼确认,到底是俩码事。” 第18章 求花求收求票~ 范文博与唐贞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事情太久,谢风华不大想得起来,但时间并不是这件事印象模糊的真正原因,根本在于她本质上对男女这点事不感兴趣也不好奇,不说唐贞,就说别的人,她周围的队友同事,亲朋戚友,她也从没了解过这一对对的夫妻情侣到底从何时。好像就在某一天,他们拉着手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突如其来就宣告了彼此的关系,在此之前谢风华丝毫没感到有一丝征兆,每每听到这种消息总是有莫名其妙的感觉。 李格非以前就曾经说过她在男女感情问题上缺根弦,仿佛在制造她这个人的时候忘了安装一个探测这方面信息的雷达,或者安装多了一个设备,专门用来屏蔽这类感知,使得她不仅对别人的情感发生发展反应迟钝,连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感也同样如此。 他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无奈又包容,那时候他们刚刚初步确定了恋爱关系,连到底怎么算喜欢一个人谢风华都懵懵懂懂,甚至还以为就是比好哥们再好一点,跟以往也没多大区别。 她听完李格非的判断后很吃惊,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样,她还以为她有缜密的推断能力,能剥开重重假象奔向事情真相的核心,况且在警校刑侦推理类课程成绩也一向名列前茅,在刑侦队的案情分析会上,她天然就能与入行多年的老刑警一样有敏锐的嗅觉,连支队长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这两者就不是一回事。”李格非当时正在看书,头也不抬说,“非要分清楚,这大概前者就像一种情感想象与共鸣的能力,后者则是根据线索推测和查找真相的能力,明白了吗?打个比方,你说你业务能力强,你爸一个人这么多年,你能靠侦察看出来谁对他有意思吗?” “有人对他有意思?谁还瞎了眼啊!”谢风华立即重点偏移,吃惊说,“看上谁不行要看上老谢,哎,我真不是因为那是我亲爸爸才埋汰他啊,实事求是你知道吗,就我爸这样,要钱没钱,人老珠黄,职业危险,动不动喜欢给你来场思想教育,还外加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凭良心说,看上他的人图什么?” 李格非微微一笑,继续翻着书页,随口说:“那你也肯定看不出来,唐贞那个表妹老在偷偷看范文博了?” “有吗?”谢风华再次惊诧,“那姑娘见天的闷不做声,见人说话都不抬头,你居然发现这个?她不会那什么吧,暗恋?” 李格非摇头:“不好说,喜欢和不喜欢都有可能。” “我怎么没发现。” “都说了你没这根弦。” “你干脆说我缺心眼得了,”谢风华不服气,“说吧,还有谁是我没看出来的?” 李格非看着她,眼里全是笑意,然后放下手里的书,眨了眨眼,无辜地指了指自己。 回忆到此而止,要不是庄晓岩戴着唐贞那个项链,谢风华都想不起来这段对话。如果说庄晓岩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范文博颇多注意,从喜欢的角度理解是她暗恋自己姐夫,那么后面发生的一切都说得通。 但如果从不喜欢的角度理解呢 ? 像她那样一个父母离异的少女,唐贞对她好,她有某种程度的有恋姐,对姐姐的丈夫理所当然讨厌倒也说得通。但后来发生了什么,让她非要嫁给范文博不可呢? 是因为爱吗?范文博诚然外貌上看风度翩翩,收入高职业好前途似锦,无论从哪方面看,在婚恋市场上都不愁出售,而对庄晓岩那样一个阅历简单,没什么见识的女孩来说更是金龟婿的不二人选。只要范文博愿意,稍微释放一点善意,诱使庄晓岩爱上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退一万步,哪怕庄晓岩结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对唐贞的追忆,出于对姐姐死后的移情,或者是出于现实考虑,想通过嫁个经济基础好的男人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这里每一条都是她嫁给范文博的充分理由。 谢风华一直这样理解,也一直这样相信,但就在看到庄晓岩脖子上滑落的夜莺项链那一刹那,她忽然对已有的认知不那么确定。 因为不喜欢庄晓岩,所以她有些刻意避开有关此人的观感,以至于想起来两人交集寥寥无几。但她一直记得庄晓岩来请她去参加婚礼时的情形,那一天,庄晓岩穿着一身无袖及膝的小黑裙,看着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她脸上甚至画着淡妆,若不开口,令谢风华恍然会以为换了个人。然而一开口,就依然是那个躲在表姐身后,怯生生的小女孩,她像是有些怕又有些热切,说话结结巴巴,表达的意思却格外坚定,她断续说了许多,总结的意思就是我要跟范文博结婚了,风华姐,你来吧,请你一定要来,求你了。 现在想来,那居然是庄晓岩第一次清晰而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到此为止的观感都向她展现出一个单薄而脆弱的庄晓岩,但谢风华蓦地想到一个她从未怀疑过的可能性,为什么庄晓岩一定要她来参加婚礼? 唐贞在时,她们关系并不熟络,唐贞走后,她们其实已经不能算熟人,而且庄晓岩要嫁的人是范文博,她不该不知道自己会反感。 但庄晓岩就是坚持要谢风华来。这种坚持,以前她理解为是因为庄晓岩胆小,娘家人又上不得台面,于是想找个做刑警的熟人为自己撑场。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那为了什么? 老慕说过的一句话忽然在脑海里响起来,他说,听别人说和亲眼所见,到底是俩码事。 也即是说,庄晓岩想要自己亲自到场,亲眼目睹,与其说她需要人撑场,不如说她需要人见证。 问题是见证什么? 谢风华骤然间呼吸急促,心跳如鼓,她一把将车子开到路边再踩刹车停下,深呼吸几下,立即拨通了老季的电话。 老季几乎是飞快接通,他第一句便问:“华,你还好吧,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才听人说了你的事,你也真是,出这么大事怎么不跟我说?反正别想太多啊,该来的都来了,咱们就放开心胸,节哀顺变,想干什么,要什么,只管跟哥哥说……” “想谁叫哥呢?”谢风华打断他,简要地说,“别瞎操心,我没事,我就是,就是需要点时间。” “哎哎,没事,你慢慢调整,我相信你。” “我找你是另外的事。” 老季立即说:“要我帮什么忙直说。” 谢风华沉默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大事,就问几个问题,你能说就说,不能说不勉强。” “行,问吧。” “庄晓岩被关押的这些天,除了审讯之外有哭过闹过吗?” 老季想了想说:“应该没有,她作息很规律,调查也很配合,回去后也没提什么要求,这边值班几个人对她印象都不错。” “那位周律师,后来有见到她吗?” “见了,”老季说,“我照你的建议,好好难为了那小子才让他们见的。” “他们说什么,你们有录下来吗?” “有,他们见面时我在场,都听见了,大概都围绕能不能争取正当防卫的事,没什么特别,庄晓岩还让周律师好好保重身体……” “老季,以你的判断,他们俩说话给人的感觉有没有很亲密甚至是暧昧?” “没到这个程度,就熟悉的朋友那样。” “熟悉吗?”谢风华问,“你确定?” 老季肯定地说:“确定,我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看得出。怎么啦?” 谢风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庄晓岩之前跟我说,周律师是她去买菜时偶然碰见,加了微信后才聊了几句,微信内容不慎被范文博看到,于是才有半夜把她拖出门的事。” “她撒谎。她跟那个姓周那律师,绝对不是只加了微信聊过几句的关系,问题是她为什么要撒谎?” “是啊,为什么呢?” 老季沉默了好一会才自嘲一笑:“不要告诉我这事不简单,两个老刑警,倒叫一小姑娘给糊弄了。” “但愿我错了,”谢风华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不定似的,“但我要重新查这件事,万一给你添堵也只能请你多担待了,毕竟刚刚局里领导才把它定为正当防卫,你又是办案人,放心,不管我发现什么都交给你,你来处理。” “我是那种人吗,”老季笑了,“我要是怕事,就不会这么多年还没升上去。不过这事不能靠你来查,得我也参与进来,说吧,你想从哪开始?” 谢风华敲了敲方向盘,说:“两个方向,你查周律师,既然庄晓岩在他们关系上撒谎,就得知道撒谎的原因。” “行。另一个方向呢?” “另一个方向我现在还不太确定,”谢风华揉着眉心说,“你看了庄晓岩在网上接受采访的视频吗?她喊话范文博的父母,说想参加丈夫的葬礼。为什么?” “我之前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但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问题。” “所以我想去看看范文博的父母,你能给我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可以,”老季爽快地说,“等会发你手机上。” 谢风华挂了电话,外面还在下雨,不过这会雨势转弱,连成一片连绵不绝的雨雾。她看着雨刮器左右摆动间有些出神,恍惚间又想起高书南关于夜莺的暗示,他的暗示沉甸甸的,带着奇异的违和感。在谢风华有所察觉的时候,她又一次拨了高书南的电话。 这回没有类似 ai 的助理用计算过的音调接听了,电话奇迹般地转到留言信箱,谢风华顿了顿,犹豫着开口:“书南,是我,你怎么样,做实验辛苦吗,注意身体。” 她说完后觉得自己很无聊又无趣,清了清喉咙,忽然涌上了一阵诉说的欲望。 “我不知道你身上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这样忽然联系不上,肯定有什么原因,那个原因,可能就跟你只能暗示,却无法明说的原因一样,是我目前无法知道的,或者说超出我该知道范畴的原因。” “但是,书南,不管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你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胁迫,你已经给我传递了信号,我就不会不管。”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如果你哪天不见了,我会找你,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唯固执二字而已。” “等我。你要好好的等着,不要像格非那样,拜托了。” 第19章 求收求票~ 老季很快就把范文博父母的地址发来,谢风华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在郊外一处大型老牌的别墅社区里。 那个社区大到宛如一座小城,里面什么都有,住进去基本不用出来,且背靠青山,环绕绿水,环境一流,当年一推出就备受推崇,现在虽然显得老旧,但由于方方面面条件都也跟着成熟,住着反而比现在推出的那些昂贵奢华的楼盘还方便。 只是从城里开车到那要一两个小时,其间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穿山隧道。 这条隧道以往谢风华开车经过好几次,路况平顺,往来车辆也不多,照理说不用五分钟就能开过去。但她开着开着,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了将近二十分钟,这条隧道依然没完,出口的亮光依然没有看到。 不仅如此,周围还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起了雾,雾并不浓,相反很淡,对视力没有太大影响,然而这样的雾带着水汽笼罩而来,就像一道柔软却无处不在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 四下变得寂静,看不到往来车辆,整条隧道只有她一个辆车,一个人正穿行其中。 谢风华浑身皮肤绷紧,一种看不见却分明存在的危机感悄然而至。她开始发现,整条隧道不知为何显得破旧不堪,头顶上甚至有砂石漏下,灯坏了不少,一段黑一段明,明灭不定之间,仿佛暗藏着无数窥视已久的怪物正长大血盆大口。路况也变得糟糕,有些断裂的痕迹从头上拱形墙面一直蔓延到地面,四下积水,车开过去时时不时溅起一大滩。 这绝对不是她开车经过多次的穿山隧道,她在这一刻有种荒诞的感觉,仿佛刚刚一踩油门冲进来的是某个时间门,一进去,见到的是隧道起码五十年后缺乏维修后被废弃的破败模样。 忽明忽暗的灯光一下一下略过她的脸,她哪怕内心翻天覆地,脸上却毫无表情,甚至车速都未见增加。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而发白,因为休假,所以没有配枪,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是放在后备箱的修车工具,手能触及的范围中并未有任何趁手的家伙。 谢风华背脊开始冒冷汗,拼命地压下内心的 恐惧感。她本能地感到如果这时候让恐惧占据上风,也许这里就将永远出不去,永远被困在这个说不清到底是哪,也许是时空裂缝的隧道之中。 第13节 那样她将永远在现实世界中消失。 谢风华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握紧了。她参加抓捕行动时曾亲眼目睹身手好的嫌疑人拿着手机犹如板砖,必要时照样能在人头上砸出血窟窿来。 不管这到底怎么回事,但若是有什么东西会从暗中向她扑来,她绝不会束手待毙。 雾气开始变得粘稠,哪怕紧闭着车窗,呼吸似乎都受到影响,因此变得粘滑且不畅。最重要的是,雾气深处仿佛真的开始有看不见的生物蠢蠢欲动,不用肉眼,仅凭感觉即能知道它们在刨着地面,拱起背部准备一拥而上。谢风华紧张到几乎要控制不住浑身发抖,就在此时,手机忽然亮了一下。 这个古怪的隧道里压根没有信号,她早在察觉不对的时候就已经看过,没有信号,没有 gps,不可能有任何向外发送信息的可能,然而就跟它的存在一样不合逻辑,手机这时却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怎么可能,但确实千真万确有一条短信越过了重重障碍,不可思议地传递到她眼皮底下。 谢风华点开来,没有显示发送人是谁,这是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讯息,通过现在已经没多少人用的短信文字形式,告诉她三个字: 没事的。 没来由的,她知道这是高书南。 高书南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与她有所连结,他或许不清楚她正在经历什么具体场景,但他知道这一刻谢风华需要有人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不管是眼前陌生的时空裂缝中颓败废弃到不可思议的隧道也好,那些躲在湿漉漉又黑暗的雾气中等着吞噬她的怪物也罢,都不该成为打倒她的因素。 她应该迎难而上,就如以往人生中无数次证明过的那样,迎难而上,单刀赴会,没有什么大不了。 谢风华莫名觉得眼眶有些湿,她深深地,大口地呼吸,迅速调整了状态,以急速飞快地朝前冲了过去。 她想起很久以前,李格非没有死,唐贞没有死,小高老师还是个面带婴儿肥的少年,他们四个坐在一起听皇后乐队的老唱片,难得四个爱好兴趣人生理解完全不同的人,却能在老式摇滚的魅力中一起摇头晃脑,那是一首非常欢乐的歌,名为 under pressure,每个节拍仿佛都打在开心的点上,他们每个人都能跟着唱,目之所及全是青春耀眼的脸庞,唱着唱着,肯定小高老师要埋汰谢风华跑调发音不准,谢风华和李格非联合起来扑过去挠他痒痒或揉乱他的发型,唐贞一边笑一边劝架喊你们七岁啊一个个幼稚成这样,屋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谁也不会想到日后的阴霾,实际上连谁也不会想那么远的事。那个时候若告诉他们,你们四个中会有一个死于非命,一个死于自杀,另外两个结局未明,但恐怕前路也有无数的磨难与挣扎在等着,好日子且不知道在哪呢。 谁会信啊,大概李格非会怒喝一声滚,唐贞会气红脸,小高老师会冷哼一声,骂一句傻逼,而谢风华会挥拳头说信不信我揍你丫的。 隧道前方无缘无故出现一堵墙,墙体斑驳,长满青苔,但不长青苔地方露出花岗岩的坚硬质地,静静伫立,仿佛对她想要逃脱念头的一个巨大嘲讽。 谢风华微眯双目,打开车载音响,under pressure 熟悉的旋律充满整个车厢,她在记忆中无畏的年轻时光,想想如果李格非、唐贞和高书南如果此时此刻与她同在会说什么。 她踩了刹车,深吸一口气,猛然一踩油门,直直冲那堵墙撞了过去。 怎么都行,唯独让她困在这种地方是不行,死都不行。 —————————————————————————————————————— 没有嘭的一声巨响,更没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她睁开眼,眼前出现了隧道口的亮光。 车子平稳开出隧道,周围车水马龙,世界又活了回来。 谢风华喘了口气,一摸手机,上面信号满格,但完全看不到那条讯息。 那个告诉她“没事的”讯息仿佛从来没被发送过,从后视镜看,隧道也修得整齐安全,灯火通明,完全不是刚刚她看到的颓败废弃模样,更加不会在路中央有道长满青苔的墙。 一切像是她的幻觉,然而心跳还未平息,后背依然冷汗涔涔,若硬要说是幻觉,大概说不过去。 谢风华冷静地想,可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身处其中的世界发生了某种变化,时空扭曲还是黑洞吸引力之类,她不知道也说不明白,只知道或许可信赖的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 唯一确定的是高书南知道什么,但高书南现在无法与她流畅通话,只能间或地传递出一点点暗示出来。 捋顺这团乱麻,只能从最细微的地方着手,比如先解开“夜莺”的隐喻。 ————————————————————————————————————— 谢风华照着老季给的地址开进范文博父母所在的别墅区时,正看到他们两口子匆匆忙忙出来,这回身边没有来帮忙的年轻人,两个老人显得格外孤苦无依。 遭逢巨变,老俩口都显得苍老不少,杨女士更是整个人像缩小了一圈,精神萎靡不振,穿着虽然还体面,但头上包着一个丝巾,大概为了掩饰缺乏搭理而乱糟糟的头发。 谢风华充满停下车,冲他们喊:“范老师,杨老师。” 老范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说:“哎,谢警官,快看,谢警官来了。” 杨女士也跟着虚无地笑了笑,仿佛笑只是下意识的本能,并非对着特地哪个对象。但她还是认出了谢风华,眼神里稍微有了神采,点了点头。 谢风华下车走过来问:“你们去哪,我送你们。” 老范摆手:“不麻烦了,我们叫个车就好,很方便。” “我来都来了,没什么麻烦。” 杨女士轻声说:“不是怕麻烦,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去了不合适。” 谢风华疑惑看他们:“你们去哪啊?” 老范为难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殡仪馆。我们约好了今天去交钱,明天办丧事,你一个年轻姑娘就别跟着来了,忌讳。” 谢风华点点头:“墓地找好了吗?” “没找好,但那边也能寄存骨灰盒,”杨女士轻声说,“总之先把丧事办了,省得大家都不安宁。” 谢风华敏感地抓到她话里有话,问:“您通知小庄了吗,她在网上说想来参加……” “不给她来。”杨女士第一次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什么道理都懂,我执拗整件事是文博不对,是我们对不起小庄,但是,但是文博是我儿子啊……” 她蓦地涌上泪雾,撇开头说不下去。 老范接过她的话,无奈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再知书达理也不可能同意让推我儿子下桥的人来。” 谢风华皱眉,有个她忽略的细节骤然间就这样被拎出来,她问:“可庄晓岩依然是范文博合法伴侣。” “对,所以我要赶在她搀和之前把丧事办了。”杨女士一抹眼泪,果断地说,“小谢,你不会转头去告诉她吧?” “当然不会,”谢风华想了想问,“庄晓岩私下有跟你们提过这个要求吗?” “哎呀提过,”老范说,“一出公安局就打电话来,而且跟一个不知她从哪找来的律师,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非要我们俩同意,文博他妈气得差点就犯心脏病了。” “所以她知道你们不同意?” “当然知道啊,”老范气急败坏,“我们这边刚挂了电话,她转身就在网上接受采访,大量网民骂我们两个老的,这几天电话泄露出去都快被打爆了。” 谢风华若有所思,想了想,郑重地问杨女士:“杨老师,事到如今,我请您说句实话,唐贞在时您跟她亲近,您发现范文博家暴过她吗?” 杨女士一听急得都不顾仪态,跳脚说:“怎么可能,他那么爱唐贞,连她出个门穿什么衣服身上带多少钱都要过问,怎么可能对她动一个手指头?” 老范也说:“文博从前真没打过人,他从小到大上学就没有过任何打架斗殴的事发生。我知道,他对小庄的态度判若两人,我没教好儿子,都是我的错,但他从前真不是那样的,真不是……” 谢风华皱眉,正要说什么,忽然被手机铃声打断。她一看,是老季的电话,忙让老范俩口子等等,她走到一边接通。 老季说:“华啊,周律师跟庄晓岩没查到有什么往来的证据,通讯工具没有,银行账户往来也没有。会不会我们搞错……” “你查一下,我帮庄晓岩报家暴案那天晚上他在哪。” “好。” 谢风华挂了电话,转头看向老范夫妇,语气诚恳地说:“范老师,杨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可能有点不近人情,但除了请你们帮忙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小谢,你说。” “我想请你们不要那么快办丧事,至少给我三天,好吗?” 老范与杨女士狐疑地对视了一眼,杨女士敏锐地问:“是不是文博的案子有问题?” 谢风华摇头:“现在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个人请求,作为回报,这件事如果有其他可能,我保证第一时间跟你们说明白。” 老范有些犹豫,杨女士却斩钉截铁说:“行,那就三天。” “小庄要来闹怎么办?” “我们去酒店住三天,”杨女士果断说,“找不到我们,她总不能一个人闹吧。” 第20章 求票求收~ 老范俩口子临时决定住到别墅区自带的度假酒店里。 那是一栋外形漂亮的木制建筑,却配有一个金字塔形状的精巧玻璃前厅。作为别墅区开发阶段就规划好的酒店,它占据了几乎最有利的地形,依山傍水,沿着河流有长长的木栈道可供散步之用,每一个客房都配备宽阔的阳台,站在上面很轻易就有青山绿水,清风徐来的享受。 但老范俩口子住进去有种仓惶的味道,他们办入住手续时,老范在前台忙和,她陪着杨女士在一旁等着。 就是在这时,杨女士问了她一个很久以后都忘不掉的问题,她问:“小谢,我儿子,是不是其实没那么坏?” 好人与坏人,如何能从一个案件中判定呢?谢风华想了想,反问她:“您想听我说千篇一律的好听话吗?” 杨女士目露哀求,点头说:“我想。” “抱歉,我说不出。” “不好意思,”杨女士狼狈地笑了下,“我可能,可能太想听到一点点肯定的声音,你不知道网上那些人都怎么骂他,骂我们全家,他们说得我都糊涂了,难道我处心积虑把文博当成一个变态养大吗,难道我培养了那么多人才,却故意要把我自己的亲生儿子养成一个失败者,一个懦夫,一个只会朝女人动手的窝囊废?我不记得我有做过这样的事……” “杨老师,不要去看不相干的人的评论,”谢风华低头看她的眼睛,真诚地说,“也不要希望由我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您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何必呢?范文博,他是个成年人,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您只是他的母亲,那么,像记住一个儿子那样记住他就好了。” “谢谢,”杨女士眼圈发红,“谢谢你还肯安慰我。” 这时老范走过来说:“手续办完了,我们走吧。” 杨女士让他稍等,她拉住谢风华的手,把她带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毛毛细雨,隔着水一排水杉郁郁葱葱,烟雨朦胧之间,几只水鸟啼叫着从水面掠过。 “小谢,我一直没说,但我心里对唐贞的事一直很抱歉,很抱歉。” “您如果想再重复什么范文博很爱唐贞之类,我不大想听。” “我知道,我不说,但有件事我觉得你该知道。”杨女士低下头,小声说,“唐贞去之前就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婚姻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美满,她情绪一直低落,整个人没精打采的,我想带她看医生检查身体,但文博极力反对。他说我把手伸太长,是不是要管到他们被窝里。话说得很难听,我气得不行,当场就决定出国不再管他们。后来还是唐贞自己跟我说,她只是工作不顺利才那样,多睡睡就好了。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就信了……” 谢风华那一刹那仿佛感到有股冷风吹过脊梁骨,令她浑身毛孔炸开,她将手从杨女士手里挣脱开,冷漠地说:“所以您终于肯承认唐贞得了抑郁症,而且你跟范文博都不是没有察觉,只不过没一个人当回事,对吗?” “小谢,对不起,但我不是研究心理学的,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抑郁症是个新名词,文博太好面子……”杨女士痛苦地摇摇头,“当然,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这几天常在想,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都遭了报应,文博也没落得个好下场…… ” 谢风华一言不发,她望着窗外的风景,那连绵的浸染着雨水的杉树林。 她忽然就不想再说下去了,让她说什么,说对啊幸亏有报应,还是说别迷信,世界上没有报应这回事? 说什么都像在反讽,说什么也都不合适。 谢风华干脆地掏出车钥匙对杨女士说:“天不早了,我先走了。” 杨女士为这突然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点头说:“好,那你开车小心点。” 谢风华回头问她:“杨老师,来这的穿山隧道,有什么奇怪的传闻吗?” “穿山隧道?”杨女士摇头,“没听说过,隧道是这几年才修的,很新,有了它节省很多时间,我以前去学校上课,每次来回都两趟,连堵车都没遇到过。” 谢风华点点头,看来从隧道里经历诡异场景的事是发生在她个人身上的特例。总不能跟这个老太太说,我在来的路上进隧道去了另一个时空,一个恐怖的,绝对孤独的时空。 回去的路况很通畅,尽管车流量比来时多了不少,然而就如杨女士说的,新修的隧道路面平滑规整,车开在上面几乎能感觉轮胎压着马路不做痕迹一样的轻盈。而且灯光也不仅从顶上传来,实际上两边沿着墙体都有小灯和夜光装置,即便发生停电,这里也不会漆黑一片。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出现那种犹如上世纪四十年代防空洞一样荒凉压抑的场景?开在温暖的遍地橘黄的灯下,连那个诡异场景都遥远得像幻觉。 第14节 除了高老师的电话依然没法找到他本人,在听到助理先生宛若编程一般计算过声调起伏的声音时,谢风华挂了电话。 她从郊区回来后,将车直接开到范文博被推下去的高架桥上,那个视频她已经看过多次,现在实地开过去,才发现范文博真的很倒霉。摔下去的地方下面正好有一个三角形安全岛,两旁各有两处小花坛,范文博之所以会当场死亡,皆因头磕到花坛拼马赛克边角所致。 她将车开到桥下找地方停好,站在安全岛那抬头往上看,高架桥离之至少十米,一个成年人摔下来,如果不是头撞到尖利硬物,是不是会死其实不好说。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火车轰鸣声,谢风华转头看过去,城际火车正穿行而过,车头灯离这么远依然刺眼。 她目送火车,左右看看,发现了路旁有家 24 小时便利店。谢风华走过去,推开店门,拿了两个紫菜饭团和一瓶水,到柜台付钱。 收款的是个阿姨,大概下岗再就业人员,对工作有远较年轻人多的热心,她看到谢风华拿的水,马上建议说:“要不要换成玉米汁,今天玉米汁买一送一哦。” “不用了。” “红豆汤呢,我们这红豆汤可多红豆了。货真价实。” 谢风华说:“那来一个。” 阿姨对她这么上道非常满意,笑眯眯地给她装了一大杯,封了封口,又拿吸管给她,问:“现在喝不?我帮你插吸管?” “行。” 阿姨于是用力噗的一下插入吸管,递过去给她。 谢风华用手机扫码付了钱,一边喝红豆汤一边问:“我看这边便利店很少。” “是啊,临近大马路,方圆几百米就我们一家。” “那如果经过这,要买点吃的喝的,也得来你们这?” “那可不。” “您一个人值白班?” “两个,不过另一个这两天请假了。老板抠,没办法,不过我还干得动,辛苦点也没什么。” “问您个事,”谢风华从手机相册中点开庄晓岩的照片问,“您在店里见过她吗?” 阿姨看了看说:“没有。” “那他呢?”谢风华给她看周律师的照片。 “也没见过。”阿姨眯着眼看了会,摇摇头,“我就站在这,有时候客人多,只管扫码算账,头都不用抬的,谁来谁没来,我说的不准。” 谢风华道了谢,微笑说:“你们店监控是好的吗?” “是好的,”阿姨狐疑问,“哎,美女啊,你问这么多是干嘛,你是警察?” 谢风华点了点头,微笑说:“对,麻烦你给你老板打电话,警察办案,要调前几天的监控,请他配合。” 阿姨惊诧又压抑着八卦欲,忙不迭去给老板打电话,等老板过来调监控还要点时间,这期间谢风华将红豆汤喝了,饭团吃了,还接了老季的电话。 老季说调查周律师有点发现,问她在哪,谢风华报了地址,他正好离得不远,不一会就开着车过来了。 老季不是一个人来,车上一同下来带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民警,介绍说:“这我徒弟小徐,小徐,这是市局的谢副队,叫人。” 谢风华明白了,这是因为小徐是老季信得过的自己人,这个事不好带队友来,但徒弟私下帮忙却说得过去。 小徐是个自来熟的年轻人,俨然就是一个年轻版的老季,见到谢风华第一时间笑得裂开嘴,伸手握住她的,一个劲说:“谢副队您好您好,哎呀我这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行了行了,少丢人现眼,”老季一巴掌拍了他脑袋,对谢风华说,“不好意思,孩子见人还是太少。” 谢风华微笑说:“不会,我看挺精神的。” “也就是看着还行而已。”老季问她,“在这等什么?” “监控。”谢风华淡淡说,“希望我没猜错。正好小徐来了,等会重点帮忙看一下案发那天晚上的。” “是!”小徐几乎要立正,又挨了老季一下。 老板姗姗来迟,见到穿制服的小徐和两名便衣后明显态度严肃很多,带着小徐就去店里员工休息室看监控,谢风华与老季站在店外等着,谢风华问:“你发现周律师什么问题了?” 老季说:“他跟庄晓岩是高中同学没错,但在这之前,他跟庄晓岩还是邻居,庄晓岩父母没离婚时,两人住的地方就是上下楼。” “从小就认识啊。” “后面可能有几年没来往,但绝对不是庄晓岩说的老同学重逢只聊了一次的关系。” “她果然在撒谎。”谢风华看向老季,“范文博被推下桥那一晚,他在哪?” “在加班,加班完了就回家,一晚上没出门。”老季皱眉,“加班那个倒有打卡记录和办公楼保安证明,但他住的是普通小区,没有监控。” “也没有证人?” “没有。” 他们正说着,小徐跑出来用近乎欢呼的声音说:“师父,谢副队,快来看。” 谢风华与老季忙进去,柜台后的员工休息室里放着一台电脑,小徐用鼠标点了几下,说:“我快进地看了案发当晚的监控,一开始都没什么发现,我就心急跳到案发时刻,凌晨三点左右开始看,结果就看到这个!” 屏幕中显示进来一个穿着黑色双排扣夹克的男子,低着头,但他们都认出这正是周律师,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五十分。 谢风华没有回答,而是皱眉说:“凌晨两点五十来这,与其说路过,不如说他像在等。” 老季脸色也严肃了:“难道说等范文博从上面掉下来?所以要买点东西补充能量?” 谢风华没有回答,而是凑近看:“他买的什么?” 老季请阿姨上前辨认,阿姨看了两眼非常老道地说:“矿泉水、士力架、活络油、拉伤膏药,这些东西我每天都卖,错不了……” “你们便利店还卖药?” 老板不好意思地说:“就几样便药,全是非处方。” 谢风华一下想起来了,她看向老季:“你还记得我那天跟他握手时说什么了吗,他手上有股味,活络油的味。” “这只是证明他的手受了点伤,”老季皱眉,不解问,“有什么问题吗?” “手受伤没问题,问题是为什么受伤。” 老季一下明白了,他看向自己徒弟,问:“庄晓岩住的地方,我记得在你们派出所辖区里,她之前有因为家暴而报过警吗?” 小徐摇头:“应该没有,我对家暴报警都比较留意,师父您知道的,如果她报过警,我肯定会上门回访。” 谢风华与老季相对而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骇然。 “我刚见过范文博的父母,他父亲一直声称,范文博从小到大没打过人,”谢风华轻声说,“ 我最后一次见到范文博时,他也是跟我大声嚷嚷他没打过庄晓岩,但我当时只当他在狡辩就没理他,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 “打人是一种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没经验的人动手,反而容易打着打着还扭伤自己的手。” “周律师看着就不像会打架的,”小徐恍然,“怪不得要买活络油。” “妈的,差点让人给糊弄了,”老季骂了一声,“我早说什么来着,那小子看着就不像好人。” 第21章 求票求收~ 谢风华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着距离不到十米远的安全岛。 那里正在高架桥下,范文博就是摔在这个地方,头撞到花坛边角而死。三人都看过案发现场的照片,此刻仅仅看着那边,就能在脑海中描摹出尸体当时落地后的姿势,血溅当场的情形。 真是丑陋的尸体,哪怕生前再怎么风度翩翩,死后也不过一具头颅凹陷,血流到污染整个上半身的尸体,掉下来时腿骨也摔断,大腿扭成一个诡异的现状。一分钟以前还在拿着刀准备朝自己妻子脸上划下去,一分钟后就已经摔得不成人形。 那么,三更半夜特地开车来着等着的人,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松了口气,还是真正的神经绷紧,抑或完全无动于衷,等在这里,只不过为了确保该发生的事确实发生了而已。 如果那时候掉下来的是另一个人呢?计划再周密,也没有万无一失这回事,所以独自等在这的一个多小时里,他未必没有被焦灼与不安折磨,干渴想必如约而至,在他体内一点点烧灼过,所以他才会忍不住下了车,去便利店买瓶水。 活络油和橡皮膏想必是看到时顺手买的,手上的伤处与其说想要处理,不如说不处理,他在那一刻不知道要做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打女人吗?动手这件事是他提议的还是庄晓岩提议的?打的过程中,他是不是也因为对一个女人拳脚相加而倍感兴奋? 谢风华微眯双眼,问老季:“范文博视频里拿的刀是什么刀?” “史密斯威森的熊爪。”老季感慨说,“经典的好东西,真要让他往庄晓岩脸上扎下去,伤口很难愈合,毁容是毁定了。” 谢风华犹如自言自语问:“庄晓岩,在整个事件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我觉得至多就是胁从,”小徐插嘴说,“我接触过不少被家暴的妇女,她们就算恨对方有杀夫念头,但实际上敢反抗的几乎没有,庄晓岩也许没在肉体上被折磨,但在精神上呢?冷暴力也是暴力,我们反家暴宣传册上写得可明白……” “行了,就你机灵。”老季打断他,“在谢副队面前显摆什么?” “没事,”谢风华看向小徐,“你为什么觉得她无辜,现在可没证据证明。” “可也没证据反对啊,”小徐有些不好意思,挠头说:“我就是觉着,女人谁也不会拿自己的脸开玩笑,还有,两夫妻在高架桥上打架,谁摔下来可不一定,从体力悬殊上而言,被推那个很大可能是女方。” “说下去。” 小徐来劲了,侃侃而谈说:“就算庄晓岩身上的伤有可能不是她丈夫打的,但我们都看过那个视频,范文博在里头是千真万确对妻子施暴,一次是把她拖出们,另一次是拿刀追她。在这两件事上,她都是受害者,当然这都是我瞎猜的,您别介意。” 谢风华微微一笑:“不要紧,你说正是整件事矛盾的地方,范文博没打人的习惯,但为什么那天晚上反而会被刺激到直接施暴?或者换个角度,周律师就在这等着,他怎么那么确定范文博一定会被刺激?” 老季皱眉:“他让庄晓岩故意给范文博看两人出轨的证据?但庄晓岩的手机我们查过,当时她跟周律师的微信聊天记录确实只是很简单的问候语。” 谢风华:“如果我们的推测成立,他们两人应该有其他联系方式,同时刺激范文博的东西应该不是什么出轨证据,因为这一家跟我还有点联系,就我所知,范文博并不爱庄晓岩……” 她忽然顿住了,脑海中想起杨女士说的话,文博很爱唐贞。 庄晓岩出不出轨,刺激不到范文博,因为他对她从本质上便瞧不起,但如果是来自唐贞方面的信息呢? 她揉了揉眉心,对老季说:“还是兵分两路,联系方式这些暂时我们不能搜查周律师的通讯工具没法确定,但有一样可以去确定。” “什么?” “打人。”谢风华说,“他要打庄晓岩,一定得找个私密性强的地方,自己家肯定不行,被人看到反而麻烦,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也不会去借亲朋戚友的地方,而且还得迁就庄晓岩的活动范围……” 老季立即想起来了:“华,你记不记得当时她在审讯室跟你说怎么遇见的周律师的?” “记得,说案发当天下午出来买菜街上碰见。” 老季说:“她买菜都在家附近的大型超市,走,徒弟,咱们去查查那栋楼附近的廉价酒店。” 他有些兴奋,搓手说:“再找到联系,疑点就很明显,申请重审这个案子也不会被领导骂成狗头了。” —————————————————————————————————————— 廉价酒店之所以廉价,就在于管理上有诸多漏洞,很多时候一个人先去开房,另一个人再偷摸着上去压根不需要再登记,再小心点,连人都不会碰见。 但再怎么说,这种酒店也得安装走廊监控,因此谁进去哪个房间,什么时候出来,都是有迹可循。 与此同时,谢风华回了一趟家,她打开电脑,在心跳加速的过程中打开了一个老邮箱。 那是很久以前,她们还是中学生时跟唐贞一人一个申请的两个邮箱,那时候班级正在兴 qq 群人人网,但她们没怎么参与,两个少女觉得还是要弄点彼此写给对方的,只能让对方看到的悄悄话。时光荏苒,通讯工具早就更新换代,互联网将时代的概念缩减到十年五年,骤然回头去看中学时代的东西,简直像挖考古痕迹。 第15节 但那个邮箱依然在,并不因为多年没被打开而尘封消失,就像一个远古的记忆,并不因为人事变迁,物是人非就不复存在。 她其实也是撞运气,并不能确定唐贞在自杀前会给她留信息,她只是模糊地觉得如果换成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最后一刻,如果有话想说,大概也会想跟唐贞说一样。 毕竟老谢同志百炼成钢,小高老师自成栋梁,他们其实不需要她操心什么,但唐贞如果活着那不同,她总是过于“好”,好到真正关心她的人放心不下,哪怕最后一句话也想告诉她多照顾自己。 反过来也一样,唐贞对她也有另外的放心不下的部分。 谢风华不知道怎么打开的那个邮箱,只知道开枪击毙歹徒时她的手一丝颤抖都不曾有,但在输入密码时却抖得如帕金森患者,她输错了好几次密码,终于打开了页面,在一堆的广告信息中,俨然有一封来自唐贞的,好几年前的信。 谢风华瞬间涌上泪雾,她想,还真是让我猜着了,对不起,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想起来。 那封信是唐贞对她的正式的告别。 她用一如既往的温暖词汇回顾她们的少女时代,美好的点滴,说了自己很累,看不到生活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想请她原谅,想要先走。 最后一段,她说到了范文博。 她说,文博是爱我的,但相爱这件事令我疲惫不堪,我永远都做不到他期望的那样,或者说,他对我的期望完全是另一个唐贞,我怀疑他其实爱错了人,他爱的,并不是作为人的我,而是他想象的唐贞。 但你不要怪他,我要走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与他无关,直到现在我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变。 如果可以,请你关照他,也要关照你自己,你们俩是唯二我放心不下的两个人。 谢风华啪的一下合上电脑,安静地,默默地流泪。 然后她抬起头,狠狠用手胡乱抹掉眼泪,再次打开电脑,登陆了唐贞的邮箱,她们两个当年是一起申请的连号,密码都一样。 唐贞的邮箱里留着谢风华少女时代发给她的所有傻乎乎的信,内容无非我今天吃了什么,我搏击课给了哪个看不顺眼的臭男人过肩摔,李格非是个大傻子吧为什么喜欢做多余又肉麻的事,小高这个不孝子等哪天姐非抓了狠狠揍一顿屁股不可。 但在邮箱的已发邮件那,静静躺着唐贞的告别信,而且被点开过,显然有人阅读过。 庄晓岩在唐贞身边很长时间,她不会不知道这个邮箱,要猜到密码也很容易,就是她们两人名字拼音后面加 1234。 这封信,如果庄晓岩拿给范文博看,范文博不可能不动容。 但要被刺激到发疯,显然还不够。 老季的电话适时打进来,他声音很兴奋,大声地说:“找到了,果然如我们猜的那样,案发前一天,周律师在这附近的 n 天酒店开了房间,过后不久庄晓岩穿着连帽衫进来,半个多小时后,庄晓岩把帽子兜住脸,带着墨镜离开。周律师又过了二十分钟才下来结账退房。” “可以申请带人回局里了。” “马上去。你这边发现什么没有?” 谢风华说:“我大概知道庄晓岩拿什么刺激了范文博。” 她正说着,忽然手机显示有一通电话打来,她于是跟老季说:“你等一下,我有电话进来。” 她切换到另一边,老范的声音焦急地问:“小谢吗,是小谢不是?” “是我。” “小谢,殡仪馆给我们打电话,说小庄在那了,要越过我们今天就办丧礼,你杨老师都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风华沉下脸:“您跟杨老师先别气,现在马上叫车去殡仪馆,拖住她,我随后就到。” 她挂断这边,切回老季那边:“老季,马上申请带人,庄晓岩和周律师现在都在殡仪馆。” “行,他们俩去殡仪馆干嘛?” “办丧事,我总觉得,庄晓岩特别希望这个丧事能尽快办理。” 第22章 求票求花~ 临出门的时候,雨停了,打开窗时空气澄净清冽到宛若初生,天空甚至有部分厚厚的云彩被风吹散,露出原本湛蓝到犹如彩绘玻璃那般的底色。 谢风华不知为何隐约有种感觉,今天过得格外漫长,然而等到这个漫长的一天随之落幕的时候,有些事也会跟着落幕了。 她冷静地将该用得到的东西收入包里,手铐装备在后腰,没有枪也不要紧,她屈起手肘转动了几下,只要来的不是老慕那样的行家里手,对付几个普通的没有经过搏击训练的人,她还是有信心。 她出门的时候听见家里有响声,探头一看发现老谢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这一幕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们父女俩都是活得特别粗糙的人,一天三顿有口吃的就行,完全不挑,忙起来随便对付几口馒头包子速食面之流毫无障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老谢其实做饭手艺很好,爷爷那辈好几位本家叔伯就吃厨师的这行饭,红白案皆精通。老谢经常吹牛自己哪天要干不了刑警还可以去做个厨子,没准祖上荣光就在他手里回复了。 简称一位被刑警工作耽误了的大厨。 他平生最得意的事莫过于靠一身正气凛然的警服和一手好厨艺掳掠了谢风华妈的芳心,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给娶进了家。婚后无论多忙,厨房依然是他的领地,谢风华甚至记得小时候每逢老谢去外地办案或者连着几天值班,他一定会事先包上几种口味的饺子码得整整齐齐放冰箱里,生怕自己不在懒媳妇和懒闺女能饿着。 谢风华小时候读民间故事,里头有一则讲某个男人娶了个懒到令人发指的婆娘,有天要出远门没办法了,只好算了时间烙了一张大饼套在婆娘脖子上让她一饿了可以低头啃两口。哪知道男人回家发现婆娘还是饿死了,原来她啃完了面前的饼子懒得动手转后面的。 小谢风华拿这个故事来埋汰自己亲妈,一边吃饺子一边说:“妈,我觉着你跟这故事里的懒婆娘可有一比。” 她妈外表看着鲜花嫩柳弱不禁风,内里实质彪悍得紧,一抬手就给了她后脑一下骂:“放屁,我有那么懒吗?” 小谢风华不怕死追问:“你不懒,那我问你,冰箱里饺子要吃完了我爸还没回来,你打算咋办?” 她妈得意地笑:“你爸早给我钱了,吃完了饺子他要还不回来,我带你天天下馆子去。” 小谢风华不乐意了:“我才不爱吃外头的东西,油多。” “诶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麻烦啊,有口吃的给你不错了,”他妈瞪眼骂,“想为难我是不是?告诉你,不下馆子还有你姥姥舅舅姨妈姑奶奶他们,咱们娘俩轮着吃百家饭,怎么样?” “哎呦,你赢了。” 论脸皮厚还是亲妈强,谢风华唉声叹气,她妈却笑得花枝乱颤。 可惜没多久她亲妈就得了癌症,而且发现得晚,从查出来到人走了统共也就大半年时间。临终前还拉着她爸的手瞎嘱咐,担心他给谢风华娶后妈,她自己不做饭,惯得闺女也不会做饭,娶了后妈只要不给她饭吃,那谢风华得多惨。 “不娶不娶,放心吧。” 她妈转头又庆幸自己死得快,没有病到太难看,到死都美美的,杜绝了人老珠黄男人见异思迁的一切可能。 “我是这种人吗我……”老谢原本难受得要死,还是忍不住被气笑了,“行行,你最美,你最美行了吧。” 这件事在谢风华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每次想起亲妈都忍不住嘴角上翘,一边嫌弃一边心里发软,尽管她在父女俩的生活中存在的时间不长,然而她的存在绚丽灿烂,犹如你能见过的最璀璨夺目的烟花,见过之后,再是繁华胜景却也无一能及。 所以她很理解老谢在亲妈过世多年后为何没有再找个伴的念头,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经历过最鲜活的人,从此哪怕过尽千帆也无法将就。 只除了一样,老谢同志从此以往再也不热衷显摆厨艺,仿佛童年记忆中那个为做鲜虾饺子能一点点剔掉泥肠的耐心随着她妈去世也一同不复存在了似的。他做的东西只求能熟能吃就行,除非逢年过节,否则很少再难见他仿佛披挂上阵,全身投入去做一顿饭了。 然而今天却有点异常,谢风华靠着厨房门看了一会,发现她爸不仅准备做很复杂的大菜,还炖了汤,炸了带鱼,切了白肉,老谢正调蒜泥醋,正准备淋到白肉上去。 “爸,家里要来客人?” 老谢回头笑着说:“没人来,就咱们爷俩。好久没吃顿像样的饭,今儿爸爸给你露一手。” “不年不节的您干嘛呀?”谢风华警惕说,“先说好,别想用吃的贿赂我,有事说事,糖衣炮弹的不要。” “嘿我对你还用得着糖衣炮弹,想什么美事呢?”老谢说,“你爸我不辞劳苦给你做好吃的你还不乐意了,要不是看你这几天跟打了霜的白菜叶子似的蔫了吧唧的,我才不管你,张嘴。” 他夹了一块白肉过来,谢风华张嘴接了。 “怎么样,好吃吧?” 谢风华嚼了嚼,竖起大拇指。 老谢得意一笑:“好吃就对了,想你爷爷当年就凭这一手走南闯北,要不是我被刑警工作耽误了继承衣钵,那就是新一代谢门传承人呀。再来块鱼。” 他夹了块鱼喂过去,笑眯眯看着谢风华吃,问:“香酥入味,对吧?” 谢风华一边被烫得龇牙咧嘴,一边点头。 “哎,有好吃的,有好玩的,生活处处有精彩,有时候难免有些坎啊坑啊之类,摔一摔,没什么,你才走了多少,路长着呢。” 谢风华吐了鱼骨头,看着她爸鬓边的白发,说:“爸,您别担心。” 老谢的手一顿。 “格非的事,我是需要时间,短期内过不去,但我是谁,我是您亲闺女,还能为这事怨天尤人一蹶不振?”谢风华平静地说,“有这工夫,没准我就找到线索破案了。” “你可别说破不破案的了,我就怕你逼着自己,”老谢认真说,“格非的案子,咱们就先听局里的意思,相信凌队和专案组,啊?” 谢风华沉默了一下说:“知道了。爸 ,您先别忙做菜了,我要出去一趟。” 老谢立即问:“去哪?” “放心,不是私下调查格非的案子,是别的事。爸,我问你一句啊,”谢风华想了想问,“如果你一个朋友犯了法,动机情有可原,如果你置之不理,很可能别人也发现不了,这种情况你会坚持追查到底吗?” 老谢目光敏锐地看了她一会,说:“闺女,你记住两点,第一,世界上没有除了你别人发现不了的案情,你能看出问题,别人也能,你不查不说,等别人去查了说了,反过来你就要承担责任;第二,情有可原不是可以犯法的理由,不然要我们来干嘛呢。” “明白了,那我走了啊。” “等等,还没说去哪,忙什么呢。” “殡仪馆,别人家的丧事。” 老谢看着她,笑了笑说:“那行,早去早回,别让人在灵堂里打起来。” —————————————————————————————————————— 灵堂上打起来不至于,但很显然两边都剑拔弩张,很不好看。 老范夫妻俩大概被气得很了,说话都不利索,周律师一个人站在前面,神情好整以暇,游刃有余,庄晓岩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黑裤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角还照习俗别着一朵白色绒线花。她退后半步,在一旁抹眼泪不说话,手上拿着一块麻布,看起来楚楚可怜得紧。 杨女士顾不上客气了,嘶声说:“不管你们说什么,刻意绕开我们老俩口办丧事,你就是不孝不义,我是文博的母亲,我不许你在这,带着你的律师给我滚!” 周律师说:“杨老师,请您别再说这样伤人的话了,庄女士从头到尾都没对您有半点不尊重的意思,她被您儿子那么对待,可心里所想的,还只是让亡夫早点入土为安。从法律上讲,她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是有权处理范文博身后事的第一责任人,您这样闹,大家都不体面……” “你给我住嘴,你有什么权利跟我在这说法律,说法律我们去公安局,去法院,这里是文博安息的地方,是灵堂,要说也说人情世故,说你生而为人的道理!”老范气得直哆嗦,指着庄晓岩质问,“我们两个老的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一个害死文博的人来他灵前气他……” “您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周律师不紧不慢怼过去,“谁都知道范文博意图行凶在前,我的当事人防卫在后,不慎才令他丧命,如果她真的害死范文博,公安局为什么放她出来?您有不同意见,欢迎去申请立案重审啊。” 杨女士气到口不择言:“要不是她推那一下,文博至于摔死,在我眼里她就是凶手……” “呵,”周律师冷笑一下,“在您眼里她是凶手?看来您是真不知道,在包括我在内的广大市民眼里,您儿子就是个禽兽,被推那一下,也是他该的。” “你……”杨女士捂住胸口气喘吁吁,老范忙扶住了她。 谢风华走进来时正好听见这句,她大踏步走过来,冷声说:“周律师,在两个失独老人面前显摆你能耐是吧,显摆完了有成就感吗?” 周律师一愣,庄晓岩对她到来也似乎吃了一惊,不由得抬起了头。谢风华冲她点点头说:“杨老师是我的长辈,她知道说不过你们俩,所以请我来评评理。” 周律师正想说什么,庄晓岩抬手拦住她,轻声地问:“风华姐,你也不赞同我来办我丈夫的丧礼吗?” “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来看看什么情况。”谢风华说,“你们都说说,我听一下谁有理。” 周律师适才侃侃而谈,这会反而没抢着说话,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 “我说吧,”杨女士恹恹地开口,“我什么都不想追究,也不想再说什么谁对谁错,我只想安静把文博送走……” “这也是我的初衷啊妈妈。”庄晓岩泪眼婆娑说。 “你听我说完,我说的安静送走,不包括你在场。”杨女士不客气地说,“小庄,我今天已经用尽这辈子全部的教养才没冲上去跟你厮打,你还想怎样,文博是对你不好,但他已经死了,你直接或间接地害他丧命,你还想怎样啊……” 第16节 庄晓岩哭着说:“好好,您不想我在这,那我就不在这,我在外面可以吗?妈,灵堂已经付了钱,丧葬仪式也安排好,您跟爸爸可以照你们的心愿,安安静静送文博走,我在外面用我的方式送他一程,就这样可不可以?” 她声泪俱下,委曲求全,杨女士跟老范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是刻薄的人,这一刻甚至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杨女士犹豫着刚想点头,谢风华在一旁淡淡地说:“不可以。” “风华姐……”庄晓岩仿佛大受打击,“你也要来为难我吗?” “我不是为难你,相反我还挺支持你,”谢风华说,“但我太支持了,以至于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范文博这么为难你,你反而要坚持仁至义尽送他走?” “我,我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感情。” “是吗,”谢风华点头,“那你不曾拿唐贞自杀前写给我的信给范文博看了?” 庄晓岩刷的一下抬起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尖利。 “你人这样好,好过了头,让我忍不住犯了职业病,”谢风华看着她,“我忍不住想,你好像迫不及待想尽办法要给范文博办丧事,为什么?明明等几天,他的父母也一定会办啊。” “后来我就想到了,殡仪馆的丧葬服务一条龙,包含了进焚烧炉的费用。”谢风华摇头,目光复杂,“你真正想做的,是亲手烧了范文博的尸体。” 庄晓岩脸白如纸,抖着嘴唇,正要说什么,门外走来几名便衣警察,带头那位正是老季,这回跟着来的,是城北分局刑侦队的。 “庄晓岩,周平山,现在就范文博案有问题请你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周律师脸色大变,激烈地为自己辩解什么,庄晓岩却一言不发,只用黑黝黝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谢风华。 等到她被带走时,她忽而一笑,轻声说:“谢风华,哪怕我现在就死,我姐也一定会来接我,你呢?等你死那天,你有脸见她吗?” 她啐了一口,挺直脊梁跟着警察们走了出去。 第23章 求票求收~ 正如谢风华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当这漫长的一天落幕时,有些事情也随之落幕了。 庄晓岩与周律师被警察带了出去,老季在一旁站着,见谢风华看过来时,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风华闭了闭眼后睁开,决定去办今天该做的最后第一件事。 