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照宋城》 第一章初见 田骁策马上前,凑到了母亲田夫人的车架旁,低声说道:“娘,小虎他们护着您的车架在后头慢慢走,我先去逛逛……” 田夫人撩起了车窗旁的帘子,看着自家帅气又英挺的儿子,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儿子还在为了一年前未婚妻悔婚一事耿耿于怀呢!她也知道,儿子向来喜欢游山玩水的,让他去散散心也好。 于是,田夫人便答道:“使得……只是,前边庄子里住着你夏家姨母,我已叫了人去通报,咱们今儿就去她那里借宿,你可要早些回来。” 田骁应了一声,独自纵马而行。 他心里确实有些怨气。 田骁原本有个未婚妻,名叫宋怜薇,是家中继祖母的侄孙女儿;去年的时候两人已经交换了庚帖,田骁也从瀼州回到汴京,准备与那位宋娘子成亲了,可谁知道那位宋小娘子却临时悔婚,直接爬上了官家的皇次子,虽未封王,可大伙儿都已经约定俗成的称之为二王爷的,时任贵州防御使赵德昭的床……于是,这门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后宋娘子倒是居于二王爷府内,双耳不闻门外事;但田骁却成了京中贵胄子弟的笑柄! 他一怒之下回了父亲田重进驻守的瀼州。 但他年岁渐长,母亲为他的婚事简直操碎了心。这一回,田骁的大嫂捎了信来,说已在京中替他相看了好几个高门名媛;为了这个,母亲执意要带他进京…… 田骁为此十分郁闷。 策马疾行了一段路,见此处有蓝蓝的天,绵绵的云,还有苍翠的青山和潺潺的溪水……他心中的郁气不知不觉已经消散了大半。 他下了马,将缰绳取了下来,让马儿随意行走;那战马极通灵性,便慢慢地隐到一边自己吃草儿去了。 田骁顺着小溪朝山上走去。 半路上,一只兔子慌慌张张地也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田骁脚尖一点,一块石头顿时朝着兔子疾飞而去! 那兔子应声倒地,血流不止而亡。 田骁过去捡起了那只兔子…… 他突然反应过来此处并非瀼州的十万大山,而自己呆会儿是要去人家家里做客的,拎只死兔子像什么话! 这么一想,他便扔了那只兔子,却发现自己的衣摆处已经沾上了死兔子的血。 田骁也不以为意,他已经与母亲约好,呆会儿会在距离苏家农庄三里远的地方汇合,到时候再换件袍子就是了。 此时正是五月底,天气十分炎热,他顺着溪流,信步走到一处大石林立处,见此处山花烂漫,又有绿荫遮顶,乱石为凳,就准备除了鞋袜下水嬉戏。 只是…… 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娘子娇脆的说话声音。 田骁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声音似乎是从转角处传来的;不一会儿,果然有两个小娘子徐徐行来,其中一个还戴了顶帷帽。 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才会在出行时戴上帷帽。 一时之间,田骁也不敢唐突,只得隐匿在大石旁,心想等她两个走了以后再下水。 那似乎是一对主仆,主仆俩说了几句话之后,那个丫鬟就走开了;只留下了一个穿白纱裙的小小娘子…… 而田骁从方才两人的对话中推断出这是对主仆。 并且,他还从主仆俩的对话中,猜到这个戴帷帽的小小娘子应该就是夏五娘子,也就是母亲想要去借宿的那位苏家姨母的独生女儿。 田骁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他听到大石旁边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是夏五娘子脱掉了鞋袜;然后,她就唱起了小曲儿,还伴随着欢快的泼水声音。 田骁听到了小娘子特有的娇糯嗓音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反复轻唱道:“……阿姊相邀去采莲……阿弟划船阿妹笑,阿姊采的莲子甜……” 她似乎还不太会唱这首小曲儿,转调的时候还有些不自然,为此她还反反复复地练习着那一段她始终不太会唱的调子…… 田骁自幼长于军营,几时听过这样迤逦婉转的清丽歌声? 他倚着大石,不知不觉竟听得痴了。 “咦?”那小娘子突然惊讶地问道:“……是谁在那里?” 田骁低头一看。 原来,方才那只死兔子的鲜血洇湿了他的袍角,而那些血迹可能又顺着石缝流向了她所在的那一边…… 他已经听到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大石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田骁知道自己迟早有要与这位夏五娘子见面的一天,但现在是荒郊野外,他和她又是孤男寡女,而且她还除掉了鞋袜……这样的境况,两人怎好相见? 他灵机一动,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心想先骗过她,再匆匆离开。 小娘子果然急急地过来了,大约是突然见到一个长袍上染了血的伤者,她被吓了一跳,发出了一声急促的低呼声! 再仔细一看,那伤者竟是个少年郎君,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生得剑眉轩眉极英挺,只是搭在左腿处的长袍上已经被鲜血洇湿了。 那小娘子惊惶失措地叫喊了起来:“春芳?春芳!!!快来,这里有个人!哎……有没有人在?喂!喂……你怎么了?你,你可还活着?” 大约是见他半天没反应,小娘子有些着急,还轻轻地推了推他,甚至还伸手到他鼻端下试了试…… 田骁见这位夏五娘子如此善良天真,心底有些好笑,却故意加重了鼻息,好让她晓得自己性命无忧。 她果然松了一口气,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哎!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田骁听到了一阵水花声响,大约是她踩着水想朝岸上走去。 可她才走了两步就折返了回来,悉悉索索了半天以后,田骁感觉到她将一粒药丸子塞进了自己嘴里。 他粗通药理,知道这是防中暑的雪津丸。 田骁依旧一动也不动的。 小娘子慌慌张张的连鞋袜也顾不上穿,直接就想跑到岸上去。 田骁顿时暗叫不妙! 她没穿鞋…… 富贵人家娇养着长大的小娘子,即使穿着鞋子也很难爬山,何况她还赤着脚呢! 果然,小娘子惊呼了一声便“卟嗵”落水了。 田骁不敢再装死,只得匆匆跳起身,只见一个娇娇俏俏的漂亮小娘子正惊恐万分地在半人高的小溪里拼命挣扎着…… 他连忙伸出手,把小娘子从溪水里捞了起来。 把她从溪水里捞出来以后,田骁看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漂亮小娘子。 她的衣服头发全都湿透了,形容有些狼狈,却掩盖不了那灵动可爱的模样;小娘子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你!你,你你……”小娘子又惊又怒,一边说了几个“你”字之后,就开始呛水咳嗽了起来,她已经明白过来刚才他是在装死骗她…… 小娘子有些愤怒,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赤着足! 她怔了一下,白晰的脸庞一下子就涨得通红,漂亮的长睫毛也开始颤巍巍的抖动,那湿漉漉的灵动眼神像蝶儿的翅膀在花间扇动似的,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田骁的心房。 小娘子垂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颗又一颗的晶莹泪珠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白晰的脸庞直往下淌,还拼命地想把自己的脚藏在裙子底下…… 田骁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他背过身去,淌水去了大石的另外一边,拾起了她放在一旁的鞋袜;那是一双鹅黄底绣白色花儿的小巧绣鞋,还有簇新的白绫袜子。 想了想,他又捡起了她放在一边的帷帽。 当他回到大石的这一边,小娘子已经坐在一块干爽的石头旁边,而且已经用裙子将她的脚给掩藏了起来。 田骁也不敢正眼瞧她,只是把她的鞋袜和帷帽都堆在了她的身边。 小娘子趁着他转过身去,飞快地拿过了鞋袜穿了起来。 然而田骁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了她那柔若无骨又白嫩姣美的莲足…… 他的眸子顿时半眯了起来。 快速地穿好了鞋袜又戴好了帷帽以后,小娘子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田骁莫明其妙地又想笑。 “夏五娘子,你的衫子都湿透了,我先送你回去吧,省得你着了凉。”田骁笑道。 那小娘子“啊”了一声,奇道:“……你,你认识我?你是谁?” 她家的庄子就在山脚下,不但这座矮山也是她家的,山下的田庄也是她家的,是以时常会有家丁来巡山,平时也并无外人出现,所以她才敢大胆偷跑出来玩的。可为何今天会有外男闯入,而且这人还认识自己? 田骁道:“在下姓田,是瀼州田刺史的次子,此番正随家母回京,要去贵庄投宿……” “什么?你,你还要去我们家?”夏五娘子又吃了一惊! 她虽然戴着帷帽,田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想也能猜到被遮住了容颜的她肯定是满面红晕的。 果然,夏五娘子嘟嚷了一声:“这里离汴京已经不远了,你,你们可以直接回京的……” 田骁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山林间清风徐劲,而夏五娘子身上的衣裳已尽数湿透,被风儿一吹,她就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田骁知道不能再耽误,便去一旁边折了一长一短两根树枝过来,将多余的枝桠去掉又搓磨得圆滑了,教她长的那根用来当拐杖,短的那根他牵了一头又让她牵住另外一头;跟着,他便带着她慢慢朝山下走去。 夏五娘子也知道自己衣衫尽湿可不是件好事,只得听从了田骁的意见,两人一同下了山。 下了山,田骁又怕夏五娘子着凉,只好先送她回庄子。可这么一来,却惊动了夏五娘子的母亲夏大夫人。 见女儿浑身湿漉漉的,还被一个陌生男子送了回来,夏大夫人顿时勃然大怒! 问清了田骁的身份之后,夏大夫人面上虽不好说什么,背地里却狠狠地责骂了女儿一顿……##### 第二章晕倒 话说夏五娘子捱了母亲一顿训,却因为田夫人已在自家庄子里住下了,夏大夫人唯恐惊动了贵客,只好胡乱说了她几句,就命使女领着她去速速妆扮,呆会儿还要见客。 夏五娘子不见了贴身使女春芳,只得跟着母亲的使女春兰回屋里打扮去了。 春兰本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使女,但五娘子使唤惯了自己的使女春芳,此时见春芳不在跟前,忍不住问道:“春兰姐姐,春芳呢?” 春兰正拿着帕子拧了一把,准备递给五娘子净脸的,闻言动作一顿,轻声念叨了起来:“我的小娘子!以后您再别问春芳了……她引着您上了后山,怎么您跌到了小溪里头可她却毫发无损呢!所以太太很是恼怒,把她关进了柴房……我知道,您和她像姐妹似的处了好几年,可我也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这主子就是主子,我就是我……您这样惯着她,倒教她越过了您去,夫人心里早就不舒服了……” 五娘子一怔。 平时母亲也曾这样教导过她,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在荒郊野外偶遇,倘若那田姓少年是个心思歹毒之人,那…… 五娘子顿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再转念一想,自己原本胆小,若不是被春芳挑唆着,自己也不敢偷偷跑出去玩;当然这事不能完全怪春芒,也要怪她自己贪玩。但在遇上田姓少年之前,她确实从来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春兰说的也没错。如今自己一年大似一年的,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百无禁忌了;可不管怎么说,春芳也是自己的贴身使女,与自己做了这么几个的伴……只是母亲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还是等风头过了以后,再向母亲求情,把春芳放了才是。 不一会儿,五娘子妆扮妥当,就去了隔壁院子里的上房。 夏大夫人正与挚友田夫人说着话。 听说五娘子来了,田夫人连忙定睛细看…… 但见这位夏五娘子的头上挽了个小巧的单螺髻,戴了一枝别致的小金钗并簪了几朵粉红色的素馨花;其余碎发皆在脑后绑成一条清爽的辫子,辫梢处用花青色绣了粉白葡萄纹的绢纱系住,整个人看着清新又乖巧。 再看看她身上穿着件七成新的花青色绣粉白葡萄的齐胸儒裙,外罩一件粉色套半臂的短褂,露出长及手腕处的白色窄袖衫,格外娇俏可人。 五娘子也看到一位凤目樱唇的中年贵妇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连忙乖巧的躬身行礼,说道:“给田夫人请安。” “哟!这就是五娘子吧?生得真好,比你娘小的时候还漂亮!”田夫人笑吟吟地说道:“……就是你不该称我夫人,得叫表姨母才是。” 五娘子瞪大了眼睛。 夏大夫人笑着解释道:“田夫人的堂妹正是你王七表哥的母亲,王三夫人。” 五娘子连忙又重新拜倒:“夏氏嫤娘给表姨母请安。” 她知晓这位田夫人,本是瀼州剌史田重进的夫人。但那位田大人常年驻守边疆瀼州,她从来也都没见过那田夫人……这便也罢了。可凭着田夫人是王七的姨母,难道自己也要跟着喊声姨母?这……也算亲戚? 田夫人见她这样乖巧,忍不住喜上眉梢:“……原来五娘的乳名儿叫做做嫤娘?这名儿可真好听!” 她只生养了两个儿子,膝下并没有女儿。此刻见了夏嫤娘白净漂亮的乖巧模样儿,顿觉十分合眼缘,连忙就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镶着红宝石的金镯子,对嫤娘说道:“我来得仓促,也不曾用心备下见面礼,这个你就拿着玩儿……” 说着,她抓过了夏嫤娘的手,将那镯子强行套在了夏嫤娘的手上。 看着金灿灿又镶着耀眼红宝石的镯子被套在那截欺霜赛雪的纤细手腕上,越发得白的越白,红的更红,田夫人忍不住又细细地打量了夏嫤娘一番。 而夏嫤娘见那红宝石又纯净又大颗,心知是贵重之物,哪里肯收,急忙推辞。 田夫人看向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爱。 “你只管放心拿着!我和你娘亲,并你姨母三人曾是闺中好友,只是后来隔得太远才没有了走动……哎,三妹妹,算一算,咱们已有近十年不曾走动过了吧?”田夫人一手按住了夏嫤娘想把那镯子撸下来的动作,一面感慨万千地对夏大夫人说道。 夏大夫人顿时眼眶微红。 “这是你表姨母的好意,你且收着。回头做一双鞋给你表姨母穿,还有你和你的使女们平时做的那些帕子和荷包也准备一些,好让你表姨母回了京也好打赏下人……”夏大夫人嘱咐女儿道。 夏嫤娘应了一声“是”,又退后两步,朝着田夫人行了个蹲礼:“多谢表姨母赏赐。” 她本就生得漂亮白净,又是如此一副温柔恭谦的模样儿,喜得田夫人忍不住拉了她的手,又是细细一番打量,才道:“好,好好!真是个漂亮乖巧的好孩子……” 夏大夫人笑道:“她就是看着乖巧,其实也淘气……” 田夫人越看嫤娘就越喜欢,忍不住说道:“瞎说!三妹妹你教养出来的孩子,必定就是个好的!这样好的女儿,我也想要一个,改明儿回了京,我定要大摆宴席认了这个干女儿不可!” 夏大夫人笑了起来。 旁边有仆妇过来请示夏大夫人,说已经在花厅摆好了饭菜。 夏大夫人便笑道:“田夫人,花厅请罢!我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是些瓜果蔬菜罢了,您是见惯了世面的大人物,可别怪我们乡下人招呼不周!” 田夫人瞪了夏大夫人一眼:“你这是埋汰我呢!” 说着,两人却相视一笑,携着手儿朝花厅走去。 夏嫤娘跟在两位夫人的后头,心下有些纳闷。她的娘亲是个孀居妇人,平日里一副沉静稳重的模样,鲜少有像现在这样与人嬉笑怒骂的…… 夏嫤娘抿了抿嘴。 这样鲜活爱笑的娘亲,自然好过平时那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样子。 花厅里的八仙桌上摆着洒着葱花粒儿的莲藕泥蒸肉丸,色泽鲜亮的八宝酱鸭子,散发着独特香气的紫夏酱蒸银鲤,清淡的鸡汤浸白菘,金灿灿的蒸南瓜,还有一碟子香醋麻油拌的脆萝卜和汤色清澈且散发着浓香的红枣鸡汤什么的…… 两位夫人一边用饭一边聊起了童年往事,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她们的幼时回忆中。 夏嫤娘没什么胃口,她随意用了些饭菜,然后就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用肘部撑着扶手,手掌托着下巴发着呆。 夏大夫人突然停下了谈话,吩咐仆妇道:“好生送了你们小娘子回屋去歇午觉。” 夏嫤娘顿时清醒了过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就向娘亲和田夫人告了罪,然后带着仆婢们一起退出了花厅,准备回房歇午觉去。 只是,当众人刚刚才走到小花园那儿的时候,一个小使女突然冒冒失失地高声尖叫了起来:“啊!蛇,蛇啊,有蛇……”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顺着小使女手指的方向,众人果然发现在石径旁的花株下有一条盘成了螺旋状的,五彩斑阑的蛇,那蛇的蛇头还高高地昂起,朝着众人不停地吐着信子…… 春兰被吓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努力张开了双臂,将嫤娘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后头;年纪最长的吴妈妈则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准备与那蛇对峙;而两个小使女已经被吓得大哭大叫了起来。 “别怕!那是菜花蛇,没毒的!”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夏嫤娘下意识地就朝着圆拱门那儿扫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蓝衣的少年郎君正站在圆拱门的门口那儿,微微侧身垂首而立。 她怔怔地看着那位少年郎君。 他是田骁。 方才她在山上落水,正是田骁将她救了起来的。 夏嫤娘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没来由地就有些心悸。 “小娘子?小娘子!”使女春兰见自家小娘子死死地盯着外男看,觉得有些不妥,忍不住轻声提点道:“咱们别站在大日头底下,当心晒坏了。” 夏嫤娘被春兰的声音吓了一跳! 而这时,田骁话音刚落,众人就听到“嗖”的一声,也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只袖箭,将那蛇头牢牢地钉在了泥土里…… 那条蛇开始死命地狂扭起身体来,小娘子们顿时被吓得集体尖叫! 嫤娘也被吓得捂住了心口,面色煞白。 头顶上的炎炎烈日耀得嫤娘头昏眼花,令她呼吸一滞。 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第三章王七 听说夏嫤娘被儿子田骁杀蛇的场面给吓晕了,田夫人连忙在夏大夫人的陪伴下,赶到了嫤娘的屋子里看她。 见窝在床上两眼呆滞的夏嫤娘,田夫人满心愧疚。 她拉着嫤娘的手,软语劝道:“好嫤娘,我家二郎是个粗人……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所以觉得杀条蛇就跟碾死一只蝼蚁似的……也全然没想着要避开你这样的娇贵小娘子。你快别和他一般见识……” 直到这会儿,夏嫤娘的脸色还有些惨白。 可她也有些赧然,便弱弱地说道:“表姨母,您,您快别这样说……我,我万万没有要怪罪表哥的意思。都是那条蛇,那条蛇……” 田夫人安慰她道:“没事没事儿!那条蛇啊,已经被你表哥弄死了,不用怕,没事!” 夏嫤娘有些不好意思,便低头说道:“表姨母和表哥远道而来,还没喘匀气呢,就被我大惊小怪吓了一跳。嫤娘心中真是过意不去,还请表姨母转告表哥一声,就说嫤娘失态,请勿怪罪。” 见了这样娇俏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小娘子,田夫人心中实在爱极,轻拍着她的手说道:“嫤娘真是个好孩子……那你好好歇着,我先告辞了。你睡醒了我再过来看你。” 夏嫤娘说道:“表姨母舟车劳顿,也请好好将息。” 田夫人点点头,又拍了拍夏嫤娘的手,站起身离去了。 夏大夫人送了田夫人出去。 不大一会儿,夏大夫人又回到了女儿的屋子里。 “春兰和使女们都出去,吴妈妈守在门口。”夏大夫人面如寒冷似地说道。 待仆婢们全部出了屋子,夏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嫤娘,田骁好是好,但他却是个边将……他家虽在汴梁,却长年要随父兄驻守边关,而且他还要上战场,这……” 夏嫤娘怔了一下,随即有些面红,嗔怪道:“娘,您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但夏大夫人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揉搓一下她的脸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那样一笑而过;反而那锐利的眼神让夏嫤娘觉得有些不安。 细想之下,嫤娘也能明白娘亲话语中的暗示。 考量了一会儿,夏嫤娘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娘,昨天是我淘气,跑到山上去玩又落了水……这是嫤娘不对,以后嫤娘会乖乖地听娘的话,不闹事儿,也不挑事儿……咱们好好的过日子……” 夏大夫人的脸色顿时缓了过来。 她青年守寡,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的,这会儿板着脸训斥了女儿几句,女儿还没怎么样呢可她却已经心疼得不得了了。 闻言,她这才把女儿搂在怀里,又哄了女儿几句,才柔声说道:“你好好歇个午觉,要是害怕,就让春兰陪你……晚上咱们要正式摆宴为你表姨母洗尘,到时候你在屏风后头也见见你田家二表哥,人家还没正式和你照过面就两次出手救你出困境,你也要大方些才是。” 夏嫤娘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春兰端着一盆水和净面的帕子进来了。 嫤娘在春兰的服侍下,净了脸又洗了手,然后脱去了外套,穿着中衣上了床;跟着,春兰又拿了团扇在帐子里头挥了挥,这才放下了绣着兰草和蝈蝈的白纱帐子,跟着又仔细地将帐子角掖在了被褥底下。 “五娘子?五娘子,该起了……” 夏嫤娘只觉得自己刚刚才睡着,就被春兰唤醒了她依依不舍地蹭了蹭枕头,懒洋洋地问道:“我睡多久了?” 春兰轻声道:“您已经睡了大半个时辰了,对了,小娘子……老安人屋里的刘妈妈从汴京赶了过来,现下正在夫人那里,小娘子要不要过去见一见?” 祖母(老安人)派了刘妈妈过来? 嫤娘尚在娘胎里时,父亲夏大老爷就过世了;是以她初出生时,夏大夫人又因为心伤夫婿之死,缠绵病榻数年之久……所以嫤娘其实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和家中其他的堂哥堂姐们相比,祖母也格外偏爱她些。 想来是因为自己跟着娘亲在庄子上住久了,祖母心中挂念,才遣了刘妈妈过来催她们娘儿俩回京的。 夏嫤娘连忙道:“快拿了衣裳来给我穿。” 穿戴妥当以后,她便带着春兰往夏大夫人的屋子走去。 只是她刚走近屋子,就听到了刘妈妈刻意压低的声音:“……二娘子身上不好……去了庄子上……二王爷……西场围猎……被遣了回来……” 这时,站在廊厅上的丫鬟喊了声:“五娘子来了!” 屋子里的谈话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夏嫤娘瞪了那丫鬟一眼,抿着嘴走进了屋子。 见刘妈妈红光满面的样子,嫤娘连忙客气地与刘妈妈打招呼,又让她坐下喝茶;刘妈妈虽是老安人的陪房,但也不敢在大夫人和嫤娘面前拿大,就再次谢过了嫤娘和夏大夫人,重新坐回小杌子上,跟夏大夫人母女俩说着话。 京中的祖母倒是无事,只是想孙女儿想得紧,就派了刘妈妈过来,一是想看看嫤娘的境况,二是催夏大夫人母子俩早些回去,再过几日,都虞候府的王太夫人就要做寿,跟着又是嫤娘祖父的寿辰…… 夏嫤娘的亲姨母于氏,是都虞候王审琦的继室。 因此王夏两家的走动也是极频繁的。 听说祖母无恙,夏嫤娘这放下了心。 她拉着刘妈妈细细地问,婆婆(祖母)每日里都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几时起几时歇,她给婆婆做的鞋穿着舒不舒服…… 刘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五一十地回答着五娘子的话;主仆几个聊了一会儿天,夏大夫人就让刘妈妈下去休息。 刘妈妈跟着吴妈妈下去休息了。 夏大夫人才对女儿说道:“呆会儿你让使女们把东西行节都收好了,明儿咱们歇一日,后天咱们和你表姨母一起回京去。她们家人多,咱们跟着一块儿上路,也不用再惊动家里遣了护院们来接咱们。” 夏嫤娘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又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喏,王七听说刘妈妈要来,特意骑了快马追到了城门,总算把刘妈妈截住了,说让把这个带给你……” 说起王七,夏嫤娘就不由得想起了田骁。 田骁正是王七的表兄。 要是王七知道自己在庄子上遇到了他的表哥,又会怎么样? 这时,夏大夫人从包袱布里拿起了一本书,递给嫤娘。 嫤娘接过来一看,是一本新订好的册子,封皮上写着圆润的四个大字“松筑遗香”,再随意翻了几页,原来那是一本上古食方,里头记录的一些食谱又少见又有趣。 夏大夫人见女儿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愁道:“我晓得你和王七要好,倒也是坦荡荡无事不可对人言的……可你们毕竟也大了,这男女大防还得看重些才好。” 嫤娘幼年时,夏大夫人体弱多病;姨母都虞候夫人于氏就常常接了嫤娘家去,与自己亲生的小女儿王月仙做伴,王月仙又有个与嫤娘同岁的堂弟,名叫王承僎(族中排行第七),所以三个人自小就在一块儿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听了娘亲的话,夏嫤娘顿时有些羞恼:“啪”的一声合上了册子,嗔道:“娘亲,我和王七怎么了!我不是早就和您说过了么,我和王七没什么!我,我待他,和我对家中两位堂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夏大夫人笑了起来,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你和他……并没有怎么样!” 见女儿面上仍有些薄怒,夏大夫人便换了个话题,又问:“你给你表姨母做的鞋,还有让她打赏下人的荷包可准备好了?” 夏嫤娘这才掩了娇羞之色,答道:“荷包倒是有现成的,我挑了十几个出来,鞋子么……我也使了春兰去表姨母那边问了人也拿了样子过来量了量,正好和您的大小差不多……鞋底子倒有现成的,晚上回去绣好了鞋面就成,明儿一早就给表姨母送去。” 夏大夫人道:“让使女们绣也使得,别累坏了你的眼睛。” 夏嫤娘道:“我晓得。” 吴妈妈上前请示:“夫人,日头已经落了山,厨房那边也忙得差不多了,是不是现在就摆宴?” “摆罢!”夏大夫人道。 跟着,她便携了女儿的手,去隔壁院子请田夫人吃酒去了。 夏嫤娘和母亲在花厅里等了一会儿,盛妆打扮的田夫人就在婆子仆婢们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两位夫人聊了一会儿天,田夫人才说道:“恐怕你已有十几年还不曾见过我那个不成气的小儿子了罢?那一年他才三岁,就被他父亲带到边陲去了……” 因见夏大夫人含笑点了点头,田夫人又问道:“招财家的,二郎到了没有?” 一个婆子恭声应道:“回夫人的话,二郎这会子正在外头候着哪!” 夏大夫人朝女儿使了个眼色,才吩咐婆子们道:“快,快请进来。” 婆子应喏了,退到门口处命人出去传话;嫤娘则带着春兰和小红,快步避到了一旁的白纱屏风后头。##### 第四章又见 隔着白纱屏风,夏嫤娘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郎君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花厅。 她紧紧地盯着田骁的右腿。 如果她没记错,他的左腿应该受了伤。 可田骁躬身行礼,还用不紧不慢地语气朝夏大夫人说道:“侄儿守吉,给表姨母请安。” 但见他行动自如并不像有伤的样子,嫤娘有些疑惑,暗自思忖道,她曾亲见他的腿受了伤 还流了不少血,怎么这会儿看起来却像个无事人一样呢? 田骁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白纱屏风后窥视着自己。 他朝着白纱屏风淡淡地扫了一眼…… 嫤娘分明就看不清他的模样,却能感应到他那两道深邃犀利的寒冷目光似乎直接穿透了白纱屏风似的,冷嗖嗖直把她给浇了个透心凉! 她被吓了一跳! 当下就紧紧地攥住了团扇的手柄,用团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巴,又微微侧过身,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 夏大夫人见了剑眉轩目,俊朗英挺的田骁,心中很有几分欢喜,便朝着吴妈妈点了点头。 吴妈妈端着一个托盘,上前朝田骁行了个蹲礼。 夏大夫人解释道:“这个玉扳指,原来嫤娘的爹在世的时候倒甚是喜爱,可惜……哎,我们留着也是白留,你且收下。” 田骁见那玉扳指水色极好,是个贵重之物,便迟疑道:“表姨母厚爱,守吉本该从命,只是这玉扳指也太贵重,还请……” 夏大夫人一笑:“好啦好啦,我晓得你也是个好孩子,留着玩罢!” 田骁见母亲始终笑眯眯地坐在一边并没有阻止,便又朝夏大夫人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谢表姨母赏赐。” 这时,田夫人这才开口说道:“晌午的时候,看你把你五表妹给吓成了那样……快过去给你妹妹赔个不是!” 说着,田夫人朝着白纱屏风呶了呶嘴。 田骁应了一声,走到了屏风旁对着屏风后的绰约身影深深一揖,低声说道:“我冲撞了表妹,还请表妹勿怪。” 嫤娘这才抬眼看向田骁。 只见他穿了一袭蓝色的新衣,系着白色的宽腰封,显出了劲瘦的腰;而白纱屏风朦胧不清,她也看不清他现在的模样,只觉得此人举手投足之间有种别样的男儿气慨。 饶是隔着一道屏风在,旁边又有两位夫人,但那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还是薰得嫤娘满面通红…… “田家表哥多礼了,”夏嫤娘亦隔着白纱朝他还了一礼:“晌午……我被那蛇儿吓坏了,多有失态,田家表哥请勿在意,家中略备粗食薄酒,还请田家表哥不要嫌弃。” 田骁有些怔忡。 隐隐约约的,他似乎还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清新香气…… 花厅里突然陷入了极度诡异的寂静之中。 田夫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哎哟,我家这个小子……最是好酒!瞧瞧,他一听到‘酒’这个字,就什么都忘了……守吉啊,呆会儿可不许喝醉!” 这时,夏大夫人也反应了过来,笑道:“不妨事,那是果子酒,是我家五娘闲着无事捣鼓出来的,酸酸甜甜不醉人的!” 被两位夫人这么一插诨打科,田骁终于回过神来,略觉有些尴尬。 他立刻朝着白纱屏风后又施了一礼,说道:“多谢表妹费心。” 说着,田骁向两位夫人告了罪,大步退出了花厅。 夏嫤娘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心已经汗津津的,再用手背触了触自己的脸庞,发现自己的面颊竟也是火热火热的…… 夏嫤娘连忙从袖筒里抽出了帕子,飞快地在耳边扇了扇风,然后又用帕子拭掉了手心里的汗,才慢慢地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我的儿,快过来挨着我坐,”田夫人一看到嫤娘就欢喜得紧,赶紧朝她招了招手,说道:“你和你娘总在一块儿,今儿你就跟着我……” 夏嫤娘掩嘴而笑。 吴妈妈果然把夏嫤娘的小桌子支到了田夫人的身边。 三人一边用饭,一边笑着聊起了天。 那边田骁退出了花厅之后,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暖香始终萦绕在鼻端似的,让他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客房,小厮已经把厨房送来的酒菜一一摆在了正屋的桌子上。 有皮脆肉嫩的烧鸡,清香四溢的蒸笼荷叶鱼,色泽明丽的火腿煨倭瓜,鲜嫩美味的素炒小蘑菇,还麻油香醋拌的脆莲藕和卤水花生米,另外还有一个用青花瓷瓶装着的宽肚酒瓶和一个小巧的酒杯。 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和一摞裁成了细条的白纱布。 田骁挥退了小厮,径自坐到了桌前,将那小瓷瓶拿在手里,还拔下了塞子闻了闻……这种熟悉的气味他绝不会认错。瓶子里头装着的是跌打药。 他笑了起来。 放下了那瓶跌打药,田骁又拎起胖肚青花瓷酒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酒。 但杯中的酒水竟是淡红色的。 田骁怔了一下,举着酒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这酒水肯定先用冰冷的井水湃过了,所以冰冰凉凉的,不但带着浓冽的果香,而且微酸中还带着些淡淡的甘甜…… 田骁又品了好几口果子酒,终于断定这是用鲜石榴籽儿泡的酒。 他又啜饮了一大口,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方才他听夏家表姨母说,这酒水是那个夏家表妹酿造的。 这酒倒并不是什么陈年佳酿,却也是好酒,不但味道挺醇,喝着也不烧喉咙。 喝了几杯酒,再吃上几块爽脆的酸莲藕和卤水花生米,田骁只觉得身心舒泰至极;不知不觉的,他就喝了大半瓶酒。 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举着酒杯发起了呆。##### 第五章回京 第二天,嫤娘去找母亲夏大夫人,为自己的使女春芳求情。 夏大夫人起先还好好的,但一听说女儿是为了春芳来的,顿时勃然大怒,再不许女儿说“春芳”二字。 嫤娘不明所以,但见母亲盛怒,也不敢再提,转头又问春兰。春兰是夏大夫人的贴身侍女,闻言就悄悄告诉她:“五娘再别在夫人面前提起春芳了……前儿她引着您上了后山又落了水,夫人怪她,她便将事情都往您的身上推……夫人生气,命婆子掌了几下嘴,谁知从春芳身上竟滚落出金玉物件,都是您旧时的玩意儿……这事说大不大,但您的东西要是落到了外人手中,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夏嫤娘张大了嘴。 春芳略比她年长几岁,是她的贴身侍女,自小就与她一处长大,还掌管着她的妆奁,首饰和衣裳。 可如果春芳监守自盗,把自己的钗环首饰偷偷拿出去的话,自己的东西若落在了外男手里,那…… 夏嫤娘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她始终不相信春芳会是这样的人。 “春兰姐姐,我想见见春芳。” 嫤娘拉着春兰的袖子说道。 春兰急道:“我的五娘子!夫人那边还在生气呢,您……您就是想见春芳一面,也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啊!” 夏嫤娘默然。 是啊! 在母亲震怒之时,如果自己再忤逆她的意思,跑去见春芳,对春芳来说,这也是有百害而无一益之事;可明天自己就要跟着母亲回京了呢,此时不去见春芳,难道任由母亲将她留在庄子里么? 想来想去,嫤娘只得再问春兰道:“春兰姐姐,那咱们走了,春芳她……” 春兰安慰嫤娘道:“五娘子莫急!春芳的哥哥嫂子就在庄子里当差,就是夫人把她留在庄子里了,她也不会吃亏的。倒是您……若是真为春芳好,再不要在夫人面前说‘春芳’二字了。咱们回京之后啊,您先晾她一两个月,等夫人气消了之后再提,岂不比现在强?惹了气头上的夫人,对您,对春芳都不好!” 夏嫤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只得作罢。 隔了一日,夏嫤娘便与母亲夏大夫人一起上了田夫人的马车,准备一同回京;田夫人的马车又大又宽敞,三个女人呆在车厢里,也并不觉得多么拥挤。 而她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说是说是官道,但也就是较寻常土路多铺了一层砂石而已,其实仍旧是坑洼不平的,但田夫人的马车极宽,车轮又大,倒比夏嫤娘来的时候乘坐自家马车时要平坦舒服得多。 田夫人和夏大夫人坐在车厢里聊兴正浓,夏嫤娘便透过车厢壁上的纱窗,兴致勃勃地看着外头的景色。 这道路虽然甚是荒凉,但入眼处满目苍翠,俱是些高大的树木和开满了花儿的藤蔓什么的,看着倒也觉得极赏心悦目。 田骁突然纵马前来。 他拉住了缰绳,让自己胯下的良驹保持着与车架同时前进的速度,然后凑进车窗,低声说道:“娘,在前头三里地停下来歇会儿可好?我已使了人前去寻水源了。” 夏嫤娘正好坐在窗子边,猝不及防地就对上了他的脸。 她只觉得他的目光就像两道雪白透亮的利剑似的,直接穿透了白纱车窗,紧紧地钉在了她的身上。他那锐利霸气的眼神令夏嫤娘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还局促不安地用手指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田夫人与夏大夫人正说得高兴,又觉此时有些内急,听了儿子的话,连忙说好;跟着,她又转过头去跟夏大夫人说话,两人浑然不觉缩在角落里的夏嫤娘早已经面红耳赤。 也不知为什么,车厢外头的田骁始终没有离去,而是纵马慢慢地走着,始终与田夫人的马车保持同步…… 可夏嫤娘的眼神却再也不敢往窗子外头飘了。 她有些恼怒,又有些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才捱到了三里开外。 原来这儿有个亭子。 瀼州刺史田府的护卫们已经将这儿团团围住,甚至已经有人在亭子的下风口处生起了火堆,开始煮起了沸水。 夏嫤娘带着帷帽下了车。 在仆妇们的簇拥下,她跟在两位夫人身后去了一个偏僻之处;其实她并没有解手的意思,可两位夫人都过来了,她一个人也不敢单独留在亭子那儿。 很快,三人又结伴回到了亭子那儿。 早有仆妇们备好了温水,用铜盆端了过来给三位贵人洗手;又有个婆子在一边儿用生了火的小泥炉煮沸了护卫们取回来的山泉水,泡了茶给她们喝。 夏嫤娘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帷帽,可她的手却裸露在衣裳外头。 她宁愿是自己多心了,可那人的目光却分明在她的一双纤手上流连忘返……惊得她连茶杯都拿不稳,整个人战战兢兢的。 歇了一刻钟,两位夫人终于携着夏嫤娘又重新上了车,继续启程。 这么走走停停的,一直到了接近晌午时分,车队终于到了汴京城的城门处。 瀼州刺史田府在城北,而太常寺少卿夏家却在城西,到了此处,两队人马少不得要分开了。 夏大夫人带着女儿下了田夫人的马车。 田夫人依依不舍地跟了下来,拉着夏大夫人的手,又送了几步。 见此架式,田骁连忙上前,朝着夏大夫人躬身行礼:“守吉扰叨表姨母多时了……表姨母慢行,我叫队人马护送表姨母和表妹回府。” 夏大夫人正要拒绝,但回过头看了看自家三辆马车和几个年老的马车夫和婆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田骁一挥手,一队青年侍卫连忙策马过来,听田骁吩咐了几句之后,他们就护在夏府马车的两旁,朝着夏府缓缓行去。 直到目送夏府马车离开,田骁这才飞身上马,又调转了马头,护在母亲的车架旁,朝着田府缓缓而去。 汴京的街头自然是熙熙攘攘,热闹繁华的,但田骁心头却并无半点欢喜之意。 田夫人挑起车窗的帘子,看着骑在马上无精打采的儿子,心中暗暗好笑。 她哪会不知儿子心中所想? 想那夏家五娘子看起来温柔可爱,虽然有点儿调皮,敢只身带了一个婢女就去山上玩儿;但在这重文轻武的大宋王朝,倡议女子以病弱为美。但田家家主却以军功起家,田夫人就是愁找不到大家出身又健康活泼的小娘子来当自己的儿媳妇。 眼见儿子这副模样,分明是对夏五娘子有了好感,而夏五娘子的容貌和出身,岂不是比先前的强万倍! 只不过,要为小儿子说亲……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还是先回府去,与长媳好好商量一番再说。##### 第六章进京 夏大夫人携着夏嫤娘回到了城西的夏府。 夏嫤娘的祖父夏子闻,官任太常寺少卿;但府中除了祖父之外,再无他人有官职在身了。 而官家之父,武昭皇帝在滁州养病时,当今的大相公赵普在当时还只是刺史刘词手下的从事;而嫤娘的亡父与赵普则是同僚,曾与赵普一起共同侍奉过武昭皇帝。 为了这个,即使后来嫤娘的亡父虽然死于战乱,可官家立朝之后也没忘了夏大老爷的遗孀和幼女;不但追封给夏大老爷官职,还授了夏大夫人诰命夫人的品阶。 可偌大的夏府经营至今,除了祖父有官职,祖母和母亲有诰命在之外;三房人统共十几个正经主子,竟再无一人有官职在身,正所谓夏府的将来……确实令人担忧。 夏大夫人牵着女儿的手,匆匆朝着老安人所居的正屋走去。 可当众人路过三房所在的桃香院时,似乎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音。 嫤娘垂下了眼眸。 她不是傻子。 先前还在庄子上的时候,祖母身边的刘妈妈去催自己和母亲回京时,她就偷偷听到母亲和刘妈妈密谈时的只言片语。 恐怕三房的二娘子夏碧娘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她如今也大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大惊小怪;所以只要家中长辈没有告诉她一二,她就要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夏大夫人则目不斜视地牵着嫤娘的手,径自往老安人的院子走去。 母女俩走到老安人的院子门口,丫鬟婆子们见了纷纷说道:“大夫人和五娘子来了!” 嫤娘刚刚才走上了台阶,站在祖母的屋子门口,她听到了祖母颤巍巍的声音:“……是谁在念叨我的嫤娘?是不是嫤娘回来了?” 嫤娘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迈多病的祖母了。 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一边喊着婆婆,一边挣脱了母亲的手急急地跑进了屋子。 她扑进了白发童颜的祖母怀中。 老安人一看到孙女儿就哭了起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你就知道和你娘逍遥快活去,也不管我了……我三番四次打发人去看你,你也不早些回来……” 嫤娘眼眶微湿。 “明年我带着您一起去!婆婆,庄子里可好玩了……有蝈蝈儿,还有蛐蛐儿,欢姐儿的爹还捉了两只黄鹂鸟儿给我,它们唱歌唱得真好听!还有,欢姐儿的弟弟去河里摸了河蚌来,他们就把河蚌的壳儿砸碎了晒干了又磨成稀奇古怪的样子,那颜色是五彩的,可好看了……然后我把那些碎了的河蚌壳绣在荷包上,保准您从来都没有见过……” 夏嫤娘把头埋在祖母的怀里,娇声说道。 夏老安人被孙女儿稚气的话语给逗笑了。 老安人扳正了孙女儿的脸,仔细地上下打量着。 见孙女儿的身量似乎高了些,下巴也圆润了些,脸儿粉嫩嫩的,唇儿也红艳艳的,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玩得高兴就好!这回出去,没惹你娘生气吧?” “没有!”嫤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突然转过头见桌子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药,皱眉道:“您又吃药?” 老安人笑着说道:“没了你这小丫头折腾我,晚上竟不着了,这是安神药……” 嫤娘转头吩咐春兰:“春兰姐姐,快把我做的玫瑰松子糖拿出来。” 春兰连忙取下了一个荷包,把荷包交给了老安人的使女;那使女又将荷包里的糖果倒在一个高脚白瓷盘子里端了过来。 嫤娘又对祖母说道:“那边庄子里的玫瑰花开得可真好!我采了玫瑰花瓣做成了玫瑰松子糖,给您送药最好了!我来服侍您吃药……” “甜腻腻的,我不吃那个,你留着自个儿吃。”老安人笑着说道。 嫤娘不依道:“不甜!真不甜……就只有一点点甜,您先看看嘛!” 老安人低头看了看,只见雪白的瓷盘里盛着十几粒米色的圆球状糖果,还能看到夹杂在糖果中艳红的花瓣丝儿和嫩黄色的姜片。 一看之下,倒觉得这糖球儿十分漂亮。 于是夏老安人笑着点点头,就着嫤娘的服侍,一口气饮完了碗中的汤药,又任由孙女儿喂给自己一颗玫瑰松子糖。 这确实跟外头买的玫瑰松子糖完全不一样,这确实不怎么甜,口感比较绵还裹着一股沁人心肺的玫瑰花香。 “婆婆,可好吃?”嫤娘仰着头问。 老安人满意地点头:“我家嫤娘做出来的东西,有哪一样是不好的?” 夏大夫人嗔怪女儿道:“你也不知那玫瑰花丝儿和你婆婆的药犯不犯冲,就敢这样给你婆婆吃……” 嫤娘一怔,顿时瞪大了眼睛。 老安人白了儿媳妇一眼,转过头柔声对孙女儿说:“快别听你娘唬你,这玫瑰花儿温肝养血又理气解郁,是最最适合我的!” 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侧过头抿着嘴,看着夏大夫人直笑。 老安人笑眯眯地摸了摸孙女儿的头,慈爱地说道:“你先回你自己屋里去收拾收拾,晚上再来我屋里吃饭,我啊,让厨房做几道你最爱吃的菜……” 嫤娘笑眯眯地点点头,下了榻向老安人施了一礼,便与母亲回了隔壁的橘香院。 回到了自己屋里,夏嫤娘倚在窗子前,看着使女们收拾屋子。 这时,突然有个小使女在院子门口唱喏:“三娘子来了!” 嫤娘的思绪被打断,她抬头一看,只见二房的庶女夏茜娘带着个小使女,已经笑盈盈地走进了院子。 如今夏府共有三房人。 夏大老爷和夏二老爷都是夏老安人亲生的,可惜夏大老爷英年早逝,膝下就只有嫤娘一个独生女。 二房的夏二老爷也是夏老安人亲生的,他却不是个读书的料。夏二老爷生养了两儿两女,除了排行第四的夏茜娘是庶女以外,其他三个孩子都是夏二夫人亲生;最长的大堂兄夏承皎,小堂弟夏承皓与嫤娘同年…… 三房的夏三老爷则是祖父的妾侍所生。这夏三老爷行事荒诞,娶了个戏班之女为妻,膝下亦只有两个女儿,府中排行第二的叫做夏碧娘,排行第四的叫做夏翠娘。 夏府里到了夏嫤娘这一辈,共有五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但唯有茜娘与嫤娘品性最近,两人也最玩得来。 见自己刚刚才回府,茜娘就巴巴地赶来探望,夏嫤娘忍不住心情大好,笑话她道:“我还没有收拾好,你就跑来做什么?是不是你知道我从庄子里带了好东西来?想先挑个拔尖的?” 夏茜娘捂嘴笑道:“哎哟,原来我还没想到这个,既然你已经提醒了我,那我必是要先挑一个的!” 说着,夏茜娘果真卷起了袖子,却帮着嫤娘收拾起屋子来。 小姐妹俩嘻嘻哈哈地开始收拾起来,嫤娘又把庄子上的新鲜事儿说了几件与夏茜娘听;过了一会儿,夏茜娘朝着嫤娘使了个眼色,悄悄地把她拉到了一边儿。 “哎,你知道么,那边正在闹呢!”夏茜娘悄声说着,又指了指西边桃香院的方向。 夏嫤娘默了一默,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夏茜娘看了看四周,说道:“大事。” 姐妹俩手牵着手儿走到了橘香院里的葡萄架下头,夏茜娘便将这件“大事”说与嫤娘听。 原来,庶三房的二娘子夏碧娘前几天称自己被热坏了,吵着闹着要住到庄子上去避暑,老安人向来不爱管庶三房的事;于是夏碧娘就带着奶娘和使女,和三夫人的陪房去了庄子上…… 可就在三天前,浑身是伤的夏碧娘却二王爷身边的护卫送回了夏府,同行的还有一个使女,那使女站在夏府的府门口大声嚷嚷道:“夏家二娘子,其实我们娘子也想成人之美,和二娘子您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只可惜啊……二王爷没看上您!我家娘子说了,您还是跟着您那个戏子娘多学几招吧!” 说完,那仆妇就扬长而去了。 茜娘说完,嫤娘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饶是她此刻只是听茜娘说起,却仍然觉得面上臊得慌;这等浑事虽是夏碧娘一人做下的,但外头的人提起来,却只会说是夏家的小娘子没脸没皮…… 说起这事儿,夏茜娘也又羞又臊的,补充了一句:“把二姐姐送回来的那个使女,本是二王爷的妾侍,宋氏身边的使女喜鹊……宋氏还没出阁的时候,和二姐是闺中好友……那时候宋氏还常常带了那个叫做喜鹊的使女来咱们府上找二姐姐玩儿……” 夏嫤娘猛然想起了田骁,忍不住问道:“三姐姐,那个……那个……宋氏,西环胡同宋家,到底有几个小娘子?” 夏茜娘嗔道:“你昏了头啦?九朵金花宋家这样大的名气,你竟忘了么?她家共有九位小娘子,前八个都做了别人家的妾……只剩下宋氏九娘子最后一朵花的时候,先是许给了瀼州刺史田府里的田二郎,去年人家田二郎都已经带着大手笔聘礼进京准备成亲的,结果那位宋九娘却偷偷摸摸地打听到了二王爷的行踪,又混进了戏院这才爬上了二王爷的床……” 夏嫤娘默然。 这边嫤娘还没收拾好屋子呢,那边都虞候王府的王七听说她回来了,立刻派了个婆子送东西过来给嫤娘。 那婆子也是个伶牙俐齿的,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小红以后,就笑道,“七郎听说小娘子回来了,喜得和什么似的!特意让诗诗姑娘下厨做了几盒点心,让老奴送过来给小娘子尝尝鲜……说这是我们诗诗姑娘新研究出来的食方,叫做莲藕桂花蜜糕,小娘子尽管尝尝。” 嫤娘“嗯”了一声,朝婆子说道,“替我回去多谢你们诗诗姑娘。” 说着,她又让春兰拿了几个铜子儿打赏那婆子。 婆子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王承僎送过来的点心,是个极精巧的藤篮,那绿藤是鲜翠欲滴的,藤上还编着几朵娇娇艳艳,半含半露的花儿;藤篮里用几片新鲜漂亮的圆型大荷叶包着,篮口处的荷叶被绢绳松松垮垮地系着,仿若一朵巨大的花儿,想来里头裹着的,就是点心了。 茜娘叹道,“也就是你和王七……才有这样的巧心思!依我说啊,就是普普通通的点心,被这么一装扮,仿佛那点心就变成了金雕玉砌的一样!” 说着,茜娘好奇地打开了那张荷叶。 “哎哟!”茜娘惊呼了一声,“嫤娘你快瞧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点心呢!” 嫤娘也伸了个头过去看。 碧绿的荷叶中,放着四盒精巧的方型白瓷带盖小碟,而每个小碟中,都盛着透明凝固状的糕点,里头还镶着小小朵的桂花,而且那荷叶一打开,就闻到了浓郁的蜂蜜香气。 嫤娘吩咐春兰道:“春兰姐姐亲自走一趟罢,送一盒点心给婆婆去,再送一盒给娘。” 春兰应了,捧了两盒点心匆匆地去了。 嫤娘就让小红沏了茶过来,小姐妹两个就坐在廊下一边品茶,一边吃着这莲藕桂花蜜糕。 茜娘吃了两口莲藕桂花蜜糕,又细细地品了品,才说道:“其实我觉得这味道也一般,比不上外头的锦三味,不过,冲着这盒子,还是这篮子,也值得一看了。” 嫤娘也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她没说话,心里却想着……方才那婆子说的话好生奇怪! 她一口一句“我们诗诗姑娘”的,到底这点心是王七送的呢,还是诗诗送的? 这诗诗,正是王七的贴身侍女。##### 第七章姐妹 昨天收拾屋子闹得有些晚了,夏嫤娘也顾不得其他,用了晚饭又继续收拾屋子,直到二更才睡下。 于是今儿一早,她就遣了使女们去给各房送东西。 各房都收到一小筐从庄子里摘回来的新鲜果子,还有庄子里的仆从们用竹叶编织的一些小玩意儿等等。 老安人那边就让使女捎了一碟子冰雪沙荔枝膏过来,二夫人回了一小罐子的野蜂蜜,三夫人则回了几个煎环饼过来。 夏大夫人也做主送了些新鲜瓜果到都虞候府王家去了。 岂料去送东西的婆子一回来,又捎回了王七郎送给夏嫤娘的东西:一方砚台,一幅山水写意图,并一新一旧两枝湖笔。 夏嫤娘瞪着一双杏眼,看着那两枝湖笔。 那湖笔看上去是一对儿,只一枝是簇新的,另一枝的笔头已经染过墨了,然而又被小心仔细地清洗过,笔尖上淡淡地晕了一层水墨。 嫤娘素来明白王七郎。 这对湖笔肯定是他新得的,没准儿他自个儿拿出来用了一枝,觉得好用,就想着把好东西留给她…… 说起来,王七郎对她确实是极好的。 只是…… 夏嫤娘叹了一口气。 只是,王七郎不单只对她一个人好;他对他的堂姐妹,表姐妹,甚至是身边的侍女们也是一样的好;恨不得把他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这些姐姐妹妹们。 王月仙爱精巧之物,但凡王七郎得了什么南珠北玉,总不忘给她送一份;夏嫤娘幼时不懂事,知道姨母疼爱自己,但凡王月仙有的,她也傻乎乎地张嘴讨要,姨母怜惜她是个遗腹女,给她的东西永远都比给王月仙的要多,王七郎与二女年岁相仿,便也有样学样,只要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留份最丰厚的给嫤娘…… 后来嫤娘年岁渐长,得了母亲教诲,再不敢开口向亲戚讨要物件;但都虞候夫人和王七郎却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家中有的,总不忘送一份给夏嫤娘。 夏嫤娘蹙着眉头看着这对湖笔,想了好半天也不知要如何回礼过去。 这湖笔是价值不菲,可是稀罕货!但却有一枝是用过了的,新笔与旧笔价格自然也是不同的…… 她突然心里一动。 难道王七郎就是知道湖笔太贵,他贸贸然送了过来,自己必是要回礼,才故意将其中一枝洇了一点子墨,当成旧笔送与自己? 嫤娘忍不住抿嘴一笑。 一双清冷的眸子突然涌上了脑海! 夏嫤娘被吓得一个激灵,手里拿着的湖笔顿时跌落于地。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弯下腰拾起了那枝湖笔,心中却暗自思忖道,真是奇怪,我怎会突然想起田骁那人? 可想着那人如刀锋一般会割人的眼神,她又忍不住怦怦心跳了起来。 想想自己在山上落水的时候,他那含笑温润的宠溺眼光;再想想他护送自己和母亲回京时,那似有似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夏嫤娘不禁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他是南疆武将,听说是驻守在大宋与安南国界线上,而安南蛮子向来狠辣,也不知 再说了,那南疆风光也不知与汴京想比如何?山水可美?物产可丰富? 瀼州地属岭南道,地势险美,物产奇特,有不少名士大家写过不少的游记。 夏嫤娘记得自己曾在书里看过“越女收龙眼,蛮儿拾象牙”和“却拥木绵吟丽句,便攀龙眼醉香醪”的诗句,据说南疆盛产一种叫做桂圆,别名龙眼的果子,而这种果子肉如凝冰,味甜似蜜,核如墨…… 夏嫤娘不由得有些心神向往起来。 半晌,她才惊觉自己似乎有些有些想多了! 小红来报,说老安人有请,且家中的小娘子们都在老安人跟前呢。 嫤娘连忙放下了湖笔,急急地去了祖母跟前。 果然,大娘子婠娘,三娘子茜娘,并三房的一对绿花姐妹,碧娘和翠娘都在。 夏嫤娘向祖母请了安。 她今年才只十三岁,生得纤细婀娜,平时又受母亲严格教养,因此行起礼姿态端庄,又如暖风拂柳一般。 老安人最喜爱这个孙女儿,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来,说道:“嫤娘快快到我身边来!” “婆婆昨天夜里睡得可好?”嫤娘也笑着问道:“昨天夜里起了风,半夜里吹得可凉。” 老安人道:“我不晓得!我一向关了窗子睡觉的。” 这时,使女们就端着托盘上前来,在老安人和小娘子们面前各放下了一碟子东西。 嫤娘看了看,见自己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碟子蒸熟了,又剥去了红壳的雪白菱角肉,和一碗加了冰片糖的荷叶蕙米水。 老安人笑着对嫤娘说道,“这菱角荷叶都是你们庄子上出的,我看着新鲜喜人,就叫人现蒸了些出来,吃着清甜的,不信你试试?” 其实嫤娘在自家庄子里的时候,菱角莲子之类的吃了不少;只是老安人的好意不能推脱,便拈了一粒白胖菱肉吃了,赞道:“果然清甜……我们在庄子上的时候,剥了菱角肉出来,每每淋了葱油当小菜吃吃,但这么清蒸着,又脆又甜,倒赛过了外头买的点心……” 二娘子夏碧娘坐在一旁,用团扇遮住了嘴儿,笑道:“五妹妹的嘴儿竟这样甜想!想来是昨天吃了莲藕桂花蜜糕的缘故吧?” 她的胞妹,四娘子夏翠娘问道:“什么莲藕桂花蜜糕?” 碧娘捂嘴而笑:“……我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没吃过!” 翠娘瞪大了眼睛:“二姐姐吃过?” 碧娘就叹了一口气:“我哪里有那个福气!恐怕府里除了婆婆和大伯娘之外,就只有我们五妹妹吃过了!” 说罢,碧娘又问婠娘道:“可能大姐姐吃过?” 婠娘端端正正地坐着,答道:“吃过。可我觉得味道也不怎么样,还不如咱们家里的绿豆糕。咱们在家中,自家姐妹说说笑笑也无妨,可要是出了门,万万不可说这样的酸话!让外人觉得咱们姐妹见识短了。” 碧娘看了老安人一眼,见老安人丝毫也没理会她和翠娘,也对婠娘的话充耳不闻,只得讪讪地应了婠娘一声是。 碧娘不错眼地打量着嫤娘,目光突然凝结在嫤娘的手腕上。 “哎哟!”碧娘大惊小怪地说道,“五妹妹明明去的是乡下的庄子上,倒发达了!瞧瞧……她手上戴着的宝石金手镯子!” 众人的眼光刷刷地齐聚在嫤娘那截雪白的藕臂上,果然看到了一只纯金镂花,镶着各色宝石的精致手镯。 嫤娘笑着对老安人说道:“这是我表姨母,瀼洲剌史田夫人赏的。就在我们回来的前几日,表姨母路过庄子,便在我们庄子上借宿……” 其实此事夏大夫人已经向老安人禀报过了,是以老安人脸色无异;可那对绿花姐妹的脸色……却变了。 这五娘子除了少个爹之外,样样好事都被她占了个全! 夏大夫人虽是个寡妇,却有四品硕人的诰命傍身,年年除夕都能随老安人一起入宫觐见圣人;而逢年过节的,宫中也总少不了给夏大夫人的赏赐。而再说了,大夫人结交的,全都是些贵妇人……比如说都虞候夫人,剌史夫人什么的。 碧娘姐妹虽是庶房出身,但因自己这一房颇受祖父疼爱,是以从不将嫡长房和嫡二房放在眼里……要放在平时,碧娘定会想法子将五娘子手上的这只金镯子要到手不可!就算要不到,也不能让五娘子这样风光! 但转念一想,过几天,都虞候府的太夫人要做寿,这五娘子还真的得罪不起——都虞候夫人可是五娘子的嫡亲姨母呢! 碧娘姐妹只得讪讪的,忿忿不平地盯着嫤娘手腕上的金镯子看了好一会儿,把脸别到了一边去。##### 第八章候府寿宴(上) 隔了一天,都虞候府的王太夫人做生日。 早在夏嫤娘母女俩回到汴京的第二天,都虞候夫人就遣了陪房过来送帖子,说都虞候府的王太夫人明天要做寿;让夏府的小娘子们都过去热闹热闹。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自从闹出了夏碧娘勾引四王爷未遂一事之后,夏府的小娘子们就成了京中名媛们的笑柄;而都虞候夫人也是想趁这个机会表明态度,都虞候府待姻亲夏府是一如既往的好…… 然而夏嫤娘却并不想去王家。 因为不管是王家的人还是夏家的人,总爱拿她和王七取笑!要是这一回她去了王家,势必又要被人说笑了。 认真说来,就连嫤娘自己也不知道,她对王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若说完全没有感情,那是自欺欺人。 事实上,王七待她极好,不管他得了什么好东西,顶尖的一份必定是为她留着的;平日里姐姐妹妹们绊个嘴什么的,他也一定站在她这一边,总护着她,不教她受委屈。 可是…… 嫤娘有些心烦意乱。 她倒也和母亲说了不想去王家,但王府是夏府最要紧的一门姻亲,都虞候夫人又是她的亲姨母,她不去是不行的。 于是,在夏大夫人的安排下,嫤娘备好了寿礼,又准备好她从庄子上带回来的一些土特产;在夏二夫人的带领下,五个小娘子打扮齐整了,准备一齐坐了马车往都虞候府而去。 都虞候夫人的幼女王月仙接待了夏府的小娘子们。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去庄子上玩了两个月,竟然连一封信都没有写给我!你眼里……可还有我?”王月仙伸出手指,恨恨地戳了戳嫤娘的脑门。 表姐王月仙是个心性天真纯善的小娘子,与嫤娘的脾性极为相像,是以两人是最最要好的朋友了。 乍一见到王月仙,嫤娘也很是高兴,就抱着王月仙的手臂晃来晃去的:“表姐!你也忒冤枉人了……呆会你就看看我从庄子里给你带回来的东西吧!要是你看不上,再来怪我不惦记你!” 王月仙这才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晓得你家兄弟姊妹多……我也不和你的哥哥姐姐们争,但不管怎么样,起码我的那一份要比王七的多!” 嫤娘捂着嘴儿直笑。 王月仙把夏家姐妹们带到了后院王太夫人的院子里,夏家姐妹便奉上了各自精心准备的寿礼,又给王太夫人磕了头拜了寿…… 王太夫人因为儿媳的缘故,也格外偏爱嫤娘些,便让夏婠娘领了夏家其他的姐妹去园子里和其他的名媛贵女们玩;却单独留了王月仙和嫤娘在身边说话。 只是没过一会儿,来给王太夫人贺寿的贵夫人们越来越多,王月仙有些不耐烦,就拉着嫤娘也往园子里走去。 王月仙牵着嫤娘的手,一边走一边悄声说道:“哎,王七昨儿个就和我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你去他屋里一趟……” 夏嫤娘瞪着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白了王月仙一眼。 “现在我们都大了,哪里还能像小的时候那样?”夏嫤娘嗔怪道:“上回他递了一本上古食方给我……为了这个,我娘还说了我一顿!今儿你们家宴客,多少人看着呢,我如何能去他屋里!他要是有什么话,让你转告我……不就行了!” 王月仙却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嫤娘,你可还记得王七屋里的丫鬟诗诗?”王月仙期期艾艾地问道。 夏嫤娘当然知道诗诗是谁。 “我怎会不认得诗诗?”她好奇地反问道:“我们六岁那年,诗诗就在王七身边服侍了,到了现在……今年我和王七十三了,你十四,诗诗呆在王七身边也有……七年了?那她今年就应该是十九还是二十了?该放出去了吧?” “不是不是!”王月仙有些烦臊,眼神越来越闪烁,一张俏脸也涨得通红:“那个,我,我也是听说的,说诗诗她……” 此时,她们已经走进了园子,正好听到了夏婠娘的怒斥声音:“……碧娘,你收敛些!” 夏嫤娘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 她转过头,看到一大堆名媛贵女们似乎将她的大堂姐夏婠娘和二堂姐夏碧娘给围在了圈子中心…… 夏嫤娘顾不得许多,连忙朝那边走了过去。 刚一走近,她便听到了夏碧娘激愤的声音:“……宋家有几个正经人?她宋怜薇不过也就是个爬床的,又算哪门子的侧妃?二王爷还没有封王呢!只不过因着他是官家唯一的皇子,咱们且这么叫着……再说了,二王爷尚未封王,他的正妻也未封王妃,哪里就轮到宋怜薇来做侧妃?哼哼……那说来也要怪瀼州刺史田府的田二郎太怂,被夺了妻戴了绿帽子,还在那里装乌龟呢!” “二姐姐!”夏嫤娘再也听不下去了,朗声说道:“二王爷与田家又有什么相干?想来是这会子日头大了,二姐姐被晒晕了头,火气也大……表姐,烦你派人把我二姐姐送到屋子里去歇一歇。” 王月仙应了一声,给贴身大使女使了个眼色。 夏碧娘勾引四王爷未遂,却被宋怜薇羞辱,这件事本来就是她的心头大恨;她本有心在这次宴会上重塑淑女形象,方才却被几个含酸带讥的小娘子一激,忍不住就大骂起宋怜薇来。 而在夏嫤娘说起“被晒晕了头”这几个字的时候,夏碧娘就有几分清明了;她怒目瞪视着那几个故意引她口出妄言的小娘子,恨得直咬牙! 见王月仙的丫鬟上前来扶她,夏碧娘连忙装作头晕的样子,一手抚着额,一手架在丫鬟身上,“病怏怏”地离开了此处。 其实方才起哄的都是几个高门庶女,被自家的嫡女姐妹喝斥了几句之后,也悻悻地不敢再有人提起此事。 王月仙的两个堂姐开始安排名媛贵女们去一旁的花厅里休息和用茶水点心什么的, 王月仙则再一次把夏嫤娘拉到了一边,悄声问道:“你认识田二郎?” 夏嫤娘一怔。 也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感觉到自己被两道清冷的目光锁定住…… 然而,她转头四处看了又看,却并没有发现有外男闯入。 王月仙挨在她耳边说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个黑面阎王啊?” “黑面阎王?”夏嫤娘有些不明所以。 王月仙瞪大了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道:“啊?原来你还不知道啊……这黑面阎王,就是你刚才为他仗义执言的那个田二郎嘛!他生得黑,且我听人说呀,他在咱们汴京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在边陲之地,却是个令安南国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所以别人才叫他黑面阎王……” 听了王月仙的话,夏嫤娘有些怔忡。 田骁哪里黑了! 他也就是很正常的小麦色肤色而已,并不像京中男子那样以文弱苍白为美。 夏嫤娘恍忽想起了那一回在小溪边偶遇他时,他那双温润含笑的眸子;还有同行回京时,自车窗外透进来的,像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神……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怎么会给她留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呢? 王月仙已经叽叽呱呱地说了起来:“……去年宋怜薇攀上二王爷的时候,才爆出来原来要与她婚配的居然是瀼州刺史田府的田二郎!原先咱们都不知道他这号人物……嫤娘,你一定不知道,这个田二郎居然还是三年前的武探花!啧啧啧,真是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将门啊!我听说,好像他也回京了……” “三年前……恐怕他才十四五岁吧,也就和现在的王七一般大,可你看看,王七成天就只知道带着使女们配些胭脂花粉,可田二郎却已经当上了武探花!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位武探花田二郎,正是王七的表哥……他们的娘是同宗的堂姐妹……” 也不知为什么,一听王月仙说起田骁,夏嫤娘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王月仙还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说道:“我看这宋怜薇也是瞎了眼,宁愿去给人做小,也不肯当武探花的正头娘子……不过,要依我说啊,这宋怜薇根本就配不上武探花,你想想,她们宋家一门九朵金花,竟然没有一个是正经嫁人做当家娘子的……全部都是妾!” “表姐!咱们别再非议别人了……这里晒得很,咱们进屋里去。” 夏嫤娘不爱听田骁和宋怜薇的事儿,拉着王月仙的手儿就往花厅走。 王月仙随着她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身子,说道:“你看我这记性!我,我原本是有话要跟你说的……哎,算了,你快随我来!” 说着,她反手拉住了夏嫤娘,朝花园外头奔去。##### 第九章候府寿宴(中) 今天都虞候府的王太夫人做寿,田骁也跟着兄长田骏一同来贺。 田骁与表弟王承僎素有书信往来,想起上次一别已经有近两年不曾相见到这位表弟,忍不住就循着记忆中的路,想去王承僎住的院子。 他已经两年没来过都虞候府了,不知不觉的,竟然走岔了一个路口…… 直到他听到了听到高墙内一众女子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自己,说自己戴了绿帽子又当了乌龟什么的……这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险些闯进了女眷们呆的后花园。 田骁有些恼怒。 想没过这事儿已经过了一年了,这群长舌妇竟然还没个停歇!他本想立刻转身退出,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有个小娘子大声音喝止了那些乱嚼舌根子的女子! 那个小娘子…… 正是夏家表妹。 关于宋怜薇和自己的那点事儿,其实田骁已经听过各种各样的版本了,而高墙之内那些议论自己的女子们,因为教养的关系,说出来的话还真不算太难听;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腼腆又容易害羞的夏家表妹竟会出口阻止众人议论自己。 田骁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突然听到了匆匆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王月仙拉着嫤娘跑了出来,又带着婢女朝前院跑去……可前院俱是外男,她们带着侍女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田骁皱起了眉头。 因为怕她们出什么意外,他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没让她们发现。 夏嫤娘被王月仙拖着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地摔开了她的手,停下脚步埋怨道:“表姐,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这里已经出了二门……再往前就到了前院,前院外人多,我可不去!” 王月仙道:“咱们不去前院,咱们去王七那儿!” 夏嫤娘愣了一下。 “……我不去!”说着,嫤娘扭头就想往回走。 王月仙连忙伸开双臂拦住了她,急道:“哎,你,你不管王七的事儿啦?” 夏嫤娘俏脸绯红。 她生气王月仙总拿自己和王七说事儿,便赌气道:“他能有什么事儿!再说了,我,我又为什么要管他的事……他的事,自有三夫人(王七的娘)操心就够了。” 王月仙急得直跺脚:“哎!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王七他……他屋里人出了事儿,你现在不管,以后等到你想管的时候……那就迟了!” 听到“屋里人”这三个字,夏嫤娘心中一动,两弯淡淡的蛾眉顿时紧蹙了起来。 因王七和她是同年同月生的,生日亦只比她大一天……是以从小就有人笑话夏嫤娘和王七,说他俩以后是要做夫妻的。 这本就是小儿女之间的玩笑话,但后来随着嫤娘慢慢长大了,夏大夫人也开始约束管教女儿看重男女大防,不让她与王七太过于亲近。 可是,王月仙方才说得清楚明白。 王七他…… 他才十三岁,竟然已经有了屋里人? 夏嫤娘陷入了怔忡。 见了嫤娘怔忡的神色,王月仙急道:“哎,咱们快走啊!你就是有话想问他,也别在半路上杵着,咱们面对面的把话说清楚呀!” 嫤娘心乱如麻,蹙眉怒道:“表姐,你要是再说这样的混帐话,我,我可就真恼了!” 这下子,王月仙是真的愣住了。 她比王七嫤娘年长一岁。 小的时候,她们三个是一块儿长大的;而嫤娘和王七,一个是她嫡亲的表妹,一个是她嫡亲的堂弟,出于王月仙的私心,她是希望王七和嫤娘能够在一起的。 而王七倾慕嫤娘已久,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可嫤娘却…… 看着面含薄怒的嫤娘,王月仙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田骁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自然将她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他最担心的事儿果然发生了。 静观那位王家娘子的言辞和表现,似乎……夏家表妹和表弟王承僎有旧?而且他们还是打小儿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 田骁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他悄悄地离开了此处,抄了近路直奔王承僎住的院子而去。 事出仓促,田骁的脑子里乱得很。 但他素有急智,而且下意识就觉得……坚决不能让夏家表妹和王家表弟成事! 他抢前一步赶到了王承僎的院子门口,心想只要自己以探望的名义来找这位表弟说说话就这成了;这么一来,有自己这个“外人”在场,这对青梅竹马也就自然不能互诉衷肠了。 可他一边走,就一边想:为何自己对这位表妹念念不望?只因在山上见到她纯贞可爱的娇俏模样?还是听到了她那清丽迤逦的婉转歌声?还是她心灵手巧地酿出的美味果酒?抑或是……她心细如发地为自己准备下药酒和包扎伤口的细棉布? 田骁的脚步突然一滞。 他微微一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夏家表妹尚无婚约,自己怎么就不能追求了?虽说夏家表妹的祖父官至太常寺少卿,是个响当当的四品文官……但自己如今已在父帅帐下听用,若是夏家表妹嫁了自己,将来自己也定会挣军功为她请来凤冠霞披的诰命,岂不比嫁王承僎这样文弱无用的书生强? 田骁主意已定,大步流星地朝着王承僎的院子走去。 赶到王承僎的院子门口以后,田骁环顾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无人院门又大敞,索性径自走进了院子。 他本想直接去正屋找王承僎的,却见西厢房处闪过一片艳丽的水红色裙摆,跟着就响起了女子小声说话的声音……恍惚间,他竟然隐约听到了“夏五娘子”这几个字。 田骁顿时有些警觉。 思忖再三,他悄悄地走到了西厢房的窗台下。 屋里果然有个女子正小小声说着话:“姐姐,夏五娘子她……”##### 第十章候府寿宴(下) “诗诗姐姐,夏五娘子素有贤名,不如你去求求她……谁不知道她是我们七郎心尖尖上的人物啊,只要她点了头,你又在七郎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夫人看到夏五娘子的面子上,不会让你喝落子汤的!” “棋棋,这是我的命啊!我,我本就不该……且夏五娘子和我们七郎并无婚约,我怎么好死乞白赖地去求夏五娘子?这要是让外人知道,还以为夏五娘子和我们七郎已经私订终身了呢……” “可郎中不是说了么,诗诗姐你宫寒,不易受孕,现在好不容易才怀上了七郎的孩子……要是落了胎,你以后可怎么办啊?诗诗姐,你试一试吧,难道你就甘心喝下落子汤?” “是我命不好!”名唤诗诗的侍女泣道。 半晌,棋棋轻声说道:“诗诗姐,我有一计,还看姐姐敢不敢作为了……若姐姐有胆识,这个孩儿自然就能留下了,说不定将来……姐姐还能母以子贵!再依着七郎的学识,将来封官进爵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以后姐姐做了如夫人,他日小郎君再有了出息,姐姐封个诰命夫人又有何难?” 诗诗犹豫道:“你说什么?” 棋棋道:“咱们这样的人家,郎君当然不能未娶妻就先纳妾……可若是,若是……七郎与五娘子成了亲呢?” 诗诗愁道:“七郎今年虚岁也才十四,夏家五娘子也尚未及笄……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日后夏家五娘子必是要嫁我们七郎的,但如今,两家连庚帖都还未交换……夏家五娘子哪里这样快就过门!” 那棋棋急道:“我的姐姐!难道你就不会想想法子!你想啊,若是夏家五娘子也,也和你一样,和七郎……那你说说,这王夏两家,还不得急吼吼地为他们办喜事?” “什么,什么和我一样?”诗诗问道。 棋棋没说话。 诗诗沉默了片刻,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似是不可思议地说道:“棋棋你,你……你的意思是,让夏五娘子也,也怀上七郎的孩儿?” 棋棋仍是没有说话。 诗诗显得六神无主,喃喃说道:“啊?这……这可如何使得!” 棋棋冷笑道:“使得使不得,还不在姐姐一念之间么!” 田骁也在窗外连连冷笑。 王承僎今年才十三岁,竟然令身边的侍女怀了孕?而这两个侍女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又心肠歹毒,竟敢在此密谋,要毁了夏家表妹的闺誉…… 田骁心念一动,脚尖轻轻一点,顿时将一块小石子踢飞了。而那小石子“砰”的一声,砸在了西厢房的窗棂上。 西厢房里两个侍女一惊! “哎哟,外头有人!”棋棋惊呼道。 西厢房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田骁继续侧耳倾听。 过了一会儿,只听名唤棋棋的侍女惊慌失措地说道:“诗诗姐,我言尽于此了!你……你要不要听,那也是你的事儿,总之我可是一心为了你。你听听这动静,许是咱们府上的六娘子领了夏家五娘子到咱们院子里来……我昨天听到七郎央了六娘子,六娘子也亲口答应会把夏家五娘子领到这儿来的……” 诗诗心乱如麻,道:“不,不,我还没想好……其实我觉得,这事儿还不如求七郎……哎!棋棋,棋棋你做什么去?” 棋棋却道:“待会子六娘子和夏家五娘子必定会来我们院子里,她们定是要喝茶水的,我先去预备一下!到时候,六娘子和夏家五娘子喝了我们的茶水,哼哼……定是手足无力,求仙若渴的!到了那时,我负责把六娘子扶到外间,夏家五娘子就交给你了……七郎倾慕夏家五娘子已久,只要你也再让七郎用些烈焰散……这七郎和夏家五娘子的好事,不就水到渠成了?” 诗诗急道:“不,棋棋……别,别去!棋棋,你回来,回来!” 但棋棋已经走了出去。 田骁怒极反笑。 真想不到啊,都虞候府里的侍女竟然如此大胆! 再想想夏家表妹的单纯懵懂,若是真的被这对黑心肝的侍女陷害,失身于王承僎……若她性子烈些,说不定会自尽;就算为了寡母忍辱偷生,嫁与王承僎,日后也会因为闺誉受损而在夫家抬不起头来。 西厢房里传来了诗诗细密的啜泣声音。 田骁是武将,听力非凡。 细听了一阵子,他确定屋里再无他人,便飞起一脚,将院子里的半块用来垫花盆底的青石砖踢进了西厢房里。 西厢房里顿时传来了一声“啊”的细微叫声。 跟着,诗诗的哭声就消失了,想来她是被田骁踢进去的石子给击晕了。 只他将踢石子的力度控制得极好,能将诗诗暂时击晕,又不会至她于死地,大约十几息的时间,这侍女就能醒转。 接下来,田骁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院子里,喊了一声“表弟可在?” 王承僎正在书房写字,听到外头有人喊话,推窗一看,先是愣了一下,才认出了田骁。 “田家表兄来了?” 王承僎惊喜地说道。 说着,他放下了笔,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朝着田骁行了一礼,彬彬有礼地说道:“表兄来了也不使人说一声,我也好更衣恭迎啊!棋棋,快看茶!” 田骁摆摆手,说道:“先不忙喝茶……我方才刚一走进来,就听到有人说西厢房里杀了人,你快些过去看看……” “什么?”王承僎被吓了一跳! 他的爱婢诗诗近期因为精神不好,所以被他挪到了西厢房里住着静养,怎么……怎么可能有人在西厢房里杀人呢? 但见田家表兄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像是在骗人,王承僎连忙说道:“表兄快随我去看看……” 田骁道:“你在前头带路。” 其实田骁也就是说说而已。 他的两条腿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站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的。 王承僎倒是直接跑进了西厢房。 但很快,西厢房里就传来了王承僎惊恐地叫喊声:“诗诗?诗诗你怎么了……诗诗?你快醒一醒……棋棋,快叫大夫!” 一个美貌侍女闻讯从茶水房里跑了出来 田骁斜睨了那侍女一眼。 晕死在西厢房里的那个叫做诗诗,那么这个去茶水房倒茶,并伺机下春(烈焰粉)药的侍女定是棋棋无疑了。 棋棋也惊疑不定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陌生青年郎君。 但王承僎一直在西厢房里忙不迭地叫着棋棋,棋棋只得垂下了头,急急地从田骁身边跑了过去。 田骁抱臂而立,打定主意要将这闲事管到底#### 第十一章撞破 不多时,王月仙就拉着夏嫤娘匆匆跑了过来。 站在王承僎的院子门口,嫤娘挣扎了好几次,终于挣脱了王月仙的手,不由得气喘吁吁地说道,“表姐!你再这样……我可就真的恼了!” 王月仙却道,“我这是为你好,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着,王月仙就拉着夏嫤娘前后脚跨进了院子。 可二女刚刚才走进院子,就听到有女子在尖叫,还伴随着悲怆的哭声:“七郎,诗诗姐,她怀了您的孩子啊……七郎,七郎!您怎么忍心……” 王承僎和诗诗?诗诗怀了王承僎的孩子? 夏嫤娘顿时呆若木鸡! 王月仙也被吓住了。 表姐妹两个站在王承僎的院子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 突然又有一个女子哭喊了起来:“是奴有愧!不该,不该……七郎,求你看在……我们也相好了一场的份上,为奴家收尸罢!” 跟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从屋里冲了出来,看样子是跑到院子里去投井。 亲见有人要寻死,夏嫤娘和王月仙被唬得俏脸煞白,表姐妹两个并排牵着手挨在墙根下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诗诗!诗诗……”只见王承僎一边急急地大喊着,一边飞快地从屋子里追了出来。 他赶在诗诗投井前追了上来,趁机抱住了她的腰身。 夏嫤娘和王月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 王承僎其实也才十三岁,身量瘦弱单薄尚未完全长成,比高挑窈窕的诗诗还略矮半个头。诗诗则是一副粉黛未施的模样,且她满面泪痕,容颜憔悴,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只是,她身上只穿了件粉纱中衣,还半遮半露的露出了里头水红的肚兜,看上去妩媚异常…… 夏嫤娘和王月仙同时涨红了脸! 王月仙大骂道,“无耻下作的胚子!待我去告诉婶娘,好好教训你们……” 闻言,王承僎这才转过头,看到了王月仙,和躲在王月仙身后的嫤娘。 他愣了一下,看看诗诗,又看看嫤娘。 王承僎下意识地就朝着夏嫤娘走了过去,语无伦次地说道:“五妹妹,你,你听我解释……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原本……” 这时,王承僎另外一个侍女棋棋也从里屋跑了出来。 见院子里多了两位小娘子,棋棋眼珠子一转,顿时把心一横,大哭着喊了一嗓子:“五娘子,您是个慈悲人,奴家求求您,快给诗诗姐姐一条活路吧……只要您开了口,诗诗姐和她肚子里的小七郎郎才能活啊……” 夏嫤娘先是一愣,继而怒视着这个心思歹毒的侍女棋棋! 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虽说平日里众人总拿她和王七开玩笑,可那不过也只是小儿女之间的笑话罢了!她与王七又没有订亲,如何能管到他屋里的侍妾怀孕一事? 这棋棋如此居心险恶! 若是她喊出来的话让外人听到了,没准还会以为自己和王七已经怎么怎么了呢! 夏嫤娘满面怒容! 她正待开口喝斥时,却见那棋棋突然身形一晃,直接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了。 夏嫤娘和王月仙被吓了一跳! 等到嫤娘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院子门口还站着一个青年郎君,再仔细一看……那人却是田骁! 她的一颗心肝儿顿时怦怦乱跳了起来! 只见田骁正紧紧地盯着自己,还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夏嫤娘满面通红! 方才棋棋喊出来的那些话,岂不是被田骁全都听到了! 嫤娘羞得无地自容,伸手夺过了小红手里的团扇,遮住了自己的面容,然后一跺脚,用团扇遮住了面容转身就跑。 小红急急地追了上去。 王承僎也急了! 他朝着嫤娘的方向追了几步,高声叫道:“五妹妹,五妹妹!请留步,请留步……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着,王承僎松开了抓住诗诗的手,准备转身去追嫤娘。 然而诗诗却知道,这桩慰丑闻已经遮不住了!如果今天不能哄着七郎护住自己,那么自己轻则被可能会被灌下落子药,重则……很有可能会被赶出府去,胡乱配人了事! 于是,诗诗含泪哀泣道,“七郎只管去,诗诗……拜别了!他年此日,还望七郎能上奴坟头浇杯水酒……诗诗与郎君决别了……” 说罢,诗诗低了头,做势要一头撞向井沿…… 王承僎下意识地就阻止了诗诗。 但看着已经跑远了的夏嫤娘,王承僎被急得团团转! 一边是倾慕已久的青梅知已,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如花美婢;然而,再想想爱婢病弱的身体……王承僎还是叹了一口气,先把诗诗搀扶了起来,然后扶着她朝西厢房走去。 夏嫤娘早已经跑远了。 田骁也已经大步流星地朝着嫤娘的方向追了过去。 只剩下王月仙像傻子似的站在王承僎的院子门口,惊呆了。##### 第十二章绾髻 话说夏嫤娘被王月仙引着,刚刚才走到王七的院子门口,就撞破了王七令丫鬟诗诗怀孕,而且诗诗还小产了的大阴私…… 她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忍不住又羞又怒,转身就跑了。 夏嫤娘急匆匆地朝着花园奔了几步,也不知怎么的,眼前一花,面前突然现出个人来! 她顿时花容失色,然而却已经收不住势…… 夏嫤娘一头就撞进了那人的怀中! “啊!” 她惊呼了一声。 抬起头,她看到了眼眉含笑的……田骁。 夏嫤娘脸一红,正挣扎着想要与他保持距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越是挣扎,头皮就越扯得发疼…… “哎哟!” 她又惊呼了一声。 他低声说道:“别动!” 她涨红了脸,果然不敢再动。 原来,她簪在发髻里的小金钗在撞向田骁的那一瞬间,不但挂住了她的发丝,而且还钩住了他的衣襟边。 若是她用力挣扎,不但她的发髻会变得一团糟,恐怕他也会衣襟大开,十分不雅。 田骁突然伸出手搂住了嫤娘的纤腰,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然后一转身,再转身……两个人就隐入了石径旁的花树丛后头。 此时,小红气喘吁吁地从后边儿跑了过来。 因不见嫤娘的踪影,小红又是焦急又是惊慌,忍不住小小声唤道:“……五娘子,五娘子?” 夏嫤娘眼睁睁地看着小红朝前跑去了。 她生平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贴近过。 此刻她被田骁搂在怀中,不但感受到他坚硬如铁的胸膛,而且还被他身上的清淡皂香气给薰得面红耳赤,一颗心儿简直就如擂鼓一样 殊不知,田骁心中也激荡不已。 她……整个人好小巧,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她提溜了起来了。 她,她好香,又香又软…… 挨得近了,他还能看到她脸上细腻无睱的如雪肌肤,如画一般的精致眼眉,还有那堪比花瓣一样娇嫩柔美的唇。 田骁怔住了。 嫤娘强压下心中的羞涩,用两只幼细的胳膊死命地撑住了他的胸膛,徒劳无功地想让自己和他保持距离;然而,她却十分清楚地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嫤娘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动作,忍不住恼道:“你,你……快些!快些啊!” 听到了她婉转娇媚的声音,田骁心中又是一荡。 他开始慢吞吞地替她拆起了金钗。 她那堆在头顶的发髻已经松乱,垂下了几络青鸦鸦的发丝,又细滑又柔软。他万分小心地捧在长着粗茧的手心里,而那些柔软的青丝却又从他的指缝间悄悄滑走了…… 田骁心不在焉地把玩了一阵。 夏嫤娘又羞又急。 他终于拆下了那枝小金钗。 “还你。” 他将那支小金钗托在手心里,朝她递了过去。 嫤娘早已云鬓松乱…… 她红着脸侧过身,双手不停地摸索着自己的头发。 倘若被人看到她和田骁从小树林里钻出去,而且她的头发乱了,他的衣裳又开了……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是非来。 但平时在家中,她倒是可以自己打理头发;可今日因为要来赴宴,李奶娘便为她梳了个繁复的发髻;可这儿没有妆镜,也没有梳子……嫤娘虽然知道自己的头发乱了,却看不见到底哪儿乱了,又要如何整理才好。 她咬着嘴唇,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看着她泫然若泣的模样,田骁心中只觉得柔软无比。 他上前一步,小心地替她整理起头发来。 田骁是个武将,生平从未替女子挽过发髻,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的…… 嫤娘乖乖地低头站着,任由他为自己绾好了一头青丝。 半晌,他才低声说道:“好了。” 嫤娘眨眨眼,忍不住伸出手,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发髻。 看着她雪白纤细的手指像舞者一样在青鸦鸦的云鬓间翩翩起舞,田骁又呆住了。 “真的好了么?你得旋紧了……不然我一出去,走上几步发髻就又散了。”嫤娘委委屈屈地说道。 田骁却答非所问道:“嗯……真好看。” 嫤娘涨红了脸。 她低着头,匆匆就想离开这儿。 田骁一手拉住了她,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那支小金钗,低声说道:“金钗……” 嫤娘只得又站住了。 他用火辣辣的眼神仔细地扫视着她,羞得嫤娘低首垂眸,不但脸红得不像样子,而且一双大眼睛里已经弥漫起了浓浓的雾气…… 田骁小心地替她插好了金钗,环顾四周之后,他又摘下了花树上开得最美最娇艳的一小枝粉红色的海棠花,仔细地去掉了枝上的突起部分之后,才又慎重地插进了她的发髻间。 “你可有心仪之人?”他突然低声问道。 嫤娘俏脸绯红,赶紧摇了摇头。 “那就好,王七性子优柔寡断,并非良人。日后,你不要再理会他了。” 嫤娘愣了一下。 方才她在王七院子门口时,田骁已经呆在院子里头了,恐怕对王七屋里的事情,他知道得比她还多;而此番又用教训的口吻与自己说话……嫤娘心中暗自思忖,他替自己拢好了头发,又如此谆谆教导,应该也是为了自己好。 她垂下了眼眸,老老实实地说了句:“表兄说的是。” 田骁满意了。 “那就你在家好好呆着,不许生事,只等我上门去提亲。”他道。 嫤娘怔了一下,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这人!这人…… 她早该知道,当日同行入京时,他就敢用那样放肆的目光偷看自己;今日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带进了这个小树林里……这个人,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田骁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这样美丽又灵动的小娘子,他还真是第一次见……惶恐不安时,她会争取皱着眉头拼命地眨眼睛;不安的时候会用贝齿咬住下唇;羞涩的时候低眉敛目,垂首不语;生气的时候,她那双漂亮的杏仁眼就瞪得溜圆! 他已经听到了王月仙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音,正急急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表姐过来了,想出去就趁现在。”他低声说道。 夏嫤娘虽然正在生他的气,但也知道事关自己的名节,闻言就大着胆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却不曾想,她看到了他温润含笑的眸子。 夏嫤娘心中一颤,落荒而逃。 两步三步走出了小树林,她正好遇到了落在后头的王月仙。 “小五,你等等我!”王月仙连忙叫住了夏嫤娘。 她两步三步追了上来,拉住了夏嫤娘的手,语无伦次地说道:“好妹妹!你且饶了我这一回,我,我原来以为……我,我也是怕你吃亏,所以才……” 夏嫤娘叹了一口气,心烦意乱地说道:“这种事情,哪理是我们能够处置的呢?你把我叫了去,可我又算王七的什么人?若是让不明就理的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议论我呢……” 王月仙满脸羞愧。 夏嫤娘方才亲见王七与诗诗的私情,又被田骁来了这么一出,已是心乱如麻,不由处陷入了怔忡。 王月仙见她一直在发呆,就小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喊了声:“嫤娘?” 夏嫤娘“啊”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有些茫然,问道:“表姐,诗诗……诗诗她没事吧?” 王月仙道:“我已经让棋棋去回了三夫人,看三夫人怎么处置吧。” 夏嫤娘点了点头。 王月仙想了又想,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就小小声问道:“你,你和王七……” 一听到王七二字,嫤娘心中很不是滋味,便道:“表姐以后不要再乱讲了。我和你,还有七表哥……我们三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自然与别个不同;但在我心中,七表哥与我家的两位兄长,并没有什么不同。” 王月仙黯然道:“我现在晓得了……先前我只想着,咱们三个这样要好,要是以后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夏嫤娘勉强笑道:“血亲浓于水,凭你日后嫁到了天边,也依旧是我的姐姐。” 王月仙脸一红,嗔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时,前头突然有人哭着跑了过来,近了一看,却是小红。 小红不见了主子,心里急得要命,也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被热着了,出了一身一头的汗。 一看到夏嫤娘,小红就松了一口气,却连声音都带着哭腔:“小娘子您去哪儿了,我踩了石子儿崴了脚,再抬头找您就找不着了……我,我一直跑到花厅那儿也不见您,我,我……可把我急死了!” 夏嫤娘只好说道:“方才我踢到了石子儿硌着了脚,就坐在那边歇了一会儿,没想到你慌慌张张跑远了,我叫你你也没听见!” 小红见自家小娘子无恙,又与王月仙在一起,终于放下了心,羞愧地说道:“都是我不好,太鲁莽了,害五娘子担心。” 夏嫤娘有些过意不去,就主动牵住了她的手,说道:“咱们快去花厅里歇一歇,看你出了一头汗……而且我的脚到现在还疼着呢!” 小红应了一声,扶住了夏嫤娘,王月仙也带着使女,四个人慢慢地走进了大花园。 田骁一直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亲眼见到四个小娘子平安地走进了后花园,这才慢吞吞地朝前院走去。##### 第十三章求情 从都虞候府回来以后,一连几天,夏嫤娘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连她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到底是为了田骁的胡言乱语而心烦,还是为了王七与诗诗之事而意乱…… 而自从都虞候府回来以后,大娘子夏婠娘和二娘子夏碧娘之间也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夏茜娘瞅了个空子,悄悄地跑来告诉夏嫤娘:“……那些饶舌之人总拿二姐姐想高攀二王爷的事儿来说,二姐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人家说一句,她必要回十句的。大姐姐看不过,说了她几句,她就在那里撒起了泼,说,说大姐姐是无盐貌,活该到了十七还嫁不出去……” 夏嫤娘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夏茜娘道:“当时你和王六娘不在,王四娘又正好去了花厅外头……我胆子小不敢开口,其他的人都在等着看咱家的笑话呢!突然就有个穿着纱罗的大丫鬟走进了花厅,笑着对大姐姐说,给我们大姐姐请安,我们夫人常念叨着娘子什么什么的……二姐姐才没说话了……后来那丫鬟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她好像是王四郎身边的大丫鬟……” 夏嫤娘默了一默。 王四郎是夏嫤娘的四表哥,因为腿受了伤落下了残疾,先前和他订了亲的小娘子也悔了婚……是以这四表哥今年十九却还不曾娶妻,把都虞候夫人急得和什么似的。 恐怕是王家四表哥让丫鬟出面,替大姐姐解围的。 夏茜娘指了指桃香院的方向,小小声说道:“她们也太猖狂了些……我真是不明白,祖父这样娇纵着她们,难道全然不顾咱们了么?” 夏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安人都拿她们没办法……咱们只看以后吧,出了这个门,还会有谁娇惯她们呢!” 姐妹俩坐在院子里的花树下,一边绣花一边聊着天。 突然有使女过来了,说都虞候府王三夫人带着王七郎来了,请五娘子过去一见。夏嫤娘顿时就想起了那天在都虞候府的时候,曾经闹王承僎的贴身丫鬟诗诗有孕一事。 想必王三夫人携了王承僎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夏嫤娘心中有些不悦。 她也已经猜到,母亲恐怕是有意将自己许配给王七的。 因王承僎与她年纪相当,性格和顺又是嫡子;且他的身世和嫤娘差不了多少,嫤娘是遣腹子,王承僎则是年少丧父,是以夏大夫人和王三夫人也因同病相怜而结为知己。 可是,王承僎今年才十三,就已经让十八九岁的大丫鬟怀了孕……这样的郎君,会是她的良人吗? 夏嫤娘暗自摇了摇头。 茜娘极善解人意,随便找了个理由便起身带着丫鬟回去了。 夏嫤娘则跟着使女去了正屋。 还没进屋,夏嫤娘就听到了王三夫人小心又急切地声音:“……您放心,我已经让那侍女喝了落子汤,且让她在府上再休养几日,只等她身子一好,立刻发卖!” 王承僎懦懦地喊了一声:“娘……” 王三夫人厉声喝道:“你闭嘴!” 夏嫤娘默了一默。 站在旁边的小使女机灵地喊了一声:“五娘子来了!” 屋子里王三夫人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夏嫤娘满面含笑地进了屋。 她看见自己的娘亲面如寒冰,姿势僵硬地坐在上座;王三夫人低眉剑目,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而王承僎则失魂落魄地坐在一边…… 夏嫤娘先是对着夏大夫人喊了一声“娘”,然后又向王三夫人请安,最后又笑着和王承僎打招呼。 面如满月,唇红齿白的王承僎见了穿着家常衣裳,娇俏动人又端庄沉静的夏嫤娘,眼睛顿时一亮,急切地喊了一声:“五妹妹……” 王三夫人立刻笑对夏大夫人说道:“瞧瞧,他俩还是像原来一样好!” 夏嫤娘但笑不语。 王三夫人见夏氏母女都不说话了,便强笑道:“嫤娘去庄子上去了两个月,出落得越发的水灵了!啊,对了,想来七郎也有话想对嫤娘说……大夫人,不如,让他们去一旁说说话,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夏大夫人向来都有想和王三夫人结亲的意思,一来是因为王七秉性和顺,二来他又是都虞候府的旁支嫡子;日后嫤娘嫁了小七,不但娘家隔得近,而且又有三个嫡亲的表哥表嫂看护,亲姨母又是都虞候夫人,嫤娘是不会吃亏的。 可何曾想,这王承僎小小年纪,就令身边的丫鬟怀了孕! 想着女儿云英未嫁,确实不好当着她的面说这事儿,因此夏大夫人便吩咐女儿道:“你和你哥哥就在长廊上玩,别去外边儿晒日头……仔细中暑。” 夏嫤娘应了一声,朝王三夫人行了礼,便与王承僎一起出了门。 两人刚刚才走到长廊处,王承僎便急急地说道:“好妹妹,快求你救一救诗诗!” 夏嫤娘垂首不语。 王承僎急道:“妹妹,诗诗在我身边已经呆了六七年了……小的时候,你和六姐,还有诗诗,你们几个好得跟亲姐妹一样,现在诗诗她,她……我晓得,是我不好,可她已经被我娘逼着喝下了落子汤,我,我娘还说要卖了她……妹妹,求你发发慈悲……” 看着他焦急万分的模样,夏嫤娘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她淡淡地问道:“我一个闺阁女子,又怎么好过问你的家事?” “可以的可以的!”王承僎见她似有所松动,连忙说道:“我娘最疼你,只要你和她说,让她别卖了诗诗……那就没事了。诗诗本来就身子不好,又被灌了落子汤,若是被卖给了人牙子……还指不定会落到什么风月之地……” 夏嫤娘又默了一默,轻声问道:“那你待如何处置她呢?” 听了她的话,王承僎奇道:“自然是继续留在我们家,以后,以后等我们……横竖她已经不能生育,也不会……妹妹,看在咱们原先的情份上,你,你会善待她的吧?” 夏嫤娘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走吧,咱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既然你让我帮这个忙,我就是拼着让娘亲责怪,也是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的。”嫤娘的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起来:“咱们现在就去?” 王承僎大喜,不由自主地就拉住了夏嫤娘的手,急急地向前跑去。 夏嫤娘嗔怪道:“你做什么!走路就好好走,拉拉扯扯地像什么样子!” 因她应承了要帮忙,王承僎正满心快活着,因此便长长地朝着夏嫤娘作了两个揖,满口赔罪道:“我得罪了妹妹,还请妹妹原谅则个!” 夏嫤娘拿着团扇慢悠悠地朝着娘亲的正屋走去。 才进屋,夏嫤娘就看到自家娘亲面含薄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王三夫人说道:“三夫人,方才七哥哥和我说诗诗姐姐做错了事,您要罚她……我年纪小,不明白这些规矩,但诗诗姐和七哥哥也有多年的情份……还请三夫人开恩,善待诗诗罢。” 夏大夫人顿时怒目圆睁。 王三夫人怔了一下,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嫤娘一番。 见夏嫤娘沉静端庄的模样,王三夫人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似乎有种不详的预感;但她毕竟半世为人,心中自有沟壑万千。 王三夫人眼珠子一转,强笑道:“我只顾着要给你出一口气,却不曾想,诗诗也是和你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小姐妹……既然你开了口,我少不得要依了你。但是你放心,日后凭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夏大夫人的眉头越拧越紧。 夏嫤娘用团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巴,笑道:“三夫人又说笑话了……我是你们家正经的表小姐,我就不信了……有您在,还有我姨母在,我去你们家里做客的时候,还有哪个丫鬟敢越过我去?” 听了女儿的话,夏大夫人也回过了神。 她与女儿母女连心,到了此时,哪里还不知道女儿的心思! 可夏大夫人却一向视王承僎为内定的女婿人选,老实讲,除了诗诗有孕一事之外,真是觉得王承僎性格家世什么都好…… 但眼下,王承僎的所作所为却令夏大夫人十分心寒。 她因此便接过了女儿的话,对王三夫人说道:“好了好了,不过就是个使女怀了孕,也值得你们母子俩巴巴地跑来问我们如何处置……你到底还是不是当家的夫人!” 王承僎愣住了。 他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懂夏大夫人和嫤娘的话…… 夏大夫人和嫤娘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跟他撇清关系!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嫤娘到底是在生他的气,还是在生诗诗的气? 王承僎急了。 他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嫤娘的手…… 夏嫤娘却一个灵巧的转身,险险地避开了他。 王承僎白净的脑门上,青筋一根一根地爆了出来,他急吼吼地说道:“五妹妹,你,你是不是不喜欢诗诗?要是,要是你,你……我,我……” 然而一想起自幼与他为伴,温柔体贴又孤苦无依的诗诗,那句“要是你不喜欢诗诗,我以后就再不见她”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夏嫤娘柔声说道:“七哥哥多心了,我怎么会不喜欢诗诗姐姐呢?只不过,王府的家务事,是万万轮不到我来多嘴的。” 夏大夫人断然喝斥道:“好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管这些琐事已是逾越了,快些回房做你的针线活去!” 夏嫤娘笑盈盈地应了一声“是”,又恭恭敬敬地向王三夫人福了一福,目不斜视地退出了屋子。 第十四章来客(上)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夏嫤娘的心情都不太好。 她知道,王三夫人也就是平时看着和气,实际上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此次前来求和却被自己和娘亲这么一拒,倒是很有可能在一气之下就为王承僎择定婚事…… 其实夏嫤娘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和王承僎的婚事。 确实如娘亲所希望的那样,如果她真的嫁给了王承僎,那么她的表哥表嫂就成为了夫家的兄嫂,她的亲姨母也变成了夫家的伯娘;而都虞候府与太常寺少卿夏家又只隔了几条大街,若是她想回娘家看看娘亲和婆婆,一刻钟就能打个来回! 所以说,这确实是她最好的归宿。 只是,夏嫤娘自幼与王月仙和王承僎一处长大,老实讲,她和王承僎之间的熟悉程度,比她和自家两位正经的堂兄还要亲近些……是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让王承僎成为她的绮念。 夏嫤娘又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几日,就到了太常寺少卿夏家的祖父六十三岁的生辰。 依祖父的意思,这届不是整生日,府中也没必要大办,就是宴请旁支和几位近邻过来坐坐,喝杯水酒罢了。 一大早,夏嫤娘正在屋子里让使女们整理她从庄子上带来的东西,突然有人拍手笑道:“哎哟!你在这儿开铺子呢……” 嫤娘回头一看,竟是表姐王月仙。 前几天表姐妹两个为了王七和丫鬟诗诗的事情,闹得有些不痛快,但小姐妹俩很快就和好了;今天虽然是嫤娘祖父的生日,但家里一早就说过了不大办,所以嫤娘实在没想到王月仙居然会来,就眨了眨眼,惊喜地说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王月仙“哼”了一声,说道:“前几天我给你下了帖子你也不来,索性今天来看看……你成天窝在家里做什么呢!” 她一走进夏嫤娘的屋子,注意力就被平摊在大书桌上的一堆石子给吸引住了;跟着,她就捡了一块黑灰掺杂着白卵石的椭圆形石块对着光仔细地看了半日,才赞道:“这些石子好别致!” 夏嫤娘笑道:“这些是要送给叔叔和哥哥们的,你要是喜欢,尽管拿了去。” 王月仙便问:“这石子好看是好看,但就这样拿在手里把玩吗?” 夏嫤娘道:“我画了木架子的图,让我奶哥哥去外头做了框架子和锦盒来配。现在那些架子和锦盒还没回来呢。” 闻言,王月仙立刻就把手里的石子放下了:“那我等你配好了架子和盒子以后,再选个最最好的!” 夏嫤娘笑着点点头,又拉着她去看自己带回来的其他东西:“我们庄子里盛产瓜果蔬菜,我照着样子画了好多好多的花样子,叫使女们绣了一些在荷包上,倒也好看……” 王月仙一看到那些别致可爱的荷包,高兴得一下子就放不下了:“这是什么?” 夏嫤娘笑道:“这是结在藤上的丝瓜。” “那这个呢?” “这是茄子和茄子的花。” “茄子……怎么长成这样?我们府上的茄子都是灰白灰白的,怎么你们庄子上的茄子是紫的?”王月仙的天真言语说得旁边站着的使女们也笑了起来。 王月仙顿时就有些拉不下脸来,耷拉着头,讪讪的。 夏嫤娘笑道:“我们府里吃的茄子也是白的,那是因为厨娘们在做菜的时候,把那层皮给削掉了……表姐你再看这个……” 王月仙看了这个就喜欢这个,看了那个又喜欢那个,一堆荷包直把她爱得不行,就嗔怪嫤娘道:“上回我家婆婆(祖母)做生日,你怎么不送这些个给她呢?她肯定喜欢!” 夏嫤娘道:“这不过是些野趣罢了,哪里上得了台面。我让使女们做了几十个这样的荷包呢,你要是喜欢,分你一些?” 王月仙忙不迭地点头,一口气选了十个荷包,让丫鬟收好了。 跟着,她又拿出自己的荷包递给嫤娘道:“我爹爹前儿个寻了些珍珠给我娘,我娘又给了我,我串了两条项链,两个手串儿和两朵珠花……都是一模一样的,分你一份儿!” 夏嫤娘打开荷包一看,见那些珠链珠花的,颗颗珍珠都有小指甲盖儿大,而且粒粒都是圆溜溜的,还泛着莹润的粉红色,心知这些珍珠亦属珍品,便说什么也不要。 王月仙赌气道:“就给你,就给你!” 夏嫤娘见她气呼呼的模样,便不再推让那个荷包了。 王月仙这才反怒为喜道:“以后要是咱俩一块儿出门,就约好了穿一样颜色的衣裳,再佩戴一样的首饰……就让别人知道咱俩是亲亲的两姐妹!” 夏嫤娘笑道:“照你的意思,咱们现在穿的衣裳颜色不一样,就不是姐妹了?” 表姐妹俩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突然有婆子过来禀报:“五娘子,老安人那里传话过来,说田夫人和华昌候夫人过来了,还有咱们府上的老亲刘夫人也来了,请小娘子们都过去见一见呢!” 夏嫤娘愣了一下。 大宋建国不过才十年而已,大多数京官都是后周官员顺任下来的;而官家又有重文轻武之意,留京的武官,除了像都虞候这样圣宠如山的之外,其余的都如瀼洲剌史田大人之流,被放到了边陲之地。 可这华昌候府却是后起之秀! 华昌候既非文官出身,也不是武官靠攒军功起家的……是因他家出了个美人,送到了御前之后,被官家看上了,先封才人,后封婕妤,到如今已经当上了昭仪,是宫里最最受宠的妃子! 胡昭仪的娘家也因此水涨船高,胡昭仪之父被封做华昌候,她的弟弟年前也请封了世子,正是京中最最炙手可热的富贵人空…… 可夏家和华昌候胡府却素无来往,怎么这一次华昌候夫人还亲自上门给祖父贺寿了? 夏嫤娘有些意外,故此陷入了沉思。 王月仙在一旁,好奇地问道:“你们家有客,你也不用换一身衣裳去见客吗?” 夏嫤娘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旧的姜黄色裙子和茶白色底滚姜黄色边的半袖对襟褙子。 想着自己这身衣裳虽看着家居日常了些,但也并无失礼之处,嫤娘就笑道:“横竖我只是个做绿叶的,不换也没什么。” 王月仙也晓得夏家大小娘子相貌平平,到了十七岁还不曾说亲,倒把夏二夫人急得和什么似的,但凡谁家举行什么宴会或者做生日的,夏二夫人必定会携夏大娘子出席……想必嫤娘不愿意打扮,应是不愿意抢了夏大娘子风头的意思,当下便说了一声“好”。 表姐妹俩手牵着手儿往夏老安人的槐香院走去,结果才出院子,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五妹妹,且等一等!” 来人却是庶三房的夏碧娘和夏翠娘姐妹俩。 只见夏碧娘穿了条五色月华裙,还在腰带上系了压裙角的明珠垂绦;脑后梳着飞天髻,戴着一副华丽丽金镶婆婆绿流夏头面;脸上画了淡淡的妆,只觉得那双丹凤眼媚波流转,一点樱唇娇艳异常。 而站在她身边的夏翠娘则穿了一袭绿衣白裙,腰间系着条镶了珍珠的腰间,让人不可避免注意到她那手可一握的纤腰;而她又用黛石特意画了一双淡淡的烟蹙眉,配着浅浅的唇红,尖尖的下巴,便如病弱的西子一般,十分惹人怜爱。 夏碧娘见了王月仙,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亲热地说道:“好久不见王家表妹,王家表妹也不常来家里坐坐……” 王月仙向来不喜夏碧娘此人,何况自己是嫤娘的嫡亲表姐,又与夏碧娘有什么相干?只是这毕竟是在夏府,王月仙也不好发脾气,就直接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还高高地仰着下巴朝夏碧娘“哼”了一声,拉了嫤娘的手就直往前去。 夏碧娘也不以为意,带着夏翠娘不紧不慢地跟在嫤娘和王月仙的后头。 到了老安人的槐香院,正屋里已是一片欢歌笑语。 夏嫤娘进屋一看,果然看到华昌候夫人和田夫人正分左右坐在祖母跟前,另有一个穿蓝色布衣的妇人也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都虞候夫人也坐在一旁;也不知谁说了什么笑话,把几位夫人夫人笑得花枝乱颤的…… 夏老安人正笑得开怀。 见了嫤娘,老安人朝嫤娘招了招手,嫤娘就拉着王月仙过去了。 夏老安人把夏嫤娘和王月仙一边一个搂在自己怀里,笑着对华昌候夫人和田夫人说道:“这几个……就是我们家不成器的孙女儿们了。这一个是顶小的,也是最最淘气的……这一个是都虞候夫人的小女儿,若是也生在我们家,我这老婆子就心满意足啦!” 第十五章来客(中) 夏嫤娘悄悄打量着华昌候夫人。 华昌候夫人的目光却一直在夏碧娘的身上流连忘返,似乎还流露出十分满意的模样…… 夏嫤娘心中顿时一动。 自夏碧娘勾引二皇子赵德昭未遂以来,夏碧娘与夏家娘子已沦为便京名流圈中的笑柄。但瞧着华昌候夫人的模样,似乎对夏碧娘很有兴趣? 这是为何? 再细细思量一番…… 啊,是了! 华昌候世子今年已有二十七八岁了,可这位世子的原配夫人已经过世了五六年;先前因着华昌候府根基不稳,京中贵胄也看不上胡家,根本不愿与之联姻。后来随着胡昭仪在宫中越来越受宠,华昌候府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所以,华昌候夫人……这是想给她儿子挑个继室的意思? 那为什么,华昌候夫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夏碧娘的身上? 没错,夏府五位小娘子里,唯独碧娘的容颜最最出色,但夏碧娘的名声却…… 华昌候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避诲夏碧娘的名声……难道说,是华昌候府里出了什么要紧之事,竟令华昌候夫人不介意夏碧娘的出身,和先前闹出来的不好名声,也想聘给自己儿子做继室? 夏嫤娘越想就越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夏老安人笑着拍了拍嫤娘的后背,说道:“既然你们姐妹也人齐了,快去站好了,给你们都虞候夫人,田夫人,华昌候夫人,还有咱家的老亲刘夫人一起见个礼儿!” 夏嫤娘和王月仙才从夏老安人身边站了起来,一个走到了自家姐妹身边,准备向众夫人行礼;另一个就走到自家母亲的身后…… 夏家的小娘子们按排行站成了一列,在长姊夏婠娘的带领下,一一向都虞候夫人,田夫人,华昌候夫人和刘夫人行礼问安。 只见婠娘端庄,碧娘美艳,茜娘乖巧,翠娘娇弱,排在最末的嫤娘却是个最最精致的……看着屋子里五个排成一列却形容不一各有千秋的小美人儿,各位夫人都看花了眼,笑着直点头。 夏嫤娘站在最末,随着姐姐们一同向众位夫人行礼。 嫤娘眼观鼻,鼻观心,端端庄庄地站着,并不敢随意乱看乱动。但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感觉到,有一道放肆的目光探究似地将自己完全笼罩住了…… 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现场有四位夫人在,都虞候夫人和田夫人是她的长辈,不可能会用这样放肆的目光打量她;那位老亲刘夫人,看起来衣着朴素,面容沉静,也不太像是会用这样火辣辣的目光看人的人。 所以说,很有可能……就是华昌候夫人在打量她! 夏嫤娘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华昌候夫人细细打量着排在最末的那位小娘子。但见她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鹅黄色裙子……那最最鲜嫩的颜色却衬出了她如雪一般的肌肤,眼眉精致得就像是用画笔细细描上去似的,但一细看便知她乃是素颜朝天…… 华昌候夫人心中暗喜。 这小娘子尚未长成,就已经是个倾国倾城的貌;日后渐渐长成了,只会越来越漂亮……想到这儿,华昌候夫人心中只觉得方才对夏碧娘的惊艳简直如同嚼蜡。 华昌候夫人笑呵呵地说道:“老安人,您可真会教养孙女儿……瞧瞧,这个个都赛似天仙啊!您被这几个天仙似的小小娘子围着,也和那王母娘娘一般!” 夏老安人笑着说道:“我看啊,你也是个嘴乖的!平日里在你婆婆跟前侍候,没少讨甜头吧?你婆婆才是真正的享福人哪!” 华昌候夫人掩嘴而笑,又命身边的仆妇取了见面礼出来,给五位小娘子一人一份,也给在场的王月仙也送了一份。 那是一副镶了猫儿眼石的全套金饰,俱是六套一样的,只是金饰上的花朵形状略微有些不同而已,看起来厚实又贵重。 这样的东西其实并不适合年轻小娘子们。 但婠娘和嫤娘看过了长辈们的眼色之后就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夏茜娘向来唯嫡姐夏婠娘马首是瞻,因此特意落后嫡姐一步,不卑不亢地向华昌候夫人道了谢。 可夏碧娘和夏翠娘姐妹却丝毫掩饰不住心中和眼里的惊艳和快活,她们满心欢喜地向华昌候夫人道谢。 既然华昌候夫人给了夏府小娘子们如此厚重的见面礼,同样也是第一次见到夏府小娘子们的田夫人和刘夫人也不好干坐着。 田夫人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的。 不过,她是把这次为祖父贺生当成了走亲戚,所以足足用马车拉了一整车的瀼州特产,例如药材,海货,各色干果什么的,当下就让身边的仆妇把礼单子交给了夏老安人身边的刘妈妈;跟着,她又从手腕上褪下了三金三玉一共六个镯子,三个玉的给了婠娘嫤娘和王月仙,三个金的给了茜娘碧娘和翠娘…… 夏老安人嗔怪道:“既是老亲,你何必还这样客气!” 田夫人笑道:“这些年我都不在京中过年,不知省下了多少压岁钱没发呢……我这荷包里头鼓鼓囊囊的,您就容我显摆显摆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刘夫人却是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穿着件靛蓝的马面裙和石青长裳,衣摆处绣了几株雅致的翠竹;发髻整整齐齐的,一丝乱发也无,而脑后只簪了两枝银钗子和两朵白色的茉莉花儿…… 嫤娘也不认得刘夫人,只是从刘夫人素净的打扮和鬓边戴着的一朵白色小绒花的扮相中可以猜出,这位刘夫人应该也是位孀居妇人。 刘夫人面容肃净,语气却很温和:“我们乡下人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进京之前,我带着犬子去了一趟云华山遥寄观,这是从观里求回来的平安符,给小娘子们压压荷包。” 夏大夫人一听说刘夫人去过云华山的遥寄观,顿时有些动容,问道:“遥寄观?可是云华山巅……云华道长曾经在那里当过主持的遥寄观?” 刘夫人笑着点点头。 夏大夫人由衷地感谢道:“多谢刘夫人了,我这孩子自幼身子骨不大好,夜里总警醒……我还想着要去观里求个平安符来给她压压惊呢!” 说着,夏大夫人便起身向刘夫人行了半礼,又招手让女儿过来,把刘夫人送的平安符仔细放进嫤娘的荷包里,又教她贴身收好。 其实在收了华昌候夫人的重礼之后,刘夫人的平安符就显得十分寒酸了;但被夏大夫人搅和了这么一下子,夏碧娘姐妹也只好装着样子像刘夫人道谢,只是语气中并不怎么诚恳。 夏二夫人在外头请了两个会说书的女先生来,这会儿正围在夏老安人跟前说起了笑话,直把夫人小娘子们逗得捧怀大笑…… 夏大夫人瞅了个空子,把亲姐都虞候夫人拉到了外边儿,悄声问道:“阿姐,那个,王七,他那个通房丫鬟……后来王三夫人是怎么处置的?” 都虞候夫人看了妹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那天她从你家回去以后,就发了一通脾气,把七郎身边的使女全部都遣到庄子上去了,那个诗诗也是……提脚就卖了!” 夏大夫人抚着胸口顿时舒了一口气。 不料都虞候夫人又道:“后来也是阿祐(都虞候夫人的第四个儿子)告诉我的,说七郎托了外头的人,去人牙子那里又把诗诗买了下来,又置了个小宅安顿她……还买了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使女回来,一口一个娘子的侍候着诗诗……” 夏大夫人一口气没喘匀,猛烈地咳起嗽来。 都虞候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妹妹,说道:“我早和你说过了,七郎好是好,可他就是个面团捏的人物。他被他娘拿捏得死死的,这也就罢了;可连个转卖了好几手的使女也能拿捏住他……这样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你看上了……要我说,你若是真心要想让嫤娘过得好,还不如把嫤娘许给我的四郎!除非你嫌我家四郎跛了足……” 夏大夫人愁道:“我哪里会嫌四郎!四郎可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只是,四郎和嫤娘是嫡亲的表兄妹,这也太亲了……不成不成。” 田夫人寻了过来:“我说……你们俩躲在这儿说什么见不得人的悄悄话?怎么就单单撇下了我呢?” 都虞候夫人睨了田夫人一眼,但笑不语。 田夫人笑道:“来来来,让我也来献个宝儿……” 说着,她伸出手在袖筒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件物件。 田夫人得意地将那东西托在自己的手心里,炫耀似的让另外两位夫人看。 两位夫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块质地上佳的双鱼白玉珏。 田夫人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家老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了这对双鱼珏……据说啊,这是前朝名流魏黄夫妇的定情信物……” 都虞候夫人顿时似笑非笑地看了田夫人一眼。 田夫人朝着她讪笑了两声…… 都虞候夫人抿着嘴笑了笑,站起身慢悠悠地走了。 夏大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田夫人。 田夫人果然附耳过来,在夏大夫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了田夫人的话,夏大夫人顿时有些为难。 将嫤娘许给田骁? 这怎么行! 虽说田骁人才不错,可他却是个边关武将!若将嫤娘许配给他,一来那边陲远在数千里之外,嫤娘出嫁以后,岂不与自己相隔数千里之远?再一个,田骁乃是武将,若他在沙场上有什么万一,那嫤娘…… 田夫人也看出了夏大夫人脸上的为难。 嫤娘这孩子生得温柔漂亮,举止又端庄得体;最难得的是……不但她喜欢嫤娘,儿子似乎也对嫤娘有意,前几天还期期艾艾地来求自己向嫤娘提亲。 说起儿子田骁,田夫人不管去哪儿都能把自己的腰板儿挺得直直的,下巴扬得高高的!她这个儿子,几年前单人匹马地悄悄潜回汴京考武举,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殿试时,圣上才知道这个各方面都拔了尖儿的武举人竟然是田重进的次子! 圣上当场就点了田骁为武探花,还赐了个七品游击的官位给他,却被田骁拒绝了;据说田骁告诉圣上,他要自己挣军功! 有这样争气的儿子,之前却误配了宋怜薇,田夫人心里是有些忿忿不平的;幸好宋怜薇悔了婚……虽说是这样,但在田夫人的心中,一直都觉得自家儿子足够优秀,不愁娶不到可心的儿媳妇。 可现在,田夫人却将夏大夫人脸上的为难表情尽收眼底。 但是夏大夫人的情况,田夫人也是很清楚的——夏大夫人青年丧夫,膝下又只有嫤娘一个女儿,肯定不希望女儿嫁得太远…… 两位夫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田夫人悻悻地又把那对双鱼白玉珏给收了起来。##### 第十六章来客(下) 夏二夫人遣了人过来,说筵席已经摆好了,请各位夫人小娘子们上座。 夏大夫人和田夫人携手而去。 众位夫人们济济一堂,又遣了家仆和陪房去前院给祖父夏大人磕头拜寿;不多时,陪房婆子和嬷嬷们喜气洋洋地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夏家祖翁知道几个晚辈不请而来地为自己贺生,很是高兴,就一家给了一幅水画(夏大人擅写意山水画,其笔墨有价无市);还让婆子带话给夏老安人:“留刘夫人和刘家小郎君在府中住下,好生招待。” 众位夫人和小娘子们用完膳,夏二夫人又让两个女先生说了几个有趣的故事,华昌候夫人笑盈盈地拿出一摞烫了金的请帖,说道:“我们府上有个小湖,湖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再加上我们府上的三娘子即将远嫁,也想在出阁前再想请小娘子们去我们府上聚一聚……只是我们三娘子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开口……” 说着,华昌候夫人还伤感地用手帕子揉了揉眼窝。 “夫人拳拳爱女之意,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坐在角落里的夏碧娘朗声说道。 夏老安人顿时面露不悦之色。 田夫人心头也不快活,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且说说是哪一日?我们府上最近也要办喜事,你可莫要跟我们抢生意来……” 华昌候夫人诧异道:“六月十九啊……你们府上又有什么喜事?” 田夫人闲闲地笑道:“我们府上的太夫人想听戏!这不,我们家的大少夫人才定下了羽霓班和仙乐班,六月二十一,都去我们府上听戏去……” 华昌候夫人喜道:“哎哟!这可真是件喜事儿!羽霓班去了四川府三个多月,有段日子没在京中了,我还真有点儿惦记着黄鹂儿的唱腔和翠柳儿的水袖……你也不必下帖子给我了,到了那一日,我必定上门去的!” 田夫人看着华昌候夫人,笑道:“我们家的小娘子虽然少,但远房表房的小娘子还是有几个的,到时候你可别忘了准备见面礼儿……” 华昌候夫人顿时面色微变,却很快就掩饰住了,强笑道:“那是自然!” 夫人夫人们在这边聊着天,那边王月仙直嚷着热,又嫌无聊,就拉着夏嫤娘回了隔壁的橘香院。 “那位刘夫人是谁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也没听你说过?”王月仙一边走一边问。 夏嫤娘想了想,说道:“我依稀记着小时候曾经听说,刘家曾祖与我家曾祖是好友……后来战乱,也不知他们家躲去了哪里,因此也有好多年没有走动过了。” 王月仙便有些兴趣缺缺的。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连忙附耳在嫤娘耳边细语道:“你那个二姐姐,真是不要脸!刚才还好意思说华昌候夫人拳拳爱女之意可怜天下父母心之类的……其实华昌候府的胡三娘子是个庶女!华昌候夫人的嘴上说是说因为胡三娘子要远嫁……其实谁还不晓得啊,明明就是华昌候夫人想给她儿子选继室罢了!正经人家的嫡出小娘子,谁愿意去啊……呃,对了,她们家的品荷宴,你去是不去?” 夏嫤娘摇摇头,小小声说道:“我不去……我又不爱吟诗作对什么的,想想就知道……天气这样热,人多又闹得慌,还不如留在家里做山药桂花糕。” 王月仙也赞同:“我也不去,不如到时候你去我家里玩去……最好多住几日。” 夏嫤娘掩嘴笑道:“既然要推脱,少不得要说自己身子不适什么的,哪里好这边才说了身子不好,那边又急吼吼地跑去你家。” 王月仙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儿说道:“你总是这样缩手缩脚的,理这些闲人做什么呢!” 夏嫤娘不接话了,只是笑。 王月仙是都虞候的嫡女,不但父母爱她如命,更有数个视她为掌中珠的哥哥,且官家还未发迹之时,就与都虞候是拜把子的兄弟,自然能把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而日渐式微的太常寺少卿夏家自然没有这个底气。 过了一会儿,见夏嫤娘只是低头摆弄着那些荷包什么的,王月仙有些讪讪的。 她又放低了声音,悄悄地说道:“哎,你知道么……现在外头的人都在说你们家的二娘子呢,说她……要是她真是个知礼义懂廉耻的,这个时候就该收敛些,那什么劳什子品荷宴的,不去也罢!” 听了这话,夏嫤娘直摇头。 夏碧娘的爹爹三老爷是庶子,乃祖父的爱妾所生;在嫤娘小的时候,对那位老姨太太还有些印象,那是个外表温柔腼腆的妇人…… 老姨太太在世的时候,三房的吃穿用度可不比大房二房差;直到后来,那位老姨娘子去世了,三房都还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银钱上有了什么额外的出处也都由祖父自掏腰包补贴。大约是后来三老爷闹出来的混帐事儿太多了,渐渐的,祖父也不太管三老爷的事儿了。 没有了银钱和祖父的支持,三房渐渐沉寂了下来。 三夫人就只生了碧娘和翠娘妹俩,她俩都生得极美貌,是以三夫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希望能凭寄着女儿们的美貌嫁个达官贵人,也好让自己的晚年有所依靠。 要不然,就凭碧娘这个没出过几次门的小娘子,她又如何出得了府,还能靠近围场,甚至还接近了二王爷在行宫里的寝宫? “夏二娘还敢去?不是我说,哪家的旁支庶房像你家三房似的……出了这样的丑事,还跟没事儿人一样!”王月仙说道。 夏嫤娘见此时四处也无人,才悄悄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当时不在家里,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我家二姐姐被送回来以后;只隔了一天,二王爷就亲自来了我们家,想纳了二姐姐去……可我祖父不同意,说三叔要是敢把二姐姐送到二王爷府去,就将他除族……为了这个,二姐姐还闹过自尽……” 这毕竟是夏府的丑事儿,夏嫤娘也不好说得太细,就语焉不详的说了几句。 在夏嫤娘看来,祖父也不算太昏馈,至少还知道不能在皇子与皇叔之间乱站队;可他又为什么要把庶三房给惯得这样无法无天呢? 王月仙张大了嘴。 真想不到还有这一出……##### 第十七章偷听 夏家祖翁做完寿以后,夏嫤娘的日子似乎又变得平淡如水起来。 但那一天华昌候夫人含有深意的眼光,却始终让嫤娘有些惶恐不安…… 她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自己虽是夏府嫡女,但前头几个姐姐尚未婚配,且她和华昌候世子胡华俊的年纪也相差甚远;只要她不出席那什么品荷宴,也不与那胡华俊有什么交集,华昌候夫人肯定也不好直接上门来向她提亲,毕竟夏府共有五个尚未婚配的小娘子,自己又排行最末,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婚事也不可能直接越过了大姐姐去。 话虽这么说,但夏嫤娘还是终日忐忑不安,唯愿那品荷宴早日到来,又快些过去…… 这一天,夏大夫人唤来了女儿,说道:“我想着,你也该添些新衣裳了,下个月华昌候府的品荷宴不就得穿新衣去?瞧着给你现做衣裳恐怕来不及了,不如我带你出门去,到宝妆楼选几套成衣。” 其实平时夏大夫人也不爱让女儿抛头露面去参加这个宴那个宴的。 但现在不同了,她内定的女婿人选王七竟公然养了个外室在外头,这门亲事已经打了水漂……少不得要让女儿在各种宴会上露露脸才行。 夏大夫人也知道,华昌候夫人借庶女即将远嫁的噱头来举办品荷宴,根本用意就是想为世子胡华俊挑选继室呢!但夏大夫人并不在意。一来因为嫤娘年幼,今年才十三岁,与那胡华俊并不般配;二来太常寺少卿夏家虽然式微,但也万万没有让长门嫡女去给人做继室的道理。 所以她就是一门心思地想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让她在品荷宴上引起其他贵夫人们的注意…… 夏嫤娘听了娘亲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强笑道:“不用不用,我衣裳多着呢!昨儿我让奶娘翻一下了柜子,还找了两套还没穿过的衣裳出来,一套水红一套月白,都是去庄子前就做好了的。” 夏大夫人想了半日,恍惚记得似乎是在开春的时候给女儿做过这么两套夏衣,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你让春兰把那两套衣裳送到我屋里去,等我歇了午觉起来,再给你配些首饰。” 夏嫤娘笑着说了声好。 夏大夫人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道:“现在刘夫人和刘家郎君已经在咱们府上靠近角门的梅香院里住下了,你平时少往那处走,别冲撞了刘家郎君。” 嫤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夏大夫人又道:“方才老安人遣了人过来说,晚上要给刘夫人和刘家郎君摆宴,你在庄子里捣鼓的那些东西,也匀一份出来给刘家郎君。” 夏嫤娘又应了一声。 夏大夫人就赶了女儿回屋歇午觉。 夏嫤娘刚走,夏大夫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陪女儿一起去华昌候府比较靠谱;但她是个寡妇,平时出门虽然也没什么忌讳,但品荷宴到底是为即将出阁的小娘子而设,她这样的身份,能不能去……还是要好好思量一番的。 为了这个,夏大夫人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先夏老安人那里请示一下;到了老安人屋子里,却见夏二夫人正在老安人跟前回话。 见老安人一脸的倦容,夏大夫人三言两语地说完了。 夏老安人听了,一脸的不赞同,说道:“你要是这么不放心,还不如把嫤娘托付给都虞候夫人,她是你女儿的亲姨母,必定会替你照看得妥妥当当的……人家华昌候府虽然是嫁庶女,但你到底是个未亡人,还是不要去了。” 夏大夫人有些失望,只得应了,然后就和二夫人一起从槐香院出来了。 夏二夫人拉着夏大夫人的手,说道:“好嫂子,我有事儿找你呢,你且陪着我走一走……” 大夫人与二夫人的关系,平时说不上太好,但也能维系住面子情,当下就点了点头,妯娌两个就沿着长廊慢慢地一边走一边说话。 二夫人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嫂子,刘夫人的来意你可知道?” 这个事,大夫人倒是清楚的。 刘家祖上与夏家有旧,两家的曾祖还戏称要结儿女亲家,后来因为刘家曾祖为了避战乱去了外地,且到了夏大老爷这一辈的时候,两家都生的是儿子,所以也没什么往来;现如今刘家败落了,刘夫人带着刘家郎君前来投奔,不消说肯定有依附于夏府的意思,除此之外,恐怕也有想结个儿女亲家的意思。 但是夏大夫人没吭声。 她的嫤娘排行最末又是长房嫡女,前头有四个未订亲的姐姐呢,就是刘夫人想和夏家结亲,怎么轮也轮不到嫤娘身上…… 二夫人说道:“……不过是为了前辈们的几句玩笑话,那刘家郎君就想求娶我们家的小娘子……对了,嫂子,你可曾见过那刘家郎君了?” 大夫人道:“不曾见过。” 二夫人道:“我倒是见着了……那刘家郎君是真真的一表人才,可惜就是穷了些……我听说啊,这回刘夫人连乡下的祖屋田产全都卖了,才带着刘家郎君进京赴考的……对了,刚刚刘夫人不是说,他们还游遍了九洲嘛!据说就是靠着刘夫人平时里做针线活,又有刘家郎君去集市上摆摊子给人写家书和诉状什么的才能勉强渡日……” “嫂子,不瞒你说,其实茜娘的婚事我早有主意……我娘家哥哥有个庶子,今年十九了,三年前就已经考上了秀才,可谓是上进了……” 这时,也不知从哪里传出几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还有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裙翻动的声音…… “谁?是谁在那儿?”二夫人厉声喝道! 夏大夫人也听到了长廊外头的脚步声和鞋底踩滑石子儿的声音。 两位夫人连忙扶着廊柱子往假山石处往外看,正好看到一个人影匆匆隐没在假山后头,只露出了一片秋香色的裙角,裙角下还露出了灰白色的裤角,以及一双葱绿色的绣鞋…… 在夏府,只有仆妇们会穿这种灰白色的长裤,因此二夫人十分恼怒,连声骂道:“也不知是哪房的下人!这样没规矩,若是落在了我的手上……哼!” 大夫人不管家,倒是不以为意,说道:“你想把茜娘许给你娘家侄儿……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二夫人的思绪顿时被大夫人的话给拉了回来。 她心烦意乱地说道:“我的好嫂子!茜娘和我娘家哥哥的三小子要结亲,这原是铁板钉钉的事儿,确实不算新鲜事儿……原本我想着要拖一拖,也是为着婠娘还没说亲,万万轮不到茜娘……” “可俗话说好事多磨……如今那三小子出息了,年岁也渐长,写出来的文章啊,连夫子都说好……我那嫂子就反悔了!有心把她自己的内侄女儿配给三小子!听说……昨儿个已经换了庚帖了!” 一想起这事儿,二夫人心里又急又气。 夏茜娘虽是庶女,但也是陪伴了自己二十几年的侍女所生;且茜娘生得乖巧体贴,为人又懂得进退,二夫人是真心想为这个庶女谋一门好亲事的。 “那你待怎的?”大夫人问道。 二夫人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说道:“我见那刘家郎君一表人才,刘夫人也是个好相处的人……因此想求你替我看看,刘家郎君日后可有前程?阿弥陀佛,我也不求他是甚出将入相的人物,好歹考上个进士,再讨个功名……配了我家茜娘也不算太过,还能给我狠狠地出一口气……” 大夫人“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是哪门子人物,能替你相看女婿呢!” 二夫人急道:“哎哟,我的好嫂子,我在这里着急上火,你还在那里说着风凉话……既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也不怕丑了……那,那我就直说了哈!我听说……上一届的探花郎陈先生如今正在都虞候府上的家学里任教,所以我想着,让刘家郎君做一篇文章,再求你请都虞候夫人让陈先生帮着看看……我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文如其人’的道理,倘若陈先生也说刘家郎君可靠,我就将茜娘……我就考虑考虑茜娘的婚事!” 大夫人思索片刻,说道:“我竟不知你有这份心……平日里也是我疏忽了。我自己没有儿子,也就没考虑过儿辈前程的事儿……你这事儿我应下了,我那姐姐姐夫也是仗义爱才的,我先让人递话过去问问,倘若陈先生愿意,也别让刘家郎君一个独占鳌头,咱们家里还有两个读书人呢,索性一并写了文章出来,都请陈先生看看……” 这番话喜得二夫人双手合什,一迭声地念了好几句佛。 大夫人又笑话二夫人道:“倘若刘家郎君真是个人物,你舍得让茜娘配他?你就不为你家婠娘着想?” 长女的婚事,真是令二夫人伤透了脑筋。 但她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茜娘还只是我的手心手背,婠娘却是我的心头肉……刘家郎君再好,却家境贫寒,我是万万舍不得让我的婠娘去吃苦的。好嫂子……我晓得你素日里虽然极少出门,但你结交的都是权贵家的夫人……我求你,也帮着我相看相看……只要是富贵人家里的嫡子,公婆妯娌人都好,家世又清白简单的,我都愿意……” 大夫人心念一动,顿时想起了亲姐都虞候夫人的四郎王承祐。 王承祐是都虞候的嫡子,几年前不慎伤了脚……最后虽然养好了伤,但那条腿却是残疾了。 为了这个,王承祐先前的未婚妻也退了亲,直到今年十九岁了,却因腿瘸了,至今还未定亲;而他们兄弟几个向来兄友弟恭的,又因为他还不曾成亲,底下的几个兄弟也不肯议亲,把都虞候夫人急得和什么似的…… 但夏大夫人也就是想了想,到底没有把这话儿说出口。##### 第十八章断袖 夏嫤娘睡醒了午觉,便见日头已经斜照廊间。 喝过一盅荷叶绿豆冰片汤和几块点心以后,趁着天气凉快,嫤娘让春兰搬了绣架出来,坐在花树下准备绣一会儿屏风。 开春的时候,夏嫤娘求了几幅祖父的墨宝,是几幅猫儿戏花扑蝶图,见那猫儿和花球极是圆润可爱,便动了心思想绣成屏风;这个想法得到了夏大夫人的大力支持,特意亲自将祖父的墨宝描在了白绢上,嫤娘就慢慢地开始绣了起来。 到如今已过了半年时光,夏嫤娘刚刚绣成了两屏,正开始了第三屏的剌绣。 绣了一个时辰左右,李奶娘就过来劝阻道:“五娘子歇歇,仔细眼睛!前儿五娘子让李贵儿去外头做的那些木架子和锦盒已经做好了,刚送了进来,小娘子回房看看可好?” 嫤娘也觉得有些肩膀酸痛,便点点头停了下来,先围着院子走了两圈,然后才回了屋子。 春兰和小红正蹲在屋子里摆弄着那些形色奇怪的各种石子儿。 小红叽叽喳喳的,讲话速度极快,口齿却极伶俐:“春兰姐,这么多的石子儿,又有这么多的架子和锦盒,哪个是配哪个的……我看着总觉得这些石子儿长得都一个样儿,木架子又都是一个样儿,这些锦盒看着也差不了多少似的……” “你起开些,让小娘子过来看看。”春兰交代小红道。 夏嫤娘过去看了看那些木架和锦盒,觉得虽然与自己设想的有些差别,但也有八九不离十了。她把弄了一会儿,很快就把石子和木架,锦盒等一一组好了。 屋子里的使女仆妇们啧啧惊叹了起来。 “要不怎么人都说我们小娘子兰心蕙质呢!春兰姐,你快看啊,这巴掌大的石块儿架在木架子上,看着就像咱们祖父画的明月山川图呢!这些石块儿被架子和锦盒这么一衬托啊,倒像是特做出来似的……” 小红兴奋地说道。 李奶娘也说道:“哟,你们快看看这个,像不像两竿竹子?” 春兰也道:“你们瞧瞧,我拿的这个……真像雨过天晴以后天边的云彩似的!” 夏嫤娘抿着嘴儿直笑。 李奶娘看了看天色,催促道:“你们别碍着小娘子,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老安人那里,今个儿晚上还要摆宴替刘夫人接风……小娘子,您把这些分好了,咱们也该去老安人那里了。” 夏嫤娘“嗯”了一声,开始指挥着使女们分装了起来。 这些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也有几分野趣,她从庄子上带回来不少,足够分给众人,自己也能留下一些把玩。 准备妥当了以后,她就吩咐使女仆妇们把锦盒与荷包等礼物捧了,和夏大夫人一起去了隔壁老安人的槐香院。 到了槐香院的时候,其他人还没到。 嫤娘脱了鞋,爬上夏老安人的罗汉榻,祖孙俩依偎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 很快,刘夫人就到了。 夏大夫人自丈夫逝世以后就潜心向道,听说刘夫人去过遥寄寺,不禁开始询问起刘夫人来;一问之下,众人才知刘夫人为丈夫守完孝期之后,就与儿子一块游历四方,一为增长见识,二为求学上进,寻访名儒。 这几年来,她已经带着刘家郎君走遍了大半个大宋国。 刘夫人相貌平平,衣着饰物也极简单朴素,但她谈吐风趣,为人又不卑不亢的,很快就引起了夏老安人和夏大夫人的好感。 就连夏嫤娘也不禁被刘夫人的见识所折服。 不多时,夏二夫人带着夏婠娘夏茜娘,夏三夫人带着夏碧娘夏翠娘,前后脚的也到了。 也不知为什么,夏嫤娘总觉得今晚上夏碧娘姐妹俩有些不妥当——平日里夏碧娘姐妹如果有露脸的机会,定然会盛妆打扮并极力表现她们的存在感。 可这会儿,这姐妹俩不但只穿了半旧的衣裳,粉黛不施的,身上头上也不见多余的首饰;还一个劲儿的直往夏三夫人的身后躲…… 女眷们到齐了之后,夏老安人才拉着嫤娘,对刘夫人笑道:“我这个小孙女儿,去了一趟庄子上,捎了不少好东西来,五使女,都摆出来,让刘夫人也过过眼。” 夏嫤娘有些不好意思,嗔怪似地喊了一声:“老安人!” 跟着,她示意春兰,把那些玩意儿全部都捧了出来。 刘夫人与夏府老安人,二夫人三夫人的是一样,是用竹筒做的小罐子,里头放了晒干了的桃花茶和几个绣了瓜果的荷包,荷包里放着晒干了的防蚊草;几位姐姐则是荷包,石头屏风和一个编织得很漂亮的小篮子;刘家郎君则与夏承皎夏承皓一样,每人一份石头屏风和一套文房四宝。 刘夫人赞道:“这些石子儿啊,小篮子啊,还有竹筒什么的……原本我们在乡下也常常见,却没有五娘子这样的巧心思,老安人您快看,这些石子儿配上了屏风和锦盒以后,就像是铺子里的贵重玩艺儿一样!还有这些桃花干怎么做的呢,您看这颜色多娇艳,就像新鲜的一样……哎哟,您快看看这装桃花茶的竹筒,简简单单地刻了这么几笔以后怎么看着就这样雅致……” 夏老安人听着刘夫人夸奖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儿,老脸儿笑成了一朵花儿。 夏府的接风酒,是男女分席而宴。 前院祖父带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一起和刘家郎君喝酒;夏老安人则带着女眷们陪着刘夫人在后院喝酒。 酒过三巡,刘家郎君在夏二老爷的两个儿子夏承皎夏承皓的陪伴下,去后院给夏老安人磕头。 前院递了消息过来,说刘家郎君要过来给夏老安人请安;既然有外男在,小娘子们就要避到屏风后头去…… 也不知为什么,夏嫤娘总觉得夏碧娘姐妹俩有些怪怪的,似乎总有些做作,但要说哪里不对劲的话,她也说不上来。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避到了屏风后头。 不多时,一个身材高瘦,斯斯文文,头上扎着书生巾,穿着一袭半旧蓝色长衫的青年男子在夏承皎和夏承皓的陪伴下走进了花厅。 想来这人就是刘家郎君了。 他先是向夏老安人请了安,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他此番与何大夫人进京是为了科考,而祖父已经答应让他们母亲暂居伯府,为此,他非常感谢祖父和老安人看在前人的份上,对他们母子的各种照应等等。 夏嫤娘听了,觉着这人说话口齿清楚又诚恳,看样子应该是个识时务又头脑伶俐之人。 可躲在屏风后头的姐姐们似乎有些骚动了起来。 屏风后头一坐了五个小娘子,以及每个小娘子身后还站着一个贴身丫鬟。 其实在平时,夏府的小娘子们凑在一处时,还是会按照排行来坐站行走的;可这会儿,年纪最大的婠娘倒是坐在屏风的最左边,年纪最小的嫤娘却被挤到了婠娘身边,而夏茜娘则被夏碧娘姐妹给夹在了中间。 那边刘家小郎在给老安人请安,屏风后面的小娘子们却小动作不断。 只听夏茜娘突然“哎呀”一声,整个人竟然朝着屏风扑了过去! 嫤娘见了,连忙站起身伸出手,想越过夏翠娘去扶茜娘一把……她倒是一把就抓住了夏茜娘的右臂,夏茜娘亦惊魂不定地稳住了身形。 可就在茜娘喘着粗气儿想对嫤娘说声“多谢”的时候,却突然响起了“嘶啦”一声衣衫破裂的声音,夏茜娘以更大的冲力朝屏风倒了过去。 此时夏嫤娘的手还搭在夏茜娘的右臂上,被夏茜娘的力量一带,两人同时朝前摔去。 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白纱屏风砰然倒地! 第十九章领罚 就在屏风倒地的那一瞬间,夏婠娘,夏碧娘,夏翠娘已经纷纷躲到了丫鬟们的身后;只有夏茜娘与夏嫤娘两人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也不知哪个丫鬟大声惊呼了起来:“三娘子,您的衫子破了!” 众人一看,果然夏茜娘左手的袖子断了一截,露出了一截粉藕似的玉臂;再一看,那断掉的半截袖子正飘落在夏婠娘的绣鞋边…… 其实刘家小郎早在屏风倒地的那一瞬间转过背去,是以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听到了丫鬟大声嚷嚷地那句话而已。 出了这样的变故,原本人声鼎沸的花厅一下子就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老安人面色不虞,淡淡的道:“让刘家小郎看笑话了。”然后端起了茶杯。 刘家郎君立刻向夏老安人拜谢,并在夏承皎夏承皓的陪伴下,低着头离开了后院。 刘夫人沉吟不语。 嫤娘猛然摔倒在地,两条小腿骨正好磕在屏风的木框架上,疼得她眼泪汪汪的,却要顾及到家中有客,而且还是男客……所以她死命地咬着牙,忍住了抽泣。 夏大夫人担心女儿,连忙走过去一看,见嫤娘已被春兰护在了怀里,此刻正面色苍白,一副强忍疼痛的模样,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夏大夫人铁青着脸,二话不说就让李奶娘背着嫤娘回屋了。 夏茜娘乃是二房庶女,生母原是夏二夫人的陪嫁使女,可惜又早死了;所以她既没有嫤娘的嫡女底气,也没有爱女如命的亲娘…… 被丫鬟搀扶了起来之后,她才用左手袖子掩住了右手的赤裸手腕儿,含泪去向夏老安人和各位夫人请罪。 夏老安人挥挥手,也让她退下了。 回到了女儿的屋子,夏大夫人毫不客气的把女儿的衣裳脱了,从头到脚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发现女儿的左手肘部有些破皮,以及两条小腿处各於青了好大一团…… 夏大夫人顿时心痛不已,领着吴妈妈翻箱倒柜地找了瓶跌打药酒出来,吩咐春兰好生给嫤娘擦药酒。 想了想,夏大夫人又让吴妈妈送了一瓶药酒去了夏茜娘的房里。 不大一会儿,吴妈妈就回来了,神情有些慌张。 夏大夫人皱眉道:“怎么了?” 吴妈妈吱唔了几句,遮遮掩掩地说道:“三小娘子,三小娘子手上……好长一道刀痕呢!还淌了好多血……我瞧着,恐怕药酒……也无济于事,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稳妥些。” 夏大夫人顿时目瞪口呆。 过了半天,夏大夫人才问道:“刀……刀伤?怎么会是刀伤?二夫人给她请了郎中么?” 吴妈妈道:“二夫人还在槐香院侍候老安人呢!” 夏大夫人怒道:“胡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吴妈妈,你赶紧让你家那口子速去请了郎中来,要快!哎,去请胡郎中,胡郎中嘴巴紧,不会乱讲话。” 吴妈妈应喏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吴妈妈一离开,夏大夫人立刻拉着女儿的手,急急地问道:“有人动刀子了?是谁?可曾伤到了你?” 嫤娘方才听了吴妈妈的话,一颗心肝儿早就怦怦乱跳起来,听了母亲的问话,便立刻仔细回忆起当时的事情来。 可她努力回忆了大半天,也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她躲在屏风后头,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刘家小郎的身上,直到后来夏茜娘惊呼了一声,她才发现茜娘整个人都朝前扑去……嫤娘当时也没多想,直接就越过了翠娘,伸手拉住了茜娘的手臂,可那会儿十分惊险,她也没留意到茜娘的手有没有受伤和流血。 后来,当茜娘站稳了身形以后,嫤娘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结果茜娘再一次向前扑去……那力度之大,令猝不及防的嫤娘也跟着她一起朝前倒去! 至于茜娘是何时被利刃所伤,嫤娘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不过,嫤娘心中自有她的怀疑。 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这一回姐妹们在屏风后头并没有按照排行来坐的情况告诉了母亲。 夏大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知道是这对黑心姐妹做出来的事儿!” 嫤娘默了一默,问道:“这是为什么……什么事儿竟值得她们对亲姐妹动刀子呢?” 夏大夫人没好声气地说道:“你曾祖父曾经与何老太爷在酒后结下盟誓,要结儿女亲家,还交换了信物……谁知道到了你父亲这一辈儿,两家生的都是儿子,一个女儿也无……现在刘夫人带着儿子找上咱们家,你们这一辈儿的小娘子又有五个,刘夫人手里有当年两家交换的信物,自然也有为儿子求娶的心思。” 嫤娘愣了好一会儿,叹道:“那刘家小郎,我瞧着进退有度,言辞恭谦,且又随着刘夫人走遍九洲,见识定然不凡,他……” “好了!”夏大夫人容不得女儿议论外男,便厉声喝止住了女儿。 但见女儿满脸的惶恐,夏大夫人心中又是一软,柔声说道:“你也受了惊吓,早点儿歇着吧!其他的事儿也别多想,有娘在,不会让你吃这个亏的。” 嫤娘点了点头,说道:“娘亲,我不妨事,您也别担心了。您又不是当家夫人,何必出这个头?再说了,祖父一向护着三房,您还是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吧……” 夏大夫人怔了怔,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女儿肉乎乎的面颊,很是欣慰。 后来,夏老安人还是将夏茜娘的手腕被人用刀划伤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祖父,只祖父完全不相信此事与碧娘翠娘两姐妹有关,也否决了夏老安人想把碧翠姐妹俩移到庄子上去,再请了专门的管教嬷嬷好好管教这对姐妹的提议。 气得夏老安人又和祖父吵了一架。 但夏茜娘受伤的这事儿确实不能查,若是传了出去,对夏府小娘子的名声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因此,夏老安人只能按压下怒火,亲自去茜娘房里探望了一回,又赐了好几件漂亮首饰给她压惊,连带着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各有赏赐。 三夫人见了婆婆与妯娌们的作派,便也装腔作势地送了两匹陈年旧布到茜娘房里。 而茜娘自个儿也知道这件事情决不能深究,甚至还要装糊涂。于是,她便一概对外称,自己在裁布做衣裳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手…… 这样懂事又识大体的茜娘又博得了老安人和大夫人二夫人的几分疼爱。 又过了一日,夏老安人把儿媳和孙女儿们全都召集到跟前,淡淡地说道:“近日我身子不好,你们祖父也不甚康健……从今日起,各房斋戒半月,夫人们每人抄金刚经一百遍,二夫人要管家务事,就只抄五十遍;小娘子们每人抄写两百遍,三小娘子伤了手就不必抄写了……” 大房二房的夫人小娘子们倒是不以为意,三夫人和碧娘翠娘却一下子就苦了脸。 三夫人不识字,连带着碧娘和翠娘也不爱看书识字儿……要抄写那么多遍经书对她们来说,真是又枯燥又烦闷。且再过十几日就要到华昌候府的品荷宴了,碧娘和翠娘早就各自动了心思想要艳冠全场的。 当下,翠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安人,若我们姐妹能在三日之内抄完两百遍金刚经呢?” 老安人冷笑道:“哦?你竟然这般长进么……我才知道,原来你娘把你教养得极好,现如今也能将一本金刚经里头的几千个字认了个全!” 翠娘语结,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红的。 这时,碧娘突然抚了抚自己的鬓角,娉娉袅袅地说道:“老安人放心,我们姐妹定会用心的……五妹妹?我和翠娘还真不大识字儿,还是有劳五妹妹先誊抄两份给我和翠娘,我们也好依样画葫芦啊。” 嫤娘微笑道:“这有何难?老安人这里就有妙善法师亲自誊抄的金刚经,借你一本又如何?不过,妙善法师的真迹亦属珍品,二姐姐可千万别弄坏了……老安人,要不然,咱们姐妹还是每日来您这儿的小佛堂里誊抄经书为好,您看呢?” 夏碧娘知道老安人向来偏爱嫤娘,以是特意点出嫤娘之名,是希望老安人能够心疼嫤娘。只要老安人看在嫤娘的面子上松了口,自己姐妹便也能得到些好处……却不曾想,嫤娘居然出了这么一个歪点子,让她们姐妹去夏老安人的小佛堂里誊抄经书? 开什么玩笑! 夏碧娘还想着让使女们代为誊抄呢,若是真去了小佛堂,那还怎么作弊啊! 夏老安人笑着对嫤娘说道:“你倒是惯会做顺水人情……这样就把我珍藏的妙善法师真迹借与别个了?要是被她们弄坏了,你赔!” 嫤娘抿着嘴笑道:“我们都在您眼皮子底下呢,再说了,二姐姐向来心细如发,连祖父都称赞她,您还怕她弄坏了您的珍品不成?” 碧娘咬着牙,看着嫤娘咬牙切齿地笑。##### 第二十章送药 第二天,夏碧娘遣了使女去给夏老安人磕头,只说自己昨天夜里没歇好,有些头疼发热,就不过去小佛堂了,恐将病气过给了婆婆,她会和妹妹翠娘呆在自己房里抄经书的。 夏老安人也不以为意。 她向来厌恶三房,连带着也不愿意管教碧娘和翠娘这两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庶孙女儿,让她们斋戒和抄经书,也不过是个约束她们的噱头而已。 夏老安人正为了她的宝贝孙女儿嫤娘的腿伤而忧心忡忡。 原来,那天晚上嫤娘和茜娘一同扑倒在地,当时嫤娘的两条小腿还只是有些於青,揉了些药酒以后,还以为第二天就会好……谁知到了后半夜,嫤娘便觉得有些不好,叫了春兰起来掌灯一看,才知她两条小腿都已经肿胀得不像话,而且表皮还又青又红的,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 大半夜的,夏大夫人被吓坏了,披头散发地跑去找夏老安人。 夏老安人也被孙女儿的腿伤给吓坏了,赶紧让二夫人派人拿了自己的帖子,去请了一位在太医院供职,专治骨伤的老太医来…… 一直折腾到天亮,老太医替嫤娘看了伤,这才沉吟道:“其实也无妨,小娘子这就是皮肉太嫩了些,且又伤着了筋……歇上半个月就能好……” 夏大夫人急忙问道:“可要用药?” 老太医道:“倒不必换,现在用的那药酒就挺好。” 夏大夫人有些不信:“昨儿个夜里就是涂了这药酒,结果不见好还肿了!” 老太医笑道:“小老儿这也是肺腑之言,您要是觉着这药酒不好,不如去瀼州刺史田府求药去……他们家的跌打药都是极好的,就是药铺子里的成药,也不如他家的药疗效好。” 瀼州刺史田府? 夏大夫人连忙说道:“多谢您的提点。” 送走了老太医,夏大夫人赶紧让吴妈妈去田府求药。 结果,吴妈妈才走了一刻钟不到,田骁便骑了快马过来亲自送药。 夏大夫人听说田二郎亲自过来送药,愣了一下,连忙亲自去见。 一打照面,田骁忙不迭地就行礼:“表姨母好,给表姨母问安……家母命我前来送药,也不知表妹伤及何处?” 说着,他便打开了随身的小包袱。 夏大夫人一看,林林总总的各种小瓷瓶共有十几个。 “这是治肌骨扭伤的,这是治伤了筋骨的,这是治於伤的,这是治肌肤磨损的……”田骁一边摆弄,一边说道:“每种都给您带了两瓶子过来,不够您再开口。” 夏大夫人看着他汗流浃背又十分关切的模样,心中顿时一动。 可转念一想,那南疆边陲之地甚是荒凉,这田骁就是再可靠,她也万万舍不得让唯一的独生女儿随着他去边陲吃苦。 夏大夫人生生地压下了心中的想法,淡淡地说道:“多谢你们费心了。”说完,她也不多话,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田骁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辞了。 回到田府之后,田骁有些茶饭不思。 太常寺少卿夏家虽然日渐式微,但夏家表妹却也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到底因何受了什么样的重伤,能让夏大夫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慌慌张张地派了心腹婆子上门求药? 田骁打定主意想要查探一番。 好不容易捱到了入夜时分,田骁换上了夜行衣,悄悄地摸到了太常寺少卿夏家。 他是有心人,早打听到她住在橘香院,蜇伏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很快就潜到了橘香院,找到了嫤娘住的屋子。 嫤娘刚刚才沐浴完,穿着贴身小衣和亵裤,忍着小腿处的疼痛,扶着春兰从角房里慢慢地往外头挪。 主仆俩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窗户旁边的贵嫔榻那儿,嫤娘又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坐到了榻上之后,嫤娘忍不住埋怨道:“这样热的天气!” 春兰小心地把嫤娘的腿也放上了榻,见她家小娘子仅穿着小衣坐在窗子边,不禁担忧地说道:“小娘子,您把衣裳拢一拢……天气虽然热,可窗子边有凉风,千万别着了凉。” 嫤娘道:“我晓得,你把上回表姐借给我的书拿过来给我。” 春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见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一人,田骁忍不住侧过身,朝着映出了灯光的窗子看进去。 在亮堂堂的灯光下,她只穿了件小衣,赤裸着大片粉嫩晶莹的雪白肌肤;跟着,她漫不经心地撩了撩长发,又慢吞吞地穿好了中衣。 然而,就在她举手投足之间,那纤细单薄的肩膀,略微隆起的酥胸,还有那手可一握的细腰……却让田骁看了个清楚明白。 他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春兰果然拿了药瓶子和一本书过来。 她把书递给嫤娘,然后坐在榻尾处,把嫤娘的脚角撩了起来,细声说道:“五娘子,我要给您揉药膏了,您且忍着些。” 嫤娘“嗯”了一声。 春兰倒了些药膏子在手心里,双手互搓了一下,就开始替嫤娘按摩起小腿来;尽管嫤娘已有心理准备,但突如其来的疼痛还是令她“啊”的轻叫了一声。 那娇娇柔柔的声音令站在窗子外头的田骁顿时心神一荡…… 嫤娘一直想要忍住疼痛,但腿骨的疼痛却令她忍不住轻声呜咽了起来。 站在她窗子外头的田骁此刻并不敢探头去看,但方才映在他脑海里的香艳情景,再配上表妹此时刻意隐忍的细碎呜咽声音,竟令他浑身臊热不已…… 嫤娘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捱到春兰为自己按摩完了两条小腿,这才松了一口气。 春兰道:“五娘子,裤角先不急着放下来,免得那药膏子污了裤角……我去给您铺床去;您看一会儿书罢。” 说着,春兰还体贴地将一盏灯移到了嫤娘身边的小几子上。 嫤娘便倚在贵嫔榻上随意翻看着那本书。 田骁忍不住再一次微微侧头窥探。 因她身边又多了一盏灯,她又是侧面对着他,因此他很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姣美的面容,以及挂在她翘楚睫毛上的晶莹泪珠…… 他的目光开始在她身上流连忘返了起来,最后固定在她小腿上。 只见在她穿着一条藕合色的亵裤,裤角被高高地撩了起来,露出了两条纤细雪白的小腿,而在小腿正中的位置,却赫然有着两大片青紫交加的恐怖於痕! 猛然看到了她的伤势,田骁先是一惊,跟着就觉得心里一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嫤娘被他的叹息声音给吓了一大跳,连声问道:“谁?是谁在窗子外头……春兰!快去外头看看,谁在屋子外头叹气呢?” 田骁被吓了一跳,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枝。 春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也没发现什么,只得关上了窗子,哄嫤娘歇息了。 而田骁一直潜伏在树上,直到橘香院熄了灯,这才悄悄地潜出府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夏家表妹面上温柔沉静,其实却是个生性活泼可爱的,可一个长在深闺里的娇弱小娘子,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只可惜这事太过于隐秘…… 也不知到底是她自己跌的呢?还是受人陷害的。 若是受人陷害的话…… 呵呵,那人最好求求神拜拜佛!否则要是教他知道了,定会送那人下十八层地狱 第二十一章月华裙 休养了十几天以后,夏嫤娘腿上的伤慢慢地好了;就连茜娘手腕上的伤也痊愈了,只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粉红痕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夏老安人虽然让夫人和小娘子们斋戒抄经,但对于嫤娘和茜娘两个受了伤的孙女儿格外优待,隔三岔五的就命人炖了大骨汤给两人送去,还命婆子们要亲眼看着两个孙女儿饮尽,这才放心…… 总窝在屋子里养伤和抄经书,呆得久了,不免有些枯闷。 这一天,夏嫤娘带着使女小红,准备去看看茜娘。 主仆两个刚刚才走到二房住的桂香院,便见桂香院的正屋静悄悄的;倒是茜娘住的阁楼那儿似乎传出了些不正常的喧哗声。 嫤娘给小红使了个眼色,小红机灵地跑上前,大声嚷嚷道:“春云姐姐,我们五娘子过来看看三娘子,三娘子可在?” 阁楼的喧哗声音顿时停了下来,茜娘的贴身大使女春云急忙走了出来,一边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一边说道:“给五娘子请安!我们三娘子在呢,请您慢些走……” 嫤娘扶着小红,上了阁楼。 原来夏翠娘也在。 嫤娘扫了茜娘的屋子一眼,笑着向夏茜娘打招呼:“三姐姐今天可还好?” 茜娘笑道:“其实我已经大好了,多谢五妹妹总惦记着。” 嫤娘道:“谁让你伤的是手呢!女有四行,这妇容和妇功,哪一样不得用手动手?虽说现在是好了,可伤脑动骨还一百天呢……春云,你可得看好你们小娘子,连老安人都发了话,这几个月啊,不许你家小娘子动针线,要是你家三娘子不听,你只管回了老安人去!” 夏茜娘的使女春云响亮地应了一声。 嫤娘看了夏翠娘一眼。 夏翠娘低下了头。 其实嫤娘早就怀疑那天是夏翠娘动的手,奈何事出突然,她并没有亲眼看到是不是夏翠娘推的茜娘,又到底是不是夏翠娘动的刀子…… 见茜娘的屋子乱成一团,嫤娘笑道:“四姐也是来探望三姐姐的么……啊!我知道了,定是四姐姐心疼三姐姐伤了手,做不得针线活,因此一口气替三姐姐做了这……二,三,四,五条裙子?” 说着,嫤娘又仔细地看了看铺在榻上的几条花花绿绿的裙子,好奇地问道:“咦?这几件衣裳,我怎么看着像是三姐姐穿过的?” 夏翠娘的俏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说道:“不,不是……过几天,咱们,咱们不是要去华昌候府参加品荷宴嘛,我,我过来来问问三姐的主意。” 夏茜娘淡淡地说道:“既然四妹妹是来借月华裙的,我总不好叫四妹妹空手回去。” 夏翠娘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低着头不说话。 嫤娘更是不解:“月华裙?原来四姐是来找三姐借裙子的?可是,当初家里不是给咱们姐妹每人都做了一件月华裙吗?” 夏翠娘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我……二姐姐的月华裙被使女不小心弄脏了,娘就把我的那件给了二姐姐,又因为已经穿了好几次……显得有些旧了。” 嫤娘与茜娘对望了一眼。 夏碧娘和夏翠娘都是三夫人生的,但三夫人明显更偏向夏碧娘一些,所以夏翠娘的处境其实不比茜娘好。只是她性格阴狠又睚眦必报,远不及温柔敦厚的茜娘人缘好。 嫤娘看着茜娘沉默不语的模样,便知她可能不想惹事儿。 其实,要换作嫤娘,恐怕也觉得把月华裙借给夏翠娘不是什么大事儿。 可茜娘的手竟然被人用刀划伤……当时夏碧娘和夏翠娘两个把茜娘夹在了最中间,到底是谁伤了她,三房姐妹俩根本就洗不脱嫌疑,这会儿夏翠娘居然还敢大大喇喇地过来找茜娘借月华裙,这也太……猖狂了些。 嫤娘笑道:“怎么这样巧?昨天三姐姐才和我说了,她也想穿那条月华裙参加华昌候府的品荷宴呢!要不,把我的月华裙借给四姐姐,如何?” 嫤娘比夏翠娘小两岁,身量也比夏翠娘矮了半个头,自然不合适穿嫤娘的裙子。 夏翠娘一直低着头端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茜娘打圆场道:“我还有一条月白色的湖绸裙子,还没穿过,四妹妹不嫌弃的话,那这条裙子我就借给你了。” 夏翠娘这才低低地说了声:“多谢三姐姐。” 因着夏翠娘在,嫤娘和茜娘有话也不好说,嫤娘就说要回去,还对夏翠娘说道:“四姐和我一道走吧,三姐姐还要静养。” 夏翠娘低低的嗯了一声,让使女抱了夏茜娘的月白色湖绸裙子,和嫤娘一起下了楼。 只是她们刚刚才出了桂香院,夏翠娘突然叫住了嫤娘,低声说道:“五妹妹,我,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嫤娘道:“什么?” “我记得五妹妹有块羊脂白玉珏,能不能,能不能借我把玩两天?两天之后,我,我一定完璧归赵……” 嫤娘顿时警觉了起来。 其实夏翠娘的心思也很好猜,她无非就是想把她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参加华昌候府的品荷宴。 嫤娘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去参加这场宴会,自然也不愿意借东西给夏翠娘。 一来,凭着夏翠娘的品性,这东西借出去了还能不能收回来,还很难说;二来,万一夏翠娘把自己的东西落在了华昌候府,又被有心人拾了去……将来有人拿着她的东西做文章,那又怎么办? 所以说,她的东西也决不能落入外人手中! “四姐姐还不知道我?我的东西都由我娘收着呢,”嫤娘说道:“四姐姐莫急,等我娘回来,我再问问她?” 夏翠娘顿时大失所望,连忙说道:“不,不……不用了,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五妹妹千万别去问大夫人了,我,我走了。” 说着,夏翠娘转过身,领着个小使女急急地走了。 嫤娘侧着头,看着夏翠娘的背影。 夏翠娘穿着一双葱绿色的绣鞋,已经半旧,连绣线都有些散了;一条秋香色的裙子也有些短了,随着夏翠娘的疾步行走,居然还能看到灰白色的裤角边都已经有些毛糙了…… 夏嫤娘皱起了眉头。 这种灰白色的布料倒也是绸缎,但却是在二夫人的嫁妆铺子里堆了十几年的陈年旧货,眼见着实在卖不出去了,才拿回来给府中体面的仆妇们做衣裳穿,每房都分了好几匹。 李奶娘高兴坏了,因为嫤娘房里只她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妇,所以一下子分到了三四匹!因为料子实在富裕,李奶娘还特意裁了半匹出来给嫤娘做了一套被面和枕头套什么的。 嫤娘站在桂香院门口,看着夏翠娘的背影发起了呆。##### 第二十二章茜娘议婚 回到房里见时候还早,夏嫤娘索性去了槐香院和婆婆说话去了。 夏老安人正在屋子里看着丫鬟们剥莲蓬。 看着鲜翠欲滴的饱满莲蓬,嫤娘也十分喜欢,随手拿了个莲蓬也学着慢慢剥……见剥出来的莲子肥肥白白的,心里更添了几份欢喜,就分开了果肉将莲芯剥去,一半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她嚼了几口,但觉那新鲜莲子甘润清甜,爽脆异常,连忙将另外一半塞进了婆婆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道:“婆婆您快试试,可清甜了!” 夏老安人牙口不好,含着半粒儿莲子咂巴了好半天才点头:“嗯,甜!五丫啊……你别动手,让她们剥去,小心把你的指甲弄坏了……等她们剥好了莲子啊,我再让厨房给你做莲子雪耳羹。” 嫤娘又剥了好几个莲子,夏老安人就坐在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孙女儿。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半天话,突然听到夏二夫人爽利的笑声响了起来:“……老安人,我来给您贺喜了!” 嫤娘瞪大了眼睛。 今儿一早,夏大夫人就和二夫人一起坐了马车出门,说要去都虞候府上;却不曾想,娘亲和二夫人却回来得这样快! 仆妇们卷起了帘子,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含笑进了屋子。 夏老安人连忙问道:“是什么样儿的喜事?” 夏二夫人笑道:“我和大嫂子奔波了这大半天, 求您先赐碗绿豆汤给我们解解暑气……” “哪个叫你这样吊我的胃口,偏不给你吃!” 夏老安人嗔道,却转过头对仆妇们说道:“别拿井里湃着的,那个太凉了,恐伤肠胃……你们快去拿灶上温着的绿豆汤来,搁一点点桂花蜜在里头就好。” 仆妇们连忙去厨房端绿豆汤了。 夏二夫人用手绢扇了扇风,意气风发地说道:“老安人,您可知道……都虞候府的陈先生是上一届的探花,本是要出仕的,奈何身体抱恙这才不得不推了,就在都虞候府教家学。他出了个题儿,让咱们家的大郎二郎,还有刘家小郎一块儿写了……今儿我和大嫂子去了都虞候府,把他们做的文章给陈先生看了……” “娘,陈先生说……刘家小郎的文章沈博绝丽,又说咱们家大郎字字珠玑,二郎年纪还小,日后还能再上进……陈先生还建议候爷说,现在距离科考只有半年时间了,不如让刘家小郎和阿安去候府跟着他念书,候爷也允了……”夏二夫人喜气洋洋的。 夏老安人听了,也是满脸的喜色。 陈先生是上一届的状元,真才实料肯定是有的;这会儿如此青睐刘家小郎和阿安,肯定是因为他们俩是可造之材啊! 然而夏老安人想了想,开口说道:“还是莫要去候府扰叨人家了,横竖候府和咱们家也不远……让他们每日里坐了马车来回吧!啊,对了,你准备一封束脩……不不不,三封,准备三封最厚实的束脩送与陈先生……” 夏二夫人响亮地“哎”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夏二夫人又小心翼翼地对夏老安人说道:“娘,前些个时候,刘夫人跟您说的那件事儿……您看,我们家茜娘可合适?” 那件事儿?那是什么事? 坐在老安人身后的嫤娘瞪大了眼睛。 夏老安人云淡风轻地说道:“……还不是看你怎么想的!茜娘虽不是你生的,却也是你一手拉扯大的……你爱把你的女儿许给哪个,我老婆子也不想讨人嫌。” 夏二夫人讪讪地说道:“我的老祖宗!您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要说这看人识人心,咱们府上还没人能越过了您去……再说了,茜娘也是您的孙女儿,她的婚事啊还得您帮着把把关。” 夏老安人想了想,说道:“我看那刘家小郎是个好的。” 闻言,夏二夫人立刻双手合什,似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小小声说道:“那……咱们先把茜娘的婚事定下来,您看如何?” 夏老安人看了儿媳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怕这一个也飞了?” 夏二夫人顿时有些脸红。 夏老安人笑道:“早些定下来也好,咱们家好久都没办喜事了……明儿就把刘夫人请了来,再挑个好日子过了官媒,至于婚期嘛,自然越不过咱们家婠娘和二娘子去……” 夏二夫人含笑称是。 夏大夫人突然来了一句:“我看陈先生的意思,恐怕对刘家小郎更满意一些。” 夏二夫人却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刘家小郎得了陈先生的青睐,这本身就是好事啊!我们家和他结了亲,日后他就是大郎二郎的舅兄了……再说了,刘家到现在也没什么亲戚了,正好和我们家相互扶持嘛。” 夏老安人笑道:“人都说我们家的二夫人最会算帐,我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坐在夏老安人身后的嫤娘抿着嘴儿直笑,心里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恐怕是因为夏碧娘和夏翠娘姐妹不知从哪儿听到了刘夫人想为刘家小郎求娶夏家小娘子的消息,所以才特意在刘家小郎拜见婆婆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把茜娘推了出去;却不曾想,二夫人本就存着想和刘夫人结亲的意思…… 先前姐妹们恐怕还不知道茜娘受伤的玄机,但在老安人和夫人们的心中,恐怕早就已经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吧? 夏茜娘就要与刘家小郎订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夏府。 夏二夫人风风火火的,一回去就开了库房命人取了几匹大红色的湖绸出来,送到夏茜娘的屋里,也不明说,只吩咐她好生做些针线活…… 过了几天,嫤娘去寻茜娘玩的时候就笑话她:“三姐姐,你说说,这几匹湖绸到底是绣花开 富贵好?还是龙凤呈祥好?要不然,我觉得鸳鸯戏水也挺好的!” 臊得茜娘追着嫤娘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誓必要捉住她,呵她的痒痒不可! 婠娘倚在栏杆旁看热闹,笑道:“五妹妹,仔细你的腿。” 嫤娘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婠娘身后,却被婠娘一把捉住;茜娘追了过来,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嫤娘腰间的痒痒肉,直把嫤娘笑出了眼泪这才作罢。 嫤娘一边揉眼睛,一边委屈地说道:“大姐姐,你也帮着三姐姐欺负我……” 婠娘笑道:“就你贪玩!你三姐姐现在每天都要绣嫁妆,以后你就是要来寻她玩,也要带着针线过来搭把手……知道么?” 茜娘羞恼道:“大姐姐!” 嫤娘和婠娘都抿着嘴儿笑了起来。 茜娘生了半天的闷气,最终却没忍住,就红着脸小小声问道:“那个……用湖绸绣嫁衣倒也罢了,但是……红盖头也要用湖绸么?会不会不够软……” 嫤娘和婠娘大笑了起来。 夏翠娘怔怔地站在桂香院门口,看着姐妹们嬉戏笑骂,心中却思绪万千。 之前她偷听到大夫人和二夫人的谈话,说刘夫人带着刘家小郎来夏府就是投亲且想结亲的;她就开始担心起来……婠娘和嫤娘是嫡女,老安人肯定不会让她俩许给刘家小郎;那么,就只剩下茜娘,姐姐碧娘和自己了。 而二夫人想把茜娘许给娘家侄子的事儿已经不是新闻了,也就是说,刘家小郎如果求娶夏府的小娘子,就只剩下碧娘和自己了;可是,娘亲向来偏爱碧娘……如果刘家小郎真心求娶,恐怕娘亲会为了保护碧娘而把自己推出去! 夏翠娘可不想去刘家捱穷! 于是,她在仓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先是把刘家小郎想求娶夏府小娘子的秘密告诉了亲姐碧娘, 然后又跟碧娘如此这番地密谋了一通;跟着,她藏了一把小小的裁眉刀在袖筒里,准备见机行事。 当刘家小郎前来拜见夏老安人的时候,碧娘配合翠娘,将茜娘推向了屏风……但茜娘却被嫤 娘伸手拉住了。 情急之下,夏翠娘用手里的裁眉刀划向茜娘的袖子——她只想割破茜娘的衫子而已经,却不曾想,因为一时紧张又太用力,她不但划破了茜娘的袖子,而且还划伤了茜娘的手腕! 这时,夏碧娘的使女按照之前的计划,在舌下含了一枚橄榄以遮盖原本的声音,高声叫了句“三小娘子,您的衫子破了!” ,这才彻彻底底地将夏茜娘推了出去…… 夏翠娘一直都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 可现在…… 如夏翠娘所愿,茜娘即将要被许配给刘家小郎了;可茜娘看上去虽然娇羞万分,却并没有半点不愿意的意思! 而那位刘家小郎似乎还得到前科状元陈先生的青睐? 夏翠娘的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然而,这想法在她心中也只是一闪而过。 刘家小郎就算有满腹经纶,但他并非世家子,就算考上了状元那又怎样? 以后他就是做了官,那也是个穷官…… 夏翠娘深呼吸了一口气。 明日,华昌候府即将举行品荷宴……明眼人都知道,这品荷宴其实就是个噱头,主要是华昌候夫人想为儿子选个继室。 太常寺少卿夏家虽然式微,但婠娘是嫡女,自然没有嫡女上门去给人做继室的;嫤娘又年幼,基本可以不考虑……那么,就只剩下亲姐碧娘成为了自己的竞争对手! 娘亲偏心碧娘,必然会下狠功夫妆扮碧娘,但夏翠娘也有她自己的办法…… 夏翠娘随手扯下一朵鲜花,将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了下来,随意丢弃在地上,然后又慢吞吞地用脚尖把散落一地的花瓣给碾成了一滩红泥。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离开了桂香院。##### 第二十三章品荷宴 这天,正是华昌候府举办品荷宴的日子。 一大早,夏大夫人就带着吴妈妈去了嫤娘的屋子,还打定主意非要将嫤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可! 嫤娘面上含着笑,心底也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她不会出席这场鸿门宴……只是不好当面忤逆娘亲的意思。 吴妈妈和李奶娘合力为嫤娘梳了个双螺髻,簪上了夏大夫人特意订制的一对晶莹剔透的紫晶葡萄流夏;然后让她穿上了月白色的齐胸儒裙和一件紫色的半袖短儒衣,再让她穿了绛紫色的绣鞋;最后还让她披上了一条粉红色的轻纱披风。 妆扮妥当了以后,一个娇俏美丽又灵动的小仙子立刻出现在众人面前。 吴妈妈赞道:“要我说,咱们府上五位小娘子,其实还是咱们小娘子长得最好……二小娘子也长得好,就是太爱描翠点红了,反倒不如咱们小娘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夏大夫人心里高兴,嘴里却嗔怪道:“主子也是你能编排的?” 吴妈妈笑呵呵地说道:“您看我这张嘴……真该打!” 夏二夫人派了个婆子过来催嫤娘,说请五娘子快去二门处,其他的小娘子们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夏大夫人连忙再三交代女儿,要听二婶的话,去了候府以后不能到处随意乱走,要紧跟着大小娘子和三小娘子,不管何时丫鬟都不能离身等等。 嫤娘笑着说是,然后就带着春兰和小红,顺着长廊向二门走去。 婠娘和茜娘果然已经等在二门处了。 婠娘已经满了十六,是进十七岁的小娘子了,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议成亲;夏二夫人为了这件事儿简直操碎了心,但婠娘自个儿却一点也不急。就连这回要出门去做客,她也只穿了一条八成新的桃红色的裙子,上身则穿了件水青色的对襟上襦;头上随便挽了个髻,戴着碧玉钗……和平时在家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茜娘向来唯嫡姐马首是瞻。 既然婠娘不爱打扮,茜娘也不敢越过她去,只是那天夏碧娘过来借月华裙却被嫤娘挡了回去,所以她今天只得穿上了那条五色织就的月华裙,耳垂上戴了一对小金铛,发髻里簪了一枝小金钗,仅此而已。 二房姐妹俩看到了嫤娘,啧啧惊叹。 茜娘拉了拉婠娘的袖子,掩嘴笑道:“大姐姐你快瞧,葡萄仙子下凡来咱家了!” 婠娘也笑着对嫤娘说道:“虽说你年纪还小,但也早该像现在这样打扮打扮了……” 嫤娘有些不好意思。 左盼右顾的,她看到了行走在长廊上的夏碧娘和夏翠娘这对绿花姐妹。 只见夏碧娘梳着高高的飞云髻,簪着精致繁复的梅花钗,脖子上挂着精美的黄金璎珞,身穿大红色挑金丝绣百蝶裙子,脚上还穿着镶了美玉的绣鞋;这周身的气派,莫说盖过了嫡女去,恐怕就连神仙妃子不逞多让。 跟在她后头的夏翠娘则穿了一条月白色的裙子,翠绿色的上衣,却束着一条镶了珍珠,极精美的宽封腰带,显得纤腰手可一握;且又描了翠眉,点了绛唇,耳垂上还戴着两粒熠熠生辉的明珠耳环…… 其实夏翠娘也生得好,只是平日里总被夏碧娘盖过了风头,是以平时大家都没有注意过她……如今她打扮得这样楚楚动人,又被旁边富丽堂皇的夏碧娘一衬托,更似小家碧玉一般的清新纯洁。 可这姐妹俩一见嫤娘,先是眼前一亮;紧跟着,眼神就有些复杂了。 夏碧娘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嫤娘一番,酸溜溜地来了一句:“哟,原来五妹妹也已经长大了,倒叫人刮目相看啊……” 一个漂亮的俏丫鬟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朝夏翠娘身后躲去,却引吸了嫤娘的视线。 嫤娘盯着那个俏丫鬟,皱起了眉头。 “春芳?” 那丫鬟正是春芳,听见嫤娘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只得出列,朝着嫤娘福了一福:“见过五娘子。” 嫤娘见春芳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反而有些不悦,问道:“你不是身子不好,所以留在庄子上静养的么?怎么回来了?” 春芳一面不住地拿着眼睛去瞟夏翠娘,一面唯唯诺诺地说道:“我,我……不!我,我……” 夏翠娘大大方方地说道:“五妹妹,我说了你也别生气。这几天我院子里的秋露这几天家里有事儿,正好你屋里的使女多,不如就让春芳到我房里顶替几日罢……” 嫤娘皱眉道:“看四姐姐说的,咱们姐妹都是一样,屋里一个大使女,两个小使女和一位奶娘并两个婆子。怎么就变成了……我屋里的使女多呢?” 夏翠娘笑而不语,却赞道:“我就只知道,妹妹身边的春兰是最最能干的。” 嫤娘心里有些着急,说道:“春兰本是我娘的使女,是因为前些日子春芳总是犯病,我娘才让春兰顶替了春芳的……” 夏翠娘云淡风轻地笑道:“好啦好啦,不过就是借你的使女使一使,等咱们从候府回来,再让春芳回你屋里去,不就得了?” 嫤娘看着妩媚动人的春芳,也不知怎的就怒火中烧起来。 她对这个日夜陪伴自己的贴身丫鬟已经生出了疑心,又见她对自己这样不敬,更有些不悦;嫤娘一气之下,便让春芳继续在庄子里的柴房养病,后来回京也没带上她。 却不曾想,春芳竟自己从庄子上跑了回来,而且还去了夏翠娘的身边! 可谁知道春芳手里还没有自己的其他东西?万一春芳身上佩戴着自己的东西,又跟在夏翠娘的身边充当大丫头……然后春芳又不慎将自己的首饰遗落在华昌候府,被有心人拾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夏二夫人已经带着仆妇们开始分配马车了…… 嫤娘急得团团转! 她眼珠子一转,对身边的丫鬟小红道:“你快去拦下春芳,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跟着四姐去华昌候府!” 小红素来机灵,听了嫤娘的话,就说了句:“小娘子只管看我的!” 说着,小红就朝着春芳扑了过去,揪着春芳的袖子嚷嚷了起来:“春芳姐,你娘托我给你带句话,说她病了!让你赶紧带着银钱速速回家去呢!”##### 第二十四章阻拦 田骁央求母亲去太常寺少卿夏家向夏嫤娘提亲,岂料却被夏大夫人不露声色的拒绝了。 他很失望。 但他也能理解夏大夫人的想法——夏大夫人青年守寡,膝下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自然是不希望女儿远嫁的。 纵然求亲被拒,但田骁从没放弃过想要求娶嫤娘的想法。 他一个人骑着马去京郊散了散心,就又回来了。 只是这一日,正是华昌候府要举行品荷宴的日子,现任华昌候夫人本是继室,想为继子华昌候世子挑选继室,因此几乎将便汴京中高门世家的小娘子都请了个遍…… 田骁想着,说不定嫤娘也会出门。 就算她出门要戴帷帽坐马车,但只要能远远的望上她一眼,那也很好。 这么一想,田骁就不由自主地就策马去了太常寺少卿夏家的后门。 只见太常寺少卿夏家的后门正围了一群马车夫和小厮在,但田骁较常人更加耳聪目明,远远地听到了女子说话的声音,隐约有“五妹妹……小仙子……妆扮得这样好看……”这样的话。 田骁脑子一热,就牵着马走到了紧挨着夏府后院的一条弄道里。 他踩着马鞍扒着墙头朝夏府里一看,果然从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里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夏嫤娘。 只见她穿着紫衣白裙,有种说不出娇俏可爱,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仙灵气息,漂亮得像个误入凡尘的小仙女儿似的…… 可她却是一副恼怒至极的模样! 田骁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几个小娘子之间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又因为格外关注嫤娘,所以从她的唇型上,他听到她似乎正在指使身边的使女,目的在于……不让让另外一个使女跟着她的姐姐去华昌候府。 这其实不算什么事儿。 但嫤娘的姐姐却似乎非常维护那个俏丽的大丫鬟。 其实嫤娘的小使女也算是很机灵了,一上前就挥着手里的长指甲,把那大丫鬟的发髻给抓散了……那大丫鬟顿时有些生气,和小使女对打了起来。 小使女毕竟年纪还小,身量也比大丫鬟矮了一截,所以虽然尽了全力,却仍落了下风。 田骁随手从围墙上摸了块拇指大的碎瓦,朝着大丫鬟弹了过去…… 那大丫鬟“哎哟”一声,似乎腿弯处被人踹了一脚似的,一下子没站稳就扑倒在地;嫤娘的小使女顿时扑了上去,把那大丫鬟压在身下,开始乱扯起大丫鬟的衣裳来。 嫤娘看见春芳的发髻全散了,脸上也留下了几道指甲挠挠的痕迹,身上的桃红色褙子也落下了不少灰尘变得脏兮兮的……她现在这副尊容,十有八九是去不成华昌候府了。 嫤娘这才装模做样地喝道:“小红!你这是做什么……快快住手!” 夏二夫人终于闻讯赶来,骂道:“两个不长眼的小蹄子!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什么闹?你们都是瞎子么?还不快快把她们俩都绑了!关到柴房里去……等我回来了再处置她们!” 春兰方才去马车那儿打点去了,听到了喧哗声音连忙返了回来,见此情景,被吓了一跳! 几个婆子听了夏二夫人的吩咐,连忙过去,把春芳和小红拉开了;又把她们分别架了起来,往后院的柴房而去。 春芳几乎被小红给挠破了相,她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架住了,双足几乎够不着地;可她却转过头目露凶光,恨恨地看着夏嫤娘…… 嫤娘心中一惊! 春芳她……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夏二夫人皱着眉头对夏翠娘说道:“那个穿桃红褙子的,是你的使女?既然你身边少了个大使女,就让我身边的秋香跟着你罢,免得你身边一个懂事又体面的大使女都没有,也失了我们太常寺少卿夏家的体面。” 夏翠娘一惊,强笑道:“秋香姐姐的身上领着您多少事儿呢,我不碍事儿,可不敢劳烦秋香姐姐……就算春芳不去,我还有个小芹呢!万万不敢劳动夫人身边的姐姐们。” 夏二夫人也懒得理会夏翠娘,但见嫤娘身边虽然少了个小红,却还有个春兰在,便不在意了,说道:“时候也差不多了,小娘子们就上车罢!” 夏嫤娘虽然觉得夏翠娘和春芳有些鬼鬼祟祟的,但此时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了…… 而且这会儿,春兰伴在她的身边,眼看众姐妹就要结伴出了二门去上马车了! 夏嫤娘眼珠子一转…… “哎哟!” 她惊呼了一声! 跟着,夏嫤娘假装腿一软,赶紧扶住了廊柱子。 趴在墙头的田骁心里顿时一紧。 难道是她腿上的旧伤又犯了? 这位夏表妹前些日子伤到了小腿,他曾经亲眼见过她的伤处……按他的经验说来,那磕伤其实并不严重,大约是因为她太细皮嫩肉了,所以伤处看起来红红紫紫的十分恐怖。 可是…… 方才她明明好好的,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旧伤复发? 夏二夫人方才对待碧娘有些敷衍,可她对待嫤娘则亲切得多。 见嫤娘面露痛苦之色,夏二夫人着急了,抢先一步过去亲自扶住了她,连声问道:“五娘子这是怎么了?” “婶娘,我,我腿疼……”嫤娘“眼泪汪汪”地说道。 夏二夫人不敢怠慢,连忙和春兰一起,把嫤娘扶到一边,让她坐在长廊的扶手上,问道:“……不是说已经好了嘛,怎么又突然疼了起来?来人啊,快使了人去和大夫人说一声!” 立刻就有仆妇匆匆地跑去通知夏大夫人了。 夏大夫人被吓得魂飞天外,一路气喘吁吁地飞奔到了二门处…… “娘,我,我……我腿疼。”嫤娘一见自家娘亲,便紧紧地蹙着眉头,半眯着怎么也挤不出眼泪的大眼睛,嘟着嘴儿娇滴滴地对夏大夫人说道。 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儿,还有娇滴滴的语气,令趴在墙头上的田骁顿时心头一颤,身子都酥了半边,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幸好他手劲儿大,牢牢地掰住了墙头。 夏大夫人顿时心痛如绞,立刻便对夏二夫人说道:“时候不早了,要不你带着小娘子们赶紧出门去吧。既然嫤娘的腿伤犯了,那就不去了……” 夏二夫人道:“要不要我派人去请郎中来看看?” 夏大夫人答道:“不必了,嫤娘自有我来照应,你快领着小娘子们去,去得迟了,倒教人笑话咱们府上没规矩。” 闻言,夏二夫人“哎”了一声,便招呼着小娘子们和仆妇们各自上了马车走了。 李奶娘带着两个搬了竹椅的婆子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嫤娘,让她坐在竹椅上,然后又让两个婆子抬起了竹椅,慢慢地把嫤娘抬回了橘香院。 田骁趴在墙头眯着眼睛仔细地盯着夏嫤娘看了又看。 只见她虽然坐在竹椅上,其实却是极不老实的。她一会儿想把这条腿藏在裙下,一会儿又把那条腿曲住;然而她脸上的表情,也是不安大于痛苦,还一直不住地偷偷观察着旁边夏大夫人的模样…… 田骁略一思忖,便知她是装的。 但她为什么要装病不去华昌候府呢? 田骁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也罢。 那样的宴会,不去也好。##### 第二十五章听闻(上) 话说嫤娘假装腿伤复发,被送回房中以后;夏大夫人赶紧撸起了女儿的裤角,亲自查看了一回……却见嫤娘的一双小腿好好的,哪有什么伤? 夏大夫人怒瞪着女儿。 嫤娘伸手抱住在娘亲的胳膊,甜甜地说道:“……娘,方才我心里一着急,才会不小心又扭到了脚……但是,娘,我现在没事了……” 这时,只听到李奶娘在屋子外头喊了一声:“刘妈妈好!” 母女俩心知,大约夏老安人也听说嫤娘伤了腿,恐怕就派了刘妈妈过来看看。 “刘妈妈来了?快请进来!”夏大夫人说道。 刘妈妈进来了,关切地说道:“我给大夫人,五娘子请安了……老安人在那边恍惚听着,说有两个使女打架,误伤了五娘子,也不知这事儿是真还是假,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五娘子可还好?” 嫤娘笑道:“多谢老安人关心,我也就是那会儿有些疼,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话虽如此,但刘妈妈还是凑到了嫤娘跟前,看了看嫤娘的小腿——方才她的裤脚被夏大夫人卷了起来,这会儿还没放下。 只见嫤娘的一双小腿白白净净的,既无红肿也无异样;但刘妈妈还是不敢轻怠,对夏大夫人说道:“我来的时候,老安人吩咐了,要不要再请董太医过来看看……全凭您的吩咐。” 嫤娘连忙道:“不!不用不用……再用上回那个药膏抹抹就好了,不妨事,真不妨事。” 夏大夫人白了女儿一眼,对刘妈妈说道:“先用着药膏子试试吧,倘若不好再请董太医过来看看。” 刘妈妈点点头,说道:“那五娘子好好歇着,我回老安人去……恐怕老安人已经等得心急了。” 刘妈妈走了以后,夏大夫人立刻问道:“怎么……原来是使女们打架伤着了你?哪个使女的胆子这样大?” 嫤娘想了又想,只觉得春芳被婆子们架走时的仇恨眼神让自己十分不安,便将当时的那一幕说给母亲听了。 夏大夫人素来看不上庶三房,又听说春芳私自从庄子上跑了出来,还去了夏翠娘那里,心中便十分恼怒,骂道:“这个背主的小人!” 但夏大夫人只骂了这一句就停了下来。 嫤娘心中也十分疑惑。 按理说,嫤娘是嫡女,夏翠娘是庶女,春芳自然是跟着嫤娘才更有体面,又怎么会投向夏翠娘那里呢?再一个,三房的夏碧娘夏翠娘姐妹俩,明明就是夏碧娘更受宠一些,春芳又怎么会投向最最不受宠的夏翠娘呢? 夏大夫人眯着眼睛站了起来,对女儿说道:“你好生歇着,我去看看。” 嫤娘自然知道母亲是想去柴房看看春芳。 她想了又想,说道:“娘,是我叫小红去拉住春芳的……并非小红生事。” 夏大夫人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带着吴妈妈走了。 嫤娘连忙对春兰说道:“你悄悄地跟着我娘去,要是小红受了委屈就回来告诉我。” 春兰先是不肯,但见嫤娘十分坚持,也只得叫了李奶娘过来看护嫤娘,她自己便急急地去了柴房。 嫤娘等在屋里,心急如焚。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春兰才带着披头散发的小红回来了。 小红也是个机灵的,一进屋就朝着嫤娘跪下了,磕了个头,说道:“多谢小娘子护着我!” 嫤娘见了小红的狼狈样子,心中很是愧疚,就问道:“你可吃了什么苦头?呆会儿让你李妈妈带着你去看看郎中……李妈妈,快拿五十个钱出来,给小红买糖吃。” 小红道:“多谢小娘子,其实我不妨事儿。” 李奶娘开了柜子,数了五十个钱出来,用手绢儿包好了递给小红。 嫤娘又好生安抚了小红几句,才让她下去休息了。 嫤娘又打发走了李奶娘,才把春兰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夫人审了春芳和小红?” 春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嫤娘急道:“夫人审出了什么?怎么就只单放了小红一个?春芳呢?” 春兰涨红了脸, 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小娘子,春芳她……她做的事儿不地道,您是尊贵人儿,快别再问了,也别去管她,自有夫人来收拾她那样儿的人……” 春兰居然不愿意告诉自己! 嫤娘瞪大了眼睛。 但她很了解春兰这个人……春兰本是夏大夫人身边的使女,对夏大夫人十分忠心;这会儿嘴巴这样紧,但很显然,母亲可能训斥过春兰,不让她把春芳犯的事儿告诉自己。 嫤娘没法子,只能郁闷地看着春兰在屋里忙忙碌碌…… 其实小红也就是头发被春芳抓乱了,人倒没什么事儿;李奶娘给她重新梳了一个头,又教她去洗了脸洗了手,然后就给了她一个蝇扫子,让她在正屋里赶蚊子和蝇子…… 过了好一会儿,春兰终于有事走开了,嫤娘才叫了小红进去,小声地问她,夫人到底审了春芳什么。 小红伸了个头四处看了看,确认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小娘子两个,这才轻声把她看到的,听到的那一幕,一五一十地说与嫤娘听。 原来,夏大夫人在春芳身上找到了不少嫤娘的旧物。 春芳随身佩戴的香囊,荷包,甚至手上戴着的戒指,手腕上的珠串儿,头上的珠花什么的,皆是嫤娘的旧物;而且就连春芳身上穿的裙子,也是嫤娘穿旧了以后被春芳偷偷留下,然后又接缝了一道宽边而制成的…… 嫤娘静静地听着。 春芳在她身边呆了五六年之久,想到拿到她的旧衣物和小饰物什么的,自然不是难事。 但这绝不会触碰到母亲的底限…… 果然,小红继续说了起来。 大夫人讹了春芳,说先前夏翠娘身边的使女小芹已经招了供,已经把春芳和夏翠娘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所以现在老安人已经使了人去截住二夫人,势必要把夏翠娘带回府中严加处置云云。 春芳一听,整个人都瘫了。 连四娘子都要被严办,她不过只是个家生子而已,又如何能比主子更受宽待? 再加上大夫人又拿着春芳的老子娘和弟弟狠狠地敲打了春芳一番,春芳这才招了。 原来,夏翠娘心知亲姐夏碧娘对华昌候世子的继室之位势在必得,但翠娘也不想放弃,觉得自己也可以博一博…… 见春芳貌美,夏翠娘便有心招揽她,两人密谋了起来……等到了华昌候府之后,春芳以侍女身份便于行走,就伺机寻找华昌候世子,把他引到夏翠娘身边去……两人约定了,夏翠娘若是能晋位华昌候世子继室,将来必定抬了春芳做姨娘…… 春芳自然也有一份私心。 四娘子的承诺自然敌不过世子爷的喜爱,要是这事儿能成,只要世子爷对自己上了心,四娘子就不能再为难自己;为了这个,春芳打定主意定要将自己打扮漂漂亮亮的,这才将昔日私藏了嫤娘的那些首饰衣物尽数穿戴上。 听到这儿,嫤娘被气得够呛! 春芳竟藏着这样的心思! 可万一春芳出了什么纰漏,依着夏翠娘的性子,也只会推托到自己的头上——确实,春芳在自己身边服侍了五六年,不光是自家的姐妹,还有亲戚家的表姐妹,汴京贵女圈中的人大多数都知道…… 又有谁会听她解释啊! 嫤娘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才悄声问小红道:“夫人是怎么处置春芳的?又到底有没有派人去华昌候府截住四娘子?” 小红也轻声答道:“大夫人已经回了老安人,我跟着春兰姐姐回来的时候,听说……老安人身边的刘妈妈已经领了人牙子进来……至于有没有派人去截住四娘子,这个我倒没听说……” 嫤娘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对小红说道:“你……你能打听到春芳的下落吗?” 小红想了想,答道:“我的娘认得那个人牙子……应该可以打探得到。” 嫤娘道:“那你就帮我打听打听,老安人是如何安排处置春芳的……记着,什么也不必做,就只让我知道老安人的处置,这就够了。” 小红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听闻(下) 下午时分,夏二夫人带着夏府的小娘子回来了。 嫤娘心里急,连忙派了小红过去,想请茜娘过来说话。 小红却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禀小娘子,三娘子说今儿乏了,明天再来看小娘子……三娘子还问小娘子,腿上的伤可好些了,我斗胆作主,直接就回了三娘子,说小娘子的腿伤已无大碍了……”小红口齿伶俐地说道。 见四下无人,小红又悄悄地来了一句:“想来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去桂香院的时候,看到桂香院里静悄悄空荡荡的,二夫人不在院子里,三娘子的脸色也不太好……” 嫤娘看了小红一眼,问道:“那你可曾听到桃香院里有什么动静?” 小红低着头,悄声说道:“……桃香院里,二娘子哭天抢地的好像要寻死;三夫人嚷着说要和二夫人拼命,四娘子正在劝三夫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嫤娘沉思了半晌,对小红说道:“屋子里也没什么事,今儿你和春芳拌了几句嘴也受了委屈,放你一天假,回家去看看你爹你娘你弟弟吧,明儿再回。” 说着,她还朝着小红眨了眨眼。 小红立刻心领神会地说道:“多谢小娘子体恤,那我这就回去了……要是我的娘知道小娘子赏了我五十个钱,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嫤娘笑了:“再去找你春兰姐姐要个挎包,拿回去给你弟弟玩。” 小红千恩万谢地去了。 是夜,嫤娘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 她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却仍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 只是,那对绿花姐妹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打定了主意,明日要去茜娘那里打听一下在华昌候府发生的事儿,一方面小红也能从家生仆妇们那里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 她转反侧了大半夜,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嫤娘在屋子里用完了早饭,又做了一会儿针线,茜娘就带着春云过来探望。 “五妹妹,昨儿个你的腿可还好?”茜娘问道。 嫤娘笑道:“我早好了,外边日头大,三姐姐快屋里坐……”说着,她便拉了茜娘回了自己的屋子。 茜娘见她行走自如,这才放了心。 两人才坐下,嫤娘就把春云和春兰打发走了,急急地问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告诉我……使女婆子们个个都不敢吱声……” 茜娘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恼怒,又有些羞愧。 “夏碧娘在华昌候府丢了这样的脸,恐怕咱们姐妹以后再也不要出门了,”茜娘恼道:“那个夏翠娘也不是个好的,亲姐姐出了这样的事,不但不帮忙拦着遮掩着,反而还大声嚷嚷……把大家伙儿都往那边引……结果,结果……哎!” 嫤娘急道:“结果怎么了?” 茜娘就把昨天在华昌候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夏二夫人带着小娘子去了华昌候府上,便让众位姐妹们好好听夏婠娘的话,无论何时何地,姐妹四个都不要分开云云;跟着,夏二夫人就去了贵夫人们的圈子里,夏婠娘则带着妹妹们去了胡家三娘子那儿。 因此华昌候夫人几乎把京中名媛贵女们全部都请到了府中,再加上这些贵女们的丫鬟付侍女,熙熙攘攘的看着……恐怕也有一二百个年轻小娘子们。也不知怎的,夏碧娘和夏翠娘姐妹就不知上哪儿去了……夏婠娘有些恼怒,但她和茜娘身边也各只有两个使女,只好派了两个使女出去寻碧翠二人。 结果,外院就传了消息过来,说华昌候世子冲撞了好几位小娘子,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 茜娘和婠娘呆在内院,也不敢轻易出二门;倒是有几个胆子大的丫鬟悄悄跑出了二门去打探消息,跟着又跑了回来,把看到的热闹说与大家听。 “太常寺少卿夏家的夏二娘子和华昌候府的胡二郎偷偷摸摸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结果夏四小娘子跑去找夏二娘子,当时就吓哭了……直骂胡二郎不是个东西,竟然非礼了夏二娘子……”一个穿红的丫鬟绘声绘色地说道。 另一个穿绿的丫鬟则好奇地说道:“咦?怎么你打听到的,跟我打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呢?” 穿红的那个就问:“你又打听到了什么?” 绿衣丫鬟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说啊,是华昌候府的世子爷和他的表妹柳小娘子正呆在书房里……结果那位夏四娘子去找她的姐姐夏二娘子,也不知怎的,姐姐没找着倒撞破了世子爷和柳小娘子……然后啊,夏四娘子就跑开了,后来找到夏二娘子的时候,啧啧啧,夏二娘子正与胡二郎一处,只见那夏二娘子钗环不整,不但头发也乱了,衣裳也开了……” “够了!”东道主胡家三娘子终于出来主持大局,喝退了那两个丫鬟之后,又笑盈盈地请各位名媛贵女们饮茶吃点心。 婠娘和茜娘两人如坐针毡。 其实此时品荷宴都还没结束,但夏二夫人还是遣了人过来寻她们姐妹,夏氏姐妹俩才急急地走了。 结果到了华昌候府的二门处,茜娘就看到了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夏碧娘,还有一脸委屈低头不语的夏翠娘…… 夏府这次一共出动了三辆马车,来的时候是夏二夫人乘一辆,夏婠娘夏茜娘共乘一辆,夏碧娘夏翠娘共乘一辆;可这会儿,夏碧娘死活也不愿意和夏翠娘共乘……夏二夫人没法子,只得让夏碧娘上了夏婠娘的马车,又让夏茜娘与夏翠娘同乘。 在回府的路上,夏翠娘一直着呜咽对茜娘说道:“三姐姐,难道我做错了么?我,我不过是看到了胡二郎想欺侮二姐姐,我……我怕二姐姐吃亏,才想着大声叫了人来,只是想吓走胡二郎,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原来那儿到处都是人……” 那时候茜娘也有些心烦意乱,就一直没说话。 听了茜娘的转述,嫤娘思忖了一番,确定昨天在华昌候府里一共发生了两件事儿:一是世子胡华俊与其表妹柳小娘子有暖昧,却被夏翠娘生生撞破了;二是夏碧娘被胡二郎调戏了,而且后来还被发现夏碧娘衣衫不整,这事也是夏翠娘亲眼所见…… 夏碧娘和胡二郎? 那胡二郎是华昌候世子的庶弟,乃华昌候的爱妾所生,是个爱酒肉亦爱钻营之人,本心倒也不坏,前几年还考中了武举人,目前在京西大营任二等侍卫。 其实仔细想来,胡二郎和夏碧娘的家世出身倒也相当,只是夏碧娘自幼就存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结果想爬二王爷的床没爬上,如今又被胡二郎坏了名誉,这次她若是不嫁,不但日后难以婚配,恐怕还会影响夏府小娘子们的闺誉。 可以想像到,夏碧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这门婚事的;但为了府中其他小娘子们的闺誉,婆婆定会拿出雷霆手段,逼夏碧娘就范。 夏嫤娘的思绪又转到了华昌候世子胡华俊的身上。 胡华俊和他的表妹柳小娘子有旧? 夏嫤娘眉头紧蹙。 倒不曾听说过,华昌候世子胡华俊还有个柳家表妹呢…… 正好这时,夏茜娘说道:“原本我们都没有听过华昌候府还有个姓柳的表亲,是个小娘子,后来座上有些消息灵通的小娘子们说了,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位柳家小娘子的生母,本是华昌候爷的表妹,二十几年前嫁与云州刺史做了妾,生下了柳小娘子之后就撒手人寰了;也不知怎的,那位柳刺史膝下竟也只有柳小娘子这么一根独苗…… 说到这儿,夏茜娘压低了声音:“……自古以来,云州水土肥沃,地方富裕,所以人都说柳家有钱!但后来过了几年,柳刺史殉了城,总兵夫人又殉了夫;那位柳小娘子就独自一人从云州来到汴京投奔了华昌候府……如今她在华昌候府里已经静悄悄地住了四五年啦!” 夏嫤娘有些吃惊。 云州距离汴京可有近千里之遥呢,那位柳小娘子竟能孤身一人进京,光是这份勇气和胆量就不小了;恐怕还得身手还了得才行吧…… 也不知怎么的,夏嫤娘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但为什么焦虑不安,连她自己也说不好。 嫤娘和茜娘坐在屋子里默默无语的,正南方槐香院的方向却突然响起了热闹的喧哗声音,似有人在那边大哭大骂。 想着祖母年事已高,嫤娘有些担心,便拉着茜娘疾步往槐香院而去。##### 第二十七章修行 嫤娘拉着茜娘刚刚才走进槐香院,就看见三房的三夫人带着夏碧娘和夏翠娘两个,正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而夏老安人则柱着拐杖,在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的搀扶下,站在走廊上。 这时,夏碧娘突然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既然连老安人也容不得我,我,我也不用活着了,这就回去吞金自尽!” 说着,披头散发的夏碧娘就想站起来,朝着院子门口的墙柱冲去!唬得周围的婆子仆妇们纷纷上前劝住了夏碧娘,有的还伸出双臂挡住了夏碧娘的去路。 夏老安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放开二娘子,且让她去……二娘子要是真死了,我老太婆倒要上疏奏请圣人,给我们夏家的二娘子立一道贞洁牌坊,一洗先前京西围场的行宫之辱不可!你们谁都不要拦着她!” 仆妇们听了,果然都松了手。 夏碧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亦不再挣扎,只是嘤嘤地哭泣着。 旁边的夏三夫人嚎了起来,道:“天哪!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凭什么全府的小娘子,唯独要把我好好的两个女儿……送到庵堂里去?” 夏二夫人站在一旁鄙夷的说了声,“这是祖翁的命令,让这两个总惹事生非的去庵堂心静静心罢了,又不是渡她俩出家!你嚎什么……” 夏三夫人白了夏二夫人一眼,回嘴道:“让大娘子和三娘子去,” 夏三夫人道:“我们大娘子和三娘子循规蹈矩的,够懂规矩了……倒是你,既然你这个做娘的,没能好好教导教导二娘子和四娘子,送去庵堂里静静心学学规矩也就罢了,偏要在这里像疯婆子一样闹!” 夏三夫人说不过她,只得又朝着老安人大哭了起来。 “老安人!我们老爷虽不是您的血脉,但碧娘却也是夏家的小娘子啊……现在她遇上了这样的祸事,您,您不能坐视不理啊!她年纪轻轻的,您忍心让她去庵堂?这传出去了,恐怕外人还说您苛待庶房……” 夏老安人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没错,你们这一房并非我的骨血,我确有苛待你们之嫌…… ” 夏三夫人一怔。 夏老安人说道:“三老爷是你们祖翁的爱子,你去寻你那公爹出面罢,让他替二娘子主持公道……刘妈妈,快带着三夫人和二娘子四娘子去前院见见你们夏大人,噢,对了,让二门上的小子们都避一避,莫要冲撞了你们三夫人和二娘子四娘子。” 夏三夫人哪里肯去! 昨儿碧娘从华昌候府一回来,夏三夫人就在第一时间里带着碧娘去求了祖翁,可祖翁听了事情的消息之后便十分震怒,二话不说就把她们母子赶出了前院;跟着,就传出了祖翁被气得吐血卧床的消息…… 而今天一早,夏老安人就命刘妈妈带了几个姑子去了桃香院,说祖翁抱恙,要夏碧娘和夏翠娘去庵堂里为祖翁祈福三个月。 三个月啊!!! 夏碧娘可是夏三夫人的心头肉,哪里舍得让身娇肉贵的女儿去清苦的庵堂里三个月!她只得又去前院求了一次祖父,可这一回,祖翁连见都不肯再见她…… 没法子,夏三夫人母女这才闹到了槐香院。 夏大夫人实在看不过去,就劝了一句:“二娘子快不要闹了,不过就是去山上的庵堂里住上几日,做做样子而已……等华昌候府的胡三郎前来提亲,再把二娘子接回来就是了,何必闹成现在这样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夏翠娘突然对三夫人说道:“娘,快别生气了,大伯母说得在理,咱们回去吧……” “呸!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夏三夫人急怒攻心,先是甩了夏翠娘一巴掌,又朝着夏大夫人大骂道:“哪个要嫁他!那胡二郎不过是个庶子,又是个纨绔!哪里配得上我们碧娘……你觉得胡二郎好,留着给你做女婿!” 夏翠娘捂着脸,垂下了头。 夏大夫人则干脆把头转到一边去,再不理会三夫人。 夏二夫人冷笑道:“就是!三弟妹说的极是,我们二娘子勾引男人都不知道勾引了多少次了,这样有本事的小娘子,怎能配胡二郎……那胡二郎又不曾出将拜相,也封不了异姓王!” 夏老安人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二娘子,我只问你一句,方才你连寻死的心都有,怎么这会子还怕去做姑子?是死,还是做姑子,随便你选……要不然,我还是去跟你们祖父说说,趁着我们这把老骨头还在,分了家算了!以后你们自己当自己的家……我老了,不爱管事儿,我也管不着你们!” 这分家的话一出,大夫人和二夫人立刻跪下了:“……母亲息怒!” 院子里的仆妇们见夫人们都跪下,便也纷纷跪下了;嫤娘和茜娘两个也在院子门口一块儿跪下了…… 夏老安人满面倦色的摆了摆手,从椅子上站起身,回了屋子。 见老安人回了屋,夏二夫人才恶狠狠地瞪了三夫人一眼,不客气骂道:“下三滥的东西!自己勾引男人倒也罢了,连自己的女儿没教养好,也学着四处勾引男人!自己一个人犯贱……却要连累家里所有的小娘子们,现在还有脸来嫌三嫌四?趁早回屋吞金自尽罢!” 夏三夫人被气得满脸通红。 夏三老爷年轻的时候,祖父曾为他说过一门婚事,对方也是高门庶女;但三老爷爱混迹戏班,一来二去的就和戏班老板的女儿,也就是夏三夫人好上了。后来,三老爷死活退掉了原本的婚事,把三夫人娶进了门…… 夏三夫人进门以后,为人处事小家子气,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渐渐闹得丈夫不爱姑舅不喜,跟妯娌们也搞不好关系。且因她膝下没有儿子,这才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长女的身上,日夜盼望女儿能嫁得贵人,一洗她多年的忍辱负重。 可那个庶子胡二郎又算什么贵人! 但夏三夫人眼珠子一转,心想只要胡二郎一天没来提亲,或者说只要女儿一天没有订下婚事……不!当初那宋怜薇不也是已经和田家二郎订了婚,最后也成功地爬了二王爷的床?所以说,只要留着命在,一切皆有可能。 这么一想,夏三夫人安慰起哭成了泪人儿的女儿来:“碧娘啊,娘养大你不容易,你怎能说死就死?你要是真死了,那才是真正的亲者痛仇者快……” 夏二夫人狠狠地瞪了夏三夫人一眼! 夏三夫人不敢再浑说下去,便又含糊说道:“咱现在把苦头全吃了,日后你的日子就顺顺遂遂的,一定能心想事成……” 夏碧娘似乎也明白过来了。 她哀哀欲绝地哭泣着,任由夏三夫人和仆妇们把她搀扶了起来,慢慢朝桃香院走去;夏翠娘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着老安人的屋子行了一礼,跟在母亲和姐姐的身后慢慢地走了。 夏大夫人已经看到了女儿和茜娘,连忙朝她俩招手。 嫤娘走过去,听到自家娘亲说道:“老安人在生气,你快进去哄一哄,千万让老安人别气坏了身子,要是老安人哪里不爽快了,要赶紧唤了郎中来。” 嫤娘点点头,拉着茜娘进了夏老安人的屋子。 屋子里,夏老安人抿着唇坐在窗子前的贵嫔榻上,看着窗外的花树发呆。 “老安人!”嫤娘朝夏老安人扑了过去。 夏老安人一看到孙女儿,嘴边就浮起了笑容:“昨儿个不是说,你又弄伤了腿?现在可好些了?” 嫤娘娇滴滴地说道:“疼,可疼呢!婆婆快帮我揉揉……” 说着,她便脱了鞋爬上了夏老安人的榻,又撩起了裙摆和裤角让夏老安人看;夏老安人定睛一看,只看见孙女儿的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哪里有什么伤处了! 嫤娘也大为惊奇:“咦?先前还有些痛,又有些红肿,被婆婆看了这么一眼……一下子就好了?您快瞧瞧啊,果真一点儿痕迹也没啦!” 茜娘就捂着嘴,站在一边儿偷笑。 夏老安人哪会不知孙女儿来自己面前卖乖,是为了哄自己高兴呢!当下就伸出手,假意在孙女儿的小腿上掐了一把,笑骂:“你个小没良心的,别人都来唬弄我,你也来唬弄我?” “哎哟!”嫤娘突然瞪圆了眼睛,惊呼了一声。 夏老安人愣了一下,还真以为自己把孙女儿的小腿给弄痛了…… 岂料嫤娘露出了一脸享受的模样,用自己的额头在夏老安人的怀里乱蹭,还笑嘻嘻地说道:“老安人!好舒服啊,您再给摸摸,再给摸摸嘛!” 夏老安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刘妈妈也过来凑趣:“五娘子,今儿灶上煮了莲子百合银耳羹,就是用上一回您剥的那些莲子熬的。这会儿日头大,外边儿暑气也重,我这就去盛几碗来,老安人和小娘子们都用一些,也好消消暑……” 老安人笑骂:“你个倚老卖老的,我屋里的好东西都被是你败出去的!” 嫤娘掩嘴笑道:“刘妈妈,我的那一碗要多加一勺子桂花蜜……” 祖孙三个屋子里亲亲热热地吃完了莲子百合银耳羹,听到有个婆子在外头说了几句话,跟着刘妈妈就进来禀报了:“老安人,二娘子和四娘子已经收拾妥当了,这会子就要跟着师父们去北山的静思庵了,三夫人来问,能不能再多派两个丫鬟过去服侍?” 夏老安人冷冷地说道:“不如我给她在北山砌个金屋?” 刘妈妈不敢再问,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又有婆子前来回话,刘妈妈出去打了个转儿就回来了,看起来神色有些焦虑。 “回老安人,方才二娘子和四娘子准备上马车的时候拌了几句嘴,然后,二娘子就推搡了四娘子一把,四娘子没站稳,就从马车上摔了下来,额角碰到了石阶上,鲜血淋漓的,一下子就摔晕了过去……” 嫤娘和茜娘对望了一眼,有些骇然。 夏老安人眯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她倒也是个人物……平日里是我看走了眼,”夏老安人慢悠悠地说道:“既是这样,四娘子就不必去北山静思庵了,你们把她送回桃香院,让三夫人好生照顾。” 刘妈妈应了一声,正准备往外走,夏老安人又叫住了她。 “慢着!” 刘妈妈站住了,转过身来继续聆听夏老安人的吩咐。 “你去找二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你二夫人拿了我的名帖去请御医来替四娘子看伤,再让咱们的小厨房每天都炖点儿汤送去给四娘子。”夏老安人眯着眼睛说道。##### 第二十八章顽疾 在槐香院里和夏老安人一起用了午膳以后,夏老安人要歇午觉,夏嫤娘和茜娘两个才告辞了,各回各的屋子。 嫤娘刚一回屋,小红就迎了上来:“我来给五娘子请安了!” “这么早就回来了?”嫤娘问道。 小红笑道:“昨儿回家去歇了一晚上,今儿天还没亮,我的娘就想打发我回府,说要让我好好侍候小娘子呢!” 嫤娘笑道:“你娘倒也有心,多谢啦!” 说着,她进了屋,准备卸了钗环歇会儿午觉;小红见状,赶紧去打了水过来,要伺候嫤娘净面洗手。 “春兰呢?”嫤娘问道。 小红小心翼翼地答道:“春兰姐姐方才一直在屋里等小娘子,后来夫人使了人过来让春兰姐姐过去一趟,春兰姐姐就过去了,临走的时候,让我伺候小娘子歇午觉。” 嫤娘“嗯”了一声。 卸了钗环又脱掉了外头的衣裳,嫤娘躺在了床上。 小红便说了起来:“小娘子,我昨儿回到家里,听说了几件稀奇事儿……小娘子要是还不困,且听我说说吧?” 嫤娘又“嗯”了一声。 小红便说了起来:“我家住在后巷里,斜对门住了个牙行的牙婆子,昨儿个……我听说,那牙婆子从咱们府里把春芳姐姐领了回去,因见春芳姐姐生得好,也不想再发卖到外头去,就想让春芳姐姐给她做儿媳妇……” 嫤娘怔了一下。 小红已经轻声解释了起来:“那牙婆子……也不知是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做多了,一直没有生育,直到三十多岁才生了一个儿子,宝贝得和什么似的,可谁又知道,她的那个儿子竟是个傻子呢!现如今,那傻子也年满二十了,却连拉屎拉尿都不知道……” 嫤娘顿生隐恻之心。 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昨天春芳看向自己时,那双充满了浓浓恨意的眼睛…… 嫤娘叹了一口气,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小红说完了春芳的事儿以后,跟着又说起了昨天夏家小娘子们在华昌候府里的遭遇。 虽说上午茜娘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和嫤娘说了一遍,但夏碧娘夏翠娘姐妹在华昌候府的前院到底遭遇了什么,其实茜娘也是在现场道听途说而已,并没有亲眼看见。 但夏府的家生子们却有他们的消息获取方式。 当下,小红就活灵活现地说起了夏碧娘姐妹在华昌候府的遭遇。 也不知夏碧娘从哪里得了一张华昌候府的外院地图…… 昨日,也就是品荷宴的那一天,夏碧娘哄着妹妹夏翠娘陪着自己出了二门,又把夏翠娘给支开了,夏翠娘只佯作不知;结果也不知怎么的……反而是夏翠娘闯到了世子胡华俊的书房里,却发现胡华俊似乎与其表妹柳小娘子正在书房里拉拉扯扯的…… 受惊吓过度的夏翠娘又慌慌张张地到处乱闯,最后竟在不远处的胡二郎的院子里,看到华昌候府的胡二郎把夏碧娘给压在了身下……当时夏翠娘就大声叫嚷了出来,跟着,也不知从哪儿钻了一群小厮和仆妇们出来,围着胡二郎和夏碧娘指指点点的…… 听到这样不堪入耳的话,夏嫤娘忍不住满面红晕,但心中却着实吃惊! 这夏碧娘和夏翠娘也真是胆子太大了!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张地图……然后就敢硬闯?