她走到老范俩口子面前,两位老人还没从刚刚庄晓岩和周律师被带走那一幕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间尽是惊疑不定。杨女士直到此刻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她:“小谢,刚刚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要带走小庄和那个律师?他们怎么啦……” 她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事情恐怕跟之前理解的大不相同,然而又不敢置信,只得求助于谢风华。 “杨老师,有关情况目前我不能跟您透露更多,抱歉,”谢风华看着两位老人,认真地说:“接下来,我有个请求,这个请求我知道不合情理,尤其是在范文博的灵堂里说,但它很重要,我必须要征得二位的同意。” “你说吧,”杨女士压抑着颤抖,轻声问,“是跟文博的案子有关吗?” “是,”谢风华说,“我想请二位答应将他的遗体送法医解剖。” 杨女士如遭雷击,苍白着脸,挣扎着问:“是,是他的死因有疑点?” 谢风华叹了口气:“一切都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有定论。” “但是你也认为他的死有疑点对不对?不然你不会要求尸体解剖,你的疑点是什么?文博不是单纯被推下桥对吗?但,但是那个视频又怎么解释?”杨女士眼里含着泪,近乎哀求地看着谢风华。 老季在一旁说:“杨老师,目前我们只是掌握了一些情况,还不能把整件事弄清楚,所以才需要你们配合同意尸体解剖,只有切实的法医证据才能帮助我们弄清楚真相。” 杨女士有些无助,脚一软,差点摔了,老范忙一把扶住老妻,悲愤地说:“我明白了,既然案情有疑点,那就麻烦你们警察查个水落石出,我同意尸检,老伴,让他们彻底去查吧,啊?” 杨女士点了点头。 老季说:“谢谢二位配合,呆会有同事来跟您二位接洽办手续,尸检报告需要十天左右出来,完成后我会把您儿子的遗体还给你们。” 老范点头:“十天而已,文博如果在天有灵,他也等得起。” 谢风华朝他们半鞠了躬,低声说:“那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您跟杨老师等会跟帮你们办手续的警察走,他送你们回去。” “小谢,我不知道说什么,”杨女士哽噎说,“唐贞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会反过来帮我们……” “不能说帮,这是我的职责。” 谢风华临走前听见杨女士呜咽着跟老伴说:“老范,你听明白了吗,警察说文博的死有蹊跷,他不是那么坏,我们的儿子不是那么坏,他不是该死,不是罪有应得……” 老范老泪纵横,抱着她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他们的哭声压抑得令人心慌,尤其在殡仪馆这种环境中,气温仿佛骤然低了几度,老人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灵堂里,仿佛不只是他们在哭,还有这里其他不知名的阴间亡灵一起哭。 谢风华与老季走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暗,天边依旧有形状奇特的云朵纠结着,或者说融合着,云朵背后,仿佛在积攒着什么不可知的异动。 或者又会有什么时空裂缝骤然出现而不可知? 谢风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这一路如果再单独开车,没准又会或前或后开进不知名的隧道或深渊之中。她看向身旁的老季,平生第一次示弱说:“老季,你回局里吗,坐我的车?” “行啊。”老季说,“我过去跟他们交代两声。” 他走过去跟同事说了几句,谢风华望过去,正见到庄晓岩坐在警车里,她脸色白得透明,头颅却前所未有地挺立着,目光平视前方,宛若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大概感觉到了谢风华的注视,庄晓岩微微侧过头,斜睨了她一眼,又缓缓转过去,仿佛不认识她一样,不仅是陌生,而且带着鄙夷。 警车很快开走,谢风华目送这辆车走远了,老季在一旁说:“这女人是块硬骨头,不好啃啊。” “不好啃才要你出马,”谢风华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他们俩上了车,一路无事,连红灯都没遇上几个,仿佛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奇怪的事件也自动避开了似的。谢风华暗自想着,也许奇怪的事件发生概率并不是随机,它只针对我,而且只针对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还没法说,难道告诉老季这样的坚定唯物主义者,说我某天开车进隧道后发现自己陷入某个时空缝隙里差点出不来,恐怕老季第一个反应是她因李格非的案件而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 她把老季稳稳当当地送到城北分局,在他下车时提醒了一句:“庄晓岩恐怕不会主动交代什么,周律师不同。” 老季皱眉问:“怎么说?” “我以前只是以为他喜欢庄晓岩,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也很复杂,你可以利用这点。” 老季点头说:“谢了,有进展我给你电话。” 谢风华挥挥手,关上车门开回去,这一路倒也依旧无事,回到家时,老谢摆了一桌子好吃的正等着她。 愉快的晚餐时间很快以吃撑了告终,谢风华帮忙收拾碗筷,把剩菜分盒子装好放进冰箱,装着装着忽然笑了起来,老谢鄙视她:“笑什么,傻了?” “没,想起我妈了,小时候她嫌弃我吃得多,说好吃的都是你爸做给我的,你就是一顺带借光的,有点自觉性啊。” 老谢也笑:“是你妈能说出的话。” “是吧,就没见过她那样的妈妈,”谢风华笑着说,“想起来尽是她埋汰我的。童年阴影啊。” 老谢说:“你能长这么齐整就是你妈对你最大的贡献,要不是她改造了我们老谢家基因,你还不定什么样儿呢。” “行行,我就是您俩充话费送的。”谢风华低着头,忽然说了一句,“爸,庄晓岩被抓回局里去了。” 老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以后没脸见唐贞。”谢风华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她是不是在暗示……” “嗐,瞎想什么,”老谢说,“你是警察该做什么做了就是了,你爸我这么多年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还少吗,最惨的一次,因为把亲戚送进去,你堂叔公骂我六亲不认,猪狗不如,嚷嚷要在族谱里给我除名,忘了?” 谢风华记得,她微微一笑:“记得,您说您姓不姓谢,他老人家说了不算,国家法律说了才算。好在新社会啊爸,不然咱们都得跟我妈姓了。” “你妈姓金,挺好的啊,金风华,噗,这名字一听就富贵喜兴。” —————————————————————————————————— 即便老谢宽慰了她,但那天晚上,谢风华依然梦见了死去多时的唐贞。 她再一次狂奔在栏杆漆成血色的回旋楼梯上,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心中明白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身体却咬牙想要拼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然而没有这个可能,她推开楼梯间的门,唐贞已经站在天台外围,形单只影,孑然一身,听见脚步声后回头,以谢风华无比熟悉的弧度笑了一笑,然后再次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 这明明是个已经知道得不能再知道的结局,然而梦里的谢风华仿佛将所有的冷静和理性都褪下,只剩下心底深处最原本的痛苦与悲伤,她跪倒在地,凄厉地尖声叫喊。 “她不是自己想死的。” 谢风华蓦地抬头,庄晓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穿着一身白衣白裙,像个女鬼一样披头散发,恨意和快意将她的脸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状态,使她的笑仿佛像在哭,哭又仿佛像在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姐不是自己想死的,是好几个人,好几个她信任的人,一起联手把她推下去。” 梦里的她轻信又浮躁,立即问:“是谁,你告诉我,是谁干的?” 庄晓岩偏过头,笑着问:“告诉你,你能干嘛?你能替她报仇吗?” “我能。” “那你先去死吧。”庄晓岩笑嘻嘻递给她一把冰冷的手枪,蛊惑说,“推她下去的人里头就有你呀,你忘了?” 谢风华的手不听使唤地拿起枪,慢慢张开嘴,枪口企图朝嘴里塞进去,庄晓岩一个劲地笑:“对,就是这样,不要朝太阳穴开枪,那是外行人才干的事,要像这样往嘴里对着脑袋向上开,包管一枪过后就死得透透的,不至于浪费一颗子弹。” “开枪啊。” 谢风华抖着手,拼命控制手指不要扣上扳机,然而手指被不同寻常的力量掰着,硬生生贴上了扳机,屈起关节,开始要用力扣。她绝望地感觉到这整个过程,这个被人掌控身体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谢风华恐惧地闭上眼,耳边仿佛还听见庄晓岩疯狂的笑声。 忽然,她拿枪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覆盖住,那只手比她的大,温暖干燥,修长灵活,那只手将枪慢慢从她嘴里抽出来,夺过去后狠狠甩到一旁。 谢风华睁开眼,她看到了好几天没见到的高书南。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一向喜欢穿的雪白衬衫依然熨烫得一丝不苟,连每条熨烫痕迹都仿佛经过慎密思考与推断过一般。他看着谢风华微微地笑,这微笑太过复杂,像跋涉过崇山峻岭,越过冰川高原,经历过想象不到的艰难困苦,只为完成一约既定,千山无阻的承诺。 他一挥手,庄晓岩就化成无数光点消散掉。谢风华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在做梦,之前看到的唐贞是假,庄晓岩也是假,眼前的高书南,恐怕也是假的。 即便如此,她依然红了眼眶,骤然间委屈又辛酸,抓住高书南的胳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去哪了死小子,我到处找不到你都快担心死了,呜呜呜,唐贞死了你知道吗,格非也死了,庄晓岩说我也是害死她的人,放屁,她凭什么这么说我,她懂个屁啊就敢这么说我……” “没事了。”高书南伸手摸她的头,“没事了。” “你除了会说没事了你还会说别的吗,你这个不孝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好的不学学人失踪,呜呜呜,你还大逆不道摸我的头,姐的头是你能摸的吗臭小子……” 高书南笑意加深,握住她的肩膀低头说:“别难过,我没有失踪,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要相信这点。” “但我找不到你……”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愿意找。”高书南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眼泪,柔声问,“谢风华,你会来找我,说好了啊。” “废话吗不是。”谢风华皱眉,“我一定是在做梦,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好声好气说话?” 高书南啼笑皆非,双手捧着她的头,犹如注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随后他的手慢慢滑到她肩膀上,转头看向唐贞跳下去的平台,平静地说:“谢风华,你相信我吗?” 谢风华点头。 “不管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都信我这句话,”高书南认真地说,“已经发生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不是。” 第24章 求票求花~ 已经发生的悲剧不是你的错。 第17节 高书南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将她往后平平一推,她仿佛穿过光年,无数细碎的光芒才身边疾驰而过,五彩斑斓,比澄澈的夜空所能看到的星星还要璀璨,她随手跟捞鱼似的捞起一片,里头传来自己无奈又忍笑的声音:“贞儿,你摸,我这胳膊上是不是全鸡皮疙瘩?” 唐贞笑嘻嘻地反驳:“哪有,你净瞎说。” “怎么没有,你摸一下呀,你知道这都怎么来的吗,都是听你吹范文博听来的,要不再给你个镜子照照?您现在整个一迷恋偶像的脑残粉样儿,还得是粉头级别。” 唐贞居然大大方方说:“那又怎样,我在你跟前还用得着装吗,对,我迷恋我喜欢,我还自豪。你打我呀。” “哎呀妈呀,我真想给你一下,没治了你。” 谢风华忽然领悟到,这些光点都是记忆的碎片,虽然在唐贞去世之后她曾回想过好多两人之间的往事,然而时间从来都是记忆的天敌,原来不知不觉间,她遗忘了那么多细节。 多到宛若星河,一片一片浮动在四下周围,漂游不定,明灭不定。 手一捞,她又抓到一片。 这回是她们俩最后一次见面,说的是李格非失踪的事。 谢风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狠劲说:“反正我不认,这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结论之前,谁说我也不认。” “好,”唐贞点头,哑声说,“那就这样,坚持吧,我懂,我懂的。” 因为她说了这句,令自己如释重负,终于能失声痛哭。 然而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谢风华没有留意唐贞还说了什么,这回,在这个片段中她听见唐贞小声的,自言自语一样带着笑说:“真好啊,风华,一直这样吧,一直这样活下去,把我这个窝囊废没活成的人样都活出来。” 谢风华心头大震,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唐贞在当时还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么一句卑微的,完全贬低自己的话。 怎么会这样,明明一起成长,明明承受一样的阳光雨露,一样如向日葵一样朝着太阳的方向努力垫着脚尖抓住一切机会开得绚烂多姿过,一样肆意享用过那样美好的青春年少。 怎么会到最后,那个温柔又生机盎然的女孩,那个曾大大方方,毫不扭捏说我喜欢谁我自豪的少女,会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 谢风华蓦地惊醒过来。 她喘着粗气,像心脏被压迫着无法顺利呼吸,她胡乱地进了浴室往自己脸上拍冷水,闭上眼想,一定有什么是自己忽略或者说从她的惯常思维的角度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向,就如时空裂缝那样,在平坦流畅的时间长河之间存在漆黑,早不见光又深不见底的缝隙,而她一直苦苦想要找的真相,就在那缝隙里。 文博是爱我的,但相爱这件事令我疲惫不堪。 他对我的期望完全是另一个唐贞。 但你不要怪他,我要走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与他无关,直到现在我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变。 唐贞的遗书如是说。 谢风华猛然抬起眼,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锐利明亮,想内里在燃烧着火焰,炙热到她自己都无法直视。 她匆忙擦干净脸,披上衣服,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给杨女士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杨女士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有精神,她问:“小谢,是我,你说。” “杨老师,大清早打扰您了,”谢风华有些困难地开口问,“您有范文博那套房子的钥匙吗?我想,进去看看,不是搜查,就是看看。” “我有。”杨女士爽快地说,“但我现在可能没法给你送过去,这样好不好,文博出事后我们有给那边物业留了钥匙,以防有什么需要,我现在打个电话,就说你是我们家亲戚,受我所托拿点东西,让他们给你开门。” “行,麻烦您了。” “小谢,是文博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谢风华听出她口气中的小心翼翼,想了想还是说:“杨老师,实话跟您说,您别抱太大希望。” 杨女士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还是谢谢你。” 谢风华挂了电话后立即出门,她开着车拐上去范文博家的路,开车的时候她发现这一天毫无例外又是阴天,天空云层依旧承受着什么不能承受之重似的,被压得几乎要突破天际线之低。 马路两边的树迎风而动,弧度方位出奇一致,像电脑特效中为了省钱或省事做的复制黏贴。谢风华忽而觉得这个世界又开始变得古怪,仿佛下一秒你能预感到马路斜岔口会开出来一辆大车似的骤然紧张。 就在这时,在她左前方的马路斜岔口,忽然无声无息,无缘无故,真的开出来一辆大货车,有着一个长长的货柜,笨拙地,危险地就这么斜插进来。 她立即踩了减速,但依然险些被擦到车头。 不知为何,谢风华这一瞬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辆车,这个场景,她像是在某个遗忘的时刻已经经历过,或者说,在某个时空缝隙里,就如被陷入隧道那样,她避无可避地看过这一幕。 等到大货车开过去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发抖,谢风华稳定情绪,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放松握着方向盘的手,随后甩了甩手指,继续往前开。 你是警察,做你该做的事。 父亲的告诫再一次响起,不管事情背后有多少情有可原也好,有多少无可奈何也罢,有疑点就要追查,有问题就要去弄清楚。 哪怕掉入时空隧道,也要做你该做的事。 谢风华迅速将脑子里的奇异感甩开,继续玩范文博的家开去。这是清晨六点多的马路,打开车窗,吹进来的都是清新到稚嫩的空气,城市宛若新生,天地宛若新生,一切都仿佛重新开始上路,并拥有无限的可能。 她打开音响,under pressure 的欢快旋律又一次响起,在这样明快的节奏中,她很快开到范文博的住所。 范文博结婚后没有换住处,这一处房产是他赚第一桶金时购置来作为他与唐贞的婚房。第二次结婚时,正好旁边的单元出售,于是被他一并买下。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小伙子已经在等着了,谢风华报上姓后他很热心地接待,怀着八卦还旁敲侧引,毕竟范文博的案子在网上吵得沸沸扬扬,事件中的人就住在自己工作的小区,谁都挡不住好奇心想打听多点消息。 谢风华没有多说,保安带她去了 13 层,拿钥匙打开了门,探头问:“我在外头等您?” 谢风华点头,轻轻走了进去。 这套房子的格局与她想的不同。 原来她听到范文博买了隔壁单元,理所当然认为应该是打通了成为一套三百平的大房子,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两个单元依旧泾渭分明。门打开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范文博与庄晓岩的新住所,装修得很随便,估计只是稍微刷了墙,重新装了木地板而已。家具摆设更加没有设计可言,到处透露着临时搭档,随时准备散伙的气息。 范文博这么怠慢新妻子,庄晓岩也毫无意见,这显然与她当初表现出来的,渴望进入婚姻的状态不符。 谢风华心念一动,走到墙壁间多出来的一扇门那,一推,眼前是完全不同的景观。 那是她熟悉的,来过很多次的,唐贞亲手布置的家。 那会范文博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有钱,但家里的每样东西,大到衣柜书橱,小到窗帘摆件,全是唐贞精挑细选,反复比较过。这点上她有足够的耐心,又有足够的品味,两三枝枯草插进一个长颈陶土瓶,她都能摆出风姿绰约的韵味来。 东西都旧了,然而看得出被人长期好好对待过,甚至置身其中还有种感觉,仿佛下一秒门一推,或者厨房那一声响动,女主人依然在。 谢风华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始查看,这里的每样东西都维持着她若干年前看过的模样,像时间在这里被凝固了似的。她走到阳台那,连种的植物都差不多,只不过因为好久没人浇水而显得蔫不拉几。走到厨房那,调味架上油盐酱醋依然齐全,冰箱打开来虽然没堆菜,但下面有吃剩的速冻水饺和馄饨,显然有人偶尔也会过来这边开火。 谁做的这些?范文博还是庄晓岩,或者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一直与已经去世的唐贞生活在一起? 谢风华皱眉,打开了卧室的门,果不其然,卧具还是唐贞用惯的那些,打开衣柜,里头也全是唐贞的衣服,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甚至还维持着当年的模样。 她好奇之下拉开抽屉,里头的首饰同样被收的整整齐齐。 然而有种奇怪的感觉,谢风华环视四下,忽然恍然明白,这里原来有一幅唐贞与范文博的结婚照,现在已经不见。 不仅如此,她在四下找,也没发现任何一张唐贞的照片。 要知道,曾经唐贞在饭厅墙壁上还做了一面照片墙。现在那些照片一张都不剩。 她打开了书房的门,开启电脑,输入唐贞的密码,一打开就看到唐贞遗书的页面没有关,显然有人在离开这之前正好看过这封遗书。 书桌上的东西被扫到地上,那个看完遗书的人想必控制不住自己发了脾气。 外面响起了保安的声音:“美女,你找到东西了吗,麻烦快点,我不好离岗太久的。” 谢风华随手捡起地上一个玻璃镇纸,转身走了出来。 “拿到了?” “拿到了。” “是什么?”保安笑着问,“我就是循例问问。” “这个,”谢风华给他看了玻璃镇纸,这才发现居然是一只鸟儿形状,做得惟妙惟肖,只是鸟喙处摔了一道裂纹,“有纪念意义,杨老师很喜欢。” “哦哦,”保安问,“鸟吗?” 谢风华摸索这镇纸边缘,轻声说:“夜莺。” 她与保安道了谢,走出了这个小区,电话忽然响了,是老季。 “怎样,问出来什么了吗?” “男的因为维护庄晓岩,所以有点松动,女的是硬骨头,嘴跟蚌壳似的撬不开。”老季说,“我们又重新调查两人的社会关系,有个重要发现。” “什么?” “庄晓岩的父亲长期酗酒,一喝酒就打老婆,后来她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庄晓岩从小生活在家暴的环境里,高中考了职高住校后离开了家庭。周平山跟她住上下楼,对她家情况清楚得很。周围的邻居回忆说,曾经有一回庄晓岩的父亲打她母亲打得狠了,庄晓岩跑出来挨家挨户拍门求邻居帮忙。” “周平山帮了她?” “恰恰相反,周平山父母是远近出名的势利眼,平时都不许他跟庄晓岩说话,怎么可能搀和这种事?他们不仅不帮忙,还说风凉话,什么就你妈那样,挨打也活该之类。邻居说,庄晓岩一听就疯了,在他们门口破口大哭大闹,后来还是别的邻居出来劝,把这事给劝过去。” “原来是愧疚啊,我们之前猜的还是太狭隘了,”谢风华呼出一口气,“根深蒂固的愧疚,这种感情可比单纯喜欢要强烈得多。” “可不是。喜欢谁随时能换,觉得对不起谁可难得。” “尸检能加快吗?” “已经插队了,法医那边也是在加班。” “我现在过来,我大概知道怎么跟他们俩谈了。” 第25章 求票求收~ 周平山坐在谢风华对面,他神情显得疲惫和麻木,原本用眼睑下有青色,看得出昨晚睡得不好。 谢风华跟老季进来的时候,周平山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下,随后垂下眼皮不再理会他们。 老季坐下来后,慢悠悠地掏出一包烟放在桌子上,问:“来一根?” 周平山想了想,瞥了一眼谢风华,谢风华摆手:“不用管我。” 周平山于是伸出手拿了一根烟,老季啪的一下点亮打火机,递过去,亲自替周平山点了烟。 周平山有些意外,但只愣了一秒,立即凑过去点了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他抽烟的姿势并不流畅,显见并非老烟民,此刻抽烟与其说为了过烟瘾,不如说为了找件事做,免得在两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面前露出怯意。 谢风华在他吞云吐雾之际打开他的档案,低头看了会,轻声说:“周律师,原来你大学时读的专业是化工制造啊,这么跨专业考司法还拿到律师从业资格,下了不少苦功吧。” 周平山皱了皱眉,淡淡说:“还好,我们律所不少人都走这条路。” “但肯定没几个跟你一样拿了 a 证。”谢风华微笑说,“以前我有个朋友,考了好几年连 c 证都考不到,你好像只考了一次就过了?” “一次就通过?”老季都有些惊奇,“哎哟,看不出你小子还挺厉害。” 周平山抬起眼皮,淡淡地说:“可能我那年考题容易,运气好。” “运气不能解释能力,周律师不用过谦,”谢风华笑说,“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你们律所很有名,全国都排得上号,考进去当实习律师很难,从实习律师转正执业更难,多少人吃不了苦就半途而废了,哎,周律师这个过程花了多长时间?” 周平山到底年轻,听到这忍不住眼露得色,微微一笑,轻描淡写说:“也就不到两年吧。” 老季笑问:“你家里有关系吧?” 第18节 “当然没有了。”周平山立即反驳,“我父母都是普通工厂职工,哪有什么关系?” “别瞎说,人周律师正儿八经靠自己能力,”谢风华感叹说,“你这么优秀,你爸妈肯定特别骄傲。” 周平山的笑一下就退了下去,勉强说:“可能是吧。” 老季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笑眯眯说:“你爸妈可能怕你骄傲,没当着你的面夸,但他们在左邻右里面前可没少夸你,我们民警都说了,走访你家时不用说名字,只说周律师,随便哪个人都知道,哈哈,中国式父母都这样,理解理解。” 周平山的脸色一下变白:“你们去了我父母家?” 老季点头。 周平山手里的烟顿时拿不稳,直直掉到桌面上。老季伸手把那根烟捡起,按灭在烟灰缸里,若无其事说:“我们还问到了一个情况,原来你跟庄晓岩不仅是老同学,还是老邻居,你们原来住上下楼,嘿,瞧这缘分深的。” 谢风华温言说:“周律师,你这么聪明,当然也能猜到,我们还查到了当年一些事,比如庄晓岩有个酗酒成性的爸,她跟她妈是家暴受害者,你们住楼上楼下的,想必没少听到他们家的打骂声,所以你从小就特别可怜她,是吗?” 周平山沉默了好一会,才涩声说:“季警官,能再给我一支烟吗?” 老季抽出另一只烟给他,照样帮他点了,周平山手微微有些抖,把烟凑近嘴边,贪婪一样深深吸了一口后猛然咳嗽了起来。 谢风华默不作声为他倒了杯水,放在他跟前。 周平山咳了好一会才平息,把水端起来喝了一口,哑声说:“谢谢。” 他发了会呆,问:“我父母还好吗?” 老季说:“你妈很精神,差点要揪着我们同事的衣领挠他满脸花,还好去的有民警有刑警,当时就给她拉开了。后面她哭得挺厉害,说她认识领导,要找谁谁来治我们。你爸不好说,好像全程没吭声。” 周平山自嘲一笑,喃喃地说:“这下他们该更恨小庄了。” “能理解,”谢风华说,“你毕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 “可他们从来不理解我,”周平山叹气,“不知道我想做个什么人。” 谢风华不动声色问:“那你为庄晓岩做了这么多事,达到你对自己的要求了吗?” 周平山偏过头,半响才说:“勉强吧,至少她脱离了苦海。” “小周,你是律师,应该知道不要小瞧警察,也不要高看自己,你做过什么我们已经找到部分证据,你为什么做,我们迟早也能推断出来。但我现在不想说这些,我现在想骂你,”谢风华盯着他的眼睛,“你是糊涂了吗?大好前程,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不容易,难道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周平山却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谢风华面前真情实意的笑,而不是那种圆滑的,世故的假笑。 他眉目舒缓,眼睛明亮,带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与憧憬,摇头说:“姐,你不是我,你不懂的。” 谢风华轻声问:“因为小时候没能救庄晓岩?所以你一直心里有愧?” “说小时候,其实也不算小,那会我都读初中了。”周平山呼出一口长气,“刚刚季警官说什么来着,楼上楼下,肯定听过不少打骂声?” 他讥讽一笑,随即低垂眼睑,显然陷入某种不愉快的回忆,斟词酌句说:“我告诉你们,那不叫打骂声,那简直像酷刑。隔三差五,有人在你楼下动私刑,能让你听着都不寒而栗,浑身发抖的私刑。” “那年头家暴没入法,打死老婆算虐待罪,顶天了判个六七年,表现好的没准三年就能出来。一个人活活被打死,这个过程你们知道有多惨烈吗?不是一刀毙命,不是一枪爆头,而是长达几个小时饱受酷刑,做这种事的人,才判不到十年……”周平山说到这,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轻咳一声后换了种口气,淡淡地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做律师?很简单啊,换成你在那个环境长大,你也会想总得做点什么。可惜我父母老想着要我去投靠在日化企业当高管的亲戚,所以我不得不读了化工。” “所以当年没能帮得了庄晓岩,你一直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谢风华点头,“我能理解但无法认同,你要帮小庄离开范文博有的是其他办法,为什么要知法犯法?” “为什么啊?”周平山目光中露出隐痛,“范文博太精明,小庄不可能在和平状态下跟他离婚,就算离婚,她能分到的财产也很少…… ” “以你的聪明,这些都不是你铤而走险的直接原因。” 周平山低头笑了,没说话。 谢风华轻声问:“你认为范文博家暴庄晓岩? ” 周平山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你知道范文博那天没打庄晓岩,所以你亲自动手制造家暴的伪相,你让她半夜来找我,是因为有我陪同报警,民警一定会受理,这样就有了家暴的出警证据和证人,你知道正当防卫在我国成立的条件有多严苛,所以精心策划了一个近乎完美还能引起广泛社会舆论的正当防卫场景,你肯定不只一次去实地勘察高架桥底,想要确保范文博被推下来时一定会摔死,为了令庄晓岩能成功把他推下桥,你肯定还授意她给范文博喂了某种令神经迟钝,四肢无力的药。” 周平山瞳孔微缩,将手里的烟揉成一团。 “但我有个地方不明白,男女力量毕竟悬殊,就算事先计划周详也可能出现意外,”谢风华看着他问,“你就不怕被推下来的是庄晓岩?” “怕,怎么不怕,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我都受不了。”周平山喃喃地说。 “怪不得你一直在那等。”谢风华点头,“万一出意外呢?” 周平山咬牙说:“那我就开车追上桥,亲自把范文博撞死。” “总之那天晚上,范文博一定得死?” “是,他必须要死。” “所以你承认,是你主谋计划杀死范文博,并伪造成正当防卫了?” 周平山微微变色,愣愣地看着谢风华。 谢风华毫不退缩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周平山像卸下满身重担那样,靠在椅背上闭眼笑了笑,睁开后用豁出去的口吻说:“对,我承认,都是我谋划的,小庄从头到尾都是被我逼迫,她并不想要范文博死,是我坚持要这么做,我还胁迫她,她向来没主意,这才听我的。” “我才是主犯,她只是胁从。” 谢风华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半响才说:“小周,你知道范文博其实从来没对庄晓岩动过一根手指头吗?” “不可能!”周平山怒气冲冲,“我亲耳听到他在电话里对小庄拳打脚踢,小庄哭着求他,那一次他把小庄的胳膊都打折了……” “你也说了是亲耳听到。” “那胳膊上的伤……” 他说到这也察觉到这种东西太容易伪造,不由得消了音,脸色煞白,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一个劲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的……” “庄晓岩虽然看着柔弱,但其实身体很健康,我们找不到她近三年任何的就医记录,而且也没有任何的报警记录,邻居也从没反应过有听过他们家传来打骂吵架声,相反,要不是出这事,很多人甚至以为他们夫唱妇随感情不错。庄晓岩再要面子,再胆小不敢告诉别人,总不可能胳膊被打折了,都不用就医吧?” “不可能,你骗我,不可能……” “一个人童年遭遇过家暴,并不等于她这辈子都会遭遇家暴,”谢风华不无怜悯地说:“范文博心高气傲,其他方面或许是个人渣,但他没动手打人的习惯。你也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是他的前妻,如果他有暴力倾向,就不可能对我朋友例外,那样我早就会察觉。” 周平山冷汗涔涔,望着她居然像个无措的孩子,他茫然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谢风华合上档案和记录,下了结论:“小周,恐怕这个案子,你才是胁从。” 第26章 谢风华走出审讯室后想了想,特地转到监控室,从监控里观察了一会周平山。 那个刚刚还侃侃而谈又不失侠义柔肠的青年,此刻已经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犹如有谁拿强力去污剂刷过他的脸,将其脸上所有表情都洗刷赶紧。他把头趴在桌子上,像被谁抽掉了整根脊椎,无法维持坐立的姿势。半边脸贴着桌面,半边脸朝上,眼睛呆呆盯着某个地方,又不是真正在看什么,只不过暂时需要一个地方安放视线,不然连看哪都同样的茫然无措。 就如他现在一样。 明明不久前还无所畏惧揽下这桩谋杀案的主要刑事责任,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如所有决定自我牺牲的人一样,坦然、解脱,甚至有些幸福。 但片刻之后,他自我牺牲的信仰核心被捣毁,整个行为都变了味,不仅不值,而且愚蠢。 他虽然生长在市侩的小市民家庭,母亲悭吝刻薄,父亲懦弱自私,然而歹竹出好笋,他并没有成长为同样悭吝自私的人。在多年前目睹母亲如何狠狠奚落那个哀告哭求的女孩并将她拒之门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睡梦深处都回荡那个女孩的哭嚎怒骂声。 他的成长过程中或许总在不停地想,那个叫庄晓岩的女孩后来怎样了,假如当初他能长得更强壮点,或者脑子更聪明点去帮她,她的命运是不是因此不同? 这件事在他心底打穿了一个孔,怎么做都填补不了。因此当那个女孩再度以同样的悲惨,陷入同样的泥沼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袖手旁观。在这个过程中,他或许还对庄晓岩产生过某种强烈的爱意,恨不得把己所能与都掏出来尽数给她。那并不一定是爱情,而是某种比爱情更强烈的自我献祭的欲望,就如信徒终于能实践他教义的信条,无限可能去接近神意,为此他哪怕赴汤蹈火,赔上整个人生都在所不惜。 只要他心灵深处的小女孩不用再哀嚎哭求,她平静了,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平静。 因为这样,周平山从没想过整件事是个骗局,连想一想这个可能性都是对自我信仰的亵渎。他聪明的脑瓜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场专门针对他这种补偿心理的精心设计,而他就像一只被蒙上眼的羊羔,傻乎乎被人牵着走向祭坛,刀子已经要落在身上了,还以为自己死得其所。 谢风华想到这,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看样子是被打击狠了呀,”老季跟着她往屏幕上瞧,摇头叹息,“前一秒钟还以为自个是护花使者,后一秒钟得知自己护的那朵雪莲花压根儿其实是朵食人花,啧啧,可惜了大好前程都喂了狗……” “你干嘛?”谢风华瞥了他一眼,“难道想要我对此心存愧疚?” 老季反问:“难道你会因为愧疚就不打击他?” “不会。”谢风华看着屏幕里一动不动的周平山,“该说还是得说。有了这层打击,之后你们问什么他都会如实相告了。” 老季摇头感叹:“这就叫年轻时谁没遇见几个渣,就是小伙子遇上的渣比较狠,这跟头摔得比较重,哎,没办法,有句小姑娘们爱用的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也不能全赖庄晓岩,”谢风华冷静地说,“周平山主观意愿确实想杀了范文博,他就是知法犯法,不冤。” 老季点头,看了她一眼问:“庄晓岩那你今天见不见?” 谢风华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说:“来都来了,见吧,就是可能效果不大。” —————————————————————————————————————— 这句话一语成谶。 谢风华与老季一起,跟庄晓岩在审讯室里面对面坐了四十多分钟,愣是一句有助于案情进展的话都没问出来。 庄晓岩并不是不配合,她在态度上堪称非常配合,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就是说的全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谎话。 比如老季问她,你为什么隐瞒自己跟周平山以前的邻居关系?她回答,那是因为自己童年过得很惨,而周平山是见证人,她不愿面对悲惨的往事,自然就不会主动说周平山是她的邻居。 老季又问,范文博死的那天晚上你报警说遭遇家暴,身上的伤到底是周平山打的还是范文博打的? 她答,当然是范文博打的,当晚谢警官跟我在一起,她亲眼看到范文博对我喊打喊杀,报警也是她帮我打的电话,不信你问她。 老季再问,但我们查到同一天下午,你与周平山出入附近平价酒店,出来后他手上有伤,你带着大墨镜遮住脸。 她说,我是跟周平山去了旅馆,但那是因为他对我有非分之想,叫我去开房,我一开始没意识到这点,以为他好心帮我离婚才去的,但进去后他动手动脚,我意识到不对就马上离开。他手上的伤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我怎么会找人来打自己,我又没疯。 老季问,周平山已经承认是他动手,而且我们从没查到你这三年来有任何求医记录和家暴报警记录,范文博从来没家暴你,报假警做伪证,凭这两条就可以刑事拘留你! 庄晓岩居然面不改色,反问在场的警察什么算家暴?范文博时不时打我耳光,揪我头发,踹我两脚算不算家暴?这些伤去验连极轻微都不算,犯得着就医?报警了你们警察愿意受理? 她由始至终都坚持自己无罪,有理有据,逻辑通畅,致力于营造自己无助弱小的形象。然而与此同时,她的神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时候的庄晓岩一改之前深入人心的柔弱形象,全程一直不仅平视老季,目光还时不时瞥向一旁的谢风华,她的眼神中尽是嘲笑和挑衅,仿佛在说没错,我就是在胡说八道,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但你们能奈我何? 老季甩出杀手锏:“周平山已经把他与你合谋杀死范文博,并伪造成反家暴正当防卫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庄晓岩,你抵赖是没用的。” “他胡说!”庄晓岩反驳,“我丈夫死是意外,为什么出现这个意外有视频为证,我不知道小周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不就因为我不答应跟他鬼混就怀恨在心吗?呵,男人,表面上看人模狗样,剖开了全一肚子坏水。” 最后一句话她难得带上了点真实情绪,因而显得格外尖酸刻薄。老季有些替周平山不值,叱责她:“谁都有资格说,就你没资格!知道吗,一直到刚刚,周平山还在竭力揽下所有罪状帮你开脱!” 庄晓岩无所谓地问:“那你们怎么得到他跟我合谋的口供?还不是他亲口说的?” 老季被噎了一下。 庄晓岩嗤笑:“还说不是一肚子坏水,呸。” 谢风华轻轻吐出一口气,合上宗卷,对老季说:“你先出去一下。” 老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起身离开。 谢风华看着庄晓岩,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那只在范文博家找到的夜莺玻璃镇纸,放到她面前。 镇纸晶莹剔透,夜莺栩栩如生,庄晓岩一见之下眉眼微动,抬头盯着谢风华。 第19节 “这是范文博用的还是唐贞用的?” “就范文博那手狗爬字,犯得着用镇纸这么高级的东西吗?”庄晓岩白了她一眼,“我姐学了两年书法,你不知道?” 谢风华皱眉:“贞儿学书法?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会无缘无故去练书法?” “因为范文博胡扯什么练书法能修心养性……”庄晓岩瞥了她一眼,偏头一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谢风华说:“我知道你决不会在我面前承认什么,你讨厌我,很久以前就讨厌,对吧?” 庄晓岩瞥过视线,讥笑说:“说得好像你喜欢过我似的。” “没错,我们互相不喜欢,但要说我讨厌你,绝不至于。你毕竟是贞儿最心疼的妹妹,以前我也想当你是我妹妹来着。晓岩,没能及时发现你跟范文博的婚姻不正常,没能在贞儿走后照顾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向你道歉。” 她说完这句话后有个奇异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庄晓岩就会抓起这个玻璃镇纸朝自己脸上狠狠扔过来。果不其然,庄晓岩闻言勃然大怒,讥讽嘲笑全然顾不上,只剩下刻骨的嫌恶与愤怒,她伸手一把抓起那个镇纸,真的朝谢风华兜脸砸了过去,谢风华及时地脸一偏,玻璃镇纸直直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去,哐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这动静惊动了外面的警察,门立即被推开,好几个刑警冲了进来,将庄晓岩抓起,胳膊后扭戴上手铐,庄晓岩一边挣扎一边发了疯似的尖叫:“谢风华,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不恶心吗?虚伪!贱人!你不配听到了吗,你他妈不配!你不配提唐贞的名字,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她死的时候你在哪?死那个为什么不是你,你才该死,你最该死!” 她很快被押着要出去,谢风华说了一声:“等一下。” 大家停下,庄晓岩依然一幅恨不得过来咬死她的表情,谢风华走到她跟前,深吸一口气问:“你到底为什么杀范文博?” 庄晓岩嚣张地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你是警察就可以诽谤我啊?我没杀他,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个遭遇家暴又不幸守寡的弱女子,我能知道什么呀?” 庄晓岩被押了下去时还一直在笑,老季等她被带走后皱眉骂了一句:“真是不知死活,等证据出来有她哭的时候。华,谢风华,你想什么呢?” 谢风华回过神来,摇头说:“没什么,就觉得好像这一幕做梦梦见过似的。” “你梦见这疯娘们?”老季笑,“不用跟我说,不用猜都是个噩梦。” 谢风华也笑,只不过笑得有些虚弱。 这时谢风华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她爸爸老谢。 老谢的声音朝气蓬勃,嗓门大得要穿透耳膜:“华啊,你在哪呢,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城北分局这边。” “办事呢?” “办完了。” “吃早饭了吗,哎不对,是吃午饭了吗?” 谢风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都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她怕老谢担心,忙说:“正要去呢,放心吧。” “等会要没事,你要不要来医院看看你李叔?他还没出院呢,”老谢压低声音,“放心,爸陪你,绝不让他提不该提的事,也不给他机会跟你抱头痛哭。” “我何至于跟谁抱头痛哭。” “你不会,他会,老李一向肉麻。”老谢又问,“你来吗?” 谢风华想起李格非生前跟李叔来往挺多,叔侄俩感情甚笃,以前也经常一起见面,李叔人老实忠厚,跟老谢也玩得来,于情于理确实该去看看,于是她说:“行吧,那我现在过来。” “好,我把定位发给你啊。” “行。” 第27章 过渡章节,求花求票~ 李叔在李格非还活着的时候,与谢风华算不上熟悉,顶多只是见过几面,听李格非说了些叔叔的趣事而已。 他们真正熟悉起来,是从李格非失踪后开始。 原因很简单,在帮忙找李格非这件事上,再没第二个人像他那样尽心尽力,毫无怨言了。李格非父亲早逝,母亲在打击之下日渐糊涂,找人这件事基本就落在谢风华和李叔肩上。为了搜集侄儿在世的哪怕丁点可能,他几乎是不计成本,不惜代价的。有好几次,谢风华查到一些远在外地的又不知真假的消息,李叔知道后便会二话没说,关了自家那间小店,拖着自己那条负过伤的右腿,不远千里坐火车去那些偏远的小地方勘察消息是否真实。 当然了,所有的消息无一例外全是落空,但落空并不难受,难受的是一次次落空后又要重新开始,不知从何找起的心情。每当这种时候,李叔便会不顾自己风尘仆仆,反过来安慰谢风华没事,咱们不灰心。他指着全国地图笑着说,你看中国就这么大,我去这趟,至少证明了格非没在那,咱们可以排除这个地方。 明明中国疆域大到不可思议,在这么大的土地上找一个人,大海捞针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无望。但在谢风华最难过的时候,这句看似精神胜利法的话,却曾给过她莫大的安慰。 后来旅途中差点出了事,谢风华便不敢让他乱找了,李叔虽然慢慢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但一直跟她保持联系。有时候工作不顺心,去他开的钓鱼用品专卖店坐坐,什么也不说,照样能得到莫名的平静。 因为李叔人品好,老谢跟他也慢慢熟络起来,加上李叔早年做过民警,跟老谢算共同战斗在公安干警一线的老同志,两人说得来,一来二去,变成了经常出门钓鱼的好友。 只是谁能想得到,居然有天能一鱼竿垂下去,钓上来自己遍寻不着的亲侄子的遗骸? 李叔一见之下,当场就心脏病发,在此之前他的心脏好得很,从来没出过毛病。 谢风华叹了口气,在医院门口顺手买了个果篮,拎着进了住院区。她迟迟不来这,其实有些近乡情怯,很怕两个曾那么努力找过李格非的人一碰面,那种悲伤与挫败会成倍地排山倒海倾覆而来。再加上凌队那边专案组对案子的进展并不大,毕竟隔了好几年,尸体都化为白骨,相关证据很难采集。 她不知道跟李叔碰面说什么,难道说不好意思,据说专案组到目前为止也就拼出了大半个李格非?而我被踢出了专案组,正忙着帮城北分局查别的案子? 李叔听了只怕要再厥过去。 临近病房门口,谢风华迟疑了一下,寻思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老谢,确定一下他在哪。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从走廊另一头的电梯走出来,他身穿黑色 t 恤和深蓝色牛仔裤,明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装束,穿他身上,却硬是给人萧杀决断之感。男人跟她一样也是手拎果篮,只不过他的那个看起来包装要高级很多。男人抬头,在看清他的脸那一刻,谢风华就忍不住微微一笑,叫了他一声:“老慕。” 老慕看到她有些诧异,走过来问:“这么巧,你也来探病?” “是啊。来看一位长辈,你呢?” 老慕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古怪:“不会是李格非的叔叔吧?” 谢风华挑眉:“是啊,你认识他?” “这可真是巧,”老慕带着她朝一间病房走去,边走边说:“你叫他什么?” “李叔。” “我叫他姐夫。” 谢风华吃惊:“你还有个姐姐?” “嗯,不过关系有点复杂,同父异母,”老慕说,“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那种,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联系了。但说来也怪,我跟她前夫,也就是你说的李叔关系还行,当初我去当兵还是他帮我报的名。” 谢风华举起果篮拦住他:“等等,你姐不会就是那个抛下李叔跟别的男人跑国外去的老婆吧?” 老慕无奈地说:“就是她。” 谢风华半张着嘴,尴尬地笑了笑。但凡认识李叔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件陈年往事,当年李叔还在当民警时曾经人介绍结过婚,娶的老婆人虽然长得不错,性格却泼辣蛮横,经常嫌弃他干的工作又累又工资又低,要不是家里还有一间小店面继承,谁会看得上他。等到他因公负伤,腿便得不利索后这种嫌弃便达到顶点,天天在家砸锅摔碗,不得安宁。就这样没过一年,她就认识了一个来这做生意的美国华侨,两人勾搭上后,李叔的老婆便毅然决然抛弃他跟那男人去了国外,从此音讯全无,也不知道过得咋样。 这是李叔的伤心事,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对想给他说媒拉纤的一概谢绝,连热爱的民警工作也干不下去辞了职。讽刺的是,自从他老婆跟人跑后,李叔守着小店过日子,反而将店面经营得蒸蒸日上,生意红火。他将父母留下的杂货铺改成了体育用品店,没过两年又将隔壁的店铺买下,开了间市面上少有的专业钓鱼用具店,因为诚信不欺客,钓友圈里不知多少人慕名而来,开车过几个区也要到他这买东西。 李叔到底赚了多少没人知道,谢风华有次问老谢,老谢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把他店铺的楼上也买了,他现在就住那。 李叔的店在老城区,正因为老,价格反而寸土寸金,谢风华听得咂舌,感慨说:“这要是靠民警那点工资得干个上百年还不吃不喝吧?” 老谢笑嘻嘻说:“谁说不是,所以说跑了老婆反倒因祸得福了,就不知道他老婆知道了后不后悔。” 这是谢风华少有的对李叔前妻产生过好奇心的时刻,她从没想过,这个女人居然跟老慕是同父异母的姐姐。按年龄算,显然老慕的母亲是后嫁,他属于后妈所生的孩子,跟前妻留下的女儿,尤其这个女儿还性格霸道,会相处成什么样几乎可想而知。 老慕瞥了她一眼说:“别瞎想,她欺负不了我。” 谢风华看着他露出来的粗壮胳膊,点头说:“那当然,想欺负你得多想不开。” “但小时候也没少给我找事,”老慕微微皱眉,“有血缘却没缘分,这对兄弟姐妹而言,也挺讽刺的。” “但你跟李叔有缘?” 老慕想了想说:“他是好人。到了。” 他走到一间病房前进去,老李这些年赚钱的能力这回就体现出来了,这是一间高级的双人病房,但另一个床位空着,老李半靠着枕头,躺在朝里那张床上,并没有看到老谢的身影。 谢风华心里嘀咕了一下,早就知道老谢哪是能坐得住的人,还说什么爸爸在不用怕。她放下果篮叫了声:“李叔,我来看您了。” 老慕也过去,叫了声:“姐夫。” 老李看到他们俩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很难看,一张嘴说话居然有些结巴:“哦哦,你,你们来了,怎么,怎么一起啊……” “门口碰见的,”老慕简单地说,“我跟小谢是忘年交,认识很久了。” “是,老慕还是教我打枪的半个师父。” 老李目光呆滞,勉强笑了笑说:“还真是,真是巧。” 谢风华说:“可不是,我们刚也才发现大家都跟您认识,关系都还不错,居然好几年了都没发现。” “要不怎么说世界很小呢。”老慕拉过一张椅子,示意谢风华坐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说:“我出去接个电话,回来再跟你们聊。” 他走出病房后,压迫感骤降,老李明显松了口气。谢风华微笑说:“您怕老慕啊,他是妹夫,论起来还是小辈呢。” “那不是,他长得太牛高马大了吗?”老李不好意思地笑,目光回复以往看谢风华时常有的慈爱与温和,“吃饭了吗?” “吃过了,您怎么跟我爸似的,一见面就问这个。” “还不是你整天乱吃,”老李说,“给我削个苹果吧。” “哎。”谢风华在果篮里找个形状漂亮的苹果,擦了擦,拿水果刀娴熟地削了起来。 “格非的案子……” “没进展。”谢风华手一顿,随即飞快地说,“残骸也只拼了大概,还没拼全。” 老李激动了起来,怒道:“那个湖就那么大,怎么会找了几天都找齐,再找去啊……” “您别激动,”谢风华艰难地说,“时间久了,也许有些就,混到水底,里头还有鱼……” 她没法说下去了,这种话,尤其是“还有鱼”这句,怎么可以用来形容李格非呢?她忽然觉得心里开始发疼,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眼睛酸涩得不行,抬头看天匆忙地说:“那什么,苹果我削不好,您等会让我爸给您削,他干这个行,说起来我爸呢?明明答应了我在这等着的……” 她站起来要出去,这时却听见老李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她没法走了,只得回头,看着这个老人哭得毫无形象像个孩子,边哭边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落得个尸骨不全的下场,我没想到这样,我真的没想到……” 谢风华忙抽出纸巾递给他:“您别哭了,您这样难过,格非知道也会不好受……”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他,老李眼泪流的更厉害,他拉住谢风华的手说:“那时候让你们早早结婚就好了,我不该说让他再相处看看,我对不起你,其实我早就盘算好了,两间铺子一间给你们,一间我自己养老,等我死了都转送给你们,我没想到这样……” “那时候要让他们结婚,你才真的对不起小谢。”老慕不知何时进来了,毫无怜悯之心地说,“做个小寡妇很光荣吗?你侄儿是死得没遗憾,但人小谢得遗憾一辈子。行了,别哭了,亏你以前还教我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一来,威慑力又回来了,只这么两句轻描淡写的话,成功让老李憋住了泪。谢风华这一刻是感激老慕的,她从老慕点头致谢,老慕摆摆手,表示没什么。 