再一个,为什么是夏碧娘弄到的地图,反而是夏翠娘找对了地方呢?难不成,那地图其实是夏翠娘弄到手的,然后又伪造了一份给夏碧娘,这才令夏碧娘找错了方向,最后竟走到胡二郎的院子里去了? 再想相,如果当时夏翠娘闯进了华昌候世子胡华俊的书房里,而柳小娘子又不在的话…… 夏嫤娘张大了嘴,满心的不可思议。 再想想先前夏翠娘为了推脱刘家的婚事,竟然还敢拿刀暗中伤了茜娘……方才从老安人的喃喃自语中,夏嫤娘也猜出夏翠娘应该是为了不去北山静思庵,故意激怒了夏碧娘,趁着夏碧娘动了手而故意从马车上摔下来,受伤昏倒。 想起身边有这样胆大妄为又心狠手辣的人物,嫤娘只觉得浑身都凉嗖嗖的。 小红讲完了打探到的这些事儿以后,就替夏嫤娘掖好了帐子,转身出去了。 昨天晚上,夏嫤娘心事重重的,也没睡好;可这会儿迷底已经全部揭开了,她却又有些心惊胆战的——三房的绿花姐妹本是同胞,平时她俩联合起来欺负茜娘和自己也就罢了,但她两个却是自幼儿一块长大的亲姐妹,竟然也能下这样的毒手? 嫤娘心思沉重,抱着被子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母亲和婆婆不知为何,一直在自己的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着,好像十分着急的样子;夏嫤娘连连发问,却并没有人理会她,也把她急得够呛,似乎还着急上火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沉沉醒来的时候,却听到春兰和小红正在外屋小小声说着话,隐约听到她们好像在说什么“田二郎”什么的…… 夏嫤娘坐了起来,却觉得头晕脑涨,气喘吁吁的,而且眼窝子还热辣辣的疼。 春兰和小红听到了动静,连忙走进了内室。 见夏嫤娘果真醒了,两个婢女都忍不住喜极而泣,春兰呜咽道:“我的小娘子!您可总算是醒了……小红,快去告诉夫人和老安人!” 小红一边抹眼泪,一边提着裙摆飞快地跑了。 夏嫤娘说了一个“我”字,就觉得喉咙像刀割一样的疼,忍不住咳起嗽来。 春兰连忙说道:“小娘子,您快别说话了……我晓得您难受,您都已经昏睡了三天了,幸好田二郎去请了云华道长来,今天早上才给您施了针,晌午您就醒了……您再忍忍,呆会儿云华道长过来给您看了病,您的病肯定就好了……” 夏嫤娘有些怔忡。 三天? 她……竟然昏睡了这许久? 夏嫤娘突然咳了起来。 春兰连忙去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服侍着嫤娘喝下,然后又拿着帕子仔细地给她擦了擦汗,然后又把屋子稍微收拾了一番。 很快,小红的声音就在屋子外头响了起来:“春兰姐姐,夫人陪着云华道长来看小娘子了。” 这其实也是个暗示,意思是春兰姐你收拾好屋子了没有,有外人要进来了。 春兰又环顾了屋子一番,见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这才赶紧迎到了门边,说道:“夫人快请进,小娘子在屋里候着呢……” 夏大夫人疾步走了进来,直奔女儿的床边,握着女儿的手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哟……身上怎么这样烫?云华道长,道长……烦请您再替小女看看……” 说着,夏大夫人往旁边让了让。 一个发须俱白的老道人出现在夏嫤娘眼前。 夏嫤娘有些看不透这云华道长的年纪,只觉得他发须全白,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极深,但脸上的皮肤又很细腻光滑,而且还有些红润。 云华道长看了看嫤娘的面相,又让她伸出舌头来看了看,然后又伸出了枯枝一般的手,搭在了嫤娘的脉搏上。 半晌,云华道长才笑道:“其实不碍事,就是小娘子心思多,热邪侵体罢了……熬些烂烂的米粥,让她清清净净地吃上两天,三天就能好。” 夏大夫人担忧地问道:“不用开些药么?” 云华道长摇头道:“不用开药!是药三分毒……这小娘子就是体质弱了些,心思又重了些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急怒攻心了?” 夏嫤娘脸一红,但苦于嗓子痛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云华道长笑道:“要不这么着,烂烂的米粥先吃着,就是觉得味道寡淡了嘴,嗓子又痛,再用梨子炖了冰糖,一日三次的吃,平时就用那个消暑解渴也极好的。” 夏大夫人连声称谢。 云华道长又道:“呆会儿再让个使女跟着老道去院子里,跟老道学几招强身健体的招式,再教了小娘子,以后每天练上一刻钟……强身健体也能少生些病。” 这时,突然有婆子在外头说了一声:“刘妈妈来了!” 夏大夫人愣了一下。 刘妈妈进了屋子,先是给夏大夫人请了安,又向云华道长施了一礼,说道:“老安人听说大夫人请了云华道长来给五娘子看伤……就想问问, 能不能劳动道长也去给我们老太爷也看一看……前几天老太爷也犯了旧疾,连吃了好几剂药也没用,如今还嫌身上有些不大好。” 夏大夫人连忙说道:“道长,可真要劳烦您了。” 云华道长笑眯眯地说道:“不妨事,我既然已经来了你们府上,那就是有缘人……这看一个也是看,看两个也是看……反正田家小二已经替你们付过诊金了,不妨事不妨事!” 说着,云华道长就在夏大夫人和刘妈妈的带领下,离开了嫤娘的屋子,准备去前院看看老伯的身体。 缩在床上的夏嫤娘一听到“田家小二”这几个字,心中顿时一动。 田骁? 定是田骁打听到自己无故昏睡了几天,才会去请了云华道长前来的。 嫤娘知道云华道长的盛名。 这云华道长虽是神医,却已是槛外之人,听说不轻易出手替人治病,而他居然能被田骁请了来,这也就说明,要么就是田骁本就与云华道长相识,要么就是田骁开了什么让云华道长动心的条件。 田骁他,他…… 他如此关注自己,是不是,是不是…… 夏嫤娘不敢再想下去了,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把小红叫来了。 “你,你去看看……谁陪云华道长来的,”夏嫤娘声如蚊蚋:“他,他……穿戴如何,形容如何……” 小红觉得有些奇怪。 云华道长不是田二郎请来的么?怎么小娘子还让她去看是谁陪云华道长来的呢?但小红也没细问,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夏嫤娘又赶紧叫住了她:“哎,你,你千万让别人发现了……那个,只看一眼就行了。” 小红道:“小娘子放心,我哥哥在马房做事,我昨天从家里来,正好要带几句话给我的哥哥;这去马房,自然是要出二门的!” 说着,小红就急匆匆地走了。 来到了二门外的花厅里,小红果然看到了……坐在花厅里的田骁;她倒也没敢正大光明的打量,就扒着花墙悄悄地往里头望。 田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刻就知道有人正在偷窥自己。 花墙外,有个小使女正在悄悄地打量着自己。 田骁一见这个小使女,顿时认出,这小使女是夏家表妹的使女…… 他顿时心里一动。 田骁知道,嫤娘是个善良天真又心细如发的小娘子 她肯定是明白了自己的苦心,才会派小使女过来偷偷地看一看…… 于是,田骁不动声色地一掀袍子,露出了袍子下的一双散了线的鞋——为了寻到云华道长,他在山间疾走了整整一天! 跟着,他又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差点儿连成了片的胡子茬儿…… 小红匆匆瞥了田骁一眼,又赶到马房和自己的哥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橘香院,向嫤娘汇报: “果然是田二郎陪着云华道长来的……田二郎的衣裳倒也整洁,就是脸上的胡子茬儿连着腮,我一时半会儿居然没认出来;还有,他脚下的鞋……边沿都散了线,鞋底也磨损得厉害……” 小红越是说得详细,嫤娘心里就越如小鹿乱撞似的,一颗心肝儿怦怦乱跳……##### 第二十九章柳繁繁 在华昌候府举办的品荷宴上,闹出了世子爷与其表妹柳小娘子的事儿…… 后来嫤娘和茜娘也聊过好几次这件事,都觉得既然柳小娘子的身份已经曝了光,且又是已故云州刺史之女,虽然父母双亡了;但配与华昌候世子做继室夫人,身份也是相当的。 嫤娘也就想,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就会传出这两人定亲的消息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嫤娘按着云华道长的吩咐,头两天每餐就只吃些米粥,又勉强下了地在屋里走动了几圈,当天夜里就出了一身一头的汗……第二天就退了热,人也觉得松快了很多;后来又连续喝了两天的冰糖梨子水,嗓子也不疼了。 后来,嫤娘还按照云华道长传授的按摩法子,让使女们给自己按摩按摩小腿;而且她也在没事的时候跟着婆子们学练几招云华道长传授的益体身法。 渐渐的,嫤娘觉得自个儿的体格似乎强健了一些,吃饭也香了,平时围着院子走上三四圈也不再气喘吁吁的了。 而原本被夏碧娘气得卧床吐血的祖父,也吃了云华道长开的药以后,这几天似乎好了好些,竟也能柱着拐杖下地走走了。 原本夏府因为夏碧娘闹出来的丑事而变得剑拔弩张的;但又因为祖父的病情日益好转,气氛也开始慢慢地缓和了起来。 一晃又过了半个月,夏大夫人猛然发现女儿清减了好些,个子也似乎也高了,胸前也变得鼓鼓囊囊的,容貌也较之前长开了好些…… 夏大夫人又是高兴又是发愁。 女大十八变,女儿越长越漂亮了这自然是件好事;可愁的却是,京中明明就有名门子弟无数,可夏大夫人偏偏就看不上任何一家的公子哥儿们。 思来想去,夏大夫人还是决定带着女儿出一趟门,去宝妆楼给女儿添置些漂亮又新巧的衣裳和首饰。 嫤娘在家中闷得久了,能够出门去逛逛,心里雀跃万分! 母女俩带着仆婢和护卫们,坐着马车去了宝妆楼;宝妆楼的掌柜见来了贵客,连忙把自己的妻子喊来做陪。 夏大夫人也很久都没有出门买过首饰了,不由得和掌柜娘子聊起了京中流行的首饰样式和衣裳的款式。 嫤娘也好奇在宝妆楼里转悠。 传说宝妆楼是宫里人开的,所以这里不仅有新奇巧的舶来品,也有从宫里流传出来的繁复堆纱花儿,绢花头饰什么的。 各式各样的漂亮饰品看得嫤娘目眩神迷…… 最后嫤娘挑了一对小金铛和一对碧玉珠的耳坠子,一对碧玉点水蜻蜒流夏,几支掐丝珐琅簪子和几支点翠玛瑙钗子;最后还选了几十颗漂亮的琉璃珠子和珐琅珠子,想拿回去自己串着玩儿。 夏大夫人看了看女儿选的东西,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自己是个寡妇,平日里的进项不过就是靠着府里的月钱和宫里派发的俸银,再就是手边还有几个庄子上的出处……女儿选的这些东西,金玉极少,都是些点翠,珐琅琉璃之类漂亮但不贵的东西。这妮子,是在给自己省钱呢! 女儿越是乖巧贴心,夏大夫人就越发下定了决定,定要好好装扮女儿一番! 于是,夏大夫人让掌柜娘子给女儿量了身材,定下了四套夏衣,八套秋衣;另外又订下了金镶玉,银镶玛瑙以及白玉的全套首饰各一副…… 嫤娘有些心疼钱,想开口阻拦却被夏大夫人用眼神制止了;接下来,夏大夫人又去挑了几匹颜色鲜亮清淡的绸缎,又买采了胭脂水粉什么的。 掌柜娘子见夏大夫人出手阔绰,态度更是恭敬。 到母女俩选好了首饰衣裳,又与掌柜娘子约定好上门试衣的时间,便戴上了帷帽准备离开的;这时却看到宝妆楼门口又停下了被护卫围在中间的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嫤娘已经看到了马车上的标志。 那是华昌候府的车马…… 果然,两个戴了帷帽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了。 年纪稍长些的那个妇人一眼就看到了夏大夫人和嫤娘,连忙打招呼:“原来竟这样巧!夏大夫人,您也来……给五娘子买衣裳首饰?” 夏大夫人含笑颔首。 嫤娘立刻朝着那妇人行了一礼:“小女见过华昌候夫人,夫人万安。” 华昌候夫人隔着面纱打量了嫤娘一番,亲自扶住了嫤娘的胳膊,笑道:“……夏大夫人,我正好有事儿要跟您商量,咱们进去说话呀,别站在门口。咦?嫤娘似乎高了些?” 嫤娘被华昌候夫人抓着胳膊,不由自主地就被她带着又走进了宝妆楼。 夏大夫人只好跟了进去。 想来华昌候夫人也是宝妆楼的常客,是以掌柜娘子一看到她,直接就把众人带到了二楼的雅间。 进了雅间,众人皆除去了帷帽,嫤娘才看出来,跟着华昌候夫人一起来的那位竟是位穿戴不俗的年轻美貌女子。 华昌候夫人笑吟吟地介绍道:“这位啊,是我们府上的表小姐,姓柳,小字繁繁。” 柳繁繁婀娜多姿地朝夏大夫人行了一礼,朱唇轻启:“繁繁见过夏大夫人。” 夏大夫人客气地说了句:“柳娘子好容貌。” 说着,她褪下了手腕上的白玉镯,递给柳繁繁,和气地说道:“视次见面,不曾备礼,这镯子小娘子留着玩。” 嫤娘站在一边打量柳繁繁。 这柳繁繁,应该就是夏翠娘在品荷宴上闯入胡华俊的书房时,却发现正与胡华俊拉拉扯扯的那位已故云州刺史之女柳繁繁吧! 柳繁繁的个子很高,身段玲珑有致,面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然而,就在柳繁繁向夏大夫人行礼问安的时候,华昌候夫人也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夏嫤娘一番。 其实华昌候夫人早就相中了这位夏五娘子…… 只是,到了品荷宴的那一天,这位五娘子却又因生病而错过了;而这才一两个月不见,这位五娘子居然出落得这样水灵美貌! 华昌候夫人的脑子迅速运转了起来。 夏五娘子尚未长成,就已经有这样的好容貌好身段了;他日再大些,只会越来越漂亮……若是聘了她来做俊儿的继室,一来她娘家式微,二来这样的好容貌也正好能牵制柳繁繁! 华昌候夫人炽烈的眼神让嫤娘莫明其妙地就打了个冷颤。 那边柳繁繁已经向夏大夫人见完了礼,华昌候夫人便笑道:“你们两个小娘子且去外头看首饰去,我和大夫人有话要说。嫤娘可不要和我客气,看上了什么就尽管拿,都记在我们华昌候府的帐上就好。” 嫤娘正巴不得离开华昌候夫人,就含笑应了一声,走出了雅间;柳繁繁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嫤娘客气地朝着柳繁繁笑了笑。 柳繁繁冷冰冰地用吊梢眼看了嫤娘一眼,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目不斜视地越过了嫤娘,朝前走去。 嫤娘怔了一下。 她突然想了起来,夏翠娘曾经撞破过柳繁繁和胡华俊的丑事;而夏翠娘又是自己的堂姐……难道柳繁繁这样不待见自己了。 嫤娘并不以为意,带着小红在外头的花厅里看着那些陈列在架子上的首饰。 也不知怎么的,一种微妙的感觉却从嫤娘心底慢慢升起。 柳繁繁貌美如花,周身上下也做未婚女子装扮,但从身段上……她并不是青葱少女的模样儿了,体态反倒有些像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 夏嫤娘打量了柳繁繁一番,见柳繁繁只是低头看那些首饰,丝毫也没有想要与自己说话的意思……嫤娘索性也不去理会她了。 过了一会儿,夏嫤娘觉得有些不舒服,就轻声在小红耳边吩咐了几句;小红立刻去问了问宝妆楼的侍女,然后就带着嫤娘走出了二楼的大厅,朝着长长的走廊走去。 只是,跟在小红身后的夏嫤娘越走就越觉得不对,忍不住问道:“小红,这路不太对吧?净房不应该在一楼么,怎么咱们走到这儿来了?” 小红也觉得有些不对,就停下了步子,不解地说道:“可是……方才那侍女给我指的路,就是这儿呀。” 此时,主仆俩已经走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 走廊的尽头有扇小小的门,嫤娘尝试着推开门,又探出头去,看到前面连转了两个弯以后,果然有道镂了空的简易楼梯通向宝妆楼一楼的后院。 而这个楼梯,却正好面对宝妆楼的马棚,旁边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 夏嫤娘终于回过神来,问小红:“你方才……没跟那侍女说,是我想去净房么?” 小红也反应过来了。 可能是自己刚才没说清楚,所以那宝妆楼的侍女可能以为是小红想如厕;于是就指了一条捷径……这里,大约可以通向仆妇们解手的地方。 小红满面羞愧,说道:“都是我的不是。” 嫤娘笑了笑,说道:“那咱们往回走吧。” 等嫤娘净完手,夏大夫人也和华昌候夫人说完了正经事儿,夏氏母女俩就准备离开了。 夏氏母女俩各戴了一顶帷帽,站在宝妆楼的门口,等着马车夫把马车赶过来。 夏大夫人低声问女儿道:“方才你和柳小娘子去看首饰的时候,可曾看上了什么?” 嫤娘笑着摇摇头。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戴着面纱,母亲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连忙答道:“我先前已经挑了很多啦,足够了。娘,您不选几样么?” 夏大夫人嗔怪道:“我是孀居之人,有什么好打扮的!可你不一样……你这样的好年华,正应该好好的妆扮妆扮,可你瞧瞧,你都选了些什么?金玉一概也无,尽是些琉璃啊珐琅什么的!” 嫤娘是实实在在心疼母亲的钱。 她又没有亲兄弟,日后也不知道自己的姻缘在哪儿……要是万一嫁得远,母亲手里就只剩下钱财可以依靠,是以她虽然也爱那些金玉之器,却总觉得不必要。 “娘,我就爱那些!”她娇嗔道:“我现在就想赶紧回家,然后和三姐姐一起串珠子去!珐琅青花珠子配湖蓝色的发带一定很好看;那些琉璃珠子串起来当项链也好,当手链也好,或者钉在鞋面上应该也好看……” 看着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夏大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夏氏母女俩的马车刚刚才离开,一个英挺郎君便匆匆地走进了宝妆楼;掌柜正准备上前招呼,却听到那郎君问道:“方才那位穿粉衣白裙的小娘子都挑了些什么首饰?” 掌柜一愣。 那郎君又说道:“但凡是她看过,又没有买下的首饰,统统都给我用盒子装起来,送到瀼州刺史田府去……等等!你送去的时候,去侧门找常平,就说是二郎要的。喏,这些是定金。” 说着,那男子扔下了几块小金锭,转身上马而去。##### 第三十章夏婠娘的婚事 这天一早,嫤娘和夏大夫人刚刚才用完早饭,夏二夫人就打发了婆子过来请大夫人过去说话。 夏大夫人走了以后,嫤娘干脆又让小红去请了茜娘来,姐妹两个就坐在屋子里翻看嫤娘昨天从宝妆楼带回来的那些漂亮珠子,又商量着用什么缎带怎么配…… “你们在这里数私房钱呢?”有人拍手笑道。 姐妹俩抬头一看,原来是王月仙。 嫤娘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表姐,你何时来的?” 王月仙撇嘴道:“刚到!这些天,你也不去我家玩……今天我娘上你家来提亲,我好不容易才求了她带我来……” 嫤娘和茜娘同时瞪大了眼睛,又对视了一眼,奇道:“提亲?” 王月仙点点头,顺手拿起了几颗琉璃珠仔细地看,才说道:“我娘想为我四哥哥聘娶你们家的大姐姐……” 嫤娘听了,心道早该如此了。 她的四表哥王承祐今年已经十九了,虽然跛了脚,但仍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郎君;大堂姐夏婠娘虽然相貌平平,却也是个温柔可亲的小娘子。 可若王承祐没有跛脚,恐怕婠娘也配他不上。 所以说,这门婚事就看夏二夫人心里怎么想了。 王月仙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珐琅琉璃珠,很有些爱不释手。 嫤娘笑话她道:“难道你们都虞候府还差这些东西?怎么来了我家,就觉得我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 王月仙道:“我知道这些不值钱……不过,被你这么一倒饬,配来的东西就是好看,大约是……你花的这些心思倒比这些东西更费一些。” 茜娘笑着对王月仙说道:“你就该直夸她心灵手巧……这么遮遮掩掩的做什么?亏你还是她嫡亲的表姐呢!看我的……” 说着,她转过头,笑着对嫤娘说道:“好妹妹!我晓得你兰心蕙质……你配的珠子真好看,赏我些吧?” 王月仙被笑得直不起腰来,嫤娘也涨红了脸,笑骂道:“三姐姐你也不是个好人!” 小红在屋子外头喊了一声:“大娘子来了!大娘子万福金安。” 屋里的众女见小红掀起了门帘子,夏婠娘果然走了进来,奇道:“你们在做什么呢?我远远地就听到你们的笑声了。” 她大约还不知道都虞候夫人上门求亲一事,见了王月仙,连忙笑着打招呼:“原来王家表妹也在……” 嫤娘笑道:“你现在叫她王家表妹,日后就要叫她亲妹妹了!” 婠娘一怔,突然满面红晕起来。 “作死了你!”婠娘拿着帕子抽了嫤娘一下,佯骂道:“这种玩笑也开得?” 王月仙却上前一步拉住了婠娘的袖子,不依地嚷嚷道:“好姐姐,你快去我们家,做我的嫂子吧!以后疼我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婠娘涨红了脸,啐道:“难道我现在不疼你么?” 王月仙瞥了嫤娘一眼,道:“你现在有自己的妹妹,显然不独疼我一个;将来去了我们家,我就是你亲亲的小姑子,你自然就只疼我一个了!” 茜娘笑话王月仙道:“阿仙真是个痴儿!” “三姐姐,我怎么就痴了?”王月仙嘟嚷道。 嫤娘抿嘴笑道:“表姐,你也不想想,要是我们家大姐姐嫁到你们家去给你做嫂子,那她最疼的人……到底是谁?” 屋里的小娘子们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婠娘被臊得满面通红,拿着手里的团扇就要去追打嫤娘,慌得嫤娘四处躲藏。 王月仙见了,义不容辞地参了战,还撸高了袖子帮着嫤娘去反击婠娘;茜娘急忙上前去劝,却被婠娘在无意中拍了两扇子;婠娘慌了,连忙又撇下两个小的去看茜娘要不要紧…… 姐妹们在屋子里闹成了一团。 夏老安人那边传话过来,说让小娘子们都去槐香院用膳。 几个小娘子又才嘻嘻哈哈地借了嫤娘的妆奁重新拢了拢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裳钗环,这才结伴往槐香院而去。 半路上,她们遇到了夏翠娘。 夏翠娘彬彬有礼地向众姐妹行礼,众女却一下子就敛去了笑意,只朝着夏翠娘微微颔首,再不肯多话。 夏翠娘有些黯然,默默地跟在众姐妹身后,低着头慢慢地走。 到了槐香院,都虞候夫人,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已经围坐在夏老安人跟前,夏老安人戴了一副西洋老花镜,手里还捧着一本黄历,嘴里还念念有辞的…… 众女一进屋子,都虞候夫人的眼神就紧紧地锁在了婠娘的身上,但觉得这小娘子虽然相貌平平,但见两弯眉儿淡淡,瓜子脸儿尖尖,身段又窈窕动人,也是个清秀佳人;再见婠娘端庄稳重的模样儿,又是那样温柔腼腆的性子…… 都虞候夫人笑着直点头,心里十分满意。 夏二夫人一扫前些天的焦虑模样儿,整个人神清气爽的,连眉梢都透着喜气。她是真高兴——半个月前才定下茜娘的婚事,今儿又定下了婠娘的婚事;一举解决了困扰她多年的心头大事,怎能不轻快! 看着老安人夫人们的高兴亲热劲儿,众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王承祐和夏婠娘的婚事十有八九是说成了;忍不住个个都用团遮着脸偷偷地笑了起来。 夏婠娘羞红了脸,低着头闷不作声。 在老安人屋子里用过了午膳,都虞候夫人就要带着王月仙回去了;临行前,都虞候夫人和夏二夫人约好了一个日子,至于约这个日子做什么,她们虽然也没明讲,但周围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都虞候夫人带着王月仙离开了夏府之后,嫤娘也跟着夏大夫人往橘香院里走。 方才在老安人的院子里,夏大夫人是真心为亲姊都虞候夫人感到高兴,毕竟王承祐的婚事也是个老大难,现在能圆满解决,倒也是件好事。 但转念一想,王府和夏府都不是寻常人家;既然夏府已经把夏婠娘许给了王承祐,就万万不会再把嫤娘许给王七了……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 她是亲眼看着王七慢慢长大的,像这样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也跟个丫鬟扯得不清不楚的,那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人靠得住?女儿的姻缘又在那里呢? 嫤娘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 “娘,昨天在宝妆楼的时候,您和华昌候夫人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二姐姐的事?”她拉着母亲的袖子问道。 夏大夫人“嗯”了一声,说道:“她就是托我给你二婶子带句话,说想约个时候上门谈谈胡二郎和夏碧娘的事儿。” 夏大夫人并没有告诉女儿,其实华昌候夫人还向她透露了想为世子胡华俊求娶嫤娘的意思;只不过,夏大夫人没同意。 胡华俊虽然家世极好,又前途无量;但他的年纪和嫤娘相差了十三四岁,并不般配,再一个,上回在品荷宴上,还被夏翠娘撞破了他与柳小娘子的私情……就冲着这个,夏大夫人也不能答应这门婚事啊! 所以,夏大夫人婉拒了华昌候夫人的示好,只是说自己青年守寡,辛苦拉扯女儿长大,舍不得她早早出嫁,必要留多几年再说的。 “方才宝妆楼的掌柜派了人来,说给你做的衣裳明天就改好……他家绣娘的针线功夫倒也了得,明天我们再去一趟宝妆楼,咱们府上的三娘子也快及笄了,难得你平时和她那样要好,明天你也费点儿心,给她挑些个好东西……最好是不显山不露水,既越不过大娘子去,但也要实惠,将来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夏大夫人交待道。 嫤娘应了一声。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 夏二夫人和刘夫人已经口头约定了夏茜娘和刘家小郎的婚事,大约婠娘的婚事定下来之后,茜娘的婚事也要提上议程了。 母亲是想要让她为茜娘准备些实惠些的东西。 可什么样的东西,才是最实惠的呢?##### 第三十一章宝妆楼(上) 隔了一日,夏大夫人带着嫤娘又去了宝妆楼。 宝妆楼的掌柜娘子热情又客气地把夏氏母女俩迎了进去,依旧把她们迎到了二楼的雅间里;很快,宝妆楼的侍女们就把夏大夫人为嫤娘定下来的衣裳捧了来,开始服侍嫤娘逐件逐件的试了起来…… 掌柜娘子的嘴儿像抹了蜜似的,直把嫤娘捧得到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直赞得夏大夫人心花怒放。 掌柜娘子趁机说道:“好教夫人得知,我们这里刚刚才到了一批波斯宝石,昨儿才到,现在还堆在后院的货仓里,一块婴孩拳头大小的红宝石,只要……这么一点子银两。” 说到这儿,掌柜娘子用袖子遮遮掩掩地伸出了几根手指,让夏大夫人看了。 夏大夫人顿时有些意动。 宝石是好东西,难得又这样便宜,不如多攒一些,将来给嫤娘当嫁妆也好。 于是,她跟嫤娘说了几声,又交代了吴妈妈和春兰小红几句,然后就跟着掌柜娘子离开了;嫤娘也不以为意,反正身边也有吴妈妈春兰小红和宝妆楼的四五个侍女在。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匆匆跑过来寻吴妈妈,说夏大夫人找她,吴妈妈只得去了。 嫤娘被侍女们扶到了内室,等她又试完一套衣裳出来,却见小红不见了;嫤娘觉得有些奇怪,就问春兰。 春兰答道:“方才有个侍女来报,说咱们府上的马车夫有急事要请示夏大夫人;侍女们说可以代为转告,但那马车夫却死活不肯说是什么事……可咱们夫人跟着掌柜娘子去了库房,那库房又向来守备森严,侍女们也不敢靠近,只好来问问您的主意。我就斗胆让小红去看看……” 嫤娘“嗯”了一声,喝了一盅茶又歇了一会儿,跟着又随着侍女们走进了内室。 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换衣裳其实是件体力活儿,嫤娘一口气试穿了三四套,已经累得不行,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可直到这时,嫤娘才发现……偌大的雅室变得寂静无声,屋子里居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一惊! 心里顿时就有些慌乱…… “春兰?春兰!!”嫤娘唤了几声春兰的名字,却根本无人应答。 她奔到了门边,想要把大门打开,却发现那扇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嫤娘的心顿时怦怦乱跳了起来…… 她暗自思忖,自己恐怕是落入了什么陷井了——那么,到底是谁想陷害自己?陷害自己又有什么目的?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她四处看了看,雅间又宽又大,然而却并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她又奔进内室看了看,突然看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衣帽挂。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飞快地拿过宝妆楼为自己定制的衣裳,把裙子系在了衣帽挂上,又胡乱将上衣也捆在了裙子上方;跟着,她吃力地将缠绕了衣裳裙子的衣帽挂使劲推到了内室的门后头。 因为极度的紧张,嫤娘的注意力也变得高度集中…… 她好像听到有人似乎正朝着雅室走来,脚步声音“咚咚”的。阁楼是木制的,夏嫤娘能听得出来,那人穿的还是皮底子的靴子! 那是官靴! 只有成年男子才会穿这样的官靴! 嫤娘的心一下子就狂跳了起来……她告诉自己,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自己一定不能慌不能乱。 嫤娘飞快地把衣帽挂上的裙子稍微整理了一下,造成了一种有人正躲在内室的门后,却不小心露出了一片裙摆的样子。 跟着,她提着裙摆就躲到了雅室的大门后。 那人果然走到了嫤娘所在的这间雅室门口,然后……嫤娘听到了钥匙转动开锁的声音;她悄悄地拔出了头上的一枝金钗,用力的攥在手心里。 这门果然被人上了锁!!! 嫤娘死死地咬着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额头上却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的背紧紧地贴着墙,却可以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人的月白色绣平安竹的袍子,和一双做工精致的白底黑筒的靴子。 嫤娘悄无声息地举起了手里的金钗,放在距离自己咽喉三寸远的位置。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倘若不能一袭得中,那她就自尽! 那人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看到了内室门后的那片裙角;跟着,他轻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关门,直接就朝内室走去。 除了他的脚步声之外,嫤娘还听到悉悉索索的衣料磨擦的声音…… 等到那人走到距离内室只有三四步之遥时,躲在大门后的嫤娘突然一个发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门口逃去。 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个男人一眼! 在她逃出雅间的那一瞬间,嫤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男子正错愕地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她。 而且…… 他竟然已经脱掉了那件月白色的袍子,露出了白绫中衣和大红撒金鳞纹的裤子,脚下的靴子也已经除去,只穿着袜子站在内室门口。 嫤娘大惊,却眼尖地看到雅间的两个门拉手上,还挂着一把锁!她眼疾手快地将门合上,又飞快地将锁给扣上了。 跟着,她站在雅间的门口,左右看了看。 左边是贵宾上下楼梯的地方,那儿肯定有宝妆楼的侍女;右边……上一次她来宝妆楼的时候,曾经误闯过,那儿有个简易的楼梯,一面临街一面通往宝妆楼的后院。 身后已经响起了那男人子愤怒的拍门声音,还伴随着满口污言辱语,狠狠地咒骂着嫤娘…… 心慌意乱之下,嫤娘撩起了裙角,拼命地往右边跑去……很快,她就跑到了走廊的尽头,也幸好这处不曾被封闭,她很顺利地就推开了那道小门。 然而,当她站在那道简易楼梯上的时候,却又有些犹豫不决。 楼梯是直接通往宝妆楼后院的。 可是……这个男子能差得动调动宝妆楼里的侍女,还有能力把吴妈妈春兰等人一一从自己身边调走,谁知道宝妆楼和那个男子是不是一伙的!如果她顺着楼梯去了宝妆楼的后院,又万一被知情人看到了,会不会对自己不利? 如果她不想去宝妆楼的后院,那她就需要从楼梯上……跳到大街上去。 楼梯的临街处,是宝妆楼的马厩,夏家的马车夫或许在那儿。 嫤娘站在楼梯上,扒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看……此处看起来,似乎距离地面只有一人多高。 如果她顺着楼梯去了宝妆楼的后院,若果被人发现了,会不会再一次陷入狼窟?可如果她从楼梯上跳到马厩那儿,那她就置身于大街之上了,又会不会出现其他意外? 就在她心急如焚又无计无施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嫤娘?” 嫤娘定睛一看,却见有个英挺的少年郎君正一脸错愕地站在马厩前看着自己。 那人赫然便是田骁! 在那一瞬间,嫤娘的眼眶突然一下子就红了,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冲着他小小声地喊道:“……田家表哥。” 田骁转头看了看,突然朝着这边一撑一跃…… 此时的嫤娘已经被吓坏了。 她的眼泪突然就喷薄而出,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所以也没看清他到底是撑住了哪儿,又踩到了何处…… 她只觉得,他就像个从天而降的神兵天将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嫤娘松了一口气,两条腿抖糠似地抖了起来,方才被她拼命压在心底的害怕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忍不住就小小声抽泣了起来。 “怎么了?”田骁见她差点儿软倒,连忙伸出手搀扶住她,急声问道。 嫤娘稍微压制了一下自己的哭声,然后朝后头看了一眼,急急地说道:“我,我刚才在雅间里试衣裳,突然……侍女们都不见了,跟着,就有个人闯了进来……” 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也没说清闯进来的那人是男是女。 田骁顿时勃然大怒! 如是女子硬闯,又何须把侍女支开?夏家表妹也不会为了避让而逃到了此处,这简直就是坏人闺誉的阴损事儿!只是不知道那人是何来头,是有心还是无意? “可看清了?二楼共有几处雅室?”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嫤娘有些犹豫。 那人身穿绫罗绸缎,看着就是非富即贵之人,夏家惹得起吗?田家惹得起吗?还是说……这些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她始终不言不语,田骁更是恼怒,恨恨地说道:“我今儿就拆了这宝妆楼!”说着,他就想越过她,顺着楼梯朝上走去。 “哎!”嫤娘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子。 可这么一拉,却发现在他衣料之下,手臂竟是炙热而且坚硬如铁的! 她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慌忙放开手,一狠心,咬牙说道:“田家表哥且慢……是,是长廊南面的第三间雅室,我,我逃出来的时候,顺手把门给锁上了……不过,也不知道他现在出来了没有。” 田骁听说,思忖了一番,突然跃下了楼梯。 嫤娘一愣。 他已经站在了马厩前,并且朝着她伸出了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嫤娘顿时满面通红。 “快!有人要过来了……”他催促她道。 嫤娘把心一横,只得提起了裙摆,闭着眼睛翻过了扶手,狠心往下一跳! 她落入了一个强壮又安全的怀抱。 嫤娘闻到了他身上的清新皂香气,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田骁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 这时,嫤娘隐约听到了小红的怒斥声音…… 她小小声说道:“那是我的使女。” 田骁点点头,扶着她朝前走了几步,两人悄悄地探出头去,好像听到小红正在跟宝妆楼的伙计们争吵;也不知宝妆楼的伙计和侍女们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反正就是拦着小红不让她进去。 田骁脚尖一踢,一块小石子儿就落在了小红面前。 小红一愣,立刻转过头四处查看,田骁又踢了一块小石子落在离她稍远一些的地方;小红很机灵,立刻又退后了几步……可她再一打量时,很快就看到在不远的转角处,自家小娘子一脸的惊恐,正颤巍巍地被田二郎扶着…… 小红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然而,她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家小娘子就这样连帷帽都没戴就跑到了大街上!而且还是单独和一个年青郎君在一起! 小红飞快地朝着两人跑了过去…… 田骁腾出了位置,让小红扶住了嫤娘。 跟着,他低声交代道:“你们现在进不了宝妆楼……呆会儿我上去,闹些动静出来……你们趁着宝妆楼的侍女伙计们出来看热闹的时候,悄悄溜进去。切记!进了宝妆楼以后,万万不能再上楼……就只站在门厅处,你在心里数一百下,我必定前来接你。” 见两个小娘子一脸紧张地模样,他又说了一句:“嫤娘,你等着我来接你。” 说完,田骁立刻转过身,欲朝着马厩的方向奔去。##### 第三十二章宝妆楼(下) 嫤娘带着小红,屏着呼吸地躲在马厩旁,等待着田骁施展所谓的声东击西之术。 没过一会儿,主仆俩就听到了“砰”的一声闷响,似乎是肉体撞击青石板的声音……跟着,就有人大声惊呼了起来! 主仆俩忍不住探出头,朝外看去。 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头上戴着白玉束发冠,身上只穿了白色中衣,下身穿着大红撒金鳞纹的裤子,正以十分不雅的姿势,面朝下臀部朝上的摔在距离宝妆楼正门一丈远的位置。 嫤娘看得真切,那男子分明就闯进更衣室的那个登徒子! 路人们迅速围了上去,围在那青年男子身边指手划脚的;很快,宝妆楼的伙计们也被惊动了,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嫤娘拉了小红,两人悄悄地朝宝妆楼大门跑去。 主仆俩也挺默契的。 疾步奔跑在大街上时,小红走在嫤娘的外侧,而且还略微领先一步,基本将嫤娘的身形尽数遮住;然而就在两人即将跑近宝妆楼的时候,嫤娘上前一步冲在了小红的面前。 由于方才阻拦小红的那几个伙计已经跑出去看热闹去了,所以一时无人阻拦小红,小红便低着头跟在嫤娘身后,主仆俩匆匆躲进了宝妆楼的大厅。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突然发现了小红,连忙过来阻拦:“哎!小娘子,不是跟你说了……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嘛!” 嫤娘大着胆子朝那伙计一瞪眼,怒道:“我的使女怎么就不能来了?难道说,连我也不能来你们宝妆楼么?” 那伙计见嫤娘生得貌美,身上又穿着昂贵衣料制作的衣裳,一时之间有些懵了。 “表妹?”田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嫤娘转过身,果然看到了一脸惊喜的田骁。 看着他忽遇故人的惊喜眼神,嫤娘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道他怎么这么快……可她却又担心着外头的那个烂摊子。 不消说,倒在街上的那个青年男子肯定是被田骁从二楼推下来的! 拦在夏嫤娘面前的那伙计在宝妆楼呆了好几年,自然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他虽不认得夏嫤娘和田骁是哪家的小娘子和少爷,但嫤娘十指如削根玉葱,一看就知道不曾沾过阳春水,肯定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小小娘子;而田骁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也不知是哪个贵胄家的小公爷…… 那伙计不敢吱声了。 田骁顺手拿过了一顶宝妆楼摆放在一楼大厅里的帷帽递给嫤娘,然后耐心地和嫤娘说起话来,先问表妹你是自个儿来宝妆楼买东西的么?又问原来你和表姨母一块儿来的,那怎么不见表姨母我也好去拜见云云…… 嫤娘接过田骁递过来的帷帽,让小红替自己戴好了;终于能将自己的容貌遮在面纱之下,这令嫤娘松了一口气。 三人就站在宝妆楼的大厅处你问我答地聊起了天,丝毫不理会大厅外头的熙熙攘攘,也没理会自二楼跌落下来,匍匐在地生死不明的那个青年男子…… 这时,小红眼尖地看到夏大夫人笑盈盈地从内院走进了大厅,大约是正准备上楼往二楼的雅室而去。 “夫人!”小红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夏大夫人愣了一下,从楼梯上的扶手处弯着腰朝外头大堂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她立刻带着春兰朝这边奔了过来。 看到母亲之后,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刚刚才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亲”,却发现华昌候夫人正赫然跟在自己母亲的身后! 夏嫤娘顿时怔住了。 华昌候夫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华昌候夫人见了嫤娘,也是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 偏偏田骁此时又彬彬有礼地向华昌候夫人和夏大夫人躬身行礼,称道:“小侄田骁,见过华昌候夫人,表姨母……” 华昌候夫人和夏大夫人见了田骁,又是一愣。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个婆子急急忙忙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冲着华昌候夫人嚷道:“咱们家大郎……失足坠楼了!如今现在正躺在外头不知生死呢……” 华昌候夫人顿时大吃一惊! 她恨恨地瞪了嫤娘一眼,带着仆妇们急急地奔出了宝妆楼。 夏嫤娘如遭雷劈! 什么??? 外头那个…… 意欲冒犯自己,却被田骁从二楼推倒在到大街上的青年男子,居然就是华昌候世子??? 夏嫤娘呆呆地张大了嘴。 她不是傻子! 电石火光之间,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华昌候夫人和世子,他们联合起来暗算自己? 但这又为什么? 夏家已日渐式微,华昌候府却正如烈火烹油一般……那么,华昌候夫人和世子如此算计自己,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华昌候夫人和世子这样大动干戈? 再说了,若倒在大街上的那个男子真是华昌候世子胡华俊的话,那田骁岂不是与胡华俊正面为敌了?而且田骁还是被自己给拖累的! 夏嫤娘脑门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胡华俊是华昌候唯一的嫡子,又是官家宠妃胡昭仪的亲弟。官家是四十几的壮年男子,圣人却是官家的继妻,不过是去年才入的宫。 而胡昭仪已在宫中陪伴了官家好几年,如今又圣眷甚浓,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吃穿用度样样都不输给圣人;而田骁和胡华俊之间的矛盾如果放大了,说不定就变成了华昌候府和瀼州刺史田府之间的角力! “五娘,到底怎么回事?”夏大夫人拉住女儿的手,紧张地问道:“你在雅间里好好的,下来做什么?吴妈妈怎么不在你身边?” 嫤娘紧紧地咬着牙,根本就不敢说话。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声音来。 “表姨母,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快些回府去为好。”田骁说道。 夏大夫人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她看着田骁,缓缓地点了点头。 跟着,夏大夫人冷冷地朝宝妆楼的那个伙计说道:“我走失了一个仆妇,是个姓吴的老妈妈……还请通知贵掌柜的,找到我家吴妈妈之后,用马车把她送到太常寺少卿夏家去。” 夏大夫人直接带着女儿离开了宝妆楼。 可一众人刚刚才走到临街处,就看到华昌候夫人正哭天抢地的守在一个衣衫不整,倒地不起似乎还昏迷不醒的青年男子跟前,一边哀声泣道“我的俊儿”,一边又忙不迭的喊着“快请太医来”;而当她看到了夏大夫人一行人之后,华昌候夫人还怒视了夏大夫人一眼。 夏大夫人已经从女儿的反应和此时华昌候夫人的表情中猜到了一二,霎时间脸色惨白。 她也恨恨地怒瞪了田夫人一眼,然后牵着女儿的手,努力昂首挺胸地朝一旁走去。 母女俩上了夏府马车以后,田骁便策了马,不徐不则地跟在马车旁。 夏大夫人心急如焚,忍不住低声询问起女儿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这时,嫤娘才小小声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与母亲听,包括身边的仆婢们一个一个被人调开,有人把自己反锁在雅间里,然后就有个青年男子进了雅间,最后却被自己锁在雅间里…… 自己逃出来以后在楼梯那儿看到了田骁,田骁又把自己“扶”下了楼梯,跟着他就回到了雅间,将那个被她反锁在雅间里的男子从二楼推了下来…… 尽管夏嫤娘声细如蚊蚋,但田骁却耳聪目明。 他也将事情的经过听得一清二楚。 田骁攥紧了拳头。 他本就是个有心人,自然知道嫤娘今天会去宝妆楼试妆;原本他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就是想在她上马车和下马车的时候,能够远远地看一看她的身影而已…… 所以当他亲眼看到她下了马车进入宝妆楼之后,就百般无聊地守在马厩旁;心里想着只等到她从宝妆楼出来,就能再一次看到她的身影了。 可没想到,他居然看到……她站在楼梯上,一副惶恐不安惊惧至极的样子,似乎想从楼梯上跳下来! 宝妆楼? 华昌候世子胡华俊? 好,很好…… 田骁咬牙冷笑。 听了女儿的话,夏大夫人沉默不语。 恐怕是胡华俊或者华昌候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才会这样费尽心机算计自家的女儿。一来自家女儿顶着太常寺少卿夏家长门嫡女的名号,与胡华俊做继室,胡家面上也有光彩;二来太常寺少卿夏家早已式微,若是嫤娘真的嫁了过去又受了什么委屈,太常寺少卿夏家根本就没有帮她撑腰的底气,那女儿岂不是打落了牙齿只能往肚里咽? 夏大夫人闭了闭眼,对女儿说道:“没事儿,咱们不怕她们……你姨父是官家的异姓兄弟,她们,她们不敢对咱们怎么样的……” 可嫤娘俯在母亲的腿上,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她又怎会听不出母亲语气中的为难? 姨父虽是都虞候,但自杯酒释兵权以来,官家便有些忌惮武将了……虽说昔日官家沿未发迹之时,姨夫曾与官家拜过把子,但在当年的那批义姓兄弟的境遇,大约也只有姨父好些。而姨父一家明哲保身了这些年,难道要为了自己而得罪新贵华昌候? 想到这儿,夏嫤娘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柳繁繁本是孤女,又在多年前带着大笔的银钱投靠了华昌候,前些日子又被人撞破与华昌候世子有些说不出口的私情。 可华昌候夫人又为什么要放着这样现成的世子继室人选不要,转而要设计自己呢? 难道说,有什么理由,是不能让柳繁繁嫁给华昌候世子的吗? 所以华昌候夫人和世子才闹了这么一出,想设计自己? 那她们设计自己,是因为……夏家祖上号称九世书香,是真正当仁不让的名门世家,而在姐妹几个之中,唯有自己丧父,且家中也无叔伯兄长有出息,将来强娶自己过了门,就是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为着娘家人,也不能说出口? 夏嫤娘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华昌候世子的原配夫人……据说去世的时候,只有二九年华,嫁与华昌候世子不足三年…… 难道说,华昌候世子的先夫人之死,有什么隐秘吗?##### 第三十三章花落谁家 坐在马车里的嫤娘完全沉浸在不安的情绪中,早就已经把马车外的田骁给忘到了九宵云外…… 直到她和母亲回到了太常寺少卿夏家,在下马车的时候,这才看到了护在车轿旁,长身玉立的田骁。 田骁彬彬有礼地朝夏大夫人行完礼,便候在一边,等夏氏母女进门之后,这才上马离去。 嫤娘感觉到娘亲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她知道娘亲是在看田骁…… 果然,她听到娘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让自己先和小红先回房,她却带着春兰径自去了祖母的槐香院。 主仆二人匆匆回到了橘香院,李奶娘连忙叫了小使女端水过来给嫤娘净面洗手。 嫤娘擦了把脸,又在小红的服侍下换了件半旧的家常衣裳,然后就窝在窗子边的贵妃榻上发呆…… 经历过这轮变故,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天真少女。 如今夏府里,祖父夏大人早已经廉颇老矣,叔父夏二老爷和两位兄长夏承皎夏承皓又迟迟考不上功名,所以夏府中人……其实是很看好华昌候府这门婚事的吧? ——若是夏家小娘子当上了华昌候世子的继室,就算日后祖父归了天,只要有这层姻亲关系在,相信也必能照拂夏府。 所以,三房的那对绿花姐妹,当初才会那样动心思,不惜毁损姐妹名声来争夺…… 夏嫤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华昌候夫人和世子吃了这么大的亏,会善罢甘休吗?母亲和祖母的打算又会是什么样的? “小红?”嫤娘唤了一声。 守在内室门口的小红立刻闻声应道:“听小娘子的吩咐!” 嫤娘犹豫了半晌,才轻轻地问道:“你可知道……哪里能请得到会功夫的婆子,媳妇或者女镖师?” 小红愣了一下,却很快就明白过来,小娘子今天可能被吓怕了呢,所以才想请个会功夫的女子伴在身边;可她冥思苦想了半日,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嫤娘也没指望小红会认识这样的女子,但她就是想能请一个会功夫的人回来教自己自己练些功夫……万一她要是被逼应下这门婚事,好歹也要保证自己身体强壮康健,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要留住自己的小命。 要不然,嫤娘实在不敢想像如果娘亲失去了自己,会悲伤成什么模样。 想到这儿,嫤娘突然反应过来,田骁正是边将,他们家也长年驻守漠北关;按理说,他们家中应该有会功夫懂武术的仆妇或者媳妇子什么的……若是能从他们家里请一个过来教教她就好了。 而一想到田骁,她又想起了方才自己整个人被他拥入怀中时的感受…… 夏嫤娘忍不住满面红晕。 她心中顿时一动,如果田骁他…… 夏嫤娘又叹了一口气。 她得罪的可是华昌候府,胡华俊既是华昌候唯一的嫡子,又是官家宠妃胡昭仪的亲弟;而今天田骁又为了自己把胡华俊从二楼给推了下来……老实讲,田骁恐怕已经很难独善其身了,她自然不能再把田家给拉下水。 当务之急,还是要未雨绸缪。 若她仍要被逼嫁与胡华俊……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先练好身手,保住小命再说;其次,胡华俊与其表妹柳繁繁有不可告人之密,所以她还得向婆婆和夏二夫人讨教讨教如何整治妾室的本事…… 夏嫤娘有些烦躁。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三房的绿花姐妹为了争那华昌候世子继室之位打得头破血流,华昌候夫人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呢?又为什么要来算计自己! 嫤娘心乱如麻。 她呆呆愣愣地坐在窗子前,看着一株花树发起了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了春兰的声音:“小红,这会儿日头都晒进了屋,你怎么也不掩一掩窗子,净让小娘子在这儿晒日头呢?” 嫤娘终于回过神来,看到春兰正轻手轻脚地掩上了窗子。 小红急急地走了过来,朝着嫤娘一曲膝,满面愧疚地说道:“都是我的不是……” 嫤娘朝着小红一摆手,却问春兰道:“春兰,吴妈妈回来没有?还有……你是怎么被宝妆楼的侍女叫走,又是怎么去见我娘的,她们可曾为难你?” 春兰摇了摇头,黯然说道:“您进了内室去更衣,我和其他几个侍女呆在外头收捡那些新衣裳;就有人过来说吴妈妈不知去了哪里,又说夫人那边催得急,我,我……我就站在雅间门口看了看,仿佛看到吴妈妈的身影在楼角那里一闪而过。” “我怕吴妈妈不识路,就往前追了几步……结果又来了个侍女,直问为何我还不去夫人身边,说夫人都着急了……我回头一看,似乎又看到吴妈妈的身影在雅间门口闪了进去,我想着或许吴妈妈没找着路,所以又回去了……所以我这才跟着那侍女,直接去了宝妆楼的库房,其实我也想问一问夫人的……但华昌候夫人一直在跟我们夫人说话,所以我找不着插嘴的空儿……” 说着,春兰突然跪在嫤娘面前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当时如果不是我擅自离开了小娘子,或许小娘子就不会受这样的惊吓……” 其实,当嫤娘发现自己落了单的时候,心中不是没有埋怨过春兰的。 但一来春兰在娘的身边当了十年差,向来忠心耿耿,对娘对自己都十分维护;二来这本就是华昌候夫人与胡华俊的有心设计,春兰忠心有余却急智不足,自然算计不过她们。 嫤娘叹了一口气,对小红说道:“快把春兰姐姐扶起来。” 小红果然上前把春兰扶了起来。 春兰泣道:“我已是无脸再呆在院子里头了……待夫人安顿好了,我就求了夫人放我出去,我,我绞了发头去庵堂里做姑子去,替夫人和小娘子守一辈子的太平灯……” 春兰虽在嫤娘屋子里服侍,却是夏大夫人的丫鬟,嫤娘有心相劝,却也不好说什么,便只说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看看我屋里……衣裳钗环放在哪儿,妆奁钗环又在哪儿,哪一样离得开你?” 小红也劝道:“春兰姐快别乱说了……对了,咱们夫人现在正在老安人那里不是?夫人和老安人到底怎么说的?” 春兰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大夫人把宝妆楼的事儿回了老安人,老安人被气坏了,又问了我一通,我像刚才回小娘子那样也回了老安人。跟着,我听到老安人就和咱们夫人商议了起来……” 说到这儿,春兰的话语变得含含糊糊的。 但嫤娘却心知肚明。 如果长辈们不想把她嫁到华昌候府去的话,那么就必须要速速为自己定下一门婚事,以绝华昌候府的念想;但这么一来,会不会激怒华昌候府……也是很难说的。 春兰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了下去:“老安人的意思,是,是……是看中了都虞候府的王五郎……” 嫤娘愣住了。 王五郎王承俊也是她的表兄,都虞候膝下的第五个儿子,庶出。##### 第三十四章求娶 夏嫤娘心乱如麻。 母亲与祖母想把自己许给王五郎王承俊,不消说……这也是避祸的意思。 毕竟姨父都虞候王审琦与官家关系亲厚,夏家只能倚仗了他,才能避开锋芒毕露的胡昭仪娘家。 可是,先前王四郎已经和夏家的大娘子订了亲…… 夏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王家也是勋贵。这夏家的姐妹俩双双嫁与王家兄弟,说出去,可是会招人笑话的! 但若是自己不嫁到王家去,夏家能护得住自己? 再转念一想,王五郎倾慕李家小娘子已是人所共知之事……纵然王五郎遵从父母之母娶了自己,王五郎如何能心安?自己不就拆散了一桩美事? 嫤娘急得嘴皮子都起了泡。 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有了!不若我去和娘说,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小红和春兰被吓了一跳! 二婢“卟嗵”一声就跪在了嫤娘面前,哀求道,“五娘子这么说,岂不伤透了夫人的心!快快不要再想了……” 嫤娘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念几年佛,再还俗不就得了?” 春兰年长些,想得也多,当下就反问:“要真像五娘子说的那样,剃度出家只是权宜之计的话,那要是……华昌候夫人进了宫,给五娘子讨个道号回来呢?” 嫤娘一滞。 是啊! 现在胡华俊还不知被摔成了什么样! 万一他真被摔坏了,华昌候府能饶了自己?只要华昌候夫人说通了胡昭仪,胡昭仪再在官家面前说几句…… 要是官家也真的赐了自己道号的话,以后自己还能还俗嘛! 夏嫤娘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时,李奶娘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 “五娘子!好教您得知,田夫人和都虞候夫人结伴而来了!”李奶娘急急地说道。 夏嫤娘瞪大了眼睛! 都虞候夫人是她的亲姨母,闻讯赶来倒没有什么,毕竟母亲和祖母她为看上的女婿,就是姨母名下的庶子王五郎;可田夫人急吼吼地也跑了来,这是做什么? 嫤娘想了想,对春兰说道:“春兰姐姐,还劳烦你……” 春兰是夏府的家生子,小小年纪被选进府里做使女,先在老安人的院子里呆了两年,后来才来了橘香院侍候大夫人,但她的堂姐却仍然留在槐香院侍候老安人。 春兰点点头,匆匆应了一声就跑了出去。 剩下嫤娘在屋子里急得走来走去,却又无计可施。 直到天将放黑,春兰才一溜小跑着回来了。 急得嫤娘上前就拉住了春兰的手,忙不迭地问道:“好姐姐,我娘和老安人是怎么说的?” 春兰看了嫤娘半天,张了张嘴,却答非所问:“回五娘子的话,大夫人和田夫人入宫觐见圣人去了。” 嫤娘瞪圆了眼睛! 这又是哪一出?这天都快黑了,母亲还和田夫人进宫觐见圣人做什么?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春兰姐姐,你,你就和我说实话吧!” 嫤娘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春兰看着嫤娘微微发红的眼圈,一咬牙,说道:“……田夫人为田家二郎上门求娶,连礼单都已经拟好了……可大夫人不肯说话,王夫人也不作声……最后是老安人开的口,把五娘子您……许给了田家二郎!” 夏嫤娘愣住了。 那人的话似乎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你只管乖乖地呆在家里,等我上门提亲……” 嫤娘羞得满面通红! 春兰继续说道:“咱们夫人和田夫人相携入宫觐见圣人和老娘娘,想来就是为五娘子和田二郎去的,我恍惚听着,大夫人似乎是想求了圣人的懿旨,为您和田家二郎赐婚……” 嫤娘低了头,没说话。 小红却在一旁边鼓掌道:“我看田家二郎比王五郎好!那回咱们五娘子病着,还是田二郎去请来的云华道长!咱家五娘子遭人暗算的时候,也是田二郎出手相救……可那王五郎却早就有了心上人……咱们五娘子若是真嫁到了王家,才会被人戳脊梁骨呢!” 李奶娘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蹄子!你从哪里听说王五郎有什么心上人?你知道什么叫做心上人?咱们五娘子又因何被人戳脊梁骨?你当你李妈妈老了,管教不了你?出去乱嚼舌根子呢?看我不拿大棍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小红被吓了一跳! “李妈妈饶了我吧!我今儿跟着五娘子在外头受了惊……现在在说胡话呢!您再用大棍子打,恐怕我就受不住了……”小红求饶道。 李奶娘拎着小红的耳朵出去了,春兰也去外头张罗嫤娘的晚食了。 一屋子的人都急着团团转,根本没人还有心思用饭。 嫤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子里,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田二郎? 表姐王月仙的话突然在耳边回荡了起来,“……嫤娘,你一定不知道,这个田二郎居然还是三年前的武探花!啧啧啧,真是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将门啊!三年前……恐怕他才十四五岁吧,也就和现在的王七一般大,可你看看,王七成天就只知道带着使女们配些胭脂花粉,可田二郎却已经当上了武探花……” 夏嫤娘的脸突然烧得通红! 表姐说的没错,田骁他,他确是个英挺俊俏又有本事的少年郎君…… 直到深夜,夏大夫人才归来。 她直接去了嫤娘的屋子。 嫤娘睡不着,也没敢睡,拿着本《七域》翻来覆去地看,可又没有心思看……突然看到母亲回来,连忙扔下了书本,迎上前去喊了一声“娘”。 夏大夫人看着女儿,一脸的心疼。 她如珠似玉一般捧在手心里的小棉袄……终有一天披到别人身上去! 可惹下了这么一门祸事,女儿也唯有三个去处了: 要么嫁与华昌候世子胡华俊。这胡华俊虽然正妻已亡,可身边足有十几个姬妾,膝下又有七八个庶子庶女! 要么就嫁与王五郎。嫁与王五郎当然好,王府与夏府在同一条街上,也就是街头街尾的距离……可王五郎却已有了心头爱,就算嫤娘强嫁了过去,纵然公婆和气疼爱,但夫妻之间琴瑟难调又有什么用? 最后,就只剩下一心想求娶女儿的清白少年田二郎了…… 田二郎之父田重进祖上贫困,全靠军功起家。但他以白身攒军功至如今的瀼州刺史……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他手握一方重兵,自然也有底气不惧怕华昌候府。 再说了,田夫人又是自己昔日的闺中好友,为人光明磊落又好相处;因为田重进在瀼州驻守,田夫人随夫,所以田大郎夫妇就一直在汴京的田府里住着。这也就是说,日后嫤娘与婆母的关系好,妯娌又不在跟前比着……那是何等的快活! 更难得的是,田二郎本人还考了武举!凭着田二郎的英勇骁健,若是嫤娘嫁了过去,没准儿将来田二郎还能凭他的军功来封妻荫子! 只是,太远了啊…… 瀼州距离汴京足有千里之遥,嫤娘嫁了过去,与自己可就……可就天各一方了! 一想到这儿,夏大夫人顿时泪如雨下。 夏嫤娘见了,以为出了什么变故,连忙问道:“娘这是为了什么……您别急,咱们不怕没有说理的地方去!大不了,大不了……” 可大不了就怎么样,她也一时说不出来。 大不了以死明志?大不了就真的出家了? 但这些话,任凭哪一句说出来,也只会让母亲更伤心!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说起来,官家也是看在昔日你爹爹曾在滁州服侍过武昭皇帝的份上,让圣人接见了我和你表姨母,后来我和你表姨母说起了你和田二郎的婚事,圣人听了,高兴得很……大约明天就会有懿旨下来了……” 嫤娘一怔。 她知道,昔日官家之父,武昭皇帝在滁州养病时,当今的大相公赵普在当时还只是刺史刘词手下的从事;而嫤娘的亡父与赵普则是同僚,曾与赵普一起共同侍奉过武昭皇帝。 为了这个,即使后来亡父死于战乱,官家立朝之后也没忘了夏大老爷的遗孀和幼女;不但追封给夏大老爷官职,还授了夏大夫人诰命夫人的品阶。 直到这时,她才猛地明白过来,母亲的意思是,圣人已经应允为自己和田二郎赐婚了! 嫤娘的一颗心肝儿顿时怦怦乱跳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赐婚 夏嫤娘几乎一夜未眠。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二天天亮,急急起来洗漱了,却又觉得自己根本无事可做,只得又命人搬了绣架出来…… 她坐在长廊上,一边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一边伸长了脖子探着院子外头的动静;好不容易捱到了午后,院子外头果然嘈杂了起来! 嫤娘隐约听到老安人身边的刘妈妈在外头喊道:“……宫中来了内侍,快快焚香,无关人等退下,速去请了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出来……” 跟着,外头的仆妇们就慌乱了起来,到处都是奔跑的脚步声…… 夏大夫人一早起来就已经穿戴好了诰命夫人的服饰,听了使女的禀报,就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一脚跨出了房门。 见嫤娘倚柱而立,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对女儿说道:“你也去更了衣来,内侍来宣懿旨了……晚些时候我们接了旨,恐怕内侍还要再见你一面……” 夏嫤娘紧张地点了点头。 春兰和小红扶着她进屋里更衣梳妆去了。 嫤娘换了一身鲜亮的浅蓝对襟上衣,同色儒裙,头上簪了小金钗,项上挂了明珠项圈,脸上还淡淡地扫了一层脂粉。 她刚刚才装扮好,就听到外头众人齐齐喊了一声:“……恭迎圣人懿旨!” 夏嫤娘吃了一惊! 她连忙扶住了窗棂,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外头有人用抑扬顿挫的调子唱念着:“奉天承运,皇后诏曰……兹闻太常寺少卿夏子闻之孙女夏氏五娘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今瀼州剌史田重进之次子守吉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夏氏五娘许配于田守吉……钦此!” 小红躲在一旁击掌赞叹:“阿弥陀佛!这一桩心事总算可以放下了……” 春兰骂道:“还不长进!当心李奶娘听到了,又要揍你!” 小红吐了吐舌头,不敢再乱说话了。 夏嫤娘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 她说不清自己这会儿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欢喜? 好像有点…… 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惶恐不安。 毕竟她还不了解田骁此人。 可想着,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要与这个人携手一生了…… 嫤娘心中没来由的就是一阵悸动。 老安人身边的刘妈妈过来打点,说内侍奉了老娘娘之命,要过来看看小娘子。 嫤娘顿时有些紧张,春兰和小红也被吓得连大气不敢喘一口。 很快,夏大夫人就陪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内侍走进了橘香院。 见有母亲在一旁相伴,嫤娘这才放下了心。 她连忙上前行了个福礼,说道:“小女夏氏,见过大伴。” 那内侍笑着一拱手,说:“小娘子多礼了。只因杂家来时,老娘娘有口谕,定要让杂家转交个物件给小娘子,因此唠扰了……” 说着,内侍一招手,自有宫人上前,将一个托盘呈在了夏嫤娘的面前。 嫤娘一看,那托盘里垫着块叠好的大红色锦缎,锦缎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对串了红穗子的如意白玉珏。 她心知,这就是圣人的赏赐,应该就是给她的添妆。 夏嫤娘连忙盈盈拜倒,口称:“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小女谢赏!” 行过礼,她在春兰的服侍下站起了身,这才接过了宫人手里的托盘,转交给了春兰,又朝内侍说道:“小女之事,实在劳动大伴了。” 那内侍见她年纪小小,眉宇间还一团稚气,然而谈吐言行却进退有度,一看就是大家教养出来的淑雅闺秀,不由得暗暗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对内侍说道:“承蒙您的照拂……这大热的天气还劳动您跑这一趟,老安人那里已经备下了冰雪荔枝膏,您那边请……也赏个脸尝尝我们家的荔枝膏……” 内侍心知这是老安人有打赏的意思了,连忙拱手:“好说,好说……请夫人领路。” 夏大夫人又领着那内侍与宫人去了槐香院。 嫤娘松一口气。 小红和李奶娘围着春兰,正不住地打量着那对如意白玉珏。 小红道:“啧啧啧……李妈妈你看!要不怎么都说富贵帝王家呢,看这玉如意上的蝙蝠……雕得就跟真的似的!我小红服侍五娘子一场,如今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还见了御赐之物……阿弥陀佛,真不知我前世都做了什么好事……” 李奶娘笑道:“你跟着五娘子,只享这么一点子福?日后你还要随着五娘子去瀼州呢!听说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地方富裕……鱼虾鲜美,荔枝桂圆能当饭吃!” 急得小红直搓手,问道:“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去?”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春兰笑骂:“……你这馋嘴丫头!” 嫤娘躲在一旁,羞得满面通红,一声也不吭。 既然圣人赐婚的懿旨已下,嫤娘的终身大事也定了下来。 夏府中人均松了一口气。 嫤娘也不例外。 再加上前一日她担惊受怕的,一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好。这会儿尘埃落定,她简单地用了些午饭,就窝在美人榻上眯了个午觉。醒来时,她却发现茜娘正坐在对面,手里还拿着个绣棚,正在绣花呢! “三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嫤娘连忙坐直了身体,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茜娘抿嘴一笑:“听说你订了亲,特来看看你。” 见姐姐揶揄自己,嫤娘涨红了脸。 见四下无人,她索性将昨天在宝妆楼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茜娘。 夏茜娘被惊得俏脸煞白! 她紧紧地拉住了嫤娘的手,说道:“……还有这样的事!真是,真是……好妹妹,你这样信任我,把这样要紧的事情告诉了我,我,我必不会说与他人听!若我……” 夏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三姐姐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自家姐妹……” 茜娘却突然怔住了。 嫤娘有些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茜娘。 过了好一会儿,茜娘才说道:“你不知道……方才华昌候夫人过来了。说是为了胡二郎,来向二姐姐提亲的……三婶娘自是不愿,还说二姐姐为着祖父身子不甚康健,已经去了庙里为祖父祈福去了,姑子们也说了,恐怕二姐姐还要修行几年才能回来。” 说到这儿,茜娘的视线转移到了嫤娘的身上,说道:“结果你猜华昌候夫人怎么说?” 嫤娘顿时有些紧张。 茜娘道:“华昌候夫人说,难得二姐姐这么有孝心,她又怎能坏了二姐姐的修行呢!所以她要去宫里讨了胡昭仪的主意,求官家给二姐姐一个道号!嫤娘,你说说,若是官家真的赐了道号给二姐姐的话,她哪里还能还俗!” 嫤娘顿时冷汗涔涔。 昨天夜里,她就想着要不要用修行来做幌子,但春兰却持反对意见……没想到,春兰居然还真的一语成谶了! “那,那后来呢?” 嫤娘急急地追问道。 茜娘道:“我哪里知道!华昌候夫人放了话出来,就走了!你也知道……婆婆平时就不待见三婶,大伯娘和我母亲也不耐烦她,三婶没甚说的,就由着华昌候夫人走了……” 嫤娘心想,也不知道华昌候世子到底摔成了什么样。 不过,华昌候夫人这么急吼吼地冲到夏家,显见得是没料到娘亲和田夫人的动作这样快;气急败坏之下,才会拿夏碧娘的婚事出来为难夏家的…… 所以说,华昌候世子的情况,还真有可能不太妙。 姐妹俩在屋子里面面相觑时,夏大夫人一脚跨进了嫤娘的里屋。 见茜娘也在,夏大夫人愣了一下,说道:“茜娘来了?” “请大伯娘的安。”茜娘乖巧地行礼道。 夏大夫人满脸疲倦,笑道:“你的嫁妆都绣好了?” 茜娘顿时羞恼道:“大伯娘一来就说这个!我,我这是不给五妹妹贺喜来了!” 嫤娘脸红红地瞪了她一眼。 夏大夫人大笑了两声,说道:“……眼看着快到饭点了,你在我们这里用了饭再去。” 茜娘微笑着答道:“大伯娘留饭,本不应辞。只是这几日,我母亲有些苦夏,我还是回去在母亲面前耍耍宝的好……但凡她能多吃一口,也是我的造化不是?” 夏大夫人叹道:“你是个省心的!比那对绿花姐妹强太多了……” 茜娘抿嘴而笑道:“再好也好不过五妹妹去!” 夏大夫人伸出手指,戳了戳茜娘的额头:“你也是个能干的!先前你还老老实实的,嘴也笨……这一定亲啊,人也开朗大方了,又爱笑了……可见啊,还也是刘家小郎君的造化!” 茜娘被羞得满面通红,抬腿就跑了。##### 第三十六章夜探香闺 茜娘一走,夏大夫人就叹了一口气,跌坐在了椅子里。 嫤娘莲步轻移,走到母亲的身后,将纤纤素手攥成了小拳头,轻轻地替母亲捶起背来。 片刻,夏大夫人终于舒服的松了口气。 她握住了女儿粉嫩的拳头。 嫤娘走到母亲的身前,喊了一声:“……娘。” 夏大夫人顿时泪如雨下。 “你尚在我腹中之时,你爹爹就……”夏大夫人哽咽着继续说道,“我在孕中,为你爹爹伤透了心……你未足月就生了下来,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哭起来就跟只猫儿似的!我为了生你,伤了身子……多亏了老安人,她硬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一点一点地把你养到了现在这样大。” 说着,夏大夫人的眼泪一颗一颗地从面颊上往下淌,“如今你大了,我和老安人也老了……你,你却要离开我们了……” 嫤娘也忍不住滚滚泪下。 “娘!女儿不嫁,女儿哪儿也不去,只守着你,守着婆婆!”她也哽咽了起来。 夏大夫人也只是心忧日后女儿远嫁,心中难过外加不舍而已,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让女儿出嫁呢!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顿,又相互宽熨了些知心话,然后亲亲热热地吃过了晚饭,夏大夫人又交代嫤娘从明天起要多去槐香院多陪陪老安人,这才离开了女儿的屋子。 夏嫤娘也累得狠了。 就着春兰和小红的服侍,她洗了澡换了睡觉穿的中衣,然后就坐在了窗子边,一边梳着头,一边想着心事。 夏仲夜,夜凉如水。 一轮皎洁朗月当空而照,清凉雪亮的月光让人心生静谥,而窗前种着栀子花散发出馥郁雅致的幽香,还随着徐缓的夜风摇曳生姿,又扰乱了人的心思。 夏嫤娘看着那盆山栀子,陷入了沉思。 田骁…… 他,个子很高,可比自己高多了。 上一回在都虞候府的小树林里的时候,自己站在他的身前,还只到他胸前……自己今年才十三岁,应该还会再长吧?怎么样也要长到他肩膀那样高呀,不然的话,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太高一个太矮……那也太不般配了! 想到这儿,夏嫤娘没来由的就是一阵面红耳赤。 她一手握着自己的长发,另一只手拿着梳子胡乱梳了几下…… 对了,瀼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下午的时候,她还翻了翻《七域》,上面写着瀼州……蛮烟瘴雾雁不留,足音跫然人不寐;可前人在咏荔枝咏桂圆的诗句中,又有着瀼州地肥物美,山水奇丽的诗句…… 瀼州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自己……应该也有机会踏出汴京,去那千里之外看看那完全不同的世界吧? 夏嫤娘咬着嘴唇笑了起来。 但她又很快收住了笑容,还警惕地四处看了看。 圣人今天才下了赐婚的懿旨,她就在这里偷笑,要是被人看见了,肯定是要笑话自己的! 只是,房里还会有谁?小红去处理耳房里的浴桶和洗澡水,洗她的亵衣去了;春兰则忙着在里间摊床铺被。 夏嫤娘含着笑,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 田骁攀爬在橘香院的大树上,呆愣愣地看着夏嫤娘的窗户。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夏府。 所以,他熟门熟路的,很快就翻了墙,又躲过了夏府护院的巡视,来到了嫤娘的窗前…… 虽说他和这位夏家表妹的婚事已成定局,但他总有些不安,想亲眼见一见她。 她…… 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他? 透过大树浓密的枝叶间,他看到了自己目思夜想的人儿。 她大约刚刚沐浴过,穿着宽松的月白色中衣,正坐在窗前,拿着把檀香木的小梳子慢慢地梳着头。 她的动作突然静止了。 田骁一怔。 难道她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这怎么可能呢?他潜伏的功夫一流,曾经在安南国统帅的帐下静伏了两日两夜,竟无一人知晓,就连安南统帅与他小妾调笑的话语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现在,这夏家五娘子又怎么会探知到自己的行踪呢? 这时,只见夏五娘突然微微一笑,低低地垂下了修长雪白的颈子。 她抿着嘴儿,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拿着手里的梳子,心不在焉地梳起了长发。 田骁顿时有些薰薰然。 五娘这分明就是……害羞的模样啊! 还用问吗? 倘若她不满这桩婚事,恐怕此时正在闹着要绝食要上吊了,哪里还会像这样,坐在窗前偷偷的笑,还不敢光明正大的笑出来。 田骁顿时有些心旌摇曳。 他头一回喜欢上一个小娘子,又何其有幸将能她娶回家门! 回去以后,得赶紧派人将自己在瀼州的院子好生布置一番……像她这样的小娘子,平生喜欢什么?对了,她爱花!瞧这院子里的山栀子,月季,茉莉,牡丹开得这样艳!那就让人先去瀼州的庄子里培育出四时鲜花来,到时候她跟着自己去了瀼州,再带她去庄子上看看,她爱什么花就搬什么花! 啊!对了,初见她时,她还带着使女上山玩水……可见得,她也和自己一样,是个爱游山玩水的人,瀼州有座十万大山,延绵数千里,到时候自己也可以带了她去山上玩,渴了喝山泉饿了就捕猎……那是何等的夫唱妇随,快活惬意! 田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临窗而坐的乌发美人,嘴角也忍不住浮起了笑意。##### 第三十七章祖翁赐画 昨天夜里睡得迟,今天就起得晚了。 当婠娘和茜娘两个就携着手儿过来看嫤娘的时候,嫤娘还没梳好头呢! 茜娘一脚跨在内室的门槛上,见嫤娘正捧着镜子,春兰正在后头替她梳头,就用帕子掩着嘴,笑话她道:“哎!这是春宵一刻迟……” 她话音未落,就被婠娘用手里的团扇拍了一下。 “这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 婠娘嗔怪道,“……若被你那刘郎听了去,还不知怎么嫌弃你呢!” 茜娘红着脸抚了抚自己的手臂,嘟嚷道:“大姐姐,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拐!” 嫤娘抿着嘴笑了起来。 只是她习惯性地垂颈一笑,顿时觉得脑后的长发被春兰揪得又紧又疼,忍不住眦牙裂嘴地叫了一声“哎哟”,倒把春兰给吓了一跳! 婠娘和茜娘捂着嘴笑了起来。 嫤娘心里很清楚,婠娘和茜娘定是为了昨天赐婚一事来的。 她面上不由自主地就浮起了些许淡淡的羞意。 而婠娘和茜娘见日上中天了,这位小妹妹竟还没梳好头……若是长辈待她严苛些,恐怕就会责怪了。于是姐妹俩也不再闹她,只坐在一边,顺手拿了些针线过来细看。 嫤娘梳好了头,这才让小红端了糖饼,炊饼和几碗牛乳过来,对婠娘和茜娘说道:“姐姐们再陪着我用些早饭。” 婠娘点点头,端了小碗,慢慢地喝着碗里的牛乳。 茜娘也随着婠娘,拿起了一碗牛乳,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嫤娘两下三下就吃完了早饭,笑道:“两位姐姐今天可真早!” 茜娘笑道:“是呀,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恭喜你呢!那田二郎可是个少年英雄,恭喜妹妹得一良人了!” 嫤娘满面通红,反讥道:“三姐姐的红盖头绣好了?绣的是鸳鸯戏水么?” 茜娘顿时涨红了脸,笑骂:“我可比不得你!我的嫁妆得我自己绣,如何与你相比!昨儿我还听到大伯娘去了我们院子里和母亲说,要花钱请两个绣姑到家里来给你绣嫁妆,还拿了钱出来给母亲,让我母亲去换碎宝石来给你绣红盖头呢!啧啧啧……我们的嫁妆,再好些也就是绣些金线上去罢了!哪里比得上你,还镶宝石呢!” 嫤娘倒还不知道这个。 只是,茜娘这样伶牙俐嘴……一时之间,嫤娘又羞又臊,也不知如何还嘴,只得向坐在一旁边慢慢啜饮牛乳的婠娘求助:“大姐姐你也不管管她!你瞧瞧她……” 婠娘看了嫤娘一眼,说道:“你只管紧着那些碎宝石用,把剩下的赏她几粒就能封住她的嘴了……竟连这个也要我来教么?” 茜娘捂嘴笑道:“给大姐姐也留一些!” 三个小娘子笑成了一团。 嫤娘也觉得,这半年来,事情可真多啊! 一转眼,家里五个姐妹里,倒有三个已经定了亲…… 这么一想,嫤娘好奇地问道:“大姐姐的好日子定下来了没?” 茜娘捂嘴笑道:“不然你以为,她今天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嫤娘一愣,问道:“怎么?这样快就要添妆了?” 这下子轮到婠娘涨红了脸。 茜娘笑道:“……也是昨天定下来的,就在两个月以后!” 嫤娘又是一愣,这么快? 不过,王四郎今年都已经二十了,婠娘也已经满了十七……二人的年纪都不小了,若在别人家,这样年纪都已经可以为人父为人母了。 所以说,王家和夏家想要早早为他们完婚,也在情理之中。 再者,之前王四郎和夏婠娘虽然一直没议亲,但家里为他俩准备的聘礼嫁妆什么的,却都是齐全的……这也就是说,只要择定了吉日,王夏两家都能从容地举行婚礼! 嫤娘连忙问道:“那大姐姐到底有什么吩咐?” 婠娘红着脸答道:“……你做的帕子和荷包,又好看又有新意,还做得快……所以我想着……” 嫤娘顿时明白了。 婠娘是要嫁到大户人家去的,这一过门就要孝敬尊老,结交平辈,打赏仆下……这些手帕子啊,小荷包什么的,都是最佳的物件。 她想了想,说道:“这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只是,咱们平时用的这些手帕和小荷包,也太普通了。若论绣工……老实讲,都虞候府里的小娘子们,恐怕也只有我表姐的绣工差些……” 婠娘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嫤娘想了片刻,说道:“比绣工咱们是比不过的,倒不如另辟蹊径……咱们收集些旧时不用的首饰小件儿,前儿我还采买了好些珐琅和琉璃珠子回来,咱们把这些东西串在荷包的穗子上,或是绣在手帕的边沿,看上去好看,又不贵,可又觉得稀罕,大姐姐你说呢……” 婠娘点点头。 茜娘笑道:“我晓得你是财主!就连红盖头上都能镶宝石!还有,宫里的圣人也送了一对玉如意给你……” 这时,小红的声音突然在廊厅里响了起来,“四娘子过来了!” 翠娘果然掀了珠帘,走进了嫤娘的内室。 “老远就听到你们在笑说,仿佛在说什么‘宝石红盖头’?还有这样的金贵物件?快拿出来我看看……” 翠娘笑着说道,“还有圣人送的玉如意呢?” 嫤娘微微一笑,却只答了翠娘的后半句话,说道:“玉如意我娘收着呢!春兰,快去和我娘说一声,就说四姐姐想看玉如意……” “不了!”翠娘连忙阻止道,“……我不过就说了句玩笑话,五妹妹也当真了!” 春兰在外头露了个脸,又缩了回去。 翠娘看向嫤娘的眼神就热切了起来。 “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五妹妹呢!田家祖上平平,到了田大人这一辈,才靠军功起的家,如今攒军功官至五品刺史……五妹妹,田二郎是个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就夺了武探花……再说了,这田家既是靠军功起家,这金帛之物必是数也数不清的,日后啊,有的是你享福的日子!” 嫤娘微微一笑,却高声说道:“小红,快过来撤了这些,再换新上我从庄子回带回来的新茶!采几朵新鲜的茉莉,掺了蜂蜜来……” 小红在外头应了一声。 “姐姐们,你们可试曾过,不必将新茶研成粉末?而用沸水煮出来?再加茉莉花儿浸泡,调入蜂蜜……那可是另外一番清爽香甜的滋味!” 茜娘好奇地问道:“……茉莉花入茶,再掺入蜂蜜?你从哪本古籍上看来的?” 嫤娘抿嘴一笑:“闲着无事,在庄子上自己瞎捣鼓出来的。” 翠娘见这些姐姐妹妹仍然视自己若无物,有些黯然。 而婠娘,茜娘和嫤娘三个,也因为翠娘在场,不再讨论先前的那个话题了。 不多时,小红果然捧了烹茶的器具过来。 嫤娘亲自动手,先煮了一壶新鲜的山茶,再在滚沸的茶水里扔了几朵开得正娇艳的茉莉花进去,跟着再将乳白色如凝脂膏的蜂蜜用温水化开,等茶水晾凉了些,这才把蜂蜜水儿倒进了茶水中。 跟着,她又将茶水分给了众姐妹。 众人只觉得手里的青瓷杯色泽如玉,杯中盛着浅淡清澈的绿色茶水,又有一朵雪白的茉莉花儿正在杯中转着圈圈…… 婠娘细细地品了一口,只觉得这茶水芳香四溢,既有着茉莉花儿的馥郁,也有山茶的清雅;而味道嘛,虽然山茶甘醇微苦,却有浓香甜蜜的蜂蜜中和苦味儿……细细品来,只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婠娘忍不住赞道:“你是个会过日子的!这茶,并非珍品,茉莉更是常见,蜂蜜也不是什么稀罕货……只是被你这么一倒饬啊,还真是挺雅致的,又花了不几个钱……” 嫤娘抿嘴一笑,又说了几个茶方子给姐姐们听。 翠娘始终插不上话,有些黯然。 这时,夏大夫人身边的吴妈妈过来了。 “小娘子们都在啊!”吴妈妈喜气洋洋地说道,“五娘子大喜!昨儿老娘娘的内侍来咱家传旨,后来又去问了咱们祖翁(嫤娘祖父)的病情,今儿一早,老娘娘就派了御医过来,还赏赐给咱家不少参茸之物……祖翁一高兴啊!竟能下床了……还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又说五娘子的婚事配得好,他要为五娘子画幅锦鲤戏莲图,给五娘子做嫁妆呢!” 嫤娘满面通红,心中确着实欢喜! 她的祖父太常寺少卿夏子闻,乃是现世著名的画圣,只是为人清高,不愿作些以金帛之物易书画的事……所以他的书画,基本是有价无市的。 而祖父此人,平时把自己的书画看得比家人重要多了;就是家中两位堂兄,也很少得见祖父墨宝,更别说是嫤娘了……大约也只见过她娘亲夏大夫人的堂室里挂了一幅祖父画的凌云众山小的墨宝,还是先前她父亲尚在世之时求来的。 吴妈妈继续说道:“……大夫人就让我过来和五娘子说一声,既然长辈有赏赐,五娘子索性过去给祖翁研墨谢恩去。” 嫤娘欣然应允。 姐妹几个同时站了起来。 婠娘说道:“既是这样,那你只管去,祖翁总嫌人多怕吵,我们就不过去唠扰了……你替我们问个好罢!再替我们问问,明儿我和茜娘过去给祖翁请安可好?” 嫤娘点了点头。 姐妹几个走到了院子门口,正要分手时,翠娘笑道:“我也好些天没见着祖父了,我随五妹妹一起去。” 婠娘当然知道翠娘的心思。 不过就是想去捡个漏…… 万一哄得祖翁高兴,也赏她一副墨宝呢?退一万步讲,就算祖翁不愿意理睬她;只要嫤娘手中有画,也能强夺! 婠娘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紧紧地牵住了翠娘的手,笑道:“方才你来得急,我还有好些话要和你说呢!” 茜娘会意,也上前推搡了翠娘一把,笑着说道:“走走走,去我屋里喝茶去!我也得了个溪茶古方,你们也去尝尝我的手艺!” 翠娘几欲挣脱,奈何婠娘抓得紧,她挣了数次都挣不开,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嫤娘早带着小红走得远了。 翠娘垂下了眼眸。 祖翁的墨宝值千金呢!要是自己跟了嫤娘去,哄得祖翁开心……没准儿祖翁也会画一幅画儿给自己! 俗话都说远香近臭。 自从三姐碧娘被老安人强行送到了庵堂里以后,娘对着自己整天都是横鼻子竖眼的……眼见家中五个姐妹,大房二房的三个小娘子都已经议了婚,独剩下自己和三姐还没有音讯。再加上娘的偏心……自然是好姻缘好嫁妆都要堆到三姐那里去,那自己呢?又会有谁会替自己打算? 翠娘没作声。 她垂着头,被嫤娘和茜娘一边一个架住了,只得朝二房茜娘住的小阁楼走去。 可她却心有不甘。##### 第三十八章看热闹 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有可能是之前云华道长医术精湛,祖翁的精神果然极好;只是他已经病了许久,而且病情又反复,以至于当嫤娘看到他的时候,发现他那高壮的身板儿佝偻了好些…… 祖翁于妻子儿女之情,看得极淡。但对于这个最小的孙女儿嫤娘,却有些极为特殊的感情。 首先,嫤娘是他长子的遗腹女,而他的长子,当年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若不是因为长子英年早逝,夏家何苦沦落到现在这样……后继无人? 只可惜,长子唯一的血脉竟是个小丫头片子。 话虽如此,但当年自己的身体还算好的时候,还是教导过她几年。只是后来,她年岁渐长,就渐渐地将功课的重心转移到了女红和厨艺上,对于书画,倒是放下了。 可对这个端庄沉静又善解人意的小孙女儿,祖翁还是很有几分喜欢的。 一整个下午过去了。 一幅写意锦鲤戏莲图就画好了。 那锦鲤是一对儿大的,瞧着就像一雄一雌,而围绕在它们身边的,是无数条小鱼儿;这些大小锦鲤戏的莲,也是并蒂莲…… 光是看着,也是一幅寓意十分美好的画儿。 嫤娘羞得满面通红,却强忍着面上的羞意,朝着祖翁盈盈下拜,“……多谢祖翁赏赐墨宝!” 祖翁打量了她一番,微笑道:“回吧!” 嫤娘连忙说道:“禀祖翁,大姐姐托我问您个话,若您精神好,我们姐妹明儿来给您请安好不好?” 祖翁连忙摆手:“别来别来!我可没那个闲功夫应酬你们。” 说着,他便对吴妈妈说道:“好生领了你家小娘子回去。” 嫤娘只得亲自捧了画,带着吴妈妈和小红回了橘香院。 一进屋,嫤娘连忙将那画儿摊在画架上,又叫了李奶娘过来,拿着软尺量了那锦鲤戏莲图的尺寸,又在纸条上写下了裱画要的东西,这让才李奶娘递出去给她的奶哥哥,待添置好了东西,她要亲自装裱。 忙了一通下来,天色已暗沉。 见差不多到了饭时,嫤娘就去了槐香院,准备陪老安人用晚饭。 只是,嫤娘一跨进槐香院,就感到有些不妥。 祖母为人和善,在祖母院子里服侍的使女仆妇也都是识大体的…… 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嫤娘有些疑惑。 一走近正屋,刘妈妈正迎面而出。 见了嫤娘,刘妈妈先是一愣,继而使了个眼色给她,还悄悄地做了个抹眼泪的小动作。 嫤娘也是一愣。 老安人在哭? 为什么? 嫤娘小的时候,母亲身体不好,就由老安人照顾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她知道,其实祖翁和老安人的感情不太好。祖翁和老安人两人是各住各的院子,各过各的生活……大约每天的交集,也就是在一起共进晚饭而已。 但就算是这样,祖翁也是十分敬重老安人的,后宅无论大事小事,都由着老安人说了算。 再说了,如今老安人也已经把管家大权交给了二婶娘,她在府中又是尊长,还有谁敢惹老安人生气垂泪? 绝不会是祖翁——自己几乎陪了祖翁一整天,而且祖翁心情极好,没有时间也绝不可能找老安人的麻烦。 那么,是三房了? 是夏翠娘?还是夏碧娘?啊,是了,会不会……是华昌候胡三郎与夏碧娘之间的事? 嫤娘先是甜甜地喊了一声“老安人”,这才掀起帘子走进了内屋。 老安人已经笑了起来,只眼角还有些红肿。 “从你祖翁那里回来了?”老安人笑着问道,“……你祖翁可还好?” 嫤娘答道:“好着呢!祖翁就在园子里的香樟树底下画画……既晒不着,又有樟木的清香气……回头等那画儿晾干了我再拿来给您看,画得可好!” 老安人笑道:“好好好!饿了吧?快叫她们传饭,我今儿吩咐厨房做了白切肉,还有一道樱桃冻,就是想着你爱吃……” 嫤娘拍手笑道:“那我先吃樱桃冻!” 老安人眼睛一鼓:“这空着腹哪,怎么能吃冰冷的东西!你先乖乖地吃了饭菜,我自然给你吃樱桃冻,就是我的那一份,也分你两口。” 听起来,老安人还把嫤娘当小孩子宠着。 嫤娘也假装扮作无奈的样子,说道:“……那,就这么着吧!” 刘妈妈吩咐着使女端了饭菜上来,祖孙两个嘻嘻哈哈地用了饭,老安人又留了嫤娘吃樱桃冻,最后又命她提了一小篮子樱桃回去给夏大夫人也尝尝鲜。 嫤娘应了,提着装满了樱桃的小篮子回去了。 夏大夫人也刚刚才用完饭。 见了女儿从槐香院拎回来的樱桃,奇道:“今年的樱桃熟得这样早!哟,这樱桃又红又大,看着怪新鲜的!” 说着,夏大夫人一面让使女去洗樱桃,一边使了吴妈妈,送了一小罐子夏大夫人自己腌制的酱瓜去给老安人。 嫤娘拈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塞进了嘴里,问夏大夫人道:“娘,今天出了什么事?老安人为什么心里不快活?” 夏大夫人也吃了一颗樱桃,说道:“方才华昌候夫人又来了咱们府,要替胡二郎求娶二娘子……你老安人向来就不耐烦管三房的事儿,就没见华昌候夫人,只让你二婶娘作陪,由着华昌候夫人和你三婶说了一通……” 说着,夏大夫人露出了樱桃核,又重新拈了一颗樱桃塞入了嘴里,继续说道:“只你三婶那性子!恐怕是想教她女儿去做皇妃的,哪里肯将碧娘许给胡府庶子!华昌候夫人和你三婶没谈拢,就放了狠话出来,说夏二娘子既是这样的忠节烈女,她定要进宫禀了胡昭仪,为二娘子求座贞洁牌坊来……华昌候夫人一走,你三婶就去槐香院大闹了一通,说是你老安人当时非要遣了二娘子去庵堂……要是华昌候夫人真为二娘子求了贞洁牌坊回来,就教大家都别活了,一齐死个干净……” 嫤娘默了一默。 先不说夏三夫人的窝里横,但华昌候夫人如此三番四次地上夏家来拿捏夏碧娘的婚事,莫非…… 嫤娘犹豫来犹豫去,终是开口问道:“娘,那,那……华昌候世子,到底怎么样了?他摔得重是不重?” 夏大夫人只是低头吃樱桃。 半晌,她才开口:“宫里的胡昭仪,三次遣了御医赶赴华昌候府为世子医治……听说华昌候大怒,就连候夫人也受了训斥……” 嫤娘一滞。 御医去了胡府三次?华昌候怒斥候夫人? “那怕是……不好了吧?” 嫤娘怔怔地说道:“御医都去了三拨,可见得……娘,要是胡华俊真有什么事,那,那……” 夏大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别管那么多,只安安心心地在家里绣你的嫁妆就是!” 嫤娘心里有事,手里拈着艳丽甜蜜的樱桃也没心思吃了。 外头突然响起了喧哗声。 听这方向,似乎是从三房桃香院传来的。 夏大夫人也听到了。 她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朝外头张望了一下,吩咐道:“吴妈妈去桃香院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别进去,就在她们院子门口看看就是了。春兰去槐香院问问你堂姐,看老安人那边如何处置。小红,快陪着你家小娘子回房去,夜里小娘子若是要看书……就多点几个灯,莫把眼睛看坏了,李奶娘把咱们的院子门看好,别让无关人等进来了。” 众人都站在院子里各自应了一声,便各自行事了。 嫤娘带着小红回了房间。 她也无事可做,索性让小红把自己一直收集的那些零碎旧首饰,小珠子,名贵布料边角什么全部都拿了出来,都堆在了贵妃榻上,再从中挑选出颜色搭配的布料和小珠子什么的,准备用来做荷包和手帕子。 但外头一直吵吵囔囔的,嫤娘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夏三夫人嘶哑的哭声和歹毒的叫骂声…… 到底出了什么事? 直到了二更天,春兰才回来了。 “春兰姐姐,外头到底怎么了?”嫤娘好奇地问道。 要放在以前,春兰也总把嫤娘当成孩子看待;但经过宝妆楼一事,她也见识了自家小娘子的急智,便再不将她当成孩童了。 听嫤娘一问,春兰朝外头看了一眼。 小红会意,连忙过去把门给掩上了。 春兰这才答道:“是三老爷回来了!” 嫤娘一愣。 如是三叔父回来了,那三婶娘又为了什么,叫骂得这样狠? 春兰涨红了脸。 “三老爷……带了个叫小春宝的女伶人回来,还说,还说嫣红的肚里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儿!三夫人不依,拿了剪子要杀那小春宝。岂料又有浑人上门来闹,直说三老爷在外头欠下了几千两银子的赌债,叫三老爷快些还钱……”春兰期期艾艾地说道。 嫤娘瞪圆了眼睛! 这,这…… 这又是哪一出?! 春兰继续说道:“三夫人当时就叫骂开来,但三老爷就在一旁,也没否认……可见得三老爷欠了那浑人的钱,这就是千真万确的了!三夫人就冷笑,说正好三老爷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回来,就让那浑人把小春宝带走,以抵做赌资。” 嫤娘心想,夏三夫人倒也机智…… “结果,三老爷就和三夫人争吵了起来,说小春宝的肚里怀着自己的骨肉,如何能卖了小春宝?更何况替小春宝赎身只花了六百两银子,就是让小春宝跟着那浑人去了,这帐……也是平不了的……”春兰继续说道。 嫤娘再一次目瞪口呆。 岂料春兰还没说话,因此又接着说道:“……这时小春宝又喊肚子疼,三老爷不耐烦了,就对那浑人说,他的女儿正与华昌候府议亲,不日就是华昌候府的人了……若那浑人再敢来家闹事,就请了华昌候出面……那浑人倒也惧怕华昌候府,便夺了三夫人身边林妈妈和春燕身上的首饰,说再宽限三老爷几天……大摇大摆地走了。” 嫤娘像听天书一般,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小红也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红才说道:“三老爷……好英勇!我只听到后人巷里的浑人老爷们吃了花酒赌了钱还不起债,只好卖老婆卖女儿的……没想到咱们夏家也出了这样的人!还是个主子老爷呢!三夫人虽然讨厌,嫁了这样的汉子也是倒霉……” 春兰一个爆栗就敲在了小红的额头上,骂道:“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 小红吃痛,“哎哟”了一声,使劲用手揉着自己的额角,再不敢开口了。 可嫤娘却觉得臊得慌! 夏家号称九世书香,尽管已经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动荡,如今家中也并无特别出色,能挑大梁的人物,却依旧受汴京勋贵的追捧……不得不说,正因为夏家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从承皎承皓两位堂兄往上追溯至九代,几乎代代都出举人,其中还出了一位状元,两位探花! 但这夏三老爷的行径却…… 难道这是家道中落的先兆? 嫤娘摇了摇头。 这下子夏三老爷都松了口,恐怕……就算夏碧娘不想嫁给胡三郎,也是不能的了! 再说了,华昌候夫人也没正式为胡三郎求娶夏碧娘,这话要是传出去了,鉴于夏碧娘之前的行径,外人也只会说是夏碧娘先贴上去的…… 嫤娘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华昌候世子胡华俊的伤,倒被她给放到了一边。##### 第三十九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只隔了一天,夏碧娘就被夏三夫人从庵堂里接了回来。 统共不到一天的功夫,夏碧娘就在桃香院里自尽了三次:一次要跳楼,一次要悬梁,一次要投井…… 大房二房紧闭院门,婠娘和茜娘被夏二夫人拘在院子里不让出来;夏大夫人索性派人去了一趟都虞候府,都虞候夫人便立刻派了护院和婆子来了夏家,把嫤娘接到了都虞候府小住,与王月仙做伴。 王月仙并不知道嫤娘和田骁之间的纠葛,只是笑话她:“我家老安人做生日的那天,那群饶舌妇毁人声誉……亏得你还为田二郎说话呢!没想到你俩竟成了好事……这就是缘分啊!” 夏嫤娘羞红了脸,伸出了手指去咯吱王月仙:“……你笑话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好事将近了!” 王月仙顿时也涨红了脸。 原来,都虞候王审琦有意将唯一的嫡女许给他昔日的部下,如今的英武将军何大郎,只是这位何大郎驻守襄州,与汴京亦有千里之遥,都虞候夫人也舍不得,就与那何大郎明说了,如今王月仙才只十四岁,她必是要留女儿满了十八岁才打发她出嫁的…… 那何大郎之父与王审琦本是同乡,却去世得早;王审琦夫妇就把何大郎当成儿子养,后来何大郎年岁渐长,就自己从了军挣前程去了。 所以那何大郎其实与王月仙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且两人的感情也还算挺融洽的。 见夏嫤娘笑话自己,王月仙也涨红了脸,表姐妹两个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夏嫤娘拿出了从家里带来的边角布料和碎珠子什么的,开始做起了荷包。 王月仙是家中嫡女,自幼娇养惯了,于针线女红什么的并不擅长;但见嫤娘主仆忙个不停,也红着脸向嫤娘讨教了一番,像模像样地拿起了绣棚,也跟着做起了女红针线。 趁着四下无人,王月仙忍不住了,说道:“哎,你可知道,王七和诗诗的事?” 嫤娘一听“王七”二字,眉头顿时紧蹙了起来。 “……那回闹了一场,那个诗诗提脚就被三夫人灌了落子汤,卖了!结果啊,转身又被王七买了回来,还在外头置了个小宅子安顿她,又特意请了个婆子和小使女侍候她……” 嫤娘沉默不语。 这件事,后来李奶娘从吴妈妈那里打听到了,又告诉了嫤娘,而且后来嫤娘的奶哥哥也去打探过,知晓这事确实是真的…… “谁知道,这个诗诗也是个厉害的,竟然又怀上了!”王月仙一边往绣棚上戳着绣花针,一边说道:“依我说,你倒是个明眼人,当初没有应下了三夫人和王七,可真是件好事儿!哎,你说说,王七本也是个好性子,最是体贴人的……可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 “现在我娘都快被王七的娘烦死了!那边诗诗流了一个又怀上一个,三婶只觉得这是旺王七子嗣的好事儿,非吵着要我娘替她相看儿媳妇……还说要赶在诗诗临盆之前,把儿媳妇娶进门!嫤娘你说……这王七母子俩都拎不清啊!可是王七的爹死得早,我爹就觉得王七可怜……竟然也站在三婶那边,也成天念叨着我娘在这件事情上不使劲儿!可他也不想想……京中有哪个名门贵女愿意为婢生子来做现成的娘!” 王月仙继续说道,“……偏我那个三婶儿,还觉得王七有才情,一般人家的小娘子还看不上,尽指望着公候家的小娘子们呢!” 一说起这些,王月仙更是烦闷,手里一针针戳着,又一针针拔着,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夏嫤娘说了句:“你当心……” 她话音未落,王月仙已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在外间做活的使女听了,连忙走进了内室。 王月仙在家中素来受宠,使女们见小娘子做针线扎了手,都慌了……还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去告诉了王老安人和都虞候夫人。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都虞候府里上至老安人,下至浆洗房的粗使婆子,都知道王月仙为了绣嫁妆而伤了手。 王老安人听说小孙女儿如今也肯动针线了,喜欢和什么似的,连忙命人送了几匹布,一大筐子的好料子布头和金银珠子等过来,还说什么“给小娘子们玩玩,用来解闷也是好的”…… 闻言,王月仙则郁闷地坐在一边生闷气,夏嫤娘笑得弯不起腰来。 “六姐姐可在?”一个熟悉的清越男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夏嫤娘顿时警觉了起来。 王月仙也知道,如今嫤娘已经议了亲,再不好与外男相见,连忙从床上坐起身,朝着嫤娘使了个眼色,急急地出去了。 嫤娘在房里看了看,轻声命小红端了个绣墩到屏风后头去,主仆俩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屏风后头。 从外间传来了王承僎斯文有礼的声音。 “听说六姐姐伤了手,我特来探望……这是民间秘方雪肌膏,六姐姐只管拿去用,若是好用的话,只管再找我要……” “多谢你了,我的手其实也不要紧的。”王月仙闷闷地说道。 夏嫤娘很想笑,却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只是做绣活被针戳了一下而已,都虞府里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王月仙心里应该也是挺郁闷的吧?尤其是王老安人还送布,王承僎又来送药的…… 不过,王承僎过来送药,还很有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王承僎期期艾艾地说道:“六姐姐,听说,听说五妹妹也在?怎么不出来一见?大家这些年的情分,难道都生疏了?” 王月仙呛他道:“哪个与你有情分?夏家表妹那是我的表妹,又与你何干?以后你再不要说夏家表妹了,提起她来,你只说一声夏家五娘子才是正经!再说了,我家表妹已许了人了,你又是快要当爹的人……再不要做这种毁人名节又陷自己于不义的事情了,碗儿,快送了七郎出去!” 王承僎一滞,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半晌,他才轻轻地说道:“六姐姐,我知道你在怪我……五妹妹,不!是夏家五娘子也怪我……虽然她嘴里没说,但我知道,她对我失望了。” 王月仙没作声。 王承僎又道:“但是诗诗何错之有?六姐姐,你和夏家五娘子都是名门贵女,可诗诗她,她身世凄苦……平日里对我也是百般照拂,她遭了这样大的变故,我再不帮她,她就……” 王月仙顿时大怒,骂道:“你和你小老婆的事,拿到我这里来说什么?难道我是你娘?碗儿你聋了?快送客!” 王承僎急道:“不,不是!六姐姐,你听我说,我,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夏嫤娘见外头闹成了一团,王承僎一心想解释,王月仙又在气头上不肯听,只一昧地让使女撵王承僎走,她只得扬声说道:“七郎难道还想不明白?” 外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官家有诏,‘应袒免以上亲不得与杂类之家婚嫁,谓舅尝为仆,姑尝为娼者。’又云‘若以妻为妾,或以婢为妻者,便亏夫妇之正道,黩人伦之彝则,紊乱礼经,犯此即合二年徒罪……’七郎已不是黄口小儿,难道连天家刑罚也不知道?”夏嫤娘朗声说道。 王承僎一滞。 王月仙也是一凛。 自家老父与官家是拜过把子的异姓兄弟,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有了杯酒释兵权的说法;而如今……当年的义社十兄弟,得了善终的并没有几个,所以说,自家老父的待遇算是极好的了。 至于王承僎未婚与婢女私通,还令婢女怀了孕……若往好的方面说,不过是说王承僎乃风流才子罢了;可若是有心人说王承僎以婢为妻的话……王承僎受责令倒也罢了,可老父却很有可能会因此受牵连! 王月仙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王承僎也愣住了。 半晌,王月仙才怒道:“瓶儿过来!送了七郎出去……要是七郎走不动路,去外头叫了婆子来背着他走!盏儿,你把碗儿送到我娘那里去!只说我使唤不动她了,请她去我娘跟前当差罢!” “六娘子,不是!不是……”使女碗儿哭了起来,“您让我送客,可七郎也是个尊贵人儿, 我哪里敢!哪里敢真正逐了他出去,碗儿知错了,六娘子饶了我罢……” 王承僎顿时讪讪的。 众使女和婆子们见六娘子动了怒,再不敢嬉笑了,立刻就有人上前掺扶住了王承僎,说道:“七郎当心脚下,我等送七郎回去……” 顷刻之间,外头的婆子使女们风风火火地送走了王承僎,又押着碗儿去见都虞候夫人了,外间顿时变得清静了起来。 王月仙惊得浑身都在抖。 “嫤娘!”王月仙拉住了夏嫤娘的手,颤颤巍巍地说道:“多亏你!多亏你提醒了我……先前我还把这事儿当成笑话来说呢……我,我,我要告诉娘,这,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夏嫤娘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王月仙的手。##### 第四十章除衣 只过了一天,夏嫤娘在都虞候府的待遇就变得不同了。 王老安人特意派人请了她去,也不说别的,只是和和气气地拉着她聊了一番家常,又借着说要给府里的小娘子们统一裁衣,也就替嫤娘量了身;过了几天,就送了好几套看着比王月仙的新衣还华贵的衣裳过去…… 在都虞候府里小住了几天以后,夏大夫人打发婆子和护院来嫤娘回去;王老安人又说舍不得嫤娘归家,就用马车拉了一整车的各式特产,瓜果,小玩意儿什么的,一并送到了夏府。 夏大夫人看着那车东西直瞪眼,问道:“这次你又唬弄你表姐什么了?” 嫤娘拉着夏大夫人的手臂直摇晃,嗔道:“瞧娘说的!” 夏大夫人还是觉得稀罕。 “王家和我们家住在同一条街上,就着走着路去,也不过就是一刻钟的功夫就走到了……且你在王家住的时日也不短,我看王老安人啊……哪一次都没像这一次似的,这么不舍!” 嫤娘捂着嘴笑,在夏大夫人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夏大夫人一挑眉:“……他后来还纠缠你?” 嫤娘连忙摇头:“再没有了!” 夏大夫人定定地看了女儿半晌,突然就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这是你提醒的!我说呢……你姨母直接就揪着王七的娘进了宫觐见圣人去了……一回来啊!说王家不日就要开祠堂分家!把三房的王七母子分出去!王七身上也没有功名,分家以后算不得官宦之家,你姨母又使了人花钱替诗诗脱了籍,如今那诗诗已经是良民了……既然她又怀了王七的种,索性让王七娶她做正妻……这才能堵了悠悠众口!” 这回轮到嫤娘吃惊了! “王三夫人能答应?” 嫤娘不可思议地问道。 夏大夫人冷笑道:“她能怎么办?不是我说,王七小时候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都是被她给养废了的!当初出了诗诗的事,也是她不够果断!倘若那时候就安排诗诗嫁了人或者配了小厮,再急急地为王七聘一门得力的妻房,能落到现在这地步吗?” 说到这儿,夏大夫人看了女儿一眼,才说道:“你已经定了亲了,别家的事儿就少管,也别打听!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一听到“定亲”二字,嫤娘有些面红,低了头不吱声了。 夏大夫人又说道:“你从王家带回来的东西,直接接到库房里去锁起来……这些天你去了王家,你屋里的东西也被我统统锁进了库房。你回屋以后啊,别的东西先紧着我的用,特别是首饰钗环什么的别拿出来,就是平时梳妆打扮,也只簪些鲜花和发带就是,听到了没有?” 嫤娘瞪大了眼睛。 “娘!这又是什么典故?” 嫤娘好奇地问道。 夏大夫人直白道:“三房的人统统得了失心疯,见什么抢什么!” 嫤娘张大了嘴。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母亲身上手上一概金玉首饰也无! 自官家开朝以来,大宋民众生活富裕;夏府的境况在汴京来说,不算太好,却也不穷……可依着现在母亲和母亲身边的侍儿装束来看,却和乡下财主婆似的,发髻梳得高又有什么用?头上也只簪了两朵鲜花并两根素净的银钗而已…… 这时,母女俩听到了老安人身边的刘妈妈的声音在外头院子里大声说道:“老安人听说五娘子回了府,特请一见!” 夏大夫人不好再耽误,只是一边伸手拔去了女儿头上戴着的小金钗和珍珠发箍,又撸下了女儿腕间的玉镯子和玛瑙手串儿,一边交代道:“去了你老安人屋里,千万别问绿花姐妹的事……你不知道,这几天你去了王家小住,老安人就被那两朵绿花给气病了!” 说着,夏大夫人看了看女儿,觉得闺阁小娘子打扮得这样素净也确实不好,恐婆母见了不喜,又急急地命使女去外头摘花儿,还开了自己的妆奁,取了两根珍珠发带分别绑在了女儿的双螺髻上,又接过了使女递过来的花儿,选了几朵粉的红的,簪在了女儿的发髻上。 夏大太太打量了女儿一番,觉得女儿的扮相看上去花团锦簇的,实际上值钱的首饰却也没几个,这才点了点头,说道:“去吧!要是路上遇到了那两朵绿花,甭管她们说什么,一律装作听不见就是了!” 嫤娘应了一声,带着小红出去了。 乍一见到祖母,嫤娘被吓了一跳! 她去王家不过只住了五六天……走的时候,祖母还挺好的,怎么一回来,感觉就像老了好几岁似的!而且这大白天的,还躺在床上。 “老安人,你怎么了?” 嫤娘急切地问道。 老安人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去了王家,王家可有怠慢你?” 嫤娘一滞。 恐怕老安人心中想的是,自己与王七之间的流言蜚语让王老安人觉得自己日后是要嫁进王家的,后来出了宝妆楼一事之后,祖母和母亲又张罗着想把自己许给王五郎……结果最后,自己倒是和田二郎定了亲。 也幸好王府的当家主母是自己的亲姨母,才能这样拉着王府当垫背的…… 是以祖母才会担心自己。 嫤娘心里一热,柔声说道:“我是王家正经的表姑娘,谁敢怠慢我呢!再说了,王老安人待我可好了……” 说着,她就扒在祖母的床沿旁,将自己在王家的遭遇说了一遍。 听说王家人并不厌弃自己的小孙女儿,且自己的小孙女儿还良言警醒了王家,令都虞候夫人立刻处理了王家三房的事儿,也替王审琦挽回了名誉和被弹劾的可能…… 老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的嫤娘是个好的!”老安人喜气洋洋地说道:“那王七是瞎了眼……不过啊,你毕竟是定了亲的人了,日后再不要见王七了!啊,不对!不光再不要见他,以后连他的名儿都别再提起……” 嫤娘嗔怪道:“老安人你乱说什么!我哪有见过他?不过是隔着一座房子和一道屏风说了几句话而已,而且那时候旁边还有一堆人在呢!” 老安人哈哈大笑。 刘妈妈送了药过来,嫤娘顺手就接了,问道:“老安人这是吃什么药?” 老安人道:“安神药,一天两剂,这时候服一剂,临睡前再服一剂……不然我夜里就睡不着。” 嫤娘一皱眉头,问道:“那时候云华道长不是开了夜合宁吗?” 刘妈妈叹气道:“那个早吃完了……五娘子你不知道,这些日子……” 老安人打断了刘妈妈的话,说道:“好了好了,我吃这个也一样,就是苦了些,我又不怕的……这些药,哪一样我不是吃了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嫤娘沉默不语。 服侍着老安人用了药,老安人就对嫤娘说道:“我老了,容易倦。你去外头走走,我歇觉了。” 嫤娘点了点头,又和刘妈妈一起服侍老安人歇了午觉,这才带着小红往回橘香院走。 “五妹妹去别人家里住了这些天,终于舍得回来了。”一个阴阳怪调的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侧头一看,夏碧娘和夏翠娘各带了一个丫头,正不怀好意地站在花树下,还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看样子,她们似乎在等着自己? 嫤娘微微一笑,说了声“二姐姐,四姐姐”,然后就目不斜视地继续朝橘香院走去。 “站着!”夏碧娘尖叫了一声。 嫤娘站住了。 “哟!这武探花娘子的气派就是不一般哪!”夏碧娘阴阳怪调地说道:“怎么?还没嫁出去呢,就已经看不上娘家的姐姐了?” 嫤娘皱着眉头看了绿花姐妹一眼。 夏碧娘也一直在打量着嫤娘。 可见嫤娘全身上下并无金玉饰物,夏碧娘知道,自己今天是占不到便宜了,不由得又急又怒;可又看到嫤娘这身衣裳精致繁复无比,心中更是嫉妒得当,语调也愈发的刻薄了起来:“……五妹妹好气派啊!快瞧瞧这身衣裳!哟!翠娘你看,她这衣服上还绣了珍珠!五妹妹,快快将这衣裳脱了下来让我长长见识,日后莫让外人说……偌大的夏府竟苛扣庶女,嫡女金贵得和神仙妃子一样,只我和翠娘两个是天可怜见的,莫说首饰了,连好料子的衣裳也不曾见识过……” 嫤娘往后退了一步。 夏碧娘嘴边噙着冷笑,亦步亦趋地往前逼了一步。##### 第四十一章争 夏嫤娘站定了身形,皱着眉头喝问道:“你待怎的?” 夏碧娘冷笑:“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乖乖地除去了这衣裳,我拿着就走。” 嫤娘似笑非笑地说道:“二姐姐想像我讨了这衣服去?” 夏碧娘又冷笑了一声。 嫤娘抢在夏碧娘开口之前说道:“二姐姐比我高了一个头,身材又比我丰腴些……我的衣裳,就是给了二姐姐,二姐姐也是穿不上的!除非……把我这衣裳撕碎了,再像外头流浪儿的百结衣似的,和别的布料接起来……没准儿二姐姐还是能穿上的。” 嫤娘向来善解人意,很少像现在这样出语讥讽。 夏碧娘顿时大怒! 她朝着嫤娘高高地举起了巴掌。 嫤娘眼疾手快地架住了夏碧娘的胳膊,冷冷地说道:“二姐姐说的没错……我虽年幼,却是府中的长门嫡女,像二姐姐这样的庶房庶女,还没有资格说教我……我劝姐姐再不要闹了,今天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夏碧娘被气得满面通红,骂道:“我和你日后好相见个鬼!你们害了我,这就是你们欠我的!一切都是该我得的!” 嫤娘莫名其妙,反问道:“你失心疯了?哪个害了你?” 夏碧娘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华昌候夫人上门提亲来了!” 嫤娘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是宝妆楼一事被华昌候府公之与众了?没理由啊!从目前来看,华昌候府才是吃亏的一方,没理由自己把这丑事捅出去啊! “那华昌候夫人要为世子聘娶继室,看中的是你!”夏碧娘叉着腰跳了起来,“……你个到处勾引人,不要脸的小娼妇!你以为华昌候夫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聘你做世子继室?那是因为华昌候世子摔伤了腰板儿,站不起来了!” 嫤娘一滞。 夏碧娘破口大骂了起来:“……我就说呢,先前华昌候夫人来咱家的时候,明明就看中了我,结果你们……你们……仗着自己是嫡女!背着我私底下还不知道向华昌候夫人献了多少媚呢!现在世子摔成了瘫子,你就不应这门婚事了?” 嫤娘目瞪口呆。 “要不是你不肯嫁去华昌候府当那傻子的继室,华昌候夫人又怎么恼羞成怒,要逼我嫁与胡三郎?我,我……术士明明就替我算过命,说我命中注定要佩霞冠凤披……我,我可是要做皇妃的人哪!怎能嫁与庶子?”夏碧娘竭斯底里地大骂了起来:“是你!是你这小娼妇……” 听夏碧娘一口一个小娼妇,嫤娘也怒了,直接就对小红说道:“掌嘴!” 小红身量未足,却对自家小娘子的话言听计从。 夏嫤娘话一出口,小红立刻上前就摔了夏碧娘一记响亮地耳括子! “啪!!!” 夏碧娘当场捱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她只觉和自己的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了起来,然后由火辣辣的感觉慢慢变得麻木…… 在场的小娘子和使女们都愣住了。 夏碧娘尤其。 她确是家中的庶女,但她从小到大,吃穿用度皆不输于婠娘和嫤娘这两个嫡女,甚至夏三夫人还争着一口气在,所以夏碧娘的东西比婠娘和嫤娘的还要金贵些! 可现在……婠娘被许给了都虞候王审琦的嫡儿子,嫤娘被许给了瀼州刺史田重进的嫡次子……那她夏碧娘,明明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堪作皇子妃妾,任什么要被许给华昌候府的庶子为妻? 要是她真的被迫嫁给了胡二郎,待日后华昌候百年归老,世子袭爵,还有她和胡二郎什么事儿啊! 夏碧娘心有不甘。 可华昌候夫人的态度却很强硬:夏家二娘子要为卧病在床的祖父尽孝,在庵堂里修行是吗?那好,华昌候夫人扬言要去宫里为夏碧娘求块贞洁牌坊来! 开什么玩笑! 若是华昌候夫人真的为自己求来了贞节牌坊,自己还真的一辈子出家,不嫁人了? 还有她那个混帐爹! 为了纳妾侍和还赌债,他竟然对外头的那些浑人说……说他的长女就要嫁进华昌候府了! 现在,外头大街小巷的,都知道她夏碧娘即将嫁到华昌候府去了!可偏偏华昌候夫人却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对夏家再也不闻不问的了! 如今夏三夫人也没空管夏碧家的婚事了,一门心思地扑在那个怀了孕的妾侍身上;而夏三老爷则亲去了两个女儿房里,将夏碧娘和夏翠娘的首饰统统拿走了……听说是拿去还赌债去了! 夏碧娘姐妹被气坏了! 可祖母一向不爱管自己这一房的事儿,祖父又一直病着…… 夏碧娘气得狠了,就领着翠娘冲到了茜娘的屋子里,将茜娘的首饰钗环都抢了个精光!气得茜娘哭了几日,却又拿这对姐妹毫无办法…… 夏碧娘姐妹得了甜头,后来又去了婠娘房里。只是婠娘警醒,早就已经把值钱的物什锁了起来,最后夏碧娘姐妹也只能抢了婠娘身边使女身上佩戴的一些首饰罢了。 为了这个,老安人使了人去训斥夏三夫人,夏三夫人则怪老安人不收拾那个怀了孕的女伶人……还吵嚷着要拿了绳子去夏府大门口自缢,直把老安人也气坏了! 至此,夏府中人没人愿意管三房的人。 直到夏碧娘挨了小红一记耳光。 夏碧娘恶狠狠地瞪着小红,两颗眼珠子都快要跌出眼眶了。 看着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小红其实有些害怕,但想着对方有四个人,可自己这一边却…… 小红只得努力挺起胸,张开双臂将嫤娘护在了自己身后,大声说道:“我方才听到有人骂‘小娼妇’,所以也没看清,直接就给了那人一记耳括子!那个人……不会就是二娘子您吧?” 夏碧娘一愣。 这个小婢好机灵! 如果自己发难,说小红犯上,岂不就是承认那句“小娼妇”是自己骂的? 夏家世代书香,又正值自己即将婚配的紧要关头,若是自己骂的那声“小娼妇”传到了祖父耳里,恐怕自己也落不着好。 夏碧娘眼珠子一转,骂道:“你个不张眼的,乱说甚么?” 说着,她就伸出了手,亮出了长长的指甲,看样子是准备用指甲去掐小红…… 嫤娘眼疾手快地再一次抓住了夏碧娘的手臂,还使劲拉着她的手臂往反方向别,嘴里却柔声说道:“二姐姐指甲上的红……真好看,快让我看看是怎么染的!” 夏碧娘尖叫了一声! 上一回嫤娘病了,田骁请动了云华道长来给嫤娘看病,顺便还传了几招强身健体拳法下来;嫤娘也不耐烦自己体弱,就每天和小红春兰一起在院子里练上几回…… 这一两个月过去了,嫤娘觉得自己身量高了好些,饭量也大了,身子骨也结实了。 所以这会儿反扣着夏碧娘的手臂,明明她还觉得自己没怎么用力,可夏碧娘却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夏嫤娘!你这个扫把星!”夏碧娘被疼得半死,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快要断了,连忙口不择言地骂了起来:“你克死了你那死鬼爹,现在又要来克我……” 嫤娘大怒! 她抓着夏碧娘的手臂,就是狠狠地往后一扣! 只听到“咔嚓”一声轻响…… 夏碧娘顿时鬼哭狼嚎了起来,“夏嫤娘你这个杂碎……” “啪!” 一记清脆的掌掴声音响了起来。 夏碧娘方才被小红扇了左脸,现在右脸上又挨了一下子。 又痛又惧之下,她竟然忘了哭闹,只是呆呆地看着……满脸杀气的夏大夫人。 嫤娘松开了夏碧娘的手臂,哭着喊了一声“娘”,扑进了夏大夫人的怀里。 夏大夫人心痛如绞! 放在平时,夏大夫人就是夏府里的菩萨,逢一逢五地吃斋念佛,是个远近闻名的慈悲人。 可今天,她亲见爱女受辱,哪里还忍得了! “小娘子们长大了,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夏大夫人搂着怀中的爱女,斜睨着夏碧娘,一字一句地说道:“与其……将来让二娘子去处头丢人现眼,三弟妹又不教导,不如就由我这个当大伯娘的来管教一番!” 夏翠娘转身就跑。 “给我拿下!”夏大夫人怒喝了一声。 几个婆子冲上前去,捉住了夏翠娘。 夏翠娘喊冤道:“大伯娘,这与我无关,你绑了我做什么!” 夏大夫人冷冷地说道:“你姐姐欺侮幼妹的时候,你在旁边做什么?见了我,既不请安也不行礼,还转身就跑……这就是你娘教你的规矩?” 夏翠娘咬住了嘴唇。 夏大夫人道:“把她们姐妹绑到槐香院门口去,各打十个板子!叫于万钱家的来动手!” 众仆妇们早就看三房不顺眼了! 听夏大夫人这么一说,纷纷群情激奋地应了一声,连忙推搡着绿花姐妹们往槐香院而去。##### 第四十二章杖刑 夏碧娘和夏翠娘两个头一回吃这样大的亏,还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仆妇们快手快脚地把她们推搡到了槐香院的门口,又搬来了长凳让她们趴在上面…… 姐妹两个这才如梦如醒!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夏翠娘又惊又怒地骂道。 而夏碧娘就只会哭着喊“娘”了。 “娘!娘……我的手快要断了,娘快来救我!” 于大婶本是夏大夫人的陪房,早些年夏大老爷去世时,夏大夫人就遣散了一些家仆,这于大婶也是其中一个。 于大婶离了夏家,嫁了人生了子,又跟着丈夫带着孩子去外地做小买卖谋生去了……岂料在回乡的路上遇到匪兵作乱,丈夫孩子都死了,钱也被抢了个精光!于大婶只得投奔旧主夏大夫人,在浆洗房里做事。 这于大婶生得虎背熊腰的,听了夏大夫人的吩咐,二话不说就举着洗衣杖“啪啪啪”地打起夏碧娘来…… 夏碧娘没料到这于大婶还真敢打啊! 而且还是下死手…… “娘!娘……救命!救命!啊!好痛……”夏碧娘只呼了几声痛就晕死了过去。 夏翠娘愣了一下,连忙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大伯娘饶了我吧!我,我身子受不住,捱这么几下子,我,我会死的……大伯娘你是慈悲人,怎么待侄女这样恶毒……这话要是传到了外头,岂不耽误了您女菩萨的好名声……” 说着,夏翠娘还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头一歪,不说话了。 那边于大婶已经打完了夏碧娘十个板子,见夏翠娘还没受刑就已经“晕了”,便有些迟疑,心想这四娘子别真是有什么病吧? 于是,她便回头看了夏大夫人一眼。 夏大夫人抚着嫤娘的后背,冷冷地说道:“……打。” 于大婶顿时拎着洗衣杖狠狠地打了下去! “啊!!!” 夏翠娘惨叫了一声! 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 想不到这四娘子还真会装啊,装得和真的一样呢! 夏翠娘哀哀欲地哭泣着,却一直没晕;倒是夏碧娘趴在长凳上一动也不动的,似乎还口吐白沫了…… 夏三夫人得了信儿,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 见自己的一双女儿被众人围着,双双趴在一条长凳上,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手腕粗的洗衣杖。 夏三夫人顿时惊疑不定!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女儿,只见碧娘发钗散乱,已然昏厥了过去;翠娘倒还醒着,见了自己也只是哭…… 夏三夫人想道,这样大的架式,为何碧娘已经晕了,翠娘却还醒着?自己这一房,日后可是要倚仗碧娘的,既然碧娘有难,翠娘为何不拦着?难道说,是翠娘惹的祸,推到了碧娘的身上,才令碧娘受了杖刑? 但这会儿毕竟是在外头,有什么帐,还是回去以后关上房门再算! 夏三夫人狠狠地瞪了翠娘一眼,然后一蹦三尺高,大骂道:“你们这帮背主该死的奴才,好大的胆子!二娘子和四娘子也是你们能冒犯的?到底是哪个畜生先动的手?看我不撕了你们!” 夏大夫人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道:“碧娘翠娘有失妇德,既然你这个做娘的不管,少不得由我这个大伯娘出面管教一二了……” 夏三夫人一滞,这才注意到……原来女菩萨夏大夫人也在。 但她也不是傻子。 夏三夫人眼珠子一转,说道:“大嫂要教训侄女儿,我本无话可说……但毕竟二娘子和四娘子还是府里的主子不是?怎么就比奴才还不如了?咱们夏家祖训,府上一向宽厚待人,就连下人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当众庭杖过!大嫂子怎么就对侄女下了这样的毒手!” 夏大夫人点头道:“没错,咱们府上一向待人宽厚,确实没有像现在处罚两位小娘子一样罚过下人。可那也是因为,连咱们府里的下人都知道礼仪廉耻……” 夏三夫人一下子就炸了毛! “哟!大嫂的言外之意,我们二娘子和四娘子就不懂得礼仪廉耻了?”夏三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尖锐了起来,“那您倒是说说,我们二娘子和四娘子怎么就不懂得礼仪廉耻了?哦……既然您这么懂得礼仪廉耻,还要这么当众羞辱她们?要是传了出去,还让小娘子们怎么在外头立足?怎么做人?” 夏大夫人挥了挥手。 小红立刻站了出来,伶牙俐齿地将今天碧娘和翠娘两个把嫤娘拦住,还逼着嫤娘在外头除衣的事娓娓道来…… 围观的众人早就知道在这段时间里,碧娘和翠娘两个总找大房和二房的麻烦,是以五娘子刚一回府,碧娘和翠娘就去找五娘子的麻烦,这也在情理之中。 可听着小红的转述,众人听到了那些什么“小娼妇”,“勾引”,“扫把星”……诸如此类的污言秽语,也是啧啧称奇的,议论纷纷地说着“这要是传到外头去还得了?我们夏府好歹也是九世书香世家,莫说污了其他小娘子的名声,恐怕老老太爷和老老老太爷在地下都不得安宁了!”这样的话。 平时在府中,翠娘倒还好些;可碧娘却是活脱脱的夏三夫人的翻版……而这些“小娼妇”,“勾引”,“扫把星”的话,也都是夏三夫人最爱挂在嘴边的,碧娘有样捡样,平时也爱学了去,骂骂下人什么的……众人早就知道,这二娘子美则美矣,可那嘴却和夏三夫人一样又臭又刻薄。 听了小红的话,又见到围观众人那副鄙夷的嘴脸,夏三夫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的。 但她到底不服气! “二娘子和四娘子不过顽皮了些,也值得大嫂下这样的狠手?难道传出去,咱们夏家的名声就好听了?再说了……依着大嫂子的作派,日后要是我寻了五娘子的不是,也能好好管教五娘子,是也不是?”夏三夫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嫤娘说道。 夏大夫人冷冷地说道:“你要借由长辈的名义训斥嫤娘,也无不可……只是,你得自己先学好了女功妇德,这训起人来,才有个名目不是?好了,你若要闹,只管自己在这里闹,我没功夫陪着你;你若是真心心疼你女儿的,快找了郎中来治罢!” 说到底,夏大夫人身上还有着诰命,嫡姐又是要臣王审琦之妻;她平时安安静静的也不爱多说话,发起怒来却敢狠狠地教训三房母女,可夏三夫人却没有这样的底气。 夏三夫人看着奄奄一息的碧娘,大哭了起来,“碧娘……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什么万一,我也不活了!娘的下半辈子,可就全指望你了啊……” 夏翠娘闻言一滞,咬紧了牙关低下了头。 夏三夫人哭了一阵子,见夏大夫人做势要走,急了! 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一边哭一边喊道:“我说大嫂子,你就这样走了?你把我两个女儿打成这样,怎么也该掏点儿私房出来……请个好郎中看看,再买些好药抹抹,毕竟是小娘子不是?要是打坏了,以后怎么嫁人啊!” 夏大夫人点头道:“三弟妹说的极是。” “吴妈妈,你拿了我的名帖子,去太医院请了女医者过来,给两位小娘子医治;女医者开了方子以后,去王家的药铺里抓药,药抓回来以后,就交给于家的……”夏大夫人吩咐了吴妈妈以后,又转头对于大婶说道:“于家的,从明儿起,浆洗房的事先交与旁人,你只管安心去三房侍候两位小娘子……直到两位小娘子的伤好了为止。” 吴妈妈和于大婶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夏三夫人傻了眼。 合着…… 自己这一双女儿就这么白捱打了?竟一点儿便宜也捞不着? 夏三夫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她撸高了袖子,准备撒泼…… 就在这时,夏大夫人突然皱了皱眉头,说道:“这里人多,你来这做什么?当心闪了身子。” 夏三夫人一转头,看到了被婆子小心掺扶着的嫣红。 嫣红就是夏三老爷带回来的那个女伶人小春宝,如今已经身怀六甲,大腹便便了。 据说夏三老爷已经请产婆看过了,说嫣红腹中确是男婴无疑;为着这个,夏三老爷把嫣红当成了宝贝蛋,不但给她改了个名字,还去外头买了两个婆子回来侍候嫣红,平日里好吃的好喝的,也全都紧着嫣,到把夏三夫人和碧娘翠娘给忘到了九宵云外。 所以夏三夫人一天到晚的找嫣红麻烦,其他的事统统顾不得了! 见夏大夫人对自己说话,嫣红连忙向夏大夫人见礼:“婢妾见过大夫人。” 夏大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说道:“这里人多,你不必凑在这儿看热闹了,快回吧!” 嫣红应了一声,有些脸红,说道:“婢妾遵大夫人的教诲。” 说完,她又朝着夏三夫人行了一礼,彬彬有礼地说道:“婢妾告退。” 一看到嫣红要溜,夏三夫人不干了! “哟!看不出来啊,你倒是个多礼的,怎么?见了正室不行全礼?倒给外人行礼请安?再说了……婢妾?婢妾是你该自称的吗?我告诉你,就是奴婢都比你高贵!你是乐伎,属贱籍……你就是个贱妾!我呸!你个千人压万人骑的货色,进了我们夏家,还真把自己当个货色……”夏三夫人看着嫣红那副娇滴滴的模样就火大,嘴里像点了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嫣红顿时被气得满面通红,一副泫然而泣的模样,无助地看着夏大夫人。 夏大夫人虽不喜夏三夫人,却对妾侍更不耐烦。只是夏三老爷十分看重嫣红腹中的孩子,她不愿生事,也就不能让嫣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事…… 当下见夏三夫人连女儿都不管了,尽扯着嫣红掐架,说出来的话还这样难听,夏大夫人皱着眉头说道:“你两个女儿都在那边呢!还不过去看看?” 夏三夫人如梦初醒,朝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女儿都趴在长凳上一动也不动的,又着急了,大哭了起来:“我的碧娘!你快些醒醒啊……娘是没指望了,只盼着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娘也好跟着你享福啊!” 夏碧娘仍然昏迷着,一动也不动的。 可夏翠娘却在暗中攥紧了拳头!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密集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众仆妇如群星伴月一般,簇拥着夏二夫人匆匆朝这边走来。##### 第四十三章猫(上) 话说夏大夫人命人按住了夏碧娘与夏翠娘,令她姐妹二人当众受了杖刑,夏三夫人来闹,却被夏大夫人三言两语地就化解于无形之中…… 这时,当家太太夏二夫人领着仆妇姗姗来迟。 “三弟妹在这儿吵什么呢?”夏二夫人皱眉道,“……自二娘子回府以来,你们母女几个就成天见的闹事儿,扰得老安人身子不爽快,今儿又怎么了?” 夏三夫人泣道:“你只管问大嫂子去,我哪里知道!” 早已经有眼线将这里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二夫人。 夏二夫人讥讽地看了看碧娘和翠娘两个,又看了低眉敛目的夏大夫人一眼,终是对夏三夫人说道:“……阿弥陀佛!大嫂子是个女菩萨,平日处事最是公正……好了好了,你屋里的烂事儿,赶紧回去关上房门理清楚……晚些我让人去外头抓了药给你送去……你还不快快回去?” 夏二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夏三夫人! 她心想着,这里人多,有什么话也不好问,还是先回去问问清楚,到底是翠娘这个小蹄子连累了碧娘,还是夏大夫人有意为难自己的一双儿女……知道了真相以后,回头再找大房的麻烦也不迟! 再说了,嫣红那个小娼妇也跑了!那碧娘翠娘受辱一事,岂不是也被那个小娼妇看得一清二楚?得赶紧回去立立规矩,杀杀嫣红的气势不可!不然自己这个正室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当下,夏三夫人只得“呸”了一声,命自己带来的婆子们,将碧娘和翠娘两个抱了起来,匆匆往桃香院而去。 夏嫤娘抬头看向夏二夫人,心道这夏二夫人真真一副见风使舵的好眼力! 桂香院离槐香院又不远,方才这里闹出来的动静,难道二夫人真没听见?可若是没听见,又怎么这样巧,偏偏赶在自家娘亲处理完了以后,就急急地现了身? 夏二夫人又对大夫人说道:“嫂子,这会儿老安人也应该起来了,不如咱们一块儿去给老安人请安?” 夏大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夏二夫人,说道:“我在老安人院子门口闹了这么久的事,亏得有你这个能干人在,我也不敢叨扰老安人,这就先回去了,待日落之后再去给老安人请安罢……” 夏二夫人顿时有些讪讪的。 夏大夫人朝着夏二夫人微一颌首,领着嫤娘回了橘香院。 刚一回到橘香院,夏大夫人就急了,问道:“那两朵绿花可整伤了你?” 嫤娘摇头道:“没有,小红护着我呢!再说了,我练了云华道长传授的健体术,身子强壮着呢,她们奈何不了我!” 夏大夫人白了女儿一眼:“……以后这种话可不要在外人面前浑说,免得招人笑话!” 虽说女儿认为自己没事,但夏大夫人爱女心切,还是把女儿揉捏了一遍,确认女儿没事,这才放下了心。 嫤娘这才抽空问道:“娘,原先碧娘和翠娘两个也不至于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那个三叔,真不是个东西!在外头也不知欠下了多少债……那些浑人拿着他画押过的欠条找上门来要帐,你二婶自然是不认的,你三婶也不管,直接让人打出去……可那些浑人,上回听你三叔说,碧娘已经许给了华昌候府的胡二郎……所以这些人来咱家要不到钱,就拿着欠条去华昌候府了!” 嫤娘张大了嘴。 夏大夫人继续说道:“……可谁知道,华昌候府居然也愿意替你三叔还钱!” 嫤娘听了,觉得很是奇怪。 她心道,华昌候世子想暗算自己,最终却被田骁从二楼推了下来,如今还没好呢!华昌候府此时肯定恨透了夏家,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替三叔还债? 果然,夏大夫人又道:“前两天你去了王家,华昌候夫人遣了个媒婆过来,替胡二郎说亲……前些日子你三叔已经开了口,胡家又冷落了你三婶这么多天……也是二娘子不作不死!前头她要是没闹出勾引四皇子一事,名誉也不至于败坏到这种地步!你三婶也怕二娘子以后嫁不出去了,只好应了这门婚事……” “可谁知道,当你三婶和那媒婆谈起聘礼嫁妆的时候,那媒婆竟拿出了一迭你三叔签下的欠条,直说胡家已经替你三叔还了巨债,这些欠条啊,就是给二娘子的聘礼!你二婶子在旁边数了数,发现那迭欠条加总起来,足有四千两银子之多!你说说……这笔钱,要是你三叔没有败家,拿来给二娘子和四娘子添置嫁妆也足够风光的了!”夏大夫人继续说道。 嫤娘听得目瞪口呆。 四千两银子!!! 天哪…… 这些日子,夏大夫人也有意让女儿学些经济,因此在管理庄子和铺面的时候,也常常叫了女儿陪伴在身边。所以嫤娘知道,她母亲的陪嫁庄子,面积又大地又肥沃,可一年的出产也不过才三四百两银子……而开在城里的铺子,因为生意平平,一年仅有八九十两银子的进项。 这么看来,夏三老爷败掉的四千两银子…… 足可抵得上一个富庶田庄十年的收成了! 再转念一想,先前三老爷欠下了赌债,全靠着偷三夫人的首饰卖变,后来又夺了绿花姐妹的首饰拿去变卖,这才抬了嫣红进门的。 现在,华昌候胡府用三老爷的欠条当聘礼,而三夫人和碧娘翠娘也没有了像样的首饰…… 一向爱慕虚荣的夏碧娘要如何出嫁? 难道她要在府中明目张胆地夺姐妹们首饰,甚至连下人的首饰也不放过了!恐怕也是被逼上绝路了吧? 嫤娘叹了一口气。 夏大夫人说道:“二娘子的婚期已定,就在你大姐姐成亲后的一个月,这些天,你的东西都收好些!金啊玉啊的,统统拿到我这里来,平时就戴些绢花儿啊,发带什么的吧……连着新衣裳也收了……” 嫤娘抿嘴一笑。 她虽然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可转念一想……这一回绿花姐妹可是在娘这里吃了大亏,依着她们的性子,以后等她们的身子养好了,必是要回来寻仇的!虽说她也不怕她们,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因此,嫤娘点了点头,说道:“都听娘的。” 夏大夫人又道:“前儿田夫人送了些小玩意儿来,其中有只粉嫩嫩的小奶猫,我让春兰先养在我屋里,回头你收拾好了,就去我屋里玩猫去,别去外头串门子了。” 嫤娘奇道:“娘要去哪里?” 夏大夫人答道:“今儿是云华道长来给你祖翁复诊的日子,看这时辰……云华道长也差不多到了,我跟着过去看看。” 说着,夏大夫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祖翁的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今年,接二连三地被三房气病了几次,上一回还吐了血……” 嫤娘心下怆然,低低地应了一声。 正好春兰抱着猫从夏大夫人的房里走了出来。 嫤娘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奶猫只比巴掌大一点儿,通体的白绒绒又细绵绵的软毛,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细观之下,还能发现这猫儿的眼珠子竟是一蓝一绿两种颜色的! 嫤娘大奇! 看着女儿欢喜的模样儿,夏大夫人微微笑了起来。 这猫儿说是说,是田夫人送了来,给女儿解闷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田二郎送的! 果然有人来报,说云华道长到了,老安人请大太太陪着云华道长去前院为祖翁诊病。 夏大夫人急急地去了。 嫤娘先回房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裳,这才和春兰小红一起逗猫玩。 李奶娘在外头喊了一嗓子,“给四娘子请安!” 跟着,嫤娘果然听到了茜娘的声音,“……你家五娘子可在歇觉?”##### 第四十四章猫(下) “四姐姐快进来!” 嫤娘扬声说道。 夏茜娘掀了帘子,跨进了内室。 “哟!你在玩小奶猫啊!”茜娘欣喜地问道。 嫤娘奇道:“难道你与我的猫儿还是旧识不曾?” 茜娘掩嘴笑道:“先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过来给大伯娘请安,和它玩了几回……瞧瞧,它竟然还认得我!小乖乖,你的主人回来了,你啊,马上就有名字啦!哎,你倒是快些给它取个名字呀!” 嫤娘想了半日,道:“……那,就叫阿奇吧!” 茜娘抚着猫颈,细声细语地说道:“阿奇?这名儿倒挺别致!哎,我听说,你一回来就吃了那边的亏?” 说着,茜娘指了指西边桃香院的方向。 嫤娘道:“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茜娘捂嘴笑道:“听说了!说大伯娘恼了,命人打了她们的板子!阿弥陀佛……总算有人来治她们了!哎,可不是我说……大伯娘这样温厚和善的人,意也有这样厉害的一面!想是她们欺得你太狠了?” 嫤娘没好声气地说道:“我身上没戴金玉首饰,她俩就商量着要脱我的衣裳呢!还是在外头的庭院里!” 茜娘一愣。 “太过分了!庭院里……连着二门,二门外可是有小厮在的!要是万一……”说到这儿,茜娘突然明白了。 正因为这样,大夫人才会被气坏了吧! 想了想,茜娘小小心地说道:“她俩个可是难缠的主儿,现在吃了这样大的亏,就怕日后在暗中使绊子……” 嫤娘淡淡地说道:“难道就因为害怕她们报复,所以我们就只能忍着?四姐……你得有自己的底限,需知你越是忍耐,就越是助长了她们的气焰,于你于她们……都没有什么好处!” 茜娘看了她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就说呢,按说,你也是个命苦的……可她们从来也不敢当面欺负你,大伯娘护短是一回事……我看啊,主要还是因为,她们知道你不好惹。” 但嫤娘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四姐姐,大姐姐的好日子,就有这个月的月底了吧?她要绣的那些,可都绣好了?我在表姐家里闲着无事,和丫头们一起,绣了十几个荷包,还有近十方帕子……我想着,她再自己做些,应该也够了……” 嫤娘如数家珍一般地说道。 茜娘道:“快不要说了!本来已经都绣好的了……可前些天,夏碧娘冲到了大姐姐的屋子里,夺了大姐姐手里正绣着的一条腰带——幸好她的嫁衣早已经嫁成了,当时正锁在柜子里头……” 茜娘歇了一口气,说道:“大姐姐在那条腰带上,下了不少功夫,我记得清楚……当时已经镶了四块玉,并十几颗珍珠上去了……可夏碧娘就那么一下子夺了过去,腰带被她夺去了不说,大姐姐的手上还划针扎了一道口子!大姐姐气得不行,在屋里哭了一场。我母亲也气不过,带了人去桃香院讨个公道……可三夫人是个好惹的嘛!当场就在地上打滚撒泼,说都是府上嫁小娘子,凭什么大娘子穿得镶玉绣金串珍珠的腰带,二娘子却什么也没有……索性大家都不嫁了!全死了倒也干净!” “我母亲讨不回来,只得去回了老安人……可你也知道,老安人一向不爱管三房的事,我母亲在盛怒之下就去回了祖翁,祖翁一生气啊,脚一软就晕了,然后还呕了几口血出来……后来我母亲捱了老安人的训斥,也不敢再在祖翁面前提起,唯恐再把祖翁气病了,所以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了!”茜娘继续说道。 嫤娘有些担心,问道:“现在只剩下一个月了,再绣一条腰带应该还来得及吧?” 茜娘道:“腰条么,不过就是再赶几天夜工的功夫。可问题是,万一再绣出来,又被三房抢了呢?所以……我母亲被气得要死,就去请了老安人的示下,说要把大姐姐的嫁妆全部都搬到舅家去了……老安人不同意,大姐姐心里头不爽快,就去舅家小住散心去了……” 嫤娘叹了一口气。 这夏碧娘也着实太蛮横了些! 家中一共五个姐妹,婠娘和碧娘的姻缘都落在汴京,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碧娘嫁到华昌候府以后,可能日子会不好过。 在这个节骨眼上,碧娘居然还要找婠娘的麻烦……可见碧娘美则美矣,那颗漂亮的头颅里却装满了荒草! 要知道,说不定,将来婠娘也能成为碧娘的倚仗啊! 那小奶猫儿一直不停地在嫤娘脚边转来转去的。 嫤娘小心地抱起了猫儿,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小奶猫儿抬起头,将自己细细的小爪子搭在嫤娘的手上,“咪喵咪喵”地楚楚可怜的叫了起来。 看着猫儿那两只漂亮的眼瞳,一只湛蓝,一只幽绿…… 嫤娘忍不住逗弄起这只猫儿来。 茜娘道:“它一直这样叫,别是饿了吧?” 嫤娘从没养过猫,听了不免有些心慌;“它饿了?它……它吃什么?我屋里就只有些点心。小红!快去问问春兰姐姐,看看这猫儿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小红在外间应了一声,匆匆地跑了,又急急地回来了。 “五娘子,春兰姐姐说,猫儿渴了就给它吃些牛乳,饿了就给它吃些蒸熟的小鱼儿;这牛乳是特意备好的,小鱼儿现蒸去了,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说着,小红就把小奶猫专用的盘子拿了过来,又从瓶子里倒了一点儿牛乳在盘子里。 猫儿立刻跑到了盘子边,低下头开始舔食起盘子里的牛乳来。 嫤娘好奇地问道:“它吃蒸熟了的鱼?” 小经答道:“回五娘子的话,春兰姐姐说,是太太让喂熟鱼的,怕猫儿总吃生的……将来大了,野性难除……” 嫤娘“噢”了一声。 茜娘突然笑道:“田夫人真好!怕你在屋里呆着无聊呢,还巴巴地送个小奶猫过来给你玩!且还是这样名贵的猫……” 嫤娘心中一动,面上如白玉一般的肌肤顿时染上了红晕。 她也觉得,这猫……说是说田夫人送来的,可她就是觉得,这猫儿其实……很有可能是他送来的#### 第四十五章赏桂 隔了一日,夏大夫人要去灵香寺许愿进香,也计划带嫤娘出去散散心,此时婠娘已经去舅家小住散心去了,茜娘在家中无聊,也央了夏大夫人带了自己去,夏二夫人正忧心着婠娘的嫁妆和出嫁,也就没说什么。 于是,这一日艳阳高照,天气晴朗,夏大夫人带着嫤娘茜娘两个出了门。 灵香寺距离汴京不远。 嫤娘抱着猫儿,和茜娘坐在马车里又说又笑的,结果马车才一出城门,就听到外头有个婆子大声说了几句什么话…… 很快,夏家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吴妈妈从前头跑了过来,贴近嫤娘的马车,小小声说道:“……四娘子,五娘子,大夫人吩咐您二位快快将帷帽带好了,下车去给田夫人请个安。” 嫤娘一滞,雪白的面庞顿时烧得通红! 茜娘掩嘴而笑,却急忙拿过挂在马车厢上的帷帽,姐妹两个各自戴好了,又相携着下了马车。 嫤娘一出马车,就立刻感应到了两道火烫的视线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透过帷帽的面纱,她隐约能看到路旁除了自家的马车之外,还停着一队马车与护院;一个长身玉的青年郎君正护在一辆青布大马车前,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吴妈妈领着她们了过去。 青布马车的帘子已经半掀了起来,里头端坐着一个贵妇人。 嫤娘抱着猫儿,与茜娘一同上前行礼;“夏四娘,夏五娘给田夫人请安!” 田夫人笑道:“两位小娘子这样客气!想不到竟这样巧……出门上个香还遇上了,好,好!” 见嫤娘抱着自己儿子送去的猫儿不放,田夫人心中更是高兴,问道:“五娘子,这猫儿可还乖?” 嫤娘有此害羞,腼腆地答道:“……阿奇很乖,又爱干净,多谢夫人相赠。” 田夫人笑道:“你谢我做什么!这猫又不是我……” 田骁站在一边咳嗽了几声。 田夫人立刻改口道:“只要你喜欢!还有我家弄不到的东西?你倒是说说,还想要什么?我家二郎是个能干人,但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你说得出名目,就没有他拿不到手的……” “……娘!”田骁面红耳赤地打断了田夫人的话。 茜娘在一边捂着嘴偷笑,嫤娘则羞得低了头,一声也不敢吭。 田夫人也已经反应过来了,有些尴尬,见茜娘笑得开心,忍不住说道:“四娘子,听说你也好事将近了?” 茜娘一愣,嗔叫了一声:“……夫人!” 吴妈妈在一旁说了句:“恕老奴无礼,我家大夫人的话,小娘子们向田夫人行了礼以后,还是快些上了马车,早早赶去灵香寺,一来好进香,二来……何苦在这灰尘漫天的地方站着说话!” 田夫人道:“啊!对,对对……咱们快些赶到灵香寺去,灵香寺的后山种了一片桂花海,咱们一边吃斋菜,一边赏桂花去!” 嫤娘和茜娘又向田夫人行了一礼,这才急急地回到了马车上。 茜娘学着田夫人的语调,说道:“……我家二郎可是个能干人,但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你说得出名目,他都能弄到手……” 她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去点嫤娘怀里猫儿的粉嫩鼻子。 “咪喵……” 小奶猫叫了一声,两只漂亮的圆眼睛紧紧地盯着茜娘的手。 “四姐!”嫤娘的一张脸烧得通红,忍不住嗔怪了茜娘一句。 可她心中却像吃了蜜一样甜。 这猫儿,其实是他怕自己闺中无趣,特意寻了来养着玩的吧? 而这猫儿这样漂亮,两只眼睛的颜色还不一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了来的。 时间过得很快,姐妹俩也就是在马车里逗逗猫儿的功夫,就已经到了灵香寺。 夏大夫人是个虔诚的信徒,当下就由田夫人陪着,两位夫人一起去诵经听讲去了;嫤娘和茜娘进了香以后,和夏大夫人说了一声,就由吴妈妈和春兰等人陪着,去后山赏桂花去了。 后山果然有一片号称香雪海的桂花林,还有个供游人休息的凉亭。 此时已入秋,气温略降了些,却也只有不到一成的桂花绽了苞……倘若到了桂花盛放时,灵香寺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清清静静,冷冷淡淡。 饶是如此,嫤娘一走进凉亭,还是闻到了令人心旷神怡桂花幽香。 吴妈妈打发了几十个钱给小沙弥,很快,小沙弥就拎了个食盒过来;春兰一一将食盒里的小碟子放在凉亭的桌椅上,东西份量不多,却也有四色小吃,四色鲜果和几个用竹筒装着的茶饮。 嫤娘看了看,四色小吃不过是一碟子香油拌的脆萝卜,一碟子油炸的香菇豆干馅的糯米卷,一碟子盐水花生并一碟子卤水面筋。 四色鲜果则是一碟子红艳艳的新鲜红枣,一碟子黄澄澄的杏子,一碟子洗净切好的白香瓜与一碟子才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桔子。 小红和茜娘的丫头秋霞嚷着要去摘桂花,茜娘就站在一边儿看着;嫤娘则从桌子拿了几颗盐水花生,剥开了壳儿,将花生米儿放在地上让猫儿吃。 猫儿舔了舔花生米,不肯吃。 “……猫儿食荤。” 一道清越的男声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嫤娘动作一滞。 她快速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原先还在凉亭里的人们都跑下去看桂花去了。她虽然看不到小红春兰茜娘等人,却能清楚地听到春兰和小红正在不远处嬉笑的声音,以及茜娘指使秋霞去摘桂花的声音。 相信只要她大声呼叫,她们就能听到。 嫤娘并没有呼叫。 可她心中却如撞鹿一般…… 在她身后说话的人,是田骁。 原来凉亭里,只剩下了她和他。 嫤娘羞红了脸。 她实在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向他问个好呢?还是,还是…… 可她和他已经订了亲,依礼,婚前是不能再见面的了。 于是,嫤娘只得低了头,继续逗弄着猫儿,对他的话……装作充耳不闻。 但在这样要紧的时候,那小奶猫儿……却朝着田骁爬了过去,还蹲在他的面前“咪喵咪喵”的叫了起来。 嫤娘大窘,腹绯道……你这笨猫!此时你去了他那里,叫我如何是好? 田骁轻笑了一声,弯下腰,作势要抱小奶猫。 嫤娘依旧蹲在地上,默默地看着他麦色修长的手,将白色的小奶猫抱了起来。 “快站起来,蹲久了当心头晕。”田骁又说了一句。 嫤娘鼓起勇气说道:“……我才不会头晕!我,我每天都有练云华道长传授的健身术……我身体好着呢!” 说着,她“噌”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她悄悄抬起头,却看到了他温润含笑的眼眸。 嫤娘被吓了一跳! 她面红红地低下了头,两只手儿不停地绞着衣角,有些手足无措。 “云华道长传给你的健身术……那是逗你们这小娘子玩的,没什么用,”田骁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以后,以后我传给你真正的功夫,别说是强身健体了,就是飞檐走壁……也是使得的!” 嫤娘目瞪口呆。 ……飞,飞檐走壁? 她红着脸摇摇头,“……不,不要!不要飞檐走壁,我,我只想让身子骨再健壮些,将来,将来若有机会游历一番山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咦?你,你……现在大家都以病弱为美,可我,我……” 看着她姣美的面颊上透出了健康自然的红晕,田骁只觉得心神一荡。 他当然不爱病美人,更讨厌那些为了美而装无病呻吟的女子;而眼前这个苗条纤细又健康的女孩子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也是个会过日子的…… 只是,她竟然想去游历山水? 这可真巧! 他平时闲来无事,也爱爬爬山玩玩水的。 田骁来劲儿了。 “瀼州有座十万大山……景色极美!且山中多奇花异草,又有溪水潺潺,你一定会喜欢……将来我带你去……”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 田骁也有些脸红。 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尴尬而又暧昧的因子在两人之间暗暗流动。 她低垂着头,他只能看到她发间别致的小珠钗和漂亮的粉红色发带,虽说像她这样的妙龄小娘子,不管怎么打扮都觉得好看;可她毕竟生长于大家,又为何打扮得这样素净?发髻上竟无一样金玉饰物,再细细一看,她的颈脖与手腕间也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 田骁心中顿时一动。 难道是因为她自幼丧父,母亲又不通经济才…… 不对! 上一回在田庄见到她,以及在宝妆楼的时候,她身上的穿着可没有现在这样素净!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田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嫤娘也一直看着田骁。 可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所以…… 她只能看到他脚下蹬着的一双靴子。 嫤娘看着他的靴子踩在青石板的花纹上,默默凝神记下了方位,心想呆会儿他离开之后,定要量一量他鞋子的尺寸;而且他这人走起路来疾步如飞,若她没有猜错,走路的时候应是足外侧先落地。 所以说,要是给他做鞋子的话,恐怕鞋底的外侧得弄得稍厚一点才行。 可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的面红耳赤。 呸! 哪个要给他做鞋子! 可她心里虽然这样嗔怪着,却忍不住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正怔怔地看着她,嘴角含笑,目光温柔。 嫤娘大羞,连忙重新垂下了头,心中却如撞鹿一般! 但她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这田二郎,他,他…… 他生得好俊#### 第四十六章教女(上) 其实,后来嫤娘也想不起自己和田二郎在凉亭中说了些什么。 只是她牢牢记住了,瀼州有座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 这山的名字也真够霸气的,真的延绵十万里吗?应该是吧,不然怎么配叫“十万大山”呢! 从灵香寺一回到家中,嫤娘立刻寻来了《九洲》和《七域》,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前人有对十万大山有过任何评判和歌词诗咏。 可嫤娘心底暗暗生出了些欢喜和期盼出来。 她心道,既然前无古人歌咏十万大山,难道她与田二郎竟能成为歌咏十万大山的第一人不成? 想到这儿,她又有些害羞。 呸! 就算将来她要去十万大山,那也是,也是……成亲以后的事了,怎么现在就拿出来想……太不害臊了! 嫤娘又脸红红地放下了《九洲》和《七域》。 夏大夫人抱着个匣子过来了。 “方才你田家表姨母急吼吼地命人送了个旧匣子过来,说是我们落在灵香寺里头的,我还真以为是咱家哪个粗心的婆子忘在庙里的……结果打开一看啊,被吓了一跳!” 夏大夫人说道,将那旧匣子的盖子打开了,把里头的东西展示给嫤娘看。 嫤娘也被吓了一跳! 她怔怔地看着匣子里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宝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匣子可不算小,里头装了满满一匣子的宝石……粗略估计,大约也有上百颗! 夏大夫人表情复杂。 “这恐怕是田二郎的家私,”夏大夫人分析道:“我听说,他在他父亲帐下做亲兵,虽无军职却有战功,去年还隐约听说……他父亲帐下的亲兵攻进了安南国的王庭!是了,想必他也在其中,所以这些宝石大约也是那个时候得来的?唉,到底还是个没成家的半大小子啊!这样珍贵的宝石,就被他这样胡乱仍在箱子里……若是糟蹋了多可惜!想来这就是田二郎的手笔了!” 嫤娘顿时羞得面灿桃花。 夏大夫人突然抬头看了看女儿,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恐怕是上午田二郎看到你头上身上都没有戴好首饰,这才巴巴地送了这些来……” 嫤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像只小鹌鹑。 夏大夫人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欣慰的是,这未来的女婿倒也挺会疼人的,还知道使出这么一招,不动声色地替女儿添妆;心疼的是,虽说田家已经答应,让女儿满了十六岁以后再出嫁……可实打实的也只剩下了两三年的时光了。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开始查看起匣子里的各色宝石来。 “这些宝石肯定不是他一次得的……想必是平时得了就攒起来,积少成多的……否则也不会这样……你瞅瞅,这块绿宝石这样通透,分明就是极品!” 夏大夫人一边看一边说道,“可这块,这块,还有这一块,这几块也是绿宝石……这三块小的宝石一看就知道,质地与那块大的不一定,而且大小也不同……” 听了母亲的话,嫤娘又好奇地抬起了头,看向匣子里的宝石。 世间女子哪有不爱首饰的! 嫤娘也不例外。 看着匣子里珠光宝气的宝石,她也忍不住一颗一颗地拈来看。 “哟!刚才那块绿宝石的品相已是极好的了,想不到这颗红的更好!”夏大夫人赞道,“虽然不如那颗绿的个头大,但也不算小了……将来我给你打一顶六尾凤冠做礼冠,就用这些宝石来镶凤尾好了……” 嫤娘不依道:“……娘!纯金凤冠再加上宝石,您想把我的脖子压断么!” 夏大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说道:“我膝下唯有你一女,你又自幼没了父亲……我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一来也不让人小看了你去,别以为你自幼没有父亲就好欺负!二来,就是你长眠于地下的父亲见了你的婚事这样盛大,他也开心不是?” 窗子外头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音。 “三娘子,我们夫人正和五娘子在里头说事儿呢!”听上去,像是吴妈妈拦住了来人。 只是,吴妈妈喊了一声三娘子,难道说…… 是夏翠娘过来了? 坐在内室的夏大夫人和嫤娘对视了一眼,嫤娘不动声色地将那匣子合上了,踮起了脚尖,将那匣子放在了多宝阁的最上面一层。 屋子外头果然响起了夏翠娘怯生生的声音。 “前几日,我冲撞了五妹妹,惹了大伯娘不高兴,翠娘今儿想来给大伯娘请个安,还请吴妈妈通报一声。” 不大一会儿,吴妈妈掀起了帘子,站在屋子门口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大夫人,三娘子在外头候着,想给您请个安。” 夏大夫人道:“……快请吧!” 很快,淡妆素颜的夏翠娘走进了屋子。 她朝着夏大夫人福了一礼,说道:“前些天,二姐姐冲撞了五妹妹,我在旁边也没拉着劝着的……这全是我的不是,请大伯娘,请五妹妹不要见怪。” 夏大夫人心道,好个心思剔透的小娘子!给亲长赔罪也不忘把自己的胞姐拿出来损一损……遂微微一笑,说道:“都是自家人,这样见怪做什么!先前你做错了事,我已经罚了你,这事儿就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还拿出来说?” 夏翠娘面上一红,低头说道:“但大伯娘总归是为了我们姐妹好……” 她嘴里虽然念念有辞的,却垂下了头,眼睛悄悄地四处看。 夏大夫人道:“你的伤……都好了?可我怎么听说,二娘子如今还在用药?听三夫人的意思,好像说被我打坏了,恐怕下下个月出嫁都不一定能好的意思?” 夏翠娘面上又是一红,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无苦涩地说道:“我娘心疼二姐姐罢了……其实,当时大伯娘不过只是吓唬吓唬我和二姐姐,都是自家的小娘子,又怎么会痛下狠手?” 说着,夏翠娘朝着嫤娘行了一礼,道:“五妹妹,那一天……我没能拦住二姐姐,是我的不是,我,我向你赔个不是……” 嫤娘连忙避开了。 “三姐姐到底在说什么!那天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也已经全忘了,三姐姐以后再不必提了。” 嫤娘温言说道。 夏翠娘低低地应了一声,见夏大夫人和嫤娘都没有留自己吃茶聊天的意思,只得叹了一口气,告辞了。 等夏翠娘去得远了,嫤娘才问:“……她来做什么?” 夏大夫人冷笑道:“恐怕是她娘催着她来的,让她来当个先锋……等着瞧吧,一会儿她娘就来了!” 嫤娘愁道:“娘……不如我去和老安人说一说,让她和咱们一块儿走,再去庄子里住上几个月,等到夏碧娘出嫁为止罢。” 夏大夫人看了女儿一眼,说道:“你怕什么?咱平时不惹事儿,不代表咱们就怕事儿!如今你的婚事已经定下,许的人家又是知根知底的……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她要来闹,我奉陪就是!反正咱们夏家的名声也差不多都毁在三房的两口子上了。” 嫤娘劝道:“娘,你这又是何必?咱们与那些不知所措的人置气做什么!难道赢了她们,咱们就得什么好处?” 夏大夫人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地说道:“先前因为我是个孀居的寡妇,总不愿意惹事儿,所以也拘着你……倒把你养护得太周全了。如今你已是订了亲的人了,须知……为人处世,都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的。”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像你三婶这种人,一天到晚只想着从别人手里捞好处……以前我是怕闹起来坏了你的名声,所以才一忍再忍的。须知像你三婶这样的人,就要狠狠地痛打她们一顿,把她们打痛了,她们也就自然不敢来找你的麻烦……” “再说了,咱们再爱惜羽毛又怎么样?在外人眼里,咱们夏家的小娘子们,个个都和夏碧娘似的!”夏大夫人不满意地说道。 母女俩在内室说了一会儿话,外头果然喧闹了起来。 “……你们放开我!我来找大嫂子讨个说法!” 夏三夫人那竭斯底里的声音果然在外头院子里响了起来。 “哼哼!我倒要问问,那边我们二娘子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就快要死了!你们娘儿们还有心思在这里数着万贯家产……大嫂子!你别躲在里头不敢出来……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一说,我们二娘子是不是被你打成这样的?” “我好好的女儿啊……我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到了这么大,眼看着你就要嫁进候府当官夫人去了,谁知道又被你那黑心肝的大伯娘打成了这样……真是!老天怎么不开眼哪……”夏三夫人嚎啕大哭了起来。 嫤娘在内室听了,不由自主地咬着嘴唇,还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帕子;她肚里虽有怨气,却也不知要如何应付这样的泼妇。 可夏大夫人却微微地笑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教女(下) 夏大夫人吩咐春兰道:“快去请了你们二夫人过来吃茶!她一个当家太太,家里头闹成了什么样子,也不来看看……躲在壳里装什么乌龟!” 春兰应了,急急地出了门。 夏大夫人又吩咐吴妈妈:“去开了库房,把那套白玉冰瓷莲叶托苞的茶具翻出来……还有前些天圣人赏的蒙顶雅露茶,也拿出来待客!” 吴妈妈连忙去翻了小库房的钥匙出来,也急急地去了。 夏大夫人温柔地对嫤娘说道:“你先去净手,呆会儿你二婶过来了,你亲手烹茶给我们吃。” 嫤娘也应了一声,带着小红去了耳房;小红从耳房的木桶里用木瓢舀了一勺清水,倒在盆子里,服侍着嫤娘洗净了双手。 跟着,嫤娘回到母亲的内室里,吴妈妈已经把那白玉冰瓷莲叶托苞的茶具,和宫里过节赏的茶叶拿了出来;李奶娘也去把小炉子,铜壶什么的搬了过来。 嫤娘上前跪坐在小炉子前,开始了烹茶。 夏二太太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哟!三夫人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滚到了地下?哪个服侍三夫人的?竟敢这样对你们三夫人,想来你们欺负三房是庶房,还敢为难三夫人?胆大包天的刁奴,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剁了你们的手!”夏二夫人站在橘香院的门口大骂了起来。 嫤娘主仆在内室听了,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夏大夫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守在夏三夫人身边的仆妇,自然都是夏三夫人的人;二夫人骂得这叫一个爽快!既出了一口恶气,又噎得三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妈妈站在院子门口,大声说道:“二夫人里头请,我们夫人已经备好了宫里赏赐的蒙顶雅露,也请二夫人尝尝鲜。” “来了来了!”夏二夫人风风火火地说道。 夏三夫人眼珠子一转,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急急地跟在二夫人的身后,抢进了夏大夫人的内室。 只见内室中摆设高雅大方,夏大夫人青衣素裹,却显得秀丽端庄;梳着双丫髻的嫤娘跪坐在榻上,只见她玉指纤飞,面容恬静,正忙着煎茶。 也不知怎的,三夫人悄悄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挨在二夫人身旁坐了下来。 夏三夫人在心中酝酿了一番,正待开口时,夏二夫人却笑道:“我正忙着呢,大嫂子急急地叫了我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夏大夫人微笑道:“请你喝一口蒙顶雅露,难道不是正事?” 夏二夫人掩嘴笑道:“我哪里配喝那样的茶……这蒙顶雅露,是宫里赐下来的罢?那岂不是……官家和圣人平时也喝这个?” 夏大夫人笑而不答。 夏三夫人朝着嫤娘手边的茶汤瞅了一眼,闭了嘴。 屋子里弥漫起甘醇清幽的茶香气。 嫤娘斟了几碗茶,让小红递给母亲和二位婶婶。 夏三夫人见是斋茶,便问道:“有冰糖菊花没有?给我放点子进去,炒香的芝麻也要。” 夏大夫人只是捧着茶碗,安安静静地啜饮着茶碗里的茶水。 夏二夫人白了三夫一人,嫌弃道:“你当这是两个钱一大壶的叶子茶?这可是蒙顶雅露,一年统共才出那么几斤的……既得了好的,总是先尝尝茶味儿,再搁其他的不迟。” 说着,夏二夫人也捧着茶碗浅抿了一口,细细一品,赞道:“果然是好茶!这茶水含在嘴里啊,简直唇齿留香!味道又回甘……五娘子,劳烦你还给我添碗净茶,不必再搁芝麻果子在里头了,免得糟蹋了好东西!” 夏三夫人听了,再不敢提往茶里添些茶果之类的。 勉强喝了两口茶,夏三夫人终究忍不住,说道:“大嫂子!我那女儿病在床上就快要死掉了!你,你教我还有什么心思喝茶……” 夏二夫人骂道:“三弟妹,你也忒口无遮拦了些!二娘子好歹也是你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狠心咒她死?” 夏三夫人一滞。 “胡家递过来的婚期就在下个月,我,我的碧娘如今还躺在床上动不得,反正碧娘嫁过去也会受人白眼,我,我……”夏三夫人大哭了起来。 仍是夏二夫人开的口。 “这话怎么说的?”夏二夫人慢吞吞地说道,“二娘子要嫁进候府去,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华昌候府多光鲜……先前二娘子和四娘子不都惦记着嘛!” 夏三夫人老脸一红。 她又怎会听不出夏二夫人话语中的讥讽? 可她故意忽略了“二娘子和四娘子都惦记着华昌候府”这句话,却自顾自地继续大哭了起来。 “……为了那个娼妇,我们老爷把二娘子的嫁妆尽数败光了!如果二娘子又卧床不起,我,我们母女还有什么路能走!” “若是二娘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嫁了……没有嫁妆,进了婆家也只会让人看不起!若是不嫁……我们夏家,哪里惹得起华昌候府!两位嫂子,你们说说……是也不是?”夏三夫人大哭道。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没吭声。 夏二夫人伸出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髻,有种说不出口的意气风发。 夏大夫人也四平八稳地端着茶碗饮了一口茶汤。 夏三夫人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两位妯娌的女儿们都已经许了人家,而且未来的夫家一个是官家手下的重臣,一个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又何必惧怕华昌候府? 夏三夫人没法子了,只得哭道:“……大嫂子,不是我说,你这当长辈的,还欺负小辈儿,传出去了,还损了你的菩萨名儿不说,你说……” 夏二夫人白了她一眼,说道:“二娘子捱打的事儿,外头早就知道了,个个都在拍手称快呢,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 夏三夫人见二夫人总拆自己的台,也有点儿明白过来了,索性把眼睛一闭,干嚎了起来:“我的碧娘……你这样命苦!” 夏大夫人终于开口了。 “把你叫来呢,主要是……你看婠娘就要出嫁了,我这个当大伯娘的,还不曾给婠娘添妆。”夏大夫人徐徐说道。 夏三夫人顿时停止了干嚎,不但两只耳朵竖了起来,两只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夏大夫人的嘴。 二夫人笑道:“你给她添什么妆!她不过是个小辈儿……再说了,你给婠娘添了妆,将来我还不是要给嫤娘添妆!” 夏大夫人笑道:“这怎么能一样!那是我给婠娘的一点儿心意,只是她现在去了舅家,我就把东西给你,由你转交,怎么样?” 说着,她也不等二夫人推辞,直接叫了吴妈妈:“快去把我为大娘子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吴妈妈应了一声。 夏三夫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两只手不但暗暗地相互撸了一下袖子,而且还喘了几口粗气,看样子像是想上前去抢似的。 吴妈妈果然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托盘上却放着几张轻飘飘的薄纸。 夏三夫人不识字,只能皱着眉头看着那几张薄纸,直瞪眼。 夏大夫人说道:“前儿我去了玉容轩订下了几样首饰,喏,这定金单子你拿了去,取了东西再给婠娘送去。” 夏二夫人匆匆扫了一眼,见定金单子上写着“九两九钱纯金镂花镶石榴石头面一副”,“一等翡翠镯子两只”,“南珠金钗一对”等等字样,眼角眉间俱是笑意,嗔怪道:“大嫂何必这样客气!” 夏三夫人急道:“我们碧娘也要出嫁!大嫂子……大嫂子!” 夏大夫人微微一笑,对吴妈妈说道:“去把我替二娘子准备的东西也拿来。” 吴妈妈又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吴妈妈很快就回来了,手里也端了个托盘,上面却放着一个锦盒。 夏三夫人的眼睛都直了! 大夫人一笑,对吴妈妈说道:“交给你三夫人吧。” 夏三夫人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放着一串长款的纯金珠项链,两个玉镯子,并四对金耳环,四只金戒指而已。 夏三夫人怔怔地看着那串纯金珠的项链,突然就落下泪来,连声音也哽咽了,“大嫂子!还是你心地好……不枉费了你女菩萨的好名声!你对我们碧娘的好,我们碧娘会记在心里的,将来你落了难,我们碧娘……我们碧娘不会不管的……” “呸呸呸!”二夫人啐了三夫人几声,骂道:“你们家才落难呢!” 三夫人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以后,就讪讪的不敢再作声了,只是将那个锦盒死死地抱住了。 夏大夫人微微一笑:“这一回得捂好了,再被老三夺了去,我也不会再给碧娘添妆了,一个小娘子只嫁一次不是?” 三夫人横眉竖眼地说道:“……他敢!他再这样,我就把嫣红卖了!” 夏大夫人再一次端起了茶碗。 夏二夫人识趣地站了起来:“叨扰了大嫂子这许久,我也该回去了。改天得了闲再过来和大嫂子说话……” 夏大夫人朝着二夫人摆了摆手。 三夫人却还不想走。 这些天,不少人让她看重嫣红腹中的胎儿,难得有人站在她这一边,所以她还想和夏大夫人诉诉苦…… 夏二夫人拉起了三夫人的手:“你还不回去把东西收拾妥当了,万一他听到了风声又回来和你闹,你给是不给?” 夏三夫人顿时如梦初醒! 她连忙抱着怀里的锦盒,急急地赶回自己的院子,为夏碧娘藏嫁妆去了。 当屋子里变得清静下来以后,夏大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三婶……讨嫌是讨嫌,可为了女儿,她也算是费尽了心机。” 嫤娘并不以为然。 夏三夫人对夏碧娘自然是千宠万爱的,完全不输于母亲疼爱自己;可夏三夫人对夏翠娘却偏心偏到了姥姥家…… 这时,夏大夫人问道,“你说说,我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夏碧娘添妆,难道是我怕了你三婶?” 夏嫤娘想了想,答道,“倒也不是我们怕了她,实是三婶子这个人……二姐姐要出嫁,您这个当大伯娘的,没有不给添妆的道理。可这添妆若是放在平时给了她们,恐怕她们还嫌三嫌四……如今三房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三婶子又特意是为了钱来的,若她没讨回去,以后还要寻我们的不是……索性现在用给二姐姐添妆的名义给了她,对咱们来说,倒是两全其美的事……” 夏大夫人看着女儿,很是欣慰,又问道:“那你再说说,你三婶明知道我给二娘子的添妆,和给大娘子的完全不一样,可这一回,为何你三婶没有在我跟前闹事儿?” 嫤娘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因为……从表面上看,您给大姐姐打的头面肯定比金珠子串成的项链金贵得多,又精致得多……可您给二姐姐的东西却是最最实用的。等二姐姐嫁到了胡家以后,倘若她有要用钱的地方,只要拿把剪子剪断了绳子,取下一颗金珠就立刻能花用?而且您给二姐姐添的其他东西,除了那两只中规中矩的玉镯子之外,耳环和戒指也都是纯金打造的……那些,可都是实打实的钱呢!” 夏大夫人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既然你想得明白,我也就放心了……”夏大夫人说道。 母女俩突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 外头隐约响起了喧哗的吵闹声。 夏大夫人皱眉问道:“……外头怎么了?” 吴妈妈在院子里答了一句:“回夫人的话,是桃香院那边……三老爷回来了,正和三夫人大闹呢……” 夏大夫人和嫤娘对视了一眼,不由得猜想道,难道三老爷得了风声,又想赶回来争夺夏大夫人给夏碧娘的添妆?##### 第四十八章婠娘出嫁 夏家三房虽然闹得厉害,但嫤娘觉得,夏三老爷到底有没有抢走夏大夫人给夏碧娘的添妆…… 因为这一回,听说是前院的管家过来找三夫人,只因有人上门来讨三老爷的债,把夏家的正门给堵上了。 于是,夏家祖翁就差了管家过来请三老爷,可三老爷却一昧地躲在嫣红屋里不肯出去,气得三夫人和三老爷又大吵了一架。 三房的事,恐怕整个夏家都没人愿意管,嫤娘也一样不耐烦听。 转眼就到了婠娘出嫁的这一日。 夏老安人怕三房坏事,早早地命人把夏三夫人和夏碧娘,夏翠娘拘在自己院子里的小佛堂里,又把夏大夫人请去做陪去了。 嫤娘和茜娘就守在婠娘房里,看着梳头娘子为她梳妆。 婠娘生得相貌平平,但在这一日,她被梳头娘子装扮得唇红齿白,粉面含娇。身上穿着大袖吉服,头上戴上六扇凤尾的纯金花冠,显得比平时华丽端庄了好些。 茜娘自幼与婠娘相伴,此时见长姐离家在即,心中万分不舍,却又强忍着不让泪水淌下来,只是眼红红地看着嫡姐,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嫤娘受了茜娘的影响,鼻子也有些酸酸的,眼眶直泛红。 而婠娘坐在一旁,心中本就有些忐忑不好,又有些窃喜与期许;可见了两个妹妹依依不舍的模样之后,伤感与离愁顿时涌上心头,忍不住就碎碎地啜泣了起来。 在一旁侍候的全福人不由得叹道:“……哎,还是你们姐妹的感情好。这嫁到夫家以后啊,就知道娘家人的好了!” 嫤娘和茜娘陪着婠娘梳妆打扮好了,外头催妆的礼乐班子已经连奏了三次乐。 月前,王家大郎才尚了官家皇女昭庆公主。 此次昭庆公主也随着男方的迎亲队伍来到夏府接亲,着实令夏府中人感到与有荣焉。 只见生了副圆脸,年轻标致的昭庆公主穿着九成新的红袄子,在王家二婶和几个堂妯娌的陪同下,一起踏入了婠娘的闺房。 王家二婶和夏家的全福娘子插诨打科地说笑了好久,就是不愿意放新娘子走;王家人好说歹说,陪了一千个笑脸,说了一万句好话,夏家众人这才满意了。 全福娘子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突然拿着帕子就掩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娘子喂……你爹娘辛苦养了你一场,你……如今你大了,嫁了,可把你的爹娘撇在一边,全不顾了啊……” 婠娘一听就哭了起来,茜娘也早就忍不住了,一手拿着帕子捂着脸,一手死命地拽住了嫡姐的手,大哭了起来。 嫤娘感同身受,也有些忍不住,拿着帕子遮住了脸,转过头去小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还有几房要跟着婠娘去王家的陪房也在一边哭了起来。 一时间,好不热闹! 男方家的妇人代表王二婶连忙劝道:“大娘子快不要哭了,这嫁人是好事儿,去我们家享福呐!再说了,王家夏家就在一条街上,大娘子何时想归宁,还不就是从街头走到街尾的事儿……依我看,这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门婚事,你们说,是不是?” 王家迎亲妇人们纷纷赞道:“可不就是!四郎的家世,再配上大娘子的人品才貌,可不就是郎才女貌!” 婠娘羞红了脸。 看着吉时将近,全福娘子和王二婶这才拥着婠娘去了桂香院的正屋。 夏二老爷和夏二夫人已经端坐在了正屋里。 身穿吉服的婠娘朝着父母盈盈下拜,含泪喊道:“爹爹,阿娘……” 只这一声,婠娘就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夏二老爷眼圈微红。 他摸了摸胡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尔出嫁之后,须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 婠娘含泪应了一声“喏”。 夏二夫人已经伸出了颤抖的手,替女儿理了理身上的花冠和披帛,哽咽地说道:“……尔出嫁之后,须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 婠娘再一次含泪拜倒。 里头的人见新娘辞礼已成,连忙报信儿,外头的人得了信儿,立刻让喜乐班子把喜乐演得震天响! 夏二夫人知道,这是外头在催新娘子速速启程呢! 她心中虽然万分不舍,却也不敢误了女儿的吉时,只得含泪接过了全福娘子递过来的红盖头,轻轻地盖在了女儿的头上。 使女们和喜娘一同搀住了婠娘,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朝外头走去;茜娘和嫤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送到了二门外,夏家的几位堂嫂善意地拦住了茜娘和嫤娘,并对婠娘说道:“……谨听尔父母之言,夙夜无衍。” 婠娘再次轻轻地从红盖头下吐出了一个“喏”字。 茜娘和嫤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也只能将婠娘送到二门处。 婠娘紧紧地拉着茜娘的手,交代她道:“……我,我去了,你在家……可要,可要好好侍奉父亲母亲,我,我……” 一语未了,婠娘已是泣不成声。 全福娘子恐耽误了吉时,急急地抽开了茜娘的手,让喜娘和侍女们扶着婠娘出了二门。 茜娘哭得稀哩哗啦的,未免有些失态,嫤娘只得上前一步,遮住了她的身形。 也不知怎的,嫤娘突然感受到一股清凉的视线锁定。 她抬头一看…… 二门外,长廊下,一个身穿蓝衣的少年郎君正抱臂倚柱而立,还紧紧地注视着自己。 嫤娘突然就面红耳赤起来。 他是…… 田二郎! 嫤娘侧过头,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他含笑看着她。 嫤娘脸红红地垂下了头。 今天他怎么也来了? 他不是王七郎的表兄吗?今天王四郎娶妻,依礼,他应该要做为男方亲友,只在王家等着吃喜酒就是了,怎么跑到夏家来了…… 想到这儿,嫤娘脸上又是一红。 哪个管他又攀上了什么门路,才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自己家里的呢! 家里的堂嫂们看着婠娘已经出了二门,朝大门走去了;便指挥着侍女们将家中的小娘子都请回了内院。 嫤娘有些不舍,又知道自己不应该停留在二门处,不由得又朝着田骁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仍紧紧地盯着自己。 可堂嫂们在前面招呼着,嫤娘不走又不行,不由得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田骁突然笑了起来。 嫤娘脸一红,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她赌气似的往里头走了两步,又忿忿不平地回头一看…… 他仍倚柱而立,痴痴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嫤娘脸热热地跑进了二门内,回去逗猫去了。##### 第四十九章求财(上) 隔了两天,夏府的新女婿王四郎陪着新妇婠娘回了娘家。 都虞候夫人为小两口打点了各色丰富的礼物过来,几乎夏家人人都有份,喜得人人都喜笑颜开的。 夏大夫人倒有些闷闷不乐的。 若不是王七郎靠不住……成为王家妇的,可就是她的嫤娘了!这王家多好啊,王审琦有从龙之功,颇受官家器重,最最重要的,是王家和夏家在同一条街上…… 可这样好的姻缘,最后却落到了婠娘的头上。 但转念一想,婠娘因容貌不佳,婚事也是个老大难。 而王四郎其实也是个清俊有才的后生,只因左腿落下了些残疾,也难寻妻室……这两人能配成了对,倒也是一桩美事。 再说了,田二郎家世不怎么样,但难得的是,二郎这孩子自己是个有出息的…… 这么一想,夏大夫人又转忧为喜了。 嫤娘不知道母亲的心思。 她正和茜娘一起拉着婠娘说话。 见婠娘眼眉传情,粉面含羞的小媳妇模样儿,嫤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知道王四郎肯定待她极好。 茜娘终是不放心,悄悄地问道:“大姐姐……姐夫他,待你可好?” 婠娘垂了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茜娘身边的小丫头惊呼了一声:“王家蚊虫这样多!” 众人被小丫头的大惊小怪给吓了一跳! “你们快看大娘子的脖子上,被叮了好大一块包!春菲姐姐,你不给大娘子抹点儿清凉膏吗?”小丫头傻乎乎地问道。 嫤娘和茜娘连忙转头一看,果然看到婠娘粉白的脖子上,有老大一块紫色的於痕。 婠娘涨红了脸,不自然地拉了拉领子。 嫤娘急道:“……我有鸡苏膏,治蚊虫咬最是有效,这鸡苏膏还是……咦?鸡苏膏就是表姐给我的呀!王家既有药,那为什么大姐姐……” 她的鸡苏膏本就是王月仙所赠,既然婠娘嫁到了王家,当然没有放着好膏药不用的道理…… 所以说着说着,嫤娘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来。 茜娘突然红了脸,狠狠地拽了嫤娘一把! 嫤娘不明所以。 婠娘声如蚊蚋似地说了句:“……不妨事,歇两天就好了。” 嫤娘一怔。 茜娘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嫤娘,涨红了脸,掩嘴轻笑。 这时,外头的侍女们突然纷纷惊呼了起来。 “哎哟!谁这么不长眼,撞得我好疼!” “四娘子这是做什么……” “……四娘子!四娘子请稍待,屋里几位娘子都在呢,请容奴为您先禀报……” 外头的侍女们突然乱成了一团,有怨人撞疼了自己的,有喊四娘子的。 婠娘,茜娘和嫤娘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门口看去。 “砰!”有人猛得推开了内室的门。 一个披头散发女子冲进了婠娘的屋子,“卟嗵”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婠娘的面前。 婠娘,茜娘和嫤娘被吓了一跳! 那人却是夏翠娘。 翠娘直挺挺地跪在众人面前,众人也不敢大喇喇地坐着,纷纷站起身,侧过了身子。 “大姐姐救我!三姐姐,五妹妹……”翠娘泣道,“我求求你们,快救救我!” 婠娘向来不待见三房的姐妹俩,再加上今天又是她归宁的好日子,见了翠娘的作派,心中很是不喜,就皱问道:“有什么话你起来说,都是自家姐妹,你何必这个样子!” 翠娘大哭道:“大姐姐!我的好姐姐……若你还惦着我也是你的姐妹,求求你,快拿钱出来救救我,我,我……爹爹为了还债,要卖了我呢!” 众人一滞。 夏三老爷的荒唐行径,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但翠娘好歹也是正经小娘子,身边还有仆妇侍候,怎么可能卖了她? 见翠娘哭得伤心,婠娘只得和声说道:“你先起来,好好说话。有天大的委屈,难道三夫人还能不为你做主?往大了说,上边还有祖翁和老安人呢!” 翠娘跪坐在地上,黯然泣道:“先前爹爹将我和阿娘,二姐的首饰钗环尽数夺了去……就连二姐的嫁妆也被他拿得一个钱不剩,这才勉强还上了债……” “可谁知道,他,他不知去哪儿又欠了一屁股的债!那债主上门来讨,说,说爹爹要是再不还钱,就讨了我去做小……那债主已经五十多了!”夏翠娘一哭一边说道。 众人大惊! 翠娘仰起头看向众人,哀泣道:“大姐姐,如今你嫁入候府,姐夫也是个懂经济的,还开着汴京城里最大的茶楼……” “三姐姐,你最是勤俭,必定也攒下了不少嫁妆!我晓得,二夫人为你打造了一顶掐金丝的雀鸟花枝冠!还有你的红盖头,一共镶了一百零八粒细珍珠……” “五妹妹!五妹妹,我知道,你的家底最是丰厚,连宝石珍珠都用撮箕来装……我求求你,求求你们了,助我,助我渡过这个难关啊!” 众人面面相觑。 单就翠娘之前说的那些话,也确实可怜。 嫤娘姐妹几个方才就已经交换了眼神,都暗暗地点了点头。 这翠娘的婚事,当然由三老爷和三夫人做主;不管父母将她许给哪户人家,都是她的造化。 但若是让翠娘去给一衰翁做妾…… 这可万万使不得! 可是,翠娘为了逼她们姐妹几个出钱,竟将她们的私产数落得一清二楚…… 这就让人心里不好想了。 婠娘见两个妹妹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将脸另向一边;又想想自己横竖已经是出嫁女,说起话来也不怕得罪,便淡淡地说道:“我们也是晚辈,没有不听长辈话的道理……四妹妹自去向祖翁禀报,抑或是和老安人说说……长辈们让我们出多少钱,我们听从就是了。” 翠娘愣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几个姐妹,咬住了下唇。 祖翁病着,又向来不喜孙女儿,她哪里有资格去见?老安人一向看不上自己,就算自己去求了,恐怕老安人也只会冷冷淡淡地说这事儿让三夫人管着就成了。 可是…… 可是娘如今一门心思地就为了保护碧娘的嫁妆,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就连爹爹要将她送与债主做妾,娘也只是哭着对自己说:“儿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要是万一……也只能让你你先苦着几年,等日后你二姐姐出息了,一定把你接回来……” 翠娘心中一片冰凉。 那债主已经五十几岁了,家中有个和母老虎一样的正妻,膝下还有四五个如狼似虎一般的儿子;要是自己真去给老汉做了妾,还能有回来的一天? 就算以后侥幸回来了…… 她还能配个好夫婿,跟着他出相拜将,受封诰命? 想到这儿,翠娘大哭了起来:“大姐姐……你,你这是要逼我死啊!”##### 第五十章求财(下) 众人听了夏翠娘的话,面面相觑。 嫤娘身边的使女小红插嘴道:“四娘子,其实二娘子的嫁妆也挺丰富的……前儿我瞧见三夫人派马婆子去给二娘子打了十二个纯金的实心小桔饼,又有三十六个银子打的掐花果子……四娘子何不回去求一求二娘子?想来二娘子与您才是真正的姐妹情深……” “小红!”嫤娘装模作样地喝斥了小红一声。 小红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朝着嫤娘行了个福礼,又朝着翠娘行了个福礼,退到了一边。 跟着,嫤娘也说道:“……咱们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终身大事自然由父母尊长说了算,四姐姐又何必将‘死字’挂在耳边?” “再说了,既然我屋里的东西,四姐姐能理得这样清爽,那四姐姐想必也知道,我的东西都是我娘收着呢……四姐姐只管去禀了老安人,我娘定会听老安人的!”嫤娘说道。 茜娘也道:“不错,我的东西也都是母亲收管着……” 这话不假。 先前碧娘的嫁妆被三老爷亏了以后,碧娘就带着翠娘在府中横行无忌,夺了婠娘和茜娘不少东西;从那时起,二夫人就命人将茜娘的嫁妆和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尽数搬到了库房里锁着。 嫤娘就更不用说了,被大夫人爱护得就和眼珠子一样,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是小心地收好了,只等着嫤娘出嫁的那一日。 这时,夏二夫人总算忙完了外头的事,急急地来到了长女婠娘的屋里,想和婠娘说说话。 一进门就看到翠娘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旁边站着女儿和茜娘嫤娘几个,人人都是满面怒容的…… 再想起这几日三房那边闹出来的闹剧,二夫人一挑眉,笑道:“四娘子也忒多礼!今儿是你大姐姐回府归宁,又不是过年讨压岁钱,你这傻孩子,行这样大的礼做什么?来人!快快把四娘子扶起来!” 几个仆妇上前,将翠娘掺扶了起来。 二夫人又说道:“杜妈妈!你送了四娘子回去,把四娘子身边的丫头们都给我狠狠地敲打一遍!我们家好好的小娘子,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地就跑了出来……她们就是这样侍候主子的?虽在后院,可若今天有女客上门呢?咱们家的规矩,还要不要守了?” 翠娘呜呜地哭着,却也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用了,只得被仆妇们扶着,在杜妈妈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嫤娘朝着二夫人行了个福礼,调皮地说道:“二婶娘,我出来好一会儿了,回去看看我娘去。” 二夫人着急想和婠娘说话,也就没留嫤娘,笑着说道:“回去和你娘说,中午备了酒宴在梅花亭……可别迟了来!” 嫤娘应了一声,带着小红回去了。 回到了橘香院,嫤娘把翠娘来要钱的事儿说与母亲听。 夏大夫人皱眉道:“老三忒不像话了!听说还是为了生儿子……府里的这个嫣红还没临盆,他又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听说那外室还是别人府上的逃妾!” 嫤娘目瞪口呆。 夏大夫人才说了个开头就后悔了,觉得这种腌臜事儿不应该在女儿面前说;可想着女儿也是已经议了亲的人了,有些事儿情又确实应该知道一下。 因此,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说啊,女人出了嫁,一定要有儿子傍身!” 嫤娘不以为然道:“娘不也只生了我一个!” 夏大夫人戳了戳女儿的额头,说道:“……若你父亲还活着,我必是要再给你生几个弟弟的!唉……我们女人啊!倘若生不出儿子,夫婿就有各种理由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生儿子!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若你自己贤惠得令公婆夫婿都无话可说的,那又是另外一个道理……” 嫤娘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田骁,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绕开了“生儿子”的话题,问母亲道:“可四姐姐也挺可怜的。她虽是庶房庶出,但毕竟也是我们姐妹……若她去给一衰翁做了妾,那……” 夏大夫人皱眉道:“我不想管她们家的烂事!管上一回落不着好不说,还不知要往里赔多少东西进去!” “可要依我说啊,四娘子为了不去庵堂,都狠得下心来磕破自己的头;这会子再把当初的狠劲儿拿出来啊!以死明志又如何?就算她爹是混帐,她娘偏心偏到外婆岛上去了……可毕竟府里还有老安人不是?就算老安人平日里再怎么看不上她那一家子,但四娘子抵死不嫁衰翁,传出去也有几分风骨不是?老安人为了给你们姐妹博几分面子,必会出面主持大局,到时候只要让你祖翁卖上几幅画,老三的帐不就平了!”夏大夫人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通。 嫤娘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一直都觉得翠娘挺可怜的,甚至比茜娘还可怜。 茜娘也是庶女,且生母早逝。 她小小年纪就要在精于算计的二夫人手下讨生活,实属不易;但茜娘心地和善,又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把二夫人和婠娘侍候得妥妥当当……是以她虽不是二夫人生的,但二夫人待她却很有几分真心。 可翠娘却…… 虽说她父母双全,但三老爷向来不理睬妻女;三夫人又一心扑在碧娘身上,可翠娘却学不来茜娘的委曲求全……她既有着和碧娘那样“要与府中嫡女一竞高下”的心思,又不甘于被母亲忽视,也存着要与碧姐一竞高下的心思。 到头来,府中人讨厌她和讨厌碧娘没什么两样;而她也一直找不到有力的靠山。 耳边突然响起了母亲夏大夫人的声音。 “我说,你长吁短叹地做什么呢?”夏大夫人唠唠叨叨地说道,“……前儿我买回来的大红湖绸已经裁好了,你得了闲倒是给我绣上几针啊!别的东西倒还能让使女们代劳,可这嫁衣……还不得你自个儿绣?” 嫤娘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第五十一章端倪 夏家各房都听说有浑人债主堵上了夏三老爷,嚷嚷着叫他还钱,不然就叫嚣着让三老爷嫁女抵债什么的…… 但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平息了。 这一天,嫤娘在屋里闲得无事,就让小红去请茜娘过来一起做针线;茜娘欣然应允,不一会儿就带着使女和自己的绣品过来了。 姐妹俩一边做针线,一边说起了前两天婠娘回门的时候,翠娘跪地求财一事。 “……前些天大姐姐归宁的时候,祖翁身体还挺好的,”茜娘一边绣着荷包,一边低声说道,“我听母亲说,祖翁见了大姐夫,很是高兴,还特意在前院留大姐夫吃饭,又和他喝了两杯酒。后来隔了一天又传话给母亲,说想吃胭脂鹅脯,慌得母亲急急地派人出去买大白鹅,才让厨房做了出来……” 嫤娘轻声笑道:“原来那天是托了祖父的福啊!我说呢……又不是过年,怎么突然就有胭脂鹅脯吃了!” 茜娘悄声说道:“可祖父也就是好了那么几天……后来三老爷闹了那些事儿出来,气得祖翁……又吐了血!” 嫤娘动作一滞,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难怪我娘又去请了云华道长来给祖翁看病呢!” 嫤娘一针一针地绣着大红湖绸上的瑞鹤衔芝,轻声说道,“云华道长和老安人说的那些话,我也听了一些……就是说祖翁年纪大了,总这样反复,不是好事……就怕将来药石无医。” 茜娘闻言,也叹了一口气。 这时,老安人身边的使女过来传话,说庄子上送来了新鲜的大白梨,老安人请小娘子们过去吃果子。 茜娘和嫤娘对视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绣活。 自婠娘出嫁以后,老安人就越来越怕寂寞,几乎每天都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让孙女儿们去她那里坐坐…… 茜娘和嫤娘携着手儿去了槐香院,陪着老安人吃了甜津津的梨子,又各寻了几个笑话说与老安人听;最后见老安人面露倦意,姐妹两个立刻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从槐香院出来,姐妹两个站在长廊下,嫤娘说道:“三姐姐去我屋里吧,索性午饭也摆到我那去,我们吃了午饭一块儿歇歇,过了午再一起做针线。” 茜娘想了想,吩咐跟在一旁的使女道:“你回去看看母亲可回来了,若是母亲回来了,我就回去侍候母亲用饭。若是母亲还没回来,就让厨房把我的午饭送到五娘子那儿去。” 那使女应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想着茜娘要等着使女的回话,两人干脆就在小花园里慢慢走动了起来。 嫤娘笑道:“总说外头的风景好,其实我们家里的景致也不差……公候府第自然是比不上的,但咱们家啊,这草儿绿幽幽的,树儿也生得又壮又直,最难得的是园子里的花,粉的红的紫的,样样儿都有……也挺好的。” 茜娘听了,一时兴起就拉着嫤娘蹲在花丛里,两人指点了一番,茜娘就摘了两朵一样大的红芍药下来,一朵簪在嫤娘头上;跟着又矮下了身子,让嫤娘也替自己簪了一朵。 嫤娘摸着鬓边的花儿,捂嘴笑道:“我恍惚记得,上回来我们家的那个马媒婆,脑袋边就簪着这么大一朵的紫芍药……” 马媒婆是华昌候夫人聘的媒婆,专门来说碧娘的那门婚事的。她生得又肥又矮又老又丑,还偏偏喜欢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 茜娘一愣,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突然有人厉喝了一声,“……谁?是谁在那儿?” 嫤娘和茜娘被吓了一跳! 两人呆呆地转过头,看到翠娘正在不远处,神色慌慌张张的;而翠娘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老肥胖,手里提着个大食盒的婆子。 翠娘见了两人,很有些惊疑不定,强笑了几声,结结巴巴地问道:“三姐姐,五妹妹……你,你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茜娘道:“我倒要问问你,你这么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吓了我们一跳!” “呵呵呵……没,没什么!”翠娘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我,我从这里路过……呵呵呵,三姐姐,五妹妹……你们得了闲儿,可要来找我玩啊!” 茜娘和嫤娘对视了一眼。 翠娘转过身,示意那个拎着大食盒的婆子快走,然后也跟着婆子的身后,急急地走了。 嫤娘和茜娘看着她们仓皇逃走的模样,陷入了沉思。 茜娘道:“我认得那个婆子……祖翁身边有个文妈妈,一直照管着祖父的衣食住行……可前些天文妈妈新出世的小孙子有些不好,就向祖翁告了几天假;文妈妈不在的时候,就是厨房的王妈妈照管祖翁的吃食,那个婆子,就是王妈妈的表姐,听说夫家姓杜。” 嫤娘听了,猜测道:“难道说,翠娘接近祖翁的仆佣,是为了亲近祖翁么?” 茜娘沉吟道:“难道她现在终于想通了?没有靠山……去那儿不是寸步难行的!你说她成天见的讨人嫌做什么呢!但凡她聪明一些,知道自己的父母靠不住,要么就好好地讨老安人的欢心……那也是好的……” 可嫤娘却总觉得有些不妥。 “三姐姐,祖翁向来不喜我们这些小娘子,倒是对家里的兄弟们十分爱重……你说说,就算她想找靠山,为什么放着老安人不去亲近,反而要去亲近本就不看中小娘子的祖翁呢?” 嫤娘反问道。 茜娘也十分不解。 想了半日,茜娘胡乱猜道:“难道是……她觉得祖翁的字画能卖钱?若是服侍得祖翁高兴,只须赏她几副墨宝,就足够换成银钱给她做嫁妆了?或者是……三老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惧怕祖翁一个……她讨好了祖翁,三老爷再不敢随便卖她?” 嫤娘想想,觉得也有些道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嫤娘叹道,“……其实那日大姐姐归宁,她跑来哭诉的时候说三老爷要卖她去给衰翁做妾的时候,我只差一点儿就要应下了……其实,就算不动用我娘库房里的东西,我也有这些年攒下来的几百两银子私房,就是全给她,也不算什么。谁知道她又如数家珍似的把我房里的东西说了出来!你说她总盯着别人的东西做什么!” 茜娘也很反感,说道:“就是!还说我最是节俭……既知都是我省吃俭用添置的东西,也亏她这样劳心劳力地惦记着……我就不相信了,难道她自己一点儿私房也没攒下?” 这时,茜娘的使女来报,说二夫人的车架已经回来了,很快就能回院子了。 茜娘道:“……那我不叨扰你了。母亲才从外头回来,这秋老虎的天气,恐怕身上也累着,我还是过去侍候她吧,等得了闲我再来和你一处做针线。” 嫤娘点了点头,目送茜娘离去。 回到了橘香院,夏大夫人刚刚才从前院回来。 因屋里太热,母女俩索性就把午饭摆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 嫤娘就问:“娘,祖翁的病怎么样了?” 夏大夫人愁道:“……今儿倒捱了云华道长一顿骂!只说我们这些子孙不肖,总是在你祖翁病情将好之时添乱,明明快好了,又惹他生气犯了病……如此反反复复,要是再折腾下去,就是大罗金仙也治不了你祖翁了……” 嫤娘默默地吃了几口面汤,不说话了。 夏大夫人大约是被云华道长给骂急了,又心忧祖翁的病情,不免唠叨了起来:“……三房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上一回,不是说三老爷的债主上门来闹,说三老爷不还钱,就让翠娘去做妾吗?今儿我才知道……我说呢,怎么这事儿突然就被压下去了!原来啊……三老爷伙同你祖翁屋里的下人,把你祖翁书房里的字画偷了个干净!拿出去全卖了……” 嫤娘吃了一惊! 祖翁的字画可值千金呢! 而且祖翁此人颇有几分风骨,平时既不愿意过问经济,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字画流露出去;因此虽是十分沉迷于写字作画,却总将得意之作全部都小心地封存上了。 也不知三老爷到底偷运了多少字画出去…… 若只是一两幅,那应该还好;可母亲却说……祖翁的书房里的字画被偷了个干净??? 这岂不是要了祖翁的命! 夏大夫人忧心忡忡地说道:“云华道长这次又下了一剂猛药,就和第一次的那样……不过,剂量大了好些,还说……好是不好,就看这一次了。我瞅着那药,恐怕也是狼虎之剂,若是你祖父能挺过来,那自然是好的;怕就怕……” 嫤娘顿时担起心来。 夏大夫人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炊饼,继续说道:“云华道长和老安人说了,你祖翁跟前得随时有人,且一切食物须完全按照道长的方子来,忌茶,忌酒,忌荤腥,忌辛辣香料……老安人本想让我去服侍你祖翁的,奈何这几日我脸上又犯了榆花癣……所以云华道长不让我去,最后让你二叔父去照料你祖翁几日……” 说到这儿,夏大夫人想了想,又交代女儿道:“从明儿起,你就搬到老安人的小佛堂里去住上七日,好好替你祖翁诵经祈福……”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 第五十二章殇 话说祖翁病情恶化,家人忧心如焚,嫤娘便沐浴焚香,素衣斋髻的去了老安人的小佛堂里。她每日只食一餐清茶素面,然后就是认认真真地誊抄经书,又捏了佛珠敲着木鱼,一遍一遍虔诚无比地诵着地藏经。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六天的夜里,老安人却急急地命刘妈妈过来请了嫤娘出关,速去前院祖翁那里…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狂跳了起来! 可偏偏她这几日在斋诫,这一惊之下,她体虚腿软地连路也走不动;最后还是刘妈妈和小红把嫤娘给架过去了! 刚一走进祖翁的院子,嫤娘就看到院子里乌鸦鸦地站满了人,可大伙儿却都直挺挺地站着,表情麻木肃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嫤娘的两条腿就完全不听使唤了。 而老安人和夏大夫人,夏二夫人身边的得力仆妇们正按排序站着,还有人不时地抬高了手,悄悄地用袖口抹着眼泪。 看了这一幕,嫤娘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突然间,正屋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嫤娘一滞。 此时唯有二叔和两位堂兄弟不在院子里,而这哭声,像极了堂弟夏承皓…… 难道说,祖翁他…… 嫤娘张大了嘴,嚅嚅地喊了一声,“……祖翁?” 没人理她。 刘妈妈和小红架着她,也怔怔地看向正屋的方向。 嫤娘脑子一空,晕了过去。 恍惚间,她只觉得人中一痛,勉强睁开眼,却是吴妈妈在掐自己的人中。 “好了好了,五娘子总算是醒了!”吴妈妈含泪说道。 夏大夫人红肿着一双桃子眼,凑了过来,哽咽着对嫤娘说道:“……我的儿,你祖翁,他,他已经去了!” 嫤娘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夏大夫人泣道:“我晓得,我晓得你心里也不好受。可祖翁是尊长,你再撑一会儿罢,不管怎么样也先去拜别了他!” 嫤娘木木地点了点头。 她挣扎着坐起身,在小红和吴妈妈的搀扶下,慢慢地挪到了祖翁的内室。 发须皆白,形如槁木的干瘦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毫无生气。 嫤娘含泪唤道:“祖翁?祖翁……祖翁醒来!” 可老人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嫤娘忍不住就想起了在自己幼时,祖翁也曾将自己抱在膝上坐着,手把手地教她写字画画…… 她自幼没有父亲,是以在心中,也曾经很羡慕别的小娘子总将“我爹爹”这三字挂在嘴边;但她也并非十分遗憾,因为在她心中,祖翁曾经替代过父亲的职责,不但教导她写字画画儿,也在听她念唱童谣时,被她逗得开怀大笑过。 可是,可是…… 祖翁他,他去世了! 嫤娘脑子一空,又晕了过去。 当嫤娘再一次幽幽醒转的时候,家中已经是一片哀哀戚泣的声音,就连夏大夫人也已经卸尽了钗环,穿了一身青衣,还披上了白麻孝服。 嫤娘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见了母亲的装扮,惊问道:“娘,娘?祖翁他……云华道长的医术冠绝天下……怎么,怎么……” 夏大夫人泣道:“先前云华道长不都已经不肯写方子了……是我和你二婶子跪在他跟前苦求,他才开了方子的,也说了这方子就是狼虎之药……你祖翁能挺过来,至少能再活上三五年;若是你祖翁……” 嫤娘张了张口。 “那,那昨天夜里,可有请了云华道长来?” 嫤娘急急地问道,“……难道,难道祖翁就真没救了?” 夏大夫人泣道:“昨天夜里,宫里的胡昭仪把云华道长请了去……到如今,云华道长都还在宫里呢!” 嫤娘闭了闭眼,泪水滚滚而下。 夏大夫人痛哭了一阵子,命人拿了些吃食过来,对女儿说道:“你祖翁年纪大了,已经坐六问七的年纪,这也算是喜丧……你也不必太伤心了。” 话虽如此,而且祖翁素来不喜家中的小娘子们,但在嫤娘幼时,与祖翁还是十分亲近的;就算后来见得少了,却也是隔三岔五的就去给祖翁请请安问问好的…… 嫤娘心中大恸,忍不住掩面大哭了起来。 夏大夫人和仆妇们也跟着淌眼泪。 过了一会儿,夏大夫人遣散了使女们,亲自端着汤碗,小小声对嫤娘说道:“你祖父去的时候,知道你为了他的康健还在诵经念佛,就悄悄地塞给我一个条子,说让我去当铺把东西赎回来,日后待你出嫁时,就当是给你添妆……我看了看那押票,正是你姨母的产业……想来他其实也早有打算了……” 嫤娘又哭了起来。 夏大夫人红肿着眼睛,劝女儿道:“你还是吃一点……先前在小佛堂里就劲饿了那些天,接下来,家里又要为你祖父做水陆道场,还有得是折腾的……你不多吃一点儿,哪里受得住!” 嫤娘心中悲痛,哪有什么食欲! 更何况家中祖翁新离世,自然是忌酒肉的,此刻夏大夫人端上来的,不过就是一碗素面汤罢了,她哪里吃得下! 可母亲说的也对,祖翁去世,家中还要做水陆道场,若是自己折腾得病了,心疼的还是自己的娘。 她狠着心,一口一口地吃下了碗里的素面。 夏大夫人见女儿吃了面,放下了一半的心,柔声说道:“今儿你只管歇着,我让春兰和小红守着你……明天一早,可就要起身给你祖翁守孝了,今晚好好睡罢。” 嫤娘现在还觉得自己的一双腿是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只得应了一声。 夏大夫人出去了,春兰和小红进来,服侍着她换下了衣裳就寝。 嫤娘躺在床上,好半天都睡不着。 一会儿想起了自己幼时祖父对自己的好,一会儿又想起了云华道长最后给祖父开的那张狼虎之药的方子,恍惚间还听着院子外头响起的戚戚哭声,像是从二房的桂香院传来的。 她突然叹了一口气。 夏家九世书香,偏偏到了她父亲的这一代,满腹经纶的父亲却英年早逝,二叔考了一辈子的科举,至今没有考中;家中两位堂兄弟尚年幼…… 祖父这一去世,夏府可就从官宦之家沦为白衣了! 自己这一房因为没有儿子,母亲也一直以来都做好了孀居绝户的打算,是以也就无所谓;所以感觉到举步维艰的,恐怕就是二房了。 那三房呢?祖翁的离世对三房又有什么影响? 夏碧娘的婚期定在下个月,现在祖翁去世……要么她就得赶在热孝的七天之内嫁出去,要么她就得和府中人一起守上三年孝,守完孝以后再出嫁…… 使女春兰听到嫤娘躺在床上长吁短叹的,不由得劝道:“五娘子快些歇了吧,明天的事情可多着呢……” 嫤娘“嗯”了一声,到底忍不住又胡思乱想了一番,这才沉沉睡去。##### 第五十三章吊唁 第二天,嫤娘早早醒来,春兰和小红顿时忙碌了起来。 嫤娘被使女们服侍着,先是在中衣这外穿了一身灰麻色的外裳,然后又套上了白色粗麻布的衰裳;脚上虽然穿着半旧的软底布鞋,却要先套上使女们连夜赶出来的粗麻布的大号袜套,然后再踩上用茅草编织的粗绳履。 接下来,使女们又在嫤娘的头上绑了一条宽边的白色粗麻布,以作孝服中的首絰…… 打扮妥当了,春兰又悄悄地朝嫤娘使了个眼色,将一方帕子塞在了嫤娘的腰间。 嫤娘知道,那块帕子肯定是浸过了辣椒水的。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夏大夫人已经过来了,见女儿妆扮妥当,便点了点头,带着女儿去了灵堂 昨天夜里夏府就已经派人去了灵香寺,请了道士们来做水陆道场。 而与夏家关系密切的人家已经得了信儿,恐怕过一会儿就会派人过来吊唁了。 夏大夫人携着嫤娘到了灵堂,只见老安人呆愣愣地坐在一旁,似乎又苍老了好些。 嫤娘心里一酸,哽咽着上前喊了声,“……老安人!” 老安人目光呆滞地游移了过来,好一会儿才看清嫤娘的模样,却点头说了句,“……好,好!死了好,死了干净!” 嫤娘忍不住就朝老安人扑了过去,抱着老安人的膝盖就哭了起来:“老安人!老安人……” 夏大夫人和周围的仆妇们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夏大夫人拉起了女儿,泣道:“昨儿夜里,你来迟了一步,你祖翁走的时候,你不在……现趁着还没合棺,快去西南角上跪着,再给你祖翁磕几个头。” 嫤娘强忍着悲痛过去了,在灵堂中间的棺材西南角边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想着自己小的时候,也曾被祖翁抱着识过字,练过笔……嫤娘更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俯地大哭了起来。 此时正好都虞候夫人,田夫人,并其他几个高门贵妇结伴而来。 一进灵堂,众夫人们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夏五娘子,人人心中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有孝心的小娘子! 田夫人上一回看到嫤娘的时候,还觉得她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娘子,脸上肉嘟嘟的,很有几分婴儿肥的可爱模样;但这一次嫤娘为了给祖翁祈福,先是在小佛堂里几乎等于净饿了七天……现在又披麻带孝的跪在棺材边,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可把田夫人心疼坏了。 她上前扶起嫤娘,心疼地说道:“五娘子快不要伤心了,你祖翁七十而逝……这是喜丧!你这样伤心,那老人家反而心里不好受……快快起来吧。” 一旁的使女们把嫤娘扶了起来,田夫人见嫤娘的脸儿尖得像个锥子一样,眼儿红肿得像六月间的大桃子,更是心疼,急忙拉着嫤娘的手,嗔怪道:“……不过就是半个月没见着,怎么就这样了?难道有人欺负你!你若是受了委屈只管说出来,我们田家也不是好惹的……” 嫤娘又羞又急,偏偏一时半刻地还止不住眼泪,抽抽噎噎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红在一旁伶牙俐齿地说道:“好教田夫人得知,我们小娘子先前为了给祖翁祈福,在小佛堂里斋戒了七日,只为抄经诵佛,这才瘦了些……并没有其他的事儿!” 田夫人听说,眼里又多了几分欣慰。 前来吊唁的贵妇人们,人人都是当家主母,又个个都是家大业大的,家中杂事缠身,实在不便久留,就奉上了挽联,与夏老安人说了几句话,又好好抚慰了一番之后,纷纷离去了。 田夫人也陪着嫤娘说了好一番宽她心的话,这才说要离去,却拉着嫤娘的手,说道:“……我也不大认得你们家的路,劳烦五娘子送我几步。” 嫤娘心中一动,有些面红。 田夫人却拉着她的手儿,一直把她牵到了二门处,才轻声说道:“论理呢,你祖父新丧,我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你说这个……可你总归是要知道的。” 嫤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田夫人道:“二郎要和我一起回瀼洲去了。” 嫤娘垂下了头。 田夫人道:“二郎的意思,你们的婚期还有三年……他要用这三年,拼军功攒战绩,给你挣回一套凤冠霞披来,让你一进我们家的门啊,就能受封诰命!当然……这也是我的意思,所以好教你得知,下个月初五,我们就要动身回瀼州去了。” 嫤娘面上一红,心中却有些担心起来。 “表姨母,可是,可是……上战场是不是很危险?”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田夫人见她一副紧张模样,明显就心焦儿子上战场,忍不住就想放声大笑,却又忌讳着夏家如今正在办丧事呢,只得小小声说道:“没事儿!我们田家的男人啊……身上不留几个疤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 嫤娘脸色一白。 田夫人自知失言,连忙安慰她道:“你不必担心,就连二郎他爹都说了,二郎的胆识武艺都是绝佳的……只要他上进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你就别担心了,喏,你看看那边……” 嫤娘下意识地就朝着田夫人示意的方向看去。 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廊下,朝她这边张望着。 嫤娘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他的眼神。 那人正是田骁!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只见田骁看着她,先是一愣,继而带上了几分担忧的眼神。 嫤娘被他滚荡的眼神灼得心慌,不由得垂下了头,露出了白晰透粉的纤细颈脖。 然而,她却忍不住又偷偷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愣愣地看着她,有些失神。 嫤娘朝着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没事,然后就低低地对田夫人说了声:“夫人慢走……” 她像逃似的跑了回去。 田夫人走到二门处,与儿子会合了,笑道:“如何?为娘的也算是给你一解相思苦了!” 田骁却冷冷地问道:“……她怎么这样瘦?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 田夫人道:“没有!说是为了给她祖翁祈福……斋戒了七天!你不必担心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啊,吃吃喝喝几天,就能养好了……你若实在心疼,日后她把娶回家,只给她吃龙肝凤胆就是!只要你找得到!” 田骁无奈地喊了一声“娘”,心里却生出了些许期盼来。 也不知怎的,方才见她瘦成了这样,他竟疼得如同有人拿了钝刀子来割他的心肝儿一样! 田骁暗暗发誓,日后娶了她进门,必定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还要将她养得肥肥白白,让她想曲儿就唱曲儿,想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 嫤娘跑回了灵棚处,和茜娘呆在了一处。 不多时,众贵妇人纷纷相继离去,夏二夫人就喊了茜娘和嫤娘两个过来,本想让姐妹俩哄着老安人用些饭菜汤食的,岂料茜娘和嫤娘两个才只和夏老安人说了几句话,就有人闯了过来。 “老安人……我们二娘子的事,你到底管是不管?”那人哭闹着说道。 众人抬头一看,那人却是夏三夫人#### 第五十四章守孝 夏老安人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虚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二娘子怎么了?” 夏三夫人嚎了起来,哭道:“眼看着我们二娘子的婚事就在十天后,可祖翁他……现在我们二娘子的婚事怎么说?” 夏老安人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二娘子的婚事不是有你三夫人和三老爷做主吗?你们先前给二娘子定亲的时候可曾问过我老婆子?现在又气势汹汹地过来问责,道理何在?” 夏三夫人一愣。