李叔自己擦了眼泪,强笑说:“你们俩都是大忙人,难得一见,倒叫你们看笑话,不好意思啊。” “李哥,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老慕拿起桌上削了一半的苹果接着削,“身体好点了吗,医生怎么说?” “就,就说是心脏出了点问题,上了年纪,受了刺激。” 老慕点头,又问:“有说啥时候出院吗?” “就过两天。” “出院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第20节 “不用不用,你那么忙……” 不知为何,谢风华老觉得李叔对上老慕有些没来由的怯意,就好像老鼠遇见猫,天然地怂。老慕两下就把苹果削好,递过去给他,他明明不想吃,却又不敢不接似的,拿过来小口地啃了一下。 老慕坐在他床头,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李哥,有个事问你可能不合适,别介意啊,我能直说吗?” 李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也没什么,就我那个姐,虽说当初对你不仁,但自从她走后,这么些年有给你带个信回来吗?” 李叔手上的动作一僵,脸上的表情慢慢褪尽,木然地说:“当然没有,你那个姐当初恨不得跟我断绝关系,怎么会给我带信呢?” “也是,不好意思啊李哥,”老慕没什么歉意地说,“主要是我父母留下的房子有她一份,正好赶上有人想买,她不回来,我不好处理。” “没事,”李叔摇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缺钱吗?” “倒是不缺。”老慕说。 “要缺钱跟我说,父母的房子能留还是留着,做个念想也好……”李叔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多嘴,忙找补回去说,“当然这只是个建议啊,只是个建议。” 谢风华觉得自己都没法看下去,正要找个借口走,刚好看见病房门口进来两个人,竟然是自己的队长凌广茂跟他的搭档,老刑警王秋霖。 第28章 感谢大家支持送票,加更~ 凌队自从强制谢风华休假后就没与她见过面,期间只通过一通电话表达关心,就连李格非的尸骨还没拼全,都是谢风华从别的地方打听到的,凌队口风很紧,半点都没透露过。 他乍然在这看到谢风华也有些诧异,愣了愣,随即一笑说:“小谢,你也在啊。” 谢风华站起来立即就问:“凌队,什么情况?” 凌队:“没什么情况,我们只是来跟老李确定点事,问完就走。” 谢风华不信他,把目光投向王秋霖,他年纪比较大,心宽体胖,向来好说话。 王秋霖笑眯眯说:“看我干吗,真就两句话的事。来来,你跟我出来,好几天没见了,休假休得还行?我听说你还跑城北分局那去,怎么,闲不下来是吧,来,跟王哥好好说说。” 谢风华知道这是要让她回避的意思,只得站起来跟着出去,王秋霖又笑着对老慕说:“那位怎么称呼?正好,大家一起认识下。” 老慕也明白他的意思了,便也跟着出了病房,但他并不是真要跟王秋霖认识,只是简要打了个招呼后就借口自己有事要先走。临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谢风华一眼,说:“小谢,过两天我再跟你联系。” 谢风华皱眉,直觉感到他似乎有话要说,但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候,她点头说:“行,那我们保持联络。” 老慕这才告别离开,等他走远了,王秋霖忽然来了一句:“这位当过兵,而且还不是一般兵种吧?” “是,但具体什么部队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身手很好,熟悉枪械,很可能真的经历过枪林弹雨。” “嘿,这么厉害的人物你怎么认识的?” “有次办案……”谢风华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瞪了王秋霖一眼,“别转移话题,王哥,谢队来找李叔干嘛,有什么新情况吗?” “能有什么新情况,里头那个是被害人的亲叔叔,照规矩都要问两句。” “那你们怎么不来问我?”谢风华皱眉,“我还是被害人的女朋友,我知道的情况更多。” 王秋霖嬉皮笑脸说:“你就不用了,你知道的那点情况不都掰碎了揉开了收进失踪案的卷宗里吗,还每年带更新的。” “那也该来问我,不是,我觉得受到歧视了啊。” 王秋霖拿她没办法,只得点头说:“行,我帮你再过一遍。被害人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4 月 23 日,我们一起在外吃饭,那天我轮休,所以有时间找了间西餐厅慢慢吃,我点的是肉扒套餐加土豆泥,他点的是焗蜗牛加蔬菜沙律,吃的时候两人把东西混一块,”谢风华对这段往事已经回忆过太多次,几乎不用想,张嘴就能来,“吃完饭大概 9 点 20 分,我们没有进一步的活动,于是我开车送他回去,到他楼下是 9 点 45 分左右,我们又说了一会话,大概耽搁 15 分钟,回到家大概 10 点 40,因为他掐得很准,在我到家后发来一条微信。” “那是你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息?” 谢风华闭了闭眼,随后点头:“是。” “所以其实你并不知道李格非在当天晚上 10 点 40 分以后的行踪。” “我不知道,但我调查过,据他母亲说当天晚上他回家后洗澡换衣服又出了门,因为她做饭时不慎烫到手,已经拿冰块敷上,因为家里没烫伤药膏,李格非又不放心,所以下楼去买。” “你也查过当时药店监控,确定他是买了药膏。” “是的,时间大概是 11 点 10 分,出了药店后他却没有回家。”谢风华哑声说,“我把整段路能找到的监控都找了,只看到他步行朝西边去,但再也看不到他去了哪。如果他当时是叫车或者刷共享单车也好,那样也有进一步线索,但他是步行,我查过他的通信记录,没有拨出或打入,至此之后,也没有他的身份证、银行卡使用记录,当时感觉就好像他凭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王秋霖叹了口气:“其实我好多次就想说了,如果他是妇女儿童还有活着的希望,成年男子这种情况凶多吉少,但你跟头倔驴似的,谁劝得动啊。” 谢风华痛苦地低下头:“你们不知道,李格非的妈妈从他失踪后越来越糊涂,到今天都会问我格非去买个药怎么那么久,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能怎么办?要是当时找到他的手机就好了……” 王秋霖就如她大哥一样,见她这么难受,又是同情又是心疼,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会找不到,大家都盼着把案子办下来给你个交代……” 谢风华猛地一抬头,目光锐利而清醒,盯着王秋霖忽而一笑:“所以你们把手机找到了?” 王秋霖恍然大悟,骂道:“好你个死丫头,在这套我话是吧?” “王哥,我当你是我哥才直接问,你不用说,我说,我说得对,你就眨眨眼。”谢风华有些迫切,语速加快问,“湖里找到了手机,卡还在,数据至少能恢复一部分对吧?” 王秋霖眼神躲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恢复的部分数据里有证据显示,格非那天晚上去见了李叔?”谢风华脸色一变,摇头说,“不对,李叔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们俩见过,是其他的证据,跟李叔有关,但不是直接证据。反正你不肯说,我还是自己进去问问。” “你等等,”王秋霖一把拽住她,“你进去是想让凌队臭骂我一顿?” 谢风华看着他不说话。 王秋霖拿她没办法,四下看看,小声说:“李格非是个仔细人,他把每天要做什么事都记录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条写要抽空去看看叔叔的店装修成什么样。” 谢风华皱眉:“qq、微信都没有其他记录了吗?” “没有,最后一条微信是发给你,内容你知道。” 当然知道,那条微信说,好好休息,早点睡,明天又是我英姿飒爽的好女孩。 没人知道,在李格非失踪后,这句话被她翻来覆去咀嚼过多少次,次数多到好像这一行汉字都变得陌生,好像单独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谢风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王哥,谢了。” 王秋霖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这事不是你一个人扛了,交给大家吧。” 她霎时间红了眼圈,沉默一会才说:“嗯,好。” ———————————————————————————————— 谢风华回家后,老谢居然还没回来,发了个信息说在医院遇到个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跟人叙旧去了,晚饭也不回来吃,让她自己解决。 这真是亲爹干得出的事,让她去医院看李叔,说好了全程陪伴,结果自己先跑去玩了,倒把她一个人搁那不管。 她没有什么胃口,躺在长沙发上稍微闭了会眼,没想到就这样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置身一间很古怪的房间里,到处扭曲不定,连墙壁都仿佛在流动,但在这样的光怪陆离中,她清晰地看见了李格非站在那,如记忆中那样斯文俊秀,正含着笑说什么,一个黑影忽然走到他身后,举起手里的重器就要往他头上砸。 谢风华在梦中惊跳起来,想要冲上去解救李格非,但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轻声在她耳边说:“是假的。相信我,那是假的。” 她莫名的对这声音的主人格外信任,于是也跟着想,对啊,李格非遇害了,当时她并不在他身边,怎么会看到他被杀死的瞬间?她这么一想,眼前的一切顿时跟蜡遇到火一样开始消融开,谢风华松了口气,背后的人也同时松口气。 谢风华没有回头,却脱口而出:“书南,你觉得有朝一日,我能找到害死李格非的混蛋吗?” 高书南沉默了一会,肯定地回答:“能。” “你这么信我?” “我不是信你,我是知道你。”高书南似乎在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低声地说,“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就跟我知道 1 加 1 会等于 2 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突然间传来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声,这种老式的电话铃声刺耳又穿透力极强,摆出不把你吵醒就誓不罢休的架势,谢风华不悦地想抓住高书南的手,却抓了个空。 眼前的一切全都坍塌殆尽,谢风华猛然睁开眼,反应迟钝地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电话在响。 她摸到手机,接通了放在耳边,老季的声音急切地传来:“华啊,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但我们法医在范文博体内发现他长期服用了某种致幻剂。” “什么?” “这种东西是软毒品的一种,服用会令人情绪暴躁,不安、焦虑,继而产生幻觉,”老季说,“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卖家,据他供认,庄晓岩近半年来每个月都来买,她的银行账户变动也证明了这点。” “她怎么说?” 老季语气一顿:“她说要见你。如果你不来,她什么也不会说。” 第29章 求收求票~ 谢风华再一次坐到审讯室,与庄晓岩默然相对。 仔细看庄晓岩其实长得好,她天生一张鹅蛋脸,柳叶凤眼,琼瑶鼻,樱桃口,当她笑时便是眉眼弯弯,若是颦眉便是楚楚动人,尤其低头时犹如一幅娴静的古代淑女画,再加上削肩平胸,活脱便是一个古典美人。 但不知出于刻意还是天生如此,她的存在感总是过于淡薄,仿佛褪色又尘封的美人画,让人乍眼看过去绝对会记不住,只有等修复师一寸寸拭去污垢才能重现光华。谢风华以前对她的全部印象,永远都是躲在别人身后,要不然就是尽可能低头不语,能让别人代言绝不开口,能让别人替她做主绝不出头,就连她自己的婚礼都能像偷穿别人衣服,误闯别人领地的小女孩,全程茫然无措,对谁都深感愧疚,不像结婚,倒像在赔罪。 现在想来,她给谢风华的全部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像隔着水岸的灯影浆声,似是而非,总也没个确切的答案。唯有上次在审讯室,她抓起夜莺镇纸朝谢风华扔过去后破口大骂那一幕才称得上浓墨重彩,像是这个人终于自重重迷雾中走出来,至此顾盼生辉,眉眼生动。 到了这一步谢风华也算明白了,她自以为知道的庄晓岩,其实从来不是真正的庄晓岩。这个女人尽管年纪不大,却精于将自己藏起来之道,像昆虫自动刷上一层保护色,与周围融为一体,只给你看她愿意给你看到的一面。 谢风华禁不住想,她跟庄晓岩连朋友都算不上,尚且在发现这点时颇有些惊诧,那范文博呢?他到死那一刻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一惯瞧不起的窝囊废老婆其实一点不窝囊,相反她就如捕杀公螳螂为食物的母螳螂一样,隐忍又坚韧,意志强大又计划周详,为了让他死,而且是以身败名裂的方式死而亲手策划了这场众目睽睽下的正当防卫事件。 如果范文博泉下有知,这个真相,大概才是对他本人最大的讽刺。 谢风华看着她,明明有很多疑问,但忽然间有些不知从何开始,她按下了录音,想了想才问:“庄晓岩,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庄晓岩抬起眼瞥了她一下。 “那会你躲在唐贞后面,她推你出来叫人你也不肯,还没开口呢,自己就先红了脸,害羞腼腆,说话也只敢悄悄附在唐贞耳朵边说,而不是直接对着谁清晰地说话。你当时 16 岁,又瘦又小,穿着唐贞初中时的连衣裙都嫌大,我甚至不敢在你面前大声说话,怕声音一大会吓到你,庄晓岩。” 谢风华停顿了一下,看向她:“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很懂得怎样掩饰自己,但为什么呢?” 庄晓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形状同样纤长优美,只可惜大概做多了家务,显得有些粗糙。 “唐贞对你很好,据我所知,她家人也很善良,没人需要你这样……” 庄晓岩抬起眼,嘲讽地说:“谢风华,你知道你什么毛病吗,你就跟天底下所有警察一样,你们都觉得一件事背后一定有个原因,甚至在你问之前,没准心里已经假设了答案。让我猜猜,你的答案是什么。” “你肯定想,庄晓岩有个酗酒成性的亲爹,有个整天挨打的亲妈,她从小不得不扮弱小装可怜来求他别打我,暴力而扭曲的童年,造成阴影一生都无法改变,所以我要装,因为我装都是我的保护色,装得多了,我自己就入了戏,慢慢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人。” 她猛然凑近谢风华,笑着问:“哈,不用否认,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能这么自以为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谢风华平静地问。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乐意就够了。”庄晓岩坐回去,带着笑说,“我亲妈挨打了一辈子,明明有对她更好的男人,可她还是不敢跑,最终是我拿刀威胁她才肯走。我那个亲爹,老婆跑了,喝了酒想拿我撒气,我开煤气点火柴准备送他一程,他倒吓软了脚哭着求我手下留情。从来没人能逼我,懂吗?” 谢风华点头:“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想要那么做。” “对。” “装成一个柔弱的,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也是你的选择。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装出来的这个性格,唐贞并不喜欢,相反她一直很担心你这样出社会会遭人欺负……”谢风华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她惊诧地睁大眼,喃喃说,“难道说,你喜欢她担心你?” 她说到是疑问句,但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庄晓岩像没听见似的微微半闭上眼,仰着头,仿佛在聆听空气中听不见的音乐。过了好一会,她才平淡地说:“唐贞,我其实一开始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从没人跟她似的操心我穿什么吃什么,因为少穿条秋裤,她能跟个老太太似的唠叨我一个冬天。我跟她吃饭,哪一顿要是多吃半碗,她就会拿个小本子画朵小红花,说攒够了多少朵就能奖励我个小礼物,她拿我当小孩,在此之前,从来没人拿我当过小孩。” 第21节 “我也才发现,原来装成一个没什么用的小孩不仅不会挨揍,反而会招人心疼。你说的对,我喜欢她担心我,我没法不喜欢,不行吗?” 谢风华心里一阵酸涩,她想起唐贞爱瞎操心又喜欢照顾人的模样,忽然有种感觉,今天这个审讯,大概问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会如千斤巨石一样,一块块压在她胸口,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我只是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当时我考上职高,从跟我那个亲爹算一刀两断,当然也没人给生活费,其实这问题也不大,我自己能想办法。我去找她只是因为我想讹谁一笔,那个冬天挺冷的,我们学校好多女生穿的都是上千块的羽绒服,我也想要一件。但我没想到,当天她就直接把我领家里去。” 庄晓岩目光转柔,像是想到什么温暖到令人落泪的往事:“怎么能这么直接把人领家里去呢?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我要是个没良心的,那天就能卷走她的手机钱包银行卡,我不是没想过,我就犹豫了一下,她就已经给我弄这弄那张罗开了。我不知道有个姐姐原来是那种感觉,我以为人活着在一个屋檐下,迟早不是你弄死我就是我弄死你……” “羽绒服后来穿上了吗?” “穿了。”庄晓岩笑,低头擦了擦眼眶,“饺子也吃上了,她自己做的,坦白说不怎么样,可我端起碗还没吃呢,眼泪就止不住了,说来真怪,我爸下死手掐我脖子我都没怕过,可那碗饺子,却让我怕得发抖,我没拿稳,只想哭,我姐就喂我吃,一边喂一边说,吃饭不兴掉眼泪的,不然要吃到气管里头去。” “是她会说的话。” “是吧,所以她傻。”庄晓岩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她无所谓的样子,斜睨了谢风华一眼,“但那时候她身边也不少朋友,尤其还有你,你当时已经进了市刑警队,这令我有种错觉,以为她就算傻也没啥,反正身边人不会叫她吃亏。我哪知道,你们一个个受着她的好,结果事到临头却自私自利到极点,只顾着自己眼前那点破事,没人管她死活呢?” 谢风华倒抽了一口凉气,坐正了身子,哑声问:“你指的是,她跟范文博结婚的事?范文博,家暴过唐贞?” 庄晓岩定定地盯着她,目光幽深中带着凌厉的恨,她直看到谢风华心底有些发毛才忽然古怪一笑:“枉你还是个刑警,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人杀人,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动手吗?” 外头突然响起一个炸雷,剧烈到几乎是撼动躯体里灵魂的地步。谢风华莫名地开始发冷,她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她问:“告诉我,唐贞到底经历了什么?” 庄晓岩盯着她,带着报复的快意:“她经历了你想象不到的人间地狱,非要比喻的话,就像一个人不小心踩进了沼泽,慢慢下陷,越挣扎陷落得越快,慢慢等着窒息而死。而且这个过程,经历的人从头到尾清醒得很,但没法呼救,因为张开口,烂泥就会灌进来,没法呼吸,很快鼻腔眼睛也糊满了泥巴。” “唐贞她,就是这样死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原本该你发现她不对劲,原本该你去救她,结果呢,你别说没拉她一把,你连她陷在泥里头都不知道,你对得起她吗?” “谢风华,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她对你那么好,但你对得起她吗?” 第30章 雨声大作,不知为何身处相对封闭的审讯室内,依然能感觉头顶四周被雨点重重包围,仿佛建筑外部已经被雨砸出一个个窟窿,很快雨便会侵蚀而入,四面八方,无所不及。 还有雷声,炸雷在人的头顶爆裂,随即又传来绵长而不休的轰隆声,不知为何,雷声太大,大到仿佛想要震裂这个世界,令人禁不住怀疑再这么打雷下去,也许下一秒就会令天穹如碎裂的玻璃一样咔嚓一声崩塌下来。 白炽灯将庄晓岩的脸照得有些变形,苍白中透着青,偏偏眼睛又亮得过分,整个人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冤魂,下一秒便会长出尖尖的指甲将对面的人开膛破肚,拉扯出内脏肠子。 她说,唐贞经历过你想象不到的人间地狱。 她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对得起她吗? 庄晓岩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甚至带着笑,眼眸中充满着恶意,这一瞬间,谢风华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所见的不是庄晓岩那张古典美人脸,而是她曾经陷落在那截老旧隧道中分明感到却又无法看见的怪物,她能感到这样的怪物如何以爪刨地,如何半张着嘴发出低吼,它在等着,等她的恐惧、痛苦、焦虑与内疚发酵到一定程度,满溢出身体,等她被那些情绪拖垮,届时已然蓄势以待的怪物必然张开血盆大口,朝她猛扑过来。 谢风华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负面情绪排出体外一样,缓缓将这口气吐了出去。 眼前当然没有怪物,依然是庄晓岩的脸,这会看上去正常了许多,嘴角上翘,好整以暇,类似猫抓老鼠一样饶有兴致欣赏她的表情。 不用照镜子,谢风华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也看起来像个鬼,就在刚刚,她还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然而却又在不可抑制地冒着虚汗,但无论她身体有什么下意识反应,无论她到底是因为庄晓岩的话而感到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如何从庄晓岩嘴里挖出事情的真相。 与此相比,个人感受无足轻重。 她语气如常地问:“你怎么确定唐贞过得不好?据我所知,唐贞在亲朋好友面前从来没表露过这方面信息,而你也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我记得那会你正好去上大学,至少上大学那几年,你与唐贞不见得多亲密。” 庄晓岩听到这话的瞬间面容有些狰狞,她呼吸变粗,过了会才咬牙切齿说:“我最后悔的,就是听她的话去考什么破大学。” “那不是什么破大学,为了你能考上,她掏了私房钱给你报了补习班。” “所以我才不得不去考!”庄晓岩直起身,怒气冲冲地骂,“你以为我他妈稀罕吗?我那都是为了……” “你都是为了让唐贞高兴,我知道。”谢风华平静地打断她。 庄晓岩喘着粗气,坐回座位上,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忽然笑了,边笑边说:“你们都是蜜罐里长大的,别人说什么,你们跟傻子似的,下意识就会先选择信什么。我不一样,我从小就知道女人多会撒谎,比如我那个妈,头天晚上被我爸拳打脚踢,揍得死去活来,第二天一早,只要还能爬起来,她就会对着镜子往脸颊眼角的淤青上涂厚厚的遮瑕膏盖住,然后若无其事出门该干嘛干嘛。她长年累月地假装夫妻和睦,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碰巧了遇上哪个邻居问她,昨晚听见你们家闹腾,你没事吧?她演技立马就上来了,大惊小怪反问别人,有吗,你听错了吧,我昨晚很早就睡了,哦,可能孩子他爸回来开电视大声了点,不好意思啊,我会头说说他。” 她夸张地模仿自己的母亲,仿佛在演一出滑稽戏一般,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得不行。 谢风华却没有笑,她问:“唐贞哪些事让你觉得她撒谎呢?” 庄晓岩止住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是真的没发现啊,她秀恩爱秀太多了。今天是范文博去日本给她买了什么小首饰,明天是范文博为她学做了什么新菜,后天是范文博又给了她什么惊喜,跟没见过男的似的一个劲显摆,简直烦死个人。问题是,唐贞是这种眼皮子浅虚荣心爆棚的人吗?” “她不是。”庄晓岩说,“她就连送我条只穿过两次的裙子都生怕伤我自尊,怎么会突然间跟八百年没谈过恋爱的傻娘们一样喋喋不休满世界卖弄,你就一点没觉得奇怪?” 谢风华如遭雷殛,她当然曾经觉得奇怪过,毕竟她也了解唐贞,知道她向来温柔内敛,她也意识到这种反常。 但是她为何没有就这种反常深究下去呢? 谁会无缘无故去怀疑自己好友的幸福程度?更何况,在她的认知中,唐贞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因此她即便有片刻觉得不大妥当,也会立即在脑子里给唐贞的行为找到一大堆合理解释。比如这大概就是新婚燕尔吧,这大概就是柔情蜜意满溢出来会有的样子吧?虽然她自己不会这样外露去表现私人感情,但如果好朋友觉得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跟她分享,她当然不会介意,只会替对方高兴。 她在当时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怀疑过,唐贞的“秀恩爱”背后,有可能会有更为深沉的,扭曲的原因。 “我亲妈那会沉浸在自己哄自己玩的把戏里不能自拔。我每次看到她那幅自欺欺人的样子就来气,每次我都会等她演得最兴高采烈时突然窜出来大喊一声,妈,电话,我爸打来的!”庄晓岩笑眯眯地说,“你猜怎么着,她会立即跟见了鬼似的吓一大跳,脸色大变,浑身会止不住地发抖。” “呵,骗吧,骗得了自己才是本事,自己既然骗不了,又何必粉饰太平呢?” 谢风华看着她,艰涩地问:“你也这样试过唐贞?” “差不多吧,我在她秀恩爱的时候找了借口出去给范文博打电话,我说姐夫,我给姐打电话怎么打不通呀。不用十秒,他的电话就立即追过来了。”庄晓岩说到这,终于收敛了她刺眼的笑,变得有些莫测高深,“唐贞在接到范文博电话那一瞬间的表情,我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刻我就确定了,她在撒谎,她根本不幸福。” 谢风华看着她:“然后呢?” “当然是想方设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庄晓岩讥讽地笑,“可我不是警察,我能查到什么呀,我开始还以为范文博是我亲爹那种打老婆的窝囊废,结果他压根没动过手,不但如此,我还发现范文博真的很在乎唐贞,在乎到什么程度呢,上班接送是常事,微信电话几乎每天不断,手机跟他的是位置共享,微信支付宝银行卡全归他管,无论她去哪,做什么,见了谁,花了什么钱,他全都一清二楚。要不是人力有限,他大概连唐贞头上掉哪根头发,都想要干涉干涉。” “这叫什么,控制狂还是强迫症,随便吧,反正他有病,病入膏肓。” 谢风华问:“你是后来发现,还是当时发现?” “后来,”庄晓岩叹了口气,“以我那时的阅历眼界,我能知道什么?我甚至很天真很傻逼地想,言情小说不都这样写吗,占有欲四舍五入就是爱啊,也许这就是他们相爱的方式,我姐是不太喜欢,但她也没反对不是?” “我只要想起我曾经这样蠢,我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大耳光。” 谢风华忽然间理解了她话里的懊悔和挫败,微微叹了口气。 “因为我蠢,所以我就把这事先搁一边回学校了,那会正赶上毕业,哪怕我这种人也还是有不少事要忙。”庄晓岩顿了顿,有些迷茫地问谢风华,“你说,前前后后,也就两个月工夫,她怎么就没挺过去,怎么不等等我就跳楼了?” 谢风华没有回答,因为她也有同样的问题想问唐贞。 可是唐贞已经不在,当她从高楼上纵身一跃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这些还活着的,牵挂着的人都抛下了。 她们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过了会,谢风华低声说:“就算你有怀疑,也不用嫁给范文博……” “不然呢?”庄晓岩摇头,微笑说,“你看,这又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你当初也怀疑,你也曾翻来覆去查唐贞跳楼的案子,但你查出来什么了?你一无所知。可我不同,唐贞一死,我就下定决心要勾引范文博,我必须要过一下唐贞过过 的日子,只有这样我才能弄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要去死。” 谢风华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问:“那你弄清楚了吗?” “当然。”庄晓岩平静地说,“我弄清楚了,这个世上,大概没人能比我更清楚。” ———————————————————————— 这一周比较忙,能写一点算一点,不好意思~ 第31章 求花求票~ 谢风华看着庄晓岩,忽然意识到,这竟然是她们俩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能够这样坐下来交谈这么长时间。 而且谈的还是两人都避讳的禁忌话题唐贞。 这已经不像一场合乎程序合乎规定的审讯了,而更像是一场由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起进行的默哀与缅怀。她们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信任过对方,庄晓岩对谢风华有根深蒂固的敌意,谢风华对庄晓岩有意无意的漠视,她们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存在对自己而言极其遥远,属于永远只能勉强算认识,但永远不会愿意主动去接近的存在。 谁能想得到,此时此刻,在这间封闭的审讯室,身为嫌疑犯与警察的对立两端,以预谋凶杀为背景,借着审问与坦白,她们却能奇迹般地一起完成一场迟来的,对生命中逝去的重要存在的缅怀。 外面依然在下雨,雨声不再激越,仿佛乐章转入抒情和咏叹的部分,那种攻击性的雷声也变成遥远而漫长的回响。 在这样的雷雨声中,庄晓岩平静地诉说了她与范文博的婚姻生活。 “我用了一年时间接近了范文博,原本像他那样自私自利的人是不可能缔结这门婚事的,但我知道他要什么女人。” 庄晓岩轻笑说:“说白了,范文博那种男人是肯定会再结婚的,那么跟谁结婚就成了一个问题。” “他心里清楚自己什么毛病,他偏执又有极强的掌控欲,他还对死去的亡妻有变态的留恋,这就决定了他要娶的对象,必须好掌控又能容忍他的怪癖。我就投其所好,一方面像个窝囊废,一方面又对表姐感情极深。范文博经过考虑后发现,他很难找到比我更合适的结婚对象,所以他思考过后,不顾父母反对跟我结了婚。” “然后,有趣的地方来了。”庄晓岩笑着说,“我跟他在同一间屋子里朝夕相处,终于发现对他来说,老婆这个角色不能算人,也不算具体的物,她充其量只是一张表格。” 谢风华皱眉:“什么意思?” “你做过 excel 表吗?”庄晓岩比划着说,“大概就是那种表格,上面分门别类,详细规定好你每天要做的事,你完成哪件事需要多少时间,你出门离家多远,你去做什么,买什么都必须按照他设定好的内容来。” “这张看不见的表格,就是一个身为范文博妻子的全部生活。”庄晓岩解释,“至于这张表格下的女人是谁,长什么样,他喜欢不喜欢,其实都是次要的,像他那种人,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就是找个 ai 或者自闭症患者,正常人谁能这样死板地按钟按点过日子呢?” 谢风华说:“但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可能我也不算正常人。”庄晓岩笑眯眯地承认,“一开始当然做不好,我很快发现,范文博会动用他所有的手段来监视你,规训你,就跟训练新兵似的。什么电话查岗,手机定位,微信遥控,甚至雇佣私人侦探,只要有必要他都会干。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在你脖子上挂一个微型摄像头方面随时随地查看。要有哪天你出门买个菜又那么巧没带手机,他就会疑神疑鬼,根据你的速度和方位计算你到底去了哪做了什么,如果他算出来的结果跟你说的不一致,那你麻烦了。” “怎么个麻烦法?”谢风华微缩眼睛,“他打你?或者说他威胁要打你?” “不是,”庄晓岩用一种堪称怀念的口吻说,“范文博整天标榜自己是有教养的人,怎么会动手呢?他只会将你扒皮一样,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嘲笑贬损一通,把你贬低到尘埃里,贬低到一文不值,甚至让你怀疑爹妈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浪费地球资源。他会指出你本质上多不堪,会把你锁在房间里要你写一千字以上的自我反省,如果反省不深刻,写得不过关,没关系,那天晚上大家都别睡了,一遍遍重来吧。” “思想控制?” “也可以这么说,”庄晓岩说,“他会一遍又一遍给你洗脑,让你认识到你有多糟糕,品质有多低劣,要不是他可怜你,像你这样的废物压根就不可能嫁得出去,还能嫁给他这么正常优秀的男性。所以你怎么能不对他感激涕零呢,你怎么能不全身心去跪他拜他呢?” “我,庄晓岩,在他眼里就他妈是个活在城市阴沟里的下层人,有个酒鬼爸,有个淫荡出轨的妈,血液里就流着肮脏的基因,是他不计较拯救我,是他一手给与了我上等人的体面生活,我不感激还胆敢欺骗他,那简直忘恩负义不得好死出门被车撞了都是活该啊。” 她说到这甚至笑出了声,仿佛在讲别人的荒唐生活。谢风华心底却冒出一股火,有些压抑不住,她想起那个下雨的夜晚,庄晓岩哭着来找她,范文博当着她的面也说了很多类似的难听话,当时她就觉得那样的话怎么能是一个丈夫对妻子该说的? 那如果这种话他张嘴就来,常年累月,没完没了呢? 谢风华不寒而栗,紧紧盯着庄晓岩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问:“他,对唐贞也这样?” “你猜?” 谢风华一字一句地问:“他连你都要牢牢控制,对唐贞只会更没安全感,控制得更激烈,对吗?” 庄晓岩嘴角上钩,露出一个讽刺意味十足的笑:“你总算聪明了一次,没错,范文博不是个东西,就算他对唐贞真的有感情,他也依然不是个东西。” 谢风华握紧了拳头,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地听下去。 “这么说吧,我跟我姐在这场婚姻中最大的不同,不在于范文博爱谁不爱谁。”庄晓岩轻声地说出格外尖利的话,“我们真正的不同在于,我不爱范文博,但她爱,她是真真正正爱那个王八蛋的。” “范文博,我从跟他结婚第一天就琢磨怎么骗他,弄死他,他洗脑那些话对我来说都是屁话,我常常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笑,就那种骂人水平还没我亲爹花样多呢,词汇贫乏,想象力有限,唯一的优点不过就是自以为是,知道怎么将别人的自尊踩在脚下使劲碾而已。” 谢风华喃喃地说:“可唐贞不一样。” “唐贞不一样,”庄晓岩看着她,轻声说,“对她来说,范文博是她的爱人,爱人说这些,那就真的会毁了她,里里外外,一点不剩。” “哎你说,爱这种东西这么不值钱啊?”庄晓岩笑着问,“活人尽干这种阴间事,图什么?爽吗?” 谢风华感到不寒而栗,她艰涩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庄晓岩没有直接回答,却问:“有水吗?” 第22节 谢风华站起来,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递给她,庄晓岩接过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呼出一口气说:“谢了。” 她停顿了一下,说:“上回你不是拿了个玻璃镇纸过来,看来你去过我们家了。” “是。” “两套连在一起的房子了,一套是亡妻住,一套是现老婆住,是不是想得很周全。我姐生前住的房间,一丝一毫都没变过,因为范文博时不时要过去缅怀一下,听起来像个情圣吧?可惜那套房子的书桌、卧室床头、客厅电视柜都装过摄像头,这可真是煞风景哟。” “那些摄像头呢?我上次去并没有见到。” “人都死了,还装着干嘛,当然是拆了。”庄晓岩笑嘻嘻地说,“但是我找到当初范文博舍不得删的监控录像哦,就在那台电脑里,你猜我看到什么?” 谢风华机械地重复:“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唐贞,我那个傻姐姐,一遍一遍地写悔过书。就在那张书桌上,用那个玻璃镇纸压着。那玩意儿我也写过,我不用看内容都猜得出肯定在上纲上线,深挖自己的思想意识问题。” 庄晓岩讥讽地笑:“你看,爱到底是什么害人不浅的玩意?就因为爱,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没戒心,不设防,掏心掏肺还怕对方嫌弃。像唐贞那种人,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没人比她更适合当个好老婆,她简直生下来就擅长此道,但是有什么用呢?” “你做得好他嘲讽,你做得不好他相当乐意进行全方位打击,你在外头承受多大压力他不管,你要说诉苦,他有一箩筐混账话在那等着你。他口口声声说爱你,照顾你,离了你不行,但实际上,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明白你是个废物,做什么都不行,做什么都不对,你只适合呆在家里不出去,千万别出门丢人现眼。全世界你只能依靠他,因为只有他大发慈悲肯包容你的愚蠢、无知和无能。” “唐贞啊,那么开朗温柔,对谁都好的人,就这么给磋磨出了忧郁症。这还不算完,范文博不肯让她看医生,因为他很享受唐贞变得越来越脆弱无能,只能依附于他的状态。很快就不能工作,很快连门都出不了,以前那些朋友都无法来往,到那时,唐贞全世界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啧啧,真是掌控欲的最高境界。” “可惜他没想到忧郁症会死人。”庄晓岩收敛了笑容,有些阴沉地说,“有一次给我发现,他在唐贞的床头哭,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她床头哭。” 谢风华低下头,心里憋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她看着庄晓岩说:“所以你必须杀了他。” 庄晓岩报之以微笑:“是的,我必须杀了他。” “而且要让他身败名裂的死。” “要不然多不好玩,”庄晓岩看着她笑,“我想过很多种办法,想来想去不过就是直接送他去死,但他死了,追悼会上人家要念悼词说此人生前是个精英,是个成功人士,孝顺父母,对社会爱心有责任感,错的只是娶了个丧心病狂的老婆,我一想到那个画面就想吐。” 谢风华点头:“确实,那个画面太恶心。” “范文博最好面子,连跟我出门都要装好好先生。我不能允许他死了都被当成好人,”庄晓岩深吸了一口气,重复了一遍,“我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说说你的计划。” “看了唐贞的录像后,我就决定动手了。”庄晓岩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读职高的时候就不是好学生,认识一两个能搞点特殊东西的人。一场夫妻,要喂他吃了致幻剂简直不要太容易。与其说他对我没戒心,倒不如说他太瞧不起我,以至于想不到我会对他下手。我把致幻剂加进饭菜里,他吃了,慢慢的,他开始控制不了脾气,暴躁敏感,跟个更年期大妈似的,他那张虚伪的面具渐渐挂不住了,而且哦,他还开始出现幻觉。” 庄晓岩笑得十分开心:“你知道他看见什么了吗?他看见唐贞了,哈哈哈哈,真不枉我一直在他耳朵旁边暗示做梦见到唐贞跳楼的情形。” “他看见唐贞,然后呢?” “我故意混淆他的时间感,他渐渐糊涂了起来,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唐贞还没死,或者说,觉得她在某个地方准备要跳楼,但他找不到是在哪,所以他很着急,很想找到那个地方。” “那天晚上在你楼下报警后我竭力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民警恨铁不成钢,但也拿我没办法,于是只是口头警告便放了我们回家。我就趁着给他做宵夜,最后喂他吃了一次药。等到半夜,我就摇醒他,说唐贞给他一封信。” “遗书吗?他分不清那是几年前的东西?” 庄晓岩十分开心说:“是啊,他看完又一次看到幻觉,我说我们快去救姐姐,他就赶紧拖着我出门,我说得带点工具以防万一,他就只觉拎起我准备好的旅行包。真是听话呀,如果一直这么听话,没准我就改变主意了。” “高速公路上怎么回事?” “那个呀,”庄晓岩笑,“很简单,早就看好了地点,我强迫他停车,告诉他姐姐已经跳楼死了,是我做的,我为了嫁给他,故意害死了唐贞。说完后我跳车跑开,他果然拿着我给他准备的刀追了上来。我跑了会,看到火车快来了,于是停下来跟他搏斗,老实说,我从小打架就没输过,就他这样的还真没放在眼里,而且服了那种药的人,对尖锐的声音、刺眼的光线都很敏感,火车一来,车灯一照,他就想捂住眼。” “于是你顺势把他推下去。” 庄晓岩靠回椅背,漫不经心地说:“我说过了,他必须得死。” “这就是你的全部经过,那周平山呢?他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 庄晓岩淡淡地说:“他啊,没什么用,让他动手打我都不敢,后来逼急了,还一边打一边哭,窝囊废。我本来预备着拿他当替死鬼,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谢风华轻声问:“为什么坦白得这么痛快?” “因为我想亲口告诉你这些呀,谢风华,我为唐贞报了仇,你呢,却把替她报仇的人抓了进来。从头到尾,你为唐贞做过什么呀?”庄晓岩靠近她,幽深的眼神中闪耀着恶意和快意,“她活着的时候你放任她去死,她死了你没法替她伸冤报仇,你在本质上,跟范文博那种人是一样的。” “一样自以为是,一样虚伪,一样残忍。” 谢风华垂下头,默默合上卷宗后才说:“也许你骂得对,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抓你。” 第32章 求入架求票票 不是所有的真相大白,都伴随着如释重负。 有些真相,费尽力气强行将它自重重迷雾之中拽出来后,并没有随之而来的成就感,而是被强烈的虚无与空茫笼罩下来,像一个网,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挣也挣不脱。 这就是谢风华此刻的感觉,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接近唐贞死亡的真相,然而这真相如此不堪,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与此相关的所有人都面目狰狞,丑陋不堪。 连她在内的所有人,包括范文博,范文博的父母,她,还有所有声称喜欢唐贞,关心唐贞的人们,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唐贞走向死亡的漫长过程中,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为借口,不约而同选择了袖手旁观。 那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长达几年的婚姻生活,难道真的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吗?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发现这里面的不对劲之处吗?不是的,他们其实都看出来了,或多或少,但他们都选择了将问题搁置在那,当然,每个人都有为自己开脱的完美理由,她那时候遭逢李格非骤然失踪,六神无主,身心交瘁,有限的几次与唐贞见面,还得唐贞反过来用宽慰她,支持她。 一直到这一刻,谢风华才知道,原来那些宽慰和支持,那些回忆起来温暖到令人落泪的细节,其实来自一个万念俱灰,厌世到极点的人仅剩的生机,唐贞在最后的时刻,依然愿意燃烧自己内心的能量来给予她勇气。 但知道这点,却实实在在令她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庄晓岩在某种程度上说的是对的,她本该成为拯救唐贞的人,发现她病态的婚姻真相,将她从长期的侮辱和打压中抢夺出来,让她被剥夺得所剩无几的自我再一点点重新生长出来,这些事,本该是她的事。 但她没有做,一点一滴都没有做。 再如何替自己开脱,没有做就是没有做,根本抵赖不得。 谢风华在结束这个平生最为艰难的审讯后,一开门走出去,心脏忽然传来一阵绞痛,像被一只巨灵之掌攥紧。她捂住胸口,不得不弓起背,大口大口地呼吸,像离了水的鱼用力张大鳃,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老季扶住了她,恰如其分将她挡在身后,用手拍着她的背担忧地问:“华,你没事吧?怎么了这是?” 老季的声音听着很遥远,犹如声波撞击了某个地方后又传回来的回声,扭曲又失真,谢风华费劲地摆摆手,表示不要紧,但她自己知道,这一刻其实未必是身体不适,而是长久以来存在心里的重压忽然间失了支撑,巨石压顶,她支撑不住了而已。 “不是你的错。” 谢风华猛然抬起头,抓住老季的胳膊问:“你刚刚说什么? 老季一愣,说:“我问你没事吧,哎哟你的脸白得跟纸似的,上层浆水直接可以糊墙了……” “已经发生的事,不是你的错。” 谢风华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她很快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真的有谁在说话,而是在这一刻突然浮现在她脑海里,像有人往她的意识深处直接塞进来的一个信息,它听起来如此熟悉,温暖又怀念,谢风华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了,这是高书南在梦中对她说过的话。 梦里的他仿佛已经预见了今天这一幕,知道她在审讯完庄晓岩后也同样不会放过自己,所以打预防针一样说了这句话。 可这不是谁对谁错的事,谢风华想,有人死了,那不是一个陌生人,那是唐贞。她们一起走过最好的岁月,一起从少女迈入成人,她们曾经也有十年二十年之约,设想过白发苍苍的时候两个老太太依然可以相依相伴。 长达十几年的时间慢慢才攒下来的信赖温情,几乎很少有可能再与其他人产生同样深厚的情谊,然而她却没有察觉唐贞正一点一点被一个男人剥夺生而为人的独立与尊严,没有意识到她的灵魂在爱的名义下被侵蚀到千疮百孔,终于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而她依然调查不出真相,调查出了也无法对照现行法律要那个男人付出同等代价,这其中的愧疚与自责,愤懑与痛苦,完全不是谁对谁错能说清楚。 庄晓岩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她无颜去见唐贞。而在此之前,她从没意识到,面对有形犯罪她可以侦察缉拿,但面对无形犯罪她原来束手束脚,没有办法。 谢风华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她借着老季的手站直了,转过头,正看到庄晓岩带着手铐,由几名警察押着走出审讯室。 她再也不复那幅怯弱的小女人模样,背脊挺直,目光平视,看到谢风华时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只是单纯想笑一笑。 就在此时,另一间审讯室的门打开,周平山同样带着手铐,在两名警察看守下走了过来。他脸色颓废,在看到庄晓岩的刹那激动了起来,快走两步想上前,被身后的警察立即制止。 “庄晓岩,庄晓岩,庄晓岩……”周平山红了眼,似哭还笑,他脸上表情太过复杂,不甘,愤怒,失落和期盼同时涌现,他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吼着她的名字,一下又一下。 庄晓岩的目光平静无波,略过他的脸并不停留,仿佛那是一个陌生人,或者连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这样喊她的名字,她至少会驻足停留,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们便这样交错而过,回到他们两人该有的人生道路上,那是两条平行线,彼此之间绝对不会有所交集。哪怕青少年阶段曾经产生过特殊的链接,那归根结底也是一种错觉,对面相逢不相识才是事情的应有之状。 只是周平山如何能坦然呢,他回头久久看着庄晓岩越走越远,心里也清楚,无论怎么喊,对方都不会回头了。 谢风华目睹这一幕,久久没有说话,直到他们俩都被分别押走,老季清咳一声说:“这案子总算告一段落,就是报告难写,我得仔细琢磨琢磨。不管如何,能真相大白,我们就算尽力了,至于真相是什么,不是咱们警察能左右的,你说呢?” 谢风华知道他的未尽之意,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无言地道了谢。 “我送你回去?” “不用。忙你的吧。”谢风华强笑,“我自己能行。” “真的能行?” “瞧不起谁呢?”谢风华笑了笑,“走了。” “那你开车慢点啊,”老季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回家后给我发个信息,吃点热乎的,早点睡知道吗?” 谢风华没有回头,摆了摆手,径直往外走去。她走出城北分局时天已经黑了,花灯璀璨,一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这个城市一如既往歌舞升平,繁华胜景,万家灯火之下,各有各的人情冷暖,悲喜交加。 只是少了唐贞。 少了李格非。 少了她曾有的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少了曾经畅销过的未来。 谢风华把车停在路边的林荫道上,借着树影遮掩,伏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无法抑制地恸哭起来。 唐贞死了她没这么哭,李格非死了她也没这么哭,这像一场迟来的哀悼和告别,不仅为了她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还为了此刻汹涌而来,排山倒海一般的歉意。 没能在他们还在世时做得更好,没能好好保护他们,甚至没能为他们昭雪,没能好好为他们送别。 太多做不到的事,她原来如此无能。 这时她的手机亮了一下。谢风华擦了擦眼泪,看见屏幕上显示收到一条短信。打开来只有五个字“不是你的错”,发信人“高书南”。 霎时间,犹如电闪雷鸣,劈开了眼前的重重浓雾,她像抓住了一点生的讯息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电话回拨回去,没有意外再次无人接通。于是她拨打了另一个电话,是他们市局的技术科同事,受过她照顾,跟她私下关系不错。 “谢副队,啥事啊?” “鹏子,你今天值班对吗?” “对啊,您有什么指示?” “帮我查一下,”谢风华冷静地把高书南的电话报给他,“这个机主现在所在位置。” “得令,”鹏子那一边传来键盘敲打声,不一会便说,“这个人现在高新开发区东南区 xx 街范围,抱歉啊,咱们定位只能做到大概。” “没事,我知道在哪。”谢风华说。 “受累问一句,这是哪个嫌疑人吗?”鹏子问。 “不是,”谢风华顿了顿,“是我一个很亲的亲人,我怀疑他遇上什么事,老联系不上。” “要不要支队的人支援啊?”鹏子立即紧张了,“值班的两个就在隔壁屋呢 。” “没事,我先去看看什么情况。”谢风华吐出一口长气,“早就该去看看了。” 第33章 回忆杀 很久以前谢风华就知道,高书南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第23节 每个人见到他大概都会有产生某种由衷的感慨,觉得老天在造人时未免对他太过偏袒,不仅给予了他聪明的头脑,让他从小就表现出不同凡响的领悟力与学习力,还给予了他超越大多数人的容貌,明明父母双方连同各自亲戚都是普通人相貌,唯独他就像基因突变一样,长相与平常普通毫不沾边,无论什么时候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俊朗秀逸,耀眼夺目。 两样优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就很可能使得这个小孩的成长充满陷阱,从小生活在别人争着抢着告诉你多漂亮多聪明的环境中,虚荣和追捧无处不在,嫉妒与恶意也随之而来,鸡毛蒜皮的失误常常被人有意放大和损贬,但真正的缺陷又容易被忽略在言过其实的赞誉之中。 这种情况哪怕是成年人深陷其中都容易迷失,更何况高书南只是一个小孩。然而老天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形,又一次偏袒了他,安排他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里。他的父母双方都是大学教授,生他的时候,父母都已年过四十,各方面条件成熟,经济与社会地位稳固。关于为什么生孩子,对孩子有什么期许,两人早已想得透彻明白。虽然没想到生了一个去哪都备受瞩目的天才儿童,然而在他们眼底,这个小天才与其他小孩没什么不同,照样需要无忧无虑傻乐的童年,需要去犯各种蠢蠢的错误,他最重要的学习不是什么赢在起跑线,而是学习如何做一个思想独立,人格健全的正常人。 可惜高书南终究独立过了头,他父母一不留神,这家伙已经在各种竞赛中脱颖而出,一骑绝尘,将同龄人远抛脑后。名校纷纷递出橄榄枝,少年大学生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搁别的父母大概会欣喜若狂,他的父母却忧心忡忡,总觉得孩子还小,玩多两年又怎样,上大学这种事急什么急。但他们不能真的阻碍小孩发光发热,于是退了一步,让他就近选父母供职的著名大学走读,一来年龄尚未到生活独立的地步,二来身边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师长,谁也不会任由他长歪。 