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哭了几声,说道:“不不不,老安人……我晓得祖翁离世,您心里底难受……呃,其实我们心里也难受得很!可您说说,就差这么几天了,祖翁他怎么就……可怜我们二娘子已经是满十六,进十七的大姑娘了……倘若让她再为祖翁守上几年孝,不就成了老姑娘了!” 夏老安人淡淡地说了句:“这么说,你们祖翁死得……还真不是时候?” 闻言,围在夏老安人身边的众人们皆怒视着夏三夫人。 夏三夫人一滞。 “老安人!我没这么说啊,”夏三夫人尖叫了起来,“……祖翁向来待我们三房不薄,您可不能把这不孝的帽子戴在我们的头上!” 夏老安人冷冷地问道:“既是如此,三老爷此刻人在何处?你们祖翁是昨天晚上天刚擦黑的时候没的……怎么到了现在,三老爷仍不见人影?” “这……” 夏三夫人的脸色“唰”的一下子就变白了。 “老安人,三老爷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嘛!”夏三夫人委委曲曲地哭了起来,“连您都找不着他,我,我……我上哪儿找他去!这男人啊,我是靠不住了,这下半辈子……也就是想靠着我这一双女儿过活罢了!” 夏三老爷行事荒唐,惹人生厌;但三夫人也是个生了刀子嘴长着葫芦心的人——说出来的话能活生生地气死人,做出来的事又都是损人利己的,所以众人对她也是又憎恨又怜悯。 夏老安人也不愿意在亡夫尸骨未寒时闹出什么丑闻来,毕竟现在亡夫已逝,要把庶子分家分出去也是正大光明的事…… 这么一想,夏老安人说道:“……你们祖翁也是坐六望七的人了,这水陆道场可不能耽误。二娘子要出阁我也不拦着,从侧门坐顶青布轿子去罢!” 夏三夫人张了张嘴。 她缓缓地看过在场的众人,却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用鄙视的眼神看向自己…… 夏三夫人不禁大哭了起来,嚎叫道:“祖翁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您尸骨未寒,就有人来欺负我们啊……这出嫁不让穿嫁衣,不让请喜乐班子来奏乐,不让八抬大轿来抬人……日后二娘子嫁去了胡家,哪个看得起哟!” 众人均怒目横视着夏三夫人。 夏二夫人冷冷地说道:“瞧三弟妹说的,到底是谁欺负了你,你倒是指名道姓的说个清楚明白啊!二娘子要赶在热孝里出嫁,有谁说不成了?哦,我们在给祖翁摆水陆道场,你那边二娘子出阁就吹吹打打?” “你尽管去请了喜乐班子来,把二娘子打扮得富丽堂皇,再让华昌候府派八人大轿抬了二娘子过门去!我倒要看看……华昌候府敢不敢?”夏二夫人柳眉倒竖地说道。 夏三夫人又张了张嘴。 是啊!祖翁新丧,二娘子要赶在热孝里出嫁,一切只能从简……没了大婚的排场,胡家人很有可能看不起二娘子。 可再等三年的话……一来二娘子再等三年可就真成了老姑娘了,这桩婚事会不会再有变故还很难说;二来女儿的嫁妆先前就被丈夫败光了,现在自己好不容易才为女儿拢了些嫁妆,若不是趁早让女儿带着嫁妆嫁出去,十有八九以后还是会被丈夫亏空了! 这时,突然有人哭着从外围挤了进来。 “娘!我们夏家九世书香,以孝传家……如今祖翁新逝,二姐姐就该和家中的其他姐妹一样,为祖翁守上三年才是……怎么您还自打嘴巴,急喇喇地要把二姐姐嫁出去?让胡家知道了,还会笑话我们夏的小娘子们个个都是恨嫁的……”四娘子夏翠娘一边哭一边说道。 嫤娘打量着夏翠娘。 只见夏翠娘穿着一身素衣,外头披麻带孝的,表情虽然戚楚,却是口齿伶俐,吐词犀利。 夏三夫人顿时勃然大怒! 她伸出了巴掌,狠狠地朝着夏翠娘扇了过去。 夏翠娘雪白的面庞上顿时现出了一个绯红的巴掌印…… “你个吃里扒外的赔钱货!”夏三夫人大骂道,“你安得是什么心?碧娘是你的亲姐姐,你就这么看不得她好?碧娘今年十七了,再守上三年……就二十了!到时候……没准儿胡二郎的妾生子都会跑了!再说了,现在是你祖翁过世,又不是你阿爹过世,守什么三年!” 夏翠娘捂着自己的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眼里终于浮起了盈盈波光。 “阿娘!我怎么……就不是为了二姐姐好呢?” 夏翠娘捂着脸哭了起来,“二姐姐的名声……如今汴京还有谁不知道?祖翁新丧,若二姐姐能为祖翁守孝三年,这才是真孝道,日后她脱了孝,再风风光光地嫁进胡家,胡家怎么敢小看她?” 夏三夫人顿时有些迟疑。 可一想……若是女儿不嫁,那些嫁妆……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丈夫败掉了! 于是,夏三夫人又是一巴掌朝着夏翠娘扇去。 “你给我闭嘴!碧娘的婚事自有我说了算!你爱守劳什子孝,你尽管守去!反正……碧娘等不得了!” 夏翠娘被母亲掴了两巴掌,两边的面颊都高高地肿了起来。 她突然“卟嗵”一声跪在了夏老安人的跟前,泣不成声地说道:“老安人……求您做主!事关我们夏家小娘子的名声,二姐姐她,她不能嫁啊……” 夏老安人打量了夏翠娘一番,说道:“二娘子的婚事自有她父母做主,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了。” 夏翠娘突然无力地跌坐于地,掩面大哭了起来。 半晌,她又突然跪直了身体,抱住了夏老安人的膝盖,大哭道:“老安人……既是这样,我,我愿代姐姐为祖翁守孝,去庵堂里替祖翁守着长明灯!别说我是祖翁的隔代孙女,我也和阿爹,二伯父一样,要为祖翁守足三年!老安人,您允了我吧!” 夏三夫人一愣,骂道:“……你失心疯了?” 可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夏老安人定定地看着夏翠娘。 半晌,夏老安人突然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心计深沉,故我向来不喜你,可你也是个狠的……你说,你要去庵堂里为你祖翁守孝三年?呵呵……好!既然你肯吃这样的苦,我就成全了你……可是四娘子,去庵堂过生活,可比给老衰翁做妾艰难多了……不但要茹素,要亲手耕种,还要自己做衣袜……你受得了?” 夏翠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但她也顾不得许多了,用力地点点头:“……受得了!翠娘只求老安人两件事。这第一,在翠娘守孝期间,绝不谈婚论嫁;第二么……他日孝期满了,还请老安人记得我,去庵堂里把我接回来……” 夏老安人看了看夏翠娘,又看了看夏三夫人。 夏三夫人已经愣住了。 夏老安人道:“这有何难?等家里为你祖翁做完了水陆道场,我老婆子就亲自进宫一趟,去求圣人和老娘娘的恩典,让你去九思庵给你祖翁守长明灯……如何?” 夏三夫人张大了嘴。 九思庵是皇家庵堂,里头住着几位前朝出了家的老妃子,是以由近卫军看护,守卫森严。 夏翠娘一旦进去了,夏三老爷无论如何也不敢冲进皇家庵堂去把女儿拉出来给债主抵债……再说了,夏翠娘要为祖翁守孝三年,也是一桩美谈,夏老三爷就是再无耻,想为女儿翠娘议婚,但男方家里是肯定不敢的,而且翠娘还有可能会得到圣人和老娘娘的褒奖……忠贞双全的小娘子,绝不可能上门去给人做妾。 夏三夫人急道:“你脑子进水了?你姐姐嫁了,你不在我身边帮衬着我,你那死鬼爹不把咱家搬空了才怪!你,你……” 夏翠娘不为所动,低着头对夏三夫人说道:“母亲保重吧!” 夏三夫人气极,骂道:“……你就嘴硬吧!我告诉你,姑子们过的日子有多苦?你在庵堂里,一天也呆不下去!到时候你可别托人捎信给我,让我去接你……” 夏翠娘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夏三夫人被气得半死,扭着腰就气冲冲地转头走了。 夏老安人淡淡地瞥了一眼夏翠娘,吩咐人道:“四娘子孝心可嘉,你们去桃香院搬了她的被褥来,从今儿起,她就歇在我院子里的小佛堂里。” 刘妈妈应了一声是,赶去安置了。 夏翠娘低低地说了声:“……翠娘多谢谢老安人!” 然而嫤娘看着这一幕,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第五十五章噩梦 到了夜里,夏老三爷仍未回来。 夏府中人已颇有微词。 夏三夫人急得团团转,奈何仆从们已经将整个汴京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夏三老爷的踪迹。 老安人决意要为夏老爷子做七天的水陆道场,所以到了夜里,男人们就要开始轮流守夜;可夏三老爷始终不见,也就只能由着夏二老爷与夏承皎,夏承皓三人来守夜了。 天黑以后,嫤娘和夏大夫人回了橘香院。 厨房送了几碗斋菜并一些汤饼过来。 母女俩默默地坐了,慢慢地吃着斋菜和汤饼。 嫤娘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娘,我总觉得……夏翠娘今天怪怪的。您说,平日里也不见她对祖翁有多么亲近,今天怎么就是这样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夏大夫人头也不抬地说道:“还不是因为她那个混帐爹!先前不是说,她爹要拿了她去抵六千两银子的债?后来全靠偷了你祖翁的东西拿去卖,这才勉强平上了这笔帐……” “可谁知道,他养在外头的那个,原是个逃妾!现在主家寻了过来,揪着三老爷说要告官……三老爷为了息事宁人,听说又签了下一千两银子的欠条……”夏大夫人慢吞吞地说道。 嫤娘惊得目瞪口呆。 夏大夫人道:“我看啊,这翠娘是怕她爹又把她给卖了!所以才扮出一副孝心满满的样子……老安人本就不待见三房,如今你祖翁又去了,恐怕分家是势在必行的。要是不赶在分家之前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恐怕这一分家,翠娘就会被她的混帐爹卖了!现在她愿意为你祖翁守孝,那也是在为夏家积福,老安人没有不允的道理……” 说着,夏大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这翠娘啊,也是个命苦的,生来就爹不疼娘不爱的……所以事事都得自己谋划,这就是贫女持家啊!若她是个心思正的,哪怕只有茜娘一半懂事呢!也能惹人怜惜……可她偏偏又将她娘的那一套学了个全,唯恐吃亏……” 说着,夏大夫人摇了摇头。 嫤娘也叹了一口气。 去庵堂苦修…… 夏府虽然日渐式微,可毕竟底子还在;她们姐妹几个也从打小儿就是由奶娘和使女们服侍着长大的,和汴京其他的贵女们并没有什么两样,翠娘要去庵堂避祸,这也无可厚非,可在庵堂过日子……是清苦至极的。 听说衣物鞋袜都得自己缝制,平时吃的瓜果也要自己耕作,更不用说除了早晚功课之外,还得打扫庵堂,服侍住持什么的,哪里比得上在家里! 夏大夫人倒底心疼女儿先是斋戒了七日,本就消瘦了不少;接下来全家都要为夏老爷子守孝,又连接着还要再斋戒七日,看着原本健康红润的女儿现在瘦得一双眼睛突兀似的大…… 见女儿停箸不食,夏大夫人忍不住心疼地说道:“这碗素汤饼可得吃完了……春兰听着,夜里你们五娘子歇息前,再热碗加了饴糖的牛乳给她。” 春兰在一旁应了一声。 母女俩用完了晚饭,自回房歇息不提。 只是,睡到半夜时分,嫤娘突然被外头的喧哗声给惊醒了。 春兰叫了小红,两人披着衣,掌着灯走进了内室。 嫤娘勉强撑着身子侧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哑声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 春兰答道:“李奶娘出去看去了,五娘子且躺下,盖好被子,当心着了凉。” 小红将房里的灯烛点燃了。 摇曳的烛光左右摆动着,将屋子里的影像也映得昏暗模糊。 过了好一会儿,李奶娘突然在外头大喊了一声:“……前院的文妈妈死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一颗心儿顿时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谁?谁死了?”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此时夏府祖翁新丧,又添死人,就连春兰和小红也不由得变了脸色,二人不由自主地就缩到了嫤娘的床前。 这时,夏大夫人房里的吴妈妈喝道:“李奶娘你昏了头啦!这深更半夜的……说什么死不死的,有什么事明儿天亮再说!” 李奶娘在外头院子里嘟嚷了几声,然后就传来了关门上栓的声音。 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叩叩叩……” 吴妈妈轻轻地扣了几下门,细声问道:“春兰,五娘子醒了没?” 嫤娘连忙缩到了被子里。 她知道,吴妈妈肯定是母亲派来查看情况的,如母亲知道她被吓醒了,势必要过来宽慰自己一番;可这几天母亲也为了祖翁的病操碎了心,要是再惊动了她,恐怕这个晚上就不用睡了。 而春兰见了嫤娘的举动,已知她的心意,便也轻轻地回了一声:“五娘子睡得好着呢!” “那你吹了灯……夜里警醒些。”吴妈妈交代了两声,轻手轻脚地走了。 春兰吹熄了灯。 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 也不知为什么,屋子里的三个人突然同时沉默了下来。 半晌,嫤娘才轻轻地说道:“……你们别出去了,把柜子里的被子翻出来,就在我跟前打个地铺罢。” 小红和春兰应了一声,摸着黑去柜子里翻了被子出来,悉悉索索地在嫤娘床前的地板上胡乱打了个地铺,和衣躺了下来。 “前院的文妈妈……” 嫤娘轻声问道:“前院有几个文妈妈?” 小红伶牙俐齿地答道:“咱们夏家的前院只有一个文妈妈,就是老太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 嫤娘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祖翁新丧,文妈妈也跟着死了?”她轻声问道。 春兰和小红半天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小红鼓起勇气说道:“难道是……文妈妈太忠心了?老太爷去了,文妈妈太伤心了,所以,所以……” 春兰轻轻地说道:“可是文妈妈的公婆俱在,待她很和气;她的大儿子早已娶了妻又生了一儿一女,小儿子也是去年才娶的新媳妇儿,前几天还给她新添了一个男孙孙。这样好的家,四世同堂呢,为什么……” 文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又为人和善,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对她都很是尊敬。而且她本已告了老,不再在府里做事,已经求了恩典出府荣养了,只是因为祖翁的病情越来越凶险,是以老安人才又把文妈妈叫回府里继续侍候祖翁。 是以嫤娘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向健康壮硕,面色红润的文妈妈居然猝死了? 小红咕哝了一声,“别是李奶娘听错了吧?文妈妈身体那么好……前天我还看到她自个儿拎着一根满满的水,从大厨房一直走到了前院,平时那样的水桶,装满水以后我和春兰两个人抬都抬不动……” 春兰也道:“我看也是,没准儿是李奶娘听错了。”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睡罢!” 屋子里不再有人说话,嫤娘很快就睡着了。 恍恍惚惚的,好像茜娘来找她玩,两人就携手去了花园里。 也不知怎么的,天阴阴沉沉的,嫤娘心里压抑得很,可茜娘的兴致却很高,不但拉着她蹲在花园里摘着花儿,还笑说着:“……你看这些花,粉的红的紫的,样样儿都有……” 说着,茜娘就摘了两朵一样大的红芍药下来,一朵簪在嫤娘头上;跟着又矮下了身子,让嫤娘也替自己簪了一朵。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厉喝了一声,问道:“是谁在哪儿?!” 嫤娘和茜娘被吓了跳! 两人呆呆地转过头,看到翠娘和一个老仆妇站在不远处。 翠娘将自己的双手背在自己身后,又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个老仆妇。 嫤娘看得真切……翠娘身后的那个老仆妇,正急急着将什么一包东西塞进自己的腰带里! 翠娘笑道:“三姐姐,五妹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嫤娘和茜娘交换了一个眼神,茜娘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吓了我们一跳!” 翠娘道:“……也没什么事,我路过这里……不叨扰三姐姐和五妹妹了,我,我先走了!” 说着,翠娘就和那老仆妇慌慌张张地走了。 接下来画面一转,嫤娘又看到了祖翁捂着胸口满脸痛苦的模样…… 文妈妈在一旁怒骂道:“我不在府里的这两天,你们是怎么侍候老太爷的?云华道长不是交代过,老太爷服药期间,不能沾荤腥吗?” 一个老仆妇畏畏缩缩地答道:“哪个敢给老太爷吃荤腥!汤饭都是大厨房送来的,这几天又是二老爷亲手侍奉着汤饭,喂给老太爷吃的……我们哪里知道!” 文妈妈骂道:“你们唬弄谁呢!素面汤……素面汤能有这样鲜美的味道?好!你要是不认……我拿了这碗素面汤去,放在冰库里头,要是这汤能结成了冻子,就证明着这汤其实就是鸡汤……要不然这汤怎么可能这样鲜美!要是我证明了这汤不是素汤,哼哼,我就告诉老安人……是谁给你的胆子,竟然谋害老太爷!” 老仆妇慌了:“老姐姐,这关我什么事!是大厨房给老太爷整出来的汤饭,我不过就是去大厨房里领了汤饭,再送到老太爷里这里来……就是你查出什么来,难道不该去找大厨房?找我做甚……” 文妈妈骂道:“……大厨房里给老太爷做饭的李婆子,她怎么敢?老太爷的汤饭出了事,第一个等死的就是她!倒是你……” 那老仆妇突然渗笑了起来:“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也活不成了!” 说着,老仆妇的脸突然就狰狞了起来,还朝着文妈妈桀桀怪笑…… “啊!” 嫤娘捂着胸口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被吓得满面惨白,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看见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子外头照了进来,嫤娘这才惊魂未定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 那是梦? 可这梦也太可怕了。 嫤娘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地平复了心情……仔细一想,昨天的那场梦,似乎正在不久之前上演过? 当时她和茜娘确实在花园里,撞到翠娘和一个姓杜的婆子鬼鬼祟祟的…… 可这么一想,嫤娘的脸色又是一白。 春兰揪了帘子进来了。 见嫤娘已经醒了,连忙朝外头喊了一声:“小红,快去打水来!” 小红在外头应了一声,很快就端了一盆温水和干净的帕子进来,准备服侍嫤娘洗漱。 春兰见贴在嫤娘额头上的头发都湿透了,不由得上前摸了一把,惊呼道:“五娘子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转身又吩咐小红再去打盆热水来。 嫤娘浑浑噩噩的,由着二婢给自己换下了贴身的小衣,擦了擦身子,又重新换上了干爽的中衣,再将孝服重新穿戴好了。 发了好半天的呆,嫤娘终于艰难地开口问道:“昨儿夜里……到底是谁死了?” 春兰和小红交换了一下眼神。 春兰轻声说道:“确是文妈妈死了……是上吊,就在距离冰库不远的一旁,吊在一棵树上……是打更的发现了她,听说当时文妈妈的身子都还是温热的……只可惜,还是没能救过来!” 上吊? 在冰库旁边上吊? 嫤娘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 就在这时,外头李奶娘突然大声说了句:“给三娘子请安!” 茜娘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妈妈好,你们五娘子可起来了?”##### 第五十六章环 茜娘走进了内室。 嫤娘转过头,呆愣愣地看着她。 茜娘也是一副憔悴模样,眼窝下还挂着厚重的於青,一看就是夜里没睡好的模样。 姐妹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春兰张罗着端了早饭过来。 一碟子素馅的馒头,一碟子油糍,并两碗牛乳而已。 两人默默地吃了早饭,前头已经隐约传来了道士们祈福做法的吟唱和乐声。 嫤娘和茜娘闷不作声地站起身,替对方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后手牵着手朝外头走去。 刚出了院子,嫤娘就发现茜娘的手心汗津津的,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和她一样…… 茜娘拖着她走快了几步,刻意与跟在她们身后的春兰和小红保持了一段的距离,这才悄声对她说道:“……昨儿夜里,文妈妈死了,你可知道?” 嫤娘心里一沉,缓缓地点了点头。 茜娘一咬牙,说道:“……还记得祖翁病重前,咱们在花园里遇到了夏翠娘吗?那时候,她和杜婆子在一起……杜婆子是祖翁院子里的粗使仆妇,你说,你说……” 嫤娘没敢吱声。 可她心里的怀疑可比茜娘多多了。 特别是……昨天晚上她居然还会梦到了文妈妈的那一段! 其实嫤娘从来也没有怀疑过祖翁的死。 毕竟连云华道长都说了,由于祖翁的病情太过于反复,再加已经年老体衰,何况这次用的还是狼虎药;就算这次病情能缓过来,不过也就是再拖上个一年半载的。 所以夏家人其实都已经做好了祖翁救不回来的心理准备。 但毕竟一来是因为割舍不断的亲情,二来……祖翁一逝,夏家即从官宦沦为白衣,而且二老爷和两位堂兄弟为了要守孝,至少三年都不能考科举;是以家里人都不愿意祖翁有事。 见嫤娘一直沉默不语,茜娘一咬牙,说道:“今儿我就要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老安人……嫤娘,恐怕祖翁之死,与夏翠娘脱不了干系!” 嫤娘吃了一惊! 其实她也有着同样的疑虑。 可夏翠娘昨天才信誓旦旦地在老安人面前说,要为了祖翁守孝三年……一转眼,茜娘就要去和老安人说,祖翁之死很有可能与夏翠娘有关,可茜娘又有什么证据呢? “你急吼吼地去说,又能说出什么来?” 嫤娘说道,“我纵然可以为你作证……但你也想想,那天咱们也就是看到她和一个婆子在一块儿,慌慌张张的……这又能证明什么!” 茜娘张大了嘴。 她泄了气。 “可是文妈妈……怎么会突然上吊了呢?还是在祖翁去世的第一天晚上……文妈妈是祖翁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且她早就已经求了祖翁的恩典,被放出去荣养了……别和我说她是殉了主!文妈妈家里好着呢!”茜娘不服气地说道,“反正我就是觉得,祖翁之死……不!文妈妈之死必有蹊跷!” 嫤娘低下头想了想,说道:“既然连咱们都有这样的疑虑,老安人和夫人们会想不出吗?” 茜娘一滞,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老安人见多识广,现在夏翠娘又呆在老安人那里……她的一举一动,老安人都看着呢!再说了,我母亲管着家在,文妈妈到底为什么而死,应该也能查清楚的。” 话是这么说…… 但姐妹俩心中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夏翠娘此人,平时闷声不响的。可她为了逃避白衣刘家的议亲,不惜暗中使刀子,剌伤了茜娘。 后来为了攀上华昌候府的世子继室之位,又使计让夏碧娘找错了地方丢了脸还误配了婚事,若不是当时世子与柳繁繁在,恐怕夏翠娘就成了“好事”了…… 再后来,当老安人要罚绿花姐妹去庵堂里苦修的时候,夏翠娘为了逃避苦修,还狠心磕破了自己的头! 只是,这些事情虽然能够根据蛛丝蚂迹和流言蜚语,不难猜出一二,却也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些事情就是夏翠娘所为。 可这样的狠角色就潜伏在自己的身边,任是谁,心里也不会好受。 姐妹俩携手去了道场。 不大一会儿,已经出嫁了的婠娘梳着素净的妇人头式哭哭啼啼地进来了。 一进道场,她就戚戚惨惨地跪在灵堂前,还不停地抽噎着;而她的夫婿王四郎也跪在蒲团上,随着道士的吟唱,一下又一下的弯腰磕头。 嫤娘和茜娘连忙上前,在夏大夫人的安排下,跪下向婠娘还礼。 双方行完了大礼之后,姐妹几个才相互搀扶着起来了。 婠娘抽抽噎噎地哭道:“……前儿我来的时候,祖翁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我那里还为祖翁做了一双鞋子,都还没来得及……” 嫤娘和茜娘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婠娘环顾四周,突然问道:“怎么不见二妹妹和四妹妹?” 嫤娘和茜娘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 茜娘轻声说道:“三婶说胡家那边催得急,想赶在热孝里把二姐姐嫁出去……她的婚期本来定在下个月,现在仓皇出嫁,恐怕多的是事儿。四妹妹嘛,她立志要去九思庵为祖翁守孝三年,现在已经住进老安人的小佛堂里去了。” 婠娘一愣。 婚期不巧撞上了丧事,要赶在长辈的热孝里出嫁……这也不是没有的事。 只是,在真正的大户人家里,这是很忌讳的。 毕竟在热孝里出嫁,不能大吹大打,也不能穿吉服礼冠。就这么坐着青布轿子,穿着素衣出嫁……对男方来说,就跟纳了个妾似的。 就算嫁了过去,婆家又怎会看重? 但想想夏三老爷和三夫人的不靠谱,这事儿还真像是她们的手笔;而现在祖翁离世,老安人一向不待见三房,肯定不愿意管三房的事儿,没准儿还想早些把三房分出去呢…… 所以说,这夏碧娘要赶在热孝里出嫁,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夏翠娘却立志要去九思庵为祖翁守孝三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翠娘可不是善茬儿,她又贪婪又阴狠,岂会无故替祖翁守孝,而且还是去皇家庵堂——九思庵? 茜娘向来与长姊亲厚,便拉着婠娘退后了一步,将家中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还将文妈妈昨天夜里也被人发现在冰库旁的树上吊死一事也说了…… 婠娘听了,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文妈妈死了?” 婠娘惊问道,“前儿我回来的时候,正巧遇上她的小儿子新给她添了个大胖孙子,我赏了她一个银项圈和几百个钱,一为祝贺她家添丁之喜,二为感谢她荣退了还回来照料祖翁。那时文妈妈还笑呵呵地和我说,说已经和老安人说好了,只要祖翁的身子骨好些,她就回去带小孙孙去了,怎么可能……” 嫤娘和茜娘不由得又交换了一个眼色。 茜娘大着胆子,将前几天在花园里撞见翠娘和祖翁院里的一个老仆妇鬼鬼祟祟的事情说了。 婠娘被骇得面青唇白! 末了,嫤娘忍不住说道:“大姐姐,这些都是我和三姐姐胡乱猜的……也没什么证据,相信老安人自会查个清楚……咱们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婠娘深知事关重大,便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在家里,也要好生约束着身边人,切莫乱说话……我这就去给老安人问个安,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嫤娘和茜娘只得点了点头。 婠娘已经是嫁出去的小娘子,再回娘家就是客了,是以她可以去槐香院探视老安人;可嫤娘和茜娘却要跟随着夏大夫人留在道场接待前来吊唁的贵妇贵女们,所以不能前往。 直到婠娘走了,道场这边才暂时清静了下来。 嫤娘走到了夏大夫人身边,轻声问道:“阿娘,您早上用了早饭没?” 夏大夫人却陷入了怔忡。 嫤娘一连问了好几回,她才如梦初醒,“啊”了一声之后,又反问:“刚才你说什么?” 嫤娘哭笑不得:“我问您早上可曾用了早饭!” 夏大夫人道:“用了用了……不是和你一块儿用的?有白菘汤饼和酱脆瓜……”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是昨儿夜里的!今儿您没用早饭罢?” 夏大夫人一愣,拍了拍头,说道:“我糊涂了!” “我让小红回房拿几个油糍来给您垫垫底儿。” 嫤娘说道,“二婶子要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这接待女眷的事儿可全落在您的头上,要是被饿坏了……” 夏大夫人拉住了女儿,说道:“不用不用,我又不饿!对了,你可吃了?” 嫤娘瞪着大眼睛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看着消瘦了好些的女儿,叹了一口气,心疼地说道:“……这几天家里事情多,你就和三娘五结成伴,三娘子不在身边的时候,也一定要带了春兰或者小红……总之千万别落单,知道吗?” 嫤娘顿时有些惊疑不定。 “阿娘,这话怎么说?” 嫤娘追问道。 夏大夫人看了看周围,欲言又止。 她终究说了出来:“……前儿你祖翁离世,昨儿又是闰九月十四,阴气太重……也不知文妈妈惹了什么污秽,竟然……竟然上吊死了!所以这些天你别在府里乱走动……等你祖翁下了葬,再请道爷给咱家里做场法事……” 嫤娘吃了一惊! “娘!不是这样的……” 嫤娘脱口而出道,“不是阴气重,是,是夏翠娘,她,她……” “大伯母和五妹妹在说我什么?”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夏大夫人和嫤娘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 只见夏翠娘一身缟素地站在母女俩的身后。 可一细看,却见夏翠娘一幅面色惨白,下巴尖尖,头发枯黄,眼大无神的模样,还冷冷地盯着嫤娘,眼神阴狠。##### 第五十七章辩 看着像鬼一样的夏翠娘,夏大夫人愣了好一会儿。 她唯恐夏翠娘也被鬼上了身,连忙站起身,把嫤娘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四娘子不在小佛堂里诵经,跑来这里做什么?”夏大夫人警觉地问道。 夏翠娘淡淡一笑,说道:“大姐姐要和老安人说话,把我遣了出来……” 她的语气中似乎有些不甘。 正在这时,又有贵妇前来吊唁,夏大夫人只得撇下了她,上前去接待。 夏翠娘微微一笑,按照排行站到了嫤娘和茜娘的中间;三姐妹并列站着,待那贵妇朝着祖翁的牌位下跪叩首进香时,这才齐齐地下跪还礼。 这时,嫤娘突然听到身边的夏翠娘轻轻地说道:“方才五妹妹是想把什么脏水泼到我的头上?” 嫤娘咬住了嘴唇。 夏翠娘看也不看她和茜娘,径自说道:“我晓得,你以为……祖翁之死,是我一手促成的?” 嫤娘和茜娘被吓了一跳! 两人不禁微微侧目,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夏翠娘却嗤笑了一声,说道:“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难道我不知道……但凡祖翁还活着,咱们就是官宦家的小娘子,身价岂与白衣一般?而祖翁一死,恐怕只要一下葬,老安人就会把我们三房分出去……所以说,我弄死了祖翁,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嫤娘与茜娘语结。 夏翠娘又道:“倒是五妹妹你……” 嫤娘有些不明所以然。 可说到这儿,夏翠娘却看着嫤娘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说道:“前儿祖翁赏你墨宝的时候,你不也在祖翁身边侍候了一整天?” 嫤娘更是莫名其妙。 祖翁赐画那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又是正大光明的事儿,怎么从夏翠娘的嘴里说出来,倒像是有什么隐秘不成? 看着嫤娘清澈懵懂的眸子,夏翠娘嘿嘿冷笑道:“那丹青之中本就含铅华之物……祖翁缠绵病榻已久,哪里还经受得起那些个朱砂花青?如果我没有记错,祖翁赐给五妹妹的画,应该就是祖翁最后一次动笔了。” “那是祖翁的病……是不是就是在那一次埋下了祸根,也就不得而知了。”说着,夏翠娘还得意地斜睨了嫤娘一眼。 嫤娘顿时怒目以拭。 夏翠娘的说法也太牵强了! 真正有学识,读过书的人自然知道丹青之中确实含有微量毒素,但只要不是服用,也基本对人无碍,要不然……前朝当世这许多大家才子,若是年纪轻轻就死于铅华之物,岂能在书画才艺上沉浸多年,成就大家呢? 这时,夏翠娘又转过头,看着茜娘冷笑道:“……三姐姐也不必高兴得太早!” 茜娘一脸的错愕。 “你当谁不知道呢?每逢一五,你就去祖翁院子里听用,有时你还帮着文妈妈在祖翁院子里煮些吃食给祖翁……说起来,要是你想下毒谋害祖翁的话,那还不是现成的事儿!” 茜娘大怒! “……夏翠娘!你可不要含血喷人!你,你……你有何证据?”茜娘怒喝道。 那边夏大夫人正在陪贵夫人说话,大约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就使了个婆子过来问小娘子们在做什么呢。 祖翁已经去世这是事实,但祖翁死因是为何……却是个禁忌。 至少这件事情不能让外人知道了。 茜娘只得按压住心里的愤怒,对那婆子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四娘子不懂事,我教训一下她罢了。” 那婆子复命而去。 夏翠娘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三姐姐的教诲……我原就是胡说八道的,姐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茜娘气极,横视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翠娘轻笑道:“我也就是想让你们知道,妄自揣测别人之前,先好好想想有没有证据!” 说着,她站起身,朝着二女福了一福,浅笑道:“这里的事……就劳烦三姐姐和五妹妹了。我啊,就回小佛堂为三姐姐和五妹妹挣一个忠孝贞顺的好名声去!” 看着夏翠娘的猖狂模样儿,嫤娘咬住了下唇。 就在与夏翠娘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嫤娘轻声说道:“昨天夜里,文妈妈为什么半夜要去冰库?她突然暴毙,到底是不是有别的原故?” 夏翠娘的身子顿时一僵! 嫤娘仔细地盯着夏翠娘,直到夏翠娘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 嫤娘冷笑道:“如果文妈妈不是自尽而是他杀的话……” 夏翠娘盯着嫤娘,眼珠子越瞪越大,甚至慢慢地向外突了出来。 嫤娘也学着夏翠娘先前的模样,轻笑道:“这种杀人灭口的事,肯定不好假手于他人,否则就是一个天大的把柄啊……可据说,昨天夜里,打更的巡夜人发现文妈妈的时候,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这也就是说,凶手当时肯定还没跑远……” 嫤娘轻轻地俯在夏翠娘的耳边说道:“……你说说,那凶手会不会在慌乱之中,在冰库附近遗漏了什么贴身之物?” 夏翠娘半天都没能喘匀一口气。 半晌,她终于幽幽地开口了,“哟,瞧五妹妹说的,仿佛咱们家里就藏着个杀人凶手似的,真可怕啊……” 夏翠娘桀桀笑道,“真看不出啊,五妹妹竟这样能干!只是,家里人多,这人来人往的,谁丢点儿东西也不奇怪……难不成,谁的东西丢在了冰库旁就是凶手不成?再说了,文妈妈是不是被人谋害,还是被杀,这还很难说呢!” 嫤娘紧紧地盯着夏翠娘,问道:“你心虚了?” 夏翠娘一滞。 “难道你的东西丢在冰库附近了?” 嫤娘继续追问道。 夏翠娘呆了半晌,突然也生起气来,反问道:“五妹妹话中有话,难道是在说我……是我谋害了文妈妈?” 嫤娘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可没这么说。” 茜娘也在旁说道:“就是!” 夏翠娘不欲再与二人纠缠,就深呼及了一口气,说道:“……一切都要讲证据的。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要平白无故的毁人名声……要知道,我去庵堂里苦修,也是在为你们挣回好名声来!” 说着,夏翠娘提着裙子就匆匆地走了。 嫤娘与茜娘盯着她急急离去的身影,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茜娘才带着佩服的眼神看着嫤娘,说道:“我不知道……原来你这样厉害!哎,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嫤娘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实际上一颗心肝儿已经扑楞扑楞地跳得厉害极了。 直到夏翠娘走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听了茜娘的话,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我不过是看不惯她的张狂模样儿!诈一诈她罢了。” 茜娘闻言,有些失望。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觉得,我,我不敢去猜测祖翁的死……祖翁本就年老体弱,以近七十高龄因病而亡……说起来也是喜丧,何况先前太医直接就说祖翁的病已是药石无效,云华道长也说了,就算这一回祖翁能救回来,估计也过不了冬……可如果祖翁是被人下了毒手的话……这也太可怕了!外头的人会怎么看待我们夏家的呢!” 嫤娘没有作声。 她也有着与茜娘同样的顾虑。 可是,如果祖翁真是死于非命……难道还要将这事当成家丑给捂起来吗?祖翁在天之灵,能安稳吗? 还有文妈妈,文妈妈才是真正是冤死的! 当然,这一切的猜想,是建立在……祖父之死有蹊跷之上的。 就在两人万分纠结,又心乱如麻的时候,婠娘从槐香院里回来了。 “你们俩做什么?和乌眼鸡似的!” 婠娘嗔怪了她们一声。 嫤娘和茜娘如梦初醒。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去。 过了一会儿,茜娘先问婠娘道:“老安人可还好?精神怎么样?” 婠娘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才说道:“……我旁敲击侧地问了问老安人,也不知怎么的,老安人一声也不吭。倒是槐香院里的仆妇们说……昨儿夜里文妈妈的事情一出,寄宿在家里的老道长就说,因着昨夜里阴气太重,所以……所以,是祖翁把文妈妈召了去的,说唯恐地下无人服侍……” 嫤娘和茜娘被吓了一跳! 茜娘的脸色立刻变了,哆哆嗦嗦地说道:“这么说,这么说……昨天夜里,祖翁,祖翁回来了?然后,是他把文妈妈带到冰库去的?难怪,难怪啊!冰库极冷……确是阴寒之地!” “哪个说的这番鬼话!” 嫤娘的心肝儿也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骂道,“祖翁既去了,我们自会烧了纸人纸俑给他,让他带到下面去享用,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祖翁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可他不是这种人!” 婠娘有些为难。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轻轻地说道:“……文妈妈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祖翁身边的通房丫头。” 嫤娘和茜娘一愣,呆呆地张大了嘴。 居然还有这么一出? “老安人念她服侍祖翁得力,好几次都想抬她做妾,可文妈妈死活不肯,后来熬得年纪大了,才求了老安人的恩典许了人,又过了几年生了孩子,这才当上了祖翁院子里的掌事妈妈……”婠娘继续说道:“想来是……祖翁害怕地下孤寂,这才带了文妈妈去的。” 听了婠娘的话,嫤娘喃喃说道:“祖翁害怕地下孤寂?可是,可是……不是有老姨奶奶于氏(夏三老爷的生母)在地下等着祖翁么?” 婠娘闻言,也愣住了。 姐妹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妙。##### 第五十八章 嫤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扭过头,喊了一声小红,说道:“你快去冰库看看,要是看到了四娘子……或是四娘子身边的人,也别声张,就仔细看看她们在做什么。” 小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 嫤娘和茜娘,并婠娘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婠娘轻轻地说道:“……你们俩被困在府里,哪儿也去不了,现如今家里又为祖翁做道场,你们也做不了什么。不如等我出去了以后,再派人去文妈妈家里看看,也去那个杜婆子家里看看……倘若她们心里真有鬼,必定有所动作!” 嫤娘和茜娘点了点头。 姐妹几个又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的话,王四郎遣了仆妇过来请婠娘,姐妹几个这才依依不舍地互道分别。 婠娘跟着王四郎走了,可嫤娘和茜娘却都有些魂不守舍。 也不知为什么,小红一直没回来…… 这让嫤娘愈发地有些不安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晌午,道爷们也要用饭歇息,是以大家都散了。 夏大夫人爱惜女儿,就带着春兰去服侍老安人用饭,又催嫤娘赶紧回屋里歇个午觉。 嫤娘心里有事。 她还惦记着小红一去不复返的事儿,可也不敢落单,索性拉了茜娘,姐妹两个急急地往橘香院走。 这几日夏府事多,茜娘的丫头被夏二夫人抽调走了,所以茜娘身边也没个侍女跟着;小姐妹俩手拉着手,走到了橘香院门口以后,自发地停了下来。 茜娘犹豫道:“……我们,我们去冰库吗?可是……那里刚刚才死了人。” 嫤娘想了想,一跺脚,咬牙说道:“去!这大白天的,就算有鬼……咱家里有这么多的道爷呢!难道十几个道爷都治不了一个鬼!” 说着,她抬腿就走。 茜娘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便也跟了上去。 可姐妹俩才走了几步,就远远地看到肥壮的李奶娘架着个小丫头,两人一瘸一拐地正往回走。 仔细一看,被李奶娘架住的那个小丫头……可不就是小红! 嫤娘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急急地走了过去。 小红头发散乱,额头上起了一个好大的疱,额角还有些鲜血流了下来…… 嫤娘一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红没答话。 而且看上去,小红已经些不省人事了。 李奶娘骂骂咧咧地说道:“一个二个都是不省心的小蹄子!也不是这丫头发了什么失心疯,跑到冰库去了……还是焦妈妈看到小红扑在地上,叫又叫不醒,才过来喊了我的……” “五娘子,不是我李奶娘倚老卖老……您是主子,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小红了!平时毛手毛脚的就也算了……冰库那边才死了人,现在又是大中午的,现在家里又正在给老祖翁办水陆道场……您说说,这丫头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还跑到冰库去了!” 嫤娘见小红的额头不断有鲜血流出,淌得她一头一脸都是,不由得着急了起来。 看到旁边有几个婆子经过,嫤娘连忙叫了她们过来帮忙,先是把小红抱进了橘香院,然后又命人去请了郎中来…… 郎中来了,给小红清理了后脑上的伤口,又给包扎了,最后开了个药方,让她先服上几剂。 可这么一闹,老安人,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都知道了,纷纷派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红仍然昏迷不醒,嫤娘也不敢直言,就只说是自己指使小红去厨房拿东西,不料小红却在大厨房后头的冰库门口被人砸成了这副模样。 夏大夫人从槐香院赶了回来。 她将橘香院里的仆妇们训斥了一顿,还严厉地交代大家……现在家中正为祖翁做道场,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情来,以免败坏祖翁的身后名声;至于冰库,如今天也已经凉了下来,无事不必再去冰库了。老安人那边也让夏二夫人派了专人看护冰库,无关人等不要轻易靠近。 嫤娘到底没忍住,背着人,将方才夏翠娘的言行说与母亲听。 夏大夫人沉吟了半日,才说道:“……四娘子毕竟是个要去庵堂里修行的人,说起来,她也是没法子,摊上这样的父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心里指不定有多大的怨愤呢,因此语言行为怪异,也是说得通的……” 顿了一顿,夏大夫人看了女儿一眼,说道:“大娘子今日也在老安人面前说了这事……是你和茜娘告诉大娘子的吧?” 嫤娘小小声应了一声是。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祖翁的病……本就凶险,云华道长也说了……这次就算能救回来……最多也只能再缓半年。再说了,当时文妈妈虽然告了假,却也只去了两天,跟着就回来了……” 嫤娘忍不住插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文妈妈……” 夏大夫人道:“文妈妈家里有事……罢,说与你听也无妨。” “文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在你祖翁屋里服侍的,老安人想抬她做妾,文妈妈拒了好几次……后来拖到年纪大了,老安人问了她的意思,才将她许了人,两口子去庄子上管事去了;这几年,文妈妈年纪也大了,就告了老回来荣养了,又正值你祖翁病弱,老安人想着你祖翁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所以才又把文妈妈请了回来……”说到这儿,夏大夫人又叹了一口气。 “可文妈妈的丈夫……竟无端指责起文妈妈来,只说文妈妈和你祖翁……文妈妈气不过,又在家中捱了打,跑来和老安人说;可老安人想着,你祖翁服药也只剩下几天的时间,就温言劝了文妈妈几句,赏了她一些银钱,还允诺过了这几天就放文妈妈出去……可没想到,就在你祖翁出事的前一晚,文妈妈的小姑子又过来闹了一场,还放狠话说,说……文妈妈的丈夫要休妻!大约是为了这个,文妈妈才愤而自尽了的……” 嫤娘目瞪口呆。 夏大夫人幽幽地说道:“为了这个,老安人还为文妈妈淌了泪,只说是连累了文妈妈;现如今家里正在为你祖翁做道场,也有不便……索性把文妈妈移到灵光寺去做几天法事……她丈夫今年已经快六十了!倘若要再娶,那就滚出咱们夏家的房子……毕竟先前也是看在文妈妈的份上,才免了租子让他那一大家子住的;至于文妈妈的两个儿子,老安人安排管家让他俩去药铺当学徒去了……” 夏大夫人唠唠叨叨的,可嫤娘却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 她心乱如麻。 原来文妈妈的死,另有原因? 可是,可是…… 可是她那天晚上,明明梦到文妈妈说什么汤碗,而且后来她还试着在翠娘面前提及“汤碗”二字,翠娘分明就是一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啊! 如果翠娘心中无愧,那她慌什么! 还有,小红是被谁打成这样的? 夏大夫人和女儿说了一通,又道:“……现如今,家里已经够乱了。文妈妈在你祖翁亡故时自尽,已经够招人非议的了,在这个时候,家里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你祖翁要强了一辈子……自诩清高,万万不能在故世之后再背恶名!老安人的吩咐,你祖翁下葬之前,各院都要守紧了,再不能出任何乱子!” 嫤娘咬着了自己的下唇。 见女儿眼中泪光莹莹,夏大夫人到底有些不忍,说道:“夏翠娘本就是个心大的……却被她的亲生父母给逼到庵堂里去了,你何苦与她为难……横竖等你祖翁一下葬,她马上就要走了……” 嫤娘道:“娘!我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就算夏翠娘欺我,往小里说,不过就是姐妹之间拌几句嘴罢了,也不值得一提……可若是,她真的做了弑祖之事呢?就连圣贤书上也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若她真做下了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岂能姑息!娘……难道您就不怕,日后她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夏大夫人皱眉道:“如今太平盛世……你等又都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娘!”嫤娘急道,“您好歹也让人去查一查……祖翁故世之前的几天里,夏翠娘她都做了些什么!倘若她真是无辜的,还她个清白又如何?” 夏大夫人有些恼了。 “你这孩子今儿到底怎么了?昏了头?老安人的意思……是你没听懂,还是我没说清楚?总之就是在你祖翁下葬之前,家里再不能有事了!就是天大的事,也要等到你你祖翁的丧事办完为止!” 说着,夏大夫人扬声喊道:“春兰进来!” 春兰应声掀起了帘子,低着头进来了。 “小红既病着,你就跟在五娘子的身边,好生侍候着五娘子,”夏大夫人皱着眉头说道,“……若是让我知道五娘子有一点点的不妥,唯你是问!” 春兰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嫤娘咬着嘴唇,滚烫的泪清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她小小声抽泣了几下,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第五十九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夏嫤娘知道,母亲虽然对她的管教也算是严厉,却也是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鲜少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丝毫不留情面的。 她哽咽了几声,蹲在院子里守着一盆花儿,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花儿,沉默不语。 身后响起了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春兰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的五娘子!您也不想一想,老安人的眼睛多么犀利,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去?连您都能看出来的端倪,老安人岂会不知?”春兰轻声说道。 嫤娘一滞。 “老安人现在不动……是因为不是时候。”春兰继续轻声说道,“不是有句老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您还是先去用点儿汤饭,再看看小红,过了晌午还得去给老太爷守着灵棚不是?” 嫤娘回过头看了春兰一眼。 她本就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就算当成空穴来风,老安人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稳坐不动……退一万步讲,也就是说,老安人其实已经心里有底了?她不愿意有任何动作,只是想避开祖翁的丧期? 再一个,老安人占着辈份在,要对付一个后辈,而且还是在庵堂里苦修的后辈,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么一想,嫤娘顿时有些透彻了。 若夏翠娘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要真的传出去了……也是夏府自毁名声而已。 所以说,老安人并非没有觉察?只是打算着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并且先要把这事儿捂紧了,以免走露了风声坏了夏家的名誉,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 嫤娘蹙起了眉头。 自己家中闹出这样大的阴私,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可若祖翁的死,真与夏翠娘有关的话,那夏翠娘还真是死不足惜! 嫤娘叹了一口气。 春兰催促道:“您快回屋去用些汤饭吧!” 嫤娘只得站起身,回自己屋里用饭去了。 夏大夫人在屋内扒着窗沿看到春兰劝着女儿用饭去了,这才轻了一口气。 嫤娘回了房,却有些食不知味。 她胡乱用了些汤饼和素斋,就去了院子里小红住的屋子里看了看。 小红恰好刚醒过来,李奶娘正在屋子里照料小红。 嫤娘喜道:“小红,你醒了?” 她看到小红的脑袋被白绫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白布之下还隐隐透出了黄黄绿绿的药膏痕迹;这会儿刚刚醒来,李奶娘正在给她喂药汁。 小红也没什么力气,被壮实的李奶娘灌了一碗药汁下去,算是彻底醒了;可她虽然睁大了眼睛,却有些迷迷糊糊的,嫤娘来了她也不知行礼,隔了一会儿先是“嗯”了一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啊”了一声,看起来竟像是有些走魂了。 李奶娘愁道:“阿弥陀佛!你这是被打晕了头吧……怎么连五娘子都不认得了?还会认人不?还能吃饭不?” 小红瞪着茫然无神的两只大眼睛,艰难又迟缓地说了句,“……吃,饭?” 嫤娘心中难过极了。 李奶娘回过头看了嫤娘一眼,安慰道:“五娘子不必担心,郎中原就说了,小红伤的是头,许是要多休养一段日子。大夫人也发了话……恐让小红家去,反而养得不好,就让她留在院子里,白天我看着她,夜里春兰再搭把手也就是了。” 此时嫤娘心中已是追悔莫及。 敢把小红打成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那人心狠胆大,都敢对祖翁下手,又怎么会对小红手软?小红若不是受了自己的指使,又怎会跑到冰库去?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莽撞。 可现在才来后悔,似乎也没什么用了。 嫤娘说道:“奶娘,劳烦你了……呆会儿去我房里拿五百个钱出来,你替小红买些好吃食……等她好了,我再重赏你和春兰。” 李奶娘道:“喏!现在全府吃斋,也没啥好补的,买点鸡蛋回来给小红吃倒是真的。五娘子也别说赏不赏的,小红这孩子也是四五岁就进了府,一直养在我跟前,我,我心里也是舍不得的……就盼着打小红闷根的那人啊,早点儿被鬼收了!” 嫤娘一愣,问道:“你怎知打小红闷根的是人不是鬼?” 李奶娘道:“鬼要弄死人还用得着费力气找根棍子来打人哩?直接长舌头一伸,就能把人的脖子给绞断了……小红倒地的地方,可不就有根捣衣棒……” 嫤娘顿时一惊! “李家的你又说浑话了!”吴妈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小红屋门口,面色不善地喝道:“在五娘子跟前说这些……当心五娘子夜里做恶梦说胡话,大夫人定饶不了你!” 李奶娘讪讪地念叨了几句,不再说话了。 吴妈妈和声对嫤娘说道:“五娘子,好教您得知,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三娘子已经在院子外头候着了,要和您一块儿去灵棚哪!” 嫤娘点了点头,又交代了李奶娘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走到院子门口见了茜娘,茜娘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且身边也多了个侍女。 小姐妹两个你看看我身后的侍女,我看看你身后的侍女……都明白了过来,对方都被母亲敲打过了。 是以茜娘也不敢再和嫤娘说任何关于夏翠娘的事了。 先有文妈妈吊死在冰库门口,后来小红又在冰库门口被人砸得生死不明,夏府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了起来。 这天下午时分,夏三老爷终于姗姗来迟。 他瘦骨嶙峋,两眼无神,印堂发黑,穿着件脏兮兮的绿底团寿花袍子,头上戴着青巾小帽,帽沿边还簪着一朵牡丹花,浑身上下还带着一股难闻的酒气。 他还没进府,就看到大门上挂了挽联和白灯笼…… 夏三老爷被吓了一跳,抓住门子问道:“府里谁死了?” 门子战战兢兢地说道:“是,是……老太爷殁了。” “什么???” 夏三老爷脸色一白,心知不妙,连忙冲进了府中。 夏府正在为老爷子做水陆道场,分男女宾两派。 男宾自大门入,自有夏二老爷带着两个儿子迎接并招待;女宾乘马车从后门入府,便由夏大夫人带着嫤娘和茜娘两个陪礼并招呼。 夏三老爷冲进了府,与夏二老爷撞了正着,大闹了起来。 嫤娘和茜娘呆在后院,听到前院传来的喧哗声,还隐约听到了夏三老爷愤怒的叫骂声:“……爹爹怎么就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没了呢……还有爹留给我的那些东西呢?” “什么……爹没留东西给我?那家产呢?啊……也没给我?怎么可能!你当我是个棒槌啊……哪个不晓得,你夏老二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定是你把爹留给我的字画和家产统统贪污掉了,是也不是?” 几个前来吊唁夏老爷子的邻家妇人不由得朝着前院的方向频频侧目。 嫤娘与茜娘低着头,均觉得面上无光。 前院闹了一场过后,嫤娘看到夏二夫人扶着老安人,带着一众仆妇浩浩荡荡地朝着前院走去。 夏翠娘居然也跟在队伍的后头。 嫤娘打量了夏翠娘几眼…… 夏翠娘自然也看到了嫤娘。 她朝着嫤娘露出了鄙夷又讥讽的笑容,洋洋得意的神情中似乎还带着些挑衅。 嫤娘暗皱眉头。 可想着祖翁极有可能命丧此女之手,又有文妈妈之死,小红之伤……简直把嫤娘恨得直咬牙。 想了想,她突然也朝着夏翠娘微微一笑,而且还朝着外院的方向呶了呶嘴儿。 夏翠娘一滞。 半晌,她突然明白过来嫤娘的笑容所为何来了…… 她的亲父,夏三老爷正在前院丢人现眼呢! 夏翠娘咬住了嘴唇。 就在这时,夏三夫人也得了信儿,披头散发地从桃香院赶了过来,直往前院冲。 她一边跑还一边哭喊道:“……当家的!我们活不了啦!碧娘的婚事可怎么办啊……难道真要像抬妾那样,用青布小轿把我的碧娘嫁过去?我的碧娘……你真是命苦啊……你说家里刻薄了你的嫁妆不说,连出嫁也不像个样子啊……” 夏三夫人跑了几步,突然发现夏翠娘也在跟前,哭声一滞,上前就拽住了夏翠娘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问道“……这几日你在老安人面前,可有替你二姐姐说几句好话?老安人可有答应再补贴些资产给你二姐姐添妆?” 夏翠娘神色木然,说道:“我哪里能够时时待在老安人的跟前呢?您忘了?我日日夜夜呆在小佛堂里,已是半个出家人了……哪里还管得这许多俗世间的事?” 夏三夫人气极:“谁让你傻啊!留在家里不好?非要自告奋勇的去庵堂里当姑子……不是我说你,就是出去做了妾又如何?那宋家一门九朵金花,个个都是妾……又如何?宋九娘子不还当上了二王爷的妾!那宋四娘子侍奉的正妻病故了,日前也被扶了正……” “退一万步讲,你就是嫁去贾家做了妾,也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难道还是我要你去当姑子的!那贾老汉的正妻都已经快六十了,只要你像宋四娘似的熬上几年,等他那正妻死了,你不也一样能被扶正?再说了,只要你二姐姐以后出息了,难道她还不拉你一把?” 夏翠娘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们夏家的小娘子,姐姐妹妹们个个都能嫁入公候官宦之家,凭什么我就要去给人做妾?我也不跟婠娘嫤娘比,可我和二姐姐都是您亲生的……凭什么她就能嫁入候府,而我就却要被送去给老汉做妾?” 夏三夫人见她还敢还嘴,顿时大怒,叉着腰扬起巴掌就“啪”的一声,狠狠地扇了夏翠娘一记耳光! 夏翠娘愣了许久,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捂着脸跑了。 夏三夫人被夏翠娘也气狠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过了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用双手一拍大腿,嚎啕大哭了起来:“……当家的!你个死没良心的啊!祖翁不在了,你可要硬气起来,给我们碧娘做主哇……” 见了这一幕,嫤娘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十章灵堂分家(上) 夏三老爷在前院灵堂前闹得很厉害。 夏大夫人命嫤娘和茜娘好好地守着灵棚,不许出二门,就急急地跟了过去。 但后院女眷们呆着的二门,与前院的后门其实只隔了一条窄胡同和两面两扇对开的大门而已;嫤娘和茜娘见那边实在闹得厉害,不由得牵着手儿凑到了二门边,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她们看到夏三老爷赖在地上打着滚,夏三夫人则一直跪在祖翁的灵前哭骂着指桑骂槐。 小姐妹们相互交换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夏三老爷又不是小孩子了,年纪一把还赖地? 不过,这样的情况看起来也确实挺难收场的。 毕竟大家都姓夏,大房和二房的人素来都以自己是九世书香的夏府中人而自豪;可三房却从来都是窝里横,她们只考虑能从大房二房的手里占多少便宜,从来也不考虑夏家的名声…… 可老安人却不慌不忙的。 她先是让人关上了夏府大门,再命夏二老爷和夏大夫人将家中前来吊唁的男宾女客全部都客客气气地请走,又命夏二夫人请了夏家的族老,以及左邻右舍,并几位府伊官员过来。 不多时,待人到齐了之后,老安人又命家仆引着众位来宾上座奉茶,还命夏二夫人捧了一大迭的帐簿出来…… 夏三老爷虽然为人混帐,但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在地上打起了滚,大哭了起来:“爹啊爹!你才刚死,尸骨未寒啊……老虔婆就要闹分家,赶你儿子走哇……” 夏三夫人见势不妙,也用手帕子捂着脸嚎啕大哭,只是不住地错眼看着夏二夫人捧在手里的那迭帐薄,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 老安人不发话,所有的人也就安安静静的,只是看着夏三夫妇赖地撒泼。 闹了半晌,夏三夫妇也累了,一个跪着,一个半趴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老安人喝道:“来人,给老三上家法!” 夏三老爷不干了! 他眼睛一瞪,从地上跳了起来,两手叉腰,骂道:“……你们谁敢!连氏!你好狠的心肠!我爹刚死……你竟仗着嫡母的身份如此亏待我?我爹他在天之灵看着你呢!” 老安人淡淡地瞄了一眼夏二老爷。 夏二老爷立刻质问道:“老三我问你,孝经有云,‘人之行,莫大于孝。’你既知娘是你的嫡母,缘何对嫡母如此不敬?这是一罪,稍后再算……孝经又云,‘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你不事生产,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读书读书不行,庶务庶务不行,莫说是为家中老父挣一个子儿回来花销花销,你,你还将老爹爹积攒多年的字画偷了个一干二净!若不是你气坏了老爹爹,老爹爹又怎会病情反复?” 夏三老爷辩解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偷的!” 夏二老爷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我敢说是你偷的,自然有证据。只是先前碍着老爹爹的病情,不想他生气罢了。你要是不认,晚些时候我让你二嫂把证据和证人传上来就是了……这个暂且不提。我再来问你,老爹爹病重之时,你在何处?老爹爹咽气的时候,你又在何处?如今家里已经为老爹爹摆了两天的水陆道场,你又在何处?” 说着,夏二老爷又命长子夏承皎道:“你三叔父已然全忘了孝经怎么说的,你快背诵出来让他听一听。” 夏承皎果然背诵道:“……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 跟着,夏二老爷又对稚子夏承皓说道:“你三叔父识字不多,你尽管用白话将你兄长所说的这一段,解释给你三叔父听。” 夏承皓大声说道:“……这段话的意思是,孝子平时在家,要侍奉父母亲,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饮食生活的奉养时,要保持和悦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要带着忧虑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了,要竭尽悲哀之情料理后事……” 夏三老爷语结。 夏三夫人的脸也是青一阵红一阵的。 夏老安人又喝了一声:“上家法!” 几个壮汉大声应喏,扛着粗棍子抬着长条板凳就上来了。 众仆将夏三老爷从地上拎了起来,架在了长条板凳上。 夏老安人转头问族老:“他五叔公……老三该打几个板子?” 五叔公摸着白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依族律,不事亲不侍病不送终……就得各领十个板子。” 夏老安人沉默了半晌,说道:“那加在一起,就是三十个板子?” 五叔公点了点头。 夏三夫妇看着壮仆手里的粗棍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样粗的板子! 打三十下……岂不是咽气了! “你这个,你这个……黑心肝的老虔婆!”夏三老爷怒骂了起来。 五叔公淡淡地扫了夏三老爷一眼,说道:“公然辱骂嫡母,再加十个板子。” 那几个壮仆应了一声,立刻就有两人将夏三老爷按住了,一个壮汉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板子。 夏三夫人顿时放声大哭! 就在壮汉高高举起了板子,正要重重落下的时候,老安人突然喊了一声“慢”。 “他五叔公,我有个不情之请,”夏老安人缓缓地说道。 夏三夫人立刻大哭了起来:“娘!娘您救命啊……快快救救我们老爷。” 老安人理都没理她,径自对五叔公说道:“这四十个板子打下去……老三恐怕就没命了,外人听着,还以为我这个嫡母是如何的心肠歹毒!我就拉下这张老脸,向您求个情……” 说着,老安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朝着五叔公福了一福,继续说道:“求您将那四十个板子化整为零……今儿在他老爹爹的灵前,先打十个,如何?等他养好了伤,再每月打十个,直到打完为止。” 五叔公沉吟了半日,叹了一口气,说道:“大侄儿媳妇,可不是我倚老卖老啊……你啊,就是心肠太软!连官家都说以孝治国,你,你……” 说着,五叔公摇了摇头,吩咐道:“先打二十个板子,下个月再领二十个……记着,若是此人再出口妄言辱骂嫡母,听到一次便再加十个板子!” 五叔公话音刚落,那举着粗木棍的壮汉便应了一声,重重地开始了杖刑。 随着粗木棍击打肉体的沉闷啪啪声一声又一声地响起,夏三老爷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好不容易才打完了板子,夏三老爷趴在长条板凳只会哼哼了。 老安人又道:“老二,先前我在里头恍惚听着……老三说,你昧了你老爹爹给他的家产,可有此事?” 夏二老爷“卟嗵”一声就跪下了。 “儿子不敢!”夏二老爷恭声说道,“老爹爹弥留之际,儿子请了九叔公,六堂弟和七堂弟,并刘太医做了见证……老爹爹亲口交代的遗嘱……六堂弟起草,众人见证,老爹爹还起身画了押……” 夏三老爷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急声问道:“老爹爹留给我多少银钱?” 夏二老爷没理他。 倒是六堂叔躬着腰,将几张洋洋洒洒写满了字的纸递给了四叔公。 四叔公皱眉道:“我上了年纪,看不真切,老六给念念。” 六堂叔应了一声是,朗声念诵了起来…… 直到六堂叔念完了,夏三老爷还不信,兀自瞪大了眼睛,趴在长条板凳上大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原来祖翁在遗嘱上吩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百年之后,夏府势必是要分家的。祖翁交代家产一概分成四份:老安人一份,大房一份,二房一份,三房一份。 接下来,祖翁又分配了他的一些私产,俱是些字画,金银财物和庄子等。并言明他的那些东西,夏承皎夏承皓兄弟俩就占了一大半,老安人有一小半,其中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嫤娘和茜娘居然也各有几件东西! 夏老爷子的字画,早在先前就被夏三老爷偷了个精光! 那也就是说,他在生命最后弥留之际,拿出来分配给儿孙们的东西,都是平时隐藏得很深的,自然都是更加金贵的财物。 可他竟然还留了东西给两个孙女儿,这可令人十分的不可思议。 夏老爷子是出了名的看重男孙,轻视女孙…… 可竟连嫤娘和茜娘都留了东西给她们,怎么反倒是平时最宠溺的老儿子,一个子儿都没留?是以夏三老爷根本就不相信。 六堂叔叹道:“大伯父在弥留之时,感念家中的五娘子为了他的病,一连七天斋戒焚香诵经祷祝,实是贞孝娴静;又说三娘子明知道他老人家不爱孙女儿,却心甘情愿地在他院子里为他做些粗使活儿,实是孝心可嘉……因此才赠与她们那些个东西,说他命不久矣,也看不到她们出嫁了,索性送些东西给她们,就当是添妆了。” 众人一片哗然。 躲在二门外的嫤娘和茜娘,心中的吃惊并不比外面的众人少。 她们相互看了一眼,均发现对方的眼里含着莹莹泪光。 其实她们为祖翁做的那些事,不过是为了求自己心安,也从头到尾都知道祖翁偏爱家中的两位堂见,是以她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她们做的一切,祖翁都看在眼里…… 可见还是好心有好报的。 只可怜祖翁,宠溺了一辈子的三房,竟没有一人为他尽孝送终…… 不远处,夏翠娘和夏碧娘姐妹俩也对视了一眼。 姐妹俩的眼中,都流露出了不甘的眼神。 能被祖翁藏得这样深,没被父亲找出来的那些个东西,肯定都是极好极贵重的宝贝! 可凭什么凭什么! 大家都是夏家的小娘子,都是祖翁的孙女儿,凭什么祖翁给夏嫤娘和夏茜娘都留了东西,偏偏自己姐妹却没有呢?##### 第六十一章灵堂分家(中) 夏三老爷杀猪似的嚎叫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定是你们趁我不在,合伙谋害了老爹爹!老爹爹待我极好,怎么可能没留东西给我?快快把那遗嘱拿来我看看……别是你们造了假,拿个假文书来哄我!”夏三老爷骂道。 六堂叔看了四叔公一眼。 四叔公微微颌首。 六堂叔果然走了过去,将那张纸递给了夏三老爷。 夏三老爷将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脑门上的青筋突然一根一根地爆了起来。 他愣了半晌,突然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纸一揉,塞进了嘴里…… 众人纷纷惊呼了起来! 夏三老爷被噎得直翻白眼…… 可他好歹也总算是咽了下去。 喘了几口粗气,夏三老爷终于顺过气来,狞笑道:“那就是个假的,不过是你们拿来哄我的!老爹爹原来活着的时候就和我说过了……说让二哥带着老虔婆……啊不,嫡母,母亲!老爹爹说,让二哥一家带着母亲去乡下的庄子里住,这个府第就由我来接手……连同家里的库房,铺子,田庄……都给我!” 夏三夫人附和道:“对对对!就是这样!” 围观的众人虽然一片喧哗,但端坐在上座的人们却没一个动的,可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十分古怪。 一个穿便服的开封府尹的官员说道:“夏三老爷,难道你不知道……这生前立遗嘱一事,在场见证的有几人,就会誊抄几抄,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在每一份遗嘱上画押按手印……方才夏二老爷说了,令翁故世之前,共有四人在令翁跟前做证,这也就是说……像这样摁了手印画了押的遗嘱,共有四份。” 围观的众人顿时如泼了水的油锅一样,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起来。 夏三老爷傻了眼。 ……什么? 毁了这一份,还,还有三份? 夏三夫人也愣了半晌,突然就大哭了起来:“老天爷不长眼哟!” 夏三老爷心里烦躁了起来,骂道:“哭哭哭,你嚎丧啊!快给我闭子,信不信老子明儿就休了你,扶正嫣红?” 夏三夫人的哭声顿时一收。 夏老三爷扬声道:“……罢!那,我那老爹爹说的,家产平分……快快拿了帐薄过来给我看看。我记得咱家有个脂粉铺子很是赚钱……还有,好像还有个点心铺?啊,我知道了,还有家绸缎庄……嗯嗯,咱家在京郊好像还有几个老值钱的田庄!” 夏二夫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二叔糊涂了!脂粉铺子和绸缎庄是我的陪嫁,点心铺子和京郊的田庄是大嫂的陪嫁……” 夏三老爷又是一愣,随即有些恼羞成怒,喝道:“少废话!快拿了帐薄过来给我看!” 夏二夫人却将帐薄呈给了四叔公。 “四叔公,这帐薄还是留在您这儿比较好,三叔是个会咬文嚼字的人儿,我怕他吃了我的帐薄,日后又说我这帐不准,那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夏二夫人说道。 夏三夫人狠狠地瞪了二夫人一眼。 四叔公又命六堂叔:“……我眼花,你给念念。” 六堂叔捧着帐册就念了起来。 很快,众人也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帐薄之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夏府如今共有两个庄子,四间铺面,除却府宅和家中的家具器皿之外,库房里只有现银七百余两…… 夏三老爷张大了嘴。 “你哄鬼呢!老爷我不相信!”夏三老爷愤怒了,“老爷我逛个画舫,打赏的也是十两银子,歇上一宿就更得花上百十两银子……你跟我说,偌大的一个夏府,现银只有七百两?你把老爷我当成傻子唬弄呢!” 围观的众人纷纷摇头。 四叔公忍不住怒道:“夏老三你好歹也收敛些!你也知道你败家?你晓得外头的物价吗?家中有七百两银子的现银,这已经算是富裕之家了!在外头,平头百姓一年的开销也就是二十两罢了,你还有脸说……还打赏,还歇一宿!” 夏三老爷瞪大了眼睛,看向众人,额头上的汗珠却一颗一颗地淌了下来。 家中竟然只剩下了七百余两银子? 他在外头,欠下的……足有三四千两银子呢! 四叔公见双方都不说话了,便道:“大侄儿新逝,按理说他尸骨未寒,就闹着要分家,于情不符,于礼不合……唉,但我看你们这日子也没法往下过了,索性分了也好,那今天,咱们就在大侄儿的灵堂跟前,盘是盘,碗是碗的分个清楚吧。” 夏家大房和二房向来唯老安人马首是瞻,老安人稳稳当当地坐着,众人也就不吱声了。 而夏三老爷也咬紧了牙关。 ——他之所以今儿回来,倒不是因为知道了父亲的死讯;实是债主逼得太紧,原本准备回来顺点古董家具首饰之类的,拿出去应付一下。如今外头还围着一群讨债的呢,还口口声声地说要是他今天不还债,就剁了他的手之类的。 所以说,今儿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钱。 于是夏三老爷也瞪圆了一双牛铃眼,暴喝道:“……分就分!” 四叔公点点头,和开封府尹的便服官员说了几句话,讨论了一番,又与一旁的邻居舍人也说了一番话,最后决定由开封府尹带来的经纪官来估计。 照夏老爷子的遗嘱,经纪夏府家产共均分成四份,老安人一份,大房一份,二房一份,三房一份;再将夏家所有的家产估成现银以后再分…… 这么一推算,最后得出了结论:大房因为孤儿寡母的,理应优先照顾,便分了一个庄子一间铺面;二房因为要赡养老安人,又愿意退步,就分了两间铺子;三房便也和大房一样,分到一个田庄和一间铺子。至于那七百两现银,就平均分做四份,一房一份。 夏三老爷嘿嘿冷笑。 “我说呢,你们特意挖了个坑来让我跳,是吧?”夏三老爷说道,“……那这祖宅呢?祖宅不分啦?这样大的一座宅子,怎么不得值个万把两银子?” 夏三夫人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先前听众人说,分到自己头上的只有一个穷田庄和一个破铺子! 夏府的田庄又小又穷,一年的出产除了庄子里的人受用之外,能挣上个百儿八十两的也就算不错了,哪里像夏大夫人的大庄子!那个庄子才叫地肥,风调雨顺的时候,一年最高能出产上千两银子! 还有夏府的那几间铺子,都是在老胡同里,就是租出去给小贩做营生,一年收的租子不过也才几十两银子…… 至于现银,七百两还要分作四份,这么一算,一房连二百两银子都分不到! 可猛的听到丈夫说起了老宅子,夏三夫人顿时两眼放光,叉着腰就跳了起来,骂道:“你们这帮黑了心肝的!我说呢……面上装得这样和青天大老爷似的,个个肚里都装了一肚子的坏水!我们当家的说了,这宅子也该有我们一份!” 那开封府尹官员道:“依我朝律法,谁赡养双亲,这祖屋就由谁来继承;你倒是可以问问你的嫡母,她要是愿意与你一处生活,这大宅……” 夏老安人打断了府尹的话,说道:“劳烦大人了,既然三老爷要算个清楚明白……那今儿,索性就断个干净吧!这宅子值当多少钱,您估算个价出来,咱们一样折成银子,四房均分。” 这时,夏大夫人插嘴道:“娘,家里已经分给我一个田庄和铺子了,我一个寡妇,不过也就是寄人篱下罢了……这宅子,不必再分我们大房了。” 夏三老爷听了,心中暗喜。 心道这寡妇大嫂可真是个棒槌,到手的银钱都不要……不过这样也好,少一个人分,自己也能多分一点儿! 可夏家众人却都怔住了。 半晌,老安人才幽幽地说道:“我晓得,你……你为老大守了一辈子,也苦了这一辈子!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没人敢亏待你!” 夏大夫人顿时掩面而泣。 夏二老爷长叹了一声,突然朝着夏大夫人深深一揖。 夏二夫人见了,也连忙走到了丈夫的身边,同朝着夏大夫人行了个蹲礼。 夏二老爷举拳发誓道:“……此生若负长兄遗孀,叫我不得好死!” 四叔公道:“好好好!若你们一家总像现在这样相敬相爱,也省了我们不少事儿!” 夏三老爷趴在长条板凳上骂骂咧咧地说道:“……哪个耐烦看你们做戏!快快把银钱算好了,我们好分家!” 众人皆无语。 府尹又命经纪官在一旁估算了半日,认定老宅的市价大约值一万三千两左右。 夏三老爷两眼直放光! 一万三千两!!! 分作三分……也就是说,自己能分到手四千三百多两!哈哈哈,还了债以后,还能余下几百两,正好拿去给行首娇蕊赎身! “这一万三是你们说的!若是我拿出去找相识的经纪来估,没准儿能卖上一万五千两!”夏三老爷不屑地说道,“……只我不和你们争,免得你们说我贪财!这老宅子我也不要了,快快拿了四千五百两银子过来,从今以后咱们桥是桥,路是路,再无半点相干了!” 说着,他又一迭声地催夏二老爷快快拿钱来。 看着夏三老爷的嚣张模样,夏家人心中均有止不住的羞愧和愤怒,却似乎又无计可施。##### 第六十二章灵堂分家(下) 见夏三老爷撒泼,嫤娘与茜娘面上均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茜娘还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想来也是十分紧张。 可嫤娘却仔细打量着老安人和母亲,以及叔父婶母的表情。 但见众人虽怒容满面,却并慌乱之意,想来早有对策。 只见老安人微微一笑,说道:“敢问府尹大人,四叔公……这家产理顺了;那咱们是不是应该来算一算……外债?” 府尹官员道:“这是自然。依我朝律法,家产和负债都应该均分的。” 老安人朝着夏二夫人道:“把这些年,家中的债务都拿出来,先给你四叔公看看,再交与经纪小哥和府尹大人。” 夏二夫人依言将另一沓泛着黄的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四叔公。 四叔公先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夏府向来殷实,先不说老爷子活着的时候,笔墨值千金了;就是老安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理家的好手,将家中的田产铺子盘得红红火火的……虽然经历了几场战乱,但一直接济着族人,从来也没听过夏家还负着债的。 可仔细一看夏二夫人递过来的帐单,四叔公那双浑浊的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 老人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 “你!!!你……好你个夏老三!”四叔公怒骂了一声,便气得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夏三老爷瞪着四叔公,不知那死老头子又发什么疯。 夏老安人慢悠悠地问道:“那我婆子要请教府尹大人了。” 府尹乃是专事民间纠纷的官员,而夏老安人身上也有诰命,认真说起来,老安人身上的诰命比眼前的中年府尹还高些,是以府尹不敢造次,双手一揖,连称不敢。 老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那大儿子是个争气的,可惜却是个短命人。我这二儿子是个老实的,平日除了读书和奉养双亲之外,也没多大的成就……可我家的三老爷,这些年独自一个人在外头吃花酒睡行首,赌钱看戏……” “啪!” 四叔公愤怒的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打断了夏老安人的话。 “那也不值得,不值得……花费了这二万余两的银钱啊!”四叔公怒气冲冲地说道,“夏老三!你知道二万两银子是多少钱吗?难怪你爹能被你活活气死,你个败家子儿,我,我……我今天要替大侄儿活活打死你!” 说着,盛怒之下的四叔公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举着拐杖就朝着夏三老爷扑了过去! 夏三夫人救夫心切,连忙用手去挡,却又被“别有用心”的仆妇们很隐蔽地推开了;四叔公手里的粗重拐杖一下又一下的砸在夏三老爷的屁股上,痛得他像杀猪一样叫喊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府尹一听说夏府负债二万余两,唬得脸都青了,赶忙拿过了四叔公放在一旁的债条,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 在场的众人也开始了再一轮的议论纷纷。 府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老安人,这欠债一事还小,只是放债给令郎之人名唤‘祁彪’?唉,这人可是朝庭要犯!令郎怎么和他混到了一块儿!”府尹小小声说道。 夏老安人平静地说道:“……今儿老身请了府尹大人来,是主持我们夏家分家之事的,您秉公办理就成;至于三老爷犯了什么案子……日后您自找他就是,我们哪里敢管三老爷的事,也约束不了他。” 府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应了一声是。 那边的夏三老爷却因为四叔公要揍人,完全没有听到老安人和府尹的对话。 “好了!”老安人喝道“老三媳妇,你闹成这样像什么话!老二家的,快快扶了你四叔公,请上座罢!他四叔公,您啊……年纪大了,当心闪着腰!” 老安人又对四叔公说道:“当年他的爹都没能把他管教好,现在才……来不及啦!” 夏大夫人在一边,替四叔公续了一杯热茶。 四叔公气喘吁吁地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热茶,怒道:“……二万余两银子,二万余两银子!可怜我夏家孤老,前几年因无钱治病,死了三个;又因家中无粮,四五个身家清白的小郎不得不卖身为奴……这二万余两银子,这二万余两银子!” 说着,四叔公突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安人劝道:“……您是上了年纪的人啦,担心这些个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再说了……如今的生活不是比先前好了好些?以后啊,族里有谁的日子不好过了,尽管来和我说,我虽不宽裕,但施粥的钱却是有的……告诉他们,再不要为了吃饭而卖儿卖女了,积点阴德吧!” 直到这时,夏三老爷两口子才听清了老安人和四叔公的对话。 夫妻俩都张大了嘴。 夏三老爷没想到……老安人居然还留着这么一手,自己的欠债条,何时到了老虔婆的手里?难道说,自己过去竟欠下这么多的债?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若今天他们真要自己用抵分家产的钱来抵欠的债,那可就真糟了! “你们今天尽来糊弄老爷我呢!快拿那些欠条来看看,哪个知道是不是你们伪造出来哄老爷我的?”夏三老爷大骂道。 这时,站在一旁的夏大夫人突然说了句:“要知那欠条是不是真的……这还不简单,教他在纸上摁了手印,再和欠条上的红手印比一比不就得了!” 众人皆称是。 很快,就有家仆拿了红印泥来,可夏三老爷却死活不肯在纸上摁手印。 最后四叔公不耐烦了,命家仆强行按住了三老爷,逼着他在白纸上,把十个手指头都摁出了指印。 府尹仔细地一张一张比对过,确认每一张欠条都系夏三老爷亲手画的押,摁的手印;还辨认出这些欠条都是在这四五年间签下的,只是夏府大约已经替三老爷还了钱,所以每一张欠条上,还债主歪歪斜斜写下的“现银收讫”的字样和手印。 老安人问道:“敢问府尹大人,三老爷在外头欠下来的帐,可都是他一个人花销的,原与我们无关,那我们是否就应该白白替他还钱?” 夏三老爷急道:“那是自然!这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帐了,那时候没分家,自然是,是……是大家一起分摊了!” 夏大夫人不悦道:“你欠的债,凭什么落在我们大房的头上?我一个孀居的寡妇,又有什么进项?难道连我们孤儿寡母的,也要出钱供你去外头挥霍胡混不成?” 夏三夫人听了,臊得满脸通红;夏三老爷天不怕地不怕的,也不知为何,唯独有些惧怕夏大夫人……被夏大夫人毫不留情面的说了一顿,他也不敢反驳。 府尹面露为难。 老安人也不强求,微微一笑,说道:“三老爷这么说,也有些道理。老大家的,你也别委屈了……这事儿听我的。” 夏大夫人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那就还这么办!这二万四千两银子啊,还是均分为四,”老安人朗声说道,“咱们就最后再替三老爷分担一次,每房负上六千两银子的债,如何?” 大房二房皆怒视着夏三夫妇。 夏三老爷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了。 每房负债六千两? 可刚才,在估算家产的时候,连大宅子的钱都算上了,统共每房也才分了四千五百两银子不到…… 照这个分法,岂不是,岂不是自己要净身出局了? 夏三老爷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却偏偏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府尹却赞道:“不亏宫里的老娘娘和圣人总把老安人挂在嘴边,说您是女则典范。” 老安人道:“……哪里的话,不过是为了儿女,多迁就罢了。” 四叔公却不住地摇头,叹道:“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啊……” 老安人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这几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来您也是看在眼中……现在他死了,我也只求能在剩下的这些时日里,好好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罢了。” “可苦了你啦!”四叔公又叹了一口气。 老安人避而不答,却说道:“……烦您做主,了断了这场糊涂官司罢,大伙儿也清静。”##### 第六十三章灵堂分家(后续) 夏三老爷似乎知道大势已去,不由得有些面色发白。 嫤娘踮着脚尖远远地站着,只觉得腿酸。 可这分家一事未了,她着实有些担心,便强撑着,与茜娘两个相互扶持着,躲在女儿墙后不住地张望。 这时,听老安人说,要把帐理清楚,就此分家…… 四叔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朗声说道:“今儿既是来分家的,且家产也已经全部盘算清楚了,那就分了吧!先前说好的,夏家的总产全部都折成银钱,包括这宅子……” “因大房没有男丁,不承宅子,就只分一个庄子一个铺子并二百两银子;二房分两间铺子和四千五百两银子;三房也是分到一个庄子和一个铺子和四千五百银子;老安人分到四千五百两银子和一个庄子……这家产,就是这么分!” 接着,四叔公又咳嗽了几声。 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之后,四叔公继续说道:“因是老安人日后是要跟着老二住的,老大家的是个孀居妇人,二房也愿意奉养她,她挨着婆母住这也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说……也就是三房搬出去,然后府里分给他一个庄子,一个铺子,并四千五百两银子,是这么算吧?” 众人纷纷点头。 四叔公虽然年纪大了,但说起话来条理清楚,头头是道,连夏三老爷也无法反驳,便愣愣地也跟着点了点头。 四叔公又道:“讲完了家产,咱们就来说说债务。” “先前你一个人在外头欠了二万四千两银子,这个钱,原是你一人花销,理应由你本人还债;可府里却替你偿还了这笔钱……也就是说,你欠府里二万四千两银子。”四叔公朗声说道。 夏三老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嫡母良善,兄嫂和气,愿意与你共同分担这笔债务,”四叔公朝着老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可你在离府之前,也应该将你自己欠下的那一份还与府中,折现也就是六千两银子!” 说着,四叔公对老安人说道:“大侄儿媳妇,既是如此,咱们就让这孽畜留下分家的四千五百两银子,再让他写张一千五百两银子的欠条……然后咱们就把那二万四千两银子的欠条烧掉如何?” 老安人点点头,轻轻说道:“我只图清静而已。” “既是这样,来人!笔墨侍候!”四叔公大喝了一声。 壮仆奉了笔墨过来,先是由六堂叔起草了一份欠条,让四叔公夏二老爷等人看过了,众人看过无误之后,纷纷在欠条的见证人上签字画押…… 跟着,壮仆又将这纸条递到了夏三老爷的跟前。 夏三老爷看着仆从手里举着的欠条,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的滑了下来。 他死活不肯签。 夏老安人冷冷地说道:“可别勉强你们三老爷……他不签也没什么,横竖咱们手里还有二万四千两银子的欠条呢!” 夏三老爷听了,自知大势已去。 但想着欠一千五总比欠二万四强,再说了,签了以后,一个庄子和一个铺子就到了手,也能暂时抵一抵债…… 夏三老爷一咬牙,在欠条上画了押,又摁了个指印。 见他中了棒伤,还能躺在长条板凳上灵活自地签字画押摆手印,可见得签欠条这样的事,平时没少做…… 夏三老爷被半逼着签下了欠条,心中就有一把无名火烧了起来,一直在骂,说让二房快快拿了田庄和铺子的地契来。 夏家人也不含糊,横竖当场就有经纪在,便拿出了庄子和铺子的地契,当场就签了契约,将这庄子和铺子转给了夏三老爷。 只是,夏二夫人生了个心眼儿,递地契过去的时候,先是朝着夏三夫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就把田庄和铺子的地契递了过去。 夏三老爷捱了打,趴在长条板凳上,自然比不得夏三夫人手脚灵活。 夏三夫人哪会不知道夏二夫人的用意:这可是你最后的身家了,若是落在了你男人的手里,恐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快快收好了! 夏三夫人眼疾手快地接过了两份地契,往自己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她一边走还一边哭:“哎哟!我们怎么这么命苦……老爷你等着啊,我这就回去叫人抬你……呜呜呜!” 夏三老爷怒道:“贱人!你回来,你拿着老爷的地契去哪儿呢!快给我回来……” 夏三夫人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 四叔公看了看老安人,又看了看夏三老爷,说道:“既然已经分清楚了,那……等大侄子的后事办完了,你们就搬到庄子上去住吧!” 夏三老爷恨恨地“哼”了一声,怒道:“搬就搬,哪个稀罕住在这里!” 四叔公又对夏老安人说道:“……大侄儿媳妇,你看,那三房留在府里的那些家具器皿?” 夏老安人挥了挥手,不在乎地说道:“全给他。” 四叔公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叹道:“夏老三啊,你嫡母待你着实不薄,你……” 这时,夏三老爷突然想起了什么,怒骂道:“不是说要烧那些欠条的吗?快烧啊!当着我的面,全给我烧了!” 府尹却叫了一声“慢”,说道:“其他的欠条你们可以烧,但这一张欠条,我却要带走……” 夏三老爷正在气头上,也顾不得府尹是个官了,梗着脖子骂道:“你们说话和放屁一样?才说了我欠了那一千五百两的欠条,你们就给我烧掉这二万四千两的欠条……做官了不起啊!别忘记了你头上还有更大的官……” 府尹淡淡地扫了夏三老爷一眼,说道:“方才我见这欠条上,原本借钱给你的人名叫‘祁彪’?这人可是朝庭追拿的重犯!所以你这欠条是呈堂证供,明白?” 夏三老爷愣了一下,反问道:“……祁,祁彪?” 府尹不耐烦再与他纠缠,命那经纪官收好了那张欠条,说道:“看在夏大人刚过世的份上,先容你在家中养伤,本官会派两个衙役过来守着你,待你伤好些了,再去府衙说个清楚吧!” 夏三老爷急了! “哎!哎,大人……我,我不认识祁彪啊!”他急急地说道。 可夏大人却已经去得远了。 这一下子,夏三老爷可被吓得魂飞天外! “爹!爹啊……”夏三老爷心慌慌,大声喊起了爹。却惊觉……他的爹已经去世了! 夏三老爷又把目光转向了众人。 但见嫡母与长嫂目光清冷,二哥一脸怒容,二嫂满面鄙夷的模样……夏三老爷真哭了。 “爹!爹啊……” 躲在二门处的嫤娘和茜娘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大戏,都觉得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的,姐妹两个手牵着手,都觉得对方的手心里是汗津津的。 但想着一举解决了三房这个大麻烦,也是一件爽快事,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 可是,身后却隐隐传来了夏三夫人骂人的声音。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回房准备嫁妆去!你爹就要当钦犯了,我得赶在你爹被官差抓走之前把你嫁出去……就后天吧!我就这派人去胡家说去!翠娘,你个死丫头!快把你手腕上的镯子除下来,放在你姐姐的嫁妆里……呆会儿你再去嫤娘和茜娘屋里翻一翻,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统统拿了来……” 嫤娘和茜娘回头一看,却是匆匆往桃香院赶的夏三夫人撞到了夏碧娘和夏翠娘姐妹俩,然后她一手一个,扯着那绿花姐妹一块儿走了。##### 第六十四章碧娘出阁(上) 分家事件才平息了两天,祖翁的水陆道场还没办完,夏碧娘就要出嫁了。 因家中正值长辈热孝,而在热孝中出嫁的小娘子,不仅不能穿嫁衣,也不能戴首饰……更不能开了正门坐了八抬大轿出去。毕竟家中正在摆水陆道场,正门和后门虽然大开,却要用来接待前来吊唁祖父的男宾女客。 所以说,碧娘只能穿素衣坐了青布轿子,静悄悄地从侧门出去。 到了夏碧娘出阁的前一日,晚饭时分,夏碧娘心不甘情不愿被夏三夫人拉着,来橘香院给夏大夫人磕头。 “碧娘……前来拜别大伯母,”夏碧娘低着头,声如蚊蚋。 夏大夫人一声也没吭。 嫤娘坐在炕上,倚在母亲身后,手里摸着田二郎送的那只叫阿奇的异瞳小猫儿。 这些天,夏碧娘似乎也清减了好些,因在热孝之中,她穿了一身白衣,倒也显得清丽妩媚,楚楚可怜。 夏三夫人则坐在一旁抹眼泪,“大嫂子,这几日碧娘总和我说,她小的时候可没少得你的关照,这小娘子一出阁啊,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特意来拜别你,也求你赏个物什给她,让她平时没事的时候啊,看看你赏的金镯子啊,翡翠宝石什么的,也就和见了你一样……” 夏大夫人皱眉道:“家里正为祖翁办丧事做水陆道场,谁敢拿那些金玉之物出来!” 说着,大夫人从手上褪了一个白玉镯子出来,递给碧娘,说道:“这个玉镯子就赏了你罢!嫁去了婆家,好好收敛一下你那脾气和毛病!别和你娘似的成天就钻进了钱眼里……胡二郎虽是庶子,却是个有出息的,你哄好了他,两人好好地过日子……没准儿将来他也能挣回凤冠霞披给你穿戴!” 夏碧娘臊红着脸,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夏三夫人被无端端骂了一顿,却因为夏大夫人赏了个质地上佳的白玉镯子给女儿而感到高兴。 她涎着脸,又对坐在大夫人身后的嫤娘笑道:“五娘子,你姐姐就要出阁了,难道你也不送些小物件给你姐姐?” 嫤娘想了想,从头上拔了支累丝重瓣梅蕊银簪子下来,递给夏碧娘道:“遥祝姐姐出阁之喜,只是明天嫤娘还要去给祖翁守灵,不能送姐姐出门了。” 夏碧娘看着嫤娘递过来的梅花簪子,沉默不语。 夏大夫人十分疼爱嫤娘,嫤娘又正是十三四岁的好年华,大夫人给嫤娘打造的首饰不多,但样样都是极精巧的。 眼前的嫤娘打扮得虽然素净,可她递过来的这枝簪子却是用薄薄的银片儿堆成的花儿,那钗头上的重瓣梅花明明不大,造型却极饱满,小小的一朵花儿也不知一共堆了多少片细细薄薄的花瓣上去,而点缀在梅蕊之中,却是几粒晶莹剔透的碎粒黄玉。 嫤娘她…… 一枝随随便便的簪子,也这样做工精美。 夏碧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说了声:“多谢五妹妹。” “二姐姐客气了。” 嫤娘客气地应了一声。 她低下头,继续抚摸逗弄着那只名唤阿奇的猫儿。 夏碧娘的眼神便又飘到了猫儿的身上。 她早就知道,五娘子养了一只名贵的异瞳猫儿,据说这样的猫儿,就是整个汴京,也不会超过五只…… 恐怕那猫儿便值万金了。 现在,那只猫儿的颈脖上系着一条白色丝质的发带,发带的正中,还吊着一枚圆鼓鼓的青玉莲花。 夏碧娘攥紧了手里的梅花簪子! 就连那枚青玉莲花的水色也如此温润剔透,水色极好…… 夏大夫人正在和夏三夫人说话,问的是夏翠娘的事儿。 “……四娘子后天走?行李可都收拾好了?” 夏大夫人问道。 夏三夫人愁道:“是,碧娘明天出嫁,翠娘后天走。大嫂子您说……翠娘那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我怎么和她说也不行!” “我说啊……横竖这几日她爹爹躺在床上起不来,她也不用担心,只等我们搬到庄子上以后我再帮她相看个好人家就是了;可她就是不信,非说已经和老安人说了,要去庵堂里给她祖翁守孝……” 夏大夫人淡淡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担心那么多也没用。” 夏碧娘呆不下去了。 “娘,我们走吧。”夏碧娘低声说道。 夏三夫人看了大夫人一眼,讪笑道:“你这孩子……” 夏大夫人道:“去吧。” 夏三夫人这才站起身,讪讪地说道:“那啥,我们还要去二嫂子那里一趟,大嫂子……那,那我们这就去了哈……” 夏大夫人嗯了一声。 看着三房母女俩前后脚离开了橘香院,又过了一会儿,嫤娘才说道:“……娘,我看二姐姐……她一直盯着阿奇颈下挂着的玉莲花呢,您说,她怎么就……” 夏大夫人知道女儿想说什么。 可她的全副心思都从夏碧娘即将要出阁……联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她的心头明珠也会出阁,成为别人家的小棉袄上…… 夏大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 “好了!她明儿出阁,女孩子出了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对你来说,你没出阁的时候,自有我替你打点人情往来;日后你出了阁,她不过也就是个亲戚而已。你高兴了,逢年逢节捎点儿东西给她就成;要是不高兴,还不是由着你说天高路远?” 嫤娘一滞。 她放下了猫儿,将自己的脸靠在了母亲的后背上,嗡声嗡气地说道:“娘?娘……娘!” 夏大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嫤娘突然轻轻地说道:“……娘,以后你随我一起去瀼州可好?” 夏大夫人一愣。 她的情绪已经完全控制了下来,不由得笑道:“我哪儿能随了你去!这女有三从,出了嫁就得从夫。我既嫁了你爹爹,自由是要守在他的家里的。” 嫤娘犹豫了半晌,大着胆子说道:“您嫁给我爹爹的时候,也只有二八年华,跟我爹爹在一起不过也就是三四年的时光,爹爹他就……” 夏大夫人的情绪再一次低落了下来。 “娘,您还记得爹爹的模样吗?” 嫤娘轻声问道。 夏大夫人突然就泪如雨下。 “记得,”夏大夫人哽咽着说道,“……他临死前,跟我说了一迭声的对不住,还叫我,还叫我生了你就归家去,他再赠我双倍的嫁妆,送我再嫁……” 嫤娘一愣。 “你说得没错!过了这么些年,我,我早就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儿了,”夏大夫人泣道,“就是他活着的时候,也与我聚多离少……可冲着他临终前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我……我就立志要为他守一辈子!” 嫤娘心中无比愧疚起来。 她跪坐在母亲身后,伸出了双臂紧紧地揽住了母亲的臂膀。 夏大夫人抽泣了两声,低声说道:“……纵然再嫁,我又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又有谁能越过他对我的好?” “娘,对不起,” 嫤娘愧疚地说道,“我,我只是想……既然爹爹这样爱重您,肯定也不会反对您跟了我去。” 夏大夫人破涕为笑。 “你个傻丫头!”她侧过身子,用手指点了点女儿光洁的额头,说道,“……你也不想想,哪有人娶妻,还顺带捎个丈母娘去的!要是传出去啊,我们夏家会被人笑死,你在田家也会被人看不起的!” 嫤娘不以为然道:“您去了也不住他家!您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买个小宅子住下来,我隔三岔五地去看看您……这样也不行么?横竖我又没有亲兄弟让您看顾,您何苦再留在这里。” 看着女儿可爱娇俏的模样,夏大夫人心里一软,笑道:“以后再说吧,我还得服侍老安人不是?” 见母亲没有马上拒绝,嫤娘笑眯了眼。##### 第六十五章碧娘出阁(下) 隔了一日,碧娘出嫁。 夏府正处于祖翁的热孝之中,碧娘出嫁自然是没声没息的…… 这天一早,嫤娘如常醒了过来,照例用过了早饭,又去小红屋里看了看小红,这才突然想起来,连忙问春兰:“今天是不是二姐姐出阁?” 春兰答道:“可不是呢!只小红病着,李奶娘要看着小红,我侍候您,吴妈妈侍候大夫人……咱们院子里也再没有人得闲去凑个热闹。” 说着,茜娘的声音在院子门口响了起来,“五妹妹快些,今儿迟了。” 嫤娘匆匆地迎了上去。 姐妹俩像往日一样,朝着院子里的灵棚走。 嫤娘一边走,一边轻声问茜娘道:“今儿二姐姐出嫁,你去看了她么?我竟睡迷了……她会不会怪我?” 茜娘道:“还好你没去……我去了。快别说了,这一大早的,又是她的好日子,竟又在她的闺房里又大闹了一场!” 嫤娘瞪圆了眼睛,问道:“这次又为了什么闹?” 茜娘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她吵着要把嫁衣和石榴裙穿在里头,外头再罩件石青色的衫子;三婶子不依,她就哭闹……说是咱家里办丧事,又不是胡家办丧事。只要她在出夏家门的时候,没有冲撞到祖翁就行了……难道去了胡家,也是这样素衣净面的进门不成?日后胡家人怎么看她,到底当她是妾还是妻?” 嫤娘张大了嘴。 “三婶子好话歹话说了一萝筐,她就是不听,说索性不嫁了,上吊死了大家才干净……” 茜娘小小声说道,“……后来三婶子没办法,只得让她把嫁衣穿在了里头,又千交代万交代她,说一定要进入了洞房,喝了交杯酒,遣了下人以后才能脱石青色衫子……” 嫤娘看了茜娘一眼,说道:“怎么我觉得,她上一轿子就会脱外头的石青色衫子啊?” 茜娘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半晌,嫤娘才悄悄地说道:“她这么闹,对咱家……不好吧?” 茜娘想了半日,说道:“毕竟已经分了家了,应该没事了吧?再说了,她是什么人,胡家人不知道?汴京还有谁不知道!况且,况且你我,你我不都已经,已经许了人家了……” 说到这儿,茜娘忍不住俏脸飞霞,期期艾艾地再也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嫤娘也面红红地啐了她一声,轻声骂道:“你只管说你自己吧,扯上我做什么?!” 茜娘斜睨了她一眼,笑道:“……我哪一句说错了?” 姐妹俩小小声说笑着,却看到不远处有一众人等朝着她们这边缓缓行来。 走得近了,嫤娘这才看到,来人竟是夏翠娘! 只见夏翠娘穿着一袭粗布素衣,脑后绑了一条大辫子,头上手上钗环净无,脚上还蹬着一双粗麻履鞋,正面色阴沉地看着她们。 而夏翠娘的身旁,还站着三五个年老的姑子。 嫤娘和茜娘连忙肃了肃面上的表情,迎了上去。 “四妹妹。” “四姐姐。” 要说姐妹几个上回其实已经撕破了脸,嫤娘和茜娘本不欲理睬夏翠娘;可夏翠娘的身边却有几个外人在,二女只得上前,疏离而有礼地呼唤了夏翠娘一声。 夏翠娘面沉如水。 见穿着孝衣却仍显得唇红齿白的嫤娘,夏翠娘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嫤娘也眼尖地看到了夏翠娘的手上还挎着一个小布包,不由得惊讶地问道:“四姐姐这是……” 一个姑子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号之后,说道:“好教两位女施主得知,只因今儿是南极仙翁的千秋,是个好日子,师傅特命我等来贵府迎妙仪师妹。” 妙仪? 夏翠娘这么快就有了法号了? 嫤娘“啊”了一声,问道:“现在就走?” 那姑子点了点头。 碍于面子情,嫤娘本来还想和夏翠娘说一声“姐姐珍重”之类的客气话的;可一想到祖翁之死,文妈妈之死,还有小红受了伤至今还说不出一句圄囵话出来,心中便极生气。 再看看夏翠娘脸上那副……全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嫤娘微微垂首,轻声说道:“姐姐慢走,妹妹遥祝姐姐早日得道。” 夏翠娘显然被她的话气得不轻,脸色都有些发青。 她恨恨地瞪了嫤娘一眼,昂起头转身就走####不好意思,今天有点短小 第六十六章追究 又隔了一日,祖翁下葬。 恰巧官家又遣了黄衣宫使过来宣旨,一是追封夏老爷子为保和殿大学士,二是授与夏二老爷七品宣德郎的闲职,命其先为父守孝,等孝期满后再候听用。三是赐予夏老安人金冠一顶,又赐夏大夫人白玉羊雕象一对…… 这无疑是给了差点儿就沦为白衣的夏家一个最好的过渡期。 但夏家二房很清楚…… 这是官家还惦记着当年嫤娘之父为武昭皇帝侍疾送终的事儿呢! 当务之急就是让夏承皎和夏承皓兄弟俩在守孝期间闭门读书,孝期一满就要参加科举;否则若是再不中,恐怕天恩眷顾也就只能这样了。 再一点,这也恐怕也是官家对夏府的敲打,赐了闲职给夏二老爷,又赏了夏老安人和夏大夫人,分明是提醒夏二老爷要孝顺寡母,奉养寡嫂的意思。 所以当夏老二爷扶灵出门,安葬老爷子去了以后,夏二夫人又过来和夏大夫人说了一番话,妯娌俩又抱头痛哭了一回。 而这下葬,家中女眷是不能随行哭丧的;因此只有夏二老爷领着一双儿子,披麻戴孝地沿途哭丧;而与夏府交好的各家,纷纷沿途搭了祭台,祭拜夏老爷子。 直到过了晌午,夏二老爷才疲倦万分地领着两个儿子回来了。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槐香院的老安人跟前,大家简单地用了一顿汤饭,老安人便开始吩咐了起来…… 守孝期间,府中要忌肉忌酒,女眷忌外出走动,男子不得出门寻乐云云。 这时,刘妈妈在外头说道:“老安人,三夫人求见。” 老安人不耐烦地说道:“她来做什么,我又当不得她的家!” 众人都不作声了。 沉默了半晌,老安人才淡淡地说道:“教她进来。” 嫤娘和茜娘连忙站了起来,站到了一边;承皎和承皓也赶紧站到了另外一边。 不多时,夏三夫人畏畏缩缩地进来了。 这回她倒也学了个乖,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又卸去了钗环,站在门口就先给老安人行了一礼:“媳妇儿见过母亲,见过大嫂子,二伯,二嫂子!” “说吧,什么事儿?你们今儿搬?”老安人淡淡地问道。 夏三夫人干笑了几声:“不是!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就是来给您请个安……” “嗯,我知道了,那你回吧!”老安人说道。 夏三夫人连忙说道:“别!老安人,媳妇儿还有话说。” 她扫视了屋里的众人一眼,终是鼓起勇气说道:“那个,明天……明天二娘子归宁,我想斗胆请老安人做个东……” 老安人喝道:“家里正守着孝,我才讲了家中要忌肉忌酒,你还要让我做什么东!你想宴请你的女婿,自去酒家打酒买菜,直接在外头吃了……” “不不不!”夏三夫人讪讪地说道,“就是请您老做东,也肯定不会要吃肉荤的,咱们夏家是体面人,胡家也是大户人家,这个我们都知道……” 老安人静静地看着夏三夫人。 夏三夫人局促地低下了头。 半晌,老安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既是这样,我再帮你最后一次……明儿二娘子归宁,就劳烦二夫人治办两桌素宴,一桌摆去三房,让二娘子和三夫人,并三娘子五娘子都去吃吃;一桌子就摆去前院,让新姑爷和二老爷吃吃,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夏二老爷和夏二夫人齐齐应了一声是。 夏三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卟嗵”一声就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儿媳多谢母亲的成全!” 老安人紧紧地盯着她,问道:“……那你何时搬走?” 夏三夫人咬牙道:“二娘子明儿归宁,她一回胡家我就收拾东西,最晚不过后天晌午!” “老三也走?”老安人追问道。 夏三夫人顿时露出了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开封府尹大人派的衙役已经说了,本来说明儿就要带他走,我方才去求过了,他们才答应过了明儿,后天再拘了他去开封府问话……老安人放心,我们一定走!嫣红的月份大了,已经八个月了,也总得早去庄子上做些准备……” 站在后头的嫤娘听了,心里有些不忍。 想来众人的想法也和她一样。 只是,当众人一想到三房平日里的飞扬跋扈时,众人又狠下了心肠…… 席间竟无一人开口说话。 老安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吧!那庄子和铺子的地契你得拿捏好了……嫣红若生的是个儿子,你只管养育儿子就是,再不必指望男人了。” 夏三夫人含泪称是。 众人围在老安人那里默默地用了午饭,便都散了。 回到橘香院,嫤娘先是去看了看小红。 经过几日的休养,小红好了很多,见了嫤娘,就弱弱地喊了一声,“……五娘子。” 见小红醒着,嫤娘很是高兴,就在她床边坐了下来,问道:“今儿可好些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小红摇了摇头,却忍不住“嘶”的一声…… 嫤娘嗔怪道:“你只管说话就好,摇什么头!明知道自己伤了头。” 小红吐了吐舌头,说道:“多谢五娘子关心,我,我并没有事……倒是在床上睡了这许久,当在冰库门口的事儿,我有些迷迷糊糊的……像是记得,又像不记得,恍恍惚惚像是在做梦似的……” 嫤娘默了一默,说道:“要是你记得,就告诉我,要是不记得了……也不要紧。” 经历了这许多以后,嫤娘也明白了,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比如说,夏翠娘自以为顶着个“为祖父守三年孝”的美名,去了九思庵修行,从她的角度来说,她认为自己的修行是美化了夏府的名声,而老安人为了维护夏家的名誉,也会出手保护她;另一方面她远离了夏家,就不会被她父亲轻易卖掉,同时也能躲避祖翁之死的调查…… 但事实上,老安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未必不清楚。 进入九思庵,很有可能是她的另一场浩劫。 可不管怎么说,天做孽,犹可活;自做孽,不可活! 小红的脑袋包扎着层层纱布,倚靠在床头仔细想了想,用气声说道:“……当时五娘子让我去冰库,其实我也有些害怕,可想着五娘子的话我不能不听,所以我去了……只我不敢太靠近,就悄悄地躲在一边。” 嫤娘一愣,追问道:“后来呢?” 小红低了头,轻声说道:“我一直蹲在花木下,心里又惊又怕……后来,也不知是谁用什么敲了我的后脑勺,我痛得大叫了一声,就,就倒在了地上……” 嫤娘抓住了小红的手,内疚地说道:“是我不好,考虑不周,令你陷入险境了……” 小红涨红了脸,说道:“五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嫤娘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说道:“本就是我不好。” 小红突然不说话了。 半晌,她突然说道:“……当时我被敲了一下子,脑袋疼得受不住,就倒在了地上,我,我忍着疼,看到了她的背影……” 嫤娘一滞,失声问道:“那人是谁?” 小红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不知道!她,她披着个灰色斗篷,那斗篷还是毛料的,也不知是灰鼠皮的还是什么的……她慌慌张张地跑了,我,我只看到她的头式……绑了个大辫子,还有那体态……定是个小娘子无疑!” 嫤娘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红又道:“只是,我虽然看到了她的背影,却看不出她的模样……且又因为当时我躺在地上,也分辨不出她走路的姿势……” 嫤娘与小红面面相觑。 小红又细想了半日,说道:“啊!我想起来了。我虽没见着她的模样,可我看到了她的鞋子……她穿着半旧的灰缎面绣迎春花的绣鞋,已经有些散线了。” 嫤娘陷入了沉思。 虽然小红并没有直接看到那人是谁,但灰色的皮毛斗篷,散了线的灰缎面绣花鞋……已经将偷袭小红的那人划出了一个精准的查找范围。 夏府中的仆妇们,穿的鞋子基本上都是布鞋子,只有在小娘子们身边服侍的侍女,才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好料子的碎布块,拿来做鞋子穿……也不为过。 至于灰色的皮毛斗篷……现在还是深秋,虽然天气凉爽,但还没到要披上皮毛斗篷的地步;那人披着斗篷,应该是想将自己的衣裙藏起来。 能穿灰缎鞋绣,又能接触到皮毛斗篷…… 也就是说,这个人的身份在府中还不算低;可这人的身份也不会太高。因为哪怕是府中的庶女茜娘,二夫人也不苛扣着让她用灰缎面子来做鞋。 所以…… 一个名字在嫤娘心底呼之欲出: ——夏翠娘! 只有她,夏三夫人的一颗心全偏到了夏碧娘的身上,什么好的不好的,全部都先紧着碧娘;而且嫤娘也不止一次看到夏翠娘身上的东西都是些老旧过时的,她的鞋,有好几双都是灰缎面的。 至于灰色毛皮大衣么…… 时值深秋,天气凉爽,也没到披皮毛大衣的时候;可三房却有个怀了孕的妾侍嫣红,嫣红有件皮毛大衣也不为过! 小红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李奶娘的声音在屋子外头响了起来:“老姐姐,烦你在这里等一等……小红这孩子伤了头,这两天才好了些,我去找个抬椅来,咱们一块儿抬了她去见老安人。” 说着,李奶娘一进屋就看到了嫤娘。 “哟,五娘子也在?给五娘子”李奶娘说道,“……老安人那边传唤小红呢,我和陆妈妈送了小红过去。” 嫤娘心知,这就是母亲所说的,老安人要秋后算帐的意思了。 “小心些,小红的头还疼呢!” 嫤娘交代了一声。 李奶娘应了一声,小心地把小红抱到了椅子上,又招呼着另外一位陆妈妈进来了,两人抬着小红去了。 这事儿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的! 嫤娘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她转身回了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进了内室,打开衣橱,她小心地从衣橱的最下方拿出了一个小包袱。 嫤娘打开了包袱,拿出了里头还不曾完工的针线活,开始聚精会神地做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碧娘归宁 一早,嫤娘早早就起来收拾好了。 她刚用过早饭,茜娘就拎着做针线的小篮子过来了。 姐妹俩凑在一起做了会儿针线,直到两人都觉得手酸脖子疼的,就约着一块儿走动走动,索性去槐香院看看老安人。 老安人见了姐妹俩,很是高兴。 姐妹俩和老安人说了一会儿的话,老安人又留她们吃了核桃糊…… 三夫人打发人过来请嫤娘和茜娘两个,说碧娘已经进了府,请两位小娘子过去作陪,老安人便挥挥手,让她两个自去。 老实讲,嫤娘和茜娘实在不喜三房的那两朵绿花姐妹,只是为了应付面子情,去三房露个脸,吃点素面罢了,倒也无可无不可的…… 于是,两人手牵着手,慢悠悠地去了桃香院。 刚一跨进桃香院,嫤娘就眼尖地看到西厢房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她一紧张,拽着茜娘的手一紧,茜娘就“哎哟”了一下,问道:“什么?” 嫤娘索性大大方方地说道:“也不是谁躲在那边,吓了我一跳!” 茜娘“啊”了一声,有些紧张。 一个人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是我的不是!惊扰了两位小娘子,我给两位小娘子陪不是了!” 嫤娘一看,那人却是大腹便便的嫣红。 可当嫤娘看到嫣红身上披着的那件细绒斗篷以后,却突然心中一动。 “快不必行礼了,”茜娘见嫣红挺着肚子还做势要向自己和嫤娘行动,唯恐她有什么闪失,急忙阻止,“你身子重,快快扶好了。” 嫣红站直了身子,浅笑着说道:“……二娘子今日归宁,我原想着也去看看,可是……” 说到了这儿,她就打住不肯再往下说了。 嫤娘和茜娘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依着碧娘的性子,恐怕见了嫣红不是打就是骂的,自然不会给嫣红好脸色看。 嫤娘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很冷么?” 嫣红一愣,连忙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斗篷,解释道:“原也不冷,只这是夫人的好意……如今入了秋,我们院子里好几个人都染上了风寒,所以夫人给了我两件斗篷,让我小心着凉……” 说着,嫣红又拉了拉身上的斗篷。 三夫人赏了她两件斗篷? 想了想,嫤娘又道:“这斗篷旧了些,我看这裙角也有些松线了。” 嫣红也看了看自己斗篷的裙角,感激地说道:“嫣红知足了!夫人是个刀子口豆腐心,凭她嘴里骂得多难听呢,总是可怜我的……这斗篷原本赏给我两件,还有件灰兔毛的。只那一件……前几天家里人多,也不知被谁拿走了。直到今儿,老安人才让人送了回来给我……” 嫣红说了一大通夏三夫人的好话,倒把嫤娘和茜娘两个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们在外头说话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在屋里的夏三夫人和夏碧娘。 “是不是三娘子和五娘子来了?快请进来!”夏三夫人扬声说道。 嫤娘和茜娘舍了嫣红,进了正屋。 因家中要为祖翁服丧,家中一应喜庆之物全部都被收了起来。 三房的正屋里尤其冷清。 夏碧娘穿着一袭白纱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素纹褙子,头上簪着白玉钗,两眼通红。 看得出来,三夫人也哭红了一双眼睛。 嫤娘和茜娘佯做不知,纷纷行礼道:“见过三婶婶,二姐姐好。” 碧娘沉着脸,没有理会嫤娘和茜娘两个,倒是三夫人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坐坐坐!你们快坐……秋芽,快端了点心上来!” 侍女端了几味素点心上来。 嫤娘和茜娘随手各拈了一块吃了,却不错眼地打量着三夫人和碧娘两人。 看得出来,三夫人和夏碧娘明明就哭过一场……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夏碧娘突然抬起头,打量着嫤娘。 其实在孝期中,嫤娘和茜娘也没怎么装扮……可嫤娘的白麻衣服上,扣子均是银丝绞出来的梅花扣,耳钉也是极精致的三环梅蕊耳钉,镯子也是绞丝的含珠银镯。 夏碧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五妹妹好福气!”夏碧娘到底没忍住,出口讥讽道,“瞧你衣服上的那些扣子,耳钉,手镯子……样样都是精品呢!” 嫤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扣子,有些莫名其妙。 茜娘看了看嫤娘的扣子,又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扣子,然后又看了看夏碧娘衣服上的扣子,说道:“……嗯,我和五妹妹的扣子是银的,二姐姐的扣子可是珍珠呢!显见得,还是二姐姐的福气好些。” 碧娘低下头,果然看到自己的褙子上,居中的两颗扣子是两粒珍珠,其他的却都是盘纹布扣。 夏碧娘冷笑道:“……还是三妹妹底气足些!我晓得……如今刘家小郎已成了前科状元郎的得意门生,这考科举啊,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到时候啊,啧啧啧……三妹妹庶女嫡嫁还不说,刘家小郎还能给你挣回一套状元夫人的凤冠霞披回来呢!” 茜娘涨红了脸,不由得咬着嘴唇,“噌”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哟!扮得这副委屈模样出来给谁看啊?”夏碧娘阴阳怪调地说道,“……当初二夫人原要将你许给她娘家的庶二郎,老安人本想将翠娘许给刘家小郎的!若不是你在老安人面前扮贞婉娴淑……状元夫人能落到你头上嘛!” “你!”茜娘被气得满面通红! 她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盈满了泪花,一跺脚就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三夫人愣住了,“哎!三娘子,三娘子……碧娘,你……” 嫤娘也连忙下了炕,对三夫人说了句:“我去看看三姐姐!” 她跑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三夫人埋怨夏碧娘道:“你这是何苦来哉?你爹是个不中用的,现在咱们又被分出去了……你得以依仗的,就只有娘家这几个兄弟姐妹了。何必得罪她们?” 夏碧娘泣道:“我还能靠得住谁?让我嫁过去的是你,我听了你的话嫁过去了,可她们拿我当什么人看?我既已出阁,就不是夏家的人了,他们凭什么说我要给祖翁守九个月的孝,不能同房……我已成了他的妻,他不为我说话也就罢了。可他竟然在我和他成亲的晚上,和别的小娘子圆房又是几个意思?” 嫤娘被吓了一跳,再不敢往下听了,急急忙忙地就跑了出去。 茜娘在前头悲悲戚戚地哭着。 嫤娘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劝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她……只要她心里不快活,就能搅得全家人都不快活,你不把她放在心上,也别管她说的话就成了。” 茜娘泣道:“当初是谁……知道是刘家来咱们家是为了求亲的,就把我推了出去;你替我挡了一下子,她还不肯罢休,竟对我对了刀子!如今怎么就变成了……是我使计求来的!” 嫤娘劝道:“你理她做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她?指不定在哪儿受了委屈,回来拿我们出气呢,再说了,她这样的人,你越理会她,她就越起劲……到时候没有的事也会被她说得黑白颠倒……只要我们堂堂正正,不理会她就是了。她是胡家的新妇,烦恼的事情多着呢……” 茜娘点点头,抽泣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可闹了这么一出,茜娘也不想再去嫤娘那里做针线了,便闷闷不乐的说道:“我留在你那里的东西你给我收好了,我明天再去寻你。” 嫤娘点了点头。 姐妹俩站在路口分了手。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见左右无人,嫤娘从衣橱里翻出了一个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头赫然是一双男子的鞋! 那是一双簇新的厚底便鞋。 嫤娘小心地抚摩了一下,又用布包给包上了。 上回在灵香寺,她暗暗地量了他的足印……后来就躲在家里,偷偷摸摸地给他做了这双鞋。 听说他十月初五就要启程回瀼州了,可她又要呆在家时牵动孝……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把这双鞋子送出去。 嫤娘是第一次做男子的鞋,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也不知这鞋到底合不合他的脚……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窗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嫤娘被吓了一跳! 她连忙走到了窗子边,朝外看了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喵呜……” 一个白影蹿进了屋里。 嫤娘弯下腰,抱起了猫儿,唤道:“阿奇?方才你去哪里了?咦,这是什么?” 猫儿的颈脖之上,竟别着一个纸叠的方胜! 嫤娘屏住了呼吸。 她快手快脚地拆下了那个方胜,打开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速到东北角。 那字迹刚劲有力,一看便知是男子所书。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怦怦乱跳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鞋 东北角? 嫤娘的心怦怦直跳。 她抱着猫儿,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屋子。 只是她刚刚才跑出屋子,就有一枚也不知从什么方向被投掷了过来的小石子儿,正巧落在了她的脚边。 嫤娘一滞,她抬眼看去,果然看到东北角的围墙上,有个人影一闪…… 她顿时心如撞鹿。 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她果断地跑回了屋里,拿起了那双鞋,又匆匆地跑了出去。 嫤娘刚跑到了东北角屋后的围墙下,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就响了起来。 “嫤娘?” 她应声抬头。 田骁正躲在距离围墙只有几尺远的大树上,含笑看着她。 嫤娘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你怎么来了?”她轻声说道,“……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你瘦了……” 半晌,田骁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听着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嫤娘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低下了头。 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含羞带怯的模样,田骁又笑了。 这样乖巧又漂亮的小娘子,他简直恨不得跃下墙头,将她按在怀里揉搓一番才好…… 但现在不行,还没把她娶回家门! 上回匆匆一瞥,只觉得她清减了好些,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疼;可现在一看,她似乎又瘦了好些? 他忍不住说道:“虽在孝中不能食荤,但也别太瘦了……” 她仍旧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田骁只觉得她的声音娇娇的,柔柔的,说不出的清婉好听,心中不禁生出了想逗她的想法,便故意说道:“你家的阿黄好生厉害!方才我潜进来,差点被它咬掉一块肉!现在还疼着呢,想是流了血……” “啊?”嫤娘愕然,抬起头急急地说道,“你……你要不要紧?” 田骁如愿看到了她清丽明媚的容貌,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喂,你,你要不要紧?” 嫤娘着急地追问了一句。 他却答非所问道:“嫤娘,后天……我要走了。” 嫤娘愣了一下,心中也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低下了头,没吭声。 田骁道:“胡家那边的事儿,我已经解决了。她们万万不敢再来寻你的麻烦……要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让人递个话给你家大门口斜对面的宜香酒楼,就说找小妞,我会安排人来你家看你的……” 嫤娘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还有这样的能耐,若是她遇到了麻烦,还能派人到她家里来,替她排忧解难? 两人也就只来得及说上这么几句话。 前院响起了春兰和李奶娘焦急的说话声音,“春兰,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呢?” “李奶娘,你可曾见到了五娘子?我就是给大夫人跑了个腿,给二夫人送了样东西,回来就不见五娘子了……” “什么?你把五娘子弄丢了?大夫人回来不撕了你!快去找……” “五娘子?五娘子你在哪儿?” 嫤娘心知自己再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她赶紧将夹在腋窝下的布包朝树上扔去…… 跟着,她抱着猫儿转身就跑。 绕回了屋前,她才大喊了一声:“春兰!” 春兰急得面红耳赤的,一听到了嫤娘的声音,顿时如蒙大赦,连忙从屋里跑了出来,急道:“五娘子您方才去哪儿了?” 嫤娘抱着猫儿道:“我在屋后和阿奇玩呢,听到你叫我,我就出来了。” 春兰和李奶娘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的小祖宗!您钻到屋后去做什么……瞧瞧您,头发都散了,还沾了草屑子,我帮着您沐浴洗个头吧,要不然大夫人回来看到您这副模样,又要怪我们了。” 嫤娘见二人并没有生出疑心,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她方才处于极度紧张的情绪中,这会儿出了一身一头一脸的大汗,也觉得身上有些难受,便答道:“使得。” 想了想,她又怕李奶娘总待在院子里,田骁不好出去,便又说道:“劳烦李奶娘给阿奇也洗一个澡……” 田骁躲在树上,一直等到了晌午,几乎所有人都去用午饭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溜出了夏府。 虽说他悄悄溜进夏府已经是驾轻就熟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溜进来;为着就是若等到夜里才进来会她,怕她觉得自己轻薄了她而生气…… 他揣着怀里的布包,出了夏府之后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回了家。 进了自己的院子,田骁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布包。 布包里装着一双鞋。 一双男子的厚底轻便鞋。 田骁的一颗心狂跳了起来。 他伸出手,小心地抚摸着这双鞋。 鞋子的底极厚实,鞋面也是用厚实的双层黑绢布做的,摸着就觉得服贴又柔软,再一细看…… 无论是鞋底还是鞋面,都是针脚十分细密的,显然是她下过苦心的。 田骁的嘴咧得合不拢。 他两下子就蹬掉了脚下的旧鞋,拿着她做的新鞋就想往脚上套。 田骁突然停下了动作。 “常平!去打水来,我要洗脚!”田骁大喊了一声。 小厮常平在院子门口应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狐疑地看了看挂在天空正中的那轮明晃晃的大日头。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郎怎么想起要洗脚?先前夫人吩咐要他天天洗脚来着,可也没见二郎听过几次……今天这才晌午呢,怎么就喊着要洗脚? 但这是好事儿! 常平飞快地跑去打了水,服侍田骁洗了脚。 田骁洗着脚,还特意吩咐小江拿了新帕子来给他擦脚,跟着又让小江拿双新袜筒来…… 常平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田骁洗了脚,套上了新袜筒,这才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嫤娘给他做的鞋。 ……咦? 这鞋竟这样合脚? 田骁的嘴大大地咧着,怎么也合不拢。 自己和她,统共也没有见过几次,可她给自己做的鞋,却这样合脚……显见得,她也是个有心人。 田骁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第六十九章殇 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五这一天。 从早上开始,嫤娘就有点儿坐立不安的。 她魂不守舍了整整一上午,直到用午饭的时候,她还云里雾里的,拿着筷子直往茶杯里戳…… 夏大夫人实在是看不过眼了,咳嗽了几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想来你表姨母已经出了城了,该走到了米石镇才对。” 嫤娘“啊”了一声,如梦如初醒。 见母亲对自己的心思如此了若指掌,她不禁羞得满面通红。 她垂下了头,放下了筷子,拿起了瓷匙,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黄米枣花粥。 国家中要为祖翁守孝,不能食荤,大夫人又心疼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吩咐李奶娘每天用小炉子就在院子里熬些不同的粥食给嫤娘吃,有时是绿豆百合粥,有时是花生核桃粥…… 前几天庄子上刚送了新鲜的小米上来,夏大夫人连忙吩咐李奶娘用小米和红枣熬粥,最后再洒些干桂花上去。 嫤娘吃着香甜,不由得又让春兰给自己添了一碗。 夏大夫人见女儿胃口好,忍不住眉开眼笑的。 母女俩吃完了午饭,夏大夫人才让吴妈妈拿了一个匣子出来。 “拿着,这是你表姨母派人送来的。先前我怕你只顾着吃零嘴儿,不肯好好饭……就挡了一挡,现在你既吃了饭,再吃些点心也无妨。只有一点你得记着:你祖翁新逝,就有人上门送点心给你吃,虽不违忌,却到底有些不妥当。就别再往老安人那边送……茜娘那边也别说了。”夏大夫人交代道。 嫤娘一听到“表姨母”三字,就已经开始面红了。 吴妈妈端了一个匣子过来,放在嫤娘的面前。 嫤娘一看,那就是个素色纹的薄木匣子,匣子上镌刻着名点坊“宜香记”的印章。打开盖双子以后,她看到里头放着四味点心并八味干果,分别是核桃酥,红豆酥,蟹黄酥和芝麻烧;那八味干果分别是桂圆干,葡萄干,杏仁,蜜枣,松子,莲子,白果等摆了满满一匣子,看上去热闹极了。 嫤娘涨红着脸,说道:“娘,您也试试。” 夏大夫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吃饱了,不想吃。” 说着,夏大夫人就起了身,走进了内室。 嫤娘有些讪讪的。 可她还是有些忍不住,用纤细的手指拈了一粒葡萄干吃了。 葡萄干又大又甜,嫤娘只咬了半粒就舍不得再咬了。 她含着半粒甜津津的葡萄干,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那高高扬起的嘴角。 吃过午饭,嫤娘去看了一回小红,然后就和春兰回房歇午觉去了。 只是她刚刚才睡下,就听到了院子里有人匆匆跑动的脚步声。 因田骁一行今天启程离京,昨天夜里嫤娘几乎辗转反侧到了深夜才睡去,是以此时嫤娘倦极,心想不知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可转念一想,现在举家都在为祖翁闭门守孝,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嫤娘阖上了眼,浅浅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人在摇她的臂膀? 嫤娘勉强睁开了眼睛。 来人却是茜娘。 “哎!你还睡呢……”茜娘一脸的焦急,又摇晃了她几下,“嫤娘?嫤娘……” 嫤娘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可茜娘却除了鞋,爬上了嫤娘的床,还揪过了嫤娘的被子,把自己给包了起来。 嫤娘斜着眼睛看着她,嘟嚷道:“……还没进冬呢,你就怕冷怕成这样?” 茜娘的脸色却有些发白。 半晌,她突然说道:“夏翠娘死了。” 什么? 嫤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茜娘,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私了?” 也不知为什么,嫤娘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私了,”茜娘低声说道,“是夏翠娘!夏翠娘她……她死了!” 嫤娘瞪大了眼睛。 “什么?你……你,你说什么?谁,谁死了?” 嫤娘结结巴巴地问道。 茜娘反而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道:“我也宁愿相信……是我听错了。可我当时就在母亲身边服侍,是刘五家的去回母亲的,说四娘子在九思庵里水土不服,从去的那天起……就一直上吐下泻的,那天夜里说了一整夜的胡话,住持怕她有事,让人煎了药给她吃……谁知到了天明时分,她屋里突然失了火……” 嫤娘被吓得瞪大了眼睛。 “上午九思庵派人来报信,母亲先让常五家的赶紧去庄子上通知三婶……方才晌午时分,常五家的来回母亲,说,说……四娘子确实殁了,可左邻右舍的,根本没人听到她呼救。想来是半夜就已经去了,然后屋里的火烛无人照看,这才…… 三夫人在那里哭得和什么似的!所以……母亲去请示了老安人,老安人让母亲即刻去九思庵给四娘子料理后事。还说,还说……四娘子系夭折,不便迁入夏家祖坟,让母亲拿了二百两银子给九思庵,一来修葺一下被烧毁的屋子,二来就把四娘子的尸骨直接掩埋在九思庵的后山上……” 听着茜娘的话,嫤娘的眼睛越瞪越大。 好半天,她才缓缓地转过头,惊恐万分地看着茜娘。 茜娘也瞪着一双同样饱含着惊惧悚然的大眼睛看着她…… 姐妹俩不由自主地同时把棉被往上拉了拉。 满打满算,夏翠娘去九思庵的时间也不过才九天而已! 九天! 一个花样年纪的小娘子,就在九天之中殒了命? 也不知为什么,嫤娘心中第一反应居然是……老安人的手段真是快准狠! 夏翠娘一出府,老安人就开始彻查真相:先是小红被抬去问了半天的话,然后就是嫣红的灰兔斗篷被老安人归还…… 接下来,她还隐约听到大厨房的王妈妈和杜妈妈也被叫去问了话,王妈妈似乎没事,还在主持着大厨房里的活计,可据说杜妈妈……后来也没再留在府里了? 可这么看来,之前自己对夏翠娘的猜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了? 定是老安人查出了什么真正的证据,所以夏翠娘才会…… 若不然,就依着夏翠娘是为祖翁守孝而去,老安人也绝不会眼睁睁地任由她在九思庵里因“水土不服”而患病,最后不治身亡;更不会在夏翠娘死后还不让她葬入夏家的墓群。 半晌,嫤娘喃喃地说了句,“夏翠娘……她真的死了么?” 茜娘看了她一眼,浑身都在发抖。 “不,不知道!”茜娘害怕地说道,“我,我还记得,她去九思庵的那天……她的眼神好可怕,好像在说……你们都欠了我的,我,我会回来的……” “可谁知道,她竟死了呢!”茜娘惊恐道,“可我总觉得,她不会那么容易死!她对别人狠,对她自己更狠!你忘了么?先前她不愿意被许给刘家小郎,就敢对我动刀子,事后还装得和没事儿人一样;后来,老安罚她和夏碧娘去庵堂苦修,她,她为了不想去,竟把自己的头砸成了那样!嫤娘,你说……她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死,是诈死来哄我们的?” 其实嫤娘也是这么想的。 可转念一想…… “诈死?这不能吧?”嫤娘细细想了一番,说道,“……现在她唯一能仰仗的,就是身份,夏家小娘子的身份……倘若她诈死,不就是默认了夏家四娘子夭折的事实?她所求,不过是好身份好名声,将来再谋一份好姻缘而已……” 茜娘一想,觉得也对。 可夏翠娘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实在令人浮想翩迁。 “我母亲去九思庵处理夏翠娘的后事去了,倘若夏翠娘真是诈死,我母亲不可能认不出,三婶也不可能认不出……”茜娘小小声说道,“等母亲回来了,我再找机会问一问。” 嫤娘点了点头,又紧了紧被子。 姐妹俩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第七十章闲话经年(上) 后来据夏二夫人回来说,夏翠娘果然死了。 据说——可怜见的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竟然因为水土不服,不过才几天的时间,就瘦成了人干!夏二夫人都不敢认了,后来还是夏三夫人亲去认的……说那死去的,确系她的小女儿夏翠娘! 夏三夫人哭得力嘶力竭,死去活来的。 老安人见她可怜,便又送了二百两银子过去,连带着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也各自出了一百两银子派人一起送过去,让夏三夫人好好安葬夏翠娘。 夏二夫人疯忙了好几天,才算是把夏翠娘的后事给办妥了。 ——老安人不欲将夏翠娘葬进夏家孝园,因此夏二夫人就在九思庵的后坡上买了一块小小的地,琢了块青石墓碑安放在坟头,又请九思庵的姑子们做了块法事,好好超度夏翠娘;又让夏二老爷去衙门替夏翠娘消了户头籍,还家族里趁开祠堂的时候,将夏翠娘除了名…… 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碗里盛着的温开水一样,波澜不起。 虽说是要闭门为祖翁守孝,但嫤娘的生活实际上也并非真的就那么枯燥。 除去每天都和茜娘一起做针线绣嫁衣之外,“宜香记”点心坊每个月都会送两次点心过来,嫤娘的表姐王月仙几乎每隔上三四天就会写封信或者送点儿什么小东西派婆子送过来。以及已出了阁的婠娘也会隔三岔五的回来看看父母和老安人,顺便将外头的事情说与娘家人听。 这一日婠娘又回了娘家,先是去看了老安人,和母亲夏二夫人说了一会儿的话之后,又和两个妹妹说起了家常。 婠娘先说起了自己的公爹,也就是嫤娘的姨父,重臣王审琦……他已于几个月前辞去了兵权,先是在家中闲赋了一段时间;前几日,官家调令其历任御营四面都巡检、镇守许州、同平章事,不日就要去许州上任了。 许州与汴京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虽说快马一天就能来回,但姨父年纪也大了……因此嫤娘又急忙问,姨母可会陪着姨父一起去? 婠娘苦笑道:“婆母哪里走得开呢!这一大家子的人,哪一个不指望着她?上有生了病的老安人,下有怀着孕的嫂子……她简直是一步也走不开!” 茜娘听了,奇道,“昭庆公主才过门几个月,这么快就有喜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也能听到大姐姐的好消息了。” 婠娘涨红了脸。 她瞪了茜娘一眼,声如蚊蚋地说道:“并不是昭庆公主,是二嫂子!再说了,我,我哪有这样快,如今我和他也要为祖翁守孝九个月呢!咱家是书香门第,王家也是大户人家……倘若以后真有了孩子,且月份又不对的话,还不被人戳脊骨啊!” 嫤娘和茜娘也有些脸红,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往下说了。 倒是婠娘有些忍不住,小声问道:“……夏碧娘这些天可有回来?” 茜娘道:“都已经分家了她还回我们家做什么!就是回娘家,自然也是回她琵琶谷的庄子上去……她怎么了?” 婠娘看了看周围,见再无外人在了,这才轻声说道:“……华昌候世子一年前摔伤了腰,现如今也养好了,华昌候夫人正张罗着他和柳繁繁的婚事。夏碧娘在胡家就成天见的闹……说,说……” “啊,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宫里的胡昭仪生了个千金,可惜还没满月就夭折了……夏碧娘就拿着这个做文章,非说要让世子与柳繁繁守孝,教柳繁繁和她当初嫁进胡家一样,素衣斋轿地进府……”婠娘说道。 嫤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 那胡昭仪与世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从没听过当舅舅的要为外甥服丧……这么一看,果然是夏碧娘在无理取闹了。 “那后来呢?” 嫤娘问道。 婠娘道:“后来……也没什么,就是夏碧娘在闹着要分家。唉!我家郎君说了,那胡二郎原也是个有志气的,可惜竟摊上了这么一个娘子,真是……” 嫤娘心中一动,问道:“我恍惚听说,胡家人先前给夏碧娘穿小鞋,说,说什么碧娘要为祖翁守孝,所以后来,她们成亲的那天晚上,反倒是胡二郎和一个妾侍……” 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既对这个有些好奇,又有着深深的羞耻感。 婠娘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那个妾侍,确实是华昌候夫人内兄的庶女,只是胡二郎对那小妾并不热络,倒是对夏碧娘体贴入微。不是我说……胡二郎也就是输在出身上。但英雄不问出处,仔细说来,就是官家,其实也……” 说到这儿,婠娘就打止了,含含糊糊地说道:“就算有个小妾在,那胡二郎不也没理会?碧娘占着正室的位置在,想要拿捏妾侍,还不是手到擒来!依我说,她就该和和美美与胡二郎过日子,可她这样成天的闹,也不知哪一天冷了胡二郎的心……” 这真是……天做孽,犹可活;天做孽,不可活。 可姐妹几个都这么想着,却没有一个人敢把这话说出来。 接下来,婠娘突然又笑道:“……要说起来,最近的事儿可真多!三婶那边,新近给我们添了个小兄弟,你们可知道?” “知道!” “知道知道!” 嫤娘和茜娘先后说道。 说来也怪,夏三夫人还在府里的时候,是个神憎鬼厌的人物;可一被分出去当家作主母了,似乎就在一夜之世人情世故全然通晓了。 她家的小妾嫣红前几天生个了儿子,夏三夫人便恭恭敬敬地过来这边府里,求夏老安人赐了个乳名儿叫健郎,大名就从了夏承皎夏承皓的承字辈儿,叫做夏承皖。 老安人见她懂礼,就封了个一百两银子的封给她;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见了,也各随了五十两……夏三夫人心知肚明,这是老安人拿着名目补贴自己呢,就哭着骂自己以前不懂事不是人……痛骂了自己一大通。 既然连家中长辈都备了贺礼庆祝健郎的出生,只在孝中不能给他大办满月宴;嫤娘和茜娘两个就连夜赶制了几套好料子的娃娃衣裳出来,又各赠了银项圈手环之类的,也跟着长辈们的礼物一齐送了过去。 不出半天,夏三夫人又让前去送礼的婆子捎了一大筐子的瓜果蔬菜回来。 姐妹三个聊起夏三夫人来,嫤娘轻声说道:“……我真心觉得,若是没有三叔,恐怕三婶子带着小兄弟在乡下过得还好些!真是祈求官府万万不要这样轻易就把他放出来。” 原来夏三老爷因为通匪,被开封府派人拿去问话,至今已经在牢里关了一个多月……只因夏三老爷迟迟说不清那要犯的下落,是以开封府也不肯放人。 后来还是夏二老爷四处托人说了情,开封府才答应让夏三夫人每天派人送一顿饭去牢里。 姐妹几个讲完了夏家三房的事儿,婠娘又故作神秘地和嫤娘说道:“哎,你知道么?王七要和诗诗和离了……” 嫤娘和茜娘一愣。 细细想了一番,嫤娘这才恍惚记起先前母亲说过,说姨母进宫请了旨,把王家三房也分家分了出去……只因侍女诗诗原本为王七未婚先孕,先是落了一胎,结果不过只过两三个月,就又怀上了一胎;后来分家以后,王七的母亲因寡居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不免对诗诗腹中的孩子十分看重,索性闹着王审琦,为给诗诗脱了籍,买了个良民的身份,然后就让王承僎和诗诗成了亲。 只因王承僎年岁与自己一般大,所以嫤娘总是不相信他已经成亲了……也觉得这是件很荒谬的事,所以从不敢相信,直到这时突然听到婠娘说起,说王承僎和诗诗要和离,实在令她十分错愕。 婠娘说道:“诗诗已经生了……大约是前头落胎的那一次,身子骨还没养好,就急吼吼地又怀了一个,这是个女儿,足月生下来,才四斤多一点,连哭都不大会哭……而且诗诗还大出血,产婆说,恐怕以后是不中用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 “什么不中用了?”她急忙追问道。 婠娘解释道:“不是说诗诗要死了,是诗诗以后不能生了……王三夫人在家里天天叫骂呢!听说好几次,诗诗都要拿绳子上吊……” “啊?” “什么?” 嫤娘和茜娘连声惊呼道。 婠娘道:“没有没有!诗诗好不容易才脱了籍,从贱籍变成了良民,又成了正经的嫡妻,怎么会真心求死?再说了……你们见过上吊自尽时非要选男人在身边的时候?所以啊,她每一回要自尽,都被王七给劝下来了,所以现在三夫人又在逼着三七与诗诗合离呢……” 姐妹几个面面相觑…… 说起来真是世事变幻莫测。 王三夫人就是太看中子嗣了,因见着诗诗仨月怀俩,才觉得她是个好生养的,不惜替她脱了籍,又让王承僎娶她为正妻,说到底,还是看在诗诗会生的份上。 可是…… 众姐妹不禁一阵唏嘘。 婠娘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揶揄的眼神就落在嫤娘的身上。 “还是五妹妹好福气!” 婠娘浅笑道。 嫤娘瞪大了眼睛,“大姐姐此话怎讲?” 婠娘笑道:“你们不知道么?官家派忠武军节度使潘仲询出兵平南汉,瀼州田大人奉旨派出奇兵助战……” 嫤娘的一颗心顿时扑楞扑楞地狂跳了起来。 婠娘笑道:“我也是听说的……说岭南多瘴气,潘将军行兵南下,将士战马都有些不适,先是吃了点小亏,后来在瀼州军一位小英雄的带领下,我军战士重挫了南汉敌帅……” 说着,婠娘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我听说……那位年轻的小英雄,正是田家二郎!” “啊!”嫤娘惊呼了一声。 她有些激动,心中却担忧不已,急忙问道:“……他要不要紧?” 婠娘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到的这些做不得准的消息,也已经是一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你放心,想来是喜不是忧。你和田家订了亲,若是田二郎有事,田家焉能不让你知道?” 嫤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到底忧心如焚。 茜娘“卟哧”一声笑了起来,轻笑道:“要我说啊,果然还是五妹妹有福气……那少年英雄田二郎,恐怕就是要用凤冠霞披来迎娶你过门呢!” 嫤娘涨红了脸。 婠娘用团扇遮着脸,笑道:“你也不差呀!刘家小郎年纪轻轻的,已过了今年的秋试成了贡生了;明年正月啊就要进礼部考省试了……我听说,刘家小郎还是这批贡生中年轻最小的一个!没准儿明年给你考个状元郎回来,再过上两年等你出嫁的时候,也能和嫤娘一样,穿着凤冠霞当嫁衣呢!” 茜娘也涨红了脸。 “哼哼!嫤娘成亲的时候啊……你可别挺着大肚子来……而且还是一胎怀俩!到时候,看姐夫还让不让你来!”茜娘面红耳赤地说道。 这下子轮到婠娘脸红了。 “你!你这口无遮拦的家伙!” 婠娘又羞又臊,举着团扇就狠狠拍了几下茜娘的臂膀。 嫤娘也笑着低骂道:“明明就是你比我大些,要嫁也是先嫁你,凭什么拿我出来说事儿!”说着,便也上前助战婠娘,伸出了纤纤素指去戳茜娘腰间的痒痒肉,直把茜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吴妈妈在院子里听到了姐妹几个窝在嫤娘房里闹出来的嬉笑声,连忙过来敲了敲嫤娘的窗棂子,低声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们!你们好歹也收敛些,就是说笑话,也别说得这样大声!” 姐妹几个连忙把自己的嘴给捂上了。 半晌,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人人都笑弯了眼……##### 第七十一章闲话经年(下)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 转眼间已过了三年,也到了夏府众人为祖翁除孝服的日子了。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夏二老爷这个孝子需要为祖翁实打实地守上二十七个月;只是老安人看中名声,索性让原来只需要守九个月孝的孙子一辈的孙子和孙女儿也跟着守足了二十七个月。 孝期满了一月有余,夏二夫人就遵照老安人的意思,请动了四叔公,开了宗祠,先拜过祖先,再将祖翁的牌位迎进了祠堂,受族人日夜香火供养;然后又去大门口燃了一挂鞭炮以召告四邻,跟着又将府门上挂着的一对大白灯笼给取了下来,换成了簇新的红顶子…… 远亲近邻的听到了夏家放的鞭炮声音以后,陆陆续续地或是亲自上门,或是派人送了些瓜果点心过来;夏二夫人又领着嫤娘和茜娘两个回赠了些府里自制的点心…… 除服的事儿,也就成了。 接下来,夏二夫人又忙着给家中的两位小娘和小郎君缝制新衣,又应下了几户相厚人家的请帖,准备重新参与到汴京世家的走动中来。 而夏二老爷在除了服的第一时间里,就向吏部递了请复的折子,又亲自赶去应试院替两个儿子报了乡试应试的名。 而夏家众人虽因守孝而沉浸于世外桃源,并且与世隔绝;可外面的事和外边的人却发生了天翻地转的变化。 倒也真是应了夏家姐妹几个先前说的那些笑话了。 先是茜娘的未婚夫婿刘家小郎前年省试果然高中,后来他小小年纪竟获殿试第一;只是官家念其年幼,只点了他做探花郎,并令其入翰林院任七品主簿,参与《翰林志》一书的修编与订制。 再来就是……已嫁作人妇的婠娘终于怀了孕传出了喜讯!喜得都虞候夫人和夏二夫人成日里都合不拢嘴! 最后,就是远在瀼州的田二郎因军功显著,三年来,由无名军卒升为伍长,又升押正,再升队将,在协助忠武军节度使潘仲询出兵平南汉中屡立奇功,再升副军史,兵部论功授与其七品西上阁门使之衔,享六品衔,掌五百骑兵,归于瀼州刺史田重进麾下。 再来就是夏家三房了…… 夏三老爷因通匪,被衙门关了一年有余,最后因那重犯被擒,也查清夏三老爷与其并无十分重要的关系,这才将夏三老爷从牢里放了出来;可夏老三爷过够了富贵乡的生活,进了牢里,虽有三夫人日日派人送饭打点,却仍然百病缠身……到了后来被放出来的时候,夏三老爷的腿因寒湿之症,竟瘫痪了! 这样倒也好。 夏三夫人日日将他拘在庄子上,他也再不能去那些烟花巷里寻花问柳了。 再就是夏碧娘了。 夏碧娘嫁与华昌候府的庶子胡二郎为妻,胡二郎倒也是个争气的,竟在御前露了脸,官家赞其智勇双全,竟也封了正八品阁门祇候;可惜夏碧娘与胡二郎不睦,两人成亲三年,胡二郎添了个妾生子,夏碧娘反而没有生育……只把夏三夫人愁坏了,却又无计可施。 现在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也都各自憋着一口气在。 眼看着家里人已经为祖翁除了服,茜娘今年满十六进十七了,嫤娘也进了十六岁的虚岁,是该为她俩办喜事了;因此二位夫人像比赛似的,今儿你请了首饰匠人来,明儿我请了成衣裁缝来……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夏二夫人因为还要忙着替长子夏承皎相看婚事,所以更加忙碌 这一日,王月仙来了夏府。 嫤娘笑话她道:“都是快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敢在外头疯跑?姨母也不好好管着你!” 王月仙涨红了脸,骂道:“我好心来给你报信,你竟还说我闲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茜娘就坐在一边捂着嘴儿笑,直看着这对表姐妹在一旁嬉闹。 嫤娘被她闹得笑出了一身的汗。 王月仙方才伸出手指头去戳她腰间的痒痒肉,入手处只觉得嫤娘的腰肢柔软纤细,她的胸脯又饱满浑圆,笑起来花枝乱颤…… “世人都说你有福气,未来的夫婿这样年轻,却又这样出息,才二十出头呢……就已经当上了六品官儿!将来啊,你跟着他……没准儿还能出相拜将呢!”王月仙叹道。 说着,她又拿眼儿斜睨着嫤娘,坏笑道:“可那些人只知道你有福气,我却说……田二郎才是真正有福气的人!” 嫤娘瞪大了眼睛。 王月仙看着她雪白如玉的瓜子脸上那双勾人魂魄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忍不住伸出手,在她光洁的面上摸了一把,捂嘴笑道:“这样姣美的容貌,这样婀娜的身段……三姐姐你说说,田二郎是不是很有福气?” 茜娘大笑了起来。 嫤娘涨红了脸。 “呸!我当你是亲姐姐,你就想着法子的来编排我!” 嫤娘又羞又气,毫不客气地伸出了手指头,开始反击起王月仙来。 王月仙几乎被她咯得笑断了气儿! 几女玩闹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你给我理一理衣裳,我给你拢一拢发鬏的…… 嫤娘忍了一会,终是有些忍不住,问道:“哎,方才你说,要给我报什么信来着?” 王月仙得意洋洋地说道:“你把阿奇送我,我就告诉你。” 嫤娘“呸”了一声,白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抱着阿奇抚摸了起来。 王月仙等了一会儿,见嫤娘始终不肯开口求自己,只得自顾自地说道:“……你未来的婆母大人,和你未来的夫婿,大约后天就能进京了。” 嫤娘吃了一惊! 可转念一想,田夫人与田骁一起回京,恐怕就是为了她和田骁的婚事…… 嫤娘的一张俏脸瞬间红得如同滴了水的红杏儿一样! 茜娘却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咱们都大了呢!”茜娘伤感地说道,“……日后你和嫤娘出了阁,若是咱们再想聚在一处,可就难了。” 闻言,王月仙也有些出神。 她轻轻地说道:“可不是呢!我们在家里,都是受尽了宠爱的小娘子……一嫁出去,就要为人妇为人媳,将来还要为人母……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快活逍遥了。” 嫤娘听了,也有些伤感。 与她最为亲近的,就是母亲与老安人了。 她一出嫁…… 也不知母亲会伤感成什么样子。 茜娘却道:“我和大姐姐倒还好,至少我们都在京中,仙儿你也离得不远,逢年逢节的……咱们在汴京聚一聚也不是难事。就是五妹妹……” 王月仙叹了一口气,说道:“反正嫁了人,总会有不如意的!就比如说你的大姐姐,我的四嫂吧……” 嫤娘和茜娘听了,吃了一惊,追问道:“大姐姐怎么了?” 王月仙懊恼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我家的大嫂子这些天犯了槐花藓……其实依我看,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我大嫂子也太金贵了些。吃葡萄被葡萄籽儿噎着了,喝甜汤被甜汤呛着了……她总要宣了御医来,宫里的圣人一听说,就三番四次了宣了我娘进宫去问话!把我娘给折腾得……哎!我都替她累!” “这不,前儿我们家的大嫂子一犯藓啊,又宣了太医过来看,可吃了药却怎么也不见好,我那大嫂子就请了九思庵里的姑子们过来看了,说我那大侄儿今年犯小人……” 嫤娘和茜娘同时瞪大了眼睛。 “不过染了藓,这也叫犯小人?” 嫤娘直接问道。 王月仙白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后来那姑子掐指一算,只说是四嫂肚里的孩儿与我那大嫂子犯了冲!” 茜娘一听,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月仙嘟着嘴儿说道:“也就是我四哥四嫂是两个心宽的!今儿一早,我四哥就陪着四嫂去了庄子上,说是要在庄子上待产呢!真是的……四嫂这才怀了四个多月,难不成她要在庄子上呆上一年不成?” “我可看不惯大嫂子的那副样子!虽然我晓得她也是无意……毕竟是金枝玉叶的官家嫡女,从小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可是,可是……”说着,王月仙烦躁跺了几下脚。 她对嫤娘茜娘说道,“走,你俩陪我去给老安人请安去!回头我就让人回去和我娘说一声,就说老安人留我在你们家住几天……我也懒得回去看我娘的那副苦瓜脸,还有我大嫂子那副神神怪怪的模样了!” 嫤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是啊! 出嫁前,每个小娘子都是娘亲手心里的宝,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可一出嫁啊,就成了婆家鞋底的泥。 未来的日子,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第七十二章佳人有约 王月仙就在夏家暂住了下来,和嫤娘茜娘玩了两日后,见春光明媚日头又好,便吵嚷着说想去庄子上看婠娘,顺便踏青赏春。 夏二夫人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她火急火燎地去了老安人那里,抹着眼泪和老安人说了一番心疼婠娘的话,老安人也心疼婠娘,毕竟婠娘也是老安人的血脉,打小儿娇宠着长大的,如今出嫁已经三年了,好不容易才怀上一胎,却又被逼到了庄子上…… 若是婠娘还住在王府,夏二夫人频频上门探望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并失礼了;可如若如今婠娘都已经搬到了庄子上,还有什么不能去的! 老安人连忙允了,还让刘妈妈去了她的库房里,翻找了好些好药材出来,让夏二夫人一块儿捎去给婠娘。 于是,夏二夫人开始风风火火地安排了起来。 可这边姐妹几个正为了能出门踏青赏玩而高兴呢,那边就有人来报,说田夫人携次子田二郎上门拜访来了。 算起来,她们母子俩竟是一入汴京就先来了夏家! 王月仙和茜娘坐在一旁,均用帕子捂着嘴,看着嫤娘偷偷地笑;嫤娘老大不自在,却又强忍着羞意急急地奔到了妆奁前,翻开了妆镜,照了照镜子。 见镜中的自己并无失礼之处,她想了又想,终是红着脸儿又拿了脂胭纸出来,抿了抿嘴唇,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 吴妈妈又在外头催了几声,嫤娘这才咬着嘴唇合上了妆奁,带着小红走出了内室。 茜娘和王月仙捂着嘴儿相视一笑,也跟在嫤娘后头出去了。 夏大夫人正陪着田夫人说话。 听说嫤娘来了,两位夫人都停止了交谈。 小红揪起了帘子,嫤娘一低头,跨进了母亲的屋子。 田夫人呼吸一滞。 哟!眼前的这位小娘子竟这样美貌可人! 只见她生了副粉白透红的瓜子脸儿,一双妩媚的杏仁眼水汪汪的,还稍稍有点儿吊眼梢;鼻子又挺又秀气,菱角红唇红艳艳又水润润的,让人见了恨不得能咬上一口! 再看看…… 她穿着家常的七成新月白色滚玉葱色的直领对襟短上袄,配着同样的儒裙,显得身材高挑婀娜,却又乳丰腰细;那相互交叠在腰间的一双纤纤素手,像白玉雕成似的,秀气纤细的小指尾还不自觉的微微翘起,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田夫人看愣了。 嫤娘脸一红,垂下头,朝着田夫人盈盈下拜,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福礼,声如蚊蚋一般地说了声:“嫤娘见过表姨母。” 田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道:“……嫤娘大了!” 嫤娘顿时羞红了脸。 夏大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摇了摇手里的绢扇。 王月仙和茜娘相视一笑,也上前向田夫人行礼问好。 田夫人看到当年稚气未脱的三个小娘子如今出落得……个个长成了标致的待嫁大姑娘,嫤娘纯美妩媚,茜娘温柔可人,王月仙娇憨活泼。 田夫人忍不住喜上眉梢,她拉着这个小娘子看看,又拉着那个小娘子看看,最后大笑着从手腕上捋下了三只一模一样的玉镯子,硬塞给了三位小娘子。 王月仙却是个率真活泼的。 “敢问田夫人,前几日汴京下了几日几夜的连绵春雨,幸好昨儿停了;你们从瀼州来,进京之前必定会路过米石镇,可曾见到那里桃花盛开,路上可泥泞?”王月仙侧着头问道。 田夫人想了想,说道:“我们走的是小道,自然比不得宽敞的官道……不过啊,也不知是谁家的庄子地头上,那满山遍野的桃花……确实开得热闹极了!王家小娘子问这个作甚?” 王月仙得意地说道:“米石镇上,只有我四哥的庄子里送了满山遍野的桃花。想来夫人看到的,正是我四哥家的桃花了……我们姐妹几个,明儿要去米石镇踏青访亲呢!” 田夫人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拍手道:“怎么就这样巧!明儿我们家也要去米石镇呢。” 嫤娘再一次涨红了脸。 夏大夫人露出了好笑的表情,她当然知道田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却不愿意说破。 茜娘则忍不住“卟哧”一声轻笑了起来。 田夫人大大方方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一早,我就来你们家门口等着,咱们一块儿去米石镇。” 王月仙却疑惑地说道:“夫人家住城西,直接去米石镇不是更近么?还来我姨母家走一趟,岂不花费功夫?” 田夫人面不改色地说道:“……许久没回京了,甚是想念京中的小吃,明儿我要去宜香酒家吃早点,小娘子们若是起得早,不如咱们一块儿用早饭,可好?” 王月仙拍手喜道:“好,好好!宜香记的姜丝鸡肉馍可好吃!再配上五豆甜粥和油炸果子……田夫人,那明天,我们姐妹就叨扰您啦!” 说着,王月仙似乎明白过来,自己有些逾越了,连忙上前拉住了夏大夫人的袖子摇过来又晃过去的,还撒娇道:“姨母,我的好姨母,你就答应我们吧!” 夏大夫人好笑地白了王月仙一眼,伸出手指在王月仙的额头上戳了一下,笑骂道:“……你个贪嘴的小家伙!” 众人都笑了起来。 众人闲话了几句,田夫人突然问道:“嫤娘除了服以后,可有出去外头走走?” 嫤娘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曾。” 夏大夫人说道:“……她哪里有空出门!宗族里直到正月十五才开了祠堂,刚刚才移了她祖翁的牌位进去,跟着老安人就病了……也是她去侍的疾,好不容易老安人的病才好了……这不,又不停歇地下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连绵飞雨,哪里好出门!” 田夫人一滞,垂下眼睑看着地下的雕花青石砖,不说话了。 见田夫人沉默不语,夏大夫人和姐妹几个都有些诧异。 半晌,田夫人突然抬起头,笑道:“我从瀼州带了好些玩意儿回来,正堆在你们院子里呢,小娘子们快去看看……” 姐妹几个都拿眼睛看着夏大夫人。 夏大夫人颌首道:“去看看稀罕玩意儿也好。” 嫤娘和茜娘,并王月仙这才向两位夫人告退,去了外头的院子里。 田夫人带到夏家来的,不外乎就是瀼州的一些特产。 比如说,一包一包用牛皮纸包好的晒干了的海货,干荔枝干桂圆,还有些说不出名字的土特产什么的…… 姐妹几个围着那些东西,小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嫤娘,田夫人为什么问你有没有出过门啊?”茜娘问道。 嫤娘闷闷地说道:“我哪里知道?” “咱们这样人家里的小娘子,平时出个门本来就难,就是出了门……外人只能靠着马车上的标志来认咱们是哪家的……可外人却万万不可能知道坐车的是咱们家的什么人。可我听着田夫人的话,仿佛还笃定你出过门?”王月仙推测道。 嫤娘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别是外头有人打着你的名号招摇撞骗吧!”王月仙继续猜测道。 嫤娘失笑:“冒充我……在外头招摇撞骗?不是我说,冒充你恐怕还好些,冒充我……我又有什么好冒充的?” 王月仙一愣。 是啊! 冒充嫤娘又有什么好?夏家如今也就只有夏二老爷领着个闲职,而且还没起复……再说了,就算夏二老爷起复了,也只是个七品官,夏家的声望早就不值得从前了;若是真有有心人冒充嫤娘的话,又图什么呢? 姐妹几个百思不得其解。 茜娘劝道:“你们别在这儿瞎想了,没准儿就是田夫人在外头看到个小娘子……可能觉得那小娘子和几年前的嫤娘生得像,可后来见了咱们真正的嫤娘啊,这才惊为天人!” 王月仙拍手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必定是这样。” 嫤娘再一次羞红了脸,骂王月仙道:“你平日里少看些话本子,自然不会胡思乱想了。” 王月仙嘟着嘴儿道:“我看过的话本子,后来还不是都借给你看了!” 嫤娘又羞又气,跺着脚儿瞪了王月仙一眼。 这时,田夫人从屋里出来了,夏大夫人也陪在一边儿。 “……我走了,那咱们就明儿见吧!”田夫人笑嘻嘻地说道,“啊,明儿你去是不去?” 夏大夫人笑着摇了摇头。 她是个未亡人,去自己的庄子上小住是没什么问题的;哪儿能真的跟着孩子们去别人家里探望怀着孕的孕妇呢! “我只把嫤娘交给你,她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必是不依的。”夏大夫人一语双关的说道。 田夫人哈哈直笑:“放心放心!有我……有我在啊,不会有一丁点的闪失的!” 三个小娘子见田夫人要走了,连忙并列站在了一边儿,朝着田夫人行礼。 可田夫人却一上前就握住了嫤娘的手。 “嫤娘,你们家太大,我怕迷了路,你送我几步。”田夫人紧紧地握住了嫤娘的手,再一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笑着说道。 夏家太大?会迷路? 茜娘和王月仙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轻笑出声。 嫤娘回头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没有开口阻止,只得随着田夫人走出了院子,并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一路上,田夫人少不得问了嫤娘几句,平日在家中做些什么消遣什么的;嫤娘有些拘束,也有些害羞,但也都低声说了。 仆妇们簇拥着两人走到了二门处。 田夫人拉着嫤娘,在二门处站定了,朗笑道:“几年不见,你早就已经不是以前的模样儿了,好,好!可长成了标致的大姑娘了……” 嫤娘只觉得,几乎是自己刚一站定,就有一道目光紧紧地锁住了她。 她飞快地朝着外头瞥了一眼。 二门外,远远地在廊柱底下,站着个英挺的男子,他穿着骑士服踩着官靴,手里还持着一条马鞭…… 嫤娘的心怦怦乱跳了起来。 他,他……他是田骁? 怎么好像变了样子?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仍然能认出他的模样。只是,他的气质似乎已经完全变了? 嫤娘有点儿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对。 他似乎变得……成熟稳重了好些?身板也不复过去的劲瘦,似乎魁梧高壮了好些;往那儿一站,跟座小山似的。 只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连手里的鞭子跌落在地上也不知道了…… 嫤娘只觉得面上一阵发热,不由得垂下了头。 “表姨母慢走。” 她曲膝朝着田夫人盈盈下拜,行了个福礼就匆匆地离开了。 田夫人好笑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娇羞逃走,一个痴痴张望……##### 第七十三章踏青(上) 第二天一早,田夫人果然早早地就在夏府斜对面的宜香记茶楼上订下了一间雅室,又使了婆子去夏府报信儿。 夏二夫人便领着嫤娘茜娘和王月仙出了门。 三个小娘子共乘一辆马车,从夏府后门上了车,走了几步到了宜香记的门口,就下了车。 嫤娘戴着帷帽,被小红搀扶着下了马车。 一个英挺伟岸的青年郎君就站在新博记的门口,还怔怔地看着嫤娘。 ……田骁? 嫤娘猛地看到了他,动作突然一僵! 虽然隔着薄薄的面纱,但田骁那逼面而来的英气却仍然薰得她面红耳赤。 嫤娘突然就觉得有些腿软。 半晌,她才按压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肝儿,朝着他微微点头颌首,然后就像逃似的……追上了前头的茜娘和王月仙。 田骁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面前逃走了。 他痴痴地看着她婀娜纤细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不见。 田骁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就弯了起来。 三年不见,想不到她的变化竟然这样大! 她…… 她生得好美! 只可惜,昨天见到她的时候,隔得太远,只觉得她那如柳枝一般纤细的婀娜身段,朝着母亲盈盈下拜时的柔软腰肢,活脱脱地就是一位从画中走下来的美人儿! 而今天见到她的时候,又可惜她戴了面纱!他只能透着那层薄薄的白纱,隐约看到了她眼眉如画的朦胧模样,就连她走过了这许久,他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婉约暖香。 田骁深呼吸一口气,捏紧了双拳。 一定要早些娶了她过门才是! 嫤娘追上了走在前头的茜娘和王月仙,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田夫人订的雅室里。 夏二夫人也已经和田夫人笑吟吟地说起话来,说得俱是京中名流圈中的一些事儿。 “……前年胡昭仪生了位公主,可惜那位小公主还未满月就夭折了。听说官家为了安抚胡昭仪,本想晋了胡昭仪的位份,升她为妃的。可蜀地却献上了花蕊夫人……后来是圣人做了主,封了花蕊夫人为妃,仅赐了些珍宝给胡昭仪……”夏二夫人含含糊糊地说道。 田夫人微微一笑。 “还是那年我离京时听说,华昌候世子……不是说摔伤了,后来……怎么我还听说还办了喜事儿?想来他的身子骨好了?” 嫤娘低下了头。 夏二夫人说道:“嗯!办了喜事儿了……那华昌候世子续娶了柳氏,柳氏的母亲,原是华昌候的庶表妹,柳氏的父亲,又是已故云州刺史……唉!说起来,若是柳氏的父母还在啊,也不值得就配了华昌候世子……可惜啊,这没娘的孩子就是根草!” 田夫人笑道:“算起来,华昌候世子成亲也好几年了吧?这柳氏,可生了儿子?” 夏二夫人说道:“倒不曾听说过柳氏有孕……只是华昌候世子前头的嫡妻留下了一个儿子,后来又陆续添了几个妾生子,是以倒也算是子嗣旺盛,哪里像我们婠娘……” 说起婠娘,夏二夫人顿时面露愁苦。 想来田夫人昨天一回府就已经问过了长媳京中众世家的基本情况,是以对婠娘的情况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听了夏二夫人的话,便笑道:“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自寻烦恼!我倒觉得,如今大娘子大姑爷两个无拘无束地住在庄子里,指不定有多快活呢!小两口自成一家,又不必在婆母和老安人面前立规矩,就是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又怎么样……谁管呢!我们也都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就是不在老人面前,小两口才能好呢!” 这一番话令夏二夫人又转忧为喜起来。 “你这回过去看一看她们,但凡缺什么,给她添齐全了就是,或者就聘个产婆直接住在庄子上侍候大娘子得了……你看,米石镇距离你们府上也不远,你隔三岔五的坐了马车去庄子上看她,倒比上王家去看她还自在些!”田夫人说道。 夏二夫人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嫤娘和茜娘因为守孝,几年都不曾踏出府门一步;王月仙又因母亲溺爱的缘故,平时也总拘着她不让她出门……是以当三个小娘子看到了摆满了八仙桌的各式精致小吃以后,忍不住都抿着嘴儿笑了起来。 光是粥就有好几种:蛋皮香菇粥,五味鸡粥,火腿鸭丝粥和甜豆桂花粥等。 除此之外,小菜也有好几碟:嫩嫩的红油芽苗菜,麻蒜波棱菜,腌脆藕,辣子姜和糟鱼块等。主食有:白菘羊肉角子,沾了炒香白芝麻粒儿的糖豆馅浮圆子,时令的荠菜鲜笋包子,还有玫瑰豆沙馅的蒸糍糕和牛乳糕等等。 两位夫人和三位小娘子热热闹闹地用完了早饭,然后就又各自上了马车,朝着米石镇而去。 婠娘早已得了消息,已经坐在庄子里望眼欲穿了。 一听说母亲和妹妹小姑到了,连忙扶着侍女的手急急地迎到了二门。 夏二夫人一见婠娘就激动了起来。 她直接就从马车上跳下,急急地朝着婠娘奔来。 婠娘喊了声“娘”,脸上的笑容怎么止也止不住。 夏二夫人见女儿看上去气色极好,脸儿好像还胖了些,就已经放下了一半的心,嗔怪道:“你身子重,还跑出来做什么!” 婠娘笑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说着,婠娘又向田夫人行礼:“许久不见姨母了,我瞅着姨母的气色好极了,竟像比几年前还要年轻一些了……是不是因为姨母家里快办喜事了?这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田夫人高兴坏了,先是看了看嫤娘,又笑着对婠娘说道:“哎哟!可不得了……你说你啊,贵子一上身,你这嘴皮子就变得这样利索……我看哪,恐怕你肚里的小郎君,原是文曲星君托世的吧?” 这下子,可把夏二夫人也乐坏了。 夫人和小娘子们笑成了一团,结伴进了庄子。 嫤娘姐妹几个跟着婠娘在庄子里转了一圈。 夏二夫人见庄子里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洁有序,又看到都虞候夫人身边的几个得力婆子俱在庄子里侍候,便心知婠娘的婆母其实也心疼她……不由得喜上了眉梢。 王月仙在庄子里转了一圈儿,到底惦记着满山遍野的桃花,就催着说想上山去折桃花。 夏二夫人有些犹豫。 婠娘却笑着对王月仙说道:“早知道你惦记着那些桃花了,你去也使得,不过得听董嬷嬷的话,虽说这几日放了晴,可前几日下了雨,山路还没干透呢……你可不能又跑又跳的,免得跌了跤……” 王月仙不耐烦地说道:“四嫂子,是不是一当娘就会变罗嗦啊!” 婠娘面一红,不由自主地就抚上了自己圆润的小腹。 田夫人笑道:“不妨事!让我家二郎远远地跟着去,放心,他有分寸,绝不会唐突了几位小娘子的……有他在啊,不会出事的。” 嫤娘的脸又红了。 当下,夏二夫人和田夫人就陪着婠娘在庄子里说话。 婠娘身边的几个得力老嬷嬷就带着侍女们陪几个小娘子上山去踏青,田骁本在前院和王四郎说话,听了母亲的吩咐,连忙带了几个侍卫,远远地跟在一众女眷身后,也一同上山去了。 一路上,山路两旁的桃花已经盛开得极艳丽…… 可一听嬷嬷们说,小山坡顶上的桃花才叫开得真正好,景致也最美;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直往山坡上跑,山林乡间响起了如银铃一般的动听笑声。 嫤娘一直都有在练习原来云华道长传授下来的强身健体拳,是以当茜娘和王月仙走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她只是面红了些,微微地出了些汗,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上到小山坡顶上的时候,众人不禁被眼前的美景给迷住了! 原来这个小山坡其实并不是附近山头的最高点。对于连绵不绝的山脉来说,这里就像是一处低洼的盆地,周围有高山挡着,所以这里很暖和……大约也正因为这所,所以这里就是桃花开得最灿烂的地方! 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花香,密布在此处的花树竞相开花……远远地看去,重瓣的粉白碧桃,还有在同一株、同一花甚至同一瓣上有粉白两色的洒金碧桃,状若袖珍牡丹的红花碧桃,还有深红色的绛桃,紫色的绯桃等等。 王月仙“哇”的大叫了一声,一把就揪掉了头上戴着的白纱帷帽,气喘吁吁地朝着远处跑了去,还大叫道:“哎哟!这些桃花是怎么长的,怎么一株花树上倒结出了两种颜色的花儿?啊……这一株桃树上的花开得这样大,倒像是朵菊花似的,它真是桃花吗?” 随行的嬷嬷们本就最紧张王月仙,见她独自一人跑开了,慌得众人急急地追了过去…… 茜娘命侍女春云提了个篮子,她自己则拿了把小剪子,主仆俩就慢慢地在桃林中散起步来,见到开得饱满的桃枝,就亲自动手剪下,再放进春云的篮子里。 夏嫤娘也忍不住撩开了帷帽上的白纱,忘情地看着眼前的美景。 不知不觉,身边似乎陷入了极度的安静。 嫤娘一回头…… 一个英挺俊美的年青郎君赫然正站在她的身边。##### 第七十四章踏青(下) 田骁的出现让夏嫤娘又是害怕又是紧张! 她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举目四看,但见小红就在不远处背对着她,正坐在一块山石之上,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而此时王月仙已经领着那些婆子们跑得远了,茜娘和春云虽在附近,但因为桃林密布,繁花似海,只能隐约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却看不到她们的身影。 嫤娘的脸“噌”的一下子就红了。 她垂下了弧度优美的雪白颈子,不敢抬头看他。 可方才惊鸿一瞥,他英俊的面容却已深达她的心底。 几年不见,他……黑了,似乎更高了,也壮实了好多,也,也……更俊了。 嫤娘咬着红艳艳的菱角美唇,一颗心儿卟嗵乱跳了起来。 身边突然响了起了轻微的“咔嚓”声音。 一枝美得艳不可方物的重瓣洒金碧桃出现在她的面前。 嫤娘盯着洒金碧桃上的粉白相间的花儿,犹豫了半晌,终是伸过手接住了。 可他却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嫤娘一怔,不由自主地就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他…… 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姣美的容貌,田骁一呆! 直到现在他才将她看清楚。 毫无疑问,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小娘子。 她大了,三年前肉乎乎的圆脸儿,如今长成了尖尖的瓜子脸儿,粉嫩雪白的肌肤,面颊上透着健康自然的红晕,她眉儿淡淡,因此显得眼儿大大,再一细看……她的杏仁眼还稍微有些吊眼梢,那两只黑宝石似的眼睛还水汪汪的,愈发衬出她那菱角形状的唇儿红艳艳又水汪汪的…… 为了赏花,她撩开了帷帽上遮面的白纱,那白纱原本可以一直垂到膝盖处,不但能够遮住空颜,也能遮住衣裳与身段;但此时被她撩开了,田骁就看到了她玲珑有致的曲线身材,那饱满高耸的胸脯,以及手可一握的盈盈纤腰…… 田骁眸子一黯,眼神深遂。 见田骁一直拿着那束桃花没松手,嫤娘只得讪讪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而田骁见了她的手,不由得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手…… 竟这样精致纤细! 她十指尖尖,仿似柔弱无骨,又白得耀眼,淡粉色的指甲盖儿透着莹润的光,此时不自觉地翘成了兰花状…… 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羞得嫤娘忙不迭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孩子气似的将手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田骁终于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便低声说道:“……拿着。” 嫤娘抬起头,飞快地扫视了他一眼。 他的眸子里闪着让她有些害怕的光芒。 她连忙低下头,伸过手接住了他递过来的重瓣洒金碧桃。 “很好,很美。”他赞道。 嫤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但很快,她就发现就些不妥…… 他,他说很美,到底是指花呢?还是指她呢?还是她的手呢? 一时之间,嫤娘的脸又红了。 看着她再次变得娇羞怩忸,田骁发出了愉悦的低笑声。 嫤娘更是不安,左盼右顾了起来。 两人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面对面站着。 嫤娘一直垂着头,却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发现自己只到了他的肩膀处……她的身材在女子之中,可不算矮呢;但看起来,他的身高在男子之中,一定是拔尖的。 她又低下头,看了看他脚下蹬着的靴子。 呃,他为什么不穿她给他做的那双鞋呢? 嫤娘有些失落。 但转念一想,她给他做的那双鞋子是便鞋,平时在家里穿穿倒挺好,可出门要骑射什么的,恐怕还是穿靴子好……更何况,她给他做的那双鞋子,到如今也已经有三年了,哪有一双鞋子穿三年还不坏的呢?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释然了。 “嫤娘,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田骁突然低声问道。 嫤娘一滞。 她终于抬起头,诧异又不解地看着他。 这又从何说起? 但昨天田夫人问她是不是最近出过门,今天田骁又直接问她是不是得罪了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嫤娘有些疑惑。 她低下头仔细想了半天,摇了摇头,轻言细语地说道:“为了给祖翁守孝,我一直呆在府里,已有三年不曾出来走动过了,又能得罪谁?” 田骁紧紧地盯着她。 或者说,他一直在欣赏着她。 三年过去了,她的外表变得很厉害,但这把清丽又婉转的嗓音却一直没变。 可听她说了这些之后,田骁心中还是有个打不开的结,便皱着眉头问道:“那三年之前呢?” 嫤娘见他问得认真,心中不免有些七上八下的。 她又细想了半天,才摇摇头,说道:“我鲜少与人不睦……” 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自己也并不是没有与人结过怨,就在当年夏翠娘死前的几天,自己就与她拌过嘴…… 可是,可是夏翠娘已经死了啊! 嫤娘再一次摇了摇头。 田骁思忖了半日,说道:“我还在瀼州的时候,有人假冒你,还拿着你的东西去找我……当时我不在刺史府,等我收到了消息赶回去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据我的侍卫讲,那人……那人的五官长相很像你。” 嫤娘吃了一惊! 田骁皱眉道:“我当时也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只是,我记得我离京之时曾经告诫过你,如你有急事,直接去寻宜香酒楼里的小妞……可我的人并没有收到你任何消息,怎么你就突然来了瀼州?所以后来,我传了急报回京,请我嫂子亲自上门去看了看你……” 嫤娘眨了眨眼,这才恍然大悟。 夏府举家为祖翁守孝,不但全家人闭门不出,也不欢迎外客上门。 可就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田家大嫂却找上门来,说是几年前嫤娘伤了腿,用的就是田家的药膏,这药膏必须得在三年以后再抹一次的理由,亲见了嫤娘一面。 夏家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要说田家秘药真需要三年以后再抹一次,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依着田夏两家的亲厚,怎么先前让嫤娘用药的时候不见说,三年以后才说?且那回田家大嫂送过来的药膏子,怎么看都不像治筋骨跌打的药,倒有些像雪肤玉肌膏之类的。 后来还是茜娘猜测着开起了玩笑,说……恐怕是田家人担心嫤娘三年茹素,怕把嫤娘养瘦了的缘故……众人这才哈哈一笑而过,不再计较。 现在这么一想,嫤娘才知道田家大嫂上门看望她的真正原因。 但这么一来,这事儿就蹊跷了。 “后来你没找到那人吗?”她急着问他道,“那人……是男还是女?” 田骁道:“我不曾亲见,据侍卫说,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只不过……三年前,我那侍卫只远远见过你几次,他本就看你看得不真切,只是当时觉得那人确实有几分像你……后来我闻讯赶回来,那人却已经走了……可惜父帅命我率兵出征,我让亲卫去寻那人,最终却没有寻到。” 嫤娘陷入了怔忡。 会是谁冒充了自己?冒充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问道:“刚才你说……那人还留了东西给你?是什么?” 田骁道:“一枚耳环。” 嫤娘又是一愣。 他已经伸出了手,将一样东西摊放在他的手心里。 嫤娘瞪大了眼睛。 躺在他粗糙掌心里的…… 是一枚精致又小巧的紫晶葡萄耳坠子? 只一眼,嫤娘就认出,那确实是她的东西,只不过……这只紫晶葡萄的耳坠子已经丢了很久了。 嫤娘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的东西,绝不可能流落到外头去。 如果这耳坠子真是她的,那也就只有一种可能……她身边有内鬼! 那这个有心冒充她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你,你把这个给我。” 嫤娘细声说道。 田骁微微颌首。 她红着脸儿,翘起了兰花指,从他掌心里拈起了这枚紫晶葡萄。 他的手温暖而又干燥,宽大得令人感到心安。 田骁也一直看着她那纤细雪白的柔荑就像个技艺高超的舞者一样,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翩翩起舞。 直到她取走了躺在他掌心里的紫晶葡萄耳坠,他还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 嫤娘涨红了脸。 她努力摒弃掉心中奇怪的感觉,将那紫晶葡萄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仔细的看。 看了半天,她越看就越觉得…… 这紫晶葡萄不像是她的。 可她又不敢确定。 想了想,她说道:“这个先给我,我拿回家去好好看看……原先我确实有这样的一对耳环,但后来丢了一只,另外一只就单了下来。我拿着这个回去,如确实是一对……” 若确实是一对的话,那么一定是她身边的人拿出去的! 田骁“嗯”了一声。 “有我在,你别怕。”他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含磁性,语气中包含着无尽的耐心与坚定,让人听着便觉得十分心安。 嫤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她心口一热。##### 第七十五章紫晶葡萄耳坠 田骁是武将,较常人更加耳聪目明。 远远的,他就听到了王月仙带着一群婆子叽叽喳喳往回走的声音,又听到了茜娘上前和王月仙说话的声音,连忙退下了。 嫤娘则紧紧地攥住了扣在手心里的紫晶葡萄耳坠子,小心地将这耳坠子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小红也提着个装满了桃花的篮子过来了。 嫤娘强打起精神,见小红提着的篮子里装着的,俱是些开得又大又美的桃花……可她分明就没有离开过那边,又怎么会摘了这许多的桃花? 嫤娘问道:“这桃花……你摘的?” 小红摇摇头,红着脸说道:“是那边的侍卫哥哥找我要了篮子,又让我坐在那边等;结果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位侍卫哥哥就给我悄悄地连着桃花和篮子一起送了回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 刚才还有侍卫过来了?她怎么没看到? 不过转念一想,田骁这人……三年前他即将离开汴京去往瀼州的时候,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悄悄潜进夏府与自己告别,恐怕他武功真是挺高的;那他的侍卫也有这样飞檐走壁的功夫,就不奇怪了。 远远的,王月仙和茜娘汇合了,两人兴奋地叽叽喳喳议论着,这个说那边山头还有好大一片桃林,可惜花儿还没完全开放,若是再过几日,恐怕桃花会开得更喜人;那个说只可惜篮子太小了,若是能多摘采一些桃花回去,晒干了做桃花茶也是极好的…… 嫤娘连忙从小红的手里拿过了小剪子,装模作样地剪下了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放进了小红的篮子里。 王月仙和茜娘已经转了个弯,笑着朝嫤娘跑了过来。 “嫤娘,你快来看,我摘的这些桃花好不好看?瞧瞧,这是双色洒金碧桃……我折了好几枝,这一枝给你,这一枝给三姐姐,这一枝……回去了我就送给四嫂,还有这个,是给我娘和我家老安人的……咦?你也有一枝重瓣洒金碧桃?哎哟,你这枝也好看,比我的还要好……你在哪儿折的?” 嫤娘朝着方才田骁摘花的地方指了指。 王月仙提着裙摆就跑了过去。 “啊!这株桃花开得真好!我刚才怎么没看见,快快,快拿了我的剪子来……” 这一日赏花,众人满载而归。 除了抱满怀的漂亮桃花之外,婠娘和王四郎还准备了不少时令新鲜果蔬,让夏大夫人和田夫人带回去,又吩咐王月仙别在夏家住太久,免得都虞候夫人担心云云。 大伙儿在婠娘的庄子上用了午饭,又歇了个午觉,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出来夏家住了几天,又去婠娘的庄子上散了心,王月仙也有点儿想家了,索性就让夏家的马车先送了自己回去…… 而嫤娘和茜娘一回到夏府,先是一块儿送了些桃花和新鲜果蔬到老安人和夏大夫人那里去,然后又各分了几枝桃花给夏二夫人,让夏二夫人连着一分新鲜果蔬,一起送到夏三夫人那里去……跟着,姐妹俩才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嫤娘一回屋,就急急地叫来了春兰,让她帮着找自己从前的那枚紫晶葡萄的耳坠子。 春兰想了半日,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恍惚记着……那紫晶葡萄的耳坠子,原先本是一对,几年前华昌候府举办赏荷宴,五娘子戴着那对紫晶耳环,和四娘子在二门内闹了一场,回来就不见了一只……另一只就留在屋里了。” 嫤娘点了点头,她确实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春兰又想了半日,说道:“后来……那年大娘子要出阁,央了咱们给她做些荷包手帕,我隐约记着,咱们好像把些旧首饰上的小物件都拆了下来,缝在了那些荷包上……” 嫤娘“啊”了一声。 春兰这么一说,她倒也想了起来……当年婠娘确实央了自己做些手帕和小荷包什么的,为了追求别致精巧和金贵,她确实拆了好些旧首饰和零散的的坏首饰什么的。 可是…… 嫤娘突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我想起来了!那紫晶葡萄上的紫晶,我拆开了……本想着紫晶也算名贵,绣在荷包上让大姐姐打赏给下人总是有些不舍,就打算给老安人绣在抹额上……可后来祖翁离世,大伙都要穿素服,那些针线就搁置下来了。” “春兰姐姐快去帮我找一找……” 嫤娘急道,“我急着要呢!” 春兰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却也带着小红在内室里乱箱倒柜的查找了起来,最后终于在大衣橱的小隔间里,找出了一大包当年还没来得及完工的各种小针线。 嫤娘连忙打开了布包,开始翻找起当年的紫晶珠来。 一条深紫色,还未完工的抹额上,果然钉着几粒晶莹剔透的紫晶珠。 嫤娘连忙从随身的荷包里,将那紫晶葡萄的耳坠子翻了出来…… 春兰瞪大了眼睛。 “五娘子是从哪里找回了这枚耳坠子的?”春兰好奇地说道,“当年丢失的时候,大夫人把我们好一顿骂,我和李奶娘,还有小红三个人,直把二门到走廊,走廊到花园里的每一寸地都翻过了,就是找不着,怎么……” 嫤娘没说话。 她仔细地比对着紫晶葡萄耳坠和钉在抹额上的紫晶珠。 这么一对较…… 从紫晶珠的大小,色泽和通透程度来看,嫤娘几乎可以断定,这紫晶葡萄耳坠,确实就是她在几年前丢失的那一个。 她陷入了沉思。 这只耳坠,当年到底是她丢失了?还是有心人偷走的? 若真是有心人偷走的,又到底所谋为何? 嫤娘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华昌候府举办赏荷宴,夏翠娘带着嫤娘舍弃了的丫头春芳,准备一起去华昌候府;但最终,春芳没能去成,而且夏大夫人还从春芳的身上,搜出了不少嫤娘的旧物…… 可当时,和春芳的冲突的是小红,自己并没有和春芳,或者夏翠娘接近;虽说事后她的紫晶葡萄耳坠就丢了,但也不能说明,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上丢失的。 那她的紫晶葡萄耳坠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难道说,她确实是在那个时候丢了紫晶葡萄耳坠,仍然是春芳伺机捡到了? 不对! 如果是春芳捡了……后来母亲把春芳关到柴房里以后,还命人搜了春芳的身,如果紫晶葡萄坠子确实是被春芳捡了的话,没理由还能被春芳带出府去。 那,有没有可能是夏翠娘捡了呢? 好吧,就算当年是夏翠娘捡到了她的紫晶葡萄耳坠,可夏翠娘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这紫晶葡萄耳坠又怎么会流落到了外面,被一个陌生女子拿着,千里迢迢地去瀼州找田骁?而且还不见田骁的面,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直接走了? 嫤娘百思不得其解。 想了又想,嫤娘问小红道:“小红,春芳如今……怎么样了?” 小红瞪大了眼睛,喃喃地念了几声“春芳”,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过来,答道:“哦!春芳……春芳她啊,她先前不是被卖给了人伢子吗?那牙婆见她生得肤白貌美,又是个黄花大闺女,也没舍卖,就让她嫁给了自己的傻儿子……春芳刚嫁给那傻子不久,就怀上了,给那牙婆见生了个大胖孙子;可那牙婆年老体衰,去年死了……牙婆一死,春芳就不见了。” 小红叹道:“我娘叹息道,像春芳那样水灵的小娘子,被配了个连拉屎连尿都不懂的傻子,确实可怜;但她也心狠,竟丢下还在吃饭的小婴孩,只身一人走了……唉!” 春兰忍不住说道:“那……那个小婴孩怎么样了?” 小红道:“我娘看那孩子可怜,抱到善婴堂去了。去了善婴堂,纵然将来苦些,但总能吃饱饭,有衣穿……” 春兰叹了几声“可怜”。 嫤娘道:“你们别顾着只说可怜,快开了我的匣子,拿五百个钱出来交给李奶娘,让她捎到善婴堂去。” 春兰应了一声,去内室翻匣子去了。 嫤娘一手拿着那串紫晶葡萄耳坠,一手拿着抹额上的紫晶珠……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她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嫤娘记得很清楚。 这对紫晶葡萄耳坠,当年她很是喜欢,也拿出来把玩了许久…… 所以她知道,这对紫晶葡萄耳坠,每一只都坠了九粒细细圆圆的紫晶珠用以充作葡萄粒儿,而且还各配了两片惟妙惟肖的翠玉叶子。 就在那条还未完工的紫色抹额上,也同样钉着九粒大小质地相同的紫晶珠;可是,躺在她手心里的这串完整的紫晶葡萄耳坠上,却只有七粒紫晶珠! 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串完整的紫晶葡萄耳坠上,会少了两粒珠子? 她不禁再一次仔细打量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婚变 还没等嫤娘想明白紫晶葡萄耳坠子的事儿,李奶娘去了大厨房领嫤娘和大夫人的晚饭,这时正拎着食盒匆匆而归。 一进屋,李奶娘就说道:“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五娘子,方才我在从大厨房给您领膳回来的路上,听到二房那边正鸡飞狗跳呢!二夫人在骂人,还有三娘子大哭的声音,据说啊,三娘子还把饭菜扔了一地,把她奶娘急得和什么似的……” 说话之间,一个小丫头的清脆声音在院子门口响了起来:“李妈妈!大夫人让我来传个话……大夫人和二夫人有事相商,请五娘子自个儿用饭罢!” 一说完,那小丫头就一溜烟的跑了。 李奶娘嘟嚷了一句,“哪里来的野丫头,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说着,李奶娘就和春兰一起,将食盒里的汤饭一碟一碟地拿了出来,布在了小几子上。 嫤娘则有些惊疑不定。 茜娘在哭闹? 可茜娘却并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令她如此失态? 紫晶葡萄耳坠一事未了,又添了茜娘哭闹一事,嫤娘更加没有胃口了。 饶是李奶娘和春兰力劝,嫤娘也只吃了两块蒸鱼,一碗白菘火腿汤,并半块炊饼而已。 李奶娘和春兰小红几个惋惜地将碗筷撒了,嫤娘则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本《九洲》翻着。 直到掌灯时分,夏大夫人才匆匆地回来了。 嫤娘急忙迎了上去。 “娘,三姐姐那边怎么了?”她着急地问道。 夏大夫人却微微地喘了两口气,说道:“快给我沏杯茶水来……哎!别搀那些乱七八糟的干果和芝麻进去,就给我沏一杯清清的茶水就好。” 嫤娘连忙亲自动手,给母亲彻了一壶庄子里新送上来的头茬春茶;又让李奶娘赶紧去把温在小炉子上的小米红枣粥端来。 夏大夫人一口气灌满了好几杯清茶,这才缓了过来。 李奶娘小心翼翼地端了小米红枣粥进来。 夏大夫人用瓷勺搅着小碗里的小米红粥,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儿你们才从庄子上回来,刘家就派了人来府中寻你二婶婶。说……说,唉!” “你说这叫什么事!”夏大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高兴地说道:“……刘家要退亲!” 嫤娘吃了一惊,追问道:“退亲?这是何故?” 夏大夫人的脸色很难看,不悦地说道:“刘家称三娘子是婢生女,哪里配得上刘家嫡子,堂堂的翰林学士,七品言官!” 嫤娘皱起了眉头。 这话又从何说起? 话说几年前,也是刘家先上夏家的门来认的亲,夏家后来将茜娘许给他,又替他引荐了前三届的状元陈先生……虽说陈先生客居都虞候王府,可若不是因为王家是夏家的姻亲,那陈先生又怎会平白无故地收刘家小郎君做了门生? 现在刘家小郎点了探花,入了翰林院,反倒瞧不起夏家了? 或者说…… 刘家小郎嫌茜娘是庶女,实际上是因为,他看上了其他的高门贵女? 嫤娘默了一默,低声问道:“娘,老安人怎么说?” 夏大夫人舀了一勺子小米红枣粥送入嘴里吃了,淡淡地说道:“夏家无能,可咱们家的小娘子也不是地里长的萝卜白菘……能让他挑挑拣拣的!” 嫤娘不吭声了。 夏大夫人默默地吃完了一碗小米红枣粥,这才说道:“只是,这门婚事……我看要黄。那刘家小郎闹了这么一出,就算咱家能把这桩婚事压下来,以后三娘子过了门以后,这日子也一不定好过。只咱家的小娘子也不能这样任人欺负!不然的话……前头已经出了阁的大娘子,还有日后的你,岂不落人笑柄?” 说着,夏大夫人又道:“方才你二婶婶已经央我去外头走动走动,好替三娘子相看了……哎!只是,与咱家门第相当,和三娘子年纪相仿,又不曾婚配的郎君们实在难寻……” 讲到这儿,夏大夫人又恨恨地说道:“……这刘家真是欺人太甚!竟耽搁三娘子直至今年……说起来,她比你还大一岁,今年十七了!” 嫤娘道:“若是寻不到好的,我倒宁愿三姐姐别嫁了。” 夏大夫人爱怜地看着女儿道:“她不嫁,倒把你的路给挡着了。” 嫤娘涨红了脸,赌气说道:“……我也不嫁了!我就留在家里,当娘的小闺女!哪儿也不去。” 夏大夫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半晌,夏大夫人笑声渐歇,对女儿说道:“明儿你去寻茜娘玩的时候,好好开导她,让她心宽莫急……这事儿啊,她母亲,并老安人和我,心里都有数……可咱们夏家九世书香,她虽是庶女,却也要拿出些体面来,万万不能因此而失礼。” 嫤娘点了点头。 ** 第二天一早,嫤娘早早起来洗漱了,带着小红就去了桂香院。 上了茜娘所住的阁楼,她的侍女春燕正守在一旁淌眼泪呢! “你家三娘子呢?”嫤娘问道。 春燕连忙朝嫤娘行了个福礼,红着眼睛小小声说道:“春燕给五娘子请安了……我们三娘子这会儿正睡着呢!昨儿晚饭就没用,夜里又哭了一宿……今儿早饭也不肯吃,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说着,春燕又抹了一把眼泪。 嫤娘听了,自顾自地掀了帘子进去了。 内室里窗门紧闭,茜娘穿着半旧的月白色中衣,面朝里躺在榻上,虽然倔强地一动也不肯动的,可她浑身都在抽抽…… 嫤娘叹了一口气,坐在了茜娘的床边。 等了半日,也不茜娘有半分想起身的意思,嫤娘便轻声说道:“你何必为了那样的人,误了自己?” 茜娘躺在床上闷声不响。 “要我说啊,现在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倒比嫁过去才知道的强,”嫤娘细声说道,“最起码,先毁约的是他……日后我倒要看看,他能攀上什么样的名媛贵女?仗着咱们家请了先生,点了探花,入了翰林,一转头……他就恩将仇报!” “三姐姐,你快些好起来,咱们偏不如了他的意!咱们就要好好的,不管将来嫁了谁,都要把自己的小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的,教他后悔!” 她话音刚落,茜娘就“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音。 嫤娘叹了一口气。 茜娘直到哭得声嘶力竭,这才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她慢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嫤娘亲自捧了块帕子给茜娘,茜娘接了,小心地按了按眼角。 “道理我都懂……”她又抽泣了几声,才哽咽着说道,“只是,只是……先前她们就说,刘家的亲事是我攀来的,我,我……如今刘家又这样……” 嫤娘明白,“她们”指的是夏碧娘。 “你理她们做什么?从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几句是好听的?” 嫤娘劝道,“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事,姓刘的来汴京多久了?三姐姐你在汴京呆了多久了……远的我不说,就是汴京的高门贵女中,还有几个不晓得你的名声?我看啊,这事儿要是一捅出去啊……刘家的声誉立时就毁了!” 说着,嫤娘又道:“三姐姐温柔贤惠的名声早就远近有名了!恐怕外头的人一知道刘家想毁要,上我们家来向你提亲的人,没准会把我们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茜娘烦恼地说道:“……你还说!我,我再也不嫁人了!” 嫤娘奇道:“你再也不嫁人了?难道说,你还想为姓刘的守上一辈子?” 茜娘一愣。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其实是五妹妹的一番好意,旨在激励自己。 阁楼外响起了“蹬蹬蹬”的声音,有人急急跑上楼来,嚷道,“三娘子!三娘子……刘夫人来了,现正在老安人那儿说话呢!” 茜娘喝了一声,“奶娘!” 马奶娘一脚跨进了内室,才看到了嫤娘,顿时有些讪讪的。 “给五娘子请安!”马奶娘朝着嫤娘行了个福礼。 嫤娘道:“刘夫人来了?她来做什么?” 马奶娘摇了摇头,嚅嚅地说了声:“这……这,奴不知。” 想了想,嫤娘站起身,对茜娘说道:“我去看看。” 茜娘心乱如麻。 她“嗯”了一声,却到底没有阻止嫤娘的离去。 嫤娘带着小红急匆匆地去了槐香院。 院子里的仆妇们大约也都能察言观色,虽说个个都杵在院子里,却没一个人敢说话……倒是从正屋里隐隐传出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嫤娘放轻了脚步,拎着裙摆走进了与正屋仅一墙之间的茶水屋。 “……若我们生有异心,便叫我们母子天打五雷轰,再不得好死!”一个妇人哭着说道。 正屋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人说话。 但嫤娘却听得清楚明白。 说那话的妇人,正是刘家小郎君的母亲——刘夫人。##### 第七十七章追究 “宣郎他年纪轻,不懂事……我昨儿已经和他说过了,现在他已经知错了!” 刘夫人哭着说道,“夏家待我们孤儿寡母的,又是安排了一个单独的院子让我们住下,还有仆佣给我们使唤,当初若不是大夫人举荐,宣郎哪能得到陈先生的表睐,又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就是如今宣郎也算是出息了,入了翰林院……可若不是二老爷费尽心思为他上下送礼打点,他哪能像现在这样!” 堂屋里一片安静。 刘夫人又哭道:“只他年纪轻面皮儿薄,没好意思来……先让我来给老安人和二位夫人认个错,呆会子他就过来负荆请罪。” 堂屋里安静了片刻,夏大夫人直问道:“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宣郎这孩子……我们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平时就是个妥当人儿,怎么就突然……” 刘夫人只是一昧地哭着,并不回答。 想来老安人自恃身份,夏二夫人又不好开口询问,夏大夫人索性开口问道:“……难道说,宣郎真看上了别人家的高门贵女,因此拿着我们三娘子的出身来做文章?想逼我们退婚不成?” 这话说得实在直白。 刘夫人避无可避,只得说道:“并不是这样!只是,只是……” 她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那媒婆并不是我们派来的。别说我被蒙在鼓里,就连宣郎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昨儿晚上,我们才知道的。” “什么?”夏大夫人忍不住问道,“那媒婆不是你们派来的?也不是宣郎派来的?那,那她是谁派来的?那媒婆的手里,又为何会有你刘家的聘礼单子?” 刘夫人吱唔了半天,只得说道:“是,是……是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派来的!” 躲在茶水房里的嫤娘顿时一惊!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前来代表刘家退亲的媒婆,居然不是刘夫人派来的,也不是刘文宣派来的……那那个媒婆是谁派来的?她又怎么会拿着当初刘夏两家订亲时的聘礼单子呢? 照刘夫人的说法,如果那媒婆果真是一个远房亲戚派来的,那么这个远房亲戚肯定与刘家的关系匪浅,不然也不可能拿得到那种聘礼单子。 嫤娘凝神细听,可堂屋里又是一片安静。 老安人和母亲,以及二夫人可真是一派好定力。 出了这样大的事,她们却依旧沉稳。 恐怕这份历练,才能让刘夫人如坐针毡吧? 果然,刘夫人见夏老安人和两位夏夫人一直都没说话,心中又打起了小鼓。 她只好说道:“说起来……也是冤孽。前些日子,我,我……老家有人来寻亲,寻亲的是个姓吴的小娘子,当初她母亲也与我家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如今她已成了孤女,我念在故人的份上,我少不得也要安置她一翻。” “那吴小娘子也是个能干人儿,帮着我打理家里家外的,是个妥当人。我是真心实意地把吴家小娘子当成我的女儿看待的。原想着等宣郎和三娘子成了亲之后,再给吴家小娘子安排一桩可心的婚事……”刘夫人念念叨叨地说着。 堂屋里仍是静悄悄的。 嫤娘却皱起了眉头。 可刘夫人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也是我老糊涂了,竟一时没看出来,那吴小娘子与我们宣郎日夜相处了这许久,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趁着昨儿我去灵香寺进香去了,宣郎去了衙门,那吴小娘子竟背着我们,从我们家里找出了聘书,还拿钱使了媒婆……这才酿成大祸!”刘夫人急道。 “二夫人千万不要生气!我们宣郎万万没有要悔婚的意思……他,他一直念着三娘子的好呢,我,我这就回去,安排那吴小娘子嫁人……”刘夫人继续说道。 夏二夫人道:“你来之前,可曾查过……你家里的那个吴小娘子,是否已经有孕?” 刘夫人一惊,“啊”了一声。 夏二夫人哼了一声,说道:“倘若她没怀孕,又为什么要使出这么一招?” 刘夫人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不!不会的……这不可能!宣郎饱读圣贤书,岂会不知……岂会如此不知廉耻?”刘夫人惊惶失措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 躲在茶水房里的嫤娘也皱起了眉头。 这刘文宣,竟活脱脱的……又是个王承僎! 这时,刘夫人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二夫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刘夫人说道,“只请您一定明白我的心,我刘家认定的儿媳妇,非夏三娘子莫属。也请二夫人和三娘子放心……只要将来,三娘子能为我们刘家传宗接代,我们宣郎就不可能纳妾!” 堂屋里又是一片寂静。 刘夫人深呼吸了几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二夫人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我这就回去,先查个清楚明白再说……倘若那吴家小娘子和宣郎有什么的话,我也是万万不允的!老安人,大夫人,二夫人……你们只等着看我如何处置罢!” 说着,刘夫人就朝着众人说了句,“……妾告退!” 刘夫人匆匆地走了。 嫤娘继续猫在茶水房里偷听。 夏大夫人道:“平时看着刘家宣郎,倒觉得他挺稳重的,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又是一个王七郎!” 夏二夫人突然就哭了起来,泣道:“娘!三娘子虽不是我生的,却也在我身边承欢膝下了好几年……您可要为她做主啊!” 夏老安人烦臊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当母亲的,刘家和我们家结了亲,虽然还没成正式的姻亲,可你平时与她家走动的时候,竟没发现这个姓吴的小娘子……” 夏二夫人掩面泣道:“也是才除了服不久,儿媳这不是,这不是忙着结交与行走,又忧心婠娘的事儿,这才把那头给忽略了……娘,我原想着,索性把茜娘记在我的名下,甭管咱家和刘家的婚事成与不成,茜娘成了记名嫡女,将来谁还敢小看她!” 夏老安人道:“这倒是使得的……转头你递了帖子去给你四叔公,就说我要请他过来喝喝茶吃吃点心!想来等清明开宗祠祭祖的时候,再把茜娘的名字添到祖谱上去罢!” 夏二夫人抽泣了几声,说道:“谢娘恩准,我先替茜娘给您拜谢了。” 出了一会儿的神,夏大夫人道:“娘,我瞧着刘夫人和王三夫人不一样……我估摸着,先前她确实没能瞧出那个吴小娘子的厉害之处,可若是,刘夫人真正把那个吴小娘子给正大光明地嫁了出去,那咱家茜娘……” 老安人想了想,才说道:“我看这事儿还得问问茜娘的意思。不是我说……这些年轻的后生啊,谁没几个妾侍?只是刘宣郎招惹上的这个吴小娘子……她竟敢偷聘书,还敢还使了人来咱家闹事儿,她是个大胆的!我看啊,就算刘夫人把这吴小娘子给处置好了,日后也是个麻烦事儿!指不定哪一天又跑回来和刘宣郎再续前缘呢?” 嫤娘躲在茶水房里,听着老安人的话,觉得深以为然。 “躲在茶水房里的那只猫儿,还不快快过来?”夏老安人扬声喊了一句。 嫤娘脸一红,连忙提着裙摆从茶水房里跑了出去,转了个弯,走进了堂屋。 “给老安人请安!给娘请安,给二婶婶请安。” 嫤娘连忙朝着长辈行礼道。 夏老安人故意板起脸,骂道:“说说,你都偷听了些什么?” 嫤娘连忙说道:“……我才过来就听到老安人在骂猫,还以为是我的阿奇跑了过来呢!” 老安人瞪了嫤娘一眼。 嫤娘上前,拉着老安人的手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好嘛好嘛,是我不好,我就偷偷听了这么一耳朵……老安人快不要生我的气了,我去看了三姐姐,她的眼睛肿得有这么大……听说刘夫人过来了,我才想着过来看看怎么样了。” 嫤娘撒娇地说道。 老安人叹了一口气,拉过嫤娘的手,拍了拍,说道:“你回去和茜娘说,她住在阁楼上,我上了年纪爬不动楼梯,也不好去看她,让她好好吃点儿东西,再睡上一觉……睡醒了再来我屋里玩,我留好吃的给她。” 嫤娘连忙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又小小声说道,“……老安人别忘了我的那一份!” 老安人又好笑又好气地白了她一点,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儿,遂又低声交代她道:“我自然是偏着你我……可你也要和茜娘说,让她别闹,我晓得她受了委屈……可我还活着,就轮不到有人给她委屈难堪受,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嫤娘忙不迭地点头,答道,“那嫤娘这就去和三姐姐说去……” 老安人微微颌首。 嫤娘又朝老安人,母亲和二婶婶行了礼,这才告退了,急急地去了桂香院。##### 第七十八章陈情 嫤娘急急地去了桂香院,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老安人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茜娘。 茜娘听说夏二夫人要抬举她做记名嫡女,老安人不但立时允了,连开祠堂记名的时间都定下了;且老安人和夏二夫人替她操劳的心意,茜娘不由得又大哭了一场。 哭过以后,她抽抽噎噎地让春燕去大厨房弄些吃食来。 春燕忙不迭地应过,急急地去了。 嫤娘见她好了,便想回去。 茜娘拉过了嫤娘的手,泣道:“你别回去了,就在这里陪陪我,呆会儿先陪我吃点儿东西,再陪我歇个觉,我,我还有好些话儿想要和你说……” 嫤娘点了点头。 茜娘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的神。 “说来也不怕你笑,我的娘原是母亲的陪嫁侍女,生下我不久,她就去了……是以我打小儿就知道,我比不得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就是三房的碧娘翠娘,也比我金贵些。” 茜娘抹了一把眼泪,低声说道,“我才四五岁的时候,就要和其他的侍女仆妇们一起,晨昏定省地服侍母亲和大姐姐。” “母亲和大姐姐其实也是厚道人,我待她们真心……她们也待我好。我的吃穿用度……虽比大姐姐差了一头,但也绝不委屈!后来咱们都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其实我心里一直想着,我不是嫡女,也从没想过要嫁进高门,我,我只想着能嫁到一户殷实人家里,自个儿当家作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说着,茜娘抽噎了几声,继续说道:“先前母亲想把我说给舅家的庶子……说起来,他和我一个是庶子一个是庶女,身份也算相当。但舅家也毕竟是高门大户,我若真的嫁进了舅家,上有嫡母要侍候,又有生母姨娘在,旁边有嫡妯娌三四个,庶妯娌又好几个,还有无数不省心的小姑子……后来那事儿黄了,我还松了一口气,悄悄地高兴了好几天。” “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要我选,我还是更中意刘家……毕竟刘家人口简单,宣郎他,他……看着也是个斯文人……”茜娘泪眼迷蒙地说道,“我原以为,刘夫人性情和善,他,他也是个争气的,日后我过去了,就跟着他好好地过日子……就算家中清贫些,也不值得什么,只要他敬我,我敬他……也能把这日子红红火火的过起来。” 说到这儿,茜娘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谁知道,谁知道……他竟也是这样的人!” 嫤娘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要怎么劝茜娘才好。 当年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她很有可能会和竹马王七郎订定……说起来,王家比田家更清贵,王七郎家中人口更简单,只上头有个寡母王三夫人,且王三夫人还是看着她和王七长大的,也向来喜爱她;说起来,王三夫人和王七还是要倚仗都虞候府过生活的,而她的亲姨母又是王七的伯娘,都虞候王审琦的夫人…… 最好的一点是,王家距离夏家仅一街之隔,这样适合的人家和婚事,真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可谁也想,后来王七却闹出了与诗诗厮混的丑事…… “刘宣郎未必就是和王七一样的人,” 嫤娘劝道,“王七是被宠坏了的小郎君,可刘宣郎则不然。他吃过那么多的苦,难道还不明白事理?” 茜娘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看这事……未必这样简单。你想想,这事儿……是吴家小娘子可以凭一已之力办得的么?她能拿到我和刘宣郎的婚书,可见刘夫人对她有多信任,连压箱底的东西都能交给她……再说了,她一个外人,还使得动媒婆?你当那些个媒婆是傻的?毁一门亲抵她们牵十条红线!又要费力气又要花费大笔钱财,若不是刘夫人或者刘宣郎出了面,媒婆敢做这样的事?” 嫤娘哑口无言。 “我知道老安人和母亲,还有大伯娘都心疼我,舍不得让我受委屈……这是我天大的福份。我都听她们的……不过,我必要见宣郎一面,把这事说个清楚明白……”茜娘缓缓地说道。 闻言,嫤娘抬起头看向茜娘。 只见茜娘虽面容憔悴,两眼红肿,可她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坚定的光芒。 不多时,春燕去厨房领了两碗在卧蛋上洒着香葱粒儿的汤饼,并两碟子小菜和一壶豆汁回来。 姐妹两个默默地吃了汤饼,然后又倚在了茜娘的绣床上,一齐眯了个觉。 下午时分,姐妹俩先后醒转,又叫了春燕和小红打水捧妆,齐齐打扮了一番,这才携手往槐院而去。 结果姐妹俩刚刚才走到槐香院的门口,正好遇到神情疲惫不堪的刘夫人从槐香院里出来。 “三娘子!”刘夫人见了茜娘,连忙迎了上来,紧紧地握住了茜娘的手,先是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又说道,“……你放心,我已将这事儿处置好了。宣郎他万万没有异心,三娘子且饶了他这一回罢!” 茜娘看了刘夫人一眼,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道:“茜娘给夫人请安了。这婚姻大事,自然由长辈做主,茜娘不敢妄言……” 刘夫人看了看嫤娘,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刘妈妈,无奈地点了点头,含泪说道:“那我改明儿再来看你。” 茜娘和嫤娘并列站着,目送刘夫人走出了院子,这才带着侍女走进了堂屋。 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仍坐在老安人的左右。 茜娘连忙上前,朝着老安人说道:“茜娘给老安人请安了!都是茜娘不中用,惹得老安人替茜娘操心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老安人道:“先给你母亲和大伯娘见了礼,再来我这儿。” 茜娘果然去给二位夫人请安了,嫤娘也跟在她的身边。 老安人朝着茜娘招了招手,姐妹俩就一左一右地围坐在了老安人身边的炕上。 夏老安人慈爱地看着夏茜娘,说道:“……方才哭得很厉害?看你!都歇了一觉了眼睛还这么肿!刘家的,快把我给三娘子留的桃胶羹端上来。” 刘妈妈应了一声。 嫤娘问道:“老安人,方才我和三姐姐在门口遇上了刘夫人,她又来做什么?” 夏老安人道:“……刘夫人倒是个明事理懂大体的。方才啊,她是过来和我们说,她已查明了,刘宣郎和那个姓吴的小娘子并无私情,是吴家小娘子妄想攀附刘家,才闹出了这么一场乌龙戏的……如今,吴小娘子已经被刘夫人挪出了刘家,将她寄居在庵堂里,又托了媒婆替吴小娘子相看人家……” 茜娘坐在老安人的身边,沉默不语。 嫤娘想了想,问道:“刘宣郎也这么说?他说,是吴家小娘子……勾引了他?” 夏大夫人喝道:“这也是你一个小娘子该说的话?” 嫤娘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再不敢说话了。 老安人象征性地拍了拍嫤娘的手,然后转头又看向茜娘。 “你放心,我并没有答应刘夫人什么,”老安人和颜悦色地对茜娘说道“……这婚事,说起来跟咱们祖上有关,可也关乎你的终身,我势必要问了你,才能回话给刘家。咱家的声誉固然要紧,可你的终身大事也很重要……趁着今儿人也齐,你心里怎么想的,只管说出来,让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大伯娘知道。” 茜娘看了夏二夫人一眼,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多谢老安人的疼爱。若是可以的话,我,我想见刘宣郎一面……倘若其中有什么误会,他和我说清楚了也就罢了。” 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对视了一眼,深感为难。 老安人半晌没说话。 沉吟片刻,她才说道:“且不论你和刘宣郎还有着婚约,成亲之前确实不好相见;何况他还是个外男……” 茜娘眼圈一红。 老安人突然陷入了怔忡。 半晌,她突然低声说道:“也罢,依了你。” 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大感讶异,忍不住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老安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不能来我们夏家,你也不能去刘家……我记得,老大家的,你不是在内街有间笔墨铺子?” 夏大夫人隐约已经猜到了,便应了一声是。 老安人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罢!老二家的,你让茜娘准备一套衣裳,再派几个婆子好生护着;老大家的,就让刘宣郎和茜娘在你的铺子里见上一面罢……” 茜娘满眼含泪,哽咽着说了一句,“多谢老安人成全!多谢大伯娘,多谢母亲。” 老安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好,也好!你们成还是不成,好好的说清楚……你若仍愿相信他,与他结成良缘,日后也别怨他纳妾纳婢的;倘若你不愿嫁……也好好想清楚了,刘宣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探花郎,前途无限啊……” 茜娘低了头,沉默不语。##### 第七十九章欲语还休 很快,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就打点好了一切。 隔了一天,茜娘由几个婆子护着,坐上了停放在夏府侧门外的青布马车。 嫤娘自然是不能跟着去的。 但她向来与茜娘交好,又担心会有意外,不免在夏大夫人面前念叨了几句。 “娘,你说……真看不出来,原来老安人待三姐姐竟这样好,居然也同意让三姐姐见刘家小郎一面。要是外头的人家知道自家的小娘子存着这样的心思,早就管教了吧……” 嫤娘问道。 夏大夫人停下了手里的针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祖母啊,这是……物伤其类!” 嫤娘瞪大了眼睛。 夏大夫人缓缓说道:“先前三房还没被分出去的时候,闹成什么样子!老安人不也一直都不愿意管三房的事儿吗?唉……就是因为,你祖翁的那个妾,老姨奶奶于氏!” 事及老安人和祖翁之间的事,嫤娘并不敢开口询问。 夏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安人和你祖翁,也是刚出娘胎就订下的少年婚约。可在你祖翁和老安人还没成亲之前,你祖翁……看上了乡下姑娘于氏,就把于氏养在了庄子上。听说于氏还为你祖翁落过胎儿,是以你祖翁自觉十分愧对于氏……想来这件事,老安人在成婚前就已经知道了,但最后还是由家中长辈做主,嫁到了夏家……” 嫤娘顿时有些黯然。 夏大夫人也有些伤感。 “你看看……老安人也是名门闺秀,论容貌身段和气质,哪一样不比于氏强?可你祖翁的眼睛就是长到了于氏身上,哪怕是后来,老安人为你祖翁生了两个儿子……可对你祖翁来说,凭是美貌贤惠的嫡妻,得力的岳家,还有老安人为他生的两个嫡子……这些分量全部加在一块儿,恐怕还不如于氏和于氏生的那个庶子强!”夏大夫人继续说道。 “所以啊,老安人是从茜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夏大夫人复又做起了针线活,一边戳针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 “可在几十年前,夏家本就声名鹊起,家境殷实,你祖翁也生得一表人材的……如今到了你们这一辈儿啊……”夏大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你看看,虽说夏家式微,可刘家根基更浅薄,刘文宣怎么就敢嫌弃茜娘的身份!再说了,茜娘其实也只是差了个出身而已,就算和刘家悔了婚,凭着她将来的记名嫡女身份,又是个出了名的贤惠小娘子……虽然年纪大了些,想再寻个好人家,也未必就是难事儿。” 说到这儿,夏大夫人叹道:“就看茜娘如何衡量了。” 嫤娘不吭声了。 跟着母亲做了一会儿针线,又陪着母亲用了午饭,眯了个午觉…… 起来梳头的时候,她听到李奶娘在外头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下窗棂子。 嫤娘顿时了然。 ——茜娘回来了! 她三下两下地挽好了自己的长发,然后喊了小红一声,主仆俩就急急地去了桂香院。 才刚蹬上茜娘的阁楼,嫤娘顿时听到了细密隐约的哭声,心里顿时一沉! 她掀起了门帘子,看到茜娘正趴在桌上呜咽着。 “三姐姐……” 嫤娘喊了茜娘一声。 茜娘只是趴在桌子上哭着,理也不理她。 嫤娘已知不好,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得默默地陪着茜娘,一声也不吭的。 茜娘大哭了一场,直到哭得声嘶力竭了,哭声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她抬起沾满了泪痕的脸,看向嫤娘,泣道:“……他说,他说日后会敬我爱我,可他也忘不了吴娘子……只因吴娘子倾慕他,才会被刘夫人送进了庵堂,如今刘夫人又急着要将吴娘子送嫁……依着吴娘子如今的处境,哪能在仓促之间寻到好人家?所以说起来,吴娘子归根到底还是被他害了……” 嫤娘一听,顿时蹙紧了眉头。 “他还说,他感念我数次救济之恩,今生必不负我……呵呵呵!”茜娘哭着哭着,突然又笑了起来,“可他若是感念我先前为他做的一切,又为何要在我面前说什么今生必定会念着吴娘子?照他这样说,必定是为了吴娘子的事记恨于我……” 嫤娘听了,心中十分气愤。 “这人怎么这样!”她很是生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真是,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茜娘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道:“方才我已先去禀告了母亲,刘家的婚事……退了罢!只一个……五妹妹,我实在对你不住,为着我的任性,倒要害得你婚事延迟了。” 嫤娘嗔怪她道:“三姐姐说的这叫什么话!这可关乎你的终身大事,我,我就是以后不嫁了,咱们一家子永远在一起才好呢!” 茜娘破涕为笑道:“我只怕……只怕田二郎……田夫人心里不快活!” 嫤娘面上一红。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问道:“那二婶婶怎么说?” 茜娘用帕子小心地擦了擦眼泪,说道:“母亲并没有责怪我……她现去了老安人那里,想来也正是为了这事儿去的。” 嫤娘握住了她的手,和声说道:“别担心,老安人必会为你做主的。” 茜娘的眼泪忍不住又淌了下来。 “我只恨我自己,家里头姐妹和气,长辈又这样疼爱我,可我却是个不争气的……还为家里人添了这许多麻烦事儿,”她哽咽着说道,“这一退婚,还不知道要打出什么样的口水仗来!” 嫤娘继续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一家人不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相互扶持么!” 茜娘用力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夏二夫人和刘夫人是怎么说的。 隔了一日,刘夫人请了官媒来办退婚的事儿,并将当年夏家交付的聘金又加了三成,连着聘书一并退还给了夏家。 夏茜娘和刘文宣的婚事,就此作罢。 只是,才又隔了一日,田夫人就上门了。 虽说嫤娘和茜娘也在老安人跟前,但田夫人丝毫不避诲,先是亲昵地和嫤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打量了茜娘一番,跟着就直接开口了。 “老安人,要说呢……我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自家人,您也别嫌我说话直白……反正我大字也不识几个您就是跟我计较了我也听不懂!这事情呢,是这么着的……我们三娘子啊贤名满汴京,这不,有人托我上门做媒来了!” 茜娘一愣,随即低下了头,面上红晕满布。 夏二夫人也是一愣,故意嗔怪道:“去去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是怕我家茜娘的事儿耽搁了嫤娘的事儿!哼,可我啊,就是舍不得茜娘,偏偏要多留她几年!” 田夫人叫起了撞天屈。 “哪里是我着急……”看了嫤娘一眼,田夫人又改口道,“好罢,其实我心里头啊,也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着急的……” 田夫人此言一出,夏二夫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安人和夏大夫人也跟着笑了。 夏家顿时一扫几天前的愁云惨雾。 嫤娘涨红了脸。 众人说笑了几句,夏二夫人才问道:“你要说的是哪户人家?我可先说好了哈!我们茜娘啊,生得模样儿俊俏,性情又温柔和顺,女红厨艺更是一等一的好!第一你莫拿你男人手下的残疾兵士来说……我晓得他们都是英勇儿郎,但我的茜娘也只有一个,我自然是想她嫁得好的!” 茜娘红着脸儿垂下了头,没敢让人发现她的眼圈也泛了红。 夏二夫人又道:“第二那些死了老婆带着孩子的鳏夫你也不必说了!我们茜娘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必不去别人家里当后娘的!” 田夫人道:“哎哟哟!难道我还不懂这人情世故!你只听我把这人的名字说出来,再想着怪我不怪!” 夏二夫人道:“……谁啊?” 田夫人故作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对夏老安人说道:“老安人,我说了这半日,口渴得不行,求您赏杯茶水我吃吃……” 夏老安人一笑,说道:“我们家呀,唯有嫤娘最是手巧!嫤娘啊,快给你表姨母沏上一壶蒙顶云露茶。” 嫤娘红着脸儿应了。 不多时,就有侍女奉上了茶具茶叶什么的,嫤娘站起身向众夫人告罪,又去角房洗了手,这才回来坐在了小杌子上,开始了烹茶。 众夫人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双柔软秀美的纤纤素手如双蝶一样翩翩起舞。 嫤娘生得极美,那烹茶的动作也是如行云流水一般……屋子里的夫人小娘子侍女们全都看呆了,田夫人更是笑得连嘴都合不拢! 片刻,满室茶香。 茶过三,夏二夫人终是没忍住,问道:“哎,你倒是说啊!” 田夫人又抿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细地品了品,这才悠悠地吐了一个名字:“……蒋韫。” 堂屋里顿时一片寂静。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众人呆呆地看着田夫人,仿佛她说出来的话……是天方夜谭似的。 夏二夫人愣了好久,不敢置信地问道:“蒋韫?哪个蒋韫?”##### 第八十章好事将近 夏二夫人追问道:“蒋韫?哪个蒋韫?” 田夫人得意洋洋地说道:“……能请得动我来做媒的,还能是哪个蒋韫!” 夏大夫人向夏老安人和夏二夫人解释道:“蒋韫的娘,原是她娘家嫂子的嫡亲姐姐。” 众人又愣了半天。 夏二夫人不可思议的喃喃念叨道:“蒋韫……蒋韫?!” 就连嫤娘和茜娘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嫤娘就只听说过一个蒋韫,而这个蒋韫的名头,实在太大了! 据说他貌比潘安,才华横溢,乃前朝文武双科状元,前朝世宗皇帝甚爱之,还曾经将唯一的柴氏公主许配于他……只可惜后来红颜薄命,小公主竟夭折了。 也不知当时蒋韫是怎么想的,居然再不肯婚配…… 到如今,他已经有三十多岁了罢? 夏二夫人果然开口说道:“……蒋韫,他,他年纪不小了吧?” 田夫人直白道:“蒋韫他今年二十有八,无妾,亦无贴身侍女,更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婢生子妾生子的……是个清清白白的郎君!” 夏二夫人狐疑道:“我家茜娘好是好,只是配他……似乎又有些高攀了。不是我说,只要他肯,恐怕官家连公主都愿意嫁他!” 田夫人笑道:“这话确实不错,可人家就是不愿意娶公主,也不愿意出仕……所以茜娘你得想好了。虽说这蒋韫也叫我一声舅母,可我也是实话实说的,蒋韫有才,却和其他那些‘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才子不同。他啊,只想隐于田园农庄,再寄情于山水之间。” 茜娘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二夫人看了老安人一眼。 老安人面带微笑,脸上竟无半分波澜。 田夫人也知道,夏家人是肯定不会当场表态的,毕竟这关乎于茜娘的终身大事,且夏府也要考虑蒋韫这门姻亲值不值得结。 田夫人转移了话题,说道:“前几天咱们去了米石镇上,看了大娘子的庄子上的那些桃花,确实是美!这不,我打听到啊……北郊静湖寺种的梨花也全开了!不如我做个东,在静湖寺包个院子,求老安人也赏个脸,去那儿看看花,和我们一起喝点子梨花白吃点儿梨蕊糕,如何?” 夏老安人摆手笑道:“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啦!” 田夫人听了,嗔怪道:“看老安人说的!” 说着,她走到了夏老安人的面前,对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说道:“瞧瞧……我和老安人站一块儿,准有人说我们是姐妹俩,对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 夏老安人也笑骂道:“你个嘴乖的!你先去订日子,到时候我再看看爽快不爽快……要是我不去,她们也去的。” 田夫人道:“还订什么日子!您什么时候爽快就吩咐我一声,我们就什么时候去……” 众人又笑了起来。 闲聊了一会儿,田夫人就说要回去,又拉着嫤娘的手细看了半天,这才满意地走了。 田夫人一走,夏二夫人就迫不及待地问老安人道:“娘,您给我们出出主意吧!这蒋韫……到底好是不好?” 老安人想了半日,才说道:“蒋韫不愿婚配,世人都以为他是心念柴氏公主,所以才厌世避世的。可当年柴氏公主夭折的时候,不过才十二三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而当时,蒋韫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郎君了!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郎君,配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那时候皇家的规矩又大,他们统共也没有见过几面……哪来的莫负情深!” 说着,老安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依我看啊,还是因为蒋韫不愿出仕的原因!先前我就听说过,官家原想将昭庆公主许给蒋韫的……可蒋韫婉拒了,还跑到了山上要剃头发做和尚,后来官家没法子,过了几年……你姨父犯下了那事,官家为表亲厚,才让你大表哥尚了昭庆公主。” 嫤娘和茜娘已经听得痴了。 昭庆公主下嫁王承衍,这件事情要放在以前,也没人敢说什么。 可嫤娘却还记得大表哥的那位原配妻子,温柔敦亲的乐氏,她嫁给大表哥不足两年,正是你侬我侬的好时候,甚至还为表哥生下了一个儿子。 只是后来官家将昭庆公主许给了大表哥,又赠与乐氏丰厚的嫁妆,命她远嫁。可怜乐氏哪里舍得了夫君与稚子,可天威难触…… 这件事,就是王月仙几次三番说起来,都是要掉眼泪的。 嫤娘不禁长叹了一声,有些恻恻然。 夏大夫人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提起这个。 她经营着一间笔墨铺子,也兼着卖些书,因此便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蒋韫的字,和先前公爹的画堪称一绝,难得的是,他还这样年轻呢!” 夏二夫人也道:“我听说,他这人啊离群索居,隐姓埋名地在西郊开了个小小的学堂,教了几个小小孩童写字练武……后来被人认了出来,一夜之间竟有上百户人家许了厚禄给他,只求将自己家的孩子送到他的学堂里去。结果……当天夜里他就翻墙跑了!” 嫤娘心想,其实要依着茜娘的性子,没准嫁给这蒋韫还能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呢! 这么一想,她侧过头去,看着茜娘。 茜娘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安人也没避着小姐妹俩,又和两个儿媳说了一会儿蒋韫的事儿。 这下子,夏家人对蒋韫也都有些了解。 老安人就开始赶嫤娘和茜娘了:“庄子上送了新鲜的果蔬过来,你俩去大厨房看看,也不必亲自动手……只咱们今天中午的午饭,就指着你俩了。” 嫤娘和茜娘都知道,老安人和两位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不适合她俩听了。 姐妹俩朝着长辈们行了礼,手牵着手儿一同走出了槐香院。 两人去了大厨房,果然看到堆了一地的各种果蔬。 在大厨房主事的李妈妈听了两位小娘子的来意,连忙亲自找了两个干净的提篮出来,让小红和春燕一人提了一个,然后就请两位小娘子去挑菜。 嫤娘翻了翻,看到有个篮子里装了几十个巴掌大的鹅蛋,就让小红拿了几个;又要了一把鲜竹笋,几朵香菇…… 茜娘则心不在焉地让春燕拿了一把新鲜的白菘,并一个水灵灵的萝卜。 女红厨艺与琴棋书画都是小娘子们应该要学习的才艺。 但夏家也不需要将自家的小娘子培养成女厨子,是以嫤娘的厨艺虽然也不怎么好,但基本的生火掌勺还是会一些的。 春兰急急地送了全新的围裙过来,给嫤娘系上以后,嫤娘就开始忙活开了。 鸡蛋和鸭蛋她倒是常常吃,只是这新鲜鹅蛋么,确实是第一次见。 想了想,她先是让小红把这几只鹅蛋的表面给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接过了小红递过来的鹅蛋,开始很小心地拿着鹅蛋轻轻地磕灶台的边沿…… 管厨房的李妈妈看不过眼了,说道:“五娘子,这鹅蛋啊,壳儿硬,不能这么磕……让我来帮您罢!” 小红伸出手一拦,说道:“谢李妈妈的关心!可我们五娘子就爱这么玩!” 李妈妈讪讪地退后了一步。 嫤娘没理她们,仍是很小心地磕着鹅蛋。 蛋壳破了。 嫤娘很小心地轻轻揭开了蛋壳,将蛋液倒进了碗中。 她亲自处理了十只鹅蛋,终于停了下来。 “劳烦李妈妈帮我……蛋黄蛋清帮我加水搅匀了,分作两半儿,一半儿我用来蒸,一半儿我用来摊蛋饼儿……” 嫤娘说道。 李妈妈“哎”了一声,立刻撸高了袖子上前接过了嫤娘递过来的,装了蛋液的碗。 嫤娘又道:“小红过来帮我!看到没,像我这样……对,呆会儿我要用这蛋壳当盛具,等李妈妈拌好了蛋液,咱们就把这蛋液倒进蛋壳里,然后上锅蒸……所以蛋壳不能弄坏了,也不能太丑,得做平平整整的……” 小红也忙了起来。 不多时,李妈妈按照嫤娘的要求,加了水将蛋液搅匀了,又调了些味,分别盛在两个大碗里;而小红也帮着嫤娘处理好了蛋壳。 接下来,嫤娘又指挥李妈妈把大蒸笼拿了出来,又用小碟子把鹅蛋壳放好,再用勺子把搅拌好的蛋液舀进了蛋壳里,每一只蛋壳里都只盛了七分满的蛋液。 接下来,厨娘们开始生火上蒸笼了。 那一边,小红已经按照嫤娘的吩咐,让厨娘把新鲜竹笋给处理好了,鲜翠欲滴的竹笋,软嫩的香菇丝儿混在一起下油锅爆炒,掺了切得碎碎的香蒜粒儿,夏府自己制作的大酱,起锅时又洒了些醋和香葱丝儿…… 接下来,嫤娘又请李妈妈用剩下的蛋液摊成了一整张蛋饼,再把炒好的竹笋香菇丝儿平平地放在煎蛋饼上,等放凉了一些之后,嫤娘亲自洗净了手,将一整张摊满了竹笋香菇丝儿的蛋饼卷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 嫤娘把蛋饼卷成了肥肥长长的模样,然后让李妈妈找了把刀过来,将中间最肥美的部分切了几块下来,旁边的就没再管了。 小红奉了嫤娘之命,一直盯着蒸笼里的蒸蛋火候,见蛋壳中的蛋液高高隆起,且表面已经有些微微的凝固了,连忙喊着五娘子快过来看。 嫤娘拿着勺子过去了,她让小红揭开了蒸笼的盖子,然后用勺子轻轻地碰了碰其中一个蒸蛋的表面……可能是火候还差一点儿,勺子一触到蒸蛋的表面,立刻就戳了进去。 嫤娘让小红把盖子盖上,然后轻轻地试了试勺子上沾着的蛋羹。 “李妈妈,这蛋……味道淡了!” 嫤娘皱着眉头说道。 李妈妈“啊”了一声,满脸懊恼的说道:“真该死!那五娘子……您说怎么办?” 嫤娘想了想,问道:“家里有备些鸡肉鸭肉吗?” “有有有!有鸡肉……”李妈妈忙不迭地说道。 嫤娘道:“那你快些将鸡肉……也不用多,一只鸡腿的肉就够了,去骨剁成肉靡,再加上大酱炒成肉酱,在每一只蒸蛋的表面淋上一小勺子就足够了……” “好咧!”李妈妈喊了起来,“鸡腿肉剁成肉靡,下油锅加大酱炒成肉酱……” 厨娘们纷纷应了一声! 小红在那边守着蒸笼,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又喊了嫤娘一声。 嫤娘过来看了,仍然拿着勺子轻轻地试了试,见那盛在蛋壳中的蛋液虽然颤颤巍巍地抖动了几下,可勺子却并没有陷下去…… “成了!快把蒸笼搬下来!”她吩咐道。 这边自有厨娘过来抬了蒸笼下来,那边李妈妈也在制作肉酱,眼看着嫤娘这边的活计也就忙得差不多了。 嫤娘走到了茜娘那边,想去看看她忙得怎么样了。 可走近一看,茜娘还发呆呢! “三姐姐!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嫤娘好奇地问道。 茜娘被她吓了一跳! “啊?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咦,你那边已经弄好了?”茜娘看了看李妈妈她们在那边忙得热火朝天的,忍不住问道。 “嗯,差不多了。” 嫤娘说道:“姐姐准备怎么做?” 茜娘看了看四周,有些脸红地说道:“我见这白菘新鲜,想用白菘火腿来烩汤,再下些面条下去,做成炊饼……” 嫤娘赞道:“三姐姐好巧的心思!白菘色浅味淡,火腿鲜红咸鲜,这两味搭配在一起是最好不过的了!” 茜娘已经听到厨娘们和李妈妈小红正在那边叽叽呱呱地说着蒸鹅蛋一事,笑道:“我不如你心思巧,不过求个稳妥罢了。” 嫤娘抿嘴一笑,说道:“我帮姐姐。” 茜娘也笑点了点头。 姐妹俩合力指挥着仆妇们,做出了一道白菘火腿汤炊饼;又在嫤娘的力荐之下,将萝卜切成小块再用干净的纱布包好了,用擀面杖碾压出汁,再掺上庄子里送来的新春百花蜜,拌匀之后就做成了一道雪白浓稠又甜蜜清润的萝卜汁蜜饮。 厨娘们按照两位小娘子的吩咐,分别将肉酱蒸原只鹅蛋,脆皮笋菇卷,白菘火腿汤炊饼和萝卜汁蜜饮送到了各房处,都得到了满满赞誉。 二老爷趁机让两个儿子夏承皎和夏承皓给这四道吃食赋诗,以至于后来这些诗句流传出去了以后,夏家小娘子的贤名就越传越盛了,这是后话不提。##### 第八十一章簪钗 过了几日,田夫人果然在静湖寺包席设宴。 这一回,夏家全府出动,就连老安人也被夏家的两位夫人左右搀扶着,坐上了马车;夏二老爷和夏承皎夏承皓则骑着马,护在老安人的车架旁边。 嫤娘和茜娘共乘一辆马车,嫤娘用手轻轻地撩起车帘子,小小心地看着外头街上的情形。茜娘则低垂着头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嫤娘笑道,“三姐姐,要我说……咱家这样大的相见场面,也是难得的了……” 茜娘羞红了脸,啐了嫤娘一声,笑骂,“确实难得!你说说,这样的好日子!田二郎他……来是不来?” 嫤娘横了她一眼,“怎么就说到我头上了?今儿我明明就是做绿叶,专衬姐姐这朵茜草花儿的!” 茜娘奇道,“我何时说过你了,我分明在说田二郎!” 嫤娘一滞,败下阵来,面上烧得红云满布。 姐妹俩说说笑笑的,不大一会儿就到了静湖寺。 这静湖寺其实已经不是寺庙了。 原先这里确实有个小寺庙,战乱时期已经荒废了;太祖开朝之后,有人在这里种起了百亩梨林,又开起了酒肆茶庄,后来又在旁边挖了个池塘引来了水种起了莲藕……是以这里春能赏梨花喝酒肆自酿的梨花蜜酒,夏能消暑登舟采莲剥莲子,秋能食最最新鲜的大白梨和莲藕,冬能赏雪卧静湖的美景…… 所以尽管这里叫做静湖寺,却实打实的是个庄子。 嫤娘和茜娘戴着帷帽下了马车。 混着梨花香气的微薰暖风扑面而至。 “说起来,咱们上一次来这里,恐怕已经好几年前的事了,” 嫤娘叹道:“许久不来,这里真是大变样了……嗯,三姐姐,你闻闻,这花香气可真好闻!” 茜娘点头道:“是呢!听说这里出的梨花白很是有名,咱们走的时候也让人买几埕子回去。” 嫤娘道,“其实梨花白也就是名儿好听,喝起来和烧刀子似的!倒不如这里的梨花蜜酒,甜津津很好喝,咱们不如买那个回去。” 茜娘笑道,“都买!梨花白虽烈,用来浸些药材倒是极好……” 姐妹俩说说笑笑的,被仆妇侍女们簇拥着走进了庄子。 田夫人带着长媳袁氏已经在租下来的院子里打点好了一切。 见了夏家众人,田夫人与袁氏亲切地迎了上来,婆媳俩插诨打科的,夏老安人也愿意捧场……一时间院子里的女眷们人人都喜笑颜开,其乐融融的。 袁氏亲昵地拉着嫤娘说话。 袁氏是将门嫡女,性情豪爽,嫤娘和她相处起来,远比和田夫人说话自在得多;但因为她与田骁有婚约,袁氏又即将成为她的妯娌,是以嫤娘仍有些羞涩。 说了一会儿的话,袁氏就拉了嫤娘,说道:“走,咱们去院子里赏梨花去!老安人,我们出去摘些最最好看的梨花回来!” 可嫤娘却朝着夏老安人看去。 田夫人租的这个院子,一面临水,一面紧靠着落英缤纷的梨花林。就算小娘子们跑去赏花,长辈们也能从院子里的窗阁将她们的行踪看得一清二楚。 是以夏老安人也没拒绝袁氏,只是让她们戴好帷帽,又让侍女们跟紧了。 袁氏带着嫤娘和茜娘出了院子,朝梨林走去。 两个青年郎君隐匿在不远处另外一个院子里的角楼上,静静地看着这边。 “穿粉的那个就是夏三娘?”穿着蓝衣的蒋韫轻声问道。 穿白衣的田骁“嗯”了一声,眼神却紧紧地盯着脂粉团里那个穿着绿色裙裾的窈窕小娘子。 两人都不说话了。 但见众侍女将一粉一绿两个小娘子围在其中,粉衣少女明显端庄文静得多,身段婀娜的绿衣少女则俏皮多了,不住地指挥着仆妇们摘这枝摘那枝的。 两个青年郎君静静地赏了一会儿双美图,蒋韫道:“她看着……倒是挺斯文的。” 田骁的注意力被蒋韫的话语拉了回来,“谁?你说夏三娘?” 蒋韫笑道:“不然你以为呢?” 田骁挠了挠头。 思索片刻,他道:“夏三娘是庶女……又年幼失母,要在嫡母嫡姐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还能让夏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疼她,可见她胸襟宽广。而且她素来就有贤名……连她的嫡姐幼妹都如此呵护爱惜她,想来她也是个会招人疼的。” 蒋韫点了点头。 想了想,田骁又补充道:“夏家唯有五娘子容貌可人,那三娘子出自二房,相貌甚是平平。” 蒋韫笑了起来:“自是相貌平平之辈,才忍得住……和我一块儿呆在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 说着,蒋韫又笑道:“我看那夏五娘子娇滴滴的,你也舍得带她去瀼州?据说瀼州湿热多瘴气,蛇虫鼠蚁之辈猖撅……你舍得让她跟着你去瀼洲吃苦?” 田骁道:“娶了她,自然是要好好宠着她的……瀼洲虽苦,可我也不会委屈了她!倒是你,你有没有想过夏三娘子愿不愿意跟着你去山上过生活?” 蒋韫连连点头道:“是该问问。” 田骁又笑道:“……从前长辈们给你介绍了多少名媛贵女,你一个也不肯答应,怎么到了被退婚的夏三娘这里,你就来了个乾坤大反转?” 蒋韫幼时拜田骁之父田重进为师习武,是以与田家兄弟的关系都十分亲近。 听了田骁的话,蒋韫难得地脸一红,说道:“……说起来,还是好几年前,那时夏家几姐妹都还只是刚留了头的小丫头片子,她们也是来我的庄子上玩耍,大约是三房的两个庶女合伙欺负三娘子和五娘子……” “我就看到夏三娘护着那个小的,和那两个庶女据理力争……骂得那两个庶女一句话都还不了,最后四个小娘子还打了起来,最小的那个只会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三娘子护着她,被那两个庶女抓破了脸,我看不下去了,才用石子儿击退了那两个庶女……” 田骁一愣,随即大怒! 可转念一想,如今夏二娘嫁入了胡家,境况算不上好;夏四娘遭了报应已经夭折了,这笔帐也不用算了…… 结果蒋韫来了一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听说她被退了婚,就想起了那次她挨了打也不肯认输的模样儿……” 田骁笑道:“那待会儿你赶紧送了簪子给她,把这事儿定下来!” 蒋韫没说话,却忍不住伸出手,在靠近胸口的地方摸了摸…… 他早年前得了一块双色玉石,纯白的白玉上染了一块鲜红的玉斑;前几日听说夏三娘子被人退了婚,他特意找了出来,亲手刻了一枝白蕊茜草的玉簪子。 夏家人举家出来赴宴,这证明着,其实她们对他提亲的事儿已经允了一半。 呆会儿他只要随着母亲佯装巧遇的样子上前与夏家人见面……只要夏三娘肯收下自己的簪子,这门婚事……十有八九也就成了。 那夏三娘子,她会愿意吗? 蒋韫叹了一口气。 她才十七岁,可自己却已经二十八岁了。 ** 袁氏带着嫤娘和茜娘,捧着满怀的雪白梨花,兴冲冲地回到了院子里。 嫤娘和茜娘拿着花儿向老安人献宝。 这个说她摘的花儿,是玉萼雪瓣;那个说她摘的花儿打着粉色的苞儿,绽着雪白的花瓣,还有深红浅碧的花蕊,甚是美艳…… 大伙儿在这边说得正热闹,突然有个仆妇在外头大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有人进来禀报田夫人了,“好教夫人得知,梅岭蒋家的蒋大夫人和大郎也凑巧来了,听说您和夏老安人在,蒋大夫人想给老安人请个安。” 众人面面相觑。 夏家的人已是心知肚明了。 茜娘羞得涨红了脸。 夏老安人也笑着点点头,说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蒋大夫人了,那就见一见吧!刘家的,给支个屏风,让小娘子们避一避罢。” 刘妈妈也特意被提前嘱咐过,是否安排仆妇们搬屏风的时候,特意将屏风支在了临窗的位置。 临窗的位置光线充裕,要是茜娘站在靠窗位置的话,就算用屏风挡着也没用……就跟亲眼见的一样! 屏风支好了以后,嫤娘拉着茜娘躲到了屏风后头。 茜娘站在屏风后头,红着脸不肯动,最后还是被嫤娘轻轻地推了一把,才不得不站到了窗子前的。 见夏家人这边准备妥当了以后,田夫人连忙迎了出去,很快就把蒋夫人请了进来。 蒋韫和田骁紧随其后。 蒋夫人一进门,就目不斜视地朝着夏老安人行礼。 “给老安人请安!听说您在这儿,我就过来给您请个安!前些日子,我也不好去府上叨扰您……既然遇上了,这顿水酒啊,该算我的!”蒋夫人如沐春风地说道。 夏老安人笑着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蒋夫人连忙说道:“要的要的!老安人……说起来,您也好些年没见过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了吧?韫郎,还不快快给老安人请安?” 蒋韫果然上前,躬身向夏老安人请安。 夏老安人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后生来。 只见他生得玉面长身,英气勃勃,但就外表而言,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英俊儿郎。 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也不动声色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蒋韫已经远远地看到了立在纱橱后的那位丽人。 她穿着粉红裙裾,站在透薄的白纱屏风后头,身后就是通透的窗子;明亮的阳光从窗子外头探了进来,竟将纱橱后的那位红粉丽人纤毫毕现地显了出来。 蒋韫看得一清二楚。 她确实不如站在一旁的绿衣少女美丽,可她垂着头,静静地站立在纱橱后……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自己养在池塘里的那些婷婷莲花。 蒋韫也微微垂下了眼眸。 蒋夫人和夏老安人说了几句话,就让田骁和蒋韫出去了。 这时,夏老安人才道:“我们家也有两个小娘子,恐蒋夫人也已多年不见……茜娘嫤娘,快出来给你蒋夫人请安。” 嫤娘便和茜娘前后从纱橱里走了出来。 蒋夫人见了嫤娘的美貌,先是一滞,眼光转移到温柔端庄的茜娘身上时,嘴角一下子就抿了起来。 “给蒋夫人请安。”姐妹俩朝着蒋夫人盈盈下拜。 蒋夫人笑道:“好好好!好一对可人的姐妹花啊……” 说着,蒋夫人转过头,笑着对夏老安人说道:“要不怎么田家姐姐老说,说您过的日子啊,就是菩萨神仙过的好日子,这样漂亮可人的一双孙女儿日夜在您面前承欢膝下,怎么不是老神仙呢!” 夏老安人哈哈笑了起来。 蒋夫人连忙从手上褪了两只镯子下来,一只塞给嫤娘,一只塞给了茜娘,直说这是见面礼;嫤娘和茜娘看着长辈们的眼色,收了下来,又朝蒋夫人道了谢。 这时,蒋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帕…… 嫤娘眼尖地看出来,这方帕尺寸大且是素色的,想来应该是男人用的帕子! 她不由得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用帕子捂着嘴儿偷偷地笑了起来。 只见蒋夫人一边打开帕子,一边笑道:“前儿我得了一枝簪子,今儿一见三娘子啊,就觉得……这簪子怎么就这么合适三娘子……来来来,快让我替三娘子簪上!” 说着,蒋夫人便将手里的簪子先是在茜娘的面前晃了晃,然后又朝着茜娘头上簪去。 茜娘羞红了脸。 她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夏老安人与夏二夫人看去。 见长辈们都是一副含笑点冰的模样,茜娘红着脸儿微微曲膝,矮下了身子。 蒋夫人将那雪瓣红蕊的茜草玉簪子替茜娘簪好了以后,退后一步,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一语双关的说道:“哎哟!依我看啊,真是珠联璧合,珠联璧合啊!” 茜娘涨红了脸。 可她方才也看清了蒋韫的长相,此时再偷偷地瞥了一下老安人和两位夏夫人的神色,知她们对蒋韫也是十分满意的。 茜娘红着脸,朝着蒋夫人行了一礼,声如蚊蚋地说道:“茜娘谢过夫人。”##### 第八十二章好事成双 茜娘为祖翁守完孝以后,已经年十七了;蒋韫也已经二十有八……是以夏家和蒋家其实都挺着急的;再加上这些年来,夏家为茜娘备的嫁妆,以及蒋夫人为蒋韫置办的聘礼……全是现成的,所以两家一拍即合!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蒋夫人频频登门,夏二夫人也被忙得团团转……但两位夫人硬是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的事儿。 等拿到了蒋韫的庚帖以后,夏二老爷立刻拿着茜娘和蒋韫的庚帖和生辰八字,去钦天监请礼官择几个吉日去了! 恰巧这一日,刘文宣也去礼部办事;听说茜娘马上就要嫁人了,他有些怔忡。 但夏二老爷压根儿就不想看到他,只是拜托礼官给两位新人算算八字和吉日,又许了一席酒菜给礼官,便扬长而去了。 刘文宣打听到茜娘新许的人家,却是前朝最负盛名的少年文武双科状元蒋韫的时候……他不禁有些失落。前朝世宗年间,蒋韫十三岁夺武,十六岁时又夺状元……实比他刘文宣蟾宫折桂时还年少!且自己因为家世单薄,明明有状元之才,却偏偏被官家点了探花…… 刘文宣烦闷地喘了一口气。 其实他很清楚,夏茜娘清秀可人,温柔和顺,她出于大家却又没有高门贵女的娇气,未出阁时已有贤名,将来过了门,也必定是个相夫教子的贤妻。 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世人都说自己是沾了夏家的光,才能拜得名师,考入殿试,点了探花郎……但谁又能知道自己下的苦心?难道自己的才华,统统都要沾上夏家的帮扶,才能合情合理吗? 那次为了吴家小娘子的事,她要求与他面谈;刘文宣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平时积攒下来的一些积怨和怒气化成了尖锐的言语,伤了她的心。 后来,两人退了亲……这既让刘文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让他陷入了无尽的懊悔之中! 悔婚一事令母亲刘夫人对他彻底失望了,如今刘夫人已经搬离家中,去积香寺住了下来,当了个带发修行的居士…… 而吴娘子则从庵堂里逃了回来,依旧上门来找他,还和他住到了一块儿。 现在,吴娘子俨然以当家主母自居,指挥着仆妇们劳作;除此之外,她还一天到晚的暗示他,要和她尽快完婚。 但说实话,刘文宣也不想娶吴娘子。 他本就根基薄弱,让吴娘子做妾还差不多……他哪能再娶一个乡下妻子?这怎么可能对他的仕途有帮助呢? 刘文宣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 过了两日,钦天监的礼官就递了红皮封子到夏家。 红纸上写得清楚明白,夏三娘与蒋大郎的八字大吉,且还合了几个好日子:一是二月二十七,一是三月十六,再有就是六月初三。 夏家长辈们商议来商议去,最后择定了三月十六这个日子。 其实要依着蒋夫人的想法和打算,二月二十七办喜事也很妥当……可想着毕竟二月二十七距离现在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若是婚礼举办得太仓促,恐怕还会引人非议;不如从了夏家,三月十六也是极好的。 两家一拍而和,纷纷各自安排起了婚嫁之事。 这边茜娘与蒋韫的婚期刚定下,只过了两日,暂住在米石镇田庄上的婠娘就临盆了! 也幸好那是在田庄上,并不是在京中王府,是以夏二夫人亲自带了稳婆仆妇去,与都虞候夫人齐齐坐镇…… 隔了一日一夜,婠娘终于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 据说婠娘生产的时候,挣扎了一天一夜;据夏府的仆妇们回来说,当时王四郎压根儿就不肯听劝,一直守在产房外头,大娘子躺在屋里喊痛,四郎君就拍着窗子在外头喊娘子别怕…… 惹得夏二夫人和都虞候夫人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当场就哭了。 婠娘平安生产的消息传到了夏府,老安人很高兴,命人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送到田庄上去给婠娘;而嫤娘则与茜娘一起,各送了几套精心缝纫的好料子衣裳给小婴儿,还随赠了些金饰玉件过去。 茜娘婚期已下,婠娘顺利产下男婴…… 现在,就轮到夏大夫人和田夫人着急了。 几年前,田夏两家就已经嫤娘和田骁的婚事走完了全部的过场,就等着最后的征期和亲迎了。 为了尊重夏家,田夫人也学着蒋夫人的作派,把田骁的庚帖和生辰八字送到了夏家;夏二老爷不免又跑了一趟礼部。 因着嫤娘和田骁的婚事是宫里的圣人指的婚,钦天监不敢怠慢,好日子算出来以后就直接写了红纸条递进宫里去了。 隔了一日,圣人的谕旨下来了,指了八月初三为嫤娘的婚期。 夏家要在半年之内办两场喜事,简直令人神清气爽! 而更令人高兴的是,这一届春闱,夏家父子三人皆中了乡试,尤其是夏承皎,竟中乡试头筹,而夏二老爷和夏承皓两人也在二十名之内…… 这下子,即将要说亲的夏承皎也身价倍涨了起来。 后来蒋韫听说了夏家兄弟俩的乡试成绩,征得了夏家长辈的同意之后,索性搬到了夏府外院暂住,开始日夜指导夏家兄弟来…… 现在是二月底,虽说嫤娘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可夏大夫人已经开始心神不宁了。 想着自己的小棉袄还没捂热乎,就要被别人穿走了……夏大夫人不由得又是伤心又是不舍,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嫤娘又怎会不知? 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憧憬与期盼,却又对家中的闺阁生活恋恋不舍。 母亲的不适应,其实也就是嫤娘的不适应,她索性搬到母亲的内室里居住去了。 母女俩每天一同起身,然后各做各的事,再凑在一起吃午饭歇午觉;歇了午觉以后起身再各做各的事,一同吃完晚饭以后就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聊聊天…… 夏大夫人要做的事,不外乎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打理并清点嫤娘的陪嫁物产。嫤娘的奶娘李氏,一家六口已经奉了夏大夫人之命,提前出发去了瀼州;李氏一家奉命要去瀼州为嫤娘采买田庄和铺头做为嫁妆,并且要提前在瀼州刺史府中生活一段时间。这样,将来嫤娘嫁过去以后,也就不至于手下无人可用。 而嫤娘要做的,则是带着春兰和小红仔细检查她的嫁衣和首饰;同时,茜娘那边要是临时发现少了什么东西,也要赶紧搭把手替茜娘赶一赶绣活的。 而嫤娘和茜娘的心中,其实都很紧张。 老实讲,三房分出去之后,夏府一派祥和气氛,这样安宁悠闲的日子太过于美好……以至于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嫤娘和茜娘心中,都对未来有些忐忑不安。 姐妹俩凑在一起做绣活的时候,也一块儿抹过眼泪;想着嫤娘即将远嫁千里之外,两人更是伤心…… 但不管再怎么珍惜眼前这种姐妹相亲相爱的日子,也总会到茜娘出阁的那一日。 茜娘的出阁,可以说是夏家大办喜事的开场,但不知为什么,到了喜嫁的这一日,夏家女人个个都哭得泣不成声。 老安人早已习惯了两个乖巧的孙女儿天天在自己跟前服侍卖乖,一个要嫁了,另一个……也要嫁了,老安人甚是不舍,不由得老泪纵横。 而夏大夫人则是感伤。茜娘一出阁……这离嫤娘出阁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 夏二夫人想着自己的一双女儿,个个都是婚姻多舛的,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先前婠娘也是婚姻不顺,过了十八岁才不得已相中了略有残疾的王四郎;茜娘本是夏家最最温柔和顺的一个小娘子,可她的婚姻却更波折——夏二夫人先是想将她许给自己娘家兄长的庶子,却被无端悔婚;后来又许给了世交刘文宣,可刘文宣也悔婚了……最后许了蒋家二郎。只盼着以后她和蒋二郎和和美美的,再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了。 而前来夏家迎亲的蒋家女眷见了夏家的哭嫁场面,很是动容! 不是说,这些三娘子是庶出小娘子吗?怎么哭嫁时,竟连府中的老安人都颤颤巍巍地扶着仆妇们过来了,还就真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着“我的茜娘”,并大哭了起来。 再看看新娘子的大伯娘和嫡母,也是哭得情真意切,两只眼睛都肿得像大桃子一样…… 蒋家女眷都暗中点了点头。 想来夏三娘的贤惠名声也不是假的,否则如何以她一个庶女身份,竟令一大家子人为她肝肠寸断的呢! 再看看夏家为夏三娘置办的那些嫁妆,啧啧啧……那些都是些乍一看不怎么样显眼,细看之下却觉得样样都是令人乍舌的好东西! 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也害怕老安人哭得太伤心会伤了身子,便命嫤娘陪着老安人先回槐香院去;嫤娘本想送茜娘出门的,但见老安人确实哭得不像样子,只得拉了茜娘的手,哽咽着说了一句:“三姐姐……你出了阁,可要常回来……看看!” 茜娘也哭得眼睛都肿了,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呜咽着说道:“我,我,我去了……你,你好好服侍……好好服侍老,老安人……” 一语未了,姐妹俩又哭了起来。 春兰和小红连忙把嫤娘扶到了老安人那边,嫤娘才抹了抹眼泪,柔声安抚了老安人几句,就和刘妈妈一起,扶着老安人慢慢地往槐香院走。 祖孙俩刚刚才走到槐香院门口,就听到了从后门传来的热闹鞭炮声音。 想来此时,茜娘已经出门了。 老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脚跨进了院子。 嫤娘心中却打起了小鼓。 三姐姐出了阁…… 接下来,就快要轮到自己出阁了! 她莫明其妙地就紧张了起来。##### 第八十三章茜娘回门 茜娘三朝回门的时候,刚坐完月子的婠娘也闻讯赶了回来。 如今的嫤娘已经不是三年前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了。 见茜娘一直坐着不愿意走动,又动不动就是未语先面红,一问含笑三不答的;要是把她问急了,她也不肯说话,只是一昧地低下头轻轻地“嗯”上一声……猜也能猜出,蒋二郎待她肯定极好,不然哪里就这样娇羞了! 婠娘拉着茜娘的手,说道:“你出阁我也没能来……可有怨我?” 茜娘摇了摇头。 婠娘见她这般拘紧,沉吟片刻,凑到茜娘的耳边轻轻地问了几句话。 茜娘的脸红得简直就像快要滴出血来似的。 嫤娘却疑惑地问道:“……大姐姐,什么裂了?” 茜娘大惊,连忙拿着手里的帕子虚打了嫤娘一下,又看了看四周,心虚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没,没什么!” 婠娘捂着嘴笑了起来。 嫤娘有些莫明其妙。 半晌,婠娘找了个理由把嫤娘支了出去。 嫤娘有些含酸,赌气道:“我晓得你们是亲姐妹,我不过是个堂妹罢了!自然没你俩亲近!” 说着,她一扭头就走了。 “哎,嫤娘!”茜娘连忙喊了她一声。 嫤娘却已经揪起了帘子,气呼呼地出去了。 就在布帘子被她放下的那一瞬间,嫤娘隐约听到了婠娘的轻笑声:“……其实她也只有几个月就要嫁人了,这些事,就算和她说起来……也没什么的。” 茜娘弱弱地说道:“我呆会子再向嫤娘赔罪吧!大姐姐,我的好姐姐,我求求你了,你快救一救我,我,我被他弄得快要死掉了……” 婠娘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嫤娘呆立在窗下,顿时红晕满面。 难道说…… 婠娘和茜娘呆在一块儿,竟是要说那些夫妻间的床第之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暗中呸呸呸了几声,心道我才不要听那些事呢! 可一想到自己也即将要出阁了…… 嫤娘的脸一热,急急地朝着橘香院走去。 可她刚刚才走到长廊上,阿奇也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不住地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的。 嫤娘蹲下身子,抱起了猫儿。 猫儿颈下的银铛上,明显别着个纸条叠成的方胜。 嫤娘的一颗心儿怦怦狂跳了起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使唤得动阿奇? 可说来也怪。 阿奇是出了名的傲慢懒散,家中除了自己,旁人轻易不能近它的身…… 阿奇来到她身边的时候,明明还是个小奶猫,亏得她日夜陪伴,这才认她为主;但这几年田骁一直呆在瀼州,并没有回过京,为什么阿奇就是认得他,还这样服服帖帖的? 嫤娘红着脸儿从阿奇的银铛上解下了方胜,展开一看,上面画了两扇门。 两扇门…… 他在二门外? 嫤娘红着脸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却忍不住想起了方才婠娘和茜娘的话。 想了想,嫤娘抱起了阿奇,终是朝着二门匆匆走去。 二门处有婆子在看门。 夏府是书香门第,而嫤娘更是待嫁之身,自然不可能出得了二门。 可她也没打算要出去。 嫤娘把阿奇放在了地上。 阿奇灵活地一扭,朝着二门外飞快地跑了过去。 “哎哟!那是五娘子的猫!可金贵着呢!!快,快拦住,千万别让猫儿跑出去了!”看门的婆子对着另外一个婆子大声乱叫了起来。 可婆子年老,猫儿的动作又轻巧,那两个婆子竟拿一只猫儿奈何不得。 “阿奇!”嫤娘现了身。 猫儿顿时身形一顿。 看得出,猫儿很想冲出二门外,却又被嫤娘的号令拘着……犹豫踌躇了好一会儿之后,猫儿还是乖乖地往回走,然后挨着嫤娘的绣鞋蹭了蹭。 嫤娘弯下身子再一次抱起了猫儿。 她飞快地朝着二门外看了一眼。 廊柱下果然有个穿白衣的人…… “这猫儿可真听话!”婆子赞道:“难得它这样聪明,五娘子让往东,它就不敢往西了……” 嫤娘涨红了脸,胡乱应了几声,就抱着猫儿匆匆地走了。 身后的两个婆子兀自罗嗦道,“阿弥陀佛,幸好没让那猫儿跑了出去……否则就是卖了你我全家,也抵不上几那根猫毛罢?” 不远处,田骁抱臂倚在廊柱旁。 他看到了她婀娜的身姿……特别是在盈盈弯腰抱猫的时候,有着难以言喻的优美;她抱着猫儿,慌慌张张地一转身跑了,又显得她那纤经柔软的腰儿只有巴掌大,她那鹅黄色的漂亮裙摆随着她转身的动物高高飞扬了起来,让他不得不注意到她饱满浑圆的臀部…… 田骁不由自主地就吞了一口口水。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的倩影,直到她的身影完全隐入了长廊后。 田骁叹了一口气,挠了挠自己的头。 虽说只能匆匆一瞥,但只要能远远地见上她一面,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 谁知嫤娘抱着猫儿刚刚才走到橘香院门口,茜娘的侍女春燕就过来请她。 嫤娘赌气道:“走了一圈儿我也累了,不去了!呆会子用饭的时候再过去罢!” 急得春燕团团转,“求五娘子看在我们三娘子……的份上,再过去一趟吧!我们三娘子统共才嫁过去三天,可每一天都要念叨您的名字好几次,日后再等五娘子出了阁,恐怕就是想再见见我们三娘子,也难了……” 嫤娘的耳朵里又响起了婠娘和茜娘说的那几句悄悄话。 她忍不住又是一番面红耳赤。 犹豫了半晌,嫤娘终是抱着猫儿去了桃香院。 茜娘已经站在阁楼的扶栏处,含笑看着她。 嫤娘一上楼便嗔怪道:“你身子不适就好好呆在屋里,出来做什么!” 站在一旁的婠娘“卟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我就说……你本不该瞒着她!反正啊,都是要出阁的小娘子,不过一个前脚成亲,一个后脚嫁人罢了……那些事儿,早晚都要知道的!”婠娘笑着打趣二人道。 嫤娘涨红了脸,嗔骂道,“……大姐姐,我只问你一件事!俗话说好事成双,既然你已经生了儿子了,那什么时候再生个女儿出来,凑齐一个好字呢?” 婠娘涨红了脸,笑骂:“你们俩个的嘴儿怎么就这么利害!” 茜娘这回偏帮着嫤娘,掩嘴轻笑道:“你别管我们利不利害,你只说你爱不爱听?” 但凡是出了嫁成了亲的小媳妇,有谁不愿意膝下儿女环绕的?可婠娘毕竟是个年轻妇人,就是爱听这话儿也不敢承认,是以只能红着脸,伸出纤指戳了戳两个妹妹。 姐妹三个又回了茜娘的绣房,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块儿说话。 婠娘毕竟已经嫁出去好几年了,对于礼敬公婆,友爱妯娌这一方向确实有些心得,就耐心细致地告诉茜娘,去了婆家要注意些什么…… 嫤娘便竖着耳朵听。 婠娘先是说了一大通以后,才笑话茜娘道,“我说的这些都是多余的!毕竟你跟了蒋二郎去,也就是这几天呆在府里。恐怕再过月余,他就要领着你去过那世外桃源的生活了!” 茜娘涨红了脸。 婠娘又看着嫤娘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捂着嘴儿笑道:“倒是五妹妹要学着点!日后去了瀼州,虽说妯娌远在汴京,但婆母总在跟前不是?” 嫤娘的脸儿又涨得通红。 姐妹三个热热闹闹地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又去了槐香院老安人那里吃了饭;用完了午饭,前院蒋大郎就递了信儿过来说要走,茜娘顿时又有些舍不得了。 她和老安人哭了一场,又和嫤娘说了好一番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送走了茜娘,嫤娘回了自己屋里去歇午觉。 可她一睡醒就看到母亲坐在自己的床前,正吁短叹的,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爬了起来,急问道:“娘,怎么了?” 夏大夫人抹了抹眼泪,摇了摇头。 嫤娘更是惊疑不定,一迭声地追问。 夏大夫人见推脱不了,只得红着眼睛说道:“……原也没什么,只是我看今天三娘子归宁,想着不日你也要出阁,再想见你时,也没那么容易了……你如今十六了,可我还常常想起你刚刚出生时的模样……又瘦又小……” 说着,夏大夫人无语哽咽了起来。 嫤娘有些伤感,却也不知从何劝起。 她将头埋进了母亲的怀里,半晌才说道,“……娘跟着我去瀼州罢?” 夏大夫人失笑。 “哪有人家嫁女儿还送个丈母娘上门的……何况咱们家又不是破落户儿,又有老安人坐阵,快不要想了!我只是,只是……” 说着,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 嫤娘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只能当成笑话听听。 夏家田家都算勋贵,母亲如何能跟着自己出嫁! 她也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母女俩久久地相依相偎。##### 第八十四章王月仙出阁 茜娘出了阁以后,又过了两个月,就到了王月仙的婚期。 夏嫤娘如今已是待嫁之身,自然也不好再出去抛头露面,便在王月仙出阁前三天,坐了青布马车,悄悄地去了王家。 王月仙正在家中和母亲都虞候夫人闹脾气。 见了嫤娘,都虞候夫人抹了把眼泪,拉着嫤娘说道:“你来得正好,好好劝劝你姐姐。我去给你们做点红豆糕来。” 说着,都虞候夫人情绪低落地走了。 王月仙已经哭着趴在了床上。 嫤娘心知有异,却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王月仙身边的小杌子上,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针线做了起来。 当她闷声不响地将绣棚上的那只鸟儿绣完之后,王月仙终于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泣。 “前年我娘就采买了两个漂亮大丫头回来养着,改了名儿叫芙蕊和莲萼,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呢!我爹爹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何需这些人服侍?我的哥哥嫂子们,也个个都是有生养的……问前我问了好几回娘也不说,直到今儿,她才告诉我说,让我带了她俩个去……我,我才不要!”王月仙气恼地说道。 嫤娘拈针的姿势一顿。 她和王月仙都是待嫁之身,哪能不明白长辈的言下之意? 姨母让表姐带两个漂亮丫头一起嫁到婆家去,这…… 若说是王月仙未来的夫君何大郎心忧子嗣大事,但这也说不通呀,他不是父母双亡了吗?还会有谁来干涉他的子嗣问题?再说了,王月仙身子康健,没准儿一嫁过去就能怀上身孕呢?那还要那两个漂亮丫鬟做什么! 嫤娘十分不明白。 她瞪着一双清澈妩媚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王月仙。 王月仙泣道:“……我爹说,说何大郎年岁已长,今年他都已经二十六了。我迟迟不嫁,他要在那边打点人情,后院不能无人。所以三年前就已经纳了当地主簿之女陈氏为妾室……” 嫤娘顿时瞪圆了眼睛。 “娘怕我吃亏,才要我带了芙蕊和莲萼过去,将来也好牵制陈氏。”王月仙拿着枕头不住砸着床,哭道:“当初说等我几年也是他自个儿说的,怎么,怎么就……呜呜,嫤娘,我不嫁了!我不嫁他了……不想嫁了!” 一时之间,嫤娘也不知如何是好。 何大郎纳妾的原因是……他已成年,后院无人打理么? 那,那田骁呢? 田骁今年也二十二了,他会有近身服侍的侍女么? 如果有,她嫁过去以后,要怎么处理此事? 不,应该不会。 嫤娘隐约想起几年前,在遇到宝妆楼的事儿之前,田夫人好像已经上门和母亲议过自己和他的婚事,可惜当时母亲不舍自己远嫁而婉拒了。 那个时候,她清楚地记得,好似母亲就觉得十分可惜,直说田家门风清白,据说他家祖训,男子年过三十无所出才能纳妾……可惜就是太远了云云。 想到这儿,嫤娘突然面上一红。 耳边传来了王月仙的呜咽声,嫤娘的思绪又被拉回了现实。 看着王月仙哭成了泪人儿,嫤娘长叹了一口气。 王月仙跪坐在床上捶了一会儿枕头,突然说道:“我偏不带那两个美貌丫头去!我嫁过去……又怎么样?他若是想好好和我过日子,就是有陈氏在又怎么样?若他不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只是一心宠爱陈氏……和离又怎样?” 嫤娘一愣,皱眉说道:“你都还没嫁过去,就将‘和离’二字挂在嘴边?” 王月仙再一次大哭了起来,“那他要我怎样?他明明与我有了婚约,又为何要纳陈氏?我娘还塞给我两个丫头,我……我受了这样的委屈,难道还要让他快活不成!” 嫤娘叹了一口气。 王月仙的烦恼,或者是大多数贵女名媛,甚至是大多数贵夫人们的烦恼。别说那些是有了功名在身的男人了,但凡兜里有了几个钱的男人,几乎个个都想纳个美妾,买个美婢什么的…… 嫤娘的父亲去世得早,去世之前又一心惦记着前程,倒是没有纳妾;可夏府里的二老爷也是一妻一妾和两三个通房,更不用说那位荒唐的夏三老爷了。 就是王月仙的爹爹,嫤娘的姨父王审琦,除了正妻都虞候夫人之外,也有二位妾侍和三五个通房…… 王月仙大哭大闹了一通,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嫤娘,你信不信,”她抓住了嫤娘的手,红肿的眼眶中闪着坚定不移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是何大郎真心待我,陈氏的事,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倘若他敢宠妾灭妻,我,我定不让他好过!” 嫤娘无言以对。 她只是紧紧地拉着王月仙的手,点了点头。 这时,外头有侍女喊了一声,“夫人好!三夫人好,七少夫人好……” 嫤娘心中一动。 三夫人?七少夫人? 那不就是王七的娘和妻子么?她们怎么这个时候来? 王月仙已经抹了把眼泪,飞快地将方才当成沙包在打的枕头端端正正地放好,又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看着她敏捷的动作,嫤娘觉得有些好笑,顺手把放在床头盛针线的小篮子递给了王月仙。 王月仙这才装模作样地看起那些绣活来。 “仙娘!你三婶婶和七弟妹来看你啦!”都虞候夫人站在门口说了一声。 话音刚落,都虞候夫人果然领了王三夫人和一个年轻肥胖的妇人进来了。 嫤娘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绣棚,站在一旁朝着王三夫人行了一礼,口称:“见过姨母,见过三夫人。” 王三夫人没料到嫤娘也在,不由得愣住了。 都虞候夫人笑道:“……嫤娘如今也是待嫁之身,过几日仙娘出阁,她是不方便来了,所以今儿过来看看仙娘。” 嫤娘涨红了脸。 王三夫人失神地打量着眼前杏脸桃腮的美人儿。 昔日粉妆玉琢的可爱小娘子,如今已经长成美貌大姑娘啦! 她明明穿着件半旧的粉红色裙裾,蜜色的褙子,发式也是寻寻常常的单螺髻,面上粉黛不施,却眼波盈盈,唇若红菱。 看着眼前妩媚俊俏的夏五娘子,再想想自己的儿子…… 王三夫人暗中攥紧了拳头。 当年要不是诗诗坏了事,七郎他早与五娘子议了亲,没准现在五娘子要嫁的,就不是六品武官田二郎,而是自己的儿子王七郎了。 也怪当初的自己被猪油蒙了心,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看上诗诗肚里的孩子呢? 一个贱婢,就算她为七郎生下了儿子,可没有岳家的支撑,七郎如何能有好的前程?何况那贱婢生的还是个女儿! 王三夫人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新儿媳。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只怪当时自己太看重子嗣,见诗诗那贱婢在半年之内为七郎怀了两胎,觉得诗诗是个好生养的,为了让未出世的孙子有个好出身,不惜为诗诗脱了贱籍,又聘她做七郎的正妻……没想到那贱人生下的却是个女婴,而且郎中还说,因为身体亏空,诗诗永远都不可能再怀孩子了! 王三夫人又做了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七郎和诗诗和离了。 可和离以后的七郎又怎好再娶妻室呢? 打听来打听去…… 最后,王三夫人打听到,大相公王溥的妻室魏氏族中有位带着大批嫁妆和离归家的侄女儿;再细细一询问,听说魏氏女归家的原因倒也简单——夫家嫌她体胖,且她的前夫君又宠爱小妾,因此魏氏女很爽快地就和离归家了。 王三夫人思来想去,觉得魏氏女虽然比七郎大了几岁,但这仍是门好婚事。 首先魏氏女嫁妆丰厚,又是大相公王溥的外甥女儿,虽说胖了些,但胖些好生养啊!再说了,如今七郎虽然才十七岁,却已经是个二婚男,再加上又和候府分了家,再不好寻些名门淑女了。 因此,王三夫人又为王七郎求娶了魏氏女。 可如今新妇进门近两年了,肚子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王三夫人明示暗示了儿媳很多次,可最后才知道,问题出在儿子身上。 儿媳体胖,七郎竟不愿与她同房! 而魏氏也是个厉害的,当面笑嘻嘻的,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可只要七郎一睡通房丫头,魏氏就寻了理由将那些年轻漂亮的通房丫头统统卖了! 几个月下来,七郎身边那些漂亮丫头都不见了,只剩下了满院子的粗使婆子。 这么一来,魏氏倒变成了后院中最最年轻,也最最貌美的妇人了。 可七郎还是不愿意碰她。 看着儿子一日比一日消瘦,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王三夫人心急如焚,却又不好开口——儿子屋里的事,这做娘的怎好过问?何况魏氏也算是个能干人,直把家里家外都打点得干净清爽…… 此时嫤娘打量着魏氏,魏氏也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嫤娘。 魏氏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夏五娘子,正是自己夫君心心念念着的人物。看着眼前这样顾盼生辉、美目盼兮的人物,魏氏心头升起了淡淡的醋意。 但很快,她就压下了心中的异样感觉。 这位夏五娘子很快就要出阁了呢!听说她的夫君是瀼州刺史田重进之次子,那么在不久的将来,等这位夏五娘子嫁到了田家,很快就要跟着她的夫君前赴瀼了州了吧! 想到这儿,魏氏表情一缓,笑道:“早就听说夏家五娘子的美名了,不想今日才有缘相见。啧啧啧……五娘子真是好品貌,和我们家六娘子简直不遑多让……” “七少夫人言笑了。” 嫤娘客气地说道。 魏氏这才把目光转移到了王月仙的身上,笑道:“看我,尽顾着看美人了,也忘了今儿来府里,原是为了六娘子来的……” 说着,她命身后的侍女奉上了一个小匣子。 “咱们本是同宗,六娘子出阁,咱们自家人也应该亲密些才是。这小小意思,六娘子只管收下。”魏氏温言说道。 王月仙道:“多谢七弟妹费心了。” 王三夫人却不愿意看到光彩照人的夏嫤娘。 她按压着性子陪着都虞候夫人说了一会儿的话,就说家中有事,带着魏氏离开了。 都虞候夫人去送,屋里又只剩下了王月仙和嫤娘两个。 王月仙无聊地打开了魏氏送来添妆的小匣子,看到里头放着一枝用各色细碎宝石镶起来的凤尾钗子! 原本细碎宝石倒也不贵,可这枝不大的钗子上,目测镶嵌了至少几十颗不同颜色的细碎宝石,可见这做工之精良了! 嫤娘叹道:“……你这位七弟妹的出手可真大方!” “能不大方么?你可知……她未出阁之前,是哪家的小娘子?”王月仙说道,“……她的爹爹,原是大相公王溥的小舅子,先嫁了河东王家的嫡长子王大郎。你也看到她了,她体胖,长得也不好看,还善妒……” “她先头那位夫君身边的妾侍和通房丫头,尽数被她寻了理由杀的杀卖的卖……后来,独剩了王大郎的那位心头爱……据说那一位是王大郎的表妹,为了护着那位表妹,王大郎吵着要跳崖。后来搞得没法子,两人和离了……河东王家也不敢得罪魏家,所以魏氏与王大郎和离时,王家按着魏氏带来的嫁妆,又添了整整一倍……才让她高兴了。” 嫤娘张大了嘴。 王月仙继续说道:“所以你刚才没看到三婶娘看到你的时候,脸上的那副表情?” 嫤娘摇了摇头。 王月仙道:“她此刻定然后悔至极!先是让七郎以婢为妻,后来又续娶了魏氏这样的母老虎回来……嫤娘你不知道,前一回我见了王七,他现在,唉,他现在瘦得根本就不像样子!” 嫤娘不以为然道:“貌丑体胖又如何?魏氏生得美不美,这在娘胎中已经注定了,岂能强求?要我说,我倒觉得魏氏为人爽快利落,王七就该好好和她过日子才是。” 也不知王月仙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微微地点了点头,叹气道,“可不是呢!不过是副皮相罢了!” 留在王家陪着王月仙吃过了午饭,嫤娘也送出了自己赠与王月仙的添妆之物,表姐妹两个依依不舍地说了好多贴心的话,嫤娘这才抹着眼泪,告辞而去。##### 第八十五章花嫁(上) 夏大夫人十分纠结。 女儿大了,自然是要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嫁的;可女儿又已经与她相依为命了十七年,就这么嫁了出去,从此天各一方……还是令她很是伤感。 但不管她怎么不舍,嫤娘出嫁的这一日还是到来了。 前一天夜里,嫤娘就歇在母亲夏大夫人的房里,母女俩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天将放白才浅浅睡去,却很快就又被摇醒了。 嫤娘打着呵欠,穿着中衣回了自己屋里,先是沐浴洗头,然后换了一身大红色的崭新棉布中衣,任春兰和小红两个用细布帕子为她搓干了长发。 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带着梳头娘子进来了。 那梳头娘子看起来就是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妇人,二话不说先朝着嫤娘道了喜,直把嫤娘羞得面红耳赤的。 夏大夫人上前接过了春兰手里的梳子,象征性地为女儿梳了几下头发,哽咽着说了几句场面上训斥女儿嫁到婆家去就要孝敬公婆服侍丈夫的话。 嫤娘又有些伤感,顿时红了眼眶。 夏二夫人担心会耽误嫤娘梳妆打扮的时间,连忙劝解了好一番,才劝得大夫人止住了眼泪。 梳头娘子上前接过了夏大夫人递过来的梳子,开始为嫤娘梳起了长发。 “五娘子的头发生得真好,青鸦鸦的,又柔又细……可不是我说,我为这京中名媛们梳了无数次头,倒只有五娘子的头发生得最好……” 梳头娘子一边说,一边替嫤娘梳着头。 这时,外头有仆妇大声喊道,“三太太到了!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到了!” 夏二夫人顿时喜笑颜开! 夏大夫人也转忧为喜,神色和蔼地看向了门边。 “大嫂子!我给你来你道谢啦!祝五娘子和田二郎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啊!” 说着,穿着枣色褙子,鬓边簪着大红芍药的夏三太太喜气洋洋的进来了,后头跟着抱了奶娃娃的婠,穿着银红裙子的茜娘,茜娘的身后还跟着穿了绿衣白裙的碧娘;除了碧娘神色淡淡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婠娘换了只手抱着怀里的奶娃娃,温柔腼腆地说道:“恭喜大伯娘,恭喜五妹妹。” “给大伯娘道喜来了!”茜娘也笑盈盈地说道,“也恭喜五妹妹!”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夏二夫人快步迎了上去,接过了婠娘手里抱着的奶娃娃,一脸心疼地看着外孙孙,又埋怨婠娘道:“你怎么把寿哥儿带来了!哟,睡得这么香啊!” 婠娘笑道:“早起我说要来,寿哥儿哭得狠,我婆母索性让我带了寿郎过来,说寿郎大了,也让沾沾五妹妹的喜气,今儿吃了五妹妹的喜酒,明儿回去也能沾点荤腥了。” 原来汴京风俗,富贵人家里的奶娃娃吃奶吃到六个月以上,就能吃点肉靡喝点肉汤沾点荤腥了;但如果能在亲朋好友的喜宴上开荤腥沾点儿喜气的话,奶娃娃就能长得更好。 所以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多时,外头又有仆妇喊道:“都虞候夫人到!黄夫人到!齐少夫人到!陆夫人到!” 原来,今日嫤娘出阁,夏家这边也请了不少贵妇人过来观礼和相送,是以众人纷纷到来。 家里的亲戚和好友,以及近邻们,把嫤娘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寿郎被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哇哇大哭了起来;女人们的注意力又被肥肥白白的小婴孩给吸引住了,纷纷凑过去侃起了育儿经…… 嫤娘端坐在妆镜前,任由着梳头娘子给自己梳着头,还不时地转动着慧黠的眼珠子,含羞看着一屋子的女眷。 夏大夫人,夏二夫人和夏三夫人被肥肥白白,又呼呼大睡的寿郎给吸引住了;三位长辈凑到了一块儿,看着夏二夫人怀里的小婴孩指指点点的…… 婠娘和茜娘则围在嫤娘的身边,一边看着梳头娘子帮嫤娘梳头,一边说着些笑话。 只有碧娘一人,如石雕一般不远不近地坐着,默默地盯着嫤娘看。 也不知怎么的,嫤娘总觉得碧娘的眼神有些飘忽,还似乎有些阴冷。 夏碧娘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夏府走动过,也就是正月里夏家为祖翁除服的时候她来过;后来老安人做生日,茜娘出嫁,婠娘产子……她统统都没有露过面。 只是夏三夫人常常过来给夏老安人请安,所以夏家人能从夏三夫人的嘴里知道一些关于夏碧娘的事。 那今天,夏碧娘怎么突然过来了呢? 就是几年前,当夏碧娘还没有出阁的时候,嫤娘和她的关系也说不上很好,虽说送嫁也是天经地义的,但夏碧娘却并不是一个看重血脉亲情的人…… “许久不见三姐姐了,” 嫤娘开口问道,“三姐姐可还好?” 夏碧娘顿时全身一僵。 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姿势僵硬地放在了身体的一侧。 婠娘和茜娘也看了碧娘一眼。 要说这碧娘,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先前胡三郎待她,也算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了;可碧娘总觉得自己差一点儿就要当上世子夫人了,对于只在御前当了七品带刀侍卫的胡三郎有十万分的看不去。 这一来二去的,剃头担子一头热的胡三郎也渐渐冷了心。 据说年后,因为夏碧娘三年无所出,胡三郎便遵华昌候夫人之命,纳了他生母姨娘家的表妹做贵妾,如今那位贵妾已经身怀有孕,可夏碧娘的腰身却依旧苗条…… “我自然比不得你们好,”夏碧娘阴阳怪调地说道“你们几个……一个小小年纪,刚出嫁就成了六品诰命恭人!一个的夫君,是前朝双科状元!还有一个富甲一方,半个汴京的铺子恐怕都是他姓王的……” 茜娘道:“照这么说,你不也是七品宜人?倒比我和大姐姐还风光些。” 碧娘怪笑道:“哟!七品宜人在你们眼里算得了什么?官家亲请了你家蒋大郎十几次,若是他想出仕,恐怕这会子早就已经出相拜将了罢?哪儿还看得上我们这些七品小官啊!” 夏三夫人唯恐女儿闹事,一来会坏了嫤娘的好事,二来会在众贵妇人们的面前丢脸,连忙走了过来挡在碧娘前面,却对夏二夫人说道:“二嫂子,今儿为了赶早送五娘子出门,我们还没用早饭呢,叨扰你一顿早饭可好?” 夏二夫人看了这边一眼,笑着对众人说道:“走!咱们去老安人院子里吃饭去。大嫂子,三弟妹;婠娘,茜娘……你们也都去,别在这儿闹着你们五妹妹。等咱们用完早饭再回来陪你们五妹妹也是一样!” 婠娘和茜娘也有点怕夏碧娘拆台,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先是和嫤娘说了声“我们呆会再来看你”,然后一人扶着夏碧娘的一只臂膀,半扶半架着把夏碧娘给“请”了出去。 夏大夫人也吩咐了春兰和小红几句,陪着众女宾们跟着众人一起去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屋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屋里人一少,嫤娘的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回到了自己身上。 “嘶……” 嫤娘突然眦睚裂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哎哟,是不是我把五娘子的头发扯痛了?小的该死,真该死!”梳头娘子似乎走了神,直到嫤娘发出了疼痛难忍的声音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告罪。 小红站在一旁说道:“娘子您快不要这么说了!今儿是我们五娘子的好日子,那些死不死的,还请梳头娘子管一管自己的嘴……” 梳头娘子面色尴尬地应了几声是。 “嘶……” 嫤娘的头发又被梳头娘子扯得生疼。 梳头娘子额上冷汗涔涔,直道:“对不住对不住……” 嫤娘也不想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和别人过不去,便也努力扮作面无表情的样子。 梳头娘子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静下心来继续为嫤娘梳头。 好在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梳头娘子显得有些紧张,到了后来,她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很快就将嫤娘那头柔顺的长发给梳成了一个漂亮的髻。 替嫤娘梳好发髻之后,小红领着梳头娘子下去用早饭;春兰则拎着食盒过来,准备喂嫤娘吃点东西。 嫤娘看了看,看到春兰拿来的,是一碟子蒸好的白面馒头,每一个都是小小巧巧的,大约只有她的小指尾那么大一个。 “五娘子,呆会儿穿上了大礼服,离家以后就不方便去净房了。所以依规矩,今儿您可不能喝水,因为不方便净手;也不能吃肉食,以防口中有异味……就先将就着用些吧!”春兰劝道。 嫤娘微微颌首。 春兰用筷子挟了白馒头喂嫤娘吃,嫤娘一口气吃了七八个,觉得饱了,这才摇了摇头;春兰便收好了食盒,然后又去大柜子里把早已准备好的,存放花嫁凤冠的漆画匣子给抱了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小些的匣子,是专门用来存放嫤娘要佩戴的首饰。 见春兰将那个存放凤冠的匣子打开了,嫤娘立刻瞪大了眼睛。 她含笑看着那顶繁复漂亮的凤冠。 本朝官家重文轻武,所以武将升迁本就艰难。 可田骁硬是只花了三年的功夫,就从帐前小卒升为从六品的武官……正所谓是英雄出少年! 也正因为田骁的功名和宫里圣人的赐婚,所以嫤娘出嫁时,能穿着六品诰命夫人的服饰当作吉服,而且凤冠上也能插上代表六品诰命的连枝花金簪子。 春兰也看着那几枝纯金打造的金枝花簪子,叹道:“在汴京的官夫人们,恐怕品阶比我们五娘子高的,未必有我们五娘子年轻……比我们五娘子年轻的,品阶也没有这么高……” 嫤娘粉面含羞,嗔怪她道:“你在外头可不能说这些!别给我揽事儿!” 春兰笑道:“……奴婢哪有出去外头的机会!也不过就是在您的面前多说几句罢了。” 嫤娘白了她一眼。 春兰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所以年后夏大夫人作了主,把春兰许给了李奶娘的长子李阿大,现在春兰是嫤娘身边的媳妇子,以后会跟着嫤娘一起去田府和瀼州,将成为嫤娘的左右手。 春兰把放头饰的匣子一一打开,分别放在桌上以后,又一趟一趟地去把嫤娘要穿的吉服也从大衣橱里搬了出来,全部摊在了榻上。 这时,小红带着用过了早饭的梳头娘子过来了。 看到摆满了一屋子精致贵重头饰和华丽的诰命吉服,小红变得十分兴奋,围着那些好东西就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梳头娘子也满眼艳羡地看着那些首饰和大衣服。 众人赞叹欣赏了一番,梳头娘子才在春兰的催促之下,先是为嫤娘上了妆,然后就开始为嫤娘戴起凤冠来。 凤冠和吉服都是很繁复的,所以需要嫤娘先戴好凤冠,再穿上吉服,最后再披戴上各种首饰什么的。 而凤冠上坠满了细密的珍珠宝石流苏,一旦戴上了这样的凤冠,新娘子的面容就会被遮住了大半……只能隐约透过流苏看到新娘子艳丽的扮相,却无法看清新娘子的长相。 说起来,那梳头娘子其实也是个手巧的。大约是先前确实紧张了些,所以才揪疼了嫤娘的头发。不多时,梳头娘子就为嫤娘戴好了凤冠。 梳头娘子问道:“五娘子要不要先去净一下手?呆会儿大衣服穿了起来,再除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嫤娘想想,点了点头。 她头上的这顶凤冠,支架,金饰和流苏等等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斤重了;而充作婚礼吉服的诰命装束也拖着长长的拖尾,一旦将吉服穿上,再披戴好压在吉服上的金饰,这全身上下至少也有二三十斤的负重。 这样重的负担,就是坐在那儿不动也会觉得累,走上几步也会觉得难,更别说要是想上净房的话……恐怕也得一直憋着了。 听了梳头娘子的话,嫤娘扶着桌沿站了起来。 小红凑了过来,扶住了嫤娘。 嫤娘顶着厚重的凤冠,慢慢地朝净房走去。她刚走到净房门口就摆了摆手,示意小红退下。虽说头上的凤冠很沉重,但她毕竟还没有行动特别不便的时候,怎能让人守着她解手?那也太尴尬了! 小红倒也没勉强,就与春兰和梳头娘子继续呆在内室等。 嫤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净房,随手掩上了门。 可她刚刚才转过身,一样冰冷透着寒意的东西就搁在了她的颈脖之上#### 第八十六章花嫁(中) 夏嫤娘瞪大了眼睛。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今天可是她的花嫁之日,那么,横在她颈脖之间的那样冰冷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夏嫤娘根本无法想像! 她头上顶着沉重的凤冠,所以被压得无法低头;但也能从颈脖之间能够感受到那东西的带来的森森寒意……倒有点儿像是匕首,或者一丈青之类的利器。 夏嫤娘万万想不到,在自己的花嫁之日,竟会在家中遇到这样的事! 这人是谁?是男是女?与她一个深闺女子有何仇怨?为什么会躲在她屋里的净室中?此番为难挟持她,所求为何? 在那一瞬间,嫤娘心中已千回百转…… 高声尖叫?妥当吗?小红和春兰就在外头,只要自己一呼叫,她们肯定会冲进来。 还是说,奋力反击?可这人到底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她有法子在反击的同时,保全自己吗? 若是她在反击的过程中,激怒了那人,或是只是那人一紧张,轻轻一划刀刃,自己很有可能就血溅当场了。那么,到底是身后人的刀快?还是小红和春兰奔跑的速度更快?净房里除了身后人之外,可还有其他的人? 夏嫤娘不由得喘起了粗气。 她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大困境,就是几年前去宝妆楼时,中了华昌候母子的圈套;但在那时,幸得田骁相助,才令她逃离险境。 但现在,田骁不可能在场,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想怎样?” 嫤娘定了定神,轻声问道。 那人没说话。 可嫤娘却分明感受到,那人用尖锐的指甲狠狠地揪住了她手臂内侧的嫩肉! 自手臂传来的剧烈疼痛令嫤娘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很清楚,身后那人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她。倘若她张口呼救,恐怕横在她颈间的匕首就会划下,而她……必定血溅当场! 很显然,嫤娘的沉默和隐忍令身后人很满意。 “脱衣服!” 那人低声喝道。 嫤娘一滞。 那人将刀尖朝上,锋利透着寒气的刀刃逼得嫤娘也不得不抬高了下巴。 但她却听出…… 挟持她的这个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却必是女子无疑! 那她让自己脱衣服?这又是为何? 啊! 嫤娘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人见嫤娘久久不动,刀尖顿时一划……嫤娘只觉得颈间传来了透砌心肺的凉意与剌痛! 既然身后之人是个女子,也就是说,至少她让自己除衣,并不是想亵渎自己……也有可能是,威胁自己? 夏嫤娘开始毫不犹豫地脱起了衣裳。 她头顶着沉重地坠着流苏的凤冠,悉悉索索地开始解开身上那套大红色的细棉布的中衣。 坠着珍珠和宝石的流苏砰砰地撞击着凤冠,声音十分悦耳好听。 “五娘子,您好了么?”小红的声音突然在净房外响了起来。 嫤娘解衣的动作一顿。 那人咬牙再次将刀丸逼上了嫤娘的咽喉。 “再等一会儿。” 嫤娘如常说道。 小红应喏了一声,走开了。 嫤娘屏息静气,果然听到了身后那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她几乎微不可闻地垂下头,看到自己大红色的亵裤后头,有一只露在灰色旧布裙外的,已经散了线的红绣鞋。 再凝神细听,净房里除了自己和那人的呼吸声音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动静了。 也就是说,行凶之人,应该只有一个。 那么,到底是谁与自己交恶,要在自己的花嫁之日,作出挟持的事?此人意欲何为? “快脱!”那人又低喝了一声。 嫤娘继续开始解自己的中衣,心里冒出了奇怪的念头,心想……这人到底是谁?怎么声音听上去这样熟悉? 顷刻之间,她大红色的细棉布中衣已经被解了下来,嫤娘的上半身几近赤裸,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红肚兜。 她清楚地听到,身后那人开始喘起了粗气。 “真看不出来啊,”那人阴阳怪调地说道,“你的肌肤还挺细腻光滑的,腰儿细奶子又大……就凭着这身好皮肉,简直比花舫上那些被千人睡万人骑的行首还会勾引男人……” 虽说身后那人也是个女子,但如此粗鄙的言语还是令嫤娘又羞又愤。 可她却心中一动…… 这人说的话越多,那熟悉的声音就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 可是,可是那人不是已经死了么? 嫤娘咬着唇儿不作声。 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夏府的主人起居,自有一番规矩。 就比如说,主人净房的卫生要保持,但一向以来的规矩,就是会有仆妇在早中晚时分,各收拾一次净房,换马桶换水什么的。 可嫤娘是个爱干净的。 她可忍受不了,从晨起时解了手,便任那些污秽之物一直留在净房,直到午时才换;但她也不愿坏了府里的规矩,因此就私下拿了钱,请了在府里当差的一个婆子随时帮她打扫净房。 嫤娘还让小红在净房里系了绳子,那绳子的一头拴在净房后门的横梁上,还吊了个小小的铜铃;只要那婆子一听到铜铃响,就会赶过来给嫤娘收拾净房。 如今,在这狭窄的净房里,嫤娘的手距离那条拉铃绳只有一臂之遥。 “快脱啊!” 身后那人见嫤娘停下了除衣的动作,只是一昧地抱着双臂想要遮掩住自己饱满的胸部,忍不住低声又催促了起来。 嫤娘抱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了手。 看上去,她垂下了手,似乎准备开始解自己的亵裤上的系带,但在这过程中,她却看似不经意地将手臂一展伸,不动声色地触到了挂在净房墙壁上的一根绳子。 嫤娘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停顿,而是毫不犹豫地开始解亵裤上的系带。 这时,嫤娘突然轻轻地说了句:“四姐姐?这些年来……你可安好?” 身后那人顿时一滞。 大户人家内室里的净房,都有两个门。 一个门是专门让主人走的,从内室开门;但仆妇们在收拾小姐香闺里的马桶时,也总不能拎着装了污秽之物的马桶再从精美的内室里大摇大摆地出去,所以会在靠外头的一面墙那儿再开个门,以便让收马桶的婆子走动。 说时迟,那时快。 净房的反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围着围裙的粗壮婆子正提着红漆马桶站在反门处,错愕地看着净房里的两个人…… 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你……你谁啊!”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一个瘦成了一把枯骨的女人正架刀横在自家五娘子的颈上,而五娘子头上虽然戴着凤冠,可身上却几近赤裸…… 说时尺,那时快,嫤娘已趁着身后那人发愣的空当,反手捉住了那人持刀的手腕,还死死地往外掰! “贱人!” 身后那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气急败坏地朝着嫤娘大喊了一声!同时,她还用另外一只开始死命地抓挠着嫤娘的手臂,后背,面颊等处。 婆子大喊了一声,“你找死啊!” 说着,那婆子就把马桶一扔,冲进了净房…… “砰!” 小红和春兰也应声冲进了净房。 看着浑身是血,上身赤裸,却头顶华丽凤冠的新娘子;还有气喘吁吁,手持利刃,却做仆妇打扮地瘦弱女子…… 眼前的这一幕简直令所有的人都吃惊万分! 那婆子也是夏大夫人的亲信,又生得肥壮,一上来就直接把瘦弱女子给压在了地下动弹不得。 嫤娘这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吩咐众人道:“春兰快去关了后门;小红,你出去找个理由让梳头娘子去外头歇一歇,再把房门关上别让人进来。于大婶,你把她手里的刀拿走,放远些……” 有了她的指挥,被惊得面无人色的春兰和小红顿时有了主心骨,关门的关门,撵人的撵人。 那瘦弱灰衣女子恨恨地瞪视着嫤娘,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一般阴冷。 嫤娘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人…… 虽然容颜憔悴,身形也有些佝偻,但嫤娘却依旧认得…… 这人,真真的就是夏翠娘! 可是夏翠娘……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当年她死的时候,还夏三夫人亲去认的尸,又是夏二夫人亲手替她料理的后事。 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夏三夫人认错了自己的女儿?又是什么原因使夏二夫人没有查出真相? 那人正是销声匿迹多时的夏翠娘。 披头散发的夏翠娘盯着夏嫤娘,眼神像毒蛇的信子一样,闪烁着冰冷狠绝的光。 她桀桀怪笑道,“哟,我好心来给五妹妹送嫁,五妹妹就是这样待客的?” 嫤娘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何人?怎么敢称呼我为姐妹?” 夏翠娘一滞。 她很快就明白了嫤娘的言外之意。 无论她生死与否,总之夏府已经对外宣布四娘子夏翠娘夭折了,是以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了夏四娘这人…… 就算她还活着,可一个年轻还没有婚配的小娘子,无家可归地在外头行走,又能有什么样的好归缩? 可夏翠娘越是想得明白通透,就越清楚这世间的人心险恶,她的心里……就越忿忿不平。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一脉相承,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能攀上高枝作凤凰,而我,我……我就要去庵堂里受苦?呵呵……让我去了庵堂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人去暗杀我!是我命不该绝!你们派去弄死我的那个姑子反而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 嫤娘突然冷冷地说道:“凭什么?就凭你害死了祖翁!又害死了文妈妈……还企图打死小红!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夏翠娘目露凶光,用阴狠地眼神盯着嫤娘。 她手上确实犯了几条人命:一是祖翁,一是祖翁身边的文妈妈,一是当初协助她害死祖翁和文妈妈的的李妈妈,还有一个,是九思庵的老尼姑。 当时祖翁在服药,要忌荤腥;文妈妈告了假,夏翠娘就买通了李妈妈,在祖翁的素汤炊饼里掺了鸡汤。祖翁吃着香甜,自然会一直吃…… 文妈妈回来以后,发现了异常,要与李妈妈对质;在扭打争吵的过程中,夏翠娘直接出面,和李妈妈一起勒死了文妈妈,然后制造出文妈妈上吊自尽的假象…… 后来,夏翠娘去了九思庵,准备替祖翁守孝,却因为之前和李妈妈的约定,要将剩下的钱财交与李妈妈;不料,她夜里偷潜了出去,李妈妈却一改初衷狮子大开口。 夏翠娘索性一不做地不休地,手刃了李妈妈且就地掩埋了。 天亮时分,当她悄悄潜回九思庵的时候,却正巧遇上了躲在她房门外,手持利刃正准备蹑手蹑脚进入她房间的老尼姑…… 躲在暗处的夏翠娘,心底一片冰凉。 这个老尼姑所为何来,她心知肚明。 看来,定是夏老安人已经知道了她犯下的事,所以派人来了结自己。 躲?这一次肯定能躲过。 但要躲到什么时候? 下一次老安人再安排人动手的话,她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躲得过? 夏翠娘一横心,做出了决定。 反正此时,那老尼姑在明她在暗……何况她怀里还揣着一把方才手刃李妈妈的匕首! 夏翠娘一狠心,杀了老尼姑。 跟着,她抢进房里收拾了一番细软,放了一把火以后,她逃之夭夭,从此天涯零落。 这几年,她在外头吃尽了苦头,对夏家人恨之入骨。 但夏翠娘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其实夏老安人,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从来也没有在人前提及她所犯下了滔天大罪;甚至就连她的亲生母亲夏三夫人也不知情,更别说夏嫤娘本来就一无所知,只是靠着猜测和一些蛛丝蚂蚁,才敢推断她曾以犯下的滔天大错。 “我合该被千刀万剐?我又有什么错?这一切……还不是被你们逼的?她们死了,可她们也是被你们给逼死的……”夏翠娘恨恨地说道,“……你们才是该死的!”##### 第八十七章花嫁(下) 夏翠娘一滞,突然悲凉地笑了起来。 “这能怨我吗?”她疯狂地大喊大叫,“这不都是被你们逼的?眼看着你们一个个都许了好人家攀上了好姻缘,我呢?凭什么我就要去给个老头做妾?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是怎么求你们的,可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 夏翠娘哭了起来。 “在那个时候,只能让祖翁死!”她突然疯狂地说道,“只有祖翁死了……我才可以用正大光明的理由为祖翁守孝,我才不会被送去给老汉做妾!只有祖翁死了……夏碧娘的婚事才能黄!只要她嫁不出去,就可以用她的嫁妆去还给老汉,我就不用做妾了!可谁知道,我娘她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了,硬是在热孝之内把夏碧娘嫁出去了!” 嫤娘不可思议地瞪着夏翠娘。 夏翠娘朝着她又哭又笑:“你说,你说啊……我有什么错?我也只是想,只是想好好嫁个有出息的郎君,好好的过日子罢了!至于祖翁,云华道长都说了……就算当时能救回祖翁,他也多只能再活半年罢了!这早一天死和晚一天死……不都是在等死?” 听了她的话,嫤娘简直被气得半死! “那文妈妈呢?” 嫤娘盯着夏翠娘,又问,“……文妈妈哪里得罪了你,你要置她于死地?” 夏翠娘冷笑道:“哪个要她多管闲事?她也是吃饱了撑着的,明明祖翁死了,她就可以出去抱孙子享福了,谁叫她多事要调查祖翁吃剩下的面汤?她自己找死,难道我还能拦着她?” 嫤娘被气得浑身发抖! 她倒是不知道夏翠娘的身上还犯着李妈妈和老尼姑的事儿,只记得当年夏翠娘打破了小红的头,小红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休养好…… “所以,你对小红也能下狠手了?” 嫤娘喘着粗气问道。 夏翠娘一愣,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红?”夏翠娘大笑,“哈哈哈……小红!小红就是只蝇子,我手一捏就能捏死她……” 嫤娘怒极,上前就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夏翠娘的脸上。 “五娘子当心手疼!” “五娘子!” “五娘子息怒……要打人,五娘子只管吩咐老奴,老奴皮糙肉厚的可不怕……” 春兰,小红和于大婶纷纷劝道。 其中又以小红的情绪最激动,也最感动。 可小红看了嫤娘一眼,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尖叫了一声“五娘子”! 众人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嫤娘只穿了贴身小衣的赤裸上半身已是鲜血淋淋。 众仆顿时被吓得魂飞天外! 春兰道:“于大婶,烦你用绳子把这人绑起来,小红,快去找干净衣服出来……” 正在这时,内室的外头有人拍门,还传出了隐约的叫喊声。 小红慌慌张张地去了。 春兰则赶紧拿块搭在盆架上的干净帕子,湿了水以后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嫤娘的身体,细细地查看起嫤娘身上的伤处来。 方才处于高度紧张中的夏嫤娘直到现在松懈了下来,才觉得自己的后背火辣辣的痛。 春兰一边替她擦拭,一边眼泪汪汪地说道:“五娘子……那人好狠毒的心思,您的后背被她挠破了皮肉,还淌了血呢!” 嫤娘直到此时才突然想起来,连忙问道:“我的脸!我的脸有没有事?” 春兰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又洗了一次帕子,先是钩起了她凤冠上的流苏,然后又用帕子替她擦了一把脸。 嫤娘看到春兰急得连眼圈都红了,心知自己的脸终是被夏翠娘给挠伤了。 这时,小红慌慌张张地捧了一套新衣进来,又道,“方才来的是吴妈妈,我让吴妈妈去请大夫人来……五娘子,你要不要紧?” 春兰急道:“你赶紧把衣裳先放下,去拿药膏子来,五娘子身上脸上都有伤……哎哟!五娘子的脖子上也有伤!五娘子……您痛是不能?” 其实嫤娘脖子上的伤还不如后背疼痛,只是脖子上的伤看起来很是凶险。 小红一听五娘子的脖子上也有伤,顿时慌了神,小丫头放下了衣服就往外头跑,跑了两步“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爬起来又慌不择路地跑…… 很快,夏大夫人就得了消息,心急如焚地赶了过来。 “娘……” 夏嫤娘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娘”,就看到夏大夫人瞪着一双怒眼上前就是一巴掌扇在夏翠娘的脸上,然后又提起裙摆狠狠地踹了夏翠娘两脚…… “我的嫤娘……”夏大夫人转过头看着浑身是伤的嫤娘,失声惊呼道。 其实此时嫤娘身上的大部分血水已经被春兰擦拭掉了,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光洁雪白的裸背上,几道深深斜斜带着血痕的挠痕却让人看着就触目惊心! “娘,我不要紧……” 嫤娘连忙安慰母亲道,“……其实这些都是皮外伤,小红已经去拿药了,抹点子药膏就好了……” 此时夏翠娘已经被于大婶用绳子绑了起来,而盛怒之中的夏大夫人再也顾不得什么贵妇人的作派,直接弯下了腰,揪住了夏翠娘的头发,怒骂道:“下作的贱人,你哪来这样大的胆子,敢害……” 当夏大夫人看清了夏翠娘的面容之后,突然一滞。 夏翠娘桀桀怪笑。 “我功亏一篑,愿赌服输……从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夏翠娘毫不在意地说道。 夏大夫人皱起了眉头。 她看了看赤裸着上半身,只穿了贴身小衣的女儿,又看了看夏翠娘,疑惑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夏翠娘咬着牙没吭声。 夏大夫人毕竟见多识广,她眯着眼睛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这是准备来一出李代桃僵,姐妹易嫁?” 嫤娘顿时瞪大了眼睛。 先前她还不敢想,只觉得夏翠娘应该就只是因为恨自己,才想着在自己的花嫁之日让自己血溅喜堂…… 可是…… 姐妹易嫁??? 这怎么可能!!! 田骁又不是不认识她,就算夏翠娘伤了自己,又假扮成自己的模样穿上了嫁衣和风冠,纵然面容能被流苏遮挡了大半,可到了田府以后,田骁一掀流苏,不就什么都真相大白了? 但母亲的话说出了口,夏翠娘却迟迟没有反驳,难道说……她真是这么想的? 嫤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一细想,她额头上的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只要夏翠娘代表着自己走出了夏府,进入了田府,田府就不能不承认这桩婚事;毕竟这是夏田联姻,而且还是官里的圣人赐的婚。而夏家早已宣告夏翠娘夭折了,所以说,如果自己真的命丧夏翠娘之手了,而夏翠娘又确确实实穿着自己的凤冠吉服走进了田府,最后很有可能是……夏翠娘真会成为田骁名义上的妻子。 但这不是恶心人么! 那么,夏翠娘又怎么会有信心取代自己而替之的? 嫤娘觉得十分不解。 方才的过程虽然凶险,但就算夏翠娘伤了自己,夺去了自己的头冠…… 待会儿小红和春兰还要侍候自己穿吉服,那么小红和春兰不会觉察出夏翠娘的破绽?穿好了吉服之后,族中姐妹,包括婠娘和茜娘还会过来哭嫁;那么婠娘和茜娘又怎会觉察不出夏翠娘的破绽? 嫤娘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了。 夏翠娘的计划其实还挺周全的。 那个梳头娘子,恐怕就是夏翠娘的人吧? 如果方才夏翠娘在净房里控制了自己,那么出去穿吉服的时候,她可以用含糊不清的嗓音示意那个梳头娘子,把小红和春兰遣出去;哭嫁的时候,夏碧娘可以替她掩护,间隔开茜娘和婠娘…… 只要她穿着自己的吉服和凤冠去了田府,纵然货不对版,但这毕竟是圣人赐下来的田夏联姻;哪一方出了事,都有诛族之罪!田夏两家必定不敢声张的。 想到这儿,嫤娘额头上的冷汗再一次涔涔淌下。 “春兰,快,快带人出去,拿住那个梳头娘子!” 嫤娘急忙说道。 春兰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也听从了嫤娘的话,急急地出去了。 夏大夫人见女儿想明白了,松了一口气,看着夏翠娘冷笑道,“……真是异想天开!怎么?出去糊混了几年,只长了看话本子的本事?易嫁这种蠢事儿你也想得出来?” 想着自己已经输了,还落入了夏家人的手里,恐怕是没有活路了。 夏翠娘索性破罐子破摔,说道:“怎么就不成了?只要我能穿着六品诰命恭人的吉服出嫁,出了夏府,进入田府,我就是田夏氏!等圆了房以后,田二郎还能怎么样?难道田骁还敢休妻不成?这可是宫中圣人赐下的婚事!” 夏大夫人大笑:“你果然看多了话本子!” “你只以为,用梳头娘子来挡侍女,用夏碧娘来挡住哭嫁的姐妹,那我呢?你安排了谁来挡我?你娘吗?”夏大夫人的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声音却冷冰冰的,“我的女儿是我养大的,我只一眼就能认出她来……纵使你有这个本事穿了她的衣裳戴了她的头冠,你只看看你的手……我会认不出我的女儿?” 夏翠娘一滞。 她确实没有考虑过夏大夫人。 而听了夏大夫人的话以后,她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如枯柴一般粗糙的手,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夏嫤娘,她那双柔若无骨,如兰花一般雅致的细嫩玉手…… 夏翠娘闭了闭眼。 她果然……还是输了么?##### 第八十八章送嫁 夏大夫人一边安抚女儿,一边怒骂夏翠娘道,“……你个黑了心肝的忘八!连亲祖翁和姐妹也敢下手,真是畜牲不如……” 夏翠娘倔强地梗着脖子,强烈的恨意自她心胸之间绽放出来,化成了眼泪,一滴一滴地从她眼角淌出。 “这是你们欠我的!你们欠我的……”她喃喃地摇头说道,“……要是当初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能看上一家人的份上,助我渡过难关,再为我议一门可心的婚事……我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这都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夏大夫人懒得和她计较。 “于家的,今儿你就别领其他的活计了,这个人就由你看管,等我风风光光地替五娘子送了嫁,再好好的处理她!”夏大夫人吩咐道。 于大婶点头,“夫人放心,老奴不会让她掉一根汗毛!” 夏大夫人点了点头,伸手牵过了嫤娘的手,母女俩朝外头走去。 嫤娘只觉和母亲的手心里全是汗,而且还颤颤巍巍的,抖得不像话。 小红找来了药膏,夏大夫人红着眼眶,命爱女趴在榻上,将药膏抹上了她背部的伤口上。 “嫤娘可疼?”夏大夫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嫤娘侧过头,轻声说道:“不疼。” 夏大夫人轻轻地啜泣了几声。 “娘,我真不疼。” 嫤娘又笑着说了一句,“我晓得,伤在儿身,疼在娘心……” 夏大夫人顿时泪如雨下。 “你放心,”夏大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让她……从今往后再也不能伤你半分!” 夏嫤娘道:“娘!她本来也没有伤到我……” 可想想自己的后背直到现在还在火辣辣地疼,她又只好改了口,“这些伤其实都是小事……” 见母亲越哭越狠的样子,嫤娘乖巧地闭了嘴。 夏大夫人哭了一阵子,替女儿上了药,这才亲自拿了一套崭新的中衣,像照顾小小孩童似的,侍候女儿穿起衣来。 嫤娘有心想劝母亲不要再哭了,可又怕一开口连她自己也忍不住要哭,所以也就一直忍着。 夏大夫人抽抽噎噎地说道:“此去嫁作他人妇……若在夫家受了委屈,你不必忍着!他待你好,你便也待他好;他要是待你不好,你只管和你婆母说去,倘若你婆母不管……你直接就让你那两个奶哥哥套了马车送你回来……千万别怕别人说闲话!娘养你一辈子!好不好?娘带着你,咱们娘儿俩去庄子上,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嫤娘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当下就捂着嘴哭了起来。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顿,小红和春兰办好了手里的事,急急地过来了。 众人这才又把换过了衣服的嫤娘拉到了妆台前坐下,这个忙着扶正她头上的凤冠,那个忙着为她补脸上的妆容。 与此同时,小红和春兰还低声向夏大夫人禀报着……说夏老安人和夏二夫人已经知晓了此事,老安人的意思,今儿是五娘子大喜,家里就得稳稳妥妥地给五娘子送嫁,有什么事儿等五娘子出了阁再说…… 夏大夫人了然。 主仆几人说着说着,春兰却拿着脂粉犯了难。 原来嫤娘的面颊处被夏翠娘挠出了一块血印子,春兰想为嫤娘补些粉遮过去,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 夏大夫人连忙捧着女儿的脸细看。 这一看,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但要怎么补才能瞒天过海,这是个难题。 但有一点是勿庸置疑,那就是…… 嫤娘万万不能顶着伤嫁去田府,否则人家会怎么看待夏家?以后嫤娘在田府还要不要做人? 嫤娘也看着镜中的自己发起了愁。 想了半日,她只得说道:“小红去研墨,给我化些大红色的丹砂。” 夏大夫人愁道:“都这个时辰了,还画什么画!” “研些丹砂出来,在我脸上画个花儿遮一遮吧,” 嫤娘破罐子破摔道,“总不能……总不能不戴凤冠,顶块红帕子在脸上吧?” 时下的婚嫁风俗就是如此。 除非是平民家的小娘子出嫁,头上只能顶块红帕子;但官寰家的小娘子们要出嫁,通常都是头戴华丽金饰玉饰的凤冠…… 而嫤娘和田骁,首先两家都是大家,又是宫里的圣人赐婚,田骁还是六品武官;若是嫤娘真的顶着红帕子出了嫁,那才是笑话呢! 可夏大夫人担心的却是女儿脸上的伤口。 “在伤口上涂丹砂,坏了脸可怎么好?”夏大夫人愁道。 春兰大着胆子接了一句,“先在伤口上抹药膏,然后五娘子画花儿的时候,避开伤口就是了……” 听了这话,众人微微点了点头。 小红很快就研了些丹砂颜料送了过来。 嫤娘试了又试,总是有些不就手。 夏大夫人接过了女儿手里的笔,叹道:“让我来吧!要是你爹还在……有他那一手寒梅傲雪图啊……唉,要是他还活着,看到你出嫁,还不知道有多高兴……” 说着,夏大夫人再一次热泪盈眶。 夏大夫人也是京中名媛,年轻时候本就是个才情与贤惠齐名的贵女,当年才能被夏老安人选做长媳,对于琴棋书画也是通晓一二的。 当下,她就拿着笔,在女儿的脸上画了一大二小一共三朵花儿。 小红和春兰看得呆了,好半天才说道:“五娘子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梅花仙子一般……” 嫤娘也好奇地照了照镜子,确实发现镜中的自己娇艳如花,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夏大夫人一时兴起,又多描了几笔,直将女儿脸上的梅花描得栩栩如生才罢。 众人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外头有人拍门,小红这才出去开门去了;而夏大夫人则与春兰一起,为女儿穿好了最外头的吉服。 夏二夫人像个没事人一样,扶着夏老安人,带着夏三夫人,婠娘茜娘和碧娘过来了。 众人看着高挑婀娜的嫤娘穿戴得如此华丽端庄,又美艳动人的,都是一番赞叹。 只是夏三夫人对嫤娘脸上的花儿有些好奇,不免多问了几句;却被婠娘呛了回来,直说前儿昭庆公主的妹妹延庆公主出嫁,也在脸上描了花儿,可见得这是高门贵女们才会做的雅事云云,这才呛得夏三夫人闭了嘴。 而夏碧娘一进屋子就不停地左看右看,还一直盯着嫤娘看;当她看到戴着凤冠的嫤娘却将应该放下的珍珠宝石流苏坠子给钩在了凤冠的两边,并且清清楚楚地露出了脸时,顿时有些不安,眼睛还不安分地一直往净房的方向瞟。 婠娘和茜娘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暗示,总之这姐妹俩把夏碧娘夹在中间,无论谁说话,总会加上一句“二妹妹(姐姐),你说是吧……” 这么一来,夏碧娘就算想中途逃回胡府去,也始终找不到机会。 很快,田府前来迎亲的女眷们就来到了夏府。 领头的正是田骁的嫡亲大嫂,嫤娘未来的妯娌袁氏。 袁氏出身将门,性格豪爽,未语先笑;再加上田夏两家还各有几个能说会笑的媳妇子,很快就把迎亲欢笑的气氛拉到了最高点! 夏府也不甘示弱,被夏大夫人请来当做全福人的远房女眷说了几句伤感的话,众人忍不住就拿着帕子痛哭了起来。 夏二夫人陪着哭了一阵子,见老安人哭得伤心,唯恐老安人哭得狠了会伤肝郁,连忙示意全福媳妇赶紧停…… 这时,外院负责出题考验和为难新郎倌的夏承皎夏承皓兄弟俩可能已经败在了田骁的手中;于是守在府外的礼乐班子奏起了震天响的吉乐,也热闹得要紧。 夏家女眷们这才慢慢地止住了悲声,转为说起了吉祥恭贺的话儿。 袁氏连忙让人掏了事先准备好的,装了喜庆银锞子的精致荷包,一一派发给夏家的媳妇子们;然后又说了好一番宽慰夏老安人和夏大夫人的话。 不知不觉的,守在外院门口的礼乐班子已经奏了三回催妆曲,新娘子是时间出门了。 夏大夫人含泪朝女儿走了过来,先是小心地替女儿放下了钩在凤冠两边的珍珠流苏,然后又替女儿整了整衣服。 “……尔出嫁之后,须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夏大夫人哽咽着说道。 嫤娘含泪轻轻地应了一声“喏”。 这话,本应是嫤娘的父亲所说。 可她的父亲却…… 因此夏大夫人心中简直心如刀割。 但她还是再一次伸出了颤抖的手,替女儿理了理身上的花冠和披帛,哽咽地说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 嫤娘哭得不能自已。 她退后了一步,在小红和春兰的掺扶之下,朝着母亲跪了下来,却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大夫人咬着手帕死命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嫤娘端端正正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以后,含泪起身;又走到了夏老安人的面前,慢慢地跪了下来。 “嫤娘拜别老安人。” 说着,嫤娘又端端正正地给夏老安人磕了三个头。 夏老安人捶胸泣道:“……这是要剜我的心肝啊!” 夏二夫人连忙上前来劝,那边夏三夫人也去劝夏大夫人…… 好不容易安抚了夏家众长辈,小红和春兰扶住了嫤娘,袁氏领着田家的媳妇们护在周围,浩浩荡荡的女眷队伍朝着二门外走去。 夏嫤娘有些恍惚。 她…… 她要成亲了?要嫁给田骁了? 以后,她会和他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她情不自禁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既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 第八十九章拜堂 嫤娘坐在八抬花轿之中,有些茫然。 她被夏翠娘抓伤的背部火辣辣的,还隐隐作痛,脸上那块破损了皮的地方也有些发痒。这一切,都提醒着她,方才在娘家闹出的那一幕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过程那太惊悚太惊险,又太不可思议…… 直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以至于花轿到底是什么时候到达田府的,她都没反应过来。 花轿突然停了下来,礼乐班子奏起了震天响的喜乐。 大红帘布被人掀了起来,小红探进来半个身子,朝着嫤娘伸出了手。 嫤娘扶着小红,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大红花轿。 头顶上沉重的凤冠,压在身上厚重的吉服……令嫤娘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喜娘笑着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儿,这才递了条红绸子过来,塞进了嫤娘的手里。 嫤娘浑浑噩噩地接过了红绸子,这才注意到田骁就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红白相间的武官服饰,披戴着鲜亮的软甲,胸间系着一用大红绸扎的花,喜气洋洋。 透过流苏,嫤娘隐约看到了他面上的笑容,忍不住也是会心一笑。 先前的委屈与震惊被稍稍压下了心头。 嫤娘只觉得手中的红绸突然一动,抬眼望去,长身玉立的田骁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侧过了身子准备抬脚。 她突然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提醒她:我要起步了,你跟着,莫要摔倒了。 嫤娘莫名就有些脸热。 她用力地转紧了大红绸布。 田骁牵着她,慢慢朝里走去。 今日田府娶亲,大约也宴请了乡邻与亲友过来,嫤娘听到身旁有无数小儿拍手笑道,“……田二郎,田二郎!娶了媳妇屋里藏!先开枝,后散叶,三年就能抱上俩!” 嫤娘瞬间被羞得满面通红。 田骁突然站定了身子。 “去去去!”他朝着孩童们笑骂了一声,然后从随身侍卫手里捧着的小簸箕里抓了一把铜钱,往外头一撒! 孩童们疯笑着抢钱去了。 田骁用红绸牵着夏嫤娘,朝着前院继续走去。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也在喜娘和小红的搀扶之下,嫤娘随着他慢慢走近了喜堂。 喜堂之上,济济满堂。 就连瀼州刺史田重进也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此时正与田夫人一起,盛妆端坐高堂。 田骁领着嫤娘在喜堂门口站定,礼乐班子的人在班主的指挥下,热热闹闹地再一次吹打起欢快喜庆的吉乐来。 唱礼官用抑扬顿挫的调子大声喊道:“新人到……” 随着唱礼官的声音像吟乐一样响起,田骁牵着手里的红绸,小心翼翼地引着嫤娘跨进了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 嫤娘顶着厚重的凤冠,被喜娘搀扶着,晕头转向地转过来拜了几下,又转过去拜了几下…… 恍惚中,她只看到未来的公爹也穿了一身崭新的官服,下巴上还留着一络胡子;而田夫人也穿戴起了正式的诰命服饰,喜气洋洋地笑得连嘴都合不拢。 那些坐在喜堂雅座上观礼的贵客们,嫤娘觉得他们可能都是公爹田重进的同僚,大多数人可能都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将军;以至于……堂上众人虽然都穿着便服,却个个都是积威深重的,而且还乌鸦鸦地坐了一大片,让人莫名就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而在稍远一点观礼位置上坐着的,都是些年轻的少年郎君,看着像是田家世交或者好友什么的;隔着从头冠垂下来的密集珠帘,嫤娘似乎还隐约看到了王家的几位表兄似乎也在观礼台上。 而喜堂设在前院的正堂之中。 依礼,后院女眷是不能进入前院的。 只是今儿是田骁娶亲,所以贵妇人们也能远远地站在堂下看上一眼;而喜堂之上的正经女眷,就只有田夫人和夏嫤娘了。 于是,当唱礼官唱喏了一声“礼成”之后,基本上田骁和嫤娘的婚事已经走完了最终程序,他成了她的夫,而她,也成了他的妻。 田骁站在一旁,待喜娘将嫤娘扶起身后,傻笑着牵了红绸子,又引着她慢慢地朝后院走去。 嫤娘有些晕晕沉沉的。 这…… 这就礼成了? 从现在起,他是她的夫,而她,也成了他的妻?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他朝后院走。 其实准确说来,田府是将门父子三将军…… 但公爹田重进的前三代祖先都是白衣,是靠着他自己积攒军功,才官至瀼州刺史的;也就是说,田府靠的是现攒的军功,并无祖宗传下来的家风,规矩和传承。 所以田府的院子看着虽大些,却并不像夏府那样精致,甚至院落中有很多地方都挺简陋的。当然了,这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家主母田夫人长年随夫驻守瀼州,不在京中田府经营管理的缘故。 从正门到前院,从前院到喜堂,从喜堂到后院,再走到田骁住的小院子……可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而嫤娘今天受到的惊吓不小。 遇剌,出嫁……可以说,她前十七年中能经历到的最最凶险和最最重要的事,竟在一日之间全撞上了。 此时,头上沉厚的凤冠,身上厚重的吉服披戴,背部肌肤的痒痛感……种种感觉都让她觉得十分难受。 她不由得微微地喘起了气。 田骁似有感应。 他有意放慢了脚步。 但对嫤娘来说,她却恨不得马上就到了,也好坐下来喘息一二。 一个不留神,她心里一急,脚下的步子也急切了些,头上的凤冠就“砰”的一下,就砸在了田骁的软甲之上。 惊得嫤娘立时停顿了下来。 田骁转过头,好笑地看着她。 嫤娘已经垂下了头。 透过隐约的珠帘,他看到她眼帘轻阖,樱唇微抿的模样。 他打量了她一会儿。 她身上穿戴着的这套六品诰命夫的吉服,是他攒下来的军功赚来的,穿在她的身上,也确实端庄贵气,但也一定够沉重的,她累坏了吧? 田骁微微一笑,转过身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稍稍加快了步伐。 不一会儿,他就领着她走进了属于他们的一座独立的小两进的院子。 嫤娘站在院子门口,抬头看了看,见院门上挂着“歇竹院”三字。 歇竹院? 嫤娘笑了笑,跟在田骁身后走进了院子。 春兰做为嫤娘的陪嫁媳妇子,早已先嫤娘一步来到了歇竹院,这会儿正和刘妈妈一起,和原来歇竹院里的仆妇们一块儿张罗着。此时见二郎领五娘子回来了,众婢连忙上前殷勤侍候。 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拥着嫤娘走进了歇竹院的正院。 一进屋,众人就簇拥着嫤娘进了内室。 而当嫤娘看到整洁喜庆的内室时,立刻松了一口气。 铺着大红被褥床单的八步床上,洒了一床的蜜枣,糖莲子,葡萄干,果子之类的;嫤娘被喜娘和小红搀扶着,坐在了八步床的边沿,一颗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二叔,我来给你道喜了!”田大嫂袁氏的声音在院子外头响了起来。 想来,这是田家的女眷们要进来闹新房了。 袁氏果然领着一群盛妆打扮的妇人们说说笑笑地进来了。 嫤娘一眼就看到姨母都虞候夫人也在众贵妇人之列,不由得就松了一口气。 再看一眼,她发现女眷中多以年长的妇人为多,且个个都打扮得富丽堂皇;未嫁的小娘子们倒没有几个,却有好几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小小儿郎和梳着角头的小小娘子,被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媳妇抱在了怀里。 喜娘连忙让田骁坐在了嫤娘的身旁,又交代那几个年长的媳妇将那三四个小小孩童放到了八步床上。 那些小小孩童大约在来时就已经被母亲教导过,是以虽然嫤娘身上头上都佩戴着好看又亮闪闪的首饰,却无一个孩童感兴趣。 小小孩童们只是在大床上乱爬乱闯腾,纷纷叫着“这里有红枣”,“我得了一个橘子”,“糖莲子好好吃”和“我拿葡萄干换你的果子好不好”之类的…… 嫤娘心知,这就是时下的风俗。 让身体康健的男女孩童们在婚床上乱爬乱闹,寓意新婚夫妇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开枝散叶。 她不由自主地就侧过头,看了坐在她身畔的田骁一眼。 殊不知,他也正含笑凝视着她。 从前院传来的戏班子奏乐的乐鼓声证明着,前院的喜宴已经开始了,这也是在催新郎倌快些出去吃酒。 喜娘便笑道:“还请新郎倌儿给新娘子钩上如意帘帘罢!” 田骁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转过身,微微躬下腰,先是伸手拂过了她凤冠上的珍珠流苏,又细心地为她扣在了凤冠旁的小金钩上。 原本还在热闹议论围观的众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田骁一怔。 他看到了妆容精致,垂首含羞的嫤娘,也看到了她左面颊上用丹砂细细描出的那几朵含苞待放的精致梅花。 喜娘也是一愣,随即赞道:“新娘子好巧的心思!我做了这许多年的喜娘,不过为多少名媛闺秀送过嫁,可唯有夏家娘子这般巧心思!啧啧啧……真是花娇人艳,人比花娇啊!” 嫤娘垂下了雪白又优美的颈脖。 田骁嘴角含笑。 围观的女眷们纷纷嘻嘻哈哈地议论了起来,都虞候夫人却站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嫤娘。 看着姨母担忧的眼神,嫤娘莫名其妙地就有些心安。 “哎呀田二郎的媳妇竟生得这样标致!是咱们孤陋寡闻了……” “可不是!瞅瞅二郎媳妇,不但生得好看,手儿巧,心思也巧!” “要我说啊,还是我们二郎有福气!娶了个貌美心灵手巧的小娘子!” “就是就是……” 田骁傻笑了起来。 嫤娘的头垂得更低了。 喜娘是个嘴乖的,赞了几句之后,又张罗着让丫鬟们端了斟了美杯的小金杯过来,让新婚夫妇俩喝合卺酒。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局促不安。 而屋里的女眷们也开始嬉笑了起来。 最终,还是田骁主动举起了胳膊,圈住了嫤娘的手臂。 说起来,这还是嫤娘第一次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靠得那么近,而且还有这么多人围着看…… 她早就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把头垂下来,不让人看到她。 田骁举着酒杯,圈住了她的手。 他缓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他的眼,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嫤娘心如擂鼓。 她举着小金杯,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咳咳咳……” 想不到小金杯中的酒竟如此浓冽呛烈! 嫤娘猛烈地咳起嗽来。 围观的众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田骁慌忙伸出手,替她顺了顺后背…… 嫤娘一僵。 围观的众人也是一愣。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爆出了大笑声,都虞候夫人也站在一旁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真看不出啊!我们二郎竟也是个疼媳妇的!” “二郎疼媳妇又怎么了?像这样娇滴滴又美貌的小媳妇,换作是我,我也爱!” “哎,说起来,大郎和他媳妇刚成亲那会儿,大郎的媳妇也是被交杯酒给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哈哈哈,看到了二郎媳妇,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以前……” “就是就是!” 田骁与嫤娘吃过了交杯酒以后,就被人请到外院吃酒去了。 袁氏才笑盈盈地对嫤娘说道:“弟妹,我来给你引见……这一位,是郴州刺史米大人的夫人,咱们得她一声婶婶。” 嫤娘便知,这位身材高挑削瘦的贵妇人乃是郴州刺史米信的夫人。米信与公爹田重进乃是同泽,袁氏与米夫人又这样亲近,想也知道,米田两家的关系定然亲密。 嫤娘连忙站起身,朝着米夫人盈盈下拜,口称:“夏氏见过米家婶婶。” “好孩子!长得真齐整!”米夫人笑着说道,“你快坐着,瞧瞧你这一身,好看是好看,也贵气……就是重了点吧?快坐着歇歇!” 接下来,袁氏又为嫤娘介绍了杨夫人和石夫人二位,还有些其他的将军夫人;因在众位夫人之中,以嫤娘的姨母都虞候夫人与米夫人地位为尊,众人也都知道新娘子就是都虞候夫人的嫡亲外甥女儿,因此待嫤娘都十分客气。 袁氏得了婆母田夫人的嘱咐,也知道新妯娌是名门闺秀,一边敬着众贵妇人们,一边也约束着家中的媳妇婶子们,略微闹了闹新房,又善意地取笑了嫤娘几句,便领着众人离开了。 离去的时候,都虞候夫人走在最后,给了嫤娘一个鼓励和安慰的眼神之后,也跟着众人离开了。 嫤娘顿时松了一口气。##### 第九十章迁怒 众人离去之后,嫤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春兰和小红亦同。 主仆几个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而这间屋子虽然收拾得也算是中规中矩的,但总觉得透出了一股清冷萧索之意。 春兰来得早些,此刻先转身出去了,命两个婆子看住了院子门口,然后回来掩上了房门,悄悄告诉嫤娘,说她已经打听过了,这院子里连个年轻的侍女丫鬟也无,平时就只有两个婆子打扫,兼之田夫人身边的媳妇子财根嫂每天会过来忙着田骁收拾一下屋子,仅此而已。 夏嫤娘咬着下唇白了春兰一眼。 她何尝不明白春兰的言下之意? 这难道不是在说,田骁洁身自好,身边连个近身侍候的侍女也无! 她涨红了脸,却嗔骂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快过来帮我把这大衣服脱了……我出了一身汗,后背那里湿湿粘粘的……还有我的脖子,这大衣裳的领扣老戳在我伤口那儿,怪疼的。” 春兰和小红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快手快脚地帮着嫤娘除起凤冠和吉服来。 三个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嫤娘头上身上的凤冠和吉服给脱了下来。 嫤娘被疼得“嘶嘶”直叫。 小红转到了她的身后,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五娘子!您的中衣都浸湿了……” 春兰骂道:“你再大声些!二郎在外院都能听到了。” 小红连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嫤娘听了,有些着急,连忙问道:“是什么粘住了?有没有流血?从在家里抹了药开始, 我就觉得火辣辣的痛……到现在都没知觉了。” 春兰看了看,说道:“我瞧着像是药膏子粘在衣裳上了,五娘子忍着些,我和小红给您脱下来看看。” 嫤娘紧紧地咬住了牙。 贴身穿的中衣已粘在了她的肌肤上,而且还起了浆。 小红和春兰折腾了很久,终于帮着嫤娘把中衣给脱了下来。 “嘶……” “哎呀!” 二婢忍不住异口同声地惊呼了起来。 “怎么样了?”嫤娘焦急地问道。 小红急急奔到了妆台前,从妆奁里捡了两块磨得透亮的菱花镜,又急急地奔回嫤娘身边,将一块铜镜递给了春兰,自己则举起了另外一块铜镜。 二婢一人持镜站在嫤娘身后,一人持镜站在嫤娘身前…… 嫤娘指挥着二婢调整了一下方向,果然看到了自己雪白的背上,触目惊心地斜爬着几道长长的抓痕,而且看起来,那抓痕竟比早上在家里的时候,又红肿了好些。 小红口无遮拦地说道:“五娘子,呆是让二郎看到了你后背和脸上的伤,他……” 嫤娘面一红。 但她也担心了起来。 一个好人家的小娘子,好端端地呆在家中待嫁,又怎会被人伤及背部和脸面? 呆会儿他看到了,要怎么跟他解释? 嫤娘也有些踌躇。 半晌,她似满泄了气似的说道:“快传水,先让我好好洗个头洗个澡,再抹上药膏子吧!这会子连我脸上也开始发痒了。” 二婢连忙忙碌了起来。 春兰去外头让婆子打水,小红则开始准备起嫤娘沐浴要用的东西来。 二婢服侍着嫤娘洗了头洗了澡,又用细棉布的帕子帮着她把湿漉漉的长头发搓干了;春兰这才拿出了药膏,细心地替嫤娘抹药。 可就在这过程中,春兰和小红又发现嫤娘背后,颈脖,面颊上的伤似乎红肿得更厉害了! 主仆三人都急得不得了…… 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二婢帮着嫤娘抹好了药膏,又服侍着她穿好了全新的大红色细棉布的家常裙子,还给她盘了个清爽的坠马髻。 主仆几个在屋里忙了这么一通,天色也沉了下来。 前院的锣鼓乐声已不知于何时渐息,婆子来敲门,说夫人赏了酒饭过来,二郎也即刻就到。 春兰和小红连忙开了门,摒退了婆子,两人合力将盛满了酒菜的食盒搬进了屋,又一一布在了圆桌上。 嫤娘则有些忐忑不安。 果然过了一会儿,院子门口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 似是田骁的声音响了起来。 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就有小厮和随从们的声音齐齐应了一声“是”,然后又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音,似乎是小厮和随从们离开了歇竹院。 紧跟着,守着院子的两个婆子在给田骁请安…… 嫤娘连忙侧身坐好,将自己受了伤的左边面颊隐在一侧。 春兰和小红也有些紧张,各自挨着门边站好了。 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身材高大的田骁走了进来。 “郎君安好!”春兰连忙朝着田骁行福礼问安,小红也跟着行了个福礼。 田骁的心情显然很好。 “好!赏!” 春兰和小红面面相觑。 田骁也很快就反应过来,此时他已在后院,身边也没有捧着赏钱的伴当……于是,他便伸手在胸里掏了一会儿,掏了两样东西出来,扔给春兰和小红一人一个。 春兰和小红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仔细一看就惊呆了!!! 田骁居然给了她俩…… 一人一片金叶子!!! 春兰和小红骇然地对视了一眼,满面震惊。 这一片金叶子,至少也有一两重,足能换十石以上的米粮(注:约一千斤粮食左右),而像小红或者春兰这样的奴婢,也足够买一个的了! “娘子可用过酒饭了?”田骁问道。 春兰和小红这才回过神来。 “回郎君的话,娘子正等着郎君呢!”春兰小声应答道。 田骁转头一看,果然看到自己新娶的小娘子正侧坐在内室中,不由得满意地笑了笑,抬腿就往内室走去。 他一边走,就一边想扯下系在胸前的大红花。 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田骁连扯了几下,绑在他胸前的红绸居然还越缠越紧…… 他闷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嫤娘见他烦乱的样子,不由得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两下三下就替他捋好了胡乱缠在胸前的大红绸,并解了下来。 可田骁却如石化了一般,冷冷地盯着她。 嫤娘一怔。 他已经伸出了大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她秀气小巧的下巴,迫使她高高地昂起了头。 田骁眼神冰冷,与方才刚进屋时简直判若两人。 嫤娘不曾见过这样的他。 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而他粗鲁的动作又扯痛了她颈脖处的伤口,令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痛苦之色。 田骁已经看到了她雪白颈脖上,那处令人感到触目惊心的血红伤处! 他顿时满面铁青。 田骁突然松开了手。 他满面寒霜,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春兰和小红呆呆地看着他…… 屋子里的女人们都被他陡然绽发出来的肃杀之意给吓住了。 可田骁的目标却是春兰! 只见他一走到门边,直接就伸出手掐住了春兰的脖子,然后使劲地将她往墙上按…… 被吓破了胆的春兰连尖叫声都没能发出来,整个人都被他掐着脖子给举到了半空中,脚都已经离开了地面。 小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声也不吭地就软倒在地! “娘子为何受伤,嗯?” 田骁冷冷地说道。 可怜有春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两只脚只是不停地在空中无助地踢着。 嫤娘终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衫子,急急地说道:“二郎,二郎放手!这不关春兰的事……你,你快放手!” 田骁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他继续冷冷地问道:“你身为娘子之婢,为何她受了伤,而你却完好无损?” 眼看着春兰已经翻起了白眼,嫤娘急了,上前抱住了他的腰身,喊道:“二郎!二郎你快放了她……如今我才进门,你就作践我的侍女。日后让外头不知情的人知道了,要怎么议论我呢,我,我,我以后还怎么在田家立足……” 听到她的话,田骁顿时手一松。 春兰无力地跌倒在地,整个人都奄奄一息了。 小红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朝着春兰爬了过去,喊了两声:“春兰姐姐?春兰姐姐!” “她死不了。”田骁冷冷地说道。 接着,他转过头,用手轻柔地托起了嫤娘的面,低声问道:“……到底是谁伤了你?” 他乍然一冷一热的,倒让嫤娘有些不知所措。 她被他拥在怀里,却侧过头看了看春兰和小红,咬了咬下唇,说道:“小红,先把你春兰姐姐扶起来,再把头发梳好……我给你们半刻钟的时间,呆会子你俩要欢欢喜喜地走出这个门口,明白?” 小红哭丧着脸点了点头,浑身颤抖着把同时满脸惨白,不停喘着粗气的春兰给扶了起来,二婢一瘸一拐地相互扶持着朝茶水房走去。 嫤娘这抬起头,看着田骁。 可田骁却冷冷地盯着她,眉头紧皱,薄唇轻抿。 一看就知……此刻他正努力隐忍着滔天怒意#### 第九十一章质问 看着隐忍怒意的田骁,嫤娘心中有些惧怕,又有些莫名的感动。 默了一默,她才嗔怪他道:“难道平时你在军中,也是这样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前因后果……直接就迁怒于人?我才六七岁的时候,春兰就在我身边侍候了,你怎能……” 田骁打断了她的话。 “护卫主子不力,就是她最大的罪名……何况我敢出手,就敢定她的生死。此番不过是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你也不必替她洗脱,要是在军中,像她这样护主不力的人,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他盯着她,沉声说道,“你别和我说其他的……我只问你,到底是谁伤了你?” 嫤娘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太诡异,连我自个儿也有些不相信……不过,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她低声说道。 田骁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好好的?”他挑眉问道,“……你伤的,可是咽喉!而且还是被利刃所伤!那人……是想置你于死地吗?” 嫤娘不由自主地就抚向了自己的颈脖处。 她有些茫然。 早上在家里发生的事情,凶险又惊悚。 而现在,她呆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被他抱了个满怀……他强健又温热的身躯莫名让她感觉到心安,也下意识地不愿意再去想那一幕了。 田骁垂下眼睑,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小新娘。 她穿着大红色的家常衣裳,脑后松松地挽了个坠马髻,浑身上下无一件首饰,面上也无半分脂粉。 可这样素净的她,却依旧显得杏脸桃腮,眼波盈盈。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到现在已经近四年了,盼了这许久,他终于抱得美人归。 虽然明知她的伤其实并不碍事——若是真的有事,她又岂能披戴着厚重的凤冠吉服,安然无恙地与他拜了天地? 难怪她要在脸上画出那样精致的梅花,原来是要遮睱! 可她面颊上和咽喉处的伤,还是让他觉得触目惊心! 她到底遇上了什么凶险的事? 那个敢对她行凶的人,若是手劲再大些,恐怕,恐怕…… 田骁咬紧了牙关。 她到底是个小娇娘,他怕自己的语气太严厉而吓着了她,只得放低了声音,柔声问道,“到底是谁伤了你?” 他的唇凑在了她的小巧秀气的耳垂旁。 从她颈脖处透出了浓郁的药膏气味,还有些隐隐的暖香。 田骁鬼使神差的,就用自己的嘴唇在她温暖柔嫩的耳侧轻轻地蹭了蹭。 少女柔嫩而富有弹性的肌肤让他有些欲罢不能。 夏嫤娘咬住了嘴唇。 他陡然的亲近令她心如擂鼓。 哎呀…… 他竟还用唇蹭了蹭她的耳背。 他喷出的灼热气息激得嫤娘满面通红,也不知是什么硬硬的东西扎得她酥酥麻麻。也不知怎么的,她浑身都有些软…… 感觉到她软倒在自己怀中,田骁轻笑了一声。 他将她抱了起来,慢慢走到了圆桌边坐了下来。 嫤娘羞得满面通红,却已经有几分清醒了。 她推了推他,轻声说道:“你,你放我下来……” “不放!” 田骁干脆利落地说道。 嫤娘一滞。 他将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如铁箍一般扶着她的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拿起了筷子,准备喂她吃东西。 嫤娘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式! 她涨红了脸,拼命地推了推他硬如铁的胸膛,羞恼道:“你,你再这样……我可就恼了!” 田骁一本正经地问道:“到底是谁伤了你?” 夏嫤娘一滞。 他竟然如此执着…… 也不知怎的,她心中就升出了些许异样的感觉。 夏嫤娘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是夏翠娘。” 田骁一愣。 “夏翠娘?”他喃喃地念叨了几次这个名字,奇道,“夏翠娘……不是你家庶三房的那个庶女?不是说,她几年前就已经死在庵堂里了么?” 嫤娘点点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早上她是突然出现的。我,我当时一个人在净房里,所以春兰和小红并不在场……” 她连忙为二婢辩解了几句。 田骁不置可否。 “且不论夏翠娘的生死……可她为何要置你于死地?”他盯着她问道。 嫤娘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这教她如何说出口? 直接说……夏翠娘想害死自己,再夺了自己的凤冠霞披,冒充自己嫁给他? 田骁素有将才。 看着她涨红了脸,吱吱唔唔的模样儿,再一细想夏翠娘下手的时间和地点……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田骁骂道,“你娘会不认得你的身段体态?就算她能侥幸在你娘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难道我会连自己的妻室都不认得?只要她敢穿着我为你挣下的诰命吉服走出夏府一步,我便腰斩了她!” 夏嫤娘被他嘴里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惊住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虽然他现在说起来的时候云淡风轻的,但她就是相信,他既然能说出来,就一定能做到。 田骁他……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嫤娘呆呆地看着他,可他却突然也怔住了,呆呆地坐着,久久没有说话。 半晌,田骁才恍然大悟地说道:“这么看来,一年前……正是她拿了你的耳坠子,跑去瀼州找我的!” 嫤娘顿时如醍醐灌顶。 田骁磨牙道:“她倒也是个人物!一个年轻的小娘子,竟然也敢独行千里,摸到了瀼州去。还有办法甩掉我的侍卫……” 默了一默,他又猜测道:“那次,她定是想勾引我……就为了我是武将,她冒了你的名头嫁给我,就能当上诰命夫人?” 嫤娘趁他不备,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从他怀里逃了出来,站到了一丈开外的窗子边,自觉这位置足够字全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嗔怪他道:“你说话也忒难听,什么勾……” 田骁对她的逃离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拿起筷子挟了菜,慢慢地吃了起来。 “折腾了一天,不饿?”他悠悠闲闲地问道。 嫤娘自然是饿的。 “快快过来吃饭。”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戒备地看着他,慢慢凑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了筷子。 她已经有一整天未曾进食,是以就快速地吃掉了一小碗米饭,半碗汤和些菜肉。 田骁待她吃完饭菜,又亲见她用清茶漱了口,用帕子擦了嘴,这才悠悠开口道:“除了衣裳,让我看看你后背上的伤。” 夏嫤娘一惊! 他怎么知道她身上有伤! 再说了…… 在他面前除衫? 她顿时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看样子想逃。 田骁哑然失笑。 她吃东西的时候,身体本能有些下俯,可双肩却不由自主地向后挺……只有可能是背上有伤,才会做出这么别扭的动作来。 可她也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娘子,不太可能忍受得了重伤,而且她也一直没说,这也就证明着,她后背上的伤很有可能和她面颊上和颈脖上一样,只是些浅表的皮外伤。 现在,她惊惶失措地就像只无助的小兔子遇到了猎人一样,看上去恨不得立刻逃走? 他看着她,微微地笑。 想逃? 这倒也是种情趣。 嫤娘突然张大了嘴。 她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 总之,田骁就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还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 再然后,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大床那儿。 原本铺了满床的果子已经被春兰和小红收拾得清清爽爽。 嫤娘被他轻轻地放在了大床上。 “乖,自己脱。”田骁柔声说道。 嫤娘瞬间涨红了脸! “不要!”她努力想要怒视他,却又被他戏谑的眼神给激得满面通红。 “那我帮你脱。”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再一次涨红了脸。 嫤娘死命地护住了自己的衣领。 可他却首先捉住了她垂在床栏外的一双脚,并一只一只地替她除去了脚下的绣鞋。 她拼命地想缩回自己的脚,无奈他的手就如同铁箍一样,压制得她根本无法撼动他半分! 田骁慢悠悠地除去了她的鞋袜,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那对雪白娇嫩又柔若无骨的小巧纤足。 他不由自主地就吞了口口水。 田骁的目光缓缓上移,盯住了她柔软的腰肢和饱满的胸脯。 他眸色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郎!”嫤娘颤颤巍巍地喊了他一声。 可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伸手捉住了她的脚腕…… “二郎……”也不知为何,嫤娘又颤颤巍巍地喊了他一声。 他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接着,田骁突然抓着她的脚腕一抬,嫤娘的身体就不得已地朝后躺去。 她被吓了一跳,“啊”的惊呼了一声…… 他一个翻身就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嫤娘被他那陡然逼近的俊脸,与满怀的陌生男子气息给羞得满面通红#### 第九十二章洞房(上) 夏嫤娘被田骁重重地压在身下,根本无法动弹。 她下意识地就捏紧了自己的领口,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含着浓浓地水雾汽,紧张又防备地盯着他…… 可田骁却笑着解开了她的腰带。 嫤娘大惊,连忙又抢着去保护自己的腰带,可他却又将手探向了她的胸脯…… 几回交手下来,嫤娘有些羞愤莫名。 他,他这是……声东击西啊! 可这么一来二去的,她的衣裳也被田骁给解开了。 在她大红色的细棉布家裳儒裙下,穿着一套月白色的精致中衣。 而夏嫤娘的双手死命地撑住了他即将压下来的胸膛,可这也令他顺利地腾出手来,解开了她中衣上的衣绦。 可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臂,一拽,一拉…… 嫤娘就趴在了田骁的面前。 他干净利落地抽去了她身上的中衣,随手扔到了床外。 眼前的一幕简直令他怒气冲天! 嫤娘背部的弧线十分优美,而且肌肤雪白无睱。可就是在这样完美如玉雕一般的雪背之上,斜爬着几条长长的红色挠痕! 仔细看来,那挠痕确实如嫤娘所说,只是皮外伤而已。 可田骁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夏翠娘是吧? 连他田骁的妻子也敢动,那个蛇蝎女人真他妈的活腻了! 嫤娘的上衣被他脱去,此刻正惊恐万分地趴在大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的。 虽说他是她的夫君,她的身子她的人……都是属于他的。可此刻还是让身体完全裸露在他面前的嫤娘觉得格外难堪。 但不知为什么,他也没闹她。 那他在做什么?看她背后的伤?那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背上被人挠了几下子吗?他自己是个上惯了战场的将军,难道还会怕了受伤?更何况,她后背上的伤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他为什么要发这么久的呆? 田骁突然下了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之前,他捡起方才扔下地上的她的中衣,拿到了内室门口的屏风上搭着,然后一闪身就出去了。 嫤娘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他,他这是做什么? 把她的衣服拿到距离大床很远的地方放着,明显就是不想让她穿衣服,但他为什么走了? 嫤娘百思不得其解,也有些害羞。 可是,这洞房花烛夜的…… 他要是走了,她也不用受苦了! 可是,这可是她和他的洞房夜……他,他就这样走了,明天她要怎么办! 可还没等她伤心呢,屋子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嫤娘一惊,顿时拉过了被褥,将自己的身躯给卷了起来。 田骁反手关上门,回过头看了看已经缩进被子里的小新娘一眼。 只见她拥着被子坐在大床上,正傻傻地看着自己,两只慧黠的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儿。 他笑了笑,朝她疾步走了过来。 嫤娘眼尖地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 药!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这瓶子。 外头的人,包括太医在内,都说田家的跌打药膏特别好;就是先前她跌伤了腿,也是靠着田家的跌打药才治好了的。 田骁把药瓶子先放在她身边,再去净房里洗了手,才又端了一盆干净的水和帕子朝床边走来。 嫤娘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对他说道:“二郎,我……我已经擦过药了。” 她的声音柔媚得仿佛滴出了水,激得他心头一荡。 他咬着牙忍下了心底的悸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把盛了温水的木盆放在床前,他坐在床边,伸手拧了一把帕子,小心地将她背上的药膏轻轻擦掉。 “以后不要随便用药膏,”田骁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管你要什么药,只管和我说就行了。你的药,只能由我来配,懂?” 嫤娘趴在床上,眨了眨眼睛。 他不是武将么?怎么还会配药? 再一想…… 他跟云华道长的关系匪浅,田家开设的药铺在汴京也都是口碑极好的,难道说……他真的通药理? 田骁的动作十分轻柔。 甚至比小红和春兰的动作还要轻柔。 他好像很怕伤到她? 嗯,他的动作因为太轻柔,反而弄得她痒得不得了。 嫤娘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没话找话道:“……二郎,你,怎么会配药的?你,你什么药都有?有,有把丑八怪治成美人的药膏吗?” 身后无人应答。 田骁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替她擦拭着背部。 过了一会儿,田骁突然拿将帕子扔进了水盆中,然后伸手拿起放在她枕头边上的药瓶。 嫤娘趴在床上,也看不到田骁在做什么,只是听着,感觉到他似乎先搓了搓手,然后将瓶中的药酒倒在了手心里,然后又搓了几下…… 一双滚烫的手突然覆在了她冰冷裸露着的后背上。 “啊!” 夏嫤娘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所袭,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声。 疼!疼疼疼!!! 她忍不住倒抽了几口凉气。 但田骁却一直不紧不慢地替她推拿着。 “二郎!田骁……我,我这伤,不是皮外伤吗?怎么还犯得着推拿么?我,哎哟……我,我又不是扭伤……啊!二郎,二郎?” 嫤娘死命地忍着疼痛,心中不安,断断续续地问道。 田骁始终不言不语。 说来也怪。 刚开始的时候,嫤娘还觉得背上的伤口疼得很厉害;可被田骁这么不依不饶地推拿了好久以后,她的背开始发热,浑身都是暖融融的,很是舒服,而且浓郁的药香气也让她觉得心宁气和,让人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了警惕。 迷迷糊糊的,她竟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嫤娘突然又被些悉悉索索的响动给惊醒了。 睁眼一看…… 头顶上是大红色锻子面绣百花的帐子顶,四周垂着粉红色轻纱的帐子,帐子外头小几上,还摆放着成双成对,燃着喜庆亮光的龙凤喜烛。 耳畔传来了男人的轻笑声。 她眨了眨眼,转头一看…… 却见田骁正敞着中衣,坐在她的身旁。 “啊!” 嫤娘惊呼了一声,连忙又钻进了被子里。 田骁仰头大笑! 他这新婚小妻子可爱又娇俏的机灵劲儿,实在深得他心……怎么就这么有趣儿? 田骁伸出了手,隔着被子拍上了她的肩头。 嫤娘顿时浑身一僵! 第九十三章洞房(下) 第二日清晨,夏嫤娘窝在田骁的臂弯中沉沉醒来。 一睁眼,她就看到了他含笑凝视的眼眉。 嫤娘的呼吸瞬间停滞。 说起来,她认识他也有三四个年头了,却从不敢仔细看他一眼。 如今他的脸就在距离她不足一掌远的地方…… 她不禁细细打量起他来。 田骁生得极俊。 只是,嫤娘熟悉的是几年前那个瘦弱高挑的少年郎。 而眼前的田骁,不知是年岁渐长,还是阅历富余,虽说还是当年的模样,但气质完全变了。 他额间开阔,朗眉星目,方面薄唇;五官看着有些平凡,但凑在一起,就是有种说不出口的硬朗和英挺。 此刻,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甚至能从他浓墨闪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田骁拥着她,让她枕在他的臂膀上;而他的手,则直接滑过她的背,揽在了她的腰间。 嫤娘一惊,“哎哟”了一声! 田骁的动作顿时一滞。 “疼?”他低声问道。 嫤娘又是一愣。 她突然就涨红了脸,咬着唇,瞪着一双美目看着他。 “要是不疼了,就起吧,呆会子咱们还要去给爹娘敬茶。”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嫤娘看了看从窗子外头透进来的光…… 现在天都已经大亮了,恐怕已经不早了罢? 可是,他这样盯着她看,她怎么好意思起来嘛! 嫤娘又闭上了眼睛。 可她的面上,羞得如同被火烧了一般! 殊不知这样的她落在田骁眼里,却觉得分外娇俏可爱。 只嫤娘受不得他这样的注视,索性闭上了眼继续装睡。 田骁一笑,离开了房间。 几乎是他一离开,嫤娘就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 想着这会子已经迟了,她还得赶紧收拾好了去拜见公婆……于是她心中一急,也顾不得浑身酸软疼痛无比,匆匆拿了件衣裳裹住了自己的身体,逃似地奔向了净房。 净房中的大浴桶里已经盛满了微温的水。 嫤娘咬牙爬进了浴桶,万分辛苦才靠着壁沿坐了下来。 片刻,有人轻轻地敲响了净房的门。 嫤娘顿时一惊! “娘子,奴婢小红听任娘子的吩咐。” 嫤娘松了口气,说道:“你在外头,让春兰进来。” 小红应了一声。 不多时,春兰的声音响了起来:“娘子,奴婢春兰听任娘子的吩咐。” “快进来!” 春兰闪身进入了净房,她低垂着头,后背贴在墙壁处,一动也不敢动的。 嫤娘先问了一句,“昨天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春兰欲言又止。 嫤娘沉默了下来。 她也不是傻子。 田骁对自己的关注,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了。特别是经历了宝妆楼一事之后,恐怕田骁对自己身边的仆婢已经有了不满。 毫无疑问,几年前在宝妆楼一事中,春兰是失职的;而在昨日清晨在娘家自己屋里发生的遇袭一事,既有自己的不备,说起来也是春兰不够细心的缘故。 站在田骁的立场上,自然会迁怒于春兰和小红。 而小红毕竟是个未嫁的小丫头,因此田骁的满腔怒火,全都发到了春兰的头上。 春兰跪了下来。 “奴婢任由娘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身犯险境,已是,已是万死不辞了!”她匍匐在地,哽咽着说道,“如今实在无脸再在娘子身边服侍,娘子,您,您……逐了奴婢出去吧!” 嫤娘沉默了一会儿。 “这次先记着,还有下次,再不饶你了。”她低声说道。 自己从夏家也只带了两房人过来。 而李奶娘一家还去了瀼州,跟着她留下来的,只有刘妈妈一家。 如今她还没在刺史府站稳脚跟,哪能真将春兰遣出去! 再说了,春兰只是输在性子软懦了些,比聪明伶俐又有些灵活过了头的小红,自有她沉稳可靠又值得信任的一面。 春兰低低地应了一声,垂首起立。 “快去拿了衣服过来给我,拿套有领子的,要能盖住脖子。”嫤娘吩咐了一声,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兰麻利地去架子上取了一套干净的中衣过来,答道:“现在辰时三刻了,夫人派了崔妈妈来,已在外头候了多时了。” 嫤娘一惊! “……候了多时了?”她喃喃重复了一句,嗔怪道:“你和小红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春兰低头说道:“奴婢原本试着想在屋子外头提醒娘子几声的,却被郎君制止了。后来崔妈妈她们也到了,就和咱们一块儿站在院子里等着。” 嫤娘涨红了脸。 她在屋子里睡着,侍女婆子们在外头站着?且那个崔妈妈,可是婆母田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呢! 嫤娘急了! “快快快,咱们不得去给公爹和婆母请安?”嫤娘真着急了,立刻就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急切地说道,“快给我穿了衣裳……” 春兰连忙也捋高了袖子,拿过一块帕子准备替嫤娘擦拭。 可一看到主子身上成片的青紫色吻痕,春兰忍不住就是面上一红,连眼垂下了眼睑,心想难怪主子方才不让小红进来侍候…… 可春兰只帮着嫤娘擦了一会儿背,突然惊叫了起来,“娘子!您,您……您身上脸上,还有颈子上的伤……” 第九十四章田府(上) 嫤娘被春兰的惊呼声给吓了一跳! 她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光滑细腻得如同往常一般,并不像昨天晌午时那样高高肿起了一大块的样子。 只是净房里没有镜子,她也看不到。 “我的脸怎么了?”嫤娘急问道 春兰上前仔细看了看,答道:“娘子脸上的疤痕完全平了,但还有些红印子。只颈上和背后的痕迹看着还有些吓人……” 嫤娘顿时松了一口气,交代道:“呆会儿上妆的时候,替我把粉敷厚些,盖住那个疤,再给我拿件立挑领的中衣来。” 春兰应了一声,又将方才已经取下来的那套中衣放回了架子上,然后翻找了一番,取了件桃粉色的立领中衣下来。 嫤娘在春兰的服侍下,慌慌张张地穿好了衣服,然后坐在妆台前强按下心头的不安,开始细细地描起妆来。 确如春兰所说,她面上那块破了皮的挠痕已经完全好了,甚至都没有结痂,只是伤口处新生出的一指甲块般大小的皮肤呈粉红色,与她白皙的肤色有些格格不入。 小红捧着镜子,春兰捧着妆盒,嫤娘拿着细棉布沾着脂粉对着镜子轻轻地扑粉。 来回扑了三四回,才总算将脸上那块新生皮肉的异常红色给遮住了。 嫤娘刚刚才妆扮好,穿着一身短打的田骁从外头回来了。 看得出,他出了一身一头的汗。 一进门他就开始解腰带,然后拿着腰带往净房走去。 小红被吓得低下了头。 嫤娘回过头瞪了他一眼,盈盈眼波中似有嗔怪与埋怨之意。 田骁停了下来,朝她笑着说道:“不急,咱们用了早饭再去给爹娘请安。” 嫤娘一滞。 夏府的规矩,老安人一向卯时三刻起身,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就要在婆母跟前服侍,往往要服侍了老安人洗漱用餐之后,才能回自己的院子用早饭。而这么些年来,母亲和二婶除了在病中,否则从未误过去老安人屋里省昏定省的时辰,怎么到了田家,规矩都变了? 田骁说了句:“我去洗澡。” 说着就自顾朝着净房走去。 嫤娘看了春兰一眼。 春兰立刻小小声说道:“奴婢打听过了……婆子们说,郎君每日晨起必要练一会子功夫,只平时一般都是卯时起身,只有今天大约是起迟了……” 嫤娘顿时有些面红。 她当然知道他起迟的原因是什么! 这时,春兰面上带了点疑惑,轻声说道:“原先咱们在家的时候,不曾听过这边府里也有位老安人……可过来了以后,她们都叫那位做……太夫人。只咱们夫人并不在太夫人跟前立规矩,只有大少夫人每日会去太夫人屋里转一转看一看罢了……” 嫤娘顿时烟眉微蹙。 她倒是知道一些,现如今田府里的太夫人小宋氏并非田骁祖翁的原配,原配祖母宋氏早已去世;后来田家祖翁便娶了原配宋氏的庶妹小宋氏为继妻。 据说,先前和田骁议婚的那位宋九娘子,又是小宋氏的娘家侄女儿! 所以说,其实按辈分来算,宋九娘子其实要比田骁高一辈。 瞧这辈分乱的…… 嫤娘抿着嘴没说话。 田骁快手快脚地洗了澡换了衣裳出来了。 他穿了一身簇新的深蓝底滚白边的长袍,腰间还系了镶了白玉珏的宽边腰封,愈发显得长身玉立,英挺硬朗。 嫤娘打量了他几眼,嘴角忍不住就弯了起来。 他身上穿着的这套衣服,正是她亲手缝制的,当时她也就远远地看了他几眼,后来也是估摸着缝制的这套衣裳,没想到还挺合身。 田骁走到了妻子身边,吩咐了一声,“传早饭过来。” 小红抢先应了一声,同手同脚地逃出了内室。 春兰也低垂着头慢慢地退了出去。 见二婢都离开了内室,他才对她说道:“怨我,先前没和你说……咱们家里不兴晨昏定省的那一套。娘的意思是,媳妇们侍候好男人就行,所以大嫂每天中午会礼节性的去那位屋里问个安,到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去就行了……” 说着,他又来了一句,“先忍一忍这几个月,过了年咱们回了瀼州,你就是整日睡着,也没人敢说你一句。” 嫤娘忍不住问道:“那,我也不用在……娘的面前立规矩?” 田骁想了想,答道:“这本就是娘的意思,再说了,大嫂子的娘家父兄,正在父帅帐下听用……大嫂子嫁进咱家已经五六年了,这些年咱们在瀼州,京中事项都由大嫂子一人打点……” 嫤娘连连点头。 郎君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的意思是—— 这些年,田夫人随夫远在瀼州,京中的刺史府全由大嫂袁氏打点内务;而自己是个新媳妇,日后又要随着二郎远赴瀼州,所以在京中暂住的日子里,尽可能不要打破袁氏已经营造出来的后院平衡。 至于她要不要立规矩,去了瀼州以后再看婆母田夫人的脸色行事就是。 而继祖母小宋氏么,上有田夫人顶着,左右又有袁氏比着,她确实不用太担心。 想了想,嫤娘又问:“我备的那些礼,你看看合不合适?今儿家中可还有外人在?” 田骁不在意地说道:“有几个不入流的表姑娘在,你不必费心,好东西都收起来,随便赏几个荷包就行了。” 嫤娘一怔。 她有些拿不定他的言外之意。 可这时,春兰和小红已经拎着食盒进来了,所以她也就没问。 二婢布好了早饭,就退到了一边。 第九十五章田府(中) 嫤娘往桌上瞅了一眼,发现又与自己在夏府时的份例不一样。 原来在夏府的时候,主子们的早饭依例是四小菜四干粮配两种汤饼或者小粥;可如今田府的膳食,却只有两种干粮,配着两碟子小菜并两份汤饼,只是份量特别多,仅此而已。 田骁已经捧起了汤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汤饼。 嫤娘也拿着筷子试了试。 干粮只有两种:素面馒头蒸得极松软,肉馅的馒头皮薄肉多,汤饼里混着火腿丝,小菜是醋拌萝卜和凉拌卤鸭。 嫤娘吃了小半个肉馅馒头就觉得有些腻了。 可放眼看去,摆满了菜品的桌子上,统共也没几个合她口味的清淡小菜,只好拿着筷子挑着汤碗里的炊饼,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田骁接过了她拿在手里的半个肉馅馒头,三下两下就吃完了,问道:“你不爱吃肉?” 嫤娘想着来日方长,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没说话,却瞄了一眼她鼓鼓囊囊的胸部。 嫤娘顿时有些面红耳赤。 和田骁一起用完了早饭,嫤娘才对春兰说:“去把前儿我叫你准备的绞丝银锞子拿出来,用荷包装好,再备十个。” 春兰应了一声,急忙去准备去了。 不大一会儿,春兰端了匣子过来,让嫤娘挑银锞子。 田骁也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 只见不大的匣子里放了十几个镶了大红玛瑙珠和碧玉珠的绞丝花球银锞子,本来那圆润润的绞丝银锞子也是稀松平常的玩物,俱是妇人或用来坠在钗子上或者别在衣角的饰物;可被配上了大红碧绿的玛瑙和碧玉珠子以后,顿时就觉得精致贵重了好些。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又让春兰找了十个绣工精美的荷包出来,挑了十个银锞子一一装了进去。 田骁耐心地等着主仆三个忙完了,这才站起了身。 嫤娘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春兰捧着嫤娘准备好的见面礼跟在一旁,小红上前替嫤娘整了整衣裳…… 田骁转头看了妻子一眼,朝外头走去。 嫤娘跟了上去。 她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再加上昨天夜里他那样闹了她一场,她浑身都酸痛难忍。 不过刚刚才走到院子里,她就不由自主地喘起了粗气。 小红连忙上前扶住了嫤娘。 田骁转头看了看她,放慢了步子朝着外院走去。 他走得极慢。 可嫤娘却浑身酸痛难忍,只好倚着小红,气喘吁吁地跟在他的身后,总算是走到了二门处。 此时田府大约已经清了场,二门处连个小厮也无,只有数个婆子表情肃穆的垂手而立。 方才在来时的路上,田骁已经告诉嫤娘,田家祖籍幽州。自前朝奸贼石敬塘割了燕云十六州给辽人以后,田氏老家沦陷,所以只能在京中的府里重了个小祠堂。 而嫤娘是田骁明媒正娶的媳妇儿,嫁过来以后,田家势必是要开了祠堂将她添入祖谱,还要焚香祷告先祖田家得此佳妇…… 所以此时,已经有人呆在小祠堂的门口了。 看样子,正是袁氏指挥着仆妇们在那儿忙来忙去。 田骁只把妻子送到了二门处,就停住了脚步。 “我就在那边,有什么事,你让人过来叫我一声就是。”他对她说道。 说着,他眼光一扫,冷冷地看了春兰一眼。 春兰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便畏畏缩缩地低下了头,朝他微微行了蹲礼,又弱弱地说了声,“郎君放心,奴自会服侍好娘子”。 田骁不语。 嫤娘心中已经紧张了起来,但想着出阁之前,母亲也曾交代过自己,后院的事情自己能处理就处理掉,万万不可让男人出面;很多事情男人出了面,往往局面会变得更复杂,更不可控制…… 于是她强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呢!你只管过去就是了。” 大庭广众之下,田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了句,“左右大不过规矩去,你只按着规矩来就是……娘和嫂子也会护着你的。只你别落单,无论什么时候,你身边的侍女都不能离了你。” 田骁和嫤娘说话的时候,语气温柔又体贴;可当他那如寒冷一般的眼神扫向春兰和小红的时候,二婢都被他吓得瑟瑟发抖,也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只是接下来,嫤娘即将独自面对田府众人,开始她新媳妇的生涯,因此她有些心乱,也没有注意到他正向自己的侍女使眼刀子呢! 他宽大粗糙的手躲在宽袖里捏了捏她的小手,似在宽慰她,又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将嫤娘送到小祠堂门口以后,田骁止了步。 但凡大户人家都有“叔嫂不见”的家训,田家也不例外,因此田骁远远地朝着袁氏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礼,然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袁氏见了,先是站在原地也朝着田骁的方向远远地还了一礼,等他离去之后才迎了上来,关切地扶住了嫤娘,问道:“弟妹来得这样早!怎么样?进了府里可还习惯?院子里的婆子们服侍得好不好?饭菜可还合口味?我原说要多添几个人给你用,可二叔这人一向爱清静……可委屈了你!” 娘笑道:“多谢嫂子关爱,一切都好。” 转头又看四周,见除了袁氏之外并无他人,又有几分紧张地问道:“可是我来迟了?” 袁氏笑道:“日后你就知道了,在咱们家里啊不必拘束。公爹和大郎去了朝堂,婆母还不曾过来,老安人么……这会子可能还没起呢!来,你过来这边歇着,咱们说说话……怎么也要等到公爹下了朝,才好主持着开祠堂,你说是不是?” 嫤娘点头。 袁氏拉了嫤娘的手,妯娌俩坐在一旁说起了话。 也不知为什么,总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小娘子来来回回地在祠堂门口走动着,可袁氏置若罔闻,嫤娘也只好视而不见。 只是,她心中总感到有些奇怪,祠堂难道不应该是庄严之地?怎么老有小娘子在周围转来转去的? 不多时,有人喊了一声,“太夫人来了。” 太夫人? 嫤娘一滞,下意识地就想站起身来,可她的手却被袁氏捉住了。 第九十六章田府(下) 几个红衣绿裙的娇俏小娘子扶着个中年美妇一直走到了祠堂门口,袁氏这才笑盈盈地领着嫤娘站起身,随随便便朝着美妇一躬身,不怎么在意地说道,“见过太夫人!今儿您的气色可真好!” 嫤娘只看了太夫人一眼,就迅速垂下了眼眸,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了半步,跟在袁氏身后盈盈下拜,口称:“夏氏见过太夫人。” 一道锐利探究的目光顿时将嫤娘笼罩住了。 嫤娘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心底却掀起了巨浪! 眼前这位……真是“太夫人”小宋氏么? 这位太夫人已寡居多年。 可按理说,小宋氏和都虞候王府里的王老安人,以及嫤娘的祖母夏老安人应属同辈。而夏老安人今年都已经六十了,早已银发苍苍,身形佝偻了。 可眼前这位太夫人小宋氏,看上去竟比田夫人还年轻! 只见她身段苗条纤细,穿着大红色绣金线底的马面裙,上面系着件娇嫩的鹅黄色彩锻褙子,高高的发髻上还戴着金玉华胜,脚下还蹬着镶了白玉的青面绣鞋…… 除去她的装扮比新媳妇夏嫤娘打扮得还要华贵隆重些之外,她的身段和美貌,竟与夏府的三夫人有些神似,看上去绝对不老,而且还是个风韵尤存的美妇人。 小宋氏听了袁氏和嫤娘的问安,过了半晌才慵懒地“嗯”了一声。 袁氏顿时骂了起来:“你们瞎了眼?看到太夫人来了也不知道禀报一声?来人呀!快给太夫人安把椅子啊!” 小宋氏没有理会袁氏的咋咋呼呼,只是不住眼地打量着嫤娘。 而围在宋氏身边的那群俏丽侍女也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嫤娘来。 嫤娘眼观鼻,鼻观心。 半晌,有婆子飞奔着赶来,跑到袁氏面前说了句:“夫人到了!” 袁氏连忙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衣裳,朝着二门处急行而去。 新媳妇嫤娘自然要唯嫡长媳袁氏马首是瞻,是以也咬紧了牙关,强忍着浑身的酸痛不适,跟在袁氏身后走去。 田夫人果然英姿飒爽地走了过来。 一见嫤娘,她连忙走快了几步,上前握住了嫤娘的手。 “既然你身子不爽快,就该好好歇着!”田夫人嗔怪似地说道,“跟着你嫂子起什么哄!” 嫤娘涨红了脸。 敢情所有的人都看出她走路的姿势不正常了吗? 袁氏站在一旁捂着嘴儿笑。 田夫人笑骂:“你就欺负嫤娘吧!回头看你显了怀,家务事还不是要交到嫤娘手上?到时候她不肯帮你,才有你哭的!” 嫤娘惊喜道:“大嫂子有喜了?” 袁氏一手捂着嘴儿试图遮住止不住的笑意,一手不自觉的就扶住了腰声,涨红了脸低声说道:“……才四个月。” 嫤娘由衷地说道:“恭喜嫂子!恭喜娘!” 袁氏嫁进田府已经七年了,只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三岁多,现在肚里又怀上了一个,田夫人自然是欢喜的。 “这也是你的功劳!”田夫人笑呵呵地对嫤娘说道,“……那年你和二郎一定亲,我拿着你的生辰八字去推算,钦天监直说你命好,兴家旺宗!就是你和二郎的亲事一定下,你大嫂子就怀上了头一胎!现在你刚进门,你大嫂子就怀上一个!前儿太医来扶了脉,说……” 说到这儿,田夫人像是怕吵到袁氏腹中的胎儿一般,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说你嫂子怀的又是个男胎!”田夫人喜气洋洋的说道,“虽说咱们家里更稀罕小闺女,可小郎君多,也是件好事!以后长大了啊,个个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你们说,是不是?” 田夫人说的自然是好的。 可嫤娘是刚进门的新媳妇,自然是不好意思接这个话题;而袁氏则担心……虽说太医诊脉说她腹中怀的是男胎,要万一将来生出个女娃来,那可如此是好? 所以妯娌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红红的,却谁也不敢接腔。 那边有人吵嚷了起来。 “……你们瞎了狗眼啊!没看到太夫人在这里?晾着正经的长辈不理,在那边说说笑笑的,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就是!要是外头的人知道了,还说咱家田府的少夫人出自名门呢,竟这般不懂礼数!” 田夫人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抓着嫤娘的手,面不改色地笑道:“要说起喜事来……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嫡亲表姐,王家六娘子……昨儿个也传出了喜迅!” 嫤娘本有些不安,可从婆母嘴里得知了表姐的近况,不由得“啊”的惊呼了一声,果然满心欢喜。 说起来,王月仙的婚期紧跟着茜娘,三月茜娘出阁,五月王月仙出阁,到现在八月……王月仙竟然也怀了身孕! 田夫人哈哈笑道:“是不是?我就说了你命格好!” 嫤娘再一次涨红了脸。 “娘快不要这么说了!”她轻轻说了一句,终是忍不住,又问:“娘是怎么知道的?” 田夫人笑道:“宫里有位擅妇科的董太医,我就是请了他来给你嫂子扶平安脉的。恰巧前些天,你的姨母都虞候夫人也派了人,想请这位董太医去襄州走一趟,董太医因要在京中侍奉宫里的娘娘们,就向你姨母举荐了已告老,现在家中荣养的马太医……你说说,你姨母要请个妇科圣手去襄州做什么?” 田夫人又笑:“昨儿你出阁,可把你姨母给忙坏了吧?先去了夏府给你当娘家人……后来又来了咱们家做观礼的贵宾,我就逮着她问,是不是六娘子有了好消息了……哈哈哈!还真是!所以啊,我也向她举荐了两个稳婆,想来过上几天,你姨母就会遣了人,送了马太医和那两个稳婆去襄州了。” 嫤娘由衷地替王月仙感到高兴。 可转念一想,说起来袁氏嫁进田府已经七年,可头一个孩子才三岁……也就是说,她嫁进田府之后四岁才有了生育,这也就罢了。 可王月仙怀上身孕,又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田夫人带着两个儿媳一直在这边说说笑笑,仿佛真的没到注意太夫人小宋氏也在似的。 小宋氏在那边坐不住了。 她身边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俏丽丫鬟,也不知她们是想在新媳妇夏嫤娘的面前替小宋氏立威风呢,还是想挑衅田夫人。总之,那几个丫鬟大着胆子,站在田夫人身边探头探脑的。 “咦?不是说,咱们府里新来的二少夫人还是什么书香门第,名门淑女么,怎么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放着祖母不理不来请安,反倒在这儿大声说笑……也不怕被人笑话不懂规矩!” “就是就是!” 田夫人突然脸色一沉! 站 在她身后的两个婆子也不言语,突然上前就将那两个穿红的丫鬟反手扭住,另外两个婆子也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两个穿红的丫鬟开始了掌掴。 婆子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而且根本就没有领头人,却又配合得极其合拍。 她们扭人的扭人,掌掴的掌掴…… 以至于,当啪啪打脸的掌掴声音响了数声之后,婆子们都放开了那两个穿红的丫鬟了,可那两个穿红的丫鬟却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嫤娘目瞪口呆。 袁氏虽然也吃惊,却不像嫤娘那么惊慌失措。她伸出手拉着嫤娘往后退了几步,妯娌俩齐齐站到了田夫人的身后。 那两个穿红的丫鬟呆愣愣的,即使婆子们已经松开了手,而且都已经回到了田夫人的身边;可她们却仍然保持着被婆子们反扭姿势,只是面颊已经高高地红肿了起来,脸上还露出了惊恐而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半晌,红衣二婢终于回过神来,“哇”地大哭着朝小宋氏跑了过去,纷纷泣道:“太夫人……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夫人她……不,那几个婆子一声不吭地就打我们,这,这也是对您的不敬啊!” 小宋氏没能忍住,直接就破口大骂了起来,“齐氏!你好大的胆子,我的人你也敢动!” “您老人家也在?哟!许是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竟没能发现您!”田夫人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上前朝着小宋氏随随便便行了个福礼,说道,“给您请安了!” 袁氏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嫤娘的袖子。 嫤娘连忙跟着袁氏,却又落后袁氏半步,待田夫人站直了身子之后,也朝着小宋氏行了个福礼,“给太夫人请安!” 妯娌俩齐齐说道。 眼见田夫人带着袁氏夏氏朝着宋氏行了礼,方才捱了打了那两个红衣美婢顿时底气十足,不由得上前跪在了小宋氏的身前,哭道:“求太夫人为我们做主!” 小宋氏不悦地说道:“齐氏!我的人你也敢动,你可还将我放在眼里?” 田夫人毫不在意地说道:“说起来……方才我也被吓了一跳!我们娘们在这里好好地说着话,突然蹿出两条狗乱吠……怎么说咱们田家也是大户人家,家里养的狗这样不听话,吓坏了我可不打紧,您辈分高,若是把您给吓坏了,那可怎么得了?再说了,几只狗而已,您这么在意做什么!打坏了我再赔两只狗给您如何?” 小宋氏一噎,围绕在小宋氏身边的莺莺燕燕们也顿时噤了声,整个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那两个红衣美婢讪讪地起了身,憋着嘴捂着红肿的脸,悻悻地躲到了小宋氏身后。 小宋氏被气得不轻,锐利的眼神落在了嫤娘身上。 “这就是我们家的新媳妇吧?”小宋氏慢悠悠地说道。 嫤娘微笑道,“回您的话,正是。” “跪下。”小宋氏轻描淡写地说道。 周围的空气顿时一冷。 可嫤娘却像座石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脸上的笑容也未减半分。 小宋氏等了半日,见嫤娘丝毫也没有要跪下的意思,不禁眉毛一挑,慢悠悠地问道:“怎么?我使唤不动你?” 嫤娘朗声说道:“礼记曰十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夏氏岂敢自然忤逆长辈之意,罔顾长惠幼顺?” 小宋氏呆了半晌,没听懂嫤娘到底在说些什么。 可夏氏兀自屹立不动,也就是说,她压根就没想着听从自己的话,跪下? 小宋氏深知田府中人向来看不上她,但她也不愿意放过在新媳妇面前立威风的机会,便说道:“凭你说什么,我是府中最尊贵的长辈不是?你不服我的号令就是忤逆!” 嫤娘微微一笑,解释道:“原来太夫人不知这个……圣人有训,要咱们女眷多读贤书,而孙媳方才说的那些,正是圣贤书中的明训,是说做长辈的要慈爱晚辈,做晚辈的,才能遵守长辈的行为……可我想着,既然太夫人都能在供奉田家先祖的祠堂前无故惩罚孙媳,孙媳又何罪之有呢?” 小宋氏一愣,浓妆艳抹的脸上现出了恼怒的神情。 “我无故罚你?哪里无故了?分明是你见了我不行礼,难道不是在忤逆我?我还罚不得你?”小宋氏咬牙切齿地问道。 嫤娘一笑,柔声说道:“您是尊长,夏氏怎敢不行礼?可方才,夏氏已经向您行过了福礼,难道您没有看见?” 小宋氏觉得抓住了嫤娘的把柄,得意洋洋地说道:“……哪家晚辈头一回拜见长辈的时候,不行三叩九拜的跪礼的?还说你是九世书香夏府教养出来的名门淑女,竟连这个也不知道?” 嫤娘恭敬答道:“太夫人言之有理,只是夏氏是新妇,尚未添录到祖谱之中,哪里能向公婆敬茶,行全礼?” 听嫤娘的语气恭谦和顺,小宋氏自觉已拿住了嫤娘,不禁得意的拿眼白瞟了田夫人一眼,示威似的说道:“我就说你不懂礼数不是!我是你的祖母,你要敬茶给他们,怎能越过我去?自然是要先向我敬茶的!” 这一回,嫤娘却笑而不答。 田夫人赞许地看了嫤娘一眼。##### 第九十七章见礼 小宋氏也不是傻子。 她听出了嫤娘的言外之意。 这新媳妇的意思,是她还没被记入族谱,所以不好以田家媳妇的身份参拜自己。 小宋氏有些得意。 就是等上一会儿又怎么样? 恐怕夏氏已经被她吓破坏了胆,呆会儿只要她打定了主意非要让夏氏向自己行了跪礼,难道她还敢不从么? 于是,小宋氏也就开始安心等待田重进父子的到来。 田重进父子倒是很快就回来了。 田骁虽没与父兄一同上朝,但也能看得出,田重进与长子下朝之后,又与田骁汇合了;父子三人大约已经凑在一块儿嘀咕了好一阵子了,所以脸色都有些凝重。 田夫人,袁氏和嫤娘都看出来了,有事。 嫤娘咬住了嘴唇。 会有什么事? 她是田家的新媳妇,按理说,这应该是件喜事。 可田家父子三人的面色都十分凝重…… 所以说,是朝堂上的事? 她不由得朝着田骁的方向看了一眼。 田骁立刻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田重进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直接对田夫人说:“赶紧开了祠堂,让把老二家的记了谱,也把殷郎的名字录上去罢!” 田夫人连忙应了一声,亲自去一旁请了个白苍苍的老祖翁过来。 “六叔公,劳烦您来主持大局。” 六叔公咳嗽了几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开始主持起亢长的仪式。 老人家先是领着田人众人拜祭田氏先祖,再焚香;然后又将一条沾了斑斑血迹的雪白帕子给扔进了火盆里烧了…… 跪在田骁身后的嫤娘羞得满面通红! 那分明就是昨天夜里,田骁垫在她身下的那条喜帕! 怎么,怎么就当众…… 她低垂着头,恨不得自己要么就晕倒了算了,也好过这样难堪。 不过,幸好公爹田重进与大郎田骏已经将头扭到了一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六叔公的举动,这令嫤娘稍微好过了一些。 接下来,六叔公请出了田家的家谱,先在田骁的名讳旁添了一笔“妻夏氏”;然后又在大郎田骏和妻袁氏之下,添了“子田殷”三字,这录族谱的事儿也就算完成了。 跟着,田骁又领着嫤娘进了祠堂,朝着田家先祖们的牌位一一跪拜下去。 嫤娘注意到,田骁的祖翁单名一个磊字,而在祖翁田磊的牌位旁,赫然放着田磊之妻,原配宋氏的牌位。 嫤娘心中还是些犯起了嘀咕。 虽说田家祖翁的原配宋氏与继室小宋氏是姐妹,可小宋氏也实在是太年轻了,恐怕也才三十多吧?可公爹田重进都已经四十多了……难道说,当年田家祖翁续娶宋氏的时候,难道是七十衰翁迎娶二八佳人? 可嫤娘也只敢想想而已,并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 小宋氏的目光滴溜溜地在嫤娘身上转了个圈圈。 待嫤娘和小郎君殷郎录入了族谱之后,田重进又和六叔公说了几句话,这才大手一挥:“走!咱们家也热热闭闭地吃个团圆饭!” 突然有人娇喝了一声,“且慢!” 众人侧目一看,正是小宋氏出声阻止。 田重进眉头紧皱。 嫤娘低下了头。 说起来,田家的大郎二郎虽然身形像极了田重进,但看起来还是遗传了田夫人的容貌;七八分的俊俏加上武将的英挺,也是一等一的好儿郎。 可田重进此人…… 他生得虎背熊腰倒也罢了,偏偏五官看着又有些凶狠;此时他脸一沉,嫤娘顿觉如坠冰窟,不由自主地就朝田骁身后躲了躲。 小宋氏娇喝道:“……难道我不是田家的长辈?新媳妇怎么不来拜我?” 嫤娘张了张嘴。 她本有心拿着小宋氏的继室地位做文章,继室在原配牌位前需持妾礼,又怎么能在原配的牌位前,大大喇喇地让原配的嫡子嫡孙朝她行拜见正室的礼节? 可公爹田重进看上去已经在忍耐了。 在不知田府众人脾性的时候,嫤娘不敢胡乱试探。 因此她垂下头,一声也不吭。 小宋氏见了嫤娘像只小鹌鹑似的低着头,不由得高兴了起来,心想今儿一定要把这个新媳妇给拿捏住了,便又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我当得不你的礼?” 田重进不耐烦地说了句,“你死了也能进祠堂,到时候再让她来拜你!” 小宋氏一滞。 嫤娘瞪大了眼睛。 公爹田重进就是这样对他继母的么?言辞之间这样恶劣? 再微微转头举目四看,田家人没一个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也就是说,这就是田家人相处的常态?公爹田重进不尊继母是件公开的事? 田夫人笑道:“花厅里已经备好了酒菜,咱们这就去罢!” 田重进大步流星地走了。 田夫人急急地跟在他的身后。 而田大郎也领着袁氏走了,田骁则回头看了嫤娘一眼,示意她赶紧跟上自己。 嫤娘默了一默,快步跟上了田骁的步子。 只有小宋氏被气得眼圈都红了。 她微微地抽泣了两声,跺着脚儿也追了上去。 看得出来,公爹田重进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 几乎是众人一到花厅就入了座。 不同的是,小宋氏是独自坐在一旁的位置上;而田重进与田夫人,田大郎与袁氏,田骁与嫤娘,并田大郎的儿子殷郎是围坐在八仙圆桌上的。 看起来,倒像他们才是一家子人,小宋氏反倒是外人似的。 而除了摆在花厅正中的八仙圆桌之外,两边靠廊柱的地方还分两排摆了窄小的小方几,嫤娘数了数,共有六个方形小几子,每个小几子旁都坐着个年轻的小娘子。 袁氏笑道:“弟妹,恐你还认不全家里的人罢,我领着你来认一认。” 嫤娘心知这是认亲的时候到了,也感念袁氏的好意,便感激地说道:“有劳嫂嫂了。” 袁氏抿嘴一笑,上前牵住了嫤娘的手,带着她走到了小宋氏跟前,说道:“这是咱家的太夫人……只不过,‘太夫人’三字,在外头可不能随便说,也就是咱们在家里说说的……须知,太夫人身上并无诰命。” 小宋氏的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的,恨恨地瞪了袁氏一眼。 嫤娘心下诧异,连忙站直,朝着小宋氏行了个蹲礼,口称:“见过太夫人。” 然后,她又让春兰奉上了一个锦盒,说道:“夏氏恭祝太夫人吉祥安康,小小敬意,还望太夫人不要嫌弃。” 小宋氏一看那锦盒方方正正的还挺精致,先前心里头的那点儿不快活已经散了大半;虽然也不愿意给嫤娘好脸色看,却也连忙示意侍女接过了锦盒。 结果小宋氏打开锦盒一看,发现盒子里装着的,并不是她所想像的奇珍异宝,而是几个绣活鲜亮的抹额时,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可袁氏却已经领着嫤娘走到了田重进与田夫人的身边。 已经有端着茶水和蒲团的仆妇站在一边侍候了。 一个蓝衣仆妇眼疾手快地往田重进跟前放下了蒲团,嫤娘连忙跪倒,口称:“儿媳夏氏拜见公爹。” 跟着,她微微垂首,并将双臂平举交放额前,恭恭敬敬地朝着田重进行了肃拜之礼,这才直起身;仍跪坐在蒲团之上,从另一个仆妇手里取过了托盘,高举过顶,又称:“公爹请喝茶。” 田重进从托盘里取了茶盏,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沉声说道:“你既已成我田家妇,日后就该好好相夫教子……多替你婆母分忧才是。” 嫤娘又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田夫人坐在丈夫身边,含笑白了他一眼。 田重进目不斜视,将茶盏放回托盘之后,又从怀里掏了个红包出来,扔进了托盘,说道:“一点儿零花钱,你拿去花吧!” 嫤娘答道:“多谢公爹赏赐。” 春兰替嫤娘收好了田重进赏的红包,小红把嫤娘扶了起来;又有婆子将蒲团放在了田夫人的面前,嫤娘再一次跪在蒲团上,口称:“儿媳夏氏拜见婆母。” 跟着,她像方才那样微微垂首,也恭恭敬敬地朝着田夫人行了肃拜之礼,跟着又依样画葫芦似的给田夫人也敬了一杯茶,说道:“婆母请喝茶。” 田夫人喜道:“好,好!真是好孩子!” 说着,田夫人接过了茶盏,浅抿一口,说道:“我只盼着你啊,和二郎和和美美的,早些为我们田家开枝散叶!”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却又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田夫人笑眯眯地也从怀里掏了个红包出来,放在托盘里。 接下来,嫤娘又从春兰的手里接过了早已替翁姑准备好的礼物,高举双手呈了上去。 她替公爹田重进准备的见面礼是一副可以放热盐袋的绑带式护腰,替婆母田夫人准备的见面礼则是一双亲手做的鞋子。 鞋子倒也罢了,田夫人好奇地看着那副护腰,问道:“这是什么?” 嫤娘老老实实地答道:“昔日在家中侍奉老安人,老安人总犯寒腰痛,云华道长教我们把粗盐烘热了,给老安人敷腰,可替换起来很是不便……儿媳就想了这个法子,只要将烘热的粗盐灌进布袋,再将布袋系在护腰上……只要盐袋一冷,换一袋盐就是了……” 田夫人满意地点头笑道:“你是个有心的!” 田重进的脸色也缓和了好些,对妻子说道:“你要和她说话,也先让她起来,跪着像什么话。” 田夫人掩嘴一笑,朝嫤娘说道:“快起来吧!” 说着,又从手腕上褪了个虾须绞纹金色珍珠的镯子下来,塞在嫤娘手里,不甚在意地说道:“这镯子你拿着玩!” 要说在以前,嫤娘可能真会被田夫人的出手大方给吓住。 可后来…… 自从田骁将一匣子的各色宝石透过夏大夫人的手转交到嫤娘手中以后,嫤娘就知道,田夫人若是说出“拿去玩玩”之类的话,那就真是让人拿去玩玩的意思了。 嫤娘索性大大方方地捧着那个镯子,说了声,“谢谢婆母。” 她在小红的搀扶下站起了身,袁氏假作含酸似的说了几句羡慕嫉妒的话儿;逗得田夫人哈哈大笑,便又褪了个镯子塞给了袁氏,袁氏也大大方方的收了,这才抿着嘴儿笑,拉着嫤娘去认别的亲。 至于剩下的亲戚…… 其实也就是那几个年轻的小娘子。 袁氏随便说了两句,只说那个是远房族妹,那是小表姑;顿了一顿,替嫤娘介绍坐在那边的四位小娘子,隐诲地说了几句,说她们是宋氏的远亲,前来田府投靠宋氏的。 其间众女都悄悄地打量着嫤娘,嫤娘则不动声色地与众位女眷见过,又让春兰把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奉上,也就罢了。 热热闹闹地认了亲,已经过了晌午,袁氏开始吩咐着妇仆们传菜。 嫤娘见袁氏立在田夫人身边,连忙也站了起来。 袁氏笑道:“你坐着!” 嫤娘哪敢真坐着,连忙劝道:“还是我来……嫂子你身子重,快去坐着。” 田夫人笑着拍了拍嫤娘的手,说道:“你嫂子是尊长,今儿先让她来,明天再轮到你……以后在我跟前立规矩的时候啊,逢单就是你嫂子,逢双就是你来,可好?” 袁氏也笑着对嫤娘说道:“娘说得极是!弟妹啊,你可千万莫抢了我的功劳!明明我服侍娘就服侍得好些……那啥,全因我长得秀色可餐,对吧?娘看着我啊,连饭都能多吃半碗!” 田夫人顿时放声大笑。 就连脸色原本严肃无比的田重进也被长媳逗得有些忍俊不禁。 嫤娘见田夫人与袁氏亲厚,很是羡慕。 可她毕竟是个新媳妇,而且也做不到像袁氏那样率直开朗,只得含笑应了一声是,垂首走回了圆桌边。 田骁给了小妻子一个安抚的笑容。 嫤娘心中暖融融的。##### 第九十八章休养 嫤娘注意到,田家的男人们饭量极大。 摆着桌上的烧鸡是用个超大的木盘装着的,足有八只之多!而田重进父子三人直接就一人拎了一整只烧鸡来吃,就连才三岁的殷郎,也独自一人就吃了大半只烧鸡,又吃了一大碗的饭。 除此之外,圆桌上还摆着个垫了白布底的竹筐,里头放着烙好的、二三十个盘子般大小的肉馅饼,田重进伸手拿了一个,掰成两半,两口就吃掉了。 坐在嫤娘身边的田骁,除了飞快地吃掉了一整只烧鸡之外,更是用海碗扒了三大碗饭;这会儿也拿着烙饼掰成了两半,三口两口吃了,又伸手拿了一个…… 这样的场面是嫤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看得出来,田夫人是很心疼儿媳的。 袁氏虽在田夫人跟前殷勤服侍,可田夫人也只是象征性地让她帮自己挟了一小碗的菜,就吩咐她归座用饭了;还体贴地让使女为袁氏和嫤娘各添了一碗汤放在她们的面前。 这还是嫤娘出阁以来,头一回与婆家里的成年男子一起用饭。 她不由得有些拘谨。 悄悄地观注着田夫人和袁氏,她发现婆母和妯娌的饭量虽不及男人们,却也足足吃了一大碗饭,看上去胃口极佳。 嫤娘又看了看放在自己面前的碗,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田府中人的口味,与夏府完全不一样。 嫤娘在夏府生活了十七年,偏好咸甜,喜欢清淡;但田府中人的口味偏油腻重味,满桌子的鱼肉,素菜也只有一两样。 她拿着筷子,学着其他人的模样,扒着碗里的饭菜。 一块干烧蘑菇被放进了她的碗里。 嫤娘抬眼一看,田骁温润关切的眸子跃进了眼帘。 她面上一红,小心地将那块干烧蘑菇吃了,因为干烧蘑菇的味道油腻又偏咸,她又不得不扒了几口白饭送下。 田骁若有所思。 桌上有道素炒茭白丝,只是放置得有些远。 因嫤娘今日要拜见公婆和进祠堂,身上穿着正式的宽袖衣服,此时当然不敢伸长了手去挟菜,唯恐拖泥带水地失了体统。 田骁便长臂一捞,挟了好些茭白丝放进了她的碗里。 田夫人冷眼旁观的,见儿子护着新媳妇,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朝着自己的夫君使了个眼色;田重进眼观六路,怎会没有注意到? 他默不作声,却挟了块盐豉鸭放进了妻子的碗里。 田夫人顿时嫣然一笑。 田家众人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就在田重进的示意下,散了。 田骁领着嫤娘往歇竹院里走。 一边走,他就一边介绍。 “咱们住的院子是歇竹院,是在府里的西南角……这院子有些小,不过,咱们在京里呆的时候不多,你将就些……日后咱们去了瀼州,那边的宅子更大些。” 嫤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田骁又道:“大哥大嫂住的院子叫扶松院,在东南角,咱家是大嫂管家。你想添些什么东西,就使了人去回大嫂,要不咱们自己花钱去外头买,也好的。” 嫤娘点了点头。 顿了一顿,田骁继续道:“爹和娘住在正院,但爹娘一向不喜欢咱们去正院晨昏定省。在咱们府中,大嫂每天要管家,娘也每天都要忙爹的事,你大约每天巳时末去娘那里问个安,陪娘和嫂子一起吃午饭就好。晚上我们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用饭……若是我有事不回来,也会使了人提前告诉你的。” 嫤娘点了点头,心想田家的规矩好怪…… 从没听说婆母不需要媳妇在跟前立规矩的。 不过这样也挺好,倒是自己舒服爽快多了。 这时,她又听到田骁说道:“小宋氏住在东北角的院子里,离咱们的院子最近……但凡她的事,你都不用管,我已吩咐了看门的婆子,她们会处理的。” 嫤娘大奇! 田家众人待小宋氏的态度也够奇特的。 公爹田重进是田家的当家人,可他对待小宋氏的态度……可以说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可小宋氏又确实打扮得富丽堂皇浑身金玉的,看上去也不像是在田家吃苦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嫤娘将这个疑问放在心底,心想这个问题就算要问田骁,也得回到了歇竹院以后,关上房门才好问。 小夫妻俩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歇竹院。 田骁果然遣退了春兰和小红,还亲自反手关上了房门。 顶着外头那样大的日头,从前院花厅走到后院的歇竹院,嫤娘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可他关上了门…… 她突然又有些忸怩起来。 “你……” 她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他凝重的表情给吓住了。 “今日在朝堂之上,大相公赵普被罢。”田骁一字一句地说道。 嫤娘的大脑瞬间空白。 她呆呆地张着嘴,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可思议地反问道:“赵普?你,你说哪个……哪个赵普?” 田骁神色冷峻,眯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的神,这才答道:“还有哪个赵普,就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家近臣,大相公赵普。” 嫤娘顿时陷入了怔忡。 朝中形势复杂。 就连她这个闺阁女子,也知道有传闻说当年老娘娘离世之际,曾与官家言,皇位传弟不传子……可自古以来,各朝各代的皇权交替哪有传弟不传子的! 为了这个,大相公赵普与皇弟赵光义在朝堂上势同水火。 几年前夏碧娘想勾引皇二子赵德昭,最后反被赵德昭的妾侍羞辱;赵德昭后来来了夏府,与祖翁表明想纳碧娘为妾,最终却被祖翁婉拒了。 说到底,祖翁就是不想趟上夺嫡的浑水。 可是,大相公赵普居然被罢,难道说朝堂上将有大变故? 她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夏家的形势。 严格说起来,夏家是被划入赵普一党的。毕竟嫤娘的亡父曾与赵普同事一主,还曾亲手服侍过官家的父亲——武昭皇帝。 那现在赵普倒台,对夏家有影响吗? 还有田家…… 嫤娘抬起头看着田骁,露出了担忧的眼神。 田骁低声说道:“就是外人说的那样,咱家就是从幽州逃难逃过来的泥腿子,爹爹入伍,拜在官家麾下,一路追随官家至今……咱们可不管皇叔皇子的,眼里就只有官家一个,这就够了。” 嫤娘不懂得时局。 但她明白,为人处世,最忌讳的就是摇摆不定。 若公爹意向坚定,只奉官家号令,不管将来是皇叔得势还是皇子得势……田家都能屹立不倒。 田骁又道:“爹是瀼州刺史,此番进京,一来是为了你我的婚事,二来是进京述职;如今大相公被罢,恐怕官家会命爹爹即日起返……” 嫤娘点了点头。 没错,大相公被罢,朝中多少会有些杂事,此时田家能替官家分忧的,就是守好西南边陲的门户,不让安南国冒犯国土。 只是,按照先前的约定俗成,公爹与婆母会在京中一直待到过年。过完年,公爹婆母才会带着二郎与自己远赴瀼州。 如果公爹受命,带着婆母即刻赶赴瀼州,那自己和二郎呢? 田骁道:“爹和大哥下朝之后,先和我说了,说你新出阁,恐怕也不适应瀼州那边的气候,让我带着你在汴京住着,等过了年,咱们再去瀼州。” 嫤娘一滞,心中生出了无限感激之情。 可想了又想,她终是没能忍住,问道:“你身上也有功名……怎么你就能这般,这般……逍遥自在?” 田骁笑道:“我在军中呆了三年,攒下了三个月的省亲假,再加上七日婚假,休沐和节气假,满打满算也能陪你到过年。” 说着,他戏谑地看着她。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田骁长松了一口气,突然开始解起了衣裳,还一边解衣一边说道:“去把大衣裳换了,把脸洗干净了,我给你抹点儿药,免得你面上的伤……” 说到这儿,他突然问道:“夏老安人打算如何处置夏翠娘?” 说起夏翠娘,嫤娘心中也烦得很。 要她说,夏翠娘这人就是个毒瘤,留着只会给日后频添烦恼。可夏翠娘又确实与她有血脉关系,这人能不能留,她是不能开口说的。 ——说了,便显得她心如蛇蝎,不顾姐妹之情。不说,又憋屈得慌…… 嫤娘有些心烦意乱,淡淡地说道:“我哪知道!” 田骁笑笑,也没作声。 只是,他面上的笑容,怎么看就怎么诡异。 嫤娘转身走进了净房,打了些水,依言仔仔细细地洗了脸。 洗净了脸,她整个人都清爽了好些,不由得走到了妆台前,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 敷了大半日的脂粉,她左面上的那块指甲盖盘大小的痕迹又有些发红发肿,似乎还有些隐隐发痒。 此时田骁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素色袍子,手里拿着个小瓶朝她走了过来。 旋开瓶塞,他抠了一坨碧绿透明的药膏在她脸上,小心地替她抹开了。 嫤娘没敢动。 她呆呆地坐着椅子上,因为他的逼近和动作,还有他滚烫的眼神,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清凉舒缓的药膏抹在嫤娘的脸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松了一口气。 耳畔传来了田骁的轻笑声音。 “为夫至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冰肌玉骨,柔若凝脂。” 一阵天旋地转…… 嫤娘“啊”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她被他横抱了起来。 陡然的失重逼得她不得不伸出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脸还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嫤娘的心怦怦狂乱了起来。##### 第九十九章生息 田骁将自己的小妻子抱到了大床上,然后开始替她除去鞋袜,又除衣衫。 嫤娘羞得满面通红。 “天都还没黑,你……” 田骁奇道:“我给你换药,关天黑什么事?!” 嫤娘一默,咬着牙道:“你把药给我,我,我让春兰和小红替我抹药。” 田骁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田家秘药概不外传。” 嫤娘咬着樱唇又涨红了脸。 身娇力弱的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但也好在,田骁只是老老实实地在她后背和颈脖处的伤处抹了药就罢了,既没骚扰她也没偷袭她。 两人相拥而卧,没过一会儿,嫤娘还就真的数着田骁强有力的心跳声音,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田骁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嫤娘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暗沉沉的。 耳畔响起了他关切又低沉的声音。 “醒了?” 嫤娘“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好热……离我远点。” 田骁一滞。 半晌,他咬牙将横放在她纤腰间的粗壮手臂拿开了。 嫤娘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窝在他怀里说道:“你先起……替我把春兰和小红叫进来。呆会子我要洗头。” 田骁只得应了一声,翻身起来了。 横竖他也无事可做,便去外头喊了春兰和小红进来,然后自顾自地拿了本书,半躺在贵妃上,眼睛虽然看着书页,可满心满脑子的精神,却都在嫤娘身上。 嫤娘半坐在床上,还是有些犯困,却交代二婢道,“今儿日头好……前儿梳高髻的时候,那梳头娘子足足抹了二斤香油在我头上……怪不舒服的,趁着这会子还早,赶紧给我洗个头,还能在天黑之前搓个干。” 二婢应了一声,齐齐退下,各自去准备去了。 嫤娘则准备下床。 看着她举步为艰的模样儿,田骁立刻扔下了书本,过来扶住了她。 “你要做什么?和我说就成……”他关切地说道。 嫤娘一看到他这个“罪魁祸首”就面红,恨恨地说道,“你,你出去!我要更衣了。” 田骁实在爱极了她娇俏又害羞的模样,连忙笑道:“我服侍你更衣!” “才不要!”嫤娘恼道,“……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浑身疼,再不许你碰我了。” 看着她杏脸飞霞又一脸义正严辞的模样,田骁开怀大笑。 嫤娘又羞又恼。 要是让外头的侍女婆子们听到他在房里大笑,会怎么想她呢! 她跺了跺脚,可身子却突然疼痛了起来。 嫤娘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田骁虽爱逗她,却也不敢真的惹她生了气,可也舍不得离开屋子……准确说来,是舍不得离开她一丈远…… 于是,他只好又踱回了贵妃榻旁,捡起了那本书。 嫤娘去大衣橱里找了件家里穿的衣裳出来,去屏风后头快手快脚地穿好了。这时,春兰和小兰也捧着各种准备好的东西进来了。 主仆几个径直去了小浴室。 嫤娘坐在洗头椅上,春兰替她洗头,小红打下手。 洗了一盆水,春兰道,“……娘子,前儿那梳头娘子给您梳头的时候,头油是放多了些,恐怕一盆水洗不完,还得再洗一盆。” “使得。”嫤娘答道。 春兰便又拿着皂叶和茶碱给嫤娘搓洗了一回头发……直把春兰累得气喘吁吁的,可嫤娘头上的头油却还是油腻腻的。 小红也在一旁抱怨了起来。 “那个梳头娘子到底会不会梳头?那天弄疼了娘子的头皮不说,怎么抹了这么多头油……依我看,两盆水也洗不净!娘子您累不累,若您还受得住,我替了春兰姐姐,再给您搓洗一回?”小红嘟嚷道。 嫤娘坐着,也不使力,便应下了。 小红换下了春兰,继续替她搓洗头发。 田骁在外头听得真切。 想了想,他放下书本,去了隔壁的书房。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阵子,他又拿了些瓶瓶罐罐回来,喊了春兰出去,将他拿过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交代好了。 面对着这位翻脸无情的主子,春兰有些战战兢兢的,便将他所交代的话,一五一十记了个全……因怕自己忘记了,便又在田骁面前口述了一遍。 田骁见这婢女虽然性情懦弱,但胜在记性甚好,不由得另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春兰松了一口气,抱着满怀的瓶瓶罐罐又重新进了小浴室。 不得不说,这回田骁拿来的这些发膏子,皂角之类的东西,可比嫤娘自己的好用多了!二婢齐心协心,四手纷飞,很快就将嫤娘的长发搓洗干净了。最后,春兰还按照田骁的要求,将他交代的发膏子给抹在了嫤娘的头发上。 乱忙了一通,才总算是把嫤娘给侍候的清爽了。 接下来,二婢又请嫤娘去了院子里,她们则拿了干帕子和梳子出去,替她搓干头发。 不料到了院子里,田骁正好跨出了书房,见了嫤娘,说了声,“我去一趟外院,晚饭时分回来。” 嫤娘应了一声,见他手里似乎拿了张纸? 不过她也没管那么多,便坐在廊下,任由二婢替自己将头发一点一点地搓干。 待二婢打理好嫤娘的头发,日头已经西沉。 嫤娘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僵,便吩咐二婢道:“时候不早了,摆饭罢!春兰去摆饭,小红给我斟杯茶来。”说着,她便回了内室。 二婢应了一声,匆匆领命而去。 待嫤娘喝完了一盅茶,听到外头似乎是春兰在和小红说话,便扬声问道:“可摆了饭了?郎君回来了么?” 春兰在外屋说了句:“回娘子的话,郎君吩咐了,晚些时辰再摆饭……叫摆在东厅里。” 因田骁不在,小红胆子也大了些,一脚跨进了内室,嘀咕道:“想来郎君也知道娘子吃不惯府里的饭食,我听到郎君遣了婆子去前院找侍卫,好像让去酒家买酒菜回来……” 这时,有婆子站在正屋的台阶下轻声说道:“劳动春兰姐姐和小红姐姐出来领一领食盒。” 春兰喊了一声,“小红出来。” 小红连忙应了一声,匆匆跑了出去。但很快,小红又拎着个小篮子进来了。 “娘子您看……这是郎君让回来的,说是他亲手配的皂角和洗发膏子,这些您先用着,后头郎君还会给您再配些雪肤膏什么的。” 嫤娘一怔,看了看跨在小红臂弯里的小篮子里林林总总的瓶瓶罐罐,忍不住笑了起来。 ——田骁懂医,所以他会做这些东西也不足为奇。 但就是……就是他一个武将,也弄这些东西? 嫤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春兰过来请嫤娘过去用饭。 嫤娘这才扶着春兰走出了正屋。 严格说来,田骁的歇竹院,比起她和母亲在夏府中的那个院子还大些。 东厢房是正屋,正屋里连着内室;西厢房则是田骁的书房。而东厅是个四面大开雕花八扇窗的通透屋子,此时窗门大开,嫤娘能看到里头灯火辉煌的。 田骁已经坐在东厅里头了。 他看着嫤娘,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吃饭。 嫤娘看了看桌上,有些怔忡。 桌上琳琅摆着十几碟子荤素搭配得宜的小菜,样样看上去都是色香味俱全的。 老实讲,因田府中的膳食并不合嫤娘的口味,所以午膳她用得不多,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 她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火腿炆冬瓜,冬瓜绵软入味,鲜咸可口。八宝盅取鸡鸭鹅鹌鹑四种肉禽的肉切丁,再与四种瓜果切丁同焖,鲜美异常。还有一种肉卷,将肥瘦适中的猪肉被片成薄薄的一片,烤熟之后裹上红油豆芽菜,嫩而不腻,清爽美味…… 见嫤娘吃得欢,田骁的心情也舒畅。 中午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家中伙食并不合她的口味。这过日子,讲的就是衣食住行……哪一样都不是小事儿,所以他开始考虑,在院子里建个小厨房的可能性。 建小厨房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他们在京中最多只能呆上四五个月,过完年就要去瀼州的。 可转念一想,四个月的时间,难道就让她一直忍着? 田骁浅酌了一口小酒。 费尽心机才能娶了她回来,倘若连她想吃点什么穿点什么玩点什么都不能满足…… 娶妻何为? 这么一想,田骁打定了主意,要将建小厨房的事尽快安排下去。 第一百章新婚燕尔(上) 小夫妻俩吃完了饭,嫤娘直嚷着吃撑了,执意要在院子里走上几圈消消食。 田骁便耐心地陪着她,在巴掌大的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着。嫤娘不时地侧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可她身娇体弱,昨天夜里被他折腾得够呛,只走了三五圈就嚷着累,田骁只得又陪着她回了房。 一回房,嫤娘就遣走了春兰和小红,还主动掩上了房门,开口问道:“太夫人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早想问你了……难道她不是祖翁名正言顺的继妻?” 提及小宋氏,田骁目光一寒。 他对小宋氏恨意甚浓,光听着这人的姓氏就有些烦闷。 可小妻子都主动问了,他自然也不能藏着掖着的。 “宋家是不入流的,他们的家主纳了无数美妾,又生下了很多女儿,你没听过么,他们家的小娘子,就没有一个做人正妻的,全都是妾。”田骁淡淡地说道。 嫤娘一愣。 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隐约明白了。 “我家祖翁初娶祖母时尚未发家,他们乃是贫贱夫妻……”,提及前辈情事,田骁似乎有些羞于启齿,不肯细说,便含含糊糊地说道,“至于小宋氏么……她和我家祖母并不是正经的姐妹,而是隔了两代的堂妹。起初她本是我爹爹上峰的姬妾,是被人转赠与我爹的……” 听到这儿,嫤娘一怔。 这…… “可爹娘鹣鲽情深,哪容得了妾?只是当时爹在军中效力,娘又随军,又恰逢战乱,爹就将小宋氏暂时先送回府里,准备等战事一休,立刻送她回宋府。” “结果……也不知为何,小宋氏死活不愿意回宋家去。当时府中只有祖翁带着我和大哥过活,那小宋氏为了不被赶回宋家,竟,竟勾引了祖翁……我年岁还小,一点也不懂事,还是当是只有五六岁的大哥托人捎了话给娘,只敢说家有要事,速归……” 说起家中秘事,连田骁都觉得臊得慌。 嫤娘则目瞪口呆。 “后来等娘赶回家中时,小宋氏已哄得祖翁团团转,祖翁还说要娶小宋氏为继妻!娘自然是不同意的……后来这事儿闹到了爹那里,爹骑着良驹赶回来,和祖翁谈了一夜。后来答应祖翁,小宋氏以妻之名侍奉祖翁余生,但不写妻书不入祖谱,日后祖翁百年,我们奉养小宋氏就是了……”田骁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田骁又道,“所以这声‘太夫人’,你只在面上敬着就是。说到底,她不过只是祖翁的妾侍罢了,只她闲得无事,身边又有几根搅屎棍……最爱无事找事罢了。你那天就处理得很好,反正不管怎么样,拿着大义来说事就好,反正她也不识字。” 嫤娘恍然大悟。 难怪田府中人如此厌恶小宋氏! 田府本就根基单薄,还出了一则儿妾勾引父翁的丑闻…… 要是传了出去,外头的人还不知要怎么看待田府中人呢! 这时,田骁又难堪地说了声,“祖翁得了小宋氏,也是极宠爱她的……只是,只是祖翁只活了三年就死了,死的时候全身发黑还口吐白沫,郎中说,说……” 嫤娘张大了嘴。 “郎中说什么……”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一丝颤抖。 难道说,田家祖翁竟是被小宋氏毒害而死的么? 田骁道:“郎中说……说祖翁是马上风!” 嫤娘又是一愣,奇道:“马上风?” 看着小妻子清澈纯净的眼神,他喉间一热,说道:“……马上风,就是,就是男子与妇人交合时,过于兴奋而猝死……” 嫤娘先是一愣,随即满面通红! 她迅速转过脸去背对着田骁,一颗心肝儿怦怦狂跳了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可是…… 想来也是。 小宋氏看上去比田夫人还年轻几岁,又生得妖艳,田家祖翁得了她,怎么不宠着爱着…… 两人说了一回话,这一天田骁也并没有闹她,两人只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因头天晚上田骁并没有闹嫤娘,所以她睡得很好,直到她被屋里的些许动静吵醒时,这才惊觉天已大光。 屋里静悄悄的,田骁不在。 嫤娘拉了拉系在床头的绳子…… 外头顿时响起了叮铃铃的清脆铜铃响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叩响了内室的门,“娘子,奴婢春兰听候娘子的吩咐。” 嫤娘连忙让她进来了。 在春兰的服侍下,嫤娘洗了澡换过了中衣,回了内室。 小红已经将内室收拾得干净清爽。 片刻,嫤娘在二婢的服侍下,穿了件全新的妃色儒裙,浅黄色的樱草对襟短褙子,挽了个清爽又简洁的坠马髻,簪了两枝镶宝石的蝴蝶簪子,耳下垂了小指尾大小的淡粉色珍珠耳坠。 二婢举着镜子,让嫤娘翻来覆去的照到满意了,这才在让春红找了条粉纱披帛过来。 小红道:“娘子,方才郎君说了,让您妆扮好了先去一趟书房。” 嫤娘欣然应允。 她嫁过来都已经两天了,别说还没机会在府里四处走走,就是属于她的歇竹院,她都还没来得及逛一逛呢。 田骁的书房其实就是西厢房。 嫤娘一脚跨进了书房,看到田骁正坐在案前写字。 她先是抬眼看了看书房里的摆设,发现这里还真是武者之地。 墙上挂着宝剑弓弩之物,虽也有字画,但那画……却是钟魁举鞭图;字,也是一手飘逸潇洒的狂傲草书飞白体,写的是广陵将军曲。 田骁仍聚经会神地坐在案前写字。 嫤娘走到了他的身边,凝神细看,顿时吃了一惊! 她只知道,他英勇骁战,却没想到……他写出来的字竟如此飘逸潇洒!!! 再抬首举目看去…… 恐怕墙上挂着的那些飞白体的字,都是他写的罢? 田骁写完了最后一笔,将笔搁在了笔架上,转头笑道:“你也来练练字?” 嫤娘红着脸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可没你写得好。” 田骁挠挠头,说道:“我这是被爹逼出来的,他的字……嘿嘿,所以军中文书和爹要上的折子,都是由我来代笔的。” 说着,他突然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嫤娘面红耳赤。 他已经将笔醮了墨,递给了她。 嫤娘拿过了笔,斜睨了他一眼,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写得不好,你可不许笑我,不然,不然……” “为夫任罚!”田骁一本正经地说道。 嫤娘抿了抿嘴,执笔写下了一首王骆宾的《咏鹅》。 田骁见她字迹娟秀工整,不禁垂首微笑。 嫤娘有些恼怒,从他身上起来了,嗔怪道:“我就说你要笑的!” 田骁笑道:“我是在赞你……竟然写得这样好,和你这人一样,漂漂亮亮的,又端端正正的。” 嫤娘不傻子。 她出自书香世家,小的时候也被自家祖翁管教着学练过好几年的大字…… 所以听了田骁的话,她有些面红。 可她眼珠子一转,突然计上心头。 “先前你说了,只要你笑,就任我罚的!”她嘟着嘴儿说道,“堂堂七尺儿郎,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了?” 田骁爱极了她向自己撒娇的小模样儿,连忙说道:“娘子有命,岂敢不从?” 嫤娘得意地笑道:“那就罚你……给我画个花样子!” 田骁一愣。 “花样子?”他喃喃自语道。 嫤娘笑道:“正是!” “这个……”田骁有些为难。 嫤娘却道:“给你三天时间,倘若你画不出来,那就,那就……” 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无论如此也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可以拿来威胁他的。 见她挖空心思想不知道要怎么惩罚他才好的模样,田骁笑眯了眼。 “好好好!” 不还有三日么,慌什么! “饿了没有?”他再一次捉住了她,重新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坐着。 她不重,压在他的腿上显得极轻盈,又有种温暖实在的亲厚感觉,让他感到格外心安。 嫤娘被他的亲昵激得面红耳赤。 她七手八脚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和禁锢,可她越挣扎,他就抱她抱得越紧…… 嫤娘突然叹了一口气。 她怎么就忘了,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呢? 嫤娘眼波流转。 过了一会儿,她红着脸娇滴滴地说道:“饿了呢……想吃早饭了。” 田骁顿时心中一荡,在她软嫩的颈脖上轻啄了好几下,柔声说道:“你身子可还乏?我抱你过去好不好?”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从他怀里跳了起来,嗔道:“被人看到了我还活不活了!” 趁着他还没站起身,她已经飞快地朝着书房的门口逃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过头看着他……忍不住童心大起,朝他做了个鬼脸,说道:“咱们比比谁先到饭厅?谁输了就……就,就再画一张花样子……” 说完,嫤娘忍不住就笑出声音,同时还朝着饭厅拼命地跑。 小红和春兰守在正屋门口,好奇地伸了个头出来看…… 嫤娘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饭厅门口。 可她的脚还没踏进饭厅呢,身后就传来了风雷之声! 一阵天旋地转……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田骁已经站在了饭厅里,而她则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 她气喘吁吁,他气定神闲。 田骁笑问:“谁输了?” 嫤娘喘了两口气,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小腿,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田骁没同意,抱着她直接走到了已经布好菜的圆桌前坐下,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谁输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戏谑。 嫤娘咬着下唇说道:“你!你输了……” 田骁剑眉一挑,反问:“哦?” “我裙子长……你还没过来的时候,我的裙角已经挨到门坎了……你输了!”嫤娘十分笃定地说道。 田骁再次放声大笑。 “好!”他爽快地认输,“那我欠你两个花样子,三日后给你。” 金戈铁马的青年将军,居然躲在闺阁中给她画花样子? 嫤娘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田骁看着容颜姣美的小娇妻,心神一荡,说道:“为夫要为娘子的花样子花费这许多精神,难道不该补补?” 嫤娘还在笑个不停,闻言有些发愣。 补什么? 他突然用筷子挟了颗糖红豆馅的糯米珍珠丸,送到了她的嘴边。 嫤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像什么话? 他把她抱在腿上搁着,还,还喂她吃东西…… 这是她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淑女应有的规矩么! 田骁一直在用那颗糯米珍珠丸摩擦着她的唇,既像挑衅,又像挑逗。 嫤娘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口,轻轻地咬住了那颗糯米珍珠丸。 可她还没开始咬,只是将那糯米珍珠丸含在嘴里的时候,田骁却突然朝她吻了过来! 嫤娘一滞。 他夺去了她含在嘴里的糯米珍珠丸…… 嫤娘呆若木鸡。 田骁将那甜丸子吃下,一语双关地赞道,“真甜。” 嫤娘的脸涨得通红…… 她心中似有一根琴弦,被他撩拨来撩拨去,一颗心儿都是颤颤的。 第一百零一章新婚燕尔(下) 小夫妻俩耳鬓厮磨地吃完早饭,已过了巳时。 想着呆会儿还要去田夫人房里立规矩,嫤娘慌慌张张地推开了田骁,急急忙忙地回了房。 她召来了春兰和小红,二婢又替嫤娘好好装扮了一番。 田骁信步回房,坐在嫤娘的身旁,拿着一本书看。 只是,他看的到底是素手梳妆的人,还是手中的书,那就不得而知了。 嫤娘好生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自己的耳坠子有些过于素净了。 