如果可以预知未来,知道这孩子有天要独自一人面对父母被杀死的凶案现场,大概他的父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然而世上没有如果,前面十余年人生的顺畅遂意,都在那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戛然而止,急转直下。 那真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斜阳的光线温度,穿堂风吹到身上的感觉都没有什么不同。谢风华后来回忆起,就连那天大院里花圃盛开的白色茉莉花,飘来的香气也如同它该有的味道那样,浓郁热烈,但不惹人讨厌。 她当时只是一个刑警支队的菜鸟,每天所做的不过收发文件,到各部门跑腿,遇上哪位前辈不乐意或不耐烦跟外人打交道,她就会被适时推出去做会挡箭牌。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小谢漂亮得跟朵花似的,站出去谁不得给她三分面子? 这话听起来好像夸奖,但实际上藏着根深蒂固的性别刻板印象。刑警队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小姑娘,尤其是漂亮小姑娘入职,谁都先当她是个花瓶,生怕摆个不好给磕到碰到。谢风华心里很不服气,但她也没辙,谁办案都不肯带她,提了几次,领导和支队长都笑眯眯说小谢先熟悉一下流程,跑一线以后有的是机会,摆明了和稀泥。 那天碰巧发生了一起大案,几乎所有的干警都抽调一空。谢风华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失落又挫败。她记得很清楚,就在她准备下班回家时,就在门口又撞见某起凶杀案的嫌疑人家属。 那起凶杀案是两个小混混入室抢劫杀人案,案情不复杂,嫌疑人没出两天就抓获。其中一个小混混的亲爹同样是个混不吝,坚称公安局抓他儿子顶缸冤枉好人,已经来闹过一回。上一次是谢风华接待,把他劝了回去,没想到今天他又来,大概老东西觉得谢风华一个小姑娘好欺负,没说两句就开始拿手指到谢风华鼻子前面。谢风华正憋着一肚子火,忍着说你够了啊,注意态度。老东西骂,老子态度怎么啦,不仅要骂你,我还要打你! 他大概有些忘乎所以,不记得这是警局,一巴掌真的朝谢风华脸上扇去,谢风华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掌往外一扭,疼得他登时惨叫,她欺身而上,毫不客气抬脚冲他膝盖关节就踹,老东西登时站不住脚下一软,谢风华已趁机将他胳膊反扭背后,抵在墙上利落地掏出手铐利落地铐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谢风华一回头,支队长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门口不知看了多久,脸上表情复杂,干巴巴说:“小谢,你身手不错呀。” 谢风华冷着脸把人揪起来说:“还行,我在警校格斗都是第一名。” “还学过什么?” “自由搏击、跆拳道都学过点。哦,还有太极拳。” 支队长乐了:“怎么还学太极?” “我爸教的。”谢风华瞪他,“这您得问他去。” 支队长讪笑着摸摸鼻子,谢风华的父亲是他的前辈,他哪能去问人家这种问题,四下打量了一下说:“行吧,把人交去做笔录,你跟我来。” “干嘛?” “出现场。”支队长说,“你不是一直盼着吗?” 谢风华惊奇:“真的?” “我骗你干嘛,”支队长好笑地说,“xx 大学教职工宿舍区刚刚发生了一起恶性凶杀案,这不是没人吗,去不去啊?” “那必须去呀。”谢风华眉开眼笑,“谢谢领导!” “走吧你。” 说起来有些不厚道,但对谢风华来说,那一刻只顾着沉浸在“终于能办案了”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发生的凶案对别人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翻天覆地的结果。直到她看见高书南。 血腥味是一种侵略性极强的气味,哪怕刻意不用鼻子呼吸,只要看到了满地血污,那气味依然能顺着毛孔侵入皮肤直达脑部,直接由大脑给身体一种粘稠恶心的信息。如果血污还伴随着尸体,那气味会越发复杂,明明还未开始腐化,但莫名的便会令这一气味变得阴冷滞重,沉甸甸沾染在皮肤上,哪怕冲洗几遍都洗刷不去。 谢风华承认,凶案现场没有她一直期盼的那样刺激,她能表现得冷静自持面不改色,全是因为她从小没别的女孩反应敏锐,再加上心底有股不服输的劲,因为支队长正在旁边看着呢,决不能让一个中年老男人眼皮底下露怯,决不能让队里那些男的小瞧了自己。 实际上如果可以,她宁愿跑出去大吐特吐,在那种环境下人的呕吐是种下意识的反应,仿佛借着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的动作,将粘稠滞重的血腥味一同排出去。 但高书南居然就顺着墙根坐在现场,对着自己父母的尸体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只是看着。 谢风华无法想象这个少年从发现凶案到警察来的几小时内,到底经历了什么。 忽然,有一束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正好照到他的脸上,少年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笼罩在橙黄色的光线下,精致的下颌骨线条冷硬脆弱,紧闭的嘴角仿佛宣告与这个世界再不想有任何交流,然而阳光抵达的额头眼角却那样柔和,像一个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孩子应该有样子,长长的睫毛掩着澄澈明净的一双眼睛,它们该看尽世间所有春花秋实,唯独不该这样呆滞地盯着自己父母的尸首。 这一刻谢风华仿佛听见这个少年平静的躯体下灵魂的哭喊声,他太疼,太不知所措,太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么多超出承受范围的痛苦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所以他拉下自己心底的闸门,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 没来由的,年轻的谢风华走向更年轻的高书南,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没有任何话语能宽慰遭遇这种灭顶之灾的人,她本来就不善言辞,也不温柔易感,老谢家的家训从来是自己跌倒了自己学着爬起来,别叫人看不起。她打心眼里认同这点,在她走过去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要去帮这个少年。 然而在她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时,她已经蹲在少年身边,伸出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 在那一刻,她想的很简单,她想,不该让他看这些,在痛苦中挣扎,在困境中成长,这些虽然必须得高书南独自去经历,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此时此刻,他只是个遭逢巨变的孩子,而孩子不该看到太血腥暴力的场景。 很奇怪的是,高书南也没挣扎,过了很久,久到她举着的手都感觉发酸,谢风华忽然感到掌心的湿意。 她想了会才恍然大悟,那是高书南在哭。 少年无声无息的,在她的手掌遮盖下,尽情而痛快地哭。 谢风华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换了只手,继续捂住了他的眼。 第34章 回忆杀二 一开始,谢风华以为她跟高书南的关系,就止步于案发现场。 原因很简单,他们俩一个是刑警,一个是被害人家属,彼此之间关系就是案件侦破过程。而这个案子虽然程度惨烈,破获却不难,警察很快便断定熟人作案,再稍加推测便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为高书南父亲所带的研究生。 这不是什么高智商犯罪,也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预谋杀人,而是一起一时愤恨引起的激情杀人。那个动手的学生尽管性格偏激,但他并不是天生的情感障碍者,也没有变态嗜血的基因,杀完人后产生的巨大心理压力根本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事后,他犹如惊弓之鸟一样草木皆兵,哆哆嗦嗦地脱下的血衣后,也只知道拿塑料袋装了丢垃圾桶草草了事。他好歹知道要逃,但仓皇之中逃到哪,怎么逃,到地方后如何进行下一步都毫无计划。 他惶惶然买了张高铁票想跑西北去,然而车票联网,信息透明,他压根还没来得及上车就被刑警拦了下来。 捕抓他的行动谢风华也参与了,所以她得以在第一时间亲眼见到那个犯罪嫌疑人。与想象中弑师凶徒不同,那男孩长相清秀,很瘦且高,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穿着大学生常见的 t 恤和牛仔裤,背着运动大挎包,包里塞得鼓鼓囊囊,估计临时收拾了什么连本人也没怎么留意,除了有些驼背外,他与在大学里撞见的任何一个男生一样平平无奇。胳膊看着不怎么健壮,身手估计也谈不上灵活,看人眼神躲闪,一说话便磕磕巴巴。 但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男孩,手持一把厨房砍刀砍了自己导师十四刀,随后又追上师母,从背后割开了她的喉咙。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年轻的谢风华无法理解,就为了导师不同意你胡编乱造的毕业论文通过?但这不是导师故意刁难,是学生自身的问题,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将自身的问题怨怼到别人身上? 而且导师不同意论文通过,充其量带来的严重后果也就是拿不到学位证书。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人生依然有不同的选择,搁五年十年后看回这件事会发现,这点挫折根本算不上磨难。 为什么能因为这种事杀人,毁了别人的家庭,也毁了自己? 当时谢风华并不知道,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惑只是因为她还年轻,见识有限,对人性想象有限。再往后,随着刑警工作干得越久,接触到的穷凶极恶的罪犯越多,她终将抛弃这种一厢情愿的念头,人的暴戾往往隐藏在所谓正常的面具之下,邻里间能为一句口角之争大打出手,马路上能因为车子擦了下皮而互相斗殴,真想要别人死,任何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能成为足够的理由,暴力犹如毒品,它能令人冲昏头脑,撕下人皮,瞬间犹如恶鬼附身。 当然,这些“意外”杀人,多数都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施暴者与被害者在力量上的绝对不对等。高书南的父母生他时年纪已大,当时都是年近六旬的人。加上常年伏案工作,身体素质并不好,他母亲更是个药罐子,隔三差五要上医院看医生。 谢风华禁不住想,若是换一个身强力壮的老师,那个学生未必敢动手,案发的时候如果高书南在家,以他十五岁接近一米八的身高,那个学生也未必敢行凶。 抓获犯罪嫌疑人,照例要家属来指认。谢风华第二次见到了高书南,与上次脆弱得仿佛一尊布满裂缝的玻璃器皿相比,这次的少年已经几乎面色如常,陪着他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据说是他的小姨,一个劲插话,俨然一副代言人模样,高书南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低着头,仿佛对周围世界充耳不闻。 谢风华打断那位小姨的话,小心问:“书南,你准备好了吗?” 高书南没听见似的继续低着头。 小姨推了他一把:“警察问你话呢。这孩子,哎,没办法,这些天一直魂不守舍的。” 谢风华皱眉说:“没事,你让他自己说,书南啊,别怕,姐陪着你,不着急啊,你准备好了咱们再进去。” 不知道她这句话哪个字打动了高书南,他终于抬起头,少年生就一双好眼,漂亮清凌,看向她时又带着隐约的脆弱,让谢风华一见之下又开始莫名其妙的忧心忡忡。 “你想进去了吗?” 高书南点了点头。 “好,跟我来,”谢风华带着他往审讯室里走,他小姨想跟着,谢风华想也不想,伸手就拦下她。 小姨讪笑:“我陪着孩子……” “不合规定,麻烦您在外头等一下啊。” 谢风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但她感觉到,当这个女人被拦在门外后,高书南好像明显放松了点。 犯罪嫌疑人就坐在审讯室里间,谢风华领着高书南隔着玻璃看他,轻声问:“认得这个人吗?” 高书南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案发之前,你见过他吗?” 他又点头。 “书南,”谢风华看着他,柔声说,“你要说出来,我们才能取证,知道吗?我再问你一遍啊,你认不认识里面那个人?” 高书南仿佛挣扎了一会,才动了动唇:“认识。”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高书南开口说话,声音清澈好听,就如他外表一样容易引人好感。谢风华松了口气,又问:“他是谁?” “我爸,”高书南停顿了一下,“我爸前几年招的研究生。” “案发当天,你见过他吗?” 高书南呼吸急促了起来,似乎想到什么,浑身开始微微颤抖。谢风华忙扶住他的胳膊,坚定有力地说:“别怕,书南别怕,姐在这,我保护你呢,慢慢想,不着急。” “我见过,”高书南红了眼圈,“那天上午,他来家里,谈,他的论文,我下楼见过他……” 这句话撬开,后面的话就好问了,少年尽管悲恸又愤怒,但依然清晰地表述了犯罪嫌疑人跟他父亲的关系,据他所说,师生关系一直很正常,他父亲对每个学生都有责任感,因为嫌疑人家境一般,父亲还曾安排他进实验室打杂,以便有理由每个月从自己的科研经费中拨出一笔劳务费给他改善生活。 最后,高书南哽噎说:“他来我家吃饭,我妈还亲自给他包饺子,我还跟他打过招呼,人怎么能这样,我想不通……” 谢风华心酸得不行,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她也想不通,无法给这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答案,她当然觉得世间事应当真心换真心,善意换善意,然而人如此复杂,恶意与暴戾或者才是世间常态,她对此又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坐在少年旁边搂住他的肩膀,使眼色让其他同事退场,轻抚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她当时这么做只是下意识的选择,但却没想到带来连锁的其他反应。 因为接受她的安慰,高书南看着她多了几分信赖。原以为两人的缘分也就差不多到这了,没想到过了几天,高书南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他也不是真的找,就是站在市局门口安静等着,默默垂下头,头发浅浅遮到眉毛那,犹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只是站着那便已足够赏心悦目,看到她出来时,少年抬起头眼睛一亮,似乎想上前又迟疑,眉眼间尽是欲语还休。 谢风华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果然,他来是想请谢风华陪着他报案。因为上次来的那个女人,已经带着她一家人不请自来,搬进他们父母的家,不仅鸠占鹊巢,还将他父母留下的存折和古董、珠宝等贵重物品占为己有。 据高书南说,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妈妈的亲姐妹,而只是叔伯堂妹,凶案发生后,他的父母双方血缘亲近的亲戚都分散在海内外,来不及赶到,于是表姨妈闻风而动,迅速率领她家人占领高地一样占领了他的家。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不好意思麻烦人的羞涩,他嗫嚅着说:“谢警官,我没别的人可以找了,你能帮我吗?” 那必须要帮啊,谢风华气得不行,当下就领着高书南进市局走报案程序。 由于高书南跟这位表姨妈完全没构成法律上的监护人与被监护人行为,这实际上已经构成财产侵占的刑事案件。 到底要提出诉讼还是私了,谢风华本着成年人的顾虑,原本是想建议高书南退一步留三分余地,哪知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劝,那边高书南自己已经找好了律师委托诉讼。 “父亲的老朋友,他说可以无偿帮我……”高书南小声地问,“谢警官,您觉得这么做不对吗?” 谢风华哪里舍得说他不对,她叹了口气,没有骨气地想,小高虽然年纪小,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应该以他的想法为准。 最终表姨妈一家不仅要将侵占的东西一五一十全都吐出来,想耍赖都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高书南不知什么时候将家里的贵重东西都拍照留了证据,已经卖掉花掉的,还得掏钱加倍赔偿,这才免遭牢狱之灾。 这一手震慑了其他有意无意蠢蠢欲动的人,但与此同时,小高锱铢必较的名声也传开,想收养他的人不由得都歇了心思。这时距离高书南成年还有两三年,他本就是少年大学生,住宿舍,吃饭堂,什么都在大学里解决,似乎独自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然而有一天,谢风华来看他却到处找不着他,找了一圈才发现,原来高书南不知何时溜回了发生凶案的老房子里,再一次坐在当初盯着父母遇害的地方,再再一次沉默不语,眼神呆滞。 谢风华没法忍同一情形在她眼前上演第二回 ,她当机立断拽起高书南,押着他回宿舍打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当晚就带人回了自己家。 她指着高书南对老谢说:“爸,这是我弟,认识一下。” 转头指着老谢对高书南说:“书南,这是咱爸,你也熟悉熟悉。” 就这样,高书南以一种看似奇怪,但其实无比自然的方式住进了谢家。最初凑合着在书房摆张行军床,没两天书房就重新改造,正式成为了高书南的房间。 第24节 住进来的头半年,高书南晚上时不时会做恶梦,会在梦里惊叫,谢风华就大半夜起来,开着灯拍醒他,再重新守着他,等他慢慢睡着。那时候她照顾高书南一点没觉得烦,因为觉得这个少年几乎满足了她对弟弟的全部想象,学霸、校草、外头厉害,回家又对她特别依赖。 可惜好景不长,等小高老师走出阴霾,恢复正常后,谢风华那个自以为存在的乖巧弟弟便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毒舌、性格古怪、整天喜欢用智商全方位碾压她的臭小子。 但也是这个臭小子,与她一起经历有李格非和唐贞陪伴的青春时光,在李格非失踪那年毅然结束海外的学业归国,在唐贞自杀后放下工作陪在她身边,在听闻她出现在劫持人质的犯罪现场后担心得立即驱车前来,未卜先知一样发短信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谢风华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高书南几乎没问自己要过任何东西,他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记得来找我。 我孤家寡人,你不来找,就没人来了。 谢风华微微闭上眼又睁开,仰头看向高新开发区的地标式大厦高耸云端,顶部要看见几乎得把脖子仰到几乎摔倒的地步。 但那最高层,是高书南供职的科研机构所在。 第35章 这栋大厦整体设计简洁利落,银灰色钢架与玻璃墙交相呼应,白色地板与螺旋式玻璃窗相映成彰,整体感觉就像科幻电影中对未来社会人类建筑的设想,性冷淡、整洁到不像人类活动的场所,倒像机器人和 ai 管控的天下。 这里的安保措施据说达到世界一流水平,寻常那些骗过警卫,骗过监控,盗取他人的指纹来潜入的手段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一楼大厅入门处开始,全身扫描和面部识别几乎普及到每一个门口,个别房间甚至需要瞳孔识别。 谢风华不出意外被拦了下来,接待她的女孩高个挺拔,年轻的脸上缺乏表情,与环境同化为寡淡的白板,她犹如设定好的程序一样用抽离感情的声音重复:“没有预约不能入内,没有申请不能预约,没有业务往来不能申请,抱歉。” 难为她能在一句话里将三重因果关系交代清楚,谢风华给她气笑了,问:“我是高书南教授的家属,我能不能现在申请见他呢?” “申请需提前十五个工作日,批复需三个工作日,安排预约需一个工作日,时间为上午 9 点至下午 3 点。”女孩一板一眼地说。 “行行,你就说我怎样才能见到他吧?” “没有预约不能入内,没有申请不能预约,没有业务往来不能申请,抱歉。” “哎我说,你能不能说句我不知道的?” 女孩把头转过去,索性不理会她。 谢风华摇头啧了一声,掏出警官证出来冷冷地说:“高书南已经超过 24 小时联络不上,在他最后给我的短信中透露了无法跟外界联系的信息,我现在怀疑他已经失踪、遭遇绑架或者非法禁锢,你确定还要拦我?不然这样,我现在就掉头去局里立个案,顺便再带人来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执法部门来你们这也得提前十五个工作日申请?” 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人类该有的表情,她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终于退回前台,开始打电话。 趁着她打电话的时候,谢风华四下观察,发现这个充满了未来感的大厅里总体而言只有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银色,到处都纤尘不染,让人怀疑哪怕法医来鉴定都无法在地板上提取到人类应该脱落的毛发和皮肤碎屑。这让她想起高苏南自己住的公寓,回国后他不好再住谢家,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一套,谢风华去过两次后就不想再踏进去,整个基调也是这样,充满强迫症式的整洁、空泛、干净和没有人气。 就在这时,镶着黑色线条的白色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性技术人员走了出来,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的声音格外耳熟,谢风华还没来得及记起他是谁,身体已经先做出反应,立即上前拦住了他。 那男的有些错愕,扶了扶眼镜问:“干嘛?有事吗?” 谢风华看着他,中等身材,圆头圆脑,貌不出众,戴着一个较厚的眼镜,原来那个在电话里跟 ai 一样重复着“高老师在实验室”的人长这样啊。她微微一笑:“有事,你是高书南的助理?” 那男的脸色一变,转身就跑,谢风华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到他身上,重重往下一压将他按倒,随即反扭手腕,那人痛呼一声,跟他一块的另一个人惊慌失措,叫着说:“放开他,我叫保安了!” “正好,顺便报警,我还怀疑你们有人干违法乱纪的事呢,”谢风华一巴掌拍那人脑袋上喝道:“不然你看见警察跑什么?” 那人龇牙咧嘴说:“我没跑,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谢风华扭紧他的手冷笑:“就是怕我问你高书南在哪?” 那人自觉说漏嘴,马上抿紧嘴唇不开口。 “行,有种。”谢风华点头,“不说是吧,那跟我去警局走一趟,高书南失联,你这个当助理的倒没事人一样在公司晃悠,见到我还跑,你没嫌疑谁有嫌疑?” “高教授没失联,他只是……” “只是什么?说不说你!” 助理又闭上嘴了,一脸“打死我也不说”视死如归的表情,谢风华给他整乐了,提溜起他,觉得这里实在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正想把人带外头问问。就在此时,电梯又叮的响了,好几个人走了出来。领头的是一个上了年纪却风度翩翩的男子,花白的头发整齐梳到脑后,看人微微眯眼,但目光却很锐利。 “黎教授,就是她在闹……”接待的女孩上前正要说什么,黎教授已经抬手制止了她,他走到谢风华跟前,温和地说:“您是谢警官?” “对,是我。” “能先放开他吗?”黎教授彬彬有礼地问,“我才是负责人,您若有问题该来问我。” “我想知道的,你会告诉我?” 黎教授点头:“我是高书南的老师,关于他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谢风华松了手,助理龇牙咧嘴,赶忙躲到黎教授那边去。黎教授说:“咱们不在这聊,请跟我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助理很机灵,立即跑前几步帮忙按了电梯。电梯门打开,黎教授率先走了进去,谢风华迟疑了一下,黎教授微笑:“谢警官,这里只是科研机构,不是龙潭虎穴,放心,我们不制造科学怪人。” 在场的人都笑了,谢风华想了想,踏步进了电梯。 电梯以直冲云霄的架势飞速直上,因为上升太快,甚至造成略微的耳鸣感。谢风华不知为何有种感觉,仿佛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她甚至知道等下会停在 36 层,这个念头还没消失,果然电梯停在了 36 层。 黎教授这次谦让她先出,谢风华踏出电梯,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椭圆形的玻璃罩里,但这并不是真的玻璃罩,而是外层机构做成了这样的效果。由于是全玻璃封闭,视野极其开阔,半个都市都几乎尽在眼底,灯光璀璨,车水马龙,入了夜几乎一切都美得不真实起来。 “我其实不喜欢这么高,”黎教授站在她旁边说,“什么一览众山小的情怀我从来没感受过,站在这, 我只会觉得那些楼房很小,车很小,人更渺小。但实际上,世界很大,人也有无尽可能。” 谢风华转头看他,黎教授微笑:“高书南也相信这点,我在国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这个年轻人能跟上我的思维,能跟我合拍,也许还能走得比我更远,所以我邀请他来这,当时他说自己有打算在国外扎根,我以为没缘分就算了,没想到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匆匆忙忙回了国,就这样加入我的团队。” 谢风华打断他:“您不是想要我来听您回忆往昔的吧?黎教授,别拐弯抹角了,书南在哪。” 黎教授沉默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会对他回国的事感兴趣。” “我对他所有事都感兴趣,但不是现在,不是听您说,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如果可以,我更想听书南自己跟我说。” “不了解前因,你就不能理解后果,”黎教授说,“世上一切皆是因果,你真的不想听吗?” “不用了,”谢风华环视了四周,确定无法在对方同意的情况下打开那些椭圆形,连门把手都没有的门,更不可能仅凭单枪匹马在这里找到高书南,于是淡淡地说,“不是说我的问题您来解答吗,那就由我来提问吧。” 黎教授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风华亮出手机,问:“发到我手机上,说自己在实验室忙,暂时没法跟我联络的微信,是他发的,还是你们发的?” 她看向那个助理,助理看向黎教授,黎教授点了点头,他才说:“是我发的。” “你拿了他的手机?等于你也能盗用他的个人信息……” “不是,我发这些,都是在高教授的首肯下。” 谢风华挑眉看他。 “高教授早就将要发的内容编辑好,我只是在他要求的时间发出去。” 谢风华压抑着怒意:“你做的,程序也能做,而且还不会出错,人却不同,很可能因为拿着他的手机制造其他风险,你觉得你们高教授这么白痴?” 助理涨红脸,黎教授叹了口气说:“算了,我来说吧。” 他看向谢风华,认真地说:“高书南的手机是我拿的,我让人破解,我授意他们给你发信息,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家人,还是警察,我确实怕引起你的怀疑。谢警官,请相信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侵犯他的隐私,但当时事发突然,又涉及我们最高级别的保密项目,我也是迫于无奈……” “停。”谢风华打断他,严厉地说,“你的无奈苦衷我不感兴趣,我就想知道他在哪?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告诉你,今天我站在这,你就别想把事情再糊弄过去,不然咱们没完。” 助理插嘴说:“我们怎么会对高老师不利,他完全是……” 黎教授一个眼尾扫过去,助理恹恹闭上了嘴。 “那你说。” “我只能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情况很复杂……” 谢风华急了,大声问:“他到底在哪?!” 黎教授叹了口气:“他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 第36章 幻觉的未来 他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谢风华大惑不解。 对她来说,一个人是不可能同时兼备在与不在两种状态,因为“在”是一件可视可感可确定的实实在在的事。 一个人在那,就意味着他作为一个整体完全地出现在某个地方,他的“在”是其他人肉眼可见,触感得到的真实状态,这个人在那个地方,能被录音录像,触摸物体会留下指纹,割破皮肤会留下血迹,切开皮肤会留下人体组织的“在”,这是完全不能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一件事。 否则,她整个刑侦工作的前提就将被推翻,推理的依据,办案的基础都将荡然无存。 因为对刑警而言,着手调查一件案子,倘若有了犯罪嫌疑人目标,那么通常最先也是最需确定的,便是该犯罪嫌疑人到底有没有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段出现在犯罪现场。 如果他在,那么他便有做案的可能,如果他不在,那么他便洗脱罪名。那些有关目击证人、监控录像、现场证据、交叉证词等等,说穿了都是为了证明那个人的“在”与“不在”到底那个是事实。 人的犯罪动机可以千差万别,但犯罪事实却是非黑即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二元选择。 谢风华冷冷地盯着黎教授,在这一瞬间她感觉这老头在胡扯八道,目的大概是为了他做过的什么事推卸责任。 “黎教授,可能我刚刚没把话说明白,”谢风华说,“我是警察, 我只相信证据,而不是信这样似是而非,玄而又玄的话,我再问一遍,高书南在不在这里?” “可是,在或者不在,并不是绝对的答案。”黎教授目光锐利,”在我回答之前,我要先问你,你怎么定义高书南这个人,怎么定义他在,怎么定义他在这里?” “您什么意思?” “人的存在并非只有生物学意义,在与不在,这里或那里,此岸或彼岸,也可能同时存在。”黎教授说,“对我们来说,这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可以论证的事实。” 谢风华皱眉,她隐约预感到黎教授大概要给她打开一扇从未触及过的大门,而这扇大门一旦打开,则“寻找高书南”将成为异常艰难的事,难到很可能超出她的想象,难到超出她的能力范围。 霎时间,那些年寻找李格非而无果的心力交瘁感仿佛又席卷而来,谢风华脸色发白,抑制不住想握紧拳头,她想朝谁狠狠打过去一拳,然而她连敌人是谁都无法确定。 套用黎教授的三联式问法,你怎么定义敌人呢?压垮你,摧毁你的,或许根本不是具体哪个人,而是看不见的却由无数细节彼此关联的命运。 但就这样认了吗?不可能的。 因为高书南还在等,他说:“你要记得来找我,我孤家寡人,你不找就没人找了。” 谢风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黎教授,清晰有力说:“黎教授,我不是科学家,实际上我从上学那时候开始理科成绩就不好。” “但我这人天生固执,我认定的事情一般很少会改变。我或许不理解您说的意思,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心里清楚书南是个什么人。他是合法公民,他是公安系统身份系统中信息数据的具体对象,他是我弟弟,是我从十几岁就带到家里,看他慢慢走出阴影,慢慢会笑会贫会欠抽,看他取得这么多成就,看他成长为一个令我们骄傲的优秀的人。” “我不怕把话跟您撩这,今天他如果在,那咱们一切都好说。如果不在,那对不住了,这里每一位相关人员都请配合我调查,一旦确认他失踪,那不是谁能瞒天过海的。” 谢风华微微停顿,问:“不知道我的回答您满不满意?” 黎教授看着她,问:“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当然。” “不找到他誓不罢休?”黎教授认真地问一句像开玩笑的话,“哪怕把我这拆了也在所不惜?” “是,”谢风华挺直脊梁,“有必要的话,拆了也无妨。” 黎教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像下定决心一样往前走,他将手掌伸出,贴近某道门前的掌纹鉴别系统,一道蓝光闪过,ai 声音响起:“欢迎你,黎教授。” 圆形的门如八卦一样裂成两半朝左右转开,助理如临大敌,颤声问:“教授,会泄密的……” 第25节 “你没听到吗,今天不给谢警官交代,她就要把这拆了。”黎教授回头,笑了笑对谢风华说,“请进。” 谢风华跟着他进去后,门悄然无息在背后合拢,这是一间空空如也的会客厅,除了摆着白色沙发和玻璃茶几外什么也没有,她面带疑惑四下打量,终于发现这里墙上应该还有一道门,只是需要特殊的通信方式才会打开。 黎教授坐在沙发上,戴上眼镜,对她说:“请坐吧,想喝点什么吗?” 谢风华看着白雪一片的房间,有意说:“柠檬红茶有吗?” 黎教授微微提高声音:“高平平,给客人来杯柠檬茶。” ai 的声音响起,犹如在头顶或四壁,声音柔和中带着刻板:“好的,黎教授。”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机器人滑动出来,机械手上托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红茶,准确地送到谢风华面前。 谢风华接过,挑眉问:“高平平?” “高教书的专属人工智能系统,名字据说来自他小时候养的一条狗。”黎教授微笑说,“我也就只能使唤它端茶倒水了。” 但谢风华知道,这不是高书南的狗,是她的狗,或者说她很多年前想象中要养的一条狗,她曾经为狗想过很多名字,还老问人好不好听。高书南烦不胜烦,脱口说:“就叫高平平。” “这么普通?” “贱名好养活。” “那为什么姓高,不该叫谢平平吗?” 高书南斜眼觑她:“就你这么懒,弄回家来遛狗洗澡喂饭照顾它还不是落我头上?” 谢风华想了想也是,又笑了:“那行,名字只是个代号,反正狗弄来了,你负责吃喝拉撒,我负责撸毛逗它玩儿。” “想挺美的你。” 谢风华哈哈大笑,伸手对着小高老师的脑袋一顿乱揉。 分工明明白白,但狗始终没弄来,一个是工作忙,二个因为李格非对狗毛过敏,第三是没过多久,高书南就被国外顶尖大学录取。干苦力的人走了,这事自然就搁了下来。 怎么知道兜兜转转,“高平平”以这种方式存在。 黎教授做了个请的手势,谢风华坐在他侧边,他想了想,轻声问:“谢警官,你做刑警多年,有想过人类为什么会犯罪吗?” 谢风华低头喝了一口柠檬红茶,从茶的碱度到柠檬与蜂蜜的比例都是她所熟悉的口味,她点了点头,说:“犯罪动机千差万别,我们当然也有相关的统计研究,也有犯罪心理的培训课程,但我知道您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是的,我并不是单单对人犯罪这件事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人类为什么会做他们所做的一切事,包括好的坏的,为什么极端环境中总有自我牺牲的利他精神,为什么不面临生存竞争时却总有你死我活的利己主义冒出来?”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的脑子里,到底有哪些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在控制我们的行为,塑造我们的思想,在我们意识不到的时候处理数量惊人的信息数据,塑造我们关于自己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换句话说,我们所以为的一切有意识的选择,背后总有看不见的手在掌控。” “这是我从事神经学与心理学研究的初衷。”黎教授笑了笑说,“弗洛伊德听说过吗?” 谢风华说:“当然。” “弗洛伊德在上个世纪初已经意识到,在人的意识之外存在巨大的隐藏而潜在的机制。他把这个机制命名为无意识,在他的描绘中,那是一个黑暗的深渊,是充满各种不被承认的罪恶、扭曲的欲望、不可告人的动机,那个时代的心理专家就像驱邪的巫师一样,首要任务就是对人进行心理治疗。” “比如杀父娶母?” “比如杀父娶母。”黎教授赞许说,“在弗洛伊德的时代,理性知识主导知性光辉,有意识才能有理性,才是一个高尚的人该具备的品质。受无意识控制的人与受动物本能控制,受兽性控制,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回事。” “有意识是好的,无意识是坏的?” “可以这么说。”黎教授点头,“但时至今日,心理学家们早已推翻这个观念,人人都有无意识,那与其说是深渊,不如说是一片广袤而未被开垦的新大陆,它神秘又充满吸引力,引着许多行业顶尖的人才投身其中,遗憾的是,这个过程犹如哥伦布航海,面对的世界太过奥妙,而我们人类能运用的实验工具相比之下却太有限,所以截至目前依然所知甚少。我们只知道这片大陆隐藏在人类大脑沉淀进化了几千年的灰物质中,形成一个庞大且媲美量子速度计算的控制中心,它对我们的一切产生深刻而复杂的影响。” 谢风华放下杯子,严肃地问:“黎教授,你们从事的实验,与这个有关?” “你果然很聪明,”黎教授叹了口气,“我与书南名为师生,但实际上在面对未知大陆的探索上,他才是我的老师。他在年轻的时候就问过我,既然我们都知道无意识对人类认知行为有巨大影响,那如果能对无意识进行截取、抽离甚至是改造,那会给这个人造成什么后果呢?” “类似催眠吗?” “不,催眠说到底只是一种暗示,并没有参与无意识机制的建设,打个比喻,催眠好比在一栋房子的墙上画朵花,让你误以为墙上真的开花,但小高说的,是将房子进行局部改造,甚至是整栋房子推倒重来。” 谢风华莫名觉得心跳加速,她哑声问:“那样的话,整个人会不一样吧。” “是的。这个设想一旦成真,会在根本上改变心理治疗的观念和方法,拿英国早些年那个残忍杀害婴儿的少年罪犯来说,政府在他身上投入大量资源,企图用心理治疗拯救他,但实际上,这个人一出狱,很快残杀了另一个儿童。换句话说,传统心理治疗只能粉刷墙壁,甚至很可能被高智商罪犯骗过,但如果我们不粉刷,而是推翻这栋屋子,从地基那重新打起呢?” 谢风华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黎教授替她说了:“会引起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 他站了起来,提高声音说,“高平平,打开实验室。” “您的口令。” 黎教授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高平平减肥 5 磅才能吃红烧肉。” “口令正确,正在为您打开实验室。” 门被徐徐打开,露出同样雪洞一般的实验室,在各种调控仪器中央有一个庞大的椭圆形物体安静地放在那,犹如一个巨大的鸵鸟蛋,不知道敲开蛋壳后会孵化出什么生物。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只是一个顽固的、持续的幻觉。无意识就是这样,它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扭曲在一起,它的本身就如宇宙一样,打破我们熟知的线性时间观。”黎教授轻声在谢风华身边说,“所以我们把这台机器命名为幻觉的未来。” 谢风华喃喃地重复:“幻觉的未来。” “幻觉的未来。” 谢风华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高书南在里面?” 黎教授点了点头,目露忧虑说,“就像我说过的,那是一片未知的大陆,目前的探索哪怕聪明如小高,也进展缓慢,所以他拿自己做了实验,但很不幸,他……” “他怎么了?” “他迷失在那片大陆之中。” ———————————————————— 回归了,本周更新继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加我微博,一般有事请假我会在上面说。新浪微博查“吴沉水”即可。 第37章 在周围众多显示各项数据的屏幕中,黎教授调出了其中一个画面。 谢风华呼吸一滞,她里面看到了高书南。 他穿着跟平时不同,外面一件在实验室工作时穿的白色大褂,里面是领口与袖口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下面是褐色长裤和皮鞋。白大褂的下摆在膝盖上整整齐齐,看得出躺下来后他曾经捋顺过衣服,两只手端端正正交叠在胸口,闭着眼,睫毛纤长,除了被数种光线来回扫描外,他看起来仿佛入睡一样安静温良。 当时大概事出突然,也许是数据异常,也许是仪器调试中发生了小毛病,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他在那一瞬间有了灵感,等不及做其他实验,于是匆忙间决定自己上去做测试。他必然没跟谁商量,更加没与团队成员论证过,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小问题,超不出半个小时,因此他穿着实验室的衣服直接就进了实验舱,可能还想过下来亲自看数据变化,连夜加班整理新的思路等等。 “谢警官,抱歉,我要是事先知道他这么大胆拿自己开玩笑,一定会制止……” “您拦不住他的。”谢风华注视着屏幕一眨不眨,哑声说,“那是天生的倔驴,脾气上来了谁拉得动?” 黎教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现在肯定最想问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但我给不了答案。就像我之前说的,他迷失在一片我能力范围之外的大陆上。我只能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唤醒他,就算不谈我们之间的师生感情,‘幻觉的未来’也是一个未完成品,没有小高,我们恐怕无法将这个项目继续进行下去。” 谢风华忽然觉得眼眶酸涩,如果说之前她对黎教授还有所怀疑和敌意,但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指责的了。她只能低下头说了一句“谢谢。” 黎教授忽然说:“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 谢风华抬起头,目光炯炯:“可以吗?有用?” 黎教授点头,肯定地说:“植物人唤醒治疗中常常有找来亲朋好友在病人耳边说话的例子,我们不妨一试吧,以小高的聪明,没准这个时候他就在努力寻找向外界传递信息的办法呢?” 谢风华浑身一震,这也是她这么多天心里的感觉。那些发送到她手机里的奇异的短信,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出现的高书南,如果全部都是他被困在迷失之地,努力以某种她无法解释的方式在向她传递信息呢? 怪不得他会说“你要来找我”,原来他已经明白向她传递过求救信号。 谢风华心里涌上一阵懊悔,她怎么可以忽略这样明显的求救信号,而任由高书南在这里白白多受苦呢? 黎教授递给她一个复古的方形小话筒,微笑说:“对着它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他会听见的。我先出去,说完了,你直接喊高平平给你开门。” 谢风华接过那个小话筒,发现它用银色金属包裹得漂漂亮亮,感觉像上个世纪上海滩的明星似的,她忽然想起一个事:“让高平平开门,要那个什么口令吧?” 黎教授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扬声问:“高平平,谢风华进出实验室需要口令吗?” ai 的声音响起,刻板中仿佛带着雀跃:“扫描,数据吻合,确定谢风华本人,指令,谢风华来看高老师不需要别人同意。” 黎教授摊手:“你看,高平平不听我的,却会听你的。” 他善解人意地走出实验室,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真的只剩下谢风华一个人。她手握小话筒,忽然有些词穷,也有些莫名的窘迫,仿佛真有人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她一样。谢风华清咳了一声,说了一句:“喂。听得到吗?” 高书南在屏幕里自然一动不动,她顿了顿,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书南,听得到吗?” 她在开口瞬间忽然不知道要跟高书南说什么,因为她发现,原来她跟高书南之间很少有正儿八经交谈的时候。 明明她跟高书南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彼此日常互怼互贫互相伤害,但真有烦心事,她宁愿跟唐贞和李格非说,也不会想要让高书南来分担一丁半点。大概在她脑子里有根深蒂固的观念,那是他们老谢家的优良传统,凡事报喜不报忧,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有什么事合该她来扛,说出来让一个孩子跟着忧心忡忡算这么回事呢。 谢风华哑然失笑,她想,原来在她心目中,高书南就是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哪怕天资卓著,长大后如一棵白杨树般挺拔俊美,然而她经过这棵树未成形时最艰难的时候,别人看到它树冠丰美,枝繁叶茂,她却永远只会忧心根扎得深不深,能不能经历狂风骤雨,风刀霜剑。 就连当初李格非已经失踪好久,唐贞刚刚坠楼,高书南从国外赶回来陪伴她,问她好不好,她都能微笑着说,没事儿,别担心。 “别说这种话,”高书南那时候看起来比她还深受打击,苍白着脸,眼眶泛红,“哭吧,哭一个,在我面前就算哭成狗也不丢人。” 谢风华是怎么回答的?她记得自己空空落落的微笑,空空荡荡的声音,就跟下一秒风一吹就飞灰湮灭似的,然而她就用这样的微笑,这样的声音,自以为安慰人地说:“我真没事,真的。” 现在想来,高书南听着这种话,不定心里如何难受。 没什么比这更拒人千里的了。 但即便如此,高书南身边却一早就给她预留了位置,连名为“高平平”的 ai 系统都知道,谢风华来看高老师不用经过别人同意。 谢风华心里涌上难言的复杂感受,她想了想,轻声说:“对不起。书南。” “我现在很后悔。”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很后悔,我该一早跟你说点心里话,可你知道我,我不是擅长干这种事的人。” 这句话开始,她骤然间像是打开了诉说欲望的开关,忽然间很想对这个双目紧闭的高书南说一些他清醒时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话。 “我其实不好,特别最近的事接二连三,我就没好过,唐贞的死,格非的案子,庄晓岩跟我坦白那些事,我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我有点承受不住。不骗你,今天白天开车,开着开着我突然就想踩刹车,直接让别的车撞过来算了。你别笑,我就是,太累。” “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没真这么做,事实上我只是把车停马路边而已。” “然后我收到你的短信。” 她拿出手机,没有意外地发现那些神秘的短信又消失不见,就好像它们的存在只是谢风华的一个幻觉。 “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不明白,就好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能恰如其分地用其他方式出现,你提醒我注意夜莺,你安慰我发生的事不是我的错,你说别怕。这些我都记得,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很确定那是你,就算你自己被困住,可你还是对我放心不下,对吗?” “有个我这样的姐,其实很烦吧,”她自嘲一笑,“从来不能在你事业上帮你,经济上跟你比更加不值一提,别人家的姐操心弟弟吃喝穿戴,我好像从来没跟你唠叨过,什么天冷加衣天热防暑,这种话我更是从来没说过,我真是一个失职的姐姐。” “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你在照顾我,而不是我在照顾你。对不起。” 她沉默了下来,注视着屏幕里高书南平静的睡脸,忽然红了眼圈,抬头眨了眨眼,飞快擦掉眼尾的泪痕,佯装不在意地说:“哎,我早说了,我不适合讲这些煽情肉麻话。你听过了就算,回头要敢笑话,我跟你没完啊。” “所以,”她说,“你快点回来好吗,或者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把你捞回来,只要能让你不躺那里头,让我做什么,我都行。” 第26节 谢风华说完话后,又在里面呆了许久,这才让高平平开门走出来,黎教授等候在外,温和地安慰她:“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见成效的,过两天再来?” “好。”谢风华朝他微微鞠躬,“我们书南就拜托你了。” 黎教授收敛笑容,严肃地说:“我保证,会尽我一切努力。” 话说到这份上,似乎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谢风华告辞后往下走,送她的还是那个助理。 助理有些怵她,又很好奇,一直拿眼神偷瞄她,被她发现后立即手足无措。 “哎,我打来的电话都是你接的吧?” 助理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模仿人工智能的声音模仿的那么像。” 助理微微红了脸,表现得更加紧张,他没有说话,等送谢风华到了门口才悄悄说:“高老师提起过您。” “嗯?” “他说您是老刑警。”助理露出狡黠的神情,“我们每个人都签了保密协议,不能多说,但我喜欢看推理漫画,我就想,如果您真有高老师说的那么厉害,那我模仿 ai,您就该听出来事不大对。” 他笑眯眯地说:“您看,您这不就来么?” 谢风华恍然地点了点头,伸出手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力气之大差点打了他个踉跄。 “我谢谢你啊。” 助理龇牙咧嘴:“没事,不客气。” 第38章 谢风华原以为那天晚上会梦见高书南,就像之前那些阅过即毁的短信那样,以某种她无法理解但切实有效的方式靠近她的世界。 她怀着这样的愿望入睡,为了不浪费梦境中分秒必争的相遇,她甚至还在脑海中反复演练了见到高书南时要问他什么才能精准地将他唤醒,黎教授虽然不至于靠不住,但谢风华觉得,在唤醒高书南这件事上,应该没人比高书南自己更清楚。 大概这个欲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她辗转反侧了很久都睡不着。直到到东方吐白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眯了会,就这一会工夫,她被迅速拖入深度睡眠当中。 在那里,她见到的不是高书南,而是死去的李格非。 李格非背对着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着什么,台面上摆了大大小小的碗碟,里头有切好的柠檬、拌好的水果沙律,甚至有个玻璃碟子中还有切得小小的雪白三明治。 看上去似乎很复杂,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做什么大餐,但谢风华知道,这是李格非的个性,他喜欢做菜时将一切东西有条不紊地摆出来,犹如一个指挥大型交响乐团的指挥家,手指起落间自有节奏,极富韵味。 谢风华心里剧震,她忽然不能确定,这一幕到底是出自记忆,还是出自想象。 很久以前,李格非曾经也给她做过便当,用粉红色的可爱便当盒装着,打开来里面食材颜色搭配鲜亮,造型摆放精致,居然还有一个用心形模具煎得半边焦黄的鸡蛋。 这个便当如果是女孩送给男孩,寓意自然不用多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若反过来由男孩送给女孩,这里头的含义突然变得有些深沉,搞得谢风华难得心里浮上羞愧和尴尬,看着这个便当反倒不晓得该不该吃了。 她这边还纠结,那边一不留神便当已经让放学回来的高书南给吃了大半,这小子边吃还边埋汰:“鸡蛋煎老了,有这工夫搞成心形,注意点火候不好吗?” 谢风华一巴掌拍他头上:“吃了我的便当还埋汰,皮痒了?” “盒饭就盒饭,说什么便当,你电视剧看多了?” “叫便当多洋气……” 谢风华忽然闭上嘴,她明白了自己纠结的点在哪了,她纠结的并不是李格非给她做饭,而是李格非做就做吧,还做得这么精细漂亮,横向一对比,她这么个抠脚大妞顿时显得粗糙鄙陋得不行。 就如高书南说的,这玩意要她做就是盒饭,可落人李格非手里就是便当,斯文又洋气,越发衬托得她土得掉渣。 “你懂什么,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是吧?你知道这谁做的吗?” 高书南筷子停了停,随即说:“李哥做的啊,那还是挺好吃的,嗯,不错。” “敢情我做的就不好吃是吧?” “你做的那能吃吗,还没点自知之明了都。” 谢风华伸手作势要打他,随后坐到他对面,托着腮帮看他风卷残云将一份便当吃得干干净净,忍不住满腹心事地叹了口气。 高书南头也不抬,忽然来了一句:“不喜欢就说。” 谢风华瞪他:“我不喜欢什么,我说什么了吗?” “不喜欢李哥给你整这个,”高书南指了指便当盒,“这不明摆着吗,不然你早自己吃独食了。” “我是那种人吗?” 高书南看着她不说话。 “行吧行吧,”谢风华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皱眉说,“问题是,我直说的话,会不会显得我特别那什么。” “那什么?” 谢风华白了他一眼:“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喜欢就要说,你不说下回难道还要我帮你吃?”高书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会不好意思吧?” “你懂什么,我就是觉得,”谢风华犹犹豫豫,“觉得直说了会伤你李哥的心……”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让他做一样你喜欢的不就好了?” “柠檬红茶?” “试试呗。”高书南拖长了声调,“总比老整这些华而不实花里胡哨的东西好。” “臭小子,有本事当你李哥的面说去。” 回忆戛然而止,谢风华听见开水壶烧开的锐哨声,李格非侧过身去,小心用布裹着开水壶的把手,将热气腾腾的开水倒入放好茶包的透明茶壶中,趁着水汽氤氲,飞快将柠檬片夹入杯底,又切了一片嵌在杯子沿做装饰,等到红茶与柠檬碰撞得差不多了,才表演刻花一样小心地注入蜂蜜,用小银勺加以搅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她忽然意识到,李格非在做柠檬红茶,确切的说,是在给她做柠檬红茶。 她以前从没看过李格非怎么做,每次到她手里都是已经做好的,温度合适、甜度合适,拿在手里的分量也合适,以至于有种感觉,仿佛这杯茶来得太自然而然,反倒令人忽略了它的生产过程其实不容易。 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做一件很小的事,都会不断在每个工序上给自己增加麻烦,她早该想到,以李格非的个性,就算是做一杯柠檬红茶,现场也能堪比进行厨艺大赛。 这么过日子不烦吗,只看你从什么角度评判,样样讲求效率的小高老师也无法说李格非活得不行,他只会一边困惑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一边觉着这么浪费时间又仿佛不赖。 李格非就是这样的人,在无用的,看似平淡无奇的细节中尽心尽意,跟他在一起,仿佛连扑到脸上的茶水氤氲都充满意趣,连茶杯边缘切片的柠檬都格外晶莹芬芳。他有一双善于发现有趣的眼睛,一双善于制造有趣的手,能把鸡零狗碎的生活化腐朽为神奇。 所以他一不在了,生活马上从云端跌落尘埃,显出本来的苍白乏味、一地鸡毛。 谢风华这一刻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李格非已经死了,不该这样活生生又出现在眼前。 但她舍不得打破这片幻境,氛围太过安宁温馨,她毫无抵抗能力,哪怕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哪怕下一刻又要回到现实中面对死亡带来的残酷和永别,但就此刻,现在,她依然舍不得。 相聚太短,离别却太长,有一刻算一刻,她也需要哄自己玩儿。 李格非这时转过身来,他似乎才发现谢风华,眼带笑意,仿佛有五月阳光跳跃其中,他端着杯子走过来温柔地说:“等不及了?行了,你的茶好了。” 谢风华伸出手要接,李格非却把杯子移开一点,笑着说:“烫,我给你端过去。” 那杯茶就这样从她眼前挪开,谢风华没有动,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个幻想中的情景要到头了。 她注定是喝不到李格非亲手做的茶。 果然,下一刻那杯茶无缘无故开始渗血,就如墨汁滴入水中一样,血迅速侵占了整个杯面,犹如烧开似的汩汩从杯底往外冒,没一会就滴落得满地都是。 李格非的笑容仿佛被冻住了,他看着谢风华,嘴里还仿佛想说什么,但他的话说不出口,很快,整个人就像被看不见的刀切成几大块。 人体组织与骨头分崩离析,摔到地上,溅起无数血点。 谢风华没有动,她在脑海里复现李格非的尸检报告,报告中称,李格非是死后被肢解,沿着躯干的主要部位,切成五块,全部扔进湖里。 她没有办法动,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人在极端惊恐和悲伤之下,是动不了的。 夸嚓一声巨响,她所在的地方像被击碎的玻璃屏幕一样,碎裂开去。 这时忽然听见电话铃声,尖锐而执拗,带着誓不罢休的架势,非要她穿越梦境回到现实的决心。 谢风华挣扎得满头大汗,猛然从床上惊坐起来,伸出手摸到手机,微微颤抖着接通放到耳边,哑声“喂”了一句。 “小谢,我是老慕。刚醒吗?” “嗯,你说。” 老慕的声音难得带了点犹豫:“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今天有空吗?” 谢风华爬起来,摇了摇脑袋,觉得略微清醒了,回答说:“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方便。”老慕说,“抱歉,只能当面说。” “行吧。”谢风华不知为何,忽然加了一句,“这件事,我去的话,是以朋友的立场还是以警察的立场?” 老慕顿了顿,说:“都不算,是以跟这件事可能有关的人的立场。” “可能?”谢风华皱眉,“你很少用这种不确定的词。” “因为我确实不确定,”老慕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静,“我不确定,所以选择权在你,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当然,你不来,对我们的忘年交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去打枪还是给打折?” 老慕终于笑了笑:“放心。” “我去吧,把地方发我手机上。”谢风华说,“就是我刚起来,你得等一会。” “慢慢拾掇,不急。” 她挂了电话走出房间,正刷着牙,猛然一瞥镜子发现背后有个人,吓了一跳,一转身发现是自己老爸,不由抱怨说:“爸,你是猫吗,走路没事的,吓死人了。” “自己家,除了你就是我,有什么可吓的,大惊小怪。”老谢批评上了,“都几点了才起床,早饭不吃了?一天改两顿,不错,省口粮。” 谢风华翻了白眼,没理他。 “哎,闺女,”老谢反而上前,有些担心,“小高怎么回事,好几天没消息,我给他发微信也不回。” 谢风华一顿,吐了泡沫漱口,以很轻松的口气说:“没事,我昨天去他单位见着人了,他忙着呢,可怜见的,给关实验室里暗无天日做实验呢。” “这样啊,”老谢点了点头,“年轻人,工作要紧。不过,再忙也不能不顾身体,你叫他有空回来吃饭,我给他露一手。” “嗯嗯。”谢风华拿毛巾擦脸,胡乱应下。 洗完脸发现老谢还没走,她有些奇怪,便问:“爸,怎么啦?” 第27节 老谢欲言又止,随后说:“没事。” “没事你会这幅表情?” 老谢抬头看了看天,感慨的说:“你爸我就是觉着吧,做了几十年刑警也不全是好事。” 谢风华来劲了,忙问:“嘿,怎么说?” “职业病根深蒂固,看谁都像撒谎。”老谢摇头,“关键是发现谁撒谎了,我还心痒,很想查。” 谢风华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被他发现什么,胡搅蛮缠说:“老同志,退休什么意思您知道吗,就是说您已然为国家服务了大半辈子,该躺着歇着享享清福。行了行了,有什么事留给我们吧,还想查,查什么呀,抢我们饭碗啊,真发现什么事告诉我,不然就给我们队长打电话,您就别累着了,啊?” 老谢目光如炬,笑了笑:“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啥?” “我没急啊,”谢风华耍赖,“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你这点本事还是我教的呢,瞎操心。”老谢没继续下去,转身说,“我跟你王姨去参加社区活动了,你该干嘛干嘛,对了,厨房里有给你留的小米粥,喝一碗再出门,知道了吗?” “哎。” 第39章 谢风华总觉得老谢话里有话,话里有刺,趁他出门的时候跑到窗台那,躲窗帘后面偷偷往下看,果然看到老谢与隔壁王阿姨一块往外走,其间不知道老谢说了什么,逗得王阿姨笑得合不拢嘴。 谢风华鄙视地撇了下嘴,深感自己老爸只要愿意,一张嘴能忽悠十好几个老娘们不在话下,方圆十里就没谁他不熟的,不熟也能拉拉家常,顺带就拉近关系,没两下能把对方从出身到家庭教育背景职业状况等基本内容摸个透。 这是老一辈干警的工作经验,在刑侦手段没有现在发达的当年,他们就是靠这一手抽丝剥茧,发动群众,那是现在的年轻人羡慕也学不来的。 谢风华只是动作稍微大了点,老谢立即回头,准确看向自己家窗户,谢风华索性也不躲了,朝他爸大大方方挥了挥手,老谢笑着拿手指点她,意思是行啊你,等回来咱们再说。 落到王阿姨眼里就是父慈子孝,她也回头朝谢风华笑着挥手,还对老谢说了什么,意思估计是你瞧你闺女多有你的心,这会还站窗户边上送你呢。 老谢谦虚地笑,转头跟王阿姨继续往前走,背着人嫌弃地往后摆手,跟赶苍蝇似的,谢风华看懂了,这还是该干嘛干嘛去。 行吧,她放下窗帘,迅速换了衣服,临出门前还是把老谢,她留的小米粥喝了,这才拿了车钥匙出去。 老慕给她留的地址在老城区,那一片因为留下的老民居甚多,改造有限,道路狭窄不说,还很多都是单行线,导航指路一通瞎指,找起来颇为费劲,在开错了路又问了人才后,终于七拐八拐开进一条巷子,这才算到了地方。 下了车发现小巷深处别有洞天,绿树成荫不说,映照着周围的灰色砖墙枣红窗框的老式民居,霎时间有种古色古香之感。这里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门口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多肉,倒也像个小花园。一只白色的肥猫正趴在花坛那睡觉,有人来了也只是微微动一下眼睛,随即又闭上不理。 谢风华推开门,门上的铜制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进去后,发现咖啡香味扑鼻而来,屋里不大,临窗的枣红色四方桌旁,老慕早已等在那。他那么大个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下填满了整个角落似的,连屋顶瞧着都矮了几分。 老慕神色严峻,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沉下脸来,身上莫名其妙就带了几分萧杀的气息,像古时候横刀向天的刀客,凝神时总让人疑心他在琢磨要朝谁从哪个角度挥刀。 谢风华坐下来,摘下太阳镜,单刀直入问:“叫我来,是要跟我说什么事?” “先喝点东西。”老慕拿起桌上一个小铃铛,颇为无奈地摇了摇,一个年轻人从后屋走出来,笑着朝谢风华打招呼:“来客人了,你好,要喝点什么?女士的话我推荐摩卡……” “柠檬茶吧?” 谢风华挑了眉毛:“我爱喝这个你也知道?” 老慕淡淡地说:“观察力曾经是我赖以活命的仰仗。不敏锐,我就活不到今天。” 这是他为数不多谈到自己过往的时候,谢风华没有进一步提问,她只是点点头,微笑说:“那就柠檬红茶吧。” 年轻人堪称愉悦地应了一声,随后开始在吧台后忙碌了起来。 这个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老慕是在沉思,似乎有什么事,或者说有什么决定正困扰着他。这可是稀罕事,至少在谢风华认识他这么多年来,这是首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为难”的事。 年轻人不一会就端着一个精巧的木盘过来,木盘上除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红茶外,还细心地放了几块小饼干。谢风华抬起头,这才发现他长得极为清秀文雅,就是脸色太过苍白,一看就身体羸弱。 “饼干是我自己烘烤的,不是一般的黄油饼干,是青稞面,”年轻人热情地向她推销,“您试试,如果觉得好吃我再给您装……” 老慕打断他:“那什么,你忙你的吧,我们有点事谈。” 年轻人被赶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临走前还对谢风华说:“您的茶我加了蜂蜜,不知道您的口味,甜度加得一般,要不够甜跟我说啊……” “行了。” 年轻人终于肯走了,谢风华端起茶喝了一口,笑了:“还真挺好的,这孩子谁啊,跟谁都这么热情?” “我一个战友的弟弟,”老慕抓了抓头发,有点无奈地说,“他哥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他还小,又有先天心脏病,我能照应就照应了,这些年来就跟我自己亲弟弟似的。他这个,嗐,就是闲的,可能头一回见我约了个女的来这,误会了吧。” 谢风华哈哈笑了:“不是吧,那你赶紧给他找个嫂子去。” “再说吧。”老慕不置可否,“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越是错过,越不愿将就。” 这倒是,谢风华绕开他的私事,问:“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找我来到底什么事?” 老慕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小时候住楼房还是平房?” “楼房。”谢风华说,“我爸分的宿舍,像筒子楼那样,厕所不在屋里,公用厨房,谁家炖个肉烧点好菜,楼上楼下都瞒不住。但气氛很好,都是公安干警,大家经常互相帮忙,吃点好的还会互相送,我爸要忙起来把我往邻居家一扔,几天不回来是常事。那时候人都朴实,也没人觉得要管他要个保姆费,他也没觉得小孩放别人家不放心。” “我住平房。至今我还能准确从记忆里调出冬天平房冬天烧煤的味来,呛,一不留神就得中毒,然而说来也奇怪,冬天闻到那股味儿,身上就会发暖,会想起热水的温度,铁锅贴玉米饼的甜味。” 老慕吐了口气,缓缓地说:“我爸妈是半路夫妻,我爸之前有过一个老婆得病死了,留下一个女儿。他娶我妈其实就为了有人能帮他照顾家里孩子,我妈家是近郊的,嫁给他就图个城市户口,双方各取所需,原本谁也不比谁强。但问题出在那个女儿身上。” “就是李叔叔的那个前妻?” “就是他那个前妻。”老慕淡淡地说,“我那个姐,简直就是个搅家精,她成天处在一种不安全感之中,因为她不安全,所以别人也别想安全,见天跟我妈呛,后来我出生了,她就背着人欺负我,大概觉着如果不先欺负谁,她自己就得挨欺负。” “我妈也不是脾气好的,两人在一个屋檐下什么情形你可想而知。摔碗摔门是常事,这种环境下,我们家的男性都格外沉默寡言,一是说不过,二是容易说错。” “我姐从小到大,什么都要争,压岁钱,文具盒,铅笔,哦,连饭桌上多次一块肉都要争。” “那你真是挺辛苦的。” “我是男的,倒也没什么,等我开始抽条长高,她就不敢招惹我了。再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有天晚上她晚回家,我爸让我去接她,我去了,发现她被几个小流氓堵着,我那会正学拳,揍几个半大孩子压根不算什么事,她倒感动坏了。”老慕神色微微和缓,“从那以后,我明显感到她对我态度变了,怎么说,虽然依然不像样,但好歹明白我是她同胞兄弟,血缘关系是撒泼耍赖也断不了的。” 谢风华点了点头。 “后来,我父母因为车祸意外过世,一瞬间,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俩,没办法了,必须互相支撑才熬过去,我们就算看彼此再不顺眼,当时也只能互相依靠。从那以后,她对我好了很多,我当兵时,她伙同七大姑八大姨反对得厉害,但到我真的要走时,还是给我买了东西。”老慕目光复杂,感慨说,“虽然还是抠抠搜搜,但能让她为我掏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离开这里很多年,一开始跟她还有联系,后来就渐渐断了,不联系的原因一个是忙,当时我一出任务,几个月联系不上是常有的事;二个是就算联系上,她跟我也说不到一块。我一个大老爷们听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算那点鸡毛蒜皮,真是烦。坦白说,我宁愿跟她丈夫,也就是老李联系,也不愿跟她多说一句。” “最后一次通话,她跟我说,老李太窝囊,她没法过了,让我回来给她撑腰,那时老李还没发达,名下只有父母留下来的一间平房,我姐说,那属于婚内财产,离婚必须给她分一半,我听完就拒绝了。这种事,我不可能帮她。” “我明白。” 老慕微微叹了口气:“说到底,她这样锱铢必较,都是因为穷。父母在时家里也是普通条件,父母走后更是一落千丈。她穷怕了,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再加上从小没安全感,就越发将钱看得比什么都重。我那时候就想,治她也很简单,给她钱,让她没后顾之忧,她身上那些毛病不说改吧,自然就会收敛。” “所以大家都说她抛下老李跟人跑,还跟了个美国的有钱华侨,我对此从来没怀疑,因为那是她能干得出的事。” 老慕说到这闭上嘴,微微垂下头,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谢风华敏锐地感觉到什么,她不由坐直了身子问:“难道说……” 老慕停下手指,抬起头,目光竟然有些隐痛:“如果我说,我直到最近才开始找她,但没找着呢?” “没找着?”谢风华悚然一惊,“怎么会没找着?” “我照着她可能去哪的线索,拜托国外的朋友,用了些人脉,也聘请了当地的侦探社调查,但压根没找到她,没人见过她,没人记得有这么个人来过,所有人都问我,你是不是搞错了,她根本没去美国。” 谢风华睁大眼,看着老慕:“一点线索都没有?” “那倒不是。”老慕说,“我找到当年看上她,要带她走的男人。” 谢风华心里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老慕手黑,有她不知道的本事,于是谨慎地问:“他在哪?” 老慕吐出一口气,看着她,忽而微微一笑:“你看,这就是我犹豫要不要跟你说的地方。” 谢风华拉下脸:“你对他做了什么?” “放心,死不了。”老慕别过脸,看着窗外,轻描淡写说,“没非法囚禁,也没严刑逼供,我不会对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用这些手段。我只是请他过来,友好地问了几句话,当然,其间可能用了点小技巧,但他很配合,很快就把事交代得明明白白。我知道了想知道的,自然就送他回去了,难道还留他吃晚饭?” “真没伤人?” “没有。” 谢风华松了口气,说:“行,我信你一回。问到什么?” “那个老东西,说白了就是个玩女人找刺激的垃圾,仗着有点钱不敢在美国乱搞才跑国内来。我姐那会很入他的眼,但人说带她走去享福都是骗她的,她倒好,傻乎乎就信。不,她可能也不信,但她受够了自己的生活,迫切想找个人当救命绳子拉她出去。”” “据他说,当时没想到我姐跟他来真的,吓得直想跑,但我姐缠得紧,他怕刺激到人得不偿失,就买了机票骗她说某月某日带她走,让她回去收拾东西再来碰面,等人一离开,立马打电话退票,又重新订机票连夜跑回美国去。” 谢风华皱眉:“她要远走高飞,私底下没准就不顾一切跟李叔撕破脸,现在被人骗了那还怎么回去?难道说一个人跑了?” “两种可能,要么她无颜回家,要么她回家,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可能,出了什么事。”老慕低下头,“至于什么事我没法查,时间太久,就算有蛛丝马迹,这么久了也早没了。” “报警吧。”谢风华直截了当,“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查不了多少。” “那我姐夫怎么办?”老慕问,“他刚出院,你就跟他说,不只你侄子死于非命,你老婆也可能是,你这是想又把他送进医院去?” 谢风华皱眉:“报警是一定要的,不然你叫我来干嘛?” “我叫你来,其实是想让你委婉点跟我姐夫说。”老慕说,“他的店就在这一片。要不,我们一起走过去看看他?” 谢风华有些诧异:“我说就行?” “你说就行,他看重你,你不知道他把遗嘱都改了,死后要馈赠你一间铺子吗?” “什么?”谢风华大惊,“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的,我们现在就过去。” 第40章 谢风华没想到的是,她跟老慕还没到老李的钓鱼用品专卖店呢,远远的就看见李叔跟一个人站在门口说话,谢风华一把拽住老慕说:“等等。” 老慕狐疑地看她,谢风华盯着前面说:“那个是我爸。” 老谢还是出门前的装扮,显见之前说什么跟王阿姨去社区搞活动都是虚晃一枪,专门哄她玩儿的。 谢风华皱起眉头,对老慕低声说:“等会再过去,我们先看看。” 老慕没有多问,而是示意她跟着自己来,他对这一带很熟,带着她悄悄拐进去旁边一条小巷,往里走,直接拿钥匙打开一道门,穿过一户人家的天井,又推开另一扇门,竟然就通到了老李店面的隔壁巷口。 两人隔着门,能清晰地瞄见李叔和老谢,甚至连老谢手指夹着一根点着的香烟都看得清清楚楚。 谢风华一边皱眉盯着外头,一边低声问:“你对这怎么这么熟?” 老慕沉默了一会,说:“这就是我姐当初结婚时住的地方,我姐走后,姐夫不肯卖,自己也不住,我查事难免要来这看看,所以就弄了钥匙。” 谢风华知道老慕弄这个钥匙必然没经过李叔同意,她留神看了下周围,这是一户典型的小平房,狭隘到仅供一人通过的天井,有前后门,屋子低矮而不怎么透光,门扉锁着,上头挂着一个老锁,锁头已然锈迹斑斑,门上窗户刷着绿漆,也早已剥落得差不多了。 屋顶瓦片长着枯草,天井砖缝里满是青苔,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霉味,屋檐下原本摆着几盆花,此刻也长满野草,花本身早已枯死。 谢风华用手指扇了扇风,把耳朵贴近门缝,听见自家爸以一种“因为你是自己人才告诉你”的口吻,神神秘秘地说:“老李啊,市刑侦队为格非的案子专门成立了专案组,这你知道吧?” 李叔刚出院,声音还挺虚弱了,隔了会才说:“知道。但之前我跟小华找了这么多年,线索很有限……” 第28节 “嗐,这你就不懂了,”老谢笑眯眯地说,“小华找人,那是当失踪案找,单枪匹马就不说了,市局重视程度也有限。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当大案在办,那能一样吗?而且科技进步一日千里,刑侦手段也跟着日新月异,早不是我当年那些土办法了。我听说啊,哎,我就告诉你一人,你可不能往外传。” 老李颤颤巍巍说:“你说。” “我听说,专案组要在格非的案子里用一种新科技,叫什么 3d 建模还原凶案过程,现在已经能确定用什么凶器、碎尸时用什么工具,你想,这就两个大线索,一下把搜索范围收紧了一半。” 老李有些急:“那,查出来是什么凶器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人家查出来也不能跟我说啊,说了就是违反纪律。”老谢笑着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放心吧,个别犯罪分子以为自己很聪明,把警察当傻子,事实上,一时没抓,不代表永远不抓,哪怕过个十年八年呢,只要杀了人,迟早都会被绳之以法。” 老李呆了呆,哽噎说:“那就好。” “哭什么,”老谢拍拍他肩膀,“你就放心吧,格非是个好孩子,老话怎么说来着,哦,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要不能沉冤昭雪,老天都看不过去。” 老李抹着眼泪说:“你怎么也说这种封建迷信的话。” “老了嘛,可不就得知道顺应天命?”老谢带着笑说,“要不然怎么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就咱们俩钓鱼时发现格非,你说这里头没点老天的意思,那可说不过去。” 老李垂下头,哑声说:“你说得对。” “不说这个了,”老谢说,“我今儿找你有事呢,我打算把我们家装修一下,小华也大了,我做爸爸的买不起房子给她,至少能创造好点的环境吧。你有靠谱的师傅介绍吗,我瞧你这店装修得就不错,多少年了?” 老李说:“四,四年多。” “有这么久了?嘿,这瞧着还跟新的似的。谁帮你做的,回头给我联系方式。” 老李忽然说:“要不你也别装修了,我有钱,我给小华买……” “扯什么淡……” 谢风华与她爸几乎同时把这四个字脱口而出,只不过老谢说得大声,谢风华说得小声。 老慕缺乏表情的脸此刻都隐约露了一丝笑意,谢风华有点没好意思,低声说:“李叔怎么回事,干嘛老想给我房子铺子,钱多了硌得慌?” 老慕莫测高深地说:“谁知道呢。” 那边老谢也断然拒绝了:“老李,没你这样的啊,想跟我抢闺女还是怎么着?哦,你送她房子,那我这亲爹一穷二白的,不得被你比到沟里去了。” 老李忙说:“我没这意思,就是现在小姑娘都流行婚前置业才有保障……” “行了行了,这事不许再提,回头记得把装修师傅电话给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回聊啊。” 老慕对谢风华歪了下脑袋,示意他们也该走了。谢风华点头,跟着他悄声地从天井穿回去,临关门的时候老慕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深沉。 “怎么了?” “那,瞧见没,”老慕指着角落里一个破旧的红色塑料盆,不仅褪色,而且已经裂开,“我姐留一头天生的好头发,以前天气好的时候,我姐夫就会烧一大锅热水,在天井里帮她洗头。” “用那个盆?” “用那个盆。”老慕淡淡地说,“做饭没厨房,就在那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我姐连炉子都不会烧,一日三餐都是我姐夫做。” 谢风华蹙眉看他。 老慕回过神来,说:“没啥,我就是感慨一下。” 谢风华没有问,老慕言辞中有明显的未尽之意,但在他愿意表露之前,任何人都无法从他嘴里挖出一个字来。谢风华深谙这一点,所以她沉默地走着,跟着老慕重新转出去再走去李叔的店。 老谢已经离开,李叔却还没回店里,他站在店门前,正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准备从中捻一根出来抽上。 老慕气沉丹田喝一声:“姐夫,你干嘛呢?” 他声如洪钟,顿时下了李叔一跳,连手里的烟都掉地上去。 “别没人管就乱来?”老慕三步作两步上前,捡起那根烟,不客气地数落他,“刚出院就不遵医嘱,这是想二进宫?” 李叔看到他仿佛回不过神来,足足看了几秒才恍惚地笑了下:“是你呀,今儿怎么来了?” “跟小华碰见了,就一块过来看你。”老慕指了指谢风华。 谢风华心里翻了个白眼,笑了笑:“李叔叔,听说您出院了,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李叔又是足足看了好一会谢风华,这才点头说:“是小华啊,你们都来了,那,那进来吧。” 谢风华只觉他的眼神虚弱又游离,看着她的时候仿佛没有聚焦,他脸色依然透露着青,仿佛出院只是一种形式,但实际上人压根没康复过来,就连领着他们进店里坐的脚步都是虚浮的。他推开玻璃门,店里自有雇来的员工在忙和,李叔带他们走到屋子后面的会客间,想站起来张罗喝茶,却拿着茶叶罐又愣愣出神。 “李叔叔,李叔叔?” 谢风华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头,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茶叶罐笑了笑,感叹说:“哎,我琢磨给你沏点好茶,又想不起来我的好茶叶都放哪了……” “没事儿,别忙了,您快坐吧。” “要不,要不还是喝点水吧。” 李叔蹒跚着转身给他们倒水,谢风华瞥了老慕一眼,发现老慕自从进来后便金刀大马地坐着,仿佛置身度外,谢风华用眼神询问他,老慕说:“你就别忙了,坐下吧。” 李叔慢慢地坐下,老慕看着他,沉吟片刻,终于说:“姐夫,有件事,搁心里好几年了,于情于理我都该来问问你。” 李叔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过了会,才点了点头。 “你也猜到了吧,关于我姐的事。”老慕说,“坦白说,我最近在找她,但没找着人,美国,国内,能找的线索都找了,都不行,所以我咨询了小华。” “我的建议是报警。”谢风华说,“今天来,就是想问您,关于这个事,您这边有线索吗?” 李叔看着茶几的桌面发呆,老慕也不催他,反而靠在沙发上呼出一口长气,谢风华怕他听不明白,补充说:“李叔叔,这么些年,您这边有她的消息吗?” “没,没有。”老李自嘲一笑,“她是抛下我跟别的男人跑啊,怎么会跟我联系?” “姐夫,这么多年了,我其实一直想问你,”老慕淡淡地打断他,“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姐是跟人跑呢?她真的有外遇吗?你是亲眼目睹还是抓奸在床?” 老李的呼吸骤然变粗,似乎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慕目光锐利如刀,老李似乎不堪重负,闭紧了嘴。谢风华轻咳一声,温和地说:“李叔叔,不如您回忆一下,最后一次见到您妻子是什么时候。” 老李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哑声说:“最后一次见她,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发生了一起家庭纠纷,两兄弟因为赡养老人的事打了起来,我跟两个同事去调解,回来已经八点多快九点。入秋,晚上凉,她却穿着一身乔其纱的裙子,白色高跟鞋,收拾了一个拉杆箱就要往外走。我说你上哪,她说,李茂森,你听好,老娘不跟你过了,你就守着你那破房子一辈子烂里头吧。” 他转头看向老慕,目光凄凉带着无奈:“老实说,我到今天都弄不明白她要什么,我那会能给她的都给了,不能给的,只要她想要我也会给,可我做到这一步,为什么她还是不满意呢?” 老慕冷着脸说:“她不该跟你。” 老李点了点头,说:“对,我俩当初就不该结婚。” 谢风华打断他们,又问:“她出去,您没追吗?” 老李低下头:“没,我那会腿已经受伤了,别说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人心不在我这,又有什么用?” “后来就再没见过?” 老李摇了摇头。 “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老李还是摇头。 “她过得好不好,您就一点不好奇?”谢风华问,“毕竟夫妻一场。” 老李叹了口气:“我在她走时有说过,你要想回来,这个家还是你的。这么些年,你看我也没搬家,就想着有天她要是回来了,不至于找不着家。现在你又跟我说她可能出事……” 他茫然四顾,神情仓惶。 谢风华拍拍他的手背说:“只是可能,不一定是真的。我们先报案好吗?” 李叔握住她的手微微颤抖,终于点了点头。 “那个,还有个事,”谢风华有些尴尬地开口,“李叔叔,我知道您心里还惦记着格非,所以爱屋及乌,总想对我好点,但我真不能收您的馈赠,特别是不动产这些,那是要违反纪律的。” 李叔急了,说:“我当你是我亲侄女,叔叔给侄女买点东西怎么就违反纪律了,再说了,现在的男人谁知道靠不靠得住,女孩子家先置产再找对象,多重保障多好啊……” “不是,真不行,”谢风华头疼地说,“我不收的,我要收了,我成什么人了?” 她怕李叔纠缠不清,忙告辞出门,老慕跟着她一声不响地离开,走出来店后,谢风华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李叔没跟出来,这才将脸上一直绷着的笑容松了下来。 她面无表情地直直看着远方,冷声问老慕:“说吧,你要我来这,到底什么意思?” 老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目视前方,缓缓地说:“刚刚咖啡店那个小孩还记得吗?” “别岔开话题。” “那个小孩他哥,跟我是过命的弟兄,执行任务时救过我一命,他出事时我没能救得了他,所以他弟就是我的责任。”老慕轻声说,“活到我这份上,能对我有恩的人很少,他哥算一个,我姐夫也算一个。” “其实让你来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是个亲缘淡薄的人,我姐对我来说,未必比姐夫重要。” 谢风华忽然间有点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她直截了当地说:“但你还是怀疑他。” “你难道不怀疑吗?”老慕说,“不要告诉我,你没看出他撒谎。” “所以你让我来,是让我来支持你的怀疑。” “不,”老慕说,“我让你来,是让你替我做个决定。” “如果你的怀疑是真的,那要做什么决定不是由着你来,而是由警察来。”谢风华沉默了一会,说,“但现在没关键性证据,没证据,我宁愿相信李叔叔。” “谁说没证据,”老慕像下定决心了似的,简要地说,“跟我来。” 第41章 谢风华跟着他又穿回刚刚那个平房。老慕重新开了门,手一推,嘎吱一声,门洞大开。 那股霉味依然挥之不去,哪怕此刻阳光普照,这个地方依然被周围高楼挡住,阳光只能照进一个小角落,刚刚不觉得,但此刻进来却发现这里头有种说不出的阴寒之感。 老慕穿过天井,走到屋子前面,掏出钥匙拧开了那把挂在门上的生锈锁头。 “你怎么会有……” 谢风华忽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像老慕这样的人,能弄来大门钥匙,自然也能弄到屋里的钥匙。 老慕轻轻推开门,一股更为浓重的腐烂怪味扑鼻而来。 待适应了里头昏暗的光线后,谢风华渐渐看清了屋内的陈设,全是现在的年轻人看不上眼的老式家具,但却看得出来款式一致,显见当年住这的人花了心思追求统一。沙发扶手和茶几上甚至还保留着钩针钩出来的镂空蕾丝垫,上面是精心织就的方块菱形图案,只是年深日久,原来的白色已经变黄变黑。 老慕说:“这是我姐拿钩针织的,她虽然好吃懒做,却有一双巧手。” 谢风华四下打量这间屋子,分明可以从细节中看出曾经住这的主人花了很多心思打扮和维护它,哪怕没什么钱,但也尽量在墙上挂一幅画,在角落里摆一束花来点缀自己的起居室,若说他们对生活全无热爱和期待,断然是做不到这点的。 她忽然皱起眉,走近了墙边,用手在墙上微微一抹,发现除了灰尘却全无白色粉末。 “你也发现了?”老慕轻声说,“这个墙后来重新涂过,而且是涂漆。” “什么时候涂的?” “反正不是他们住这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当年这墙的颜色是浅绿的,看着就跟长了青苔似的。” 谢风华没有说话,而是走进了卧室,卧室也很小,一张大床、一个衣柜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但卧室的墙贴着墙纸,那是花团锦簇的田园风格,现在早已发黄潮湿,个别地方还出现脱落斑驳的现象。 第29节 谢风华蓦地回头,看向老慕,她清楚从对方眼中看到罕见的悲伤。 只是这悲伤并不浓厚,或者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情绪,显得一闪而过。 “我说过,观察力曾经是我赖以活命的仰仗。”老慕淡淡地说,“没错,你看到的,你怀疑的,也是我看到的,我怀疑的。” “我在卧室梳妆台那发现了这个。” 他张开手掌,手心里静静握着一个镂空雕刻的黄金鸡心坠子。 “这是?” “这是我当兵后拿工资给我姐买的,她那个人见钱眼开,送什么都不如送金项链金耳环这些好。”老慕声音低沉,“她拿到后虽然嘴上嫌样式土,但其实喜欢得很,天天戴着不肯拿下来。讽刺的是,这个情况还是我姐夫悄悄告诉我的。” “你是想说这个坠子不该在那?有没有可能因为它是不小心被忘了收起来?” “有这个可能,但我姐是个什么人呢?那是个离个婚没刮够老李三层油皮不罢休的人,她这样的,一旦起心要跟男人跑,绝不会落下任何一件值钱首饰。除非……” 谢风华叹了口气,替他把话说完:“除非这东西不是她落下的。” 老慕收起了坠子,说:“还有一件事。” “你说。” “老城区虽然监控不到位,但有个特色是住楼房的人没有的,就是这里的邻里关系稳定而且互动多。我姐夫住的这片,周围全是几十年老邻居,对他们发生的这点事大家茶余饭后都很有兴趣讨论,我让人打听了一圈,听到这么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说不是我姐抛下我姐夫,而是反过来,是我姐夫不要我姐。” 谢风华诧异问:“怎么说?” “传这话的人叫刘二平,是这片的老光棍,一辈子游手好闲不干活,好在父母留下两间房,他租了一间给外地人,就靠这点租金过活。这个人平时喜欢在拐角的小店里吃饭喝酒打牌,有时候一打就到大半夜。他说我姐走的那晚上,他跟几个朋友都瞧见了,拖着个箱子趾高气昂地走,见到他还白了他一眼。到了后半夜他喝完酒回家,又瞧见我姐拖着个箱子回来了,进了自己家门。因为这个,他一直认为我姐原本是想跟人跑,但跑过了又后悔回来,可老李嫌弃她,她气性大,结果赌气又走了。” 谢风华蹙眉:“他看清楚你姐回了家?那后来呢,他有没有看到人再出来?” 老慕摇头:“实际上没有,他喝多了,尿急,在巷子里的电线杆那撒尿。只是听见拉杆箱的声音,隐约觉着是个女人。” “你确定?” 老慕微微笑了下:“他没撒谎的余地。” 谢风华环顾四下,问:“这里,李叔叔回来过吗?” “没有。”老慕说,“他不卖,也不租,就锁着。据他说,这里留着,也许有天我姐回来还能找到家。” 谢风华忽然觉得这句话令人不寒而栗,她喃喃地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专一、念旧,人们最多说他傻,但没人能挑得出错。” “而且能完美地杜绝别人给他介绍对象。”老慕颇有些讽刺地说,“附近的七大姑八大姨不能给他说媒拉纤,个个都怨上了我姐,说她人走了还不消停。” 谢风华心里有些堵,她站起来问:“如果刘二平没撒谎,如果他确实见到你姐回来了呢?” 她看着老慕,慢慢说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有没有人看见她第二次走出家门?还是说,她到底,有没有走出来?” 老慕眼神变冷,浑身气势骤然间变得萧杀阴郁,他冷冷地说:“那就要好好把这里的墙铲了,看看为什么无缘无故,有人会在锁了的老房子里刷墙,而且只刷客厅的墙。” 谢风华猛然抬头,问:“李叔叔有位相熟的装修师傅,我爸不久前还问他要了电话……” 她立即掏出手机给老谢打,老谢过了好一会才接。 “爸,你在哪?” “我?哦,建材市场,我正跟人说话呢,你有事吗,没事挂了。” “哎,等等,”谢风华忙问,“你在哪个位置啊,我顺道接你回家……” “不用了,我等会还有事,你忙你的,就这样。” 老谢不由分说啪的挂了电话,老慕说:“没问到也没什么,我叫人打听一下。” 谢风华皱紧眉头说:“不是,我爸有点奇怪。他应该是在建材市场那跟我们要找的装修师傅聊着,就是不跟我说。算了。” 她摇了摇手机,笑了笑说:“我趁他不注意时绑定了他的手机,从我手机能看到他的定位。咱们过去?” 老慕也笑:“你爸干了一辈子刑侦,没想到倒让闺女给套路了。” “嗐,信息时代,老同志反侦察能力再强也想不到这上面。” ——————————————————————————————————————————————————— 他们边说边走出了平房,老慕照例锁好了门,谢风华开自己的车,带着他飞快朝建材市场开去。一路上,老慕沉默寡言,忽然问:“小华啊,这事如果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谢风华想了想说:“没法这样假设,因为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我爸曾经告诉我两点,我觉得挺有道理的,第一,世界上没有除了你别人发现不了的事,你能看出问题,别人也能,你不查不说,等别人去查了说了,反过来你怎么办?第二,情有可原,不是犯法的理由。你觉得呢?” 老慕点头:“你爸看得比我明白。” “他只是做惯了刑警……”谢风华突然顿住。 “怎么啦?” “我忽然想到,我爸做惯了刑警,你觉得不对的事,他是不是也觉得不对……”谢风华一踩油门,恨恨地说,“怪不得支支吾吾还跟我耍回马枪,原来是这样,行啊你老谢。” 她风驰电掣赶到建材市场,跟老慕下了车,直接就扑到定位点那,然而去到才发现老谢已经离开,那位装修师傅也不是师傅,而是一间私人装修公司的高级监理,年纪三十五岁上下,理着平头,个不高,模样精明能干。 谢风华单刀直入,亮出警官证后拿手机调出自己父亲的照片问他:“刚刚这位老同志是不是来过?” “是啊,”监理大惊,“警察同志,这位老先生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吗?嘿,这可瞧不出来,看着还挺精神抖擞的老爷子……” “瞎说什么呢,”谢风华打断他,“这就是一好人,退休老干部,我们这是调查有人专门针对老人下套诈骗。” “那我可绝对没有啊,我这都是合法经营……” “没说你,他都问你什么了?” 监理想了想说:“就问装修的事,说想给自家老房子搞内部装修。” “没问你其他的?” “有,他是我以前客户介绍的,他就问我给那个客户装修的事,”监理笑着说,“其实我就是统筹管理工人,协调客户要求,现场还真不用怎么去,而且那个客户自己就会装修,手艺还不错,我记得做他那单特别省事,就说墙面吧,我们上漆是六道工序,那客户自己就能做完前三道,我手下那帮师傅借着做后三道就行……” 谢风华与老慕对视一眼,老慕问:“所以墙面油漆是他先做,然后才是你们?” 监理吃了一惊,说:“对,对啊。” 谢风华脸色凝重,转身走出了店,直接拨打了支队电话,跟凌队长汇报了整个情况。 她汇报完了,低头点开手机里定位 app,忽然浑身一颤,高声喊:“老慕。” 老慕忙走了出来,问:“怎么了?” “我爸,”谢风华定了定神,“我爸现在又去了老城区,定位显示他正前往李叔叔的店……” “我们赶紧过去。” 谢风华忙朝自己车跑去,一把拉开车门就要坐到驾驶位。 老慕轻轻拉住她,沉声说:“我来开。放心,你爸是老刑警,他做事有分寸。” 谢风华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她勉强点点头说:“我知道,赶紧走吧。” 第42章 天忽然又开始阴了下来。 云层就像自我繁殖的细胞群一样一刻不停地变化增厚,组合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在这样越来越厚的云层遮蔽下,阳光一点点消失,很快便乌云密布。 “要打雷了。” 谢风华说,她握紧了副驾上顶上的把手,忽然说:“小心点。” 老慕说:“放心,我开车还行……” 话音未落,突然头顶一个炸雷,霹雳闪过,生生将前边一棵树的粗壮树杈劈断,老慕一个急转方向盘,堪堪擦着树杈枝丫边滑过去。 他脱口而出:“这他妈……” 谢风华莫名其妙心跳加速,那种被不可控事件操纵的感觉又来了,她猛然转头看向老慕,口气严肃说:“我预感不太好,快走。” 老慕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话,一踩油门车子犹如离弦之箭往前冲。 好在道路没有在她眼前直接变成崎岖蜿蜒,宛若可以随时拉长扭曲的面条。但谢风华严重怀疑,之所以道路没有发生变化是因为开车的人是老慕,如果开车的人换成她,那这一路必然是要多阻挠有多阻挠。 就好像你在做梦,梦里要去一个地方,然而怎么使劲也到不了,总是有不停的艰难险阻在妨碍你,不断出来岔子会打断你。 跟全世界作对都不怕,这句中二少女经常会说的话突然间就浮现在脑海,谢风华想,说这句话的小孩们真是幸福啊,他们完全没被世界看在眼里,自然也就不知道,真要有全世界跟你做对,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她能开枪命中歹徒的眉心,能单枪匹马追缉凶残的罪犯,但她无法对看不见的敌人出手,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有种感觉,这条马路有它自己的意识,它想要阻止她,如果有必要,它甚至不惜直接从中间裂开一道鸿沟,让她连车带人滚进去。 但幸亏这是老慕在开车,在他为数不多讲述自己过往经历的时候,谢风华知道他曾经开过一辆破车冲出枪林弹雨,也曾在密集都市车流中甩开过敌方的追击。 奇异的是,似乎感觉到她对老慕的信心,她恐惧的时空裂缝并没有出现,哪怕路上突然多了不少横冲直撞不顾交通规则的车辆,然而超出认知范围的非自然现象并没有出现。老慕的手始终稳稳握在方向盘上,在车流之中灵活得像一条鱼,有好几次炫耀式地开出飘移,谢风华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眉眼间堪称愉快。 他压根就不觉得路况艰难,反倒开出了感觉。 老慕察觉到她看自己,没转头,说:“我开车还不赖吧?奇怪,这一路都没交警。” 谢风华沉默着,不知说什么为好,但她心底有个声音很肯定地说,不会有交警。 雨就是在这时下来了,倾盆大雨,砸得车顶砰砰作响。雨刮器几乎没有什么用,因为刮水的速度比不上雨水冲刷的速度。 视线变得模糊了,老慕减慢了车速,但他安慰谢风华:“很快到,放心,你爸身手不错。” “你又知道?” “看得出。” 谢风华略微有些心安,她在震天的雨声中问了老慕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上李叔叔的?” 老慕沉默了,过了会才说:“从我发现他怕我开始。” “他怕你?”谢风华问,“怎么说?” “这得从头说起,”老慕想了想才说,“我跟你说过,观察力是我赖以活命的仰仗,这话不是在装逼。我对别人的情绪、表情、动作反应敏锐,可能跟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 “我家,怎么说,就是一个大家都睁眼说瞎话的地方。我爸,我妈,我姐全是想一套说另一套,明明家里整天鸡犬不宁,但老的装夫妻和睦,小的装父母慈爱。撒谎次数一多了就成了习惯。我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我以为大家都那样,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直到我见着我姐夫。” “他真是,”老慕的声音中带着怀念,“真是跟我们家的人完全不同。” “坦荡,热心,实诚又厚道,还爱笑,每次笑都从心里透着光,让人看着就觉着暖。那会我父母刚过世,留下我们姐弟俩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他就一片警来了解情况,见到我们家这样,二话没说就张罗着忙前忙后,要不是有他,我们俩恐怕连丧事都办不全活。” “我还是个愣头青时他就教过我,人有千百万种活法,但无论哪种,都得活得亮堂,活得不憋屈。” “虽然他跟我姐的婚姻一言难尽,可幸亏有他我才没长歪,他拿我当自己人照应,我说想当兵,我姐差点拿开水浇我腿上,他却悄悄带着我去报名。” 第30节 “你说,就是这么实诚一人,在我心里就跟亲哥似的,他告诉我我姐抛弃他跟人跑去了美国,好几年了我就没怀疑过你知道吗?我不仅深信不疑,我连见面都避免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事,怕伤了他的心。” 谢风华安静地问:“那怎么发现他怕你?” “其实也没多久,就这回住院。”老慕说,“我去看他,明显觉得他不大想见我。等我顺带问了句有没我姐的消息,因为老房要拆迁,钱要分我姐一半的。结果你猜这么着?” 谢风华问:“他反应很大?” 老慕摇头:“恰恰相反,他反应很冷淡,一个被妻子抛弃多年的男人,号称留着房子等她回来,说起她的时候表情平静,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不在了,压根回不来。” “我起了疑心,多问了两句,他态度更加冷漠,一次是这样,我不信邪又去了第二次,喏,那次碰见了你。” 谢风华回想当时的情形:“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他当时是好像不想见你。” “我还是不信邪,去了第三次。这次没见到他,护士拦住了,说他要休息,不见客。我现场贿赂了一个路人过去看看,人回来告诉我,他醒着,在病床旁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事不过三。” “是啊,事不过三。”老慕叹息,“也就是他,换成别人,一次就够我怀疑了。” 谢风华闭了闭眼,她明白这种无能为力又势在必行,就算跟老李的感情再深厚,老慕的姐姐也是他亲姐。 雨依然下得很大,大概这样的天气容易令人陷入回忆,谢风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跟李叔有关的一件往事。 当时李叔的老婆刚不见,李叔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蔫了,李格非去看他,回来感叹说:“三天工夫就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可怜啊。” “这么惨?”谢风华鬼鬼祟祟问,“哎,你叔哭天抹泪了吗?” “哭也肯定不会在我面前哭,”李格非感慨说,“好在他还是找到事做,我去的时候正刷墙呢。倒也不失为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 又过了好些天,谢风华想起来问李格非:“你叔精神好点了没?” “好多了,”李格非说,“就是喜欢上刷墙。” “还在刷墙?”谢风华笑了起来,“他们家的墙够刷吗?” “刷好了铲掉重来呗,说是刷墙让他心里平静。”李格非也笑,“这是他的创伤自我疗法,挺好的。他多了门手艺,往后他们那条巷子里谁家需要泥水匠也不用找别人,双赢。” 她猛然想起这事,浑身忽然一颤,转头对老慕说:“墙。” “什么墙?” “他老房子客厅的墙。”谢风华说,“别去他店里,直接去那个老房子,我能发现的,我爸肯定也发现了。” 第43章 老慕车开得是真不错,在瓢泼大雨中犹如游弋水里的灵活的鱼,尤其进入老城区后,车子愈发开得顺畅,仿佛到了这一刻,连老天也懒得跟他们计较。 车子紧急停在老宅子前,溅起一大片水花,谢风华推开车门立马冲进雨中,不顾雨水溅湿衣服跑到老平房门口,一推门,门是锁的。 她将耳朵贴近门,门内依稀传来说话声,然而雨声太大,那说话声瞬间也被冲散。 接着门内突然传来一阵东西倒塌的乒乓巨响,谢风华脸色大变,转头厉声对老慕说:“快开门!他们从另一头进去了!” 老慕二话没说,也不掏钥匙了,上前就飞起一脚踹开门,那扇门年久失修,被他这么用力一踹险些摇摇欲坠。谢风华冲入院子,只见天井积了水,平房的门大开,她淌水过去一看,心差点从嗓子眼掉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两个人扭打着,一看就是老李跟老谢,老谢半脸是血,倒在地上,老李骑在他身上,手里拿着一个奖杯高高举起正要往他头上砸。 谢风华冲过去照老李背心飞踢过去,直接将他踢翻,随即上前用膝盖顶住他背心,一把将他的胳膊扭到背后,拿出手铐一下铐住。 到这她才松开人,一回头,老慕已经把他爸扶了起来,随手扯下沙发上的钩花布堵住他额头上的伤口。老谢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冲闺女讪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说:“华啊,那什么,你怎么来了,来得还挺巧哈……” 谢风华气得想哭,怒道:“巧什么巧,要不是我绑定了你的手机,这会就赶不上了!是谁说的,当警察不是让你去逞英雄,个人主义要不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倒好,说一套做一套啊,你来这之前想过我吗,自私!” 老谢呐呐地说:“我这不是没事吗?那我来之前也没想到老李会这么狗急跳墙啊……” 老慕看不下去,悄悄打断他:“您还是别说了。” 老谢立即闭上嘴,可怜兮兮地看着闺女。 “你别拦着,让他说,继续啊,你不是能说吗?平时思想教育一套一套的,你倒是说说,你有怀疑为什么非得背着我?是觉得自己宝刀未老要重出江湖还是嫌弃我不够资格当个刑警啊?” 谢风华骂着骂着眼眶就红了,别过脸去,狠狠地用手背抹泪。老谢跟做错事的小孩似的手足无措,顾不得头上的伤了,赶紧说:“我错了,闺女,爸爸给你认错行不行?” “稀罕。”谢风华余怒未消,“别岔开话题,为什么特地瞒着我?” 老谢不自然地看向别的地方,捂着头呲牙咧嘴说:“哎哟,真疼。” 谢风华瞪着他,老谢还是不回答,这时地上被铐着手铐的老李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把在场的三个人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老李却独独看向谢风华,他到此刻目光也一如既往,嘴角微笑,轻声说:“小华,别怪你爸,如果我跟他今天掉换角色,我也会瞒着你。” 他又看向老谢,颇有些破釜沉舟,忽而说:“谢哥,偷袭你是我不对,但我要说我没点心思要害你,你信吗?” 老谢弯腰捡起那个奖杯,掂了掂说:“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动了。你敢说刚刚抄起这玩意时不想给我开瓢,不想砸死我一了百了?” 老李沉默了下来。他向来遇人三分笑,笑意深达眼底,真诚又热忱,就如老慕所说的那样看着就暖的人。然而直到这一刻,谢风华才发现这样的人沉下脸来也照样面目沧桑,脸颊深深的法令纹不仅令他看起来愁苦,而且还有凶狠。 门外传来响动,一群警察冲了进来,都是刑警支队的同事,凌队带队,一进门见此情形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怎么回事?你们老谢家上阵父女兵都挂彩了?” 谢风华没好气瞥了父亲一眼说:“那您得问他。” 老谢装没听见,笑着说:“没事,小伤,咯,嫌疑人在那。” 老慕补充说:“是杀害我姐慕容秀的嫌疑人。” “慕容秀?”凌队诧异说,“老谢不是说是李格非案的……” 谢风华只觉犹如被人拿面大锣冷不防哐当地照耳边敲,霎时间震得听什么都嗡嗡作响,老谢脸色一变,立即拉着凌队说:“赶紧把嫌疑人带回去,我怀疑这里是案发地点,你让鉴证科的同志来,特别是墙,还有,这个奖杯有可能是凶器之一……” 凌队也察觉到谢风华似乎还不知情,忙顾左右而言他地安排人把这里封锁起来,又吩咐人把老李押起来往外送,他回头跟老慕说:“您也要跟我们回去,把情况都说说。” 老慕点头,回头不无担忧地看了呆立在那谢风华一眼,轻声唤了句:“小华?” 谢风华猛然惊醒,顾不上什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住了押着老李的同事,她一把伸手揪住了老李的衣领,抖着唇问:“格非,格非的死是怎么回事?啊?” 老李脸色颓败,仿佛罩上一层青色,他抬起眼看谢风华,终究没法跟她对视,又垂下了眼睑。 “是你做的?”谢风华颤抖着手,“是你?” 老李撇开脸,谢风华被心里燃烧着的痛苦和愤怒都快折磨疯了,她揪住老李的衣领问:“真的是你?!你怎么做的?你怎么能若无其事装了这么多年?啊?你知道格非在我面前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他敬重你,他信赖你,他小时候也想像你一样当个民警,你怎么下得了手?王八蛋,你告诉我对着那样一个人怎么下得了手,你他妈怎么下得了手……” 她说到后面,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到失真,仿佛把心脏里全部的血液都喷涌出去,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肯定看起来歇斯底里又姿态难看,她这辈子就从来没像这样歇斯底里又姿态难看过,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当一个女人愤怒、怨恨和失望到极致时,她本能地只能发出这种犹如榨干全身血液的尖叫声,无关职业,无关教养,因为不这样,她的身体不知道如何反应。 如何承受,如何表达。 有人上来搂住了她,押着老李的两个警察赶紧把人带走,谢风华还要去抓他,但被那人拦住了,她抬起头,看见老谢一脸心疼,搂住她像抱着个小娃娃似的一个劲摸她的后背,轻声哄着:“没事没事,爸爸在这,都会过去的,乖啊,都会过去的。” 谢风华抓住父亲的衣服,失声痛哭。 外头的天更暗了,雨声大作,几乎掩盖了她的哭声。 —————————————————————————————————— 等到谢风华回过神来,她已经被老谢带回了家。 外头的雨势不知何时已经转小,屋里亮着橘黄色的灯,温暖而干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她走出来,发现餐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了好些菜,全是老谢拿手的。 