她现在还是新妇呢! 于是,她命春兰开了妆奁,从里头选了对玛瑙的耳坠,换下了先前的珍珠耳坠;又挑了个玛瑙的手镯戴在腕间,想了想,她又让小兰去院子里摘了些素馨花儿回来,挑了两朵颜色喜庆的,让春兰替她簪在发髻上。 最后再让二婢高举着镜子,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的,终于满意了。 田骁适时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嫤娘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可一出了歇竹院,田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肃穆气场冷峻。 嫤娘有些不适应,一边走就一边偷偷地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了田夫人住的正院。 田夫人身边的崔妈妈见了,连忙向他们行礼,“见过二郎,二少夫人!” “可是二郎和嫤娘来了?”田夫人似乎听到了崔妈妈的声音,在里屋高喊了一声。 崔妈妈示意小夫妻俩在门口等一等,然后就掀了帘子进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嫤娘都觉得腿站得都有点儿酸了,崔妈妈才出来了。 “夫人请二郎和二少夫人进去哪!” 说着,崔妈妈替二人掀起了帘子。 嫤娘跟在田骁身后,先是朝崔妈妈点了点头,然后一脚跨进了内室。 内室中,田夫人正端坐在妆台前,一个媳妇子正站在她身后替她梳着头;而田重进则一脸正经地坐在旁边的榻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嫤娘先是一愣,然后面上又是一红。 这,这…… 这分明就与先前她和田骁在自己屋里一样嘛! 难怪婆母说,不让儿媳在跟前立规矩呢。 有田重进在,嫤娘就变得很拘谨了。 田夫人笑着问她夜里睡得好不好,家里的饭菜合不合口味,下人服侍得用不用心等等;嫤娘低垂着头,字斟句酌着回答了。 这时,田重进突然放下了手里的书本,站起来对田骁说了声“守吉随我来”,然后就背着手走出了内室。 田骁应了声“是”,又对母亲说了声“娘,儿子出去了”,然后给了嫤娘一个安抚的眼神,跟着父亲出去了。 田夫人这才笑着对嫤娘说道:“你公爹这人,长得凶,实际上心地很好……对了,明儿你要回门,我给你备好了礼,崔妈妈!去把礼单子拿了来给二少夫人看看。” 嫤娘连忙说道:“娘的安排定是妥当的。” 田夫人一笑。 嫤娘站在暗处,田夫人坐在窗下的妆台前,她能清楚地看到田夫人的颈脖上有块青紫色的痕迹…… 嫤娘顿时满面通红。 这时,田夫人又问:“二郎和你说了没?原说咱们今年就在京里过年……可昨儿下午就有内使过来传旨,官家命你公爹即刻启程回瀼州去……等你明儿回了门,我和你公爹大后天走……你是新妇,你娘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就让二郎陪着你在这边过年……过了年,再和二郎一起过去罢!” 嫤娘心中感激,便朝着田夫人行了个蹲礼,说道:“多谢娘的体谅。” 这时,崔妈妈呈了一张单子过来递给嫤娘,嫤娘接了,定睛一看,面色有些发青。 婆母为她准备的回门礼也实在太厚实了! 嫤娘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袁氏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响了起来。 “娘!儿媳给您请安来了!” 田夫人扬声笑道:“快进来!今儿你可迟了!” 袁氏牵着殷郎进来了,见了嫤娘,抿嘴笑道:“先前我在家中一人独大,也曾过了几年快活的日子,现在弟妹一进门,倒有人来比着我……显得我懒了!” 嫤娘涨红了脸。 殷郎扑进了田夫人怀里,奶声奶气地说了声,“婆婆。” 喜得田夫人甜甜地“哎”了一声,一边问殷郎吃了早饭没有,一边又抽空嗔怪袁氏,“你弟妹可是个精致人儿,和你一样死乞白赖么?还不快些给你弟妹赔个礼儿?” 袁氏便装模作样的朝着嫤娘行了个福礼,笑道:“弟妹,你莫怪我是个粗人……” 嫤娘更加有些不安。 袁氏看到她手里拿着单子,奇道:“咦?弟妹拿着什么?” 田夫人道:“我给你弟妹准备的回门礼单子。” 袁氏一愣,突然“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赶情我今儿白忙乎了一早上呢!”袁氏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崔妈妈,笑道:“娘,您说说,我们娘们怎么总是事撞事!” 田夫人就着崔妈妈的手看了看袁氏准备的礼单,不甚在意地说道:“嗯,办得极好。那嫤娘回门的时候,就两份单子都一块带去罢!” 嫤娘被唬得不轻。 虽然还不知道袁氏为她准备的回门礼是什么,可田夫人方才的那份单子已经够丰厚了,再加一份的话,价值简直过万两银子了。 “娘!不用了,这,这也太,太铺张浪费了……” 嫤娘结结巴巴地说道。 田夫人笑道:“这有什么,值得!你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得这么大,容易么?你大了,嫁进了咱们家,难道还不值那几个死物?记着,回去和你娘说,二郎是她的半子,就让她把二郎当成儿子用,不用客气的!” 嫤娘眼眶微湿。 她朝着田夫人郑重行了一个肃礼,说了声,“多谢娘!” 然后又朝着袁氏行了个福礼,轻声说道:“多谢嫂子。” 袁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我一个人在府里也怪闷的,好在你能陪我几个月……” 殷郎被困在屋里,不太满意,直嚷着要出去和祖翁打拳…… 田夫人便道:“你俩带着殷郎去院子里,我这边洗漱好了就来。” 袁氏依言牵了殷郎,要带他出去。 可小儿郎看了看嫤娘,却怯生生地朝着嫤娘伸出了手。 袁氏一愣,笑道:“哟,看不出啊,殷郎这么喜欢新孃孃啊?” 小小儿郎稚气地点了点头。 嫤娘抿嘴一笑,牵着殷郎的小手,朝着外头走去。 院子里,田重进与田骁手里拿着包了布头的长枪,正激烈的父子交戈,而大郎田骏则抱臂站在一旁观战。 嫤娘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背凝神细看。 田重进身形魁梧,大约力气也大,挥舞起长枪来虎虎生风……就连嫤娘站在一旁,也能感受到田重进的力压山河之意。 再看田骁。 田骁体型修长,当然不及父亲魁梧,但他胜在身形灵活,招式出奇不意,防守之中还会向父亲发起凌厉的进攻…… 毫无疑问,父子俩都是勇将;是以虽然叮叮当当交手了好一阵子,但双方都没有败像。 田骏看得兴起,伸手从兵器架上拿过了一柄包着布头的长枪,大喝了一声,“二郎,我来助你!” 田重进突然大笑了起来,而田骏田骁兄弟俩开始合攻田重进。 虽然是兄弟俩合攻父亲,可田重进丝毫也无败迹,反而将手中的长枪挥得呼啸成风,左指右打,脚踢拳挡的…… 嫤娘看得心旷神怡。 田夫人在内室梳妆好了,走出来一看,笑道:“成了成了,快住手吧!” 没想到田重进挑长枪的动作更加迅疾猛烈,暴雨的快速攻击过后,逼退了双子,这才将长枪戳在地上,微微地喘着气。 殷郎拍手笑道:“祖翁输了,我爹爹赢了!” 田重进牛铃大的眼睛一瞪,“你胡说,明明是我赢了!你爹输了。” 殷郎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家爹娘,见爹娘都没有反对,心知祖翁说的是真的了,便道:“那我和祖翁比上一比……我也要像祖翁那样厉害!当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稚子童言惹得田重进哈哈大笑。 “好!上次祖翁教你的长拳三十六式你可学会了?来,练上一练让祖翁瞧瞧!” 殷郎立刻迈开了小短腿,起了势。 小小儿郎才只有三岁,虽然也打得像模像样,却也能看出确有些不稳的。 田重进突然伸手推了正练拳的殷郎一把。 殷郎身形一晃,下意识地就马步一蹲,稳住了身形,然后还转过身朝着田重进击了一拳。 嫤娘虽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可她一直关注着田骁。 只见田骁与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流露出满意的表情,想来定是殷郎的表现不错。 田重进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想了想,他对殷郎说道:“你二叔三岁时就跟着我上了战场。你在家里先练着,等你五岁了,我也带你去,如何?” 殷郎道:“我也已经三岁了,祖翁为何不现在带我去?” 田重进鄙夷道:“昔日你爹五岁的时候,已经识文会武能断家务事了,就是你二叔有你这么大的时候,挥着长拳三十六式已经打遍田府无敌手了……你咧?我听说你还在吃奶?老子带个奶娃娃上战场做甚?” 袁氏顿时臊得满面通红。 她与田大郎成亲四载才有了殷郎,心里自然是心疼的;可直到今天公爹将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她才知……恐怕公爹对自己溺爱殷郎是有些意见的。 可公爹说的话也没错,田家毫无根基,纯靠军功起家,殷郎又是长子嫡孙,岂能被她养废? 殷郎听了祖翁的话,先是一呆,便又叫了起来:“祖翁只看我的!一年之内,我也要打遍田府无敌手……我,我,我再不吃奶了!我大了,要和祖翁爹爹一样喝酒吃肉!” 田重进点点头,豪气万丈地说道:“好!” “好个鬼啊!”田夫人骂道:“殷郎这样小,不吃奶就不吃奶……哪能喝酒?你莫教坏了小儿郎!殷郎,听婆婆的话,吃肉使得,酒却不行……” 殷郎看了田夫人一眼,却跑向了田重进:“祖翁祖翁,你再教殷郎一套拳法,殷郎要当大将军!” 田重进哈哈大笑。 众女眷也忍不住纷纷掩嘴而笑。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也恰逢他正含笑看着她。##### 第一百零二章入宫谢恩 第二天一早,嫤娘早早醒来。 田骁不在房中。 想来,他大约在院子里晨练。 嫤娘生怕他回来又要闹自己一场,连忙趁着他还没回来,慌慌张张地拉了系在床边的小铜铃。 春兰和小红得了召唤,进来服侍嫤娘洗漱。 嫤娘与田骁的婚事乃是圣人赐婚。 依礼,成亲三日后,嫤娘与田骁该入宫谢恩才是。 嫤娘在娘家的时候,已经受了母亲夏大夫人的教导,将入宫觐见圣人与诸妃的礼仪学了个滚瓜烂熟。 只是,嫤娘素来极少出门,这一出门,先是出阁,后是入宫的……心中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头一天田夫人就递了牌子进宫求见,圣人允了。所以这天一早,嫤娘与田骁要先进宫觐见圣人并谢了恩,然后才能回门。 二婢服侍着嫤娘穿好了诰命吉服,盘起了云髻,浓密的发间还插着花枝金钗与步摇,看起来又端庄又美艳。 与此同时,田骁也在外间换好了白底红纹的鲜亮软甲,头戴花翎头盔,英武硬朗。 他一踏进内室,就看到正端坐窗前,被使女服侍着正对镜上妆的妻子,有一瞬间的失神。 小红和春兰原本还有说有笑的,一看到他进来了,立刻噤声。 而嫤娘也从镜子里看到了气宇轩昂又英挺俊朗的田骁,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地面红。 田骁看着艳装的妻子,早已惊呆了。 小红和春兰先是有些惧怕,但见了他的痴傻模样,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田骁如梦初醒,说道,“马车都在外头候了半日了。”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连忙放下了黛石,先是在春兰的服侍下,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胃,然后接过了小红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又拿出了口脂,对着镜子小心地抿了抿嘴…… 嫤娘站起身,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终于觉得满意了。 可一转头,她就看到正呆立在门口痴痴看着自己的田骁。 嫤娘面上一红,嗔怪道:“……走呀!” 田骁这才如梦初醒。 他连忙引着妻子走出了歇竹院。 夫妻俩先是去了正房给田夫人请安。 田夫人也知道今天嫤娘今天要回门,也特意早早起来妆扮好等着了。 见了美艳的儿媳,田夫人一愣,然后含笑看了英挺俊美的儿子一眼,这才拉着嫤娘的手,先是问了一番可用过饭了,然后又细细交代嫤娘,“圣人见了你,必会提起当年你父亲侍奉过武昭皇帝的事儿,那虽然也是你父亲的功劳,人人都提得,却唯独只有你说不得……” 嫤娘静静地听着。 “要是你主动提起这事儿,那就成了挟恩……所以只能由圣人提。须记着,但凡圣人提起这事,你就朝圣人行礼……你是新媳妇,年纪轻,又是圣人亲赐的婚,多些礼数总不会错。”田夫人谆谆教导道。 嫤娘听了,连连点头。 婆母说得不错,她在娘家时,母亲也常常这样教导自己。 田夫人又道,“宫里的事儿办完了,你直回娘家就是,不必急着回来,或在那边用晚饭也成……多陪陪你娘,也代我向那边的老安人问个好……” 细细念叨了一番之后,田夫人急催着儿子儿媳走了。 看着时辰也差不多,田骁带着嫤娘出了二门,先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上了马车,然后又骑着马儿,亦走亦趋地伴在她的马车旁,一直行到了宫门处。 由于田夫人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所以夫妻俩很顺利就进了宫。 只是,田骁要去御书房等候官家召见,而嫤娘则要去圣人住的仁明殿等待接见。 进了宫,身边跟着数位宫人,夫妻二人都不再说话。 田骁给了妻子一个安抚的眼神,嫤娘则深呼吸一口气,朝他微微点头。 他笑了笑,率先跟着内侍转身离去。 嫤娘也忐忑不安地带着小红,跟着引路的宫女儿,朝着仁明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一路看。 其实嫤娘觉得皇宫就是个大些的宅子,而且各宫各殿之间都挨得很紧密,除了白墙红瓦青石板之外,还是白墙红瓦青石板……花木等极少见,比起田府起自然是大气了许多,只是论奇巧精致,恐不如夏家。 走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也不知路过了多少宫殿,这才来到了芳草茵茵的御花园。 时值八月初,御花园里的花卉郁郁葱葱的,金桂飘香,蔷薇斗艳,看着倒也很养眼。其中不乏有些穿着宫装的年轻女子们在花园里嬉笑游玩,看起来像是低品阶的妃嫔。 嫤娘低了头不敢细看,而那些宫妃们见了宫女引着外命妇进来了,倒抢先避开了,三三两两地走到了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嫤娘。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隔得远远的,嫤娘终于看到了一幢高大的宫殿,与宫殿上方悬挂着的“仁明殿”三字。 终于到了。 嫤娘暗中松了一口气。 可她很快又提心吊胆了起来…… 马上就要觐见圣人了,也不知她会不会失仪? 嫤娘在心中又将叩见圣人的礼仪默默地回忆了一遍。 宫女引着她去了偏殿。 嫤娘等了好一会儿。 因为一直在想着呆会儿要行礼的细节,倒也并不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终于,又有宫女过来传话,说圣人召见夏恭人。 嫤娘的心顿时被高高地提了起来。 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屏息静气地随着小宫女朝正殿走去。 正殿里传来了女人们说话的声音。 因为宫殿极大,衬得这些女人的声音格外虚无缥缈,嫤娘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可她也不敢多看。 小宫女引着她走到了上座前,禀道,“娘娘,夏恭人到了。” 嫤娘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个年青女郎坐在上首,几个艳装宫妃正围坐在她的左右……看得出,她们可能正在聊天。 有人往嫤娘的跟前放了个蒲团,嫤娘连忙跪了下去,口称参见娘娘千岁。 圣人笑道,“不必多礼了,快平身,赐座。” 嫤娘起身谢了恩,坐在宫人搬过来的小杌子上。 圣人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突然笑了起来,温言细语地说道,“其实我就早想看看你了,只是前几年你祖父过了世……你们家要为他守孝,也不好打扰。” 嫤娘只觉得有好几道犀利的目光朝自己射了过来,不禁有些头皮发麻,便硬着头皮答道,“多谢娘娘体恤。” 圣人一笑,说道,“这几年,官家还时常说起当年的事,说他在外为家国而战,多亏了有你父亲替他侍奉昭武皇帝,替他尽了孝,就是到了最后,也是你父亲为昭武皇帝送的终……” 说着,圣人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 嫤娘顿时有些惶恐。 她连忙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父忠于职守,当时侍奉武昭皇帝本就是先父职责所在,然先父只是尽忠职守,最终却也为我们母女积下了福分,这些年……多亏了皇上和娘娘照拂我们孤儿寡母的,臣妇叩谢娘娘……” 见了这美人诚惶诚恐的模样,圣人的面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意,说道,“好了好了,你且起来吧。” 小宫女上前扶起了嫤娘。 嫤娘这才战战兢兢归了座。 “夏恭人果然好容貌,”一个手拿轻纱团扇,穿着紫色宫装的妃嫔轻笑道,“依我看,竟把我们的花蕊夫人也比了下去,娘娘您说,是也不是?” 嫤娘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并不敢放肆,也不敢直接去看那位穿紫衣的宫妃,只隐约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宫妃约三十岁左右,生得身材微丰,面如圆月,五官秾丽。 嫤娘知道,后宫之中……唯有一后二妃颇受官家宠爱,圣人端庄优雅,出身名门,既是个妙龄女郎,又是正妻,受官家宠爱是无可厚非之事。 再就是华昌候之嫡女胡昭仪了,她能获盛宠十数年不衰,身后既无得力的娘家,膝下也无一男半女。就这样,官家待她也十数年如一日的宠着……说起来,她算是官家身边唯一的老人儿了。 然后就是先后蜀废帝的妃子费氏,后蜀降宋之后,费氏便为官家所纳,据说那可是位才貌双全的美人,官家甚爱之,封其为花蕊夫人,位列胡昭仪之上。 嫤娘的一颗心儿绷得紧紧的。 她屏着呼吸,细细揣测。 那位紫衣妃子……先是从年纪来推算的话,莫非她就是胡昭仪?且她在圣人面前谈笑自若,既可能是因为持官家之宠,也可能是因为仗着老资历…… 这时,坐在圣人身边的一个粉衣宫妃冷冷地说道,“依我看,这夏恭人倒不如胡姐姐,虽说胡姐姐已经年过三十了,可瞅着也像未出阁的小娘子一般,脸上身上还有婴儿肥呢,看着就讨喜,难怪皇上这样宠爱胡姐姐!娘娘您说,是也不是?” 听了粉衣宫妃的话,嫤娘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她也从粉衣宫妃的话里,猜出了紫衣宫妃果然就是胡昭仪。 那么,那位面露不悦之色的粉衣宫妃……就是名满天下的花蕊夫人了? 胡昭仪冷笑道,“哎哟费妹妹,你也忒埋汰我了!我啊,年纪一把了,哪及你?论起皇上的宠爱,呵呵……,恐怕就是皇后娘娘也不及你罢?” 花蕊夫人皱起了眉头。 可还不待她开口,胡昭仪又抢着说道,“哎哟!对不住……皇后娘娘,臣妾这个人啊,心直口快,又不会说话……就连皇上也常说臣妾这个人啊,性子太耿直率真。娘妨不会和我过不去罢?” 圣人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 胡昭仪又转向花蕊夫人,说道,“要是我说了得罪费妹妹的话,费妹妹可别放在心上啊……这天下人都晓得费妹妹才貌双全,气度也不一般,不该和我过不去……费妹妹,你说是吧?” 跟着,胡昭仪话音一转,“不过,夏府书香传世,我听说,他们夏家九代里统共出了一位状元,三位探花,更有进士无数……想来,夏恭人也很有学问,不如你们切磋一番如何?也省得妹妹你成天窝在宫里吟诗做赋,寂寞如雪什么的。可惜我们又是蠢笨的,费妹妹说的那些话儿我们也听不明白,就是觉得怪酸的……现在可好了,夏恭人不就是花蕊妹妹现成的伴儿?” 胡昭仪语音未落,周围的妃嫔们也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嫤娘心中有些不悦。 胡昭仪这番话,就是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了。 可花蕊夫人也是官家宠妃,她哪里能得罪! “不敢,不敢……娘娘们说笑了,先父去世得早,母亲和祖母能把臣妇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求温饱裹腹,只要识得几个字看得懂女训女诫就好,哪里还敢说什么学问。”嫤娘低声说道。 花蕊夫人抿嘴一笑。 嫤娘虽不敢抬头细看她,却也能从眼睛的余光中看到,花蕊夫人身穿浅粉色滚大红边的纱裙宫装,头上戴着堆纱的牡丹花,扮相清新,容颜娇媚,果然像极了花中仙子,不枉费官家赐与她“花蕊”的封号。 “胡姐姐说的有理,夏恭人谦恭有礼,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花蕊夫人斜睨了夏嫤娘一眼,淡淡地说道。 方才她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夏恭人一番,但觉此女虽然只是淡妆轻扫,但品貌颜色已胜自己一筹;又听说夏氏出自书香世家,心中更是不大爽快。至于胡氏此人,向来嘴尖惯了……不过她也不怕她,不过是个老女人罢了!想要对付胡氏,花蕊夫人觉得自己简直有一百种法子…… 只是眼前这个妩媚秾丽的俏美人,却让花蕊夫人很有些警觉。不过,也好在这美人已经嫁给了田重进的儿子,如今官家十分倚重田重进,这美人……要论起辈份来,也是官家的侄女,应该不至于就用了什么强娶豪夺的法子掠了她进宫罢? 想到这儿,花蕊夫人心下稍安,不由得又打量了夏嫤娘一番。可她越打量就越不高兴…… 听了花蕊夫人含酸带讥的话语,胡昭仪“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嫤娘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垂下了头。 宫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圣人终于出来打圆场,说道,“好了好了,你们一个个牙尖嘴利的……夏恭人却是新妇,经不起你们的折腾。” 花蕊夫人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团扇遮住了自己的脸,不再说话了。 胡昭仪但笑不语,心想这皇后也是个不中用的。 也罢,在座的后妃之中,唯有圣人最年轻,反而还身居高位……既比不过自己与官家十几年的亲厚感情,又比不过新宠费氏的美貌与才情……不过也就是个摆设罢了! 胡昭仪想着,总得花蕊和夏嫤娘两败其伤才好,这样才能一石双鸟。 费氏总以才貌双而自居,还数次将踏入自己宫中的官家引诱走,害得自己险些失宠!既然费氏爱惜才情容貌,那就借才貌犹在费氏之上的夏嫤娘来打费氏的脸! 而这夏嫤娘害得自己的亲弟弟成了半个残废人……可夏嫤娘之父却于官家有恩,且田家又是个不好惹的硬骨头……这些年自己费尽心机,却也只是算计了夏三老爷而已!却不能撼动田夏两家半分…… 若此时能借着费氏打压夏嫤娘,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昭仪端起了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笑颜如花。 “反正也无事,你早些回去罢!”圣人和气地对嫤娘说道,“今儿是不是你三朝回门的日子?你父亲早逝,母亲又只有你一个孩子,还是早些回去看看罢。” 嫤娘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 圣人笑道,“那你去罢!得了闲咱们再说话。” 嫤娘起身又向圣人行礼,这才随着领路的小宫女儿退了出去。 走出仁明殿,嫤娘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天际正中的那轮艳阳,发了一会儿的呆。 不经意间,她内里穿着的中衣竟然已经湿透了,此时黏黏乎乎的,极为难受。 候在一旁的小红战战兢兢地过来了。 小宫女便又领着主仆二人,朝宫门走去。 嫤娘垂着头跟在小宫女的身后疾步前行,她心中有事,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也无心观赏四周的美景。 “见过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小宫女儿突然停下了脚步,朝着某个方向拜了下去。 嫤娘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一个穿着宽袖窄腰的蓝衣,外罩月白底绣银纹的英挺男子正站在不远处,也正转过头来看着嫤娘与小红两人。 能被称为王爷的人,如今只有三位:官家之弟赵光义,官家嫡子赵德昭,及官家幼子赵德芳三人。 而这三人其实都未封王,只是大家都这么叫着而已。 而皇叔赵光义已是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四王赵德芳才只十三四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所以眼前这位青年男子,定是赵德昭无疑! 嫤娘立刻揖首拜了下去,口称,“臣妇见过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也不知怎的,她迟迟不见赵德昭回应,不由得有些纳闷。 悄悄抬起头一看…… 赵德昭却直勾勾地看她! 嫤娘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又垂下了头。 小宫女儿和小红朝着赵德昭行跪礼,嫤娘则行的是蹲礼。 可过了很久,赵德昭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嫤娘的腿已经开始隐隐酸痛。 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她朝赵德昭行了礼,赵德昭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在正常情况下,他不是应该让她平身的吗?难道说,她行的礼数不对?应该不可能吧?在娘家的时候,母亲曾经细细教导过她,见了官人要怎么说怎么行礼……宫里贵人多,万一路遇哪位贵人,她要行什么样的礼说什么样的话,母亲都一一告诉了她,也让她在家里演练了无数次……应该不会错呀! 那…… 赵德昭为何久久不让她平身?出了什么事? 嫤娘觉得隐隐有些不好,头皮发麻。 怎么自己一入宫就得罪了这么多人?还个个……不是权贵就是宠妃的? 她不由自主地就咬住了下唇。 赵德昭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终于开口询问道,“你是……” 听得出,他的语气中透出了浓浓的疑惑。 嫤娘心中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听起来,赵德昭并不像在是生气。 可她又有些疑惑。 如果赵德昭没有生气,又怎会让她的这个蹲礼继续了近一刻钟之久? 她心里奇怪是奇怪,却也不敢怠慢,连忙道,“臣妇田夏氏叩请王爷金安。” 又过了一会儿,赵德昭才喃喃地念叨了起来,“田夏氏?田夏氏?夏……你,你是瀼州刺史田大人家新娶的次媳?” “回王爷的话,正是。”嫤娘恭声答道。 赵德昭又是半天没说话。 这一次,嫤娘再也不敢抬头乱打量了。 赵德昭那边一直没叫起,她就一直保持着行蹲礼的姿势,就是腿再酸也死忍着。 半晌,赵德昭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平身。”他低声说道。 “臣妇谢王爷恩典。” 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站直了身子。 她用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他正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说起来,前些年我还去过你家……那时你祖翁尚在世,”赵德昭低声说道,“那时,那时你才……十二三岁罢?想不到,一转眼你,你就嫁人了。” 他语气中似有万千遗憾。 嫤娘觉得有些怪异。 前些年,赵德昭去夏家,是因为夏碧娘想勾引赵德昭,却被赵德昭的妾侍宋怜薇所辱;赵德昭后来上门求见祖翁,也只是为了全夏家的颜面,提出要纳了夏碧娘而已。但最终,他的要求却被祖翁所拒…… 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如今夏碧娘也已经嫁作臣妇,这事儿又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赵德昭还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讲,这合适吗? 嫤娘垂着头,一言不发。 让她感到不安的,不仅仅是赵德昭说的那一番话。 他那灼灼逼人的视线也让她感觉有些心惊胆战…… 赵德昭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见她始终不肯抬起头来,这才说道,“罢,你去吧!想来守吉已经在宫门处候你多时了……” 嫤娘如蒙大赦,又低着头朝赵德昭行了一礼,说道,“臣妇拜谢王爷!” 直到赵德昭转身离去,嫤娘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抹了抹额间沁出来的细密汗珠。 小红和小宫女儿也眦牙裂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嫤娘给小红使了个眼色。 小红会意,悄悄地从袖筒里摸了个荷包出来,塞给小宫女,说道,“好姐姐,今儿可真热,烦您领着我们走快些,您也好回去歇息。” 小宫女隔着荷包捏了捏里头的银锞子大小,默不作声地收了,领着嫤娘和小红快步朝宫门走去。 大约走了一刻钟,嫤娘终于看到了宫门;又走近了些,果然看到了田骁的背影…… 这下子,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不但一颗心儿落回了原处,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田骁见了她,很是高兴,急急地迎了上来,问道,“圣人和你说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嫤娘道,“回去再说。” 田骁想着,宫里确实不是说事情的好地方,便接过了妻子手里的引见牌,将引见牌交还给内侍,又塞了几个红包给内侍们,这才引着妻子出了宫墙。 一众人等走到了宫门外的落马坊,侍卫去牵马车了,田骁见她被晒得小脸儿通红,额头和鼻尖上还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忍不住说道,“呆会儿咱们去了外母家里,你也好松快一番,呆会儿上了马车,先喝些茶水解解暑气……” 嫤娘原本还有些惶恐不安,只因为人在宫中,她也不好和他说花蕊夫人,胡昭仪与赵德昭之事。 此时听他提起归宁一事,她果然又向往了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回门(上) 从宫里出来,已近午时了。 嫤娘倚在车厢里,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 她又惊又惧。 本想将这次入宫之行的遭遇说与田骁听的,奈何现在也不是时候。 但一想着呆会儿就能看到母亲和老安人了,她心中十分盼望,也就不怎么觉得累和害怕了。 眯在眼睛靠在车厢里小睡了一会儿,马车停了。 “恭迎五姑奶奶回门!” 嫤娘听到了母亲身边的刘妈妈的声音。 她喜不自禁,迫不及待地掀起了车帘子。 小红扶着嫤娘下了马车,刘妈妈喜气洋洋地先朝嫤娘道了喜,又仔细地看了看嫤娘的脸色,见她面泛桃花,语笑盈盈的模样儿,便知她在田府过得极好。 再加上衣冠鲜亮的田骁又一直护在嫤娘的身边,可见小夫妻的感情极好。 刘妈妈的老脸儿笑成了一朵花。 嫤娘满心欢喜。 她拎着裙摆,飞一般地朝着二门跑去。 刚跑到二门,嫤娘就听到有人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我的嫤娘!” 一回头,她果然看到母亲倚在二门处,正扶着拱门泫然欲泣地看着自己。 嫤娘再也顾不得什么淑女教养,飞奔着朝母亲飞奔了过去,惹得周身的佩环叮当作响。 “娘!娘……女儿回来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大哭了起来。 夏大夫人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含辛茹苦养大了的小棉袄,就这么被别人穿走了。 田骁则朝着夏大夫人深深一揖。 夏大夫人只顾着抱了女儿嚎啕大哭,也没留意他;于是,他就一直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 夏大夫人与嫤娘抱头痛哭了一阵,终于回过神来看到了田骁,连忙抹了抹眼泪,说道:“……二郎?你,你快起身!你这傻孩子,怎么这样实诚!” 田骁站直了身子,又朝着夏大夫人深深一揖,说道:“外母大人放心,小婿定然不负嫤娘。” 夏大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看向女儿。 但见女儿艳若桃花,神采奕奕的模样,心知女儿在田府一定过得很好。 夏大夫人放下了一半的心,点了点头,对田骁说道:“我们去后院……前院承皎承皓都在等你,承皓那孩子还说,要向你讨教功夫呢!” 田骁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夏夫人牵了嫤娘的手,跨进了二门,朝后院走去。 嫤娘则回头看了田骁一眼。 他朝她微微一笑。 嫤娘面上一红,扭过头去跟着母亲走了。 田骁却打定了主意,要与夏承皎夏承皓两个小舅子交好,非要问出夏翠娘的下落不可! 目送妻子和外母的身影消失在二门内,他这才急急地去了前院。 话说嫤娘随着母亲去了橘香院。 坐在自己熟悉的屋子里,她心中感慨万千。 母亲已经急急地摒弃了侍女,抓住了她的手,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他待你可好?” 嫤娘笑着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不信。 “他乃赳赳武夫,哪里懂得什么惜香怜玉了?你是娇花一般的人物……我,这几日,但凡我一想起……让你配了个莽夫,我心中就疼得慌……” 说着,夏大夫人垂起泪来。 嫤娘笑道:“娘!他待我确实挺好……您再不要说他是什么赳赳武夫了,他会不会做文章我不知道,但他那一手飞白体……可不是我说,恐怕比咱家大郎二郎的字写得还好看。” 夏大夫人一滞,问道:“果真?” 嫤娘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夏大夫人又低声问道:“他屋里,可有服侍的人?” 嫤娘面上一红。 “没有,”她低声答道,“院子里统共只有两个管事妈妈和四个婆子,并有四个小厮在外院听用,院子里别说年轻的小娘子,就是媳妇子也没有一个……” 夏大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听说你公爹也回来了?他这人是不是凶神恶煞的?可有难为你?啊,对了……听说他家祖翁还有个继妻,可好相处?”夏大夫人继续问道。 嫤娘抿嘴一笑,答道:“公爹确在府中,也确是为了我和二郎……的婚事回来的,原想着过了年再去瀼州,只因大相公赵普被罢,官家传了口谕过来,命我公爹即日赶赴瀼州。今儿我出门前去给婆母请安的时候,正看见婆母在收拾行李呢。” 夏大夫人已经听说了赵普被罢一事,顿时愁眉深锁,“因你爹爹活着的时候,和赵普共过事,他们都把咱们夏家归作赵普一党。如今他被罢了相,咱家以后可怎么办……” 嫤娘安慰母亲道:“昔日祖父尚在世之时,就拒了二王爷与咱家的联姻,说起来也是他老人家警醒……别说咱们家里并无人致仕,就是日后二叔和大郎二郎出了仕,那也是天子之臣,娘不必担心了。”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嗯,我不担心!你都已经出了阁,公爹丈夫也是凭着一身硬本事说话的人,我虽一个人呆在夏家,可我一介寡妇……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担心你……万一夏家出了什么事,反倒让你变成了没有娘家可依靠的人了……” 嫤娘道:“娘!你就别担心了,我爹爹给武昭皇帝侍奉过汤药,将来……将来无论谁上位,都是他赵家人,怎么因为爹爹曾与赵普共事,就划作赵普一党?说起来,当年我爹爹难道就没有和皇叔共过事……” 夏大夫人的脸都有些发青,连忙说道:“好了好了,咱们后院妇人,不谈朝堂!” 嫤娘抿了抿嘴,垂下了眼眸。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道:“娘,后来,夏翠娘怎么样了?” 一听到“夏翠娘”三字,夏大夫人面上勃然变色! “哪有还有什么夏翠娘!”她冷冷地说道,“……咱们家的四娘子,早就三年前就夭折了!” 嫤娘默然。 夏大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堪堪压制住心头的怒火。 “说起来就让人生气!”夏大夫人面若寒霜地说道,“……那日送了你出阁,我本让人拿住了那个贱人,将她送到了老安人的槐香院。当时云氏(夏三夫人)也在,她一见那贱人,就像疯了似的,抱着那贱人就是儿啊肉啊的哭了一通,听我说了那贱人欲伤你代嫁的事情以后,云氏就从头上拔了钗子下来,对准了她自己的喉咙……” 嫤娘倒抽了一口凉气,顿时瞪大了眼睛。 夏大夫人继续说道:“说起来,这几年云氏也已经洗新革面了,咱们也不曾防备她。她也是真狠,那钗子直接就戳进了她的颈子里!那鲜血喷了她满襟……” 嫤娘听得心惊肉跳,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咱们被云氏吓坏了,老安人……老安人当场就昏死了过去。云氏护着那贱人逃出了二门,夏碧娘跟在后头……等咱们安顿好了老安人以后,才知道云氏已经昏死在二门外,看守二门的婆子们也被那贱人所伤……那贱人,逃了!”夏大夫人气愤地说道。 嫤娘一怔。 她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夏翠娘她……她跑了?” 夏大夫人又是气恼又是羞愧,说道:“你放心,我们已经使了人四处寻她!当时家里人都被云氏吓着了——咱们夏家百家书香,从未遇过这样的事……但当时,二门处的婆子们是有和她交过手的,她虽手持利刃伤了人,可婆子们也抓伤了她,她一定跑不远……” 嫤娘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夏大夫人只得又解释了几句,“当时婠娘护着寿郎,茜娘护着你二婶,老安人又晕倒在我怀里……也是我们这些女人没用,一见云氏那副疯颠似鬼的样子,还有那贱人的狠绝样子,再加上夏碧娘也……所我们都被吓住了……” 顿了一顿,夏大夫人继续说道:“想不到,当年那贱人竟然诈死!” “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外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且她手段这样毒辣,显见得是在龙蛇混杂之地呆得久了,才敢下狠手真杀人!”夏大夫人又说道。 嫤娘听了,沉思了半日,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啊,这些年,没有家族长辈的庇护,夏翠娘在外头到底经历了什么?恐怕……恐怕只有坠落至最底层……才有这样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之心吧! 那么,对于一个在外飘泊的单身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沦落风尘还让人绝望的处境? 夏大夫人恨恨地说道:“待拿住了她,这回我非要……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不可!”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话,夏大夫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问道:“对了,你身上的伤,到底要不要紧?” 嫤娘连忙安慰母亲,“早好了!您又不是不知道……田家的伤药本就是一等一的!” 夏大夫人不相信。 她先是捧着女儿的面颊仔细地看,确认女儿面上的那道指甲挠痕确实已经完好,又用手拨弄了一下女儿的领口,见女儿颈脖上的伤口已经完全结痂好了,才松了一口气,心疼地说道:“可苦了你!” 说着,夏大夫人又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你,你婆母可知道这事?” 嫤娘摇摇头,说道:“只有二郎知道,我身上的伤……瞒不过他去。” 夏大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嫤娘勉强朝母亲笑了笑。 夏翠娘居心叵测。 而且上一回两人交手时,嫤娘能够感受到夏翠娘的戾气和对自己的怨恨,可她居然逃了!她若是逃了……以后她躲在暗处,自己呆在明处,她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使坏? “娘,那,那三婶如今怎样?夏碧娘呢?” 嫤娘继续问道。 夏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夏碧娘和那贱人一块儿逃了,云氏当时就卧倒在咱家的二门处,想着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咱们就把她救了下来,安置在桃香院里。可是……咱们虽请了郎中替云氏医治,可云氏却一心求心……到今天,她已经绝食了三天了。” 嫤娘一惊,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夏大夫人表情复杂。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她说,她要替那贱人赎罪。那贱人伤了你,你虽未死,她却愿为你抵命,只求咱们放过那贱人……” 嫤娘默然。 “她养出来的女儿伤了我的女儿,我自然恨她!”夏大夫人缓缓地说道,“她自己也是做了娘的人……怎会不知伤在儿身痛在娘心的滋味儿!平日里,我瞧着她那副偏着夏碧娘偏到了姥姥家的样子,连我看了也心寒。可不曾想,当她发现那贱人原来没死的时候,竟也愿意以命维护……” “当时云氏对自己是下了狠手的。她倒在二门外的时候,颈上还插着那支钗子,后来郎中替她取出了钗子……咱们才知,原来那钗子已剌入她颈脖大约半指长……倘若只是装装样子,何必那样狠?她也是抱了必死之心啊!” 说着,夏大夫人摇了摇头。 “郎中说她命好,钗子虽然刺得深,却没有割破血壁。可云氏被救下之后,咱们又派了婆子好生看着她,她知道自己死不了,这才闹上了绝食……现在她一心求死,只靠着婆子每天灌些稀汤活命……”夏大夫人有些唏嘘。 嫤娘有些心烦。 “娘,那夏碧娘呢?”她追问道。 夏大夫人顿时面露鄙夷之色。 “夏碧娘已经逃回了胡家,咱们三番四次派了婆子去请她回府,她就是不敢回来……就连华昌候夫人都被惊动了,亲自跑到咱们家里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夏大夫人冷冷地说道:“于是,我亲自带着华昌候夫人去见云氏,说云氏重病,想召夏碧娘回府侍疾……华昌候夫人信了,和我说回去就让夏碧娘来……” “哼哼,夏碧娘自然是不敢来的。可她这人,被云氏惯坏了!也不想想亲娘重病,当女儿的都不愿意回娘家看一眼……她的婆母会怎么想她?”夏大夫人继续说道。 “她以为躲在胡府就万事大吉了?”夏大夫人恨恨地说道:“若不是夏碧娘替那贱人打点,夏翠娘那个贱人能混进咱们府?恐怕一踏进咱们家,就有人嚷着白日见鬼了!” “夏翠娘肖想我们二郎,夏碧娘不就是想帮着她妹妹来恶心咱们?然后站在一旁看笑话吗?所以啊,她不来就不来……我打着云氏的旗号,只说夏碧娘出嫁四年无所出,现在云氏病重,恐活不了多久了……第一天,我去画舫上买了两个妓女送到胡家,只说……盼着能早早怀上胡二郎的孩子,将来好记在夏碧娘的名下。” 嫤娘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夏大夫人。 这算什么事? 双方角力,倒让胡二郎坐享了美人? 夏大夫人又道:“我想着不解恨……所以昨儿又买了两个美人送去了胡府,夏碧娘若是敢出来面对咱们,那也就罢了,只要她说出夏翠娘的下落,那几个美人我就是召回来又怎样?若她还当缩头乌龟……那也没什么,我就是买下十个八个美人送去胡府给胡二郎享用又如何?我花的是痛快银子,一笔勾销!可那些美人儿去了胡府,卖身契在我手里,胡府人又发卖不得,美人们要争宠,养了她们还要花费不少的绫罗绸缎和胭脂水粉……哼,看她如何还能安安心心地缩在乌龟壳里!” 嫤娘再一次沉默了来。 她叹了口气。 “娘,那……老安人怎么样了?” 嫤娘又问道。 闻言,夏大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呆会子你去看看老安人吧!自那日起,她就一直卧床不起……你二婶婶当年亲自为夏翠娘办的后事,老安人恨她有眼无珠,罚她在床前跪了四个时辰,可你二婶婶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当天回去,就犯了毛病,这几天也是强撑着在病榻上管家……” 听了这话,嫤娘心中有些烦闷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娘,那我先过去看看老安人。” 夏大夫人道:“我和你一同过去。今儿你回门,婠娘和茜娘一早就到了,这会儿正在老安人榻前服侍呢……” 嫤娘应了一声。 母女二人携手前往槐香院。 只是,走到槐香院门口的时候,夏大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嫤娘,我晓得你受了委屈……”夏大夫人看着女儿,心疼地说道:“可老安人年纪大了,再受不起折腾了。呆会子去了她屋里,你,你别提这事儿……好歹也等老安人的身子好些再说……夏翠娘的事儿,娘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嫤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四章回门(下) 槐香院里的仆妇们见了夏大夫人和嫤娘,连忙喊了一声,“大夫人和五姑奶奶来了!!” 夏老安人苍老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嫤娘?可是我的嫤娘回来了?” 仆妇们连忙掀起了帘子,嫤娘低头走进了老安人的内室。 嫤娘看到老安人穿着件喜庆的枣红色薄袄坐在床上,自腰部以下盖着张毯子,额头上戴着嫤娘出阁前为她绣的抹额,看上去气色不错,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而婠娘坐在老安人床沿边的圆凳上,茜娘立在一旁,两位姐姐面上犹有泪痕。 婠娘站起了身,将圆凳让给了嫤娘。 嫤娘喊了声,“……老安人!” 夏老安人朝她伸出了手,嫤娘连忙走了过去,握住了老安人的手,坐在了圆凳上。 这么近距离的一观察,嫤娘闻到了些许脂粉气,立刻发现了端倪。 她出阁才三天,老安人已经瘦了一圈! 只是,此时老安人唇上点了些口脂,面上也淡淡地扫了些胭脂……因此看上去才显得神采奕奕。但实际上,老安人呼吸急促,手也抖得厉害。 嫤娘只觉得心口一疼! 两位姐姐面上泪痕未干,方才又听母亲说老安人这几日一直卧病。想来也知,定是自己出阁的那日,老安人被夏翠娘闹出来的事情给吓着了,也急坏了,这才病了的。 可今天自己回门,老安人还特地穿了新衣还抹了胭脂,自然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嫤娘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老安人喘了两口气,努力扯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问道:“你,在田家,可还好哇?二郎待你可好?你,你婆母可有让你……立规矩?还有你,你那公爹,他,他可还和善?你那嫂子袁氏如何?可,可有为难你?” 嫤娘忍不住了。 她俯下身子,趴在了老安人的腿上,泣道:“不好不好!老安人,求您给我作主!” 夏老安人一滞。 屋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嫤娘俯在老安人腿哭了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说道:“……他要在院子里盖间小厨房,可我又没带好手艺的厨娘过去!我婆母没让我在她跟前立规矩,这日子过得好生无聊,成日里除了吃就是睡!我婆母还说了,那边府里的大嫂子有了身孕,今年过年再不能劳动大嫂子,得叫我去管家!老安人,您可要为我作主!”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老安人笑骂:“你这傻孩子!这是多好的人家啊……公婆和善,妯娌友爱,你夫君又是个体贴你的……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也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老安人这话说得有些惊心动魄的。 嫤娘“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闹道:“我不管,反正今儿我不去田府了,我,我要留在家里,留在您身边……” “痴儿,痴儿……”老安人的眼圈也红了,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嫤娘的脸蛋,说道:“是我的不是,当年若不是我老眼昏花,何必送了她去庵堂里?反倒给她留了一条生路……那时就该让她凋折在你祖翁灵前!如今你祖翁死不瞑目,还累得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是我对不起你祖翁,也对不起你……” 这是老安人第一次在儿孙们的面前坦言对夏翠娘的处置。 虽说众人之前已经暗自揣测到了事件的真相,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心惊胆颤。 说着,老安人微微地喘了几口气,又道:“如今你们……都出了阁,个个都是掌家的媳妇,就看在你们祖母年老失德的份上……若是得了夏翠娘的下落……自行处置就是,再不必来回我了!” 众人一凛。 老安人继续说道:“你们的夫君,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若是那贱人隐匿了起来,不再害人也就罢了。倘若她再出来行凶……凭着你们夫君的本事,难道连摁死一只蝼蚁的力气都没有?” 老安人凌利的眼神一一扫过婠娘,茜娘和嫤娘,看得她们心里直发毛。 半晌,嫤娘先点了点头,朝老安人说道:“您放心,只要寻到了她的行踪,再不会错过。” 婠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然后朝着老安人齐齐行了个福礼,又齐声说道:“孙女儿得令,老安人放心。” 老安人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要是我等不得了,日后你们又得了信儿,定要将这事附与香烛,焚于我知。” 此言一出,众人都哭了起来。 嫤娘渐渐歇住了悲意,突然问道:“咱家大郎和何家小娘子的婚期,是不是定下来了?” 茜娘连忙接话道:“快了,前几天父亲才请了钦天监的人来家里吃酒,约摸着也就是这两天能把大郎和何家小娘子的好日子给推算出来。” 婠娘也说道:“哎,你们知道嘛,何家小娘子可是个纯善贞孝之人呢!前儿我听说,何老安人抱恙,何家小娘子认认真真地抄了一百本地藏经,又将经书散与穷苦人家……这样的的小娘子配了我们大郎,说起来,还是我们郎略逊一筹了。” 茜娘笑道:“我们大郎哪里差了!他才十七,就已过了州试成了贡生,再使把劲,看看省试……大郎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说起家里的读书人,老安人的面色缓和了过来。 而嫤娘姐妹几个连忙投老安人之所好,开始热烈地议论起大郎夏承皎的婚事来。 夏老安人毕竟年纪大了,身子又虚,和孙女儿们说了一会儿话以后就明显有些撑不住了,便赶她们道:“你们去别处玩笑,且让我歇一会子。” 于是,夏大夫人留下来照看老安人,姐妹几个则向老安人告了罪,相继走出了槐香院。 姐妹三人均遣散了跟在身边的仆妇,沿着长廊朝府中的小花园走去。 婠娘问道:“嫤娘,你……那日你要不要紧?” 嫤娘摇了摇,低声说道:“本就是些皮外伤,也没什么要紧的。” 婠娘叹了一口气,愧疚地说道:“也怪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当时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我,我第一就是想着抱了寿郎逃出去……因此没能捉住,捉住了她……” 茜娘也正色说道:“我也要给五妹妹赔个不是,当时母亲被三婶子一撞,头磕在桌沿边,淌了好多血,我,我也被吓坏了!” 嫤娘“啊”了一声,连忙问道,“二婶子要不要紧?” 茜娘道,“额头上到现在还有个疤……” 嫤娘急道,“我去看看二婶!” 说着,便急急地朝着桂香院走去。 婠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跟在了嫤娘的身后。 夏二夫人的屋子里透出了浓浓的药材气。 她病恹恹在躺在床上,额头上包着白布,白布之下隐约透出了黄色的药膏。 见了嫤娘,夏二夫人挣扎着坐了起来,直道,“嫤娘,二婶对不住你……差点儿把你的婚事给搅黄了,我,我真是无颜以待……” 嫤娘连忙劝道,“婶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有心人要暗算我们,难道我们脑子后头也能长眼睛看到不成!婶子再不要说这些话,也不必去想……想多了,伤了身子,反而是我的不是。您看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夏二夫人有些万念俱灰,只是不住地哀声叹气。 这时,下人送了汤药过来。 婠娘亲自服侍夏二夫人吃了汤药,茜娘也张罗着给夏二夫人掖了被子,又往香炉里撒了一把安神香,服侍着夏二夫人歇下了,姐妹三人这才又从桂香院里出来了。 姐妹们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 半晌,婠娘才说道:“我已经和我家四郎说了,她……她在外头流浪了这么些年,定然有些蛛丝蚂迹留下。四郎认识一些人,托他们去打听……她的下落了。” 茜娘也道:“我家大郎虽不喜过问俗事,但他说夏翠娘这样的人还留在世上,就是个毒瘤,因此家中若要我们出些力的,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嫤娘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当时二婶婶和三婶婶亲去九思庵里为她料理后事,怎么连三婶自己都没瞧出来……死的那人竟不是她?若死的那人不是她,又是谁?难道说,她,她又害死了一个人?” 茜娘看了婠娘一眼,咬住了嘴唇没敢说话。 婠娘道:“为了这个……娘被老安人责罚,我也是前儿才知道,当年九思庵不是失了火?那人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是那人的头上身上,分明还佩戴着咱们夏家的首饰。就连三婶自个儿也以为那就是夏翠娘……” 嫤娘又是一阵心惊。 夏翠娘竟如此狠! 她偷天换日,只为想逃命,竟然也敢将身边的首饰尽数留下。 可一个身无分文,来路不明的美貌小娘子要独自孤身在外讨生活,她……她有想过后果吗? “直到前两天夏翠娘现象,娘才惊觉当年死的肯定另有其人……那天就已经派了人去九思庵查了,说当时传出夏翠娘死讯时,正好九思庵里有个孤老婆子不告而别……想来死的就是那个孤老婆子了,而夏翠娘则顶替了孤老婆子的身份逃下了山……” 婠娘继续说道。 嫤娘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姐妹几个并排站在长廊上,看着廊下的假山和花草,久久没有说话。 头顶上虽有明晃晃的大太阳挂着,可姐妹几个……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第一百零五章 **** 与来时的欣喜雀跃不同。 归时,夏嫤娘默默地坐在马车里,情绪有些低落。而策马随行在马车旁的田骁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多时,马车驶入田府的二门外,春兰连忙撩起了帘子。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换上了一副盈盈笑脸,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田骁见她强颜欢笑,心口微微一疼。 他上前一步,牵住了她的手。 嫤娘见他在侍女们的面前执住了她的手,不由得有些赧然。可她挣了几下却没能挣脱,只得由他了。 田骁带着她去见了田夫人。 田夫人正忙着指挥婆子们搬箱笼准备行李,忙得焦头烂额。 见儿子儿媳回来了,连忙带着他们去一旁坐下了,趁着这空档儿歇上一歇。她喝了一盅茶,这才问嫤娘道:“你去了宫里,怎么样?家里人可还好?” 嫤娘不好说宫里的事,便答道:“宫里倒还好。圣人和我说了几句话就让我走了……只八月间的天气是个秋老虎……家中老安人又卧了病,连带着二婶三婶都不好……” “哦?”田夫人关切地问道,“是不是中了暑?咱们家自己配的药丸子不错,比外面药铺里的强……二郎,呆会儿你亲自送些雪津丸,仁丹去你外家……那边的老安人都六十多了,可不能马虎……” “多谢娘抬爱。” 嫤娘连忙站起身,朝着田夫人行了一礼。 田骁“嗯”了一声,起身去了。 嫤娘想着此时回房也无事,索性问道:“娘,可有要我帮手的地方?” 这次田重进入京述职,原本计划好了过完年才回瀼州。谁知赵普被罢,官家心忧边陲安稳妥,又急急地催着田重进即刻返回瀼州……而田重进那边定下来的日子就在两天后,所以田夫人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听了嫤娘的话,田夫人便喜道:“成啊!这样……我这儿有份单子,上面列好了要带些什么东西的,你领着人去那边,把东西全部都理一遍,不怕有多,就怕漏带了……” 说着,田夫人从袖筒里摸了张纸条出来,递给嫤娘。 嫤娘接过来一看,见那纸条多有折痕,而且还微微有些泛黄,想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田夫人解释道:“我和你公爹啊,一年到头总要这么劳师动众地搬上几次家……男人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这些小事,也只有咱们女人操心……这单子你先拿着对清楚,晚些时间我让小厮抄一份给你,反正啊,将来你也要当二郎的家……” 嫤娘有些面红,却也响亮地应了一声。 她拿着字条细细地看,原来婆母递给她的纸条,是冬衣的预备单子。 确切说来,是婆母替公爹准备的冬衣。 嫤娘看那单子上写着棉布中衣十套,纱织中衣十套,绸缎中衣十套;丝履鞋三双,皮制马靴十双,布靴十双,便鞋十双……后头还列着林林总总的其他一些物件 她不由得暗自乍舌。 若将来她也要依着这单上所罗列出来的东西来为田骁做准备的话,恐怕现在就要开始慢慢准备了…… 当下,嫤娘就静下心来,带着小红仔细清点起田夫人准备的东西来。 不得不说,有事可做,令时间过得飞快。 接下来,嫤娘帮着田夫人,指挥着仆妇先按着单子清点好了物件,再一样一样地把衣物,药品等物打好包,天色渐沉之时,总算是将衣物给收拾好了。 田夫人很满意儿媳今天的表现,见天黑了,连忙催促嫤娘道:“成了今天就忙到这里吧,你快些回去,恐怕二郎在那边等你也等久了。” 嫤娘恭敬地问道:“不如我留下来服侍娘用饭。” 田夫人笑道:“不用不用!你公爹呆会子就到了,我和他一块儿吃。你快去吧!今儿你也累了一天了。” 嫤娘笑笑,不再坚持,朝着婆母行了礼就退下了. 她带着小红慢慢地走回了歇竹院。 春兰站在院子门口朝外张望着。 见了嫤娘,她连忙急急地上来了,扶住了嫤娘,问道:“娘子怎么现在才回来……累了吧?” 嫤娘点了点头,问道:“二郎呢?” “郎君?郎君没回来呀!”春兰看了看嫤娘的身后,奇怪地回了一句。 嫤娘一怔。 她这才想起来,两人刚从夏府回来,婆母就差他又回夏府去送药……田府和夏府虽说一头东一头西的,可他要是骑了快马,来回也就是一柱香的功夫,怎么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不过她也知道,郎君们为了免招白日宣淫的非议,几乎日落之前是不会回到后院的。只因她与田骁新婚,这几天田骁才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的。 没准儿他在外院? 嫤娘一脚跨进了院子,吩咐春兰道:“你使个婆子去外头问问小厮,看看郎君去了哪儿。” 春兰应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嫤娘抬眼,看到了院子角落里新起了一片屋角。 她好奇地走了过去。 两个正在忙碌着的婆子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垂首靠着墙根儿站了,齐齐恭声说了句,“……见过娘子。” 嫤娘左右打量,问道:“这是新起的小厨房?” 婆子答道:“回娘子的话,正是呢!只今儿才糊了灶,恐怕等上两日再生火妥当些,砌灶的那泥石还有些潮,生了火恐有膻味儿。” 嫤娘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你们了。” 说着,她又转过头对小红说道:“呆会子你春兰姐回来了,你让她各拿一百个钱给两位妈妈,大家也累了一整天了。” 小红清脆地应了一声。 那两个婆子喜不自禁,连声朝着嫤娘道谢。 嫤娘带着小红回了内室。 在外奔波了一整天,这会儿看到了熟悉的桌椅和屋子,嫤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卸钗环一边吩咐小红道:“快给我找套家里穿的衣裳……不,你还是先给我打盆水吧,热得我出了这一身的汗……” 小红又急急地奔到了净房,倒了一盆子温水。 在小红的帮助下,嫤娘终于除去了厚重的礼服,在净房里用帕子沾了水擦拭掉身上的汗气,摘下了头上的花枝金钗,又换上了柔软干爽的素色棉布家常衣裙之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好些。 春兰进了屋,禀报嫤娘道:“……娘子,已经问过常安他们了,说晌午时分,郎君就带了常平常顺出去,没说去哪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 嫤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想了想,她吩咐二婢道:“小红跟着我在外头忙了一天,歇着去吧,不必再当差了;春兰掌灯,再研了墨给我誊抄一份单子。” 小红朝着嫤娘道了谢,下去了。 春兰先是领命点了灯烛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才又接了嫤娘递过来的,从田夫人那里借来的单子,细看了一番。她粗通笔墨,虽然单子上也有些字不认识,却也能勉强依葫芦画瓢地给抄出来。 研好了墨,抄完了单子以后,春兰又依着嫤娘之命,晾干了自己抄的单子,又将田夫人的单子收好了,这才悄声问嫤娘:“娘子,这……将来咱们就照这单子准备东西吗?” 嫤娘点点头:“这些东西……棉的麻的中衣倒也还好说,布靴也还成……可那些用皮子做的马靴,咱们连做都没有做过,就算咱们明年才过去,那也来不及。索性明儿我去问问夫人,看这些物什在哪儿配的,到时候你也长些心思,虽说咱们也能托外头的人做,可咱们自己也一定要会做才行……万一时态紧急找不到人做呢?” 春兰连连点头。 嫤娘又问:“今儿的晚饭可备好了?” 春兰连忙答道:“外院的管家领了人来,花了一天功夫才把小厨房整好了,可还是生不了火……我使了几个钱,用您的名义打赏了大厨房里的婆子,让她们给整了几个小菜……有拌了芝麻粒儿的清炖羊排,酒糟醉鸭脯,盐芥蒸白菘和竹芹炒菌干……娘子看看可还成?要不要再添几样?” 嫤娘点了点头,说道,“够了,饭菜先温着,等二郎回来了再说。” 春兰应了一声。 这边主仆俩话音才落,那边院子里就响起了婆子向田骁请安的声音。 春兰连忙说了声“郎君回来了”,然后立刻走到了内室的门边,背靠着墙根儿站好了。 田骁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内室。 春兰恭恭敬敬地说了声:“郎君安好!” 嫤娘今儿忙了一整天,脚酸得厉害,半倚在美人榻上不肯动,就略微用手臂撑起身体,瞪着一双美目问他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田骁一踏进屋子就慵懒娇媚的妻子给吸引住了。 往日他尚未娶妻时,每每日暮后回了屋子,总有股清冷之意。可今天……屋子里灯光辉煌,暖意融融的。 他那姣美的小妻子斜倚在美人榻上,美目斜睨着他,虽然嘴上说着责怪他的话语,可她娇嗔亲昵的语气却让他心头一暖。 田骁低笑道:“去外头办了些事,怎么?在娘那边忙了一下午,累?” 嫤娘嘟着嘴儿,有些不高兴地点了点头。 他笑着在她身侧坐下,并伸手朝她的足尖探去。 嫤娘面上一红,推了他一把,却转头朝垂首靠墙而立的春兰说了句:“快去传饭罢!” 春兰顿时如蒙大赦,逃似的走了。 田骁隔着她的白绫袜,握住了她纤细的足尖,轻轻地替她按摩了起来。 嫤娘有些害羞,可他掌心温热,掌握的力度又不轻不重的,她酸软的脚底被他侍弄得很舒服…… 窗外,一轮弯月悄悄爬上了夜空。 屋里,悉悉索索地响起了男女低声说笑的声音。 在外等候已久的春兰摇了摇头。 这些菜都热了两回了,也不见娘子和郎君出来用饭。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春兰才看到意气风发的郎君搂着满面红晕的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 直到夜深,小夫妻俩才耳鬓厮磨着吃完了饭,各自洗浴过了,上了床,田骁又拿了玉势出来…… 这一回,他拿出来的玉势尺寸粗得吓人,嫤娘羞得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奈何。 田骁像往常那般,丝毫也不理会她的挣扎,直接强按住了她,将抹了药膏的玉势塞进了她的花蹊幽径。 所幸他除了强塞玉势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嫤娘为避免羞涩和尴尬,不由得顾左右而言他,将娘家之事说与他听。 田骁与妻子并排而躺,他将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听妻子说起夏家事。 夏三夫人惊闻次女夏翠娘仍然在世并闯下滔天大祸,不惜以死相逼护着夏翠娘逃出了夏府,夏府至今寻访不到夏翠娘的行踪,而夏三夫人一心求死,夏碧娘龟缩在华昌府里不敢出来,以及夏老安人因恼怒与懊悔抱病不起…… 他不会告诉妻子,今天在夏府时,他已经从小舅子夏承皎的口中得知了此事。 而他今天之所以在外头呆了这么久才回来,也正是托了朋友,以及安排自己的侍卫开始追查夏翠娘的下落。 夜深倦极的妻子打了几个呵欠,含含糊糊地又说了几句话,已经有些迷糊了。 田骁突然伸过手臂,将妻子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直到现在,只要他一想起洞房花烛夜时,妻子脸上身上的那些伤痕……仍觉得心疼又愤怒。 他一直小心看护着的娇花,竟差一点儿就被人伤害,怎不叫人气愤? 那夏翠娘简直居心叵测! 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而夏翠娘此人既然已经对他的妻子起了杀心,他势必是不能再留下这个祸害的。 田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妻子。 她正依偎在他的怀里,浅浅入眠。 就着从窗子外头透进来淡淡的月光,他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姣美纯净的睡颜。 半晌,田骁心满意足地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闭上了眼,数着她悠扬绵长的呼吸声,渐渐入眠。##### 第一百零六章 **** 清晨,田骁早早醒来,仍像往常那样轻手轻手地起了床,在院子里晨练。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出了一身一头的汗。 他武艺高强,耳聪目明,隐约听到内室传来些许响动,便知妻子醒了。 田骁一个收势,停下了手里的练拳。 推开门走进内室,他看到他的小妻子正坐在白纱帐里,一张俏脸儿涨得通红! 田骁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真是个容易害羞的小人儿。 明明这些天,他为她上药和收取玉势,她全身上下还有哪一处是他没有见过的?偏偏她每回都想挡住自己——但她明明知道她是挡不住他的。 他掀开了被子,妻子妙曼的玉体呈现在他的面前。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对田骁意志力的严峻考验。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的躯体,呼吸声音不由自主地就变得粗重起来。 可他也明白,现在的她,根本就承受不住她…… 想到品尝到她的美好,恐怕他还需要再等上更长的时间。 田骁深呼吸一口气,捉住了她的脚踝,令她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去…… 然后他伸出手,朝着她的秘密花园探去,将那玉势缓缓取出。 妻子全身紧绷,随着他慢慢抽出玉势,她表情凄楚,似乎也情难自禁地发出了娇媚慵懒的呻吟声音。 田骁暗暗吞了一口口水。 趁着自控力仍能控制自己的脑子,田骁抑制住自己沉重的呼吸,快速翻身下床,抢先一步去了净房,快手快脚地冲了个冷水澡,这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欲火。 等他再回到内室里的时候,小妻子已经在侍女的服侍下换好了家常的衣裳,此刻正坐在窗前梳妆。 田骁最最喜爱的,就是看着妻子梳妆。 他就喜欢看着她为了他而精心梳妆打扮,也喜欢看着她在琳琅满目的首饰里挑花了眼,然后左手一支钗,右手一支簪的拿不定主意要戴哪一枝才好,最后总会跑来问自己…… 田骁笑了起来。 反正,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小妻子样样都好。 穿着家常衣服的她,亲切又甜美;穿着隆重礼服的她,端庄又娴雅;就是夜里卸了妆容的她,那也是清纯又可人的。 所以,田骁还就喜欢看着她梳妆打扮。 他坐在美人榻上,装模作样地拿了本书看,实则注意力全放在妻子身上。 守着妻子梳妆打扮好,他又陪着妻子亲亲热热地吃完了早饭,田骁这才简单地和妻子说了声“今儿要出去和朋友吃酒,晚饭不一定回来了”,然后匆匆出了田府。 今天,他确实有事要办。 田骁办事,向来雷厉风行。 昨天中午时分,田骁先是去寻访了一下教坊司的朋友,先翻阅了整个汴京城中记录在册的官妓,行首花魁等人的名单,然后让人誊抄花名册。 与此同时,他还教手下侍卫去画舫,妓院,勾栏院等地一一查访实际的花名册…… 因此今日一早,侍卫们将查访到的消息一一报与田骁。 于是,田骁拿着官方的花名册,与侍卫们直接去画舫,勾栏院和妓院等地拿回来的花名册一比较,又一个人名一个人名的仔细核对…… 夏府早已报了夏翠娘夭折,所以夏翠娘不可能有正大光明的身份在外讨生活,更无路引等物出远门。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飘泊在外,要谋生谈何容易! 要么她只能嫁人(因无原籍恐只能为婢为妾),或依靠男人为生,要么她就是沦落风尘……可就凭着她还敢潜入夏府,做出了想弑妹代嫁的荒唐事,可见她并没有嫁人,至少她还是个自由身。 也就是说,这些年不定期,她很有可能落入了风月之地。 最终,田骁拿着官方的名册,和侍卫们寻访到的地方实际名册一核对,勾出了五十四个可疑的人名。接着,他又带着这份名单,去寻王四郎(夏婠娘的夫君)喝酒。 王四郎自然知道他所为何来。 老实讲,夏翠娘就是个毒瘤! 但凡夏翠娘再闹出一丁点儿的丑闻出来,对百年清流的书香夏家肯定是致命的打击,同时也会令夏家的姻亲们陷入丑闻危机。 所以王四郎很爽快地就带着田骁去了画舫,将田骁手中的名单交与一个叫做“黑老大”的地痞,两个连襟又和黑老大吃了一番酒。 当天酒散,黑老大就将田骁那份五十四人的名单给查彻得一清二楚。 除去其中五人杳无行踪之外,其余四十九人仍在原画舫处营生…… 田骁不动声色地令侍卫们再去查访这四十九人,发现这些粉头都不是夏翠娘。这也就是说,那剩下的五个未记名的乐籍女子里,很有可能就有夏翠娘。 中午时分,在那五个查不到行踪的女子中,有三人的行踪已经查明。 很好,这便只剩下了两人。 到了傍晚天将黑时,其中一个叫“莲娘”的行踪也查明了,原来她被外地的富翁赎身脱籍,又金屋藏娇改名换姓地纳为了外室,难怪这样难以寻访。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个名叫“蘅蘅”的粉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行踪了。 据侍卫查访,蘅蘅通音律善,是个私户,几年前凭着年少美貌,在寄萍画舫上一举成名;但在一年前离开了画舫,从此不见…… 而根据侍卫带去的夏翠娘的画像,老鸨和寄萍画舫上的其他人一口断定,失踪的蘅蘅就是画像上的夏翠娘! 田骁嘿嘿冷笑。 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夏翠娘终是流落风尘…… 田骁见天色已晚,笑呵呵地与王四郎和黑老大做别,醉薰薰回了田府,却教手下人立查蘅蘅的下落。 回到府中,田骁不愿意将此事告知于妻子,嫤娘便不知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只是见他吃醉了酒,不由得嗔怪他一番不爱惜身体,又让侍女煎了醒酒汤过来,亲手服侍他喝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田骁一早出了府,继续彻查蘅蘅的下落。 虽说蘅蘅已经失踪了一年多,但之前和蘅蘅有过来往关系的寄萍画舫上所有的人都被田骁派人监视了起来,再加以威逼利诱,果然有人开了口。 顺着线索往下一查,还真发现了蘅蘅的踪迹。 待侍卫们顺藤摸瓜地寻到蘅蘅藏身的小院时,蘅蘅已被惊动,她拿了个随身的小包袱正准备翻墙逃命时,被田骁的侍卫擒住,用绳子绑住了她的手脚,蒙了她的眼睛,还用块破布塞住了她的嘴,再用青布小马车拉着她送到了城郊处荒山野岭的驿道边…… 那蘅蘅眼上的黑布一被拆开,便见眼前有位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俊俏郎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还似笑非笑的。 蘅蘅一愣。 那郎君微笑着说道:“四娘子别来无恙?” 夏翠娘惊恐地张大了嘴。 她呆滞地举目四望,发现除了面前的玉面郎君之外,还七八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男子虽闲闲散散地站在一旁,但众人都有意无意地将眼前的英挺郎君围在中间,显见得是奉他为主的。 眼前的青年郎君是谁,她早已隔着人群看了他不下数十次,自然认得他是谁。 夏翠娘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长身玉立,英挺硬朗的青年郎君,心中难受万分!这样有才华又英俊的郎君,怎么偏偏是夏嫤娘的夫君? 夏翠娘闭了闭眼。 一年前,她拿着夏嫤娘的葡萄耳坠,千里跋涉去了瀼州,正是想去看看能不能钻空子…… 可她还没见到田骁,就引起了田骁侍卫的怀疑。 仓皇之下,她不得不立刻逃走。 她隐匿在集市中,借助汹涌的人群遮掩自己的行踪,亲眼看着田骁骑着战马匆匆而至。 他面容冷峻,穿着鲜明的盔甲,身姿挺拔,威风凛凛。 夏翠娘攥紧了拳头,心里像被刀割了一道似的,疼得连呼吸都透着血腥气。 夏嫤娘到底有什么好?不过白占了个长房嫡女的身份罢了,凭什么她就千人宠万人爱的,连未婚夫婿都这样争气! 本朝太祖重文轻武,田骁不过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升任六品武官,日后肯定前途无量;将来夏嫤娘嫁了他,也只会步步高升,代表诰命夫人品阶的花钗子只会越来越华丽…… 再想想自己,本就是如假包换的名门小娘子,却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坊间,靠出卖皮肉忍辱偷生,简直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她怎么忍??? 她忍够了!!! 所以她大着胆子,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从汴京摸到了瀼州…… 夏翠娘存有一丝幻想。 夏嫤娘与田骁已经定了亲,但他们毕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都是名门之后,肯定和其他的世家子和贵女们一样,没见过什么面;且夏嫤娘又在汴京守孝好几年,田骁也一直呆在瀼州……就算他们见过,也不可能近距离的相处,而且还隔了好几年不见…… 夏翠娘大着胆子打定了主意。 她拿着夏嫤娘的信物,她和夏嫤娘到底是堂姐妹,长得也有五六分相似,冒充夏嫤娘也好,或者冒充夏家远亲也好,反正就是要借夏嫤娘之名请田骁庇护。 一旦田骁收留了自己,自己有了接近他的机会,凭着自己侍候男人的手段,还怕田骁钻不进自己的石榴裙? 可没想到,她还没有见到田骁,就差点儿在田骁的侍卫面前露出了马脚! 夏翠娘不得已,逃走了…… 可回到京城以后,她又有些不甘心。 田骁娶谁不好偏要娶夏嫤娘? 夏嫤娘那个贱人,当年若不是她坏了自己的事,老安人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祖翁的死是自己一手促成!如果这事儿不为人知,自己打着为祖翁守孝的美名在庵堂里过上几年……到了那时,自己为夏府挣来了贤名,老安人也不会放由那个混帐爹卖了自己! 再说了,虽然后来沦落风尘,可她凭自己的机智,三番五次化险为夷。这份胆识这份勇气,当今女子谁能如她一般? 索性潜入夏府,暗算了夏嫤娘,夺了她的凤冠霞披诰命服饰,再风风光光地坐了八抬大轿嫁去田家…… 夏翠娘对自己的媚术很有信心。 只要田骁碰了她,一定会舍不得弃了她的! 到时候就算身份被戳破,田骁也肯定会保住她;就算当不成田骁的正妻,至少她也可以呆在田府,重新过上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另外还能恶心恶心夏嫤娘,何乐而不为? 但让夏翠娘没有想到的是…… 几年不见,夏嫤娘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纤细瘦弱的小娘子了。她身材健美高挑,在动手过招的时候沉着又冷静,夏翠娘居然失了手! 关键时刻,幸好娘亲出手相救,她才活着逃出了夏府。 她也奢望这次能逃出一劫。 只要再销声匿迹地躲上几个月,待此事慢慢淡出众人的视线,她也好另做打算 可是…… 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田骁,却打破了夏翠娘所有的幻想。 只见面前的玉面郎君即使只穿着一身便装,却仍难掩饰住他俊美的容貌与周身的气派! 夏翠娘看着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田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打量了半天,突然说了句,“……你肖想我?” 他的声音冰冷而又无情。 夏翠娘一滞,顿时如听到了天籁一般。 她心里似有百花怒放! 在那一刻,夏翠娘心中已百转千回,她知道自己也算个美人,更知道要摆出哪个姿,又要从哪个角度看去,才显得格外妩媚诱人…… 夏翠娘微微地啜泣了几声,缓缓地抬起巴掌大的小脸,睁着一双泪眼迷离的美目,泫然欲泣地看着田骁。 “二郎……” 她带着泣音似嗔似怨地喊了他一声,声音妩媚柔婉得仿佛快要滴出水来。 田骁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 夏翠娘微微地啜泣了起来。 她一边低声哭泣,一边朝着田骁爬了过去。 只见她姿势妙曼,好似柔若无骨……慢慢爬到田骁面前之后,她跪立了起来,努力挺起了丰盈的胸部,昂着尖尖的下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二郎?” 田骁抱臂而立。 见他没有要避开自己的意思,夏翠娘便大着胆子朝他伸出了手…… 可就在她即将要抱住他的大腿时,他突然抬起了穿着马靴的脚,用并不快的速度,将她的手踩在了地下! 他的动作明明不快,但不知怎么的,夏翠娘竟然避不开…… 她错愕地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这一回,她的眼神中真正流露出了惊惧之意。 “……就凭你这贱人,也敢肖想我?”田骁冷冷地说道,“你也不看看你的样子……心如蛇蝎,貌若无盐,哪一点比得过我的嫤娘?” 他不说夏嫤娘还好。 一提起夏嫤娘,夏翠娘就火冒三丈! “她有哪里好?”夏翠娘不管不顾地反问道,“不过是她那死鬼爹歪打正着的造化,给她娘博了个诰命罢了……她哪里比得过我?” 田骁二话不说,宝剑一出鞘,便在夏翠娘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夏翠娘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的举动给吓得失声尖叫。 田骁冷笑道:“怕?” 夏翠娘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前的玉面郎君,就连冷笑起来,也是这样的好看…… 可他眼神中的冰冷与狠绝,却令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我敬你是个巾帼英雄!你胆敢只身行了千里,去瀼州寻我?你且说来,你寻我做甚?”田骁冷冷地问道。 夏翠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今天她既然已经落入了他手里,若是不能将这英俊郎君纳入石榴裙下,恐怕只会凶多吉少…… 想到这儿,夏翠娘突然朝田骁爬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泣道:“郎君!郎君容禀!妾久慕郎君美名,心生倾慕,且时已久矣,妾难忍相思之苦,实在不得已,不得已才……才独行千里,只为求得与郎君一见!” “郎君,妾求您了……天地之大,求郎君容妾片瓦栖身,妾定不负郎君之意,无论为妾为婢也好,妾必定好好服侍郎君与娘子……”##### 第一百零七章蘅蘅(下) 田骁低下头看着夏翠娘,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死到临头,作践自己也就罢了,还想抹黑我?难道你全然罔顾了你书香世家的淑女名份?还如此不知廉耻地要我给你一个名份?” “书香世家的淑女”这几字一跃入夏翠娘的脑海,委屈,不甘,愤怒,害怕,羞愤……种种情绪如同浪涛一般涌上了她的心头。 “郎君!郎君容禀!都是她们害我的……” 夏翠娘大哭了起来,“……我,我一介弱质女流,却被她们陷害至此……这些年,她们锦衣玉食的,可我过的却是什么日子!我们姐妹……都是夏家的小娘子,我本也该配个好郎君,享那凤冠霞披,授予诰命……那都是她们欠我的!” 田骁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将你交与夏老安人如何?你自向她去讨要公道。” 夏翠娘一滞。 她知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入夏府。 如今夏府早已对外称夏四娘子夭折,想再弄死她,根本连些遮掩都不用…… 她眼珠子一转,突然拉下了自己的衣裳,飞快地除去了外裳,只穿了贴身的小衣,紧紧地抱住了田骁的后腰,哭得梨花带雨,泣道:“郎君!郎君怜我……求郎君看在蘅蘅真心倾慕郎君的份上,给妾身一条活路罢!” 眼见夏翠娘露出了身上大片晶莹雪白的肌扶,围在田骁身边的青年侍卫们纷纷转过头去。 田骁一听此话,便知此女仍对夏家众人心怀恨意。 他冷冷地看着她,一手倒持宝剑,一手抓住了她环住自己劲腰的手腕一扭…… 夏翠娘顿时惨叫了一声! 接下来,田骁飞起一脚,将夏翠娘踢飞了几丈远。 夏翠娘惨叫了一声,在砂石地上滚了几圈才止住了翻腾。 她身上只剩一件小衣,地上那些粗糙锋利的砂石顿时将她那身雪白的皮肉给磨得皮花肉绽,浑身都是斑斑血迹。 田骁提剑走了过去。 “我不杀女子。”他冷冷地说道,“但你的所作所为……倘若我不杀你,便是个连妻小也护不住的人,枉作男儿!” 在这几年里,夏翠娘虽然沦落风尘,但凭着年少姣美的容貌和一身好皮肉,无论走到哪里也能寻到肯为她花钱的金主,是以虽然也羞耻自己以色侍人,却远远还没有达到送命的程度。 此时夏翠娘被田骁以宝剑所逼,又觉得头晕脑涨,浑身都火辣辣地疼,五脏六腑也压迫得极难受,面上更是污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此刻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呆愣愣地看着田骁。 这还是她头一回遇到不受自己色相引诱的男子。 转念一想…… 难怪田骁不受自己引诱,他妻子夏嫤娘的容貌姿色皆为上品,饶是她这几年沦落于各种风花雪月之地,也从未见过比夏嫤娘更美貌,身段更窈窕的女子。 就连几年前堪称汴京双艳的夏碧娘与宋怜薇与她相比,也显得相形见绌。 田骁新得了夏嫤娘,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见了容貌稍逊一筹的自己,自然是不稀罕的。 想通了一这点,夏翠娘半趴在地上,面如死灰。 田骁不欲与这蛇蝎心肠的女子纠缠过多。 他提起宝剑,“唰唰唰”地在夏翠娘身上划了几下…… “啊!!!” 夏翠娘被吓得尖喊尖叫! 田骁已经还剑入鞘,并扬声对侍卫说道:“挑了她的手筋脚筋,给她灌了哑药,就任她在此自生自灭!” 夏翠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要挑了她的手筋脚筋,还给她灌哑药,将她遗弃在这荒郊野外? “不要!不要……郎君,郎君求求您……不要!妾识媚术,您只要试过一次就知……千万不要,不要弃了妾身,郎君,郎君……” 可田骁却已经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那儿。 几个侍卫朝她走了过来,其中四人分别踩住了她的手脚,另有一人抽出了手中的长剑…… 夏翠娘只觉得自己手脚一痛,瞬间惨叫了起来。 又有一人蹲下了身子,捏住了她的下巴,令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一种苦苦的药粉被倒进了她的嘴里。 夏翠娘拼命地左右摆头,可有人解下了随身的水囊,朝着她的嘴里灌起了水;还有人捏造住了她的鼻子…… 夏翠娘不由自主地就吞下了口中的水,也将先前嘴里的药粉一并吞了下去。 辛辣的药粉剌激着她的喉咙,令她狼狈地咳嗽起来。 片刻,她就觉得腹中好似火烧一般…… 那几人挑断了她的手腿筋,又给她灌了药之后,便将上半身赤裸的她弃于荒野,骑马扬长而去! 夏翠娘躺在砂石地里,看着蓝盈盈的天。 她一脸的悲怆与茫然。 晶莹的泪水自她眼角慢慢滑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 远处突然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响声。 她顿时一惊! 来者到底是人还是野兽? 她已经试过了,自己的手脚已经全然不听使唤了! 倘若来的是野兽,她还有活路吗? 过了一会儿,她隐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夏翠娘呆滞了一会儿,自知命不该绝,心中大喜,连忙大声喊道:“救命!救命……好心人快来救救奴家!” 只是,她压根儿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到了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被田骁的手下灌了哑药!!! 夏翠娘的心从狂喜之中渐渐凉了下来…… “……大哥,那边好像有声音?咱们过去看看。”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另一人阻止道:“五郎,山中多野兽,咱们还是不要多事了,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大哥,真是野兽才好!咱家五个兄弟,饭量大地又少……多长时间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若真是豹子老虎,也打上一头家去,与兄弟们饱食一顿……” 男人们的脚步声渐渐朝着夏翠娘的方向靠了过来。 夏翠娘勉强抬起了头。 两个衣衫褴褛的壮年男子出现在不远处,朝着她所在的草丛张头结脑的。 “哎约!那里躺着个光溜溜的小娘子!”有人惊呼了一声。 两人快手快脚地朝夏翠娘跑了过来。 夏翠娘瞪圆了眼睛。 这两人黑黑壮壮的,面目丑陋,也看不出年纪…… 求生的本能使她“嗯嗯”地挣扎了起来。 其中一人咽了口口水,突然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夏翠娘的脸,说道:“大哥快看,一个美貌的小娘子!她没穿衣服!” 他兄长阻拦道:“这荒郊野岭的,有个赤身裸体的小娘子在这,分明不是好事……谁知她是山妖,还是什么祸水……五郎,你听大哥的,咱们别惹事,早些回去吧!” 那五郎却看到了夏翠娘身上雪白晶莹的肌肤,忍不住垂涎三尺。 “管她是山妖还是祸水,先让我试试娘子的滋味儿!”说着,五郎就解了裤带,朝着夏翠娘扑了过去。 大郎大急,劝道:“你这人!万一这娘子是干仙人跳的又怎样?伙同他人来骗你……五郎?五郎……” 五郎已将把那小娘子压在了身下,胡乱动了起来,很快就渐入佳境,喉中还“嗬嗬”地乱叫了起来。 大郎没法子,又怕附近有歹人埋伏,只得紧张兮兮地四处查看了起来。 不多时,五郎泄了火,只觉浑身舒泰,便提了裤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对他哥哥说道:“大哥,我替你看着,你也去试一试……那小娘子真软……这滋味儿真爽!” 大郎瞪了兄弟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躺在草丛里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的身上先前还穿着极少的衣裳,如今已经被他兄弟给尽数除掉了,露出了白花花的曼妙胴体…… 大郎心中的邪火一下子就蹿到了脑门上! 他一咬牙,朝着那小娘子走了过去,解开了裤带。 云收雨歇。 大郎五郎两个蹲在距离夏翠娘不远的草丛里,一直守到了天黑…… 五郎忍不住说道:“大哥,咱们在这儿等了这许久,也没见人来寻她啊!不如,咱们把她带回家去……二哥三哥四哥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大郎没好声气地说道:“你傻啊!要是让外人知道咱们多了个身份不明的小娘子……万一她是朝庭命犯江洋大盗咧?咱们兄弟五个窝藏了她,将来和她一起去送死?” 五郎眼珠子一转,“大哥的意思,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咱家多了个小娘子?这事儿好办!你看……咱哥俩已经轮番干了她好几场了,也没听她哼哼……想来她不会说话,手脚又有伤……咱家不是有个地窖吗?把地窖收拾好了,把她挪进去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了!” 大郎想了想,又道:“可咱家兄弟五个,就有五个光棍,管自己吃都管不饱,还要再养活她……” 五郎道:“一个娘们儿能吃多少!咱们兄弟每人省一口下来就能喂饱她……再说了,大哥!咱家这么穷,你都快四十了还没能说上媳妇,更何况我?我今年也三十了……既然咱们兄弟说不上正经的媳妇,留着这个女人泄泄火也是值当的……万一她还能给咱们兄弟一人生个大胖儿子呢?” 大郎顿时有些意动。 五郎又道:“这儿离咱家已经不远了,不如带了她家去,咱们兄弟几个好好商量一番……” 大郎只得点头道,“依你。” 于是,兄弟两个把赤身裸体的夏翠娘抱了起来,让五郎背着,大郎则担起了担子,兄弟俩趁着夜色,急急地朝家中走去。 待二男一女匆匆离开了此处,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悄悄地站了出来。 两人商量了一番,又悄悄地尾随兄弟二人离去……##### 第一百零八章 临别公婆 田骁回到家中时,已月上中天。 歇竹院门口挂着温暖明亮的灯笼,两三个人影正坐在院门旁的石墩上,远远地看到了自己,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飞快地朝着院子里跑去,隐约喊着“娘子,郎君回来了”…… 田骁微微一笑。 顷刻,他的小妻子穿着家常的裙裳,急急地从院子里迎了出来。 嫤娘一见他就埋怨道:“你今儿一整天都去了哪儿?爹娘明天就要离京了,你也不在家里呆着!” 说着看了看他,又用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嗔怪道:“八月的天气也开始凉了下来,怎么就出了这么多汗?” 她嘟着嘴儿说话,也满脸的不高兴,可手里的动作却轻柔得很。 田骁满眼都是她艳丽的面容,又嗅到了她身上的幽幽暖香,便有些心猿意马。 只是此时除了他和妻子之外,还站了满院子的仆妇。 “我一身臭汗,先洗个澡。”他笑着说道,拥着她走进了内室。 一进屋,田骁就看到偏厅的小圆桌上放着些吃食。 “你还没吃?”他有些惊讶。 嫤娘白了他一眼。 “你吃过了?”她反问道。 田骁当然还没吃晚饭。 得到夏翠娘的下落时,已经过了晌午了…… 后来为了把夏翠娘扔得远一点儿,他又带着侍卫们骑了快马,直把夏翠娘扔到了距离京城一百里以外的荒郊野岭,此时刚刚才赶回来,别说晚饭了,就是午饭也只是将就着在马上吃了些干粮而已。 圆桌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又香气四溢的羊肉汤饼。 只是,一碗是用大海碗装着的,一碗是用普通饭碗装的。 田骁饥肠辘辘。 洁白有弹性的面条卧在青花瓷的大碗里,浇着清澈的汤水,面上淋着酱香浓郁的红烧羊肉,洒了成碎粒儿的香葱…… 青的碗,红的酱料,白的面条,绿的嫩葱花。 看起来就觉得赏心悦目。 田骁拉着妻子坐在了圆桌边,拿起碗筷就扒起了汤饼。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分明就是很久都没吃过东西了。 嫤娘又是心疼又是气愤,瞪了他一眼之后,还是将自己碗里的汤饼挟了一半到他的碗里。 田骁看着她笑,说道:“你吃啊!” 嫤娘没好声气地答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到底去了哪儿?就是有事要办,难道不该吃些东西……你不吃,伴当们也不敢吃!” 田骁只是看着她笑。 他又将她挟到自己碗里的面条往她碗里挟,“你也吃……” “我只吃一点,不然积了食会发胖。”她摇头说道。 田骁连忙说道;“胖些才好,你就是太瘦了。” 说着,他就朝着她鼓鼓囊囊的胸脯瞟了一眼。 嫤娘气极,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 田骁只觉得自家绝艳无双的小妻子眼波流转,美艳不可方物,似有深意地般地笑了起来。 嫤娘举起粉拳,气愤地捶了他一下子…… 小夫妻俩你侬我侬的吃完面,田骁先去洗漱了,披着件衣服坐在床沿,拿了本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嫤娘也洗过了澡,穿着睡觉的衣裳,拿了把软尺过来蹲在他的面前。 田骁合上书页,看着她作势要替自己除鞋,奇道:“做什么?” “我想给你做鞋子。”嫤娘答道。 田骁不耐烦地说道:“做鞋子做甚?太麻烦,让人去买就成了……” 说着,他便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他母亲田夫人从不为他们兄弟做鞋子。 原因无二。 他父亲田重进的身材实在是太高大魁梧了,连着他要穿的鞋也是格外大一号的,又因为平时练兵作战,还特别费鞋;一个月穿坏三两双马靴那都是常有的事,所以母亲甚至特意命两个媳妇子成天什么事儿也不干,专为父亲做鞋。 就这样,那两个巧手媳妇一刻也不停地专程为父亲做鞋,也只是刚刚够穿而已。 田骁的境况好些。 他不比父亲那样高壮,所以还能去成衣铺子里买现成号数的鞋;所以他知道,妻子可能要花上五六天的时间才能赶制出一双鞋,可没准儿他穿上六七天就坏了…… 所以说,还是去买现成的划算。 嫤娘突然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要说以她那点子力气,田骁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但娇妻有令,将军岂敢不从? 他也就顺势倒在了床上。 嫤娘抿着嘴儿笑,重新蹲了下来,除去他的鞋子,将他的大脚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拿着尺子量了起来。 田骁没料到妻子居然真下手去量了。 他有些受宠若惊。 看着自己古铜色的粗糙大脚和她柔嫩白皙的小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田骁只觉得一颗心肝儿暖暖的,酸酸的,又有些涨涨的,且还有些忸怩。 他洗澡一向图省事儿,最重要是要够快,也不知道方才洗澡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脚洗干净,会不会臭?会不会把她薰坏了?还有,他脚上的茧子会不会太糙,会不会弄伤她白嫩的小手…… 田骁心中万分紧张,僵直地坐在床沿一动也不敢动。 只觉得就算他带兵带仗面对敌军铁蹄时,都没有现在这样紧张。 嫤娘连着他的两只脚都量了,又跑去书案旁用纸笔记下了尺寸,这才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纸和尺子,去了净房洗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收拾好了,就走到床前放下了白纱帐,上了床。 田骁紧紧地抱住了她,低低喊了一声“嫤娘”。 嫤娘有些面红耳赤。 男人将她禁锢在怀中,又亲又咬地百般挑逗与摩梭…… 只是,到了最后一步的时候,他却又止步不前了。 将她剥成了白羊儿以后,他气喘吁吁地从枕头旁边摸出了木匣子,从里头拿出了玉势,抹上了药膏又替她塞放好了。 跟着,他又捉住了她的手,强迫她握住了他身下那坚挺温热的巨根,套动了起来。 嫤娘被羞得满面通红。 可她心中又有些疑惑…… 两人成亲已经好些天了,除了初夜之外,他还不曾真正要过她,只是一昧的让她养着玉势,这,这到底是何缘故? 这一日,嫤娘早早起了身。 今天是公婆启程前往瀼州的日子,可不能迟了。 不过,想想公婆相濡以沫了几十年如仍如新婚一般的恩爱劲儿,嫤娘决定先让春兰去正屋打探一下,想等公爹婆母起来以后再去请安,免得去早了反添尴尬。 结果,等嫤娘慢条斯理地洗漱打扮好了,闲着又实在无聊,又吃了些点心喝了些茶水…… 春兰还没回来。 嫤娘只好叫小红拿了松棉布和剪子出来,把要为田骁做的鞋面给裁剪好了。 春兰终于姗姗来迟。 “娘子,将军和夫人已经起了,奴婢又绕路去问了问大少夫人那边……大少夫人约摸着一刻钟以后去正屋。”春兰小声说道。 嫤娘连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先对春兰说道,“大嫂为长,咱们不能落后,可她又怀着身子……索性咱们先走,就在正屋门口等着她……” 说着,她又叫小红,“快去请了郎君,就说咱们要去正屋了。” 小红应了一声,跑去书房请田骁了。 嫤娘在春兰的帮助下,又理了理自己的钗环,这才出了内室。 田骁已经等在院子门口了。 夫妻两慢慢地朝着正屋走去。 路上果然遇到了田大郎夫妇。 嫤娘低下头,退了半步站在田骁身后,与田骁一起向田大郎夫妇行礼问好。 袁氏上前,亲热地牵住了嫤娘的手,先是问了一通她入宫的事儿,然后又问了问夏家老安人和二夫人三夫人的病情。 嫤娘一一答了,又问袁氏道,“嫂子,殷郎呢?” 袁氏笑道,“听说祖翁和祖母要走,他心里舍不得,昨儿夜里哭了半宿,刚才已经等不得了!就让奶娘先领着他过去了。” 说着,袁氏不由自主地就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嫤娘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袁氏的腰身。 袁氏怀孕已近四个月,穿着宽松的褙子,小腹虽然还没鼓起,可腰身已经显得有些粗壮了。 而走在前头的田大郎虽然也在和兄弟说话,却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袁氏,显然也是十分紧张怀孕的妻子的。 田家虽然根基薄弱,但家风严谨。 公婆相濡以沫了数十年,仍恩爱异常;大伯和嫂子的感情又这样好…… 再看看田骁,他也正看着自己笑。 嫤娘朝着他抿嘴一笑。 兄弟妯娌四个慢吞吞地走到了正屋。 正屋里已经响起了殷郎的欢声笑语,以及杯箸碗筷叮当作响的声音。 田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已经守在院子里了。 见众人来了,连忙将众人迎进了正屋,嫤娘看到田家长孙殷郎正乖乖地坐在公爹田重进的大腿上,田夫人则笑盈盈地拿着小碗和瓷勺在喂殷郎吃粥。 见儿子媳妇们都来了,田夫人连忙阻止了众人行礼,笑呵呵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不做那见外的事……大郎扶好了你媳妇,都坐下一块儿吃点吧!我和你们爹爹辰时三刻动身……” 田大郎和田骁坐了下来,袁氏却走到了田夫人身后。 嫤娘不敢放肆,便也走到了田夫人的身后。 看着两个英武俊朗的儿子和两个乖巧懂事的媳妇,田夫人心中十分满意,慈爱地说道,“好啦好啦!我晓得你俩孝顺……青娘肚里有我的乖孙呢,快去坐着。嫤娘也坐着……我不老,还没到要你服侍的地步,你只服侍好二郎就行了……” 嫤娘被羞满面通红,袁氏捂嘴轻笑。 嫤娘只得跟着袁氏回位而坐。 等田夫人喂殷郎吃完了粥,袁氏连忙把儿子领到自己身边坐着,殷郎却死活不肯,非要挨着田重进坐。 看着长孙眼中的孺慕之情,田重进心头一热,大手一挥,让人把殷郎的倚子搬到了自己的身边坐着…… 田家的早饭也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家主田重进的口味。 一大清早,桌上就摆着烧鸡羊腿等重油盐之物,素喜清淡的嫤娘吃了些豆粥和佐粥小菜也就饱了。 田夫人这才开始交代两个儿媳。 “青娘,你身子重……凡事多为肚里的孩子多想想,能为我们田家开枝散叶就是最大的功劳……过几日等你弟妹熟络了,你把家务事交与她,你只管好好养着,可不能出一点事啊……大郎啊,到了青娘要生产的时候,咱家可不能没有长辈坐镇。你媳妇儿的婶子就在京城,前几天我和她说过了,到时候青娘生产,就把她婶子请到家里来,嫤娘也学着点哈……” 田夫人一边说,众人就一边点头。 袁氏道,“娘快不要担心了……我也不是头一回生孩子,先前生殷郎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田夫人嗔怪道,“你就胡说吧!这女人生孩子啊,比男人上战场还危险!总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大郎,你媳妇儿有个好歹,我只问你的罪!” 田大郎点头道,“知道了。” 田夫人又转过头来交代嫤娘,“你嫂子身子重,家里家外的事儿你就费点儿心……若有不懂的,别害怕,只管问你嫂子去……” 嫤娘连忙称是。 田夫人又朝东北角呶了呶嘴,说道,“那些无关紧要之人,你更加不用理会!一个没名没份的人罢了……她若是本分,咱们面上就敬着她;她若不本分……你和你嫂子身上都有诰命,还怕了她不成!” 嫤娘知道婆母说的是“太夫人”宋氏,连忙点了点头。 “还有,你过了年就要和二郎去瀼州了。趁着现在还在京城,多回娘家走动走动……放心,咱们田家不看重那些个迂腐规矩!只要你把家务事都料理好了,就是回娘家去住,那也没什么!”田夫人继续交代道。 嫤娘满心感激,说了声,“多谢爹娘体恤。” 田夫人朝她笑了笑。 接下来,田夫人又交代两个儿子。 “大郎在宫里要好好当差,你最稳重,外头的事我也不担心你……只你记着,你媳妇儿怀着孕在,你可要多体贴……咱们田家有家训,年过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可你看看你媳妇!生得样子又好又贤惠,给你生了殷郎不算,现在肚里又怀着一个……你若是敢做对不起青娘的事,我和你爹就不饶你!” 田大郎声若洪钟地应了一声,仿佛母亲讲得是什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似的。 众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就连一向表情凝重的田重进也有些忍俊不禁。 田夫人也笑了,又把目光转到了小儿子夫妇的身上。 “二郎你傻笑啥?我告诉你啊,你心心念念的媳妇儿我可是费心费力地给你娶回来了,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瞧瞧,咱们嫤娘水灵得就像朵花儿似的!你可不许欺负她!” 田骁看了妻子一眼,嘟嚷了一句什么。 嫤娘涨红了脸。 田夫人却没听清,见儿子还敢顶嘴,不由得骂道,“我说你你还敢顶嘴!你也不看看嫤娘刚嫁进咱们的第一天……连路都不会走了,小脸儿是青的,眼睛肿得和六月间的桃子一样……你还敢说没欺负她!” 嫤娘一滞,低低地垂下了头,露出了一截淡粉色的颈子。 田骁傻了眼,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袁氏实在没忍住,“卟哧”一声就笑了起来,田大郎默默地把头扭到了一边,而田重进则装作没听到,低下头逗小孙子殷郎说话。 田夫人见嫤娘一直绞着帕子忸怩不安的模样,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呵呵,嫤娘啊……那个,上回你不是说,要找几人手巧的媳妇子留在身边给二郎做鞋?”田夫人赶紧换了个话题,说道,“咱们府上有个江二家的,她婆母原先就是在我身边给你公爹做鞋的,只是前两年抱了孙子我就放了她出去……昨天我找她婆母进来问话,说江二家的手脚勤快……索性让她跟了你,你也好多个帮手。” 嫤娘声如蚊蚋地说了声,“……谢谢娘!” 田夫人交代来交代去的,说到底,还是田骁与嫤娘这对新婚夫妇之间你侬我侬的事。 袁氏轻笑着揶揄道,“弟妹和二叔真是要好!” 嫤娘面更红了。 田大郎若有深意地看了妻子一眼。 袁氏的脸突然也红了。 一家子用完了早饭。 田重进道,“我和你们娘,这就启程了。大郎,你能在御前带刀行走,这是官家对我田家的倚重,记着……无论何时何地,咱们田家人眼里,只有一个皇上!” 田大郎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田重进又对田骁道,“你外母只得了你媳妇儿一个小闺女,人家肯把千娇万宠的小闺女给了你,你可不能忘本,记着,要时时带了你媳妇回外家去坐坐……等过了年销了假,你带了你媳妇儿去瀼州,亲家母就是再想念孩子也只能忍了。” 田骁也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听了这许,嫤娘心中万分感激,不由得含泪说了声,“多谢公爹婆母体恤!” 田重进不欲多言,抱着殷郎转身就走。 田大郎和田骁要护送父母车队,袁氏和嫤娘只能送到二门外。 因袁氏怀着孕,田重进便将大孙子殷郎递给嫤娘。 殷郎却搂着田重进的脖子大哭了起来,“殷郎要和祖翁一起去瀼州,去杀南蛮子!保家卫国,和祖翁一样,要当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田重进哈哈大笑,“成啊!你戒奶了吗?” 殷郎涨红了脸,大声说道,“戒了!” 田重进又问,“祖翁那日教你的长拳三十六式,可学会了?” 殷郎道,“会了!” 田重进摇头道,“光会那个还不够……会了,和会用是不一样的。你在家里,有事没事和你爹爹练一练,只让你爹爹单手拆你的招,倘若你能逼得他出双手……祖翁就带你去瀼州,可好?” 殷郎咬着嘴唇,大眼睛一下子就充盈着眼泪,哽咽着说道,“我想跟了祖翁去,祖翁……” 田重进面色一沉,“快把你眼窝子里的马尿给我收了!咱们田家的儿郎,流得血流得汗,却偏偏流不得眼泪!” 殷郎被田重进强行塞到了嫤娘怀里。 嫤娘连忙抱住了殷郎。 小殷郎挺直了腰杆,倔强地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吭。 可小家伙的眼睛却热切地追随着祖翁高大的身影。 田重进将妻子田夫人扶进了马车之后,便翻身上了马。 嫤娘注意到,大约是因为田重进身材高大,所以他胯下的骏马也是特别高大的…… 这时,田大郎和田骁也各自上了自己的马,护在了田夫人的车架旁。 袁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哽咽着喊了一声“娘”…… 嫤娘吃力地一手抱着殷郎,一手扶住了袁氏,有些力不从心。 田夫人撩开了马车的帘布,说道,“你们回吧!我晓得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好生帮扶着啊……青娘,嫤娘才进咱家,你好好指点她。嫤娘,你嫂子有孕在身,你也得好好照顾她啊……” 说着,田夫人也眼圈一红。 袁氏与嫤娘连忙点头。 田重进率先骑马前行。 不大一会儿,车队开动,缓缓地驶离了田府。 袁氏默默地抹了抹眼泪,让殷郎赶紧下来自己站着,“你都多大了还让你婶子抱,你祖翁知道了又怪你……” 殷郎问道,“娘,爹是二叔的哥哥,为何二叔可以跟着祖翁去瀼州打仗,爹爹却要呆在京城侍候官家?” 袁氏看了看周围,示意殷郎噤声。 殷郎不解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嫤娘。 袁氏看了嫤娘一眼,垂下了眼睑,表情有些微妙。 嫤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官家向来疑心重。 他本就是武将出身,手中有了兵权以后,才一步一步登上皇位的。 可从此以后,他也开始十分忌惮手握重兵的武将。 田骏是田重进的嫡长子,其武功胆识才学并不在二弟田骁之下,可他却不得不留京……虽说也是禁卫军中出色的人物,还是六品带刀侍卫,但那是天子恩泽,比起田骁是用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六品武官,始终黯然。 说到底,田大郎不过是田家的质子罢了。##### 第一百零九章汴京繁华 田重进夫妇离去之后,只隔了一天,田骁就陪着嫤娘回了娘家。 夏大夫人喜不自禁。 就连卧病在床的夏老安人,也因为嫤娘的回归,精神好了好些,她还挣扎着坐了起来,喜气洋洋地陪着嫤娘吃了莲子羹。 看着女儿神采奕奕的模样儿,眼角眉间全是笑意,夏大夫人心里舒爽极了。 回娘家呆了一日,又隔了两天,田骁便说要带嫤娘出门去逛街。 以往还未出阁时,嫤娘几乎很少出门。 也不是她不爱出门,只因她无父兄撑腰,家中虽有两位堂兄,却一直被叔叔婶婶拘在前院读书,她想要出门也无父兄相伴,也怕出了门惹出事端会给母亲带来麻烦。所以除了偶尔去亲戚家串串之门,基本很少出门。 一听说田骁要带她出门去逛街,嫤娘兴奋得一整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嫤娘就早早起来了。 喊了小桃和春兰过来给自己梳头选衣裳,主仆几人叽叽喳喳地在内室里倒饬来倒饬去的……忙了一大通,嫤娘才把自己收拾好了,让小红去喊田骁,说可以走了。 田骁早看呆了。 他知道自己的小妻子很美,却没想到……她这样美。 之前的她,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纯仙气;可现在,她肌肤如雪,面颊含春,一双眼睛水波盈盈的,先不说她装扮如何,就是看着这张脸,就觉得都有种说不口的女儿媚态。 田骁从不曾见过这样美的女子,不由得有些失态。 小红和春兰捂着嘴躺在一旁偷笑。 夏嫤娘涨红了脸,娇嗔道,“……不是说要出门?” 她白了他一眼,却酥得田骁整个人都僵了半边。 他忍不住上前轻拥住她,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摩梭着她光洁嫩滑的面颊。 真嫩啊…… 嫤娘更是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拿着帕子甩了他一下,逃似地跑出了内室。 田骁笑呵呵地跟了上去。 嫤娘带着小红和春兰坐了马车,田骁骑马护在她的马车旁,慢慢朝街上走去。 昨天他已和她说好了,要带她在外头玩上一整天,头一站就是汴京最负盛名的九巧茶馆。据说那里的茶饮和点心乃汴京一绝,所以小夫妻俩连早餐没吃,准备先去那里吃早餐。 不多时,马车就抵达了九巧茶馆。 田骁已经提前订了雅间,一进茶馆,他就让小红春兰和他的侍卫们去楼下吃,自己则引了嫤娘上楼往雅间而去。 一上楼,嫤娘就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此时茶馆里的人还不多,她四周看看,觉得茶馆里的装潢其实挺大气雅致的。 田骁看着她东张西望的样子,有些好笑,招手让她快些进雅间。 嫤娘张望了一番,走进了雅间。 虽说她也不是第一次在外头吃东西,但以前跟着长辈们一块儿出来,也轮不到她来决定吃什么菜式。 也就是说,这还是她头一回可以自己当家作主。 所以嫤娘觉得一切都很稀奇。 田骁先拿了菜谱让嫤娘看。 嫤娘瞪着一双杏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的,最后挑了几个十分新奇猎艳的菜名儿,什么石髓羹,洗手蟹什么的。 石髓羹?石髓应该是玉石……难道还有人用玉石来熬粥? 以及那洗手蟹?人洗手倒也罢了,可这洗了手的蟹……又是怎么一回事? 田骁微微一笑,然后又点了几个招牌菜,让小二上菜。 不多时,小二开始上菜了。 嫤娘的眼睛瞪得溜圆! 她确认石髓就是玉石,所以刚才嫤娘看到菜谱上写有石髓羹三字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点了。 结果小二送上来一看…… 这石髓羹其实就是一碗洁白的汤羹。 嫤娘用勺子搅拌了一下,然后试着吃了一口。 这石髓,吃着有点儿像新鲜的淮山片,但更嫩,也更脆,入口简直不需要咬,用舌头顶一顶就直接碎了……吃在嘴里还有些爆浆的感觉。 而汤羹看起来清亮透明,实际上咸鲜适宜,定是用鸡骨熬出来的底汤。 嫤娘不曾吃过石髓羹,不由得又多吃了几口。 接下来,她又看向一个双耳小砂锅,里头装着被拆下来的螃蟹,淡青色的蟹腿和蟹壳混着五颜六色的佐料,而且看上去还是晶莹剔透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叫做洗手蟹。 可经过烹饪的螃蟹应该是红色才对呀!还是说,这种洗手蟹,其实就是……煮熟了以后还是青色的蟹? 嫤娘有些震惊,但怎么看,她都觉得这像是洗净撕块的生蟹。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疑惑看向田骁,问道,“……这,这就是洗手蟹?” 她话音未落,就看到砂锅里的螃蟹腿突然动了一动。 嫤娘被吓得花容失色! 她飞快地站起身,把筷子一扔,逃到了田骁的身后。 田骁放声大笑。 嫤娘也顾不上他正笑话自己。 她警惕地从他身后悄悄露出了半张脸,紧张地看着那份洗手蟹。 田骁失笑。 他用筷子挟了一块蟹肉,塞进嘴里吃了,又赞,“……美味!” 这个……这个,生吃? 嫤娘斜着眼睛看向他。 看着妻子媚波流转的眼神,田骁一时兴起,反手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拖到了自己腿上坐着,又挟了一筷子洗手蟹朝她口中塞去…… 嫤娘还没反应过来,一块洗手蟹已经被他塞进了她的嘴里。 她被吓了一跳! 含着那块蟹肉既不敢吞,又舍不得吐出来。 这洗手蟹,还真不是一般的鲜美! 蟹肉本身有些淡淡的鲜甜,被佐以盐梅与橙椒,一口蟹肉含在嘴里,除了蟹肉原有鲜甜之外,还有些盐梅的咸与酸,橙椒特殊的桔香与微辣…… 看着小娇妻满面震惊的模样,田骁心情大好。 他又挟了一块洗手蟹,作势想再喂她一口…… 嫤娘连忙摇头。 可她却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嚼起了嘴里的蟹肉。 不知不觉的,她就吃完了一块蟹肉。 可直到咽下了这块蟹肉以后,嫤娘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可是一块生肉啊! 她恨恨地捶了自己几下,嘟起了嘴儿,恨恨地瞪着田骁。 田骁再次大笑了起来。 他将盛满了酒的小酒杯送到了她的嘴边。 嫤娘连忙摇头。 哪有人一大早就喝酒吃生肉的! 田骁轻笑道,“蟹肉寒凉,生吃尤其……来,喝杯冰菊酒暖暖胃,不然一过晌午就该咳嗽了。” 嫤娘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便就着他的酒杯,低头啜饮了一小口浅黄色的酒浆。 想不到这酒的酒味儿极淡,却透着浓浓的菊花清香,而且酒水之中还融了冰糖,甜沁沁的,很是可口。 嫤娘不曾吃过这样的酒,不由得用自己的双手捧住了他持酒杯的手,慢慢地将一整杯冰菊酒全给喝完了。 一杯菊花清酒下了肚,嫤娘杏脸飞霞,眼神也有些迷离了起来。 酒劲上头,她活泼了好些,不住地拉着田骁说三说四……一会儿问他石髓羹到底是什么,得知石髓其实就是石斛之后,一脸的恍然大悟!然后她又缠着他问起那拌蟹肉为何叫做洗手蟹…… 得知“洗手”二字,其实并不是螃蟹洗手,而是拌完了蟹肉的厨子要洗手的意思……之后,嫤娘“啐”了一声,忍不住掩着嘴儿笑了起来。 见小妻子娇憨可爱的模样,田骁心中更是高兴。 接下来,田骁又让嫤娘试吃了玫瑰水晶脍,蟹黄包子,糟黄雀鲊,芽菜卷等等。 嫤娘吃得眉开眼笑。 见妻子吃得高兴,田骁心中也畅快,妻子再三摇头说吃饱了再也吃不下的时候,他才拿起了筷子,不时地挟了些菜喂与她吃,遭到了她的不依和嗔骂之后,这才将桌上的吃食如风卷残云一般全部扫光! 小夫妻俩就在雅间里磨磨蹭蹭地呆了近一个时辰。 吃完了早饭,又休息了一会儿,田骁就说要走。嫤娘问了几遍接下来要去哪儿,他始终不说,她也只好由他了。 推开了雅间的门,田骁率先走了出去。 可他又突然退了回来,还把嫤娘堵在了雅间里。 嫤娘莫明其妙。 只见他拿过了放在一旁的帷帽,示意她带上。 嫤娘有些不乐意。 方才她从马车下来,再上茶馆的时候都没带,为什么现在要她带? 田骁见她把头扭到了一边,还有些闷闷不乐的,只好自己动手替她戴起了帷帽。 方才是方才。 方才他们来得早,街道上茶馆里统共也没几个人。可现在,茶馆里可是宾客满座,龙蛇混杂……嫤娘太美貌,不戴帷帽定会艳惊全场。 又何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呢? “乖,戴了帷帽咱们就下楼去。”他低声劝哄她道。 想着春兰和小红都在楼下候着,嫤娘只得闭着眼,微微抬高了下巴,任由他为自己整理着发髻,先是戴上了帷帽,然后又放下了帷帽上的白纱。 想了想,田骁又重新将已经放下来的白纱给撩了起来,在她粉嫩嫩的面颊上啾了一下。 嫤娘涨红了脸,咬着下唇举了拳头就朝他的胸膛砸去…… 他不躲不避,胸膛坚硬又宽阔。 嫤娘只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疼…… 田骁笑着为她理好了帷帽之后,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嫤娘有些羞涩。 要是在家里,他摸摸自己的手儿什么的也就算了,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她挣脱了他的牵制,把自己的手缩在了袖子里。 田骁哑然失笑。 他带着她朝楼下走去。 只是,刚走到楼梯口,他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 田骁微微侧过身,示意她先走。 嫤娘有些不明。 但出嫁从夫,妇人又怎能走在丈夫前面……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 嫤娘终于认了命。 他既让她走在前面,那她听从夫君的话也是从夫命。 她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在了前面。 ** 不远处,一个宫装丽人站在田氏夫妇雅间的对面,看着楼梯的田氏夫妇慢慢下了楼。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 田二郎? 她当然认得! 说起来,田二郎曾经还是她的未婚夫婿呢! 不过,少年时期的田二郎可不像现在这么高大英挺,也没有现在这么有出息,田重进年逾四十才只是四品官,田骁才二十多,就已经是六品武官了! 想想也知,田骁日后前途无量! 宫装丽人突然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田二郎新娶了夏府的五娘子?方才那个戴帷帽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室夏五娘吧? 以前她曾与夏府的二娘子夏碧娘交好,连带着也认识夏五娘子。 只是,那时的夏家五娘子还是个一脸稚气的女娃娃,想不到,如今她竟出落得如此美貌! 宫装丽人攥紧了拳头。 如今的田二郎一洗当年黑瘦单薄的青涩模样,不但有出息了,而且还生得这样英俊硬朗,还如此疼爱妻子! 方才她看得分明,气宇轩昂的他还温柔细心地为夏五娘戴上了帷帽,除此之外,他竟还允许夏五娘走在他的前面? 宫装丽人深呼吸一口气,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倘若当年自己嫁与他,今时今日……是不是也被他捧在手心如珠似玉的呵护着? 她闭了闭眼。 若不是当年自己目光短浅,又何至于一入宫门深似海? 侍奉了二王爷赵德昭又怎么样?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妾侍,白天要侍候王妃,侧妃和众夫人,夜里还要…… 那宫装丽人不由得抚了抚自己的双臂。 她轻轻地掀起了衣袖,只见那如玉藕一般洁白无瑕的手臂上,深深浅浅地布满了青青红红的於痕! 再想想方才田二郎对他妻子的种种温柔,宫装丽人不由得神色黯然。 王妾到底不如将妻啊! “宋娘子,夫人唤你过来侍候呢!”一个挽着双丫髻的美貌侍女站在雅间门口,颐指气使地朝宫装丽人说道。 宫装丽人顿时一滞。 她心道,莫氏不过是王爷新纳的美人,既未受封又无品阶,不过仗着受宠也敢自称夫人?而你不过就是莫氏身边的一条狗,居然也敢对我颐指气使? 可宫装丽人也敢腹绯几句而已。 她朝着那挽着双丫髻的美貌侍女嫣然一笑,热情地说道,“哎!这就来了,梦烟姐姐,夫人唤我何事……”##### 第一百一十章有客 在九巧茶馆吃完早点,嫤娘再一次上了马车。 她有点儿好奇,田骁到底会带自己去哪儿? 思来想去,嫤娘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便悄悄地掀起了车帘子,想看看外头…… 可她却冷不妨的看到了骑着马儿的田骁就护在自己的马车旁。 她对上了他清冷的眸子! 嫤娘先是被吓了一跳! 看着他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想起了几年前初见他时,他也是护在她乘坐的马车外……那时她也想悄悄地看看车子外头的风景,却被他火辣辣的视线给吓坏了。 嫤娘又红着脸儿放下了帘子。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春兰率先下了车,转过身替嫤娘掀起了挡在车门的帘子。 一只粗壮的手臂伸了过来。 嫤娘抬眼,见田骁正抿着嘴角看着自己。 她有些脸红。 可这是在外头,她也不想闹出动静来,就扶着他的手臂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嫤娘就惊呆了。 这,这…… 他带她来了河边? 平日里嫤娘就极少出门,是以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哪儿! 只是眼前的这条河好生壮阔,从岸边看去,只能隐约看到河那边岸上的一排垂柳……那河面又极宽,河水清幽幽的,岸边还停靠着几艘极精致的画舫。 田骁牵着她的手,朝画舫走去。 嫤娘更是震惊! 画舫??? 她虽涉世不深,却也隐约能从婠娘,茜娘,王月仙等人的嘴里知道,这画舫乃是风尘之境,是男人们赏玩的地方,而画舫上还有些风尘女子,也是为了讨好男人们或出卖皮肉,或出卖才艺…… “二郎,你……” 嫤娘只来得及喊了他一声,就已经身不由已地被他拽走了。 田骁一脚踏上了花舫。 看着在水面上轻微摇晃的画舫,嫤娘有些头晕,踮着脚尖死命地摇头,说什么也不敢上船。 田骁抱了她上船。 嫤娘没法子。 他这样,分明就是非要她上船…… 田骁直接将她抱进了画舫内。 嫤娘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从外头看,画舫是条装潢精美,个头水大的船,可从里头来看,这分明是条宽敞的花船…… 一进去就是个花厅,里头放着桌椅,四周摆满了四季花卉,厅里布置得富贵堂皇的! 说来也怪。 在外头的时候,船板上那轻微的摇晃感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可一进这船舱,顿时觉得……和陆地上的房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田骁拉着她去桌前坐下。 一个貌似管事婆子的衣着朴素中年女人指挥着几个仆妇端了些茶点瓜果上来。又问田骁,“郎君,女先生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是让她现在就进来?” 田骁点了点头。 管事婆子出去了,领了两个抱着乐器的妇人进来了。 嫤娘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女人。 只见这两人年纪已经不轻了,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体型微胖,虽然衣着也整洁,但并没有过多的饰物…… 她们朝着田骁和嫤娘行了礼,就避到了纱屏后。 跟着,她们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拉着胡琴,开始演奏了。 “话说那一日……”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 怔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是躲在纱屏后的那两个女人在讲故事! 嫤娘大感意外。 以前在府中,祖翁和老安人做整生日的时候,也会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唱戏;但眼前这两个女人的表演又和戏班子不同,她还没听过这样的戏呢! 只听那两个女人坐在纱屏后,虽然只有两个人,却能模仿出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的声音,还能用胡琴拉出笑声哭声鼓掌声等等! 嫤娘听故事听入了迷,就连春兰和小红等人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书,不由得凝神细听,听那两个女先生说得有趣,众人不由得纷纷掩嘴而笑,又听到感怀之处,眼圈儿也有些微微泛红…… 那两个女先生躲在纱屏后头吹打唱念了一番,讲完了一个没落贵族小姐救助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乞儿,最后两人相互扶持互敬互爱,最终乞儿封官拜相,最终替小姐挣来了凤冠霞披和诰命夫人的故事。 田骁觉得老大没趣儿的。 这样的故事只能哄哄涉世不深的小娘子。 可转头看看,小妻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的。 所以他便说了一声“赏”。 那两个女先生连忙走出了纱屏,朝着田骁和嫤娘行礼,口称,“多谢郎君与娘子!” 田骁的小厮常平拿了两锭小银锞子给她们,她们这才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嫤娘的注意力被桌上的茶点给吸引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田骁。 他笑了笑,又替她剥了颗盐水花生。 嫤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才她只顾着听戏,倒也没注意……原来她吃掉的那些花生仁儿,都是他替她剥的? 田骁又剥了一颗花生,将那花生仁儿送到了嫤娘的嘴边。 她斜着眼睛看着他,顾盼生辉。 正在这时,嫤娘突然听到外头远远的有人喊了一声,“……那边可是田府二将军身边的常平哥哥么?” 守在外头的常平应了一声。 不多时,常平低着头进来了,朝着田地骁躬身说道,“郎君,华昌候府的胡二郎听说您在这儿,想过来求见。” “请他进来吧!”田骁说了句。 常平躬着身子又出去了。 华昌候府的胡二郎?夏碧娘的丈夫? 嫤娘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避到纱屏后面去。 可田骁却拉住了她的手。 “咱们和他……到底也是亲戚不是?”他说道,“……见见也无妨。” 嫤娘挣不脱他的手,外头又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只得又坐下了。 一个青年郎君走了进来,旁边居然还跟着个面容清丽的小娘子! 胡二郎朝着田骁拱手行礼,说道,“哥哥在这里吃酒,好雅兴啊!” 嫤娘心中一动。 她和夏碧娘是堂姐妹,胡二郎既娶了夏碧娘,论理,自己就成了胡二郎的小姨子,那么胡二郎就该称呼田骁为妹夫。 可胡二郎却清楚明白地称呼田骁为“哥哥”,又叫自己做“嫂嫂”…… 这分明就是不愿意认夏家这门亲。 再一想…… 夏碧娘出嫁已经有三四年的光景,初嫁时又恰逢祖翁病逝,家中正为祖翁守孝,所以亲戚间的走动几乎已经全停歇了。 后来听说夏碧娘老是和胡二郎吵闹,大约胡二郎为了这个也寒透了心,再加上夏家三房又被分家分了出去,胡二郎竟再也没有踏进夏府半步了。 连带着夏碧娘出嫁虽然已经四年了,可嫤娘还不曾见过胡二郎。 这回一见…… 她只觉得胡二郎虽不比田骁俊俏,却也是个气宇轩昂的青年郎君。 田骁竟然金刀大马地坐着,安然受了胡二郎一礼,笑笑说道,“今儿你休沐?” 胡二郎并不回答,只是“嘿嘿”笑了两声。 田骁斜睨了那位与胡二郎一同进来的小娘子,又问,“见过你嫂子了?” 胡二郎连忙又正正经经地朝着嫤娘行了一礼,说道,“重沛见过嫂子!” 嫤娘连忙也说了声,“多礼了。” 胡二郎又道,“嫂嫂,这是我表妹何四娘。” 何四娘连忙也朝嫤娘行礼,“四娘见过郎君,娘子。” 田骁转头朝嫤娘说道,“……前儿你说要看菊花,那边就有赤线金珠和点绛唇,要不要去看看?” 嫤娘何时说过自己想赏菊花! 但她也明白,他这是想支开自己,和胡二郎说话呢! 嫤娘站起身走到何四娘身边,牵住了何四娘的手,说道,“走,咱们看花去!” 何四娘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嫤娘,含笑随着她走出了客厅。 走出厅堂,来到了船舷上,嫤娘这才这知道…… 原来这花舫竟然已经随波逐波地开到了大江之上! 画舫上摆满了鲜花,徐徐江风吹来,混着花香与少许江水的腥气,甚是清爽。 嫤娘侧过头,看到她和田骁的画舫旁,还有艘差不多大小的画舫,想来就是胡二郎和何四娘乘坐的了。 何四娘站在嫤娘身边看了嫤娘许久,察颜观色,终于说了声,“妾早就久仰娘子的美名,如今一见才知娘子果然美貌,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嫤娘回头看了看她,没说话。 先不说何四娘之言过于孟浪了,且何四娘还是胡二郎的表妹,胡二郎又单独带着何四娘出来逛画舫…… 这摆明了他们关系匪浅。 但不管嫤娘和夏碧娘之间的恩怨如何,夏碧娘都是夏家人,所以嫤娘也不想理会何四娘。 嫤娘不答腔,何四娘也不敢说话了。 两人默默地站在船舷处赏着花。 过了一会儿,厅堂里突然传出了“砰”的一声,似有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嫤娘和何四娘不由自主地朝厅堂看去。 片刻,田骁和胡二郎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两个男子神色自如,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 胡二郎随着田骁走到了嫤娘跟前,朝她行了一礼,“今儿叨扰嫂嫂了,他日再向嫂嫂赔罪……四娘,咱们走了。” 何四娘立刻朝着嫤娘行了一礼,“多谢娘子赏茶,四娘告退。” 嫤娘朝着二人笑了笑。 田骁走到了妻子身边,看着胡二郎和何四娘踩着搭板去了隔壁的画舫上,这才拉着嫤娘走回了厅堂。 画舫上的厅堂本就不大,里面就放着桌椅纱屏等物。 常平正弯着腰在里头收拾…… 嫤娘看了一眼,发现主要是桌子上有些乱,花生壳和瓜果点心洒了满地。 “他来做什么?” 嫤娘问道。 田骁装傻道,“不就是在碰巧遇上了,过来打个招呼。” 嫤娘听了,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面若寒霜。 “真没什么!”田骁见妻子生气了,连忙来哄,“外头风大,你冷是不冷……” “哼!” 嫤娘见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心中更相信他心里有鬼! 到底是什么事,他要这样遮遮掩掩的,不能让她知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觊觎 嫤娘很清楚,田骁定有事瞒着自己。 他与胡二郎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桌上原本摆着些瓜果茶点,还有先前被他剥了一桌的花生壳。 可现在,厅房里一片狼籍…… 她和何四娘站在船舷上时,听到的那声巨响,分明就是有人掌击桌面所发出来的。 应该是田骁和胡二郎其中一人不知是太生气还是太兴奋,所以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可依着之前胡二郎对田骁的那股子恭敬劲儿,不太可能是胡二郎拍桌子。 所以说,是田骁在拍桌子。 田骁为何要拍桌子? 他生气?还是高兴? 再者,他是边将,胡二郎却是京官。边将结交京官,这本就为官家所忌,这…… 嫤娘抬起头,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田骁。 胡二郎是七品武官,也在禁卫军当差,属田大郎管辖。 按理说,胡二郎与田大郎的关系更密切……但看起来,胡二郎在态度上却那样敬重田骁,这好像有点不太对? 因他两两,一个是边将,一个是京官……但严格说起来,六品边将远不如天子身边的七品京官,那胡二郎为何如此尊敬田骁? 嫤娘不由得又想起了胡二郎的身份。 胡二郎是华昌华候府的庶子,胡华俊的庶弟。 胡家根基单薄,到了胡华俊这一辈,就只有嫡长子胡华俊和庶次子胡二郎两人;而现任的华昌候夫人亦是华昌候的继妻,无所出…… 想到这儿,嫤娘又看了田骁一眼。 说起来,几年前华昌候府还曾经暗算过她,当时也是田骁出手替她解的围。 那时的华昌候府正如日中天,可夏家却已日渐式微,自然没有得罪华昌候府的勇气;再说了,当时田骁把胡华俊从二楼扔了下来……华昌候府既没有报复夏家,也没敢对付田府,这也就从侧面说明田家肯定有出手。 只是,田家到底做了什么……这是嫤娘不知道的。 那么胡二郎对田骁这样有礼恭敬,会不会,会不会…… 从几年前起,田骁就和胡二郎联系上了,也正因为胡家有了胡二郎在,所以后来华昌候府才没有继续报复自己?所以胡二郎才愿意娶了声名狼藉的夏碧娘?胡二郎娶夏碧娘,是因为他想和田骁成为连襟? 夏嫤娘张大了嘴。 她越想弄明白,可她就弄不明白。 如果这一切都如她所猜想的那样,那这得布多大的局!田骁得费多少心思? 春兰和小红上前帮着常平,几人很快就收拾好了,又唤了管事婆子过来重新添过了茶水点心,田骁这才拉着嫤娘回了位。 “难得出来一趟,让那两个女先生再给你说一回戏?”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嫤娘摇了摇头。 她现在可是什么心思都没了。 田骁却依旧让人把那两个女先生请了进来。 “唱几支曲儿给娘子解解闷。”他对那两个女先生说道。 那两个女先生忙不迭地应了,又抱着乐器重新坐回了纱屏后,开始丁丁冬冬地弹起了胡琴和琵琶…… 嫤娘心里有事,本来并没有心思消遣。 可那两个女先生看起来中年微胖,面相与“美貌”二字毫无瓜葛,可说起故事来,却是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唱起曲儿来也是清丽婉转,仿若十五六岁的怀春大姑娘似的…… 嫤娘又听呆了。 田骁坐在一边暗暗好笑。 确实,当年她遭遇华昌候府的暗算,他是很生气的。 可他也不是傻子。 那日他潜进了宝妆楼,压根就没让胡华俊看到自己,他蒙着头,一脚踹开了门打晕了胡华俊,先是一掌劈向了胡华俊的后腰,然后又把胡华俊从二楼扔了下来。 接下来,他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蹿到了宝妆楼旁边的马厩里,再大摇大摆地从马厩那儿走到了大门前。 当时胡华俊为成好事,曾特别清过场,不但吩咐人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可出现,而且还让人守住了各个出口……唯独嫤娘和田骁出入的那个楼梯口因为是死胡同,所以无人看守。 这也就给田骁带来了便利。 可即使胡华俊不知道是田骁反暗算了自己,他也会想到,自己受的伤定然与嫤娘有关。 为了不让胡华俊报复嫤娘,报复夏府,田骁一面央求母亲去夏府提亲,一面央了田大郎,把胡华俊长姐胡昭仪身边的一个美貌宫女给送到了官家的床榻之上…… 田大郎本就是官家身边的近卫,想送一个心怀大志的宫女儿飞上枝头,那宫女儿还有什么不肯的! 所以后来华昌候夫人进宫向胡昭仪哭诉的时候,胡昭仪正忙着对付官家的新宠,除了命太医一日三次地去给弟弟医治之外,也没有太多的关注。 接下来,田骁又寻故接近了胡二郎,两人很快就引为知己…… 就这样,胡二郎把胡家搅得一团乱,华昌候与候夫人既要担心宫里的胡昭仪争宠一事,又要担心受了伤的胡华俊,就是想报复夏家,也因为内忧外患,而不得不放弃了。 想着那段时间,还是自己第一次去做这样的谋划。 又累,又紧张,害怕自己走错一步就功亏一馈,不但没帮成她还会连累父兄母亲。 幸好母亲和大哥很帮忙,帮着他出了不少主意…… 现在想想,为了嫤娘,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像她这样单纯的小娘子,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弯弯绕绕。 以后有什么事,他再替她兜着就是了。 田骁抬眼看向嫤娘。 现在,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妻……也不枉他当初那样坚持。 他开始动手替她剥起了盐水花生。 画舫驶回了岸边,田骁便带了嫤娘下船上岸。 其实除去胡二郎和田骁之间的鬼鬼祟祟有些煞风景之外,嫤娘还是觉得今天一天过得挺高兴的。她还是头一回登船游江,也是头一回看到这样有意思地说书和唱曲儿…… 嗯,还有,他剥给她吃的那些花生也挺好吃的。 她忍不住看向田骁。 田骁很快就收到了妻子的注视。 他连忙给了她一个笑容。 嫤娘白了他一眼。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花舫靠了岸,田骁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踏上了舷板往外走。 先前在船舱里还好,可嫤娘一看到明晃晃的水面,就开始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二郎!” 她惊恐万分地紧紧抱住了夫君的粗壮手臂,死活不肯再挪动一步。 田骁低声哄了她好一会儿,她始终不敢睁开眼,也不敢动。实在没法子,他只得将她拦腰抱起,三步两步走到了河岸边。 直到腿底踩在了坚硬的石板堤岸上,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掐着田骁的手臂站稳了。 她伸出玉葱儿一般的手,在自己心口处拍了几下,怨道,“……以后再不来坐船了!” “好。”田骁宠溺地说道。 想了想,嫤娘又觉得有些划不来,便又补充道,“……那两个女先生说戏说得极好,改天叫了她们去家里,我也好和大嫂一块儿听她们说戏。” 田骁看着她,笑了起来,“嗯”了一声。 嫤娘甜甜地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衣裙,牵着她的手朝马车走去。 ** 不远处的画舫上,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那个小娘子,就是田守吉的新妻?”鬓边簪着绒球,头戴书生巾的青年男子失声问道。 旁边的伴当应了一声,“回世子爷的话,正是……咱们的人看到咱们府上的二郎去了田二郎的船上,只可惜咱们不能跟过去……也不知他二人都说了些什么。不过,当时,咱们府上的二郎带了何四娘去……您看,要不要从何四娘的嘴里,挖些什么出来?” 那世子烦闷地朝伴当挥了挥手。 伴当无奈,退了出去。 此时,那世子满心满脑子想着的,都是那个娇媚艳丽的夏五娘子。 说起来,当年母亲为他看中的继室人选,正是这位夏五娘……当时母亲还设了局,让他得以在宝妆楼的雅室时见了她一面。当时的她沿在稚龄,却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 如今几年过去了,她也终于长成窈窕妩媚的女郎。 方才田守吉抱她下船时,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仿似柔弱无骨的纤细腰肢,美丽的面庞,如削根葱似的纤细手指,还有那鼓鼓囊囊的胸部…… 隔得老远的,他都能感受到她的盈盈眼波如娇似嗔的…… 世子不由自主地就吞了一口口水。 这夏五娘本该是他的妻子才对!要不是当年被她逃掉了…… 想到这儿,世子心中愈发烦闷起来。 当年他本想用轻薄夏五娘的法子,逼她做自己的继妻,没想到后来出了意外,居然让她给逃走了。紧跟着,也不知从哪里了个蒙面人出来,把自己胖揍了一顿然后从二楼给扔到了一楼…… 从那以后,他的腰骨就不行了。 男人腰骨不行,会直接导致在与妇人行房时,会因为腰力不足而失去很多乐趣的! 所以世子恨透了那个坏他好事,还把自己从二楼扔下来的人。 但那人究竟是谁,直到现在他也没查出来。 只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出……如果自己出了事,那受益者除了自己的庶二弟之外,还能有方谁? 世子咬紧了牙关。 他突然眼珠子一转…… 庶弟胡二郎的妻子,正是夏五娘的姐姐夏二娘。远远看来,夏二娘和夏五娘的面容很有几分相似,只是远不及夏五娘罢了。 世子突然慢慢的笑了。 他想到了一个报复胡二郎的好办法。##### 第一百一十二章 醋意浓 话说田骁带着嫤娘刚走到马车旁,准备离开码头时,突然有人大喊道,“嫤娘?嫤娘……真是你?等一等!” 众人均是一滞。 嫤娘尤其。 她虽然从小在京中长大,但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亲戚之外,基本不认识外人。而这个叫出了她闺名的人,分明还是个男子。 ——她又怎会认识外男? 转过头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个高挑瘦削的青年男子正匆匆朝这边跑来。 嫤娘凝神看了半日,突然喊了一声,“……七郎?” 嫤娘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瘦削苍白又满面憔悴的男子。 毫无疑问,他就是七郎王承僎! 他好歹也是世家公子,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说起来,为着给祖翁守孝,嫤娘好几年都不曾踏出过夏府一步;除服之后她又成了待嫁之身,也不方便出门了。 所以即便夏府与王家住在同一条街上,嫤娘也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王七郎了。 她分明记得,她和王七郎乃是同年同月出生,他只比她大了一天而已,就是按着男进女满的算法,他今年也才十八岁,怎么眼前的他,看上去老得和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般?而且还瘦得可怕,像副会行动的骷髅架子…… “五妹妹!” 王七郎见了她,十分激动,直接就冲了过来,“大老远的我就看到了你……还以为是我眼花了,没想到真是你!妹妹近来可好?几年不见,妹妹风姿尤胜当年,我……”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就朝着嫤娘伸出了手。 嫤娘沉浸在震惊之中,不曾留意王七郎的举动。 直到她突然听到王七郎“哎哟”地喊了一声! 再一看…… 田骁反手扭住了王七郎的手,还将他别了起来。 王七郎吃痛,这才清醒了过来。 他看了看田骁,又看了看嫤娘,满脸羞愧, 不由得嚅嚅地喊了一声,“……表,表哥。” 田骁面上似笑非笑的,手里却扭着王七郎的手不肯放下,笑道,“你还知道我是你表哥?” 王七郎吃痛,不由得辩解了一番道,“……哥哥何出此言。” 田骁的手劲越来越大,王七郎痛得不行,奋力又挣扎了一番,只是他文弱书生哪及身强力壮的田骁,哪里挣得脱……不但没能挣脱,反而觉得表兄的力气越来越大了。 王七郎的面色涨得通红。 “既然还叫我一声哥哥,为何当初我娶你嫂子的时候,喜酒也不来喝一杯?”田骁继续笑眯眯地问道。 王七郎忍不住又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本是他的心上人,他从记事起就知道,嫤娘日后会成为他的妻。 两人青梅竹马,自小儿一处长大,好得就像同体人一般……他有什么好东西的绝不会忘了她,她也一向待他温柔小意。 眼看着两人年岁渐长,就要议亲了,可蛮不讲理的表兄居然横刀夺爱…… 他的心上人被表哥夺了去,表哥还让他去喝喜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另嫁他人? “我,我……” 王七郎只说了几个“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只觉得田骁的力度越来越大,自己的手臂仿佛快断了一般…… 嫤娘见王七郎的眼圈都红了,唯恐田骁再闹下去,真把王七郎弄哭了可怎么好,连忙娇嗔了一声,“二郎!二郎……” 田骁却铁青着脸,满面冰霜。 嫤娘一滞。 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夫君,咱们出来也一整天了,是时间该回去了。”她柔声说道,“……就是你想和表弟叙旧,也改日吧?” 她的声音本就清丽婉转,此时又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温柔小意,竟令听者心生旖旎之思。 王七郎已经呆了,整个人都酥麻了。 田骁松了手。 他走上前,用绝对占有的姿势搂住了嫤娘纤细的腰身,并带着她朝马车走去。 王七郎浑浑噩噩地站在柳树下,看着英挺俊郎的表兄扶着娇弱艳丽的嫤娘上了马车。 想想身材纤细,婀娜姣美又兰心蕙质的嫤娘;再想想家中那斤斤计较,视钱如命,蠢肥如猪的魏氏…… 他心口一痛,无力地倚靠在树干上。 ** 回到田府,田骁有些闷闷不乐。 嫤娘虽然猜到他为何不悦,却知道……王七郎是他的表弟,她幼时又与王七郎是公认的金童玉女,而今天王七郎的表现确实有些孟浪了,他心里头不快活是肯定的。 但她不能为自己为王七郎开脱。 说得多了,他肯定会觉得她欲盖弥彰。 所以,当袁氏派人过来请嫤娘过去说话的时候,嫤娘索性大大方方地过去了。 袁氏请嫤娘过去,主要是为了八月十五,圣人做寿的事儿。 八月十五本是中秋佳节,宫中本就会有赏赐下来。 今年的八月十五又正是圣人满二十岁的生辰,所以官家借此为由,免了滁州三地一年的赋税。 以及赵普被罢相之后,官家又封了长子赵德昭为授任赵德昭为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 官人所为,肯定有他自己的思量,田家人可不能无端揣测。 但田骁在家闲着无事时,也和嫤娘说过几句,赵普被罢,固然是因为他结党营私,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皇储之争。 想来这次官家大办中秋盛宴,来也有彰显皇家“家和万事兴”的意思。 往年嫤娘未进门,田夫人一年四季跟着公爹呆在瀼州;这圣人做寿,一向都是袁氏代表田府入宫庆贺的。 这入宫给圣人贺寿可不是件轻松活计,要穿着又厚又重的大礼服折腾上三四个时辰,还要在外命妇的行列中向圣人行朝拜之礼什么的。 今年袁氏有孕,顾忌到腹中胎儿,袁氏就有些不想去了。 嫤娘自然能听出袁氏的言外之意。 可她也有些迟疑。 上一回她进宫的时候,胡昭仪的有意为难,花蕊夫人隐含的敌意,以及赵德昭的怪异……这些都让嫤娘有些如坐针毡。 所以她不想去。 再一个,上回她进宫谢恩的时候,圣人就说了让她下回进宫再叙的话。虽说当时圣人也有可能说些客气话,但保不定万一呢?万一圣人又想召见她呢? 若这次圣人单独召见她的话,倒还好。 就怕到时候如胡昭仪,花蕊夫人等人又在圣人跟前,再说起那些挑拨事非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嫤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袁氏似看出了嫤娘的担忧,连忙说道,“……离现在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呢!你也不必担心,就算进了宫,咱们外命妇还排在内命妇的后头,又有公候家的夫人们在咱们前面……只要你跟着旁人做,一准儿不会错!” 说着,袁氏又道,“亲家老安人若是身子骨好,恐怕也要去……亲家夫人身上也有诰命,又与官家有旧,必是会去的……啊,对了,都虞候夫人也会去。” 嫤娘见她苦劝,知她躲懒也为了腹中的孩儿。 思前想后,嫤娘只得点头说道,“我是没见过大场面的,还望嫂子多多提点一二。” 袁氏捂嘴笑道,“无妨,我去我舅舅家借个嬷嬷回来……听说那嬷嬷去年才从宫里出来,如今正在我舅舅家里管教表妹的礼仪,有她帮着指点礼仪和探明贵人们之间的关系,一准儿不会错!明儿我先问问,看那个嬷嬷什么时候能来咱家……” 妯娌两个又说了一番话,嫤娘见天色不早,唯恐撞上田大郎,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春兰和小红正在外间摆饭。 二婢先是规规矩矩朝着嫤娘行了一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嫤娘有些诧异,朝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进内室,她就看到田骁正合衣躺在床上。 他还在不快活? 嫤娘咬着嘴唇走了过去,推了推他,“二郎?” 他一动也不动的。 嫤娘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装作不知,又推了推他,“二郎?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想睡觉也等吃了饭……” 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就被他搂在了怀里,还就势一滚…… 嫤娘“啊”的惊呼了一声! 她已经被他压在了身下。 田骁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咬牙切齿地问道,“……今儿你为何偏着他?” 嫤娘佯作听不明白的样子,反问道,“我偏着谁啦?” 田骁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偏着王七!”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两人像孩童拌嘴似的争吵了几句,田骁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你心疼他?” 嫤娘一滞。 方才袁氏央她代表田氏入宫贺寿,虽是袁氏无奈之举,却已经令嫤娘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了。 现在田骁又来捣乱,她有些心累,便正色说道,“王七好歹也是你的表弟,又是堂堂大丈夫,可你却……你当我没看见么,你揪着他的手臂,痛得他脸色都变了!你也不想想,若是他被你伤着了怎么办?到时候三夫人来和你闹,说你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你又做何应对?” 田骁一愣。 她说的也有些道理,而且也是替他着想。 “难道我还没有分寸?”田骁闷闷地说道,“我根本就没用力……看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好像我真的欺负了他似的。男儿大丈夫,就是流血也不能流泪,可他却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娘子似的……还动不动就哭……” 嫤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的面上。 她肤肌雪白,面颊上透着淡淡的粉红色,明亮的眼睛,红润的菱唇,还有那随着笑声高低起伏着的饱满胸脯…… 田骁不由自主地就吞了一口口水。 说起来,两人成亲已经小半个月了,可他还没真正试过她的滋味。 他突然直直地朝她压了下去。 嫤娘被他吓了一跳! 这些天,他待她一直很亲昵,也很礼遇……除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晚晚都要让她养玉势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一丁点逾越的表示。 所以嫤娘对他已经非常信任了。 直到现在…… 他突然强吻上了她,力度又猛烈又强势,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嫤娘伸出手想推开他,可她的反抗却激怒了强忍在田骁心底的征服欲。 “嘶啦!” 内室里响起了衣帛被撕裂的声音,还有嫤娘惊惶失措的低呼声。 春兰正硬着头皮一脚跨进内容,准备请郎君和娘子出去用饭,一听到内室中的声音,顿时拔腿就跑…… 幸好她临出内室时,还没忘记把门给掩上。 小红看到春兰逃似的从内室跑了出来,还面红红的,便有些好奇,问道,“春兰姐姐,娘子她……” 春兰阻止了小红的问话,却说道,“你,你先去准备热水吧,我把饭菜拿去温着。” 小红看了看内室紧闭着的大门,顿时了然。 这天都还没黑,郎君他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啊…… 小红吐了吐舌头,去厨房烧热水去了。 春兰和小红在院子里忙碌,内室中却一派春光。 田骁晓得,自己的身板儿与娇妻并不匹配,所以一直用玉势来养她……此时将娇妻压在身下,他亦是尝试着想进入她,但见她虽然仍是一副强忍痛苦的模样,却好歹没有晕过去。 费了好大的劲儿,他才算是全挤了进去。 嫤娘被疼得满面惨白。 田骁有些心疼,强按着心底的冲动,俯下身子亲吻着她,问道,“可还好?” “你,你……你这黑心肝的坏郎君!”她带着哭腔胡乱骂道。 田骁闻言大乐,直问道,“我哪里黑心了……我恨不得将一颗心儿掏出来给你看看……” 说着,他便缓缓离她,连着那物也慢慢抽离。 嫤娘全身一僵。 她不由得咬住了嘴唇,眼中泪光盈盈。 看着身下的娇妻粉面含春,媚眼儿如丝的模样,田骁心中一荡! 他突然又狠狠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嫤娘“啊”了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她那雪白的胸脯随着粗重的喘息声音上下起伏,直耀得田骁两眼生花。 自身下传来的紧致又温暖的快活差点儿湮灭了田骁! 他突然一下子就贴近了她,低声问道,“……娘子,你可,可看到了我的心?” 嫤娘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是,他带给她的这种感觉好生奇怪,涨到撑裂般的痛感,却又带了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渴求…… “什,什么?”她喃喃地说了句。 她迷离的媚眼让田骁失去了控制。 他狠狠地抵着她,突然就尽情地驰骋了起来…… “啊,啊……啊!” 嫤娘再也受不了了,忍不住随着他的节奏浅吟低唱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中秋宫宴(上) 隔了一日,袁氏果然请了个老嬷嬷回来指导嫤娘的宫庭礼仪。 只是嫤娘自幼跟随母亲学习礼仪和规矩,那老嬷嬷在田家呆了几天,对她的礼仪教养倒并没有太多的指点,倒是将后宫中各位娘娘的情况与显贵夫人们的情况一一说与嫤娘听,好让她能在初见圣人妃嫔和贵夫人们的时候,不至于无话可说。 官家已是近五十岁的壮年男子,可圣人却还只有二十出头……老夫少妻的,圣人不免十分受宠。 这次圣人做寿,除了内外命妇们要入宫赴宴恭贺之外,官家也在万和殿宴请群臣,田骁品衔虽低,却也在受邀请名单中;而田大郎作为官家身边的带刀金吾卫,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受召进宫轮值…… 于是,到了圣人做寿的这一日,袁氏早早来到二门处等到了嫤娘,拉着嫤娘的手儿交代了好一番话,这才目送夫妇俩出了门。 田骁骑马护着妻子的车架,刚出西大街就遇上了堵塞,不少达官贵人们今儿都要入宫,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车队,且大家又都是熟人,见了面不免又是一番寒喧问好,更添热闹。 田骁好不容易才护着妻子的马车,随着车流慢慢挪到了宫门口。 早就守在一边的伴当上前拦住了常平,常平听说夏大夫人和都虞候夫人都在旁边等着自家郎君和娘子,连忙报与田骁听;田骁又赶紧勒住了马,护着嫤娘的车架慢慢地脱离了像潮水一般缓缓前进的车流,拐到了一边的空地上。 嫤娘在田骁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先是走到了母亲夏大夫人的车架前。 夏大夫人一看到穿着六品诰命夫人服饰的女儿又是端庄又是美艳,心中很是高兴,交代她道,“……呆会子人可多,进了宫以后,你就紧紧地跟着我和你姨母,千万别走散了。宫里贵人多,事非也多……你要好生小心,切莫落了单。” 嫤娘连连点头。 夏大夫人又说道,“你和二郎的婚事还是圣人保的媒,上一回你入宫谢恩,也是圣人好心看在你要回门的份上,也不曾多留你说话……这回你进了宫,想必圣人是要单独召见你的,你别怕……不是我说,像你这样大的孩子,论温婉恭谦,也没几个人能越得过你去,你只把平日里的气度拿起来就是了……” 嫤娘虽然心中打起了小鼓,却因为害怕母亲担心,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去你姨母那儿打个招呼就快回车里去,都入秋了天气还这样热,小心妆花了……”夏大夫人交代道。 嫤娘应了一声,又匆匆去都虞候夫人的车架前打了声招呼,这才回到了自己的马车里。 正如母亲所说,今儿虽然是中秋,但天气闷热得紧,嫤娘又穿着厚重的诰命服饰,不由得被热得出了一身汗。 她让小红拿了帕子出来,仔细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尽可能地解了两颗扣子,将颈脖处的汗给擦了。 想着田骁穿着软甲肯定也被热坏了,嫤娘又命小红把带来的菊花水打开盖子晾凉了,然后掀开了车窗帘子…… 田骁果然很快就策马凑了过来,连声问道,“怎么了?” 嫤娘亲手将盛了菊花水的瓷瓶递了出去,轻声说道,“这是菊花水,快喝了解解暑气。” 田骁一愣。 他连忙接了过来,一仰头就将瓶中微温香甜的菊花水饮了个干净。 小红躲在车厢里老大不高兴的…… ——那菊花水,娘子一口都没喝呢,郎君怎么就一口干了! 嫤娘接回了田骁递回来的空瓶子,又递了块帕子给他,催道,“快擦擦汗。” 田骁咧着嘴,接了她递过来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嗅到了幽幽香气,便知是她自用的,心中更是高兴。 喝了水,擦了汗,他骑着马儿护着妻子的马车,意气风发地慢慢挤到了最前面。 贵人们的马车入了宫门之后,就有内侍拿着牌子过来安置马车,贵夫人们则要步行去往荣华殿先签到,再按照诰命高低,分区域等待。 接下来,又有嬷嬷们带着宫女儿来领贵夫人们。 按例,每位贵夫人可以带一位侍女。 所以嫤娘就带着小红,与其他的六品和从六品的诰命夫人们一起等待引见。而夏大夫人和都虞候夫人因为品阶高,已经先嫤娘一步被迎进了鹤祥殿。 嫤娘看了看周围。 和她在一块儿等的,都是些三四十岁的妇人……大伙儿虽然都穿着六品恭人的诰命服饰,但很显然,年青又美貌的嫤娘在她们中间是鹤立鸡群的。 周围的夫人们已经开始了小小声的谈话。 嫤娘认得其中几个…… 那还是半个月前来喝过她和田骁喜酒的几位世交家的婶子和嫂子们。 那几位深知田家父子三将军都是有出息的,婆媳妯娌几个又都是诰命夫人……都隐隐带着些巴结讨好之意。 她们问话问得小心,嫤娘也答话答得有礼,一来二去的,大家就慢慢地熟悉了起来。其中一位潘少夫人,乃大将军潘美潘仲询的长媳潘少夫人,她大约是得了袁氏的托付,因此待嫤娘十分亲厚。 不多时,终于有嬷嬷领着宫女儿们过来领六品和从六品的夫人们去鹤祥殿了。 共有四个嬷嬷,队伍前头站了两个,后头站了两个;夫人们走中间,一边跟着自己的侍女,另一边是排成了队伍的宫女儿们……众人屏声静气,排着队绕行在御花园间,竟无一人敢开说话。 嫤娘与潘少夫人跟在队伍里,两人都走得气喘吁吁的。 潘少夫人是典型的将门女子,虽然也穿了诰命服饰,却是个说话急切又动作麻利的。可她也被累得直喘气儿,拿着块手帕子不住地扇着风。 嫤娘虽然生得文弱秀气,但要是在平时,这点儿路她也不放在心上,毕竟她也一直在练着云华道长传授的强身健体拳法,就是走上两个山头也无事。 只是,今天她头上戴着的花枝金钗,还有身上穿着的厚重礼服,全身上下的首饰什么的加起来足有十几二十几斤重…… 还因为怕来得迟了恐生意外,她还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了;到了现在,全身几十斤重的披挂,再加上日头又毒,她累得不得了。 嫤娘微微地喘了几口气,悄悄看了看其他的夫人们,发现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甚至因为其他的夫人们年纪稍长,更加受不住,有的人已经有些跟不上队伍了。 嫤娘心想,难怪袁氏不肯来,也最好别来,怀孕是大事,万一因为要给圣人贺寿而对她腹中胎儿有什么影响的话,不但对田家的子嗣不利,而且这话要是传到了圣人耳里,对田家是有害无利的。 一众人等好不容易赶到了鹤祥殿,先前抵达的夫人们已经就座了。 嫤娘随着宫女儿的指引入了座,开始小心地寻找起母亲和姨母的身影来。 很快,她远远地看到了母亲和姨母的身影,她俩坐在一群贵夫人的中间,正含笑看着她,还朝她轻轻地摆了摆手以示意。 嫤娘顿时心下大定。 老实讲,从一大早的就起来梳妆打扮,到抵达宫门,签到,直到现在列队坐在了宴会宫殿里头,已经过了近三个时辰…… 嫤娘早就被累得汗流浃背。 也幸好她年轻,所以面上也只抹了一层无色润肤的玉容膏,只在嘴唇上抹了一丁点口脂而已。 再看看其他的夫人们,有些人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 嫤娘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下身边的潘少夫人。 潘少夫人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朝着嫤娘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然后垂下了头,小心地拿着白绫帕子将脸上花掉的妆容一点一点地拭去…… 从六品以下的诰命夫人是没有资格入宫觐见圣人的,也就是说,嫤娘这一队六品诰命夫人们是最后一批进入宴客宫殿的。 众人坐好之后,就有内侍开始唱喏,众人连忙跟着内侍的诵唱,纷纷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头冠,然后垂手肃穆而立。 众夫人们虽然按照各自的品阶高低站成了阵营之队,可内侍们却又没有了下文。 直到众夫人们觉得站到两腿发麻的时候,殿外终于有了动静。 “皇后娘娘驾到……” 内侍抑扬顿挫地吟唱了起来。 随着内侍的吟唱,众夫人们都紧张了起来。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开始有执彩灯的年轻宫女们轻巧地从殿外鱼贯而入,并且在宫殿里排成了队列。 不多时,圣人领着后宫妃嫔们缓缓走进了鹤祥殿。 嫤娘垂下了头不敢看,只听到了妃嫔们轻巧又细碎的脚步声音。 圣人领着妃嫔们走到了上座。 接下来,圣人入了座,先是妃嫔们随着内侍的唱礼,朝圣人行过了跪拜大礼。待妃嫔们行完了礼之后,圣人才道,“……平身罢。” 妃嫔们这才分列在圣人身旁边。 这时,内侍开始了唱喏。 外命妇们开始按照内侍官的唱喏,一次又一次地朝着圣人行礼拜寿。 等众人三拜九叩之后,圣人这才吩咐众人免礼,先请众人落座,又命宫人赐宴。 内外命妇们这才纷纷入座。 众夫人们屏声静气地坐在小几前……诺大的宫殿里头,夫人们侍女们外加宫女和内侍们,少说也有好几百人,却安静得连根针儿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众人都垂着头聆听圣人的声音缓缓地说着话,嫤娘便也盯着眼前小几上的菜肴…… 她很是惊讶。 眼前的这些菜肴……细致精美得就跟一幅画儿似的,要不是先前袁氏请回来指导她礼仪的老嬷嬷略提了一下这是宫中特有的“看菜”,她还真不相信,这样精美的菜品,居然做出来只是供宾客看的,并不能吃。 再小心地看看其他的夫人,众人也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面前小几上的看菜,眼中都流露出惊艳赞叹的神色。 圣人一直端坐上座,耐心地等着宫人们上齐了菜式之后,这才举起了小金杯,对众夫人说了声,“多谢众位夫人前来,本宫略备薄酒,与众夫人同乐。” “恭祝皇后娘娘万寿无疆!”众夫人们举杯齐齐说道。 上一回嫤娘入宫时,因为是近距离地向圣人请安,倒不敢放肆打量圣人;直到这时,隔得远远的,嫤娘才敢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站圣人的模样。 只见圣人是个面容清丽,纤细婀娜的年青女子。 不同于上一次的随意,这次,圣人穿着青底赤金的华贵礼服,头戴缀满了宝石泫苏的后冠,看上去典雅庄重又温婉。 而围绕在她身边的,却俱是一些年纪较大的妃嫔,而众妃嫔中,浓妆艳抹的花蕊夫人与做花仙子打扮的胡昭仪正笑吟吟地坐在圣人的左右两边,看上去极打眼。 此时,圣人已经举杯浅抿,众夫人们也都跟着举起了杯。 嫤娘便也拿着杯子微抿了一口酒。 这大约是专为女宾准备的酒,酒味不太重还有些清甜的果味,只是嫤娘不敢多饮,怕酒劲上了头会坏事,因此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毫无疑问,宫宴是丰盛的,奢华的。 可每一道菜品都是凉的,论味道嘛……味道绝比不上外表那么惊艳。 嫤娘将每道菜都试了一口,就不再挟第二筷子了。 当圣人第三次举杯邀饮的时候,众人心知已经到了散席的时候了。 内侍再次开始唱喏,众夫人们纷纷起身,齐声拜谢圣人赐宴…… 嫤娘松了一口气,心想赐宴总算是完成了。 圣人带站着妃嫔们先行离去,外命妇们则留在鹤祥殿里,等待着嬷嬷和宫女儿们一批一批地按照来时的秩序再把人领出去。 其间,果然有宫女儿前来传话给嫤娘,说圣人有命,令她即刻觐见。 嫤娘顿时紧张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中秋宫宴(中) 嫤娘心想,果然如母亲猜测的那样,圣人要单独召见她。 她莫名就有些心慌。 但转头看看,被圣人私下里召见的夫人还不少,华昌候夫人与世子夫人柳氏赫然就在其中。当然,除了她们之外,还有别的夫人。 想来这些夫人们,大多数都是妃嫔们的亲眷。 华昌候夫人和柳氏已经看到了嫤娘。 华昌候夫人神色未变,甚至还笑嘻嘻地朝着嫤娘摆了摆手;柳繁繁就冷冷地斜睨了她一眼,把头转向了一边。 可没过一会儿,柳繁繁又转过头重新打量起嫤娘来。只见她冷冷地盯着嫤娘,面露讥讽之色,却又有些忿忿不平的……最后,她还狠狠地甩了一记眼刀子过来。 嫤娘不理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坐着。 身边的夫人们被一一传召进了内殿。 终于,有个小宫女儿走了出来,朝她说道,“夏恭人这边请。”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示意小红在这里等,自己跟着小宫女儿走进了内殿。 圣人的宫殿本就高大而又宽敞,嫤娘只觉得这一次来又与她上一次来有些不同。只见宫殿里头放着大气又金碧辉煌的屏风,挂着明晃晃又漂亮的缓景宫灯,年青的宫女儿们穿着鲜亮漂亮的衣裳立于两边,隔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出来。 嫤娘不敢抬头多看,只是垂着头跟着领路的宫女,一直走进了内殿。 此时圣人已经换下了方才的厚重礼服,代表身份的后冠也已经摘下,这会儿正穿着家常的衣裳,挽了个松松的发髻,闲闲地坐在上座。她的身边还坐着个穿着绣了云纹锦锻袍子,头戴玉冠的半大孩子,看上去两人还有说有笑的,神态十分亲密…… 想来那半大的少年郎君,应该就是官家的幼子赵德芳了。 嫤娘不敢放肆,在宫女的指引下,跪下朝圣人行礼。 “臣妇田夏氏见过皇后娘娘,恭祝娘娘千秋之喜!” 圣人笑着说道,“快不必多礼了,来人,给夏恭人赐座。” 嫤娘谢了恩,小心地坐在宫人搬过来的小杌子上。 圣人笑道,“这些天过得还好?田二郎可有欺负你?” 嫤娘面一红,连忙答道,“多谢娘娘体恤,夫君他,他待臣妇极好。” 圣人掩嘴轻笑。 除去尊贵的皇后身之外,圣人其实也是个年青女郎,知道嫤娘是个新妇,此时面上又露出了只可意会的羞意,不由得掩着嘴儿轻笑了起来,却又要顾虑着身边的赵德芳,不好多说。 正好有宫女奉了茶过来,嫤娘小心接了。 圣人一笑,又说道,“上回你来,我屋里人多,也没能好好和你说一回话……后来皇上又和我说起了当年的事,说他为家国在外征战,多亏了你父亲侍奉昭武皇帝,替他尽了孝,就是到了最后,也是你父亲为昭武皇帝送的终……” 说着,圣人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 嫤娘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原是我父亲应尽的本分,也是他为我们母亲积的福……这些年,承蒙皇上和娘娘关爱,我和我母亲才能活得体体面面的……说起来,臣妇还要多谢娘娘的关照……” 坐在她身边的赵德芳连忙说道,“母亲快不要伤心了,夏恭人的父亲也早已经去世,母亲提起往事,不但令九泉之下的祖翁不安,也教夏恭人惶恐。” 赵德芳这么一说,嫤娘立刻又跪了下去。 圣人急忙吩咐宫女道,“快快扶了夏恭人起来……” 嫤娘被宫女扶了起来,重新归位坐好,圣人这才笑道,“是我不好,提起旧事,让大家都伤心了。成,以前的事儿我就不说了,且说说眼前吧,我听说,你公爹婆母已经启程去往瀼州了?” 嫤娘垂了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娘娘的话,我家公爹婆母接了皇上口谕之后……第三天就启了程。” 圣人点点头,又问,“那你母亲可还好?家中祖母的身子如何?” 嫤娘连忙答道,“谢娘娘的恩典。家中祖母本犯了心悸,幸得娘娘赐药,已大好了。臣妇的母亲也好,谢娘娘关爱。” 圣人点头道,“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免就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既然你祖母用着那救心丸挺好,那呆会儿回去的时候,再带上一盒去。” 夏嫤娘不好推辞,便又离座起身,朝着圣人跪拜了下去,谢了恩。 圣人又是抿嘴一笑,正要让她起来的时候,内侍突然来报,“启禀娘娘,二王爷求见。” 内侍话音未落,外头就响起了男子的声音,“日新来给母亲请安了!” 夏嫤娘微微侧头,看到一个年青郎君大步流星地从殿外走了进来。她避不及防,只得跪在原地,深深地垂下了头。 赵德昭猛地看到一个外命妇正跪在圣人跟前。 他顿时愣住了。 只是那年轻妇人穿着六品诰命夫人的服饰,宽大的服饰丝毫也不能遮掩住她纤细的腰身。她虽然低垂着头,而且还是侧面对向自己,可他却依然能看到她翘楚的长睫毛,还有那如粉瓣莲花一般的肌肤,微微弯起的红菱唇角…… 夏氏嫤娘?田守吉的新妻? 赵德昭手缩在宽大的云袖里,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上回在宫门处见到了她,他惊为天人。 却想不到,这样美貌的小娘子,却已是个新嫁娘了。 赵德昭深呼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朝着圣人深深一鞠躬,笑道,“儿子给母亲拜寿请安来了,恭祝母亲千秋之喜。” 圣人笑道,“承你吉言,你从哪边来?” 赵德昭又躬身说道,“儿子从前殿过来,父亲命我过来带四郎去。” 圣人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赵德芳,说道,“那你就跟着你哥哥去,也好管一管你爹爹……记着,教他少喝些酒。” 赵德芳一直观察着兄长的神色。 听了圣人的话,赵德芳先是“喏”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先是看了看兄长赵德昭,然后又看了看一直跪在地上的嫤娘,转头对圣人说道,“母亲,夏恭人又无错,您让她起来吧!” 夏嫤娘一听,心中不禁狂跳了起来,头垂得更低了。 圣人一愣,笑道,“夏恭人起来罢,原也无事。” 嫤娘有些踌躇。 可圣人有命,她也不好违抗,只得说道,“臣妇谢娘娘恩典,谢王爷恩典。” 说着,她惶惶不安地慢慢起了身。 赵德昭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嫤娘的身上。 他看到了她莹白的肌肤,秀气的下巴,姣美的唇…… 嫤娘有些惶恐。 她当然感觉到有人正用火辣辣的视线注视着自己。 可圣人温婉,四王爷年幼,那么……打量她的,只有可能是二王爷。 “二哥?” 赵德芳看了看赵德昭,又顺着赵德昭的眼神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夏恭人,眼珠子不由得一转,惊奇地喊了一声。 赵德昭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对圣人说道,“儿子这就带着四弟去了,母亲金安。” 圣人笑道,“快去罢!” 赵德昭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嫤娘一眼,带着赵德芳走了。 圣人这才说道,“……你不必太拘谨,因武官家的娘子鲜少有像你这样,这么年轻就妻凭夫贵的。所以就连四郎也觉得看着你稀罕,他是个小孩子,口快心直,你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嫤娘连忙又道,“臣妇不敢!” 圣人微微一笑,问道,“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既然你娘家祖母吃了救心丸好使,索性再带些回去。来人,快赐夏恭人救心丸两匣子。” 宫人领命而去,嫤娘再次谢恩。 圣人和气地与她聊了一会儿天,说得不外乎是你在家里做些什么消遣,如今也到了八月十五,甜馅儿的月饼好吃还是咸馅儿的月饼好吃等等。 不多时,宫人果然捧了两个匣子出来,递给了嫤娘。 嫤娘伸出双手接了,又谢了一次恩。 圣人又道,“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吧!” 嫤娘捧着药匣子,再次谢恩,这才跟着宫女儿退出了内殿。 急急走到了殿外,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贴身的白绸布中衣都已经被汗给湿透了…… 和上回一样,小红已经在殿外久候她多时了;直到主仆俩汇合在一起,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们刚刚才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唱喏了一声,“胡昭仪到!” 嫤娘一转身,就看到了一群穿着穿着绫罗绸缎的宫女贵妇们,正如群星伴月一般,将一个华服丽人拥在中间,缓步朝着圣人的宫殿而来。 华昌候夫人与柳繁繁赫然就跟在人群之中,而那个被众人拥在正中的华服丽人,除了胡昭仪,还有哪个? 嫤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给嫤娘领路的小宫女儿已经退到了道路边,“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小红也机灵地捧着匣子跪在了小宫女的身边。 嫤娘不敢怠慢,按照礼仪嬷嬷教导的那样,朝着胡昭仪所在的方向躬下了身子,行了个蹲礼。 胡昭仪领着众人慢慢行来,在嫤娘面前站定了。 嫤娘低垂着头,听到一道慵懒沙哑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旁边跪着的是谁?” 嫤娘恭恭敬敬地说道,“臣妇田夏氏见过昭仪娘娘,叩请娘娘万福金安。” “哦?田夏氏?哪个田夏氏啊?”胡昭仪懒懒地问道。 华昌候夫人陪笑道,“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六品女眷,娘娘不认得也是对的。” 柳繁繁也哂笑道,“婆母说得极是。倘若不是因为这次设宴是恰巧卡在六品诰命的位份上,原也轮不到她进宫来,娘娘快别和她一般见识!” 嫤娘稳稳地行着曲膝礼,眼观鼻鼻观心。 胡昭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哦,田夏氏?是不是……瀼州剌史田大人家新娶的那位次媳?哟!听说啊,这位田夏氏可是个才貌不输于花蕊夫人的美人!快,快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儿,竟能这样令人过目不忘?” 嫤娘心中一凛。 这胡昭仪分明在嫤娘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就已经见过自己了,现在却还要假作不认得……这倒也罢了,胡华俊自摔伤之后,身体就一直没好过,胡昭仪对自己有敌意,这原因是想得通的。 但胡昭仪话里的意思……又是怎么说? 过目不忘? 这什么意思?谁对她过目不忘? 难道说,胡昭仪指的是她的亲弟,华昌候世子胡华俊? 可嫤娘与胡华俊,也只是在好几年前,在宝妆楼匆匆一见,且那时的她尚年幼,又有什么美貌可言? “怎么?本宫使唤不得你?”胡昭仪冷冷地说道。 见嫤娘迟迟不抬头,胡昭仪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你装模做样的作甚?好大的胆子!竟然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嫤娘连忙说道,“臣妇恐冒犯了娘娘,别无他意。” 说着,她微微抬起了下巴,却垂下了眼睑,只盯着胡昭仪宫装上的刺绣。 随着她的抬头,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也不知是谁轻轻地“哼”了一声。 胡昭仪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果然是个烟视媚行的小娘子。” 嫤娘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了胡昭仪,目光清澈而又坚定。 “……昭仪娘娘此言差矣!” 嫤娘看着胡昭仪,一字一句地答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中秋宫宴(下) 胡昭仪大约三十几岁年纪,虽然身材有些微丰,但五官秀丽,脸儿白白的,还戴些婴儿肥似的。只见她穿着华丽的宫装,下巴轻扬,眉梢斜入云鬓,自有一股凌厉的气势。 然而嫤娘却看着胡昭仪,一字一句地答道,“臣妇不才,却也识得几个字,晓得‘烟视媚行’这几字,原是赞坊间行首小姐们的美词。夏氏不敢当,还请昭仪娘娘谨言。” 胡昭仪的面色一沉,不悦地说道,“这么说,倒是我见识少,不识字还说错了话?呵呵……夏恭人真是好才华!” 旁边有个身材粗壮的胖宫人喝道,“大胆!尔等一个小小的六品恭人,竟也敢驳昭仪娘娘?快快跪下听候昭仪娘娘的问罪。” 嫤娘又看了众人一眼。 胡昭仪盛气凌人,华昌候夫人面色阴沉,柳繁繁眼含敌意,围在胡昭仪身边的宫人们又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嫤娘叹了一口气。 见胡昭仪的内侍喝斥自己,夏嫤娘温柔和气地说道,“大伴此言差矣!” 众人面面相觑。 嫤娘轻言细语地说道,“今天是中秋佳节,又是圣人的寿辰,这样喜庆的日子,就连官家也在前边的宫殿里宴请群臣,还因着圣人的寿辰,官家还免了滁州三地一年的赋税,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昭仪娘娘自然不会无故问外命妇的罪……” 胡昭仪眼睛一眯,凉凉地笑了。 先前她就听继母说,夏家的五娘子狡猾多奸,今日一看,还果真如此。她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却分明拿着官家和圣人来压制自己? 官家也就罢了,夫君大过天,且官家还是天子…… 可夏氏却拿着圣人来压制自己? 呵呵。 圣人今年才二十一岁,进宫不过才四五年,虽然年轻,哪及自己已经在宫中服侍了官家十几年,一直荣宠不衰? 胡昭仪再次打量着眼前娇美婀娜的夏氏。 不得不说,夏氏还真是个尤物。 此女不但肤白貌美,身段也婀娜多姿。看她丰乳圆臀的,就连身上穿着厚重衣的大礼服,也盖不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恐怕就连官家的心头爱,那位花蕊夫人费氏,也不及这夏氏美貌。 像夏氏这样的小娘子,想必也是因为长年窝在府中为她祖翁守孝,平时里并不在外走动,所以不为人知。否则依着她这样的美貌和身段,一定会艳压汴京的,哪里会这样默默无闻! 也难怪她的弟弟胡华俊,自几年前见了夏氏一面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就连前几日入宫来觐见自己的时候,还长吁短叹的,直说世间女郎皆不如夏氏五娘…… 胡昭仪眼珠子一转,面上带着些意昧不明的笑容,说道,“听闻夏府九世书香,真是名不虚传!夏恭人出自书香世家,果然学识渊博……既然夏恭人这样懂礼,不如……去本宫宫里,好好教导本宫,如何?” 嫤娘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连忙说道,“臣妇不敢……” 胡昭仪没有理会嫤娘,娇喝了一声,“那就这么说定了,来人啊……” 早有内侍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听了胡昭仪的话,连忙捋起了袖子,准备把嫤娘拖回胡昭仪的宫里去…… “哟,好热闹啊!” 众人转头,看到一个被粉纱包裹着的天仙美人正笑盈盈地带着侍女款款走来。 只见那美人儿云鬓高耸,发心处带着朵极精致的粉色堆纱牡丹花,花瓣间似乎还钉着珍珠宝石之类的,熠熠生辉…… 更有两只白玉蝴蝶正颤颤巍巍地围绕着那朵花儿,随着美人儿的一颦一笑不住的上下纷飞。 ——来人正是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粉面桃腮,杏眼樱唇的,眉间有种说不出口的意气风发。也不知是不是在宴筵上吃多了酒,她脸儿红红,眼儿媚媚,看向胡昭仪的时候,更有风情万种。 嫤娘连忙又朝着花蕊夫人行了一礼,恭声说道,“臣妇见过花蕊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花蕊夫人斜睨了胡昭仪一眼,笑道,“夏恭人请免礼平身罢!” 嫤娘心知,花蕊夫人费氏本是后蜀废主的贵妃。官家纳了她,大抵也是为了避免尴尬,虽封了她妃位,却令人喊她作夫人…… 所以花蕊夫人虽然尊称胡昭仪一声姐姐,实至她享四妃品阶,位列胡昭仪之上。 一听花蕊夫人让自己免礼平身,嫤娘老实不客气地说了声,“臣妇谢过花蕊夫人!”说着,她便站直了身体。 花蕊夫人拿着精美的团扇悠闲地轻拍了两下,先是打量了夏嫤娘一番,这才转头朝胡昭仪娇笑道,“胡姐姐好雅致啊!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寿辰……夏恭人才从仁明殿里领了赏赐出来,胡姐姐就要为难她,此事若让皇后娘娘知道了……还以为她看得顺眼的人物,到了姐姐眼里,就怎么也看不顺眼了……” “哟!瞧我,皇后娘娘性子和顺,就是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说你几句……反正夏恭人也不是公候家的夫人,欺负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胡姐姐?”花蕊夫人一边说,就一边拿着团扇轻轻的拍在她饱满的胸脯上,真真儿的是人美,声娇,话儿又甜。 胡昭仪看了花蕊夫人一眼,一时之间没搞明白她卖的是什么药。 花蕊夫人娇笑道,“哎哟我的胡姐姐!瀼州刺史田大人不过也就是个四品武官,不值得什么!可是……胡姐姐就没想过,夏恭人的娘家?” 胡昭仪顿时面露讥讽。 夏家? 夏家自从那老头儿夏子闻死了以后,早就已经没落了…… 咦,不对! 夏家虽然早已式微,但夏嫤娘的亡父却在早年前替官家侍过武昭皇帝的疾……最后武昭皇帝病重过世的时候,官家还在外头征战呢,最后还是夏嫤娘的那个死鬼爹和大相公赵普两人替武昭皇帝操办的后事儿。 听说夏嫤娘的那个死鬼爹,文韬武略,学识才华不在赵普之下……可惜就是命短了些,否则也是个出阁入相的大相公啊! 为着这个,后来夏嫤娘的死鬼爹去世的时候,官家还大哭了一场,最后封了夏嫤娘的寡母为四品硕人。 放在大宋国,这可是头一号的殊荣! 得了花蕊夫人的点拨,胡昭仪顿时明白过来,她还就真的没法动这夏嫤娘,倘若被官家知道自己为难了官家的恩人之女,保不定自己的下场会变成什么样。 花蕊夫人含笑斜睨着胡昭仪,却面含讥讽。 胡昭仪咬着嘴唇恨恨地瞪着花蕊夫人,则被气得……那极丰满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她狠狠地喘了几口气,突然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笑道,“费妹妹来得正巧,妹妹是国中第一才女,这位夏恭人也是书香世家的嫡女,你二人又是一般的美貌,何不比试一番?断个高下如何?” 花蕊夫人笑得云淡风轻,“哟,依胡姐姐这么说……我和夏恭人都认识几个字,见了面就该断个高下?那姐姐生得这样富态,怎么还不去寺院里供奉弥勒佛祖?” 也不知是谁躲在人群中,“哈”的一声就哂笑了起来。 胡昭仪顿时大怒! 可她憋着一口气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儿臣请二位母妃的安。” 众人一转头,只见长身玉立的二王爷赵德昭正站在一旁,已经朝着这边花蕊夫人和胡昭仪的方向行了个拱手礼。 华昌候夫人与柳繁繁等人连忙避到了一边,嫤娘也垂首立于一旁;待赵德昭朝胡昭仪行礼过后,众人连忙又都向赵德昭行了一礼,口称参见王爷千岁…… 赵德昭虽然年轻,却也是天子血脉,胡昭仪不好再发作,只得笑道,“二郎自何处来?” 赵德昭道,“……母亲赐了夏恭人两匣子药丸,想起此次离宫门还有些距离,特命我来相送,胡母妃这要是去给母亲请安?” 胡昭仪咬牙切齿地笑道,“正是。” “那就不阻胡母妃了,我先行一步,送了夏恭人出去……” 说着,赵德昭对嫤娘点了点头。 嫤娘却有几分踌躇。 当场有这么多人,她却一个也惹不起,只得朝花蕊夫人与胡昭仪各行了一礼,然后跟在赵德昭的身后,慢慢地走了。 看着夏氏的背影,胡昭仪重重地“哼”了一声。 而花蕊夫人却看着胡昭仪,面露讥讽,显然不愿意善罢干休。 ** 赵德昭领着夏嫤娘和小红朝宫门走去。 离了花蕊夫人与胡昭仪之后,嫤娘便想着,要使个什么法子也离了赵德昭才好。 方才他虽帮了她一把,可他毕竟是个青年郎君,自己这个有夫之妇可不好与他过于接近。 可赵德昭却只顾前行,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夏嫤娘几次都有心停下脚步,无奈跟在身边的内侍却步步紧逼,令她不得不气喘吁吁地跟上了赵德昭的脚步。 不知不觉的,嫤娘就走得有些腿酸了。 这时,赵德昭突然停了下来。 夏嫤娘一时不备,没能收住去势,险形撞上了他。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稳住身形,然后退了两步,垂首而立。 “嫤娘……” 他突然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 夏嫤娘一滞。 她的心,不明就里地就突突狂跳了起来。 再抬头一看,却见赵德昭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夏嫤娘顿时如遭雷劈! 她连忙回过头,却发现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小红,小宫女,以及赵德昭身边的内侍已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再看看周围,此时根本就是无人僻静之地。 嫤娘脸色惨白! 赵德昭已经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嫤娘被骇得面无人色,她连忙跪了下来,带着哭音颤抖着喊了一声,“……王爷!” 赵德昭停住了脚步。 嫤娘跪在地上,低下头,看到了他那双穿着黑底绣金线的官靴。 他一直静静地站着,靴子尖的方向始终对着嫤娘。 然而嫤娘却已经被吓得魂飞天外! 半晌,赵德昭突然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嫤娘……” 嫤娘一滞。 她的心儿沉入了谷底。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唤她一声夏恭人,再也不济,也该喊她夏氏或者田夏氏。 可他却叫着她的闺名?他怎么知道她的闺名? “抬起头来,让孤仔细看看。” 赵德昭轻声说道。 他这话一出,嫤娘被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更是羞愤莫名! 这,这……赵德昭到底安的什么心? 这还用问吗? 可他是皇子,还有可能是储君,更有可能在将来登上大统。倘若他对自己有了不轨之心,这,这…… 在那一瞬间,嫤娘顿时心如死灰。 她两眼茫然地跪在地上,死死地咬着嘴唇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的。 赵德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恨不相逢未嫁时。”赵德昭轻轻地诵起了前朝诗人写下的千古诗句。 嫤娘面色惨白,几乎摇摇欲坠了。 赵德昭失神地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女子。 她的肤色如白瓷一般,细腻到完全看不出肌理,因为一直低着头,浅黛色的柳眉下,翘楚浓墨的长睫毛正不安地扑簌着……再仔细一看,似乎还有些细密晶莹的泪珠沾在她那轻微颤动着的睫毛上。 方才他停下了脚步。 可她却没能收住脚步…… 在那一瞬间,两人拉近了距离,他便立时闻到了从她身上透出来的纯净暖香。 以及她在惊恐之下,微启檀口喊出来的那声“王爷”,那带着哭腔的柔媚娇声激得赵德昭心头一荡…… 可赵德昭又有些心疼。 她这么害怕…… 倘若他能正大光明地将她搂抱在怀中,好生温言抚慰一番,又有软玉温香在怀,有多好? 这样美丽温柔又精致的小娘子,实在不应该被那赳赳武夫粗鲁对待。 赵德昭惋惜地长叹了一声。 良久,他见她始终不愿意抬起头看自己一眼,不由得有些黯然。 “吧嗒。”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滴溜溜地正好滚到了嫤娘的裙裾旁。 嫤娘一看…… 那竟然就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她本就惨白着脸,见了这珠子之后,面色立刻又转为铁青。 嫤娘紧紧地簒着拳头,心中又羞愧又气愤。 她咬牙想道,倘若他敢在这无人僻静之处对她无礼,那她就大声叫喊,再一头碰死在那株粗壮的玉兰花树下…… 无论如何她也要保住名节,还要让众人知道赵德昭的真面目! 赵德昭却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靴子慢慢离去,脚步声音消失之后,此处也久久无人前来,嫤娘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哆哆嗦嗦地爬起身,飞快地朝着宫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是,她才跑了几步,就听到后头有人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一声,“娘,娘子……娘子?” 嫤娘听出那是小红的声音,连忙回头一看。 小红抱着圣人赐的药匣,一边哭,一边瘸着腿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嫤娘收拾好自己面上的表情,佯作镇定,问道,“方才你去了哪里?” 小红哭道,“您走在我前面,那宫女儿走在我的后头……我眼睛一花,就被人捂住了嘴拖到了一边……我,我看他穿的衣裳,像是宫里体面的内侍……他让我跪着,我就跪着了……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内侍不见了,我,我就跑了过来。娘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嫤娘只觉得腿软。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没事,咱们回家去。” 小红哭丧着脸点点头。 嫤娘又交代她道,“这是在宫里,贵人太多,咱们不能哭丧着脸……” 小红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嫤娘叹了口气,艰难地迈开了步子,朝宫门处走去。 只是,两人才走了几步,小红就停了下来,轻轻地喊了声“娘子”,又朝那边呶了呶嘴。 嫤娘顺着小红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颗晶莹圆润的夜明珠正静静地卧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显得十分醒目。 嫤娘脸色一白,说道,“咱们一路上什么也没看见,也,也没遇上任何人,咱们……直接就从圣人的中宫,一路走到了宫门,你可听见了?” 小红连忙点头。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柳繁繁突然从树荫中走了出来。 她微眯着眼,看着夏嫤娘仓皇离去的方向,面上露出了阴狠的笑容。 半晌,她走了过去,拾起了先前赵德昭扔在地上的硕大明珠。##### 第一百一十六章谁敢欺负你! 嫤娘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宫门处。 夏大夫人和都虞候夫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见了嫤娘,两人分别执住嫤娘的一只手,急切地问道,“怎样?可还顺利?”,“圣人和你说了什么?” 嫤娘强笑道,“圣人很和气,和我说了一回爹爹的事,又问了问老安人的身体,看,圣人还赐了两匣子救心丸给我……” 小红低着头捧着药匣子,朝着二位夫人行礼。 夏大夫人和都虞候夫人松了一口气。 但见嫤娘面色惨白又强颜欢笑的模样,夏大夫人以为女儿是头一回进宫见到这样大的场面,故此心慌的缘故,不由得劝说道,“你得蒙圣人召见,这是你的造化……也不必怕,这是好事。” 都虞候夫人也笑着说道,“这话没错儿,放在年轻一辈的媳妇们身上,你确是头一个。” 嫤娘笑着,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时,小红眼尖地看到了宫门外头有人探头探脑的,喜道,“娘子!常平……常平在外头,想来是郎君过来接娘子了!” 众人都往宫门外看去,果见田骁的长随常平正立在宫门外,还朝着嫤娘所在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夏大夫人和都虞候夫人都笑了。 心烦意乱的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既然女婿来接你了,你就快些过去吧!”夏大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说道,“今儿累了一天,快回去好好歇着,过几日再回来……我和你姨母再说几句就走。” 嫤娘心中有事,便点了点头,又和姨母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小红出了宫门。 田骁醉薰薰地站在一旁,被常安架着。 常平则让马车夫把马车架了过来,又请嫤娘上车。 嫤娘看了看田骁,发现他醉得厉害,已经站不稳了。想了想,她对常平说道,“把郎君也扶到马车里罢,免得骑马摔了。” 常平领命,过去和常安一起,把田骁扶上了马车。 嫤娘也上了马车。 田骁身材高大,此时半倚在马车里,占据了至少一半以上的位置。 想着刚才在宫里遇到的龌龊事,嫤娘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田骁突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嫤娘却浑然不觉。 “是谁欺负了你?” 田骁突然沉声问道。 嫤娘被吓了一跳! 她转头看去,却见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亮得吓人。 也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觉得委屈了起来。 “二郎!” 嫤娘哭着扑进了田骁的怀里。 田骁的酒顿时醒了。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可嫤娘却只是小小声哭着,并不开口说话。 田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方才隔得老远的,他就已经看到了她那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分明就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而这麻烦事…… 不消说,定与入宫有关。只是,她现在不愿意讲,肯定也是不好开口说的事,他也不好在外头逼问。 夫妻二人沉默了下来。 直到马车驶进了田家,嫤娘迅速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这才在田骁的服侍下,稳稳当当地下了车。 刚进歇竹院,袁氏就遣了人过来,问二少夫人可曾用了饭,要不要让厨下准备饭菜。嫤娘亲见了那媳妇子,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话,让那媳妇子带给袁氏,只说今天一切顺利,就是有些累了,明儿再去寻大少夫人说话云云。 那媳妇子一走,嫤娘就命春兰上了醒酒茶。 可田骁却径直走进了耳房…… 片刻,她就听到从耳房里传来了拨动水花的声音,想来是他正在冲洗冷水。 嫤娘叹了一口气,开始解自己礼服上的扣子。 可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哆哆嗦嗦的,好半天都没能解开一颗扣子。 很快,田骁就赤裸着上半身,穿了条白绸裤子从耳房里走了出来。 他径自走到嫤娘身边,帮着她脱起了厚重的礼服。 除去外头的大衣裳,田骁皱着眉头看到她的白绸中衣竟然已经全然被汗水湿透,显出了贴身的鹅黄色肚兜的形状和花色…… 田骁动作一滞。 八月十五的天气,已经很凉爽了,可她却出了这么一身汗…… 到底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把她吓成了这样? 田骁知道,妻子蒙圣人传召,前去觐见。 难道说,是圣人让妻子难堪了? 这不可能! 他那早亡的岳父曾服侍过官家亲父武昭皇帝,甚至当年武昭皇帝去世,也是由他那早亡的岳父替武昭皇帝办的丧事送的终。为着这个,即使后来岳父去世了,但岳母与妻子却颇受官家的照顾…… 圣人就是看在已经过了世的岳父份上,也不可能为难妻子。 难道说,是胡昭仪为着当年胡华俊的事,为难妻子,故意生事? 田骁越想就越觉得可能与胡昭仪有关。 “胡家已经式微,胡昭仪……不足为惧。”他低声安慰她道,“若你仍惧怕她……再多忍几日,我这就想法子送她去冷宫……” 嫤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不过是个六品武官,胡昭仪却是天子宠妃,他,他……他怎么可能把胡昭仪送入冷宫? 再说了,胡昭仪之事其实微不足道…… 嫤娘拼命地摇头。 “不,不关胡昭仪的事……”说着,她又想哭了。 她无缘无故招惹了二王爷赵德昭,他日若二王爷得承大统……那她岂不是为田家招来了祸事? 想了又想,嫤娘始终觉得此事根本不可解。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咬牙说道,“二郎……你,你,你休了我罢!我,我剪了头发去庵堂里当姑子去……” 田骁一怔。 他勃然大怒,“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不是胡昭仪欺负了你?” 嫤娘知道,如果自己今天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田骁,他日若赵德昭为了自己而与田家为难……赵德昭是皇裔,想弄死为君效力的田家,岂不是就跟弄死一只蝼蚁似的! 她哭着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田骁听了,面色铁青。 他一言不发,随便拿了件衣服穿了,直接就走了。 嫤娘哭倒在房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决不退缩 田骁出了门,一夜未归。 嫤娘则独自在房里呆坐了一夜。 直到天将放亮,她才倚在床头浅浅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轻轻将柔软的棉被盖在了她的身上。 嫤娘一惊,睁开了眼睛。 田骁站在床边,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嫤娘呆呆地看着他,眼圈一红。 她低下了头,轻声说道,“二郎,你放了我家去吧……我,我留在田家,只会为田家招来祸事,我,我们和离……日后你再娶一房妻室,好好地过日子……” 一语未了,泪水就洇湿了嫤娘的眼。 眼前变得朦胧又模糊,让她看不见田骁的神色。 “你胡说什么!”田骁面色一沉。 嫤娘的泪水顺着面庞汨汨流下。 昨天夜里她想了很久,倘若那不怀好意之人只是普通人……不,哪怕他是公候家的人呢,那也不怕。 可那人却是赵德昭!他是皇子!说不定,他就是将来的储君,更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天子!!! 田家是惹不起他的,夏家也惹不起…… 最好的结局,就是她与田骁和离,和离之后她就削发为尼,倘若赵德昭愿放她一马,说不定她还能在庵堂里安然渡过余生;可若是赵德昭紧追不舍……恐怕她也只能以死明志了。 “痴儿,别想太多。”田骁低声说道,“一切有我。” 嫤娘摇了摇头,心如死灰。 他长叹了一口气,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 “你已为人妇,就该以夫为天……记着,就是天塌了下来,也有夫君替你顶着!何况昨日之事,你本无过错……” 看着妻子满面泪痕又憔悴的模样,田骁怕她多想,只得低声抚慰她道,“你只管放心,他是皇子,绝容不得德行有亏,说起来倒是咱们行事更便宜……” 他说得隐晦,但嫤娘还是听懂了。 她眨了眨眼,终于令无神的眼睛重新聚焦,抬起头看向他。 怔忡了一会儿,她又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不成的,二郎,正因他是皇子……又是将来的储君,咱们怎能得罪他?” 田骁轻笑,“前有皇叔,后有皇弟……他虽是嫡皇子,能不能当上储君……这还难讲得很。” 嫤娘张大了嘴,十分骇然。 “二郎,不可!不可……公爹去瀼诞州之前曾经告诫过我们,咱们田家是天子之臣,可不能涉及夺嫡之争啊……” 嫤娘抓住了他的袖子,急急地说道。 “你快不要多想了,只再和我细说一番,当时他到底是怎么说的?”田骁问道。 嫤娘只得又凝神细想起来。 只是,当时的她过于震惊,以至于她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赵德昭。 可翻来覆去的,她也只能说清赵德昭的靴子是什么样的,以及赵德昭说了些什么……至于赵德昭到底长了什么模样,嫤娘压根就不敢抬头细看,也完全说不出来。 田骁心中对她又怜又爱,却也怒极。 他好言劝解了一番,嫤娘略微放下了心,这才沉沉睡去。 田骁替妻子盖好了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出内室,命春兰和小红好生守着…… 想了想,他抬脚走出了后院。 昨天夜里,田骁思考了一整夜,心下已经有了成算 此时兄长田骏仍在宫中轮值未归,但若想事成,此事必须要得到父兄的支持不可。 赵德昭是先贺皇后所生的嫡子。 论理,他的储君之位远比皇叔赵光义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但赵光义自幼追随官家,其个人势力遍布朝野,就是官家也不敢轻易对他怎么样…… 更不用说,如今圣人偏爱四王赵德芳,连带着官家也更喜赵德芳。 这也就是说,其实赵德昭本人已经举步为艰了。 想到这儿,田骁嘿嘿冷笑。 倘若赵德昭胆敢对嫤娘心怀不轨,那倒要看看他赵德昭敢不敢以江山社稷相博了! 田骁急匆匆地离开了田府。 ** 嫤娘一觉醒来时,已过了晌午。 小红和春兰在外头听到了内室里的响动,连忙进屋来看。 二婢服侍嫤娘洗漱,嫤娘却问,“……郎君何在?” 春兰道,“前院递了话过来,说郎君出去有事,夜里不回来用饭了。” 嫤娘默然。 小红低了头,不敢说话。 春兰又说道,“方才大少夫人过来探视过,只娘子还在安睡……郎君又交代过,就是有了天大的事,也不能吵了娘子歇息,所以奴婢斗胆回了大少夫人……娘子可要过去大少夫人那边?” 嫤娘抚了抚额,说道,“我头疼得紧,你过去替我说一声,就说让我先缓上一日,再去寻大少夫人说话。” 春兰也不是傻子。 她年长些,又自幼服侍嫤娘,是看着嫤娘长大的,自然知道嫤娘有心事。 可她又哪里敢管主子的事? 嫤娘见了春兰站在一旁,一副有话想讲,又不知能不能讲的模样儿,便皱眉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儿?” 春兰咬了咬嘴唇,说道,“昨儿您刚回来,那边二娘子就递了帖子过来,说要请您去胡府赏桂赴宴……奴婢瞧着,您也累了,昨儿就没把这事说给您听。可今儿一早,二娘子就遣了春莺过来,说要请您去呢……” 别说夏碧娘与嫤娘只是堂姐妹了,而且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堂姐妹之间只有交恶,哪有半点友爱?可夏碧娘突然莫明其妙地下了帖子请她去胡府?依着夏碧娘睚眦必报的性子,此事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别说嫤娘本来就不愿与这样拎不清的人结交了,如今她带着一身的麻烦官司,哪里还有空去管夏碧娘! “你去和春莺说,夏碧娘要想和我叙旧说话,改日一块儿约好了回娘家再聊罢!如今我要管家,没空去……” 嫤娘不耐烦地说道。 春兰领命而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嫤娘和小红两人。 见小红的眼窝子下也挂着青,一脸的憔悴,嫤娘想了又想,说道,“小红,昨天……” “娘子!” 小红卟嗵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小红祖上就在夏家为奴,到了奴婢,已有五六代人口了。小红不识字,嘴也笨……小红只知道,娘子是小红的主子,其他一概人等,小红统统不识……也什么都不知道……” 见小红面露惶恐,嫤娘突然心中一动。 自己在田骁面前恐怕也是这样恐惧又无助的吧? 说起来,她与田骁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结识了;可认真计较起来,她嫁给他不足一月,根本就没到情深意重的地步,他……他会对她不离不弃么? 其实他大可能放任自己,最好就是一纸放妻书任她离去,田府也不会因她而生出什么变故。 想到这儿,嫤娘的心又被紧紧地纠了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 他那低沉的嗓音似乎仍在她耳边回荡…… 虽说他并没有承诺和应允什么,但她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不会放弃她……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既然给田府带来了祸事,且看田骁如何应对。 他若同意任她离开……她便远走高飞,纵然和离也不能委身于赵德昭,败坏自己与夏府的名声;他若不愿意放手……他若不愿放手,此事本因她而起,她又怎能退缩? 想通之后,嫤娘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回到了小红的身上。 “你且起来。”她和声说道。 小红依言从地上爬了起来,惴惴不安地垂手立在一旁。 嫤娘看着小红,一字一句说道,“你家娘子体弱,昨天穿着大礼服在宫里呆了一天,回来就有些不适……怕是要在家中养上几日。听明白了?” 小红本就是个聪明人。 嫤娘一点拨,她就明白了过来,娘子这是让自己缄口呢! 她忙不迭地说道,“是是是!从圣人宫里走到宫门处,咱们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又顶着那样的大日头……确是累坏了!” 嫤娘点点头,又说道,“今儿我歇一整日,你去小厨房里吩咐一声,熬一罐浓浓的鸡汤,再擀些细面条……让妈妈煮碗鸡汤面给我吃,记着洒些细葱花,还要拌上炸香了的白芝麻。” 见主子镇定自若,还有心思顾吃的,小红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准备去厨房。 嫤娘想了想,又叫住了小红,“让厨下多擀些面条放着,鸡汤也留一半,恐夜里郎君回来了,也要吃些汤面的。” 小红又应了一声。 屋子里只剩下了嫤娘一人。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边的一盆吊兰,陷入了怔忡。##### 第一百一十八章算计(上) 这一天,田骁直至夜深才归来。 嫤娘打着呵欠,忍着困意强撑着坐在窗下等他。 见他一脸倦色地回来了,嫤娘连忙起了身,迎上前去,接住了他脱下来的外衣。 “怎么才回来?” “怎么还没睡?”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吃了吗?” “困了吧?” 两人再一次异口同声地说道。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我不困……方才眯了一会儿,好多了。小厨房里有罐鸡汤,熬了一下午了,用鸡汤给你烫点儿面食,可好?” “嗯。” 田骁简短的应了一声,拿着她递过来的家常衣裳走进了小浴室。 嫤娘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有些黯然。 她走出内室,吩咐春兰赶紧用鸡汤下碗面条来。 田骁洗了澡换了衣裳,去了外室,坐在八仙桌前吃起了面。 嫤娘默默垂首相陪。 田骁突然说道,“羽霓班在畅珠楼旁边起了个戏班演杂剧,明儿你带着家中那几个表姑娘去看看戏。” 嫤娘一滞。 看戏?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有什么心思看戏? 再说了,田家那几个不省心的表妹…… 说起来还真没有哪一个是拿得出手的。 田家人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上至家主田重进田夫人,下至田大郎和袁氏,无一不是将家中的“继太夫人”宋氏和那几个表姑娘给捂得严严实实的,以至于嫤娘在嫁入田府之前,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现在田骁为何突然要自己带那几盏不省油的灯……出去看戏? 很显然,田骁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嫤娘只得“嗯”了一声。 陪着田骁吃完了面,两人默默地吹灯安歇了。 嫤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成亲一个多有了,这还是头一回……田骁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一动也不动的。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帐子顶,忍不住咬着自己的下唇。 他是不是厌弃了她?因为赵德昭的关系,她会给田家带来灭顶之灾? 豆大的眼泪自眼角滑落。 可嫤娘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响。 她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何时,她终于沉沉睡去。 田骁单手枕在脑后,陷入了沉思。 赵德昭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官家的嫡次子,因大皇子早亡,四王赵德芳又是庶出;所以说,如果没有皇叔赵光义的话,他就是本朝储君的第一人选…… 而赵德昭此人心思深沉,喜愠不形于色。 他十三岁大婚参政,便任贵州防御史;十四岁就已经生养了两个儿子,其中长子惟正是婢生子,次子惟吉是原配陈氏所出。 除了正室陈氏夫人之外,他还有两位侧夫人,房中更有姬妾美婢无数;就连田骁前头的那位未婚妻宋怜薇,也是赵德昭后院里的妾侍…… 这种人,他能不好色? 赵德昭好色也罢,与田骁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可赵德昭竟然看上了他的妻子? 黑暗中的田骁紧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儿一整天,田骁都在思考对策。 让他卖妻求荣是不可能的。 可赵德昭却是官家嫡子……若他真的想对嫤娘不轨,那么,如何在保护妻子和田家的前提下,除去赵德昭……就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可要除掉赵德昭?这可行吗? 他是储君人选之一,官家嫡子。 大相公赵普被罢之后,大约官家也为了让赵德昭安心,就升他为任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列宰相之班。 由此可略窥一斑,从中看出官家对赵德昭的期许。 田骁想要除掉赵德昭,谈何容易! 再说了,与赵德昭为敌……这也就是说,一直保持中立的田家很有可能会被田骁推到赵光义的阵营之中,父兄会答应吗? 田骁叹了一口气。 身畔的小妻子突然在睡梦中发出了轻微的抽泣声音。 “二郎……” 她喃喃地念叨了一声,翻了个身,面向田骁。 趁着自窗外透进来的清凉月光,田骁看到了妻子姣美面颊上残留着的斑斑泪痕。 他长叹了一口气。 自己急怒攻心,确实有些冷待她了。 田骁撑起了身子,在她粉面上轻轻地啄了两下。 她温热细腻的肌肤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 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摆脱赵德昭才是。 倘若赵德昭对嫤娘发乎情,止乎礼,那也就算了……再熬上些日子,他带了嫤娘离京,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倘若赵德昭仍然肖想嫤娘…… 凭他是皇子呢,这人决留不得! 打定了主意,田骁伸长了手臂,将妻子揽进了怀里。 嫤娘闭着眼睛在他怀里蹭了好一会儿,终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再也不动了。 他嗅着她发间的幽香,沉沉入眠。 ** 第二天一早醒来,田骁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嫤娘有些黯然。 春兰和小红在外间听到了声响,连忙进来了。 嫤娘爬起身,吩咐二婢道,“给我拿衣裳来……横竖今儿也不出门,在家里穿得自在些就好。” 小红与春兰对视了一眼,小红小心翼翼地说道,“好教娘子得知,今儿一早郎君就交代我等,说娘子要带着表姑娘们去外头看戏?” 春兰也道,“方才大少夫人也遣了人来,说要请娘子过去一叙……奴婢想着,大约也是为了府中的表姑娘们。” 嫤娘果然想起来,昨天田骁确实交代过,让自己带着府中的表姑娘们出去看戏。 “是我糊涂了。”她淡淡地说道,“那去找套外头穿的衣服来吧。” 春兰和小红明显感到了嫤娘低落的情绪。 二婢找来了衣裳请嫤娘过目。 嫤娘不置可否。 接下来,二婢开始服侍嫤娘洗漱和装扮起来。 吃过早饭,盛妆打扮的嫤娘带着二婢去了袁氏那里。 袁氏见了嫤娘,打趣她道,“哎哟哟,自你来了咱们家,我愈发成了个不能见人的了!瞧瞧……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了咱家吧?” 袁氏身边的侍女们都笑了起来。 嫤娘抿了抿嘴。 袁氏拉了嫤娘的手,坐了下来。 她一边抚着自己圆滚的肚皮,一边笑着说道,“……羽霓班演的杂剧是很好看,若不是我受了拖累,我也想去看……只是,我既去不成,你就领着家里的几个表姐表妹去看看吧!” 嫤娘睁大了眼睛看着袁氏。 袁氏谈笑自若。 嫤娘心中万回千转。 她还没开口呢,袁氏就已经知道她要带着那些表妹出去看戏了? 这么说,还就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我让你过来,也是想把家里那些个‘表妹’的事情和你说个清楚,”袁氏笑盈盈地说道,“先前你才过门,婆母的意思是……先让你过上几天清静日子再说,毕竟你也是大户人家娇养着长大的小娘子,没见过我们家那些寒门小户里出来的亲戚……” 说着,袁氏就一一说起了依附田家而居的那几个表姑娘。 先时嫤娘还有些不信,心想就连俗话说……皇帝都还有几门穷亲戚呢! 谁家没几个乡下远亲? 何况先前在夏府的时候,茜娘不还被许给前来打秋风寄居的刘家了么! 但寄居在田府里的几位表姑娘,嫤娘确实不熟悉。她只是在嫁进田府的第二天,向公婆敬茶的时候,见了那几位表姑娘一眼。 如今她嫁进田府已经一个多月了,宋氏一直被袁氏拘在院子里,几位表姑娘也只是在初一十五两天过来给两位表嫂请安说话……除此之外,嫤娘确实与她们不熟悉。 可此时听袁氏娓娓道来,竟让嫤娘目瞪口呆。 现如今住在田府里的表姑娘,林林总总共有八九位! 而在这八九位表姑娘里,纷纷,绿烟,玉娘,绯儿这四个,她们年纪虽然相仿,但辈份不同;其中纷纷是“继太夫人”宋氏的外甥女,另三人则是宋氏的侄孙女儿。 另有雅露,芳梅二人,确系公爹田重进老家幽州的远亲,只因当年的奸雄石敬塘割了燕云十六州给辽人,幽州失陷,雅露和芳梅的家人逃难来了汴京投靠田家。后来家人相继去世,田夫怜惜二女,便将雅露和芳梅接入府中。 还有香萱,绮菱和芷柔三人,本是田重进帐下的部将之孤女,田夫人怜惜她们父母双亡又没有别的倚仗,故将她们带回府中抚养。如今香萱,绮菱和芷柔三人年纪渐长,田夫人又劳心替她们相中了婚事,只待出阁了。 听了袁氏的话,嫤娘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寄居在府里的“表姑娘”,其实与田府并不是血亲,甚至连远亲都算不上……称她们为“表姑娘”,实在是田夫人太厚道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算计(下) 嫤娘在心中默默念叨着纷纷,绿烟,玉娘,绯儿,雅露,芳梅,香萱,绮菱,芷柔……这几个女孩的名字,不禁有些头大。 前四个太高调太张扬,又总是形影不离的。但凡其中有一人说话,另外三人肯定会不服气地用自己的大嗓门盖过她去的……所以尽管嫤娘见了她们好几回,却始终没有弄清谁是纷纷谁是绿烟,谁是玉娘谁又是绯儿。 而后头五个又太低调。平时从不随意出院子,只有逢一逢五才结伴出来向袁氏和自己请安,来请安的时候也都是默默的,从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袁氏又笑道,“香萱,绮菱和芷柔已经定了亲,不好再随便出门了。雅露,芳梅还小,也不便跟着去……倒是老安人身边的那四位表姑娘爱热闹,你带了她们去罢!” 嫤娘没说话。 香萱,绮菱和芷柔已经定了亲,确实不好再随便出门了。 可雅露和芳梅还小? ——嫤娘依稀记得,雅露好像十三,芳梅和雅露差不多年纪……十三四岁的年纪,怎么就小了? 再说了,宋氏身边的那四个表姑娘,奴婢不像奴婢,主子不像主子的……带了她们出去,失了礼数可怎么好,岂不是在替田府抹黑? “你要带了她们四个出去……旁的我就不多说了,只一个……好教你得知,她们四个都是在咱们府上领俸银的人,所以你该吩咐她们做事就吩咐,别被那‘表姑娘’几个字给迷惑了。”