老谢头上缠着绷带,带着棉手套正把一锅热腾腾的不知什么东西端出来。一见她一愣,随即笑了:“去洗手,咱们吃饭。” 谢风华看着她爸爸若无其事地张罗布菜,心里清楚他是再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意,她也很想配合老谢,不要让他担忧自己,然而当她拿起筷子的那一刻,突然还是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谢风华放下筷子,低着头说:“爸,抱歉,我现在吃不下。” 老谢呆了呆,马上笑着说:“吃不下就暂且不吃,道歉什么,下午骂当着人面骂我时的威风都哪去了?” 谢风华勉强笑了笑,还是说:“我想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老谢放下碗问:“非得现在吗?” “是,”谢风华平静地说,“放心,我是你闺女,没那么脆弱,说什么我都受得住。” 老谢叹了口气,想了想说:“行吧,不说你还瞎想。” “你像我,念旧。格非走了这么些年,你一直当他失踪而不是当他死亡,别人不懂,爸爸懂。我不也是常觉着你妈还在,只不过出趟远门了吗?” “爸……” “但我毕竟做了一辈子刑警,人能有多坏,会过得多糟心,能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拔刀杀人,老实说我见得多了,见多了就有职业病,凡事爱往最坏的角度琢磨。李格非一不见,我就感觉他可能已经遇上不测。但我是你爸爸,我不能说这个,我只能等你自己明白。” “当然,有时候我也想跟你一样犯傻,没准哪天格非就自己回来了呢?对吧。可我还没犯傻完,就跟老李钓鱼钓上来他的残骸。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从那天开始你就怀疑了?” “没那么神,我当时只是觉着老李当场发病有点过了,但我又想,我又不是他,我也不知道人家叔侄感情多深,不能瞎判断,对吧。”老谢说,“可我越觉着不该瞎判断,我的职业病就犯得越严重。你知道吗?在我经手的凶杀案里,熟人作案几率远大于陌生人,格非生前不喜欢咋咋呼呼到处交朋友,反倒喜欢读读书写写字鼓捣点吃的玩的,他的生活半径就那么大,嫌疑人不多,再一排除,最不可能的人怎么就不能是嫌疑人了?” “于是您就瞒着我开始调查?” “我不敢让你知道。” “怕打草惊蛇?” “不是,”老谢叹了口气,“怕你接受不来。格非这件事你遭罪够多了,不是你的错,不该再让我闺女不好受。” 谢风华眼眶一热,抿嘴说:“那你怎么锁定嫌疑人呢?” “因为他在格非的尸体被发现后表现得太悲伤,以至于我有几次觉得他想豁出去不活了,我稍微一试探,他就开始撒谎,”老谢低声轻叹,“怎么想的,我好歹是个老刑警,在我面前撒谎,这不是逼着我去查他么? “我一查,就发现格非失踪那年正好老李在装修店面,这两者太巧了。格非是被脑后重击而亡,然后才被碎尸,干这件事需要场地和工具,装修的话就方便很多。我原本以为案发现场应该是他的店,但询问了帮他装修的师傅才知道,他原来趁着装修,还顺便自己把老房子的墙刷了。所以我就猜,案发现场可能不是他的店,而是他的老房子。” 谢风华听到这已经大体明白了,她瞥了一眼老谢头上的白纱布问:“爸,你怎么能,怎么还差点被开瓢呢?” 老谢有些急,大声说:“那就是一时不察,大意了,我以为他性格软和,还准备循循善诱呢,哪知道他一进去就趁我转身给了我一下。” 老谢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啧啧叹道:“别说,我认识他这么久,这是他最果断的一次,不愧是能杀人碎尸的狠人。” “你还挺欣赏?” “没有没有,”老谢忙冲闺女笑,“我是反省,吾日三省吾身,啊。” 谢风华点头,站起来说:“我去一趟队里。” “这么晚了……”老谢忽然明白她想做什么,挥手说,“去吧,回头我把菜再热热,等你回来再吃。” 第44章 谢风华回到分局,推开办公室的门,屋里正开案情分析会的同事们都安静了下来,个个转头看她,目光复杂。 谢风华淡淡地说:“报告队长,我回来了。” 凌队愣了愣,回过神来喝道:“别瞎胡闹,你还在休假呢,不急这一会……” 第31节 “我要销假,上班,”谢风华打断他:“你要不找人把我扔出去,只要没把我扔个缺胳膊断腿,我还回来。” 凌队无奈地走过去,对她轻声说:“小谢,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咱们……” “你不理解,”谢风华平静地说,“这种事一般人几辈子都碰不上,更加想象不来,你别为难自己了。” 凌队还想说什么,王秋霖拿着文件夹走过来插嘴说:“报告队长,我申请让小谢跟我一块进审讯室,她与嫌疑人关系匪浅,她的出现,会有效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 “老王,你就别跟着添乱。” “我没有,嫌疑人曾经担任过民警,身负两件命案还镇定自若周旋在受害人家属当中几年,心理素质和反讯问能力都过硬,但小谢在就不同了,”王秋霖振振有词,“据我了解,他跟小谢父女两人都关系密切……” 凌队笑了:“可真是够密切的,都直接给老谢脑袋开瓢了。” 谢风华猛然想起一件事,她抬起头看着凌队说:“嫌疑人对我不一样。他之前曾多次表示要给我置办房产,更说过死后要将遗产中的一间商铺馈赠给我。这够说明问题了吗?” 王秋霖眼睛一亮,点头说:“这说明嫌疑人对小谢心怀愧疚,下意识想弥补她,凌队,你就让小谢跟我进去,她什么也不用做,就搁那坐着,我保证撬开那孙子的嘴。” 凌队想了想,问谢风华:“小谢,你确定你没事?” 谢风华淡淡地说:“现在没事,但你要再让我回家就难说。” “嘿你这头倔驴,跟你爸一模一样,行吧行吧,跟老王进去。”凌队又叮嘱王秋霖,“你看着她点,别回头没刺激到嫌疑人,倒刺激了自己人。” “放心吧,”王秋霖对谢风华说:“咱们走。” ———————————————————————————————————— 市局刑警支队的审讯室年前装修过,设备材料都堪称一流,比起城北分局的审讯室显得讲究。 谢风华他们来之前,老李已经坐在里面。 隔着玻璃,谢风华才发现这个坐姿伛偻的老头看着异常陌生,像缩水了一般,完全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笑容和煦,待人真诚的热心肠李叔联系起来。 但她又何尝认识过李叔呢?她见到的,以为熟悉的那个长辈,焉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呢? “在进去之前,有两个情况先告诉你。”王秋霖严肃地说,“根据慕容秀的弟弟慕容原提供的情况,我们已经铲开了老李旧居客厅的墙,并在里面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喉软骨骨折,死因估计是被掐住脖子窒息而死,初步怀疑尸体就是老李号称抛下他跟人私奔的妻子慕容秀,当然详细结果要等法医的检验报告。” 这点谢风华已经猜到了,她冷静地点了点头。 “另外,检验科的同事在茶几上的勾花白布内侧发现有溅射状污点,应该是血迹,但那是谁的血,是不是循环血液还得等检测结果出来才知道,”王秋霖快速地说,“另外,老李砸你爸那个奖杯造成的伤口与李格非头骨上损伤相同,你爸推测说那是凶器,这个说法成立的可能性很大。我们也迅速找到当年承接老李装修工程的人,好在那个人手下的工人流动性不强,其中有一个回忆说老李向他借过电锯,但第二天却把锯条弄断,还赔了他一个新的。” 谢风华苍白着脸,问:“弄断的锯条当然找不到了?” “是的,除非老李本人交代丢哪了,否则我们找到的可能性很小。此外还有那个奖杯,不用检测我都知道当时已经被处理过,现在又沾染了你爸的血迹,将它跟李格非案联系起来有一定难度。” 谢风华平静地说:“所以像这种成年案子,最高效的办法就是让里面的嫌疑人自己开口,王哥,我很清楚审讯时我的作用是什么。” “我先进去问话,先制造一种拿他没办法的假象,然后你再进来。” “好。”谢风华干脆地点头。 王秋霖看着她目光柔和,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而是再次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果不其然,王秋霖进去后,无论问什么,老李始终低头不语。 他似乎在神游,又似乎在沉思,过了十分钟后,王秋霖或者是演的,或者是真的,面上确实现出了疲惫的神色。 他对着老李说:“老李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慕容秀是你杀的,证据链很明确,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老李跟没听见似的,脸上表情波澜不兴。 “意味着你杀人事实已经基本确认,我要是你,还不如老实交代,争取法院判处时留个好印象。“ “可惜你不是我。“老李低低地说了一句。 “什么?”王秋霖问,“大点声!” 谢风华便是这时候推门而入,她接过话说:”可惜你不是他。“ 老李一震,终于抬起头看向谢风华,他眼神中带着歉疚、难过、自我厌弃与隐而不发的希冀,手指神经质地交叠握紧,酝酿了半日,终于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句:”小,小华,你爸爸……“ “没大事。”谢风华坐下来与他对视,“但也是给他长记性,别以为老实人就好对付。” 老李裂开嘴,大概是想笑,但那笑只坚持到翘起嘴角,很快又消弭下去。他低头说:“我对不住你爸爸。” “还好,他对你从来没多余的指望,所以不存在对不对得住。”谢风华平静地说,“但我不一样,我曾经以为你比我亲叔叔还好。” 老李红了眼眶说:“是我的错。” “跟我一样想法的还有格非,”谢风华说,“他曾经跟我说过,他跟自己父亲关系淡薄得很,但好在有你这个叔,才让他感受到父辈的爱和关怀。” 老李浑身颤抖,深深埋下头,没过多久传来他的啜泣声和呜咽声,仔细听都在说“对不起”。 “别哭了,“谢风华说,”其实怀有同样感觉的还有老慕,他说他这辈子能对他有恩的人不多,你算一个,为了要不要查你,他犹豫纠结了很久。“ 老李胡乱地点头,擦了擦眼泪,哑着声说:”我不怪他。“ “所以你看,你在多少人心里都是值得尊重值得信赖的大好人,但是我想不通啊,”谢风华凑近他,单刀直入地问,“我想不通,大好人李叔叔是怎么把自己妻子掐死又藏尸墙里,怎么把对你怀有孺慕之情的亲侄子砸死又碎尸丢湖里?” 老李脸色苍白,抿紧嘴唇不说话。 “不提格非对你感情了,就说你妻子慕容秀,”谢风华平淡地说,“我听说你以前对她非常好,舍不得她下厨房,舍不得她受累,于是在你们家,几乎是你包揽了家务活,你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她弟弟都很好。对吗?” 老李呆了呆,哑声说:“这些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但你肯定记得掐死她那天晚上,”谢风华问,“是什么刺激到你?“ 老李深深吐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她要跟人跑,我自尊心受不了。” “李叔叔,你在撒谎,”谢风华盯着他的眼睛说,“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慕容秀回去了,她或许曾经想跟人跑,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最终仍然选择回家跟你过日子,为什么你反而要杀了她?” 王秋霖说:”难道你觉得她在骗你?“ “或者你压根不信她那样的女人愿意跟你,你内心原来这么自卑吗李叔叔?“ 老李抬起头,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问谢风华:“是不是我老实回答,你才算完成任务?” 谢风华有些意外他这么说,但王秋霖很快插嘴说:“那当然,为了你这个案子小谢已经被停过职了,今天是她求爷爷告奶奶才能进来见你一面。” 老李面上露出愧疚,又叹了口气,说:“行吧,我说。” “说之前我想纠正你刚刚的看法,小华,我并不自卑,也没有心理变态,我曾经很喜欢慕容秀这点没错,但我不至于觉得我喜欢她,她就非得陪着我吃苦,那时候我们家确实条件不好,她受了委屈我都知道。“ “我会动手,其实把我自己也吓到,”老李缓缓地说,“虽然过去很久,但你说的没错,那天晚上的事,我永远都忘不了。” 第45章 “慕容秀跟我,大概就是老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老话讲这句,是嫌弃中透着亲热,但我跟慕容秀生活在一起却每天都在忍,忍得难受了,我就不得不想,大概我真是前世欠了她很多,今世专门来还她的债,还一点算一点,算了,凑合着过吧。” “可日子那么长,没个盼头怎么得了?” 老李惨淡一笑,看向谢风华:“街坊邻居,亲朋戚友,谁见了不说我俩合适,谁不夸我脾气好会疼老婆,夸慕容秀俏实利落会过日子。这样的话听多了,连我自己都糊涂了,如果我们俩真合适,那我怎么会一点都没觉着日子过得美呢?我怎么会每天都在劝自己将就,劝自己忍别教人笑话,每天下班回家,走到看见自家大门的时候都得停下来站一会,深呼吸几次才能推门进去?“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听到这会想什么,你们会想,既然过得不好怎么不离婚?多大回事?“老李揉了揉脸,叹气说,”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这么想,而且过得不好不等于过不下去,多少人在婚姻里将就,一将就就是一辈子,我怎么不行呢?还有就是……“ 他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还有就是,慕容秀坚决不肯离婚。我曾经说过一次,她冲进房间里拿出剪刀就对着自己脖子真扎下去,血当时就冒出来了,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提离婚这两个字,大概她也清楚这点,所以才越来越过分吧。“ “那些摔碗摔盆的鸡毛蒜皮我就不说了,单说她给我戴绿帽这事,别人老婆要干这种事,大概还会遮掩一下,她偏不,生怕我不知道,硬是闹到我跟前来。我责问她,她反倒笑了,说就是要气死我,谁让我整天跟块木头似的,不砍两刀都不知道疼。” ”再后来,她先提离婚了,要我把老房子、那间小杂货铺都卖了,得了钱跟她平分,这叫夫妻共同财产。“老李笑了一声,笑声苦涩得很,”从来不读书的人为了这点钱,这时倒肯买本《婚姻法》钻研了。“ “我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真的,那时候我想干脆狠狠心如了她的意,也就图个清静吧。可那是我过世的爹妈辛苦了一辈子留下这点东西,别说为了离婚,就算我死都不能碰。” 谢风华说:”这么说,她要跟人跑,你知道后反而松了口气?” 老李迟疑了一会,终究还是点了头:“没错,我骗不了自己,那天我下班发现她不在,屋里黑灯瞎火,她值钱的东西都收拾走了,我坐在沙发上半天不动,那时心情是很复杂的,既像卸下千斤重担,又像迷了路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 “可是她又回来了。” “是啊,”老李呐呐地重复,“可是她又回来了。” “说说她回来后的事。” “她回来后,就跟没事人似的,坐在她习惯的位置上,一边脱鞋脱丝袜,一边数落我。” “数落你?”这下连王秋霖都有点诧异,“她差点就跟别人跑了,怎么反倒有脸数落你?” “我们俩就是这样相处的,”老李木讷地说,“她数落,我听。那天晚上,她骂着骂着,忽然说饿了,要吃面,我就出了门去煮,这碗面煮好之后,我端进去给她,就顺嘴说了一句让她等稍微凉了再吃,她就不耐烦了,一下掀翻了碗。” “一地狼藉,这时她还呵斥我赶紧收拾,大概见我半天没动,她终于察觉到自己不对,于是良心发现说了句算了我来吧。然后她蹲下去,一边收拾地面,一边骂骂咧咧。” “我就是在那一刻忽然觉得,这日子我过得够够了,只要能让她闭嘴,我愿意做一切事。“ 谢风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老李神色木然,半垂着眼睑说:“真动手时我什么也没想,就是想让她别再出声了。等我意识过来时,我已经扑上去把她压倒在地,双手卡着她的脖子使劲掐。“ “掐了多久?“ “不知道,但至少有五分钟,我怕她没死透,又拽着她脖子上的金项链往后拉,那项链挺粗又结实,是慕容秀的弟弟买给她的,我一直拽到那项链被硬生生拽断,“老李哑声说,”拽断后,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跟做梦似的,发呆想了半天,不瞒你说,我连怎么自首都想好了,可就在这时,我看见她的行李箱。我忽然意识到,由于她故意要让我难堪,她跟人跑的事已经传遍了,没人知道她回来,我完全可以过几天为自己活的日子……” 他颤抖起来,眼眶发红,看着谢风华说:”这个诱惑力对我来说太大了,之前完全没敢想,我以为我这辈子就只配跟慕容秀一起烂在那间老房子里,但老天突然给我另一条走,我根本抗拒不了,我想过两天安生日子,我就想过两天安生日子,这有错吗?“ 他声音发抖,尽管音量不大,却仿佛从瘦削的身躯里挤出力气来喊出这句话。 谢风华安静地替他倒了杯水,递给他,等他接过喝了,顺便平息了情绪,这才说:“人都有好好过日子的权利,但前提是不能建立在剥夺别人生存权的基础上。李叔叔,你也当过警察,你也懂法,何必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呢?“ 老李呆住了,他没说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握紧了水杯。 “后来呢?你怎么处理尸体?” 老李这回沉默得比较久,过了好一会才说:”那边街坊邻居多,想要把人悄无声息地运走几乎不可能。我正好什么活都会点,就先把她用床单裹起来藏床底下,第二天就跟周围的人说那几天要修一下老房子,可能动静比较大,请大家包涵。不知怎的,后来就传遍了,说我嫌那房子风水不好,连老婆都留不住,所有人都对我很客气,让我尽管弄,别搞到三更半夜就行。“ “老平房墙体结构我太熟了,住了几十年,凿开墙把尸体藏里头,再重新糊上,刷白了,谁也瞧不出来,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道,我开的门店开始盈利,我把多余的钱拿去投资,结果也没亏,反倒越赚越多,就好像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补偿我之前过的糟心日子……” “是吗?”谢风华平静无波地问他,“如果真这么好,你何必要朝自己亲侄子下手呢?” 老李痛苦地闭上眼,抖着手,慢慢地盖住了自己的脸。 谢风华坐直了身躯,深吸一口气后问:“李万林,你有没有谋杀李格非?” 老李呜咽出声。 “有没有?“谢风华逼进一步,“你必须回答,这是你欠我的。” 老李慢慢放下手,他哭了,眼睛通红,模样狼狈,抖着唇,哆哆嗦嗦地说:”有,格非,是我杀的,是我,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像被人猛然抽调脊椎,整个人萎缩了起来,像一张空空荡荡的人皮,挂在椅背上摇摇欲坠。 谢风华慢慢地点头,眼眶也发酸,这件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事,哪怕早已猜中答案,但也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如释重负。 她在心里对李格非说,你看,我找到害你的人了,我将他绳之以法,我没有让你白白死去。 第32节 我知道以你的善良也许会原谅这个老人,但我不会,他从我身边把你夺走,这件事我永远不会释怀。 她仰起头,将快抑制不住的眼泪倒流回去,王秋霖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谢风华用手指飞快抹去泪花,对他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她飞快展开卷宗,看着老李问:“格非失踪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李抿紧了嘴唇,低头说:”慕容秀的尸体藏在墙里,时间一长,墙体都渗透了污迹。而且还有味,我怕被人发现了,就找了装修队装修店面,想着趁机自己弄一下老房子,这样谁看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我原本都计划好的,还学了怎么漆墙,想趁着晚上没人时偷偷干。但谁知道我刚开始凿墙,”他停了两秒,“格非突然就撞了进来。” “我该拦着不让他进屋的,”老李哽噎说,“我就是怕,我当时不知怎的怕得要命,他那么聪明,一看就知道我有事瞒着,但那时时间太晚了,我支支吾吾不肯让他进去,他反倒担心我屋里进了贼或者被人胁迫,然后他就进去了,我该拦着的,我为什么不拦着,我要是拦着就好了……“ 他哭得形象全无,谢风华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老李接过胡乱擦了擦,接下去说:“格非进去后,我便什么都瞒不住了。他是个好孩子,并没有责怪我,反而劝我自首,可是我怎么能自首?我的安生日子才过了没几天,杀人藏尸这种事,搁哪个法官手里都是重罪,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难道下半辈子就交代在监狱里了吗?” “所以你拿砸死他,凶器是什么?奖杯吗?“ “那个奖杯,还是我光荣负伤时所里给奖的,铜铸,底座厚实,就放在电视柜上,我不知怎的,鬼迷心窍就顺手抄起来,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格非已经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谢风华看着他,点头说:“你就这样杀了他。” “我有罪,我后悔,可是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被我亲手砸死,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好受吗?“ 王秋霖有些气愤,喝道:”你不好受你还分尸!“ 谢风华闭了闭眼,她尽力压抑着心头的难受,问:”为什么不藏尸墙里呢?“ 老李低着头,小声说:“格非不喜欢慕容秀,我不能让他死了还跟慕容秀呆一块。” 这个理由令谢风华顿时心头火起,忍耐了许久的脾气终于爆发:“你把他像垃圾一样分成几袋丢进湖里,你他妈可真是替他考虑啊!” 老李含着泪说:”我知道你不能接受,要是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法把一个成年男性的尸体完整送出去,他从小就喜欢去那片湖玩,把他放湖里,总好过随便找个地方埋吧……“ 谢风华抓起卷宗就朝老李脸上扔去,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想骂什么,终究还是没有骂出来,转身大步离开了审讯室。 她走出来时气得手脚发抖,凌队跟几个平时比较要好的同事忙聚过来,他们在隔壁房间看审讯过程,清楚地知道发生什么事,大家纷纷问她:“谢队,你没事吧?” “谢队,别生气,能杀人分尸的就不是正常人,他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谢风华勉强地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没事,谢谢大家。” 凌队拍拍她的肩膀,赞许说:”你做得很好,老李把基本犯罪事实都交代了,剩下的让老王收尾就行。“ 谢风华哑声说:“抱歉,我刚刚有点失控。” “人之常情,”凌队说,“大伙都理解,放心吧,他该判死刑判死刑,跑不了的。你先坐会,等下我让老王跟你说后面的情况,还有啊,你休假够久了,过两天收拾收拾赶紧给我回来干活,知道吗?“ 谢风华笑了笑:“知道了。” ———————————————————————————————— 下一章高老师回归。 第46章 后面的事,王秋霖都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据老李交代,分尸在老房子搭在天井里的简易浴室里进行,他将浴室铺满塑料布,用借自装修工人的电锯将一个成年男子分成四袋,用背包背了,分四次丢入湖里。 电锯用完后,他知道无法真正清除血迹,于是就把锯条卸下,谎称用坏了,配了工人一根新的,再搭上两包烟,没谁能说他礼节上做得不对。 他从此喜欢上了钓鱼,一方面是因为心惊胆颤,总想着万一谁发现什么他能第一个知道;另一方面则是愧疚,他开始相信世上有鬼,想方设法要让李格非灵魂转入轮回。他无数次背着人在湖边偷偷给李格非上香烧纸,逢年过节从来没落下祭奠。他一刻都没忘记这件事,憋在心里太久了,就老觉得那个背着尸块的背包没卸下,它一直压在他背上,压到他喘不过气来。 事到如今,再问一句这个人怎么能一边亲手杀了李格非,另一边跟着谢风华为着李格非失踪的案子忙前忙后,出钱出力毫不含糊,这似乎已经多余。 谢风华不想知道答案,但王秋霖却特地告诉她。 老李说,他并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快让重重叠叠的内疚压垮,不忍看谢风华一次次满怀希望又希望破灭,基本上每次他号称去外地找李格非,都是到了当地找个旅馆关在房间里哭一场,释放了情绪后才能收拾收拾回来,再继续投入下一次的无结果搜寻中。 包括他想给谢风华买房子,对谢风华关怀备至,都是因为他对不住她。 没法赔一个李格非,就只能在边边角角上做点补偿,如此而已。 “真的只是愧疚?“谢风华讥讽一笑,“得了吧,就是因为他做这么多,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几年了,谁也没怀疑过他,连我也……” 她猛然闭上嘴,扒拉了下头发说:“算了,不说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让我跟你说,”王秋霖皱了皱眉,“记得让李格非的妈妈民事起诉,他的钱就算拿出来估计人家也会扔回去。但民事赔偿就完全不同了。听说受害人家属常年看病吃药,花费不小,这个建议我看行。” 谢风华长长吐出一口气:“老人家都糊涂了,你跟她说这个也说不通,我再看着办吧。“ “那行,你快点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我再给你电话。” 谢风华点头,站起来要走,临出门回头真诚地说了句:”王哥,谢了啊。“ 王秋霖不以为然地挥手:“自家兄妹,亲的,客气啥。” 谢风华淡淡地笑了笑,走出了办公大楼。 —————————————————————————————————————————— 尽管已经入夜,但刑侦支队这一层却灯火通明,注定又是一个通宵达旦的加班之夜。 谢风华抬头仰望,忽然有种说不去疲倦之感,就好像灵魂被掏空,肉体深入到每个毛孔,每根血管深处的力气都被抽干,要不是还剩下一口气,她大概会像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抖一抖都能摊平铺到台阶上。 与这种掏空感相随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 她想,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抓住杀死李格非的凶手,审完了来龙去脉,不日就会开庭,死刑或无期几乎可以期待,然而那又怎样呢?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没了,消失了,回不来了啊。 有关他的一切,她再苦苦记着又怎样呢?终归是会遗忘的,终归不会有人再记得曾经有个男孩模样如何,笑起来什么样,他喜欢什么,不爱什么,这些终究会烟消云散,毫无价值。 喜欢过的人是这样,至交好友也是这样,亲如手足的也是这样,重要的人都会离开,无一例外。 甚至她自己也是如此,短暂的人生,秉承着可笑的正义原则横冲直撞,就算多抓两个罪犯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有些罪法律触及不到,有些恶警察也只能束手无策,她以为做了很多,以为做得还不错,到头来连身边重要的人都没保护好。 唐贞为什么自杀她不知道,李格非被抛尸湖底她不知道,高书南困在一个奇怪的机器里她原本也不知道,她原来力所不逮的地方这么多,那还有什么好骄傲自豪? 你就是个无能的人。心底有个声音平静地告诉她,他们每个人出事,你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车里,手鬼使神差地摸向座位下的暗格,摸出她的配枪,推出弹夹检查了一下子弹后,她咔嚓一声将弹夹推回去,慢慢反转枪口。 至少在开枪自杀这件事上你要像个专业人士,什么枪口对着太阳穴、心脏之类的都显得外行,因为那都可能因为手抖而造成子弹射偏,结果白白受苦却依然活在世上,只有枪管朝上含入嘴里,才能确保百分百打穿脑袋,蹦出脑浆。 我开枪,手从来不会抖。 很好,那就把枪口放入嘴里,然后扣下扳机吧。她心里的声音说,你太累了,只不过生而为人,却要每一天都活得这样费劲,算了吧,扣下扳机,一切重担都会自然而然随风而逝。 想到一切重担将会随风而逝,她居然由衷感到一阵向往,已经很久没试过轻松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女孩原来早就死了,也许在唐贞自杀的时候,在李格非遍寻不着的时候,在看到李格非碎尸残骸的时候。 所以现在做的不过是补充一个仪式,我并不是懦弱,我也不是不负责任,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是时候轮到我休息了。 那就谢幕吧。 她眼神冷冽,镇静地打开保险,闭了闭眼又睁开,这时再张开嘴,就在她准备将枪口怼进嘴里时,手机声突然尖锐地响起。 她本想置之不理,但这时候才发现她设置的铃声声音实在尖利又入侵感十足,带着打电话的人不接听便誓不罢休的气势,她烦得要死,啪的一下放下枪,一把接通了电话。 “谁?说话!” “谢警官,晚上好啊,我是高老师的助理,您还记得我吗?“助理的声音活活泼泼地传来,为了制造搞笑效果,他又用人工智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是高老师的助理~“ 就像猛然间有人将她从绝望的泥沼里使劲推了一把,谢风华清醒了过来,她看着自己的枪,想到刚刚要做的事,蓦地惊出一身冷汗。 她喘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问:“记得,有事吗?” “有哇,而且是好消息,”助理快乐地说,“前天您来实验室跟高老师说过话后,我们发现他的脑电波数据产生起伏,反应很好。” 谢风华精神一振,忙问:”真的?那太好了。小高他是不是快醒了,要不然我多去几次……” “不是这么简单,黎教授有个提议想当面跟您商量,您现在可以过来吗?我们都在开会。” 谢风华看了看表,说:“行,我现在过去。” “好的,”助理补充了一句,”麻烦您快点,时间很紧。“ “好的。” 谢风华挂了电话,揉了揉脸颊,又拍了拍,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还有高书南呢,刚刚怎么把他忘了? 也许是他太独立又太自律,以至于她下意识认为不管高书南遇到什么困境,他都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 然而那个少年是她从犯罪现场捡回来的,无论他成长成一棵怎样的参天大树,他都是她的责任之一。 她脑海里再次响起高书南的话,你要来找我。你不来找,就没人找了。 对不起,谢风华在心里说,在把你找回来之前,我没有资格说什么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你也同样重要,不,或者说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你更重要。因为无论唐贞也好,李格非也罢,他们都不可能再回来。 唯有你是有可能回来的。 那我就必须要你回来,不计代价也要让你回来。 第47章 这一次进他们的实验大楼显然顺利许多,助理一早就搓着手在楼下等,见谢风华的车开进来,隔老远就开始招手,想看不见都不行。 谢风华下了车,助理小跑上来说:“谢警官,您跟我来,黎教授让我直接带您进会议室,领导们还在开会。“ ”会议室?“谢风华微微皱眉,“你们不用保密的么?” “这回的事需要您大力协助,保密协议随后再签。”助理笑了笑,“再说了,我们都相信您的人品。“ 谢风华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那位当初油盐不进的疑似前台小姐竟然也在,看见她后如同机器人平平转动脖子,仿佛连转动的弧度都经过精密计算,面无表情地目视她走进去。 谢风华朝她微微一笑。 助理刷了电梯请她进去,等门阖上了才低声说:”您别介意朱莉,她喜欢高老师,对所有跟高老师有关系的年轻女性都视为假想敌。“ 谢风华感兴趣地挑起眉头:“真的?” 助理眼睛里闪动着八卦之光,笑嘻嘻说:”这在我们这不是什么秘密。“ “那敢情好,她跟书南俩个凑一块夏天都不用开空调,省电。” “啊?” “他们自己就能嗖嗖放冷气啊。” 第33节 助理噗嗤一笑,点头说:“还真是。” 谢风华趁着电梯往上走,问:”你们这追你高老师的姑娘多吗?“ 助理立马摇头:”真不多,也就一两个吧。“ “不是吧,”谢风华诧异问,“你高老师盘靓条顺的怎么行情反倒差了?” “看得上也得敢呀,”助理苦着脸,“能捱过他冷冰冰见谁都爱答不理的态度,还得能扛过他摧枯拉朽式的毒舌,这两关过了后还得能忍他非正常人类的工作强度和投入状态,如果这些都能忍了,还有最可怕的一关。” “怎么说?” “他压根就不费脑子记人。“助理笑眯眯地说,“曾经有个女孩喜欢他,好几年一直找机会搭讪啊偶遇啊制造机会相处啊,有时还送爱心早餐爱心甜食什么的,终于有天鼓起勇气去请他看电影,结果您猜怎么着,他第一句话是问你谁啊?“ 谢风华摇头说:“这小子单身到现在不是没原因啊。“ 助理笑说:”我们私下都说,可能高老师已经跟高平平展开了一场旷世的虚拟人机恋,只不过大伙不知道而已。” 他笑过后却变得低落,喃喃地说:“真希望高老师快点醒,不然连高平平都没精打采了。“ 谢风华没有回答他,她只是看着电梯中金属版倒映着助理的脸,有些惴惴不安,有些抱歉,却也很期盼。 谢风华单刀直入问他:“你们需要我做的事比较危险?” 助理呆了呆,随即勉强笑说:“这个,也不能说危险……” “或者说你们也没把握?” “也,也可以这么说,但是要说完全没把握也不是……” “可是高老师的价值很大,你们又想他醒来,又不想负责任,所以想说服我自愿?“ “不是,谢警官您听我说……” 谢风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说:”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我不考虑。” 助理愣愣地看她,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打开门,是另一层全银配玻璃楼层,电梯门前好几个人在那等着,黎教授站在其中。 谢风华率先踏出电梯,黎教授伸出手,同她握了握,又介绍那几个人给她认识,果不其然,全是研究机构的高层。 “长话短说吧,”谢风华问,“我就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有什么办法让小高醒?第二,需要我怎么配合?” 黎教授看着她有所触动,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一个人插嘴说:“在此这前,还要先告诉你风险在哪。” 谢风华看向那个人,是个老者,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脸色严峻,目光锐利到仿佛可以穿透她的内心。她记得适才介绍的时候讲了这是研究机构的创始人,国际上著名的专家王巩教授。 “你跟我过来。”王巩教授简略地吩咐,随即转身率先离开。 谢风华看了看黎教授,黎教授神情有些不自然,微笑说:“王老师说话就是这样直接,谢警官,您先过去吧。” 谢风华跟着他走到拐角,这里大概是休息间,有宽敞的围成一圈的沙发。王教授没有坐,只是伫立着看向远方,谢风华走过去时,他也没回头,只是硬邦邦甩出来一句:“你可能会死的,你知道吗?” “嗯?” “答应他们的实验,你有可能会死,几率在百分之 85 以上,这是高平平计算的结果,它从来不出错。”王教授转头看她,“等下甭管他们说什么,你都要记住这个几率,85%。” 谢风华微微皱眉:“您不同意我参加那个什么实验?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高书南的师父!”他有些怒气勃发,“我才是带着那个臭小子从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横冲直撞搞破坏的家伙变成今天这个人模狗样勉强能独当一面的人。” “一个学生一生中可以有无数个老师,但称之为师父的只有一个,反正我是这么认为,当然我也是不得已才收他,不然就他当时闯祸的程度早就被踢出研究所。“他有些不自然,“论了解他,我比那些人清楚多了。” “今天要高书南但凡能说一句话,他绝对不会同意你去。“王巩盯着她,蛮不讲理地丢下一句,”反正我就是知道。“ “还有 15%不是吗?”谢风华微微笑了,“我还以为只有百分之一呢。” “你……” “谢谢您,”谢风华说,“但我没关系,我也了解他,他在等着我,我知道。” 她朝老人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黎教授见她走回来仿佛松了口气,带着她穿过重重关卡,再次进入实验室。看着玻璃里庞大的实验舱,黎教授说:“谢警官,小高到今天已经昏迷了一周,不能再拖,再拖下去就算醒来,恐怕也有脑损伤。” “我们采集的数据显示,上次你过来跟他说的话,他能听见并且反应强烈,这说明,你对他很特殊,你能达到的影响力,几乎没有其他人能达到。“ 他有些热切地看着她:”所以我们这几天开会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想请你也进实验舱,跟小高接入同一片脑域,简单地说,由你进入到小高的潜意识里。这个机器做出来的初衷就是实验进入和干预人潜意识的可能性途径,但在此之前我们实验的干预模式是外部干预,像这样让一个自由意志进入到另一个自由意志的内部干预,这种实验史无前例。“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也没有把握?” 黎教授试图将事情说得比较好一些:“就跟外科医生上手术台永远不会跟你说手术绝对会成功,而只会说我会尽力一样,我现在也只能跟你说同样的话。” “我明白。但失败的几率也很高?” 黎教授语塞,过了会还是点头:”是的。“ “多高?” “85%,“黎教授情急之下说,“黎警官,我虽然对你参与实验会发生什么不能确定,但我能确定两件事,第一,书南的情况不宜久拖,第二,你对他影响很积极。换言之,这个实验完全可能能朝着好的方向进行。“ 谢风华笑了一下,干脆说:“这就足够了。我同意,是不是还要签什么条款……“ 黎教授原本还想继续说服,她一下就同意,准备好的话都不用说,他愣了愣,说:”我让助理把相关协议拿过来,谢谢你。“ “是我要谢谢你,”谢风华平静地说,“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我们书南。“ 黎教授抿紧嘴唇,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趁着助理去拿协议,谢风华给老谢打了个电话。 老谢很快接通了,问:”闺女,事都解决了吗?” “解决了,老李把作案经过全交代了,格非这下终于可以瞑目。” “那你快回来,菜都给你收冰箱里。” “爸,我还不能回去,对不起啊,“谢风华忽然间就眼眶润湿,哑声说,“我还得去接书南。” “那你赶紧接他去,接了一道回来,爸给你们做好吃的。” “嗯,”谢风华想了想说,”爸,忙完这件事,我就好好陪陪您,您不是想买进口鱼竿吗,我给您买去。” “哟,这是打那来的突发孝心啊,”老谢笑呵呵地,“那必须不能用一根鱼竿糊弄我,必须得全套进口钓鱼设备才行。” 谢风华立即回嘴:“别给三分颜色上大红啊。” “你的孝心就值一根钓鱼竿啊?” “有就不错了,知足吧您哪。” 老谢哈哈低笑:“行了不贫了,忙完了快点回家,爸爸等你。” 谢风华沉默了一会才说:“好。” 她挂了电话,抬头对黎教授示意可以开始了。助理很快把协议拿过来,在她签字之前,王巩教授又走了过来,一把将手按在纸上。 黎教授想说什么,被他狠狠瞪了回去,谢风华笑了,说:“您要是来劝我别签,可能不行。” “再给你五分钟考虑。”王巩说,”不要一时冲动,你大概率是救不了他还得搭上自己。“ “没事,”谢风华从他手底下抽出协议,看了看便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签一边说,”书南等我呢,这是我该做的。” 王巩教授瞪着她,渐渐松弛了脸部的严肃,有些无奈松了手。 第48章 进入实验舱的时候,谢风华与高书南并排躺着。 这样近距离看他的脸,在他成年后还是第一次。 谢风华忽然发现,原来高书南长大后脸型拉长,下颌鼻梁的线条仿佛斧劈一样凌厉,所以他不说话时总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 但现在躺在这,面容平静,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仿佛入睡的蝴蝶翅膀一样,有风时也许会微微轻颤。 很多年前,谢风华也曾这样长久地注视过他的睡颜,那时他身体单薄,只长个不长肉,手长脚长。白天跟刺猬似的,一副看谁都像在说“鱼唇的人类”的表情,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保准噎死人。 然而在某些夜晚,附骨之疽一般的噩梦会纠缠着他,直到他大汗淋漓,挣扎良久却依然无法自行挣脱。每当那种时候,谢风华就负责摇醒他,再帮他擦汗,守着他直到他继续入睡。 刚开始小高同学不是没推开她,让她别多管闲事,少来打扰他睡觉,但谢风华全当他小孩子瞎胡闹,甭管他说什么,谢风华只翘着二郎腿,就坐他床头看着他作。 小高骂骂咧咧半天见她自岿然不动,更加烦躁起来,不耐烦地捶床板:“你走哇,没见过帅哥啊,不知道男女有别啊?” 谢风华嗤笑:”就你这小破孩还帅哥,还男女有别,你对自己是有什么误解?“ 小高被她气得要死,口不择言:“你眼神不行可以捐了,我可是系草,不对,院草懂吗?” “管你什么草,再吵吵嚷嚷不睡觉,姐姐就让你知道草为什么这么绿,花儿为什么这么红!”谢风华假装撸袖子,“赶紧给我闭眼,睡觉!” 小高翻身说:”你在这我睡不着。“ 谢风华啪的一下关了灯。 小高身体微微一抖:”你关灯我也睡不着!“ “放心,”谢风华声音放柔,“我就在这,哪也不去,就守着你。“ “稀罕,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行行,你不是三岁,你六岁,”谢风华笑眯眯说,“高书南小盆友,再不睡觉,我要给你唱催眠曲了哦。” 小高呆了呆,闷闷地把被子拉到头顶,骂了一句:”神经病。“ “睡吧,乖。” 就是在那段时间,她发现小高同学睡着的时候模样不知比醒来可爱多少倍,乖巧安宁,仿佛无忧无虑,要不是他觉太轻,睡着太难,稍微有点动静又会醒来,谢风华都想偷偷拍几张照片留底。 时隔多年,往事如烟,她忽然有种人生拐了一个大弯,又回到某个原点的感慨。她侧过脸,轻轻伸出手,拉住了高书南安静垂在身侧的手。 不知道闭上眼后会不会相遇,会以什么形式相遇,终之这一刻趁着能触摸到,先握住他的手不放再说。 高书南的手比她大了一截,关节摸上去居然挺硬。 “在陌生的地方,要拉紧我的手,”谢风华看着高书南轻声说,“你可不能先松开,你要敢先松开,就等着被我捶吧。” “准备好了吗?” 实验舱顶端传来高平平的声音,不知为何,原本该平板无波的 ai 机械音,到了高平平这却总像能听出点情绪。 比如此刻,它像压抑着兴奋的小孩,生怕被人发现它的兴奋,又故意装的若无其事。 “准备好了。” 第34节 “您的旅程即将开始,请上闭眼。”高平平兴高采烈地宣布,“不管您将体验何种精彩,都请记住那是您的过往,而一切过往,皆是序章。” 一切过往,皆是序章。 莎士比亚如是说,很久以前谢风华曾见过高书南将这句话写在纸上。 “这句话充满了宿命论。“ “是吗?”成年后的高老师微微一笑,“我倒觉得,人类心灵的全部秘密都包括在这句话里。” 是这样吗?如果是,那我即将遭逢的,是你的过往还是你的序章? 她闭上双眼,高平平启动了实验舱,一片漆黑之中,仿佛有一阵微乎其微的电流飞快掠过全身表皮细胞,令她身不由己地想放松,像舒展四肢,游弋在蓝色的透明的海水中。 阳光照在脸上,水温和光线都呈现令人最为舒适的度,她慢慢沉入水中,就像一只水母轻飘飘地在海里挥舞自己的触须。 然而就在此时,有一只巨灵之掌突如其来地从背后袭来,猛地一把抓住她,使劲将她往深海里拽,她慌乱起来,拼命挣扎,然而这股力量以将她拖进地狱的力量毫无撼动的可能,无数泡沫在身边涌起,阳光隐藏不见,海水再也不是令人惬意的温度,在她身下仿佛有不知名的怪物长大血盆大口,正等着将她生吞活剥,而她就算用尽力气也无法阻止一丝半点下坠的趋势。 在她的惊骇起来,死命挣扎,然而没有用,深渊已经形成,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已经形成,她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无数的负面情绪朝她喷涌而来,那里面有恨,怨怼,厌弃,悔恨,无能为力等等。 每一样发出尖锐嚎叫,形成巨大的漩涡,将她一寸寸拖进去,再一寸寸绞碎。 忽然之间,有人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往水面一抛。她借着这股力量奋力往上游,冲着头顶微不足道的光亮拼命靠近,哗啦一声巨响,冲出了水面。 谢风华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置身于一条狭隘的街道上,她微眯双目,用了几秒钟才认出,这是城北的商业步行街。 大雨倾盆,整条街都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她拿着伞都几乎被淋湿大半,抬起眼,不远处,好几辆警车闪着光堵住街口,成围堵之势对着临街一间小商铺。 再仔细看,商铺屋檐下挂着块厚纸板歪歪斜斜写着“新货,台湾猪肉脯、台湾金门蜜汁香芋片”,此刻已经被雨打湿打扮,黏答答地显得几乎要掉到地上。 她忽然觉得很冷,浑身莫名其妙打冷战,完全控制不住,她几乎想丢下这把伞转身就跑,但至于为什么要逃跑却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场景太熟悉,熟悉到仿佛铭刻进她的记忆,熟悉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她完全清楚。 警车耀眼的蓝色灯光一闪一闪,在雨雾中显得愈发明灭不定,有好几个人快步朝她走来,其中一个抹去脸上的雨水,伸出手焦急地说:“谢队,可把你给盼来了。” 她本能地不想跟这个人握手,但那个人的手伸到跟前,仿佛有谁控制着她的身体,令她身不由已地伸出手。 对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他的手又湿又冷,但一旦握上却无法甩开。 “老季就在里面,他已经中了一枪,谢队,你快去救他,“他带着哭腔说,”拜托了。“ 不,不是这样的,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谢风华惊骇地睁大眼,她想摇头,想否认,但下一刻,她已经被推到小商铺门前,她清晰地看见,老季腹部一片血糊歪坐在地上,他脸色灰白,奄奄一息,而那个持枪歹徒狞笑着,近乎享受地将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 “开枪啊,你他妈倒是开枪啊!” 四面八方有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冲着她怒吼:“开枪!杀了他,杀了他!” 他是谁,杀了谁? 谢风华不知怎的手里多了一把枪,又稀里糊涂地举枪向着前方,但她向来握枪极稳的手却开始发抖,无论怎样使劲都无法握稳。因为她发现自己在害怕,这种害怕正顺着脚慢慢蔓延至全身,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怕什么,只知道这种害怕的情绪无比真实。 谢风华冷汗湿透背部,她几乎想尖叫,然而过度的恐惧却令她浑身肌肉紧绷,无法动弹。 而对面,歹徒已经笑眯眯地开了保险,老季脸色灰白,偏偏还看着她,努力地,无声地说着什么。 雨声嘈杂之中她根本听不见,也看不清,但她就是知道,老季在说,开枪。 开枪,开枪。 在雨一直下,整个世界仿佛缩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幕,只剩下这个选择。 第48章 开枪。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在谢风华以往的日子里重复了无数遍,也曾命中无数个目标,还因为枪法好而传遍市局,她接到的命令也是让她开枪,周围的一切都在要她开枪,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就是无法做到。 雨依然在激烈地无休止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身上脸上,身边的空间产生某种奇异的扭曲,雨也不是直线的,人也被拉长,歹徒扭着像面条一样的身躯,偏偏要朝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同时嚣张地拽着老季的头发逼着他仰起头,手里的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笑嘻嘻地说:“我让你看他怎么死。” 雨声这么大,她原本是不该听到这句话的,然而不知为何,这句话就是直接钻入她脑子里,尖酸刻薄,带着满满恶意。 她浑身发抖,徒劳地双手握枪企图控制这种不稳定,用尽全身力气叩响扳机。 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她清楚地看见子弹如何突破雨幕,承载着水滴射往歹徒方向,它本该打中那个人的头,然而因为手抖,子弹嗤的一声打穿了他的肩膀。 同一时间,歹徒开枪,四下的雨滴被徐徐荡开一个漂亮的圈,伴随着透明的雨滴而来,还有喷涌而出的猩红的血和雪白的脑浆。 在这样的缓慢镜头中,老季脑袋开花,是真正意义上,犹如一朵绚烂的花一般绽开。 谢风华看见自己疯了一样冲了上去,对着那个歹徒砰砰砰将弹夹打空,然后扑到老季面前,一低头,头发上的雨水顺着滴下,跌在老季血肉模糊的脑袋上。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一幕,茫然无措地呆立在大雨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谢风华哭得狼狈不堪,抓着老季的衣服发着抖,一个劲地摇着头。 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结局,老季应该还活着,这个如兄长一般的战友,没多久前不还在唠叨着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吗? 但他真的活着吗,她忽然又想不起来,到底眼前这幕是真的,还是记忆那个是真的? 谢风华头疼欲裂,疼得仿佛有人拿电钻使劲钻她的脑壳,她碰着头蹲下去,周围的黑暗四面八方袭来,浓墨一样的雾气渐渐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四下沙沙的脚步声中聚集了许多看不见的鬼怪,它们仿佛都在刨着前爪准备伺机而动,等着她被头疼压垮的那一刻,就是将她撕开分食之时。 已经有一只怪物流着口水,忍不住抢先而动,谢风华喘着气,忍着恐惧抖着手拿起枪,她咬牙上膛,砰地朝那头怪物打了一枪,然而子弹只是穿过它的身体,像带出一串烟气,这只怪物根本连实体都不具备。 要完了吗,她惊骇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她隐约想起自己来这有一个什么目的,要找一个什么人,但那是谁呢? 怪物吼叫着扑上来的瞬间她侧身一滚,堪堪避开了它的利爪。就在这一刻,谢风华忽然间想起来了,她要找的人是高书南,高书南在这里。 “记住,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心中所想,却能成真。” 很久以前高书南对她说过的话莫名涌现脑海,谢风华来不及细想,迅速爬起来,在那头怪物一次扑空要扑第二次时,大喝一声握拳冲了上去,一拳揍在它下颌处。 这一拳力道十足,带动整个空间的空气一般呼啸而过,竟然硬生生将那怪物的头打偏,她一鼓作气,侧身飞旋,一脚猛踹到它腹部,直接将它踹飞起来,直直往黑色浓雾砸去,嘭的巨响之下,居然将浓的化不开的黑稠雾气砸开一个缺口,泄露出些许外面的光线。 这就像一个信号,告诉她这些怪物并非实体,更加不是不可战胜,谢风华想也不想,下意识朝那个缺口飞跑过去,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砰的一下,她摔到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上,疼得差点爬不起来。 正自呲牙咧嘴,一只修长又血肉均匀的手伸到她面前,谢风华顺着这只手往上看是米色长风衣,在往上,是高书南轮廓鲜明的脸,再往上,是他深邃而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还是睁开好,里面仿佛承载星河璀璨,仿佛蕴藉亘古以来的复杂感情。 他像是淌过千山万水而来,却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地等着她把手放进他的手里。 谢风华咬着牙,一把拽住他的手,用力把他拽下来,高书南似乎有些不解,但仍然顺从地蹲下来,谢风华抿紧嘴唇,摸了摸他身上,没发现有什么伤,又摸上他的脸,确认他一切都好,这才松了口气,眼眶开始泛红。 高书南睁大眼,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微微闭上眼,极为轻微地蹭了一下,随即睁开,笑了一下。 谢风华狠狠锤了他两下,但很快就舍不得真打,而是张开双臂,用力把他抱紧。 高书南似是愣了愣,随即也慢慢地伸手环住了她。 这样的拥抱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做了,在他孑然一身呆立在父母遇害现场的时候,在他一次次午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在他说谢风华,你别怕的时候。 那些时候就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紧紧拥抱,所有的失而复得,庆幸后怕,都在彼此身体贴近的瞬间得以释怀。 还好你没事,还好我来得及。 她一眨眼,发现眼泪就这么掉下来,慌忙用手去擦,却发现越擦越多。 这才发现她其实不是没慌过,其实她怕得要死,她一点也不坚强飒爽,她已经失去太多,没法再承受失去这样一个重要的人。 谢风华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高书南,王八蛋,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做这么危险的实验,你就这么想为科学献身啊,白眼狼,白疼你这么多年了,做事完全不考虑我,你不知道我会担心死吗……“ “对不起。”高书南抱紧她,“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啊,对不起有用我倒给你说一百句行不行?“谢风华哽噎着说,”我欠你的啊你要这么对我?” “是我欠你的,是我,“高书南抱着她低声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你看,你这不就来了吗?“ “那我要是不来呢?” 高书南顿了顿,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不会。” 谢风华略挣了挣,高书南松开她,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手帕仔细替她擦脸,他擦得那样仔细,仿佛对待价值连城的古董,谢风华有些不习惯,反手夺了他的手帕胡乱抹了一把,然后塞自己口袋里说:“这个洗了再还你。” 高书南带着笑意看她,谢风华反应过来,他们并不是处在真实的时空。 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她掏出手帕,只是这样想,手帕一寸寸化成光点,很快消融在四周。 她抬起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灰扑扑的水泥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家具,目之所及只有一派灰色,单调而诡异。 高书南说:“这是我建立的安全屋。“ “什么都没有。”谢风华摸上墙壁,连墙壁的灰泥刷痕都是假象,实际上摸上去触感一片软弹,就像摸到一块橡皮糖那样。 “因为目前,我建不了更复杂的,”高书南有些赧颜,“当然你没来之前,我也不需要……” 他一句话没说完,谢风华已经凭空从墙壁里拉出来一张折叠椅。 这几乎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折叠椅,大量用于办工场合,市局里到处都是,谢风华诧异地说:“我只是想该有地方做就拉出来一张椅子,怎么这么神奇,那我要一张沙发岂不是也……” “嘘。”高书南忙止住她,“别用想象凭空生产出东西,会生产出你意想不到的怪物。” 谢风华一惊,忙松开拿椅子的手,然而椅子突然就软了下去,像融化了似的在地上化成一滩污水,那滩污水扭来扭去,仿佛有生命一样,有或者它在孕育着什么生命。 “小心!”高书南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那滩水已经化成一条蟒蛇状,张开血盆大口扑了上来。 高书南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唐刀,飞身上前挥刀砍下,咔嚓一下将那条蟒蛇拦腰斩断,随即又抽刀狠狠将蛇头钉在地板,那条蛇就算断了都扭动不已,过了没一会,又重新化回水,没多久,这滩水荡漾几下,居然又变回折叠椅。 只不过已经被摔裂成两半。 “这里的一切都不能用逻辑推测,不能用常理判断,”高书南叹了口气,把她拉过来柔声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刚刚是有吓一跳,但不至于吓到的程度,我又不是娇弱的小姑娘。“谢风华推开他,蹲下来仔细看那张折叠椅,”它为什么会变成蛇?难道知道我怕蛇?“ 高书南顿了顿,有些困难地说:“很有可能。” 谢风华皱眉:“它能窥探我的内心?” “不是这么简单,”高书南说,“从你进来那一刻,这个世界就知道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知道但没留意,记不住,甚至是刻意隐瞒的一切。” “换句话说,它比你更了解你。” 谢风华点头,有些恍然问:“所以我看到老季被我连累而死,那不是真的对吗?” 高书南没回答,而是走过去,又一次抱住她。 “怎么像个小孩?“谢风华笑了,难得看到他主动示弱,无奈又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说,”好了好了,我没来之前你也受了不少惊吓吧,没事,我来了,我们一起战胜它。“ “一起出去?” “当然。” “谢风华,你再说一遍。”高书南在她耳边语气有些急迫,“我被这里折磨得快没有信心了,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第35节 “我们一定会出去的,”谢风华抱紧他,坚定地说,“我和你,我们一起。” “好,”高书南不知为何声音变得沙哑,“一言为定。不管接下来遇到什么场景,有多危险,多可怕,你都要记住这句话。” 第50章 “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我们习惯的时间概念,没有分秒也没有小时,没有星期,没有月,没有年,没有饥饿,没有疲惫,你不需要睡觉,不需要进食,甚至不需要有生理需求,在这里面,你所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虚空,哪怕有强大的意志,会被虚空吞噬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跟谢风华并肩坐在地上,一起对着灰不溜秋的半圆形屋顶说着话。 “但是,这里却很危险。“高书南顿了顿,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要怎样描述这种危险,过了会才说,”出了这间屋子,到处都是危险。“ “就像我之前经历过的那个?“ “对。”高书南点头,“这些场景,无一例外都是你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过的艰难时刻。而在这里,这些艰难会被最大限度地放大。” “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的精神折磨,堪比最严酷的酷刑。而且在属于你的场景里,我可能帮不上忙,甚至我可能没法在场……“ ”但你实际上在,对吗?” 高书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哑声说:“是的,实际上,我一直都在。” “那不就行了。”谢风华笑,“我的目的就是带你出去,首先就不能再弄丢你。” “但你真的明白吗?“高书南皱眉,”在这里,一次失误都不能有,有了就是失败,而失败就等于……“ 他没有说下去,但谢风华知道,他们都知道,失败就等于死亡。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人的意识崩塌,等于从根本上抹去你作为人的自我和全部认知,那个时候就算肉体依旧留存,靠着无数仪器勉强保持新陈代谢又如何?连你自己都没有了,更加没有所谓的灵魂。 “谢风华,你准备好了吗?” 谢风华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握紧了他的,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比任何话语都令人心安,更何况她还看着他笑。 是那种从心底深处浮现的笑,纯粹到晶莹剔透的笑,能点燃人的整个面部,点燃她周围的笑。 她什么都没说,然而她也什么都说了,她说的最深刻的意思并没有宣之于口,而是宣之于心,而他心领神会,知道一切再问诸如你准备好了吗这样的话,纯属多余。 没人能在真正的生死攸关面前准备好,这种时候还能义无反顾,多半是为了身边的人。 而他毫无疑问就是谢风华身边的人。 高书南出神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向来冷静精准到犹如肉身高平平的他蓦地眼圈发红,曾经他也嫉妒过唐贞,嫉妒过李格非,嫉妒过所有在她身边能跟她称兄道弟的刑警队干警。 然而在这一刻,他不嫉妒任何人,因为他知道自己对谢风华同样重要,这种重要性,甚至超过其他人。 还需要说什么呢?他哑然失笑,紧紧回握了谢风华的手。 “干嘛?”谢风华好笑地看他。 “我们好像从来没这样过。”高书南别过头眨眨眼,让眼睛的酸涩褪去,若无其事说,“我们以前没这样拉过手。” “嗯,那是因为我以前对你认识太有限。“ “什么意思?” “我以前总以为你这家伙能照顾好自己,完全不需要我操心,现在才发现我想多了。“谢风华没好气地说,”你呀,心里还住着一个小孩呢,得攥紧点,不然一不留神影能给我跑个无影无踪。“ 高书南笑:”我哪有。“ “你就有,尾巴上粘鸡毛掸子你就能窜天。”谢风华叹了口气,“没办法,我只好抓紧点。” ”嗯。“高书南看着她笑,“那是得抓紧点。” 谢风华也笑,高书南说:”我给你看样东西。抬头。” 谢风华抬起头,上面依然是光秃秃的屋顶,正疑惑着,就听见高书南的声音温柔又低沉,像最动人的弦乐演奏出低徊的乐章:”你想象一下,头顶上浩瀚的星空,夜幕深蓝,一望无际,一颗一颗的星星逐渐从夜幕底下生长出来,它们璀璨闪耀,组合成各种星图。你还记得星座的组成吗?我当年曾经教过你,白羊座是什么样,猎户座是什么样,银河记得吗,那不是一条河流,而是斗篷状……“ 谢风华惊喜地发现,随着他的讲述,灰不溜秋的天花板居然开始无限蔓延开,眼前真的出现了深邃而湛蓝的夜幕。因为太蓝了而显得发黑,在这样的夜幕之上,慢慢地,逐渐地,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冒了出来。 很快的,漫天星光,璀璨夺目,一个个星座陈列出来,白羊座,猎户座,等等等等。 没想到来这鬼地方还有这福利,谢风华由衷地笑了,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说:“快看,像勺子一样的北斗星。好美啊。你看到了吗?高书南,你看到了吗?“ 高书南没有抬头,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一眨不眨,仿佛下一刻便再也见不到她似的。他的目光比星光还亮,然而谢风华却没有低头发现,她只听见他的声音,他说:“看到了,很美。” 他轻轻靠近她,似乎想说什么,就在此时谢风华转过头,撞进他的眼眸深处,在他漂亮的瞳孔处,看见无数的星光倾斜而下。 骤然间天幕坠落,他们所在的地方融化入无限的星轨之中。 眼前有万千颗流星一起爆炸,火光四溢,急速下坠的失重与慌乱,谢风华与高书南手握着手,一起掉入一个无底深渊。 她以为自己要摔成肉酱,然而砰的一声巨响,她犹如陨石撞击地面,炸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坑,尘土弥漫之中,谢风华咳嗽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再度孤身一人。 高书南不知在哪,她手脚并爬到坑顶才发现,眼前居然是一片深夜的都市,到处灯火通明,然而街面上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眼前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犹如巨型怪兽一样悄然而立,大厦一层大门洞开,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静悄悄等着谁自行钻进它嘴里。 谢风华瞥见它明灭不定的霓虹灯牌,忽然浑身一颤,再慌忙一看表,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十五分。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穿着亮蓝色的裙子,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似乎还带着淡妆,犹如分花拂柳似的款款走来。 谢风华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唐贞,”她尖声大喊,“你等等,唐贞,你等等我……” 那个女人头也不回,仿佛她喊什么都充耳不闻,就这样走进大厦。 谢风华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冲了进去,却在进门的前一刻堪堪刹住脚步,因为她发现,从这个大厦的门到电梯之间竟然没有路,只有断崖似的无底深渊。 而唐贞就在她对面,伸手按了电梯。 “不,不不,唐贞,你别进去,你停下,你停下听见了吗!”她急得跳脚,“你听见没,别去,犯不着,咱们犯不着,你看看我啊,唐贞,唐贞!” 唐贞转过头,看见了她。 “唐贞!”谢风华冲她焦灼地喊,“回来,你回来听见没,有什么事我们商量好吗,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你先回来……” 唐贞什么也没说,却冲她绽开了一个熟悉的,令她胆战心惊的微笑。 因为她不知为何很清楚,这个笑过后,唐贞就要走了,她谁也不要,谁也不理,一意孤行要走。 果然,她的微笑还没消失,人却已经毅然决然转身,电梯打开,她走进去后,电梯门缓缓关上。 谢风华忽然想起还有侧门,于是她疯狂跑出去,沿着大厦的跑,几乎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了侧门,侧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安全门,一推开,是盘旋而上的红色楼梯。 这一幕她感觉似曾相识,仿佛见过多次,然而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真实和急迫。她踩上楼梯,楼梯忽然慢慢蠕动,犹如巨蟒身躯在徐徐往前挪,谢风华来不及细想,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跑上顶楼去阻止唐贞,因为唐贞要从那上面跳下来。 于是她疯狂地往上跑,哪怕跑到差点断气也不敢停下。好不容易顶楼的大门隐约可见,然而这时脚下一软,低头一看,不知从何时开始,明明钢筋水泥做成的楼梯,居然开始一节节朽坏。 她小心地轻轻一踩,咔嚓脆响,水泥块纷纷往下跌落,再听见咔嚓咔嚓连声传来,一回头,身后的楼梯断裂蜿蜒而上,已经绵延到自己脚下。 谢风华眼疾手快,跳起来抓住转弯的扶手栏杆,只听身后轰鸣巨响,整段楼梯已经碎裂崩塌,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转交平台还没掉下。 但这个平台也维持不了多久,谢风华小心翼翼爬出平台,伸出手尽力去够更上一层的栏杆,好容易抓住了,她正要往上爬,忽然脚下一阵落空,整个平台也随着楼梯轰然倒塌,好在她来得及抓住栏杆,整个身子全靠手上抓紧,悬在半空晃荡。 只差一点就到楼顶大门,爬上去,爬上去就行。 她定了定神,正要咬牙用力一点点蹭上去,然而此时头顶的门却嘎吱一声被打开,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长着一张清秀而柔弱的脸庞。她蹲了下来,好奇地看了看她,问:“谢风华,你干嘛呢?” “庄晓岩?”谢风华忙说,“快拉我一把,我要救你姐,快!” “我姐?”庄晓岩偏了偏头,“救她?” “对,我看见她上楼了,她要寻短见,你快拉我一把,迟了就来不及……” “哦。”庄晓岩冷漠地应了一声,“你说她啊,她死了啊。你看。“ 谢风华转头,隔着身旁的巨大玻璃窗,清楚地看见唐贞像一个物品一样急速堕下楼,快得她几乎都看不清那是谁。 很快就传来身体落地的砰的一声,遥远却清晰,谢风华浑身血液像被冻住,愣愣地问:“她死了?” “是啊,”庄晓岩若无其事的回,“死了,你来晚了,不如你也去死吧。” 她话音一落便站起来,伸出脚毫不犹豫,狠狠地朝谢风华手上踩去。 第51章 即便是在一个非真的世界里,该有的痛感也一点不少。 十指连心,更何况庄晓岩一脚踩下来还不够,接二连三狠狠地踩上去,甚至用力地碾了碾。 疼痛钻心,然而谢风华咬牙半点不肯放松,身下就是万丈深渊,掉下去便是真正的死亡。 这么近距离,足够她将庄晓岩脸上的恨意看得清清楚楚,她因为恨而五官扭曲,表情狰狞,一边踩一边咒骂:”你给我去死,去死!“ 她将踩踏达不到目的,忽然从身后摸出一把刀,狞笑说:”不肯去是吧,行,老娘送你一程。“ 谢风华心里一凛,眼见她手起刀落就要往自己手背上扎,千钧一发之刻她不知为何尖叫了一声:“高书南,高书南!“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高书南的名字,只是电闪雷光之间忽然福如心至地有了一个模糊的感觉。 高书南就在身边,没有走远,但他出现需要一个媒介,那个媒介是什么仓促之间无法论证,她只能用大声疾呼他的名字来试试看。 庄晓岩的刀光已经闪到眼前,在扎下来的瞬间谢风华及时缩了一只手,刀尖刺在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庄晓岩一见刺空,毫不犹豫拔起刀又刺了过来,这回不朝她的手刺,而是直接冲她的眼睛来。 谢风华悚然一惊,忙往旁边一闪,这一下令全身力气都悬于单臂上,顿时摇摇欲坠。就在此时,一个人突然从门外冲进来,庄晓岩下意识一回头,那人已高举一根棍子猛地往她头上一敲。 庄晓岩两眼一翻倒地,露出背后拿着铁管的高书南,他一把丢掉手上的棍子,扑到谢风华身边,伸出手,谢风华攥紧了,他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拽回了栏杆。 谢风华气喘吁吁,抓着高书南的胳膊断断续续笑着说:“我只是,喊,喊来试试,没想到真的能行。” 高书南也是目露诧异:”我也没想到。“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她一句话没说完,高书南忽然说:“小心!” 谢风华一转头,发现原本在地上的庄晓岩已经爬了起来,披头散发,满脸狞笑,尖叫着扑了上来。谢风华一个侧身闪开,屈指成拳猛然打了出去,却发现打到她身上像打在钢筋水泥上似的,疼得她慌忙收回拳。 高书南也抄起地上的铁棍砸过去,但那根刚刚还管用的铁棍,这回却砸了个空,他发现庄晓岩的身体居然在铁棍砸来的瞬间变成虚影,他微微一愣,就在这一下,庄晓岩又凝结成实体,反手抓过他的铁棍抽了回去。 棍子挥舞的风声几乎听得真切,高书南连连后退,但庄晓岩就跟疯了似的操着铁棍猛砸下来,动作又快又狠。平台本来就窄,要躲开她,又要防着不要掉下去,高书南左支右绌,差点就一脚踩空,好在眼疾手快抓住栏杆勉强只能站稳。但他耽误这一下,庄晓岩的铁棍已经打到跟前,情急之下,他本能屈起左臂挡住头部,就在他以为照这样挥舞铁棍的力度至少要将手骨打折时,谢风华无声无息地猛扑过去,用力往她后背一推,直接将人整个推了下去。 庄晓岩连句惨叫都来不及发,迅速跌往地面,碰的一声巨响,高书南伸出头去,看见她就如一件瓷器一样摔得四分五裂,然而没有血迹。 她伸手给高书南,高书南沉默着看她,将手搭了上去,随后握紧,因为他发现她的手冰凉且微微颤抖。 第36节 高书南轻声说:“谢风华,这不是现实世界。” 谢风华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不是现实世界,”他重复了一遍,将她拉入怀里,轻轻地拍她的后背,”所以你没杀人,没事了,放松点,我在呢,放松。“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谢风华随着深呼吸了几次,觉得自己缓过神来,有些赧颜说:”我没事,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这个场景未必是真的,但情绪是真实的。”高书南轻声问,“告诉我,刚刚看到她要杀你,你的感觉是什么?” “愤怒,无能为力,”谢风华想了想,“还有怕。” “你怕庄晓岩?”高书南看着她问,“怕她这个人吗?“ “不,我不怕她这个人,我是,我……”谢风华有些恍惚地说,“我不知道……“ 高书南轻轻地将她的头发梳理好,别到耳后,温柔地说:”不知道没关系,我们再去找她。“ 谢风华蹙眉:“什么意思?“ “走吧。”高书南避而不答,揽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走到那扇通往顶楼的铁门前,轻轻一推,门外突然刮进来一阵飓风,一下裹挟着他们俩跌跌撞撞进了门内。 强烈的灯光突然打到她脸上,刺激得人睁不开眼,她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高书南匆忙拖到一边。 一辆货车呼啸而来,几乎与她擦身而过。 络绎不绝的车流从她身边开过去,然而原本该车水马龙的喧哗路面却意外地没有一点声响。谢风华定了定神,发现只不过打开了一扇门,他们却已经置身另一个地方。 这是深夜热闹而荒凉的高架桥,热闹在于身边的车辆穿梭而过,连绵不绝,荒凉在于路面陈旧到杂草丛生,裂纹遍布,唯有每隔十余米的路灯还耸立成一排,依次隐退于远方,发出一路惨白的光。 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高书南,高书南冲她颔首。 谢风华的心跳起来,她撒腿就往一个方向跑,一直跑到高架桥那段没有遮挡屏障的路段才停下来,在她的左前方果然停着一辆白色的私家车,一个男人拿着刀追着一个女人,女人似乎很惧怕,一边跑一边哭着求饶,然而谢风华很清楚,这都是假的,她正在引着那个男的朝设定好的地点跑去。 这时,强烈的光线刺了过来,谢风华望过去,穿城火车正无声无息地驶来,它的车灯惨白却耀眼,就在火车的车灯正对着高架桥这边时,女人忽然一把托起男人举刀的手,另一只手推向他的后背。 谢风华就在此时冲了上前,伸手拽住男人的后领,一把将他拖了回来。 然后她反手一拧,将那个男人的刀拧下,远远踢开,转头冷冷地觑了女人一眼。 那也还是庄晓岩,同样的白衣白裙,同样仿佛弱不胜衣,然而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她脸上的怯弱愁苦全部抽空,直起身,嘲讽地问:”这就是你想做的?阻止我?救他?哈。”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谢风华啊,你翻来覆去想这件事想了这么久,原来只是后悔没来得及阻止我?怎么,你还想救他,从心底觉得没能救得了他就是你的遗憾?” 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谢风华抓着范文博一转身,庄晓岩居然鬼魅一样从她身后冒出来,笑得张狂,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擦拭着眼角说:“哎呀你可真是笑死我了,想不到你不仅是个没卵用的警察,而且还是个圣母。” “你以为是人都该救?” “是法律都公平?“ 她神出鬼没,倏忽间又从谢风华身边冒出来,笑嘻嘻地问:“怎么,你还想劝我不值得为他犯法,做个好人?” “笑话!”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谢风华忽然笑了,”一直以来,让我翻来覆去后悔的是这个。“ 她抓起范文博,握起拳头,狠狠地朝他腹部猛击过去,一下就将他打得弯了腰,又屈起膝盖,狠狠顶上他的腹部,再趁着他疼到弯腰的时候,从背后一脚踹过去将他踹飞。 她走过去,对着范文博说:“这是为唐贞,你贬低她,辱骂她,让她觉得自己像条狗只能围着你转,我最遗憾的,是没能在你活着时把你揍成狗。“ 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地说:“但我也知道,你已经死了。“ 好像为了印证她这句话,地上的范文博开始渐渐缩成一团,越缩越小,直至看不见身影。 谢风华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那个庄晓岩。 庄晓岩笑:”因为我做了你不敢做的事吗,风华姐,你揍了范文博又说明什么呢,杀了他为唐贞报仇的人是我啊,从头到尾,只有我关心她,只有我爱她,你所谓的友情就是屎你自己没发现吗,如果你真在乎她,又怎么会完全没发觉她有抑郁症,又怎么会完全没察觉范文博对她的精神虐待?你觉得你说不知道能推得干净?别人能说这话,你能吗,你是个警察啊,还他妈是个刑警!“ “你不知道?你骗谁呢?“ “你只是不想理,不想深究,你只顾自己那点破事,你听任她一步步走向死亡,她没有向你求助过吗?她难道没有哪怕一次向你暗示救救她吗?” 谢风华痛苦得浑身颤抖,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唐贞的情形,那么多反常的细节,但她确实没深究细想过。 “我说中了吧?哈!”庄晓岩高兴得拍起手来,“她向你求助,你却置之不理,死了人后也只有我来收拾残局,你说,你有什么资格抓我?” 她身形一转,瞬间出现在谢风华身后,伸出手强制性地按照她的头,逼着她低下去看着高架桥下,笑着在她耳边呢喃:“风华姐,你这么难过,为什么不做点实际的,比如从这跳下去?” “谢风华!” 高书南焦灼的声音响起,谢风华偏过头,看见他跑了过来,想靠近又靠近不了,急得不行的模样。 这个样子的高书南很少见,她忽然有点想笑了,抬起手,反向拧过庄晓岩的手掌,用尽力气将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扳了下去。 “我不怕你,”她乘胜追击,用力扭过庄晓岩的胳膊抵在她身后,“我不怕你,我只是不喜欢你。” 庄晓岩一边挣扎一边嘲笑:”你该怕我,只有我才能揭穿你的遮羞布,让你看见你自己多丑陋卑劣……“ “我是不够好,”谢风华咬牙拧紧她的胳膊,”我从来没说过我在唐贞的死上没有责任,但我有责任,不代表你就没责任,不代表你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无私。“ “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唐贞死后才查清楚,那她活着的时候你在干嘛呢?”谢风华怒喝,“没来得及救她,我有罪,我这辈子都于心不安,但你也一样难辞其咎。“ “最重要的是,你打着报仇的幌子犯法,却反过来怪我抓你,是我傻,自责一上头被你带沟里去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说我是个警察,对啊,那调查案件就是我分内的事,你哪怕冤仇比海深也不能阻止我做好我的工作。“ “还有,你口口声声杀范文博是为唐贞报仇,但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唐贞想要的?”谢风华摇头,“你忘了她是个什么人我没忘,她连遗书最后一行都托付我照应范文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觉着你杀人是帮她报仇?” 庄晓岩停了挣扎,抬头看她。 谢风华松了手,与她坦然对视,说:“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庄晓岩,如果是她,绝不会听我这么说话而没一点反应,说不定还会暴跳如雷,更加记恨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但没关系,这是我想了这么久的真实想法,在唐贞死这件事上,我有错,但在抓你这件事上,我没错。”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当面对她这么说。” 第52章 “说得这么好听,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庄晓岩笑眯眯地看她,”如果当初查清楚唐贞自杀真相的人是你,你会为她报仇吗?“ “要从法律层面制裁他很难,费时费力还不一定成功,成功了也未必能让范文博那种人伤筋动骨,哪里比得上自己动手痛快?你会怎么做?谢风华?“ 谢风华有些呆,是啊,那么痛恨一个人,若能亲手将他从肉体到精神毁灭,与司法程序漫长而艰苦的奔走相比,当然是亲自动手才有快意恩仇的痛快。 庄晓岩高声大笑,周围的环境随着她的笑声而逐渐崩塌,灰飞烟灭当中,她厉声发问:“给你选!谢风华,你会怎么做?!” 一阵强烈的飓风袭来,谢风华整个人都几乎要被吹起,等她稍稍站稳脚跟,一定神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一处高楼顶端。 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曾经为了调查唐贞怎么死,她在她跳下去的地方几乎每寸地板都勘察过。 她就站在边缘处当日唐贞纵身一跃的所在,手里拎着一个人像条狗一样瑟瑟发抖,一边抖一边求饶:“谢风华,放开我,你他妈疯了,你放开我!” 那是范文博的声音,她低头一看,果然是范文博那张斯文败类的脸。 然而他虽然能喊能挣扎,力度却很小,整个人几乎是瘫软的,完全无法挣脱她的掌控,谢风华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要把他拎到这来了。 他逼死了唐贞,那么报复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价交换,在唐贞跳下去的地方把他推下去。 风很大,吹得人无法睁大眼睛,高楼上俯视底下什么都是小的,房子也小,车也小,人更加看不清,把他从这上面推下去,绝无可能生还。 这个诱惑力太大,她拎着范文博的后领就往下摁。 范文博吓得魂飞魄散,一叠连声说:“住手住手,我错了,我有罪,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求你,我求你了,唐贞死后我也痛苦得要死,我爱她,我爱她啊,我早就后悔了,我后悔死了谢风华,求求你给我赎罪的机会,求求你……” “你看,他还想要赎罪机会。”庄晓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说,”但他给过唐贞赎罪机会吗?哦,我说错了,他给,他整天逼唐贞写检讨书,写不好要重写,写不完不许睡觉不许吃饭,哎呀,可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除了让人作呕没别的,你说呢?“ 她轻笑起来,谢风华一时间对范文博的嫌恶达到顶点,是啊,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个男人以爱为名义凌迟她最好朋友的灵魂,人怎么这样?人怎么能一边说爱一边却将爱人推进万丈深渊? 推下去算了,他罪有应得。 谢风华手下用力,就要抬起他的腿把他掀翻,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失声大喊她的名字:“谢风华!” 她猛然一惊,一把将范文博利落地揪回去丢到地上。 庄晓岩不无遗憾地说:“哎,就差一点。太可惜了。” “不可惜。”谢风华看向她,“我不能为了一个人渣把自己搭进去。总有办法惩罚他,玉石俱焚不值得。“ 庄晓岩不置可否地冷笑。 “这也是我想对庄晓岩说的,”谢风华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我虽然不赞同她的,但我不是不佩服她,她比我能忍,比我狠,比我决绝,豁得出,不计后果,为唐贞做的也比我多。可是为一个人渣搭上自己,不值得。“ ”她忘了,她原本有大好人生,那才是唐贞希望看到的。“ 那个寒冬腊月里找上门来的穷亲戚小姑娘,收留她的表姐难道真的看不出她原本只是来骗吃骗喝吗?但她依然为那个小姑娘打开自家的大门,把她领到温暖的炉前灯下,为她亲手擀面做饭。 在其后的岁月,又将她带进自己的朋友圈,让她接触更多的人,更广的世界,鼓励她高考,陪她选志愿上大学,难道只是一时善心发作? 不是的,唐贞是真心实意希望庄晓岩能有更好的生活。 风变得更大,大到将庄晓岩一片片吹裂,就如一张陈旧的海报,顷刻间四散。在风大到几乎要将她席卷而走前,一个男人扑上来抱住了她。 高书南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挡住了狂风肆虐,他抱得那样紧,紧到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然而却又莫名让人心安,谢风华恍惚地想,原来拥抱可以这样温暖和坚实,她还以为这种抱来抱去的事腻歪又无聊。 不知抱了多久,四周沉入绝对的静谧之中,再也听不到一丝风,谢风华拍了拍高书南的肩膀说:“喂,可以放开我了。” 高书南松开手,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找补着说:”那什么,刚刚风大。“ “嗯。” “我不抱你就被吹走了。” “我谢谢你啊。” 高书南一本正经地说:”不客气。“ 谢风华一愣,瞪了他一眼,高书南忽然就笑了,他很少笑得这么开心,就好像整个五月初夏的阳光都汇集到他眼底。 原本长得就好,再这么真心实意地笑,令人看着都备受感染,情不自禁也要跟着他笑。 谢风华也笑了,问:”你笑什么?“ “没,”他想了想说,“就是觉着咱们这样也挺好的,在这里,只有我们俩个。” “好什么?”谢风华想也不想说,“这里有什么好,赶紧出去,出去了才好。” 高书南没说话,他低垂眼睑,看起来脆弱又易感。 这样从未见过的高书南似乎格外情绪外露,不仅令谢风华新奇,也令她不由得心软,就像从不哭闹要糖吃的孩子突然间默默开始委屈了,杀伤力几乎是几何倍数。 她完全拿这样的高书南没办法,于是靠近他,俯下身故意凑近了看他的脸,高书南扭过头,谢风华就跟着转过去,没几次高书南先败下阵来,无奈地问:“干嘛你?“ “看你啊,哎呀,怎么以前没发现,原来我们书南长这么帅,简直人见人爱车见车载。” 第37节 “什么乱七八糟的,”高书南气笑了,“去去。” “又帅又厉害,还会挣钱,日子过得也挺好,还有一个叫高平平的 ai 管家,哎,真是优秀到令人发指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行了,这业务不适合你,“高书南说,”高平平来编都比你强一百倍。“ 谢风华笑:“知足吧你,我是谁,我是你姐,我说这些容易吗?” 她坐到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又帅又厉害对世界又有用的书南,得千方百计想辙从这鬼地方出去才行啊,不然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无法估计的巨大损失。“ “我没有那么重要。”高书南不在意的说,“没了我,没准研究所那边的年轻人反而能出头。” “胡说什么,”谢风华斜睨他,“对我来说你就是。” 高书南沉默了,他目光幽深而复杂,仿佛带着千言万语,去终究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他声音沙哑,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其实不确定,一个人坚持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值不值,但现在,现在有你这句话,我知道值了……” 谢风华蹙眉,高书南话里有话,但她只能隐约触摸到一点点言外之意,她正要问个明白,高书南忽然站起来,伸手给她说:”走,还有一个关卡。“ “关卡?” “对,你把这里的场景理解为过关吧,“高书南说,”难度逐级上升,下面你会遇到的场景,可能就是我无论如何参与不进去的。“ 谢风华脸色凝重,她问:“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最深的梦魇。”高书南郑重说,”是你必须一个人去面对的危险。“ 他拉着她的手,踏过犹如星河凝聚而成的独木桥,在幽暗的森林旁停下脚步。 森林一望无际,漆黑深沉,侧耳倾听,偶尔有鬼哭狼嚎般的野兽嘶吼时不时传来。 谢风华惊疑地看向他,高书南目露担忧,却依然点了点头。 谢风华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必须进去的一块地方,然而就在她踩上枯枝落叶时,高书南忽而叫住她。 “谢风华,我在这等你。”高书南说,“你不出来,我不会走。” 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那要是我,出不来呢?” 高书南微微一笑:”那我也在这,我永远都陪着你。” 第53章 森林暗无天日,光线被阻挡在密密麻麻的枝叶之外,唯有一星半点的光线犹如漏网之鱼飘飘悠悠地泄露下来,因为进入的是极深的幽暗,这样为数不多的光线便愈发显得隐约迷幻,就如散播开的圣光,遥远而不可触摸。 谢风华看了半响,忽然领悟到那是阳光。 也即是说,在这无边无际的繁茂枝叶之顶,其实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她忽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深渊暗夜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明明头顶光明,却要被层层遮蔽。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烂泥,这里全部都是繁森巨木,根部在地面遒劲蜿蜒,就像一条条森蚺,无声地传递着可怖的信息。 她每走一步都有种强烈感觉,仿佛脚下踩在什么动物的肉体上一样,有弹性,光滑,而若脚步过重,这玩意就会被惊醒,会彻底掀翻她。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在寂静的森林中仿佛总有声响跟着她,沙沙作响,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但很快确定不是,因为第六感通过汗毛耸立告诉她,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跟着。 谢风华握紧手里的唐刀,那是刚刚高书南交给她的,在递给她的时候他说,这里虽然可怕,但只要她坚信能用刀砍杀什么,那个什么东西就一定能用刀砍杀。 心之所想,方能成真。 然而恐惧的强大力量在于哪怕一直提醒自己这一句,然而没有用,黑暗,幽深,不知名的危险,不知目的的探索,所有这些加起来足够摧毁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信念。 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怕,怕到几乎连这把刀都握不紧,空气变得粘稠潮湿,而她的脚步也仿佛越来越滞重,四下除了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外,就是砰砰砰砰越来越明显的声音。 她好一会才恍然大悟,那是她的心跳声。 高书南只告诉她这是必须要走之地,然而进来之后走向何方,要怎样才算出去,他却只字不提。 唯有亲身经历谢风华才明白,高书南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他都不知道的事,又如何能事先预警? 谢风华想起他,心头涌上一阵暖意,四下不正常的寂静幽深,似乎也不是那么恐惧。 她不着边际的想,出去后,要拉着这家伙去喝酒才行,要拽着他去他从来敬谢不敏的苍蝇馆子里喝,要拿他嫌恶又无奈的表情下酒。 要肆意快活地拍他的头,去满世界乱逛,给他拍照,跟他合影,一起做很多以前因为忙,因为各种原因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前提是平安出去,而不是这样漫无目的,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于是她在一棵看起来不那么繁茂的树下暂时停下脚步,之所以选择这棵树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棵树下漏了几点光点,圆形,像小铁片反射而成的太阳光斑。 在这个环境中,这几点光斑犹如来自天国的神启一般令人禁不住心生渴望,谢风华也不例外,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抵挡不了想要跟光明靠的更近的欲望走了上前。 伸出手掌,光斑跳跃在她手上,谢风华抬起头,穿过头顶重重叠叠的枝蔓,她瞥见一缕光线如梦如幻飘洒下来,如此洁白,如此光亮,纯粹而美。 她被迷住似的仰头注视着这缕光,恍惚之间仿佛听见遥远的天际传来圣歌的声音,空灵而飘忽不定。 就在此时,忽然眼前一暗,一个条状阴影劈头盖脸冲着她扑了过来,谢风华急忙往侧边一避,一股腥风擦着脸而过,她蓦地回头,只见一条三角毒蛇昂起头正吐着蛇信,阴森森的眼睛盯着她,一张嘴毒液喷了过来。 谢风华朝边上一滚的同时匆忙拉起外套权且挡住了头脸,一阵吱吱声传来,再一看,外套被腐蚀出几个小孔。她惊骇之下顾不得其他,将外套脱了团成一团往蛇的方向一丢,飞快朝另一个方向奔逃起来。 跑的时候慌不择路,在密林之中仿佛越陷越深,而四下的暗雾聚拢,耳边不知传来自己逃命的脚步声和喘气声,还有周围传来的不知名的动物爬动的沙沙声。 这一切无不给她传达一个清晰的信息,这里不仅有蛇,而且不只一条。 她慌乱中脚下一崴,被一根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摔出的地方又是一个斜坡,于是收不住力,一连滚了好几十下,直到重重撞上斜坡尽头的一棵遒劲大树。 谢风华疼得差点闷哼出声,顾不上胳膊脸被擦伤的地方,挣扎着爬起来。她试着走了走,发现脚被崴到,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撑着身体,拔出唐刀冷冷盯着斜坡之上。就在此时,沙沙声如约而至,斜坡之上慢慢地出现一条、两条、三条乃至许许多多条毒蛇的身影。它们无不昂着头,摆出攻击的姿势,然而奇怪的是它们没有一条会蠕动下来,仿佛斜坡成了一个界限,上面是它们的世界,而下面却不知是什么更可怕的动物的地盘。 谢风华毛骨悚然,她意识到能令这些毒蛇都惧怕的存在,恐怕不是她一柄唐刀能解决的。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虽然低不可闻,然而在她高度紧张的时候却异常清晰,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踏着满地落叶而来。 朝她而来。 谢风华闭了闭眼,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等着身后的怪物差不多已经到足够近的距离,突然猛一转身,一刀劈了过去。 她没有胜算,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用尽全力劈出去的一刀,被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夹住。 那是一只人类的,成年男性的手,手指纤长,骨肉匀称,皮肤白净细腻,指甲微粉干净,比很多女人的手长得都美,在这样的幽暗环境中愈发显得宛若一整块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刻而成。 她曾经有很多次开玩笑说,所谓的琴棋书画手,大概长得就是这样。 然而这双手的主人会做很多事,不仅会弹琴画画,也会烹饪做手工,在他们的交往当中,他曾用这双手为她做过很多精巧的小东西,甚至有一次还曾替她补过毛衣上脱线的地方,用黄色毛线让破损的地方补成一朵雏菊。 谢风华浑身僵住,她难以置信地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它的主人渐渐从黑暗中显出面貌,清俊的轮廓,温和的气质,总是含笑的眼睛。 “格,格非?“她颤抖着唇,轻声地,不确定地问。 “小华。”李格非笑着看她,态度一如既往,仿佛生离死别只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又回来,“好久不见。” “真,真的是你?” “是我。”李格非走近一步,眉眼生动,完全就如记忆中那样,”我回来了。” 在她寻找他的那些年里,“我回来了”这句话曾经是最美好的梦想,然而因为太过美好,她始终没法想象当真的发生时会怎样,他以什么表情说,她又会怎样回应,完全不敢想。 现在就这么轻易发生了,谢风华却霎时间百感交集,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她慌忙收回刀,想上前又莫名地心生怯意,她生怕走近一步李格非就会消失,铺天盖地的黑暗又会再次侵袭,她也没法控制不流泪,因为心底以为痊愈的伤口其实从来没愈合过,她只是假装它们好了,但直到见到这个人,她才明白根本没好,在他离开的这么些年从来没好过。 “别哭,”李格非上前,就如她记忆的那样替她擦眼泪,“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哭别哭,乖啊。” 不,你没有回来,这是假的,她在心底想,可是另一个念头却油然而生,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 如果这是真的,那日复一日背负的十字架,大概就可以真的卸下来。 “好了,我们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谢风华谢女侠,怎么能哭成这样?”李格非笑着说,”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这么久,都是我的错。“ 他伸出手臂想抱她,但谢风华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怎么啦?“李格非不解地问,他维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是我啊,真的是我,过来,给你捏捏看是不是真的。“ “你……”谢风华想说你不该在这,但她忽而有些迷糊起来,李格非真的不该在这吗? 她迟疑间,李格非已经上前不由分说抱住了她,他就连衣服的质感,身上清爽的味道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他抱着她,柔声说:“不要怀疑,我回来了小华,你难道不欢迎吗,你难道不盼望吗?” 怎么会不欢迎,不盼望呢,这曾经是她最深的愿望,最迫切的梦想。 “抱紧我,就像过去一样。” 她没有办法抗拒这样的温柔低语,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地环上了李格非的腰。 “对,就是这样,做得很好,小华,我回来了,我答应你再也不离开,就像我以前答应你的那样,我要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跟你在一起。三生三世,永不分离。” 她眼神迷茫了起来,是的,在他们刚刚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李格非曾经欣喜若狂地说过这句话,那时候她回他这是不科学的,人只能过一辈子。 “这是不科学的,人只能过一辈子。” 她愣愣地重复了当年说过的话,李格非轻笑,在她耳边回说:“不,在这里可以,在这里,我们十生十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好不好? 谢风华没来得及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发现眼前的场景正悄然发生变化。密密麻麻的树木枝丫悄无声息地往回缩,阳光普照大地,枝头春暖花开,绿意盎然,鸟儿在枝头唱着委婉动人的歌曲。 “那,那是夜莺?” “对。”李格非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往上看,带着笑说,“听,它们都在欢迎你。” 千百只夜莺齐声吟唱,分成高低声部一般和谐又壮观。 她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说:“可是,夜莺只在夜晚歌唱……” “谁说的,”李格非语气生硬,随即又微笑起来,柔声说,“在这里,我要他们白天唱,他们就能白天唱。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李格非回头看她,目光中承载着无尽爱意,轻声说:“我们家。” 我们有家吗?谢风华脑子里莫名涌上这个念头,但很快就消散,因为李格非看着她,坚定而温柔地说:“我们的家,我跟你,你忘了吗?” 她似乎觉得是她与李格非是有过一个家,她什么都没管,然而什么都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得温馨漂亮,但到底怎么个温馨漂亮她并没有概念,于是她不确定地问:“是有玻璃阳台的吗?” “是的,你说想晒太阳,我就把阳台改造成玻璃房,种了花草,摆了躺椅。” “我,是不是还有一间专门看电影刷剧的房间?” “对,”李格非宠溺地笑,“你平时工作忙,家里一定要布置一个地方让你能放松放松。” “可是,”谢风华蹙眉,“可是我想不起来卧室……” “卧室有你喜欢的大床,很软很舒服,”李格非笑着说,“虽然你不爱打扮,但我还是给安了一张梳妆台,这样起码你跟唐贞她们聚会时也能拾掇得漂亮点。” “唐贞她们?” 第38节 “你忘了?”李格非笑,“唐贞跟她表妹啊,对了,她们今天来做客,我们快点走,我还没做完饭后甜点。” 谢风华迷迷糊糊地被他牵着走,密林消退在身后,眼前忽然豁然一亮,熟悉的城市回到眼帘之中。 李格非拉着她的手走进一个树木繁茂的小区,里面往来间不断有人带着笑跟他们打招呼,有穿着演出服拿着扇子的大娘迎面而来,大老远的就笑嘻嘻高声喊:”哎呦李老师啊,你又去接小华下班?“ “是呢,她工作忙,我有空就去接接。”李格非熟稔地打招呼,“阿姨,您这是跳广场舞呢?” “可不是,咱们社区中秋有文艺表演,我们几个老姐们给排了一个扇舞,你到时候带小华来捧场啊。“ “那必须的。”李格非自然而然将谢风华揽在怀里说,”那我们先上去,不妨碍您跳舞了。“ 大娘看着他们直笑:“行,回见啊,哎哟瞧你们小俩口这感情好的,快回家吧啊。“ “哎,回见了您。” 谢风华虽然全程没说话,但她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已经在这生活了几年,周围的环境无比熟悉,邻居之间和睦相处,她的家庭生活令人艳羡。 正想着,她已经跟着李格非进了电梯,没一会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李格非带着她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高声说:“爸,我们回来了。” 老谢从厨房伸出半个头:“回来了正好,小华,洗个手过来帮我干活,等等就能吃饭。哎哟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天买到了可新鲜的黄花鱼,便宜你们俩了。” “我来吧,”李格非笑着挽起袖子,“小华上一天班累了,晚上还有朋友们过来,让她先歇会。” 老谢笑说:”行了,知道你比我这当爸爸的还惯着她,我难得来给你们露一手,她不来我正好教你俩绝活。“ “那我先谢谢爸爸。” 谢风华站在玄关,分明是一室温暖又熟悉的家长里短扑面而来,但她不知道为何却有些茫然,仿佛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合适。 第54章 啪嗒一声,橘色灯光布满全屋。 食物的香味飘得满屋都是,厨房里热热闹闹的响起青菜下油锅的刺啦声,伴随着抽油烟机轰轰作响,烟火人间,莫不如是。 李格非端着一盘菜出来,匀出一只手打开灯,笑着对谢风华说:“怎么还搁那站着,傻了?快进屋,洗个手换件衣服。“ 他见谢风华还是呆站着不动,于是把菜放好了,过来拉着她的手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 谢风华愣了愣,就着水洗了手,李格非已经扯过一旁的擦手毛巾低头仔细帮她擦了,一边擦一边絮絮叨叨:”我给你把家居服放床头那,就是灰蓝色格子那套,别穿错了。“ 谢风华依稀仿佛记得是有这么一套衣服,但为什么别穿错了?她有些不解看向李格非,李格非暧昧一笑:”你喜欢那套红的我给收起来了,只准穿给我看。“ 他语气热切,目光炙热,看得谢风华莫名窘迫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嗔怪骂他一句,然而不知为何,心底更深的感觉竟然是不适应,好像他们之间说这样亲密的话反而不合适。 问题是,李格非不是跟她结婚了吗? 谢风华抽出手,勉强笑了笑:“ 我换衣服去了。“ 她出门往左拐,穿过饭厅是三个房间,全都虚掩着门,她竟然有些踌躇,不知道哪个门才是卧室。就在此时,李格非从她身后伸出手来,替她推开中间那个门,微笑说:“快点啊,等你吃饭呢。” 谢风华进了卧室,果然有很大的床,床头挂着他们俩的结婚照,两人偎依在一处看着格外甜蜜。床头那果然放着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家居服,灰蓝色格子相间,样式大大方方,说是家居服,其实也可以穿着出门。 红色那套呢? 谢风华在枕头下发现,她抽出来,红色那套是吊带款,极为性感的 v 领,丝绸质地,泛着水波一般动人心魄的光泽。这是夫妻情趣间会穿的衣物,然而她看着,心底却无比平静。 她依言换了家居服,慢吞吞地走出房间,不远处的饭厅那,李格非正笑着摆碗筷,厨房里不知道老谢说了句什么,李格非笑意加深,转头说:“这事您跟我说不着,您得问小华,我们家她做主。” 他抬起头,看见谢风华,冲她做了个为难的鬼脸,谢风华正不解,老谢端着砂锅从厨房里出来,李格非赶忙将垫子摆放,老谢把热腾腾的砂锅放在隔热垫上,说:“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我是你爸才多嘴这一句,一年年岁数往上涨,小华也不小了,这事就该抓紧……” “什么事?”谢风华问。 老谢说:“还能什么事,你们俩什么时候让我抱大外孙啊?” 谢风华皱眉,直觉这事离自己十万八千里,怎么就到了能随便在饭桌上讨论的地步了?她看向李格非,李格非忙说:“爸,咱们先吃饭,哎哟好香,这鱼炖的有水平,一看它就死得其所不枉此生。” 老谢笑骂:“就知道贫,赶紧趁热尝尝,小华,快来。” 他到底还是心疼女儿,拿起小碟子先给她夹了一块递过去,谢风华低头一看,鱼肉雪白,酱汁飘香,闻起来就令人垂涎,确实是她爸爸的拿手好菜。 但这道菜爱吃的人是她亲妈,自从她过世后已经好多年没见老谢做过。 她迟疑地接过来,看向自己爸爸笑得慈祥的脸,再看旁边李格非充满爱意的双眸,分明是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都团聚一块,但为什么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正是这一点缺失,令到整个场面都有种陌生的违和。 就在她出神间,门铃响起,李格非笑着说:“一准是唐贞她们姐俩,这是掐着饭点来啊,可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没当外人才好,我灶上还两个菜呢,够她们吃。” 李格非起身去开门,一阵喧哗声顿时传来进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女声扬起嗓子回李格非的话:“对呀,我们就是掐着点奔着蹭饭来呢,怎么着,你敢不欢迎?“ “不敢不敢,贞姐驾到,寒舍蓬荜生辉啊。” 女声带着笑说:“算你会说话,华子呢?” “屋里呢,”李格非小声说,“今天累着了,蔫了。” “哎哟可怜见的,那我正好可以趁机多吃点。谢叔叔,我来了,”她走进来,一叠连声说,”华,亲爱的,我来了。“ 谢风华慌忙站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表现激动成这样,一回头,唐贞俏生生站在她面前,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她。 谢风华蓦地手足无措,她还没来得及想好要不要回抱,唐贞已经松开手笑着说:“好久没见你,可想死我了。晓岩,把我给你华姐挑的礼物拿出来。” 