袁氏交代道。 听了这话,嫤娘有些震惊。 纷纷,绿烟,玉娘和绯儿这四个人,居然是在田府领俸银的人! 见了嫤娘的表情,袁氏笑道,“咱们可没有苛刻任何人……先前也确实是把这些来历不明的小娘子们当成堂堂正正的表姑娘来招待的。喏,瞅瞅,咱们府上的太夫人也没过明路,咱们还不是一样也敬着她?” “可是啊,这那四个‘表姑娘们’在咱们府上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开始眼红那些服侍主子们的使女们的月钱,直说那些使女都是主子跟前的副小姐,也和她们似的……所以她们陪伴在太夫人的身边,反正做的也是使女们的活计,领月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说着,袁氏嘴边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嫤娘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放着主子不当,非要去做奴才的…… 就为了那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例? 可是,田府的主子们,一个月可不止一两银子的月钱啊!这几个人是怎么想的? “好了好了,这些以后再说,只你记着……论亲疏,雅露和芳梅才是咱们府上的老亲;香萱,绮菱和芷柔也是规规矩矩的小娘子,且香萱明年就要出嫁,绮菱和芷柔的婚期也已经定了下来,出不得差错……”袁氏拿着帕子擦了擦嘴,继续说道,“……所以呆会子我使人叫了那四个过来,到了外头啊,你只使唤她们就是。” 说着,袁氏就命人去叫那四个表姑娘了。 嫤娘皱起了眉头。 昨天夜里,田骁让自己今天去看戏;现在,袁氏又为她安排了这么几个不省心的……侍女不像侍女,表妹不像表妹的女伴…… 袁氏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寄居在田府里的雅露,芳梅,香萱,绮菱和芷柔是规规矩矩的小娘子,不能出差错。 这也就是说,自己要带出去的那纷纷,绿烟,玉娘,绯儿这四个,是可以出差错的?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若说田骁与袁氏之间没有互通,说出来连嫤娘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她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再说了,田骁是自己的夫君,他为何宁愿告诉长嫂袁氏,也不愿与自己明说? 不多时,几个穿红着绿,妖妖娆娆的小娘子随着袁氏的侍女过来了。 嫤娘一看,正是平时围绕在宋氏身边的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娘子。 袁氏一收方才轻松惬意的模样,神色威严。 “……今儿叫你们来,是因为羽霓班出了新戏,班主下了帖子请咱们过去看……我身子不便,你们二少夫人一个人去也怪闷的,我想来想去,索性让你们陪着二少夫人去……” 四女闻言,喜得一个二个瞪圆了眼睛! 她们出身低贱…… 宋府本就不是正经人家,她们的母亲都是宋家的庶女,有的做了富商的外室还生下了私生女,还有的改嫁了好几回,夫家不肯让改嫁女带了前头男人的孩子过去……最后,她们只得回汴京投靠宋家。进了宋家以后,又听说田家是新贵,连忙又急吼吼地过来投靠小宋氏,死乞白赖地留在了田府。 可小宋氏呆在田家,也不见得有多好,只是被田府的主人们在面上敬着。也因此,她们和小宋氏一起,被拘在了田府的后院,别说是出府逛街看戏了,就是想出院门都是很难的。 现在,大少夫人说,让她们陪着二少夫人出门看戏? “大少夫人放心,我们出去玩,绝不惹事……”绿烟兴奋地说道。 玉娘拍了绿烟一巴掌,“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们是田家的表姑娘,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挑我们的不是……我们又怎会惹事?” 绯儿道,“就是!不还有二少夫人在吗?她怎会让我们出事?” 纷纷则一直冷眼旁观着嫤娘。 嫤娘含笑不语。 她愈发相信,田骁与袁氏早有安排。虽说心中也有些生气,可她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发作。 既然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她不过就是充作一枚棋子而已,那便任其摆布罢! 嫤娘笑盈盈地和袁氏说了一声,就带着春兰和小红坐了马车,又让那四女共乘了一辆马车,由侍卫护送着离了田府,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 田骁虽然没有出面,但他的侍卫常平与常安两个带着几个护院将嫤娘的马车团团护住,径自送将主母的车队送到了戏院班子里。 嫤娘心中虽有些生气,但这却还是她头一回出来看杂戏。 羽霓班的班主夫人周氏已经候在门口,见戴帷帽的嫤娘下了车架,连忙上前侍候,“妾身周氏,见过二少夫人。” 嫤娘见那周氏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穿戴得整齐利落,便朝她笑了笑。 周氏引了嫤娘往雅座而去。 跟在嫤娘身后的纷纷,绿烟,玉娘和绯儿几人则开始东张西望了起来,还又笑又叫,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她们闹出来的声响令不少路人频频侧目。 嫤娘没有理会她们,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跟着周氏朝雅座走去。 戏院是半圆形的房屋结构,共有两层楼;表演台设在正中的高台之上,一楼是大堂,是给布衣百姓们看戏的位置,二楼是被分成几间的雅座,想来是给达官贵人和富商准备的。 嫤娘的雅座位于正中位置。 这其实就是个房间,只是窗户开得特别大,窗口垂着细竹条制成的卷帘,从里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头高台上,但外头却看不到里面…… 嫤娘让周氏去备些茶果,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占了个最好的位置,又命春兰去旁边支个桌子让四女看戏用。 此时常平过来叩门,说从旁边的茶馆里买了些冰露果子点心之类的过来给娘子用…… 小红接了,一一放在了嫤娘面前的小几上。 嫤娘看了看,见都是些自己爱吃的。 小红和春兰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不曾离开过。 所以说,这些东西…… 她下意识地就回头看了看。 并没有田骁的踪迹。 嫤娘咬着唇,心中薄怒难消。 旁边那四女似乎也感觉到了嫤娘的怒意,不由得都消停了下来。 不多时,周氏也亲送了些茶果过来。 小心翼翼地陪着嫤娘寒喧了几句,周氏退下了。 杂戏也开演了。 杂剧就是皮影戏,一块大幕布后,有艺人在幕后举着木偶傀儡表演动作,旁边则坐着乐班子吹唱拉弹,倒也十分热闹。 首先开演的,是一出平阳昭公主怒打驸马柴绍的武戏,戏台上穿着战衣的女将军与驸马打闹作戏,旁边的乐班子也时而急奏时而舒缓,更有歌伶随着弹奏唱起了词牌曲…… 嫤娘本有些不乐意的,可一旦看戏看入了迷,也就什么都忘记了。 直到这出戏看完了,她才惊觉,方才常平送过来的茶果点心竟被她吃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戏台上撤去了幕布,几个舞伎出来献舞。 周氏过来侍候,说呆会儿还有一出新戏,请嫤娘再略坐一坐。 嫤娘想着反正此时也无事,便罢了。 一番歌舞过后,人们重新将那幕布挂好了,乐班重新开始了奏乐。 戏班子这回演的,是一出缠绵绯恻的文戏,讲的是一富商,与结发妻子相伴十年之后,竟然爱上了新搬来的邻居妻子…… 富商左右为难。 一面是一见钟情的美貌女子,一面是挺着肚子即将生产的结发妻子。 后来,聪明伶俐的妻子知晓了丈夫心中的秘密,在她的斡旋之下,富商克制住了心中的不伦之恋,与妻子重修旧好;而妻子也与女邻居成了闺中密友。最后,怀孕的女邻居还与妻子相互指腹为婚,皆大欢喜…… 老实讲,嫤娘觉得这出戏不伦不类的,还不如先前那个平阳昭公主闹打夫婿来得好看。 看完了戏,她也吃得饱饱的,婉拒了周氏的请饭,她决意要回府去。 可纷纷,绿烟,玉娘和绯儿四人却有些不乐意。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看戏只是过了眼瘾;要是能去街上逛逛,吃些平时在府里吃不上的精致点心和酒菜,再去首饰楼里借着田府的名义讹些金贵首饰,那才划得来! 此时嫤娘已经走到了戏院门口,常平常安躬着身子候在一旁。 四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就在嫤娘站在戏班子的侧门处,正准备上车的时候,纷纷突然上前抓住了嫤娘的袖子,急切地说道,“嫂嫂!我的好嫂嫂……咱们出来了这么久,早饿了,听说这附近有间玉膳楼,里头的酒菜最是别致,我们就去哪里吃饭可好?” “就是就是,咱们难得出来一趟,看了戏去吃饭,吃了饭再逛逛首饰楼,添些脂粉首饰,岂不是妙哉?”绿烟兴奋地说道。 玉娘听了,两眼直放光,嚷道,“我还想买两身好衣裳呢!” 嫤娘冷冷地看了纷纷一眼。 小红上前,扯开了纷纷的手,说道,“表姑娘的车架在后头呢!” 纷纷看了看嫤娘的脸色,最终还是垂着头,讪讪地去了后面那辆马车上。 嫤娘带着春兰小红上了马车,垂下了车帘子。 她的车队由常平常字率领着一众侍卫护送着,朝着田府缓缓驶去。 ** 赵德昭一直抱臂站在戏班子二楼的另外一间雅室的窗户前,目送着田府车队渐行渐远。 刚下朝,他就听说她来羽霓班看戏…… 他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可在戏班子苦等了一个时辰,他也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侧脸而已。 在窗前伫立了许久,赵德昭突然失魂落魄地叹了一口气。 恨不相逢未嫁时! 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良久,他才带着侍卫离开了戏班子。 赵德昭一走,田骁就从戏班子里走了出来。 他嘿嘿冷笑。 今天安排嫤娘出来看戏,其实就是为了试探赵德昭。 结果还真教他给试了出来…… 赵德昭果然使了人,盯住了嫤娘的行踪! 要不然,怎么嫤娘一出门,前脚才踏进了戏班子,赵德昭后脚就追了过来? 田骁郁闷难当。 看来,是该防范于未然了。##### 第一百二十章两心知 回到家中,嫤娘仍有些闷闷不乐的。 她索性换了衣裳,找出了当初田夫人给她的那份单子,带着春兰和小红开始忙起了要准备的东西。 这是她头一回管这些事, 不由得想了又想,准备按照单子上的分类,一样一样的来准备。 忙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就被那单子上所罗列的衣裳种类给吸引住了。 只见那单子上写着细棉布中衣十套,缭绫中衣十套,素绸中衣五套…… 嫤娘心想,缭绫拿来做中衣,这倒也罢了;为何非要指定细棉布做的中衣? 如今这世道,几乎都是富人家穿丝绸衣裳,穷人家穿麻布衣裳,棉布实属稀罕……还细棉布? 不过,嫤娘自己也有几套细棉衣裁成的中衣。 她知道,细棉衣做成的中衣又柔软又干爽…… 想到这儿,嫤娘突然明白了! 田夫人之所以指定用细棉衣的料子给公爹做衣裳,应该是看中了细棉布的吸汗性吧?瀼州湿热,在大热的天气里,绫和丝绸的吸水性都不如细棉布好,所以这就是婆母选择用细棉布给公爹做中衣的理由吧? 嫤娘直接让春兰列了采买单子来,让她出去采买二十匹素色细棉布回来……到时候先给田骁做上十身中衣,她也做上几身备用着。 田骁回来的进时候,正好看到穿着素色衣裙,粉黛不施的妻子正带着婢女在屋里忙进忙出的。 她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也没理他,只是一昧向侍女交代着采买东西要注意的地方。 春兰领命而去,小红也去厨房照看晚饭了,嫤娘无事可做,就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针线,坐在窗台下戳了起来。 见她冷冰冰的,面上也没有笑容。 田骁便知妻子生气了。 他有些心虚。 前两天实在是他急怒攻心,但仔细一想,分明是赵德昭起了歹心,与她何干? 她确实无辜…… 想了想,田骁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嫤娘头也不抬,继续一针一针地戳着那块布料。 田骁在她身边坐了好一会儿,她也不肯理他。 他看得真切,她正在绣的,分明就是一块布靴的面子。 粗硬的黑布料子,她每戳一针都有些吃力;而鞋面子的边沿上,绣着好看又别致的云草纹。 田骁有些心疼,低声说道,“做双靴子而已,你何必这样费心……一双靴子统共也就只能穿上一个月不到……绣这劳什子花边边作甚!” 闻言,嫤娘侧过头白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绣。 田骁讪讪的。 他本心疼她做些无用功,可似乎……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田骁眼珠子一转,心中估算着她戳针的角度,一见她拿着针的手伸了过来,连忙把自己的头杵了过去…… “哎哟!” 他突然捂着脸大喊了一声! 嫤娘顿时吓得面色惨白!!! 她手里的针戳到他了?戳他哪儿了?不会是眼睛吧? “二郎?怎么样?快让我看看……” 她急忙扔下了针线,想查看他脸上的伤。 可田骁却一直捂着自己的脸。 嫤娘被急出了一身的汗,快要哭出来了。 他突然用手搂住了她的腰身。 嫤娘看到了他的脸,连忙定睛细看…… 可她看来看去,他笑吟吟的,哪有什么伤? 嫤娘一滞。 她明白过来了。 他这是…… 吃饱了撑着呢! 她面色一垮,“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就准备转身离开。 田骁搂着她的腰软语相求,“娘子恼了我?我给娘子赔个不是……方才吓坏了娘子,是我的不是,今天夜里好好补偿补偿娘子如何?” 嫤娘面一红,骂道,“美得你!” 田骁哈哈大笑。 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是肯和他说话了。 田骁不敢再激怒她,便松开了手,放她自由。 “今儿的戏……可还好看?”他没话找话。 嫤娘回过头来又白了他一眼。 “那一出《挽妻心》,是你现让人做出来的?”她冷冷地问道。 田骁挠了挠头。 “是。” 他爽快地答应了一声。 嫤娘又“哼”了一声。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 今儿在羽霓班里,《挽妻心》这出戏,分明就是影射赵德昭的…… 可田骁费尽心机让自己去看这么一出线,又有什么目的?这事分明就是赵德昭引起的。 她突然脸色一白,低声问道,“……今天,他也去了?” 田骁心中十分感叹妻子的聪慧。 “是,他也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嫤娘呆若木鸡。 她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田骁让她去看戏,分明就是对赵德昭的试探。 倘若赵德昭有心无意,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但问题是,赵德昭还真的去了??? 她是深闺后院的妇人,赵德昭如何知道她的行踪?倘若他无心,又怎会知道她出门看戏去了? 这么看来,恐怕这事儿还没法子不了了之! 嫤娘突然觉得头疼起来,就连呼吸也有些停滞。 “娘子别怕,咱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不轨之心,便能防范一二……”田骁安慰她道。 嫤娘惨然地摇了摇头。 “留着我这不祥之人,迟早会给田家招来祸事,二郎,你……” 他打断了她的话,“休要胡说。” 田骁将妻子重新搂进了怀里,说道,“上辈子也就算了……这辈子既然叫我遇到了你,咱们就要做一辈子的夫妻,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是……” 嫤娘窝在他的怀里,只是摇头。 田骁叹道,“你又怨我什么也不和你说,可我说了,你又……” 她弱弱地说道,“他是未来的储君,咱们能有什么法子?你若不放了我去,迟早有一日……” 他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两人纠缠了一番,嫤娘终于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他,幽幽地说道,“你叫我去看戏,当鱼饵,那也罢了,为何还要捎上你那几个表妹?” 田骁挠了挠头,说道,“她们可不是我的表妹……她们是宋氏的远亲,与我何干?” 见她又斜睨着眼睛看了过来,他只得说道,“你性子贞静,恐怕就是去了戏班子听戏,那也是安安静静的……旁人哪个晓得是我田守吉的娘子出了门,所以捎上她们,索性热闹些。” 嫤娘皱眉道,“你就不怕我出事?” 田骁道,“你怎么可能会有事!” 嫤娘又白了他一眼。 至此,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已经明白了过来……恐怕她在外头看戏的时候,他其实就躲在附近吧?甚至有可能就躲在那个戏班子里。 当时常平送过去的那些茶果点心,分明就是他叫人去买的!否则就凭着常平,怎会这样精准地知道她的喜好? 田骁凑朝她凑了过来,意欲吻上她的唇。 嫤娘面一红,躲开了。 她心中虽有些生气,却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防,是防不了的。 老话也说,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能够从这件事情中探知到赵德昭的想法,就算她再生气,也是值得的。 田骁见她不言不语的模样,捧住了她的脸,又深深地吻了下去。 嫤娘挣了几番没能挣脱,只得由他了。 一番缠绵悱恻过后,田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只记听,我是你的夫君,我便是你的天和地……你既然已嫁给我田守吉了,从此以后只管享乐就是,嗯?” 听了这话,嫤娘再次双目含泪,并不言语。 田骁见状连忙逗她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听你说要算帐,是算什么帐?” 嫤娘有气无力地说道,“没什么……就是让春兰去外头买布,给你裁衣裳。” “说起来,咱们成亲这么久了,为夫竟然还让你这个当妻子的养着,真是惭愧……”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抬起头看着她笑,问道,“……可够花了?” 嫤娘的注意力果然被他的那句低语给转移了。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你,你……你哪里这么多的钱?” 田骁只是笑。 嫤娘急了,追问了好几句。 他才笑着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养家糊口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嫤娘乍舌。 那也太夸张了呀! 这时,小红在外间禀报,说晚饭已经备好了。 夫妻俩这才携手去了外边的花厅,你侬我侬地用了饭。 到了夜里歇下时,田骁又好好地宠爱了嫤娘一番…… 抱着怀中因倦极而沉沉睡去的妻子,田骁却毫无困意。 让她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田骁一边抚着她光洁柔嫩的背,一边看着被皎洁月光映得柔亮的帐子顶,心下暗算盘算。 下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样,赵德昭确实是个劲敌。 但伴君如伴虎。 赵德昭想成为储君,就不能有任何德行上的亏损和污点。 否则,前有赵光义虎视眈眈,后有赵德芳伺机而动…… 赵德昭其实是寸步难行的。 也就说,这反倒是对田骁最有利的一面。 田骁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听着怀中人儿那沉静又绵长的呼吸,不知不觉的,他也浅浅入眠。##### 第一百二十一章居心叵测 隔了一日,袁氏又请了嫤娘过去。 这次,她让侍女捧了一堆帐本出来,放在桌子上,笑着对嫤娘说道,“不是我拿长嫂的身份压制你……实是如今看着就快要入冬了,我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重,也马上就要过年了,索性把府中事交给你……免得到了过年你才来手忙脚乱的好。” 嫤娘从那堆帐本里随便拿起一本,不客气地翻了翻。 随手翻了几页,她眼珠子一转,便老实不客气地说道,“嫂子!要不怎么说……长嫂如母呢?你也知道我了,在娘家的时候,家里就属我最小,上头有姐姐们顶着,虽然也看过几本庄子上的帐本,可那不过是儿戏罢了……咱家毕竟是堂堂刺史府不是?我年纪轻轻的,如何撑得起来?” 袁氏看着伶牙利齿的嫤娘,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弟妇的新入门,对袁氏来说也是喜忧参半。 ——能嫁到田府这样的人家,真不知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婆母精明能干,却长年随着公爹征战瀼州;夫君待她,那是一等一的体贴入微……堂堂刺史府也因为公爹婆母都不在,唯她一人独大而已。 虽然先前也说好了过了年,弟妇就要随着小叔子一起去瀼州。 但要让袁氏交出几个月的掌家大权…… 她心里仍然有些酸不溜丢的。 偏偏这事儿还拖不得。 如今她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现在刚进九月,算起来她腹中的孩子儿正好要在正月里出世。 如果不现在就让弟妇掌家,尽快熟悉起来,将来连累的还是袁氏自己。 所以袁氏索性请了嫤娘过来,准备将这掌家之权,交到嫤娘的手上。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嫤娘居然不愿意管家! “求嫂子再疼我一回,容我偷个懒罢……” 嫤娘笑着说道,“我倒是想了一个两全其美之计,嫂子听我说一说,可好?” 袁氏只得点头。 嫤娘抿嘴笑道,“……嫂子本就是我们田家的掌家少夫人,接下来,还归嫂子管。只是,嫂子管家的时候我就坐一旁听着……再过两个月,嫂子身子重了,不想管太多,我再帮着管管……可我身边能用的人,不过只有春兰小红和刘妈妈三个。刘妈妈替我管着外头的事,春兰是个老实人,小红又没见过世面……嫂子疼我,才放心我……可嫂子放心她们吗?” 袁氏张大了嘴。 嫤娘又道,“所以我寻思着,索性管帐本,对牌和库房的人,原来是怎么管的,现在还怎么管……只是,锁对牌的箱子钥匙交给春兰,由嫂子主事,她来发对牌;下面的人凭着对牌办完了事,回来回话的时候,春兰再把对牌收起来……嫂子你说,这样可行得通?” 袁氏细细思索了一番,点头笑道,“这倒是可以。” 嫤娘拍手笑道,“多谢嫂子体恤我!” 袁氏一愣。 “将来婆母问话,我可要说……这是嫂子亲口应允了我的,我也确实帮着嫂子管了家的!”嫤娘朝着袁氏挤眉弄眼地说道。 袁氏失笑。 “你这个……忒会算计人的小白眼狼!”袁氏伸出了手指,又好气又好笑地戳了一下嫤娘的额头,嗔怪道,“……你和守吉啊,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他是个腹里黑,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嫤娘大奇。 田骁竟是个腹里黑? 她眨了眨眼,眼巴巴地看着袁氏,漂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嫂子你快些说给我听听啊”…… 袁氏却只是抿着嘴儿笑,再不肯说这个了。 “那成啊!我每天辰时一刻在正厅理事,以后你啊,也掐着这个点儿来……” 说着,袁氏又打量了嫤娘一番,坏笑着问道,“不是我说啊,如今守吉不用当差,又日日呆在府里闲得无事,你……你起得了这么早吗?” 嫤娘涨红了脸。 “嫂子!你,你胡说什么!” 袁氏哈哈大笑。 妯娌俩又聊了一会儿的天,嫤娘问起家中那几个表姑娘的事,袁氏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起来。 香萱,绮菱和芷柔,她们三个已经许了人家,许的也是田重进帐下的亲兵与部将;婆母已经替她们筹备好了嫁妆,除去她们的父母各自为她们留下的财物之外,田府会再各赠与一份丰厚的嫁妆,到时候她们会直接从田府坐了大红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 只是婆母想着,怎么也要留她们留到十八岁再嫁出去……按这么算,香萱明年就要出阁,绮菱和芷柔还要在田府留上两年。 至于小宋氏身边的那四朵花儿,就由了宋氏去。田夫人才不想将那些轻佻的女孩儿许给田重进帐下的亲兵呢,和那样爱慕虚荣的女孩子结亲,简直不要坏了那些亲兵的终身好吗?所以即使也有有心人打听到小宋氏身边有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禁向田夫人流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却被田夫人给统统拒了。 再来就是雅露和芳梅这两位老亲留下的孤女了。 说起来,她们确实是田家的远亲,雅露原先在幽州的时候已经许下了婚事,可这战火一起,雅露家与她那未婚夫一家也失去了联系,如今那郎君一家下落不明,雅露和田夫人说了,想再等上几年,田夫人允了。 再来就是芳梅,她确实年纪还小,也无婚配,但田夫人的意思……看在她是田家老亲的份上,想为她谋一门好亲事,只是如今且看且寻,并没有合心意的人家。 嫤娘听了,连连点头。 突然有婆子来报,说宋家九姑奶奶求见。 一时之间,嫤娘还没反应过来宋家九姑奶奶是谁。 但袁氏却已经沉下了脸。 思忖一番,袁氏笑着对嫤娘说道,“不过是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听说这两天你忙着要裁衣裳?那我也不耽误你了,记得明儿辰时一刻过来正厅啊!” 嫤娘闻琴知雅意,立刻站起了身,说道,“哎,那我先回去了,嫂子虽忙,也要多顾着身体。” 袁氏朝她笑了笑。 嫤娘带着小红往回走,将将走到歇竹院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宋家人? 宋家的九姑奶奶? 嫤娘眯起了眼睛。 宋家的九娘子,不就是田骁前头的那个未婚妻宋怜薇吗? 等等…… 后来宋怜薇没能嫁给田骁,是因为,她爬了……二王爷赵德昭的床! 嫤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宋怜薇来田家做什么? 真如袁氏所言,宋怜薇是来打秋风的?可宋怜薇是赵德昭的妾侍,赵德昭虽未封王,却有封地还有食邑……赵德昭会缺钱?教宋怜薇来田家打秋风? 想来这也是袁氏的推托之意,意在不让自己与宋怜薇打照面,以免尴尬。 嫤娘虽然感念袁氏的好意,可心中却十分不安。 这宋怜薇到底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田骁来的? 嫤娘站在歇竹院的门口,想了想,抬脚跨进了院子。 “让婆子看好了院子,防着闲杂人等别进来……特别是,东北院子里有人要进来的话,给我拦住了。” 嫤娘一边走一边交代春兰道。 小宋氏就住在东北角上的院子里,距离歇竹院很近。 春兰应了一声。 宋怜薇一到,袁氏就支开了自己,想必田家人也不愿意让自己和宋怜薇照面。 再说了,不管宋怜薇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田家的,都对田家没什么好处。 走进了院子,嫤娘径自进了内室,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想了半日,又叫了春兰进来,说道,“……你寻个由头去大少夫人的院子里转一转,不必惊动大少夫人……不,就是惊动了大少夫人也不要紧,只看看宋家那位九姑奶奶走了没有……以及大少夫人那里有没有事就行。” 春兰和小红也已经猜出宋家九姑奶奶就是郎君前头的那个未婚妻,早就有些警觉和紧张了。 此时听了嫤娘的话,春兰正中下怀,便道,“……先前娘子和大少夫人商议的,从明儿起让奴婢管着锁对牌的钥匙,为了这个,奴婢也要去一趟大少夫人那边,找大少夫人身边的葡萄问一问呢!奴婢这就去。” 嫤娘点点头。 春兰便急急地去了。 没想到春兰刚走没多久,歇竹院门口就响起了喧哗声音。 嫤娘垂下了眼睑。 不多时,小红走进来禀报,“娘子,东北角院子里的玉娘说想过来见您……被王大娘拦住了,说您在休息,玉娘和王大娘争吵了几句,气冲冲地走了。” 半晌,嫤娘才说道,“去拿二十个钱给王大娘买烙饼吃。” 小红“哎”了一声,进内室开了箱笼拿了钱,又朝嫤娘行了一礼,出去了。 嫤娘坐在美人榻上,心头直发凉。 过了好一会儿,春兰终于回来了。 “娘子恕罪,那宋家九姑奶奶直到现在才离开,奴婢便耽搁到了现在……”春兰低头说道,“……宋家九姑奶奶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她先是在大少夫人那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去了东北角的院子里,奴婢不好跟过去,就央了莫大娘……莫大娘本是(田)夫人的陪房,因为年纪大了不适应瀼州的气候,便留在了府里当差,正是东北院子里的管事妈妈……” “莫妈妈去了东北角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和我说,宋家九姑奶奶倒也没什么,只在那边院子里呆了两刻钟,给太夫人请了一回安说了一回话就走了……奴婢去了二门处,亲见宋家九姑奶奶走了以后才回来的。”春兰如实禀报道。 嫤娘听了,挥挥手让春兰先下去用饭去了。 宋怜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田家。 嫤娘又呆坐了半晌。 下午,田骁匆匆回来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你连午饭都不吃?”他着急地问道。 嫤娘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知道她没吃午饭? 想了想,她说道,“今天……宋家来人了。” 她一边说,就一边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田骁一怔,失笑道,“……不过就是来了个不相干的人,也值得你茶饭不思的?” 说着,他转头吩咐低垂着头缩在角落里的春兰,“快去下两碗热汤面来……” 春兰应了一声,低头快步走出去。 嫤娘叫住了春兰,“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吃热汤面,我又不饿……随便拿些点心来罢,再沏壶新上的秋茶。” 春兰应了,躬身出去了。 嫤娘着田骁,心想既然他在外院都能知道自己在后院没吃午饭,那东北角院子里的事儿,他会不会也知道? 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宋怜薇巴巴地跑来,究竟和太夫人说了什么?” 田骁不屑地说道,“她过来邀约小宋氏去京郊的香山寺重阳登高。” 嫤娘咬着嘴唇看着他,心想他果然在东北角的院子里有眼线……居然连莫妈妈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反而能知道?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重阳登高?”嫤娘皱着眉头问道,“……那,那太夫人她,她会去吗?” 田骁直接说道,“她做梦!” 嫤娘一滞。 “那,那宋怜薇其实是来报信……给我的?”她喃喃地说道。 田骁微微一笑。 “宋怜薇是赵德昭的妾侍……要邀约我们田家女眷重阳登高,为何正室陈夫人不来,却是妾侍宋怜薇来?” 嫤娘越想就越觉得有些不对,“……虽说陈夫人是一品夫人,品阶确实高出咱们四品剌史府不少,可他派个妾侍来咱们家,这是埋汰咱们呢!” 田骁提点她道,“你怎么就不想想,要是陈夫人不同意呢?也罢,陈夫人同不同意,咱们不知道,这只是咱们的猜测而已经,你想再想想……赵德昭是文臣,又是未来的储君之一,可咱家却是武将……要是陈夫人来了咱们家,你说官家心里怎么想?” 嫤娘恍然大悟。 春兰送了茶点过来。 田骁回来了,嫤娘也就觉得不再害怕彷徨了。 她亲手斟了一杯茶递给他,又将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说道,“你中午吃了吗?” 听着她软语娇声的调子,还自顾自地拿了块点心吃了起来,田骁总算是放下了心。 “吃了!和常平他们一块儿吃的,羊肉粉条。”他也捡了块点心吃了起来。 嫤娘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点心,终是忍不住,又问,“陈夫人……能管住他吗?” 田骁知她说的“他”是赵德昭,陈夫人正是赵德昭的结发妻子。 “你说呢?赵德昭十三岁与陈夫人大婚,入朝参政,十四就生了两个儿子……其中,长子还是庶出,陈夫人给他生的嫡子,排行还落到了第二,你说陈夫人管不管得住他?”他冷笑道。 听了田骁的话,嫤娘难受得连点心也吃不下了。 十三岁成亲已经够早的了,赵德昭居然在结发妻子生育之前还与别的女人生了个庶长子出来? 这赵德昭还真是…… 嫤娘再也无心饮食,将已经拿到嘴边的点心又放下了。 见她又不肯吃东西了,田骁暗恨自己嘴快。 “再吃点。”他劝道。 嫤娘摇了摇头。 田骁皱着眉头看着她。 虽说她身量高挑,该丰满的地方足够丰满,该瘦的地方一点儿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可田骁还是想把自家的娘子养得再肥肥白白一点。 他伸手搂住了她,拿过一块点心直往她嘴里塞。 嫤娘直摇头…… 但最终,她还是在他的投喂下,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一盅茶,田骁这才放过了她。 然而嫤娘心中却并不好受。 这摆明了,赵德昭就是想来场场鸿门宴! 但这赵德昭也太…… 他怎么就认定了,只要派人来田府传个话,自己就会乖乖地去香山寺?难道他从来都没想过,会有人避他如蛇蝎? 赵德昭到底是她看得太轻贱?还是把田骁看得太无能了?抑或是……他把他自己看得太高了? 嫤娘摇摇头,嘟着嘴儿说道,“二郎,咱们不去香山寺,这些天我不出门,哪儿也不去……啊不,就算出门,我也只回娘家去看看,你陪着我去我就去……你要是没空,我也不回娘家了,派人接了我娘过来坐坐也是一样……” 田骁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出门?不出门怎么行……咱们怕他做什么!要知道,重阳登高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嫤娘瞪着一双漂亮的杏仁眼,不解地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二章莫明其妙 隔了一日,夏碧娘突然上门拜访来了。 嫤娘有些奇怪。 以前她们姐妹尚在闺阁中时,她与夏碧娘的关系并不好,到了后来夏碧娘甘当夏翠娘的帮手,两人合谋想在嫤娘的花嫁之日暗算她……更令堂姐妹之间的关系更是冷到了冰点。 就更别提,后来嫤娘的母亲夏大夫人还送了好几个姬妾去胡府,彻底和夏家庶三房撕破了脸。 那夏碧娘突然上门来,她干什么? 嫤娘心里直犯嘀咕。 但来者是客,她当然不好打人家的脸。 嫤娘带着小红迎了出去。 夏碧娘穿着锦缎衣,满头珠翠的,正坐在花厅里用茶,见嫤娘只是穿着九成新的家常衣裳出来了,脑后也只是随便挽了个发髻,浑身上下并没有多余的饰,她面上便有些忍不住的得意…… 可仔细一看,她又笑不出来了。 原来嫤娘穿着鹅黄色的衫子,胸前却挂着块黄色的蜜腊坠子,只见那蜜腊坠子足有半个婴孩的拳头大,色泽纯净,质地醇厚通透,透着温润的莹光。且那蜜腊坠子的颜色娇嫩得很,一点儿也没有被她身上的黄色衫子给压住,反而还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蜜腊倒也不贵。 可这般大小且通身没有一丝杂质,色泽还如此温润的蜜腊就少见了。 就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夏碧娘露出了又羡又妒的神色。 再看看嫤娘身上的衫子…… 其实一般肤色暗沉的人是穿不了鹅黄葱绿这样的颜色的衣裳的,容易显得人肤色更黯沉。可嫤娘穿着这样娇嫩的鹅黄色衣裳,那娇嫩的颜色却衬得她白皙的面庞更是粉润可人。 因在家中,嫤娘不施粉黛,可她肤色靓白,杏仁眼儿又圆又大,睫毛浓密而又翘楚,眉儿淡淡唇儿艳艳,好一副粉面含春的娇媚模样儿,直比抹了粉儿涂了口脂的夏碧娘更美貌! 夏碧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嫤娘陪坐在一旁,客气又疏离地说道,“姐姐请喝茶……府上候夫人可好?候爷可好?姐夫可还好?” 夏碧娘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捧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没答话。 嫤娘奇怪地看了夏碧娘一眼。 只见夏碧娘一脸的薄怒,捧着杯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人,难道是因为母亲送了几个妾给她,因此她气不过,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嫤娘想了想,说道,“……姐姐这次来找我,可有了夏翠娘的下落?” 夏碧娘一愣。 她瞪了嫤娘一眼,似是想说什么…… 可想了想,她又忍气吞声地说道,“并没有!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上回我请你去赏花看戏,你怎么不去呢?” 这回轮到嫤娘发怔了。 这,这…… 这闹的是哪一出? “先前中秋,如今又马上要过重阳,府里事多,我哪里走得开!”嫤娘只得按捺着性子说道,“姐姐想做东,日后等我们闲了再说罢,约上大姐姐和四姐姐,再一处热热闹闹地说说话,可好?” 夏碧娘放下茶盅,站起身。 “那明儿……我要去德音班看戏,你去是不去?” 嫤娘张大了嘴。 ——她刚才在对牛弹琴?不是说了没空吗? “没空。”嫤娘索性直白地说道。 夏碧娘也没废话,硬绑绑地说了句,“……没空就算了,我走了!” 说着,她就带了侍女春莺扬长而去。 嫤娘怔怔地看着夏碧娘的背影,好半天都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往自己屋里走。 才走了几步,嫤娘又想起了赵德昭的事,不禁又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只她才前脚刚跨出花厅,就听到有人高喊,“嫂嫂!嫂嫂请慢……等一等我!” 嫤娘定睛一看,来人却是东北角院子里的玉娘。 玉娘扒在歇竹院门口,被王大娘给拦住了,正急得面红耳赤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嫤娘转头问道,“太夫人那边的差事都办好了?” 听了嫤娘的话,玉娘更是涨红了脸。 王大娘见嫤娘开了口,便松了手,不再阻拦玉娘,而是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玉娘看了看王大娘,又看了看嫤娘,很有些局促不安。 她用两只手拼命地绞着自己的衣角,然后又看了看嫤娘身边的春兰和小红。 见嫤娘完全没有让春兰回避的意思,玉娘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嫂嫂,我,我有话想和嫂子说,嫂子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嫤娘笑道,“她们都不是外人,玉娘有话请讲。” 她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可脚下却没有丝毫要停顿的意思,径直朝着正屋走去。 玉娘跺了跺脚。 眼看着嫤娘就要走到歇竹院的门口了,玉娘一咬牙,说道,“嫂嫂,好教你得知,前些天宋 怜薇来家里了……嫂嫂可知道她是谁?” 嫤娘站住了。 她回头朝玉娘嫣然一笑,说道,“我当然知道!” 玉娘一愣。 嫤娘笑盈盈地说道,“她是太夫人的外甥女儿嘛,还是二王爷的爱妾……” 玉娘急道,“不!不是的,嫂嫂你不知道,她,她和二表哥……哎!” 嫤娘上下打量了玉娘一番。 玉娘是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小娘子,容貌中等,却有一副玲珑有致的身材,此时穿着月白的上衣,绿色的罗裙,腰间系着樱草黄的腰带——那腰带系得有些紧了,虽然显得腰细乳丰,却因为眼神闪烁,再加上面上的粉儿口脂什么的抹得有些多了,倒颇有几分风尘女子的模样儿。 嫤娘但笑不语。 她一脚跨进了正屋。 玉娘急了,大声嚷嚷了起来,“嫂嫂!难道你就不知道……宋怜薇她,她原先就是,就是二表哥前头的那个,那个……” “玉娘,可不是我说你,上一回我你想闯进我们歇竹院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了,我家郎君有令,无关人等不可踏入歇竹院一步!违者按军法处置……”王大娘见主子完全没有想听玉娘说话的意思,便再次伸手拦住了玉娘,还没有好声气地对她说道。 玉娘看了看王大娘,又看了看已走了好远的嫤娘,急了! “嫂嫂!嫂嫂……你,你怎么不听我说啊!可不是我玉娘浑说,实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晓得嫂嫂生得好,和表哥也正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时候,可嫂嫂就不担心……还有别人也惦记着表哥吗?”玉娘大声嚷嚷了起来。 说着,玉娘还得意地看了看王大娘和春兰小红一眼。 不料几人却眼观鼻鼻观心的,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嫤娘却回过头看了玉娘一眼,又是一笑,说道,“好啦!我晓得你的好意了,王大娘,烦你送表姑娘回去!” 王大娘应诺了一声。 玉娘愣住了。 她原以为,此话一说出口,夏氏必定着急,自己也能卖个关子,谋些好处再开口的……谁料夏氏却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难道说,她仗着自己貌美,竟不将其他的女子放在眼里么? 可看着嫤娘丝毫也不在乎的模样,玉娘知道,今天自己是没办法拿乔的了。 也罢! 就算拿不了乔,谋不到好处……可她也不能看着纷纷那个贱蹄子得了好处! 这么一想,玉娘终于鼓起了勇气,朝着嫤娘嚷道,“嫂嫂可别不当一回事!上回宋怜薇来的时候,只和太夫人说了一会子的话,后来……她倒是和纷纷进了里屋去说话,我一进去,她们就不说了……” 嫤娘侧过头,看着玉娘。 玉娘见她表情凝重,愈发有些得意起来,就接着往下说。 “可我还是听到了,宋怜薇和纷纷正在说什么‘男人就是喜欢偷吃……’,还有什么‘家花不如野花香,偷吃的总是好吃些……偷不着的就更惦记了’……嫂嫂,难道你还不担心?” 嫤娘一怔。 玉娘观察着嫤娘的表情,眼珠子一转,便开始邀功了。 “嫂嫂,我们都是自家姐妹,我也一直都惦记着嫂嫂对我的好,可惜我也无以为报,只盼着日后……” 可嫤娘却像完全听不懂似的,打断了她的话,“多谢玉娘!王大娘,烦你送玉娘回去。” 玉娘吃惊地张大了嘴。 她眼睁睁地看着嫤娘走进了内室。 耳畔响起了王大娘阴恻恻的声音,“玉娘这边请罢,我送你回去。” 玉娘有些不甘心。 “嫂嫂!我今儿可是好心……” 王大娘骂道,“你要是再不走,还在这儿满口喷粪,我可就不客气了!” 玉娘被气得半死! 可她看了看王大娘壮实的身板儿,最终还是怂包了。 “哼!” 玉娘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她一边走还一边说,“……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今儿可是我来和你说的,你不肯听的……他日你求着我说,我还不乐意说呢!真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流言起 玉娘走了之后,嫤娘独自一人坐在美人榻上发了半天的呆…… 她连手指头都没办法动一动。 宋怜薇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田府,分明就是居心叵测。 但是,玉娘居然向她投诚,主动把宋怜薇与纷纷密谋之事捅了出来? 虽然从玉娘听到的只言片语里,听得出,是宋怜薇在教导纷纷“为娼之道”,但这何尝又不是说出了赵德昭自己的心思? 嫤娘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独自呆坐了半日,嫤娘才吩咐春兰道,“我记得昨儿姨母送了些柚子过来?你拣两个送去东北角院子里给玉娘,就说……” 她本有些烦闷,也不耐烦去想送柚子的由头,便道,“随你编一个理由罢!” 春兰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听说玉娘的母亲嫁了三回,第二次带着玉娘嫁到了湖南,后来人家嫌玉娘累赘,弃了她,她小小年纪独自摸回了京城的……奴婢就说,娘子听说玉娘爱吃柚子,特意送两个给她?” 嫤娘点了点头。 春兰果然找了两个柚子出来,去了东北角的院子里。 玉娘正气呼呼的坐在廊下揪着手绢儿,绿烟则坐在一旁,不时拿眼角瞄着玉娘,手里还拿着针线,绢布和珠子,正在做扎花。 这时,纷纷骂骂咧咧地从内室走了出来,“一个二个的,都当自己是副小姐呢!里头太夫人唤人服侍,叫唤了你们半天,你们的耳朵都聋了?” 玉娘斜睨了纷纷一眼,理也没理她。 绿烟本想将手里的绢布和针线收起来就去做事的,可她看了看身边的玉娘,便又咬着嘴唇置之不理。 纷纷见了,更是生气,指名道姓地骂道,“玉娘!绿烟,说的就是你俩!还坐在那儿和尊菩萨一样呢?” 玉娘火大了! “什么副小姐?我并不是什么副小姐,可我是田家正正经经的表小姐!当年咱们年纪小,被你哄骗着去争那一个月千儿八百的大钱,你拿了我们的钱不说,还害得我们像个奴婢一样……正经主子看不上咱们,下人也轻视了我们……”玉娘噼哩叭啦地就骂了起来。 “你再看看隔壁院子里的雅露芳梅,还有香萱,绮菱和芷柔她们……她们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些,好歹身边还有小丫头和婆子们服侍,那才是真正的表小姐该有的模样!可咱们呢?当初被你哄着埋汰了我们,如今还昧着我们的月钱……我呸!你想当奴才我不拦着你,可我却不愿意当奴才!”玉娘继续大骂道。 纷纷瞪大了眼睛。 “哟!原来妹妹还怪起我来了?想当初……是谁提出的,说田府一等大丫头的月例竟有一两银子!放在寻常百姓家,省吃俭用的也够一家老小吃上一个月的了……这帐是谁算给我们听的?”纷纷讥讽道,“……怎么,这一两银子拿到手了,表小姐又开始嫌身份低了?”纷纷讥讽地说道。 一听这话,玉娘顿时涨红了脸。 “没错,当初是我年轻,眼皮子又浅,见到田府的下人也有一两银子的月例,这才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我那时才十三四岁,如何能与姐姐这样的聪明人相比?再说了,后来要不是姐姐与夫人据理力争,咱们是怎么拿到下人薪饷的?” 说着,玉娘继续冷笑道,“敢问姐姐,咱们的月例到了姐姐手里以后,姐姐倒是说的好,给我们存起来……横竖田府里就是丫头们的吃喝也比原来的我们强,无论如何也短不了我们的吃穿,现在呢?姐姐倒是把我们的钱全部拿出来啊!” 纷纷被气得满面通红! 她将两手叉在腰上,正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 “玉娘可在?” 众女转头,看到了二少夫人夏氏身边的年轻媳妇子春兰,春兰的身后还领着个刚留了头的小丫头,小丫头手里还拎着一个漂亮的竹篮。 玉娘眼睛一亮,连忙站起来朝着春兰迎了过去。 “哟,是春兰姐姐来了!” 纷纷站在一边,不住地上下打量着春兰。 春兰和和气气地说道,“……方才玉娘去的时候,娘子有事,直到这会子才料理完家务……正巧都虞候夫人送了些柚子过来,娘子想着玉娘爱吃,特命我过来送几个给玉娘。” 玉娘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哼,她卖了这样大的人情给夏氏,夏氏居然……只送了两个柚子给她? 可她一转头,又看到了站在一旁神色惊疑不定,还拿着手帕子不自在绞来绞去,显然正心乱如麻的纷纷。 玉娘眼珠子一转,上前亲亲热热地牵住了春兰的手。 “春兰姐姐!你说你还这么见外……二少夫人何必这样客气!下回还想和我说说话,过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春兰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说道,“娘子还差我去办事儿呢,不叨扰玉娘了,果儿,把柚子给了玉娘罢。” 小丫头果然将那精巧的小竹篮递给了玉娘。 待春兰带着小丫头离开之后,玉娘才低头翻看了一下竹篮里的那两颗绿油油的青翠大柚子。 纷纷白了玉娘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可不得了啊,玉娘竟攀上了贵人呢……我说呢,怎么说话和以前都不同的……这柚子怕是宫里赐下来的罢?哈,要么啊,就是月宫里姮娥娘娘种的吧……” 其实玉娘心中也有些怨嫤娘小气。 但在纷纷的面前,她却必须要装出不同于往常的气势来,便用带着讥讽的表情白了纷纷一眼,讥笑道,“甭管是谁送的,总有主子惦记着我就是了……唉,我还是不耽误姐姐的差事了,绿烟,走!咱们吃柚子去!纷纷姐姐,你就好好侍候太夫人罢!” 说着,她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拉着绿烟,趾高气扬地回房了。 纷纷被气得咬牙切齿。 ** 那边嫤娘魂不守舍地忙到了傍晚,田骁终于带着满身满脸的寒气回来了。 他一进屋,嫤娘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默默地观察了田骁好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二郎,出了什么事?” 田骁面沉如水。 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说了句,“这些天,你别出门了……” 嫤娘一滞。 他不让她出门?这又是为何?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看着他,疑虑万千。 田骁垂下了眼睑。 又沉默了一会儿,田骁长叹了一口气。 外头的事,总会落进她的耳里。 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早些让她知道了,心里也好有个防备。 可他却看着妻子,半晌无话。 他越是这样,嫤娘心中就越是没底。 “二郎,到底怎么了?”她忐忑不安地问道。 其实田骁心中早有主意。 外头的事,不可能瞒她一辈子。 可这样难堪的事…… 他深呼吸一口气,将声音放得轻柔低沉,缓缓地说道,“坊间传言,说,说……我田二郎的妻子,欲在宫中勾引二王爷赵日新……” 嫤娘不由自主地就倒退了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虽说当时四下无人,可怎么,怎么就……就被人知道了呢? 田骁心疼难忍,连忙上前将她抱进怀中,吻了吻她的额角,低声说道,“……别相信那些,我知道,是那些长舌妇无中生有罢了。只这事瞒不得你……” 嫤娘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浑身直发抖,半晌才泫然泣道,“这,这些话到底是谁说的,这,这是要……逼死我啊!” 见她脸儿都青了,田骁只手捧起了她的面庞,低喝道,“别胡说!” 跟着,他便用他的唇堵上了她的唇。 他将她抱在怀中,细细抚慰了一番。 嫤娘心乱如麻。 在那一刻,她简直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田骁温柔抚慰的姿态,又渐渐地将心如死灰的嫤娘拉回了现实中。她能感觉到,她的夫君还是很紧张自己的,也极信任自己…… 良久,她才发出了一声隐忍的细微抽泣声音, 可这一声哭泣,却像是防洪长堤缺了个口子一般,那些长久压抑在她心底的担惊受怕和委屈瞬间爆发…… 她细细密密地哭了起来,垂泪不语。 半晌,嫤娘才忍住了心中难受的感觉。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 他却是一副咬牙切齿隐忍怒意的模样。 嫤娘一愣,狐疑道,“二郎,你,你可知是谁放出了这样的谣言?” 她很肯定那日赵德昭失态时,只有她和赵德昭两人在场,不然凭着赵德昭的身份,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做些什么…… 那一天,究竟被谁看到了? 田骁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柳氏!胡柳氏。” 嫤娘又是一怔。 ——柳繁繁? 嫤娘想了半天,又狐疑地看向田骁。 但见他虽然双眉紧锁,可面上却只有怒意,显见得他已经认定了就是柳繁繁说出去的? 再想想…… 那日柳繁繁与华昌候夫人确实也在宫中,难道说……那一幕真被柳繁繁看到了? 可若真是柳繁繁,她与柳繁繁之间无怨无仇的,平日里又无往来,柳繁繁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妻子迷惑不解的神情。 田骁又是自责又是悔恨。 “这全怨我,”他低声说道,“……那日我带你去画舫玩,不光胡二郎在,其实胡华俊也在……后来你和吴五娘子去船头站了站,竟又让胡华俊见了你……” 嫤娘瞪大了一双杏眼,茫然地看着他。 田骁的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似的,恨恨地说道,“我也是后来去查才知道的……自从那天胡华俊见了你后,回去就买了三四个眼眉与你有几分相似的勾栏女子……” 嫤娘吃了一惊,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田骁继续说道,“柳氏费尽心思才谋到胡华俊的正妻之位,这些年又无生育,如何容得这些烟花女子日夜纠缠胡华俊?没过几天,她就把胡华俊买回去的妓者小姐们卖的卖了,配的配了人……为了这个,胡华俊与柳氏大闹了一场……” 嫤娘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自己就是池鱼,无故成了他们夫妻斗气的牺牲品? 嫤娘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话是这么说,可前一个胡华俊,后一个赵德昭的…… 她到底何错之有? “这几日,你先不要出门了。”田骁交代她道,“……外头的事,自有我打理。你是我的妻室,万事只听我的,明白?” 嫤娘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可她心中仍有些惶恐不安。 如今她与田骁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他紧张自己,信任自己…… 若日后她年老色衰时,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紧张自己信任自己吗? 田骁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别胡思乱想!”他沉声说道,“……你就是不信你自己,又岂能将我想像成那等耳根子软的人?我的妻室为人如何,犯不着让别人来告诉我。” 嫤娘又是一怔。 热泪不由自主地就从她的眼眶里疯涌而出。 “二郎!二郎……” 万语千言,也只是化为他的名字,被她用颤抖的泣音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呼唤了起来。 田骁心疼的将她揽在了怀中。 “无论何时,都有我在,你信我,好不好?”他在她耳边低语呢喃。 嫤娘窝在他的怀里,哭着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四章香山寺 从这一天起,田骁像是想让她放心似的,原来他每天一早出去,天黑了才回来……反倒变成了午饭时分匆匆出去一趟,然后又匆匆地回来陪她歇午觉。 是以嫤娘每天一早去袁氏那里管家,回到自己院子里又被田骁各种的痴缠,倒被他闹得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这一天,夏大夫人急急地上了门。 田骁本来还不想出门的,见岳母来了,有些不便,就恭恭敬敬地给岳母敬了茶,寒喧了几句,才装模作样的出了门。 田骁一走,夏大夫人立刻打量了女儿一番。 她是过来人,只扫了两眼,就看出女儿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媚态,还有她那红润的脸庞,羞赧的笑容…… 看得出来,女儿是极受女婿宠爱的。 夏大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先放下了一颗心。 可观察了女儿一番之后,夏大夫人又有些不满意了。 “我晓得你和二郎好,可你也……让他收敛些啊!你瞅瞅你这副样子,坐着就像没骨头似的……”夏大夫人嘟嚷了起来。 嫤娘羞得面红耳赤。 她连忙就坐直了身子。 可一坐正…… 她身下某处就酸痛难忍,不由得眉头紧蹙,面染红霞起来。 夏大夫人一直瞅着女儿呢! 见了女儿了窘迫模样儿,夏大夫人面上也是一红。 可自己的女儿如引受宠爱,还是让夏大夫人由衷地感到高兴。 “娘,您吃吃这茶,” 嫤娘红着脸儿斟了一杯清茶给母亲,说道,“这是前儿二郎得的,唤作雨雾润珠,您快试试。” 嫤娘好清雅之物,比如说茶,石玩等,到底还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潜移默化所致。 夏大夫人的见识远比女儿强多了。 这什么雨雾润珠的…… 夏大夫人接过了茶盏,打量了一番。 这是极薄透的白玉胎杯,杯中盛了浅淡的嫩黄色茶水,透光看去,仿佛手里捧着块晶莹剔透的黄玉似的。 再轻抿一口。 夏大夫人看了女儿一眼。 嫤娘看着母亲,露出了期许的表情,说道,“二郎说,这是瀼州送来的头轮秋茶,我尝着味道也挺好的,娘要是喜欢,我给娘包一包带回去?” 夏大夫人笑而不语。 她又抿了一口茶。 这是哪门子的雨雾润珠茶!瀼州湿热,又哪产什么雨雾润珠茶! 这明明就是,就是…… 极品黄芽银针! ——据说这还是前朝唐室的贡茶! 只现在还是八月底的气候,田二郎居然已经拿到了黄芽银针的头轮茶,可见他也是个有能耐的人。 就是宫里的官家和圣人,这个时候也不一定就能品上了黄芽银针的新茶。 难怪田二郎要哄了自家的笨女儿,教说这是雨雾润珠…… 看着女儿天真懵懂的模样儿,夏大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田二郎对女儿还是很上心的。 不光这样腻歪宠爱,就连女儿的吃穿用度也是一等一的。 亲见了女儿的境况之后,夏大夫人也就不在意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了。 母女俩品了一回茶,夏大夫人便问道,“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你姨母递了话儿过来,说南郊有座香山寺,求子可灵验了!咱们也去逛一逛,好好散散心?” 嫤娘一愣。 香山寺?求子? 她和田骁成亲不过才几个月,就要……求子了吗? 夏大夫人看着女儿瞪圆了的眼睛,掩嘴而笑道,“咱们娘们不过是陪衬的!主要是你姨母想为你表姐祈福,又有昭庆公主也嚷着要去……” 嫤娘若有所思地看了母亲一眼。 要说,其实嫤娘是不想出门的。 田骁先前和她说了下,说外头有人说她和赵德昭怎么怎么的,她下意识地就不愿意出门。 再说了,外头有赵德昭和胡华俊这样的男子,又有柳繁繁华昌候夫人这样的女子,她真真的……一个也不想见。 可总躲在家里,这也不是办法。 更何况,母亲今天的来意,恐怕也与流言有关。 嫤娘想了想,慢吞吞地问道,“娘,可是,可是外头的人……胡说了什么?” 夏大夫人想也不想地就反驳了她。 “你既知是外人胡说,还这么在意做什么!” 嫤娘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母亲。 夏大夫人自知失言,再不肯说话了。 “娘……”嫤娘软语相求道,“外头的人,到底是怎么说我的?” 夏大夫人又看了女儿一眼。 她突然笑了起来。 说起来,她还要多谢女婿田二郎,将自己的女儿护得这样周全,外头刀言剑语的,女儿却舒舒服服地窝在家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没事儿!”见女儿毫不知情,夏大夫人决定将错就错,说道,“……不过是些没眼力的人乱嚼舌根子罢了,说起来,我也不想你那么快怀上,毕竟过了年就要去瀼州不是?我想着啊,最好等你先去了瀼州之后,先休养一段日子再怀孩子……这样你也没那么辛苦……” 嫤娘涨红了脸。 夏大夫人笑道,“重阳节啊,咱们就好好游游山罢!” 嫤娘只得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和女儿说了一番贴心话儿以后,就说要走,嫤娘连忙起身相送。 母女二人走到二门处,正巧遇上了袁氏。 袁氏见了夏大夫人,很是热情,说道,“婶子这么快就走?嫤娘也不留饭!走走走,上我屋里用饭去……庄子上送来了又肥又嫩的野鸭子,再配上新酿的葡萄酒,婶子陪我和嫤娘一块儿吃饭吧!” 夏大夫人见袁氏嘴乖,不由得眉开眼笑道,“知道你嘴馋,我可不和你抢吃的!”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袁氏圆滚滚的小腹。 “会动了么?”夏大夫人热切地问道。 袁氏涨红了脸,却自豪地说道,“会!劲儿可大着呢!随他爹爹……有时夜里我睡着,他一脚能生生踹醒我!” 夏大夫人掩嘴笑道,“十有八九又是个小儿郎!” 袁氏却道,“不瞒婶子说,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我自盼着能给田家添丁,可又想要个乖巧漂亮的小闺女……” 夏大夫人大笑,“……你还是年轻媳妇呢!这事儿才只开了个头,后头啊,还有一连串的好事儿呢!” 袁氏涨红了脸。 夏大夫人笑着拍了拍袁氏的手,亲昵地说道,“好了,在家里好生养着,我回了。” 说着,夏大夫人又替女儿理了理衣裳,转身上了马车。 目送夏大夫人的车架离开了田府之后,嫤娘才道,“嫂子也送客?” 袁氏笑道,“可不是?是潘家的大少夫人……她和我是同乡,昔日未出阁的时候,我与她倒也有些来往……” 潘家的大少夫人,嫤娘也有些印象。 那次入宫贺寿,她与潘少夫人因为品阶相当,两人一直呆在一块儿,还说过几句话。 嫤娘便随口问了一句道,“潘少夫人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袁氏反手抚了抚自己的后腰道,“她邀我去京郊香山寺上香,说那里……求子灵验得紧。说来也怪,我嫁来京城好些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京郊香山寺的求子菩萨这样灵验……” 嫤娘心中一动。 又是香山寺? “……前头我生殷郎的时候,确实吃了点苦头,所以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动心。”袁氏又笑道,“……不如,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如何?” 嫤娘不好说母亲夏大夫人已经约过自己,便说要等田骁回来问过他才知。 袁氏朝她笑了笑。 两人说了一回话,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 这天田骁一出门,直到夜里才回。 嫤娘让小红端了汤面出来,一边守着他吃面,一边拿着团扇替他扑扇子。 “……你到底去了哪儿?”她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瞅瞅你这一身汗,还有你这一身泥……臭死了!” 话虽这样说,她也一脸的嫌弃,可依旧挨着他紧紧地坐了,还不停地拿着扇子替他扇风。 田骁嘻嘻一笑,也不解释,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着面。 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下了肚,他饱足地舒了一口气。 嫤娘连忙让春兰去传水,自己则却找了套细棉衣的中衣,送进了小浴室去让田骁洗澡。 又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奔波了一整天的田骁终于觉得放松了。 而此时,也已经到了夜深时分。 嫤娘俯在田骁中,将今天母亲过来邀约自己去香山寺的事情说了。 “娘还当我是小孩子呢!”她嘟着嘴儿说道,“……我晓得她是为了什么来的,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说,倒有心思和我说了半天的茶经!末了才说邀我去香山寺……二郎,我不想去。” 她娇嗔了一句。 田骁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问道,“为何不去?” 嫤娘想了想,咬牙说道,“今儿潘少夫人来寻大嫂子了,大嫂子说,潘少夫人是来邀约她去香山寺上香的……二郎,这香山寺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娘一心向善,我打小儿就跟着她走遍了京郊附近的大小寺院庵堂,从没听说过,香山寺怎么就成了求子名寺?” 田骁低笑了起来。 他像摸猫儿似的,宽大的手掌在她温暖柔嫩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的抚着,低声说道,“要去,要去……” 嫤娘一滞。 “二郎!这香山寺,如何去得!”她急了。 与她焦急的神态相对,却是田骁的淡定从容。 “怎么去不得?你嫁我也已经三月有余了,还没些音讯,去香山寺求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说着,他的手就覆上了她的小腹,还逐渐朝她身下探去。 嫤娘大羞,两条腿儿不由自主就闭拢了。 “二郎!可是……可是,最近也算多事之秋,” 她着急提醒道,“……我还,还是少出门的好!” 田骁笑道,“乖,听夫君的,就算这香山寺是龙潭虎穴,咱们也得闯一闯!” 嫤娘一怔。 “既是这样,那为何……你还要让我去香山寺?”她狐疑地问道。 他仍自悠悠闲闲地说道,“不是岳母大人邀约你去的么?” “可是,可是……” 嫤娘越想就越觉得糊涂。 田骁笑着看向气乎乎的她。 他长腿一抬,作势就想将她压在身下求欢…… 嫤娘死命地抵住了他的胸膛,大有“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让你碰我”的意思。 可他却已经被身下半裸半露的美人儿给撩拨得剑拔弩张。 没法子,他只得嘶哑着声音,喊了两声心肝肉儿……羞得嫤娘涨红了脸。 一番云雨过后…… 嫤娘气喘吁吁地推开了田骁,可他却还觉得不够,想再来一次。 这一回,嫤娘说什么也不肯了! 直把田骁急得抓肝挠肺的。 “你先说说,为何让我去香山寺?倘若你说不出道理来,我,我还就不去了……”嫤娘气呼呼地说道。 田骁没法子,只得说道,“这事……不是我也正在筹划嘛!” 嫤娘一听,原来这香山寺还真的有文章! “二郎!别瞒着我……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和我娘似的,明明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却又好心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可这毕竟与我有关,我如何撇得了关系……”她抱着他粗壮的胳膊,不依地摇晃了起来。 田骁被她的温言软语给激得心神荡漾…… 身下又有抬头之势。 “先让你夫君消了这把邪火再说,”田骁喘着粗气就朝她压了下来,“……总这么憋着,涨得疼……嫤娘,我的心肝儿肉!” 嫤娘只来得及“嗯”了一声,便又被他得了手……##### 第一百二十五章 **** 一整个夜里,嫤娘都沉沦在田骁驾驶着的小舟里,浮浮沉沉…… 毫无疑问,他三番四次将她送上了极乐之地。 可与此同时,他又在她耳边说下了令嫤娘震惊万分的话。 所以嫤娘呆愣愣的,完全缓和不过来。 直到第二天,她沉沉醒来,才发现居然已近午时! 嫤娘一惊,连忙从床下坐了起来。 守在外头的小红连忙进来了。 “娘子好睡!”小红只扫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低下了头红着脸儿说道,“奴婢给您准备了热水,您,您走得动吗?要不要奴婢扶一扶您?” 嫤娘只觉得浑身酸软,略试了试,发现自己一丝力气也无。 “先拿件衣裳来。”她也红着脸吩咐春兰道。 费了好大的劲儿,嫤娘才慢慢挪到小浴室里洗了澡净了身,又问小红,“怎么也不叫我?二郎去了哪里?春兰呢?” 小红伶牙俐嘴地说道,“二郎让春兰姐姐去了大少夫人那里,说您今儿不舒服,教我们别吵您……郎君出门前还交代春兰姐姐和我,说晚饭您自个儿用,给他留些宵夜就好……春兰姐姐管着对牌,就去大少夫人的屋子里听用去了,现在还没回呢。” 嫤娘松了一口气。 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她不禁有些面红。 她与他亲也有三个月了,这还是头一回知道他的厉害!他,他,他居然……他居然连那样羞的事也做得出来! 嫤娘极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昨天夜里的放荡荒唐事。 可昨天夜里,他不光是让她体会到夫妻间的情事居然还能那样……半夜时分他在她耳边说下的那些……让人惊心动魄的话,却又让嫤娘的心紧紧地纠了起来。 发了半天呆,她突然问小红。 “我有几件斗篷?” 小红一愣,随即答道,“娘子出阁的时候,那边家里的嫁妆里共有四件冬天的皮毛斗篷,另加四件春秋薄毡的斗篷……” 嫤娘道,“去找出来,我看看。” 小红有些奇怪。 虽说现在已是八月底九月初的天气,可仍旧还晴朗着呢,离穿斗篷的时候还远呢! 可她也不敢违逆娘子的意思,便去了后面的小库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嫤娘在屋里用早饭,春兰才从袁氏院子里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儿服侍嫤娘用饭,一边儿把方才料理焉得下来的家务事一一说与嫤娘听…… 小红终于气喘吁吁地抱着数件斗篷从小库房里出来了。 “娘子,斗篷都在这里了。” 嫤娘点了点头,先让小红把斗篷搬到外头西厅去,然后两口三口吃完了粥,这才赶去了西厅,开始弯着腰,一件一件地翻看摩梭着那几件斗篷。 春兰觉得有些奇怪,在这样的天气里,收拾斗篷会不会太早了些……可看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小红,见小红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嫤娘翻看着那几件斗篷,神色有些凝重。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又吩咐小红,“这些不必压在箱子里了,统统挂进衣橱里去吧……” 小红应了一声,又一件一件地将斗篷收进了衣橱里。 嫤娘饮了一盅了茶,又对二婢说道,“把我的衣裳也拿出来看看。” 二婢诧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过,既然是娘子的吩咐,她们还是要听的。 于是这一整个下午,嫤娘只是带着二婢将自己的衣裳裙裾全部都整理了一番。 直到天色渐沉,三人才又手软脚软地把衣裳裙裾全部都清理了一遍,然后将整理好的所有衣裳全都一一挂在了大衣橱里。 吃过晚饭,嫤娘吩咐二婢,说明儿要整理首饰,就拿了本书倚在美人榻上闲闲地翻了起来。 小红和春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离去瀼州的日子还有段时间呢,娘子怎么这么快就急着收拾了? 不过,主子自有主子的道理。 ** 田骁依旧到了深夜才回来。 嫤娘已经倚在美人榻上浅浅地睡了一觉了。 “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她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放下手里的书,朝着田骁快步迎了过去。 田骁又是一身的汗与泥。 他用手挡开了妻子。 “我又脏又臭的,你别靠过来……先给我找衣服出来,我去洗澡,你让她们给我煮碗面。”他嘶哑着声音说道。 见了他疲倦的神态和带着气音的声音,嫤娘有心疼。 她连忙扬声喊了春兰去煮面,又转身去大衣橱里给他找出了一套中衣,送进了小浴室。 田骁坐在浴桶里一动也不动的,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只是微微睁开眼看了看,然后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嫤娘更是心疼。 见他连头发上都带着泥屑,她索性搬了个椅子去他的身后,又拿过了素日里她用来盛放洗发具的小竹篓过来,那竹篓里装着新熬制出来皂角露和新翠欲滴的木槿叶…… 嫤娘仔细地拆下了田骁束发的银冠,开始坐在他身后,小心地为他清洗起头发来。 平日里她自己洗头还得倚仗使女们呢,哪里会侍候人! 只是一来她足够细心,二来她也不怕弄湿自己的衣裳,一边拿着皂角露和木槿叶揉搓着田骁的头发,一边又用篦子轻轻地替他刮梳着头皮…… 忙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她才替田骁洗好了头。 田骁已经坐在浴桶里打了个盹。 他睁开眼看了衣襟袖口尽数已经湿透了的妻子,微微一笑,说道,“辛苦娘子了。” 嫤娘看着他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心疼道,“我手生,这么久才帮你洗了头,恐怕水已经凉了吧,快快起身穿了衣裳,去外头吃面去。” 田骁“嗯”了一声。 嫤娘急急地先出去换湿衣裳去了。 等她换好一身干爽的衣裳,田骁已经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外头的圆桌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了汤面。 嫤娘连忙又拿了几方干帕子过去,站在他身后替他搓起了湿发。 一直忙得二更,嫤娘才给他搓干了头发,便又催着他赶紧去睡觉。 得了软玉温香抱满怀的田骁又有些蠢蠢欲动,可嫤娘却心疼他白天被累得够呛,因此死死地护住了自己的衣裳,坚决不让他有丝毫可越雷池之举,只催他早些歇息。 田骁没法子,只得躺在了她的身边,闭着眼睛乖乖睡觉。 嫤娘问道,“外头……可都妥当了?” “哪这么容易!”他懒洋洋地说道。 嫤娘一滞,“要我说,我就不出门了……避到过年后,咱们离了京不就好了!” “腊八节你不得入宫向耿太妃请安?过年你不用入宫给圣人请安?还有正月十五呢,也要进宫庆贺的……”田骁闭着眼睛继续懒洋洋地说道。 嫤娘顿时愁眉深锁。 “想那些远的做什么!重阳离这会儿还有大半个月呢……再说了,有你夫君在,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像是感觉到妻子的烦闷心情似的,田骁突然来了精神,抱住了她就用自己长着胡子茬的下巴去扎她娇嫩嫩的脸,吓得嫤娘连连惊呼…… “我的好娘子,你就从了我一回罢,你从了我,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给你解闷……”他咬着她的耳朵低声笑道。 嫤娘“呸”了他一声,紧紧地捂住了自己中衣的领口。 两人笑闹了一场,嫤娘终是趴在他的胸前悄声问道,“可是二郎,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真的?快给夫君摸摸……怎么个七上八下法了?”田骁不怀好意地说道。 嫤娘红着脸“啐”了他一下,说道,“我都紧张死了你还说这些……” 他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只记得我交代给你的,其他的,什么也别管。” 嫤娘低低地“嗯”了一声。 将头搁在他宽阔坚硬的胸膛上,再抱住他雄壮的臂膀……嫤娘寻了个好位置,紧紧地捱着他,浅浅地睡着了。 隔了一日,嫤娘带着小红和春兰将自己所有的首饰都摆出来理了一遍,然后命春兰开了小库房,又找了些绢布出来…… 她挑了几种布料各异纱,颜色各异的绢布出来,命府中绣娘给自己做上几套衣裳,就连小红与春兰也被指派了裁衣的活计。 其实春兰和小红是有些犯嘀咕的。 毕竟娘子以前也是个节俭的,除了换季时府中统一为主子们添置的衣裳之外,平时很少添置首饰衣裳,这次到底怎么了…… 可转念一想,从前那是在夏府,如今这是在田府! 再说了,郎君有多宠爱娘子,这还用说嘛! 而除去娘子要添置的这些衣裳之外,娘子还赏了些裁衣剩下的好料子给她们,虽然做裙裳是肯定不够的,但要是拿来做比甲或者腰带却是极好的。 小红和春兰虽然愈发地忙碌了起来,却也是满心欢喜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谋划(中) 又隔了一天,嫤娘约了茜娘一起去逛宝妆楼。 其实她也约了婠娘,只是婠娘没空,于是就只有茜娘应约而来。 到了宝妆楼,茜娘打量了嫤娘一番,突然用团扇遮住了下巴,笑道,“果然和先前不同了!” 嫤娘一滞,反问,“什么?” 茜娘忍了笑,朝着镜子指了指。 宝妆楼里的雅间,每个房间里都有被磨得水光滑亮的大铜镜。 嫤娘朝那大铜镜瞅了一眼。 铜镜里映出了一个乌鬓如云,杏眼桃腮的美人儿。 嫤娘默了一默…… 她哪会不知茜娘在笑话她什么! 嫤娘咬着嘴唇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红着脸拿了团扇轻拍了茜娘一下,斜着眼睛看向茜娘,嗔怪道,“你先瞅瞅你自个儿再来笑话我罢!” 茜娘下意识地朝那大铜镜里暼了一眼自个儿的影子,然后就羞红了脸,哪敢再仔细看那大铜镜! 说来也怪,要说嫤娘,茜娘和婠娘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也是纯如仙莲一般的清纯小娘子,可出了阁以后,仿佛个个都出落得不一般了。 婠娘相貌平平,身材单薄,自嫁了王四郎又生了孩子之后,身段丰腴了好些,因日子过得舒服滋润,也比以前眼界开阔,会打扮了,如今已经是个风姿绰约的美少妇。 茜娘本是个温柔敦亲的美貌小娘子,嫁了人以后,性格不复以往的小心翼翼,变得敢说敢笑,活泼开朗。 而嫤娘么…… 她本就生得好,嫁了田二郎之后,日夜被他呵护宠爱着,即便她端坐着不说不笑,竟也能生生地从骨子里透出难以言喻的媚意,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姐妹俩玩笑了几句,茜娘问道,“怎么今儿想到来宝妆楼?” 茜娘话中有话。 婠娘的夫君王四郎极擅经济,手里有处产业叫做玲珑楼,规模不小于宝妆楼。嫤娘要添置首饰,为何不去玲珑楼,反而要来宝妆楼呢? 其实嫤娘也很不喜欢宝妆楼,自从四年前在宝妆楼吃了亏以后,她简直就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可田骁既然都指名道姓的说了,她照做就是。 而且她也能隐隐猜出来,这宝妆楼,应该是华昌候府的产业。 嫤娘也没直说,就直接明了的宝妆楼里买下了一大堆林林总总的首饰,惊得茜娘目瞪口呆。 “三姐姐可有喜欢的?” 嫤娘随口问道。 茜娘道,“我家穷,买不起。” 嫤娘“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茜娘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自己的鬓角。 家中几个姐妹的姻缘里,说到有钱,自然是汴京首富王四郎,再就是田二郎了……早先传出了嫤娘的宝石珍玩要用簸箕来装,就是出自田二郎的手笔。 可茜娘的夫婿蒋大郎也不是俗人。 他文武双全却又无心仕途,整日带着妻子游山玩水,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就连茜娘的很多玩物和首饰都是薜大郎亲手制作的。 所以茜娘在婠娘嫤娘的面前,也从不露怯。 陪着嫤娘在宝妆楼买完了东西,茜娘就说要去枫林别院。 枫林别院是王四郎的产业,因婠娘今儿没空陪两位妹妹逛街,特意放了话,说在枫林别院备了一桌酒席给两位妹妹享用。 于是,姐妹二人又坐着马车去了枫林别院。 到了枫林别院,待侍女们奉上了酒席,茜娘亲去关了门,这才悄声问嫤娘道,“……哎,前几天到底怎么了?” 嫤娘早想问她了! “你先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嫤娘反问道,“……我晓得外头风言风语的,可二郎不肯和我说……前儿我娘来看我,最后也是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我倒想问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茜娘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那些鬼话胡话,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初初听到,真是吓死我了!”说着,茜娘还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胸脯。 急得嫤娘拉着她的胳膊就摇晃,“我的姐姐!她们到底说我什么了!” 茜娘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柔声说道,“你别着急!凭外头的人说些什么……可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哪会不了解你的为人?好了好了,快别急了,我说给你听就是——我听到的是,有人说,说……说你在宫里勾引二王爷……不但把二王爷迷得晕头转向的,而且就连你家二郎身上的功名和武探花之名,也是托了二王爷才得了的……呸!说得活灵活现的!” 嫤娘面色一白。 果然,先前田骁还只是捡了些轻微地说与她听。 茜娘连忙安慰她道,“这些子虚乌有的事,连我这样没见识的人都知道是假的,难道你自个儿还当了真?前头咱们为祖翁守了三年孝,真真儿连二门都没迈出一步……再往前头数三年,你才十三呢……如何见得到外男?更别说什么二王爷了!” “更别说田二郎本就是武探花了……他的爹爹又是手握一方重兵的瀼州刺史田大人,上了战上领的战功,难道都要算在二王爷头上不成?但凡是有点儿眼力见的,都晓得田二郎夺了武探花的那一年,二王爷还没出仕入内阁呢!”茜娘继续说道。 “三姐姐,我,我……”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嫤娘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此时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茜娘柔声抚慰道,“好啦好啦!我都说了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回去要是你拿这副面孔给你家二郎看,保准他得去找我家大郎拼酒……快把眼泪擦了!” 嫤娘忍不住用手帕子摁了摁自己的眼角。 茜娘给她斟了一杯酒,说道,“我家大郎可和我说了,说这事儿啊……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放出来的流言!” 嫤娘睁大了眼睛。 “你想想,谁最想败坏二王爷的名声?”茜娘轻声问道。 嫤娘面色一滞。 这还用问吗?赵德昭的敌人,不外乎……赵光义与赵德芳二人。 “你公爹为人一向硬气,心中眼里唯有一个皇上,赵德昭敢动你?他要是真敢动你,白毁了他自己的前程不说,岂不是令你公爹这样的从龙大臣们心寒?”茜娘继续说道。 嫤娘陷入了沉思。 “可这样阴狠的手段……不光毁了赵德昭,也毁了你!你是瀼州刺史田大人家的儿媳,你声誉受损,田大人肯罢休?不是我说,将来凭谁当了储君,谁不想让英勇无敌的战神田大人继续为自己卖命?”茜娘笃定的说道。 一说到田家,嫤娘心中更是七上八下的。 公婆远在千里之外,田大郎和没事人一样,袁氏面上从无半分波澜……所以嫤娘其实是不知道田家人的想法和立场的。纵然田骁纵她宠她,可若是他对她无条件的宠溺引起了田府全家上下的反对,她岂不成了罪人,连累了田骁? 想到这儿,嫤娘不禁愁眉深锁起来。 “只是,这流言刚一出来……就被人给禁了,”茜娘兀自说道,“……你说,是谁禁了的?” 嫤娘沉思片刻,低声说道,“……是官家。” 茜娘点点头,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没错儿,就是官家!君夺臣妻的丑事儿还少吗……别的不说,就说宫里的花蕊夫人吧……外头议论的人可多啦,可大伙儿也只敢在私底下说说,谁敢真的拿上台面来讲?” 说到这儿,茜娘的声音更低了,“再说了,这样的事,扯出来说有又有什么意义?赵光义和赵德芳就是想对赵德昭,也不能用这样愚蠢的法子,这不是把官家也绕进去了么……所以说,传出这流言来的人,必是冲着你来的!只是这人犯了蠢,只觉得放出风声来坏了你的闺誉就能置你于死地,却不知把赵德昭牵连进去……却会触了官家的底线!” 茜娘分析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那么,要置自己于死地之人,又有条件知道那日赵德昭与自己私谈……除了华昌候夫人和柳繁繁之外,就只有宫里的人了! 嫤娘发了半天的呆,轻声问道,“你把几年前我在宝妆楼遇到的事儿和你家大郎说了?” 茜娘一滞,神色有些忸怩。 嫤娘叹了一口气。 “不瞒你说,在我和大郎说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别忘了我家大郎和你家二郎也是师兄弟,他俩还好过我俩呢!”茜娘说道,“……再说了,你自幼藏于深闺,外人哪有什么机会知道你,又有谁会和你过不去?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华昌候府的人了!” 嫤娘沉默不语。 茜娘却道,“……哎,你知道,后来这流言是怎么止住了的?” 嫤娘缓缓摇了摇头。 茜娘道,“听说胡昭仪受了训斥,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嫤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问道,“你怎么知道?” 茜娘掩嘴笑道,“这个你还要问我?田大郎是官家跟前的金吾卫,一查那日,便查出花蕊夫人与胡昭仪起了争端,累及了你……后来二王爷经过那儿,替你说了两句话……可有这事?” 嫤娘点了点头。 茜娘便道,“当时胡昭仪为难你的时候,柳繁繁也在,那么多人看着呢!怎么就变成你和二王爷单独相处了?既然你和二王爷单独相处了,那又有她什么事儿?宫里的门禁严得很,宫妃宫女一向不能出去,除了柳繁繁,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把这事儿传出去?” 嫤娘目瞪口呆。 茜娘自顾自地眠了一口石榴酒,继续说道,“胡昭仪娇纵惯了,又与花蕊夫人向来不对付,可花蕊夫人又是官家的新宠……出了这样的事,官家能怨谁?” “怨二王爷吗?可二王爷是官家唯一的嫡子,这事儿若是坐实了……官家倒是第一个不同意的!那还能怨谁?怨你?可咱家大伯父侍候过武昭皇帝,这份情,官家无论如何也得念着……还剩下谁能招惹官家的瞒怨的?花蕊夫人吗?官家哪里舍得……最后,还不是只有胡昭仪来扛这个锅!”茜娘继续说道。 嫤娘震惊地看向茜娘。 这样的见识,不像是茜娘能够理得清的。 想来,还是蒋大郎在她面前嘀咕的。 可这么一想,还真是啊! 难怪流言乍起,却又不约而同地沉寂了下来,原来是各方角力的后招啊! 嫤娘叹了一口气,也谈不上是喜还是忧。 “所以你也就别担心了!再忍一忍,等过完年你去了瀼州,何必再管京中的这些破事儿!华昌华候府全凭胡昭仪一己之力硬撑,胡华俊就是个窝囊废……虽说胡二郎有些才干,可这么些年了,华昌候夫人和胡华俊的所作所为早就已经寒了他的心……你就看着吧,胡昭仪要是被废,华昌候府也差不多了……”茜娘唠唠叨叨地说道。 “好了好了,三姐姐,你少喝些酒。” 嫤娘见她一杯一杯地喝着石榴酒,不由得关切地说道,“当心喝多了头晕……” 可茜娘却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含糊地说道,“五妹妹,不是我说,这石榴酒啊,真好喝……不信你也试试……” 说着,茜娘竟伏在桌上不动了。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吩咐了别院管事,让收拾间卧室出来让茜娘休息,又遣了人去叫蒋大郎过来领了他的妻室回去…… 跟着,她又怕出什么意外,便亲自守在茜娘床前。 不多时,蒋大郎竟与田骁双双而至! 这可令嫤娘大感意外。 仔细想想,先前茜娘确实说过蒋大郎与田骁之间的关系,不比她们的姐妹之情差,想来……这是真的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风雨欲来 回到家中,嫤娘看着田骁,心中却想着茜娘的话,不由得陷入了怔忡。 田骁见了她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由得连声追问,“……这又是怎么了?” 嫤娘白了他一眼。 想了想,她终是没能忍住,咬了咬下唇,嗔怪道,“这都怨你,平日里你什么也不肯和我说,是嫌我还不够村呢!” 田骁一愣。 想着今天她是和夏三娘逛街买首饰去了,后来姐妹俩又去别院吃了酒。所以田骁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定是夏三娘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 “那些不过是乱七八糟的事儿,你知道那么多做什么!”他低声说道,“有我护着你,你只操心些花花草草,衣裳首饰就够了。” 嫤娘嘟着嘴儿不满地瞪着他。 看着妻子的娇俏模样儿,田骁宠溺地说道,“你以为……夏三娘为何这样清楚这些事?不过是我要借着蒋大郎的力去做些事,她才能从蒋大郎那里知道一二罢了……可你怎么就不问问,蒋大郎可有什么瞒着她的地方?” “其实,蒋大郎就如同我现在这样……倘若不是需要你出面,我恨不得……你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些糟心事儿!”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深深感念到他对自己的爱护之情,不禁有些热泪盈眶。 半晌,她才稳住自己的情绪,轻声说道,“我那三姐姐一向温厚单纯,三姐夫又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他们又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田骁微微一笑。 他慢悠悠地说道,“她前头不也配了一门婚事?那男的作死,才悔了这门亲事,如今见你三姐跟着蒋大郎这样风光,他却落得人人唾弃,怎么想得开?再说了……蒋大郎是个文武双全的,虽不在朝,却是个处处都压了他一头的人物,那姓刘的岂咽下这口气?” 嫤娘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刘文宣?他使什么坏啦?” “也没什么,”田骁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也就是去外头传了几句,说你三姐当年为了供养他念书买笔墨,甚至连抹胸肚兜都拿出去变卖了……如今他的手里,还有你三姐的贴身东西呢!” 嫤娘面上勃然变色! 她气愤地说道,“这怎么可能!这姓刘的,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他这样胡乱造谣,岂不是……也把我三姐姐往死路上逼?” 田骁可一点儿也不担心夏三娘的事儿,毕竟蒋大郎也是个厉害角色。 “好了好了,你三姐的事,自有蒋大郎替她操心,你只管操心你家夫君就成……晌午在别院的时候,我瞧着你们喝的石榴酒挺好,咱家有吗?”他笑着问道。 嫤娘的注意力顿时被他的话给拉了回来。 “有有有!不是我说,你觉着那个石榴酒好?难道不是我酿的石榴酒比那个好?我娘庄子里产的石榴又红又甜,那一年你在庄子上也喝过的……呃,今年庄子里烧出来的米酒也更醇厚,石榴也是个顶个的又大又红又圆又甜!我这就叫春兰去湃一壶,吃晚饭的时候让你喝上几杯……” 说着,嫤娘便急匆匆地出了内室,去张罗晚饭去了。 田骁好笑地看着妻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他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守门子的王大娘突然过来找田骁的示下,只说大郎君正在院子门口等他,有事。 田骁立刻坐直了身子。 他眼中精光一闪,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门口,他便看到兄长全副武装地穿着软甲金盔,手持金刀,面色凛然。 “大哥?”田骁喊了田大郎一声。 田大郎面容冷峻,淡淡地“嗯”了一声,说道,“宫中传话过来,说当值的侍卫首领突然伤泻,我要立刻入宫轮值,明天你嫂子去香山寺的事儿……你,可得仔细些,绝不能有半分闪失。” 田骁眼中精光四射,还捏紧了拳头。 兄弟二人面对面站着,靠得极近。 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 最终,田骁微微点头,神色凝重。 田大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看着兄长远去的背影,田骁抿紧了薄唇。 呵呵。 赵德昭…… 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田家本不欲参与储君之争,但赵德昭此举,还真是逼着田家站队啊! 想起了之前父兄交代的话语,田骁又是感激又是心神澎湃。 感激的是,父兄如此支持自己,竟将他们经营多年的人脉和隐藏起来的实力悉数交与自己。 心神澎湃的是,自己也不能拖父兄的后腿! 父亲刚直不阿,硬气有余。他的硬气,是架在实打实的实力之上。兄长本有远大抱负,却因为父亲的位高权重,而不得不留在京中作质子…… 唯有自己,深受父兄荫护而无半分回报之力。 他日,自己定要有番大作为,才能成长为令父兄骄傲的倚仗!也好教所有人不得觊觎属于他的一切! 田骁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院子。 兄长被召入宫当值,可以是有心人为之,但也有可能确实是意外。 唯今之计,还得冷眼旁观。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一脚跨进院子,田骁又听到妻子温柔的声音在厨房响了起来。 他站定,闻着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气,忍不住想道,倘若没有那些个烦心事儿,就这么和她在一块儿,过过舒心的小日子…… 该多好! 不过,这事儿也很快就能平息了。 明天就是重阳节,赵德昭若是知道收敛,那么大家就相安无事一直到过完年,他带着嫤娘去了瀼州,什么事也没有。 倘若赵德昭不知收敛,定要做个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 想到这儿,田骁不由得凤眼微眯。 一丝狠绝的光从他狭长微眯的凤眼中轻泻了出来。 凭他是将相王候呢!惹了他田守吉,觊觎他田守吉的妻子……就该死! 他抱臂坐在书房里,凝神细想。 到了晚饭时分,嫤娘吩咐小红摆了饭,果然拿了一壶被井水湃得冰冰凉凉的果酒,给田骁和自己各斟上了一杯。 田骁见那果酒,又与几年前在她家庄子上饮的不一般。 这一次的酒水不是清澈透亮的,大约是因为酒水本身就是微微的米白色,因此泡了红石榴籽儿以后,那米白色的酒浆就变成了柔柔的粉红色。 田骁举杯浅抿了一口。 浓冽的酒香中混着清香的果味,有些微微的酸,又带着淡淡的甜…… 他忍不住又品了一口。 入喉清凉,一丝辣口呛鼻的感觉也无! 田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嫤娘嗔道,“你真当这是果儿酒呢!哪能这么空腹把酒当水喝的,快快吃些饭菜垫垫底儿。” 说着,她亲自挟了一筷子炙羊肉堆进他的碗里。 田骁笑笑,将那块炙羊肉吃了。 吃了几口菜,嫤娘也试了口石榴酒,可石榴酒一入喉,她就皱起了眉头,不满意地说道,“这酒的后劲儿也太大了!二郎,我给你添些乳蜜进去,可好?” 田骁笑着挟了块药膳乳鸽吃了,又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说道,“加什么乳蜜,我又不是你们娘们……再给我满上一杯。” 嫤娘没法子,只得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见他不肯加乳蜜,嫤娘便在自己的酒中加了一匙,搅拌均匀之后再喝,感觉甜甜醉醉的,很是好饮,不由得也有些贪杯。 夫妻俩相依偎着吃完了酒菜,又去院子里赏了一回夜景,回了内室各自洗漱过了,便下了帐子窝在床上…… 嫤娘看了田骁一会儿,半晌才说道,“明儿就是重阳节,咱们,咱们……要去香山寺了。” 田骁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淡淡地“嗯”了一声。 嫤娘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她知道他的计划,于是便在心中开始默念起明天要做的事,甚至还念念有辞的…… 田骁其实也在心中默默地将明天要做的事情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而且又搜肠刮肚的将一些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以及补救方式又想了一遍。 半晌,他睁开眼,却见自己的小妻子正盘腿而坐,还一脸紧张的念念有辞…… 田骁失笑。 他长臂一捞,就将妻子搂进了怀里。 正沉浸在思绪中的嫤娘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了起来。 “你干什么!”她怒视了他一眼。 她正仔细地回想着明日要做的事,突然被他这么一打乱,心思早飞到了九宵云外! 田骁抱着只是嘻嘻地笑…… 他带着她,在大床上打了个滚儿。 嫤娘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可他却紧紧地抱着她。 正当她以为,恐怕是拗不过他的时候,他却只是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咬了几下,便道,“……快睡罢,明天可是场硬仗。” 嫤娘一惊,原本想着他对自己的好意,她就有些推脱不了……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要好好迎合他一番,好教他早些放过自己的准备。 可他这话,分明是话中有话!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满眼的疑惑。 田骁又咬着她的耳朵说道,“晚饭前,大哥已经进宫了。” 震惊之下,嫤娘的一双大眼睛顿时睁得溜圆。 “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她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田大郎果然在重阳前夕被召入宫中!这岂不是印证了田骁的猜想?那接下来呢,还会发生什么事?难道说,这香山寺一行,果然是赵德昭一手安排的? 看着小娇妻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田骁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他的小妻子天真单纯,少未经事,若是知道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指不定会紧张成什么样子,哪里还能安安心心地吃晚饭,饮果子酒? 所以说,他故意等到她吃完饭才说…… “本就在意料之中,有什么好说的,早些睡罢,明儿你不得早起打扮?”田骁轻声说道。 他这么一说,她哪里还睡得着! “二郎,你……” 她欲言又止。 她不是不想说话。 而是他以吻封缄…… 田骁紧紧地抱着她,只让她俯在自己的胸膛上,不许她睁眼,也不许她动。 嫤娘哪里还睡得着! 她很清楚,若不是因为在他的计划中,她必须要配合着演一场戏的话,依着田骁的性子,他根本不会主动和她说些什么……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其实夫妻二人夜里一熄灯,就会躲在帐子里细细推,在演重阳节去香山寺上香的时候,有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意外。 推算毫无捷径,只能一项一项的推理…… 也正因为,不确定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才是最令人紧张的。 现在,香山寺上香势在必行,田大郎却如田骁所推演的那样,果然被召进宫中…… 也就是说,这就是人为安排的! 赵德昭…… 他真是要将她逼上绝路啊! 嫤娘思绪万千。 尽管她知道,田大郎突然被召入宫中这事已被田骁算定……按理说,接下来就算有意外,也应该与田骁的推算八九不离十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的害怕! 此时田骁仍不允许她离开他的胸膛。 她趴在他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纵是心中思绪万千,也不禁被他那富有节奏感的心跳声音慢慢带入眠。 听着妻子浅浅的呼吸声,田骁却毫无睡意。 他抚着妻子的纤腰,脑子里却再一次想起了明天所必须要准备好的种种……##### 第一百二十八章香山寺(一) 天才蒙蒙亮,嫤娘就被惊醒了。 睁开眼,田骁已不在身畔。 她坐起身,隐约听到从小浴室里传来了水声…… 果然,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田骁从小浴室里走了出来。 嫤娘见他只穿了条长裤,赤裸的上半身还沾着末干的水珠,便知他已经晨练过,而且已经洗过澡了。 他……还有心思晨练? 嫤娘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呵欠。 昨天夜里她睡得很不踏实,总是梦到自己不停地在没有尽头的木梯上奔跑,跑着跑着就一脚踏了空…… 惊醒之后,她又被他轻拍着哄入了眠,可没过多久她又再次惊醒。 就这样,直到天将放白了,她也醒了,却觉得有些心悸头晕,一点儿精神也没有。 田骁体贴地为她挂起了帐子,又叫来了使女,这才匆匆套了件衣服,离开了内室。 嫤娘洗漱过后,先是让小红给自己沏了一杯浓浓的酽茶喝了,然后才开始装扮了起来。 今天小红和春兰格外紧张。 按照嫤娘的吩咐,春兰给嫤娘梳了个最简单的圆髻,脑后的余发闲闲散散地垂着,发饰也只用了最最简单的两只白玉钗,只在鬓边插了两朵极沾着露水,新鲜艳丽的金缕梅花儿。 她选的衣裳也简单,不过是月白的裙子配件窄肩收腰的秋香色上裳,这就够了。 只是,与清雅的裙裳相比,嫤娘选了件大红绣金线的连帽观音兜,上面还绣着花团锦绣的多子石榴…… 看着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嫤娘这才走出了内室。 站在内室门口,她转过头看向春兰。 春兰手里挽着个包袱,正一脸的紧张。 其实嫤娘自己也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的,可见了春兰紧张的模样,她突然就镇定了下来。 嫤娘朝春兰笑了笑,一脚跨出了内室。 在花厅里与田骁一块儿吃了些简单的早点,春兰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对二人说道,“回郎君和娘子的话,那边大少夫人已经准备妥当了。” 嫤娘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田骁一眼。 田骁看着妻子,笑容温和,“再吃点?” 她摇了摇头,呼吸有些急促。 他笑着挟了个小巧玲珑的素馅包子放进她的碗里。 其实嫤娘心中还是有些紧张的。 可她也知道,紧张会坏事。 于是,她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就拿着筷子颤颤巍巍地挟起了那个素馅包子……食不知味地吃了。 田骁没说什么。 用完早饭,用清茗漱了口,他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嫤娘连忙也追了出去。 他却站在院子里,见她走得近了,突然就伸出手揽住了她的纤腰,莫名其妙的嫤娘被他揽在怀中深深一吻…… 跟在两人后头,替嫤娘捧着观音兜的春兰“啊”地低呼了一声,连忙面红红地转过了身。 嫤娘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能感觉到他温热灵活的舌头还想往她嘴里钻……她又羞又气,却又争不脱他的禁锢,只得狠狠地掐了一把他的腰间肉。 田骁“嘶”了一声,眦睚裂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其实她的手劲儿也不大,他不过就是想扰乱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那么紧张罢了。 嫤娘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涨红了脸,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 田骁笑了笑,一步当先走了出去。 说来也怪,被他这么一搅和,嫤娘竟也不紧张了。 她跟着他走出了院子。 袁氏已经等在二门处了。 看着嫤娘身上的大红石榴花的观音兜,袁氏掩嘴轻笑。 嫤娘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的观音兜。 妯娌二人共乘一辆马车,田骁骑马护在二人的车架外;春兰小红与袁氏的侍女共乘后面的马车,一众侍卫们前呼后拥地护着车架慢慢朝京郊驶去。 透过车厢布帘的缝隙,嫤娘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果然如田骁所预料的那样。 潘少夫人前来邀约袁氏去香山寺进香,原本田大郎也在金吾卫中替好了轮值,准备护着妻子一块儿去;可谁知道昨天夜里突然就被召入宫中…… 想到这儿,嫤娘突然抬眼朝袁氏看去。 ——袁氏知道这件事情吗? 袁氏感受到了嫤娘的视线。 她朝嫤娘微微一笑,伸出手拍了拍嫤娘的手,安慰道,“没事儿,很快就好了。” 嫤娘一滞。 袁氏温暖干燥又柔软的手让她觉得分外心安。 她还注意到,袁氏说的是“很快就好了”,而不是“很快就到了”…… 嫤娘垂下了头,拼命地将涌到了眼眶处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她刚嫁进田家就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她再无辜,夫家嫌弃她也是情由可原的。 ——换作是谁,都希望娶个新妇回来以后,能够安安稳稳,阖家安宁。 可她却给田家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 但现在看来,袁氏是知情的,没准儿田大郎也知情。 二郎自幼随父征战瀼州,也是新近这半年才呆在京中的;要对抗赵德昭,凭二郎一己之力如何做得到!说到底,若没有公爹婆母的支持,二郎又如何有这样的底气! 所以说,公爹婆母也应该是知情的。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暗暗对自己说道——夏嫤娘,你到底修了几辈子,今生才能嫁进这样的人家?公婆这样和气,妯娌也友爱,夫君待你更是如珠似玉的…… 待这事儿平息之后,她必定要好好对待这些亲人! 就在这时,车厢外头突然响起了田骁的声音。 “嫂子可还好?再过半里地就到了驿站,嫂子可要下来歇歇?” 袁氏和嫤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成啊!正好我也有些累了。”袁氏说道。 嫤娘便听到了田骁吩咐侍卫先行一步去前头打理的声音。 她的两只手放在在腿上,交叉着紧握了起来。 马车继续前行。 没过一会儿,田骁吩咐车队停了下来。 袁氏和嫤娘被使女们扶下了车架。 在亭子里歇了一会儿,妯娌二人又重新上了车,准备继续赶路。 嫤娘一上车,就发现马车的角落里已经多了一个低眉敛目的女子,那女子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包袱。 嫤娘只看了那女子一眼就立刻转开了头,心里还怦怦乱跳了起来! 她知道…… 这场博弈,开始了。 此次香山寺之行,很有可能是赵德昭设下的圈套。 而田骁琢磨着反击之道。 但是,没有人知道赵德昭到底使了什么阴招损招。 所以说,田骁反击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是不是正好就能将错就错……这还很难说。 嫤娘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她转过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陌生女子。 只见那女子身上的衣裳和发式与嫤娘一模一样,乍一看,她面上还画着浓浓的妆……而浓妆之下,恍惚能看出画了浓妆的女子与嫤娘至少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这女子面上的妆容虽浓,却怎么也遮不住眼角的皱纹。 想来这浓妆女子已经不年轻了。 那女子默不作声地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嫤娘。 嫤娘接了过来,先是解开了身上的观音兜,然后打开包袱就从里头拿出了衣裙开始换。 袁氏缩在角落里只作没瞧见。 很快,嫤娘就穿戴好了包袱里的烟色外裳,又系好了妃色长裙。 那女子见嫤娘已经穿戴好了,又低声说道,“飞云髻。” 嫤娘立刻开始反手挽起了自己垂在脑后的长发。 斜斜地梳了个飞云髻之后,那女子又朝着嫤娘低声说了句“得罪了”,然后便伸出手,替嫤娘理了理发式。她先将嫤娘头上的白玉钗拔了下来斜插进自己的发髻里,然后又将包袱里的几样首饰分别一一插在了嫤娘的发髻上。 待嫤娘一切打扮妥当好之后,那女子便轻轻地叩了叩车厢壁。 马车仍在缓缓前行…… 垂在车门处的帘子却被人掀了起来,露出了田骁的脸。 嫤娘咬着嘴唇,朝他伸出了手。 田骁伸出了铁箍一般的手臂,稳稳地抱住了她。 嫤娘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落入了田骁的怀中。 跟着,他长手一抬,一件玄色披风便将两人的身影牢牢遮住,窝在他怀中的嫤娘被挡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嫂子,得罪了。”田骁低声说了一句。 袁氏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淡淡地“嗯”了一声。 田骁扭转马头, 几个与他同样打扮的侍卫策马急步跟上…… 马车中,那妆容酷似嫤娘的女子朝着袁氏垂首说道,“大少夫人放心,奴婢定护得大少夫人周全。” 袁氏这才睁开眼,含笑说道,“有劳嬷嬷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香山寺(二) 嫤娘窝在田骁怀中,被他用件披风从头到尾全部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满口满鼻都是属于他的熟悉气息。 这令她感到心安。 田骁骑着马儿在山脚下停住了脚步。 众侍卫也纷纷下马。 田骁将嫤娘抱下了马,将披风罩在了她的头上,低声说道,“咱们得从后山上去,路不好走,你忍着些。” 嫤娘便又有些害怕起来,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田骁弃了马,将嫤娘背在了背上,开始疾步如飞地朝着山腰上飞奔而去。 嫤娘俯在他的背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注意到还有一个侍卫和田骁一样,也在肩上扛着蒙了披风的人形…… 再一回头,她看到仅余两人留在原地看护马匹之外,其余人等跟着田骁飞快地朝山腰间的香山寺后门狂奔而去。 嫤娘被一件披风从头罩到脚,俯在田骁背后,被颠得七晕八素的。 想来外头的山路是极崎岖不平的,她总能听到他斩荆披棘,踏断树枝踢飞石子的声音…… 而披风之外的世界,除了众人前行的细微悉索声音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 嫤娘紧紧地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骁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微喘着粗气,轻轻地将妻子放下。 嫤娘其实也很不舒服,但想着夫君也只有比她更累的,便始终安安静静的,直到他停了下来,她才掀开了头顶的披风,立刻看到了满头大汗,身上的衣裳已被荆棘尽数挂破的田骁。 她忍不住就抽出了袖筒里的手帕,替他抹了抹额头的汗。 田骁一笑。 周围的侍卫们纷纷低下了头。 嫤娘这才注意到,围绕在他身旁边的,还有数位劲装侍卫。只是,平时她也就知道他身边有常平常安常顺常康几个……可眼前的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另有一个劲装侍卫也如同田骁一般,将一个浑身裹着披风的人轻轻放了下来。 那人也气喘吁吁地掀开了披风,嫤娘盯着那人看了大半天,才认出来,她是春兰!只是春兰面上的当妆也化得太浓了,所以嫤娘没能认出来。 春兰先是喊了一声“娘子”,又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华丽衣裳。 她不曾穿戴过这样贵重的丝质衣裳,是以有些不习惯。 嫤娘朝着春兰点了点头。 春兰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急急地奔了过来先是朝田骁行了一礼,又朝嫤娘行了一礼,然后赶紧上前替嫤娘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发髻和衣裳。 嫤娘曾看了看四周。 ——入眼处俱是一片苍翠,除了巨木与藤蔓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一名侍卫突然飞起一脚,将一块小石子儿踢飞了。 更有人扮起了鸟儿的叫声,“咕咕……咕咕……” 不一会儿,也不知从哪儿飞了一块小石子儿过来。就那样巧,石子儿正好轻轻的落在先前踢石子儿的侍卫脚边。 嫤娘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这样巧……除非,踢石子儿过来的人可以将她这一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这样准?而且踢石子过来的那人还将力度控制得这样精准,那石子儿轻轻落地,莫说根本伤不了人,就是落在草地上的时候,甚至一点儿声音也无,就连地上的草儿也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而已。 可这里只有巨木与藤蔓,嫤娘甚至都看不到天空,对方又是怎么看到她们的? 只有一种可能…… 踢石子儿过来的人是个武艺十分高强的,他早就隐匿在此处等着田骁一众的到来;田骁的侍卫踢了块石子儿过去报信,他便依样照着那石子飞来时的弧度与力度,很精准地判断出田骁一众所在的位置。 世上竟有如此武艺高强的世外之人! 可嫤娘却没有时间惊讶了。 有人轻轻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很快,一个身材干瘦的光头小沙弥就从巨树的后头转了过来。 可他见了田骁,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田骁却一反常态,神色变得恭敬起来,轻轻地问道,“……到了?” 小沙弥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田骁低声说道,“内子的生死……就倚仗师傅了。” 说着,他朝着小沙弥深深一揖。 众侍卫见了,连忙跟在田骁身后,齐齐跪倒在地。 嫤娘见状,吃了一惊,连忙也朝着小沙弥行了个蹲礼。 只见那小沙弥淡淡地“嗯”了一声,不但堂而皇之地受了众人的礼,甚至连回礼也没有,直接转身就走。 嫤娘心中大奇,不由得朝着那瘦瘦小小的小沙弥看去…… 田骁已经轻轻地推了妻子一下,轻声说道,“快跟着师傅去。” 嫤娘有些不安。 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她看了田骁一眼,朝着小沙弥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看着田骁含笑沉静的目光,她定了定神,毅然跟着小沙弥去了。 春兰紧紧地跟在嫤娘身后。 嫤娘跟在小沙弥身后,在巨树之间的藤蔓中转来转去的,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走到了山门边,她也终于得见天日。 再仔细看了看周围,嫤娘发现方才她们呆的地方十分隐蔽,是在几株巨大的古树背后,而古树之间又被茂密的女贞藤蔓所缠绕,竟如洞穴一般,将一众人等尽数遮住了。 而她现在站立的地方,不处远就是青石砌成的粗糙石墙,以及一扇斑驳破旧的山门。 嫤娘心知,这就是先前田骁告诉她的…… 这是香山寺的一处后门,因是面山而开,所以只有寺中的僧人出门上山去拾柴或者种菜什么的,才会从这里进出。 换句话说,这里是低等僧仆们进出的地方。 见小沙弥并没有敲门推门,可那门却自动开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 进门一看,原来门内还守着个长了白胡子穿着破旧僧袍的老僧人。 老僧人对她们三个视若无睹,替她们开了门又关好门之后,自顾自地用木勺在菜园子里浇起了水…… 小沙弥目不斜视地朝走廊走去。 嫤娘急急地跟了上去。 走过长廊,再穿过杂物间,花园景色已经隐隐在现。 小沙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不明所以地也抬头看了看小沙弥。 只见这小沙弥虽然身材干瘦,其实嘴角已经有了法令纹,瞅着像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 他停下来做什么? “你整理一下仪容。”小沙弥轻声说道。 嫤娘一怔。 春兰已经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替嫤娘捋好了发髻,将沾在她发髻上的碎草和树叶清理好,又除去了嫤娘身上的斗篷,露出了她先前在车厢里换好的烟色衣裳和妃色长裙。 待一切收拾妥当,春兰却看着那件从嫤娘身上解下来的玄色披风,不知如何是好。 小沙弥道,“给我。” 春兰连忙将那玄色披风递给了小沙弥。 也不知那小沙弥用了什么法子,嫤娘和春兰压根儿就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只是看到他将那披风打了个结,然后顺手一扔……扔到了附近的一个院子里。 只是,也不知他到底将那披风扔到了什么位置,嫤娘和春兰始终没有听到那披风坠地的声音。 正在这时,嫤娘突然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且声音听起来,还特别熟悉。 “……嫂子放心,我并不碍事……呆会儿等我娘来了就好了……我娘也容易犯藓,她定随身带着花灵膏,我抹上一些就无事了……” 嫤娘顿时惊呆了! 这,这…… 这难道不正是她的声音吗?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人的声音和她一模一样? 她转过头看向春兰。 春兰显然也听到了,且也被惊住了。 主仆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既是这样,嫤娘索性就在我屋里歇着,等亲家夫人过来了再说。” 这分明就是袁氏的声音! 嫤娘心道,她这么快就已经进了香山寺? 可转念一想,袁氏走的官道,不比田骁带着她走山路,当然有可能已经到了。 “这怎么好!若是我将藓症过给了嫂子和潘少夫人……如何使得!”那酷似嫤娘的声音弱弱的响了起来。 潘少夫人也在?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就是再笨,此时也已经知道,潘少夫人是赵德昭那边的人! 在屋里假扮自己的那位,应该就是先前抱着包袱躲在车厢里的那年长嬷嬷……她虽然扮自己扮得像,却因为年纪长了些,面上的妆容太浓,所以也只是远看着像自己,若是近看,肯定会露馅的。 而潘少夫人曾在宫中与自己近距离的接触过,如果与假扮自己的那位嬷嬷在同一间屋子里的话,很有可能会认出来的…… 嫤娘的心顿时卟嗵卟嗵地狂跳了起来。 “夏恭人要是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就医吧……”潘少夫人的声音果然响了起来。 嫤娘的心跳更如擂鼓一般。 “好啦好啦,潘家嫂子就由着她吧!”袁氏出来打圆场,“……犯了花藓症就不宜吹风,索性就让嫤娘在里这歇着,咱们在外间说话,等我们亲家夫人到了就好了……” 嫤娘呆立在厢房后头,被吓得面无人色。 这时,小沙弥突然回过头看了嫤娘一眼。 “低头。”他轻声说道。 嫤娘一愣,连忙垂下了头。 小沙弥引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嫤娘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第一百三十章香山寺(三) 小沙弥带着嫤娘继续在香山寺中走了一圈。 原本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的嫤娘其实并不觉得累…… 直到小沙弥又引着她走回了那排白墙青瓦的小院落。 小沙弥直接让她和春兰走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一进屋,主仆俩就被吓住了。 有两个黑衣人正站在内室的门口处…… 别说那两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就连面上也覆着黑纱,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见了嫤娘,那两个黑衣人立刻躬身行礼。 嫤娘心下稍安。 她打量了他们一番,认出这是一男一女。 男的,正是先前追随田骁送自己和春兰上山的那些侍卫其中之一;女的,赫然就是先前在马车中假扮自己的那个年长女子! 这位嬷嬷不是扮成了自己的模样,正和袁氏一起,与潘少夫人斡旋的吗? 怎么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来了这儿? 不过,她已经隐约猜到,小沙弥,老嬷嬷,包括老嬷嬷身边的彪形大汉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嫤娘又松了一口气。 她朝内室看了一眼。 只见在内室中,一个妇人穿着烟色外裳和妃色长裙,正半躺床上人事不省……此人的穿着,正与此刻嫤娘身上的衣着一模一样! 待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之后,嫤娘咬着菱唇垂下了眼睑。 那妇人竟是柳繁繁! 其实嫤娘一直都知道,田骁的计策,就是找个替死鬼出来…… 为了这个,嫤娘心中很是不安。 与亲王通奸,这样的罪名不管哪个女子都承受不起! 可若此人是柳繁繁的话…… 那又另当别论了。 嫤娘又看了看同样人事不省,倒在柳繁繁身边的那个美貌姬妾。她又转过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春兰。 春兰的衣裳钗环与那姬妾果然也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春兰面上的妆容太浓,而柳繁繁身边的那姬妾又倒在床上,看不清容貌……所以并不知道化了浓妆的春兰与那姬妾到底是不是相似? “二位请快些。” 那两个黑衣人见嫤娘只是一昧的张望,不由得催促了一声。 嫤娘连忙点了点头。 那彪形大汉朝着春兰说了声“冒犯了”,然后就用一件大披风轻轻地将春兰盖住了,再用绳索套住了春兰的腰身,将她束在自己的身后,再轻轻一跃,带着春兰翻上了房梁…… 嫤娘惊得目瞪口呆! 但见那彪形大汉的身长足有八尺,他背上还负着春兰,两人的体重加在一起,莫不有二三百斤重?可那彪形大汉在跳跃之间却显然身形格外灵巧轻松,甚至踩上屋檐时,也像猫儿似的,一丁点儿的声音也没有…… 嫤娘突然就想起,自己尚未出阁时,田骁也曾潜入夏府偷看自己。 ——这么说,田骁的功夫应该也是很厉害的。 这时,那年长的女子也上前朝嫤娘说了声“得罪”,然后也如先前的那男子一样,托住了嫤娘的腰身,带着她轻轻一跃…… 嫤娘顿觉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上了横梁。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紧紧地抓住了年长女子的袖子。 那年长女子带着嫤娘跃上横梁之后,等嫤娘的身形稳住之后,她才示意嫤娘慢慢地顺着横梁朝某个方向慢慢爬去。 嫤娘的心儿怦怦狂跳起来。 虽说这里是个空屋子,不远处那个小沙弥也还站在原地不住地走来走去……显见得他是在替她们望风。 可是,这里好高! 嫤娘既怕自己掉下去,又害怕自己身上钗环会因为行动而叮叮作响!若是引来了外人可怎么好! “别怕,二郎在附近布置了二十几个暗卫,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快些……”年长女子似乎看懂了嫤娘心底的恐惧,低声说道。 嫤娘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知道,如果自己出了一丁点的差错,不但会连累今天田骁带出来的这些人,更有可能会影响到田家的未来! 于是她强行稳住心神,在那年长女子的带领下,慢慢地从横梁爬到了屋顶之上。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 因为嫤娘不但需要一直趴在屋顶上慢慢前行,而且还要听从那女子的号令,不时地躲藏在屋檐卷起的边沿处以躲藏,还需要在两幢房屋之间蛰伏良久,等到无人时,才能由那女子带着她从一幢屋子跳到另一幢屋子的屋顶上。 嫤娘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她的双手抖得不像话,身体也有些僵硬…… 幸好这样艰苦的时候也不算太长。 嫤娘喘着粗气,终于在年长女子的指引下,慢慢爬到了目的地。 那年长女子带着她悄悄潜入屋内,并示意她停下来,还轻轻揭去了一块板子。 那女子一马当先跳了下去,悄声说道,“……快下来!” 嫤娘看了看横梁距离地面足有丈余之高,心中十分害怕,便摇了摇头。 那女子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情,也不敢再说话,只是一昧示意她赶紧跳下来。 嫤娘把心一横,闭着眼睛从横梁上跳了下来…… 那女子看着挺瘦弱单薄的,却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嫤娘。 待嫤娘双足落了地,那年长女子又直勾勾地看着嫤娘,突然又说了声“得罪”。 只见她伸出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指甲在嫤娘面上狠狠地掐了几下! 嫤娘吃痛,不由得“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她刚一叫出声音,就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以为自己暴露了行踪! 那女子朝她微微一笑,突然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横梁。 “娘子?”外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娘子可是难受得紧?再忍忍罢,夫人就快到了。” 嫤娘一呆。 外头说话的人,是小红? “小红?快进来!”她连忙说道。 小红略微推了推门,轻声说道,“娘子,烦您开开门。” 嫤娘这才知道,门闩已经被人从里头扣上了。 她急急地过去打开了门。 小红闪身进来了。 一见到嫤娘,小红就是一呆。 “娘子!真是您啊……啊!!!您的脸……真的犯了藓啊?”小红紧张地问道。 嫤娘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哪里是藓! 分明就是方才那个年长女子用指甲在自己的脸上掐出来的红印子…… “别说那么多了,快帮我把外头的衣裳脱下来!” 嫤娘急急地说道。 见了嫤娘,小红心下大定,连忙快手快脚地侍候着嫤娘,替她脱起了套在外头的那套衣服。 除去了套在外头的烟色上裳和妃色的裙子以后,嫤娘身上便露出了她先前穿着的月白的裙子和秋香色上裳。 接着,她又卸下了头上的钗环,也交给了小红。 小红看着手里的烟色上裳和妃色裙子,发愁道,“娘子,这……这怎么办?” 嫤娘想了想,又看了看屋顶,说道,“你把这两件衣裳捆好了,把首饰裹在衣裳里,哎!要捆紧一点儿。” 小红依言捆好了。 嫤娘接了过来,将那套已经捆成了小布包的掂量了一下,便将那布包朝着屋顶上的小洞扔了上去…… 一只手突然从洞中探出,稳稳地接住了布包。紧跟着,伏在屋顶上的那人将木板轻轻合上。 屋顶看上去顿时光洁整齐,一丝异样也无…… 小红目瞪口呆。 嫤娘连忙奔到床前,揪开被子躺了上去。 “小红过来,大少夫人呢?”她轻唤道。 小红如梦初醒。 “娘子,是这样的……咱们的车队刚走到山腰下就遇到了潘少夫人……然后咱们就结伴一块儿进来了,您脸上犯了藓子,又痒又不能吹风,心烦意乱得很呢!就罩了面纱想赶紧回房休息……” “可谁料到,本来咱们订了两个单独的院子的,可咨客僧却把咱家订的其中一间院子和华昌候府订的院子给弄混了……华昌候府的世子夫人和咱家大少夫人不对付,说了几句差点儿吵起来。您面上痒得太难受,就劝大少夫人,说愿意把自己的院子让出来给华昌候府的世子夫人……横竖那边府里的大夫人过来了,您也可以去那边休息……” “大少夫人见您难受得紧,也不好再跟华昌候世子夫人争吵,只得让你歇在了她的屋里。后来潘少夫人想进来看您,被我拦住了……咱们大少夫人也劝潘少夫人,说您面上的花藓恐会过人……”小红伶牙俐齿地说道。 嫤娘点了点头。 这应该就是那年长女子与袁氏在潘少夫人面前演的一出戏。 “所以啊,现在您是在大少夫人的屋子里休息……” 说着,小红看了看外头,说道,“潘少夫人本来是要拉着大少夫人去前院上香的,可大少夫人拖着她,不让她去……只说您身子不好,只等了那边府里的大夫人来了以后才能离开……” 嫤娘暗暗点头。 小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对了,娘子,先前有人传话过来,说府里走了水,郎君已经领着人快马加鞭的回去了……” 嫤娘顿时瞪大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一章香山寺(四) 听说田府失了火,田骁已经火速赶了回去…… 嫤娘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果然…… 果然如田骁所料。 现在终于能确定,这一切都是赵德昭布置的! 赵德昭费尽心机,非要让自己和袁氏一同来香山寺进香。跟着,他先使计先调走田大郎,再调走田骁,潘少夫人……其实是他派来专门拉走袁氏的吧? 这样一来,自己可不就是落了单? 再凝神细想…… 那田骁的反击之处,又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他先是让人假扮自己,伪造出自己与袁氏,潘少夫人在一起,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走进了香山寺;暗地里却带着自己从侧门进了香山寺…… 先前她并不知道他让她换衣服是为了什么。 可现在,她知道了。 赵德昭为了引自己来香山寺,故意说香山寺求子菩萨特灵验。 可柳繁繁嫁与胡华俊成亲数载仍未有孕,对于求子来说……柳繁繁肯定比自己更加迫切。 ——没准儿柳繁繁来香山寺上香,这其中也有田骁做的手脚,就像赵德昭派了人去说明袁氏那样? 于是,柳繁繁一出门,田骁那边立刻得到了消息——柳繁繁穿了什么衣裳,戴着什么首饰。甚至柳繁繁的侍女是何打扮等等……田骁收到消息之后立刻让人准备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衣物用快马送了过来,等自己和春兰在车厢里换了装之后,再大摇大摆地在香山寺里游玩…… 倘若赵德昭是有心人,他肯定已经在暗处看到自己了。 就算赵德昭没有亲眼看到自己,赵德昭的眼线也肯定看到自己了! 赵德昭的人亲眼看到自己走进了柳繁繁的院子,肯定坚信无疑,自己就住在柳繁繁的院子里,不会有人相信,大家教养出来的自己,居然飞檐走壁地跳到了隔壁院子里! 而另一路人,包括潘少夫人在内,却清楚地知道,柳繁繁是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隔壁院子的。 如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也仅仅只是华昌候府与瀼州刺史府的女眷们在香山寺里争院子,以及自己面上犯了花藓症……仅此而已。 可若赵德昭真的对自己心怀不轨,那么…… 嫤娘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那么,那么田骁的计谋,是想让柳繁繁李代桃僵? 嫤娘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讨厌柳繁繁。 此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带着深深的敌意。 她也确实散布过对自己不利的谣言,虽然最终,这谣言的苗头被官家给掐死在摇篮里了。但毫无疑问,柳繁繁是想弄死自己啊! 现在田骁选择柳繁繁来当替死鬼……十有八九就存着报复的心思来的。 那他这么做,会不会太狠了? 这么一想,嫤娘心中又有些不安起来。 柳繁繁作为宫妃胡昭仪的弟妇,若与赵德昭有了什么瓜葛……柳繁繁是孤女,没有娘家也没有靠山,官家能饶过她?柳繁繁是不可能承担得起……与亲王通奸的罪名的! 可转念一想,连自己这样的深闺女子后院妇人都知道这种流言的可怕性,作为世子夫人的柳繁繁会想不到吗? 先前柳繁繁在京城里散布谣言,说自己与赵德昭有染…… 她分明就想逼死自己啊! 这么一想,嫤娘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气。 田骁行事果然快狠准! 因着自己,田家与胡家早已势同水火,一昧的避让只会让胡家越来越嚣张,索性放个狠招,就算掰不倒胡家,也要令他们元气大伤,至少在数年内再也无法威胁到田家……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外头还有谁?”她低声问小红。 小红亦轻声答道,“回娘子的话,因先前您发了花藓,不大舒服就小睡了片刻,郎君怕打扰您,就只和大少夫人说了一声,然后就带着常顺常康回去了,常平常安留下来听用……” 嫤娘点了点头。 田骁会被临时调走,这已在意料之中。 只是,她没有想到,赵德昭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还算得这样准,迟不迟,早不早的,竟让田府于今天失火? 不过这事儿想想也能猜测出一二来。 这些日子以来,嫤娘帮着袁氏管家看帐,知道田府早就已经被袁氏治理得如同铁箍一般……想来府中也只有东北角院子里的小宋氏有破绽了。 想必上一回宋怜薇来拜见小宋氏,应该就是为了今日失火一事来的。 嫤娘叹了一口气。 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喧哗声音…… “……啊!嫤娘?我的嫤娘……嫤娘!”有人慌慌张张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听那声音,竟是嫤娘的母亲夏大夫人! “亲家夫人不必担心,嫤娘原也无事,只是犯了花藓吹不得风,您别着急……”袁氏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方才我问过,她正睡着呢,亲家夫人不如先去我屋里喝杯茶,等嫤娘醒了再去也不迟……” 想来袁氏此时还不知道真正的嫤娘是否已经回来了,便千方百计的想在外头挡上一挡。 可夏大夫人一听说女儿抱恙,早已经慌得没了主张,只一心想着赶紧过来看看女儿,但又被挺着大肚子的袁氏不偏不倚地挡着,急得在外头团团转。 嫤娘也听不得母亲为自己着急上火,正要起身回应…… 幸好小红机警,先是死命地将嫤娘按在了床上,不让她下来,又把床上的薄被拉到了她的身上;然后才急急地奔到了门口,打开了门。 “启禀大夫人,娘子正在屋里等您呢!”小红先是朝着夏大夫人行了一礼,又朝着袁氏微微点头。 袁氏见小红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便知嫤娘已经回来了。 她立刻避到了一边,转头朝着夏大夫人说道,“亲家夫人仔细脚下,可别被门坎儿绊了脚,治花藓的药膏子您有吗?我这里有鸡苏膏,若您没带花灵膏,我的鸡苏膏倒是可以应一下急的。” 夏大夫人自己就容易犯花藓,因此这些药膏都是随身携带的。 她心忧女儿,随口敷衍了袁氏几句,就抢进了嫤娘的屋子。 都虞候夫人带着众儿媳走进了嫤娘的屋子。 婠娘与茜娘也随在人群之中,更还有一脸好奇,跟在众人身后的昭庆公主等人也浩浩荡荡地踏进了嫤娘的屋子。 嫤娘“虚弱”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娘”…… 夏大夫人心疼坏了,连忙迎了过去,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女儿。 看着女儿脸上果然起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红印子,夏大夫人心疼得在命。她对犯藓最有经验,的当下就问道,“你今儿早上吃了什么?” 电石火光之间,嫤娘答道,“不过就吃了半个核桃仁的包子,一块山药糕,还有半碗虾皮粥罢了……” “虾皮粥”三字一说出口,夏大夫人便“哎呀”了一声,嗔怪道,“如今这样的天气,忽冷忽热的,你又明明晓得今儿要上山,还吃虾皮粥做什么!” 挤在人群中的昭庆公主好奇地问道,“现在这样的天气,不能吃虾皮吗?” 站在一旁的婠娘好脾气地说道,“嫂子您不知道,虾皮粥虽然味道鲜美,但确实容易引起过敏……特别是在这样忽冷忽热的季节里,若是身子骨不好,极易热毒入邪。再加上山上草木丰盛……会有很高的过敏可能性。” 昭庆公主“噢”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坐在床上的嫤娘的脸。 她果然看到嫤娘那白净姣美的脸上起了几块深深浅浅的红印子! “呀……” 昭庆公主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随着昭庆公主的惊呼声音,众人均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目光齐齐聚焦在嫤娘的脸上。 内室里一片寂静。 众人都知嫤娘生得姣美,可这会儿,她白净的面庞上,很突兀得现出了几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子,鼻头也是红红的……看着很是恐怖。 昭庆公主不由自主地就往都虞候夫人的身后躲去,直问道,“……这,这花藓病,到底过不过人的?” 都虞候夫人扭过头淡淡地看了昭庆公主一眼,答道,“这只与个人体质有关,有什么好过人的……不过是山上的树木野花多了,嫤娘肌肤嫩,才会这样罢了,并不会传染。” 昭庆公主已知自己有些失态,强笑道,“……我还以为会传染呢,呵呵……” 都虞候夫人对夏大夫人道,“你照顾嫤娘罢,我领着她们出去……人多了屋子里怪闷的。嫤娘,要是呆会儿好了就出来走走……” 嫤娘乖乖地点点头。 茜娘也关切地说道,“大伯母,您快些拿药膏子给嫤娘抹一抹吧!” 都虞候夫人正准备带着众人出去时,突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男子的怒吼声音。 “贱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香山寺(五) 话说众人正围在嫤娘的屋子里问长问短的,却突然听到外头有个男子怒骂了一声,“……贱人!” 妇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昭庆公主身边的侍女失声惊呼道,“……这是二郎的声音!” 昭庆公主面色一变,领着侍女匆匆地出去了。 都虞候夫人也领着自己的儿媳们踏出了嫤娘的屋子。 躺在床上的嫤娘,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那男子只吼了这么一声就安静了下来,嫤娘也不敢确定那人是不是赵德昭——毕竟她和赵德昭也只有两面之缘,并不熟悉,也听不 出来到底是不是赵德昭的声音。 可昭庆公主的侍女却说那是二郎的声音…… 哪个二郎? 啊,是了……赵德昭也行二!听说宫里头的规矩并不大,昭庆公主也鲜少以公主自居,她叫自己的二哥做二郎,应该不会错…… 难道说,昭庆公主和她的侍女听出来,骂人的那男子正是赵德昭吗? 夏大夫人显然也被惊住了。 “别怕别怕,外头有你姨母在呢,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夏大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慰道,“……再说了,外头能有什么事! 能进这香山寺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的,要闹也闹不出什么事儿来的!” 话虽这样讲,可夏大夫人还是有些忍不住。 “你就在屋里歇着,我出去看看……哎!你别动,别出门!当心吹了风以后花藓犯得更厉害……”说着,夏大夫人就起了身。 嫤娘乖乖地点了点头。 偌大的屋子,顷刻间就只剩下了嫤娘和小红两人。 嫤娘催道,“你也去看看。” 想了想,嫤娘又交代她,“你就站在门口看……别真的出去了。” 小红心中早就如同被猫儿抓了一爪子似的,心痒痒的,连忙应了一声就跑了出去,站在内室门口张望着。 半晌,小红跑进来对嫤娘说道,“娘子……我听到大娘子和三娘子说,先前骂人的那个是二王爷,骂的是华昌候世子夫人……哦不 ,二王爷骂了人就走了,现在华昌候世子夫人正在那儿哭呢……” 嫤娘呆了半晌。 虽说她已经知道可能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可是…… 这一切果然如田骁算计的那样? 而当她知道田骁那一石二鸟的算计竟然全盘成功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说不出口的感觉。 那么,现在赵德昭和柳繁繁被算计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嫤娘心中十分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女眷们七嘴八舌地回了房间。 嫤娘看了看,发现昭庆公主已经不在了,而袁氏牵着潘少夫人的手也随在人群之中。 嫤娘又悄悄地转过头,仔细看了看站在袁氏身旁的潘少夫人……只见潘少夫人一脸的惨白,而且还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嫤娘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茜娘不禁朝着婠娘咋舌道,“真想不到……柳繁繁竟是这样的人!你们说她图什么啊……” 婠娘只是摇头,喃喃说道,“……这真是,这真是败坏门风……” “图什么?她还能图什么!她嫁进胡家这些年了,蛋都没生一个,膝下有一堆庶子庶女,身畔又有十几个美貌姬妾……公婆不待见 她,她男人也不看重她,她又是个没有靠山的……她想勾引二王爷,不外乎是想寻个靠山罢了!”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用不大不小 的声音嘀咕了起来。 都虞候夫人喝道,“好了好了,事关皇家脸面,你们就别乱嚼舌根子了!” 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夏大夫人也皱着眉头朝嫤娘说道,“你既然不舒服,就好好歇着,快把被子盖上……你现在啊,就是吹不得风……咦,二郎去了哪 里?” 嫤娘立刻扮出了一副虚弱的模样,依言又躺了下去。 小红伶牙俐齿地说道,“回大夫人的话,我们府上走了水,郎君骑了快马回去查看去了……” “怎么了?怎么会走水?”,“要不要紧?”,“哎哟,这秋燥天气确实容易出事……”,“那咱们要不要马上赶回去?” 众人吃了一惊,不由得纷纷问了起来。 袁氏连忙解释道,“应该不打紧……府里原就我们几个,大郎昨儿夜里就进宫轮值去了,我和弟妹又在这儿,想来府中也不会有什 么事……” 田府一向捂得紧,是以众人也都不知道“太夫人”小宋氏的存在,听袁氏这么一说,反正田府里要紧的主子们都不在府中,就是走 了水,损失些财物倒也确实没什么要紧。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夏大夫人对都虞候夫人说道,“既然是这样,你们去进香,我在这里陪嫤娘好了。” 其实袁氏也不想去。 不过嘛,既然都来了,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那就有劳婶子看顾嫤娘了。”袁氏朝着夏大夫人行了个福礼,然后拉着摇摇欲坠的潘少夫人一起走了。 其实,隔壁出了这样的事,都虞候夫人也无心礼佛了。 可都已经架了那么大的势领着众儿媳来了,不去拜一拜确实有些划不来,又想着爱女王月仙怀孕已有七八个月了…… 都虞候夫人便说道,“那你们娘俩儿在这歇着,我去殿上走一圈就回来。” 于是,都虞候夫人就领着众儿媳去正殿给送子娘娘上香去了——她既希望王家人丁兴旺,也祈求着爱女王月仙能顺利生产。 遣走了小红,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夏大夫人和嫤娘两个。 “到底出了什么事?”夏大夫人看着嫤娘面上的“花藓”,直白地问道。 夏大夫人肌肤脆弱,便是常犯花藓;可她与嫤娘做了十几年母亲,女儿体质如何,犯不犯花藓……如何瞒得过她? 嫤娘心中“咯噔”了一下。 母亲抚养她长大,岂会不知她的异样? 何况她也根本就没有“过敏犯花藓”这样的毛病。 可这样的事,她怎能说出口? 眼下,这香山寺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娘!” 嫤娘顿时露出惶恐之色,不安地看了看四周,悄声对母亲说道,“……等回去了,我再和你说,好不好?” 夏大夫人审时度势。 现下屋子里虽然只有母女二人,可保不定隔墙有耳。 而在屋子外头,几乎全是权贵——例如二王爷赵德昭,赵德昭的亲妹昭庆公主,重臣潘美的儿媳潘少夫人等人…… 女儿的担忧并没有错,这里确实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夏大夫人咬着嘴唇瞪了女儿半晌,终是长叹了一口气,先是替女儿拉了拉被子,然后又狠狠地白了女儿一眼,恨恨地说道,“要是 你受了一丁点的委屈……我饶不了田二郎!” “娘!”嫤娘面红红地嗔怪了母亲一声。 想着自己无端端惹下了这样的滔天祸事——若她生在别人家里,恐怕只会被人指责成红颜祸水!可她却有夫君的庇护与母亲的关爱 …… 嫤娘忍不住眼圈泛红,心下却是酸酸软软的。 ** 话说田骁带着侍卫疾驰入府时,但其实田府管家已领着仆从扑灭了火。 起火的地儿,是府中东北角上的院子,“太夫人”小宋氏居住的小院。 因是后院,田骁不便前去,就派了袁氏身边的老嬷嬷,并管家娘子一齐进去查看。 不一会儿,管家娘子来报,“回郎君的话,纷纷姑娘说,原是太夫人在小佛堂里点了一盏香油灯,命绿烟看着,岂料绿烟打了个盹 儿,又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竟将太夫人的小佛堂给烧着了……” 田骁问道,“可有人死了?” 管家娘子道,“回郎君的话,不曾有人死去……就是绿烟被烧着了,半拉子头发被烧焦了,身上也受了伤……” 田骁站了起来,说道,“去后巷请了郎中来给她治。” 说着,他就想走。 管家娘子连忙上前又说道,“好教郎君得知……纷纷姑娘说,因院子被烧了,太夫人与几位姑娘也无处歇脚,能不能,能不能…… 去歇竹院歇个脚?” 田骁嗤笑道,“……她们也配?” 管家娘子低下了头。 “府中又不是没有空院子!”田骁不耐烦地说道,“……你自做主,找个偏远些的院子让她们先落脚,等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回来 以后再说……只一点,不许她们靠近歇竹院和正屋,懂?” 他有事绊着脚,连带着面上的神色也有些凶神恶煞的。 管家娘子低了头不敢看他,只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是”。 田骁转身离去。 他去外院转了一圈,换了一身衣裳,头上蒙了头巾,牵了马从侧门悄悄出去了。 田骁乔装改扮进了宫。 兄长田大郎任金吾卫首领多年,岂会没有一丁点的经营?是以田骁乔装打扮过又易了容,还拿着金吾卫的腰牌,堂而皇之地进了后 宫。 进宫之后,田骁便悄悄地隐匿在后宫中的某一处,耐心地等候着。##### 第一百三十三章求救 话说赵德昭使了人布置了好大一盘棋,只为了近身于夏五娘,一亲芳泽…… 可没想到,候在小院中的人竟是华昌候府的世子夫人柳氏??? 惊怒交加之下,赵德昭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圈套! 可究竟是谁……下了这么一个圈套让自己钻?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若是叔父在背后操控…… 赵德昭越想越怕! 看着柳繁繁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他变了脸色,几乎是倾尽全力狠狠地踹了她一腿,怒骂了一声,“……贱人!凭尔也想肖想本座?” 柳繁繁被他踢得飞出了一丈远,嘴角溢血,闷哼了一声就捂着小腹应声倒地。 缩在墙边的姬妾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赵德昭立刻大步流星地离开小院。 他要即刻回宫,向父亲解释这一切。 出了这样的事,他心中自然是十分窝火的!可一冷静下来,赵德昭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直知道,父亲之所以能得了这大好河山,除去当年的义社十兄弟之外,叔父赵光义的功劳也不容忽视!祖母甚至在临终之前,逼得父亲在她榻前立下重誓……倘若到了父亲离世之时,叔父仍值壮年,那么便要将皇位传于叔父! 这是多么令人惊世骇俗的想法! 可偏偏……身为孝子的父亲还无法拒绝! 祖母去世后,父亲,叔父与大相公赵普势同三足之鼎。但赵德昭知道,叔父面上谦恭谨慎,却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储君之位的斗争! 赵德昭很清楚,他不过只占了个“嫡”字而已。论文功武略,和赵光义相比他就是个渣!而论亲厚……四弟仗着年幼,能在父亲和圣人面前撒娇弄嗔,可他却不能! 也就是说,从面上看,他赵德昭占嫡占又长,理应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但实际上,他却是最尴尬最弱势的一个。 之前赵普在朝时,尚有他挡在前头处处针对叔父赵光义;可如今赵普已然被罢,若是自己品行有失…… 想起发生在香山寺里的事,赵德昭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越想就越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赵光义的手笔。 他咬着牙,快马加鞭径直进了宫,求见父亲。 赵匡胤听了儿子的话,目光犀利。 “你的心思就不能放在正途上?你看看你后院里的女人……什么香的臭的,青楼乐伎,寡妇姐妹……我,我都懒得说你!可你这回……又招惹上外命妇?” “父亲!这次儿子真是冤枉的!”赵德昭叫屈道,“……柳氏是何等人?儿子后院里的女人哪个不比她强?再说了……儿子是那没有分寸之人么,清白的小娘子也就罢了,柳氏是外命妇,儿子怎能,怎能……” 赵匡胤冷冷地盯着他,问道,“这么说,还是柳氏勾引你了?” 赵德昭跪在冰冷的水磨青石地板上,垂首敛目。 “儿子不敢这么说……实是一时兴起去踏青,只是想在寺院中小憩片刻,不料却撞上了柳氏,柳氏她还……衣衫不整……” 赵匡胤大怒,手一挥,装着数枝狼毫湖笔的黄节竹笔筒就被他扔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赵德昭的胸口处。 赵德昭直挺挺地跪着,一声也不吭。 赵匡胤喘了半天的粗气,负着双手在书案前来回走动。 半晌,他冷声说道,“韦四海!” 像个木桩一样靠墙而立的黄衣宫侍立刻应了一声,“奴婢在!” “胡柳氏君前失仪……赐死!另授密旨给胡华俊,停妻孝满之后,赐婚柔仪公主!” 赵匡胤一字一句地说道。 柔仪公主是谁? 赵德昭与内侍韦四海都是一愣。 赵匡胤又道,“传朕旨意,加封郑王之寡姐柴氏为柔仪公主……” 赵德昭与韦四海顿时面露了然之色。 郑王,乃前朝废帝柴宗训,他六岁即位……然而最终,赵匡胤却罔顾了周世宗的托付,将小皇帝柴宗训拉下了皇位,却自己黄袍加身做了皇帝…… 由此,柴宗训变成了前朝废帝,被赵匡胤被加封为郑王,闲居汴京。 柴宗训有位寡姐,如今约摸也有三十多岁,据说前头已经嫁了两任丈夫,都死了……于是便歇了嫁人的心,只傍着弟弟过活,倒也老实本分。 如今赵匡胤处死胡华俊继妻柳氏,再将贵女柔仪公主柴氏赐婚给他,倒也算是抬举了胡家。 韦四海领命而去。 赵德昭松了一口气——说到底,父亲还是向着他的。 赵匡胤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原不指望你有什么出息……但求你稳稳妥妥熬些资历出来,倘若你自寻死路,谁也帮不了你!滚!” 赵德昭面红耳赤,说道,“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 他站起身……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因为一直跪着,他的两条腿都有些不受使唤了。 赵德昭心头一动,任由自己踉跄了几步之后才站稳了身形。 “父亲,儿子告退了。”他朝着父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慢慢退出了御书房。 赵匡胤看着这个嫡子,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大宋开朝至今不过短短十余年,他觉得自己也还算年富力强,暂时不愿考虑储君人选。 可这个问题迟早都要面对…… 在弟弟和儿子之间,他肯定希望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可日新这小子却…… 赵匡胤又叹了一口气。 日新文不成武不就,还好女色……本来好女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班子文臣却偏偏觉得纵溺声色之人非贤能!可这个日新……还是不停地往后院添女人! 说到底,日新虽然年长,还是不如德芳。 可德芳还是太小了。 想着日新那小子也算是被自己一手教养着长大,却不知为何如此平庸…… 赵匡胤长叹一声,心想还是好好培养德芳罢#### 第一百三十四章带路 话说赵德昭刚刚从御书房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抹了一把汗。 ——好歹这次又含混过去了。 接下来,他可得蜇伏一段时间。 若是再惹出什么事,让叔父揪住自己的把柄固然很麻烦,但最重要的,是他万万不能失去圣心圣宠。 他打定主意正准备沿着道路出宫时,却在岔路口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宫女。 那宫女看了他一眼,先是颌首致意,然后便往一旁走去。 赵德昭眉头紧蹙。 在这个当口上,那人叫自己去干什么? 可想着那人也是自己的一大助力,轻易得罪不得…… 再说了,也许正是因为那人听到了自己与柳氏的乌龙,所以心中着急? 这么一想,赵德昭只得把心一横,朝旁边转了个弯。 赵德昭刚走,就有人从旁边站了出来。 那人长身玉立,英挺俊朗,身上还穿着金吾卫的侍卫官服。 ——此人赫然便是田大郎! 只见田大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此处,朝着与赵德昭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 赵德昭小心翼翼地来到一处隐秘之处。 已有一位穿粉纱宫衣,头上簪牡丹花的美人儿在此等候。 她一见赵德昭,便娇嗔道,“你……你怎么又招惹了柳氏!” 赵德昭连忙上前搂住了美人。 “是柳氏设计了我……我已有了你,又怎会看上她!她又哪及你半分……” 美人妙目圆瞪,问道,“你莫来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与那柳氏……也有些牵扯。她父母死在了云州,她孤身一人上京,便是在半路上遇到了你……你只说清楚,当年你可与她也有一段露水情缘?” 赵德昭有些尴尬,说道,“当年我年少轻狂……少不知事罢了!瞧瞧,多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你也翻出来吃吃醋……” 说着,他又看了看美人儿的脸色,低声说道,“方才我已去讨了父亲示下,父亲已经让韦四海去华昌候府宣秘旨去了……” 美人儿一听,顿时有些紧张,问道,“怎么样?” 赵德昭伸出手指,用指腹在美人儿柔嫩的下巴上揉捏了几下,才低声说道,“……父亲的意思是,赐死柳氏。” 美人儿一怔,突然松了一口气,笑道,“阿弥陀佛,这下子我看胡蓉蓉还怎么蹦哒!” 赵德昭宠溺地说道,“你何必与她一般计较?父亲不过是看在她是个老人儿的份上,给她几分体面罢了……说起来,他……这几天又宿在你那里了?” 美人儿突然面上一红。 赵德昭的面色垮了下来。 美人儿不依地靠在他怀里,面含羞色道,“……难道你还吃这个醋?你也不想想,我,我……我这心里,哪有一天不想着你的?” 赵德昭面色稍缓。 “出了柳氏这事,恐怕这些天我要封门闭户了……待风头过去了,我再进来看你……你想要些什么?我就是挖掉了心肝儿也要给你弄了来……” 美人儿先是有些不快活,可听了他那情意绵绵的话,又有几份欢喜,说道,“不必啦,宫里要什么没有?只你……日后等事情平息下来了,你再多些进宫来陪我罢……” 赵德昭微微一笑,又在美人儿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惹得美人儿面红耳娇,粉面含羞。 见时辰不早了,赵德昭也不敢在宫里耽搁太久,便温言与美人儿说了几句,匆匆离去了。 看着赵德昭离去的背影,美人儿抿着嘴,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轻声唤道,“娘娘,附近没人,咱们快走罢……” 美人儿怔怔地看着赵德昭离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美人儿喃喃念道。 半晌,她突然冷笑了一声,带着宫娥离去了。 待赵德昭与美人儿前后离去之后,一个紫袍金冠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随从从不远处的树丛中走了出来。 “玄德啊玄德啊,你看看……真是最毒妇人心啊!”穿紫袍戴金冠的男子似笑非笑地说道,“……真想不到,花蕊竟然与日新有染?呵呵……” 那名唤玄德之人面容冷峻,淡淡地说道,“红粉骷髅而已!” “哈哈哈……”男子放声大笑,“好!说得真好,红粉骷髅!!!若不是今日机缘凑巧,某也不得见这样一副活春宫……日新是个胆大的,竟敢勾结了花蕊……” 笑了几声过后,男子的神情慢慢落寞了下来。 “……这么些年了,我一直宠着花蕊,想不到,想不到连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哈哈!这些年,我花用在她身上的东西和精力……不在皇兄之下,花蕊啊花蕊,花蕊啊花蕊!” 紫袍金冠的中年男子面露恨意,还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半晌才松开。 “玄德,你说说,花蕊这是为何?” 紫袍金冠的中年男子问那青衣随丛。 青衣随丛玄德沉吟半晌,低声说道,“花蕊夫人实为官家宠妃,又与您纠缠了这么些年……如今,咱们又发现了她与赵日新的奸情……她在官家,您和赵德昭之间斡旋,仔细想来,她应该是难忘旧主孟昶……” 紫袍金冠的中年男子便是当朝皇叔赵光义。 他本就文武双全,聪明绝顶! 听了随丛程玄德的猜测,赵光义一瞬间就猜中了花蕊夫人的用意。 “她心心念念之人,居然是孟昶?孟昶死了这么久,花蕊居然还对他念念不忘?她淫乱后宫,在我们兄弟父子叔侄之间左右逢源,其实是想为孟昶报仇?哈哈哈……这女人!” “我说呢,难怪……” “难怪这些日子以来,日新每每出错,可皇兄却总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搞了半天,是花蕊在大哥耳边吹了枕头风替他说情的缘故?哈哈!哈哈……” 赵光义突然大笑了起来。 然而他虽然在笑,面上的神色却十分凌厉。 那程玄德道,“主上,既然花蕊反骨,又何必再留着这个祸害?势必早日除去花蕊,断了赵日新的后路才是!” 赵光义沉默不语。 程玄德又加了把火,说道,“若花蕊与二王爷的事传出去了……又如何是好?主上您就不怕将来花蕊夫人拖您下水?” 赵光义面含愠色,不悦地说道,“……我自有分寸!” 说罢,他背负双手缓步离开。 程玄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头,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去了。 又过了许久。 夜幕降临…… 三三两两的宫人途经此处,又结伴离去…… 直到了月上中天之时,一个黑影从浓密的树冠上轻轻跃了下来。 趁着夜色的掩护,他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急急奔往金吾卫轮值房。 “叩叩。”黑衣人蹲在轮值房的窗子下,叩响了窗户。 “砰砰。”里头有人回应。 黑衣人轻跃地推开窗子,飞身跃入。 跳进屋子以后,黑衣人扯下了蒙在面部的黑巾,喊了一声,“……大哥。” 田大郎“嗯”了一声,问道,“都办好了?” 田骁嘿嘿一笑,“都办好了!” 田大郎道,“赵光义没起疑心?” 田骁挠了挠头,说道,“他就是起了疑心又如何?引他和程玄德去角落里的宫人,是圣人身边的侍女,平素又与赵德芳十分亲近……就算赵光义起了疑心,也只会觉得这是圣人借他的手要铲除花蕊夫人呢!” 田大郎坐在桌前,无视胞弟除衣换衫和化妆易容的动作,兀自剥了几粒花生米吃,又问道,“你嫂子在香山寺里可曾受了惊讶?” “嫂子乃女中豪杰,红粉巾帼,怎么会……何况还有妙手苏嬷嬷和撒空儿大师在旁,嫂子和嫤娘不会有事的。”田骁嬉皮笑脸地说道。 田大郎冷冷地说道,“你嫂子若有万一……” “绝无万一。”田骁一改先前的吊儿郎当,郑重地说道。 田大郎冷峻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快回吧!我当值,你又不在家……家里统共就只有两个女人……赶紧回!”田大郎催促道。 田骁“哎”了一声,说道,“哥,等你休沐的时候,我开一埕女儿红……那还是嫤娘的嫁妆,实打实的埋在酒窖里珍藏了十六年的……” 田大郎咂吧了一下嘴皮子,却说道,“你也去给我弄一百埕好酒回来……兴许你嫂子肚里怀得是个小娘子呢?” 田骁嘀咕道,“十有八九是个小郎君……” 田大郎一拍桌子,那桌子一震,几粒花生便朝着田骁飞了过去。 田骁笑嘻嘻地接住了那几粒水煮花生,剥壳吃了。 “小郎君就小郎君!若你嫂子生的是小郎君,那就给他藏一百埕状元红!还不快滚?”田大郎笑骂。 田骁又剥了几粒花生吃了,这才扬长而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安抚 在兄长的掩护和安排下,田骁再次易了容更了衣,拿着金吾卫的腰牌大摇大摆地出了宫。 他先是骑着马儿去宫墙外巷子里的民居,换了衣裳和马离开了;一出巷子,好几个与他相同打扮的人骑着马儿朝四周散去…… 田骁骑了马又钻进了另外一条巷子。 如此三番四次之后,他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田府。 将马儿与缰绳交与常平,田骁大步流星的朝后院走去。 嫤娘得了信儿,连忙迎了出来。 “二郎,怎么现在才回来……小红快去热羊肉汤,让厨下现炒两个小菜,再下碗汤饼来!春兰快去备热水……” 看着田骁一脸的疲惫,嫤娘很是心疼,直把春兰和小红指挥得团团转。 田骁笑眯眯地走进了内室,在妻子的服侍下,除去了外衣。 嫤娘推着他朝小浴室走去,却又忍不住问道,“今天……怎么样了?” 田骁装傻,“不错不错,香山寺的风景很是不错……” 嫤娘一怔。 她咬着嘴唇,用白净纤细的手指在他结实紧绷的手臂上掐了一把,嗔道,“我是说,我是说……那个事儿!” 田骁一脸正经地想了想,说道,“家里没事儿,就是东北角院子里的小佛堂被烧了几块板子而已,原不碍事儿……” 嫤娘当然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她与袁氏,并母亲姨母和众表嫂们一起呆在香山寺里,后来姨父王审琦领着侍卫亲去迎接,她才和袁氏一同回了府。 因袁氏身子重,回府之后就去休息了;东北角院子里的事儿,还是嫤娘带着人过去料理的,她怎会不知……这火势原并不大碍,想来是被人特意夸大了。 “二郎!” 见他始终不肯说,嫤娘有些急了,跺了跺脚。 田骁哈哈大笑。 方才与她说话时,他一直在不停地除着衣衫,眼下除到了最后一条亵裤,就叉开两条粗壮的腿跨进了浴桶里。 嫤娘红了脸。 她只得咬着嘴唇从浴室里退了出来,还顺手掩上了门。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的计划和用意,可他现在还能开怀大笑,至少不会是坏消息。 嫤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出去指挥春兰,让她再温一壶酒过来…… 田骁洗了个洗水澡,换上了干爽的衣裳,整个人舒服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外头的圆桌上已经整治出一桌子菜肴,有一壶冰镇的果儿酒,佐酒的爆羊肚丁,养胃的枸杞羊肉汤,清爽的酱拌脆瓜,还有用大汤盏盛起来的素面汤饼…… 嫤娘持壶,替他斟了一杯果酒,又嘱咐道,“慢着点喝酒……你先喝碗羊肉汤暖一暖胃。” 田骁依言喝起汤,见她面前也摆着碗筷,不由得关切地问道,“你也没吃?” “嗯,我陪着你再用一些。”她笑语盈盈地说道。 田骁不高兴了。 “你又不出门……怎么吃饭还不按时呢?这些天本就瘦了好些……说来还是侍女们服侍得不上心,春兰过来!”田骁又朝着春兰发起了脾气。 春兰战战兢兢地倚在大门处挨着墙根儿站着,脸色苍白,神情恐惧。 “得了吧你,酒还没喝就发疯……春兰下去!” 嫤娘说道。 春兰顿时如蒙大赦,匆匆地朝着二人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你倒也肯看我一眼了,还晓得我瘦了……” 嫤娘也怕他还惦记着春兰,嗔怪道,“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都多久没能好好呆在家里吃上一顿热饭热菜了!” 田骁喝了一碗汤,手朝就着酒杯摸去。 嫤娘按住了他的酒杯,却挟了一筷子葱爆羊肚,放进了他的碗里,“先吃些菜,别只顾着酒……” 田骁笑了笑。 确实…… 到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饿坏了。 依着妻子的服侍,他又吃了几筷子菜,并吃了一大半的素面汤饼,这才独自浅饮慢酌了起来。 嫤娘也吃了些汤饭。 只是此时已夜深,她也不敢吃太多,不过是五分饱,就放下了筷子。 叫了春兰过来收拾残局,她害怕田骁又和春兰过不去,便推着他走进了内室。 漱口净面换了睡衣,嫤娘吹了灯又下了帐子,夫妻二人窝在了八步床亲密的空间里…… “二郎!你和我说说嘛……”反正四下无人,她的胆子也大了,就抱住他粗壮的臂膀摇来晃去的,撒娇弄痴地说道,“……今天我在香山寺的时候,真是被吓坏了……你不知道,我,我飞上了天……” 田骁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嫤娘面一红,说道,“……你笑什么笑!我确实飞起来了嘛。” 她想形容一下那位带着她飞上屋顶的年长妇人,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 想了半天,嫤娘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位,那位……嬷嬷的身手好厉害!明明看上去就是那样苗条瘦小的人儿,可她拎着我,就像抱了件卷起来的斗篷似的,‘嗖’的一声就带着我飞上了屋檐……” 田骁但笑不语。 “二郎,二郎……你和我说说嘛,究竟你做了些什么?” 嫤娘心中好奇,非想把这事儿问清楚不可。 田骁道,“我说完了,你服侍我?” 说着,他看着她坏坏地笑,“你在上面?” 嫤娘一怔,随即羞红了脸。 可她实在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田骁大乐! 这事儿已经成了十之八九,就是告诉她,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难得的是…… 她竟然肯在上面! 想着接下来的闺房之乐,田骁大为憧憬,便道,“你这小傻子……竟来这个也不明白。来来来,先坐上来,侍候得为夫满意了,为夫便慢慢说与你听……” “啪!” 嫤娘含羞一巴掌拍开了他那不安份的手,羞恼道,“你说话就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想不到田骁却痛得面色都变了。 “哎哟!哎哟……” 他不住地呻吟了起来。 嫤娘见了,顿时惊疑不定。 她分明没怎么用力,怎么…… “二郎!你怎么了?” 可见他面色不似作伪,嫤娘也有些急了,拼命地去拉他的手,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打坏了。 田骁捂着自己的手,满脸痛苦地说道,“好疼!好疼,嫤娘……只要你亲一亲我,我便不疼了……” 嫤娘一滞。 她恨恨地白了他一眼,高高地举起了纤纤素手,照着他的另外一只手“啪”的一巴掌,狠狠地扇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 夫妻俩躲在帐子里说了几句悄悄话,田骁终是拗不过嫤娘,便揽住了她,让她像只猫儿似地倚在自己的膝头,一边抚着她温软如玉的肌肤,细细地说了起来。 “潘少夫人未出阁之前,和咱们大嫂子是闺阁好友,在汴京,因她们是同乡,所以格外亲密些……大约是赵德昭也知道这个,所以特意遣了潘少夫人来咱家做说客,极力游说大嫂去香山寺……” 这层关系么,嫤娘倒是知道的。 田骁继续说道,“同时,赵德昭还命人在京中夸大香山寺,说那里的求子菩萨极灵验……但事实上,香山寺本是密宗圣地,不受凡人烟火,只为僧人苦修而已。突然兴起了求子菩萨,这其实就是个最大的破绽……” 嫤娘恍然大悟。 因她母亲夏大夫人是个虔诚的信徒,所以对于禅宗与密宗,嫤娘还是有几分知道的。 “我说呢!我娘是信女,这些年我跟着她四处去听传道,只把近郊的佛寺都去了个遍……可香山寺明明在京郊,我却一次也没去过……原来是这个缘故。” 嫤娘嘟嚷了一句。 “潘少夫人力邀大嫂,你娘又邀了你……咱们就没有了不去的理由不是?”田骁含笑看着她,继续说道“……于是,咱们按部就班地去香山寺订下了院子。可若是我和大哥护着你和大嫂子去了……赵德昭岂不是在办无用功?” 听了他的话,嫤娘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所以,他就要想法子调开我和大哥……想要调度大哥,简直是太容易了!大哥是金吾卫首领,职在守护禁宫,只要和他同品衔的金吾卫首领病了或者有事,大哥就不得不入宫顶替轮值……而我,赵德昭命人在咱家里放了一把火……当时咱们仨去了香山寺,大嫂身子重,你又是一介女流……你说说,这不就顺理成章地把我给逼了回来?” 嫤娘又点了点头。 “只要你和大嫂两人呆在香山寺,他再教潘少夫人引开大嫂,咱们的院落之中……岂不就只剩下了你一个人!”田骁冷冷地说道。 其实嫤娘已经有些猜到了。 但此时从田骁的口中得到了印证,还是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所以,其实你一早就算计了柳繁繁,对不对?你知道柳繁繁今天也要去香山寺……啊不,即使她不去,你也必定会使了法子让她去?” 嫤娘大着胆子猜测道。 田骁看着她,目光沉沉。 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嫤娘继续说道,“然后,你让人守在胡府门口,待看清了柳繁繁的打扮之后,再命人回来找我的衣服,再收拾好了让人骑了快马送到香山寺去给我——前些天,你吩咐我去宝妆楼添置衣裳首饰,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是不是?因为宝妆楼其实就是胡家开的!” “我去宝妆楼转了一圈,虽说也没采买什么,可后来你却差了春兰去宝妆楼,把宝妆楼时兴的首饰买了一大堆回来……于是,我就有了和柳繁繁一般无二的首饰!” 田骁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嫤娘白了他一眼,将自己心中的怀疑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 “送衣服给我的那位嬷嬷是位奇人异士,她通晓易容术又会模仿我的声音……虽她年纪大了些,又梳了我和一样的发式,穿着和我一样的衣裳,但潘少夫人是认得我的。近距离地看,潘少夫人肯定会认出来……于是,那位嬷嬷佯装犯了花藓,在头上罩了面纱,再加上大嫂子也在一旁,又有小红守在那位嬷嬷的身畔……所以,潘少夫人深信,那就是我!” 见田骁仍然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嫤娘的胆子就更大了,声音也略大了一些。 “可是,我却已经换上了与柳繁繁一般无二的装束,并且由你亲自护送,从后门进入了香山寺……” 田骁微微一笑,说道,“是侧门。” 嫤娘也抿嘴一笑,说道,“啊对,是侧门。我们从侧门进了香山寺……然后,我跟着那位小沙弥在香山寺里转了一圈……最后去了柳繁繁租下来的小院子里?我进去的时候,看到柳繁繁和她的侍女是晕倒的,想来也是你做的手脚了?” 田骁点头。 他补充道,“没人在乎柳繁繁,所以她一进香山寺就被我的人打晕了,悄悄送到了那院子里……只是,潘少夫人那边却有点儿麻烦。她原本奉了赵德昭之命,要引开大嫂子,这样你才能落了单。可咱们偏偏不能让她如愿……所以说,这一次,其实大嫂子也出了力,毕竟她怀着身孕在……” 嫤娘恍然大悟。 “潘少夫人一直以为那位嬷嬷是我,所以尽职地守着我……可惜大嫂子却不吃她那一套,因我‘犯了花藓’,大嫂子不愿意抛下我不管,所以潘少夫人很着急……她顾不上向赵德昭传递消息,只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引开大嫂子,却不知道……赵德昭躲在暗地里,已经看到穿了柳繁繁衣裳的我……” 田骁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不光他在香山寺有人,咱们在香山寺中……也有人。”田骁轻笑道,“……所以,柳繁繁订的院子和咱家订的院子,从一开始就捱在一起……” 停了一停,田骁突然冷笑道,“也是他色胆包天……美色当前,脑子里就一塌糊涂了,也不仔细想想……固然是咱们下了套子让他钻,可他还是跟着进去了……” 说到这里,嫤娘基本上已经清楚明白了。 她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二郎,这么多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要安排好,时间要衔接得这样紧密无间,还需要那么多能人相助……可苦了你啦!”她躺在他的怀里,伸出手抚了抚他小麦色的脸庞,继续说道,“……可是,咱们设计了赵德昭,他以后会不会知道啊?” 田骁笑了起来,“……你夫君好歹也是在战场上厮杀了多年的人物,手下若没有几个肯卖命的人,那还得了?” 嫤娘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话虽这样说,可你还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毕竟赵德昭的身份不一般。”她提醒他道。 田骁调笑道,“娘子有令,为夫岂敢不从?” 嫤娘白了他一眼。 田骁默了一默。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可是,难道赵德昭就不会怀疑,引他入圈套的人到底是谁?毕竟他的目标是我……而柳繁繁先前虽然毁我清誉,又牵扯了赵德昭进来,但就今天这事而言,她实在有些冤枉!还有赵德昭……倘若他把这笔帐算在田家的头上,可如何是好?” 田骁看着她,沉默不语。 可她毕竟已是他的枕边人,是今后要陪他走完一辈子的人,这些事,确实应该慢慢地教她知道…… 于是,他缓缓地说道,“今儿我去了宫里,正是为了善后而去的……大哥执掌金吾卫已经十余年了,不是夸口,后宫里的那些破事儿,有哪一件能瞒过他去?官家的宠妃花蕊夫人……圣眷甚浓,可花蕊夫人却与赵光义暗通曲款,且与赵德昭也有些不清不楚的……” 嫤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她忍不住打断了田骁的话,“你说什么……花蕊夫人?她,她这是为何……” 田骁笑道,“要说起她来,她倒也是个人物……花蕊夫人本是后蜀废帝孟昶的妃妾,亡国之后,孟昶受降,带着她来了汴京……” “后来孟昶死了,她便被官家纳入后宫……要说官家待她也算是宠爱了,可她偏偏惦记着旧主……依我看,她身为后妃,却又游走在赵光义与赵德昭之间,显然是想令他们自相残杀,恐怕她想着,但凡她能弄死一两个姓赵的,也算是为孟昶报仇了……”田骁解释道。 嫤娘十分震惊。 这么说来,花蕊夫人倒也风骨铮铮的人物。 只是,这种伤敌一百,自损五十的法子,真的好吗? 田骁道,“大哥找人使了法子,先是把赵德昭与柳繁繁有染一事传到了花蕊夫人耳中,花蕊本就心怀叵测,唯恐无风不起浪,果然火急火燎地要见赵德昭……跟着,大哥又想了法子让圣人身边的宫女儿引了赵光义去了赵德昭与花蕊偷腥的地方,那赵光义可不就全看到了。” 嫤娘惊得目瞪口呆。 人尽皆知,圣人虽然年轻,家世却非同一般,且她独爱官家幼子赵德芳…… 也因为圣人的支持,所以非嫡非长,尚未及冠的赵德芳才有资历与手握重权的赵光义,与占了嫡长贤名的赵德昭呈三足鼎立之势。 现在,田骁居然把赵光义,赵德昭,赵德芳,以及赵德芳身后的圣人全部都牵扯了进来? 这趟混水简直就是……混得不能再混了! 她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田骁——这么复杂的法子,他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嫤娘花了好长时间也没能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 “二郎……当时你已离开了香山寺,你不知道……我们好多人都听到了赵德昭怒骂柳繁繁……听说赵德昭还踹了柳繁繁一脚,柳繁繁她,她会不会,会不会……”她喃喃地说道。 田骁毫不在意地说道,“你担心她做什么!她本就是离死不远的人了。” 嫤娘“啊”了一声,有点儿发愣。 田骁知道妻子单纯又心善,不由地抚了抚她的脊骨,说道,“……从她敢搬弄皇家是非起,就已经踏上了不归路。这个女人,实在蠢得可以!她欲中伤你,却拉了赵德昭垫背,以为这样便能一石二鸟……” 嫤娘皱起了眉头。 半晌,她才问道,“一石二鸟?这话怎么说?我晓得柳繁繁恨我,大抵是因为胡华俊的缘故……可她又为什么要中伤赵德昭?” 田骁笑笑,说道,“这个嘛,就要牵扯到一桩陈年秘事了。” 嫤娘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田骁说道,“柳氏也是贵女,她父亲原任云州刺史……当年奸雄石敬塘割了幽云十六州给辽人……柳刺史不从,领兵抗战,最终还是殉了节。柳氏沦为孤女,带着她父亲留下的丰厚家产,独自上京投靠华昌候……可她一介孤女,又年幼,那个时候又兵荒马乱的,你想想,她有这个本事怀揣万金,独行入京?” 嫤娘怔怔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在路上遇到了赵德昭,是赵德昭带着她进了京的。”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其实柳繁繁长得也算清秀,只是看起来,似乎柳繁繁要年长赵德昭几岁。但赵德昭的品行……别的嫤娘不知道,但在这女色上头……恐怕还是把持不住的。 也就是说,赵德昭和柳繁繁还曾有过一段旧事?只不知为何,两人最终反目成仇? 无论如何,柳繁繁独行千里入京,还是与赵德昭有旧一事……都让嫤娘感到十分惊世骇俗! 半晌,嫤娘才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昔日官家还有千里送京娘的美谈,可到了赵德昭这里,却变成了……” 田骁哂笑。 “所以你也别替柳氏操那个心了,她惹了不敢惹的人也就罢了,后来她还不是顺顺利利地嫁给了胡华俊?可见得入京之后,赵德昭再没招惹过她了。可她却偏偏要将别人当成傻子……可这个别人,凭他如何平庸好色,却始终是官家嫡子呢!”他劝道。 嫤娘“嗯”了一声,却仍有些心神不宁。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本是后蜀废帝孟昶的妃子,被迫入宫做了官家的妃子这倒也罢了,毕竟她一介女流也是身不由己。可她居然……居然还委身于赵光义,还和赵德昭也不清不楚的。纵然她有大志向,可她同时与三个男人纠缠,且这三人还是父子,兄弟,叔侄……她就不觉得恶心吗? “二郎,那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她,她……”嫤娘喃喃自语道,“……花蕊夫人她,其实我觉得,她倒也并不坏,至少她心系先夫……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也是为了替先夫复仇……” 田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倒与你想得不一样,花蕊太蠢了。孟昶是她的旧主没错,可孟昶集后蜀举国之力,尚不能与我们大宋相抗衡,就凭她一介女流……拘于后宫方寸之地,居然也想掀起波澜?她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田骁说道。 “一个人要做的事,须与他的能力相当,否则就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而已!” 见妻子仍是一脸的担心,田骁轻笑,说道,“我说,你替别人操什么心呢!既然花蕊敢做出这样的事,她肯定已经想过后果会是什么了……你快管一管你夫君吧……” 嫤娘终于回过神来,“你怎么了?” 田骁愁眉苦脸道,“为夫这里痛,这里痛,还有这里……也痛!” 听他说得一本正经的,嫤娘便有些紧张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外奔波,难道受了伤? 她瞪着一双杏眼,看着他的手指到底乱点…… 先前田骁的手还胡乱在他自己的胸膛和手臂上随便点了几下,可慢慢的,他就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探到了他那又硬又热的胯下…… 嫤娘拼命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涨红了脸,没好声气地说道,“既然到处痛,还不快些拿了你的药膏子出来抹一抹?我帮你?” 田骁低声笑了起来,“有了你,我还要什么药膏子?你就是我的灵丹妙药!” 说着,他抱着她往后一躺,两只铁箍似的大手捧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迫使她分开双腿坐在了他的腰际…… “嫤娘,我的心肝儿,方才你说过……你在上面的!”他看着她,眼中柔情似水,声音也低沉好听。 嫤娘涨红了脸。 “不要不要……”她拼命地摆动起身体,想从他身上下来。 可她的左右扭动,却更令他性致大增。 男人微眯着眼低笑了一声。 他带着她翻了一个身,从女上男下的姿势变成了男上女下,口中低笑道,“既然娘子有令,那便从了娘子罢,此事少不得由为夫代劳了……只娘子毁约,需得悔一罚三才是!” 陡然的天旋地转令嫤娘惊呼了一声! 不知不觉的,她就已经被他压在了身下,而他的话又令她羞得满面通红,可嫤娘只来得及骂了一声“冤家”,便又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 内室中一派旖旎春光。##### 第一百三十七章柳氏埋骨(上) 不省人事的柳繁繁被送回了华昌候府。 华昌候夫人看着面如金纸,奄奄一息的儿媳,不由得惊疑交加,便问道,“香娘,你家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香娘本是柳繁繁的侍女,早已开了脸做了胡华俊的通房,是以做妇人打扮……此刻正缩在角落里像抖糠似的,脸色惨白,六神无主。 听到华昌候夫人询问,香娘呜呜地哭了两声,断断续续地把香山寺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和少夫人刚进了院子……也不知怎么的就人事不省了,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站着个男子……我,我什么也没看清,就听到那男子骂了声‘贱人’,跟着……跟着,他一脚踹了过来……正踢中了少夫人的心窝子……” 华昌候夫人“啊”了一声,被吓得目瞪口呆。 “少夫人……飞起几丈远,撞到了墙上,昏死了过去……”香娘想起了当时的那一幕,吓得大哭了起来,“……夫人,夫人救命啊!” 华昌候夫人急道,“那男子是谁?竟敢欺侮我们华昌候府的人!难道你们不曾亮出身份么?” 听了华昌候夫人的话,香娘面上的惧意更甚,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答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但是……别人都喊他‘王爷’……” 华昌候夫人呆了半晌,失声惊呼道,“王爷?哪个王爷……” 香娘却说不上来。 华昌候夫人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得耐着性子问了半天……等她从香娘嘴里问出了那“王爷”的穿着,衣物服饰和年纪之后,心都凉了半截! 二王爷赵德昭? 柳氏怎会惹上了二王爷? 倘若柳氏还只是胡府里的表姑娘,此时只需要直接抬了她去王爷府,给王爷做妾也就罢了!可偏偏…… 华昌候夫人心乱如麻。 半晌,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拍了一把大腿,如丧考妣一般地叫喊了起来,“柳氏你这丧门星哦!候爷……候爷!这下子我们胡家全完蛋了……” 华昌候夫人嚎叫着冲了出去。 半晌,柳繁繁终于悠悠醒转。 小腹处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她呻吟了一声,只觉得口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喉咙也干渴得要命。 睁开眼,柳繁繁只觉得头晕脑涨的。 她勉强看到侍女香娘缩在角落里,便弱弱地说道,“香娘……我,我疼,快,快去找大夫来……” 可香娘却只是哭哭啼啼的。 柳繁繁腹痛如绞又心急如焚,可香娘却只是哭,她不由得烦躁了起来,怒骂道,“……贱人!你聋了?我,我叫你去找大夫……” 香娘“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招惹的,是王爷,对不对?”香娘一边哭一边说道,“……王爷!是王爷踢了你一脚……我们,我们完了!冒犯了王爷,我们,我们还有活路么?” 王爷? 柳繁繁一愣。 先前破碎又零乱的场景一幕一幕地涌上她的脑海。 她带着香娘去了香山寺,刚一进院子就人事不省了……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赵德昭站在她的屋子里怒骂了一声“贱人”,然后她小腹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德昭? 柳繁繁咬紧了牙关,又恨又惧! 这么些年了,即使偶尔在宫中见到赵德昭,两人也会互作不认识,可她始终把对赵德昭的恨意深埋心底。 当年云州城破,嫡母在匆忙之中将一大把银票塞进柳繁繁的怀中,又命乳母小厮等人护送她去廊州投奔舅家……后来她才听说,辽人来犯,爹爹不愿投降便殉了节,嫡母也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殉了夫…… 嫡母本意是让柳繁繁去廊州投奔嫡母的本家,可柳繁繁却有着自己的主意——她又不是从嫡母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嫡母的本家与她又没有血脉亲缘,舅舅也只是她名义上的舅舅,又怎会真心疼她? 于是,柳繁繁决定转道去汴京,投奔她姨娘的外家——胡家。 可随行的乳母和小厮却眼红她身上的万贯家财,他们密谋害她,却被机警的她看在眼里;宿在客栈里的半夜时分,她选中了同住在客栈里的一位豪华马车的主人,悄悄过去求救。 那人是个富贵逼人的少年郎君。 可让柳繁繁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少年郎君居然……强暴了她! 涉世未深的柳繁繁走投无路,只得当了少年郎君的禁脔,而这位少年郎君倒也说话算话,虽强要了她,却也如约带着她,一路朝汴京赶去。 在那段日子里,柳繁繁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原因无它——那少年郎君有些怪癖,行房时喜虐打女子…… 谢天谢地,她总算活着回到了汴京,找到了胡家。 可胡家却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样……待她亲切贴心,如同真正的家人那样。但不管怎么说,柳繁繁还是有了个落脚点。 渐渐的,舅母偶尔得知柳繁繁身缠万贯,便哄着她拿了些钱财出来——当时胡家有个女儿在宫中做宫女儿,大把的银子被送进了宫,胡家长女拿着银钱四处打点,总算爬上了龙床,被官家封为妃妾…… 再后来,胡家长女宠冠六宫,胡家也因此受封为候爵。 柳繁繁也没闲着。 她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何况家中表兄胡华俊也明确向她表示了好感……在表嫂尚未去世的时候,柳繁繁就和胡华俊睡在了一起。 表嫂被他们的奸情气得吐血,不久就抑抑而终。 柳繁繁满心欢喜,她以为……自己总算可以当上表哥名媒正娶的继妻! 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胡家却看不上她这个孤女了。 柳繁繁哪会认命?胡家明明就是靠着她的钱财才起了家的,如今胡家起来了,就想甩开她?更何况胡华俊还被封为了世子。 这世子夫人之位,是非她莫属的。 几番试探,柳繁繁居然探出……华昌候夫人和胡华俊居然暗中看上了夏府的夏嫤娘! 她见过夏嫤娘,那个小娘子虽一团稚气,却已经是倾国倾城的貌…… 再后来,胡华俊莫名其妙地摔坏了腰,再加上柳繁繁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华昌候世子夫人。 可当上胡华俊的正妻之后,柳繁繁开始发现他一个又一个的抬妾——每一个被抬进府里的妾侍,总与夏嫤娘有几分相似! 为了这个,柳繁繁真是恨透了夏嫤娘。 胡华俊抬妾是吗?她就想着法子的打压,将这些妾侍或打死或配人或转卖…… 大约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压抑了多年的心才能得体会到畅快淋漓的权力感! 可还没等她高兴几天,当她穿着诰命夫人的礼服去宫里给胡昭仪请安的时候……她却看到了昔日带她上京的那位少年郎君! 他居然是官家的嫡子——二王爷赵德昭!!! 赵德昭显然也认出了她,但他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 柳繁繁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回过神来的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万万不能让人知道。 她只能让这个秘密一直烂在心里。 柳繁繁不是不恨赵德昭。 ——如果当年不是他强暴了她,后来她和胡华俊在一起的时候,胡华俊也不会总拿着她不是处子来说事儿。 直到…… 她在宫中看到赵德昭与夏嫤娘单独呆在一起。 可在那一刻,报复的快感让柳繁繁意气风发。 她花钱雇了人在大街小巷里渲染赵德昭和夏嫤娘的丑闻……赵德昭与夏嫤娘这两个人,都是她欲除之而后快的人,这种拿别人的枪戳别人的马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但很快,胡昭仪在宫中受了官家训斥,又被禁了足,柳繁繁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不管怎么说…… 赵德昭始终是皇子,她撼不动他半分。 柳繁繁只得偃旗息鼓。 当然,这也因为胡家的后院搅得她不得安生,野心勃勃的小妾,不守本份的庶子庶女们……她也确实没功夫再去管赵德昭与夏嫤娘的事。 就在这时,京中突然盛传西郊的香山寺有座求子菩萨,据说非常灵验!贵妇人们简直趋之若鹜,柳繁繁也动了心思。 她今年都已经二十五了,却一直没生出孩子来……要说胡华俊的庶子庶女一大堆,也肯定不是他的问题;而他虽然不喜她,但只要柳繁繁肯做小伏低,他也愿意歇在她屋里。 可她就是生不出孩子! 倘若能怀个孩子,也能巩固地位,不至于让华昌候府的爵位白白落到那几个庶子的头上去! 于是,柳繁繁也跟风去了香山寺……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胡家人本就不待见她,当初这世子夫人之位,也是她使了手段逼迫了胡家人才到手的。现在胡家因她染祸,恐怕…… 柳繁繁心头一沉。 她忍着浑身的不适,朝着香娘怒吼道,“快去请了世子来……还有,把郎中也叫来……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我告诉你……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是死了,也拖着你一起……还不快去!” 香娘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拎着裙子就跑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柳氏埋骨(下) 香娘匆匆地去了,又匆匆地回来了。 听了香娘的禀报,柳繁繁本就苍白的脸色又黯淡了几分。 胡华俊他…… 不肯来? 柳繁繁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捂着疼痛得已经失去知觉的小腹,浑身冰冷。 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音,似是仆妇们惊慌失措的跑来跑去…… 柳繁繁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得溜圆! 家里为什么这么乱?难道说,赵德昭他,他来找自己麻烦了? 柳繁繁咬住了自己的嘴。 她很清楚,赵德昭是官家嫡子,将来有可能会接掌大宋朝的江山社稷……而在当今这三足鼎立的当口,赵德昭绝不能德行有失。 若自己是个未嫁的小娘子,那今天的这一出反而会成为俊王爷偶遇俏娘子的戏码,并且无伤大雅。 可她是个有夫之妇,而且还是外命妇! 官家他……他能容忍他的儿子与有夫之妇不清不楚?他能容忍他的儿子德行有亏? 柳繁繁闭了闭眼。 “香娘,你去外头看看……回来告诉我。”她低声说道。 香娘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不多时,香娘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少夫人!是,是宫里来了黄衣内侍,候爷和夫人正在前头接待……” 柳繁繁面色一白。 来了!来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宫中竟来了黄衣内侍? “少夫人,是不是咱家昭仪娘娘派人来给咱们长脸了?”香娘有些兴奋地猜测道,“……咱家昭仪娘,咱家昭仪娘娘……” 香娘念叨了几声昭仪娘娘,突然反应过来了——少夫人得罪的可是王爷!虽说昭仪娘娘荣宠数年,可在官家眼中,小妾哪及嫡子重要? 香娘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柳繁繁倚在床柱旁,目光已经有些焕散了。 香娘畏畏缩缩地站在门边,飞快地看了柳繁繁一眼,不动声色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挪去。 柳繁繁突然喊了一声,“……香娘?” 香娘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在呢!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柳繁繁出了一会儿神,对她说道,“你再去请一回世子,就说……我大限已至,先前我从云州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总要交与他。” 香娘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少夫人从云州带来的东西? 其实华昌候府的人都很清楚,胡家之所以会崛起,与少夫人从云州带来的巨额财富是脱不开干系……少夫人的父亲是武将,又曾任云州刺史,掌一方重兵,多年经营下来,声名威望就不用说了,金银财宝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可少夫人为人一向精明,她肯定不会把所有的钱财都拿出来的。 对!她一定留了不少的私房钱。 香娘顿时眼前一亮。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少夫人自知难逃一死,想向世子交代临终遗言也是有可能的。 等少夫人一死,她那丰厚的私房落到了世子手里,说不定世子也会赏些给她的! 想到这儿,香娘连忙应了一声,拎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柳繁繁冷冷一笑。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大衣橱走去。 打开柜门,她弯下腰费力地寻找了一会儿,翻出了一把带鞘的匕首。 这柄匕首,当年由她的嫡母郑重地交待给她,还交代她道—— “此去廊州有万千险恶,你且拿着这个防身。好孩子,这兵荒马乱的,万一,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在路上遇了险,只要留得命在,就算失了节也不值得怎样……回到廊州之后,你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会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待你……倘若他们待你不好,你也别怕……若我和你父亲有什么万一,柳家和你叔父也不放任你流落在外,你只忍着,等柳家人找到你……也必会为你主持公道!” 想起往事,柳繁繁悔恨得痛心疾首! 嫡母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可她却被姨娘养得小里小气,也不想想姨娘的外家如何能与嫡母的外家相比!更何况嫡母的外家还是河间大姓,无论如何,至少在表面上也不会像胡府这样苛待她…… 可这又有什么用?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柳繁繁抽泣了几声,抽出了匕首。 冰冷冒着寒气的刀刃锋利无比。 柳繁繁闭了闭眼,任由眼泪顺着自己的面颊汨汨地淌下。 半晌,她扔掉了刀鞘,单手持刃,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床上。 她小心地将匕首藏在被子里…… 没过多久,院子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音。 “繁繁?繁繁……” 男人的声音急切地叫嚷了起来。 门帘轻晃。 “繁繁,你怎么了?”胡华俊一脸担忧地冲进了内室,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香娘,可曾叫了郎中?” 香娘站在门边,乖巧地应道,“回世子的话,已经让人传了话,郎中很快就到。” “繁繁,你且忍一忍……你哪儿不舒服,快些告诉我。” 看着胡华俊脸上的关切,柳繁繁心中冷笑。 她含泪看着胡华俊,万分愧疚地说道,“夫君……好教夫君得知,繁繁是清白的,倘若繁繁之言有半分失真,繁繁死后便入阿鼻地狱!” 呵呵。 她早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就是再下十八层地狱又怎么样? 胡华俊一脸心疼地说道,“我们夫妻多年,为夫又怎会不信你?快别多想了,等郎中来了,替你诊治好,咱们再好好过日子。” 说罢他又骂香娘,“还不快去看看郎中来了没有!你去告诉他们,他们若敢怠慢我的繁繁,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香娘被他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柳繁繁与胡华俊二人。 柳繁繁贪恋地看着胡华俊,说道,“……夫君,繁繁自知死期将至,此生唯恨……不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女……夫君可曾怨过我?” 胡华俊目光闪烁。 “你放心,等你病好了,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温言劝慰道。 见他始终不敢正眼看向自己,柳繁繁的心凉了半截。 “夫君,我是行将就木之人,求你让我死个明白……前儿我把凝绿卖了,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和我闹了一宿?” 提起小妾凝绿,胡华俊的脸色有些发僵。 在他的妾侍之中,唯有凝绿生得与夏氏嫤娘有七八分相像,甚至比夏碧娘还像……他花了大价钱才把凝绿弄到手,还没玩腻呢,就被柳氏瞅了空子给卖了!等他追了去想再把凝绿赎回来的时候,凝绿却已经被个行脚商人给买走了。 只是这番话,如何与柳繁繁说得! 柳繁繁面上哭哭啼啼的,心中却冷笑不已。 “夫君可知,我为何要卖了凝绿……”她抽泣了两声,痛苦万分地说道,“是因为,是因为……凝绿她害我小产了呀!” 胡华俊一愣,脱口而出道,“胡说八道!” “我将她抓了个正着!”柳繁繁斩铁截钉地说道,“……凝绿在我跟前立规矩的时候,服侍我用饭,是香娘亲眼看到她在我的汤饭里下了红花……我晌午用了饭,夜里就腹痛……后来请了杜郎中一查,我确实小产了……幸好晌午的汤饭还剩了些,我让杜郎中一查,是他说里头有红花的……”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华俊打断了她的话。 柳繁繁没有理会胡华俊,继续说道,“……郎君知不知道,我多想要一个孩子!哈哈……可凝绿那个贱人,她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又岂会放过她……卖了她?简直就是便宜了她!” “所以,我压根儿就没卖她,而是让人把她扔进了乞丐堆里,亲眼看着她被几十个肮胀的臭男人轮……可惜凝绿啊,身娇体弱得,居然就这么死了!哈哈哈……”看着胡华俊呆滞的眼神,柳繁繁歇斯底里地狂笑了起来。 “她死了我也不解恨……我让人把她的尸首扔到了深山老林里,过了几日再去看,哈哈哈……她早就被豺狼大虫吃得只剩下一堆烂布片和几根骨头了……”柳繁繁越说就越疯狂。 胡华俊呆若木鸡! 凝绿生得极好,且面容酷似夏嫤娘,他也是宠爱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 此时看着躺在床上像厉鬼一般的柳繁繁,再想着记忆中温柔娇俏的爱妾竟然死得那样惨,胡华俊又惊又怒。 “我就是要她死!谁让她敢害死我的孩子!她死了我也不解恨……我花了钱,请神婆作法,困住了她的魂魄,让她的魂魄日日夜夜受烈火煎熬,永远不得超生……” 其实并没有。 绿凝当时确实被柳繁繁卖给了人伢子,也确实因绿凝生得美貌,转手就被一个行脚商人给买走了…… 但绿凝也确实是胡华俊最最宠爱的小妾,所以柳繁繁故意胡编乱造,意在激怒胡华俊,以逼他亲口说出……她一直在怀疑的那件事。 胡华俊一听,脸都绿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根本不可能怀孕,绿凝又怎会害了你的孩子?我看是那杜郎中胡诌……” 说到这儿,他突然脸色一变。 柳繁繁定定地看着他,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根本不可能怀孕?为什么?”她轻轻地问道。 胡华俊张大了嘴。 柳繁繁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因为,让我不能怀孕的,不是旁人,而是你……对不对?” 胡华俊目光复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胡!华!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你自己……如果不是我,胡家有今天?你姐姐能当上宠妃?你们胡家人吃我的肉,吸我的血,还,还这样对我?”柳繁繁竭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胡华俊嫌恶地看着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既然撕破了脸,我也不怕让你知道……我确实不想让你怀孕!你私心太重,为人又阴狠……倘若我让你生了儿子……” 刚说到这儿,胡华俊就觉得寒光一闪…… 跟着,他胸口一凉。 他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的一柄匕首。 胡华俊怔怔的看着柳繁繁,一脸的不可思议。 她已是半死之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死了,你们就觉得……可以摆脱我了?”柳繁繁面目狰狞地说道,“……你们,你们做梦!你们胡家昧了我的钱,才得以封候,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 “疯婆子!”胡华俊终于反应过来,急怒交加地喊道,“……啊!好痛,来人!快来人……救命,救命……贱人,贱人,你,你真以为我稀罕你?呸!你也不看看你那张脸……我,我看得上你?还不是你自己贴上来的?你跟那些下贱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啊……” 胡华俊越说就越觉得胸口疼痛难忍,再低头看看那刀柄的位置,似乎正中自己的心房?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惊慌失措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外头跑去…… 只是,他刚跑了两步,便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柳繁繁亲眼看着胡华俊倒在了地上,先是抽抽了几下,又胡乱喊叫了几下,便慢慢地再也不动了。 慢慢的,鲜红的血在他身边洇成团,并且越来越多…… 柳繁繁含着眼泪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不能手刃了华昌候与华昌候夫人,但得以亲手杀了胡华俊,她倒也不算太亏。 “……咦?人呢?” 外头响起了华昌候夫人的声音,“韦公公,这边请……香娘,香娘?你们少夫人可在?繁繁?繁繁……宫里韦公公奉旨来见你,有些话要和你说……” 华昌候夫人还没说完,就一脚跨进了内室。 她陡然看到扑倒在地还淌了一地血的胡华俊,顿时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啊……” 柳繁繁的意识已经开始慢慢涣散。 赵德昭那一脚正中她的心窝,而且还使尽了全力……她一介弱质闺阁,如何承受得起?再加上被胡华俊那么一气…… 她恍惚看到华昌候夫人陪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宦官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那宦官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 啊,是了。 他是官家身边的太监总管,好像叫做……韦四海? 韦四海来干什么? 呵呵。 还用问吗? 官家为了护住他的嫡子,自然会把责任全部推到自己的头上,定然怪罪自己勾引了赵德昭…… 韦四海是来催自己的命的吧? 罢罢罢! 这辈子她就是个彻头彻底的失败者…… 确实是一步错,步步错。 唯怨…… 如有来世,愿她能像夏氏嫤娘那样,生于名门,倍受父母疼爱家人呵护,再嫁个像田二郎那样护妻宠妻的伟岸郎君…… 柳繁繁看着绣了百子千孙的帐子,眼神永远地定格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昭仪失宠 心里大石落地,田骁和嫤娘两个相依相偎地卧在红绡帐里,都日上三竿了,还兀自睡得格外香甜。 外头突然响起了热闹的喧哗声音。 田骁嘟嚷了一声,翻了个身。 嫤娘打了个呵欠,撩开帐子起来了。 内室里无人。 她快手快脚地换好了衣裳,又飞快地挽了个斜云髻,随便簪了两支碧玉钗就出去了。 春兰小红和王大娘都聚在院门处,似乎与人起了冲突。 “什么事?”嫤娘问道。 众人齐齐回过头,连忙朝她行了福礼。 王大娘恭恭敬敬地说道,“好教娘子得知,是绿烟这丫头……” “什么这丫头那丫头的,连声表姑娘也不会喊么?还有没有规矩了!”旁边有人气愤地嚷嚷地起来。 王大娘斜睨了那人一眼,继续对嫤娘说道,“……是绿烟这丫头快咽气了!” 闻言,嫤娘朝院子门口看去。 方才与王大娘拌嘴的人却是玉娘。 “表嫂!求你快救一救绿烟……若是迟了,恐怕绿烟就……”说着,玉娘哀哀地悲泣了起来。 嫤娘柳眉微蹙。 昨天她从灵光寺一回来就料理了家务,明明已经安置好了东北院子里的人,也去请了郎中来给绿烟诊治……昨天郎中还说不碍事,怎么今天就变了呢? 玉娘也正站在歇竹院外,偷偷地打量着嫤娘。 只见她随便穿了件月白底绣文竹的褙子,石青色的裙子,脑后用两支碧玉钗松松地挽了个髻子,显得格外慵懒妩媚又别致简洁。 看着并未上妆的嫤娘,那副素面朝天,却粉面含春艳若桃李的模样儿……玉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嫤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吩咐道,“春兰去和管家说一声,让请郎中过来再看看,倘若医不好绿烟,就派了人把她挪到庄子上去,要不就抬回宋家……” 说着,她转身就走。 “哎!我的嫂子!”玉娘连忙叫住了她。 见嫤娘头也不回地走了,玉娘一跺脚,说道,“……咱们府上的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您怎么一点儿也不过问!” 嫤娘站住了,回头问道,“依你这么说,这火还是有心人放的?” 玉娘咬了咬嘴唇,一狠心,说道,“前儿宋九娘子不是来了咱们府上么!依我之见,必是她与纷纷商议的……只那时我只听了半截话,云里雾里的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直到昨儿重阳节失了火……我才想起来,昨天本不该绿烟当值,该轮到绯儿了,可纷纷却遣了绯儿出府,非叫我去当值……可前一天晚上我当了一夜的差——太夫人吃坏了肚子,屙了一夜的稀!后来我哪里还撑得住?就和绿烟说了,让她顶替一下我,绿烟素日里就和我好,她就替我去了小佛堂看灯油……”说到这儿,玉娘拍了拍高耸的胸脯,有些惊魂未定。 歇了一口气,玉娘继续说道,“后来出了那样的事,绿烟伤成了那副样子,我才想起来,这事儿必与宋九娘子有关!” 嫤娘默然。 其实田府失火,十有八九就是上回宋怜薇来府里和纷纷或是小宋氏约定的……只有让东北院子里的人在九月初九的这一日闹出些什么事情来,才好引开田骁,好让赵德昭便宜行事。 只能说,绿烟会受伤,可能真是个意外。 偏偏这事儿还不能深究。 嫤娘看了王大娘一眼。 ——这件事儿,小红太年轻,春兰又太和气,恐怕还得让王大娘出面喝斥玉娘才好。 嫤娘不过只是朝着王大娘使了个眼色,王大娘立刻心领神会,顿时暴喝了一声,“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什么话说得说不得……你爹你娘没教过你?来来来,既然你有娘生没娘教的,就让你王大娘来好好教一教你……” 说着,王大娘脱下了一只硕大的绣花鞋,没头没脸地朝着玉娘打去。 玉娘没料到会这样…… 又脏又臭的鞋子像从天而降的雨点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脸上和身上,可她却有些不服气,嚷嚷道,“王大娘你昏了头啦?我又没和你说话,我,我跟我表嫂子说……呕!你鞋子这样臭,多久没有洗过脚啦……呕!” 王大娘骂道,“你个婊子养的,有甚么资格和我家少夫人说话?一大清早地跑到我们院子时撒泼,还敢嫌老娘脚臭!春兰,你还不去回了大少夫人,说玉娘疯了,快把她赶出去!” 玉娘左盼右顾,哪里还有嫤娘的影子! “嫂子!嫂子……”玉娘急急地大喊了起来。 王大娘更是恼怒,拿着鞋子就塞进了玉娘的嘴里…… 在厨房里做事的两个婆子也赶了过来,架着玉娘把她给扔了出去! 嫤娘回到了内室,有些惊疑不定。 田骁已经被吵醒了,此时正坐在床沿边,拿了件中衣披在身上,露出了肌肉贲张的小腹。 见她愁眉深锁的模样,他笑道,“她说的鬼话你也信!” “怎么就被她给猜了出来?” 嫤娘愁道,“……真想不到,这玉娘还真有几分小聪明!可这事儿还真不能挖出来让旁人知道……” 看着她纠结的模样儿,田骁大笑。 他趿了鞋,踢踢踏踏地朝她走了过去,将她搂在了怀里,“你理她做什么?她敢乱讲一个字,我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嫤娘白了他一眼。 “春兰!去和管家娘子说一声,叫人抬了绿烟出去,在医馆里好生医治。”她扬声喊道。 春兰在外头应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嫤娘弯着腰收拾起床铺来。 她突然看到了自己那件绣着鲜艳蔷薇花的鹅黄色肚兜——昨天夜里,这肚兜被田骁给硬生生扯坏了…… 嫤娘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田骁。 田骁被她看得毛毛的。 “二郎,”嫤娘看着他,眼波盈盈,柔情似水,声音也娇媚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以前……你偷爬我家的墙,去偷偷地看我……那你是不是也偷偷爬过别人家的墙,去看过别人家的小娘子?” 田骁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老实讲,当年他年少,确实也曾经对宋九娘子好奇过,他当然偷偷看过她,知道她也是个美貌的小娘子…… 当然,若宋怜薇不够美,后来也爬不上赵德昭的床。 只是,“偷看”过别家小娘子这样的事,田骁当然打死也不敢承认…… 何况这个别人家的小娘子,还曾经是他的未婚妻! 田骁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涔涔冷汗,可嫤娘却已是满面怒容! 他一直不说话,不就代表默认了么? “田守吉!你,你……你这个……”她又急又恨地跺起了脚。 田骁干笑了两声。 “那个……大哥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我过去问问他朝堂上的事儿……”说着,他甚至还来不及洗漱,胡乱套了件衣服就急急地朝外头走去。 嫤娘怒道,“……田守吉!” 他已逃得远了。 嫤娘气得跌坐在圈椅里,好半天才喘匀气。 “娘子,小红服侍您洗漱……”小红站在内室门口,看着嫤娘,察言观色地说道。 嫤娘朝她挥了挥手,小红低着头退了下去。 深呼吸,再深呼吸…… 嫤娘站起身,去了小浴室。 漱了口,洗完脸……她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要说,她还真没必要为了他和宋怜薇的事生气,毕竟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想到这儿,她突然愣了一下。 ——宋怜薇是他原先的未婚夫,后来却爬了赵德昭的床,可也没见他有什么报复性的动作;反倒是针对她所受的那些委屈,他却睚眦必报……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清醒过来的她又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到羞愧——她刚才那副被无名火烧坏了脑子的表现,是不是在吃醋啊? 嫤娘绡脸绯红。 呸! 哪个要吃他的醋! 她叫来了春兰和小红两个,先叫了替绿烟诊治的郎中过来问了话,然后又让春兰去告诉管家娘子,让先把受了伤的绿烟挪出去,抬到田家的医馆里去诊治;再把纷纷,玉娘和绯儿几个分开软禁,最后再派了其他的婆子去“侍候”小宋氏…… 安排妥当了,见田骁去了大房那边一直没回来,索性带上小红过去了。 走到大房的院子门口,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袁氏身边的媳妇和婆子们全都齐齐整整地排成一溜儿站在门口,个个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儿,见了她先是行礼,然后又齐齐高声唱喏了一声,“二少夫人来了!” 嫤娘心中有些疑惑。 这样的架势……又是为了什么? 仆妇们已经为她掀了帘子,她便低了头,一脚跨进了堂屋。 田大郎,袁氏与田骁皆端坐在堂屋里,面容肃穆。 嫤娘心里突突狂跳了起来。 “夏氏见过大伯大嫂,夫君……”她躬身行礼。 袁氏道,“弟妹不必行那劳什子虚礼了,快过来坐下……芳菊,奉茶!” 嫤娘走到了田骁身边,坐了下来。 她本欲想从田骁面上看出些究竟来,奈何他轩眉紧锁,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倒更加让她心里没底了…… 仆妇奉了茶上来便退了下去,堂屋里就只剩下了田家年轻一辈的四个人。 “弟妹,好教你得知,先前你大伯从宫中得到了消息,说胡昭仪殿前失仪,被夺了封号打入了冷宫……”袁氏一字一句地说道,却令嫤娘如同听到了天雷轰顶一般! 袁氏继续缓缓地说道,“胡昭仪……不,胡氏宫人触犯圣怒被迁往冷宫之后,华昌候府也出了大事!候府里的世子夫人柳氏,犯了失心疯,居然……居然将世子给刺死了!紧跟着……柳氏自己也自刎而死……” 夏嫤娘一脸的骇然! 她不由自主地就朝田骁看去。 虽说这结果早在田骁的意料之中,然而事态的严重性却远超他之前预想的那样。 柳繁繁已是必死无疑的,可她也算狠绝,竟然能在受了赵德昭夺命一脚之后,还得以拖着残破之躯手刃了胡华俊? 这时,袁氏转头问向田大郎,“夫君,我记得胡府……像是除了世子胡华俊之外,就只剩胡二郎一个了吗?如世子早殇,这世子之位……到底是传于庶子?还是传于嫡世孙?” 田大郎嗤笑道,“胡华俊有嫡子?” 袁氏道,“怎么没有……” “胡家对外称,说那孩子是胡华俊结发嫡妻所生,事实上,那时候他已经和柳氏勾搭成奸,生生气死了他的嫡妻……胡家是为了打压柳氏气焰,因此才将那妾侍生的孩子记在嫡妻名下……”说着,田大郎看了兄弟一眼。 田骁面上就带出了淡淡的笑容。 袁氏便问,“那……这世子之位,十有八九就落在胡二郎的头上了?” 田大郎笑道,“嗯,不枉费咱家二郎扶持胡二这么多年之久!”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 她果然没有猜错,胡二郎确实是田骁的人! 袁氏便笑着对嫤娘说道,“这么一来,倒要恭喜你了!” 嫤娘一愣,问道,“我?嫂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就……”说到这儿,她突然猛地想起来,胡二郎之妻可不就是夏碧娘?若是胡二郎请封了世子,那夏碧娘的身份可就水涨船高了! 田大郎却道,“他若是封了世子……将来袭了候,你还拿捏得住?” 袁氏与嫤娘皆有些动容。 然而田骁却已经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看大哥说的!我拿捏过谁?” 田大郎看着兄弟,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袁氏也笑着端起了茶杯,啜了一口香茗,又含笑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心中忍不住就想起了那一回在画舫之上时,胡二郎待田骁的那副做小伏低的模样!要说田骁没有拿捏过胡二郎……她才不相信!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向夫君,他也正含笑看着她。 嫤娘也微微一笑。 她嫁的这个夫君,真真儿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物,连王爷都不怕,都敢设计…… 那胡二郎又有何惧?何况胡二郎还是田大郎的部下,且胡家的富贵本就是靠着胡昭仪,如今胡昭仪失了宠,华昌候府……不过只是个空架子罢了#### 第一百四十章花蕊之殇 不管华昌候府怎么样了,那始终是别人家的事。 但可以肯定的是,嫤娘躲过了一劫…… 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以后,田家医馆那边传来了消息——绿烟居然死了! 这倒是个麻烦事儿。 绿烟不是田家正经的奴婢,却是宋家的远亲……她活着的时候,宋家待她是敬而远之的,可人一死,宋家那边立刻来了七大姑八大姨的,明面上哀哀凄凄的直说绿烟是个苦命人儿,实际就是想来讨个说法要钱的。 宋家不过是想来讹钱,原本也并不在意绿烟的生死。 但嫤娘却不能不管,她唤来了医馆里的郎中,和后来料理绿烟的婆子和医女,仔仔细细地问了一回绿烟的事。 ——先前府里的东北角院子失火时,绿烟的伤也并不严重。据郎中说,只是烧了点头发,可后来绿烟一直昏迷不醒,后来抬到医馆里去的时候,好几个郎中替绿烟看了,说她可能是呛了浓烟的缘故,所以总是醒不过来。 到了最后,绿烟也没能救过来…… 嫤娘便和袁氏商量了,先好吃好喝地把宋家的女眷推到小宋氏那里去,再赶紧让闲赋在家的田骁先去应付了外头官府那边对绿烟的入殓验尸销籍等事…… 等官府验定绿烟之死就是先前被火烧伤又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之后,宋家人也没法子拿着绿烟之死来做文章,只得和田家谈起了善后赔偿的事。 而田家又是一贯的不看中钱财,按着宋家的要求给了一笔钱过去,又将绿烟尸骨寄葬在九思庵里,还给她做了几天的法事,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后来玉娘倒是过来寻过嫤娘几次,想说说绿烟的事,只是嫤娘再也不得闲了。 宫中递出话来,十月初三是耿太妃整六十的寿辰,官家要大办,让圣人邀了内外命妇入宫,为耿太妃庆贺。 而这一次,同样因为袁氏腰身不便,得由嫤娘前往。 嫤娘愁眉苦脸的。 说起来,她是真怕了后宫那个如龙潭虎穴一般的地方……可她又偏偏推脱不掉,毕竟这也是田家的荣耀。 到了十月初三这一日,嫤娘又套上了大礼服,坐在马车里,由田骁护着到了宫门,依旧在宫门处先与母亲和姨母汇合了。 只这一次,她一直低垂着头,再不敢像从前那样,对宫中之物生出任何好奇之心了。 潘少夫人也在。 只是看上去,她目光呆滞神情憔悴,抬眼看了嫤娘一眼以后,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嫤娘对她视而不见。 众外命妇们依旧是按品阶高低排成方阵,由宫女内侍们领着,分批往耿太妃宫中去请安。 耿太妃今年已经整六十了,因为保养得当,看着就像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人一般,她穿着家常的衣裳,几个低阶宫妃簇拥在她身边,耿太妃笑眯眯的,看着极为和善。 众人给耿太妃请完安贺了寿,就被迎到更大的湛露殿中,耿太妃赐宴。 圣人赶了过来向耿太妃谢罪请安,又祝了寿。 耿太妃笑笑,一团和气地与圣人共同上座;而圣人则带领内外命妇向耿太妃敬酒贺寿…… 堂上气氛十分隆重且热烈。 可嫤娘却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前几回她入宫的时候,圣人身边的宫人们珠翠环绕的,既有身段纤细美似天仙的花蕊夫人,也有步入中年却依旧艳丽娇憨的胡昭仪…… 但这一次,花蕊夫人与胡昭仪都不在。 胡昭仪被贬为宫人,移居冷宫;那花蕊夫人为何不见? 嫤娘思索片刻,也不再想了。 这是天子家事,与她一介臣妇又有何干? 夏嫤娘提心吊胆的,处处谨小慎微,仔细小心…… 终于捱到了宴毕,耿太妃让大家都散了。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回,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外命妇的队伍里,说什么也不敢掉队。 只是,当众贵妇人们排着队儿从湛露殿往宫门外头走的时候,突然看到圣人乘着驾辇,飞快地朝着后苑驶去。 不少人都张头结耳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夏嫤娘却眼观鼻鼻观心的,归心似箭。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就想着赶紧回家去。 直到她在宫门处看到了母亲和姨母,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顿觉身上的里衣都已经被汗湿透了,层层叠叠地黏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 夏大夫人神色凝重,可看着神情惶惶然,鬓边碎发已经尽数湿透了的女儿,又满心爱怜地说道,“……呆会子回去了,好好洗漱了就好好歇着。你看看你,头发都湿了……又不是头一回入宫了,怎么还这样胆小?唉,幸好这妆还不曾花。” 可她却不知,嫤娘为了藏拙,压根儿就没有上妆,只是轻轻地抹了些许口脂罢了。 嫤娘点点头,小红过来禀报,说郎君已经在外头备好车马了。她才和母亲姨母匆匆地说了几句话,带着小红出了宫门。 直到上了马车回到了田府,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田骁将她送进府门就走了,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嫤娘也不以为意。 事实上他白天也很少呆在后院。 春兰带着婆子们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二婢服侍着她换了衣裳洗了头洗了澡,又奉上了热茶给她解乏…… 嫤娘又带着春兰去了袁氏屋里一趟,说了几句话。 忙了一通下来,日头已西沉。 她回到屋里,又遣了人去前院请田骁。可仆妇却来报,说郎君出去了…… 嫤娘有些疑惑。 ——怎么又出去了?这段时间他不是闲赋在家吗?怎么见天的往外跑? 可想着他就算出了门,夜里也是必会回来的,便又放下了心。 吩咐春兰留汤留饭,她自己先用了些饭食。 白天在宫里用的寿宴,那些菜品倒是精美得和什么似的,就是味道根本没法子吃。还是自己院子里的小灶上做出来的饭菜好吃,鸡汤鲜,白菘嫩的。 田骁果然到了夜里才回。 见他风尘仆仆的,还一头一身的臭汗,嫤娘皱着眉头一边侍候他除衣,一边嫌恶地说道,“你这是上哪儿去了,瞧你这一头汗!就是庄子里的佃户去干地里活,也不见像你这样的……瞧瞧,连外头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 田骁嘿嘿一笑,道,“……花蕊夫人死了。” “……再瞧瞧你这头发,也打了结!春兰,快备热水给郎君洗头……” 嫤娘兀自嫌恶地说道。 顿了一顿,她才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谁死了?” 春兰一脚踏进内室,又被嫤娘挥手止退了。 田骁又道,“花蕊夫人死了。” 什么??? 嫤娘张大了嘴,整个人都石化了。 ……花蕊夫人死了? 这怎么可能? 花蕊夫人那样美貌,又才华横溢,且是天子宠妃,胡昭仪被废之后,后宫中再无人与她争宠。这应该是她最风光的时候,又怎么会死? 这时,嫤娘突然就想起了耿太妃遣散了众外命妇时,当自己和其他的外命妇们从宫中回来的时候,突然圣人急匆匆地坐着驾辇朝后苑赶去,难道…… “她是被皇叔射杀而死的。”田骁又来了一句。 嫤娘倒抽了一口凉气,陡然瞪大了眼睛! 什么?花蕊夫人是被赵光义射杀而死? 这,这…… 花蕊夫人是赵光义的庶嫂,他怎么能,怎么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嫤娘忍不住问道。 耳房响起了铜铃轻响的声音,想来是春兰已经在浴室里放好了水。 嫤娘愣了半日,终是担心浴室里的热水冷了下来,呆会子他洗澡洗头的时候会着凉。于是便推了田骁一把。 他顺从地朝着浴室走去。 浴室里的浴桶里已经盛满了温热的水,田骁除尽衣裳跨进浴桶里坐着,嫤娘则动手插掉了他的发带,拿着梳子和皂荚坐在他身后,亲手替他洗头。 田骁闭着眼,说道,“今儿在宫里,耿太妃宴请内外命妇,官家就带着皇叔皇子们,并几位大相公在后苑饮酒射乐。官家向来宠爱花蕊夫人,命她随侍,岂料……皇叔趁着酒意竟一箭射中花蕊夫人的心口……花蕊夫人当场就死了,连一句话儿也没留下。” 停了一停,他继续说道,“皇叔一箭射死了花蕊夫人,又向官家下跪请罪,直说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不得不替官家除了这红颜祸水……” 嫤娘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她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官家,治了他的罪吗?” 田骁低声说道,“官家饮射如常。” 嫤娘不敢置信地低声“啊”了一声。 花蕊夫人如此受宠,被赵光义一箭射死,官家居然饮射如常? “这,这是为何?”嫤娘颤声问道。 田骁沉默了半天,轻轻地说了句,“看来,是要变天了。” 不难想像,赵普被罢之后,年轻势弱的赵德昭根本无法与老谋深算的赵光义相抗衡。而赵光义也是个狠角色,既然连田大郎都知晓赵德昭与花蕊的私情,一直关注宫帷的赵光义不可能不知道。 圣人虽然年轻,然而却身份尊贵,族中父兄叔伯皆强大。很明显,圣人是属意官家幼子赵德芳的。赵德昭除了占了个嫡长之外,之前还有大相公赵普在前替挡着。再加上本就势重的赵光义,这三人便呈三足鼎立之势,势均力敌了。 可大相公赵普被罢,赵德昭失去靠山以后,竟然勾搭上了花蕊夫人……想来,也是他心中没底,希望抓住父皇的宠妃,为自己的地位上一道保险罢了。只可惜,赵德昭这人太好色!面对花蕊夫人的美色竟无法自恃…… 于是,赵光义抓住了这个机会,铲助了花蕊夫人。 再想想,赵光义此人手法老练狠辣,射杀花蕊夫人仅凭“红颜祸水”一说,显然太单薄了!这也就是说,没准儿赵光义已经把花蕊夫人与赵德昭乱伦一事告知了官家。 花蕊夫人乃是官家宠妃! 又根据田骁的调查,前一天夜里官家才宠幸了花蕊夫人的,怎么可能第二天赵光义射杀了他的宠妃,他还能饮射如常? 再说了,耿太妃做寿,所有的后宫妃嫔都在圣人的带领下,热热闹闹地替耿太妃祝寿,为何偏偏只有花蕊夫人去了御前? 嫤娘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见他一直长久地陷入了沉思,她小心地替他洗净了头发,终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皇叔射死了花蕊夫人,二王爷他,他没说什么吗?” 田骁的思绪被她的话给拉回了现实。 他哂笑道,“赵德昭敢说什么!他的叔叔杀死了他的庶母,他的爹爹都没吭声,他能说什么!” 嫤娘吐了吐舌头。 “怎么?你还替他担忧?”田骁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 嫤娘一滞。 她怎会担忧赵德昭!事实上……她更希望赵德昭不要成为储君,可皇权交替向来就是父死子继的,哪有兄终弟及的? “嗯?”田骁喷出了带着不怀好意的鼻音,还转过头斜睨着她。 嫤娘将手里的帕子一摔,质问道,“那你呢?那日你还没有回答过我,你功夫这样高,身好这样好,可也曾爬过别人家的墙,看见过别人家的小娘子?” 田骁额头上的冷汗涔涔地淌了下来。 “没有的事!”他狡辩道。 嫤娘横着一双媚眼看向他。 田骁突然赤身裸体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朗声答道,“千真万切!千真万切……” 他雄壮的赤裸身子突然出现在嫤娘面前,嫤娘先是一愣,继而满面红晕。 “要死了你!”她嗔骂了一声,转头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 隔了一天,宫中果然传出了消息,花蕊夫人殇,官家特命以贵妃之仪赐葬皇陵,还特许旧宫人携了她的遗物,回乡建立衣冠冢,以供人参拜。 这消息一出,顿时震惊了朝野内外,无数文人为之诗咏,感叹红颜薄命。 又隔了两天,官家在朝堂上授任皇二子赵德昭为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时年刚满二十三岁的赵德昭虽未封王,却已拜相。 嫤娘关门闭户地躲在家中,很是不安。 花蕊夫人与赵德昭有染,这是宫帷秘闻,若不是因为田大郎的关系,嫤娘也不可能得知……那么,赵光义当着官家的面,射杀了花蕊夫人,官家居然还饮射自如,这是不是证明着,其实官家已经知道花蕊夫人和赵德昭之间的事? 那如果官家已经知道赵德昭其心可诛……又怎么会让赵德昭进入内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丞相,能和大相公们一起议政参政的。 田骁似是知道了她心中的不安,安慰她道,“放心,凭赵德昭拜了相又如何?短期内,他再不敢有任何闪失了,你只管好好的吃喝玩乐就是。” 嫤娘嘟嚷道,“你还说呢!昨儿还念叨着什么变天不变天……我早说了,父死子继才是天经地义的,偏你……” 田骁听了直点头,“还是娘子说的对,大相公赵普的想法也和你一样!坚持认为父死子继才是天经地义的……” 嫤娘瞪着一双妙目杏眼,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他被才罢了相。”隔了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将后半句许说了出来。 嫤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咬住了红艳艳的嘴唇儿。 她伸出了纤纤玉指,朝着他的腰际就掐了下去! 田骁“哎哟哎哟”地怪叫了起来。 嫤娘白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去。 田骁见她真有些生气了,连忙凑过来抱住她哄,“自娘子嫁我后,果然长进了,还会为了朝庭大事与夫君争论,他日见了岳母,我也好邀功去……” 嫤娘忍不住“卟哧”一声笑出了声音。 “呸!”她又白了他一眼,媚眼生波。 见她不是真心恼了,田骁这才低笑道,“你不晓得,这就是帝王家的制衡之术……只是啊,赵德昭败象已显。” “这话怎么说?”嫤娘好奇地问道,“你总说他快不行了,可我冷眼瞧着,先是出了柳氏的事,后来又是花蕊夫人的事……可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应在他的身上,官家还让他入阁拜相,这才是真正宠爱他的意思呢!” 田骁笑道,“先前有赵普在前头替赵德昭挡着,他才是真正的逍遥呢!如今赵普被罢,你看看……赵德昭就只剩下了花蕊夫人这一张牌,如今还被赵光义给射杀了,你说说,难道他还不是咸鱼?还妄想着要翻身?” 嫤娘道,“可他是官家嫡子,唯一一个……勉强可以与皇叔相提并论之人。再说了,近日里他闹出了这么多的事,官家不也……还让他做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田骁又笑道,“那你说说,官家为何要还让他入阁参政,挂个大相公的名头……挂羊头卖狗肉呢?” 嫤娘一怔。 “你这么想……”田骁来了兴致,索性打了个比方给她听,“就好比……咱家才三四岁大的大郎出去玩,却被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后生给欺负了,这欺负人的后生啊,还是咱家的亲戚,轻易不好说得,那你要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帮着咱家大郎?” 嫤娘瞪了他一眼,嗔道,“若是不好明说,我也要寻了与他有干系的人,去狠狠地数落他一番的……” 田骁见她仍不开窍,便引导着她,继续笑着说道,“不错,你说的这个人,放在咱们家里,可能就是四叔公了。可要是放在朝堂上,那这个人就是赵普了……可赵普已经被罢了相,所以……然后呢?你要怎么做?” 嫤娘张大了嘴。 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官家厚葬了花蕊夫人之后,又加封赵德昭为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等头衔,说到底,还是希望赵德昭和赵光义之间的实力不要太悬殊。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光义射杀官家爱妃,官家连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能厚葬花蕊夫人了事。 这也就是说,官家也拿赵光义没法子? 所以说,官家才要让赵德昭拜相? 可说到底,无故加封赵德昭,还是显得官家有些虚张声势了。 一国之君,连爱妾被一箭射死在自己面前都无能为力……还有什么比这更憋屈?再说了,虽然当时是皇家摆宴在后苑饮射,那赵光义又是怎么敢在御前动真弓真剑? 嫤娘摇了摇头。 看来,就是官家,也有解不开忧心事的时候,更何况她们这些老百姓呢!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是觉得花蕊夫人太可怜了。” 田骁就爱看她为了点小事纠结的模样儿,不由得笑着逗她道,“你替外人操什么心!好好管一管咱家的大郎吧!话说,咱家大郎也忒可怜吧,也不见你这亲娘疼他!” 嫤娘一滞。 她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奇道,“……什么大郎?” 田骁一本正经地说道,“咱家大郎想出来玩,你不让……” 嫤娘被他绕晕了。 什么大郎?什么出来玩?刚才他不是在打比方吗?哪里来的什么大郎? 田骁低下头,看了看她平坦坦的小腹…… 他突然抬起头看向她,正色道,“你为什么不让大郎出来?” 嫤娘愣愣地看着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疯魔啦?我,我……我又没有……哪里来的大郎?”她涨红了脸,却终因面皮薄,说不出“妊娠”二字。 田骁突然大笑。 “娘子所言极是!娘子腹中没有小郎君,自是为夫的过错……来来来!待我好好经营一番,也好让我们的大郎早些出来……”说着,他便朝她扑了过去! 可怜嫤娘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便被他压在了身下…… 两人躲在屋里胡闹了一场,嫤娘的衣裳乱了,身上的钗环也被他撞得叮呤作响,她求饶求得连嗓子也有些沙哑了。可直到晌午时分,田骁才折腾得够了……他死死地抵住她,将一腔热流尽数泄在她体内,这才勉强完了事儿。 春兰在外头轻声叩门,诚惶诚恐地低声说道,“禀郎君,娘子……那边府里大夫人递了话儿过来,吴妈妈在外头等着呢,娘子若是得了闲,奴再请了吴妈妈过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 她死命地推了男人一把,然后佯装镇定,用沙哑柔媚的嗓子扬声叫道,“你先带吴妈妈下去喝茶,我这就来。” 田骁仍有些不舍,仍将她重重地压在身下,又大开大合地律动了几下。 恨得嫤娘捶了他好几下子,直到她用染了红的指甲狠狠地在他手臂上掐出了几道浅浅的月牙印子,他才光着两条大毛腿笑着跳下了床,跑去耳房里拧了块湿帕子过来替她净了身…… 嫤娘低骂了他几句,抢过了帕子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身将自己整理好,又慌慌张张地拢好衣裳,重新抿了抿头发,正了正钗环,这才咬着嘴唇急急地出去了。 吴妈妈正和春兰在外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了艳光四射媚骨天成的嫤娘,都没敢抬起头仔细看她,只低头看着嫤娘的绣鞋,说道,“见过五娘子,请五娘子的安……” 嫤娘浑然不觉自己娇媚慵懒的模样,她抚了抚鬓边的碎发,问道,“吴妈妈好,我娘可好?老安人可好?府上都好?” 吴妈妈应道,“回五娘子的话,家里一切都好,多谢您总惦记着……大夫人遣了奴过来,是想约您明儿一早和大夫人一块儿去一趟都虞候府。” “怎么说?”嫤娘好奇地问道。 吴妈妈道,“那边传话过来,只说候爷有些不好……大夫人的意思,您和姑爷都在,索性请您二位都过去瞧瞧,姑爷府上的医馆和药膏子是出名了的好,索性带点子去,或者还要劳动姑爷,看看能不能请动云华道长……” 嫤娘一愣。 姨父这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就到了要请动云华道长的程度了? 可她一连问了吴妈妈好几句,吴妈妈却什么也不知道。 想了想,嫤娘点头道,“你只回去告诉娘,明儿我和二郎自去王府,娘离姨母家近些,就不必先过来接我兜圈子了。” 吴妈妈应了一声,又拣了几件不要紧的家务事说与嫤娘听,便急忙回去了。 嫤娘遂回房将这事说与田骁听。 田骁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看到他低落的样子,嫤娘有些奇怪,便追问了好几次,田骁有些不耐烦,说道,“……你姨父身子不康健,难道还要我欢天喜地的不成?” 嫤娘一滞。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二郎,你别嫌我烦,我知道你的心思……官家尚未发迹之时,和我姨父是拜了把子的异姓兄弟,又是开国重臣,可是……你看到了他的下场,因此觉得有些不平,是也不是?”她柔声说道。 田骁紧紧地抿着嘴,闷不作声。 嫤娘也不说话了。 本朝自建国以来,官家杯酒释兵权之后,姨父就缴了虎符,去当了地方上的父母官;紧跟着,大表哥又尚了昭庆公主…… 看起来,姨父一门是深受圣眷——可姨父一介武将,却做着文官该做的事;大表哥与原配乐氏嫂嫂本就情深义重,却不得不奉旨休妻另尚公主…… 这其实也说明了,官家确实忌惮武将。是以武将的品阶比文官低了不止一筹……这让本就以军功起身的白衣田家,更是困难重重。 再加上田骁是次子,靠不着父荫,一切功名只能靠自己打拼,还得提防着将来功高震主…… 看着他阴沉着脸的模样,嫤娘相劝也不知从何劝起,索性另起个话题,说道,“既然姨父身上不好,你还不如去打听打听云华道长的下落……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比云华道长医术更精湛的人了。难得的是……他还那样平易近人,明明像位活神仙似的,却一丁点儿架子也没有……” 田骁“嗯”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夜里,田骁没回来吃晚饭。 嫤娘一个人呆在屋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花蕊夫人。 她索性命小红备了香烛供品等物,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命王大娘去搬了个小几子过来,先是放上了供品和小香烛,又斟了三杯美酒,然后又命小红在院子里摘采了几束沾了秋露的花儿回来…… 嫤娘将那花儿摆放在小几子上,然后拈了香,对月祭拜。 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祭拜花蕊夫人。 其实,花蕊夫人活着的时候,对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好,甚至还为难过自己。 可这个女人被迫侍奉了二夫,却仍旧一心扑在旧主的身上,那后蜀废帝孟昶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后蜀国也早就已经灰飞湮灭了,恐怕连后蜀国民都已经忘却了曾经的国主,只有她,还心心念念的想为孟昶报仇…… 只可惜,她红颜薄命,且人微言轻。 女人的美色,注意要在秀丽江山面前黯然失色。 花蕊夫人的死,恐怕不能撼动赵氏皇朝半分…… 但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勇敢了!至少她是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虽然最后失败了。 嫤娘在心中默默祷祝,希望花蕊夫人能早日超度,来世投胎做个小富之家的千金小姐罢!在有中受尽父母宠爱,兄弟姊妹也和气,出嫁以后遇到个公婆和气夫君争气的人家里……再不要涉及后宫朝政阴谋什么的了,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好…… 看着自家娘子在后院拜祭鲜花,又对月默默祷祝的,春兰小红等人都不敢多说话,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重阳刚过,腊八还早,这…… 正好东北院子里的玉娘过来串门,见了这一幕,很是惊奇,小小声问王大娘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其实王大娘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想了半日,猜测道,“许是大少夫人快要生产了,二少夫人替她拜月祈福罢?” 玉娘听了,眼珠子乱转。 说起来,夏五娘八月过的门,如今已经十一月了,夏氏仍未有孕。 呵呵…… 要是好生养的妇人啊,男人一沾身就能怀上!可夏氏也太瘦了些……呃,好罢,其实夏氏丰乳肥臀的,也并不瘦。只是她的腰肢太细了,仿佛用一只手就能掐断似的……这样的身板儿,当然不适合孕育胎儿。 所以说,夏氏着急了?她这是在为她自己拜月求孕罢? 也不知怎么的,玉娘的心突然就怦怦乱跳了起来。 想想田二郎那俊美的容貌,强壮又高大的身板儿,还有田府富可敌国的惊人财富…… 玉娘落在夏嫤娘身上的目光就变得热切了起来。 ——她玉娘可不贪心,也一向看得清自己。 田府中,恐怕将来只有田大郎能袭了世子之位。 可是,平日里大郎也太过于谨小慎微,老成持重了;远不如鲜衣怒马的二郎敢作敢为又俊美张扬。 说起来,玉娘还不曾见比二郎更俊美的青年郎君。 她也不想和夏氏争宠,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留在二郎身边,安安分分地当个妾,将来有机会为二郎怀个孩子……从此舒舒服服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仅此而已…… 王大娘远远地看到了田骁的身影。 “夜深了,玉娘回罢!”王大娘老实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玉娘“啊”了一声,清醒过来以后才发现,夏嫤娘早就已经回屋了;她讪讪地离开了门房,刚朝东北角院了走了两步,突然眼珠子一转,又躲到了一边。 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就看到高大俊美的田骁匆匆进了院子,然后那夏氏就如同一只蝴蝶儿似的从厢房里冲了出来…… 田骁笑着将夏氏抱了起来,将她抱在怀里,还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好些话。 只见夏氏又羞又恼地举起了粉拳砸向他宽阔厚实的胸膛。 跟着,田骁便抱着夏氏,哈哈大笑地走进了厢房。 玉娘的心,再一次怦怦乱跳了起来。 她忍不住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心道若是他也能这样对待我一回,就是死也值得了! 也不知怎么的,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歇竹院的墙根下。 不多时,她隐约听到了二郎的大笑声音,以及夏氏柔媚的娇嗔声……她一直站到两腿发酸,一直站到厢房中的灯烛熄了,这才咬着嘴唇一步一步离开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长辈 第二天一早,嫤娘和田骁果然早早起身打点好了,随便用了些早饭就出了门。 常平奉田骁之命,骑了快马往城东奔去,不多时又赶回来回话,“……亲家夫人才出门。” 田骁便命车队加快了速度——夏府与王府俱在一条街上,可田府却在城西。 当田府车队刚刚驶到都虞候府门口时,夏大夫人的车架刚刚才驶入二门。 听到了后头的动静,夏大夫人仔细一看,便知是女儿女婿来了。 她顿时喜出望外,便站在一旁等着。 嫤娘下了车,朝着母亲奔了过去,“……娘!您用了早饭没有?” 夏大夫人道,“用了用了。” 说着,又不由得打量了女儿一番。见她穿了件茶白色百摺裙和领口袖口处绣了缠枝纹的竹青色褙子,头上簪着玉兰花的白玉钗,鬓边绾着几枝堆纱花儿,显得素静雅致又脱俗,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田骁上前向岳母行礼,夏大夫人又转头看看田骁。 只见他穿着深蓝色绞宽边云纹的骑士服,手执马鞭,脚蹬官靴,头上包着英雄巾,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心中更是满意。 夏大夫人慈爱地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最终还是问田骁道,“你今天可有使人去寻云华道长?” 田骁愁道,“道长已经回九华山去了……昨儿我飞鸽传书过去,想来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得到他的消息。” 闻言,夏大夫人顿时惋惜地“啊”了一声。 几人边走边说,倾刻间已经走到了王府后院的正屋处。 早有人禀报了都虞候夫人。 因田骁也来探病,都虞候夫人早已经命人清了场,家中的少夫人们与王审琦的妾侍们均已经回避,院子里空落落的。 门帘轻摇,都虞候夫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夏大夫人迎了上去,喊了声,“大姐!” 都虞候夫人应了,却满面忧色。 “给姨母请安,不知姨父可好些了?” 嫤娘连忙上前问安。 都虞候夫人愁眉深锁。 “你们来得不巧,他将才吃了药,睡着了……咱们不如先在花厅那边坐坐。”说着,都虞候夫人就带着她们去了花厅。 到了花厅坐下,嫤娘忍不住问道,“姨父这是怎么了?先前听说病了那一场已经好了,怎么又……” 都虞候夫人愁道,“要我说,他这还是心病!” 她欲言又止。 嫤娘与田骁,夏大夫人面面相觑,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追问下去。 “守吉,我听说……你和云华道长素来亲厚,不知他如今在何处?方不方便来我们府上替候爷看看?”都虞候夫人问道。 田骁道,“好教姨母得知,云华道长已经回了九华山……昨天岳母传话给我的时候,我便已经飞快鸽传书给道长了,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收到云华道长的回应。” 都虞候夫人面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九华山距离汴京有千里之遥,且云华道长自己也是位七十高龄的老人了,一来山高路远,二来云华道长自己也年老体衰,肯不肯再出山还是个问题…… 夏大夫人想了半日,说道,“我恍惚记得,前朝有个刘太医,他是汴京人,荣退了以后就住在京郊的庄子里……不如去请了他来看看。” 都虞候夫人细想了半日,问道,“刘太医?刘太医……我想起来了,他是不是以前治好前朝符太后的那位?” “就是他!”夏大夫人答道。 都虞候夫人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不希望姐姐心里太难受,就转移话题,问道,“算起来,仙娘快生了罢?” 都虞候夫人的面上终于带出了一点笑容,说道,“算起来,竟是正月里的生日……前儿还派了人回来,只说想吃榆钱子面!你说说,这样的天气,我去哪儿给她弄榆钱子?” 夏大夫人“啊”了一声,紧张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都虞候夫人笑道,“后来还是候爷托了人,才弄回来一点子榆钱子,派了快马给她送去了。” 夏大夫人松了一口气,笑道,“这肚里怀着孩子啊,确实会让孕妇变得跟平时不一般,口味变了,还不算什么,有的人还会性情大变呢……” 说着,夏大夫人见姐姐心情畅快,便斟酌着问道,“先前不是听说,何大郎身边有个妾侍,那妾侍的爹爹还是个县令?如今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都虞候夫人更是高兴,抿着嘴儿说道,“……前儿我也问了。听说啊,仙娘一嫁过去,何大郎就和她商量着想要把那个姓严的妾嫁出去,据说人家都已经替她相看好了……” “只是后来,仙娘才嫁过去三四个月就怀上了,她这是头一胎,害喜太严重了,家务事也没人管……只好再多留那个严氏一些日子。可前个月,相中了严氏的那家人,也就是那严氏未来的公爹害了病,眼见不能好了……那边的人家就和何大郎商量着,能不能赶紧让严氏过门……” “仙娘索性拿出一笔钱,给严氏置办了一笔嫁妆,又让她风风光光地穿着大红嫁衣,坐着八抬大轿嫁过去当正经的正头奶奶去了!”都虞候夫人喜气洋洋地说道。 夏大夫人放宽了心,双手合什念叨了几句“阿弥陀佛”…… 嫤娘听了,也由衷地替表姐感到高兴。 众人闲聊了几句,守在那边内室里的陪房媳妇匆匆过来禀报都虞候夫人,说候爷醒了。 都虞候夫人赶紧领着众人过去了。 隔了好些时候没见着姨父,此时看到了原本身材高大的姨父王审琦躺在床上已经瘦成了一把枯骨,头发也近全白了,嫤娘不由得难过起来。 王审琦的精神不太好,但也主动和夏大夫人与嫤娘说了几句客套话。可他落在田骁身上的目光却是极欣赏的。 “好,好好……真是应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啊!你爹爹是个武功奇才,一辈子不认识几个大字,却是个天生会领兵作战的……你虽略逊他一筹,但胜在年轻,将来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真是好样儿的!”王审琦赞道。 可他也就只说了这么一段话,就猛烈地咳起嗽来,而且还有一咳就止不下来的意思。 都虞候夫人又是替他顺气,又替他掐虎口的,折腾了老半天……王审琦才喘着粗气慢慢平复了下来。 看着满面病容的王审琦,又看看忙里忙外的都虞候夫人…… 夏大夫人不想过多打扰他们,便站起了身,说道,“姐夫好好养着,只管等仙娘的好消息。想必等过了年,她生下了奶娃娃,再过了百日,一准儿能领回来给你看看。” 王审琦呵呵笑道,“……如今我心事已了,可不就是还亏欠着她?要是她能给何大郎生个儿子出来,我就也放心了,再没别的牵挂了……” 都虞候夫人嗔骂道,“你要是不会说话呢就闭上嘴,也没人嫌你嘴笨不会说话。” 王审琦只是笑。 众人心下有些恻恻然。 都虞候夫人送了众人出来,还没走到二门处,嫤娘就眼尖地看到三五个青年郎君从外头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正是穿着便服,腰间却挂着金刀的田大郎! 而上一回在画舫处见到的胡二郎也在…… 而被众青年郎君簇拥在正中的一人,虽已年过半百,却身材高壮,容貌雄伟,气度豁如。 嫤娘心中突突地跳了起来。 难道这人,这人…… 都虞候夫人连忙迎了上去,田骁也紧随其后。 “官家……”都虞候夫人哭着喊了一声,作势要跪。 那人喊了一声“嫂子”,看了田骁一眼。 田骁立刻上前扶住了都虞候夫人。 “今儿我来,可不是摆谱的,嫂子莫要声张……我就是来看看我的老哥哥,他可还好哇?”那人说道。 嫤娘便知,此人正是当今圣上——太祖赵匡胤了。 “多谢您总惦记着他……”都虞候夫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道,“……他其实也没什么毛病,就是上了年纪,老胳膊老腿儿的……前儿还总和我念叨着那会儿和您一块儿讨李筠的事儿……” 官家一怔,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夏大夫人带着嫤娘上前向赵匡胤行礼。 “夏于氏见过官家……” “田夏氏见过官家……” 其实见礼并口称“官家”二字,本不合正统的礼法。国人皆私下称皇帝为官家这并没有错,但毕竟上不得台面,可赵匡胤又已经说了不要声张,夏大夫人也不好违逆,只好这么不伦不类地行朝他行了一礼。 赵匡胤的思绪终于又飘了回来。 “原来夏家嫂嫂也在……”赵匡胤朝着夏大夫人一揖手,慌得夏大夫人连忙往旁一避,又堪堪地回了半礼。 赵匡胤的眼神就落在了嫤娘的身上。 “……这就是,小侄女儿吧?”赵匡胤看着漂亮可人的嫤娘,不住地点头,“好,好!我那短命的哥哥若地下有知,晓得夏家有女已长成……还不知道有多高兴!” 打量了一番嫤娘,他又看了看田骁,微笑道,“好,好……真是佳儿佳妇,佳儿佳妇啊!” 说着,他从怀里掏了掏,大约也想找件见面礼出来。只是他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什么来,最后就从腰带上解下了一对宫制的锦绣荷包,递给二人,说道,“……拿着玩。” 嫤娘落后田骁半步,跟着他一齐向赵匡胤行礼道谢。 赵匡胤又和颜悦色地和夏大夫人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这才由都虞候夫人领着去见王审琦了。 既然官家是微服私访的,王家人也不敢声张,都虞候夫人也再没空招呼夏大夫人;夏大夫人就领着嫤娘和田骁一块儿去给王老安人请了个安,这才告辞了。 几人站在王府的二门处,夏大夫人想了想,对嫤娘说道,“反正你也出了门,索性回那边府里去,给老安人请个安,吃了午饭再走……前两天她还和我念叨着你,说如今要换季节了,你又是个新媳妇,还担心着你不懂冷暖……”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和田骁说了句,于是母女俩合乘一辆马车,在田骁的护送下,领着车队去了夏府。 夏老安人听说嫤娘回来了,高兴得和什么似的,抱着嫤娘心肝儿肉的揉搓了好一会儿,又献宝似的,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那些省不得吃的好东西,一迭声地叫着让人赶紧拿出来…… 嫤娘依偎在老安人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撒了一回娇,也哄着老安人吃了些吃食,祖孙俩其乐融融的,气氛十分融洽。 刘妈妈从外头过来报信儿,说三夫人和二姑奶奶来了。 老安人先是一滞,然后眯了眯眼睛。 嫤娘看着老安人的脸色,连忙直起了腰身,先是动手整理了一下发髻和钗环,然后又理了理身上的衣裳。 “请她们进来罢。”老安人淡淡地说道。 刘妈妈应了一声,掀了帘子出去了。 不一会儿,槐香院里响起了夏三夫人爽利的笑声,“老安人!儿媳给您请安来啦……” 门帘轻晃,涂脂抹粉的夏三夫人穿着一簇新衣,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是打扮得好似神仙妃子的夏碧娘。 嫤娘站起身,朝着夏三夫人和夏碧娘行了个福礼,然后依旧退回老安人身边坐了下来。 夏碧娘仔细地盯着嫤娘。 见嫤娘只是穿着家常的素净衣裳,一张俏脸儿也不见上妆,头上身上的首饰虽然也极精巧,却素淡得紧…… 夏碧娘面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懒洋洋地说道,“哟!这许久不见五妹妹了,怎么?五妹夫连给妹妹买脂粉首饰的钱都没了?我原就说,田家根基浅……你还不相信!怎么样,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碧娘仗势 看着夏碧娘得意洋洋的模样儿,嫤娘垂下了眼睑,没说话。 胡家本无建树,如今胡昭仪又失了宠,纵然胡二袭了世子之位,可若是华昌候头顶上的爵位不保,就是胡二勉强袭了世子之位,也是在做无用功。 而夏碧娘见嫤娘一直沉默不语,更是得意,开始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说道,“……不是我说,如今武将不如文官值钱!你只管看田二郎,拿命挣来的品衔,不过区区六品而已,哪及我家郎君……如今也是七品官了,再袭个候世子之位,妥妥的六品!将来……呵呵,将来啊,他也是个候爷!而我……” 正好夏大夫人正从外头进来。 大约在门口听到了夏碧娘的洋洋自得,夏大夫人不由得开口说道,“哟!三太太和二姑奶奶回来了啊?二姑奶奶……你听说了嘛,胡昭义殿前失仪,被贬到了冷宫,身上的妃位也被捋了……如今只是个宫人而已……” “啧啧啧,说起来啊,胡昭仪她……哦不,胡氏宫人也已经三十多了罢?她娇养了一辈子,竟去了冷宫,也不知呆得惯不惯,二姑奶奶,你给你大姑子送了财物进宫去打点么?在宫里啊,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能的……”夏大夫人斜着眼睛看了夏碧娘一眼,冷冷地说道。 夏碧娘呆了一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夏碧娘满面怒色地喝止了夏大夫人,说道,“我家大姑奶奶好好地呆在宫里,圣眷甚浓……你,你自认为是我的长辈就胡乱嚼舌根子!待我入了宫将这话说与昭仪娘娘听,看她治不治你的罪!” 夏大夫人愣住了。 嫤娘也愣住了…… 合着胡昭仪被废一事,夏碧娘还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胡昭仪被废,对胡家来说可是大事……胡家怎会不知?除非是,胡家人有心瞒着夏碧娘……可这么大的的事,又怎么瞒得住? 所以说,应该也不是胡家特意瞒着夏碧娘,只是夏碧娘在胡府人缘不好,所以根本就没人告诉她这件事? 夏家众人看向夏碧娘的眼神就有些变味了。 夏碧娘又惊又惧。 她一听说自己的夫君可能会袭世子之位,就欣喜若狂……生平第一回觉得自己可以力压夏嫤娘了,又听说夏嫤娘今天回娘家,这才特意跑到了庄子上,把大病初愈的夏三夫人拉到了府里来给自己壮胆,想好好杀一杀夏嫤娘的威风…… 可是,她们说……胡昭仪被废??? 这怎么可能!大姑奶奶在官家身边呆了十余年之久,一向备受官家的宠爱,论与官家的亲厚,恐怕就连圣人也比不上她,她又怎会,怎会被废? 可夏嫤娘看向自己时,眼中露出了悲悯怜惜的神情;夏大夫人也用讥讽的眼神看着自己…… 难道说,她们说的……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胡昭仪被废,为什么没人告诉自己? 转念一想…… 那边府中人人都不待见自己,胡二郎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再加上不怀好意的继婆婆,那一屋子想跟自己争宠的姬妾通房……没准儿胡昭仪确实被废了,但没人告诉自己。 当然也有可能是胡昭仪被废一事还没传到胡府,但夏嫤娘和夏大夫人却是常常入宫的,说不定消息更加灵通些? 这么一想,夏碧娘坐不住了。 她也不是傻子。 胡家的爵位,说到底还是靠着胡昭仪才挣了回来的…… 倘若胡昭仪真的被废,那胡家的爵位,岂不就和过眼云烟似的,风一吹就散了! 夏碧娘急了! “娘……”她转头喊了夏三夫人一句,然后急吼吼地说道,“娘,那个……我,我先回去一趟……呆会儿,呆会儿你自个儿回去吧……” 说着,她竟忘了向夏老安人见礼,直接就转过身奔了出去。 夏三夫人愣了一下,扬声叫道,“哎!碧娘……” “老三家的,你喉咙的伤好了?”夏老安人不悦地说道,“夏碧娘过来发了一顿魔障,你呢?你来干什么的?” 夏三夫人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女儿突然急急地来庄子上找她,说要她陪着去一趟夏府,结果来了府里不过说了几句话,女儿又匆匆地走了?这又是闹哪样? 不过,方才大嫂子和女儿说的…… 夏三夫人涎着脸,捱到了夏大夫人的身边,打听道,“大嫂子,你消息灵通,又是个活菩萨……快和我说说,是哪个胡昭仪被废了?” 夏大夫人没好声气地说道,“昭仪乃九嫔之首,距离妃位只有一步之遥,宫里统共就有一位昭仪,你说……还有哪位胡昭仪?” 夏三夫人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被废的那位,还真是碧娘的大姑姐,胡昭仪了? 天哪! 别人总说,胡家的富贵全仗着宫里的胡昭仪,要是她被废了,那胡家…… “哎哟!我的碧娘哟,你怎么……怎么就这么惨!明明可以嫁作皇子妃妾的,最后配了个庶子!好不容易熬油似的,从庶子媳妇马上就要升作世子夫人了,胡昭仪她……又被废啰喂!我的碧娘哟,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夏三夫人拿出了帕子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先前她为了掩护夏翠娘能从夏府逃走,不惜用簪子自残,戳了自己的喉咙。后来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嗓子却彻底地坏掉了,说起话来比男人还要粗嘎沙哑,这会儿还哭还闹,愈发听得人生厌。 夏老安人怒道,“我还没死,你就哭丧?你想咒我死也成……只要你担当得起!” 夏三夫人被吓了一跳! 她期期艾艾地站了起来,再不敢大哭了,只是拿着帕子不住地抽噎着,还时不时地抹一把眼泪…… 夏老安人看到她就觉得头疼,索性直接赶人,“得了你回吧,我今儿身上不舒服,看着你我心里愈发的不舒服了,快回去照顾你家里的小儿郎去吧!” 夏三夫人小小声说道,“还要劳烦您派个车子送我回庄子上去……碧娘拉了我过来,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她走了,倒把我撂在这儿了……” 夏老安人朝刘妈妈招了招手。 刘妈妈陪着夏三夫人出去找夏二夫人借马车去了。 夏老安人终于觉得耳根子清静了下来,可被庶三房的母女俩闹了一场之后,却又倦得慌,便强打精神又问了嫤娘几句话,最后摆摆手让她走了。 嫤娘服侍着老安人歇息了,这才退了下去。 回到橘香院,她服侍着母亲喝了一盅茶,外院传了消息过来,说田骁要接她回去了。 嫤娘有些不舍,倒是夏大夫人笑道,“你也出来了一整天了,回去好好歇着罢!只你姨母打你小儿起就疼爱你……如今仙娘又嫁得远,趁着你还在汴京的时候,多去看看你姨父……需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嫤娘点了点头,依偎在母亲身旁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带着春兰去了二门处,与田骁汇合了之后,这才坐着马车回到了田府。 田骁自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晓得她心里不痛快…… 可他也没言语,一直到夫妻俩吃了晚饭,散了步,又各自洗漱了,上了床,他才搂着她细细地问。 嫤娘怏怏的,也不想说,可又怕他为难春兰,叹了一口气,终是将回娘家的时候遇到夏碧娘回府挑衅一事说了。 田骁没想到竟是这事儿,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明知道胡家已是日暮西山了,只管站得远远的看笑话就是,怎么还为这个烦恼?” 嫤娘道,“你说的倒容易……对了,我听大伯说,你和胡二郎很要好?嗯,上一回你带我去坐船的时候,他还去谒见你了……这么说,你和他果真要好?” 田骁笑道,“不过是面子情罢了……论交情,他和大哥共事多年,怎么说也是他和大哥的交情更好……肯跟我称兄道弟的,不过也就是图些好处罢了。” 听了这话,嫤娘默了一默,低声说道,“面子情?这么说……胡二郎也是看在你的份上,头几年的时候,才,才对夏碧娘好的?” 田骁道,“我哪里晓得这个!要说也是夏碧娘自己作死……胡二虽然花哨些,却比死鬼胡华俊强万倍!当初她嫁了胡二郎,倘若不是三番五次地冷了胡二郎的心,就凭着她的美貌,胡二郎也该能给她几分真心……现在,呵呵!你就等着瞧吧!胡二郎能不能受封为世子还很难说,但他休妻一事却肯定指日可待!” 嫤娘被吓了一跳,问道,“休妻?这……这不能吧?” “为何不能?”田骁反问道,“夏碧娘嫁了过去,三年无所出,又不事翁姑……就是他要休妻,夏碧娘能说什么?倘若胡二郎果真受封为世子,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依着他的性子,是必定要休了这位,再另外娶回一房外家得力的妻室才是……嗯,这才是他的作派。” 嫤娘听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情绪有些低落。 田骁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胡二郎休妻,你担心忧愁什么呢?” 夏嫤娘闻言,瞪着一双美目看着他,问道,“我只问你……胡二郎富贵了,就生了休妻再娶的心思,那你呢?” 田骁道,“那我这不是……还没发达吗?” 夏嫤娘一滞。 她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 田骁大笑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碧娘失宠 嫤娘一早起来,洗漱好了,和田骁一块用了早饭,然后就领着春兰去了袁氏的院子里。 袁氏有孕已经七个月了,她身子笨重,脸上长了斑,大约是孩子怀得上位,总压着她的心口和肺部,所以只要她走多几步,甚至说多几句话,就喘得很厉害…… 嫤娘不好打搅袁氏,便请袁氏上了炕半倚半坐着,她则坐在椅子上,快刀斩麻地料理完府中家事,又和袁氏浅聊了几句,便带着春兰又回了府。 如今已到了十月底,距离过年只有个把月了……嫤娘既要操持田府过年的事儿,又要准备送去瀼州的年礼年货以及备下送到各亲朋好友世交家的年礼年货。除此之外,她还得打点年后随着田骁一同去瀼州时带的那些行李…… 待她一件事一件事的忙完,也已经到了中午。 田骁不在府中,嫤娘独自用饭,可她刚刚才端起饭碗吃了两口,小红就匆匆从外头赶了进来,说道,“启禀娘子,那边府里的大娘子和三娘子结伴而来,说是有要事……” 嫤娘一愣。 婠娘和茜娘过来了? “快,快请进来。”她急急地说道。 小红跑了出去。 嫤娘心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值得大姐三姐这样着急,竟在用饭的时候跑来找她……难道说,是老安人出了什么事? 她的心一下子就高高地提了起来,忍不住也朝着门口急急奔去。 才走了两步,就看到小红果然引着婠娘和茜娘进来了。 “大姐姐,三姐姐……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是不是那边府里出了什么事?”嫤娘着急地问道。 茜娘微微喘了两口气,“……不是那边府里的事,你先容我喘口气……” 婠娘烦闷道,“是夏碧娘那个不省心的东西!” 嫤娘一怔。 夏碧娘?是夏碧娘的事? 她松了一口气,对婠娘茜娘道,“姐姐们莫急,我们坐下慢慢说……啊,对了,你们还不曾用饭罢?” 跟着,她又转过头吩咐道,“春兰,快去给大娘子和三娘子添了碗筷来,再让厨下炒两个小菜,热饭热菜地端上来!” 春兰领命而去,小红端了温水过来服侍婠娘茜娘洗手净面。 婠娘和茜娘风尘仆仆的,面上还着疲倦的神色。两人就着小红的服侍,用温水和新帕子洗了脸,又沾水洗了手以后,再一口气灌了两盅热茶入喉,才总算是缓和了过来。 嫤娘看了看两位姐姐的神色,斟酌着说道,“昨儿我才回了那边府里,恰巧夏碧娘也去了,依我看……她好着呢!只等着胡二袭了华昌候世子之位,她就能当上六品世子夫人……” “昨儿是昨儿,今儿是今儿!”茜娘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是不晓得,听说昨儿夜里,她和胡二打了一晚上!全为了……胡二要休妻!” 嫤娘被吓了一跳! 休妻??? 昨儿田骁也说了这话…… 难道他竟一语成谶了? 不,不对。 田骁这人,心思缜密又聪明绝顶。他说出来的话,定不是想当然的,而是他很了解胡二此人,所以才敢下此定论。 亏她往日里还觉得胡二这人不错,虽是庶子出身,可他的为人处世看起来却是大大方方的,怎么就……这世子之位还没坐稳就想着要休妻呢? “胡二……他,他为何要休妻?”嫤娘结结巴巴地问道。 婠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夏碧娘也是个不争气的……她嫁过去四年了,一直没能怀上。所以胡二房里的姬妾和通房,足有二十多个!唉,这后院里的女人一多啊,就容易出鬼……” 嫤娘张大了嘴。 她突然就想起来,先前她出阁的那会儿,夏碧娘因为帮着夏翠娘暗算自己,因此惹怒了母亲夏大夫人,夏大夫人一口气就送了四五个美貌的歌伎过去…… “要我说呢,夏碧娘就是抓不住胡二的心,好歹也把正室的架子摆起来啊!男人她笼络不了,难道那几个妾侍她还管不了不成?可偏偏就是……她院子里那二十多个姬妾通房,还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肯服她的管……”婠娘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昨儿夜里,也不晓得她是为了什么和胡二打了起来,后来胡二闹到了华昌候和候夫人那里,说要休了夏碧娘……后来啊,胡二房里的那二十多个姬妾通房统统站出来指证夏碧娘,说她在这三四年里,对那些姬妾通房或是下药,或是打骂,或是转卖……统共害死了胡二的血脉骨肉近十个!” 嫤娘被婠娘的话给吓了一跳! 十个孩子…… 哦不,应该是……十个尚在娘胎之中的胎儿? 婠娘端起了茶盅,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这才继续说了起来。 “发卖姬妾倒不算什么事儿,可谋害子嗣骨血……可是大罪!华昌候和候夫人被气得吐了血,当场就说要胡二休了夏碧娘……还是夏碧娘的丫头警醒,偷偷地溜出了候府,去庄子上告诉了三婶子。三婶子连夜去那边府里求老安人出面,老安人只说夏碧娘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者,三房早就已经分了出去,夏碧娘被休,和本家有什么干系!” “后来啊,哎,我说出来你们都不信……”说到这儿,婠娘一脸的气愤难当,还恨恨地将手攥了拳头,轻轻地在桌面上击打了一拳。 嫤娘好奇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茜娘看了看婠娘,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三婶子跑到大姐姐的庄子门口,跪了一整夜……大姐夫不待见三婶子,就不让婆子将这事告诉大姐姐。大姐姐是今儿早上才知道的……那时三婶子已经在大姐姐的庄子门口昏死了过去……” 嫤娘一滞。 要是这事儿发生在她身上,那她心里也堵! 三婶这人虽然讨人嫌,却毕竟还是她的长辈…… “所以啊,三婶子这会儿还在我的庄子上死赖着呢,说我要是不去胡家为夏碧娘出头,她就死在我家里!”婠娘气呼呼地说道,“所以我先回了那边府里去请示了老安人——哎,可老安人还是那句话,她不肯管夏碧娘的事!我只得先去找了茜娘,再一块儿来找你,也来听听你的意思……嫤娘,你说说……这夏碧娘的事儿,我们管是不管?” 嫤娘其实是不想管的。 夏碧娘从来都认为是全天下都负了她……不管姐妹家人如何帮她,对她来说,永远都是天经地义的,而且是不知足的,没准还会记恨姐妹家人,没满足她的要求…… 这样的人,帮她无益,而且她只会越来越贪心,越来越蛮横跋扈。 可若是不帮她…… 坐等夏碧娘被休? 可夏碧娘被休,对夏家又有什么好处?夏氏九世书香府第,竟出了个这样心思歹毒的恶妇……以后她们姐妹又要如何立足于世?以及夏家的后人又会不会因为夏碧娘而蒙羞? 嫤娘有些烦闷。 “总是她们庶三房的人有事儿!”她埋怨道,“……而且还一个比一个会惹事儿!大姐姐,不是我说……就算这一回你替她收拾了烂摊子,下一回又准备替她背什么锅?” 婠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茜娘愁道,“……可要是不管她,她果真被胡二休了……教我们姐妹如何在京中立足呢?” 这时,春兰端了碗箸过来,又重新上了几盘子热菜,才过来请嫤娘姐妹过去用饭。 “姐姐们也难得来我家一趟,咱们先吃饭……吃得饱饱的,下午才有力气去胡家料理,你们说,是也不是?”嫤娘说道。 婠娘与茜娘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姐妹三个去了花厅,看到桌上摆着蘸了冰花酸梅酱的烤肉,新鲜的素炒茭白丝,肉酱蒸倭瓜片,鸡汤浸白菘,还有热气腾腾的鲫鱼萝卜汤和雪白的精面馒头。又因为主食是白馒头,所以又配了四五碟的各式酱瓜酱菜什么的…… “哎!本来我已经被气饱了的,看见你这一桌子好吃的呀,我又饿了!”婠娘说道。 嫤娘掩嘴一笑,“总要吃饱了才好去打口水仗不是?” 茜娘已经率先坐了下来,“你俩就站着商量吧,我可是饿了,先吃了……要我说啊,让我为了夏碧娘饿肚子可划不来!她只会怨我们去得晚了,或是怨我们没给她长脸……才不会心疼我们吃没吃饭呢……嗯!大姐姐,这酱瓜特别脆,真香,你快尝尝……” 姐妹三个围着饭桌慢慢吃起了饭,她们一边吃一边商量着,呆会儿去了胡府又要怎么应对,又揣测胡府对夏碧娘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样的,以及她们到底能为夏家争取到什么。 吃过饭,想着这会儿就算去了胡府,那边的华昌候和候夫人应该也在午休,且胡二在宫里当差,这个时辰可能也不在府中。 姐妹三个索性一块儿去了嫤娘的针线房,三人一块儿靠在炕上眯了个午觉…… 下午,三姐妹重新洗漱了一番,又扶了扶钗环,正了正衣裳,这才齐齐地坐了马车,往华昌候府而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胡府秘辛(上) 嫤娘与婠娘,并茜娘三个一齐离了田府,坐了马车正要往华昌候府而去。 想了想,嫤娘使了王大娘去外院找常顺,教常顺带话给田骁,就说自己去了华昌候府,让田骁忙完了也去华昌候府接自己。 姐妹几个这才结伴而去。 到了华昌候府,华昌候府正在为世子夫妇胡华俊和柳繁繁的办后事,府门口挂着挽联和白灯笼,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儿。 只是胡家本无根基,如今胡昭仪又被废,偌大的候府简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夏氏姐妹相互看了看,先去交了礼金,又去后院吊喧了柳繁繁,然后站在二门处,朝着外院的方向各自浇了三杯清酒,也算是吊喧了胡华俊了。 接着,长姐夏婠娘便出面说求见候夫人。 胡府的下人也是人精。见她们都是夏家人,也猜到大约是为了夏碧娘而来,人人神情都是冷冷的,隔了好久才去通报了华昌候夫人。等得姐妹几个手里的茶盅都冷透了,华昌候夫人才慢悠悠地过来了。 “大郎英年早逝,这是天嫉英才,夫人快不要难过了……免得那逝去的大郎还要心伤您与候爷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不得安宁……”婠娘客气地说道。 华昌候夫人淡淡地说道,“有劳你们费心了,我们家正在做白事,招呼不周,各位少夫人不要见怪……送客!” 说着,华昌候夫人转身就想走。 “哎!” 婠娘脸一红,阻止了华昌候夫人,说道,“夫人,不知……我家二妹妹何在?我们姐妹几个平时出趟门也难……今儿既然来了,也想见一见她。” 华昌候夫人面露讥笑,说道,“你们几个……来吊喧我家世子不过是面上的话,其实,是为了夏氏昨天夜里闹事来的吧?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个个也都是有婆家的,有没有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家大郎尸骨未寒,她就教唆着二郎去请封世子,还说什么别忘了她世子夫人的诰命……我呸!” 华昌候夫人越说越生气,脸也涨得通红。 “我家大郎还活着的时候,夏氏几时给过二郎好脸色看?这会子大郎去了,二郎还没说什么呢,她的尾巴先翘上了天!凭她那德行……别说我家大郎是有嫡子的,就算请封了世孙也不会请封二郎……就是日后二郎做了世子,她想当世子夫人?做梦!” 说到这儿,华昌候夫人更是气愤难忍,声音也变得愈发尖锐了起来。 “你们既是她娘家的姐妹,今儿也是来替她出头的……你们自己去好好问问,她手里握着多少条人命!可怜我的二郎,这几年来夏氏自己连个蛋都没有生出来……还不让姨娘和丫头们生……好几个怀着身孕的妾室和丫头,全被她配的配人卖的卖……昨天夜里粗粗一算,夭折在她手里的胡氏子嗣竟不下十个!这心思歹毒的妇人!” 华昌候夫人气得一手叉在了腰上,另一只手指着夏婠娘,怒骂道,“难道这就是你们九世书香夏家的家训?你们夏氏女害死了我们胡家这许多血脉……你们!你们……我们家和你们家,这结的这到底是亲还是仇?” 华昌候夫人一口一个夏氏的,竟连在场的夏氏姐妹也骂了进去,夏婠娘哑口无言。 嫤娘听不下去了。 “胡夫人息怒,我们都晓得,世子贤伉俪去了世,您心里不好受,就是迁怒于人……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也不能说些什么。我二姐姐昔日在闺阁之中时,也是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把夏碧娘说得这样好,连嫤娘自己都有些脸红,可为了夏家的声誉,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道,“怎么嫁到了胡家以后,我们听夫人说起……仿佛那人并不是我家二姐姐一般?” 华昌候夫人顿时大怒,说道,“依你的话,她还是来了我们家以后才学坏的不成?” 嫤娘摇头道,“原不是这样,只夫人说得……也太过于骇人了。倘若我二姐姐手上真有人命……夫人就该早些报官才是,可现如今,我二姐姐到底人在何处呢?还是说,夫人您对我姐姐动了私刑?我姐姐受了伤见不得人,所以您才百般阻挠,不让我们见二姐姐?” 闻言,华昌候夫人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美貌娇艳的这位夏氏嫤娘。 好个妩媚多情的美人儿!不但模样儿生得风情万种,连那张嘴儿也这样利害……自己刚说夏碧氏手上沾着血,她就说自己对夏碧娘动了私刑?可真是个会转舵的! 华昌候夫人盯着嫤娘,说道,“让你们见见夏氏,原也没什么……只是,她毕竟是我们胡家的人,该怎么样,当然由我们胡家说了算!昨儿夜里啊,二郎房里足有十几个妾室,都指证夏氏杀害了二郎的骨血……” 嫤娘打断了华昌候夫人的话,“夫人请恕嫤娘无礼,但事关我夏家清誉,嫤娘敢问夫人……您口口声声地说我二姐姐心思歹毒,证据可在?谁亲眼看到我姐姐杀了人,是用刀用斧还是说用的是毒物?请问物证又何在?夫人可曾报官了?” 华昌候夫人一愣,吱吱唔唔地说道,“……那,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嫤娘追问道,“那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夫人……和那些个姨娘臆想出来的?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证据?” 华昌候夫人怒道,“难道她房里妾侍通房加起来足有二十几个……个个都诬陷了她不成?怎么就不冤枉别个?” “照夫人的说法,嫤娘倒想问问,为什么我二姐姐过门四年了,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昔日我姐姐在闺阁中时,云华道长是替我们姐妹扶过平安脉的……二姐姐她身体康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难道说,我二姐姐至今没有身孕,也是因为她房里那二十几个姬妾的缘故?” 华昌候夫人又是一愣。 “你!你,你……” 嫤娘又道,“……照夫人的说法,我二姐姐房里,竟有十几个妾侍?本朝律法有令,妾为良人,奴为贱籍……这第一,既然我姐姐谋害了妾侍腹中的胎儿,为何妾侍当时不说?我二姐姐并非管家太太,上头有夫人您管着,再不济也有她们的郎君在,这些妾侍们还都是良籍,我姐姐一个后院妇人,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能耐,凭一己之力暗害了数十人,这些人还都不敢声张?您是我姐姐的正经婆婆,难道您管教不了儿媳妇?甚至连开封府管不着我姐姐?” 华昌候夫人顿时目瞪口呆。 婠娘与茜娘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流露出欢欣鼓舞的眼神。 “这第二嘛,本朝虽然不禁官员纳妾,可官家曾训斥过大相公王溥——就为了大相公的次子不过才二十出头,就娶了正妻还纳了两房妾,官家的原话,就说‘宜年过四十无子而纳妾’……胡家郎君也在御前行走,难道不曾听过?当然了,这也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多管闲事了……” “这,这……”华昌候夫人的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 顿了一顿,嫤娘又道,“这第三嘛……如今姬妾妓者,多论典租……我二姐姐所嫁,不过只是庶郎君而已,房里就已经豢养了二十几个姬妾。恐怕……已经去了的先世子房里,姬妾只会更多吧?还有……”说到这儿,嫤娘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一鼓作气地将下半句说了出来,“……还有候夫人房里,姬妾可能就更多了吧?” 华昌候夫人有些生气。 任是谁,也不喜欢把自己家里的隐私说出来让外人知道。 更何况男人们纳妾,说得好听点是附庸风雅,说得不好听就好色了。 可是…… 只听到夏嫤娘突然话风一转。 “候爷,先世子,庶郎君……胡家郎君们豢养的姬妾,恐怕加总下来,也有近百人吧?这一百个主子……怎么也得有三五百个奴仆来服侍,再加上零花钱,脂粉钱,还有平日的绫罗绸缎首饰钗环……夫人,贵府真是……财大气粗啊!” 嫤娘微笑着说道。 华昌候夫人起先还有些不明白。 但一细想,她顿时惊得冷汗淋漓! 以前,华昌候府全靠倚仗宫里的胡昭仪,宝妆楼就是他家开的。有了这层关系,内务府为宫中嫔妃宫女儿们采买脂粉首饰和成衣什么的,大内敕造之物再加上回扣……这些年来胡家赚得是盆满钵满的,也从不把这点儿花销放在眼里。 可如今…… 胡昭仪失宠被贬为宫人,内务府的那帮子人本就是见风驶舵的好手,恐怕宝妆楼很难经营下去了……这倒还是其次的。 最最重要的是,万一外人都与这夏五娘子同一想法,会不会怀疑胡家的钱财都从哪儿来的?这又会不会再为胡家带来噩运?现在胡家已经没有靠山了,可万万经不起折腾了! 夏嫤娘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华昌候夫人的神态。 见她满面惨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嫤娘知道,她已经被自己给唬住了。 只是,嫤娘也自知,自己说的这些话,很多都经不起推敲,也就唬唬后院妇人有用。最好是趁机哄得华昌候夫人让夏碧娘出来见见,否则只要华昌候或胡二郎一回来……她可是没把柄能镇得住的,说不定就更加见不到夏碧娘了。 “夫人,咱们夏家与胡家是姻亲,总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您说,是也不是?”嫤娘上前拉住了华昌候夫人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咱们都是后院妇人……前头的事儿,我们也管不着。咱们姐妹也只要知道我二姐姐好好的,这就够了……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说着,嫤娘还回过头看了婠娘与茜娘一眼。 婠娘连忙说道,“可不是!还求亲家夫人给个方便……我家老家人有几句要紧的话,托我说给她听,夫人快快让我们姐妹见了面,我还急着回去照料家里的那两个混世魔王呢!” 茜娘也道,“……正是,求夫人行个方便罢,我等早些见了二姐姐,也好家去……不然,我家郎君可要找来了……” 华昌候夫人被她们几个缠得不行,也因为家中没有男人在,她确实也有些六神无主,最后又被嫤娘姐妹一催…… “去把二少夫人请过来罢!”华昌候夫人朝身边的一个婆子说道。 嫤娘却眼尖地发现,华昌候夫人还向那婆子使了个眼色。 ——这又是几个意思? 难道说,华昌候夫人使的是以退为进的法子?她先假意应允了自己姐妹,然后再拖时间,等华昌候或胡二郎回来? 还是说,其实华昌候夫人是想掩饰夏碧娘的真实境况? 嫤娘眼珠子一转,笑道,“何必劳烦这位妈妈走多一趟呢?夫人,不如我们随着这位妈妈一起去看看二姐姐,可好?” 华昌候夫人的脸色果然有些不自在,说道,“你们既然来了就是客,在这里等等也无妨……我叫了碧娘出来见你们就是了……” 说着,她便朝那婆子使了个眼色,让那婆子快走。 婆子拧着裙摆就跑了。 婠娘和茜娘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其中必定有鬼! 她们不由得朝嫤娘看了过去…… 可嫤娘又有什么法子!!! 她知道,若是不能尽早及时地看到夏碧娘,这次胡府之行恐怕毫无建树!可她虽然急得要命,却又无计可施。 ——毕竟这是胡府,她们姐妹没有胡府主人的同意,也不能随意乱闯。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扑了过来…… “救命,救命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胡府秘辛(中) 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看不出模样的人,大哭着朝夏氏姐妹几人扑了过来……后头还有几个身材粗壮的婆子媳妇拿着擀面杖在追在后头撵她。 只见那人一边掩面痛哭,一边瘸着腿儿,飞快地朝着夏氏众女的方向逃了过来。 婠娘茜娘和嫤娘几个顿时有些惊疑不定。 只见那人逃到了夏氏众女的跟前,“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用沙哑的声音哭泣道,“大娘子!四娘子,五娘子……求你们行行好,快救救我们二娘子啊,我们二娘子她,她……她就快要死了……” 众人定睛一看,来人是个哭花了脸的小娘子! 再定睛一看,这小娘子,仿佛是自幼陪在夏碧娘身边的使女春莺? 嫤娘一怔。 春莺应该已经开了脸,成了胡二郎的通房。那日夏碧娘回夏府炫耀的时候,嫤娘都还曾见过春莺,那时的春莺穿着绫罗绸缎,头上还簪着金钗……通身的气度,并不比小户人家的正头娘子差。 可是,眼前的春莺不但披头散发的,身上的衣裳也皱得不像话,还沾满了泥土灰尘,面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众女一怔之下,皆是怒容满面。 “春莺?真是你……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茜娘失声惊呼。 婠娘也急道,“春莺你说什么?碧娘她,她到底怎么了?如今又在何处?” 春莺抽抽噎噎地看了看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的华昌候夫人,害怕得低下了头。 夏氏众女虽然平时也不齿于夏碧娘的为人,但毕竟是同根生,今天又是特意为了夏碧娘的事儿而来的胡府……可从春莺的说法和境况来看,仿佛夏碧娘的处境很是危急? “敢问夫人,我妹妹到底怎么了?”婠娘怒问华昌候夫人。 茜娘也上前扶住了满面是伤的春莺,让她坐到了椅子上,先是掏出了自己的帕子给她,让她擦擦糊了一脸的眼泪鼻涕,又端过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让春莺润润喉咙。 华昌候夫人本就有些心虚,这会儿又见了春莺浑身满脸的伤,也有些惊惧,连忙问道,“……春莺,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儿收押你们去柴房的时候,你,你……你可不是这番模样儿啊!怎么,怎么……春莺!这是不是你自个儿演的苦肉计?” 春莺恨恨地盯着华昌候夫人,“啐”了一声,突然脸色一变,拉住了茜娘的袖子,“四娘子,求求您……我们二娘子被她们灌了药,浑身流血不止,看样子是不太好了……求你们快救救她,快救救她啊……” 夏氏众女听了这话,更是大惊! 夏碧娘被灌了药? 灌了什么药?毒药?为什么? 华昌候夫人也又惊又怒地说道,“……喂!春莺,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夫人你摸摸良心就知道了……” 春莺大哭了起来,“……要是我们二娘子真的死了,你就不怕她来找你索命?” 华昌候被吓了一跳,“啐”了一声,有些害怕,却又不敢置信。 嫤娘急道,“夫人,既然如此,我姐姐到底何在?你让我们去看看她不就得了?我姐姐若是有什么万一,我们夏家也是不依的……” 华昌候夫人不曾料想到这事情的局面会超出她的控制,急忙吩咐身边的婆子,“快,快传话,叫二郎回来去看看夏氏!还有,我让万四家的看守夏氏,万四家的呢?还不快快叫了来,我有话要问她!” 那婆子飞一般的去了。 这时,先前被华昌候夫人遣去提夏氏的婆子狂奔着回来了。 “夫人!夫人……夏氏突然发了疯,杜姨娘和文姨娘几个正拿着棍子打她呢,好容易才制住了夏氏,可后来一清点,发现春莺不见了……啊?啊!!!” 那婆子嚷了几句,突然猛地看到满面青紫的春莺正忿忿不平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惊呼了一声,然后看看涨成了猪肝脸的华昌候夫人,再看看面色铁青的夏氏姐妹,不由得讪讪地住了嘴。 嫤娘率先站了起来,怒道,“华昌候夫人,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真要等到出了人命才做罢?既是这样,二姐姐我们也不见了,咱们开封府见罢!” “我们姐妹这就去开封府击鼓鸣冤!我就不明白了,就算你们再怎么不待见我家二姐姐,她总是位七品良人不是?就是开封府请了她去回话,也要客客气气地斟茶递水给了她……可你们,你们却罔顾朝庭恩宠,竟要谋害诰命夫人的性命?” 说着,嫤娘越说就越生气,冷冷地说道,“……罢罢罢,大姐姐三姐姐,咱们分头行事。大姐姐你回去禀报了老安人,请族老出来为我们做主。四姐姐,你带着春莺去开封府击鼓鸣冤……我这就进宫,向圣人讨个公道去……” “哎……等等,等等!” 华昌候夫人突然想起了嫤娘之父曾为官家亲父养老送终,是以嫤娘在官家和圣人的心里总有一席之地。再想想胡家……胡昭仪已经被废,胡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眼,无异于自食砒霜啊! 这么一想,华昌夫人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五娘子!夏恭人……且慢,且慢!” “再且慢,我二妹妹就死了!”婠娘也站了起来,怒道,“咱们夏家人如今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要任由那些贱妾奴婢糟蹋我妹妹的性命……真是,真是……走走走,咱们先上开封府!就是闹到御前……咱们也非要讨个公道出来!” 茜娘的左手扣住了春莺的手腕,也带着春莺跟在婠娘身后,怒气冲冲地准备往外走…… 半晌,华昌候夫人才反应过来,她双手一张,将夏氏姐妹拦住了。 “……别,别!你们别走!来人啊,赶紧先去看看二少夫人……那个,他大姨姐,你们等一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我这就让人去先安顿好了碧娘,然后带你们过去看她,如何?说到底咱们也是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啊……”华昌候夫人着急地说道。 见旁边的婆子还愣着不动,华昌候夫人怒道,“还愣着干什么?” 那婆子一撒腿就跑了。 可那婆子只奔了几步就往回跑,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大声嚷道,“夫人!夫人夫人夫人……” 华昌候夫人已经烦透了,见状便骂道,“要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不成?你去告诉万四家的,先把碧娘挪回她原先的小院……不!还是先派人去请郎中……哎哟!候爷?候爷您回来了……我的天哪!您总算是回来了……” 说着,华昌候夫人就踉踉跄跄地迎了出去。 夏氏众女的视线也不由得随华昌候夫人身影移投去。 她们看到了一个黝黑微胖,穿着素色袍子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看向华昌候夫人,又不住地打量着夏氏姐妹几个。 那人正是华昌候。 这华昌候虽然本无建树,但也沉浸名流圈多年,只看了看春莺的模样儿,又看看夏氏众女的模样儿…… 虽说华昌候夫人扑进他怀里之后,就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儿,但他还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好了好了!你也是个不稳重的,亲家侄女儿们来吊喧儿媳,你哭成这样做什么?那是繁繁没有福气……你也不必太伤心了……”华昌候关切地说道,还拍了拍候夫人的后背。 跟着,华昌候眯着眼睛打量了春莺一番,皱眉说道,“春莺,跪下!” 夏氏众女一怔。 春莺畏畏缩缩地躲在了茜娘的身后。 华昌候怒道,“你这刁奴,我叫你跪下你没听到?我且问你,你家二少夫人的起居饮食皆由你服侍,你到底是怎么侍候的?就是昨天夜里,你家二少夫人被挪了地儿,你也随侍在旁的,怎么今天……你倒是一个人跑了出来?又置你家二少夫人于何地?” “你且说,是不是你……害了你家二少夫人,这才慌慌张张地私逃了出来,还将脏水泼在别人身上?” 华昌候冷冷地盯着春莺,说道。 春莺害怕地呜呜哭了起来。 “大娘子,四娘子容禀,五娘子容禀……不,不是这样的!是他们,他们……呜呜呜,我求求各位主子了,奴婢的过错,求主子们暂且放到一边罢,快救救我们二娘子啊……要是晚了,她,她会死的……”春莺掩盖痛哭了起来。 茜娘急道,“夫人,你们府上请的郎中为何还不来……不行,你还是赶紧带我们去看看二姐姐吧!” 华昌候夫人看了看春莺,又看了看华昌候。 华昌候朝着妻子微微颌首。 华昌候夫人一咬牙,说道,“好!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第一百四十七章胡府秘辛(下) 华昌候夫人引着夏氏众女,七转八弯地去了胡府角落里的一间简陋柴房。几个年老的婆子和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妾侍们正挤在柴房门口,叽叽喳喳的。 看到华昌候夫人领着几位美貌的少妇过来了,那些婆子和妾侍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一个婆子凑了上来,“启禀夫人,郎中已经在里头了……” 华昌候夫人“嗯”了一声,抬脚走进了柴房。 嫤娘还是头一回踏足这样的破旧残败的地方,有种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窘迫感觉。 屋子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这屋子就是间十分宽大的杂物房,乱七八糟地堆了满屋子里的东西,只有靠近墙角的地方用块残旧的木门板搁在几个旧杌子上,用来充当床。 夏碧娘双目紧闭,面若金纸地合衣躺在门板上,气若游丝。 一位老郎中正坐在“床”前的木凳上,一边替夏碧娘扶着脉,一边不住地摸着胡子直叹气。 站在人群中的嫤娘突然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由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春莺顾不得许多,直问道,“老先生……我家少夫人怎么样了?” 老郎中摇头道,“……救不得了,救不得了。就是大罗金仙亲至,那也是救不得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婠娘怒道,“胡夫人,既然已闹出了人命,那咱们开封府见罢!” 华昌候夫人急道,“万四家的!万四家的……我让你好好看管二少夫人,可没叫你虐打她啊,你,你想累死了这一府人是也不是?” 一个胖婆子惊惶失措地跪在了华昌候夫人面前,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怎敢欺侮二少夫人?奴婢不曾啊……” 茜娘也忍不住生气道,“你们若没有虐待我家二姐姐,她如何躺在这里人事不省?春莺又为何满身满面都是伤?” 万四家的看了春莺一眼,低下了头。 “回夫人的话,回夏家诸位娘子的话……我等奉命看守二少夫人,并不敢欺侮二少夫人。春莺身上的伤……是因为春莺想逃了出去,才,才被她们几个给收拾了一顿的。可春莺是奴才,二少夫人是主子,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也不敢向二少夫人下手啊……” “你睁眼说瞎话呢!不是你们害了我家二姐姐,她如今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又是为何?”茜娘怒道。 万四家的偷偷看了华昌候夫人一眼,感觉自己跳尽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得跪着往旁边挪了几步,朝着老郎中说道,“郎中爷爷,求你证明我的清白啊……我,我真的没有打二少夫人啊……”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老郎中的身上。 老郎中道,“……这位少夫人气血两亏,腹中怀着胎儿,恐是积了郁气,又几日不食不滞……唉,她腹中的胎儿已经死了一日有余……我劝你们,赶紧把人抬到城西的田氏医馆里去,他家的保妇平丸药最是灵验……快去快去,否则这位少夫人也会性命不保!” 众人齐齐一愣。 夏碧娘竟是怀孕了? 不! 流产了? 这,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是一脸的骇然。 想着夏碧娘过门四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却又流产了……华昌候夫人额头上的汗珠就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熙熙攘攘挤了一屋子的人,此刻却安安静静的。 半晌,夏家的大娘子婠娘才怒喝道,“夫人还在等什么……难道现在救治我妹妹,不是头等大事么?” 华昌候夫人被她骂得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快快快……快备马车!赶紧把你们二少夫人送到城西去……” “等一等!” 嫤娘打断了华昌候夫人的话。 “小红,你赶紧去外头通知常顺,让他骑了快马去咱家医馆里,把治妇人病的先生和产婆都带来……连着各式药丸也各带些来,快,要快!” 小红爽快地应了一声“是”,拎着裙子撒开脚丫子就狂奔了出去。 嫤娘回过头向婠娘和茜娘交代,“……我看二姐姐也不宜挪动,叫了他们上门来看,总是好些……” 婠娘和茜娘都点了点头。 嫤娘便问华昌候夫人道,“夫人,我倒要好好问问……我妹妹到底犯了什么罪过,你们府上居然将一个孕妇看押了起来?还害得她遭了这样的罪!她,她过门四年多了,这还是头一回怀上了,却又……” 华昌候夫人哭丧着脸说道,“……我们不知道啊,她,她昨儿也没说啊……啊?对了,春莺!我们不晓得你家少夫人有孕,你应该是知道的,为何,为何你不说?”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华昌候夫人转向了春莺,亦是满面怒容。 茜娘也忍不住说道,“春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莺却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婠娘怒道,“春莺!别忘了你的老子娘还在那边府里……” “大娘子!呜呜呜……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春莺泣道,“……奴婢也不是郎中,不通医理,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那你家少夫人上一回是在什么时候换洗的?”华昌候夫人急得要命,跺着脚问道。 春莺吱吱唔唔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答,“少夫人的小日子一向不准,有时是三五十天来一次,有时,有时半年都不来……” 这…… “众位夫人,娘子们,你们若不是相信,只管问那位老郎中。平日里,也是他替我们少夫人扶平安脉的,不信你们问他……我们少夫人确是月事不调啊,原本老郎中也开了方子教我们少夫人用药,只是,只是少夫人她,她总有些心事,有时煎好了药送到少夫人跟前,也被她一巴掌给挥开了……”春莺嘤嘤地哭诉了起来。 嫤娘听了,心中不禁有些责怪碧娘。 真是不作不死!既然夏碧娘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毛病,为何不好好医治?若是身子骨结实,月事不会不稳,恐怕早就已经怀上了子嗣……再只要她好好做人,至少也要在面上过得去,也不至于就落到了现在这般地步。 婠娘与茜娘分别与嫤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家都露出了心知肚明的表情——恐怕人人都是这么想的! 若说之前,夏碧娘与胡二郎争吵,被赶到了柴房里,然后胡二郎还扬言要休妻……其实说到底,这还只是夫妻之争。可不管两口子怎么争吵,既然连休离的话都说出了口,恐怕以后也好不到哪儿去了,还没准儿真会和离或休妻。 万一真的走到了这一步,胡家肯定会拿夏碧娘不曾生育过来说事儿。可现在,夏碧娘小产了…… 夏氏众女不由得朝华昌候夫人看去。 华昌候夫人一脸的懊悔。 如今已经是冬历十一月的天气,穿着夹棉的褙子都觉得有些微凉,可华昌候夫人却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夏氏众女不由得再次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打起了小鼓。 华昌候夫人与夏碧娘之间,实在连一丁点的面子情都没有。 此番夏碧娘小产,华昌候夫人肯定不会因为担心夏碧娘的身子而烦扰,也不可能心疼夏碧娘肚子里的那块肉——只因华昌候夫人乃继室,胡二郎又不是她的亲生子;再者,夏碧娘虽然此前没有生育过,可胡二郎膝下却是有几个妾生子的。 那华昌候夫人此番面露难色,难道说……还真是胡二郎想停妻再娶? 这时,围在柴房外头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姬妾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少夫人与郎君起了争执,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几个月,也不见郎君歇在少夫人的房里,少夫人怎么就……怀孕了呢?”有人用不大不小声音疑惑地说道。 “香儿!”有人低喝了一声。 柴房内外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嫤娘扭头看去,却看到了一个面容熟悉的女郎,正在喝斥着使女。 ——何四娘? 那日田骁带她出去坐了画舫游玩,正巧也遇到胡二郎带着何四娘出游…… 再看看何四娘的妇人装扮,以及,她也出现在胡家的后院?所以说,她也是胡二郎的妾侍?再仔细想想那日胡二郎对何四娘的态度……难道说,这个何四娘,就是传说中,胡二郎极宠爱的那个表妹? 嫤娘打量了何四娘一番。 何四娘小腹高隆,腰身肥壮,已不复初见时的纤细苗条。 她怀孕了? 嫤娘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何四娘怀没怀孕,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方才何四娘的使女在言论中,竟说夏碧娘与胡二郎已经数月不曾同房过?那,那夏碧娘的小产……##### 第一百四十八章西山云烟(上) 就在女人们挤在胡府后院柴房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了喧哗声音。 胡府的管家娘子带了人匆匆朝这旁边赶来,一路赶人清场的,然后又气喘吁吁跑到了华昌候夫人的身边,禀报道:“启禀夫人……候爷与咱家二郎,并都虞候府的四郎君,瀼州刺史田府的二郎君,及城北蒋家大郎君一道前来,并命我等无关之人纷纷退散……” 见自家男人来了,华昌候夫人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都退下吧!”华昌候夫人底气十足地朝着那堆莺莺燕燕们说道。 众姬妾使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虽然都想留下来看热闹,见几个眼尖的看到还有外男在,便带头退下了。 于是一时之间,那几十个姬妾侍女走了个干净! 只有腰身粗壮,小腹微微隆起的何四娘带着那个叫香儿的使女,像没听到似的,低头站在一旁。 不多时,华昌候与胡二郎,王四郎,蒋大郎,并田骁等人大步流星地踏进了后院。 女人们顿时分成了两个阵营,嫤娘和茜娘走到了婠娘的身后,再由婠娘带着她们走到了王四郎,蒋大郎与田骁的身边,朝着郎君们盈盈一拜…… 而华昌候夫人却已经急急地朝着华昌候扑了过去,她抓着男人的袖子,用带着泣音的嗓子颤巍巍地说道,“候爷,夏氏她,她……她小产了!” 众男子面色一凛.。 “什么?” 胡二郎突然失声惊呼。 男人们大约也没想到这一筹,一时之间也都愣住了。 “碧娘小产了?”胡二郎喃喃地说道,“……这,这不对!她,她怀孕了?什么时候怀的孩子?”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这又是哪一出? 胡二郎突然恼羞成怒! 他二话不说先飞起一脚,狠狠地踹中了春莺的心口,可怜春莺惨叫了一声,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然后像摊烂泥似的趴在地上,嘴角顿时泌出了丝丝鲜血。 “贱人!我问你……你家少夫人,是何时有的孕?”胡二郎走了过去,蹲在春莺的身边,拎起了春莺的头发,冷冷地问道。 春莺趴在地上,头部被迫仰起来,她一开口,话没说出来,鲜血倒是吐了几好口。 她面色惨白,又想说话,却又被喉头涌出的鲜血给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也一直流……她抽蓄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说道,“奴婢,奴婢……实在不知道,少夫人,少夫人她,她一向月事不准……” 众人见了胡二郎逼问春莺的这副场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夏碧娘小产一事肯定有什么蹊跷。而胡二郎这副不喜反怒的模样,一上来就踹了夏碧娘贴身使女的心窝子,分明就是……怀疑夏碧娘腹中的胎儿! 换句话说,胡二郎怀疑夏碧娘偷人? 还是说,这只是胡二郎为了休妻而使出来的,抹黑夏碧娘名声的毒计? 可今天众人之所以都聚在胡府,且不论胡二郎能不能袭了这世子之位,但既然已经闹到了这地步,恐怕胡二郎休妻……已经在所难免。 那么,休妻的条件呢?理由呢? 胡家并不是夏家唯一的姻亲,如果夏碧娘被休离,夏府声誉受损,姻亲王家,蒋家和田家面上也无光,所以现场虽然寂静无声,可众人却已经在心中噼哩叭啦地打起了各自的算盘。 春莺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说道,“……少夫人月事不准,郎君您也是知道的……我家少夫人,我家少夫人……上一回来月事,还是,还是四月前的事……” 胡二郎冷冷地盯着春莺,心中迅速盘算了一番,脸色稍有缓和。 “少夫人四个月不曾来月事了?可方才老郎中也没说清,少夫人到底是怀孕一个月小产了,还是怀孕两个月小产了……春莺姐姐,你说是吧?” 众人的目光朝那伶牙俐嘴的小丫头看去。 “香儿你闭嘴!”何四娘骂了一声。 那小丫头被吓了一跳,怯生生的,直往何四娘的身后躲。 “候爷见谅,夫人见谅……郎君容禀,只因妾身也怀孕三个月了,香儿跟着妾身,这妇人妊娠之事听多了便有此一问,实不是诚心怀疑……啊!”说到这儿,何四娘惊觉自己说漏了口,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再不敢多讲了。 众人心下已经有了成算。 夏碧娘有没有偷人,其实只有胡二郎心里最清楚。 可见了胡二郎由红转白,又由白变得铁青的面色,恐怕夏碧娘还真的,真的偷了人? 王四郎,蒋大郎和田骁等,均娶了夏氏女为妻。 在他们眼中,自己的妻子稳重端庄,品貌俱佳。既温柔小意又不乏闺房情趣,料理起家务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她们在婆媳妯娌姑嫂之间左右逢源,亲戚邻里间,就没有不称赞她们的。 而夏碧娘闹出来的这件事…… 还真是其他的夏氏女做不出来的事。 但外人却不会这么想。 如果坐实了夏碧娘偷人的事,受影响的会是夏家三代之内的所有姻亲! 可话又说回来了,夏碧娘到底和谁偷情? 在场的众人也都不是傻子。 昔日王四郎未受伤之前也是金吾卫首领,更是田大郎的好友;蒋大郎就更不用说了,当年还在田重进手下当过几年差学了几年身手和行军布将的本事这才考上的武装元,他与田二郎有师兄弟之谊,更有同袍之泽…… 当年胡华俊觊觎夏五娘之事,外头的人不晓得,但这几个要紧的人却是心知肚明的。 何况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俱有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本事。 只要一细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夏碧娘的容貌虽然略逊夏五娘一筹,却也算中上之姿了。胡华俊苦求夏五娘不得,退而求其次逼奸了容貌与夏五娘有几分相似的夏碧娘,这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之前,柳繁繁逼死了房里的好几个姬妾。据说那些个姬妾,都和夏碧娘长得有几分相似……现在想来,恐怕胡华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通奸夏碧娘也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除了女人们想不明白之外,男人们都已经猜到了。 田骁面色铁青,王四郎与蒋大郎对视了一眼,脸色也不怎么好。 田骁知道,现在胡华俊已经死了,是不是他逼奸的夏碧娘……这还很难说。但依本朝律法而言,通奸的女方一般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休离是必须的,重则可以问死罪,轻则也要被没入乐籍。 这事儿只要一传出去,夏家就完了!任是谁都会怀疑夏氏门风,连着已经出嫁了的夏氏女,以及夏氏兄弟以后要娶回来的妻室……这些人家统统都会受牵连。 所以,得先看胡二郎是什么态度。 如果胡二郎指责夏碧娘偷汉子,那不管真相到底是夏碧娘勾引了胡华俊,还是胡华俊逼奸了夏碧娘,反正出于对自家和夏府的维护,势必是要一口咬定,就是胡华俊逼奸了夏碧娘的…… 王四郎与蒋大郎的心意也与田骁一样。 于是,众人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胡二郎。 胡二郎长久地保持着揪着春莺头发的动作,而且一动也不动的,可春莺却已经晕了过去。 他发了半天呆,突然弃了春莺,站起身朝柴房走去。 何四娘慌忙走了过去,张开双臂挡在柴房门口,期期艾艾地说道,“表哥……少夫人她落了胎,这柴房之中有血光之灾,您可不能进去,免得冲撞了……误了您今后的运势可就不好了……” 胡二郎侧过头,冷冷地看着何四娘。 何四娘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一丁点儿小算计已经被表哥看穿了。 胡二郎缓缓地说道,“……你既知自己有了身孕,还敢在外头折腾,就不怕腹里的孩子有事?” 何四娘面色一白,低下头讪讪地应了一声“是”,捧着肚子站到了一边。 她虽让开了路,可胡二郎却并没有进柴房,而是扭着头看向她,皱眉说道,“……还不走?” 何四娘热泪盈眶,委委屈屈地又应了一声“是”,这才带着小使女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胡二郎却呆立在柴房门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脚走了进去。 柴房门扉大开,所以众人都能看到,面如金纸的夏碧娘仍如死尸一般躺在床板上一动也不动的。而胡二郎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夏碧娘身边的小杌子上,定定地看着她…… 田骁不禁与王四郎,蒋大郎等人交换了眼神;嫤娘也和茜娘婠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华昌候夫人也朝着华昌候使了个眼色,而华昌候则缓缓地摇了摇头…… 远处突然传来了喧哗声。 原来是小红和常顺领着田家医馆里的郎中,医女和小药僮来了。 几人见了田骁夫妇,先是在十步开外停下了脚步,先正了正衣裳帽冠,然后才过来恭恭敬敬地朝着田骁夫妇行了礼问了安,得了田骁之命以后,这才朝柴房走去。 胡二郎已经站了起来,把位置留给了郎中和医女。 那郎中先是伸出手替夏碧娘号脉…… 华昌候夫人忍不住问道,“先生,我家少夫人滑了胎,可她到底……怀孕几个月了?” 那郎中不知底细,摸了摸胡子,说道,“看着像……” 郎中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原来是田骁用眼神阻止了郎中。 田骁转过头问胡二郎,“……夏碧娘怀孕多久了?” 胡二郎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他岂会不知田骁问这话的用意? 没错,夏碧娘腹中的孩子,十有八九不是自己的……且不论她到底和谁通奸,但就凭着不守妇道这一条,他休妻……也是铁板钉钉的事。 而他想要休妻再娶的初衷,是想换一房得力的妻房。毕竟如今胡家失去了胡昭仪,就等于已经垮了一半……倘若他能续娶一房好妻室,将来再好好在御前长长脸,今后胡府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 是和夏碧娘撕破脸休妻,得罪夏王蒋田这四门姻亲划算?还是换娶一房新妻室划算? 他房中有姬妾数十人,又已经生养了好几个庶子……胡府更是将倾之厦,凭他现有的条件,新妻室能抵得过夏王蒋田这四门姻亲? 再说了,夏家式微,可以忽视……可夏大夫人的亲姐姐却是王审琦的妻室! 前儿王审琦重病,官家还微服私访去了王家探视,自己能得罪王家?就算王审琦死了,他的长子王大郎还娶了昭庆公主为妻呢!昭庆公主可是官家的嫡长女,颇受官家的宠爱。夏家长女又嫁给了王四郎! 蒋大郎就更不用说了,只有他不愿意入仕的……但凡只要他肯露出一点儿愿意入仕的苗头,凭着官家对他的青睐,恐怕是可以直接入翰林参内阁的。 至于田重进,平时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赵普一被罢,官家头一个就吩咐田重进赶回瀼州去。这还用问吗?恐怕在官家心中,田重进就是个可以倚仗之人,只要有他在,就能牢牢地守住南疆……如今大宋始建国,西有南唐吴越尚未平定,北有辽人虎视眈眈。官家就是再忌惮武将,也少不得要重用他们。 所以说,田家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可夏碧娘她,她…… 胡二郎咬了咬牙,双拳攥成了拳头,又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堪堪将心中的憋屈羞辱感给微微地压制住了。 “碧娘她……怀有身孕已三月有余,”胡二郎一字一句地说道,“敢问郎中,拙荆可还好?以及……我,我那未出世的孩儿,可还有救?”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在胡二郎的脸上。 华昌候第一个松了口气,然后转头看了看自己妻子——见她一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模样儿,不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华昌候夫人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了头,心中却有些迷茫。 可夏氏众女却只听到田骁淡淡地问了胡二郎一句,那胡二郎突然就……就将夏碧娘腹中的胎儿认下了? ——明明之前,胡二郎的言行举止已经间接证明了,夏碧娘腹中的胎儿并不是他的! 而听了胡二郎的话,那郎中也面露诧异之色。 只他看看胡二郎,又看看田骁,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少夫人的脉象确实不太好,胎儿恐怕已经保不住了,但少夫人应该无虞。在下先开药方子……医女过来,好替少夫人清理身子……僮儿,快拿了咱们带来的玉洁散,保宁丹和益母丸出来……”郎中沉声说道。 “好了,既然姨姐身子不适……咱们几个大丈夫呆在这儿也不像话。走走走,咱们上外头说话去!”田骁笑道,带头先出去了。 嫤娘斜睨了他一眼。 田骁看着妻子,面上一派轻松,说道,“……你留在这里,好生看着你姐姐。” 王四郎与蒋大郎也分别给自己的妻子使了个眼色,然后也跟在田骁身后出去了。 而胡二郎铁青着脸,双手握拳,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躺在木板床上,像死尸一般的夏碧娘一会儿,最终还是隐忍着怒意,气冲冲地出去了。 只有华昌候带着满脸的喜色,和颜悦色地交代着候夫人,要好生照顾夏碧娘,也要好好招呼夏氏众女云云……然后才屁颠屁颠地跟在胡二郎的后头,也急急地走了。 夏氏众女看着男人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虽然没弄明白,田骁到底是怎么只靠区区一句话,就逼着胡二郎自动吃了瘪的;但眼下这架式,看上去像是……既然胡二都吃了瘪了,那田王蒋三家就得许了好处给胡家似的。 尤其是华昌候那副高兴的样子,简直比三岁儿郎过年收红包还要快活…… 夏氏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心头直发凉。 嫁进了这样的人家——家主贪图势利,主母毫无主见,夫君又是个冷血无情的……若是一开始,夏碧娘好好地笼络住胡二郎倒也罢了,凭着前几年胡二郎对她的热乎劲儿,只要她好好经营,那些妾侍算什么!她堂堂一个正妻,难道还拿捏不了妾侍? 如今已经闹到了这地步,这样的人家,就算娘家人再怎么为夏碧娘争取,又能替她谋到多少好处?倘若夏碧娘腹中的孩儿真不是胡二郎的,哪个男人能容忍得了绿云罩顶?这夏碧娘还真是不作不死#### 第一百四十九章西山云烟(中) 男人们走了。 逼仄的柴房里就只剩下了躺在床板上的夏碧娘,华昌候夫人,夏氏三姐妹,以及田家医馆里的医女。 华昌候夫人呆得不自在,说了声“我去看看郎中开的方子”就走了,剩下夏氏三姐妹面面相觑。 嫤娘往外头看了一眼,看到小红正带着人在救治已经昏死过去的春莺…… 茜娘便伸手召来了自己的使女春云,婠娘也叫了自己的使女春柳,二婢才和那医女一起料理起夏碧娘来。 一盆一盆的温水端了进来,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又被端了出去…… 那医女和春云春柳忙了一大通,总算是把夏碧娘的身子给清洗干净了,又上了些药,给她换了衣裳。 这样折腾了一番,夏碧娘也苏醒了过来。 她木木的,目光有些茫然。 医女喂她吃了一碗刚煎好的药汤,她既不觉得药汤烫,也不觉得苦,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喝了下去。 婠娘不客气地骂了起来,“你就作死吧!这回倒是捡了条命回来……下回再看看你还想作哪样死!不累死父母姐妹你就不知道好歹!” 婠娘的脾气向来和顺,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虽是嫡出的大娘子,却从不仗势欺负,每每受了碧娘姐妹的欺负,也都是能忍则忍了。 可这一回,她是真怒了! 原想着夏碧娘已经嫁了人,所作所为就被归咎到了夫家……可她偷人啊!这么丢脸的事,她怎么做得出来? 茜娘和嫤娘两个也被气得不轻。 要是夏碧娘偷人的丑闻传了出去,外人只会说夏家娘子惯会偷汉子的…… 故此,所有人都怒视着夏碧娘。 夏碧娘木然地看向婠娘,然后目光缓缓扫过了茜娘,最终落在了嫤娘的身上。 她桀桀怪笑了起来。 “我能有今天……还不是,还是拜你们所赐?”夏碧娘的声音沙哑又带着些破音,由于情绪激动,语调也变得十分高亢。 “当初要不是你们!我,我已是皇子侧妃了……那时二王爷明明上门向祖父求娶我,偏你们不让,说夏家娘子宁死不为妾!可皇子妃妾岂是寻常人家里的妃?若是二王爷日后得继大统,我,我就贵妃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夏碧娘恨恨地说道,“就是再不济……我也该是世子夫人!当初夫人去家中相看的时候,明明就属意我……” 说到这儿,夏碧娘瞪着一双死鱼眼,死死地盯着嫤娘,“谁知竟有人在背后捣鬼呢!让我一个堂堂准世子夫人,竟变成了庶子妇!你们!你们,你们……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是你们欠我的,是你们欠我的……” 婠娘,茜娘与嫤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人人都在想……难道夏碧娘失心疯了? “如今我好不容易才盼到,盼到那个该杀的得袭世子,他,他居然想休了我?”夏碧娘貌若颠狂地骂道,“呸!他也配?就凭他……一个小老婆养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呸……不要脸!” 婠娘怒道,“你闭嘴!” “我委委屈屈嫁了他……他在新婚之夜竟要与何丽娘圆房!明明我才是他的正妻,凭什么……他把何丽娘宠到了心尖尖上?”夏碧娘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难道他不该宠着我让着我?我才是他的正妻……” “啪!” 婠娘扇了夏碧娘一巴掌。 “你爹是小老婆养,你娘是个戏子……你的出身,又比胡二郎高贵多少?”婠娘冷冷地说道,“你既知自己是嫁给胡二郎做正头娘子的,又为何处处要与妾侍一般计较?哪个正室见天的拿自己和妾去比?哦,妾得了一盒胭脂,你也要?妾得了一匹布,你也要?你蠢就蠢在,把自己放得太低……抑或是,你娘只教了你如何去讨好男人?却从没教过你如何为人妻?” 婠娘怒道。 夏碧娘一脸的茫然。 “夫,是撑起一片天的参天大树。妻,是缠绕在参天树干上的女萝藤……男人在外头拼了命似的带打拼,只为了能让妻儿家小过上好日子。而他们那些大树的根基稳是不稳,就得看我们这些女萝藤牢不牢靠……大树和女萝,从来都是相依相偎的,你明白了?” 婠娘继续说道。 夏碧娘像是懂了,却又像没懂。 “可是他,他有那么多的女人……一天睡一个,一个月都轮不到我一天,我,我……”夏碧娘嘤嘤地哭了起来,“……要照你说的,夫是树,妻是女萝……一棵树上要垂着那么多女萝藤呢,怎么也不是我独一个!” “蠢物!”茜娘也怒道,“你还把你自个儿和那些妾侍比呢?你是唯一的女萝,她们……不过是些草儿花儿罢了,都只是些玩意儿!你不愿意胡二郎和她们亲近,但凡只要你拿出一丁点儿温柔小意儿出来,就凭着前几年胡二郎对你的热乎劲儿,有什么是你说了他不依的?” 夏碧娘的哭声就更大了。 嫤娘暗自摇头。 小红跑过来传话,说郎君们已经在前头等着了,请三位娘子都过去,准备回了。 嫤娘几个还没说话呢,夏碧娘突然像杀猪似的哭喊了起来,“你们快送了我家去,我不要在这里呆了……这里的人,个个都想害死我!个个都想我死啊……” 婠娘怒道,“方才我们说了那么多,你还没懂?” 夏碧娘只是躺在床上不住地撒泼。 最后嫤娘看不过去了,说道,“……你和我们讲了也是白讲,我们几个不过是你堂姐妹罢了,毕竟当初已经分了家的,哪有什么资格把你搬来抬去的!你若是不想在这里过了,自与你爹娘说去,日后你与胡二郎和离也罢休弃也好,与我们无关。” 夏碧娘小小声泣道,“我晓得你们看不起我,都想我死……我死了,你们才不嫌丢人……” 嫤娘不耐烦了,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也晓得丢人就好……我不过为着你,丢了些面子,可回到家中半上门,我却能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你呢?你丢尽脸面……这也无妨,你可曾过上了好日子?” 夏碧娘愣住了。 婠娘和茜娘也抬腿跟着嫤娘出去了。 走了几步,茜娘便问道,“……也不知道他们如何安置她呢!” 婠娘道,“他们去了那么久,定是已经讲好了条件了……回头咱们问问就知道了,方才嫤娘说得对,咱们不过是平辈儿,夏碧娘她到底离是不离,还得由三婶子说了算……” 几人走到了二门处,田骁迎了上来,说道,“天色晚了,索性咱们去蒋大郎家的静湖寺用饭去……” 众女也都是开府另居的少夫了,当下便都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不多时就到了静湖寺。 姐妹连襟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亲密的,索性就去了男女大防,统统围坐在一张大炕桌上。就着使女们的服侍分别洗了手净了面又喝上了热茶,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婠娘直问道,“你们许了什么好处给他们呢?” 王四郎道,“……你这两个妹夫也忒厉害!他俩个……不是说,一个是武状元,一个武探花么,怎么做起生意来一点儿不带亏本的,亏的都是咱家的钱……” 婠娘瞪圆了眼睛,直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王四郎道,“咱们拿二万两银子出来,参宝妆楼的一半股。” 婠娘“呸”了一声,骂道,“呆会子咱们就在这里好好吃上一顿,哪样贵就点哪样,吃完还偏偏不给钱!” 众人不由得莞尔一笑。 “就这样?”茜娘不敢置信地说道。 蒋大郎笑道,“原也和我们无关……只是,既然咱们都破费请吃饭了,少不得要多说几句——除了宝妆楼参股的事儿,胡二郎还要世子之位。以及……他还要送了他的表妹入宫,就算当不得九嫔之首的昭仪,那也要位列九嫔之内……” “他表妹?他表妹不就是何四娘么……” 嫤娘好奇地问道,“我今儿还见了她,她不是已经,已经,已经身怀六甲了么?” 田骁道,“怀孕的那个也是他表妹,小字丽娘,排行第三。她跟上回我们在画舫上见的那个何四娘本是双胞胎姐妹,故你认错了人……” 嫤娘“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是这样,难怪那个妾侍何氏见了自己,还一副从未见过自己不认识的模样儿,当时嫤娘就觉得有些奇怪。 可她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既然胡二郎单独带了何四娘出游,可见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可胡二郎居然要将何四娘送进宫做皇妃?且不说田骁有没有这么神通广大,就真的能把何四娘捧作宫妃……那何四娘分明就已经与胡二郎有了私情,如何又能服侍官家? 婠娘茜娘倒是不知道这个,便追着问道,“他们提出了这么多条件,有没有说,如何处置夏碧娘呢?” “夏碧娘?她不是流产了吗?所以等她休养好,就送到西山别院去,在那边带发修行,为她死去的孩儿积德祈福……而胡二永不提休妻二字。”田骁淡淡地说道。 夏氏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虽然这样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把夏碧娘挪出去,再命人看牢了她,这才不怕出什么妖蛾子。 只是,田骁等人的代价也太大了些。##### 第一百五十章西山云烟(下) 众姐妹连襟们在静湖寺用了晚饭,这才各回各家。 回了田府,嫤娘一面催着田骁去洗漱,一面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直问道,“……宝妆楼参股的事,我也不懂经济不好过问……可是,胡二要送何四娘入宫,这又是几个意思?不是我说你们……何四娘我也见过,她的容貌比原先胡昭仪还次了一等!宫里头的娘娘贵人们,比何四娘好看的海了去了,你们就这么自信,她就能当上娘娘?” 田骁随便洗了个澡,这会儿正拿着手巾子擦脸,说道,“正是你这话……咱们只费了力气送她进宫去就成。至于……能不能入得了官家的眼,不还得靠她自己?长得丑还要怪我吗?” 嫤娘一呆,突然“卟哧”一声笑了起来,“……那你还敢答应胡二,说能让何四娘位居九嫔?” 田骁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见妻子已经脱下了外头的衣裳,只穿着中衣坐在妆奁前卸妆,连忙走了过去,从屏风上拿了块披帛过来,披在了她的肩头。 “马上就要入冬了,夜里又凉,你也不知道多穿点……病了可怎么好?”他低声埋怨道,还将那披帛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嫤娘从镜子里看到了他关切的眼神,不由得抿嘴一笑。 田骁索性站在她的身后,执手抓起了她的青丝,轻轻地替她卸下钗环和发髻。 “那要是……何四娘成不了宫妃可怎么办?胡二向你提出这些个条件,可见他的人品,万一有一天,他又想把这事捅出去,可怎么好?”说起来,嫤娘还是担心这个。 田骁轻笑,“你担心的事情是不是也太多了……喏,如今花蕊夫人新丧,若官家又得了个和花蕊夫人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又当如何?” 嫤娘睁大了眼睛。 “可是,何四娘和花蕊夫人一点儿也不像!”她说道。 “是不像……本来就是两个人,不像就对了。”田骁笑着说道,替她除尽了钗环,又解下了她的发髻。 嫤娘糊涂了。 “二郎!你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嘛!”她忍不住朝他撒起了娇。 田骁显然很享受娇妻的嗔怪,笑道,“形似,本就是最下等的模仿。后宫之中,美人何止百千?最重要的……还是神似。我和他两个已经商量好了。我派人去截了花蕊夫人身边的宫婢,将那几个宫婢带回来,再好生训练何四娘一段日子,力求让何四娘沾染上和花蕊夫人一般无二的一些小习性。再由蒋大郎执笔,给她写上百十诗宫词,教她背得滚瓜烂熟……咱们帮她也就只能帮到这地步了……”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官家痛失爱宠,突然又冒出个和花蕊夫人一般无二的才女,就算容貌上有些缺陷,却也是种新鲜感…… “那,那……就算何四娘的事儿能成,胡二袭世子位份的事儿,你怎么就敢应呢?” 嫤娘担心地说道,“你不也总说了……官家也是觉得父死子继才是正统,那胡华俊死了……胡二又是庶出,理应由胡华俊的嫡子来袭了世孙之位才是正经。否则,若是官家许了让胡二袭爵,这,这……这岂不是开了兄终弟及的先河了?日后皇叔可有话讲了!” 田骁赞道,“没错!就是你说的这样……” 嫤娘一愣,问道,“哪样?” “……皇叔有话讲啊!”田骁笑道。 嫤娘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过来,“你,你是说……” 她的夫君可真是个聪明人! ——其实,从送何四娘入宫的事儿就能看出他的谋划了。在后宫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爬上龙床一夜封妃。尤其是花蕊夫人新逝,更加让新人旧人们都感觉到有了机会。可是,花蕊夫人满腹才华……宫人们美貌倒是有了,可才华呢? 田骁就能套住了蒋韫! 蒋韫是什么人……前朝文状元!教一个状元郎写上百十首怀春宫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而用这些诗词来妆点何四娘的才华,后宫之中,就算有女子断文识字儿的,又有谁能胜过满腹经纶的状元郎! ——再说胡二袭爵一事,这件事……其实田骁都不用出面,只要托人把胡家的事情捅到赵光义的耳边,相信赵光义就能出面管一管这件事…… 说到底,钱是王四郎出的,诗词是蒋大郎写的……田骁也就是在送何四娘入宫的事儿上出了一把力,实在是算轻松的了。 嫤娘斜睨了他一眼,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你!你这人……”她掩嘴笑道,“……你也不怕四哥和蒋大郎骂你!” 田骁见了妻子的媚态,早已忍不住了,将她横抱了起来,朝大床走去,说道,“……那有什么好骂的,谁叫他是大姐夫呢!” “你干什么!”嫤娘挣扎着推开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我还没舆洗呢!” 田骁已经解开了她的中衣,大手朝她胸前探去,急切地说道,“完了事儿再洗,好娘子……你今儿管了一天别人的闲事儿,如今也好好管一管你的夫君罢……” 嫤娘又羞又恼,骂道,“你这人……唔,唔唔……” 床第帷帐间一派旖旎春光。 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云收雨歇时,容光焕发的田骁一脸餍足地抱着妻子去浴室泡澡。 嫤娘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哎,夏碧娘肚里的孩子,真不是胡二的?”她懒懒地拨着浴桶里的水花,直往自己的身上浇。 闻言,田骁面色一滞。 他冷冷地“嗯”了一声。 嫤娘被他要得惨了,这会儿懒洋洋地靠在浴桶壁上,脑子里也没法子想太多,直接就问道,“……二郎,你不知道,当时我听说的时候,可真被吓了一跳!你说,她怎么是这种人呢?还有……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我看着胡二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儿……难道说,竟是胡华俊么?” “可不就是胡华俊!”田骁没好声气地说道。 嫤娘摇了摇头,“这胡府乌烟瘴气的……我看胡华俊和胡二都不是好人,华昌候也不是好人……一个男人要糟蹋那么多的女子……” 田骁没说话。 胡华俊与夏碧娘通奸,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胡华俊对嫤娘念念不忘。柳繁繁为什么这么恨嫤娘,定要毁了嫤娘才心甘?就是因为柳繁繁知道胡华俊的心思,那些被胡华俊带回府狎玩,最后死于柳繁繁之手的那些个妓女,基本上都是长得有几分像嫤娘的人。 不用说……胡华俊就更不会放过原本就与嫤娘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夏碧娘了! 但这么恶心的事,还是不要让嫤娘知道的好,反正柳繁繁和胡华俊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田骁突然反应过来,他的小娇妻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再一看——她已经坐在浴桶里睡着了。 他哑然而笑。 小心翼翼地把她从浴桶里捞了出来,田骁抱着裹了旧衣服的她朝大床走去。 她还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就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田骁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又用旧衣替她擦干了身子,然后才翻身上床,将浑身赤裸的她抱在了怀里,又盖上了被子。 在冷清的深秋夜,释放过热烈奔放的原始冲动过后,抱着温香柔软的心爱女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实在是人生最最美好的事情了…… ** 又过了几天,这天一早,嫤娘还没料理完家务事呢,夏三夫人就来了田府。 嫤娘也没理她,晾着她在歇竹院等着,她则慢条斯理地处理完家务事,又和袁氏说了一回话,这才带着春兰回了院了。 夏三夫人立刻迎了过来,还哑着嗓子向嫤娘道谢,又求嫤娘陪着自己去胡府探望夏碧娘,嫤娘拒了,又朝小红使了个眼神,小红会意,立刻噼哩叭啦地奚落了夏三夫人一通,激得夏三夫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的。 大约是后来看到嫤娘院子里那排着队来请示家务事的田府管事娘子们,夏三夫人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胡府那边传了消息出来,说二少夫人夏氏小产,为了能让二少夫人清清静静地养好身体,华昌候夫人特意将西山别院的庄子收拾好了,又派了好些婆子媳妇过去,这才把二少夫人也挪了过去,教她在那边好生将养。 夏三夫人又过来哭着找嫤娘,求她带了自己去西山别院见夏碧娘,还说自己已经去过了……可胡府的人不让她见夏碧娘云云。 嫤娘被她缠得没法子,只得派了春兰去问婠娘茜娘两个,谁料想春兰带话回来,说夏三夫人不止找过她们三五回了……确实也被她缠得挺烦的。婠娘就邀约嫤娘和茜娘两个,说后天一早接了三婶子去西山别院看夏碧娘可好?不然总被三婶子烦着,自家过年的事儿到底还管不管了! 嫤娘应了,又传话去外院,只说自己后天要出门……##### 第一百五十一章湮灭(上) 翌日一早,夏三夫人就急吼吼地赶到了田府。 谁知嫤娘带着春兰去了袁氏的院子里料理田府家事,夏三夫只得眼巴巴地坐在歇竹院里,等着嫤娘忙完了以后,好带自己去西山胡府别院看望夏碧娘。 嫤娘在那边稳稳妥妥地将田府家事理得清清楚楚,这才带着春兰回了歇竹院。 见了夏三夫人,嫤娘客气而又疏离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着小红的服侍喝了杯热茶,又吩咐春兰拿了单子出来,和她对了一回开了年要带去瀼州的东西,细细地嘱咐了春兰一番……最后又料理了一下自己院子里的家务事…… 等她慢条斯理地将所有的家务事情都处理好了以后,才又喝了一盅热茶,回了内室。 夏三夫人早已心如焚,却又不敢催嫤娘,只是不住的在廊下走来走去,还搓着手哀声叹气。 片刻,嫤娘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踏出了内室。 小红因为要跟着嫤娘出门,因此也在衣裳外头加了件夹棉的褙子。 主仆俩正要出门,春兰突然从后头急急地追了出来,连声说道,“……娘子稍候!” 嫤娘站住了脚步。 急得夏三夫人直犯嘀咕。 “到底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不出门,今儿还能去西山么?” 小红怒瞪了夏三夫人一眼。 春兰对嫤娘说道,“娘子,如今这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的,西山又这样远,您还是再穿件斗篷去罢……大少夫人身子重,府里的大小事儿全靠您,倘若您病了,郎君要问我们的不是,这些倒不说了,可这一大家子的人要怎么办呢!” 说着,她便将掸在手里的镶银狐毛皮的斗篷替嫤娘披了上去。 嫤娘想了想,觉得也对,便停下了脚步,任由春兰和小红合力将那银狐皮的斗篷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看着眼前艳光四射的嫤娘,夏三夫人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只见夏嫤娘身披银狐皮斗篷,颈间挂着赤金璎珞,头上梳着高高的盘桓髻,那高高的发髻正中绾着一弯绿汪汪的碧玉梳,青鸦鸦的浓密发髻还簪着好些别致精巧的小金钗…… 待二婢为嫤娘穿戴好斗篷,她才继续朝前走去,却见夏三夫人只呆愣愣地站着不动,看自己看得呆了,便回过头微微一笑,对她说道,“三婶子走吧?” 夏三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地跟在她身后朝外头走去。 才走到二门处,就有婆子陪着春柳和春云过来回话,说婠娘和茜娘的马车已经停在田府后门处了…… 嫤娘抿着嘴朝二婢笑道,“我就不请你们家娘子吃茶了,西山路远,恐迟了归来不便。” 春柳和春云连忙答道,“……我们家娘子也正是这话,五娘子快请罢。” 嫤娘在小红的服侍下戴好了帷帽,上了马车。 见嫤娘的马车这样富丽堂皇,夏三夫人没敢跟着上,就自动自觉的去了后面,腆着脸儿与小红共乘一辆青布马车。 众侍卫们护着一众马车,浩浩荡荡地朝着西山别院而去。 那西山距离京城十分遥远,众人也没休息,一直朝着西山行去,却也直到过了晌午时分才到。嫤娘坐在马车里,只觉得腰儿也痛腿儿也酸的,虽有小红帮着捶腿服侍,却仍过了好一会儿才能下得了马车。 踩在坚硬的地面上,她使劲地跺了跺脚,心道——是该把云华道长传授的那强身健体拳法好好练一练了。瞧瞧,今天才只坐了这么半天的马车,她的两条腿都麻痹了!要是过完年跟着田骁去瀼州,还不知要坐多久的马车呢…… 可转念一想,以前她未出阁时,分明天天练着的。就是和他成了亲以后,夜夜被他欺压,害得她每每起不了早床……每天一起来,总是忙不迭地要赶到袁氏那里去料理家务,哪有空再练那个! 想到这儿,嫤娘有些面红,却也咬着唇儿下定了决心,让身子骨康健些可是好好事,无论多忙都得要坚持下去。 嫤娘不由自主地朝婠娘与茜娘的车架看去,茜娘倒还好,也正被侍女们扶着,眦牙裂嘴地从马车上下来了,然后侍女递了个水貂皮的手笼递给她…… 茜娘笼着手拢子站在车架旁正朝嫤娘笑呢! 嫤娘又看了看婠娘。 只见婠娘的车架前拥着一堆婆子媳妇,大约是正在替她揉腿…… 嫤娘走到茜娘的身边,见茜娘穿着件月白绣文竹的斗篷,头上挽着随云髻,戴着一套质地极水润的白玉头面,耳边坠着一对拇指大小的光润莹洁的明珠耳铛。 嫤娘笑道,“这还没进冬月呢,你连手拢子都用上了?” 茜娘面红红地“啐”了她一声,没说话。 嫤娘便知,定是蒋大郎让茜娘戴了来的。 ——想不到蒋大郎竟还有这份心! 见嫤娘面上的笑容隐含揶揄之色,茜娘面上臊得慌,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到了嫤娘身上的银狐薄斗篷,不由得也抿着嘴儿笑了起来,“……可不是!天还没冷呢你不也穿上了皮斗篷!” 嫤娘白了她一眼。 这时,婠娘总算是被侍女们从马车里扶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往她们这边赶。 “哎哟……也不知是不是我年纪大了,坐了这么一会子马车,腰腿就酸软得厉害……”婠娘一边说,就一边摇着头直叹气。 嫤娘和茜娘却知,婠娘虽然成亲好几年了,不过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娘子,哪里就老了?分别就是她嫁给了王四郎以后,养尊处优惯了,才会觉得这样难受的。 嫤娘和茜娘都抿着嘴儿笑。 婠娘却全然不知,看了看四周,说道,“……都说西山偏僻,可我瞧着,这里山清水秀的,比别处是要冷些……若是建个山庄出来,在炎炎夏日里消暑,倒是个好地方!” 望眼欲穿的夏三夫人早就等不得了! 她顾不上夏氏众女,便拧着裙子朝着胡家别院飞奔了过去,大哭了起来,“……碧娘啊,我的碧娘!你们,你们拦着我做甚……你们这帮子刁奴!我女儿可是你们的主子!是胡府的二少夫人!你们快放我进去,我要见我的女儿,碧娘!我的碧娘啊!” 夏氏姐妹几个扭头看去。 那别院的门已经大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肥胖男人正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命三五个虎背熊腰的家丁架住了夏三夫人…… 夏三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头发都乱了。 那胖管家训斥了夏三夫人几句,然后就转过头就愣住了。 原来,他看到了不远处雍容华贵的夏氏姐妹与她们身后那浩浩荡荡的马车,及牵着骏马服饰鲜明的青年侍卫们,还有那一大堆叽叽喳喳围绕在贵妇们身边的的美貌侍女,和服饰华美的婆子媳妇们…… 那胖管家迟疑了一阵子,终是躬着身子过来了。 “舍下主人并不在家,也不知是何方贵客到来,请恕在下眼拙……”那胖管家客客气气地说道。 常顺上前抱拳道,“在下乃是瀼州刺史田府二将军座下的长随常顺,我家女主人夏恭人听说府上的二少夫人移居此地,特来拜访。” 那管家面露难色,也不知为了什么而烦恼。 田骁身边共有四个长随,分别是常平,常安,常康,常顺。 常平常安时刻伴在田骁左右;常康基本不离府,安守大本营;常顺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此时见那别院管家一副想要推托的模样,顿时面容一肃,杀气顿现。 就连婠娘和茜娘也被常顺突然绽放出来的杀意给吓了一跳! 众女眷不由得齐齐噤声,胆子小一点儿的仆妇侍女们直接就往人后躲…… 田府护卫们则伴在常顺身边,人人都是一副屏声静气的模样。 田骁的侍卫们都跟着他上过战场,杀人如麻,此时人人面容冷峻,气场强大! 别院管家的额头上泌出了涔涔冷汗。 “是!是……小的,小的这就去通知二少夫人,诸位夫人这边请,这,这边请……”管家抹了抹额头的汗,连忙退回了大门处,命仆人大开院门。 常顺领着众护卫,昂首阔步地簇拥着嫤娘等人走进了别院。 夏三夫人挣脱了那些按住自己的仆人,抽抽噎噎的跟在最后头,走进了内院。 这胡府别院从外头看,倒也是粉墙红瓦的,不说十分宏伟吧,但看着也算齐整小巧;可进去一看,才知道里头空荡荡的…… 后院里长满了杂草,花卉盆景一律无,只有光秃秃的一副石桌石凳;正屋并没有门,只有一副半旧的布帘子,小院里飘着浓重的汤药味儿。 许是听到了喧哗声,有人急急地从里头一边咳嗽一边跑了过来。 “……你们这一回又为了什么来?我告诉你们!我们少夫人好歹也是郎君名媒正娶的妻室,你们若是欺人太甚!作贱的也是胡家和郎君的名声!再说了……要是我们少夫人有什么不妥当,候爷和夫人,以及郎君只会问你们的不是!啊……三夫人?大娘子?四娘子……五娘子!” 那人一边咳嗽一边朝众人急急地迎了过来。 可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人,不敢相认。 这人的声音确系春莺无误,可是…… 一语未了,春莺看到来人俱是夏府中人,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春莺和嫤娘身边的春兰,婠娘身边的春柳,以及茜娘身边的春云俱是同辈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昔日里,也都是夏府小娘子们身边的一等侍女,春字辈的侍女们人人都生得面容秀丽身段婀娜,打小儿就跟在主子身边一同受教养,容貌姿色学识礼仪等完全不输给小家碧玉…… 可如今,不过双十年华的春莺却残败得如同年逾四十的粗使妇人一般! 她蓬头垢面的,面上犹有泪痕,虽然不至于衣不蔽体,可这已经是深秋了,春莺却还穿着单衣。她身上笼着件不伦不类,还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褙子,下身穿着条灰朴朴看不出颜色的长裤,腰间系一条油腻腻脏兮兮的围裙,就连脚下的绣鞋也是脏兮兮的,还散了线。 “奴婢见过三夫人,大娘子,四娘子……五娘子!”春莺哭着跪在地上,朝众人请安道。 嫤娘姐妹互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微叹,纷纷说道,“快起吧!” 春柳与春云便立刻迎了上去,一人握住了春莺的一只手,把哭哭啼啼地春莺扶了起来。 夏三夫人已经等不得了,她舍了众人与春莺,直朝着那垂着布帘子的正屋狂奔而去。 茜娘见了春莺的模样,又看了看清冷萧条的院子,心疼地问道,“……这么大的院子,难道只有你一个人服侍二姐姐?胡家没派别的人来吗?” 春莺惨白着脸儿咳嗽了几声,默默地摇了摇头。 众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那天胡二郎听说夏碧娘有孕时,震怒之下曾经一脚踹飞了春莺…… 那胡二郎再是不济,也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而且还是个武艺高强的禁宫侍卫;被狠狠地捱了一脚的春莺却是个弱质女流,如今还要带着伤病侍候夏碧娘…… “春莺,可有郎中给你看过了?”嫤娘问道。 春莺黯然摇摇头,说道,“奴婢……不过就是在捱日子罢了,多谢五娘子的关心。要说诊治,那日小红和田氏药馆里的医女给奴婢留了好些药丸,奴婢用了,也觉得好了些,多谢五娘子还惦记着奴婢……” 见了春莺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嫤娘姐妹几个不禁也有些恻恻然。 “……碧娘,碧娘???我的碧娘!!!”夏三夫人突然惨叫了一声! 众人闻言一惊,面面相觑。 夏碧娘怎么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湮灭(下) 话说众人都聚在院子里,唯独夏三夫人冲进了正屋,却突然惨叫了一声,“……我的碧娘!” 嫤娘茜娘和婠娘被吓了一跳,心想夏碧娘怎么了?难道死了? 夏三夫人急吼吼地掀起了布帘子,冲到春莺面前质问道,“贱人!碧娘呢?怎么不见我的碧娘?” 春莺又咳嗽了几声,淡淡地说道,“……少夫人在西屋呢。” 夏三夫人将信将疑地冲到了西厢房,推门一看,果然看到夏碧娘正面朝里蜷缩着躺在床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骂春莺道,“碧娘是正室,虽说如今挪到了别院里,但自然还是要住在正屋里的!你把她挪到西屋……这像什么话?” 春莺看了看夏天夫人,低下头轻声说道,“正屋连门都没有,窗户也是破的……西屋暖和些……咳咳,咳咳……” 夏三夫人怒瞪了春莺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揪开布帘子进了屋。 春莺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娘子们请屋里坐,我去烧水给娘子们斟茶。” 看着她单薄病弱的模样儿,婠娘道,“春柳,你好生陪着春莺去歇歇,刘二家的,你带人去厨房烧水烹茶……” 茜娘也吩咐春云道,“你也去和春莺说说话罢!” 春莺含泪道,“多谢娘子们体恤……” 春柳和春云陪着春莺下去了。 小红犹豫了一会儿,悄悄对嫤娘说道,“娘子,我坐的那架车上,还有两条预备的毯子……瞧着春莺姐姐这儿,不如……” 嫤娘也悄声说道,“使得,只你再去找常顺要二十两银子,呆会子找机会悄悄递给春莺。” 小红点点头,跑了。 嫤娘跟在婠娘和茜娘的后头,朝西屋走去。 掀开挡在门口的布帘子,屋里的光线顿时一黯…… 嫤娘眯着眼睛适合了好半天,才看清了西屋里的景况——屋子很小,但好歹门窗紧闭,虽然不冷,却有些闷得慌,而且屋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气味儿。 “如今我身边统共只剩下了春莺一个,娘你又何苦再怨她……”夏碧娘的头上绑着块帕子,正哭成了泪人儿。她泣道,“……反正我已经是众叛亲离了,你把她气走了,我,我……苦还是我!” 夏三夫人却道,“你太年轻,哪里知道……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就越要立规矩,让她晓得你的厉害!免得她以为……你落了难,身边又没了旁人,她就敢奴大欺主!再说了,你怕她做什么?她老子娘,连着她弟弟妹妹,姥姥姥爷,姑姑叔叔……可都在咱们府里呢!对谁客气都甭对她客气……” 嫤娘和婠娘,茜娘对视了一眼,没吭声。 “啊,大娘子,四娘子,五娘子……你们坐,坐啊!”夏三夫人转头看到了嫤娘几个,连忙堆着笑容,忙不迭地搬了凳子,招呼她们坐。 她又回过头,笑眯眯地对夏碧娘说道,“大娘子她们几个客气得很,听说你来了西山啊,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你,我原说不用客气了……她们啊,就是不听!非吵着说要过来看看你……不是我说,姐妹还是自家的亲,十指连心嘛!” 嫤娘几个又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尴尬。 夏碧娘看向姐妹们…… 先是见了嫤娘身上的银狐皮斗篷和赤金璎珞,又看到茜娘的水貂皮手拢子和夜明珠耳坠子,再看到站在婠娘身边的媳妇婆子俱是满身的珠翠…… 夏碧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把头扭向了一边。 夏三夫人笑着说道,“哎,大娘子,你坐,坐啊!四娘子你也坐……别客气啊!五娘子,你是顶顶和气的,啊!对了……先前我听见你们说,准备了什么,什么来着……送给我们二娘子的东西?” 嫤娘看了夏三夫人一眼。 夏三夫人背对着夏碧娘,眼睛看着嫤娘,面上露出了祈求的神色。 嫤娘略一思忖,笑道,“三婶子求我们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和大姐姐,四姐姐已不是过去在家里当小闺女的时候了,如今人人都管着家在,个个府里都养着百十号人,光是料理府里人的吃喝就不得了了……哪里还有这样的闲空!” 夏三夫人面色一僵。 夏碧娘疑惑地打量着嫤娘。 “今儿我们来,也是看在三婶子的份上才过来探望二姐姐的,也请二姐姐消停些,少作些死罢!”嫤娘继续说道。 夏碧娘张大了嘴。 夏三夫人也吃惊地看着她。 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且不说你庶房庶女的身份……人想要过上好日子,这原本并没有什么错。可从小到大,你都存着一颗不安份的心……小的时候,欺负大姐姐四姐姐和我,就是你的亲姐妹……也没少被你欺负过。那些事往小了说,只是些姐妹纷争,也不值得什么;可往大了说,你可顾念过亲情?在你眼里,亲情,就是我们欠了你的……” “可你抿心自问,到底我们是不是亏欠了你?”嫤娘盯着夏碧娘,目光纯净而又直率。 夏碧娘陷入了怔忡。 “爹娘出了我们出来,我们本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高贵低贱与否……可是嫁人,却是女孩子的第二次生命……你仔细想想,你初嫁胡重沛的时候,他是不是真心负了你?你一直觉得…你是要当皇妃的人,所以嫁与胡重沛是低嫁,你心不甘情不愿……可是,当初你作践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会有封候袭爵的一日?” 嫤娘问道。 夏碧娘张大了嘴,两行清泪汨汨地从眼窝子里淌了下来。 “那时候……候夫人恨我,特意为难我,还让何三娘早我一天进府。那天本来是我和重沛的洞房花烛夜,可候夫人说我身有重孝,不让重沛歇在我屋里,还要他与何三娘圆房……我当时气得快要昏死过去,重沛虽然一声也不吭,可后来……他陪我在屋里坐了一夜,并没有何理何三娘……” 夏三夫人突然拿着帕子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是我自己作死……一步错,步步错!”夏碧娘大哭了起来。 “像我这样的人……活着何用,死不足惜!”说着,她突然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头一低,就想触壁。 夏三夫人慌忙抱住了夏碧娘,心肝儿肉的大哭了起来,“……我所生二女,翠娘已经去了,唯有你一根独苗,若你也死了,我活着干什么!你想死,索性大伙儿死个干净……” 茜娘忍不住劝道,“你既知以前走了弯路……回头就是了。男人靠不住,姐妹却是可以靠一靠的……只你以后再不乱来,我,我们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夏碧娘木然地摇摇头。 “我一不洁之身,还能做什么?”她喃喃地说道,“……你们说得对,我活到如今,一直在挣脸面……呵呵,只可惜,到最后我却脸面全无!我不能和胡重沛和离,一旦和离,胡夏两家的颜面全没了……可是他,也不会再接我回府了……” 说着,夏碧娘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嫤娘,“娘,大姐姐,四妹妹,请你们回避,我,我有话要跟五妹妹单独讲。” 婠娘茜娘和夏三夫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嫤娘,见嫤娘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依言退出了西屋。 夏碧娘挣扎着靠在床头,微微一笑,说道,“……你坐。” 嫤娘依言坐在了床前的小杌子上。 夏碧娘怔怔地出了一回神。 半晌,她突然轻声说道,“……几个月前,胡华俊……诱奸了我。” 嫤娘吃了一惊! “我气得想杀了他,可他却说……只要我乖乖地听他的话,日后等老候爷殡了天,他袭了爵,就休了柳繁繁,再替我谋划一番,重新换个身份,聘我做正妻,当堂堂正正的候夫人……我,我被他哄得,居然相信了!”夏碧娘一边说,一边惨笑了起来。 “我这样傻!我竟这样傻……”她捶着自己的胸口,呜呜地哭了起来,“……后来,他隔三岔五地就约了我去湖畔小屋,待我百般的温柔小意,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从来没人待我这样好这样体贴过,我,我也有些……心动了。” “可后来,他屡屡教我与你亲近,我有些不耐烦,可我若是不听他的话,他就冷落我……隔了好久,我才知道……原来胡华俊还肖想着你!” 嫤娘目瞪口呆。 难怪在那个时候,夏碧娘隔三岔五地就下帖子请自己,一会儿说请自己去看戏,一会儿要请自己去胡府赏花呢! 只是那时,自己正为了赵德昭的事儿焦头烂额,原也没空理会夏碧娘。 可是…… 胡华俊只是三四年前在宝妆楼匆匆见了自己一面,至于这么念念不忘的吗? 说到这儿,夏碧娘看了嫤娘一眼,继续说道,“我又急又气,可那会儿,柳繁繁已经觉察到我和胡华俊的秘密了……柳繁繁聪明得紧,胡华俊收用了无数姬妾,个个都与你眼眉相似,再加上我……所以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胡华俊对我,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柳繁繁一边打发胡华俊弄回来的那些姬妾,一边出手对付你……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对付你的,可我不在乎,当时我甚至还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哈哈哈,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无可救药了?”夏碧娘惨然笑道。 胡华俊居然觊觎自己的这事儿,嫤娘还真不知道。 不过,大约也正因为这样,柳繁繁才会恨自己恨到了骨子里吧? 直到此时谜团解开,嫤娘才恍然大悟。 说不恨胡华俊和柳繁繁是不可能的,可他们已经死了。 而夏碧娘…… 嫤娘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挺讨厌你的……你生得美貌,又出自咱们书香府第,虽然是庶房庶女……可你瞧瞧四姐姐,她也是庶女,且还不如你美貌,却是个出了名的贤人。可你和夏翠娘,从小儿就没干过好事,如今大了,也总惹祸……”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放着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和旁人胡混……丢尽了娘家的脸面,但你也要明白,我们姐妹在婆家的地位,固然有一半是因为有了娘家的撑腰,可最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经营出来的呀!” 夏碧娘怔怔地看着她。 “……是你自己作死,才从云端跌入了泥地里。但看在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点子情份上,我再提点你一句,你好好看看你自己的处境吧……没错,你被遣到了庄子上,已经是咸鱼一条,休想再翻身了。但这已经是最坏的处境,没有更坏的了……” 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 夏碧娘有些出神,喃喃念叨道,“已经到了最坏的处境了?再没有更坏的了……” 嫤娘微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夏三夫人正坐在门口抹眼泪。 “……我晓得,以前我太纵惯她们姐妹了,才惯得碧娘一身的毛病。可我,我也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罢了……瞧瞧现在,你们个个都是有出息的,可我的碧娘却……” 婠娘和茜娘站在一边,不言不语的。 看到嫤娘出来了,夏三夫人连忙又抹了一把泪,问道,“五娘子,碧娘可好些了?” 嫤娘还没说话,就听到夏碧娘在屋里喊了一声“娘”,夏三夫人连忙舍下了嫤娘,匆匆进了屋。 婠娘茜娘看向嫤娘,嫤娘朝她们摇了摇头。 想了想,婠娘也跟在后头,带着两个妹妹进了西屋。 夏碧娘正在交代夏三夫人,“……既然今儿你来了,索性把春莺领回去……” “这怎么行!春莺走了谁服侍你?”夏三夫人立刻表示反对。 “她捱了胡重沛一脚,如今也病着在,就是强撑着服侍我,又能做到什么地步?说起来,她跟着我吃尽了苦头……若是不回去好生医治,只怕……” 说着,夏碧娘看了看人群中的嫤娘,又补充道,“五妹妹,我求求你,你们田家医馆里的大夫,医术高明,索性就让春莺暂住在医馆里如何?等她的内伤好了……凭她愿意离开我,或是,或者愿意留下来陪着我……” 夏碧娘的声音越来越低。 嫤娘点了点头。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夏三夫人又开始抹眼泪了,“可这是胡府的别院,春莺是跟着你见过世面的……你要遣了她回去医病,哪个留下来服侍你?又有谁指使得动这别院里的刁奴?你是不知道……幸好今儿我央着你姐姐妹妹们一块儿来的,否则那个管家都不让我们进门!” 夏碧娘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她才低声说道,“我好歹也是胡重沛的妻房,那些下人……应该,应该不会,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欺侮我。” “可这会儿……你刚刚才小产,正是要好好休养身子的时候,如何受得委屈!你往后的路还长,还有一辈子呢……身子骨若是毁了,往后岂不是背负一世的病痛!”听了女儿的话,夏三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夏碧娘半天没说话。 嫤娘说道,“三婶子怕这怕那,倒不如自己留下来,好生服侍二姐姐……” 夏三夫人愁道,“我倒是想!可我留在这儿……又算什么呢?只是徒增笑料而已。” 嫤娘道,“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 夏三夫人呆呆地张大了嘴。 婠娘也长叹一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夏家还有什么声望可言?” 夏三夫人咬了咬嘴唇。 “既是这么着,那,那我就留下来……谁敢欺负,我,我不饶他!”夏三夫人发了狠,亦下定了决心。 嫤娘姐妹相互看了看,婠娘头一个掀了帘子出去了。 只见她伸手召来了侍女春柳,并向春柳使了个眼色。春柳立即走到了一边,不一会儿,她又急急地过来了,手里还捧着一样东西。 婠娘带着春柳又进了西屋。 “三婶子,无钱打点步步难行……这个你收着。” 说着,婠娘示意春柳将那东西呈给了夏三夫人。 夏三夫人一看,那是一挂银珠穿成的项链,每一颗珠子都是实心银子,这么一长串,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两重…… 夏三夫人看着婠娘,满脸的感激。 这样的银珠项链实在太实用了!平时自己可以随身佩戴在外衣的里头,有需要的时候就解了绳子取一粒下来…… 茜娘也说道,“西山人迹罕至,可正巧,我家也有座别院在这附近……喏,只往北走三里地就能到,若是有人实在为难三婶子和二姐姐,三婶子就去找我家别院的刘管事,我会吩咐他的……” 夏三夫人含着眼泪重重地点头。 嫤娘道,“过了年我就要离京了,实在照拂不了二姐姐,请二姐姐好自为之罢!” 夏碧娘两眼通红地看着姐妹们。 半晌,她低声说道,“……我身子不好,就算……到了那时养好了身子,也未必能出去……你走的时候,我,不一定能送你……总之,祝你平安顺遂罢!至于大姐姐和四妹妹,大恩不言谢,咱们往后再说……” 听了她的话,众人都有些吃惊。 夏碧娘一向就是个损人不利己的,人虽美,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句是中听的,怎么…… 再想想方才嫤娘和夏碧娘也单独相处了一会儿,也不知嫤娘说了些什么,居然就让娇蛮跋扈的夏碧娘一下子就转了性? “你们回吧!西山距离京城……可远着呢,别怨我不留饭,实在这里的仆从,我也指挥不了……对了,你们走之前,把春莺叫来,我再和她说几句话。”夏碧娘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 春柳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春莺跟着春柳过来了,春云和小红也跟在后头。 春莺跪在了夏碧娘的面前。 “我和五妹妹说好了,她会送你去田氏医馆里小住一段日子……你把身子骨养养好,”说道,夏碧娘突然转过头,对婠娘说道,“大姐姐,我再烦你一事,你不忙的时候回一趟府里,和二婶子说一声,叫放了春莺一家吧!这个情我会记着……将来我能还,我一定还。还不上的,我替二婶子点长明灯……” 春莺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夏碧娘忍着眼泪,哽咽着说道,“……待府里给你脱了籍,你再寻个良人……” “娘子大恩,可春莺还能去哪儿?”春莺大哭道,“……春莺跟着您,受了那些女人的暗算,这身子……早就已经是残花败叶,那天在候府,郎君那一脚踹过来,郎中也已经说了,我,我……宫胞有损,就是日后医好了,也再不能孕育胎儿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 夏碧娘一怔,死死地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淌了下来。 “是我对不住你。”夏碧娘缓缓地说道,“……你劝了我好多回,可我从没听过一句。现在想想,但凡我能听进一句,如今也不是这样……” 春莺呜呜地哭道,“娘子,多谢娘子斡旋,助春莺一家脱籍……春莺先跟了五娘子去,好生养好身子,再回来侍候您……一生一世!” 夏碧娘再也忍不住,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也忍不住纷纷落泪。 婠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劝道,“好了好了,快别哭了……过去的事再不要提了,提起来,也是你自己作的孽。咱们只看以后罢,不过,都要先把身子骨养好……” 众人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夏碧娘和夏三夫人直道西山路远,催众人快些回去,婠娘茜娘嫤娘这才带着春莺和众仆从又浩浩荡荡地回了京……##### 第一百五十三章他果然是个腹里黑 回到田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田骁,王四郎和蒋大郎等人已经结伴在城门处等着了。 见到了各自的妻子,男人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田骁凑到了妻子的马车旁,掀开帘子看了看她,问道,“在外头吃了饭再回去?” 嫤娘缩在马车里,两条腿都已经麻木了,而且又冷又僵,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家去吧,我累得慌。” 田骁也看到了妻子一脸的倦色,不由得有些心疼,便放下帘子和王四郎蒋大郎说了几句,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他身材高大,一进马车,嫤娘便觉得转身都难,埋怨他道,“……你去外头骑马去!挤着我做什么,我腿都没地儿搁了。” 田骁嘿嘿一笑,却抬起了她的腿,搁在了自己的腿上,开始替她搓揉了起来。 嫤娘只觉得腿儿一麻,然后就是钻心的疼,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了起来……可她刚刚才轻呼了一声,就觉得有些不妥,便又将声音咽了回去,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田骁只是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腿…… 被他揉了一会儿,嫤娘才觉着自己的两条腿儿又有了知觉。 可田骁却隔着衣衫摸到了她柔滑又富有弹性的腿儿,按着按着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嫤娘哪会不知道他的身体变化! 只是,这是在外头,怎么能…… 她红着脸儿啐了他一口,然后把自己的帕子盖到了他的脸上,不教他看到她。 田骁没动。 她的帕子又软又薄又透,还带着好闻的淡淡暖香;隔着帕子,他还能看到她隐约朦胧的俏丽脸庞,甚至还有看自己的那媚波流转的盈盈目光。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嫤娘羞恼道,“你笑什么!” 田骁大笑了起来。 嫤娘咬着嘴唇看着他,面红得快要滴出水来。 她举起粉拳朝着他宽厚的胸膛砸了下去…… 他发出了愉悦的闷笑声音。 过了一会儿,嫤娘终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马车在行驶的时候,是颠簸的,如果走山道,就颠簸得更厉害了……可现在,车厢安安静静平平稳稳的,停了? 她掀开了窗帘子一看…… 马车已经停在了田府的二门处,常平常安常顺几个立在马车的不远处,正恭恭敬敬地站着;小红和王大娘也已经下了后面的马车,也正站在嫤娘的马车旁。 嫤娘回过头狠狠地瞪了田骁一眼,红着脸儿掀开了帘子,跳下了马车。 只是,她曲着腿儿在马车里坐了大半日,虽然方才被田骁揉捏了一阵子,麻痹感已经消失了……可一踩到了坚硬的青石地面,她还是腿一软…… “啊!” 嫤娘惊呼了一声。 田骁已经从车上一跃而下,堪堪扶住了她的腰身,这才阻止她跌倒在地。 嫤娘的一颗心儿差点儿跌出了嗓子眼,此时站稳了身子以后,就不住地用手抚着自己的心口,还直喘粗气…… 田骁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朝着歇竹院大步流星地走去。 嫤娘被羞得满面通红,用力地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小腿,窝在他怀里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死了你!这么多人看着,你,你……你……岂不是让人笑话我!” 田骁不在乎地说道,“哪个敢笑话你!” 嫤娘咬着下唇看了看四周,果然看到所有的仆从都呆立在原处,且人人都低垂着头…… 她更是恼羞成怒,偏他又抱着她不肯放! 田骁人高腿长,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抱着她跨进了歇竹院。 春兰领着婆子们急急地过来侍候。 在外头颠簸受冻了半日,回到温暖熟悉的家里,用热热的水洗了脸擦了脖子,散下发髻卸下钗环,换上柔软的半旧布衣,再喝上一盅清香的热茶,嫤娘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娘子,都快戌时了,摆饭可好?”春兰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外头奔波了一天的嫤娘其实并没有胃口,但她知道,要是她不想吃饭,田骁也吃不好,歇竹院里的下人们也会因为主子不高兴而战战兢兢的。 “那摆吧!” 嫤娘懒懒地说道,“我不吃米饭,要是有汤,下碗汤饼来……” 春兰答道,“特意炖了一罐子鸡汤在呢!怕您舟车劳顿的辛苦,还熬了七宝素粥,另外再拌点子那边府里送来的小脆瓜可好?” 嫤娘一听,连忙说道,“那不用再现做汤饼了,我吃些粥,喝点儿汤就好……啊,还是下点儿汤饼罢,你家郎君爱吃。” 春兰领命而去,嫤娘则舒舒服服地靠在美人榻上捧着茶盅又喝了一盅清茶,这才起身去了东厅。 春兰已经领着婆子摆好了饭。 嫤娘看了看,桌上果然放着一罐香浓的鸡汤,又有浓稠绵烂的七宝素粥,另外还有田骁素来爱吃的果木烧鸡,白果烩的鹌子羹,清淡的素烩霜冬瓜,用精致小碟子装起来的,用来佐粥的酱瓜和腌菜,还有一大盘子白胖松软的蒸饼,以及一大海碗用鸡汤浇汁的洁白面条等等。 虽然菜式简单,难得却是嫤娘和田骁素来都喜爱的可口菜式。 嫤娘吩咐春兰道,“快去请了郎君过来。” 春兰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田骁就过来了。 看到坐在桌前正在打量饭菜的妻子,他莫明其妙地就觉得心情很好。 “再去温壶女儿红过来!”田骁吩咐了一声。 春兰连忙亲自去了。 美酒醇厚,佳肴诱人,又有娇妻软语温言陪伴,田骁不顾妻子的嗔怪,兴致勃勃地喝了大半壶酒,脚步踉跄着回到了卧室里。 嫤娘动手整理了下床铺,嘴里则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今儿在西山别院里见到夏碧娘的事儿。 “……二郎,以前我还不晓得,我哪里就得罪柳繁繁了……她怎么就要把我往死里整,不留一点儿余地的!今儿听夏碧娘说了我才知道……原来竟为了胡华俊!可我招了胡华俊还是惹了胡华俊?明明就是他们算计我不成的,这柳繁繁也是的,他恨胡华俊就自恨去……怎么就把这火引子烧到了我的身上!” 嫤娘忿忿不平地说道。 田骁半躺在美人榻上,双臂正枕在脑后,看着妻子忙忙碌碌的,面上含笑,亦有些微醉薰薰的。 听了妻子的话,他笑道,“所以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她不就得了报应……先是身败名裂,然后自尽身亡?” 嫤娘突然一愣。 “你……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她抱着他方才换下来的衣裳,转过身问道,“你一直都知道胡华俊对我不怀好意,也知道柳繁繁在外头散布我和赵德昭的事儿,原是出于柳繁繁对我的嫉恨?” 田骁仍然闲闲地半躺着,凉凉地说道,“任何敢打你主意的人,都该死!” 嫤娘呆了一呆,突然意识到,先前她还觉得……为了要陷害赵德昭,无辜拉柳繁繁下水,导致最后柳繁繁身败名裂,是有些过分了些。 原来他是故意选择柳繁繁当自己的替死鬼的! 想着袁氏先前就说田骁是个腹里黑,她还有些不明白呢,如今才总算是懂了。 ——他既聪明又大胆,心思缜密还小气记仇。谋求的事儿说什么也要得到,想做的事绞尽脑汁也要做到……这样的人,幸好是她的夫君而不是仇敌! “啧啧啧……如今的小娘子们,一个赛一个的厉害!这柳繁繁当年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独自一人从云州来了汴京,路程何止千里!就凭着这份胆量和勇气,也是众巾帼中的独一份!只她也是个狠角色,临死之前居然还能拉了胡华俊做垫背的,倒也省了我一番力气……” 说着,田骁继续笑道,“只可惜啊!赵德昭的那一脚也忒狠了些……倘若留几分力道,恐怕柳繁繁还能把她舅舅华昌候和候夫人给弄死……” 嫤娘面色一白。 她急急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摇来摇去。 “二郎!华昌候和候夫人跟咱们可没有戴天之仇,相信以后……他们跟咱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你可不能,可不能……” 嫤娘一着急,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田骁哈哈大笑。 “说起来……那些心狠手辣的小娘子们也是被逼上了绝路,女人狠一点,原也没什么……但别把男人当傻子。瞧瞧柳繁繁,再瞧瞧夏翠娘,哪一个得了好下场?” 嫤娘一愣。 “夏翠娘她怎么了?”她急急地问道。 这回轮到田骁吃惊了。 ——他怎么就顺口把夏翠娘给说了出来呢? “哎,你说呀!夏翠娘……她到底怎么样了?”嫤娘追问道。 田骁哄她道,“我哪里知道!汴京这样大……啊,说不定她早就已经逃出了汴京,咱们大宋国这样大,你教我去哪里寻她?” 嫤娘根本就不相信! 就凭着他的手段和狠劲儿,他会放过夏翠娘? “田守吉!你告诉我告诉我快点告诉我!夏翠娘她到底是死是活?”嫤娘十分不依地扯着他的袖子,嘟着嘴儿娇嗔道。 田骁最喜她对着自己撒娇弄痴,见了她娇俏讨喜的模样儿,身子都酥麻了一半,却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装模作样的扮出沉思状,片刻才说道,“……她犯下了这等十恶不赦的事,必定惶惶不可终日,想必就和过街老鼠一样,天天躲在不见天日的暗处,” 说着,田骁不禁想起了手下侍卫向他汇报的夏翠娘近况。 ——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夏翠娘被京郊深山里的农户捡了去,那农户穷得可怕,共有五个兄弟,最大的年近四十了,最小的也满了三十……却因为穷,五兄弟没一人讨了老婆。他们得了夏翠娘,便将她囚禁在地窖里,天天送些粗粮给她裹腹,却不分日夜的凌辱她…… 田骁的侍卫前几天才扮作过程的行脚商人,去那五兄弟家中借口讨水喝,实则打听夏翠娘的消息。 没想到,那五兄弟警觉得很,什么也不肯说,一点儿也不愿意向外人透露,他们家里藏了个小娘子。 只是在下山的时候,侍卫们遇到了买东西回来的老大和老五,偷听他们兄弟说话,似乎是夏翠娘有了身孕,那农家兄弟正商量着……虽说也不知道夏翠娘腹里的孩子到底是哪个的,但这第一个孩子就算在老大的头上,以后她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则安名在老二的头上…… 想起了夏翠娘的处境,田骁抿嘴冷笑。 嫤娘却不依了。 他这表情,分明就是,就是……他根本就很清楚夏翠娘的下落和处境好不好! 她正咬着下唇想缠着他告诉她真相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不管怎么说,夏翠娘都是她的堂姐。依着田骁睚眦必报的性子,夏翠娘对自己起了杀心下了狠手,田骁必不会饶了夏翠娘的…… 他现在装疯卖傻的,分明就是已经处理了夏翠娘,只是不愿意告诉她而已。 那她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夏翠娘的下落与处境? 夏翠娘落到了田骁的身里,能好吗? 要是自己知道了夏翠娘的下落与处境,又该如何处理?三婶子知道了,势必又会上门来哭哭闹闹,外人知道了……也会怪自己不顾姐妹情谊! 嫤娘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衣裳往他身上一摔,骂道,“这都十一月了,一天比一天冷,到了夜里,更是风寒露重……你还除了衫子!要是病了可怎么好?别仗着自个儿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将军就觉得自己不会病,前儿我姨父得了风寒还没好呢……你是不是也想和他一样……” 听着她婉丽清脆的嗓子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自己,田骁心里和吃了蜜似的…… 他哈哈一笑,长手一捞就将她揽进了怀中,然后便用自己火热的唇堵上了她的嘴。##### 第一百五十四章早产(上) 过了几日,汴京下起了飘飘扬扬的大雪。 田府里因袁氏有孕,全府早早就烧起了炕床,嫤娘身子康健,倒也并不十分惧怕寒冷,只田骁格外心疼她,就连烧炕床的都用的是银霜炭。 他还怕因屋里生了炭火,气息不洁薰坏了她,还叫人在屋子里挂了好些吊盆兰草之类的,一来用以点缀美化屋子,二来好用植物的清香盖过炭火气,更加仔细叮嘱春兰等人要定时开窗…… 春兰和小红原本有些怵他的,但见他紧张娘子紧张成这样,不由得又有些好笑。 只是,郎君交代的话是一定要听的。 尤其是,郎君还这样心疼娘子。 所以这天嫤娘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昨儿夜里,他要她要得有些狠了,因此她虽醒了,却浑身酸疼得紧,咬着牙半天都起不来。 好不容易起来了,裹着披帛慢慢挪到耳房里洗了个热水澡,又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她才有脸面唤了二婢进来服侍。 春兰已经去了袁氏那里,将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当下便和小红一起服侍着嫤娘,然后将方才料理好的家务事,一件一件地向嫤娘汇报完。 嫤娘洗漱过,用了早饭,又去炕上歪着看了一会儿书,眯了个回笼觉……就已经到了午饭时分。 待她吃过午饭又歇了午觉,这才缓了过来,索性带着小红往袁氏院子里去。 田府的院落极大,偏偏正经主子少,因此宽敞的大院子显得格外凋零。 嫤娘生于清贵之家,又因为夏大夫人礼佛,自幼便跟着母亲游遍了京郊内外的佛寺,庵堂和道冠,对于道家风水也有几分知道,再加上打小儿被家族培养出来的审美观,便开始琢磨着要怎么样将原本空旷寂静的田府打造得热闹美观些。 只因袁氏有孕,府中不宜大动土木,所以嫤娘只是利用花卉植物和假山奇石什么用来做点缀。 渐渐的,昔日宽敞空荡的院子果然变得热闹繁华起来,就连平时不怎么爱出院子走动的那几个表姑娘也常常出来赏赏花,看看景景什么的。 嫤娘带着小红走在院子里,只看到薄薄的雪覆在林立的嶙峋假山怪石上,再衬着生长在假山怪石间的绿色矮小枝从,以及假山怪石周围,被嫤娘花大力气从外头移植回来的新品红梅,枝头上已经绽出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花苞…… 白的雪,绿的枝,红的花,简直美不胜收! 嫤娘一边走就一边看,虽然眼前此番景致已经极美了,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来空旷的院子里只靠假石奇花装扮还是不够的,只能等袁氏生产以后,小侄儿再大些再做打算了。 唉,可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她又要跟着田骁去瀼州了…… 主仆俩带着婆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突然听到前面有女孩子们的说话声,还伴着愉悦的笑声,走近一看,却是雅露,芳梅,香萱,绮菱和芷柔几个。 几个小姑娘说说笑笑的,突然看到嫤娘来了,连忙跑过来向她请安,“……见过嫂嫂,嫂嫂这是要去大嫂子屋里?” 嫤娘笑着点点头,问她们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雅露年纪最小,性子也最活泼,因此便答道,“芷柔姐姐听说有人收集梅花雪,将那雪收集在陶罐里,再储藏在冰窖,用来冲茶……会有一股子的淡淡梅香。我们以前极少出门,连梅花也难得一见,今年嫂子来了,把府里收拾得这样好,所以咱们也想着附庸风雅一番……” 嫤娘见她们人人手里捧着陶罐等物,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 “这虽是个好主意!可这雪……昨儿夜里才下,且还是那么薄薄的一层,哪有那么快就能沾上了梅花香气?”她笑着说道。 芷柔惊喜道,“原来嫂子知道!快和我们说说……我不过看了一本书,书上只说了一句……淡扫梅花香,浓煎竹叶茶,这梅花雪到底要怎么弄呢?” 嫤娘笑道,“原来我在娘家也和堂姐们玩过这个……说起来不是我阻了你们,实是这梅花香雪只是清雅而已,用雪水烹出来的茶水并没有什么梅花香气,不过是好玩罢了。” 众人听了,面上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见她们有些失望,嫤娘又笑道,“不过,玩玩也是很好的……你们先去找几片鹅毛回来,洗净晾干了,待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容那雪儿压枝时,再将梅花朵上的雪用鹅毛扫进瓷瓶里去,用干净的木塞塞住了,想烹茶时就倒些出来……” 众女听了嫤娘的话,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捧着的大肚陶罐…… 年纪最小的雅露“卟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跟着,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芷柔不好意思地说道,“……原来是我不懂装懂,倒闹出了笑话。” 嫤娘倒是挺喜欢这几个小娘子的,闻言便笑道,“……我以前也是瞎捣鼓的,这不是……其实我弄出来的梅花香雪也不香的。” 芷柔更有些不好意思,“原想再请教嫂子的……嫂子一开口,倒把我们的后路也给阻断了。” 嫤娘忍笑道,“梅花疏肝和中,化痰散结,原是极好的。时下最兴梅花粥,可养胃气,用于素体脾胃虚弱,湿犯脾胃则清阳之气不升,以致脘闷,食欲减退等都有效果……或是采集了起来晒干,到了明年夏日里,拿出来和蜂蜜一起冲茶饮,也是极好的,嗯……防暑热或热伤胃阴的心烦口渴……” 几个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眼睛都亮晶晶的。 “好嫂子,你再教一教我们罢!”雅露大着胆子上前轻轻地拉了拉嫤娘的袖子。 嫤娘笑道,“‘教’这个字可不敢当,大家一起玩……倒是可以,改日罢!等你们先收集了梅花雪,咱们再一块儿采些梅花下来,或是煮梅花粥或者晒干了做成梅花茶……” 小娘子们听了,都不住地点头。 嫤娘和颜悦色地和她们说了几句话,这才与她们做辞,依旧往袁氏院子里走去。 才走了两步,嫤娘就又停了下来,回头对她们说道,“你们只玩你们自己的,赏梅食梅饮梅,俱是雅事。只一点……如今府里的大嫂子身子重,这些梅花雪啊,梅花粥什么的,可不能往她院子里送——孕妇可不能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头待她顺利生产了再说。” 众小娘子们听了,连忙齐齐点头。 嫤娘带着小红离开了。 有人躲在不远处的假山下,凝神细听着嫤娘和众小娘子们的话。 ——等嫤娘去得远了,那人才微微冷笑,继而离去。 ** 嫤娘去了袁氏屋里。 袁氏怀孕八个多月,身子已经很笨重了。头一天晚上开始下雪,田大郎就特别交代了屋里人要好生看着娘子,可不能教她出了院子,以防路滑摔倒…… 所以今儿袁氏已经在屋里闷了一天,听说嫤娘来了,很是高兴,连忙让人请了她进去说话。 嫤娘看着脸儿圆圆的袁氏,仿佛腰身又粗了一圈儿……虽说袁氏怀着孩儿在,肥胖是不可避免的,可她的肚子这样大,嫤娘不禁有些替她担心起来。 “嫂子这两天休息得可好?”嫤娘坐在袁氏身边,细声问道。 袁氏喘了两口气,说道,“……越到了后头越难受!一个晚上要起夜三四回……哎哟!” 她突然惊呼了一声! 嫤娘被吓了一跳,直接就站起了身,关切地问道,“嫂子怎么了?” 半晌,袁氏才抚了抚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无奈地说道,“没事!这孩子……劲儿特大,刚才踹得我这一脚啊……哎哟小冤家,疼死我了!” 听说是胎动,袁氏又一直说不打紧,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又坐回了原地儿,柔声说道,“嫂子,婆母临行前说了,说咱家也没有长辈在,就请了亲家婶子过来坐阵,昨儿我让春兰领着人把芳菊院收拾好了,只等你一声令下,我这就派了人去请亲家婶子过来……” 谁知,嫤娘一边说,袁氏就一边摆手。 待嫤娘说完了,袁氏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快别说这个了……我那个婶子,自己也是个不中用的!大前天的托人给我带了话,说回乡了……” 嫤娘“啊”了一声。 不过,她知道袁氏出身小户,袁氏的婶子也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听说还有些拎不清…… 但这是袁氏的家事,她不好过问。 于是嫤娘便问道,“……那要怎么样?咱们先前预备了四个稳婆和两个医女,再加上咱们医馆里的稳婆和医女,应该也足了罢?” 袁氏笑道,“也不必这样紧张,我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就是第一次生殷娘的时候,也顺利得很,并没有什么事。” 嫤娘想了想,说道,“还是好生准备的好,明儿我再派人去问问,听说宫里新退了一位产科圣手胡医女出来,我先请我娘去说说,回头我亲自去胡医女……” 袁氏见她真心紧张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好了好了!被你说的……我也有些怕了,不过,咱家自己医馆里的医女已经身经百战了……” “凡事都得小心为上。” 嫤娘认真地说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早产(中) 腊八节到了,亲友之间有互赠七宝五味粥的习惯。 自先上古以来,宜在寒冬十二月初八这一天,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以八方食物合在一块,和米共煮一锅,是合聚万物、调和千灵之意。并以此此粥用来祭祀祖先和神灵(包括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的祭祀仪式,来祈求丰收和吉祥。 故此七宝五味粥又称腊八粥。 因嫤娘是头一回操持家务,便提前了好几天吩咐春兰准备食材,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用开水煮熟;再将炒香了的核桃仁、杏仁、瓜子仁、花生仁、榛穰、松子仁等碾得碎碎的,再加了霜糖、红糖、葡萄干儿进去,熬制了一大锅香浓软稠的腊八粥出来。 虽说公婆今年不回汴京过年了,可田府仍未放松祭祖。 初八这天,田大郎和田骁兄弟俩早早起来沐浴更衣,又请了族里的四叔公过来开祠堂祭拜。 嫤娘扶着大腹便便的袁氏立在外头等着…… 待兄弟俩祭完了祖,这才拥着田家四叔公,并几位远亲去了外院。嫤娘连忙吩咐管家娘子将早就已经置办好的酒席摆了过去,又命婆子送了事先熬好的腊八粥去外院。 跟着,她又派了人,挨家挨户地去亲朋好友家中送腊八粥。 不多时,都虞候王府,夏府,婠娘,茜娘等,都派了人送了腊八粥过来…… 田氏兄弟在外院与众人祝酒,嫤娘便与袁氏共了一桌。 袁氏胃口极好,吃了一碗自家熬制的腊八粥,赞不绝口,“……还是你会打理!这哪里是七宝五味粥呢,我看啊,光是豆子米种就不止七种罢?难得的是……这粥熬煮得这样烂,可吃在嘴里啊,还能嚼出核桃仁的香脆来……哎哟!我咬着葡萄干了,真甜!” 嫤娘捂着嘴儿笑,也用细羹勺舀了一勺腊八粥,慢慢地吃了。 袁氏吃完了一碗,又问,“先前我看到亲家夫人也送了腊八粥过来……你是亲家夫人教养着长大的,你这样心灵手巧的,亲家夫人熬出来的腊八粥肯定也好吃!快,让我尝尝……” 嫤娘笑着阻止道,“我的好嫂子!稳婆的话你又不听了?眼看小侄儿就要出世了……稳婆让你少食多餐呢!这些天啊,你还是少吃些,我娘送过来的腊八粥还不是跟我熬出来的一样?你就是想吃,也隔一顿再吃……可好?再说了,这天寒地冻的,我娘送过来的腊八粥早就冷了,如何吃得?到了用晚饭的时候热一热再吃罢?” 袁氏想了想,也觉得对。 可就这么放弃了,她又有些不甘心,便又让侍女给了半碗自家熬的腊八粥吃了…… 嫤娘哭笑不得。 袁氏一口气又将半碗腊八粥吃完了这才作罢。 只她刚放下碗,就“哎哟”地惊叫了一声! 嫤娘被吓了一跳。 “嫂子,你……” 袁氏皱着眉头,伸出手抚了抚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呻吟了几声。 嫤娘有些紧张了起来。 袁氏有孕已经九个多月了,随时有可能临盆的。 “……嫂子你怎么样?我让稳婆和医女过来看看,可好?” 嫤娘急切地问道。 袁氏微微喘了两口气,说道,“先不必了……你回吧,应该没什么事儿,我歇会儿就好。这几天总这样……许是肚里的小郎君不高兴我没吃上亲家夫人的腊八粥,在使小性子呢!” 嫤娘一滞,“卟哧”一声笑了起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想吃什么没有?” 袁氏也跟着笑了。 “那我过去了,嫂子好生歇个午觉,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立刻叫了人去回我……”说着,嫤娘便站起身,与袁氏告别,带着春兰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只是,她刚刚才走到歇竹院的门口,还没跨过门坎呢,袁氏院子里的婆子就飞快地追了过来…… “二少夫人!二少夫人……求您过来看看我们大少夫人吧!”那婆子惊惶失措地说道,“……大少夫人她,她见红了!” 嫤娘一惊! 这么快…… 她连忙转过身,急急地往袁氏院子里赶。 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吩咐王大娘道,“……快使了小红回我娘家去,把我娘请过来!快!” 王大娘忙不迭地去喊小红了,嫤娘则带着春兰又往袁氏院子里赶。 赶到袁氏屋里的时候,稳婆和医女已经候把袁氏挪到了当作产房的西屋里。嫤娘一进去,就看到袁氏已经除了裙子和亵裤,此刻正光着下身,头上包了块白帕子,不住地呻吟着。 她身下还垫着厚实的白棉布,已有丝丝鲜血自她两腿间淌出,洇湿了白棉布…… 嫤娘急忙问道,“上回请了太医来扶脉的时候,还说要到正月才发作,怎么今儿就发作了?” 稳婆答道,“……这也常见,许是小郎君身子太壮实,这瓜一熟啊,蒂就落,孩子他就要出来了……” 袁氏被疼得呻吟了起来。 嫤娘不曾见过这架势,不由得就有些心慌。 侍女们在医女的吩咐下,忙忙碌碌的。有的去烧炭盆,有的去烧开水…… “青娘!青娘!”屋子外头响起了田大郎焦急在叫喊声。 听得出来,田大郎极力想闯进屋里来,而听起来,袁氏身边的媳妇子们此时正在极力地劝说他不要进来。 嫤娘看了看袁氏,见她正死命地忍着痛苦,哪里还顾得上田大郎! 可袁氏现在这副模样儿,想来她也不愿意让夫君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罢? 果然,袁氏喘了两口气,央求似地说道,“嫤娘……出去拦着他,别,别教他进来!” 嫤娘点点头,拎着裙子出去了。 田大郎果然被一帮媳妇子们给拦住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田骁也跟在一边,见妻子从产房里出来了,连忙上前问道,“……嫂子怎么样了?生了没有?” 嫤娘狠狠地刮了他一眼,“这是生孩子呢,哪里这样快了!” 说着,她转头向田大郎说道,“大伯快不要着急了,嫂子在里头生孩子,你在外头嚷嚷,嫂子心中不安得很……” 田大郎急道,“不是还有一个月吗?怎么这么快就发作了?” 嫤娘便将方才稳婆的话说了,又道,“依我看,还是再请太医过来看看的好……” 田骁立刻说道,“我就去请太医!” 田大郎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回过头感激地看了兄弟一眼。 田骁匆匆地走了。 嫤娘又道,“我是个未经事的,方才已经喊了小红去那边府里请我娘过来……嫂子身边有个长辈看着,总比我强……” 田大郎立刻说道,“那青娘……就有劳弟妹了,我这就去迎一迎亲家夫人……” 说着,他放开了嗓门,大喊道,“……青娘!你再忍一忍,若那臭小子再折腾你,他,他出来了我狠狠地揍他!我,我去迎亲家夫人,你,你再忍一忍啊……” 嫤娘一呆。 产房里乱哄哄的,也不知袁氏有没有听见。 田大郎喘了两口粗气,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院门处走去。 只他刚走到院门处,大约是心里着急,抬腿迈过门坎的时候……居然没迈过去,“砰”的一声直接就摔了个面朝下! 嫤娘被吓了一跳! “青娘?青娘……”田大郎似乎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只是坐在地上扭过了头,朝着袁氏所在的西屋喊着妻子的名字。 “滚!”袁氏在内屋吼了一声。 田大郎听到妻子中气十足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走了。 嫤娘连忙进了屋。 袁氏正躺在床上,腹痛难忍也就罢了,偏生方才田大郎又一直在外头闹事…… 嫤娘一进屋就听到袁氏怒骂道,“我都快疼死了,他还在外头捣什么乱!快,快轰了他出去……,他究竟在吵什么吵!” “不吵了不吵了,我的好嫂子,你快别说话了,省点子力气好不好?” 嫤娘连忙说道。 不多时,屋外又响起了袁氏的长子,田殷的哭声。 “小郎君!您可不能进去……大少夫人正在里头生娃娃呢!”田殷大约被袁氏身边的媳妇子们拦着不让进,可大人们越是不让他看到母亲,且众人面上的表情都紧张,小田殷更害怕了。 “娘!娘……你怎么了?你们放开我!我要见我娘……娘,娘!”田殷大哭了起来。 袁氏失声喊了句,“……殷郎!嘶……哎哟,小冤家啊!” 一语未了,她又捧着肚子哀嚎了起来。 嫤娘无计可施,只得又出去哄田殷,“殷郎乖……娘在里头生小弟弟,殷郎可不许哭啊……要是小弟弟一出世就听到了殷郎的哭声,以后会笑话殷郎的……” 田殷闭上了嘴,眼泪汪汪地看着嫤娘。##### 第一百五十六章早产(下) 嫤娘终于哄着田殷歇住了哭声。 这时,田大郎匆匆领着夏大夫人赶了过来,小红气喘吁吁地跟在了后头。 嫤娘连忙也抱着殷郎迎了上去,“娘!我嫂子在里头……怕是要生了!” 夏大夫人沉声问道,“发作了多久了?” “约摸也有大半个时辰了。”嫤娘答道。 夏大夫人道,“先不慌……青娘这是第二胎,虽说要比生第一胎顺利些……可至少也得折腾四五个时辰!现在赶紧吩咐厨下去熬点鸡汤,或者烂烂的稀饭……吃饱了才有力气不是?” 听了这话,嫤娘心下稍安,连忙一迭声地吩咐人去厨下炖鸡汤。 有长辈坐阵,嫤娘不自觉地也镇定了许多,她叫来了袁氏的陪房和春兰,吩咐她两个好生照顾田殷,然后才跟着母亲踏进了产房。 袁氏如待宰的羊儿一般躺在床上,脸儿煞白。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尽可能想把自己的呻吟声掩藏住。 夏大夫人疾步走了过去,在袁氏床前坐下。 见了袁氏的模样,夏大夫人就有些心疼起来。 “婶子……”袁氏勉强抬起头看了夏大夫人一眼,弱弱地喊了一声。 夏大夫人连忙说道,“快别说话了!省点子力气才好……要到了老后头才花大力气呢!” 袁氏猛然喘了几口粗气,突然哭了起来,“……婶子,我,我是不是难产……前几年我生殷郎的时候,也不如现在难受……我,我……” “胡说八道!”夏大夫人喝止道,“稳婆和医女都在这儿呢,是哪个乱讲给你听的?要不然,再让稳婆给你摸一摸?” 袁氏含泪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便命稳婆上前又给袁氏摸了一次腹。 那两个稳婆轮流摸了一番,又低声嘀咕了好一阵子,最终确定道,“回亲家夫人的话,我家大少夫人……这是因羊水太少,且小主子脐带绕颈的缘故……所以小主子在大少夫人的宫胞之中觉得不舒服,才会频繁翻身,而少夫人宫胞之中的羊水又少……大少夫人也觉得难受……” “脐带绕颈?”夏大夫人问道。 那两个稳婆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脸色发青,两人都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嫤娘便知,这定然是个不好的消息了。 夏大夫人略微一滞。 她转向袁氏,和声说道,“……你听到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肚里的小郎君啊,是个皮实的,只等宫口再开几寸,你肚里的孩儿就要出来了!哎,你别咬自己的嘴唇,咬破了皮儿可疼了……” 袁氏只觉得腹中与身下剧痛,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细想稳婆和夏大夫人说了些什么。 只是,夏大夫人面容娟秀清丽,此刻她表情沉静内敛,说出来的话儿也温柔可亲,袁氏莫名就觉得心安。 “我,我听婶子的……”袁氏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就对啦!呆会儿等厨房送些汤饭过来,你再吃点儿,吃饱了才有力气把小郎君生出来,可好?”夏大夫人微笑着说道。 袁氏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不多时,厨下送了用鸡汤煮的汤饼过来。 尽管袁氏根本没有任何食欲,却还是忍着腹痛,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将一大碗鸡汤和大半碗汤饼给吃光了。 这时,田骁也终于将太医请了过来。 夏大夫人用眼神示意稳婆。 那两个稳婆也是人精一般的人物,连忙匆匆将老太医请到了偏房,又将田大郎也请了过去,然后才将袁氏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与太医与田大郎听。 那太医在宫中就是专事妊娠分娩的,平时不但要看管皇亲国戚家的太太夫人们生产,还常常被达官贵人们请去看顾,因此经验十分丰富。 太医和稳婆在外头足足商议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是议定了要如何助袁氏分娩的方案。 嫤娘则与母亲夏大夫人一直陪在袁氏身边。 夏大夫人一直轻言细语地和袁氏说话,她安静从容的态度感染了嫤娘;而嫤娘与夏大夫人情绪又令害怕,焦虑的袁氏渐渐平静了下来。 最后,当太医带着稳婆走进产房的时候,袁氏甚至还被嫤娘的玩笑话给逗得笑出了声音! 老太医先是隔着衣裳在袁氏腹部按压了几下,以确定她腹中胎儿的位置和情况,然后又交代稳婆,要如何用力,推拿手法又要怎样怎样…… 很快,医女就按照老太医开的方子,拿了药丸化成水端了进来,喂袁氏饮下。接下来,两个稳婆和两个医女开始合力替袁氏推拿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袁氏还能咬着嘴唇忍住了呻吟。 可随着稳婆们推拿的力度,她有些忍不住了。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疼得浑身都在颤抖! 嫤娘握住了袁氏的一只手,只觉得袁氏用力之大,她的手都快被袁氏捏碎了…… “嫂子,你要是忍不住,就叫出来吧!” 嫤娘看不得了,劝袁氏道。 袁氏咬着牙缓缓摇头,眼泪汪汪地说道,“……郎君在外头……还有殷郎,他们,他们……会害怕……” 夏大夫人嗔怪她道,“你不叫他们才害怕……” 袁氏一怔。 只听到夏大夫人话音刚落,田大郎就在外头焦急地喊了起来,“青娘!青娘……青娘你怎么样了?这么这许久……” 田大郎话音未落,殷郎在外头也放声大哭了起来,“娘!娘……娘啊……” 袁氏牙关一松,顿时觉得满口都是血腥味儿。 “青娘!青娘……你怎么样?怎么样?亲家夫人,青娘怎么样了?”田大郎半天都听不到妻子的声音,心里一急,就想闯进产房里来查看,慌得婆子和媳妇子们拼命地阻拦。而小小的殷郎见了这架式,被吓得哇哇大哭…… 袁氏被烦得心慌意乱,小腹被稳婆推拿着,又疼痛难受到了极点,忍不住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田守正!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袁氏脾气一上来,骂起人也是中气十足的,“我生孩子你着什么急……再嚷嚷就拿了大棍子把你打出去!” “青娘……”外头田大郎的声音顿时弱了下来,还能隐约听出似乎有些哽咽。 “大郎,你在外头管好殷郎罢,莫叫青娘分心了,”夏大夫人劝道,“里头这么多人看顾着青娘呢,有什么事儿会告诉你的,别急……” 外头的田大郎根本就不知道夏大夫人说了些什么,只是哽咽着一直叫着袁氏的闺名。 两个婆子与两个医女轮流为袁氏推拿,人人都累出了一身大汗,气喘吁吁的。 而袁氏除了只会有气无力的哼哼之外,人都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其中为首的一个婆子才气喘吁吁地又替袁氏摸了一阵子,惊喜道,“……小郎君翻身啦!” 那老太医连忙从屏风后转了过来,仍是隔着衣裳在袁氏的腹部摸了一阵,点了点头,说道,“快给你家少夫人吃点子饱腹之物,等宫口开足就能生产了……你家这小郎君也忒调皮,时刻注意着,可千万别教他又翻身回去了……” 夏大夫人一迭声地喊快送吃的来,又狠狠心,用指甲掐住了袁氏的人中,生生地将陷入昏睡状态的袁氏给叫醒了。 外头,袁氏的陪房像踩着风火轮似的,又送了一碗鸡汤煨的汤饼过来。 可袁氏疼得只会抽抽了。 嫤娘和婆子合力将袁氏扶起,劝道,“我的好嫂子,你再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吧……早些将小侄儿生出来……咱也不受这罪了……” 在这寒冷刺骨的腊月里,袁氏浑身大汗,连头发都打了结。她连哼哼都没劲儿,听了嫤娘的话,只能“嗯嗯”了。 嫤娘拿着汤匙,喂袁氏吃汤饼。 袁氏是真没力气了,就连嫤娘送到嘴边的汤饼,她也要歇上一歇,才张嘴吃下…… 一大碗汤饼只吃了小半,袁氏突然脸色一变,“哎呀”了一声,反手一挡,将嫤娘手里的汤碗给打翻了! “咣当!” “嫂子!” 嫤娘顿不得那碗热辣辣的鸡汤尽数泼在了她的胸口衣襟之上,连忙扶起了袁氏…… 袁氏“啊”的惨叫了一声,喊道,“冤家!冤家……他,他要出来了!” 产房里的众人又慌乱了起来。 夏大夫人喝道,“慌什么!稳婆和医女各就各位,张婆子和李婆子去端热水,剪子准备好了吗?襁褓呢……” 众人被夏大夫人一喝,顿时安静了下来,纷纷各司其职了起来。 “哎呀,少夫人,用力,快用力!” “啊!我看到小郎君的头了……” “救命救命!少夫人!用力啊……卡着小郎君的口鼻了……” “少夫人!停不得啊,快,快……” 稳婆和医女们又惊呼了起来。 袁氏早已脱力,可听到屋里众人的惊呼声音,以及感受到些许异样了她,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死死地抓住嫤娘的手…… 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 第一百五十七章梅花粥(上) 袁氏虽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产下了孩儿,但事情远远没完。 一个稳婆手脚麻利地去照顾新生的小婴孩,另一个稳婆则与两位医女同时料理袁氏——她们替袁氏用热水抹了身子,又清净了下身,为她抹上药膏还穿上了被烘热的干净柔软的衣裳,又在她的额头上包好了一方厚实的棉帕;跟着,她们除去了袁氏身下的草木灰,又小心翼翼地换了干净的床单,服侍完袁氏之后才替她盖上了被子。 然而袁氏在得知自己生下的小男婴健康无虞之后,早就已经昏死了过去。 直到这时,嫤娘才松了一口气。 “娘……” 她唤了一声娘,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燥得快要冒火了,再看看母亲夏大夫人,只见她虽然神情高兴,可脸色腊黄,唇儿也是白白的,眼睛下还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恐怕她也和自己一样,被累得够呛。 夏大夫人抱起了被稳婆洗过澡,穿好了小衣裳,又被大红襁褓包得严严实实,正在呼呼大睡的小男婴,不由得心生爱怜,说道,“……你们若是收拾好了,就让你家郎君进来看看少夫人和小郎君吧!” 田大郎已经在外头等不得了! 他是练武之人,听力特好,在外头听到了夏大夫人的声音,连忙推开了婆子,忙不迭地跨进了西屋。 “……快来看看你儿子!”夏大夫人笑盈盈地说道,“……这小家伙啊,可把他娘给累坏了!” 谁料田大郎看都没看夏大夫人怀里的小婴孩一眼,直接就扑到了袁氏的床榻边,颤巍巍地喊了一声,“……青娘!” 袁氏缩在厚实的棉被里,累极倦极,此时睡得正沉。 “青娘?你,你可还好?”田大郎又颤巍巍地喊了妻子一声。 熟睡中的袁氏发出了轻微却明显的呼噜声音。 “好啦好啦!”夏大夫人抱着小婴孩朝田大郎笑道,“……老太医在这儿盯着呢,你的青娘没事儿!快别打扰她歇息了,先去谢过了太医吧……” 田大郎这才如梦初醒。 他转到了屏风后,却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已经缩在太师椅里睡着了。 尽管老太医已经睡着了,可田大郎恭恭敬敬地朝着老太师施了一礼,然后又低声命人拿了薄被过来,将老太医连人带椅地盖住了,然后轻轻巧巧地连着老太医和那太师椅一块儿端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把老太医“搬”了出去。 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袁氏屋里的家具俱是花梨木制成,死沉死沉的……那太师椅再加上老太医的重量,莫不有二三百斤重,可田大郎……居然这样轻松就搬了起来?而且老太医还一点儿都没被吵醒! 就连抱着小男婴的夏大夫人也愣住了,连怀中的小婴孩也不记得看了。 平时这田大郎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竟如此勇猛;而田家家主田重进正当壮年,也只有比田大郎更勇猛的…… 难怪官家这样看重田家! 田大郎在外头安顿好老太医之后,又连忙进来了。 “多谢婶子大恩!今儿要不是婶子帮忙照看青娘,侄儿我,我……”说着,田大郎朝着夏大夫人深深一揖,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夏大夫人侧身避开了。 “好了!这是你和青娘的福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夏大夫人笑着将怀里的小婴孩往田大郎身边凑了凑,说道,“快看看你儿子罢!肥肥白白的,长得可真好!一看就是你们田家的人……骨架子这样大,难怪青娘吃了这么多苦头呢……” 田大郎就着夏大夫人的怀抱,看了看正在襁褓中呼呼大睡的婴孩。 “……方才稳婆称了下,足有八斤二两重呢!”夏大夫人喜道,“……真是虎父无犬子!我看啊,日后这小郎君也是个大将军!” 虽说这无口小儿肥肥壮壮的憨样确实惹人喜欢,可田大郎一想起妻子为了生这小子吃尽了苦头,心情顿时又不好了。 他从夏大夫人怀里接过了儿子,递给一旁的婆子抱了,然后垂手对夏大夫人说道,“多谢婶子费心……您也累了一宿了,请先去弟妹院子里好生歇歇吧!” 夏大夫人吃了一惊,“天亮了?” “是,已经辰时一刻了。”田大郎恭恭敬敬地说道 嫤娘听了,连忙朝窗外看去,果见窗纸已经透出了亮光…… “娘,我陪您先去我那儿歇一歇吧!”她连忙上前扶住了母亲。 夏大夫人这才觉得浑身都累得有些脱力了。 “成啊!大郎啊,可要让奶妈子好生照顾小郎君,待他醒了就要给他喂奶,青娘也要看顾好,只让她好生歇息,千万别让她累着了。青娘为了生这个孩子,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了……啊,大郎,青娘又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可是兴家旺族的好事儿!快快给你爹娘送信去,还有你外家那边,也速速派人通知一声……”夏大夫人又叮嘱了田大郎好一番,这才带着嫤娘跨出了西屋。 外头果然已经天光了,田骁也已经等了许久。 “啊!娘子,您的衣裳……”候在屋外的小红一见自家主子,便立刻惊呼了一声。 嫤娘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裳的前襟上,全是一团湿嗒嗒的污渍! 她这想起来,先前自己喂袁氏吃面的时候,袁氏打翻了瓷碗,那一大碗热辣辣的汤,可不就尽数泼在了自己的胸前! 当时她就被烫得直发疼,只是那会儿袁氏的情况实在凶险,所以她也忘了这一茬,直到这会儿站在院子里被寒风一吹…… 嫤娘只觉得心口处像有块冰坨子似的,激灵灵地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田骁急了,“快回去拿大毛衣裳来!” 小红忙不迭地应了,飞一般地朝歇竹院跑去。 夏大夫人连忙又领着嫤娘退了回去,因袁氏歇在西屋,娘俩就去了空无一人的东屋…… 袁氏身边的陪房见了,急急地过来问安,见嫤娘身上的衣裳尽数湿透了,便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热水洗漱。 嫤娘想了想,虽说母亲与夫君都在,可这里毕竟是袁氏的屋子,且田大郎还待在隔壁的西屋里头呢!实在不便…… 于是她摇摇头,只让那陪房去取了几块袁氏的手帕子过来,然后遣了人出去,在母亲的帮助下,将手帕子塞进了自己的里衣处,隔开了湿衣。 嫤娘想着,只等小红取了大毛衣裳过来,她裹了大毛衣裳回了自己的院子再收拾罢! 娘儿俩暂时收拾好了,小红还没到,于是两人就坐在东屋里…… 夏大夫人盯着东屋饭桌上的残羹冷饭,直皱眉头。 因袁氏发作得又急又厉害,不单止嫤娘等人被唬得六神无主,下人们也被忙得团团转,是以东屋里的炕桌上还摆着头一天晌午嫤娘和袁氏一块儿用午膳的残羹冷饭什么的。 嫤娘有些尴尬。 她和袁氏都是年轻媳妇,袁氏突然发作要生孩子……袁氏管不得事,可自己做为田府的女主人之一,又呆在袁氏的院子里,竟连这个也没能管到……说起来还是她太年轻,遇事慌乱的缘故。 幸好今天来替自己坐阵的人是母亲,否则要是其他的长辈,指不定就把这事儿当成笑话一样说了出去……以后她怎么见人呢! 嫤娘连忙唤了人前来收拾。 袁氏身边的陪房带着婆子进来收拾屋子。 可嫤娘一瞥眼,然心里一动。 “……且慢!先放着别动。” 嫤娘又叫住了那几个正准备收拾屋子的婆子。 那几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嫤娘走近前,看看那碗也不知是被谁吃剩了的粥,还拿起瓷匙搅拌了一下,她竟看到了梅花的影子! 再揭开了茶盅的盖子一看——果见那已经凉透了的幽绿茶水中,也飘着几朵花瓣被泡得褪了颜色的梅花。 嫤娘皱起了眉头。 她突然撕开了已经被冻得硬梆梆的白面馒头,先是仔细凝神一看,然后又嗅了嗅……她果然又嗅到了熟悉的梅花香气! 这…… “嫤娘,怎么了?”见了女儿的奇怪举动,夏大夫人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开口问道。 嫤娘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她攥紧了拳头,半晌又松开了。 “没事儿!”她笑道,“小红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小红就捧着嫤娘的大毛衣裳急急地赶了过来,“娘子!娘子……” 嫤娘在小红的服侍下,穿好了大毛衣裳。 在歇竹院坐阵的春兰见小红匆匆跑回来取嫤娘的大毛衣裳,不但赶紧把嫤娘的大毛衣裳找了出来,还让小红带了另一件斗篷过来给夏大夫人…… 夏大夫人见嫤娘身边的春兰是个得用的,终于笑着点了点头,在女儿的服侍下披好了斗篷。 娘儿俩穿戴好了,就一齐往歇竹院去。 嫤娘瞅了个空子对小红低声说道,“你大少夫人东屋里的那桌残席,就留在那儿别撤!若是大郎君问起缘故,你只说是我讲的……这事儿也和你家郎君说一声。” 小红虽然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又跑回了袁氏的院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梅花粥(中) 嫤娘和夏大夫人朝着歇竹院走去。 前几天才下过雪,如今雪已经化了,到处都是湿嗒嗒的,而且透骨的冷…… 母女俩疾步走回了歇竹院。 安顿母亲在西厢房歇息,嫤娘正准备踏出屋子时,夏大夫人突然问道,“……方才那一桌残羹冷饭的,你到底打什么机锋呢?” 嫤娘想了想,说道,“娘,先前咱们在大嫂子的东屋里看到的那一桌,就是昨儿我和大嫂子一块儿用的午膳。我坐的那一边儿并没有什么异样,只大嫂子的汤饭,并茶水之中,都有梅花!” 夏大夫人听了,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女儿的担忧。 可她仔细想了想,皱眉说道,“……我也粗通药理,却并没有听说过,孕妇不能吃梅花的。” 嫤娘想了想,走过去把西屋的门掩上了,低声说道,“娘,这事儿不简单……前儿下了雪,这边府里的几位表姑娘在院子里赏梅赏雪,我路过的时候和她们说了几句玩笑话,还指点她们如何采集梅花雪……那几位表姑娘,平时都是实在人,和我那大嫂子也是谈得来的……” 说到这儿,嫤娘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当时我想着,大嫂子合该还有大半个月就要临盆了,所以我特意交代表姑娘们,让她们别去烦扰大嫂子……只是,梅花这事儿和莫去打扰大嫂子这两件事情,我是摆在一块儿说的……” 夏大夫人立刻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奥秘。 嫤娘低声道,“……这边府里的表姑娘们,平日里也鲜少出门,因此不通医理,并不真正知道梅花其实对孕妇无害,只是听我那么一说……” 夏大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人,是想借你的嘴,害死你大嫂子啊!” 嫤娘突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娘,梅花果然对孕妇无碍么?那大嫂子……又怎么这样巧,偏偏就在吃了梅花粥的那么一会子就,就发作了?” 嫤娘心惊胆战地问道。 夏大夫人没好声气地瞟了女儿一眼。 “梅花清热毒……其实孕妇适当的吃点梅花粥,是有好处的。你也不想一想,哪里就有这样灵验了……青娘一吃了梅花粥就发作,要生产了?正常人吃点子梅花粥梅花茶的,想要起效,至少也得三五个时辰以上!”夏大夫人嗔怪道。 嫤娘更有些不明白了,“那大嫂子为何偏偏发作得那样巧?偏她一吃了梅花粥,就发作了?” 夏大夫人“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我的傻闺女!你也不看看……你嫂子生的那个大胖儿子,足有八斤二两重!只能说,你嫂子是个好生养的,那孩儿虽然早产出世,可这孩儿在娘胎里长得这样好,明明就是瓜熟了,自然就蒂落了,要出世了!”夏大夫人忍笑说道。 嫤娘就想起了方才在产房里听到那孩子出世时哇哇大哭……那声音之洪亮,体格之健硕,哪像传闻中病怏怏的早产儿! 这么说,袁氏产子虽然比稳婆和太医推断的日子要提前了半个月,但其实是正常的,袁氏并没有受到梅花粥和梅花茶的影响? 那这梅花粥,到底只是个巧合,还是有心人为之呢? 夏大夫人看出了女儿面上的纠结。 她不愿点破,也不愿意指点…… 在过去,女儿就是被她保护得太好了,所以性情才这样温顺。 若女儿一直在自己跟前,有自己照看着,也不会吃亏。可是,过完年以后,女儿就要跟女婿去千里之外的瀼州了。 想到这儿,夏大夫人就忍不住有些难过。 一旦女儿离了汴京,凡事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可她又想看看,女儿到底会如何处理这事。 “大户人家里人口多,也容易惹上阴损事儿……好了,你们田家的事,我也不想管,这忙了一宿啊,我也累坏了……我在这歇上一歇,你不必管我。”夏大夫人说道。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开了门叫了春兰过来,一起服侍母亲歇下了。 回到自己屋里,春兰已经吩咐婆子准备好了热水。 在春兰的服侍下,嫤娘快手快脚地除去了衣裳,坐进了浴桶里。 能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里,舒舒服服地泡上热水澡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而且浴桶里还飘着几十朵红的白的梅花,盈盈幽香扑鼻,好不惬意…… “这梅花是你去摘的?” 嫤娘问道。 春兰笑道,“您不在的时候,我哪里敢踏出院子一步!是叫小丫头果儿去摘的……” 嫤娘想了想,问道,“前儿不是下了雪吗?今年咱们可有收了梅花香雪?” 春兰一边帮着嫤娘搓洗长头,一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自己坐在主子的身后,点头和摇头,主子可看不见…… “前儿虽然下了雪,可那样薄薄的一层雪,如何压得住梅花呢!且我又想着,就是收了梅花雪又如何,咱们明年一开春,不就跟着郎君去瀼州了嘛……再说了,您也没吩咐,所以今年我就没收梅花雪……要是您喜欢,下回落了大雪,我再去收,可好?”春兰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可双手却一直不停地替嫤娘抓揉着头皮。 嫤娘被春兰侍弄得挺舒服的,再加上一夜未睡,不由得打了个呵欠。 她三言两语的,就把袁氏屋里的梅花粥一事说给春兰听…… 春兰被吓了一跳! “哎哟,娘子……也幸好这梅花并不是害人的东西!否则,否则……” “……否则我倒成了杀人的那把刀!” 嫤娘替春兰说完了那后半句。 春兰越想越害怕。 “娘子,您说说……这人到底是谁?您和表姑娘们在外头院子里说的话,除了表姑娘和她们身边的侍女能听到之外,过路来往的人也能听到。可是……又是谁,能有这样的能耐,竟潜到了大少夫人的屋子里,偏偏单在大少夫人的膳食里放了梅花呢?” 嫤娘没作声。 说起来也自己打自己的脸…… 田夫人跟着家主一直呆在瀼州,独留袁氏在京中田府经营。虽说最近因为袁氏生产,管家的事儿大半都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可平素里使唤的那些管家娘子和婆子们,还都是袁氏的人。 偏偏,偏偏…… 这事儿要是没处理好,倒有可能令自己和袁氏本就并不深厚的妯娌之间生出罅隙。 嫤娘长叹了一口气。 因是在寒冬腊月里给主子洗头,春兰也不敢怠慢,服侍嫤娘洗了头洗了澡之后,就去把小红也叫了过来,二婢拿着干帕子替嫤娘将湿漉漉的长发一点一点搓干了。 嫤娘一夜没睡,此时已经有些捱不住了,打呵欠打得……简直就被眼泪给糊住了又眼,连视线都有些不清晰了。 春兰恐她饿着肚子睡伤了肠胃,因此又递了一碗香喷喷的鸡丝粥过来,力劝嫤娘喝了粥才睡。 嫤娘便又吃了一碗粥,这才上了床,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已渐沉。 屋里点着散发出温暖光芒的灯,有人坐在她身边看书,“唰啦”一声,还翻了一页…… 嫤娘勉强睁开眼,侧过头。 她听到了田骁的声音。 “醒了?昨儿熬了一夜,累坏了吧?”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我叫她们熬了些粥,你起来吃了再睡,可好?” 嫤娘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卟哧”一声笑了起来,“昨儿夜里,受苦捱累的是大嫂子,又是不是我!” 说着,她就想起身…… 可她的手一撑在床上,就钻心的疼! “哎哟!”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只见自己的右手,从手掌到手心俱是於青!此时别说是用力了,就是稍微转动一下手腕都觉得像扯到了筋似的疼…… 田骁顿时勃然变色。 “这是怎么回事?摔着了?跟着你的侍女是怎么服侍的!”他咬牙低骂道。 嫤娘想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 “别瞎说,我没有跌跤……这是,这是昨儿夜里在那边西屋陪大嫂子的时候,大嫂子她,她疼得受不住……”她语焉不详的含糊说了几句,又白了田骁一眼。 田骁顿时明白了过来。 “那你好歹也……递给她一个枕头或者手帕呀,总好过被她掐成了这样!”他心疼地说道。 说着,他站起身离开了。 不一会儿,他又匆匆地拿着药瓶子过来了。 “我给你揉揉,忍着点……” 说着,田骁便将瓶中的药膏涂抹在嫤娘的手上。 嫤娘好奇地看着他将一坨洁白晶莹还散发着幽幽香气的药膏子涂抹在自己的手上。 说起来,田骁的药膏子几乎不像她以前见过的那种散发出浓郁药气的药膏和药油。但凡是他拿出来给她用的药膏子,都是香喷喷的,而且药效还好…… “哎哟!” 突然其来的疼痛打断了嫤娘的思路,田骁将药膏涂抹在她的手心和手背处之后,就开始抓着她的手开始了推拿。 “夫君,不要!呜呜……不要不要,疼,疼!啊……你能不能轻点?不要不要了……夫君,夫君……” 歇竹院里静悄悄的。 歇在西厢房里的夏大夫人也隐约听到了正屋这边的动静。 她有些面红,却又因为女儿如此受宠而感到高兴。 想了想,她索性又躺回了被窝里,准备在田府多呆一天再走…… 还是等明天吧,明天看看女儿到底是怎么处理梅花粥的。 ** 嫤娘与田骁在房里笑闹了一场。 她的手被田骁捉着揉搓了好一会儿之后,先是被疼得眼泪汪汪的,然后觉得手掌手心火辣辣的……等手掌之间火辣辣的疼痛感过去之后,她才觉得自己的手稍微恢复了些。 虽然还是疼,可好歹有些知觉了。 再一看更漏,此时竟然已经亥时三刻了! 田骁的意思,让她赶紧吃点东西就睡,就省得折腾了。 可嫤娘转念一想,袁氏房里的梅花粥一事,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她扬声叫了春兰进来,吩咐春兰,自己要洗漱梳头。 春兰低着头出去准备了,田骁一脸的无奈。 “……我有正事儿呢!也不是多难的事,大约花上半个时辰……”说着,她看了看田骁的脸色,笑道,“好罢!最多只花一个时辰就能理清楚……到时候再回来歇息就是了。” 田骁奇道,“……再回来?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嫤娘起身穿好了衣裳,笑道,“我要去大嫂子那里,你也跟着我一块儿去!” 田骁摸了摸后脑勺,问道,“……就为了大嫂子屋里的那一桌梅花宴?” 嫤娘“嗯”了一声,穿了鞋坐到了妆奁前,拿起了梳子开始梳头发…… “嫤娘!”田骁无奈地说道,“其实……就算孕妇服用了梅花也没什么大碍,虽说大嫂子提前发作了,但孩子早出生几天和晚出生几天,并没有什么要紧。再说了,大嫂子在生产的时候虽然有些惊险,却并非梅花之故……” 嫤娘随便挽了个简洁的发鬏,簪了支白玉钗,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由着家里有内鬼。如今大嫂子才刚生了孩子,要卧床休养。那人居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左右得了大嫂子的厨房,难道你就不怕……” 田骁语塞。 是啊!怎么能不怕呢? 袁氏自怀孕以来,只吃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料理出来的食物;但这个人竟能渗入袁氏的亲信……万一此人再在袁氏的吃食里放些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可如何是好! “呆会子你吃点东西再去。”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含笑“嗯”了一声。 田骁默了一默,又道,“……我陪你一块儿去。” 她转头看向他,笑道,“好。” 春兰进来服侍嫤娘,见她自己已经挽好了发鬏簪好了钗子,连忙去大衣橱里找了外头的厚衣裳出来,让嫤娘掌眼。因是在家中,嫤娘便选了套颜色清淡的,并在春兰的服侍下穿了。 “娘起来了?”嫤娘问道。 春兰小声答道,“不曾呢……我怕进了人,夫人会警醒,就让小丫头豆儿坐在西厢房的门坎上听着里头的动静呢。只要夫人醒了,豆儿就会进去服侍的。” 嫤娘皱眉道,“这样冷的天气,教豆儿在外头等,岂不冷坏了?让她去茶水房里候着吧,警醒些就是。” 春兰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转头看了看田骁,终是鼓起勇气对嫤娘说道,“娘子……有一事好教您得知,前几日才下了雪,又逢府里的梅花实在开得好,我便教果儿去摘梅花。先前娘子说,那边大少夫人在生产前吃了梅花粥,我就问了问果儿……” 嫤娘手里的动作一顿。 “果儿说,其实在咱们府里大花园里的梅花开得……也不见得怎么好,倒是西南角的院子里种了几株老树,那里的梅花才是开的好……”春兰轻声说道。 嫤娘道,“你直说就是了。” “是。” 春兰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一日小红说好久没吃梅花饼了,果儿就又去了西南角的院子里摘梅花……结果遇到了玉娘,玉娘偷偷摸摸的,见了果儿先是被吓了一跳,后来见是果儿,又慌慌张张地给果儿赔罪……” 嫤娘听了,半晌才说了声,“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又问,“东北角的院子烧坏了之后,她们现在还住在晓风亭那里罢?” “是。”春兰应道。 嫤娘又想了想,低声吩咐了春兰一番。 春兰“哎”的应了一声,替嫤娘理好了衣裳就出去了。 小红在外头摆了饭,嫤娘便与田骁一齐去了外头,先是遣了王大娘去袁氏屋里报一声,然后才坐下来用了些汤饭——其实田骁已用过了晚饭,只是与妻子同桌而食,不由得又吃了几条烧羊骨。 因已夜深,嫤娘恐积了食故不敢多吃,不过用了半碗汤面,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汤包,并几条白菘也就罢了。 用罢汤饭,小红替她穿戴好观音兜,先递给她一个手炉,然后又蹲在地上,将一双高底木屐摆放在了地上。 “下雪了?”嫤娘一边问,一边从小红手里接过了手炉捂了捂手,又在小红的服侍下踩上了木屐,这才一脚跨出了门坎。 “是呢!傍晚才下的沙子雪,这会子下得正大呢!”小红答道。 一出门,嫤娘果然看到外头已经开始下起了大雪。 只见一轮光亮皎洁的圆月悬挂于深遂的墨色夜空中,将这片静谥雪白的安静世界也映成了幽幽的深蓝色。而浓密洁白的雪花,像羽毛那样大片大片自天而降,洋洋洒洒的…… 眼前的景致美得就像画里的仙境一样。 只是,景色虽好,气温却冷得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那冷冽寒凉的风刮在面上,有些微微的疼。 嫤娘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下雪,确实冷了些。明年咱们去了瀼州,就看不到雪了。”田骁在她身后说道。 嫤娘转过头看着他。 隆冬腊月下雪天,就连小红和王大娘都穿上了臃肿厚实的棉袄,可田骁却只穿着件夹棉的袍子。 嫤娘皱着眉头说道,“都下雪了你还穿这么少!” “我不怕冷。” 她白了他一眼,吩咐小红道,“去屋里把郎君的大氅拿了来。” “真不用了……”田骁阻止道。 小红已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小红就从屋里拿了件玄色的水貂毛大氅过来,嫤娘接了过来,亲手替田骁披戴好了。 回首再看,长身玉立的田骁更显得英挺贵气了。 嫤娘抿嘴一笑,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扶着小红,往袁氏院子里行去。 田骁接过了王大娘递过来的油纸伞,撑开,朝着妻子追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梅花粥(下) 嫤娘与田骁行走在雪地里,两边引路的婆子手里提着明亮的灯笼,嫤娘只觉得自己脚下的木屐踩在松软的雪地里,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田骁替她撑着伞,护着她一路朝袁氏的院子里走去。 可她们还没走到袁氏的院子里呢,隔得老远的,就突然听到有人怒骂了一声,“……贱婢!” 然后便有女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嫤娘与田骁对视了一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便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刚走进袁氏的院子,嫤娘就看到袁氏屋里的众仆妇们皆正装候在院子里,人人都屏息静气地低着头,没有一个敢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动。 而一个穿着水红抹胸,外头罩着薄透轻纱的女人正趴在雪地里,正捂着胸口,不住地痛苦呻吟着。 这…… 嫤娘定睛一看,那女子面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只是此刻却哭得厉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嫤娘看了半日,才认出来,那人竟是……纷纷? 在这呵气成霜的寒冷雪论夜里,纷纷为何穿成了这副模样? 但不得不说,在寒冷的雪夜里,人人都裹着厚重的棉衣,可纷纷却是这样轻薄的打扮……她那水红色的抹胸,浅粉色透明轻薄的纱衣,隐藏在透明纱衣下那玲珑曼妙的躯体,暴露在纱衣之外的,是胸口,肩膀,双臂,腰身,肚脐,小腿等处…… 只见纷纷那身雪白的肌肤映着满地洁白的积雪,在阴沉的黑夜里显得有些发青。 纷纷一直低着头,似乎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嫤娘目不斜视地越过纷纷,朝正屋走去。 她突然在台阶上站定了。 嫤娘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似乎有人喘着粗气站在正屋的玄关处…… 只是因为那人站在背光处,所以嫤娘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结合之前的那一声“贱婢”,以及站在玄关处那人的高壮身材,嫤娘断定,那人十有八九就是田大郎! 那人似乎被气得不轻,连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平复下来。 “……外头院子里的事,与东屋里的事,有劳弟妹了。你嫂子身子弱,闲杂事宜等就不必唠扰她了,弟妹做主便是。” 果然是田大郎的声音! 嫤娘垂下了眸子,低应了一声“是”,朝东屋走去。 跟在嫤娘身后的田骁想了想,抬腿走进了正屋。 嫤娘在小红的服侍下,进了东屋,解开了观音兜,又除去了木屐。旁边立刻有婆子抬了烧着银霜炭的火盆过来,袁氏的陪房媳妇子更是毕恭毕敬地端了香茗过来…… 嫤娘坐在炕桌边,腿上搭了块小毯子,又捧着滚烫的杯子喝了半杯热热的茶水,这才褪了一身的寒气。 她问也没问外头的纷纷,却指着那一桌已经留在东屋两天一夜的残羹剩饭,问那媳妇子道,“芳菊,我且问你……这一桌子的菜,是都是谁做的?” 芳菊垂首道,“回二少夫人的话,原是咱们小厨房里的张妈妈做的。” “那传张妈妈吧!”嫤娘说道。 芳菊欲言又止。 “二少夫人……张妈妈,张妈妈……那天我家大少夫人生产的时候,张妈妈就有些不舒服,后来强撑着在厨房里烧了大半天的开水……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向管家娘子告了假,回家养着去了。” 芳菊终是低声说道。 嫤娘“哦”了一声,问道,“张妈妈是哪的人?是家主从幽州带来的?” 芳菊低声答道,“张妈妈……是芳萝的婆母,我们院子里的小厨房,本是芳萝的娘,刘妈妈在打理的。只前段时间,芳萝也要生孩子了,她和她婆母又合不来……后来请了大少夫人的示下,刘妈妈出去照顾芳萝坐月子,芳萝的婆母张妈妈就进来顶替刘妈妈两个月……” 嫤娘已经管了好几个月的家,这事儿她是知道的。 “去带了张妈妈来!她要是病着不舒服,就让人抬了她进来!”嫤娘说道。 芳菊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吩咐去了。 东屋里变得寂静起来。 嫤娘也不说话,只是拿着茶杯入神地想着什么…… 外头院子里站满了使女仆妇婆子和媳妇子们,却没有一人敢说话,只有纷纷不时的呻吟声响了起来。 半晌,院子里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音。 “……啊!你,你……纷纷?” 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 “我,我……我还有事,我要家去!”一个婆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放开!快放开我……你们,你们敢……哎哟杀人啦!谋财害命啦……” “张婆子!你老实一点,二少夫人在里头等着你哪!”管家娘子凌厉的训斥声响了起来,“……你没事装病也就罢了,如今到了主子跟前,你竟也敢口出妄言?”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婆子大哭了起来。 嫤娘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管家娘子在外头扬声禀报道,“回二少夫人的话,小厨房里的张妈妈带到了。” “叫进来。”嫤娘平静地说道。 门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一个畏畏缩缩的婆子被人推了进来。 那婆子果然是张妈妈。 张妈妈一个踉跄就被人推搡着进来了。 嫤娘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张妈妈十分不安。 她低头看了看嫤娘,神色惶恐,两只关节粗大的手还在不住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管家娘子喝道,“……可别说你老眼昏花的,你虽不是我们府上画了卖身契的奴才,可好歹也是我们府上做了好几个月的事,见了东家不行礼,难道这是你该尽的本分?” 张妈妈“卟嗵”一声就跪了下来。 “我冤枉啊!我,我……二少夫人,我,我实在是……冤枉啊!”张妈妈哆哆嗦嗦地说道。 嫤娘微微一笑。 “我冤枉你什么了?”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难道这些饭菜不是你做的?” 听了嫤娘的话,张妈妈看向了那桌残羹冷饭。 “嗯?”嫤娘轻轻地喷出了一个鼻音。 张妈妈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是我!不,不……是我,不不不……这,这……是,是纷纷,是纷纷!那,那一日,我,我正在给大少夫人做饭,纷纷过来找我说话……还,还好心帮我打下手,事后,她,她又给了我五百个钱……我,我瞅了一眼,看到……看到纷纷在大少夫人的茶水里放了几朵梅花,啊!粥!对,粥里也被她放了些梅花……” “啊!当时纷纷还说,是您二少夫人说的,说这梅花郁肝平气什么的……所以大少夫人用一点还是好事。我,我……我想着,从也没听说梅花对孕妇有什么损害,因此也就由得她去了……” 说到这儿,张妈妈突然面色一白。 “……难道说,大少夫人早产,竟是因为这些梅花的缘故?” 嫤娘冷冷地盯着她。 张妈妈见了嫤娘的脸色,愈发确定了,不由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不!不!不不不……不关我事啊!我,我不想的……跟我没关系,呜呜呜……” 屋里陡然散发出恶臭气息…… 张妈妈竟被吓晕了过去,而且还屎尿齐流的。 嫤娘用手帕子捂着口鼻,躲到了厢房里。管家娘子则立刻命人将张妈妈拖了下去,然后打开了门窗透气,又赶紧清洗打扫屋子,最后燃起了百合香。 待外头的屋子打扫好了,异味也尽数散去,炭盆也重新端了上来,管家娘子这才过来请了嫤娘出去。 嫤娘坐定了,才吩咐管家娘子道,“去叫了纷纷来。” 不多时,被冻得面青唇白的纷纷被人拖进了东屋。 在外头被冻了这许久,纷纷全身都已经僵硬了;陡然从冰天雪地里进入到温暖明亮的屋子里,纷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跪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被众使女仆妇们拥在正中,穿戴着华服美饰,神情悠闲自如的嫤娘,下意识地就想攥紧了拳头。 可她在外头呆得太久了,连手指头都已经被冻僵了,攥拳头这个动作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方才张妈妈已经招了,说你为了陷害大少夫人,在她的汤饭里下了梅花……纷纷,可有此事?我叫了张妈妈进来与你对质,可好?” 嫤娘一字一句地问道。 纷纷张了张嘴。 