谢风华这才注意到跟在唐贞背后的庄晓岩,她留着长发,一身合体的绣花裙,笑起来有些腼腆,把一个包装漂亮的礼物盒递了过来。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谢风华忙拆开缎带,里面是一个蓝色天鹅绒首饰盒,再打开,一个镶嵌着小水钻的鸟型项链静卧其中。 “这是,”谢风华蹙眉,“这是夜莺?” “你怎么知道?”唐贞笑了,“对,这是夜莺,你看我也有一个。” 她扯低领口,一个同款但不同形状的夜莺也悬挂在她漂亮的脖颈之间。 “我们姐俩一人一个,哈哈哈,好看吧?”她亲热地拉过谢风华,“来,我给你戴上。” “喂,你们当着我的面戴一对项链什么意思?”李格非不满地说,“情侣项链要戴也该是我跟小华戴吧?” “我们这是姊妹项链,你吃什么醋?”唐贞笑嘻嘻地回,“晓岩也有一个呢。” 庄晓岩微笑着把自己的项链扯出来,果然也是同款夜莺。 “行吧,”李格非扶着额头,“敢情你还搞批发啊?” “我乐意,我高兴,行了吧?”唐贞搭着谢风华的肩膀,“哎呀这么多菜,谢叔叔,那我们不客气了啊。“ “赶紧坐下来,又不是外人。”老谢高兴地说,”人多才热闹,晓岩你也坐下,格非,给她们拿筷子去。“ 李格非答应了一声,正要往厨房走,唐贞说:”你再拿几个杯子来,我还带了酒。“ “哟,这什么日子啊今天,”李格非笑问,”连酒都带上了,遇上什么好事?“ 唐贞笑而不答,庄晓岩上前帮忙拿杯子,很快就帮着打开酒,一人一杯满上,唐贞拿着酒杯说:“谢叔叔,小华,格非,我今天借这机会宣布件事。” 她顿了顿,笑了起来:“我宣布,我跟范文博离婚了。” 李格非夸张地哇了一声,老谢面露震惊,唯有谢风华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觉得心里酸痛难当,她颤抖着问:“你 ,你说的是真的?” 唐贞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好好的,为什么……”老谢狐疑地问,“叔叔不是要教育你啊,就是觉得有点意外。” 唐贞抿紧嘴唇,庄晓岩替她说:”因为范文博背地里对我姐不好,她过得不高兴。“ “什么意思?”老谢怒道,“那小子动手了?” “没有,”唐贞勉强笑说,“比动手也没好多少。” 庄晓岩又替她说:”他不是动手,他是老想精神控制我姐,规矩一套一套的,打击人不带重样的,我姐活得都不像她自己了,她原本还想瞒着,是我发现后跟姓范的撕破脸,我姐只好站我这边跟他离婚了。“ 她说完有些不安,小心地说:“姐,你要怪就怪我吧,但我不后悔。” “没事儿,”唐贞笑着拍拍她的手,“没你的话,我还没意识到自己过得有多差。小华,你也别埋怨我不跟你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主要是,太丢人了,哎,你怎么哭了,没事啊,没事我已经好了,没事,你别替我难过……“ 谢风华也说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好哭的,然而这一刻就是不知为何,眼泪说来就来,压根控制不住。就好像唐贞离婚是她长久盼望的一件事,终于成真了,反而搅动压抑已久的万千感慨。 ”我不是难过,“谢风华哽噎着说,”我是高兴,我高兴啊。“ 唐贞笑了起来,给了她一个拥抱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我就知道。” “好了好了,”李格非递给谢风华纸巾,笑着说,”唐贞离婚既然是个好事,那我们该干杯才行啊。“ “嗯,该干杯。”谢风华擦了擦眼泪,拿起酒杯对唐贞说,”祝贺你。“ “谢谢。”唐贞笑着跟她碰杯,又举高杯子说,“我祝大家都越过越好。” “越过越幸福。” “越过越年轻。” “还是健康吧,健康才是福。” 大家一人一句乱七八糟地说着祝语,碰了杯,高高兴兴地喝了下去。谢风华忽然觉得有种怪异,她问唐贞:“你觉不觉得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你刑侦队的朋友?“唐贞问,”格非,你们还叫了谁来吗?“ “没有啊,”李格非忙着布菜,头都不抬,“还有人来吗爸?” 老谢摇头:“今天就是自家人吃饭,哪来的外人?” 谢风华有些急,她看向李格非问:“不是,不是外人,是咱们很熟的……” “很熟的,谁啊?”李格非诧异,“你还有很熟的朋友吗?我怎么不知道?” 唐贞也问:”对啊,我也不知道,说,你背着我又跟谁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风华焦急地打断他们,”明明还有一个人,还有……“ “那你倒是说他是谁啊。” 是啊,他是谁?谢风华只觉那个名字如鲠在喉,呼之欲出,可偏偏脑子就如一团浆糊,她急得不行,仿佛这个人的名字想不起来就将发生山崩地裂的大事,但他叫什么呢?为什么没人记得他是谁,明明这些人个个都跟他很熟,为何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呢? 她瞥见桌上的项链,夜莺的坠子闪烁璀璨,有谁说过,你要来找我,如果你不来,我孤家寡人的就没人找了。 她猛然站起,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对着这一桌最熟悉的人说:“我想起来了,他是高……” 她的家人,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相聚,忽然就在这一刻凝固住。 李格非像生锈的木偶那样慢慢抬起头,幽幽地问:“你忘了他不行吗?” 谢风华慌忙后退,一个劲地摇头。 第39节 李格非慢慢从桌子那站起来,一步步朝她走来,一叠连声问:”你不是答应跟我在一起吗?忘了他,留下来跟我幸福快乐地生活不好吗?你答应过,小华,你答应过……” 谢风华惊骇地发现他身体四肢连接处,脖颈处都慢慢开始渗透出血液,就好像他的身体是被强力胶仓促之间草率地粘起来,现在胶水失效,他是身体也开始散架。 “忘了他,”李格非冲她微笑,“我能给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是,你梦寐以求的,重来一次的机会,重新幸福的可能。”李格非朝她伸出手,温柔地说,“过来,小华,得到这一切很简单,只需要你走过来。” 第55章 重来一次的机会,重新幸福的可能。 谢风华心头巨震,她浑身微微发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脸色惨白如被白炽灯下的一张纸。 因为她忽然就听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实际上自己的是不幸福的,实际上自己已然深陷沼泽之中,越是挣扎,被吞噬得越快。 所以才渴望重新一次的机会,只有做不到,才会梦寐以求,只有满心遗憾,每每想起都彻夜难眠。 这里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妄。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嘶哑,仿佛干涩的琴弦呜咽难听:“所以,你是假的?” “唐贞是假的,爸爸是假的,庄晓岩也是假的?” 面前的李格非冲她露出怜悯的笑容,那种怜悯是高高在上的,犹如看一只可怜虫那样,如果没有四肢与脖颈越来越崩裂的伤口,他的怜悯或许更有说服力,然而随着血液涌出,他看起来诡异又恐怖。 “我的爱人,真假又有什么关系?在这里,你想要我真,我便是真,你想要一切成真,那么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可如果你是真的,又何来我想要一说?“谢风华后退一步,警惕地反驳,”只有你是假的,你才需要我把你想象成真。“ 李格非微微诧异,似乎对她在这时候还能有逻辑思维感到吃惊,但他很快就不以为然地笑,他说:“你为什么要执着于真假呢?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看。” 他步步走来,整个环境随着他的步伐而变得一寸寸颓败陈旧,就像他每一步都浓缩了数十年光阴,刚刚还锃亮干净的木地板立即褪色,浮现出斑斑点点的霉菌,适才还温馨敞亮的客厅顿时破败不堪,天花板上满是污渍,家具蒙上厚厚灰尘,角落里甚至有蜘蛛网。 谢风华惊骇之余,猛然听见有人喊她:“华!” 她仓惶回头,唐贞站在高高的屋顶,满头乌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苍白着脸微微一笑,转身跨过栏杆,毅然决然跳了下去。 谢风华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她,然而再一次徒劳两手空空。她一回头,却见李格非一无所知地走进一间老房子里,在他身后已有人高举斧头,猛地冲他劈了下去。 “不!” 谢风华尖叫一声,冲过去想阻止,可是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拦住了她,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凶手将李格非砍杀,再一下一下将他的头颅、四肢分别剁下。 她心痛欲裂,捂住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深刻的无能为力感袭上心头,就如千斤重担,霎时间压弯了她的脊梁,让她跪倒在地,除了哭泣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再一看,庄晓岩将范文博推下高架桥,老谢在同一间老房子,在李格非倒下的地方被凶手用同样的铜奖杯砸倒,血流了一地,一直蔓延到她脚下。 没有一件事不是她想拼命阻止而阻止不了,没有一件事不在提醒她,命运就如最佳猎手,无论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在劫难逃。 “小华,这样的真实,你还要吗?“ 李格非的声音轻柔响起,谢风华惊喜地抬头,发现他毫无损伤地站在她身旁,一如记忆中最温暖的微笑,带着满满的爱意和包容,仿佛只要她想,哪怕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替她去摘下来。 这回他给的比天上的星星更好,他轻轻一挥手,眼前的惨状全都倏忽不见,没有忧伤,没有哀愁,没有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愧疚感,她依旧置身温馨敞亮的房屋里,精心摆放的家具,别具一格的装修,没有一处不合心意,没有一处不藏着布置屋子的人对她的心意,最重要的是,餐桌那依旧欢声笑语,把酒言欢,她的亲人好友,没有一个损失。 “小华,快来吃饭啊,忙活什么呢?再耽搁菜都凉了。”老谢喊了她一声。 谢风华下意识要应,但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嗓门仿佛已经哑了。李格非伸出手给她,笑着说:“我拉你起来。” “华子快来,不然你那份我就却之不恭了啊。”唐贞也在催她。 甚至连庄晓岩都说话了,她笑得绵软,细声细气说:”小华姐别听我姐瞎说,我们都等你呢,快来呀。“ 李格非看着她,温柔地说:”走吧。“ 他的手近在咫尺,手指虽然润白如玉,但掌心却泛着健康的粉红。谢风华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眼眶湿润,含泪问:“你知道吗,有好几年,我到处找你,天南海北,找了很多地方,几乎把所有能请的假,不能请的假全请了。我最远找到云南乡下,人生地不熟,就跟无头苍蝇似地满大街乱转,就因为网上发的寻人贴下有人留言说,似乎,好像,在当地某个小学里见过来支教的老师像你。” “是不是很傻?但那会我就跟着了魔似的,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我都不愿放过,每次哪里通报说发现无名男尸我都先吓出一身冷汗来。找你找得太苦了,我就只好想,等哪天找到了,我非揍你一顿不可,怎么可以让人为你受这么多苦呢?可我也知道,如果真找着你,大概率我会捧着你的手痛痛快快地哭,因为终于可以哭出声来。” ”所以,“谢风华的眼泪流下来,“你不该做这个动作,不该像这样,随随便便伸出手给我。” 李格非蹙眉,笑着说:“你说什么呢,我不伸手怎么拉你……” 谢风华啪的一下用力打开他的手,站起来爆发了似的大声喝道:“你算个什么玩意也敢顶着他的脸伸出他的手,你懂个什么就敢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多少年来求也求不到,梦也梦不到的事吗?” 她流着泪,摇头说:“我拼命想做梦都梦不到的事,你告诉我只要愿意就能成真,你当我是什么?缺心眼吗?” 李格非沉下脸,他冷冷地觑着她问:“为什么你就这么固执?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真的不能让你开心,那信假为真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不就是求所谓幸福吗?幸福不就是得先学会哄好自己吗?“ “错!“谢风华刷地一下抽出唐刀,指着他说,”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怎么着,你还想砍我?”李格非冷笑,阴森森地问,”怎么砍,像我二叔那样把我大卸八块,分尸抛尸吗……“ 他话音未落,谢风华已经一刀劈了过去,刀锋凛冽,几乎贴着他的鼻子。 李格非脸色大变,他怒吼道:“你居然真的砍我?谢风华,你这是背叛,你背叛我,你明明说好了要跟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明明答应过我……“ 回答他的,是谢风华毫不犹豫砍出的第二刀。李格非侧身躲开,再抬头时脸色狰狞,伸出五指就抓了过来。 他的手臂骤然增长,就在要触摸到谢风华肩膀的瞬间,谢风华身体一矮,顺势滚了一滚,屈起膝盖半蹲起来,手上狠命将刀朝他掷了过去。 唐刀凌空破风而至,就算是李格非也不得不慌忙避开,谢风华已经趁着这时一把拉开房门就要冲出。 然而等她看清屋外,蓦地浑身一僵。 整个房间就如无地生根一般凭空高高悬浮,门打开,脚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一般粘稠的深渊。 她猛然收住脚步,徐徐转过身去。 李格非笑出了声,他不知为何也收住了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又恢复了之前温柔谦和的神色:“小华,外面危险,回家吧。“ 谢风华低头,随手抓起门边玄关的一件摆设丢下去,良久都没听见回音,反倒是深渊之下似乎刮起飓风,吹得她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 “回家,听话。“李格非若无其事地说,”这么大人了,别让爸也跟着担心你。“ 谢风华抬起头,老谢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不只老谢,唐贞和庄晓岩也走了过来,悄无声息站在两侧,每个人都朝她露出又焦急又担忧的表情。 “这是你的家,你的爱人,你的亲朋好友,你过往的生活,你梦寐以求想要恢复原状的一切,”李格非笃定地笑,“你舍得吗?小华,我了解你,你舍不得。” “你舍不得,所以何必让自己受苦,回家就好,我会保护你,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能伤害你,回来。“ 李格非依然朝她伸出了手。 谢风华慢慢就笑了,她问:”你是不是过不来?“ 李格非笑容微僵。 “你在这里也不是无所不能,”谢风华点头,“只要我不信你,你便什么有做不了。” “所以,再见。” 她带着笑,一脚踏入万丈深渊,张开双臂任由自己跌落了下去。 在下坠瞬间她看见李格非似乎冲破了禁锢扑了上来,然而却一把抓空,随后她看见万千星光在身侧疾驰而过,无数她刻意遗忘过的记忆蜂拥而至,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以为真实的场景其实不过虚假,不过是自我保护机制下自己哄自己玩的蒙蔽。 真实远比她以为的还要残酷和无法忍受,她也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无坚不摧,她软弱得出乎自己想象。 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闭上眼,忽然觉得脸上微凉,手一摸,原来已经泪流满面。 幸福确实可以建立在虚假和欺骗的基础上,人的感知确实可以不用那么执着于真实,但那都不是她,如果一个人的幸福快乐是以放弃自我为代价,那这种幸福快乐注定犹如沙滩城堡,堆得再华美精致,一个涨潮过后也会溃不成军。 所幸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却始终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她,那个人一辈子可能都说不出一句好听话,可他为她做了许多,在她知道和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她忽然觉得,那些过往的阴霾开始驱散,她并不是一个人在经历这一切,也没有必要一个人去跋山涉水。 眼前的星光骤然放亮,璀璨夺目,远处有一千只夜莺在齐声鸣唱,它们所在之地,必然春暖花开。 嘭的一下,她背脊着地,触底柔软,扬起无数翠绿色草屑和粉色花瓣。她仰着头,微微眯眼,阳光正好,是一天中初生的太阳,金黄又不炙热,暖和却不刺眼,很多年以前,她与最好的朋友曾有无数个清晨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奔跑,那时她们年轻而无所畏惧。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年轻而无所畏惧的男心情却并不应该被远远抛开。 她看见有个人仓惶朝她跑来,一下跪坐到她身边,完全不顾白衬衫被沾染泥土草汁,他小心翼翼朝她伸出手,向来稳当平静的脸上竟然有劫后余生的悸动与后怕。 那只手没有李格非的那样润白如玉,相反骨骼突出,皮下青筋若隐若现,食指第二个关节还有些薄薄的茧,显见经常握笔或者做类似的工作。这是一只成年男性的手,有力而温暖,充满可靠与信赖。 谢风华没有犹豫就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放上去才发现它在微微颤抖,这是主人在传达无法诉诸于口的恐惧,他一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害怕,这么大一个人,看着好像枝繁叶茂,无坚不摧,然而因为怕失去她,他如此真实地恐惧过。 谢风华叹了口气,就着他的手坐起来,另一只手伸出去捂住了他的眼睛。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做过的那样,那个在父母遇害的现场恐惧到失声的少年,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捂住他的眼。 高书南猛然抱紧了她,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 他浑身都在发抖,侧过头,不用看他的脸,谢风华也知道他在无声地流泪。 那还能怎么办?她只好也同样抱紧高书南,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背部,轻声说:”没事,对不起,让我们书南担心了,没事啊,我没事,真的没事。“ 回应她的,是高书南更紧的拥抱。 谢风华一直等到他情绪发泄得差不多才松开他,没有手帕,只能用手指替他擦掉眼泪。高书南红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自己飞快把眼泪擦了,哑声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有沙子进了眼……” 谢风华好笑地点头。 “你出来了,就意味着我们有回去的希望,我已经弄清怎么办,跟我来。”他飞快地说,想拉着谢风华站起。 但谢风华没有动,她专注地看着高书南,忽而轻声问:“书南,这里是你的潜意识世界,对吗?“ 高书南浑身一僵。 “为什么你的潜意识世界出现的,反而是我经历过的事情?” 第56章 “为什么你的潜意识世界出现的,反而是我经历过的事情?”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既然是你的潜意识世界,那应该出现你所经历的,你所记忆的,你所深刻感受或刻意忽略的事情才是,为什么反而出现的是我的经历,我的记忆,我所深刻感受和刻意想遗忘的事情? 说不通的,整件事从潜意识机器的制造逻辑出发就不通。 谢风华一眨不眨地看着高书南,她发现高书南向来淡定自若的脸上,首次有了慌乱和回避。 “书南,“谢风华伸出手,轻轻将他侧过去的脸挪回来,迫使他看着自己,”书南,跟我说实话,好吗?“ 第40节 高书南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柔声问,“或者说,这到底是谁的潜意识世界?” 她话音刚落,整个绿草地忽然沸腾起来,像底下烹煮着火,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草和花全都飘到半空,绕着它们围成圈。 高书南脸色一变,他反过来捧着谢风华的脸,急切地说:”谢风华,你别多想,别瞎怀疑,我们就快要出去了,谢风华,谢风华你看着我……“ 然而谢风华却轻轻笑了,她问他:“为什么我不要多想?不能怀疑?” 一股疾风猛然袭来,将她所有的头发都吹到脑后,天色莫名从艳阳高照变成乌云密布,只不过一瞬间,这里便飞沙走石,仿佛末世即将降临。 但谢风华却不再慌乱,她反而抬起头,看着天色,露出恍然的表情。 高书南急着想冲过来,但谢风华一抬手,他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整个撞到一旁。 ”不不不,你听我说,“高书南脸色发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哪样?”谢风华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自己的手,忽而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特地跑来告诉我,眼前所见,并不为真,心中所想,方能成真。” 她伸出手,忽然天幕下倒灌无数星光,其中有一点犹如流萤,轻巧地落入她的掌中。 “因为这是我的潜意识世界啊。”她看向高书南,“但我还不能确定,这个世界有多大,或者说,我从什么时候时候开始其实就已经进到这个世界而不自知?” 高书南痛苦地闭上眼。 “在我躺进那台潜意识机器之前,我一直不断遇到一些事,”谢风华蹙眉,“一些不能用常理解释,或者换句话说,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我每次碰见不好的事,天总是在下雨,为什么我会开着车,却莫名其妙开进一个二十年前的隧道里差点出不来,比如我每次崩溃觉得熬不下去了,你总是能奇迹般地给我发来短信,告诉我破案的关键,支持我往下走,就好像你有预知能力一样。” “但你怎么会有预知能力?”谢风华轻笑,“你从小就是个坚定的科学主义者,预知?这种事只要在你面前说一句都会被你使劲嘲笑吧?” “我……” “听我说完,”谢风华打断他,“最奇怪的是,我身为刑警,我的职业素养本来应该促使我对不合理的事情追查下去,但我每次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就好像我在做梦。“ 她顿了顿说:“人在梦里,永远不会去追问不合理的地方,因为心里清楚,反正这个世界不是真的,那么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别说了,“高书南挫败地说,”我最担心的就是糊弄不了你,果然。“ “所以我猜的是对的?”谢风华踏出一步,轻飘飘落在他身边,她拉住高书南的手问,“我一直都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打转?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我其实也是在自己的潜意识里?“ 她像一语道破天机,忽然天空一道暴烈的闪电打下来,在地上炸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高书南下意识地抱着她往旁边一躲,回头时目光痛苦又复杂:”你为什么要这么清醒?本来我能顺利带你出去,就差这么一点。“ “你忘了我是什么人?”谢风华柔声说,“我是谢风华啊,我宁愿接受最残忍的真相,也不愿生活在美好的幻觉。“ 高书南长叹一声,无奈地说:”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科学主义者。我没有预知能力。你经历过的事我为什么能提前知道,是因为那些事在现实中已经发生过了。” ”唐贞跳楼自杀,庄晓岩设计杀范文博为唐贞报仇,你父亲钓鱼时钓上来李格非的残骸,凶手是李格非的叔叔,这些事,都已经发生过了。“ “但你在潜意识里会重演这些事,是因为我在试图治疗你。“高书南低头说,”情景再现,再加以积极引导,是唯一能治疗你心灵创伤的办法。“ “所以我其实在现实中很糟糕?” 高书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很糟糕。“ “怎么个糟糕法?“ 高书南拉住她的手,哑声说:”糟糕到,我都快失去你了。“ 谢风华张大眼,她其实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她也感觉到那几起案子解决得太顺利,顺利到几乎她需要帮助时,就会得到周围人不遗余力的帮助。 可实际办案怎么可能这样顺利? “告诉我。” 高书南看着她,目光中有万分珍惜,但他依然问:”你确定?“ “我确定。”谢风华微笑,”我可是谢风华。“ 高书南也笑,但他的笑苦涩很多,他说:“唐贞跳楼给你造成很大的心理创伤,庄晓岩现实中一直没放过你,不仅定期骚扰你辱骂你,还一直坚信唐贞会死你也是帮凶。她设计弄死范文博,网上舆论全站她那,你明知她是凶手却一直拿她没办法,还被她污蔑成跟范文博有一腿才为坏人说话,遭到极大的网络暴力。“ “但即便这样,你仍然坚持办案,在办案中你还被人肉,被无知网民写检举信诬告,但你顶住压力,后来终于在周律师那找到突破口,这才把庄晓岩抓了起来。” ”她一定骂到我狗血淋头。“ “没有,”高书南带着怒意说,“那个女人很清楚你的心理创伤是什么,她只是说,唐贞地下有知一定不会原谅你,一定会后悔交你这个朋友。” 谢风华沉默了,她顿了顿问:”那格非的案子呢?“ “办完庄晓岩的案子后,你情绪很差,陷入自我怀疑和否定之中。偏偏这时候李格非的案子就出来,你想接,但你们队的领导强行给你放假,你不甘心,自己私下调查,你爸爸……” 谢风华心里一紧,问:“我爸怎么啦?” 高书南握紧了她的手:”谢叔叔怎么可能看你这么辛苦劳累,他也是老刑警,所以他想帮你,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察觉李格非的叔叔有问题,但他未免打草惊蛇没告诉任何人,结果就出事了。“ ”什么意思?”谢风华慌忙问,“我,我之前经历过他被袭击,但没什么大碍……” “现实中,他受了很重的伤,进 icu 抢救了很久,几乎是用生命的代价让凶手落网。要不是你们队长拦着,你当场就拿枪要去崩了李格非的叔叔了。” “那他现在……” “放心,没有生命危险。”高书南叹息,“谢风华,你要知道,没人能在经历这些事后还能好好的,我几次三番想带你做心理治疗,但你情绪很不稳定,一直不配合。我以为还有时间,不敢操之过急……” 他哽噎了一下,红着眼说:“哪知道不过一个晚上,命令就下来了,你被借调去东城支队制服持枪凶犯。” 谢风华呆了,她哑声问:“我,我之前在这看到的情景是真的?老季他……“ 高书南目露不忍:”那一枪击毙了罪犯,但罪犯也开枪打中了你的朋友。“ “他死了?“ 高书南哑声说:”打中要害,加上之前就已经受伤,抢救无效。“ 谢风华脚下一软,被高书南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抓住高书南的手,颤声说:”是我害了他。“ “你当然会这样想,也这样相信,哪怕所有人都告诉你不是你的错,你依然想拿命还给谁。“高书南的手微微颤抖,”没过几天你就出了车祸,我看了那个视频,泥头车拐弯时你其实是可以避开的,但在那一瞬,你不知为何撞了上去。“ “明明身体没有受到多大的损伤,但你就是不肯醒过来。我什么办法都想了,都没用。实在没辙,我只好违规用了潜意识机器,但实际上它只是个半成品。“ 谢风华听出他语气中的痛楚和隐约的愤怒,叹了口气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不,你才不会觉得对不起我,”高书南压抑着怒意说,“你觉得对不起唐贞,对不起李格非,对不起谢叔叔,对不起老季,甚至你对庄晓岩都心怀抱歉,但你唯独没觉得对不起我。” 高书南掩面哽咽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坐在你病床前看你一点点流失生命是什么感受?我扪心自问,这辈子都没做过哪怕一件让你不高兴的事 ,为什么你要对我残忍?“ “我就不值得吗?”他用呜咽的声音低声问,“我就比不上李格非吗?他都死了,我一个大活人,我有手有脚,有体温,我连做个 ai 都想着起一个跟你有关的名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谢风华哑然,她从来没见过高书南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她呆立了一会,伸出双臂,慢慢把他抱住。 与此同时,天空忽然发出极强的亮光,而脚下却地动山摇,一块块土地开始崩裂。 高书南抬起头,急切地说:“快,飞上去。” “什么?” “飞上去,朝着亮光,不要觉着你飞不起来,这是你的世界,出去的时候到了,快走!” 谢风华立即说:“你把手给我,我们一起飞。” 高书南忽而退了半步,朝她笑了笑说:“喂,谢风华,我有句话想跟你说很久了。” “把手给我,少废话,有什么出去再说。” “你知道我喜欢你吗?”他笑着说,“不,喜欢这个词太浅薄,太轻易,我是爱你,我爱你,听明白了吗?” 谢风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正在违背意愿地升起来,她拼命想把手伸给高书南,但高书南没有接,反而目视着她越升越高,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快乐的表情。 “我爱你。”他看着她,口气轻松,”千万别自责,爱你是我最美好的人生体验,你可不要用自责来玷污它。“ 第57章 “谢警官,对在潜意识机器里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谢风华抬起头,黎教授双手交叉支着下颌,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他与之前她在非现实世界里见到的几乎一样,除了态度上不同。之前的那个世界里,黎教授总是一副风度翩翩的学者模样,真实的他不苟言笑,看人的眼神就像打量物,或者打量一串数据,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表达。 谢风华很明白,他是来采集实验对象的数据,并不是出于对她的好奇或关心。她同时也想起来,原来她并没有在现实中与这位黎教授打过照面,但在高书南回国加入这个实验团队时,出于某种生怕自家孩子跟领导相处不好的操心心态,她私下调查过这位黎教授。 科研上成果斐然,人品也没有奇怪的传闻,但胜负心极强,高书南后来曾有一次轻描淡写地说过他,原话已经记不得,但大意是他对于实力太强劲的后辈很警惕。 “自己无能就恨不得别人也无能,嗤。”高书南冷笑着说,口气中充满了不以为然。 “谢警官,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这不是你个人的私事,而是关乎国家科研发展的宝贵数据!”黎教授说完,大概意识到自己有些急,换了口气说,“而且这对于修复那台机器也很重要,你也不想看着高教授一直昏迷吧?” 谢风华终于动了动,她低声问:”书南能不能醒过来,跟修好那台机器有关?“ “当然。”黎教授压抑着兴奋说,“修好了,才能进入高教授的潜意识唤醒他。就像他唤醒你一样。” 谢风华微微闭眼,最后分离的那一幕骤然浮现脑海。在极强的光照耀下,她无法抗拒地飞升,而就在在她眼皮下,世界正在分崩离析,高书南仰望着她,脸上带着由衷的幸福的笑。 他冲她喊出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但与此同时,他还说:”不要试图用同样的办法救我,机器的核心数据只有我知道,谁要跟你说他能修的都是骗人,都不过想骗你做实验对象,记住了!“ “那你怎么办?”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怎么出来?” “我能出来。”高书南笑着问,”你会等我的吧?“ “废什么话!” 他肯定地说:“那我能出来。” ”谢警官,你听明白我的话吗?谢警官?“ 谢风华蓦地回过神,她看着眼前的老头,发现他真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大概她从小学习不好,对有知识的人天然带了滤镜,总以为他们要儒雅风趣,温良恭谦。 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个试图在警察面前拼命掩藏自己欲望的普通人,论撒谎的技巧还不如那些整天进出局子里的惯偷小贼。 她微微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只记得一些零碎片段,而且就像做梦醒来那样,拼命想也想不起来梦里有什么。” ”谢警官,你看来没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我再强调一遍,这件事关乎我国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 谢风华站起来,无所谓地说:“可是我记不清,你能记得请昨晚做梦的内容吗?” “你!”黎教授有些气急败坏,“你难道不想救高书南?你这样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教授,”谢风华说,“我觉得我们都该对书南有信心,他会靠着自身的意志力醒过来的。难道你对他没信心吗?“ 她说完,越过老头,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第41节 门外一片人来人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和穿着条纹病服的病人随处可见,她站了一会,慢慢想起来了,自己这是在医院,她刚醒没两天还在住院期,刚刚这是被护士以检查的名义带到黎教授跟前,大概这家医院跟黎教授之间有什么关系,不然不会这样把病人带去不相干的人面前。 她还有点虚,自从醒来后滤清记忆和适应现实还有点困难,她常常觉得也许下一刻病房里的病床就会无缘无故飘起来,也常常怀疑跟自己说话的人是真的还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就在这时,两个男人朝她跑了过来,她认出是凌队和王秋霖,两人脸色都有点急,看见她了才松了口气。 “刚刚有人说你被一个护士带走,带哪了?”凌队问,“没事吧?” 谢风华摇头:”没事,你让我掐一下。“ 凌队诧异,谢风华已经飞快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凌队哇哇大叫,跳起来喊:“谢风华你疯了,使这么大劲,我扣你绩效你信不信!” 谢风华点头:”看来你是真的。“ 王秋霖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凌队骂:”笑什么笑,你怎么不掐他,你掐个人还分啊?“ “王哥掐了也没什么反应,顶多笑着说没事,”谢风华挥挥手,“掐他没用。” “那我还是你领导呢,你这是目无尊长我告诉你……” “你跟谁这说目无尊长呢?”老谢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出现,凌队立即收了声,讪笑着回头叫了声:“师父,您来了?” 老谢不是一个人来,还带着好几个人,全是警察大院里的老年组,王阿姨就俨然在内,他们一看到谢风华便围了上去,拥着她回病房,不一会又折腾了一桌子吃的东西,摆出一副势要把谢风华喂圆的姿态。 凌队摸肚子说:“我跟你王哥一下夜班就来看你,还没吃东西呢,可怜哟,没事,你别看我,赶紧吃你的,争取住个院还吃胖十斤。” 谢风华问:“那要不一起吧?” “美得你。“王阿姨伸手给了凌队一下,”还一起,给你筷子你好意思跟病人抢肉吃啊?德行。小华,甭理他,吃你的。“ 在场的人都是同一系统,论起来还是长辈,用不着跟凌队客气,其中还有人呲他:“小凌啊,华子可是你师妹,在你手下弄成住医院,你怎么照顾的?” 凌队只好说:“我的错,我的错行了吧。” “不能说他的错,都是任务,小华住院这段时间,多亏了他们哥几个照应着,”老谢拿出碗来给他和王秋霖倒了汤,“不是没吃饭吗,先喝碗老鸭汤,我熬了老半天,特别温补,你们俩的饭在这,都有啊。” “哎哟,还是师父心疼我。”凌队接过,跟王秋霖笑说,“我师父手艺好,咱们今天是有口福。” 王秋霖笑着接过,喝了一口点头:”哇,这味道也太好了吧。“ 老谢乐了,给谢风华倒了碗,看她半天不动问:“怎么?不饿吗?” 谢风华还处在真实与幻境的困惑,她问:“爸,你之前不是住 icu 吗?我记得你没好。” 老谢说:“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睡了半年多,我早好了。” “我睡了半年多,”她皱眉看了看四周:”那凶手……“ “一审重判逃不了,”凌队说,“你别操心这些了,先吃饭先吃饭。” 谢风华没多说,被大家围着跟参观珍稀动物似的吃了饭,期间还有阿姨一个劲说:“多吃点多吃点,矮油瞧这小脸瘦的,这半年可遭罪了,回头想吃什么尽管跟阿姨说。” 王阿姨一拍手:“你要吃腻了你爸那几手,王阿姨给你烤小点心,我现在做烘焙可厉害了。” “还有小菜这些,你爸不会的,我家有,回头给你带啊。” “大病初愈还是得吃清淡点,熬养生粥这个我拿手啊。” ”女孩子要汤水养,老谢啊,你要忙不过来尽管言语一声,小华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客气就没意思了啊。“ 他们一人一句,全是叮咛嘱托,听得谢风华由衷感动,她想这场景应该是真的吧,就凭我可想象不出来。 等吃完了饭收了桌子,凌队跟王秋霖俩回去上班,大家正坐着闲唠嗑,忽然门口传来一个女声问:“请问谢风华警官是不是在这间房……”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子,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提着水果,谢风华一见之下有些懵了,女子笑着说:“怎么,认不出你嫂子了?” 谢风华难以置信地说:”嫂子,宝宝。“ 孩子已经跑过去抱住她一个劲喊:“谢姑姑,谢姑姑。” 王阿姨一见有事,忙拉着老谢悄声问:“这谁啊?瞧着怪眼熟的。“ “你见过啊,牺牲那位季警官的爱人。”老谢有些感慨,“要不你们几个先回去,让她们说说话。” “哎,好。”王阿姨很同情老季的妻子,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引着她坐了才说:“哎哟,我才想起来家里还一堆事,小华啊,那我先回了,明天再来看你,我说你们要不要一起啊?” 那几位老人都是有眼力劲的,见这情形估计是有事,于是一个个都站起来说:“得了,我家里也有事呢,要走一起走。” 老谢说:“我送送你们。” 等他们出去了,谢风华跟老季的妻子对视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圈,谢风华把孩子抱起来坐在她身边,低头说:“嫂子,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季哥……” “别说了,“老季的妻子打断她,“我又没糊涂,那天的视频我看了,你那一枪没打偏。” “可是我开枪时状态不好,嫂子,我那会很怕,我从没那么怕过,要不是这样也不会……” “你季哥早就中弹了,就在腹部,靠近肝脏的位置,他一直使劲用手压,但还是失血过多。”老季的妻子流下泪,“这事我当然可以怨你,我不只怨你,我还怨他们领导,他们同事,我怨那天下雨,怨老天爷,怨那个杀千刀的歹徒,我甚至可以骂那个被歹徒虐待的女孩子,要不是为了救她这事也不会发生。可是怨有什么用?你季哥回不来了啊。“ 她是个爽利坚强的女人,很快就调整好情绪,擦了擦眼泪说:“要说怨,其实我最怨自己。我从结婚那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当初他受了伤从市局调到分局,领导摆明了就想让他休息,别再拼命,可没用,他照样会多管闲事,照样要履行职责,我早该拿开水浇他腿上让他跑不了,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又管不住他,结果他走了,我怨得了谁啊?“ “嫂子,嫂子你别这么说。” “现在想起来,我最后悔的事有两桩,头一件是那天不该让他出门,第二件是他出事后,我该第一时间跟你谈谈。”老季的妻子拉住她的手,落下泪说:“我跟你季哥把你当亲妹子,我早该想到发生这种事你会多难过,可我当时天都塌了,不顾了那么多,等到过几天听说你出了车祸我才反应过来糟了,你一定把这事的责任揽到自己肩膀上。” “小华,嫂子今天来,就是要亲口告诉你,你季哥过世,我们都很难过,但他不是你害死的。相反你替我们娘俩报了仇,你一枪崩了那个王八蛋,你没做错,啊。” 谢风华流下眼泪,抱着孩子哭出了声。 她想起那个绝望的雨夜,她开枪时微微颤抖的手,她恐惧地发现老季与歹徒几乎同时倒下,当时落在身上的雨如何将她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心凉。 她那会确实想着自己太无能,这么无能简直不配活着,多呼吸一口都对不起这个世界。于是当泥头车拐道迎面而来时,她其实是可以紧急避开的,然而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到无比厌倦,撑起这么久的信念分崩离析,她霎时间只想就这样吧。 以死谢罪,反正活着全是乏力。 然而她忘了老季的家人不需要她以死谢罪,她忘了自己身后还有高书南,他宁可豁出去性命也要她好好活着。 “姑姑,你别哭,宝宝给你糖,吃了你就不哭了。” 孩子从自己的小兜里真的掏出了一颗糖,热心地建议:“宝宝给你剥糖纸。” 谢风华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孩子笨拙地剥开糖纸,小心塞进她嘴里。糖很普通,就是十几块钱一斤的水果糖,橘子味,又酸又甜。 但孩子显然不被允许多吃,于是他羡慕地看着,有些不舍也有些高兴:“好吃吗姑姑?” “好吃。” “是宝宝今天的糖呢。” “谢谢宝宝。”谢风华亲了他一下,“你可真乖啊,怎么这么乖?” 他咯咯地笑,扭到自己妈妈怀里。 老季的妻子笑着说:“你不知道,他在幼儿园吹牛说自己有个当警察的姑姑,好厉害,一枪一个歹徒,别的小朋友都不信,说他吹牛。你哪天有空去幼儿园让他涨涨面子撑撑腰啊。” “哎,”谢风华说,“我穿警服开警车去,我让他的同学羡慕死。” 孩子听懂了,高兴地说:”好呀好呀,拉钩。“ 谢风华伸出手,跟孩子小心地拉了钩。 老季的妻子并没有呆多久就带着孩子回去了,老谢大概等在门口,待她们娘俩走了才进来。病房里静悄悄的,父女二人对面而坐,老谢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叹了口气:“闺女,这回可把你爸爸吓去半条命了。” “对不起爸。”谢风华说,“我以后不会了。” “保证? “保证。” “你保证有个屁用。”老谢微微红了眼眶说,“今后人生的路还长,谁也不知道人还会遇上什么糟心事。爸爸只希望你走得慢点,稳点,走得难看也没关系,摔得满身是泥,甚至摔碎骨头也没关系,爸爸都在,我陪着你重新爬起来,咬牙把骨头都装回去再走起来。” 谢风华默默地点了点头。 “哎呀,我的闺女受苦了。”他的手微微颤抖,“瘦了这么多,回去爸爸可得给你专门制定一份养猪计划才行。“ 谢风华微微笑了,说:”爸,咱们俩一样的,进 icu 这种事,你也别再吓我了行不?” “行行。” “爸爸,书南在哪?” 老谢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她。 “爸爸。”她拉着老谢的手,“我记得潜意识世界里书南为我做的一切,我也记得最后分开时他答应我的事,我知道他一定会醒,我想陪着他,让他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我。” 老谢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当然是书南喜欢你的事啊。”老谢颇有些八卦地问,“那小子现实中不敢说,结果潜意识世界里倒敢说了?” 谢风华赶紧离她爸远点,鄙视问:“你怎么那么好奇,这是小辈的事。” “嘿,我可是全程目睹他怎么暗恋你,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得怂,还琢磨着什么时候把窗户纸给你们俩捅破呢。”老谢瞥了女儿一眼,“怎么,你不喜欢他?闺女,我要不是你亲爸我都不说这句大实话,你听着啊,虽然咱们自信点没错,但与此同时也得有自知之明,书南配你富余了,懂吗,知根知底,情深意重,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我告诉你。” 谢风华无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谢狡黠一笑,”从他出国那会算?不对,从他被你领进家门那会算。“ 谢风华大吃一惊。 ps,还有一章就完结。 第58章 按照老谢的描述,谢风华看到一个自己从未看到的高书南。 他远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坚韧强大,反而小心翼翼地就像一盆脆弱的植物,只敢偷偷伸出手,朝阳光所在的地方慢慢生长,他要求的很少,只要一点点必须的光合作用就足够,只要整棵树能有一根朝着光明的枝丫能长出颤颤巍巍的嫩芽便以心满意足。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他看似很酷,很不在乎任何事,很聪明,很有主见,很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完全不需要谢风华操心哪怕一丁半点。 然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少年长久地凝望着她,却从未有勇气踏出越过界限的半步。 “你还记得跟格非手牵着手回家,跟我说你们俩处对象了那天不?”老谢说,“就是那天,我发现了书南那小子对你的心思。” 谢风华记得那一天,那会她头一回跟人处对象,只觉得既然跟李格非在一起了,那最起码得跟家里人说一声。于是她也没想那么多,拉着格非的手就回了家,对老谢说:“爸,我们俩那什么,在一块了,你没意见吧?“ 老谢能有什么意见,他只是愣了愣,随口说了句:“处对象了?哦,好好处吧,啊。“ 然后话题就转到晚上要吃什么上,李格非向来会来事,立即挽起袖子跟老谢进厨房争取好好表现。谢风华给唐贞打电话报告了同样的事,唐贞的反应总算正常点,尖叫一声后一叠连声祝福她,等挂了电话她一回头,就看到放学回来的高书南站在她背后不知听了多久。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衬得眼睛格外的黑,但那会谢风华以为是日光灯照着的原因,完全没放在心上,只说了句:“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 高书南问:“你跟李格非在一起了?” 第42节 今天回想起来,他说这句话时语速比往常慢,吐词比往常重,但除此以外并无异常,谢风华腼腆起来,她可以跟自己亲爸爸若无其事说谈恋爱的事,对上当自己弟弟一样的高书南还是有些害臊。 “大人的事别问那么多,”她飞快转换了话题,“天冷了你学校放的厚衣服不够吧,吃完饭我再给你收拾两件。” 高书南没管她,又问了一遍:”你们真在一起了?“ “对,在一起了。”李格非这时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这句,于是过来笑着拍高书南的肩膀,“往后我可是你姐夫知道吗,得叫我哥。” “想得美。”高书南抓下他的手,又瞥了眼谢风华,”无聊。“ 他说完就转身回屋,一直到吃饭还不出来。 李格非噗嗤一笑,跟谢风华咬耳朵:”书南这是怕自己失宠吗,跟个小孩儿似的。” “本来就是小孩儿,别管他,”谢风华想了想又说,”也不许欺负他知道吗?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疙瘩。“ “我哪敢,没想到我们书南也有叛逆期啊。“ 他们对此一笑置之,谁也没当回事,再加上高书南此后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这短暂的一幕便很快被谢风华抛诸脑后。 但在老谢的叙述中,这件事有另一个版本。 那天晚上,他看见高书南大半夜不睡觉,坐在阳台上抱着膝盖发呆。 他没有哭,没有悲伤的表情,只是茫然无措,神经紧张地环抱着自己的胳膊,就像一只要感觉到被主人赶出门的小动物,拼命想表现讨好,但不知道怎么表现讨好才对。 这一幕令老谢终身难忘。 “你怎么没过去安慰他?“谢风华有些烦躁,她想起那会的高书南才刚走出父母被谋杀的阴影不久,蓦地感到一阵心疼。 “安慰什么?”老谢问,“告诉他你不要放弃,努力,总有一天能打败李格非跟我闺女在一块?” “爸!” 老谢笑了:“小看人了不是,小高是个自律性极强的人,那种人,就连难受都不会允许自己超过合适的时间。“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只是我没想到,他对感情的控制却不是这样。前些年唐贞去世,格非又出事,庄晓岩咬着你不放,你那会精神状况真是勘忧,是我给小高打了电话,我原本只是想问他有没有什么建议,没想到不出三天,我就在自家门口前看到了他。“ “人家在国外是功成名就的大教授了。就为了你,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管,你说你,哎,你就臭美吧。” 谢风华低头笑了笑,可是却莫名心酸,是啊,就为了她,何德何能呢。 最理性的人却做了最不理性的事,没人知道那会高书南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历程,唯一能知道的,大概是他真的将她放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重要到但有所需,倾其所有的地步。 “真傻。” “嗯,还有更傻的呢,”老谢点头说,“你出了车祸整小半年,他天天守在你床头,试了各种办法,请了很多专家,全都没有效,那会可真是难熬啊,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跟他说,我做了大半辈子警察,我心理素质强,没什么扛不住,我说我已经有个孩子躺病床上不知怎么办,我不能看着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出事。结果他跟你说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我不会放弃。” 谢风华眼眶发酸,点了点头说:“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就知道。” “嗯,在看到他做了多少事后,当他有天告诉我,没办法了,只能试试那个机器,可机器是个半成品,没进入人体实验阶段,一切都是未知,他问我同不同意,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他心里也没底,他想赌一把,但又不敢。“ “所以我替他做了决定。”老谢微笑,”看来,这个决定还是值得。“ “爸爸,他在哪?”谢风华忽然急切起来,”我想见他。“ “然后呢?” 谢风华蹙眉:”什么然后?“ “见到他之后呢?”老谢问,“你也想守在他床头想各种办法?没办法了之后,也会不顾一切陪他再进一次那台潜意识机器?” 谢风华低头说:”如果有必要的话。“ “为什么呢?” “爸,您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要救他。” “我知道你要救他,问题是为什么救?”老谢问,“他对你感情很深,醒来了你怎么办,继续装不知道?” 谢风华忽然有些慌乱:“这不是,哎呀,这些等他醒了再说吧。” “我不是要干涉你啊,”老谢拍了拍她的手,“我就是觉着,有些事你不先想明白了,对书南不公平。” “当然,感情的事讲一个你情我愿,你要真没法接受,爸爸肯定站你这边。”老谢站起来,“哎呀,天不早了,我给你请了个护工守夜,你今晚先休息,明天咱们再说。” “爸!”谢风华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爸,你走什么,你还没跟我说书南在哪。” 老谢回头,狡黠地笑:“真想知道?” “当然。” “现在去见他,你们俩的事可没反悔的余地啊。“ “什么意思?”谢风华看着她爸爸,忽然福如心至,“书南,这是书南的意思?他醒了?“ 老谢装聋作哑,谢风华急切地问:“爸,爸您倒是给句准话啊爸爸,爸……” 没用,老谢笑眯眯地走出了病房。 谢风华急得不行,慌忙下床,鞋都没穿好就啪嗒啪嗒快步跑到病房前,一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她迫切想见的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抖着手伸出去,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沿着他的肩膀摩挲到他的手。 瘦了,瘦了很多,难为长这么高,一瘦摸上去骨头都凸出来,胡子拉渣,脸色憔悴,唯一一双眼睛一如既往,炙热明亮。 “我, 我还是等不了你来见我,算了,只好我过来了,“高书南无奈地笑,”反正这么多年,哪次不是我主动,我习惯了。“ “本来想逼你做决定,但我还是舍不得,”他叹了口气,“只要你活蹦乱跳的,我就知足了,其他的,再说吧……” 他没说完,谢风华已经一把抱住了他。 紧紧地抱住他,就像他们在潜意识里那样,在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天塌地陷之际,唯有彼此紧紧的拥抱,哪怕天河倾泄,银河倒灌,他们也不曾放开过彼此。 高书南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他结结巴巴问:“谢风华,你,你这样我要误会……” “你闭嘴。” “可是……” “闭嘴。”谢风华又哭又笑,重新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这种时候,闭嘴就行了。” “好。”高书南伸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哑声说,“我知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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