事已至此…… 她偶尔听说孕妇不宜服用梅花,想着平日里袁氏待自己如此刻薄,便起了歪心思,费尽心机终于在袁氏的汤饭里落下了梅花。 想不到那梅花竟然这般好使,袁氏果然早产了!而且还是难产!!! 再想想,袁氏早产,害得全府的主子都陪着袁氏折腾了一天一夜,纷纷的心思,又转到了大郎田骏的身上。 田家兄弟都长得好——他们都继承了家主田重进那高壮雄伟的身材,与田夫人清秀的五官,所以他们都是英挺俊美的青年郎君。 相对于高调张扬的田骁来说,纷纷更中意内敛沉默,却待妻子孩儿格外温柔体贴的田骏。 ——再说了,田家家主田重进封候是在所难免之事。他日若田重进封了候,那嫡长子田骁岂不是就成了世子? 如今田骏的后院里,只有袁氏一人独大…… 想到这儿,纷纷心头一热。 纷纷的娘也是宋家的庶女,与这边府里的太夫人沾点儿亲带点儿顾的,纷纷自认为也勉强算得上是田骏的表妹。表妹嫁给表哥做妾……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将来田骏的后院里,肯定会有其他的姬妾,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既是田骏身边的老人,又是田骏的表妹,以后再为田骏生下一儿半女的……袁氏也不敢再为难自己。 纷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颗澎湃的心。 既然已经出手在袁氏的汤饭里落了梅花,索性再找到机会爬上大郎田骏的床。否则一旦被人识破,袁氏腹中孩儿的早产和难产是自己造成的,还会有谁来救自己? 只要她成为了田骏的女人,有大郎护着,袁氏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样? 于是,趁着众人都聚在西屋里陪护袁氏的时候,也没人注意空无一人的内室,纷纷便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抹胸和衣裳,悄悄溜进了正屋的内室,躲在了床底下。 可怜……袁氏在外头的西屋里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了小郎君,纷纷便在冰冷的正屋内室里苦苦捱了一天一夜。 直到袁氏安定了下来,田骏准备回内室休息一会时,纷纷瞅准了机会,除去了外头的衣裳,露出了她那水红色薄透的抹胸根本就无法遮住的,浑圆饱满的酥胸,纤细的腰肢和小巧秀气的肚脐…… 谁料田骏还没躺下,外头就有媳妇子来回话,说二少夫人要过来彻查东屋里的那桌子饭菜。 田骏听说弟妇要过来,就吩咐了几句话,出于避嫌,他自然要到袁氏呆的西屋里去…… 可躲在暗处的纷纷却着急了! 二少夫人要过来查东屋里的那桌子饭菜?被自己落了梅花的那桌子饭菜? 那可怎生是好??? 情急之下,她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上前抱住了田骏,梨花带雨般地抬起了巴掌大的秀美小脸儿,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向他,还用如怨似泣地喊了一声,“檀郎……” 只要大郎低头看她一眼! 纷纷保证,只要他肯低头看她一眼,看到她秀美的脸,饱满的胸脯,柔软的腰肢和雪白的肌肤,他,他一定会喜欢的! 想不到,他居然二话不说,直接拽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了正屋门口,然后怒骂了一声“贱婢”,跟着,他一脚就将她从正屋里踹了出来…… 贱婢??? 哈哈哈哈哈…… 贱婢!!! 她自诩是府里的表姑娘,是他的表妹。可在他的眼里,她,她居然……是个奴婢??? 此刻面对嫤娘的询问,她就是再争辩又有什么意义?她被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毫不留情面的一脚踹了出来,又在这么多下人的面前赤身裸体…… 她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纷纷看向嫤娘,嘴边突然浮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第一百六十章连环扣 “没错,袁氏的粥里,茶水里的梅花,是我下的……”纷纷伏在地上,倔强地抬起头,看着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 嫤娘见她痛快承认了,反倒有些诧异。 “我就想问一句……是不是玉娘告的密?”纷纷一字一句地问道。 嫤娘面不改色,实则心中却更加奇怪了。 “不是。”嫤娘否认。 纷纷一滞。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是玉娘,那就是,绯儿了……是绯儿告的密,对不对?”纷纷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再次问嫤娘。 嫤娘没说话。 ——小宋氏身边的这几个“表姑娘”,果然个个都是不省心的! 而纷纷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 ——她向田骏自荐枕席遭拒,知道自己在田府已经很难善终,甚至有可能连小命也保不住了…… 索性拉几个垫背的! 说白了,玉娘,绯儿和死了的绿烟……她们都不是好东西,明里暗里只想踩着自己往上爬! “你只说你自个儿的事,为何要在大少夫人的汤饭里落梅花?”嫤娘问道。 纷纷喘了几口粗气,说道,“……我恨袁氏入骨!咱们进府这么多年了,别说咱们几个都是府里正经的表姑娘,比起雅露,芳梅,并香萱,绮菱和芷柔几个来……咱们哪里差了?可偏偏,袁氏当自己是便宜使唤的奴婢呢,呼来喝去的……” 立在嫤娘身边的芳菊忍不住说道,“……当年到底是谁,跺着脚儿来我们院子里头骂,说你们服侍太夫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奴才还有月钱,你们几个表姑娘侍候着太夫人,却一个子儿也无……后来是谁不依不饶地闹腾,直到我们大少夫人允了你们,许了你们一等大侍女的月钱,你们才欢天喜地的回了太夫人身边的?” 纷纷有些面红,却梗着脖子说道,“那我们可真真儿成了你们府里的奴才?难道我们和你签了卖身契不成?哪能真把亲戚当成奴婢使唤呢?” 芳菊被纷纷的胡搅蛮缠给气得满面通红。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在大少夫人的汤饭里下了药的?”嫤娘又问道。 纷纷咬住了自己的嘴。 半晌,她索性痛快地承认道,“是,也不全是。” 嫤娘盯着纷纷。 ——这大冷天的,纷纷穿成这个样子,又被田骏一脚从内室里踹了出来。恐怕纷纷“谋害”袁氏的根本,还在于……她肖想田骏。 可是,纷纷“下药”谋害袁氏,与纷纷勾引田骏却是两件事。 嫤娘做为袁氏的弟妇,目前又是田府后院掌家管事的女主人,追究袁氏“被下药”一事,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可纷纷勾引田骏,这却是袁氏屋里的事儿,嫤娘做为弟妇,哪里好管妯娌的屋里事! 于是,嫤娘只问,“你的同伙还有谁?” 纷纷笑了。 “同伙么……还有玉娘和绯儿!还是玉娘告诉我,说孕妇不能服食梅花的。也是她拿了钱出来给我,让我去打点张妈妈……还有绯儿,绯儿帮我摘采了梅花,也是靠着她,我才溜进了正屋里的内室……”纷纷继续说道。 嫤娘道,“传玉娘和绯儿。” 管家娘子急急地领命而去。 不多时,玉娘和绯儿被管家娘子押了过来。 跟在众人身后的,还有春兰。 隔得远远的,春兰朝着嫤娘使了个眼色。 玉娘一被管家娘子推进了西屋,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还挪到了嫤娘身边,抱着嫤娘的膝盖,大哭道,“嫂子你给评评理!这大晚上的,管家娘子偏要拖了我起来,我原说我已经睡下了,且还要管着太夫人屋里的事,可她……哎哟!这是谁呀?衣裳都没穿!” 玉娘冷不丁地看到了蜷缩在地上,浑身几近赤裸的纷纷,被吓了一跳! 纷纷盯着玉娘,眼神阴狠,像不怀好意的毒蛇。 绯儿畏畏缩缩的,半夜时分被气势汹汹的管家娘子从被窝里强拽了起来,本就有些不安。这会儿看到玉娘上前抱住了嫤娘的腿,她也在犹豫要不要学着玉娘的模样,上前抱住嫤娘的另一条腿的……可猛然看到纷纷的狼狈样子,她又被吓了一跳! “啪!” 绯儿腿一软就跌倒在地。 “纷,纷,纷纷姐……” 纷纷的眼神,从玉娘的身上慢慢转移到了绯儿的身上。 “二少夫人,她们俩,都是我的同伙。” 纷纷一字一句地说道。 玉娘和绯儿俱都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纷纷。 “是玉娘告诉我,怀着孕的妇人不能服用梅花,不然……”纷纷低声说道,“……一连好几天呢,玉娘天天都摘了梅花来给我,不是和我念叨着白梅茶,就是红梅粥,还有梅花糕什么的……” 玉娘一愣,叫起了撞天屈。 “你个狭促鬼!我……确实是我告诉了你,孕妇不能服用梅花,可我有叫你去害大少夫人吗?我好心好意地打听到梅花茶,梅花粥的做法给你,原是想教你好好孝顺太夫人的,哪个晓得,你竟用梅花害得大少夫人难产……”说到这儿,玉娘的情绪十分激动。 可看着纷纷脸上讥讽的表情…… 也不知怎的,玉娘讪讪地住了口。 好像哪里不对? 啊,是了。 她和纷纷一向不和,怎么可能想出了泡制梅花茶,熬梅花粥,烹出梅花糕这样的好法子以后,不是自己去奉承太夫人,而是要告诉了纷纷,让纷纷去出这个头,长这个脸呢? 袁氏的陪房芳菊十分气恼,喝道,“玉娘!到底是哪个告诉你……大少夫人难产了的?” 玉娘脸色一变! 她眼珠子一转,强笑道,“哎哟!大少夫人难产……呵呵,大少夫人难产……她们都这么说,我,我哪儿知道大少夫人是不是真的难产了!” 芳菊又问道,“……你一直在西南角的院子里侍奉太夫人,也没出过院门,怎么知道大少夫人难产了,又是谁告诉你,大少夫人服用过梅花?” 玉娘哑口无言。 嫤娘看了看站在后头人群中的春兰,说道,“去搜搜玉娘的屋子!” 芳菊领命而去。 “嫂子!”玉娘脸色一变,急急地上前抱住了嫤娘的腿,“别人埋汰我,怎么连嫂子你也合着埋汰我?难道过去的情份,您统统不念了么?” 嫤娘冷冷地看着玉娘。 管事娘子亲看上去,把玉娘从嫤娘的身边拖了下去。 “半片乌云都遮了顶,你还当自己能呼风唤雨不成?”管事娘子骂了起来。 玉娘兀自拼命地挣扎。 “嫂子?嫂子……二少夫人!” “她要是不肯安静下来,你们就堵上她的嘴,”嫤娘吩咐道,“……你们大少夫人正在坐月子不是?惊扰了她,你们个个都别想好!” 立刻就有人过来拿了块不知什么布,要堵上玉娘的嘴。 玉娘见嫤娘翻脸不认人,不由得又惊又怒,却又无计可施,心中十分着急,连连说道,“好嫂子,亲嫂子!我,我不敢胡说了……别,别别介啊……” 那婆子见嫤娘并没有理会玉娘,便拿着那块破抹布站在了一边。 嫤娘再看向绯儿。 绯儿跪在地上,却一直扭头看着纷纷,眼里似乎还闪着不敢置信的泪花。 而纷纷却倔强地扭过了头,不愿意看绯儿。 这两人…… 嫤娘一时摸不透这两人怎么了,索性也不去顾她们,只是拿着茶盅慢慢地喝茶。 不多时,芳菊和春兰就带着婆子搬了玉娘的东西回来了。 “二少夫人请过目!”芳菊显然被气得不轻,声音都在颤抖。 嫤娘便扫了一眼婆子们用筐萝装起来的东西。 芳菊和春兰两个蹲在地上,一样一样地从筐萝里拿起东西,一边向嫤娘解释,一边把东西摆放在地上。 “启禀二少夫人……这是玉娘前几日穿的鞋,鞋底沾着红泥,咱们院子里,唯有赏梅院里的梅花开得最好,那是因为先前我们大少夫人特意派了人去米石镇的庄子上求来的梅花品种,大少夫人又恐养不活梅花,因此特意还运了好些红泥过来……” “二少夫人请看这个……如今已经入了冬,我们从玉娘的柜子里找出了这些东西!这些都是纱衣,和纷纷身上的衣裳款式都差不多。这样的衣裳,根本就不是正经小娘子该穿的,纷纷做了什么事她自己心里清楚,那玉娘呢?她准备了这么多这样的衣裳,想做什么?”芳菊气愤地说道。 “我!我……我的衣裳,你,你管我爱穿什么衣裳!我自个儿穿给我自个儿看,不行吗?”玉娘又羞又臊,索性站起身,和芳菊对骂了起来。 芳菊不甘示弱地从萝筐里捡起一件物什,气愤地说道,“你要自个儿穿着,半夜里自己发骚,原也和我们无关,但这个是什么?” 玉娘看到芳菊手里拿着个瓷瓶儿,被吓了一跳,脸儿都白了! “那个,那个不是我的,不是,不是我的!”玉娘慌乱道,“……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说着,玉娘就想往外头跑。 管家娘子带着人拦住了玉娘。 嫤娘吩咐春兰道,“把这药瓶子交给常平,让他拿到医馆里去问问郎中,看这是什么药……” “何必去外头问人?像个乡巴佬似的丢人现眼的,我来告诉你们……这是媚药。” 纷纷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连环扣(续) 听了纷纷的话,嫤娘一怔。 在场的众人也都惊呆了。 媚药? 纷纷笑道,“不信你们打开瓶塞子看看,里头的药粉就和香粉似的,现在我身上……就搽着这样的药粉。” 嫤娘定睛一看。 纷纷穿着水红的抹胸和透明的轻纱在天寒地冻的冬月里待了这许久,那身雪白的皮肉已经开始发青了。可偏偏她的脸却十分潮红,眼神儿也像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水汪汪的。 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几口气,额头上似有汗水往下淌,且两条腿儿不住地摩梭着……渐渐的,她每喘一口粗气,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呻吟…… 屋里的婆子媳妇们见了纷纷的模样,个个都深深的垂下了头。 绯儿突然哭了起来。 “二少夫人,求您行行好!赐纷纷姐姐一床被子或者棉衣吧!纵然她犯了天大的过错,总要认了错儿才能处罚……是也不是?绯儿求求您了,求您行行好!求您大发慈悲……” 说着,绯儿拼命地朝着嫤娘磕起头来。 因为绯儿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地,还发出了“咚咚”的沉闷响声。 嫤娘顿时心生不忍。 “你们把她拉起来。”嫤娘说道。 立刻有人把绯儿拉了起来。 嫤娘又道,“芳菊,我只把纷纷交给你。纷纷是死是活……我可不管,只一点,若你家大少夫人想要亲自处置她的时候,她就得是活的!明白了?” 芳菊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是!芳菊听二少夫人的吩咐。” 说着,芳菊也命了婆子,把纷纷绑了起来,远远地关到大厨房后面柴房里去了。 嫤娘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玉娘的身上。 玉娘喘起了粗气。 “二少夫人,我!我冤枉啊……” 听玉娘喊得惊恐凄厉,嫤娘瞪了站在玉娘身旁,手里正拿着块抹布的婆子。 那婆子被吓了一跳! 直接上去就用破抹布堵住了玉娘的嘴。 嫤娘这才站起身,吩咐管事娘子道,“夜深了,我也不耐烦管这个。你带着人,再去玉娘屋里翻一翻,瞧瞧还有什么违禁之物,若是有,只管先封存起来。再一个,玉娘不是我们家的奴才,咱们奈何不了她……可若是她的私物里藏着我们家的东西……明儿一早先来回了我,再教管家送她去开封府,看官府怎么说罢。” “唔?唔唔唔……”玉娘一听说要报官就急了!奈何她嘴里堵着块抹布,也说不了话。 管事娘子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送,将嫤娘送到了院子里。 玉娘死命地挣扎,终于将嘴里的抹布吐掉了。 她干呕了几声,凄厉地叫了起来,“嫂子!我的好嫂子……你听我解释啊!一家人哪里分得这样清,我的东西里有你的,你的东西里有我的……这,这是有的啊!可我冤枉,冤枉啊……” 嫤娘瞪了管事娘子一眼。 管事娘子立刻挥手,便又有婆子捡起了那块又臭又脏的抹布,重新塞回了玉娘的嘴里。 因怕玉娘又将嘴里的抹布吐出,大叫大嚷地吵到袁氏,婆子们更加用根绳子绑住了玉娘的嘴,将那抹布捆死固定在玉娘的嘴里了。 田骁一直呆在正屋,与兄长田骏在一处。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他知道妻子要回去了,便辞了兄长,出来护住了嫤娘。春兰和小红也招呼着婆子们前呼后拥的打着灯笼,簇拥着夫妻俩回了歇竹院。 回到了温暖的屋子里,在侍女们的服侍下用热热的水擦了把脸。 春兰就问,“这样冷的天气,外头还下着雪,不如奴婢打了热水来服侍娘子泡个脚?” 嫤娘看了春兰一眼,“嗯”了一声。 春兰去浴室准备去了。 嫤娘整理了一下床铺,跟着去了浴室。 春兰已经在木盆里注满了热水,服侍着嫤娘除了鞋袜,又伸手探进木盆里,替嫤娘按摩着脚底脚背。 “娘子,先前我得了您的吩咐,去了西南角的院子里去探看纷纷,玉娘和绯儿……我自然没看到纷纷,绯儿当时已经睡下了,只有玉娘……”春兰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只让坐在面前的嫤娘一人听见。 “我看到玉娘……也穿了一身和纷纷一样的衣裳,正拿着那个瓷瓶儿不知往哪儿抹着药粉……看着,像是,像是往那里抹那种粉呢!”说着,春兰便有些面红。 那里? 嫤娘略一思忖,便立时明白过来——那里,应该是指下体。 据纷纷说,那个瓷瓶里装着的,是,是……媚药啊!玉娘往她自己的下体处抹媚药? 呸! 什么玩意儿! 嫤娘也涨红了脸。 只是,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道,“玉娘自己给自己抹媚药?她想干什么?” 春兰压根就不敢抬起头来,甚至不敢说话。 嫤娘怔了一怔,反应了过来,“玉娘?她肖想我的二郎?” 田府里统共就只有三个男主子——家主田重进去了瀼州,府里就只剩下了田氏兄弟。 可纷纷正在大房勾引田骏…… 那玉娘的目标,除了田骁,还能有谁? 嫤娘陷入了沉默。 这玉娘…… 她这是算准了的? 她先是算准了……或者说,她怂恿纷纷在今儿夜里爬田骏的床,又算计着自己今儿夜里要去大房算那桌梅花宴的帐?所以,玉娘只等着自己一离开歇竹院,就想着要赶过来勾引田骁?只是玉娘并没有料到,田骁居然陪着自己去了大房。而自己更是提前派了春兰去西南角院子查看她的行踪与景况? 嫤娘呆呆地坐着。 这一次,还真是自己运气好。 袁氏在生产前,与自己共用了一桌子无伤大雅的梅花宴…… 虽说这是个乌龙,但现在想想,所幸当时自己说的是梅花,倘若自己当时再多一句嘴,说出孕妇真正要忌口的其实是山楂,荸荠等物,那岂不是为袁氏招祸,给自己招祸? 也幸好,雅露,芳梅,香萱,绮菱和芷柔几个小娘子,大约是因为幼失双亲而吃过太多的苦头。所以被田夫人接到府中抚养之后,这几个小娘子都很惜福,也向来都很清楚她们的身份。 可以说,她们甚至谨小慎微到……有些自卑自贱的地步,平时短了什么少了什么从不主动提起,也不许身边的侍女婆子向袁氏与嫤娘说。所以袁氏和嫤娘在管家的时候,总会主动过问一下表姑娘们的情况。 这样的表姑娘们,怎不教人心疼! 所以说,尽管那日嫤娘和表姑娘们在谈笑的时候,并无玉娘,纷纷,绯儿等人在场。可出了这样的事,嫤娘还是把怀疑的目光转移到了玉娘,纷纷和绯儿的身上。 原来还真是这几个人惹的事儿! 玉娘这人…… 她看着就像个会来事儿的,而且她居然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这样的人,如何留得? “娘子,水有些凉了,奴婢给您再添些热水可好?”春兰轻声说道。 嫤娘回过神来。 “不必了,起吧。”说着,她将腿儿抬了起来。 “明儿一早,管家娘子过来回话的时候,你直接传我的话,把玉娘的帐,好好算一算!我就不信她的手脚这样干净,她都拿了府里什么东西,如何偷出去卖了的,都给我彻查清楚。再教管家把玉娘送到开封府去,治她个偷盗之罪罢!她若能还钱,也就罢了。若是还不了……就让官府出面,让她卖身抵债罢!” 嫤娘恨恨地说道。 春兰应了一声。 她用布帕子替嫤娘擦干了纤纤玉足,又拿过了摆放在旁边的几个小瓶子,从瓶子里倒了些香露出来,抹在了嫤娘的莲足之上,待水分稍干,又打开了瓷盒,抹了些玉肌膏出来,涂在嫤娘的脚上。 一切都料理好了之后,嫤娘这才趿着绣花软拖,慢吞吞地朝内室走去。 百般无聊的田骁正趴在床上解九连环,见她来了,他便将那九连环随手一扔…… 嫤娘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纯银镂空雕了花鸟的九连环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亮白的银光,然后“咣当”一声,不偏不倚地正好架在了多宝阁的木架子上。 她回过头,怒视着田骁。 田骁无辜地看着她。 “娘子,安歇了可好?”他朝着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嫤娘冷哼了一声,除去了身上披着的棉衣,翻身上了床。 田骁像狗腿子似的,连忙下了床,先去把内室和浴室的门关了,又回来下了帐子,吹了灯,这才敏捷地跳上床,将又香又软的妻子搂在了怀里。 “要死了你!”嫤娘见他很不安份,不由得恼怒地嗔骂了一声。 “娘子……” 他咬着她的耳朵,在她颈脖之间吹着热气,低声说道,“……方才我听到你说,‘我的二郎’,我,我是你一个人的么?” 嫤娘一呆,随即红晕满面! 她怎么就忘了呢? 他这人,武艺高强又耳聪目明,她和春兰在小浴室里说的那些话儿,哪里瞒得过他! “你倒是个香饽饽!” 嫤娘含酸道,“瞅瞅,多少小娘子都在惦记着你呢……喂!田二郎,你做什么呢?要死了你,快快停下来……” 田骁哪里还有空听她磨叽! 他的大手已经探向她饱满丰盈的胸部,还喘着粗气说道,“我家娘子要吃香饽饽呢,来来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送礼 一夜好梦。 嫤娘被田骁闹了一晚上,醒来时,窗子外头已经大亮了。 鸳鸯枕畔早已无人,田骁素来早起,恐怕此时已经避到了外院去。 她打了个呵欠,摇铃叫了春兰进来侍候。 春兰压根儿就不敢抬头仔细看媚意入骨的主子,低着头服侍嫤娘洗漱,低声将昨儿夜里玉娘闹了一夜的事儿说了。 “……管家娘子和芳菊怕纷纷和玉娘扰了大少夫人静养,特意将她们挪到了后巷去。今儿一早管家娘子过来回话,说昨儿夜里彻底审查,查出玉娘竟然昧了我们府上那边太夫人屋子里的古董,衣裳,首饰等等……加总起来怕也有二三百两银子……” 嫤娘听了,抬眼看向春兰,“可是全都有根有据的?” 春兰道,“我看了看单子……府里各房的私产是各房主子自个儿管着的,可是,太夫人又有什么私产!她屋里的东西都是府里指派的,且全都登记造了册的。只前段时间,太夫人住的东北角院子走了水,不少东西都是那会儿没的。玉娘叫嚷了一夜,就是想把昧的那些东西都推说是烧完了……” 嫤娘冷冷的笑了起来。 春兰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可昨儿夜里,管家娘子连夜挖了好几个在二门处当差的婆子和她们的亲属出来,俱是帮玉娘变卖过物什,还从中抽了成的……” “早上管家娘子过来回话的时候,我想着您昨儿夜里也交代过了,就和管家娘子说,让管家押了玉娘,直接去开封府报官……只是这会儿,大约那几个帮着玉娘变卖物什的家伙还没画押,管家正在想法子呢……”春兰继续说道。 嫤娘道,“你去和管家说,倘若他问不出来,只管去外院找常平常顺,常康安他们几个。包准儿一个时辰都不用,他们就能全部问出来!” 春兰便知主子心意已决,连忙响亮地应了一声。 替嫤娘梳好头又簪上了钗子,春兰这才退了下去。 小红站在内室门口,请嫤娘出去用早饭,说那边大夫人也已经起了。 嫤娘听了,连忙去了西屋,亲自服侍母亲洗漱。 夏大夫人遣退了小红果儿等人,独留了女儿一人,将这两天的事情细细问了个明白。 见女儿理事的手段干脆利落,夏大夫人顿时放下了心,便准备回夏府去,嫤娘哪里肯!连忙苦留母亲和自己一块儿用早饭,夏大夫人正待推辞,可嫤娘已经挽着母亲的手,半拖半拽的拉着母亲一同去了饭厅。 夏大夫人坐在明亮又暖和的东厅里,看到饭桌上摆着女儿素来爱吃的虾仁粥,豆腐皮的包子,爽脆可口的佐粥酱瓜,麻油拌鸡丝儿,并一碟子的白胖松软的蒸面饼什么…… 夏大夫人满意得直点头。 她最怕的,就是女儿受委屈——可如今看来,女儿在田府里过得也很滋润,在婆家用的早饭样式与在娘家的并无两样。这也就是说,女儿是绝对当得起家的。 夏大夫人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在嫤娘的殷勤服侍下,吃了大半碗粥,又吃了一个包子一个蒸面饼,全身都暖融融的。 用完了早饭,夏大夫人直道自己出来已经三天了,再不归去,只恐家中的老安人担忧……嫤娘这才亲自送了夏大夫人去了二门处,侍候着母亲上了马车。 临行之前,夏大夫人又千交代万交代嫤娘——后天就是田府洗三的日子,因夏大夫人是孀居妇人,是肯定来不了的。但夏二夫人会代表夏府前来贺喜的,另外,恐怕都虞候府,婠娘茜娘等人也定来前来祝贺…… 夏大夫人还提醒嫤娘,说夏二夫人的长子,夏承皎正月里纳定,来年三月娶妻。届时嫤娘应该已经跟着田骁去了瀼州,所以面子上应该要做的事,要说的话,可要提前和夏二夫人说。毕竟夏二夫人也是夏家的掌家夫人,如今又临近过年,人人都忙云云。 嫤娘连连点头。 最近府里事情多,若不是母亲提醒,恐怕自己还真把娘家大堂兄即将娶妻的事儿给忘了呢! 送走了母亲,小红上前禀报道,“娘子,今儿一早郎君就留了话,让奴婢转达给您——郎君说,今儿那边正院里,大郎君有事儿外出,因此大少夫人那边,还请您多加看顾。” 嫤娘一怔。 田大郎为着妻子要生产,是特意请了假的。据说,官家也允了他,因此田大郎是可以一直休沐到过完年正月初九的。 怎么…… 袁氏生产不过才三天,田大郎就匆匆出了府? “纷纷可还关押着?”嫤娘问道。 “回娘子的话,芳菊姐姐可不敢怠慢……听说芳菊派了她的弟媳妇和大姑姐过来,每天什么也不干的,就为了牢牢看住纷纷……” 小红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还听说啊,芳菊交代她的弟媳妇和大姑姐,不能让纷纷吃饱吃好,却也不能饿坏了纷纷……昨儿夜里,纷纷穿成那样,被冻了那许久,今儿一早已经发起了热还说起了胡话。芳菊姐姐还去请了郎中过来给纷纷医治呢!” 嫤娘道,“知道了……你去给我找件外头穿的衣裳来,咱们这就去大嫂子屋里。哎,先把我屋里的窗子开了散散气儿,昨儿夜里炭火烧得也太旺了,这会子我吸吸气儿还觉得鼻子又燥又疼的……” 说着,她就用手帕子轻轻地擦了擦鼻子。 小红被她的话给吓了一跳。 “哎哟!这可是大事儿!娘子您等我一等,我还是先去小厨房和蔡妈妈交代一声,请她给您炖个冰片雪梨罢!”说着,小红拎了裙子就蹭蹭蹭地跑了。 看着小红风风火火的身影,嫤娘不由得抚额叹息。 说起来,她身边的这二婢也已经陪伴她多年了。 小红一向机警聪明,然而却性子急臊,难担大任;春兰倒是温柔贤惠,心思细腻,办事又周全,可惜……她性子又太软,同样难成大事。 再想想袁氏身边的那几个芳字辈的侍女,比如芳菊芳莲芳茵她们几个就是很得用的。 袁氏生产,不能劳心劳力,芳莲能把凭一己之力,将袁氏屋里的事情料理得清清爽爽,大到袁氏的产后护理,小到殷郎的起居饮食,并那新生孩儿吃奶,起夜等等也全照顾得妥妥当当。 芳菊也是个稳重的,接了看管纷纷的活计,也是半点不敢怠慢。她派心腹之人将纷纷牢牢看住,将来只管须发无损地交与主子袁氏处置就是…… 可是…… 嫤娘突然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虽说小红急臊,春兰腼腆,可她们待自己一向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 要说聪明能干又有手腕有能力的人,也不是没有——玉娘可不就是这样的人?玉娘脑瓜子活泛,胆子又大,嘴巴又会说…… 可这样的人如果真潜伏在自己身边,那才可怕呢! 小红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娘子!您等一等我,我这就去拿了您的斗篷来……趁着这会子外头停了雪,咱们赶紧去大少夫人屋里……” 说着,小红又飞快地跑向内屋。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小红一眼,小红则吐了吐舌头。 在小红的服侍下,嫤娘穿好了羊恙皮毛的夹棉衣,外头系好了水貂皮的斗篷,主仆二人这才带了婆子,往袁氏屋里去。 当嫤娘去到袁氏屋里的时候,正在撞上袁氏在给小婴孩喂奶,于是嫤娘就又出来了,找了管家娘子过来问了一回家务事。 在西屋坐月子的袁氏打理好了小婴孩,这才派人过来请嫤娘,嫤娘遣退了管家娘子,又进了西屋。袁氏果然躺在屋里闲着无事,而乳母则在一旁边将那婴孩直直的抱着,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 嫤娘看了看小儿郎,然后在袁氏床榻边的杌子上坐了下来,好奇地问道,“嫂子,难道你还自己喂他吃奶?” 为着袁氏肚里的孩子,田夫人临行前就指派了两个稳婆,又预定下两个乳母,后来嫤娘怕有什么闪失,又托了母亲夏大夫人在外头寻了两个乳母预备着,最后到了袁氏生产的时候,果然其中两个乳母……一个回了奶,一个家中有急事,因此府上还剩下两个乳母。 虽说一共预备了四个乳母,最后只剩两个,可也并不缺乳母啊,怎么…… 袁氏笑着答道,“这都是老一辈的人传下来的话,说孩儿在头一个月里吃了自己亲娘的奶水,以后就听自己亲娘的话,不至于认了乳母做娘!”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转头再看那位抱着小婴儿走来走去的中年矮胖乳母,倒是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哎,昨儿夜里你们在那屋做什么呢?我恍惚听到有人哭喊,问她们,她们个个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袁氏问道。 袁氏这样精明……嫤娘根本就不相信,袁氏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她既是田府的女主人,就该为昨天夜里的事情定个论。说白了,嫤娘需要为昨晚上的事情安个名目,不然的话,若由着下人们乱嚼舌根子,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 嫤娘想了想,说道,“嫂子正在月子里,何必为了这些小事伤神?说起来……不过就是先前太夫人还住在东北角院子里的时候,屋里丢了几样东西,如今都在玉娘的屋子里找了出来……管家又派了人去彻查,查出二门上有几个婆子竟也帮着玉娘偷偷变卖了我们府上的值钱东西罢了……” “玉娘是洗不脱嫌疑的,因此今儿一早,我让管家押着她去见官了——她毕竟不是我们府里的人不是,我也不好处置她。至于纷纷和绯儿嘛……” 说到这儿,嫤娘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玉娘偷盗的那些东西都是有根有据,登过记造了册的,管家能拿着帐本查得出来的。可纷纷和绯儿的屋里,也有些不该是她们的东西,只管家也不大认得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咱们府上的,所以我派人拘了纷纷和绯儿,只等嫂子出了月子,再去认一认那些东西罢!她们可别真的和玉娘似的,也是惯偷儿!” 袁氏紧蹙双眉。 嫤娘为人一向温柔和气,行事鲜少像现在这样雷厉风行。而玉娘并不是田府的奴才,依着嫤娘的气度,平时不管怎么拿捏她们,表面上该有的体面还是会给她们的。 现在嫤娘大张其鼓地要送玉娘去见官,定是玉娘触及了嫤娘的底限,嫤娘忍无可忍,才会出此下策…… 那么,玉娘到底做了什么,惹恼了嫤娘? 袁氏略一思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嫤娘不是长媳,在府里也只是暂代管家一职,且她年后就要跟着二郎远赴瀼州……就算玉娘真的偷盗了府中之物,依着嫤娘平时小心谨慎的性子,也只会把这事儿压下,等自己坐完了月子以后,再行管家之责,惩罚玉娘。 除非是,玉娘威胁到了嫤娘的地位……玉娘肖想二郎? 袁氏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玉娘肖想二郎是真的,嫤娘这样生气,也就说得通了……可是,若玉娘真的肖想二郎,为何昨天夜里,嫤娘竟是在自己院子里的东屋理事?难道说,那几个不省心的人,还和自己这一房有关? 袁氏咬住了嘴唇。 纷纷和绯儿…… 她不再继续往下想了,只笑着和嫤娘说道,“好了好了,她们啊,就是眼皮子太浅!不值得和她们生气,拘了起来也正好,府里落得清静,过完年再说罢!” 嫤娘笑着点了点头。 妯娌两个在房里说了一会子的话,旁边有个媳妇子大着胆子过来,说道,“二少夫人,我家大郎有命,凭是天大的事要劳动大少夫人来理,至多也不能超过一刻钟,您看……” “呸!”袁氏笑骂道,“……你倒管到我头上来了。” 嫤娘就想起了袁氏生产时,素来稳重妥当的田大郎,被吓得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儿,忍不住抿着嘴儿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大嫂你快休息吧,我下午得了闲儿再过来和你说话。”说着,嫤娘站起了身,和袁氏说了一声就走到了外头。 她刚刚才跨出了袁氏的院子,就有人匆匆地往这边走。 “二少夫人请留步!” 嫤娘回头一看,却是个管家娘子。 “什么事呢?”嫤娘扶着小红手,问道。 管家娘子恭恭敬敬地朝着嫤娘行了一礼,答道,“回二少夫人的话,宋九娘子打发人送了东西过来……” 宋九娘子?宋怜薇? 嫤娘皱起了眉头。 宋怜薇打发人送东西过来做什么?难道说,赵德昭还想作死? “把人叫来,我见见。”说着,嫤娘又扶着小红的手往回走,径直去了东屋。 管家娘子领命而去。 小红烹了一壶茶,嫤娘才刚捧着杯子,还没来得及喝茶呢,管家娘子就带着人进来了。 ——来人却是个穿着布衣提着竹篮的年老婆子,还一进东屋就东看看西看看的,见了嫤娘也不知行礼。 田府的管家娘子示意她朝嫤娘见礼,那婆子才“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奶奶!我家娘子托我来给奶奶送礼,贺奶奶……那个,那个……生娃之喜!”说着,婆子便猛地五体投地,朝着嫤娘“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来。 嫤娘被这婆子的粗俗给吓了一跳! 小红“卟哧”一声笑了起来,招手赶紧让周围的仆妇们把那婆子扶了起来。 那婆子死命地挣脱了众仆妇的搀扶,又弯下腰拾起了地上的篮子,走上前去亲手将那篮子递与嫤娘,涎着笑脸说道,“奶奶!这是我家娘子给您送的贺礼,奶奶请笑纳!” 嫤娘低头一看,见那竹篮里放着一红一蓝两套小孩子衣裳,并一个大红的锦缎袋子,还有几个精致的小玩意如拨浪鼓和手摇铛什么的……看着并不是宫制的东西,倒像是外头作坊里买卖的。 再看看这婆子的作派,嫤娘便知,这次宋怜薇送礼过来,恐怕并不是赵德昭的主意。 那这个宋怜薇,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嫤娘问了那婆子几句话,才知宋怜薇派来的婆子,竟是个在厨下帮佣的厨娘! 难怪这样不懂规矩呢。 嫤娘腹谤了几句,让那婆子走了。 她又看了看宋怜薇送来的东西,虽说那些东西看上去不算太精致,可怎么看都像是人亲手做的——袁氏向来和小宋氏不对付,连带着袁氏对小宋氏身边的人,包括宋怜薇在内,也是不怎么看得上的,怎么宋怜薇却精心准备了这样的东西送过来讨好袁氏? 嫤娘想来想去,最后把宋怜薇送来的东西交给了芳菊,这才带着小红回了歇竹院。##### 第一百六十三章治病 现在袁氏平安生产了,嫤娘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她要忙的事,就是洗三,弥月,除夕,年夜饭,正月祭祖,这几件大事了。虽说有管家和袁氏身边的得力助手,可嫤娘还是怕出差错,便叫了春兰过来,主仆俩又一件一件地将这些事情又商议了一遍。 理了一回杂事,嫤娘渐觉有些精神不济,随便用了些午饭,就歪在床上眯了个午觉。 睡醒之后,她又开始考虑起,这田府洗三要怎么办才好。 她是头一回独自料理家务,本有心问一问袁氏,可袁氏险些难产,如今精神不济,又出了纷纷玉娘那样的事,嫤娘也不好前去打扰袁氏,只得让小丫头果儿去请了袁氏身边的媳妇子芳茵过来,问了一回前几年殷郎洗三是怎么办的。 殷郎洗三的时候,夏府祖翁去世,嫤娘与家人闭门守孝,是以并没有参加。而嫤娘的排行在夏府来说,下头只有夏家二郎夏承皓……她经历过的洗三是很少的,就是后来夏三夫人得了个庶子,但那也是在分家之后,夏三夫人自在庄子上办的,她也不得亲见。 芳茵想了半日,只说当年殷郎洗三时,田府是大办了的。一是因为袁氏进门多年无孕,殷郎又是田家第三代的嫡长子……当时田重进没能赶回来主持长孙的洗三和弥月,只有田夫人赶了回来。但后来官家为了安抚田重进,特遣了黄门使者在殷郎弥月的这一日,赏赐了不少珍玩下来,就连田殷的这个殷字,也是官家赐的名。 这也算是田家无二的至上荣光了! 嫤娘陷入了沉思。 现在,袁氏生了第二个儿子,且此时公爹婆母又都不在,于情于理,弥月宴的规模也不该越过长孙田殷去。但问题就是,依着田骏对袁氏的紧张和弥补心理,恐怕不会同意办得太简陋…… 想来想去,嫤娘命芳茵去寻管家娘子,去取三年前殷郎洗三和弥月的宴客礼单和筵席菜单子什么的…… 芳茵急急地去了,半晌,才从管家娘子那里取了一迭单子过来。 嫤娘留下了单子,挥挥手让芳茵去忙去了,她则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翻阅着那几张单子。 田骁突然匆匆地回来了。 他直接回了内室,找了一圈不见嫤娘,出门撞到小红,便道,“娘子呢?” 小红手里端着嫤娘要的帐本,见了田骁连忙行礼,说道,“郎君安好!回郎君的话,娘子在西边屋里呢!” 田骁大步流星地进了西屋。 一进屋,他就看见她端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笔,不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又不住地翻阅着手边那迭清单。 田骁好奇地凑了过来,看了一眼。 小红跟在田骁身后进来了,将手里的帐本放在嫤娘的手边,又,“娘子,厨房里的蔡大娘蒸了红枣糯米糕,我再给您烹壶茶,好不好?” 嫤娘应了小红一声,说道,“只烹一壶清茶,用前儿郎君寻来的白龙珠就好,记着别给我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 小红“哎”了一声,退了出去。 田骁见她认认真真地写字,注意力便也放在了那张纸儿这上,一字一句地念道,“……每桌盐水鸭一只,蜜汁蹄膀一只,炙鹿肉一份……” 嫤娘忍不住就想起了他那手清俊飘逸的飞白草书,再看看自己笔下圆润的小楷…… 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放下了笔墨,站起身替他解去身上的大氅,问道,“怎么今儿这样早就回来了?天都还没黑!” 田骁动作一滞,看着她嘿嘿地笑。 嫤娘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杏脸飞霞。 她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哎,我说,后天就是小儿郎的洗三,这事儿到底怎么办呢?” 田骁一听,知她正在忙小儿郎洗三的事儿,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大办。” “可是,依我看着,大伯向来紧张大嫂子……且大嫂子这一回生产,确是有些凶险的,所以……是不是大办的好?” 嫤娘犹犹豫豫地说道。 田骁笑道,“你说的没错儿,大哥确是心疼嫂子……可就因为他心疼嫂子,定舍不得大办……倒不是说咱家缺那几个钱,而是……你想想,大嫂子如今的身子骨儿,哪里还经得起折腾?还是好生让大嫂子养着,满了月再大办就是了。” 嫤娘恍然大悟。 “既是这么着,那我明儿就让管家娘子挨家挨户地去交好的世家送红鸡蛋,索性直接请她们弥月时再来,洗三……就是几家老亲过来热闹热闹,如何?”她一边问,一边看向田骁。 田骁笑道,“为着大哥心疼嫂子,倒苦了我的小娇娘了!” 说着,他长臂一捞,便将她拥在了怀中。 嫤娘面一红,斜睨着眼睛看向他。 虽然他说话太肉麻,可自己的辛苦能被人所肯定,嫤娘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小红端着托盘一脚跨进了西屋,却冷不防地看到郎君正拥着娘子,两人含情脉脉的模样,不由得轻呼了一声,连忙又从屋里出来了。 “娘子!白龙珠与糯米糕已经备好了,奴婢放在花厅里了!”小红在外头高喊了一声。 嫤娘回过神来,含羞推搡了他一把,率先走出了屋子。 田骁笑跟在她身后,去花厅里用茶点去了。 夫妻俩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吃完了茶点,田骁站起身,朝内室走去。 嫤娘跟在田骁身后进了内室。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今儿你和大伯去了哪儿?” 见他坐在贵妃榻上脱起了鞋袜,她连忙打开了大衣橱,给他找出了一双白绫布的袜子扔给他,又弯下腰,找出了特意给他做的没有后兜口的棉布拖鞋,放在了他的面前。 “找药!” 说话间,田骁脱掉了两只靴子,连同袜子也一块儿脱了个干净。接着,他拿着嫤娘扔过来的那双干净袜子,趿着拖鞋,朝浴室走去。 “找药?” 嫤娘莫明其妙。 田家医馆出产的药丸,就连太医也说好;田骁自己更是个玩药的高手,有什么药是田家没有的,偏要田氏兄弟结伴去外头找药? “哪个病了?”嫤娘连忙追进了浴室,一迭声地问道,“咱们家里并没有人生病,就是我姨父那边……这几天我派了人去问,姨母带话回来,也总说姨父好……啊!是不是大嫂子……” “行了你别瞎想了,大嫂子没事儿,是大哥有事。” 田骁也不耐烦叫人进来侍候热水,就自己从小炭炉上拎下了铜壶,将一直煨着铜壶里的热水注入盆中,又加了几勺冷水进去,然后就卷起了裤脚,坐在小杌子上洗脚。 “大伯怎么了?”嫤娘追问道。 见田骁被洗脚盆里的水给烫得眦牙裂嘴的,她连忙拿起了木瓢又舀了一勺热水,小心地掺进了他的洗脚水里。 田骁享受着妻子的服侍,说道,“他也没什么事……就是治他身上的毛病,得去京郊庄子上的冰泉。” 嫤娘更糊涂了,“大伯啥病啊?冰泉又是什么?” 田骁微微一笑,道,“昨儿夜里,纷纷不是……那女人也是作死!她身上抹的,是那些连窑子里最最最下等的妓女也不愿意抹的媚药,那玩意儿极伤身。大哥被她抱了一把,也沾了那样的药粉,昨儿夜里他难受了一夜。直到今早才叫了我去,我是怕他有事儿,才和他一块儿去了冰泉……” 嫤娘急道,“可治好了?” 田骁得意洋洋地道,“嗯,你夫君出马,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闻言,嫤娘横了他一眼,媚波流转。 “哎,那媚药,到底怎么个伤人法?”她又问。 他嗤笑道,“她俩个也是胆大妄为的,也不知托了什么人给她们找的媚药,那本是劣药也就罢了,偏生这两人怕吃亏似的,还担心药粉抹少了不中用,恐怕用了半瓶子去!不知死活的东西……等着变成荡妇淫娃吧!” 嫤娘张大了嘴。 “这,这药……一定要冰泉的水,才能解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田骁道,“解这药并不难,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男子直接与妇人媾合即可……不过,这种药极霸道,男人只要用上一次,恐怕以后都得一直用下去了,否则……便要不举了。所以我才亲自带了大哥去冰泉医治……接下来,他每天都要去冰泉侵身运功,大约七八天,体内的余毒就能清尽了……” 听说这媚药这样霸道,嫤娘被吓了一跳! 难怪田大郎暗地里吩咐自己去陪袁氏说话呢,想来他是不想妻子担心,所以才选择隐瞒,每天来回快马奔波十数里路医治的吧? 嫤娘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二郎,那这药,是不是对女子大有伤害?我……我倒不知道这药这般厉害,纷纷倒还好,一直被拘在府里。可是玉娘,我,我今儿早上让管家将她送官了呀!倘若非要冰泉水才能解这药,那可如何是好?” 田骁大笑,“……如此倒是便宜官府那帮子狱卒了!” 嫤娘一怔。 “你说什么?”嫤娘有些着急,也顾不得他话语里的机锋,只是急急地问道,“……二郎,你快想法子给玉娘送了解药进去!否则,她若是在公堂上出了丑,岂不连累我们田府的颜面……” 田骁又笑道,“你不晓得……那冰泉水只医得了男子,却医不了女子!且就算是用来医治男子,也不是人人都医得了的……大哥自幼习武,身强力壮,才能在这大冬天的浸泡了冰泉水还毫发无损!倘若换了体弱些的男子,为了解媚药而去浸泡冰泉……哈哈,恐怕药未解,人却因为受了寒而死翘翘了!” 嫤娘一呆。 “浸,浸泡冰泉?”她喃喃地说道,“……这,这,大冬天的,泡冰泉?难道,难道就没有旁的解药法子了么?” “有!” 田骁笑道,“有有,自然是有的……要解这媚药,又有何难?男女媾合不就得了!” 呃,这,这…… 男女媾合?可玉娘已经被送了官,若是真要男女媾合才能解药,那…… 嫤娘哑口无言。 田骁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总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担忧。这本就是她自找的,能怨得了谁?” 说着,他洗了脚,拿过帕子擦干了,又套上了干净的白绫袜。 “你啊,总担心外头那些无关紧要之人……”见她仍是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他不满意地说道。 有人胆敢算计他,这让田骁极不满意。若是玉娘落到了他的手里,要依着他的手段,玉娘的下场不会比夏翠娘好…… 只是,妻子率先觉察到了玉娘的行径,并且这事儿也惹恼了妻子,妻子给直接干脆利落的处理了——其实,她的办法也不是不好,只是让田骁觉得有些不解恨。 但转念一想,倘若他的妻子也和他一样心狠手辣,似乎也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田骁释然而笑。 他将目光转回到妻子身上。 嫤娘正愁眉深锁。 虽说她一直都没见过药性发作后的玉娘,可她却见过药性发作后的纷纷……那样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情欲气息的女人,嫤娘压根儿就不敢想像,若是玉娘在外头众人面前出了丑,会是如何的一番景况。 田骁见她还是浑浑噩噩的,更加不高兴了,突然弯下腰,就将她把横抱了起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 “二郎!”她嗔怪似地喊了他一声。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想知道女人用了媚药以后,会有什么下场?” “啊?”嫤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这就让你知道……我有上好的合欢香,是我亲手调配的,又助兴又不伤身子,咱们试试?”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也该让你用用了,不然每回我都不尽兴,不过三两回,你就哭哭啼啼的……” 嫤娘一呆,瞬间羞得面红耳赤。 ——他这人!他到底想做什么,没事儿配这种药做什么! “你这没正经的郎君!放开我……啊!郎君,郎君……” 内室里很快就响起了男人的低笑声与女子娇媚的低呼声,以及衣帛被撕裂的声音,床架有节奏的摇曳的声音……##### 第一百六十四章洗三(上) 嫤娘被田骁闹了一夜…… 第二天,嫤娘睡到晌午才起了床。 春兰闻讯进来侍候她洗漱,嫤娘却腰酸背痛的,连抬手穿衣的力气也没有……最后她只得皱着眉头,就着春兰的服侍,慢吞吞的一件衣裳一件衣裳的穿。 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是脑子里似有一团浆糊,实在有些想不起来了。 “哎哟!” 春兰抬高了她的手臂,令嫤娘觉得酸痛难忍,便惊呼了一声。 “娘子……”春兰被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太用力了。 嫤娘摇头道,“不碍事……” 她声音沙哑,还因为又倦又累,又有气无力的,所以这三个字一说出口,连嫤娘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实在慵懒妩媚到了极点。 自家主子极受郎君的宠爱,春兰其实是很高兴的。可看到娘子这样娇媚慵懒的模样儿,春兰有些犹豫了,便轻声问道,“娘子,不若我让人送了热水来,您洗一洗?” 嫤娘白了春兰一眼,嗔怪道,“……大白天的要热水,传出去你家娘子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到这儿,她突然陷入了怔忡。 “哎呀!春兰,春兰!明儿办洗三呢,帖子!帖子……帖子可送出去了?”嫤娘后知后觉地听到了春兰所讲的那个“洗”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要紧事情要办! 春兰抬眼看了看自家主子那副因为着急而双颊潮红,媚意袭人的模样,红着脸儿忍住了笑意,轻道,“回娘子的话,昨儿傍晚时分,郎君在院子里吩咐了奴婢,让奴婢先去前院寻了清客相公们誊抄了帖子,那些清客相公们的手儿也快,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把帖子写好了……奴婢又听了郎君的吩咐,把帖子送去给了管家娘子。管家娘子应该是今儿一早出的门去各府递的帖子,如今已经回来了,正等您的示下呢!” 嫤娘松了一口气。 可她很快就又涨红了脸! 他那人……昨儿非按着她,让她服了一粒助兴丸,结果她浑身臊热难忍,床第之间竟比往日主动热情了许多……田骁体力好,若他想要尽兴,一整夜少说也要三五次才够,而他那儿,那儿又极大,每回都弄得她昏死过去。 可昨儿夜里,她竟没有一次昏过去…… 只是,嫤娘已经不记得……他到底要了她多少次,她只知道,自己浑身酸痛却又保持头脑清醒地与他交欢,他无数次将她送上了极乐之地,让她除了颤抖和呻吟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春兰小心地替她穿好的衣裳,又服侍她洗漱了。嫤娘强撑着随便用了几口早饭,这才急急地召了管家娘子来。 管家娘子坐在矮杌子上,细细向嫤娘说起自己今儿一早去各府送帖子的情景来。 京中权贵大多是联姻世家,袁氏险些难产一事,其实各大世家已经隐约听闻了。听了田府管家娘子的委婉言辞与帖子,都很贴心地答应暂不去参加小儿郎的洗三,只等弥月时再去庆贺云云,又让管家娘子带话回去,请袁氏好生将养。 嫤娘听了,心里大概有了底,便又递了拟好的筵席菜单与宴客单子交与管家娘子,让她速去准备明天洗三的事儿…… 管家娘子又拿着单子风风火火的去忙去了,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无力地倒在了炕床上。 ** 隔了一日,田府洗三。 嫤娘早早地起来了,去了袁氏的院子里,指挥着仆妇们忙这忙那的…… 不多时,管家娘子来报,女客们都陆续前来了。 都虞候夫人带了两个儿媳来,另有忠武军节度使潘美的夫人与她的二儿媳,郴州刺史米信的夫人与她的长媳,并袁氏的远房堂嫂,田大郎的属下之妻等,与华昌候夫人,夏二夫人,以及婠娘,茜娘等人都到了。 虽说已经讲好了田府洗三不大办,可林林总总的,前院的男客来了至少也有十几位,后院的女客也有近二十位…… 女客们人人腰间都佩戴着绣了青葱和串了铜钱作穗子的锦绣荷包——寓意着要祝贺新生儿聪(葱)睿、进财;头上也大多簪着堆纱花儿,人人都喜笑颜开的,好不热闹! 嫤娘被忙得脚都挨不着地儿。 众女宾见了才出生不过三天,就已经褪去了水肿,生得白白胖胖又身肥力大的小婴孩时,个个都被高兴坏了,人人都抢着抱了抱这个体壮的可爱小婴孩,又好好地逗弄了一番,好好沾一沾喜气。 只是,小儿郎着实乖巧,被众夫人们抢来夺去的,居然一直呼呼大睡着,也没醒。那肥壮柔软的小婴孩惹得众夫人又爱又怜,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 袁氏也挣扎着半坐了起来,与众女宾客气了一番。 嫤娘命芳茵看牢了袁氏,还吩咐芳茵,什么事儿也不让干,只盯着袁氏就只,万万不可让袁氏太劳累。那芳茵尽职尽忠地守着袁氏,袁氏不过才与众夫人们说笑了一刻钟的时间,芳茵便大着胆子过来请袁氏安歇。众人闻琴知雅意,纷纷告辞了出来,在嫤娘的力邀之下,去吃宴席去了。 众人几乎都是旧识,便嘻嘻哈哈地吃了一回酒。席间,年长的夫人们向年轻的少夫人们传授着管家的经验,还有各地不同的过年习俗……倒也其乐融融的。 众夫人们热热闹闹地吃起了宴席,嫤娘还命人预先请了两个伶俐的女先生在席间为众夫人们说唱弹词讲笑话…… 待女宾们笑够了闹够了也吃饱了,嫤娘这才引着众女宾移步二门处的雕梁花厅。 花厅里头早已经已经布置好了。 男宾们坐在东面,女宾们被安排在西面,中间被两副八页锦绣屏风给隔开了,花厅中间设着案,供奉着碧霞元君、三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神像前的香炉里盛着黄澄澄的小米,蜡扦上插一对烫了金字的羊油小红蜡,下边儿压着黄钱,仙符等全份敬神钱粮。 一个打扮得体,很有精气神的婆子先笑盈盈地上前向众位夫人少夫人请安。 这人便是田府今儿请的收生姥姥,她过去曾是宫里的老宫女。因此,她的嘴儿特别会说,又特别会察颜观色。 收生姥姥笑眯眯地向众人请了安以后,神色顿时一肃,便吩咐侍女们端了托盘,依次从东向西,沿着宾客们所坐的方向,一一走去。 无论男宾女宾,在侍女们走过自己跟前的时候,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添盆礼放在了托盘之上。而侍女们则端着盛满了各式物件的托盘,围着花厅走了一圈儿以后,又排着队儿走回了收生姥姥的身边。 收生姥姥请了田府旁支辈份最高的四叔公出来,四叔公先是依着收生姥姥的安排,往小木盆里添了一丁点子的清水,收生姥姥立时大声唱道,“聪明灵俐,细水长流!”。 跟着,四叔公又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了一把干桂圆红枣和栗子出来,也扔进了木盆里,收生姥姥一见,立刻大声唱喏了起来,“早(枣)儿立(栗)子,连中三元(桂圆)……” 接下来,分立于收生姥姥两边的侍女们将方才宾客们扔在自己托盘上的东西一一倒入木盆,收生姥姥一边看那些物件儿,一边大声地将那些吉祥好听的话儿唱了起来。 待所有的添盆礼被放进了大木盆之后,收生姥姥一手抱着小儿郎,一手拿着棒槌往盆里稀里哗啦地一搅,盆子里立顿响起了咣咣当当的声音,好不热闹! 收生姥姥唱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因是隆冬,收生姥姥也不会真的给小儿郎洗澡,便只是将她的手指沾了沾旁边小木盆里的温水,然后将温水洒在小儿郎的额头上。 那在她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儿郎先前被乒乒乓乓的声音给吵得要醒不醒的,这会儿面上沾湿了水,一受惊便“啊吭”一声,闭着眼睛干嚎了起来。 听那小儿郎的哭声十分哄亮,显见得是个底气足的健壮孩子,围观的众人都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 收生姥姥也笑着继续唱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她一边唱,就一边象征性的用手指沾了水,不住地往小儿郎的襁褓上弹去。 接下来,收生姥姥命这边的侍女们收了水盆,又吩咐那边的侍女们送了艾叶薰条和生姜片过来。将切得薄薄的生姜片放在小儿郎的脑门上,再点燃了艾叶薰条,象征性地炙了一炙,寓意百病消除。 小儿郎已经闭着眼睛在收生姥姥的怀里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洗三(下) 仪式完毕,众宾客们又与嫤娘说了一番客气话儿,这才纷纷告辞而去。 嫤娘站在二门处,客气又亲切地送走了忠武军节度使潘美的夫人与她的二儿媳,以及郴州刺史米信的夫人与她的长媳。 潘家的大少夫人与袁氏本是同乡,两人还曾是闺中好友。论情,潘家的大少夫人与袁氏关系更亲厚;论理,潘家的大少夫人也是潘家长媳……可今儿,潘家的大少夫人没来,来的却是潘夫人与她的二儿媳。 ——嫤娘心知,无论是夏府祖翁,还是田家的家主田重进,都对“立嫡”一事敬而远之。也就是说,在官家没有表态之前,无论文臣还是武将,人人都小心谨慎,不敢乱站队。 可是,香山寺生变,柳繁繁勾引亲王赵德昭一事,虽然在官家的打压这下,外人是不知道实情的,可潘家不可能不清楚! 其实官家与潘美的情谊,甚至要比官家与王审琦的关系还要深厚……可潘家大少夫人此举,无异于逼着潘家站队,更是将官家嫡系潘美送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说,如今潘家大少夫人的地位,可能也是岌岌可危的。 但这一切,并不是嫤娘所能左右的,所以她也当成没事儿人一样,笑眯眯地潘夫人问好,又问候了一番潘家老安人的身子骨儿。听潘夫人说,这些天潘家老安人总是腰酸腿痛的,嫤娘又急忙命春兰去取了两瓶子田家医馆里自制的虎骨油来,赠与潘夫人,还允诺得了闲儿就去看望潘老安人云云…… 潘夫人见嫤娘如此八面玲珑,再想想家中那个不省心的长媳,以及身边的这个木讷的二儿媳,不由得暗自叹息。 送走了潘夫人,嫤娘又迎向郴州刺史米信的夫人与她的长媳。 米夫人很会保养,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夏大夫人和田夫人都要年轻得多,快四十岁的人了,看上去还像三十出头的模样儿。她的长媳,米家的大少夫人也是今年的新媳妇,上半年才嫁进米家,她她一团稚气,看上去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腼腆又害羞,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米夫人身边,看起来有些过于小家子气了。不过,米夫人待她的儿媳还是很亲切的。 嫤娘赞了一回米夫人保养得好,又赞米家少夫人温柔敦厚,更赞米夫人是有福之人,又暗指米家少夫人生得一脸福相云云……喜得米夫人眉开眼笑。 几人客气了一回,米夫人这才带着儿媳走了。 这时,华昌候夫人笑眯眯地过来了。她自来熟似的拉着嫤娘的手,亲切地和嫤娘说长道短,完全不似前段时间为了夏碧娘……华昌候与夏氏众女之间剑拨弩张的模样。 嫤娘不动声色,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客气地送走了华昌候夫人。 接下来,嫤娘又笑盈盈地送走了田大郎的几位属下之妻,这才终于得了闲。 她赶紧逮着夏二夫人,细问她这两日大堂兄夏承皎纳征的事儿。 夏二夫人顿时喜上眉梢,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前几日已经与何家过了纳吉之礼,这纳征嘛,就定在了腊月十九…… 古来婚事有六礼,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这纳吉么,是男方问名、合八字后,将卜婚的吉兆通知女方,女方应下之后,男方就该择下良时,将聘礼送往女方家中去。 嫤娘听了,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张礼单,递与夏二夫人,说道,“二婶子,大哥哥是咱们家里的嫡长子,这纳征一事,我本该亲自回去一趟,当面恭贺他才是。只如今……这边府上的情景您也知道。我婆母不在家,大嫂子又在坐月子,我实在是走不开……” 夏二夫人直点头,“没错儿,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啊,是该好好呆在府里,管一管家,看顾看顾你那大嫂子……这女人坐月子啊,是大事儿,可不能马虎了!” 嫤娘一笑,将那礼单塞进了夏二夫人的手里,说道,“多谢婶子体恤我,那我就拿一回大,十九那日我就不回了,这单子……婶子拿去交给大哥哥过过眼,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儿,再回那边府里,亲向大哥哥请罪!” 夏二夫人笑道,“……你啊,你啊!何必这样客气!” 嫤娘又是一笑,“该的,该的!都是一家人不是?” 婠娘听了,与茜娘相视一笑,取笑道,“你们娘儿俩说的话……就和戏台子上唱戏似的,还押韵呢!” 夏二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夏二夫人自己也是掌家夫人,如今出来了大半天,早已归心似箭,嫤娘抓紧时间问了一回夏老安人的身子康健否,这才亲送了夏二夫人回去。 那边都虞候夫人也带了两个儿媳,正一脸喜色地准备向嫤娘告辞。 嫤娘连忙又拉住了都虞候夫人,直问道,“姨母,方才人多,我也顾不上问……我恍惚听着,表姐也生了?” 都虞候夫人笑道,“生了生了!是个大胖闺女,足有七斤一两重!” 听了这话,喜得嫤娘双手合什,先唱了一声“阿弥陀佛”,跟着又拉住了都虞候夫人的手,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先花后果……我这表姐,素来就是个有福气的人!姨母,我表姐生产的时候,没吃什么苦罢?” 都虞候夫人笑道,“承你吉言!她生产的时候倒还好,挺顺利的,也没什么事……” 嫤娘又追问,“那表姐可有说,何时回来?” 都虞候夫人道,“她派了人回来报信儿,原说想过了百日就带了孩儿上京,给你姨父看看!可你姨父不允,就怕孩儿太小有什么闪失,便劝她等孩儿满了周岁再上京……” 说着,都虞候夫人絮絮叨叨地说道,“你姨父啊……自个儿一连生了八个儿子,只你表妹这一个女儿,现如今仙娘得了个女儿,倒把你姨父高兴得哟,那天直接就下了床,围着院子走了几圈儿,吃了两大碗饭,还绞尽脑汁儿,给仙娘的女儿取了个闺名,叫做宝榴……” 嫤娘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高兴的是,表姐平安产女;难过的是,自己开了春就要离开汴京了,可表姐却要一年后才能回京……恐怕日后,表姐妹们想见上一面,是难上加难啊!不过,知道对方过得好,这也够了。 都虞候夫人放心不下夫君的病情,匆匆与嫤娘作别,带着两个儿媳回去了。 婠娘和茜娘与嫤娘太熟,姐妹几个落在了最后头,茜娘就说了一回夏碧娘的事。 “……那回我们去了一趟西山,我回去和我家夫君说了,后来他就在那儿添置了一幢宅子。前几天下了一场雪,我们上那儿去住了两天,去看那白雪浮红叶的美景……我想着那儿也和胡府别院隔得近,便去探望了夏碧娘一回……”茜娘说道。 “她怎么样了?”嫤娘连忙问道。 茜娘“啧啧”了几声,说道,“……她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虔心向佛……她话不多,我问三话她答一句,不过,我和她说了几句话以后,能感觉到,她安安心心的,平平淡淡的……后来我走的时候,她还请求我,问我能不能给她弄些佛珠和纸张笔墨来,她想抄一抄佛经,静静心。” 婠娘问道,“她在那边没吃亏吧?下人有没有为难她?” 茜娘想了想,才答道,“我去的时候,那胖管事见我家大郎陪在一旁,倒也客客气气的。只我后来去了后院……夏碧娘还住在西屋,这样冷的天,屋里只烧了一个炭盆,且她身上穿着的夹棉棉衣,看着又脏又旧的……想来也有好一阵子没有换过了。” 嫤娘听了,皱眉问道,“先前不是说,三婶子正在那边陪着她吗?” 茜娘摇摇头,说道,“三婶子确实在那边陪了她个把月,可依着三婶子的性子……她能和什么人合得来?不过靠着打骂,逼着下人们听用罢了……只是,还有谁不知道,碧娘是被软禁在别院里的,那些下人们,会有谁真心服她?” 说着,茜娘又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更何况,自进了腊月以后,三婶子也要回庄子上去主持过年的事……去的时候,她并不在庄子里。而我冷眼瞧着那几个奴仆的模样儿,确实有些怠慢碧娘。所以我就问了她一回,春莺什么时候去……她说,原来春莺已经去了别院一趟,却被碧娘赶走了……我问碧娘,是为什么。她说,想让春莺在家里和爹娘过个年,等过了年,春莺若还要去,便由着她了……” 婠娘双手合什,先念了一声佛号。 嫤娘也连连点头道,“她要是真变好了,还是她的造化呢!既没辜负了当初咱们替她操持的那份心,以后她改了,这日子也只会越过越好。大姐姐,三姐姐,等我忙完了这边……开了春,临走之前,我是要去看她一回的,到时候,咱们一起?” 婠娘点了点头,茜娘也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年礼 办完了洗三,袁氏安心坐月子,嫤娘刚开始忙起了过年的事。 这一天腊月十六,嫤娘还没理完家务事,管家娘子就急传,说瀼州那边来人了。慌得嫤娘连忙抛开了手中事,速命人前来。 来人是家主田重进手下的一名家将,并不敢抬头看向嫤娘,只低了头禀报,说家主和夫人遣了车队运送年礼回来,大约傍晚能到云云。 嫤娘已从田骁和袁氏的嘴里得知,公婆年年都会往京中送年礼回来。于是她也没多话,只是先让来人下去休息…… 接下来,她两下三下料理完家务,又命春兰和芳茵带着人去整理库房,这才往袁氏屋里去坐了坐。 袁氏听说瀼州车队傍晚就到,不由得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只低声问嫤娘道,“……库房可收拾好了?” “我叫了春兰和芳茵去,特意腾了个大屋出来。” 嫤娘答道。 袁氏认真叮嘱道,“傍晚车队进来了,可别叫咱们府里的人动手,就让管家娘子,春兰和芳茵在旁边看着,拿着单子对数就好。就让车队的人来搬那些东西,明白了?” 嫤娘一愣。 袁氏朝她眨了眨眼,却并没有明说。 嫤娘心中如猫抓一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可袁氏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肯说这件事了,田骁又不在府中,她也无处问去。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时分,管家娘子果然来报,说车队已经从后巷入了府。 因先前袁氏说得神神秘秘的,嫤娘也不敢怠慢,且也有几分好奇,索性带着管家娘子,芳茵和春兰等人一块儿去了库房那儿。 当她看到运送年礼回府的车队之后,不由得愣住了。 ——尽管众人都穿着褴褛破旧的衣裳,车上堆着的大小箱子上也盖着稻草破席子等物,但众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精神却完全不一般! 他们个个都有着精悍劲瘦的腰,目光如电,面容冷峻,虽然穿着破旧的衣裳,却丝毫也掩饰不住周身的杀意!这分明就是一支年轻英武的精锐侍卫,而且看起来,他们个个都不输给田骁麾下的那几个常字辈的精英。 芳茵和春兰,小红几个都不敢说话。 为首的一个侍卫躬身上前,双手呈上了一个浇了腊漆的信封,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二少夫人,这是夫人命小的带来的单子,请二少夫人查阅。” 嫤娘接了过来,拆了漆皮封,从里头抽出了两迭用蝇头小楷写的纸,仔细一看…… 她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来,单子共分两份,将每一只箱子用甲丁,甲戍的这样编了号,在箱号的旁边还注明着,例如甲丁箱夜明珠一百颗,甲戍箱碧玺珍玩四副等等。 嫤娘只扫了一眼,便道,“有劳你们再将东西搬到库房里去罢,芳茵和春兰对数。” 那侍卫应了一声“是”,便转身招呼众人开始抬搬箱笼。 管家娘子也与春兰芳茵一同上前,各自接过了嫤娘手里的单子……管家娘子是田夫人的陪房,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芳茵是袁氏的侍女,先前也已有过经验,眼睛略扫了一遍单子之后,虽有些动容,却也咬着嘴唇没作声。只有春兰却死死地盯着单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那边侍卫们已经开始搬着箱子往库房里头走了,管家娘子也跟着进了库房,开始吩咐着侍卫们,这箱子放这儿,那箱子放那儿的指挥起来。二婢这才如梦初醒,开始仔细地点起数来…… 车队共运送了二十多辆马车的东西,直接搬进库房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足有七八十抬!另有七八十抬的东西,被侍卫们卸在了外头。 嫤娘心知,这些直接卸在库房里的东西,恐怕都是公婆平时积攒下来的好东西;而外头的那七八十抬的年礼,大都是些土特产之类的东西,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众侍卫们年轻力壮,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所有的东西都理得清清楚楚。而春兰与芳茵也都仔仔细细地反复点了好几遍的数,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向嫤娘复。 嫤娘对那侍卫说道,“你们辛苦了一路,快些去歇着吧!我让管家给你们特意收拾了屋子,新衣裳,还准备了热水,快去歇着……啊,对了,我还吩咐了大厨房那边,给你们准备了烧鸡和烤全羊,还有几埕子玉液酒……只一点,酒不可喝多了,快去吧!” 众侍卫都是田重进的心腹,一路护送奇珍异宝回京,又担心路上有事,一路急行军而来,大半个月里没人敢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也因为赶路要紧,在这大冷天里也没吃过几顿热饭,如今总算是平安抵京,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又听二少夫人说有热水可以洗澡,还有烧鸡和烤全羊,人人都是喜笑颜开的! 为首的侍卫谢过了嫤娘,领着人下去了。 嫤娘则命管家娘子去锁了库房门,亲自将那库房的钥匙收了,又吩咐管家娘子定要叫人将堆放在库房门口的那些土特产年货看好了,待明儿天亮,再由管家娘子收拾那些东西。 接下来,她将那份清单的其中一份交给芳茵,教芳茵带回去给袁氏;自己则拿着另外一份清单回了歇竹院。 忙了这一通下来,朗月已经爬上了夜空。 王大娘站在院子门口向嫤娘问好,小红听到了,连忙从厨房跑了出来,“娘子可算是回来了!这就摆饭好不好?郎君也已经回来了一阵子了,正等着您用饭呢?” “成啊,摆饭吧!”嫤娘吩咐道,“……春兰下去歇着罢!有小红在就行了。” 春兰谢了恩,自下去用饭休息不提。 嫤娘解下了斗篷上的带子,一边脱斗篷一边往内室里走。 田骁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怎么不去炕上?这里冷冰冰的,你又不穿大衣服……这寒冬腊月的,着了凉可怎么好?” 嫤娘细细碎碎地埋怨他。 田骁嘻嘻一笑,合上了书本。 “瀼州送了东西过来?”他随口问道。 嫤娘看了看四周,才轻声说道,“……二郎,你不晓得!我看了爹娘派人送回来的年礼单子,哎哟,吓了我一跳!夜明珠都是一百颗一百颗的……我,我……” 田骁微微一笑,“你见着东西了?” “没呢!我就看了看单子……二郎,咱们……咱们家打哪儿得来这许多的好东西?我看那单子上写的东西,好些东西都是我听过,却没有见过的……”嫤娘说道。 田骁笑道,“连老话都讲,这‘文官穷辩,武将有财’……这么点东西,又算得上什么?” 嫤娘一听,杏眼瞪得溜圆! 她知道田家有钱,却不知道……田家有钱到了这种地步?可家主田重进祖上往上算三代都是白衣,到底靠什么攒的钱? “二郎,为什么……是不是,是不是……” 嫤娘有些担心起来。 田家的钱财来得这样容易,又这样多,到底是不是……不义之财啊? 田骁笑道,“瀼州与安南国接壤,你不知道么?” 嫤娘不解地看着他。 ——瀼州与安南国接壤,她当然知道!可这与田家的财富,又有什么干系? 田骁又道,“安南国向来附属我华夏大国……可咱们大宋始建国不过十来年,安南便有不认之势,更是常常派出些虾兵蟹将来骚扰我们大宋子民……” 嫤娘侧过头看着他。 “……原先我在瀼州的时候,常常会因为要追赶安南败兵,深入安南国内数十里之地……”田骁很隐晦地说到这儿之后就停了下来,再不肯往下说了。 嫤娘默了一默,突然明白了过来。 他的意思,田家大多数的财富,其实是来自安南交趾? 她聪明的不愿意再往下问了。 “二郎,咱们出去用饭去……折腾到现在,我都饿坏了!”她上前拉住了田骁的手,把他从贵妃榻上拉了起来,朝外头走去。 “我说呢,原先我在娘家的时候,庄子上送年礼来,都是大白天的来。怎么到了这边府里,送年礼的车队偏要晚上来……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嫤娘嘀咕了一声,继续说道,“二郎,娘还捎了单子过来,把京中交好的世家,每一家每一户要送些什么礼儿,全都清清楚楚地列在上头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咱家和这许多太医交好啊……” 田骁见妻子这样兴奋,只是但笑不语。 爹娘带回府中的,大多数都是父亲为自己兄弟挣下的。可他自己也挣了好些好东西,等到了夜里再拿出来,也让她高兴高兴! 田骁打定了主意,微微地笑了起来。 因夜已深,两人也不敢吃太多,略微用了些汤饭,嫤娘就去了小浴室洗漱。 等她洗漱好,穿着睡觉的衣裳,裹着棉衣出来的时候,看到田骁正盘腿坐在八步床上,他面前还摆放着好几个精美的漆画匣子。 嫤娘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又在摆弄他的那些药丸子,也不以为意,便坐在了妆镜前,开始往脸上和手上涂抹田骁特意为她亲手配制的雪肌膏。 涂抹好了雪肌膏,她又梳顺了长发,用发绳松松垮垮地将长发绑了个辫子,这才走到了床边。 “二郎,你快把你的药匣子收好了,时辰不早了,要安歇了呢……”嫤娘嗔怪道。 田骁笑道,“过来看看。” 看看? 他的药丸有什么好看?虽然他配制出来的药丸,效果是比一般的药丸好,可总归还是药丸,药丸……不外乎就是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黄的黑的红的,又有什么好看的? 话虽这样说,可嫤娘还是伸长了脖子看向他正在摆弄的那些漆画匣子。 一看之下,嫤娘不由得睁大了一双杏眼。 匣子里装的不是药丸,而是……宝光潋滟各种珠宝! 水汪汪,通体碧绿,毫无一丝杂质,如儿臂一般粗细的玉如意;在灯烛的照耀下,那鸽子蛋一般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莹润柔和的光芒,竟将宽大的内室照得亮堂堂的! 除此之外,还有成串儿晶莹透明的紫晶珠,像鸽子血一般红艳艳的玛瑙石,甚至还有鲜艳堪比翠羽的艳蓝色碧玺玉…… 嫤娘目瞪口呆。 “这样的东西,咱们还有好些……这些都是小物件,挺适合做首饰和把玩件的,趁着过年,你就打几件好看的首饰罢!”田骁笑道,“另外还有好些,只因太大件了不好搬,改日我再领你去库房里看看……” 嫤娘忍不住说道,“库房?除了后头的角屋,咱们还有库房?” 田骁“嗯”了一声,笑道,“这边只是几间小库房……我给你挣下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在瀼州,原是想着京城这边咱们也呆不长久。” 嫤娘又发了半天的呆。 ——他说,他在这边只有几间小库房? 只有几间库房? 库房再小,这……能摆放下好几间,这库房里的东西还能少?再说了,他现在拿出来的这些东西……已经很金贵了。可他却说,这些都是小件的,还有些大件的,不方便拿出来看…… 那,那些大件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样的! 嫤娘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田骁闲闲地半倚在床上,说道,“还不快快将这些东西收好,歇了?” 嫤娘“啊”了一声,将那几个匣子盖好了,然后亲自搬到了大衣橱里。想了想,她又将那几个匣子藏在了大衣橱的最里面,然后又将些叠好的衣服堆在了匣子的上方,遮好了。 田骁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低笑了起来。 嫤娘收好了匣子,这才快步走到了床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大衣橱的方向,这才下了帐子吹了灯,钻进了帐子里。 她还没躺好呢,他就迫不及待地贴了过来…… 嫤娘被他那温热宽厚的胸膛给压得无法动弹。 田骁在她耳边低笑道,“你夫君给了这些多好东西给你,你就不回报一二?” 嫤娘涨红了脸,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 他已轻笑着压了下来,将两片温软的薄唇封住了她如樱花一般香柔的嘴瓣上,辗转反侧地吸吮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妯娌交心 第二天,嫤娘腰酸背痛的起了床,不免又迟了。 简单快速地洗漱好,她连忙带着小红去了袁氏的院子里,管家娘子已经领着人将昨儿夜里,车队从瀼州运来的那些土特产全部都登记造册了。 嫤娘先是料理完家务事,然后去了袁氏的屋里,拿了管家娘子呈上的清单,并田夫人捎回来的信,妯娌两人细细地琢磨了起来。 田夫人在信里细细地列了单子,言明京城哪家哪户的礼要怎么送,族中的孤老与依附田家过活的人又要怎么处理…… 嫤娘一边对照着婆母的单子,又看着府里的帐本,再加上田府自家庄子里送上来的各样东西,拿着纸笔合算了好一阵子,又参考了旧年田府里给各家各户送礼的礼单,最后总算是将所有的礼单给拟好了。 嫤娘在外间忙碌了好一番,袁氏在内室睡了一觉醒来,又给小婴孩喂了一回奶,嫤娘才算是忙完了,便又命芳菊拿着自己刚拟好的单子念给袁氏听。 袁氏听了,略一思忖,笑了起来。 “……嫤娘越是这样能干,我越舍不得你跟了二郎去!瞧瞧,往年我总要带着她们几个,白天黑夜的混忙上三五天,才能把礼单拟好。可你倒好……不过就是我睡了一觉的时间,你居然自个儿一个人就把礼单子给拟好了!”袁氏笑道。 嫤娘笑道,“有嫂子珠玉在前,我在后头拣现成的,自然又容易又快。” 袁氏存了心要逗弄她,笑道,“有了你,我只想躲懒,不如……过完年教二郎先去,你就留在府里帮衬我,好歹也等到这小儿郎满了三年再去……” 嫤娘抿嘴笑道,“嫂子只管去问二郎,二郎若是应了,我没二话说的。” 袁氏看了她半晌,大笑了起来,“瞧瞧!这才进我们家的门几天呢,就把二郎的心给牢牢抓住了……” 嫤娘有些脸热,可这样的话题就是争论下去,最后惹袁氏笑话的……还是自己。 她索性闭上了嘴。 袁氏笑了半日,也渐渐地停歇住了。 嫤娘趁机问道,“嫂子,公爹和婆母可有交代,小儿郎的弥月怎么个办法呢?还有,小儿郎的乳名儿和书名儿是什么呢?” 说起这个,袁氏面上的笑容更甚,说道,“公爹亲取了个单名,叡。婆母说,小儿郎的乳名儿就由我说了算……可我想来想去,再没有比‘叡’这个字更好的了,因此,索性乳名就叫做叡郎罢!” 叡?田叡?叡郎? 嫤娘也在心中默念了几声,果然觉得这名字取得好极了,寓意极好,且又朗朗上口,恐怕并不是不笔墨的公爹取的,有可能是请了高人算出来的罢? “恭喜嫂子!”嫤娘由衷地说道。 袁氏看向她,目光中含着欣喜与感激,说道,“要我说,还是我福气好,嫁进了这样的人家……公婆把我当成自己的闺女一般宠着,你大伯待我,也是一等一的和气……如今你也一心一意地为着我,把我当成嫡亲的姐姐一般帮衬着……嫤娘,日后你会比我更有福气!” 嫤娘掩嘴笑道,“承嫂子吉言,我和二郎就指望着公爹和大伯呢!” 袁氏一怔。 她的夫婿,人品宽厚,聪明绝顶又温文儒雅。可是,因公爹掌了一方兵权,因此夫君他不得不留守在京中……眼看着文韬武略样样不及夫君的小叔子一点一点地积攒着军功,几年之间靠着他的实力,竟也爬至六品武官,与夫君平起平坐了。 说起来,袁氏心中不是没有想法的。 田骏是她的夫君,作为他的枕边人,袁氏很清楚夫君心中的抱负——倘若夫君不是作为质子必须留守京城,若他也能像田骁那样,能在战场上奋力杀敌……他挣回来的军功,绝不比田骁少! 可谁让他是田重进的嫡长子呢? 再看看这位弟妹——夏氏嫤娘,她的人才品貌在汴京来说,是数一数二的,恐怕要比红颜薄命,艳名满天下的花蕊夫人,还要胜了一筹。 当初夏氏初嫁,袁氏是有些忐忑不安的。论人才品貌,论家世学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夏氏都胜了自己一筹。袁氏确实有些担心,夏氏管了家以后,恐会生出些不臣之心来。 可现在看来,夏氏管家的本事,可比自己大多了——当初为了收用府里的奴才仆妇时,袁氏还要倚仗婆母立威和借夫君之力,花了一两年的时间才堪堪打压得住。可夏氏入府尚不足半年,管家更是只有短短三四个月,却偏偏什么事儿都能理得清清楚楚,别说下人们服她了……就是袁氏自己也服气! 而难得的是,嫤娘并不拿大,仍旧是一面理事儿,一面将家务事清清楚楚地告知自己。这么一来,就算将来嫤娘跟着田骁离开了,袁氏也不会因为断层管理而会有任何的麻烦。 光是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嫤娘是真心不愿和她争,也一直努力地维护着田氏兄弟的手足之情;而自己为了生这小儿郎险些难产,嫤娘也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在自己身旁,确实待自己一心一意…… 再想想梅花粥一事,袁氏心中更是感激,看向嫤娘的眼神也格外温柔起来。 “都是自家人,还能指望谁呢……大家相互指望罢!”袁氏笑道。 嫤娘也笑着陪说了几句,见袁氏精神好,面色也红润,这才问道,“嫂子,这些天你可好些了?前些天瞧着你的模样儿,确实让人有些担心……” 袁氏一愣,笑道,“我本无碍,是这孩子太闹腾,在我肚里总爱翻身……这才让我吃了苦头。生产那日,其实是累得脱了力……歇上几日自然就好了!不过啊,这第二胎是比第一胎松快些……我记得我生殷郎的时候啊,哎哟喂,那才叫折腾……足足痛了我三天三夜,才把殷郎生了下来的!” 嫤娘瞪大了眼睛,问道,“那嫂子岂不是疼晕过去了?” 刚说完,她便自知失言,急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可不是嘛!”袁氏丝毫不以为意,说道,“……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不过那个时候啊,婆母亲自守了我三天三夜……我被痛得睡不着,也吃不下,婆母就狠狠地骂我,逼着我吃东西,还逼着我睡……当时我心里那个委屈哟!” 想起往事,袁氏忍不住眼圈儿有些红,说道,“那会儿觉得委屈,可生了殷郎以后,才反应过来,当初若不是被婆母骂着吃了那些汤饭,又闭着眼睛果然睡了觉……后来哪儿有力气生殷郎啊!” “嫂子!月子里可不兴流眼泪啊……”嫤娘轻声提醒道。 闻言,袁氏失笑,又低声笑道,“那时候啊,你大伯还迁怒于殷郎,直说是殷郎让我吃尽了苦头,殷郎周岁以前他都不肯抱他……” 嫤娘掩嘴笑道,“不是都说抱孙不抱子的么?” 袁氏悄悄地说道,“……后来,他也是看到殷郎确实乖巧,这才喜欢上的……哎,说起来也怨我,我嫁给他四年了,才有了殷郎,不免有些娇纵了,公爹为了这个,人前人后的说了我好几次……我原也晓得,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能出人中龙凤,但凡出一个败家子儿,那就全完了!可我还是舍不得……” 这个话题,嫤娘可不好接,索性就垂下头不说话, 袁氏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大伯也和我说了几次,我想着,殷郎是咱们家里的嫡长孙,日后是要挑大梁的……若是现在被我养坏了,那我就成了田家的罪人啦!所以,你大伯会亲自教养殷郎一年,一年之后……就让殷郎跟着公爹去瀼州罢!” 嫤娘吃了一惊,失声道,“明年?明年……殷郎也才四岁多,五岁不到罢?” 袁氏苦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年夫君五岁能断家务事,二郎更是在三岁时,就已经跟着公爹上了战场……” “可是……” 嫤娘有些迟疑,却又不好说出口。 ——纵然田骁三岁就跟着父亲去了沙场,可毕竟田重进是田骁的亲父……难道说,殷郎跟着自己的父亲不好吗? 岂料,袁氏张了张嘴,似是鼓起勇气一般地说道,“嫤娘,届时……或许我还是要把殷郎拜托给你,请你多费心了……” 嫤娘一呆,突然笑了起来。 “嫂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嗔怪道,“……莫说时候未到,殷郎也还不曾去了瀼州。就说日后殷郎真去了瀼州,难道殷郎不是我和二郎的侄儿?难道殷郎不是公爹和婆母的亲孙子?还用你拜托来拜托去的?我们自会看顾他的……都是一家人嘛!” 袁氏含着泪花笑了起来。 都说产妇不能在月子里流眼泪,恐日后会坏了眼睛。 见袁氏今儿总有些伤感,而且动不动就红眼圈,嫤娘索性留点儿清静给袁氏,便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嫤娘刚回到院子里,才坐下,捧着一杯热茶还不曾喝到嘴边,小红就来报,说夏大夫人差了婆子过来送东西。 她连忙放下了茶盅,命那婆子速速来见。 那婆子却是夏大夫人庄子上的一个管事娘子。 “启禀五娘子,咱们今儿去那边府上送年礼,大夫人命奴婢送了这些物件儿来,也让奴婢问一问五娘子,可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奴婢等奉上……”那婆子说道。 嫤娘低头一看,看到地上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地的东西,不由得嗔怪道,“娘也真是的……现在还有什么是没有的,偏要巴巴地送了这许多东西来!” 那婆子陪笑道,“回五娘子的话,大夫人的意思,这些东西也并不金贵,只是五娘子素来喜欢我们庄子上的虾干和鱼干什么的……虾干儿拿来煮粥是最好的,小鱼干儿用油炸得香香脆脆,再撒上些紫苏,用来佐粥是最好不过的……还有咱们庄子上出产的脆萝卜,五娘子也最喜欢……啊,这是香麻油,大夫人特意交代过,说这边府上的大少夫人刚生产完,用些香麻油炒鸡蛋,或是用香麻油来焖鸡都是极好的……” 嫤娘心里一动。 袁氏出身不高,娘家本是小门小户,这倒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袁氏生产……这样大的事,娘家不来人也就罢了,怎么连音信也没有? 且按着汴京风俗,出了嫁的女孩子在婆家生了孩子,娘家人是要送活鸡和香麻油去婆家,以表示慰问的……可袁氏的娘家却静悄悄的,一丝信儿也无? 嫤娘想了想,打发那婆子走了。 跟着,她让小红使了人去问管家娘子,只问瀼州捎来的土特产可整理好了?要送礼的各府各家的东西,是不是已经按照单子备齐了? 管家娘子听了,连忙亲自赶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向嫤娘说了一回,并告诉嫤娘,从明儿起,就能挨家挨户的将年礼送去了。 嫤娘点了点头,又问管家娘子,往袁氏娘家送年礼的车队可回来了? 管家娘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嫤娘挥挥手,让管家娘子退了下去,然后让小红把母亲送来的土产尽数入了库。又叫厨房今晚做一道香麻油炖鸡,然后又叫小红送了一埕子香麻油到袁氏屋里…… 忙完了,她才拣起了针线篮,歪在西屋的炕上做着针线——嫤娘原想替田骁做鞋面的,只是最近家务事缠身,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针线了。 田骁披着大氅进了西屋,说道,“好香啊!今儿晚饭吃什么?” 说着,他脱了大氅,除了鞋上床,凑到了嫤娘身边,不住地嗅着她颈脖。 嫤娘有些面红,推了他一把,嗔怪道,“做什么呢!好好坐着成吗?今儿我娘的庄子上送了些东西上来,我让厨房炖了麻油鸡,另外还有炸香了的小鱼干儿……” 田骁搓了搓手,说道,“那晚上给我暖一壶酒,不要果子酒,就要女儿红!” 嫤娘含笑应了,扔下针线下了炕,出去叫人摆饭去了。 结果夫妻二人正吃着饭,大房那边的芳茵送了一埕子玉液春过来了,还朝田骁夫妇行礼道,“我家少夫人说,多谢二少夫人送过去的香麻油……这是前儿官家赏给大郎君的酒,请二郎君酒品品罢!” 田骁叫退了芳茵,问嫤娘道,“你送香麻油过去了?” 嫤娘点了点头,小小声说道,“老人常说,生了孩子的妇人吃些香麻油,对身子骨有好处……今儿娘送了三埕子过来,我就送了一埕子过去。” 田骁含笑道,“好!” 他挟了一块香麻油炖鸡,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说道,“大哥和大嫂的婚事……他俩本是娃娃亲,后来大嫂子的娘去世了,她爹给她讨了个后娘回来……那个后娘,原是她爹的远房表妹,和离了的,还带着个女儿……” 说着,田骁啜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俗话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大嫂子的后娘不是好东西,连着她后娘带来的那个姐姐也是一肚子坏水……她们虐待大嫂子,连饭也不让她吃。但大哥一直惦记着她,还是总找机会偷偷跑去看她,后来见她在娘家过不下去了,就和娘说了……” “娘知道了这事儿,被气得要死,跑到大嫂子的娘家去闹了一场,然后把大嫂子接了出来,将来寄养在咱们的老亲家里……后来,大嫂子的爹也死了,她那继母和姐姐居然还有脸来找她,想跟着她继续住在咱们家里。”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瞪大了眼睛,有些不信,说道,“……哪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那,后来呢?” 田骁道,“后来大嫂子用大棒子把这两人赶走了。” 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双手合什,念叨道,“阿弥陀佛……” 田骁笑了起来。 嫤娘想了想,又问,“那往年给大嫂子娘家送年礼的时候,都是往哪儿送的?” 田骁道,“其实大嫂子的继母和继姐就住在汴京,她那继姐几年前嫁了人,后来和离了,又跟着又与一个行脚商人做外室,如今听说那行脚商人又讨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大嫂子的继姐只得与继母住在一处,只靠几亩薄田租赁为生……” 嫤娘听了,问道,“那几亩薄田……恐是也大嫂子给她们的吧?” 田骁“嗯”了一声。 嫤娘扬声叫了春兰进来,说道,“咱们府上的大少夫人喜得贵子,于情于理,都得回娘家去报个信儿……你去和管家娘子说一声,让芳茵跟着管家娘子亲去那边亲家太太府上报喜。记着!这是咱们家的好事儿,也是亲家府上的好事儿,务必要请亲家太太亲来咱们府上喝弥月喜酒……还有,告诉芳茵,讨不讨得到亲家太太的赏钱,就看她的了。” 春兰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田骁看了嫤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我竟看走了眼——你居然是个腹里黑!哈哈,哈哈哈……” 嫤娘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田骁。 ——呸!她怎么就腹里黑了?明明他才是腹里黑的那一个! 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突然脸一红,“卟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嫤娘##### 第一百六十八章田府弥月(上)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五。 头一天夜里下了一夜的雪,好在天亮时分就停了。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切,但田府中人却从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因这天,是袁氏的幼子——叡郎的弥月之喜。 嫤娘早早的起来了,在春兰和小红的服侍下,她穿了件喜庆的大红绣金线双飞蝶,滚了白色兔毛边的云纹对襟棉袄,披着件垂了珍珠流苏的小飞肩;下穿月白色绣葱绿兰草的百褶长裙,配了一双崭新的红绣鞋。头上则挽着飞凤髻,佩戴了一副金镶宝石的头面,看着富贵又喜气。 妆扮妥当,嫤娘先去了一回袁氏屋里。 袁氏已休养了整整一个月,被养得珠圆玉润,唇红齿白的。 见了嫤娘,袁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又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看,见她虽穿着厚重的棉袄,那纤细的腰却仍能手可一握,不由得满意地赞叹道,“哎哟,这真是……天女娘娘下凡到咱家来啦!” 嫤娘有些面红,也打量了袁氏一番。 袁氏因为坐月子而胖了一圈,所以穿了姜黄色滚大红边的宽袖衣,同色的裙子,外罩了一件宽松的大红色镶豹子皮的长褙子。头上斜斜地挽了个坠马髻,插着百花齐放的小金梳,云鬓之下还簪着细密的金流苏。 “嫂子真有福气!” 嫤娘由衷地赞道。 袁氏也有些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袁氏笑着上前拉住了嫤娘的手,说道,“我整整躺了一个月,昨儿夜里才被她们扶着下地走了几圈……如今我走多几步就头昏,气儿也喘不上来,今儿还得靠你替我担待着!” 嫤娘笑道,“嫤娘定不辱使命!” 袁氏抿嘴笑了起来。 “叡郎呢?”嫤娘问道。 袁氏笑道,“在里头睡觉呢!也不知这孩子到底随了谁,整日吃了睡睡醒吃的,从不无故吵闹,就是醒着,也不过咿呀几句罢了……和殷郎刚出生时闹出来的动静相比,简直太乖巧了……” 嫤娘奇道,“这不是好事么?” 袁氏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 嫤娘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匆匆和袁氏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去了外头大花园里的雕梁花厅里坐阵。 看着仆妇们将花厅收拾好了,嫤娘叫了管家娘子和芳茵芳莲等人过来,将今儿宴客一事,谁负责哪一项,如果发生什么样的意外要如何处理等等……又与众人说了一遍。直到有人来报,说有贵客到了,嫤娘才遣散了众人,正了正自己的衣裳,疾步朝着二门处走去。 到了二门处,嫤娘却看到田骁也在。 只见他整了整衣衫,然后朝嫤娘笑了笑,又招了招手。 嫤娘走了过去。 “呆会子要来的,是李霸图李大郎,他可是真英雄……今儿他的妻室和妹子也来,你格外关照关照……”田骁朝她低声说道。 李霸图? 嫤娘快速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是了,这人名叫李继隆,霸图是他的字,他乃是先枢密副使李处耘的长子。据说李霸图这人可是个狠角色,当年官家讨伐后蜀的时候,李霸图年方十三便参了军,后来几场仗打下来,不但人毫发无损,后来还挣了个七品武骑尉回来。 李霸图的妻室云氏,性温婉,与婠娘是闺中好友;至于李霸图的妹妹么……以前嫤娘倒也见过李家的两位小娘子,只因她守了三年的孝,据说李家年长的那位大娘子已经出嫁了,年幼的那位小娘子……算来如今应该也有十三四岁了罢? 很快,一行车队就停在了田府侧门的巷弄里。 巷弄里本来也覆盖了厚厚一层雪,但嫤娘一早吩咐人扫净了。 只见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君动作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扔下了手里的缰绳,上前一步就朝着迎上来的田骁来了个熊抱,还攥起一只砂钵般大的拳头朝田骁的后背捶了捶…… 田骁亦捏紧了拳头,朝着那青年郎君虚晃了过去。 两拳相交,两人静默了片刻,突然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霸图兄别来无恙啊……” “守吉!上回一别,足有一年未见……连你娶媳妇儿我都来不了,没怪我吧?” “先记着,将来我生儿子的时候你非来喝个弥月酒不可!” “哈哈哈,一言为定!” 嫤娘躲在田骁身后羞红了脸。 两位郎君叙了一回旧,李继隆转身,将妻子和妹妹从马车里扶了出来。 云氏生得圆润,身上披着白狐皮的斗篷,愈发显得珠圆玉润,温婉可亲;而李二娘尚未长成,身量不足,外头罩了件大红洒金线,镶黑黄色斑驳虎皮的同色披风和观音兜,显得又娇俏又可爱。 嫤娘连忙上前,向李继隆与云氏,并李二娘请安问好,“……夏氏见过伯伯嫂嫂。” 李继隆只扫了嫤娘一眼,就别开了眼睛,与田骁说话去了。 云氏连忙扶住了嫤娘,嗔怪道,“咱们还以姐妹相称,你叫我一声嫂嫂,虽然这话不错,可毕竟显得咱俩生分了……” “二娘见过夏家五姐姐。”李二娘也朝着嫤娘行礼。 嫤娘看向了李二娘。 嫤娘为了守孝,已有三年不曾在外走动过。三年之前虽然也跟着姐姐们,偶尔与京中名媛贵女们玩耍,但在她的印象中,李二娘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娘子。 可如今…… “哎哟!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天上的花仙娘娘下凡了呢!二娘子,咱们也有四五年不见了罢?我真不敢相信,二娘子居然出落得……这样漂亮了!”嫤娘看着漂亮动人又婷婷玉立的李二娘,不由得十分惊诧。 “得了吧你!”云氏掩嘴笑道,“你倒是把我想说的话给抢先说了出来……想着四五年前的时候,你也和我家二娘子似的,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哎,说起来,还是我田家兄弟有福气!” 嫤娘涨红了脸,不由自主地朝田骁看去。 田骁也朝她看来,微微一笑。 嫤娘含羞道,“云家姐姐这边请,外头风大,切莫着了凉……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的京?” 说着,嫤娘一手拉着云氏,一手牵着李二娘,款款朝二门内的雕梁花厅走去。 云氏笑道,“才刚回京,就听说你嫂子生了……本想过来参加洗三的,可想着你嫂子也不容易,索性弥月再来。哎,你娘家大姐姐今儿……来是不来?” 嫤娘笑道,“她自然是要来的。” 说话间,嫤娘将两人引到了花厅里。 云氏与李二娘抬眼看去,只见宽敞的花厅里布置得喜庆又热闹,靠墙的位置,每隔五步就放着个炭盆;窗帘俱是卷细枝的,半开半垂着的,窗下还吊着好看又绿意融融的吊兰,文竹等物…… 在这样雪花纷飞的寒冷日子里,难得这样大的花厅里一点儿也不冷,而且还闻不到一丝的炭火味儿,倒是总有些清清淡淡的兰草香气萦绕在身边,显得格外清新宜人。 “你是个肯花心思的。”云氏笑着拍了拍嫤娘的手,眼里含着满满的赞赏之意。 嫤娘微微一笑。 “姐姐除了大衣裳罢,当心一冷一热的……反倒容易受了凉。再略歇一歇,喝一盅我们庄子里自产的秋茶可好?”嫤娘殷勤地问道。 云氏含笑点了点头,解开了身上的白狐皮斗篷。 嫤娘吩咐侍女们烹茶。 她转头一看,见李二娘正不住地打量着花厅,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二娘子,我们府上也有两位表姑娘,也和你一般的年纪,你要不要和她们一起玩?” 田府的表姑娘们一向低调,因此李二娘也不曾听说过,田府还有几位表姑娘。听了嫤娘的话,李二娘却看向了云氏。 云氏看着小姑,微微点了点头,又对嫤娘说道,“只恐二娘子莽撞,唐突了表姑娘们。” 嫤娘嗔怪道,“瞧您说的!” 说着,她又转头对李二娘说道,“二娘子,我们家的表姑娘们,来自幽州老家,二娘子可别嫌弃我们表姑娘粗蠢……” 李二娘眼睛一亮,“她们小时候……也在幽州住过吗?” 嫤娘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侍女道,“快去请了雅露和芳梅两位表姑娘来。” 不多时,穿着新衣的雅露和芳梅赶了过来。 雅露十三,芳梅十一,李二娘今年也是十三……三个小娘子坐在一边,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拘谨,可没一会儿,几位小娘子就聊得很高兴了。 这时,婠娘和茜娘两个正从外头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刚一踏进花厅就愣住了。 云氏激动地看着昔日的闺中好友,“噌”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婠娘瞪大了眼睛看着云氏,喃喃自语道,“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怎么竟看到了……妩娘?” 云氏眼里的泪水顿时滚滚而下,“我可不就是妩娘!婠娘……这些年,你好狠的心!竟一封信儿也不写给我……” 半晌,婠娘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上前抱住了云氏,“冤家!真是你……我倒要问一问你,我给你捎了那许多信去,你为什么一封也不回?我晓着你跟着你家郎君,天南海北的去……可我却一直在汴京啊!你没收到我的信,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两个好友手拉着手儿,又哭又笑地叙起了旧。 嫤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田府弥月(下) 接下来,客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都虞候府,夏府,蒋府这些素来与田家交好的人家就不用说了,为了不给嫤娘添麻烦,她们几家反倒还帮着嫤娘招呼其他的女客。 更有潘美夫人,米信夫人,等等当年与田重进有过同袍之泽的武将人家都来了;除此之外,就连文官的女眷们也有赶来祝贺的,比如说卢多逊夫人,大相公王溥的儿媳等等,林林总总的,怕也有四五十户人家都派了人来了。 嫤娘忙得像个陀螺似的。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下了帖子去请人来吃满月酒的人家也基本上全到齐了,嫤娘这才命人去请袁氏。 不多时,额头上还绑着镶边抹额的袁氏带着两个儿子出来了。 花厅里的气氛达到了最高点。 众夫人们看着意气风发,一脸福相的袁氏;牵着袁氏衣角,虎头虎脑的殷郎;还有被奶娘抱在怀里,用大红襁褓包着的,正呼呼大睡又肥肥白白的叡郎……简直喜欢得不行! 人人都上前轮流和袁氏说了几句话,逗弄了殷郎几句以后,又就着奶娘,看了看叡郎…… 而袁氏被众夫人围在中间问长问短的, 管家娘子突然匆匆跑了过来,在嫤娘耳边嘀咕了几句,说袁氏的继母和继姐来了,如今正在二门处哭诉,像是要闹事的样子…… 嫤娘眉毛一挑。 她沉思片刻,低声对管家娘子说道,“……你亲自领着人去,好言好语地把亲家太太和亲家姨姐请到太夫人那边去,再叫厨房办桌酒席送去让她们享用。记着,让婆子们把太夫人的院子看牢了……凭她们在院子里怎么闹,总之,不许她们出院子一步,明白?” 管家娘子一呆。 小宋氏一沾酒就醉,一醉就发酒疯……所以,平时袁氏和嫤娘总拘着小宋氏,从不肯让她沾一丁点的酒。可小宋氏又偏偏爱酒,常常央人帮自己变卖了东西,再沽了酒偷偷的喝。后来闹了几次,那些贪财的下人们也不敢帮小宋氏了。小宋氏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自个儿偷偷溜到厨房里去,偷些炒菜的老白喝…… 袁氏的继母和继姐若是存了心思来闹事,小宋氏在田家是个尴尬人,正巧袁氏的继母和继姐也算是尴尬人,这尴尬人遇尴尬人,岂不相见恨晚?二少夫人还要给她们备酒……这小宋氏一喝酒就变得像疯子似的,用小宋氏来治袁老娘母女俩,岂不是一箭双雕? 管家娘子用敬佩的眼神看了嫤娘一眼,急忙领命出去了。 嫤娘又重新换上一副笑脸,继续宴客。 田大郎派人传话进来,说让把叡郎给抱出去给叔叔伯伯们看看…… 袁氏便指了芳茵和奶娘一起出去。 不多时,芳茵和奶娘喜气洋洋地又抱着叡郎回来了,芳茵跟在奶娘的后头,手里端着个托盘,里头装了无数东西,俱是些金银玉制的小刀小剑,和小马小弓之类的玩意儿。 叡郎回来了,袁氏又略坐了一回,和众夫人们说笑了一阵子,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嫤娘连忙上前插诨打科的,又有芳茵大着胆子请袁氏回房休息去……众夫人几乎全都是掌家夫人,也都已经生儿育女过,知道袁氏为了生这个小儿子,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便都体恤地让袁氏赶紧回房休息去。 袁氏回了房,嫤娘又殷勤招待众夫人们…… 很快,嫤娘就吩咐开席。 田府的弥月宴是分席制,每位贵妇人独坐一席。 训练有素的侍女们用托盘端着件精巧的物事,放在了众贵夫人们的桌前。众人一看,竟然是个架在小炉上的双耳砂锅!砂锅的旁边,还用极小的碟子,盛着些切得薄薄的乳羊羔肉片,紫驼峰片,无骨的鮰鱼片,嫩嫩的生豆腐什么的…… 一时间,花厅里居然安静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人人都盯着自己面前的东西,好奇的打量。 那小泥炉精巧好看,大约也就一个巴掌大小,炉膛里头大约只能放下一块炭;双耳砂锅稍微大一点儿……侍女将小泥炉和双耳砂锅放在众人面前,一揭开锅盖,众人便看到了正在那砂锅中沸腾翻滚着的浓郁肉汤。 “这大冷天的啊,请各位夫人喝一盅热汤吧!只是千万要小心烫……”嫤娘笑盈盈地说道。 自有侍女为众贵夫人们添了热汤出来,然后又趁着那汤水仍在沸煮,侍女们连忙又羊羔肉片,驼峰片,鱼肉片等投入了砂锅里。 “夫人们先尝尝热汤罢……先喝上一碗热热的汤,锅里的肉片也就煮熟了,” 嫤娘笑盈盈地说道,“只是,大家都留点儿肚子,后头还有好吃的!” 众夫人们都不错眼地打量着嫤娘。 ——这夏氏五娘还是今年才出嫁的新嫁娘,如今不过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瞧瞧,她婆母不在,妯娌又要坐月子……她竟凭一己之力,安排打点弥月酒这样大的场面。看吧,这宴客厅布置得这样体面,宴席上的菜式也都是别致又丰盛的。更难得的是,她记性极好!今儿有这许多贵夫人们前来,可这夏氏五娘还伶牙俐齿的,哪位夫人有什么偏好,最近家里有什么事……她竟牢记于胸,问候起家中的老人孩子来,也是满脸春风,一件事儿也没落下! 能将这样漂亮又能干的小娘子娶回家中,田二郎真是有福气! 众夫人都是京中贵妇,并不是没有吃过火锅子。可这……人手一个火锅子,确实少见,也确是头一回用。 不得不说,在这大冷天里,能热辣辣地吃上这么一锅热汤,还有被煮得嫩嫩的羊羔片,鱼片什么的,确实是美味又享受! 接下来,侍女们又奉上了烤好了的签子肉,烧鸡烧鹅的拼盘,汤饼馒头等物…… 众夫人们吃吃笑笑,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了晌午,才有人惊觉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 “哎哟!居然已经申时了!哎,我得赶紧回去……” “是啊,我也得走了,家里老老小小的,得回去管她们去!” “田二家的,你这法子真是好!回去我也学学……免得到了冬天啊,厨房里现做出来的热饭热菜,提到屋里的时候就冷了……这可是个好法子!” “我们也走了!过年的时候啊,你也到我家来,我家养着活蹦乱跳的大雁鹅,到时候我们烤鹅肉吃……” 众夫人们夸赞着嫤娘,和嫤娘说了几句客气话以后,纷纷告辞而去。 前院的田氏兄弟也在送客……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客人们终于都散尽了。 嫤娘吩咐管家娘子好生收拾残局,她则披上了斗篷,筋疲力尽地扶着春兰,踩着脚下吱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刚走到院子门口,小红听到了动静,急急地从院子里迎了出来。 “娘子总算回来了!我烧了开水,给娘子沏壶清茶可好?净房里也备好了热水……还是说,娘子先泡泡脚?” 嫤娘看看小红,又看了看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大娘呢?” 小红答道,“管家娘子过来,说是您的吩咐,调了王大娘去晓风亭。” 嫤娘顿时想起了这事。 ——袁氏的继母和继姐来了,恐是想来生事的。 她转过头对春兰说道,“你先回去看着炉子上的火和水,呆会子我和郎君都要泡个脚……今儿确实累,小红跟着我去一趟晓风亭罢!” 二婢应了一声,春兰解下了身上的棉披风递给小红,转身进了院子。小红则系上了春兰递过来的披风,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主仆二人又去了晓风亭。 王大娘和其他几个腰肥膀圆的婆子们守在晓风亭的门口,人人身上披着棉毡,正围着个火炉子烤馍馍吃。 见了嫤娘,婆子们都站了起来,向她问好。 “辛苦各位妈妈了,在这儿吹了大半天的冷风。这事儿完了就去向管家娘子要半天假,回去好生歇歇,”说着,嫤娘又转头对小红说道,“回去和你春兰姐姐说,各支五十个钱给妈妈们,打点儿热酒暖暖身子。” 众婆子们一听,又有酒又有假,人人都有了精气神儿,齐齐说了声,“多谢二少夫人。” 嫤娘继续朝晓风亭的院子里走去。 晓风亭,顾名思义,这是个建在高地上的小小院子。也正因为这儿地形略高些,因此风大,也容易冷。 小红抢先一步推开了门,嫤娘便立时听到了从院子里传来的哭声和叫骂声。 “……老姐姐,你不知道哇,我们娘儿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袁青娘那个贱人!她好好地在田家当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贵日子,我们娘儿……呜呜,不瞒你说,平日里,是连饭都吃不饱!有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吗?啊?我,我好歹也是她的娘……名义上的娘!她敢这样对我,我,我……放个屁,劈死她!”这妇人说话粗鄙不堪,声音苍老低沉又陌生,想来应是袁氏的继母。 “老妹妹,你这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嘛?我瞧着,虽然没有袁青娘生得好,倒也是个齐整人物……你,你为何不让她去嫁个金龟婿啊?那,她找个好郎君,你也好跟过安生日子不是?”小宋氏的声音也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红娘若是能找着有权有势的郎君,我何必还跟着她苦熬着!”袁老娘气苦道。 “娘!你别狗嘴吐不出象牙好不好……”一个年轻娇媚的声音响了起来,想来这人就是袁氏的继姐了。 “红娘啊红娘!老姨教你几招……嗝儿,这男人啊,只要你肯做小伏低,就没有得不了手的……嗝儿!”小宋氏一边打嗝儿一边说道。 “唉,只可惜……红娘青春已大又日渐色衰,好郎君哪里看得上我……”袁红娘语气幽幽,又有些伤心难过。 “红娘莫急,我,我……” 嫤娘唯恐小宋氏又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鬼计,连忙朝小红使了个眼色。 小红会意,上前大吼了一声,“这天都快黑了!赶紧各回各家各上各炕罢!要做白日梦,也不嫌面皮子厚!” 院子里的几个人被吓了一跳! 嫤娘带着小红走了进去。 体态肥胖的袁老娘,身材瘦削,双眼滴溜溜转个不停的袁红娘,还有四仰八叉躺在炉桌上,被吓了一跳的小宋氏……齐齐转过头来看着嫤娘。 嫤娘笑道,“时辰不早了!散了罢!”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袁红娘看着扮相富丽堂皇,又美得好似天仙一般的嫤娘,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可袁老娘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她弟妹啊!我家青娘……可还好哇?你嫌我村,丢人……把我扔到这鸟不拉屎的旮旯地儿里来藏着,我心疼我家青娘,也不与你理论……可好歹你也让我见她一面啊,我,我毕竟还是她的老娘不是?”袁老娘说道。 醉了酒的小宋氏一听袁老娘说自己的院子是“鸟不拉屎的旮旯地儿”,顿时大怒,骂道,“我呸!哪里来的老骗子!骗了老娘的酒菜……嫤娘,快把这骗吃骗喝还想骗我们家钱的老骗子给扔出去!” 袁老娘一愣,“老姐姐……” 一喝醉就喜欢发酒疯的小宋氏已经六神不认了! 她披散着头发站在院子里,双手合什,然后全身都开始抖了起来,“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仙显神灵,牛鬼蛇神到我家……本座法术最显灵!” 方才还美艳妖娆的小宋氏突然变成貌似疯颠,袁老娘和袁红娘哪见过这一出,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 嫤娘假意上前,劝道,“太夫人,您何必这样……她们是大嫂子的娘家人……” 小宋氏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指着袁老娘大骂,“凭你是天王老子!到了本座的仙宫里,就是喝了马尿,那也是本座赐给你的!你竟还敢嫌三嫌四?看本座如何收了你!” 说着,小宋氏两手虚砍,朝着袁老娘和袁红娘逼近。 嫤娘又朝小红使了个眼色。 小红再次会意,假意上前去搀扶小宋氏,可手还没挨到小宋氏的衣角,就“哎哟”一声,捂着脸往后退,嘴里还叫道,“太夫人饶命,太夫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发魔疯的小宋氏见了,嘿嘿冷笑,继续朝袁氏母女逼近。 可袁氏母女只是呆站着,痴痴地盯着小宋氏,也不知她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卖傻…… 小宋氏见袁氏母女直挺挺地站着,心中倒有些害怕,两手虚剁了几下之后,就停了下来,扭扭自己的腰,抬抬自己的手,说道,“来人啊!快把这两个疯子拖出去,凌迟问斩!” 袁氏母女更呆了。 凌迟?还问斩?什么玩意儿? 小宋氏已经踉踉跄跄地朝屋里走去…… 嫤娘冷冷地说道,“既然二位惹怒了我们太夫人,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好再留你们,便请回吧,送客!” 王大娘立刻领着那几个婆子上前,将袁老娘与袁红娘一边一个架住了,朝外头走去。 “哎!哎……你们!你们怎敢对我无礼?”袁老娘急道,“我,我的女儿,可是你们田府的当家夫人啊……你们,你们敢这样对我,我,我让我女儿抽你们的筋,剥你们的皮……” 袁红娘惦记的却是旁的东西——今儿她穿戴来的大红绣金线底的斗篷可是借来的,万一丢了或是弄脏了弄坏了可怎么好? “哎,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的衣裳!我的斗篷……” 王大娘本是田夫人的陪房,后来又一直伴在田骁左右,后来嫤娘来了,又奉嫤娘为主。听了袁老娘的话,她更是生气,急急地架着袁老娘朝外头走去。 落在后头的一个婆子犹豫了一下,拾起袁红娘跌在地上的斗篷,跟了上去。 见袁氏母女已经处理完了,嫤娘这才揉了揉生冷僵硬的膝盖,带着小红往回走。 回到院子里,嫤娘一看春兰拘谨的模样,便问,“郎君回来了?” 春兰点点头,小小声说道,“……郎君许是喝多了,一进院子就跌了一跤,我去扶……还被他骂了一顿,后来又在堂屋里呕了,我待要收拾,他又不让……” 嫤娘道,“我进去看看,呆会子我进去了你再去收拾堂屋。啊,对了,先送醒酒汤来。” 春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大厨房。 嫤娘一推门,果然看到堂屋的地面上有处污渍;她皱着眉头进了内室,果然见田骁俯在贵妃榻上,烂醉如泥。 她走上前,田骁突然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榻上翻身跃起……嫤娘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便横在了她的颈脖处#### 第一百七十章 **** 嫤娘被吓了一跳! 看着原本趴在贵妃榻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田骁突然一跃而起,还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短刀,浑身杀气顿现…… 他凌厉锋锐的眼神,简直比他手里的短刀还要锐利冰冷! 嫤娘怔怔的,瞪着一双杏眼,不知如何是好。 田骁看清了眼前人,立时恢复了常态,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娘子……” 他突然脸色一变,面露痛苦之色,呻吟道,“娘子,娘子我好难受……” 嫤娘呆了一呆,才抚着自己的胸口,嗔怪道,“你,你……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瞧瞧你……外头呕了一滩子也就算了,你衣裳也脏了,也不知去洗个澡,换件衣裳……” “……娘子!” 也不知他到底是真不舒服呢,还是趁着酒意,总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喊起娘子二字来,还故意拖长了尾音,颇有几分故意撒娇的意味。 嫤娘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 她走上前,想扶他去浴室…… 可又突然想起来,他手里有刀? “二郎,你手里的刀呢?快快收起来,切莫伤了自己。”她连忙说道。 田骁迷迷糊糊地说道,“……刀?什么刀?” 嫤娘去翻看他的手,可双手都看遍了,哪有什么刀? “你……” 她不信邪似的,又伸出的将他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确实没有任何兵刃在身上! 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正醉酒的那个人,是她? 方才是她花了眼,才会误以为,他受了惊吓,然后杀气顿现,掏了一把刀出来? “娘子,娘子……” 田骁大约是有些难受,一直不停地喊着她。 嫤娘不及细想,连忙半扶半架着他,把他拖进了小浴室,又亲手替他解了衣裳,扶着他坐进了浴桶里。 接下来,她又从炉子上拎起了热水,慢慢注入浴桶中,跟着又舀了几勺冷水灌进水壶里,重新架在了炉子上。 到了此时,她还不忘扫了一眼田骁方才除下来的那堆衣物,心想他刚才的那把刀,到底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田骁坐在浴桶里闷笑。 方才他因醉酒都有些脑子发昏,仓皇之间误以为妻子是莫名闯入的陌生人,不得已亮出了防身的兵刃…… 看得出,他的举动把她给吓坏了! 所以,他哪里还敢亮出兵刃,索性装糊涂算了。 可她方才对着他上下其手一顿乱摸乱揉,早把他心底的那把邪火给招惹了起来…… 田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娇妻。 今天来家里喝满月酒的宾客们,个个都对这顿筵席赞叹不已,不少人明里暗里或是艳羡,或是暗妒的说他娶了个宜家宜室的好妻房。 田骁得意起来。 再看看她,似乎有些累了,在这样私密的内室里,她的形容也有些慵懒娇媚,有种说不出口的风情。 田骁心里一动。 “嫤娘……” 他佯装不适,紧皱着眉头低低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她果然凑了过来。 “二郎,你哪里不舒服?我吩咐人做了醒酒汤,呆会儿……啊!”嫤娘一句话还没有说话,整个人都被他拖着抱进了浴桶里! “二郎!二郎……”她惊呼了起来。 田骁笑道,“你就是我的醒酒汤!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了……” 说着,他便开始解起了她的衣衫…… 也不知过了许久,直到浴桶里的水有些微微的凉了,田骁才松开了嫤娘,跳出了浴桶。 释放过后的他,不但精神焕发,而且两眼直发光。 嫤娘披头散发地趴在桶沿,恨恨地看着他。 田骁笑着取了热水过来,将那壶嘴对准了桶壁,将水壶里的热水掺进了浴桶。 嫤娘白了他一眼,洗净了身子。 “哎,你出去!”她虽洗完了澡,可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都不好意思站起来擦干身体穿衣服。 “我再侍候娘子一回。”田骁嘻皮笑脸地说道。 他的娘子可是世间少见的美人,这活生生的美人出浴图,他是百看不厌的。 嫤娘涨红了脸。 他想再侍候她一回…… 呸!美不死他! “你出去出去出去!快出去,替我叫了春兰进来!”嫤娘哪里肯听他的,恨恨地瞪着他。 可田骁却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嫤娘又怎是他的对手? 三下两下的,她就被他从浴桶里抱了出来,然后又用干爽的细帕子一点一点地将她那完美如玉的身子擦拭个干净,这才抱着她走向大床…… 嫤娘咬着牙,躺在大床中间,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他喝了酒,这会儿兴致又大……今儿夜里,恐怕她是不能睡了! 她闭了闭眼。 还是好生迎合他罢,等他尽了兴,自然就能放过她了…… 看着美娇妻似怨似泣,又娇似嗔的羞涩模样儿,田骁早就心笙激荡了。 他朝她扑了过去…… 只是,待他正欲提枪入巷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被他压在身下,已经认了命的嫤娘正咬着牙,皱着眉头等候他的入侵时,却见他突然停下了。她不解地看着他,见他聚精会神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爹娘回来了!”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了这么一句,便匆匆抽离她的身体,从床上一跃而下。 什么?谁回来了? 他的陡然离去,激得嫤娘起了一身细细密密的小疹子。 她十分不解,却又努力地撑起了身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只见田骁奔到了大衣橱旁,从里头找出了他和她的衣裳,又匆匆走到大床边。 见浑身赤裸的妻子姿势妙曼的坐在床上,那胸前的旖旎美景壮丽又诱人,他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伸手捏了捏那软嫩美丽的水蜜桃,笑道,“快穿好衣裳,等到了夜里……为夫再好好侍候娘子一番……不,几番!” 嫤娘慌张捂着胸脯朝后坐去,又羞又气地瞪了他一眼。 田骁笑着将她的衣裳递了过去,然后背对着她穿戴了起来。 虽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又是怎么知道公婆回来了的。可现在天还没黑,他愿意放了她,让她穿好衣裳,这也是极好的。于是,她三下两下就穿好了衣裳。 “都是自己一家人,随便点没关系,不必再上妆了。”田骁见她坐到妆镜前开始了装扮,便耐心地对她说道。还亲自从她的妆盒里,左挑右选的,最后挑了一支碧玉钗,替她簪在了发髻里。 嫤娘从镜子里看了看他替自己簪钗的位置,又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说道,“你怎么知道爹娘回来了?哪个告诉你的?” 田骁笑而不答。 嫤娘没法子,转回来习惯性地拿起了黛石,却突然想起……他又让自己别再上妆,只得又放下了黛石。 很快,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春兰细柔的声音响了起来,“郎君,娘子……大郎君请郎君和娘子过去一趟。” 嫤娘转头看向田骁。 田骁朝她一笑,扬声说道,“知道了!” 嫤娘站起身,田骁已经替她拿起了紫貂皮的大衣,体贴地替她系上了带子。 他带着她往外头走。 出了院子,嫤娘不安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二郎,果真是公爹婆母回来了?”她惴惴不安地说道,“可是,可是……” “没事。” 他笑着看向她,低声说道,“爹的坐骑,是汗血宝马,虽然不至于就真的日行千里了,但一天之内,跑个五六百里,不成问题。” 嫤娘瞪大了眼睛。 她跟着田骁走近了袁氏的院子,看到芳茵芳莲和芳菊几个正守在院子外头……见嫤娘和田骁来了,芳菊亲自开了院门,引了二人进去。 两人一走进院子,就看到喜气洋洋的田夫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喊了一声,“守吉?嫤娘?” 嫤娘一怔,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娘!” 也不知怎么的,突然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亲人,嫤娘心里快活得快要炸开了!她挣脱了田骁的手,朝着田夫人跑了过去,像只轻盈翩飞的蝴蝶似的,扑进了田夫人的怀里。 田夫人只生养了两个儿子,并没有女儿缘分。因此便将两个儿媳当成女儿来疼……可巧的是,长媳沉静稳重,次媳活泼甜美,因此对于嫤娘的亲近,直把田夫人喜得和什么似的,甜甜的“哎”了一声,伸手便将嫤娘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好孩子,娘不在的时候,可苦了你啦!又要看顾你嫂子,又要管这府里上上下下百把号人的吃喝拉撒……啊,你嫂子生产的时候,把你吓坏了吧?”田夫人一边抚着嫤娘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 嫤娘的眼圈儿直泛红,喊了几声“娘”之后,却依偎在田夫人的怀里,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一日千里(中) 田骁看着媳妇儿和母亲如此亲近,不由得挠了挠后胸勺,站在一旁傻笑。 “我都听说了……你是个好的,今儿叡郎的满月宴也办得极好!”田夫人继续说道。 嫤娘终于抬起头看着田夫人,说道,“娘还说呢,我都快被吓死了!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情惹人笑话,又恐自己太年轻没经历过事儿,万一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可怎么办……” 她语气娇嗔,神态亲昵,落在田夫人眼里,只觉得这孩子简直比她亲生的还要贴心些,不由得更是怜爱,说道,“你已做得极好了……我对你,还有你嫂子,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婆媳二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嫤娘见田夫人身上没穿大氅,连忙扶着田夫人往里头走,“娘快些进去罢,站在外头别冷坏了。” 一进屋,嫤娘就看到公爹田重进抱着新出生不久的叡郎,眉开眼笑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 “儿媳见过公爹。”嫤娘连忙行礼。 “好。” 田重进抱着叡郎,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我和你娘不在的时候,辛苦了你。” 嫤娘心中升起了满满的暖意。 她不过是费了点心力,办了一场筵席而已,哪及家中众人为了帮助自己摆脱赵德昭而做的努力?那些事情要是办得不好,是要全族掉脑袋的呢! “儿媳并不辛苦,这都是儿媳应尽的本分。”嫤娘恭恭敬敬地说道。 田重进朝她略微点了点头,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小孙子的身上,见小孙子生得肥肥白白,虎头虎脑的,这会儿还呼呼大睡,显见得是个十分健康的孩子,他不由得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都说家和万事兴,如今他正值壮年,娶得贤妻,又已有后,一双儿子还算争气,两个儿媳也都是能干人,还得了两个男孙子……还有何求?从今往后,他只管带着儿子们努力打拼,追随官家驱逐辽人,收复幽州,挣得军功,让全家人都能过得好好的…… 田重进意气风发。 嫤娘看了看田大郎和袁氏,见他二人分立于田重进左右,殷郎站在父亲田大郎的身边,而袁氏又换了一身簇新的大红棉袄,脑后挽着个松松的髻子,簪着堆纱花儿和金钗…… 嫤娘垂下了眼睑。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是了,田骁不让她上妆,恐怕也有些邀功的意思吧? 袁氏舒舒服服地坐了一整个月子,整个人都养得珠圆玉润的,脸色也红润,如今穿着大红的新衣裳,愈发显得福态了。可自己呢?方才嫤娘收拾自己的时候,是从妆镜里看出,自己的眼窝下挂着两团厚重的青影。再加上田骁给她拿的衣裳也是七成新的家居衣裳,头上也只簪了一支碧玉钗,自然不如袁氏的扮相出彩。 嫤娘朝田骁投去了一个嗔怪似的眼神,不期却撞上了他宠溺的微笑。 她红着脸儿垂下了头。 半晌,嫤娘突然反应了过来,朝田夫人说道,“娘,我去吩咐人办桌酒宴上来吧!您和爹爹还没用饭吧?” 田夫人正在跟丈夫抢夺小孙子的拥抱权,闻言便道,“成啊!早些用了饭,我和你爹爹还得往回赶呢!” 嫤娘一呆。 “往回赶?”她喃喃地说道,“……这不是,您刚刚才到,怎么又……” 田骁解释道,“爹毕竟是三军统帅,如今距离过年也只有五天了。爹娘还得赶回去主持那边的大局……你快去准备罢,注意,得多准备些吃食,让爹娘在路上吃。啊,对了,爹还带了三五个侍卫,把他们的份量也备上。” 嫤娘不依道,“那怎么成?才到家这么一会子呢,爹,娘,我可不管……就是天塌下来了,您二位也得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睡上一觉,明儿再走也不迟。” 田重进不由得抬起头,怀中的小孙子便被田夫人趁机抢走了。 看着嫤娘眼中的孺慕之情,还见她的眼圈已经微微泛红,嘴儿嘟了起来,连声音也有些哽咽了……田重进心头一暖,低声说道,“使得。” 众人皆是一怔。 田重进此人治家如治军,说话行事向来说一不二。以前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军中,也曾因家中有事而千里奔波,一日归家,向来都是回来看上一眼就走……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改变主意的。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了嫤娘的身上。 嫤娘已经欢天喜地的拍着手儿嚷了起来,“我这就去厨房,亲手给爹娘做些好吃的!嫂子,爹娘久不归来,屋里还不曾烧了炕,那一头的事儿就交给你啦!” 说着,她便急急地转过身,拽住了田骁的衣角,“二郎,咱们走……” “我又不会烧火煮饭!”田骁逗弄她道。 嫤娘瞪了他一眼,说道,“自然有你帮得上手的地方!” 田骁嘻嘻哈哈地跟着她走了。 袁氏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对田夫人说道,“娘,我去给您收拾屋子吧?” 田夫人笑得连嘴都合不拢,连连答应。 嫤娘拉着田骁去了厨下,首先就一迭声地吩咐婆子赶紧杀鸡拔毛,劈了荔枝木过来,准备生火做烧鸡;跟着又挥指着其他的婆子们赶紧上锅蒸馒头煮汤饼,然后吩咐厨房主事娘子,将菜单儿拟好了…… 大厨房里的七八个婆子顿时忙碌了起来。 嫤娘拉了田骁,直问他,平时他们在外头打仗急行军的时候,都带些什么干粮…… 田骁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头暖意融融。 ——他焉会不知,她问得这般详细,其实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打算。他毕竟是个武将,将来注定了会与她聚少离多。 田骁笑笑,一边细想一边回答着嫤娘的话。 嫤娘便用心记下。 不多时,大厨房里已经将嫤娘吩咐的一桌子酒菜给置办好了。 嫤娘一边催着主事娘子赶紧将酒菜送到正屋,一边又交代着婆子们继续做干粮,还对主事娘子说道,“……今儿夜里你就辛苦些,好生守着灶火,那边几时传,你便几时送。等过了明儿,我放你三天假……” 主事娘子连声应下。 嫤娘和田骁又赶去了正屋。 叡郎已经醒了,小家伙也不哭闹,只是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两只小手儿还不停地挥舞着,嘴里还不时的“啊呜”,“啊哆”的嚷着…… 田夫人不住地逗弄着小孙子,就连平时总垮着一张脸的田重进也被小孙子给逗得哈哈大笑。 嫤娘上前,说道,“爹,娘,酒菜办好了……外头花厅请罢,咱们自己人也好好用一顿饭。” “好!好好……”田夫人笑着答道。 一家人便又齐齐的去了花厅。 到了花厅,袁氏一看台面上摆着的东西,连忙说道,“娘,娘……快看,这就是中午摆宴的时候,嫤娘整治出来的火锅子!味道可好了。” 田夫人见那小泥炉十分精巧,双耳砂锅也秀气可爱,不由得笑道,“嫤娘好巧的心思!”说着,她看了丈夫一眼,笑道,“就怕太精致了,还不够你爹爹一口的呢!” 嫤娘笑道,“爹爹用那一个。” 众人一看,端放在主位上的那个火锅子,果然大些,里头正焖煮着一整只鸡,汤汁正咕噜咕噜地在砂锅里不停翻滚沸腾着。 “我就知道,你是个妥当的人!”田夫人喜道,又招呼儿子儿媳们,“……今儿我们娘们儿也快活快活,可不兴立什么规矩啊,咱们吃得快活舒坦就行!” 说着,又把袁氏那东位上推,“青娘你也好好歇着,只管吃喝!你为我们田家开枝散叶,这就是你最大的功劳,快坐着……嫤娘,你也别忙!守吉,拉着你媳妇儿去那边坐下,我都说了,今儿不兴立规矩……” 嫤娘掩嘴笑道,“恐怕满京都也找不出……像我和嫂子这样好福气的年轻媳妇了,想在婆母跟前立个规矩尽点儿孝心,还难得和什么似的!” 袁氏也忍不住掩嘴而笑。 田夫人笑道,“我不要你们立规矩!只要你们啊,好生侍候好你们的男人,让男人们没有后顾之忧,只管在前头挣功劳就成!” 田重进金刀大马地坐下,伸手在仆妇端过来的铜盆里洗了洗手,直接就将摆在面前的烧鸡给撕开,大吃了起来。 众人在田夫人的安排下,也都纷纷坐下,开始吃喝。 田重进与夫人听说袁氏难产,又心系始出生的小孙子,便一路奔波着,骑了快马掩人耳目地进了京,确实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好好吃过饭,休息过了。 这会子全家围坐在宽敞的花厅里,面前摆着热气腾腾又美味的饭食,两人吃得又快又急。 嫤娘见了,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地心疼。 公爹婆母虽说正值壮年,可当父母的心疼儿辈孙辈,宁愿受那么大的罪,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日行千里赶回来了看望子孙…… 她突然转过头去,看向袁氏。 袁氏也是一脸孺慕地看向公爹婆母。 嫤娘释然。 恐怕在袁氏心中,此刻的感动比自己体会得更甚一些吧? 这才是一家人么! 嫤娘微微笑了起来,举箸进食。##### 第一百七十二章一日千里(下) 吃完饭,袁氏道,“爹,娘,你们屋里的炕桌已经烧上了,今儿就早些歇息罢?” 田重进“嗯”了一声,又道,“殷郎今晚和祖翁婆婆一起睡?” 田殷一怔,随即欢呼了起来,嚷道,“好好好!祖翁再和我说一回十万大山擒孤军的故事!” 袁氏嗔怪道,“你要和祖翁婆婆一起睡呢,就老实些,可别吵了祖翁婆婆睡觉……” 田殷十分钦佩祖翁,只要有亲近祖翁的机会,任凭母亲说什么都是了,当下就连连点头,“我听娘的……啊,不对,我听祖翁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好啦!知道你们都平安无事,这小孙子也长得结实,我和你们爹爹就放心了!你们只管回去休息罢,明儿一早,我和你们爹爹自去,你们也别送……”田夫人慈爱地对儿子儿媳们说道。 嫤娘和袁氏对视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明白了些什么。 “是,那儿媳告退了,爹娘好好休息。殷郎,好生听祖翁的话……”袁氏应道。 嫤娘也朝田重进与田夫人行礼,说道,“儿媳都听娘的。” 当下,嫤娘便与田骁一块儿退出了花厅,往歇竹院而去。 “二郎,从瀼州到汴京,就算骑了快马,得走上多久啊?”嫤娘问道。 她的手儿被他握在手中,能感到他温暖干燥的大手有力而又修长,掌心与指腹处的茧子粗糙而又生硬,却也令人觉得莫名的心安。 “咱们在外头急行军时,通常都是每人骑一匹马,再牵一匹马,轮流换休……有娘在,爹爹万万不敢走天险之路,恐怕他们走了两天才到。”田骁分析道。 “天险之路?”嫤娘不明地问道。 “瀼州有座十万大山……山中有瘴气,人畜嗅之即死。可若是翻越十万大山的天险之路,至少可省上二三百里的弯路……再骑了爹爹的汗血宝马,倘若一人行,一日也能抵京。”田骁说道。 嫤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瘴气?瘴气不就是毒瘴么?还是稳妥些好……咦,娘也会骑马?” 田骁笑道,“娘岂止只会骑马?娘可是爹的贤内助……咱们在瀼州与安南交战时,娘还替爹管过军需,点过将士……打仗的时候,娘就守在城墙之上,指挥兵将击鼓传音;打完了仗,娘还要带着医官救治伤兵……” 嫤娘听得张大了嘴,不由得心生向往起来。 “二郎,我还不会骑马呢……等咱们去了瀼州,你也教我骑马,可好?”她轻声说道。 田骁突然站定了身子。 他低下头,看向被萤萤白雪映亮了面颊的妻子。 眼前的美娇娘,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娇娘——她自幼就是被娇养着长大,几乎如嫩豆腐一般的人儿,他总害怕轻轻一触她,她就化了…… 他原也不指望,娇弱的妻子能像母亲那样,辅佐父亲。他一直觉得,靠自己在外头打拼就够了。可是……柔弱的她,居然也想像母亲那样,成为自己的贤内助? 田骁微微一笑,在她耳边低语道,“没关系,到时候……我教你骑马。” 嫤娘用力点了点头。 他又道,“十万大山险峻奇秀,山中有无数好东西……珍奇异兽,名贵药材,简直无奇不有。等咱们到了瀼州,我抽了空再带你去山上玩儿。” 嫤娘更是心神向往,不但拼命地点着头,两只眼睛还熠熠生辉。 两人边走边说,回到歇竹院里的时候,已近辰时了。 嫤娘招呼着田骁,两人洗漱了,躺在了床上……她突然又爬了起来,将明儿两人要穿的衣裳准备好了,放在床边的杌子上。 “二郎,你耳朵好使,明儿爹娘走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叫我啊,我也去送送。”她打了个呵欠,只觉困意袭人,便含含糊糊地说道。 “我自去就好,你累了这些天,该好好歇着了。”他道。 “不要!”她翻过身,抱住了他的胳膊,将自己的脸儿在他粗壮的手臂上蹭了几下,继续说道,“大嫂子也会去送爹和娘,我新进门的媳妇儿怎可拿大?再说了……爹娘待我这样好,就像是对自己家的女孩子一样,我怎能辜负了他们这份心……” “大嫂子也要去送爹娘?”田骁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几时与你说了。” 嫤娘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闭上,抱着他的胳膊说道,“……不也没人告诉你爹娘来了,可你却偏偏知道?我和大娘子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田骁失笑。 他知道爹娘回来了,那是因为……爹爹派了侍卫抢先一步入府告知大哥与他罢了。他与父兄皆是行军打仗之人,怎会没有暗语曲通?不过是那侍卫见自己在后院,不好贸然打扰,便以暗语的形式,在二门处学了几声鸟叫罢了…… 田骁本有心想解释,可低头一看,他的美娇娘已经浅浅地睡着了。 这些天,她确实忙坏了,又焦心大嫂难产,又要办洗三,弥月,还要送年礼应付往来世家,到时候还有除夕年饭,正月里与各世家来往的拜年,入宫庆贺等等…… 须知,她也只是个……才十七岁的小娘子罢了。 田骁轻轻地拍了拍她温软的手臂,用自己的下巴,抵住了她的头顶,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 睡到了半夜,嫤娘只觉得有人轻轻摇晃了一下自己。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田骁。 “爹娘要走了?”她沙哑着声音问道。 田骁看着她疲倦的模样,有些心疼,轻声说道,“你别去了……我过去看看,和爹娘说一声就是了。” 嫤娘费劲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说道,“这怎么行,我得过去看看。昨儿还和厨房说了,爹娘带在路上的吃食还煨在炉子上呢!” 田骁只得扶了她起来,拿过了她的衣裳,侍候她穿戴了起来。 嫤娘头晕脑涨地穿好了衣裳,在外头守夜的春兰已经听到了动静,连忙掌了灯进来,倒了热水服侍着嫤娘洗漱了。 嫤娘喝了一盅温水,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些,待春兰给她挽了个发髻之后,就急急地往脚上套了一双木屐,和田骁一起急急地往正屋走去。 正屋处果然灯火通明。 田大郎与袁氏已经到了,袁氏怀里还抱着正呼呼大睡的叡郎。 嫤娘连忙看向一旁边,只见田重进和田夫人两人俱是一身劲装,浑身上下都穿着贴身的皮子衣裳,袖,肘,膝,踝等处都扎得严严实实的,田夫人头上还戴了一顶观音兜的黑色面罩…… 在他们的周围,还有四五个身材不输于田重进的劲装大汉,每个人的装扮都和田氏夫妇相同。 田重进正看着袁氏怀里的白胖男孙,也不知在想什么;田夫人则正在和田大郎说话。 嫤娘先命春兰去厨房取干粮,然后上前喊了一声,“爹,娘!” 田夫人抬眼,惊喜地看到了嫤娘,嗔怪道,“我不是说了,叫你们好好歇息的?怎么又爬起来?” 嫤娘道,“我,我……” 她只说了一个我字,就哽咽了起来,剩下的话儿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田夫人顿时也红了眼眶。 袁氏更是将怀中的叡郎递到了田大郎怀里,忍不住就拿着帕子擦起了眼睛。 婆媳三个默默地抽泣了一会儿,田夫人终是轻声说道,“快别哭了,咱们家还算是好的了……大郎二郎,你们好生对待自己的媳妇儿,瞧她们,对你们对这个家,就只有一个心思……就为了这个,你们也不能辜负了她们……” 田氏兄弟点了点头。 田夫人又交代袁氏道,“你弟妹我倒是不担心,横竖她过了年就要过去了……我只担心你!原说是第二胎,怎么该比第一胎更顺利才是,怎么……我一听到消息,急得我和什么似的!幸好你无事……我,我和你公爹去了,若是大郎敢负你,你别怕,只管告诉我,我拿大棒子敲他!” 袁氏哭得和泪人儿似的,直道,“娘也带了我去罢!” “……胡说!”田夫人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你自个儿看看,若是没你在家里,恐怕大郎一天也活不下去!你不管着他们父子三个……教他们如何是好!” 袁氏转过头去,看到抱着叡郎的田大郎正一脸紧张……额头上还冒出了丝丝冷汗,不由得莞尔一笑,上前去把叡郎抱了回来。 春兰领着厨房里的主事娘子匆匆赶了来,两人手里都提着几个包袱。 嫤娘连忙上前说道,“儿媳不敢阻了爹娘的时辰,这是我让大厨房准备的一些干粮,爹娘拿着在路上吃……” 田重进赞许地点了点头。 立于一旁的侍卫们上前接过了包袱,纷纷说道,“多谢少夫人!” “有劳各位了。”嫤娘低声说道。 田重进站起身,田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那几个侍卫也围了过来。 田重进道,“我们去了!” 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院子。 田大郎率先跪在了地上,袁氏,田骁并嫤娘也跟着跪了下来,朝着田重进夫妇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远远的,田夫人回过头,看了儿子儿媳们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朝着田重进的方向急追了几步…… 直到田氏夫妇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这才站起身。 嫤娘问袁氏,“殷郎呢?” 袁氏一脸的无奈,“还在里屋睡着呢!唉,听娘说,昨儿夜里殷郎缠了爹一夜,非要爹带着他去上战场不可!今儿早上爹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殷郎系了根绳子在爹的衣裳扣子上!为了不吵醒他,爹只好除了那件衣裳……呆会子醒了,知道他祖翁已经回了瀼州,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嫤娘莞尔一笑。##### 第一百七十三章时局 送走了公爹婆母,嫤娘回到房里好好的补了一觉,从晌午起身开始料理家务……直到夜色即将降临时,才总算是将府中杂事理了个清楚明白。 “娘子!娘子……” 小红匆匆从外头跑了回来,搓了搓手,跑进内室,“娘子,方才大少夫人身边的芳菊姐姐喊我过去吃冬枣儿,我正和大少夫人院子里的小娟在茶水房里一块儿吃冬枣儿呢,就听到大少夫人在东屋里处置纷纷。大少夫人问纷纷服不服,纷纷说什么成王败寇的……后来我就听到大少夫人说,说……” 说着,小红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说道,“我听到大少夫人说,太夫人的屋子里短了东西,光是玉娘一人,如何能偷那许多东西出去!纷纷和绯儿的手里也干净不了……那二门上的婆子们都已经招了,纷纷和绯儿确实偷偷变卖过太夫人屋里的贵重东西。” “大少夫人又问纷纷,是愿意私了呢,还是公了?若是公了,现在就绑了纷纷去见官……若是私了,便教纷纷立时出去配了人!这配人么,大少夫人也给了纷纷三个选择,一是丧了妻留下两个孩子的老秀才,一是尚无婚配的……咱们府上的年青家丁,一是给富商家里的青年郎君做妾……” 嫤娘闻言,问道,“她选了去做妾?” 小红面露惊诧之色,反问道,“娘子……您也去了大少夫人的院子里啊?” 春兰笑骂道,“难道娘子还不知道那几个是什么货色?你就是想学说书,好歹也学一学人家吊人胃口的本事!” 嫤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红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嘛,就是娘子猜的那样。纷纷后来选了去做妾……只是,据说那户人家的主母厉害,只收婢妾不收良妾,所以纷纷得先签了卖身契……” 春兰问道,“那绯儿呢?” 小红再次面露惊诧之色,喃喃地说道,“春兰姐姐,你,你也去了大少夫人的院子里?” 春兰嗔怪道,“你要说就快说罢!怎么废话那么多呢,赶紧说完了就去厨房看看范大娘做好饭了没有……这天阴阴的,看样子是要下雪了,郎君也差不离儿要回来了。” “好罢!绯儿自请去给老秀才做填房去了……啧啧啧,绯儿今年才满十六,那老秀才却已经三十多了!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十几岁,一个还在吃奶……依我看,这绯儿虽是嫁过去当正头娘子的,可怎么看都像是去当帮佣的……”小红叹道。 春兰瞪了小红一眼,骂道,“你既看不上去当妾的,也看不上去当填房的,这么说,你倒是看上了咱们府上的家丁?” 小红涨红了脸,嗔怪道,“春兰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我才十五呢……慌什么嫁人!只是,人家只是想着,其实嫁给家丁也没什么不好嘛,至少可以一直呆在娘子的身边……” 春兰“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嫤娘也被小红逗得大笑。 小红又羞又臊地说,“娘子!怎么您也跟着春兰姐姐一起笑话我?哎!就是照着春兰姐姐二十七岁才成亲,我,我还有十几年呢……娘子,你可千万别胡乱将我配了人……我可不离开娘子您,也不离开春兰姐姐!” 嫤娘和春兰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小红又羞又气,有心想解释一二,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她心知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自己说啥,反正都是错,还不如不说了。 小红一跺脚,跑了。 嫤娘和春兰笑了半日,这才慢慢止住了。 “呆会子你也别笑话她了,当心她真恼了。” 嫤娘含笑交代春兰道。 春兰亦笑着应了一声,正准备出去看看的时候,田骁却冒着风雪回来了。 “郎君安好!”春兰连忙朝着田骁行了个蹲礼。 嫤娘听到春兰向田骁请安的声音,连忙从炕头伸了个头出来,果然看到了长身玉立的田骁。只见他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玄色水貂皮的大氅,面容沉静,宽肩窄腰的英挺模样儿,贵气逼人又俊美冷漠。 可嫤娘就喜欢看到他对着别人沉默又冷漠的模样,对着自己却是欢喜又话多的另外一副模样儿。 当下,她就跪坐在炕床上,歪着头朝着他笑。 田骁也微微一笑。 他除下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了春兰。然后目不斜视地越过春兰,走进了内室。 春兰接过他的大氅,将大氅拿到外头掸雪粒子去了。 嫤娘见春兰拿着他的大氅去外面掸雪去了,便关切地问道,“外头又下雪了?” 他“嗯”了一声。 其实田骁体格健壮,就是在飞雪飘扬的大冬天里,他也并不需要系上大氅什么的。成亲之前,他压根儿就没穿过大氅,可嫤娘初嫁过来时,看到他的冬衣就只有几件夹棉的,哪里肯依!她费尽心思才托人赶制了两件大氅出来,一件黑熊皮的,一件玄色水貂皮的。田骁身形修长,旁人穿着显得异常臃肿的大氅,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格外清俊儒雅…… 为了常常看到妻子眼中惊艳的目光,就算田骁并不觉得冷,也会将大氅穿上。 果然,此刻嫤娘眼中的欣喜与惊艳被他尽收眼底,田骁不由得有些飘飘然来。 想来他在父帅帐下听用时,唯恐自己的身材过于修长,肌肉又不明显,再加上面貌又过于俊美……他最害怕的,就是怕父亲的部下笑话自己生得女里女气的。所以他平日里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 没想到,到了妻子这儿,这缺点却变成了优点? 嫤娘朝外头看了一眼,但见窗子外头的光线已经沉了下来,而且唰啦啦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想来这雪粒子还下得挺大,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的,唉声叹气地说道,“爹娘正在半路上呢,这地上的雪还没化完,又开始下了啊……这老天,晴两天再下雪不成吗?” 听了这话,田骁不禁抬眼看向她,眼神柔柔的。 嫤娘突然觉察到了田骁的异样。 她顿了一顿,小小声问道,“二郎,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此言一出,田骁不由得感叹起她的敏感来。 从进屋到现在,他几乎没有说过话,可她仅凭揣测他的神态,便精准的猜测到……朝堂上出了大事! 田骁除了靴子,半歪在了炕上。 “官家今儿下了旨意,将李霸图的妹子……许与皇叔为妃了。”他低声说道。 什么? 嫤娘陡然坐直了身子! 李霸图的妹子?云氏的小姑,那天随着李霸图夫妇一起来田府喝弥月酒的那个,娇小可爱,一团稚气的李二娘? 嫤娘张大了嘴。 怎么会这样?李二娘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呢,可皇叔赵光义,却已是,是…… 想到这儿,嫤娘不禁伸出了纤纤素指,算了算,赵光义今年三十四……不,如今已到了年关,按男进女满来算,赵光义今年已经三十五了!他的长子好像都已经快十岁了……恐怕也只比李二娘小上三四岁的样子…… “官家说,李二娘尚年幼,待日后及笄再出嫁……”田骁淡淡地说道。 嫤娘松了一口气。 可她随即又开始替李二娘担起心来。 李二娘之父,李处耘与官家十分亲厚,可惜却英年早逝;李二娘尚年幼时,父亲就去世了……只得与寡母兄长相依为命,后来幸得兄长李霸图争气,眼看着李二娘也渐渐长成,若能倚仗父兄蒙荫得嫁良人,才是她的福气。 可是…… 一入宫门深似海啊! 据说皇叔赵光义此人,礼贤下士又博闻好学,文武双全。可直到前些日子,田骁在暗中算计赵德昭……虽说田家本无意介入亲王夺嫡的旋涡之中,但到了最后,总是皇叔赵光义获利,可想而知此人的老谋深算…… 再想想赵光义的几任妻室,从尚未发迹时的原配,滁州刺史尹廷勋之女;到后来的继室符氏……符氏乃凤翔节度史,魏王符彦卿之女,而符氏的两位姐姐,分别是前朝世宗皇帝柴荣的第一任和第二任皇后! 除去赵光义继室符夫人不提,赵光义还有几位偏房夫人,也都是朝中文官武将之女或者之妹……这皇叔赵光义的心,岂不是比司马昭更甚? 李二娘要嫁与功利心这样重的人,她能幸福吗? 田骁半躺在炕床上发了一会儿的呆,突然坐起身,说道,“好啦!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咱们就是担忧,也于事无补。走,吃饭去!” 嫤娘想想也是,便顺势也跟着他起来了。 “二郎,你说说,官家为何突然就把李二娘许给皇叔了呢?我晓得……其实他们看重的,是李二娘的哥哥李霸图。可论起李二娘的年纪和家世来……难道四王爷和李二娘不是更配吗?” 嫤娘坐在炕边,一边穿鞋一边问道。 是啊,李二娘与四王爷赵德芳年纪相仿,且官家若是真的惦记英年早逝的李处耘,又要重用李霸图的话,为何不将李霸图这一支精壮人马留给赵德芳? 毕竟赵德芳才是官家的亲子啊! 田骁微微一笑,“不错啊,嫁与你夫君之后,竟也学会这些了……” 嫤娘白了他一眼,又问,“那四王爷究竟得了什么好处?” “凤翔节度使,魏王符彦卿的孙女儿符四娘被许给了赵德芳为侧妃。”田骁答道。 这,这…… 魏王符彦卿?又是他? 纳了符彦卿的孙女儿为妾,赵德芳哪里讨到了好? 符彦卿虽被封为魏王,可他的第六女,却嫁与赵光义为继室,要算起来,符彦卿才是赵光义的亲岳父呢,纵使赵德芳纳了符彦卿的孙女儿为侧妃,哪及赵光义与符彦卿来得亲近! 嫤娘追问道,“还有呢?” 田骁看着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妻子,好笑道,“……还有彰德节度使、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的女儿,被许给赵德芳为正妻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还有你王家姨父的第九女,也被指给了赵德芳为侧妃。” 王九娘? 嫤娘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王九娘是王月仙的庶妹,今年才满十三岁……因她其貌不扬,为人又沉默寡言,性子活泼开朗又爱笑爱闹的王月仙素来不喜这位庶妹,连带着嫤娘也与这位表妹交情不深。 嫤娘细细想来,终于恍然大悟。 这么看来,官家本来是想替赵德芳选亲的? 彰德节度使、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的女儿,被许给赵德芳为正妻?这倒也不稀奇——圣人之父太师宋渥又与焦继勋与交好,而圣人一向偏爱赵德芳,为他觅了这么一门好婚事,用来拉拢焦继勋,倒也不足为奇。 王家姨父本是官家的嫡系人马,所以说,王家的九表妹被许给赵德芳为侧妃,也是讲得过去的。若官家果真属意赵德芳,也肯定会把嫡系力量交与他。 那么,李二娘的父兄…… 按理说,李霸图之父李处耘本是官家的结拜兄弟,官家与李处耘之间的关系,恐怕比与姨父王审琦还要来得亲厚!而李处耘虽然英年早逝了,但李霸图子承父业,还有一帮子忠心耿耿的部将追随他,官家没理由不把李二娘许给自己的亲儿子赵德芳! 如果这真是官家的打算……啧啧,乍一看,赵德芳未来的后院妻妾,也俱都是名门闺秀。 正妻焦氏,是彰德武军节度使焦继勋的嫡女。侧室王氏,是忠正军节度使,兼同平章事王审琦的女儿。另有侧室李氏,是李处耘之女,李霸图之妹…… 可是,为什么李二娘最终不是嫁与赵德芳,而是被许给了赵光义? 是因为赵光义不忿,于是截了胡?所以,李二娘成了赵光义未来的妃子。而赵光义又恐赵德芳坐大,荐了符彦卿的孙女儿给赵德芳,这么一来,赵德芳的后院,一正二偏的位子就全满了? 再一细想,王审琦是官家的死忠,焦继勋和宋渥又是结拜兄弟……大约赵光义唯一能动手的,就是李二娘了,毕竟李处耘已经死了,李霸图的官位与地位却还没有涨上去。 想到这儿,嫤娘突然明白过来了。 “我说呢!平日里也没听你提起过李霸图这个人,昨儿怎么巴巴地跑来和我说,李霸图是你的好兄弟呢!难道你……早知道这事了?”嫤娘问道。 田骁微微一笑。 “你也不看看大哥在宫里是做什么的。”他低声说道。 嫤娘一滞。 是啊,田大郎是官家身边的御前带刀金吾卫,他虽年轻,却已经在官家跟前听用了七八年了。他有可能搞不清田家的家事,却一定很清楚皇室的家事…… “咱家的事,只听爹的。所以你只明白时局就好,旁的,都不用想……”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抬眼看向田骁。 世人皆云,田重进不事学习。 这话说的是,田重进此人大字儿不识一个,行军打仗只凭经验和好运气。之前夏大夫人之所以不愿意与田家结亲,也正因为……听说田家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 可自嫤娘嫁入田家之后,才体会到,田家人哪里像外人所说的那样? 田重进少年白衣,或许确实不识字,就连田骁也说过,父亲的文书都由他代笔——可田骁却并没有说过田重进不识字儿,这也就是说,田重进还是识字的,可能只是写不好。 而公爹田重进果真是个莽夫吗? 嫤娘摇了摇头。 她的公爹田重进为人冷静稳重,只是身形过于高大,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做事不考虑后果的粗鲁莽夫。 她的婆母田夫人本是名门闺秀——至于一个名门闺秀如何会嫁与当初还是白衣的穷小子,嫤娘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当然嫤娘也曾好奇地问过母亲夏大夫人,可夏大夫人却只是但笑不语…… 可现在想来,田夫人精明能干,她既肯下嫁田重进,这田重进岂会只是泛泛之辈而已? 再看看田大郎,袁氏,田骁等人……几乎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甚至可以说,人人都是人中龙凤! 田家人都能干,又心齐得很,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败落? “想什么呢?快抬脚啊。”田骁在她耳边说道。 嫤娘回过神来,发现他正牵着自己的手,引着自己走到了花厅门口。而花厅里,春兰和小红已经在忙碌地布菜了。 宽敞的花厅里灯光辉煌,屋里因为放着炭盆而显得温暖又宁静,窗下吊着几盆郁郁葱葱的兰草,案上摆着怒放的白瓣花蕊的重瓣水仙;侍女们小声又温柔的交谈着,偶而有杯觥交错的清脆叮当声音…… 嫤娘抿嘴一笑,拎着裙摆跨进了花厅。 “我让人烧了一道黄焖雁鹅,又让人将鹅脯剁碎了油炸成丁,再拌了咱们庄子自产的黄椒酱……呆会子你尝尝。” 田骁最喜听她的轻言曼语,不禁笑开了怀。##### 第一百七十四章除夕守夜(上) 叡郎的弥月酒办在腊月二十五,为了这个,倒把前一天应该操办的送灶神一事给草草的了了;后来嫤娘歇了两日,才觉得精神头又回来了,这才开始忙起了除夕宴。 泡屠苏酒,请门神,换新历;给府里清客侍卫,小厮仆妇侍女们添置新衣新帽新袜新鞋;还要贴天行贴儿,金彩和幡胜等等;更有准备一应喜庆物件儿,吩咐僮儿染红纸再裁纸做封,用来做给府中仆役们发利市的红包;另外还要安排厨房那边擀面做交子,还要炸油果子,腌制用来宴客的各种干果和鲜果什么的,更要开始杀羊宰鸡地为除夕宴做准备…… 往年田府过年时,基本上都是田重进和田夫人带着田骁在瀼州过;汴京田府就只有田大郎两口子过年,而又因为田大郎总要入宫轮值,因此袁氏已经独自在府中过了好几次年了。 可今年,因着袁氏就在腊月里生产,田大郎向官家请了一个月的假……今年又有田骁夫妻俩在京中,所以田府中人也都是欢欣雀跃的。 除夕这天,嫤娘与田骁早早起来了,穿戴好了以后就去了袁氏的屋里。 田大郎两口子也早早起来打扮好了——田大郎穿着簇新的宝蓝袍子,袁氏穿着大红的夹棉衣裳…… 兄弟妯娌四个见了面,说了一会子的话,袁氏命人带了殷郎叡郎过来,一家人朝着田府后巷里的祠堂走去。 因家主田重进不在,田骏田骁兄弟也不好大开祠堂。 于是,兄弟妯娌几个带着孩子们,跟在四叔公的身后,朝着祠堂的大门处跪拜祭祀,上了供品,烧了香烛元宝之后,嫤娘又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封递给了四叔公,更命厨房整治了几桌酒菜,供四叔公和旁支的几个堂兄弟几家人享用……众人这才回到了府中。 回到府中,嫤娘开始忙碌了起来。 都说治家如治国,所以嫤娘将府中仆役们均分为三拨人,定下从初一到初八,一拨人轮值,一拨人听用,一拨人休息……如此三拨人轮流轮着轮值,听用和休息,让大伙儿都能好生休整休整。等过完初八,再销假。 而今年田府主子们的家宴定于酉时一刻,嫤娘也按往常的例,让大厨房也给仆役们整治了丰盛的饭菜,当田府的主子们享用了家宴之后,在府里当差的仆役也能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 嫤娘从祠堂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大厨房忙碌;其间袁氏抱着叡郎过来大厨房看了看,问问嫤娘要不要帮手,却被嫤娘赶走了…… 袁氏笑呵呵地抱着叡郎回了院子,去看着婆子丫头们剪窗花包彩桔去了。 直到过完晌午,嫤娘才得了闲,抓紧时间回房眯了个午觉,却没过多久就被春兰摇醒了。 “娘子,时辰差不多了呢!”春兰看着自家形容憔悴的主子,不觉有些心疼。 ——自入冬以来,娘子就没闲过,先是大少夫人生产,然后叡郎洗三,腊八节,冬至,接着又是叡郎弥月,现在又要主持除夕家宴……紧跟着初二要入宫庆贺,初三要回娘家,初四初五要待在府上主持人情往来,初七初八要进香礼佛……这一忙,恐怕就得忙到十五元宵以后了。 嫤娘打了个呵欠,吩咐春兰道,“叫小红给我沏杯酽茶来……你去打水,给我擦擦脸……唉,总醒不过来似的。” 春兰应了,急急地叫了小红一声。 二婢忙碌了起来。 嫤娘净了脸,喝了一杯浓菜,终于又打起了精神去了大厨房。 其实厨娘们为了这场除夕盛宴已经磨拳擦拳地准备了好几天了,菜谱倒是早早备下的,新鲜的食材也是今儿凌晨就准备好了,一过晌午就开始烧火起锅,这会子刚刚做好,正放在锅里温着呢! 而此时嫤娘见时辰也差不多了,连忙吩咐厨娘和侍女们,开始传菜…… 小红带着果儿豆儿跑到了二门处,去告诉守在二门处的常平常康几个,那几个又跑去告诉了田骁,田骁连忙命人抬了早已经备好的炮仗,吩咐管家开了正门,将那几大筐炮仗一一堆放在田府的大门口。 已经有些乞儿,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以及街坊邻居们早早地守在了田府的门口。 田骁一声令下,常平拈着细香,点燃了炮仗……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震天响的炮仗噼哩叭拉地响了起来。 “恭贺新喜!” “新春大吉!” “年年安好!” “岁岁平安!” …… 围在田府门口的人们蜂拥着涌了上来,一边朝着田府作揖,一边大声地说着吉祥话儿,还将将田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田管家连忙命仆从们抬了七八个大筐子出来,大筐子里头盛满了用大棕叶包好,再用细草绳系好的散饭。 ——田府的散饭,是厨娘们依照嫤娘的吩咐,用稻米和糯米按比例混好,先泡涨,再掺了剁碎了的猪肉泥,香菇粒儿,再混上田府自制的腌酱,用大棕叶包好了上锅蒸熟而成…… 围在田府门口的众人闻到了浓郁的饭团香气,又看到了包着散饭的棕叶涨鼓鼓的,还油光发亮的,不由得欢呼了起来! 田管家开始将筐中的食散一一分发给乞儿,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以及街坊邻居们。 众人欢喜异样! 这是汴京由来已久的风俗。 但凡是大户人家,总会在除夕的这一天傍晚,向乞儿,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以及街坊邻居们施舍些吃食,俗称散饭。这既有慈悲为怀怜悯弱小的意思,也有普天同庆的意思。 而乞儿,流浪汉,街坊邻居们也喜欢这样的施舍。乞儿和流浪汉们在除夕这天拿到的食物,积攒起来慢慢吃,至少也能裹腹一月之久;街坊邻居们也称这散饭为百家饭,能多讨几户富贵人家的散饭回家去最好!一般来说,来大户人家准备的散饭美味料足,也干净些……多带些散饭回家中让一家老小吃,可保全家人康健无忧。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音,众人说吉祥话儿的声音,笑闹的声音,衬得田府好不热闹! 待炮仗烧尽,田管家连连向众人作揖,众人这才说着连天的吉祥话儿,兴高采烈的赶去下一家…… 田管家合上了田府大门。 二门处的雕梁花厅里,田府里的年轻主子们已经笑成了一团。 田大郎鲜少见到妻子悠闲惬意的模样儿,此时见妻子温柔耐心地哄着小儿子,语笑嫣然地照看着长子,不由得也露出了微笑。 而因为田大郎身份特殊……每逢年节,他总要呆在官家身边,袁氏反而极少有机会能与夫君团聚,此时见他悠哉悠哉的样子,还含笑看着她生的一双儿郎,显得见是心情特别好。袁氏心中因此也十分高兴。 田骁也高兴。 他的父母异常恩爱,大约母亲还是心疼牵挂着儿子们的,可在父亲的眼中,儿子……也是旁的男人。所以田骏田骁从小很的时候就知道,在父亲的世界里,只有母亲一人,他们兄弟是多余的。 说起来,田骁是跟着父母一直在瀼州的。但事实却是……基本上,田骁平时也很少能看到母亲,父亲只会把他当成新兵蛋子来操练——田骁和伴当们在父亲帐下当了十几年的新兵,从来都是什么活儿苦,什么活儿累,什么活儿脏,什么活儿危险……那这些活儿就都是田骁的! 所以每篷年节,父亲会带着母亲悄悄离开帅府,也不知两人上哪儿去了,田骁从来都是孤家寡人。 可今年,他新娶了一个聪明温柔的美娇娘,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父亲对“妻子”二字的理解,也完全可以理会到父亲为何总要独占母亲,连两个亲生儿子也不许他们太亲近的缘故了。 换作是田骁自己,也恨不得全天下只剩下了他一人……从此他的嫤娘就只属于他一个人! 自打嫤娘入了田府,就把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自己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整洁干净又温暖明亮的屋子,合他心水的饭食,永远都有干净清爽的衣裳换洗,以及……日日都能与她相伴。 这样快活的日子,总让田骁疑心自己是生活在天宫里似的。 再看看眼前…… 昔日总嫌空旷过了头,有些冷清的田府,此时张灯结彩,到处都热热闹闹的。仆从们人人都喜气洋洋,来往穿梭着忙个不停。 纵然今儿还飘着点小雪,可田骁心中却被暖暖的幸福感给塞得满满当当。 见妻子正与嫂子说说笑笑地凑在一块儿,妯娌两个一边逗着殷郎说笑,一边又抢着去抱叡郎的和气模样儿,田骁笑弯了眼。##### 第一百七十五章除夕守夜(下) 田府设家宴之处,乃是雕梁花厅。 这花厅极大,所以嫤娘命人将这宴客厅的一角收拾了出来,用花树,桔树,观赏类的果子树堆得重重叠叠的,她还让人用绢布等扎了好些颜色各异的花儿出来,尽数绑在这些花树上,显得既热闹又好看。 垂在花厅四角的细竹枝卷帘被高高卷起,花厅外头飘着鹅毛般轻盈又洁白的雪花,里头却因为摆放着数十个炭盆而显得温暖如春。 因为人少,所以这一次嫤娘并没有安排分食制,而是安排了一个圆桌。 天冷,所以圆桌中间摆放着一个大号的火锅子,火锅里烹煮着一整只鸡和一只羊后腿;数十个小碟子围放在火锅子的周围,有片得薄薄的鱼肉,鹿肉,牛肉等,还有各种菌菇,茭白,冬笋,白菘等等。 放在圆桌外围的,则放着整只烤好的烧鸡,烧鹅,烤羊羔,果脯鸭,七宝蛋羹,鹌子羹,葱泼兔。水产有姜虾,酒蟹和酿蛤蜊等。面食则有撒了香芝麻的胡饼,糖肉馒头,笋蕨菜包子,汤饼和交子等。另外圆桌上还放着七宝五味粥,肉五味粥,桂花糖粥等。以及用糖莲子糯米糕,羊乳甜糕,红枣糕等好几样甜品点心。 众人手里各持一杯盛满了清酒的酒杯,在田大郎的带领下,朝着瀼州所在的正南方跪拜了下去,口称…… “爹娘在上,儿子遥祝爹娘安好,新春吉祥……” “儿媳恭祝公爹婆母身子康健……” “孙儿祝祖翁旗开得胜……” 敬完了父母,田大郎才又带着妻儿与弟弟一家,围着圆桌团坐了下来。 看着一桌子的美食,殷郎喜得和什么似的,不住地指挥他的奶娘,“要这个……要鹌子羹,果脯鸭也要!姜虾好吃……再给我拿个胡饼!娘,叡郎能吃糯米糕吗?叫醒叡郎好不好?糯米糕好吃,蛋羹也滑得很呢……” 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袁氏耐心地向殷郎解释,“叡郎还小,哪里能吃这些?明年过年的时候,叡郎就能和你一起吃年饭了……” 殷郎听了,转头吩咐他的奶娘,“将这桌上所有的都菜都收一份,咱们留着明年和弟弟一块儿吃。” 听着殷郎稚嫩又关切的话语,众人不由得哄堂大笑了起来。 袁氏看着长子,满心欢喜又一脸的骄傲。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年饭。 吃完饭,仆从们手脚麻利地撤掉了残羹冷饭,又重新上了一桌子的瓜果茶点。 主子们享用完年宴,就轮到仆从们在后巷吃团年餐了。袁氏交代殷郎看好弟弟,与嫤娘一块儿去了后巷。 不需当值的仆从们已经兴高采烈地守在了后巷里,袁氏见了,对大家说道,“好了,大伙儿也都辛苦了一整年,从今儿起,就好好吃吃,好好歇歇罢!” 既然袁氏唱了红脸,嫤娘就要得唱白脸。 “大少夫人这是体恤大伙儿!可我却还是那句话,能真真正正放下心来吃喝玩乐的,也只有轮到休值的那一拨人……守在府里轮值和听用的时候,大伙儿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毕竟这大过年的,来咱们府上拜年和走动的人可不少,还得时刻关注着府里的灯烛茶水……若是有人敢在新春正月里闹出一丁点的事情来,我不饶他!”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等谨遵二位少夫人的号令!”众仆从响亮地说道。 袁氏朝管家娘子点点头。 管家娘子领着几个婆子抬了两个大筐子出来,筐子里装着的,俱是用红封包着的赏钱! 众仆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都迫切地看着那两个大筐子,心急如焚。 管家娘子朗声道,“两位少夫人的恩典,今儿给大家放些过年钱,也教大伙儿好好过个年!大伙儿都跟着我,一块儿向两位少夫人谢个恩罢!” 嫤娘又拦住了,先由着袁氏牵头,领着众人先朝着向家主和田夫人所在的正南方遥拜,然后袁氏与嫤娘才笑眯眯地受了管家娘子与众仆从们的跪拜谢恩。 跟着,袁氏才命人开始发放起过年钱来。 管家娘子命僮儿开始点花名册,喊到谁,谁就上前按个红指印领红封,另有些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已经荣养的老仆,以及一些新出生的小婴孩不能亲到,由近亲属代领之外,几乎人人都领了红封,个个都喜气洋洋的。 领完了红封,管家娘子命众仆入席,袁氏和嫤娘各拿了一杯水酒,领着众人先朝着正南方遥敬一杯,再与众仆喝了半杯,这才作罢——当然,袁氏和嫤娘也不会真的喝酒,不过也只是嘴唇沾了点儿酒水就作罢了。 众仆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两位少夫人,这才高高兴兴地吃起了酒菜。 袁氏与嫤娘携手回到了花厅。 今儿是除夕,是要守夜的。袁氏与嫤娘早早商议过,田府人丁不旺,就自己一家人守夜,略显得冷清了些,索性请了寄居在田府外院的清客相公们和他们的妻儿一起守夜。 于是,趁着妯娌俩去后巷处理家务事的时候,外院的清客相公们也已经与妻儿吃完了团年饭,应邀来了雕梁花厅。 想着长夜漫漫,田氏兄弟便命侍卫抬了沙盘过来,兄弟俩与清客们先抓了阄,分成两队阵营……然后拿着长棍,开始了堆起了沙堆地形,还分营列阵,两队人马你防我守的摆军布阵了起来,准备好好演练一番。 殷郎也早与清客相公们的孩儿们玩在了一起。 见袁氏与嫤娘回来了,清客相公们的妻室也都纷纷迎了过来,围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聊起了天。 花厅变得热闹起来。 在清客夫人们中,有几位年纪稍长一些的,见识也多,便开始讲起了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嫤娘自幼就没有离开过汴京,不由得听得津津有味;袁氏虽然是从外地嫁入汴京的,却打小儿起就不曾过过舒心的日子……嫁进田家以后,虽然当了掌家夫人,却又被家务所累,也从未出过远门,妯娌俩如听奇闻异事一事,又说又笑的。 众清客夫人们见了,便投其所好,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各种各样的异域奇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 嫤娘早已经迷迷糊糊地睡去,又突然被震天响的炮仗所惊醒! 她勉强睁开眼,才发现了同样睡眼惺忪的袁氏,以及身边几位清客夫人们也纷纷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地坐直了身体。 殷郎还趴在袁氏怀里呼呼大睡。 嫤娘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玄色黑熊皮的大氅…… 难怪呢,她怎么在睡梦中也觉得这样温暖。 嫤娘一笑,抬眼朝外头看去,见田骁与田大郎正领着一众侍卫在外头烧炮仗放烟火呢! 她连忙坐直了身子,趴在花厅栏杆处往处看。 ——但见处处火树银花,又如星河流萤,那耀眼辉煌的火光在漆黑的雪夜里,将半片天空都映照如白昼一般。 殷郎终于被惊醒了。 他一醒,就看到了花厅外头绚丽灿烂的烟花,急忙跑了出去,大嚷了起来,“爹爹,二叔!殷郎也来,殷郎也来……” 吓得袁氏连忙站了起来,“殷郎回来!外头危险……” 田大郎回头道,“怕什么,有我呢!” 嫤娘的视线一直锁在田骁身上。 他像是有感应似的,突然回过头…… 他看着她,正好她也看着他,两人的眼神如粘粘黏黏的蜜乳一般,交织在一起,便再也分不开了。 守完岁,天际也已经隐隐发白。 田骁陪着嫤娘回了歇竹院。 嫤娘总惦记着……今年,不,去年她是新媳妇,头一年离开娘和老安人,也不知昨儿娘和老安人想念自己没有。 只是,夏府也如田府一样,肯定也是要在除夕夜守岁的。这个时候自己就是回了娘家,也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儿,娘和老安人见了也会心疼。且今儿初一,是皇室中人与内命妇入宫向官家和圣人贺岁拜年的日子,明儿初二,是外臣和外命妇入宫,向官家和圣人贺岁拜年的日子…… 一入宫,规矩就大得很,还是今儿好好在家里休息一天,明儿才有精神和体力入宫。 于是,嫤娘便遣了春兰回夏府一趟,她则回屋里补觉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头西沉,还是田骁担心她睡得颠倒了昼夜,才狠着心肠地摇醒了她。 嫤娘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疼。 田骁坐在身侧抱着她,浑身滚烫得像个火炉一样…… 嫤娘依偎在他怀里,娇嗔道,,“二郎,二郎……我不想起来,明儿也不想入宫!入宫累死了,那一身大衣服,足有二三十斤重!宫里贵人又多,见了这个也要跪,见了那个也要跪……我不想去,不想去嘛……二郎……”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甜得就像从冰窖里拿出来蜜乳,马上就要化掉了似的,心疼得田骁抱着她直摇晃,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咱不去了!” 嫤娘侧过头,靠在他宽阔厚实地肩膀上,横了他一眼。 看着他如刀削一般坚毅的脸庞…… 她眼珠子一转,一口咬在了他的下巴处。 田骁一滞。 嫤娘已经松了口,看到他下巴处那道如新月一般的浅浅牙印,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田骁低下头看着她,突然报复性地张嘴咬住了她的唇…… 只是,他又哪里舍得真正咬她?不过是将她娇嫩软香的唇儿含在了嘴里,不住地轻含吸吮罢了。 嫤娘咯咯笑着,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和你闹了……再闹我就不起来了,继续睡着,明儿天亮再叫我起来罢!” 田骁停止了进攻,不满地说道,“那怎么行?你今儿睡了一天,什么也没吃。” “不想吃!除夕那夜的团年饭我还没克化完呢……”嫤娘撒娇道。 忙完了除夕家宴,再忙完明天的入宫团拜,她身上的担子就轻了一大半,是以她也心情大好,想要逗一逗她。 结果田骁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既是这么着,我领着你动一动?好生克化克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直地盯着她饱满丰盈的胸脯。 嫤娘顿时满面红晕,掩着自己的胸脯“呸”了他一声,高声叫道,“春兰进来服侍,小红在外头摆饭罢!” 田骁见她肯起身用饭了,这才笑着去了外间。##### 第一百七十六章入宫贺年(上) 正月初二,才只三更时分,歇竹院便灯火通明了。 昨儿嫤娘睡了一整日,这会子觉得精神了好些,正在春兰和小红的服侍下,穿上了诰命夫人的真红色大礼服。 因是新春,又要入宫团拜,嫤娘便在发髻里簪了两排细朵儿的堆纱宫花,耳垂上坠着大红的玛瑙珠耳环,手腕上笼着玛瑙珠的手串子,再戴上四株花枝与宝钿各四尾。 穿好了衣裳,戴好了花枝宝钿,嫤娘在春兰的服侍下,用了几个大拇指般大小的素面馒头,吃了以后,又用香茗漱了口,这才抿了些浅浅的桃红色口脂。 她年纪轻,颜色好,虽然前段时间被忙坏了,可歇了一整天之后,又恢复了好些。 从镜子里看,她肤色白嫩均匀,尖尖的瓜子脸儿,杏仁眼儿又大又圆又明亮,还水汪汪的;唇上抿了点口脂之后,愈发显得唇儿艳艳,面儿白白,整个人看起来又漂亮又精神。 嫤娘满意地点了点。 站起身,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对着春兰说了几句。 春兰一怔,连忙出去了,不一会儿又了内室,将一块叠好的帕子递给了嫤娘。 嫤娘收好了帕子,这才带着小红出去了。 田骁已经穿着武官的软甲官服,站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了。见妻子带着侍女出来了,不由得眼前一亮…… 好一个青春洋溢又美貌娴雅的年轻贵女! 她穿着端庄贵气的诰命夫人服饰,打扮得华美端庄,一双灵动的漂亮大眼睛如最最纯粹的宝石一般,熠熠生光。 在她身上,田骁再也看不到先前几次进宫时,她的小心翼翼与担惊受怕。 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嫤娘带着小红上了马车,田骁与众侍卫护着她的车架,一众车队缓缓驶出了巷子,朝外大街走去。 今儿要入宫贺年团拜的达官贵人可不少,田府车队很快就被前后左右的车队给夹在了最中间,只得慢慢朝前开去。 嫤娘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近四更时分,天快亮了,马车也停了下来,嫤娘睁开眼睛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一看,车队已经到了南宫门,此时正排着队儿的在宫门处卸车下人。 嫤娘小心地张望了一会儿。 田骁立刻策马过来了。 “二郎……”她朝他招了招手。 田骁跃下马,撩起了车门处的帘子。 嫤娘又快又准地将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 田骁一怔。 嘴里泛起了甜蜜的桂花蜜乳糖的香气。 她朝他嫣然一笑,也塞了一粒桂花蜜乳糖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又递了一样东西给田骁。 “给你,薄菏叶。” 嫤娘轻声说道。 田骁了然。 吃了糖儿不漱口,呆会子嘴里会有异味,面圣的时候恐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尴尬,吃完桂花蜜乳糖之后再嚼几片薄菏叶,可驱口中异味儿。 至于她为什么要喂自己吃蜜乳糖…… 那是因为她担心宫中繁文缛节太多,耽搁了时辰他会捱饿。 田骁快速地嚼着嘴里的蜜乳糖,只觉得那蜜乳糖的甜,一直顺着喉咙淌进了他的心里。 田骁吃完了蜜乳糖,又将薄菏叶含在舌下,这才离开了嫤娘的马车。 不一会儿,他又过来了。 “外母的马车已经进了宫门,想来正在宫里等你,我看到吴妈妈了。”他贴着车厢壁轻声说道。 嫤娘已经有小半个月不曾见过母亲,这会儿正想得不行,听了他的话,顿时又期待了起来。 田骁引着自家的车队,顺着车队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南宫门,签到画押又登记入册,这才扶了嫤娘下来,又指挥着马车朝一旁驶去。 嫤娘和小红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小红眼睛尖,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夏大夫人的身影,连忙指给嫤娘看,嫤娘这才看到母亲和姨母都虞候夫人一块儿站在不远处,正朝她招手呢! 她连忙和田骁说了一声,带着小红就挤了过去。 夏大夫人一见女儿,便问道,“怎么样?昨儿你们府里的年宴,把你忙坏了吧?” 嫤娘笑着摇摇头,“大伯和嫂子体恤我,就算我做错了,他们也不会真怪我,又有什么好忙的?娘,你和老安人也守岁了么?” “嗯!我守了一夜呢,老安人么……说起来,她也想守岁的,只是年纪大了捱不住,勉强到了三更,就被我和你婶子劝着去歇下了。嫤娘,今儿宫里忙完了,你和二郎跟着我一块儿回去一趟吧?除夕那天老安人就念叨着你,怕你做不好事,闹笑话……今儿我来的时候又念叨着你,说见天儿的事儿多,怕你身子骨儿吃不消……”夏大夫人罗罗嗦嗦地说道。 嫤娘点点头,“成啊!原二郎也说了今儿从宫里出来咱们就过那边府里去。” 说着,她见王九娘畏畏缩缩地躲在都虞候夫人身后,便朝着都虞候夫人行礼道,“姨母新年好!我已经听说了九妹妹的事儿了,恭喜姨母,恭喜九妹妹……” 都虞候夫人闻言,看看光风霁月,端庄大方的嫤娘,又看看藏匿在自己身后,小家子气的九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嫤娘的注意力放在了王九娘的身上。 王九娘今年才只十二岁,她的个子倒也还算高,就是太瘦,她穿着棉袄呢,可胸前平平的,似乎还有些驼背,穿在棉袄外的对襟褙子像挂蚊帐一样挂在她的身上……瘦,这也就算了,但问题是,她还长得不太好看,虽然面上涂着精致的妆容,但一张宽宽的国字脸儿,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此时正不安地扯着都虞候夫人的衣角。 说起来,姨母家中,也只剩下了王九娘这一位辈分与年龄适合的小娘子了。不然,凭着王九娘的庶女身份,以及这副……并不讨喜的容貌与气度,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皇子妃妾。 “呆会子你也看顾看顾你妹妹罢!”都虞候夫人交代道。 嫤娘点了点头。 其实也轮不到她来看顾王九娘。 因外命妇们要入宫向耿太妃宋皇后等人贺年团拜,也都是按照品阶来的;夏大夫人和都虞候夫人都是四品贵妇,嫤娘却是六品……而王九娘因为无品,是要跟在都虞候夫人身边的,哪里就轮到嫤娘来看顾她了! 再说了,以前王九娘是没资格入宫的,但既然年前官家指了婚,王九娘就成了官家和圣人未来的儿媳妇之一,于情于理,都虞候夫人都应该要带王九娘入宫,让官家和圣人看看。 嫤娘不过是仗着亡父的余荫,才承蒙圣人高看一等,这圣人要相看儿媳妇……又有嫤娘什么事儿? 不过,该答应的,还得答应,毕竟夏王两家是姻亲;更何况,嫤娘之父,已经去世多年的夏大老爷一直被划为赵普一党,而赵普,与王审琦一样,都是官家的嫡系。 当下,嫤娘见王九娘实在紧张,就耐心地和她聊起了天。却也不过就是……这天气真冷,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了,你今儿的裙子真好看,是你自己绣的吗?你绣活真好……云云。 慢慢的,王九娘被嫤娘娴静从容的态度所影响,也变得自如了好些。 众人等了一会儿,便有黄门使者过来引路了。 先一拨走的,是王候和国公夫人们…… 没过一会儿,又有一批夫人们被领走。 再等了一会儿,夏大夫人和都虞候夫人也带着王九娘,与其他的诰命夫人们一起离开了宫门处。 嫤娘和最后一批六品诰命夫人安安静静地等着,终于也有黄门使者和小宫女们过来了,引着她们往延福宫而去。 嫤娘跟着众夫人进入延福宫的时候,先前抵达的夫人们已经依品阶高低坐好了,嫤娘她们因为品阶低,只能坐在延福宫的最外围。 众外命妇围坐好之后,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有宫人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嫤娘连忙又跟着众夫人起立…… 穿着蓝紫色暗纹福云宫衣,戴着九株花枝花钿的圣人领着众妃嫔款款移步而来。她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然后转过身,坐在威严的后座上,显得端庄又稳重。 众诰命夫人便在黄衣宫人的安排下,朝圣人行了九拜之礼。 嫤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趁着圣人说“免礼”的时候,微微抬头朝着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咦? 只见分列于圣人身边的两排妃嫔之中,并没有嫤娘想像中的那个人。 这时,众夫人齐声谢了恩,才又齐齐起了身…… 嫤娘不敢晃动脑袋——花枝花钿上坠有流苏,动作幅度太大的话,也太引人注目了。 所以她快速地转了转眼珠子…… 果然,嫤娘在一位妃嫔的身后,看到了料想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何四娘? 为了夏碧娘的事儿,田骁答应过胡重沛,要将胡重沛的表妹何四娘送入宫中做妃子;为何何四娘却穿着宫女的服饰?以及,既然田氏兄弟有这个能奈,将何四娘送入宫中,那同为金吾卫的胡重沛为何不能? 可一细想…… 啊,是了! 何四娘是胡重沛的表妹,若由胡重沛出面,送何四娘入宫……光是胡重沛与何四娘暧昧的表哥表妹身份,就已经很耐人寻味了。在后宫中,宫妃的清白可是最重要的,将来若是何四娘真的成功爬上了龙床,被封为妃嫔,若又被有心人查出来何四娘与胡重沛有染,那岂不是……灭顶之灾? 其实无论是内命妇还是外命妇,入宫向圣人贺年团拜都只是过场。 圣人连说话都与先前中秋,耿太妃寿辰几次宴请外命妇时一模一样,连一个多余的字儿也无;而外命妇们则连入宫庆贺,什么年节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请安,也都被专门的黄门宫使教导过…… 外命妇们向圣人拜了年,圣人便赏赐众人吃甜羹。 那甜羹看起来倒极美,小银碗里装着晶莹剔透的藕粉糊糊,里头还掺着切碎了的红枣干儿和炒香了核桃仁,白芝麻粒儿,面上还洒着嫩黄的桂花蕊。 吃上一口,倒也香香甜甜的…… 只是,大约已经从御厨房里拿出来许久了,都快冻成冰块儿了。 嫤娘不敢多吃,恐伤肠胃,便只用小银勺舀了两口浅尝也就做罢了。 再看看其他的夫人们,年纪大些的诰命夫人们更不敢吃,只是做了做样子就罢了;倒是嫤娘身边的低品阶武官家的夫人们,还都吃了几口。 众夫人们用了甜羹,又在黄衣宫人的安排下,向圣人行礼谢恩。跟着,圣人便又领着众妃嫔们先行离开了。 接下来,众夫人被宫人一拨一拨的接走了,还有些宫人不停地穿梭于众夫人之间……有的诰命夫人,是后宫妃嫔们的家人,圣人特许她们见上亲人一面;有的诰命夫人,则是圣人指明要见的,例如嫤娘母女和都虞候母女。 嫤娘便过去跟在了母亲的身边。 这一次有母亲姨母在旁,她稍稍有些心安了。 可王九娘却开始紧张了起来。 几人等了一会儿,终于有宫使过来引了她们,朝着仁明殿走去。 仁明殿是圣人的寝宫,而当嫤娘跟着母亲姨母进去的时候,仁明殿里已是欢声笑语一片了。嫤娘跟着母亲夏大夫人,母女俩跟在都虞候夫人的身后,朝着圣人行了叩拜之礼。 “好了好了……在外头见的礼太多了,现在也没外人在,咱们也松快松快。”圣人嗔怪道,又命宫使赐座给众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入宫贺年(下) 嫤娘挨着母亲坐下了。 她悄悄抬眼看去,只见殿中已经熙熙攘攘地坐满了贵妇人,圣人的身边,还坐着个半大的少年郎君,他头戴紫金冠,罩着大红色的褙子,颇为俊秀——不消说,他定是四王爷赵德芳了。 王九娘已经忍不住偷偷抬眼朝赵德芳看去…… 很快,她就羞红着脸儿垂下了头。 嫤娘却看向坐在圣人左右的几位贵妇人。 坐在左边的,是位意气风发的中年贵夫人,她身边也坐着个英气勃勃的漂亮小娘子,而坐在圣人身边的赵德芳,则一直侧目看着那个小娘子。 嫤娘虽不认得那位贵夫人,但能从那夫人头上的七株花钗,和身上的诰命礼服中可以猜出,她是位三品武官的夫人…… 本朝圣上重文轻武,朝中的三品武官简直少之又少,再加上圣人与这位夫人如此熟悉的模样儿,不难猜出,这位夫人就是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的夫人,而坐在焦夫人身旁那位英气勃勃又活泼美丽的小娘子,很有可能就是四王赵德芳未来的正妻! 嫤娘的目光,又投向了焦夫人身边的那位发髻斑白,低眉敛目,沉静从容的贵夫人身上。 ——这一位她认得,乃是凤翔节度使符彦卿的夫人。 而坐在符夫人身边的几个贵夫人,又是她的儿媳妇们,另有一位容颜清雅,气质温婉的美貌小娘也正垂首坐在后头……想来,这位温婉从容的小娘子,就是被许给赵德芳为侧妃的符四娘子了? 看看活力四射,娇美可爱的焦氏小娘子;再看看温婉从容,娴雅沉静的符氏小娘子……最后看看低垂着头,坐在都虞候夫人身旁边,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一脸窘迫的王九娘…… 想来王九娘也猜出了那两位小娘子的身份,不由得更是自惭形秽,恨不得像鹌鹑似的,直想把头埋到胸间去。 嫤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好在圣人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笑盈盈地与众人拉着家常。 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命众人退散了。 嫤娘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母亲和姨母,王九娘等人退出了仁明殿,在偏殿等候黄门宫使领着她们出去。 嫤娘暗中活动了一下手臂,只觉得穿着这身沉重的礼服,她的脖子都僵了,手臂也又酸又疼的,都没法子抬起来了。 “五姐姐?五姐姐!” 嫤娘心想,这声音怎么听上去这样熟悉,她转过头四处张望,看到李二娘正站在偏殿的角落里朝她招着手,还一脸的焦虑。 嫤娘连忙走了过去。 刚一走进,她便看到李霸图之妻云氏跌坐在椅子里,面色苍白,李二娘守在一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云姐姐,你怎么了?二娘子,这……” 嫤娘问道。 李二娘泫然欲泣地说道,“方才在延福宫里的时候,嫂子就说有些不适,可蒙圣人召见……咱们还没见上圣人呢,嫂子就……” 嫤娘靠近了云氏,问道,“姐姐,你怎么样了?哪儿不舒服?” 云氏勉强抬眼看了看她,虚弱地说道,“我不碍事,不过就是有些头晕罢了……想来是今儿起早了……” 嫤娘想了想,问道,“方才圣人在延福宫里赏赐的那碗甜羹,你们没吃?” 李二娘急道,“虽是圣人赏赐,可咱们拿到手里已经冻成了冰坨,嫂子怕我吃了伤胃,便不让我吃……” 嫤娘看了看云氏的模样,突然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云氏一滞,顿时缓缓地点了点头。 嫤娘连忙从袖筒里悄悄地抽出了那方叠好的帕子,拈了一粒桂花蜜乳糖飞快地塞进了云氏的嘴里,又塞了一粒进李二娘的嘴里。 李二娘被吓了一跳! 云氏低声道,“快含着,别让人看见了。” 李二娘连忙抿着嘴儿嚼了起来。 嫤娘飞快地收好了手帕子,又悄悄地摸出了两片新鲜嫩绿的薄菏叶片塞给两人,跟着又从随身的荷包里翻出了几粒药丸子,递给云氏,说道,“……这是通气血的当归黄芪丸,你吃了,呆会子应该就会好受些。只是这血气一通,恐怕今明两天之内,信期将至……” 云氏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咽下了那两粒药丸,面露感激之色,说道,“我只要能应付今儿……官家才替我们二娘子指了婚,我带着她进宫来谢恩,倘若被人看到我是这副样子……还以为我们家对这婚事,对官家……怎么想呢!” 站在一旁的李二娘听了,顿时面露凄楚神色。 说话之间,云氏喘了两口粗气,突然伸手抚向自己的小腹,说道,“……我,好像好多了?” 嫤娘嗔怪道,“你啊,就是被累坏的,再加上信期将至,今儿又空着腹折腾了这许久,身子骨儿哪里承受得起!” 云氏朝嫤娘点了点头。 那边李二娘也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和表情,朝着嫤娘说道,“多谢五姐姐相助之恩……” “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罢了!” 嫤娘说道。 夏大夫人在那边喊了嫤娘几声,看样子,已经有黄门使者过来,要领着她们出宫了。 云氏连忙说道,“你快去吧!等得了闲儿我再去找你说话。” 宫里规矩大,嫤娘也不敢多留,便应了一声,又教李二娘道,“你最好找个宫人要些热茶水过来让你嫂子饮下……” “嫤娘?嫤娘……”夏大夫人又喊了几声。 嫤娘只得匆匆又和云氏李二娘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身急急地走了。 跟着母亲和姨母,王九娘一起走到了宫门处,直到看见了田骁的身影,嫤娘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都虞候夫人实在没能忍住,突然转身喝斥王九娘道,“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大过年的,又才从圣人那里出来,就哭哭啼啼的……你作给谁看呢?” 王九娘被吓了一跳! 嫤娘这才注意到,王九娘的双眼已经通红通红的,面上也有泪痕…… “不,不……母亲,我,我……”王九娘越想解释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由得又哽咽了起来。 都虞候夫人一众虽然被圣人留下单独说了一会儿的话,现在才离开,之前一齐入宫庆贺的外命妇们也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却仍有些外命妇逗留在宫墙之内。 夏大夫人立刻朝着嫤娘使了个眼色,然后上前将都虞候夫人拉到了一边。 嫤娘也立刻拿出了手帕子,小心地替王九娘擦拭掉面上的泪痕,轻声说道,“咱们这可是在宫里呢……你才被许给了四皇子,如今就当众落泪,难道,你不愿意?” 王九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是的……”她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我,我只是,只是看到焦家娘子和符家娘子,她们,她们都生得那样美……” “若是官家和圣人知道你哭了,会怎么想?”嫤娘问道。 王九娘张大了嘴,将盈满了眼眶的泪水生生地逼了回去。 “焦氏娘子慧,符氏娘子美,可你,也不差……”嫤娘违心地说道,“……你只看到别人的美,却将自己贬到了泥地里。你可知,你是谁的女儿?官家缘何将你这样的庶女指给四皇子?你退缩,你自贱,便是将姨父为你们王家挣下来功名扔进了泥地里去……” 王九娘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如今你也才十二岁,四皇子十三,焦家小娘子不过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四皇子不曾大婚,你也不可能越过焦家小娘子去,你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能呆在闺阁之中!”嫤娘在王九娘耳边说道,“现在,笑!带着笑容,昂首挺胸的走出宫门,回到家中之后,一切都听姨母的……就是为了王家,她也会倾尽所有,把你教导成形为规矩不输给符氏小娘子的名门闺秀!” 听了嫤娘的话,王九娘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嫤娘见了,忍不住“卟哧”一笑。 她容颜秾丽,笑起来眼儿弯弯,嘴角边还现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那美艳的姿色令王九娘不由得眼前一亮! 见王九娘面上的神情终于恢复了自然,嫤娘心里的巨石落了地。 她牵着王九娘的手,亲亲热热地带着王九娘走到了都虞候夫人的车架旁。 都虞候夫人今天见了焦氏小娘子和符氏小娘子之后,确实有些迁怒于貌丑愚笨的王九娘,所以这会子已经上了马车,心里正气愤难忍。 王九娘走到嫡母的车架旁,朝着嫤娘盈盈一拜,说道,“表姐,多谢你的点拔,我定会听母亲的话,好好学规矩……纵然将来不能为家人挣来荫恩,也决不能丢了家里人的脸……” 嫤娘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坐在车架里的都虞候夫人听了,长叹了一口气,掀开了车帘子,嗔怪道,“罗罗嗦嗦的作甚?你父亲兄长已在那边等着了,还不快些上来?” 王九娘应了一声“是”,然后又规规矩矩地向夏大夫人行礼,“姨母慢走,表姐慢走,九娘与母亲先行一步了。” “去吧去吧!”夏大夫人笑呵呵地说道。 待送走了都虞候夫人的车架之后,嫤娘才上了母亲夏大夫人的马车,在田骁的护送下,车队朝着夏府缓缓驶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四艳闹新春 汴京有句俗话说,初一郎,初二娘——讲的就是,在大年初一这天,所有开府另居的儿郎们,或者说旁支庶房们,都要回本家去拜年。而在大年初二的这一天,则是出嫁女要带着自己的夫婿儿女回娘家去拜年的日子。 于是,当田骁护着嫤娘和夏大夫人回到夏府里的时候,正赶上晌午,婠娘和茜娘已经领着夫君孩儿们在老安人的院子里等了许久了。 嫤娘一到,夏老安人看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孙女儿穿着端庄体面的诰命服饰,又面红辰白的模样儿,不知有多精神……夏老安人终于放下了心,喜上眉梢。 “今儿去了宫里,怎么样,被饿坏了吧?圣人赏了什么好吃的给你?”老安人抱着嫤娘问道。 “宫里头人多,我倒也不饿,早起吃了些馒头才出门的……圣人赏了一筐子各色干果给我,娘也有……我的那一份儿也拿过来给您,用来熬七宝五味粥给您喝,可好?老安人,圣人还问了您的身子骨儿,我和娘都说好,圣人偏不信,说过了十五就让董太医过来给您扶个平安脉……”嫤娘轻言细语地说道。 夏老安人如今已经上了年纪,胃口大不如从前,只是听孙女儿孝顺自己,还要把御赐的干果儿送与自己,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五丫头啊,快把这身衣裳除了,好好和你姐姐们用饭,她俩为了等你啊……到现在还没用饭呢!”夏老安人笑呵呵地说道。 嫤娘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茜娘嗑着瓜子儿说道,“你先去换了衣裳来,我们有话跟你说呢!” 嫤娘被这身大礼服给压得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便道,“小红,回橘香院去拿了我的衣裳来。” 小红急急地去了,没过一会儿,果然抱了一堆昔日嫤娘的旧衣物过来;嫤娘去了夏老安人的内室里,换了衣裳,卸了钗环,又用热水净了面洗了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走进花厅,众人见了穿着家常衣裳的嫤娘,笑道,“恐怕也就只有她……穿着大礼服,和个王候夫人似的尊贵,穿着家常衣裳,依旧还像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一般!” 嫤娘涨红了脸,问道,“怎么你们两个还不用饭?大姐姐,你家寿郎呢?” 婠娘道,“寿郎和老安人一块儿用的饭,这会子在东厢房里歇午觉呢……” 嫤娘松了一口气。 “我们等着你,是想问一问……你迟了这许久,要喝上几盅酒才能向我们陪罪呢?”茜娘歪着头说道。 嫤娘一怔。 婠娘白了茜娘一眼,说道,“……她本是咱家最小的,你凭什么欺负她?依我看,喝上一壶也就够了!” 嫤娘顺着婠娘的手势,看向那只白玉壶。 她的嘴角微微地弯了起来。 “我可是一杯……也不会喝的!”嫤娘得意道,“……想灌我的酒,也不难!咱们来猜拳啊,谁输了就罚酒,这才是天经地义的!” “你少来这一套!猜拳那是后头的,你先把这罚酒喝了再说!”茜娘笑骂道,“……快快快!赶紧的,迟到了就该自罚三杯,要不然,我们可按着你灌了……” 嫤娘咬着唇儿站了起来,可茜娘却已经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婠娘已经举起了白玉壶,往那杯中倒满了一杯酒,将那酒杯儿搁在了嫤娘的嘴边。 “喝罢,这是罚酒……”婠娘笑道,“……哪个喊你不老实!” 嫤娘求饶起来,“好姐姐!我的好姐姐们……你们容我先吃几口菜,垫垫底儿,不然空腹喝了这酒,呆会子又烧喉咙了……” “不听你的!你惯会赖的……”茜娘拿住了嫤娘,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就在姐妹几个在花厅里又笑又闹的时候,外头刘妈妈突然来报,“老安人,二娘子来了。” 众姐妹闻言一滞。 夏老安人原本歪在炕床上笑眯眯地看着孙女儿们笑闹,听了刘妈妈的话,皱眉道,“……她怎么来了?老三家的也来了?” “回老安人的话,只有二娘子一人,三夫人并不在。”刘妈妈答道。 夏老安人略一思忖,说道,“让她进来吧!” 刘妈妈应了一声,出去请人去了。 嫤娘姐妹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由得都住了手,茜娘还帮着嫤娘整了整发髻和衣裳。 不多时,夏碧娘的声音果然在外头响了起来。 “不肖孙女儿碧娘,叩请老安人金安,祝老安人身子康健,青春永祝!”夏碧娘的声音果然响了起来。 夏老安人皱了皱眉,说道,“进来罢!” 外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到了夏碧娘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孙女儿乃不洁之身,且还带罪修行,不敢冲撞了老安人……承蒙老安人惦记,还送了东西去给孙女儿,孙女儿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回报老安人,便前来给老安人磕几个头再走……” 跟着,门外果然响起了轻微的磕头声音。 夏老安人闭了闭眼,吩咐嫤娘姐妹道,“去把她扶进来罢!这大冷天的……” 嫤娘姐妹连忙掀了帘子一看,果见衣衫单薄的夏碧娘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前,还保持着磕头的姿势。 众人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哎哟,二姐姐,你的手好冷,像冰块一样!” “碧娘,你的鞋……” “二姐姐,你,你从西山走过来的?” 嫤娘姐妹几个发现了夏碧娘的不妥之处,连忙出声询问。 夏碧娘身上穿着单薄的夹棉衣裳,却已经被雪水浸得半透了,她的鞋已经污得不像样子,而且膝盖以下的裙裾已经变成了深颜色,看来是被雪水给打湿了。 夏碧娘笑了笑,说道,“我鞋子脏,不进屋了……老安人,我给您拜了年,还得去庄子上看看我娘……她生养了我,不容易……” 说着,夏碧娘转身就走。 夏老安人心生不忍,“啪”的一声拍在炕床上,沉声说道,“……你要尽孝道,怎么连我的话都不肯听了?” 夏碧娘一呆。 “好了,你们快把她带进屋里来,刘五家的,备热水,让二娘子在我屋里洗个热水澡,嫤娘,你去拿了你素日里的旧衣裳出来,让你二姐穿着……婠娘,你使了人去告诉你娘,让派个马车去庄子上把你婶子也请过来,大伙儿一块儿热闹热闹罢!”老安人说道。 嫤娘姐妹几个齐齐应了一声,乱忙了起来。 嫤娘亲回了橘香院一趟,问了问刘妈妈,才知道母亲可能被累坏了,一进府给老安人请了安以后,只吃了半碗汤面就歇午觉去了。 她也不敢吵醒母亲,亲去自己房里拿了从里到外的一应衣衫,这才回了老安人那里。 夏碧娘已经被茜娘扶进了老安人的小浴室里,嫤娘送了衣裳进去,正好听到夏碧娘坐在浴桶里向茜娘落泪哭诉。 “我只恨我自己……明明生在这样好的人家里,为什么直到现在才醒!过去的我,简直就被猪油蒙了心……一心只想攀高枝儿,可不曾想,站得高,摔得也高……我是后悔了,可这世上又哪来的后悔药?茜娘,你不晓得,我只想立时死了!再重新投一回胎,好好报答老安人,你,大姐姐和五妹妹……” 嫤娘叹了一口气,出来了。 不多时,夏碧娘洗浴好了,换了嫤娘的旧衣,被茜娘带到了炕床边。 碧娘再一次朝着老安人跪下,口称,“老安人!碧娘多谢您的再造之恩!”说着,泪水就从她的眼眶中慢慢溢出,又顺着她的面颊淌了下来。 夏老安人闭了闭眼。 “你过去做的蠢事,教我恨不得……立时掐死你!”夏老安人沉声说道,“可你身上虽没有我的血脉,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小时候还是个好的,只是被你娘给带歪了。我知道我说这些个,你也不爱听……只如今,大错已铸成,你就是继续作死,也不会有人再理会你,你也再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顿了一顿,夏老安人继续说道,“你犯下的过错,就是胡家人即时绑了你去沉塘,我们也并没有二话说……好在你这几个姐妹都是争气的。你这条命……是她们救的,若你真的知错了,先去谢过她们罢!” 夏碧娘含泪应了一声“是”,果然站了起来,走到婠娘面前,朝她深深一揖,说道,“大姐姐,我过去……呜呜呜,我,我对不起你!小时候,我欺负你的那些事儿,说也说不完……此生,恐怕也还不上姐姐的人情,我,我……” 婠娘心善,性子也软,听夏碧娘这么一说,眼圈子立时就红了,说道,“……好了,过去的事儿,我都已经不记得了,休要再提。” “多谢大姐姐。”夏碧娘低声说道。 她又走到茜娘跟前,朝着茜娘行了一礼,泣道,“三妹妹!姐妹之中,我……其实我负你最多,可每次都是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总是你出手相救,我,我……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罢!” 茜娘怪不自在的,说道,“好了……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我几次出手救了你,并不是念在姐妹之情上……你我之间,本也并无姐妹之情,我是怕……你会连累我们,如今我们姐妹才过上好日子,怎能因为你……一夜之间,我们姐妹的名声全都毁于一旦呢?” 夏碧娘一呆。 “你说的是……可你三番四次救了我的命,这也是事实。”夏碧娘低声说道。 尽管茜娘避到了一旁,可夏碧娘还是朝着茜娘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夏碧娘又走到了嫤娘的身边。 嫤娘坦然看着她,说道,“你不必谢我……首先你的事,我并没有出过什么力。其次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小的时候我确实被你欺负过,但是后来咱们都大了,我也很少吃你的亏了,所以咱们并不相欠。” 夏碧娘摇了摇头,说道,“……我以前很恨你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几乎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嫉妒上,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惦记着你们有什么,你们得到了什么,我要怎么样才能夺走你们的东西……我从来都没有靠过自己……” “现在明白过来也不晚。” 嫤娘说道。 夏碧娘凄然一笑,仍朝着嫤娘认认真真的行了一礼。 接下来,夏碧娘转过身对老安人说道,“多谢老安人的收留,我这就……” “不必再去庄子上了,你大姐姐已经使了人去庄子上接你娘,你娘呆会儿就到了。”老安人说道,“不是我说你……你娘那人,目光短浅又小家子气!你啊,待她仅存着孝顺二字就够了!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凭着你的本心来,再不要受她的影响了!” 夏碧娘听了,眼泪又冒了出来,“……我只恨当初不懂事,没早些听了老安人的话!” 老安人打量了夏碧娘一番,问道,“今后……你待怎的?” 夏碧娘惨然一笑,说道,“我虽未被休弃,然已是弃妇了……还能怎的?今后,也不肖想男人了,我就想着……好好活下去,留得一条命在,将来能报答老安人,我娘,还有姐妹们……这就够了。” 说着,她似乎有些不安,看了茜娘一眼,说道,“前儿三妹妹去看我的时候,送了一本字帖给我,我……闲来无事,用手指临摹着那些笔画,只觉得那狂草书写来……畅快淋漓的,临摹一组以后,似乎心怀也淡了好些,不知……” 茜娘听了,笑道,“这有何难?我再送些字帖和笔墨给你就是了。” 夏碧娘听了,十分高兴,又朝着茜娘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你了。” 众人见夏碧娘如此行径,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有些释怀——以前的夏碧娘趾高气扬又气焰嚣张,哪像现在这样……茜娘不过是答应了送些笔墨字帖给她,她就这样高兴? 不过,想想她也算是已经陷入了绝境…… 想来到了这地步,她才知道,家人的重要性罢? 嫤娘察言观色,揣摩着老安人的心思,邀请夏碧娘与姐妹们一同用饭……夏碧娘只是摇头,可夏老安人却微不可闻地点起了头。 嫤娘更是大胆,索性开始说起了笑话,拉着夏碧娘上了炕床;婠娘和茜娘两个也看向老安人,然后闻琴知雅意,也和夏碧娘说笑了起来。 很快,姐妹们就开始斗起了酒。 因有夏碧娘在,婠娘和茜娘和注意力被放到了夏碧娘身上,嫤娘连忙趁机吃了好几口烤肉,来垫垫肚子,免得呆会子被姐妹们灌了酒……空腹喝酒是会伤身的呢! 于是,当夏三夫人急急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四艳闹春图。 四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嘻嘻哈哈的坐在炕床上,划着百花拳对着对子,不拘哪个一时之间接不下去了,就被旁边的姐妹们笑闹着按住灌上一杯酒…… 就连一向渴睡的老安人都不肯去歇午觉了,只津津有味的看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儿闹成一团。 从迷茫人生中醒悟过来的夏碧娘,对着姐妹们再无半分夹杂心思,像变了个人似的,心智也像是纯洁的小孩子那样,姐姐妹妹一让她喝酒,她就老老实实的喝……到了最后,第一个醉酒的也是她。 见夏碧娘俯在案上再也不动了,嫤娘姐妹几个也喝得头晕晕的,老安人才笑骂了她们几句,索性让人撤去了炕桌,又拿来了薄被,就让她们随便歪在炕桌上歇午觉。 夏三夫人见了众姐妹又和女儿好了,忍不住一颗心儿又蠢蠢欲动起来。 “老安人!您看看,她们姐妹几个……也真是好,是不是?要不,您和大娘子,三娘子和五娘子说说……趁着五娘子还没离京,请田二郎却和胡二郎说说,不管怎么样……至少也要让胡二郎将我们二娘子迎回府中啊!我们二娘子……到底还是胡二郎的正头娘子不是?”夏三夫人期期艾艾地说道。 “闭嘴!”老安人怒视着夏三夫人,骂道。 夏三夫人碰了个钉子,顿觉有些无趣。 可过了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嘀咕道,“……您是不知道!田二郎的兄长,正是胡二郎的顶头上司,只要田家兄弟和胡二郎说一声,那胡二郎还不是乖乖地任由田家兄弟拿捏?日后碧娘回了府,再替胡二郎生个儿子……地位才稳……” “滚!快给我滚!我们夏家好好的小娘子,都是被你这个娼妇给带坏了的!以后我们夏家娘子的教养,再不要你多嘴半句!还有你膝下的那个庶子,明儿就抱过来,让老二家的代为抚养!”夏老安人怒骂道。 夏三夫人被吓了一跳,“老安人!你疯魔了不成……这,这……” “滚!快滚!”夏老安人骂道。 嫤娘还没睡实,听了夏三夫人和老安人的话,不由得又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夏三夫人一眼,然后才把眼睛又闭上了,继续小憩。 刘妈妈连忙上前,将兀自喋喋不休的夏三夫人给推搡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甜蜜蜜 正月初二这日,嫤娘晌午在娘家醉了酒,老安人苦留晚饭,因此夏氏姐妹几个便又在夏府歇了午觉,酒醒了之后,又热热闹闹地陪着老安人用了晚饭,这才纷纷告辞而去。 夏三夫人苦留碧娘去庄子上歇一晚再走,碧娘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拒绝了;她请求茜娘送自己回西山的别院去。 反正茜娘与蒋大郎如今也确实住在西山,闻言便答应了,反正也顺路。 因此姐妹们又告别了老安人,约定初七回来吃酒,这才与老安人依依作别。 嫤娘也拉着母亲的手儿,和她说了好些话,这才与田骁一同离去。 回到田府时,已月上中天了。 嫤娘累了一整日,又吃了酒……此刻她腿儿是软的,脑子也晕乎乎的,被田骁抱下了马车以后,不过是倚着马车勉强站着,略微走了几步……整个人就朝地下滑去。 小红惊呼了一声,连忙扶住了嫤娘。 田骁疾步赶了过来,将妻子拥在怀中。 “二郎,我,我头晕……”嫤娘喃喃地说道。 嫤娘平时并不好酒,所以酒量不太好……尽管已经在夏府喝过醒酒汤了,此时却仍是止不住的头晕心悸。 “二郎,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我难受……”嫤娘十分难过,有点儿想哭了。 田骁有些心痛,索性将她拦腰抱了起来,说道,“再忍忍……等回了房,我拿醒酒药给你吃。” 嫤娘泫然欲泣,“才不要!醒酒汤……好苦,我在那边府里……已经喝了两碗了!” 说着,她又觉得心口处似有火烧,不由得抚向自己的胸口,说道,“二郎,我,我心口不舒服……像有火在烧……” 田骁更是着急,抱着她,三步并成两步走地朝歇竹院走去。 小红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拼命地追。 春兰早早守在院子门口,远远地看到了田骁的身影,连忙转身进了院子,一迭声地喊着婆子们立刻上热水,然后又赶紧去沏茶…… 田骁将妻子径直抱进了内室,然后就转身去了自己的书房。片刻,他捧了个药匣子过来,取出一粒洁白的药丸,又命春兰倒了一盅热水,小心地喂嫤娘服下了。 嫤娘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但觉嘴里含着的药丸虽有些药香,但其实并不苦,而且还带着些植物的清香,这才继续含着,又闭上了眼睛。 田骁赶走了春兰,自己先去小浴室洗了个澡…… 不曾想,当他洗完澡回到房里的时候,妻子不但没有醒,而且还吐了一床一地! 田骁一愣,连忙过去查看。 他配制出来药丸,向来药效极好,不可能没有效果啊,难道说,嫤娘体质有异? 蹲在地上,盯着她的呕吐物看了半天,最后才发现,方才他喂她吃的那醒酒丸她根本就没咽下去,大约是含在舌下了,所以最后跟着那些酒肉,一块儿呕了出来。 田骁啼笑皆非。 他走过去开了窗散气味,然后动手脱下了嫤娘的外衣,又用她的外衣将床上地上的呕吐物擦拭掉,直接扔出了窗外。接下来,他索性将她抱进了小浴室,除尽了她的衣衫,小心地将她放进盛满了热水的浴桶里,跟着又回房里去,从大衣橱里拿了一块干净的床单出来,换掉了那条被她吐脏了的床单。 脏衣裳被他统统扔出了窗外,感觉到内室里已经没了异味,田骁这才关上了窗子,去了小浴室。 嫤娘坐在浴桶里,已经睡得人事不省。 田骁看着她如玉一般的肌肤,突然笑了起来…… 说起来,这段时间因为心疼她太忙碌,他已经好几天没碰过她了。反正明儿也没什么事……今晚,就痛痛快快地玩一晚上,可好? 田骁嘿嘿笑着,把小娇妻从浴桶里捞了出去,抱到了大床上。 睡梦里的嫤娘人事不省,只得任由他为所欲为。 田骁折腾了好一会儿,将她摆放在自己喜欢的体位…… 迷迷糊糊的,嫤娘只觉得身子一沉,跟着身下又是一疼,不由得闭着眼睛弱弱地喊了一声,“二郎!二郎……” 田骁被她温香软玉一般的身子迷得神魂颠倒,而她极致的温暖紧窄也令他血脉亢奋;再加上她妩媚婉转地叫着他的名字,胸前又有两只熟透了的水蜜桃正随着他的撞击,如水波一般在他身下一圈又一圈地荡漾…… 田骁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抓着她的脚踝就开始了猛烈的撞击。 “啊!啊啊……二郎!” 睡梦中的嫤娘只觉得自己被极致的快乐感觉给包围,一惊之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可她看到的,却赤裸着上身的田骁,正捉着自己脚踝,不住地压在她身上咨意驰骋。 嫤娘俏脸晕红,不由得咬住了自己的唇儿,生怕从自己的秘密会从嘴里泄露出来。 看着身下的娇妻睁开了双眼,面颊红艳艳的,那排像羽毛扇子一般的长睫毛不住地扑闪扑闪的,她还用力咬着唇? 田骁大乐! 他就爱听她在身下婉转呻吟…… 于是,他继续着强有力的征伐,直到身下的美娇娘实在受不住了,这才松开了那排如珍珠粒儿一般的牙,那快乐杂夹着痛苦的浅吟低唱便从她嘴里泄露了出来。 田骁知她到了紧要关头,突然松开了她的脚踝,俯下身去,将他火热的胸膛紧紧地贴近她柔软的躯体。同时,一手探向她的俏臀,迫使她在最大程度里承受着他。 已抵达极乐境地的嫤娘被他紧紧拥抱住,不由得发出了惬意又销魂的满意叹息声音…… 当快乐的余波在她体内渐渐散去时,田骁却坏坏的,又开始了有节奏的出出入入。 “二郎,二郎……不要,我不要!” 嫤娘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弱弱地说道。 田骁坏笑道,“怎么不要?不要什么?我都还没开始呢……” 嫤娘的脑子变得一团浆糊。 良久,她瞪着一双曼妙的眼睛看了他半日,才突然省悟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你……你这个,你这……” 到底是大过年,平日里拿来骂他的那些话,此刻她竟舍不得骂出口——万一灵验了可怎么好? 寒夜漫漫,但田骁却热情如火。 不管嫤娘如何哭着求饶,他就是不依不饶地…… 直到他尽了兴,嫤娘的喉咙都哭得有些沙哑了。 他龙精虎猛的跳下床,翻出了他的药匣子,翻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出来,要她含在舌下。 嫤娘气喘吁吁地趴在床上怒视着他,泫然欲泣地说道,“……我这会子早就酒醒了,还吃什么醒酒丸?” 田骁失笑,“治你嗓子疼的。” 说着,他又笑,“若是明儿大嫂子问你,喉咙怎么了……你怎么答?” 嫤娘涨红了脸。 她恨恨地夺过他掌心里的药丸,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田骁一笑,慢条斯理地收起了药匣子……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又打开了药匣子一看,脸色一变,叫了声,“……不好!” 嫤娘转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搞什么鬼。 田骁面上已勃然变色,说道,“糟了!方才给你吃的药丸……错了错了!” 嫤娘被他一吓,连忙想吐出那粒被她含在舌底的药丸。可一紧张,她竟将那药丸给咽了下去! 她抚着自己的脖子,连忙问道,“……你,你刚给我吃的,是什么啊?” “助兴药!”他抬头看向她,一脸的歉意。 助兴药??? 嫤娘的脸都白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回他哄着她用了助兴药以后……两人在床第间做的那些羞死人的事!而且那药……她用了以后,和他嬉戏了一整个夜晚也不困不倦的,而且她似乎对那事也主动了好些,甚至……甚至还骑在他身上,自己很主动的动…… 想到这儿,嫤娘简直羞愤欲死! 上回事毕,她向他哭闹了许久,他才哄她说以后再不让她吃这助兴药了,怎么现在……现在…… 这种事情怎能再来一次?简直羞死人好嘛! “田守吉!田守吉……你,你!”她气得快要哭出来了。 田骁惊呼道,“娘子,娘子……娘子莫急,为夫这就替你解药……” 说着,他扔下了那药匣子,朝她扑了过去。 田骁将她压在身下,再一次得了逞…… 嫤娘只觉得自己如一叶孤舟,被他操纵得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最终,她在他的带领下,两人共赴极乐之地。 “嫤娘,我的小娇娘……”他喘着粗气,咬着她的敏感又小巧的耳垂,用沙哑而又富含磁性的气音说道,“小傻子,我要你……何需助兴药?你就是我的药……嫤娘,嫤娘!” 嫤娘已经不知这是第几次,他将她送上极乐之地了…… 她微眯着眼,恨恨地看着他。 只是,她不满的眼神落在他的眼里,却变成了满满的爱意。 田骁咬牙加快地征伐的速度和力度……##### 第一百八十章上元节(上) 上元节也称元宵节。 落在夏大夫人这样虔诚的信女口中,一直都毕恭毕敬地将元宵节称之为上元节;但老百姓们更愿意将正月十五称之为元宵节——因为元宵节有元宵可吃。 一大早,嫤娘便去了袁氏的屋里。 今儿夏大夫人想带着女儿女婿一块儿去寺院进香。 嫤娘本也想邀袁氏和田大郎带着儿郎们一块儿去,可袁氏却想着,她嫁与田大郎好几年了,夫妻俩还从未一起出过门去逛过元宵节的灯会。想着自己的两个儿郎还小,她索性谢绝了嫤娘的好意,决定白天在家里好生歇息,到了夜里再出门。 见袁氏主意已定,嫤娘便与她说了一声,然后和田骁一块儿便出了门。 到了夏府,嫤娘先去老安人那里请了安,也力邀老安人一块儿去山上寺院里进香。然而老安人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折腾,只是一迭声地吩咐嫤娘,过了晌午从山上回来了,一定要回府陪她用晚饭。 如今嫤娘初嫁,上无公婆约束,下无儿女拖累……再加上公婆夫君又特别交代她,趁着还呆在汴京的时候多回娘家走动。于是,嫤娘欣然应允。 如此,田骁便骑着马儿,领着侍卫们护着夏大夫人和嫤娘的车架,朝着京郊附近的寺院而去。 说起来,诚心上香的人……其实只有夏大夫人一个,嫤娘么,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出来游玩。 只是这寺院建在僻静又偏远的半山上,虽说刚立了春,可山上仍有积雪未化,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也没什么好看。 嫤娘还是拉着田骁上了后山,两人手牵着手儿,在山林间散了一会儿步。 回到寺院中时,夏大夫人已经上了香,并听那主持讲了一课经,此间正跪坐在佛祖面前合什默诵…… 嫤娘也跟在母亲身后,朝着佛祖的泥身塑金像跪拜了下来,闭目凝神,在心中默默祈祷。 夏大夫人默诵完,这才在嫤娘的服侍下起了身,带着她去了客房,享用寺院奉上的斋菜。其实,寺院生活清苦,现在又正是春寒料峭时分,哪有可口的斋菜可吃? 咨客僧送来的,不过只是些黄澄澄有些微甜的小米红枣糕,精致小巧其中夹着笋干菌菇的糯米卷,白胖松软的馒头,如白玉一般浓稠的山药粥,寺院僧人自做的酱瓜腌菜,用醋酢浸过还洒上了的霜糖粉的莱菔片(白萝卜片),酸姜等开胃小菜。 母女俩在厢房里笑嘻嘻地聊着天,你一口我一口的将斋菜吃完了。 田骁轻叩房门,在外间恭恭敬敬地说道,“好教外母得知,方才传来消息,半山处石崩了,将路给堵了,所以咱们得绕远路回去……得是外母用好了饭,咱们是不是……这就下山了?” 半山处石崩了? 夏大夫人面色一肃,连忙答道,“我们已经用好饭了,那就……一刻钟以后出发罢!” 田骁自去准备不提。 夏大夫人心善,心想……若是石崩阻路,这寺院里的僧人们可怎么过活呢!因此极为不安,又命吴妈妈送了二十两银子去给主持,以资寺中僧人们的伙食。 母女俩收拾了一番,这才坐上了自家的马车,田骁仍护着马车朝山下走去。 来时倒也方便,回时……因为要绕远路,所以嫤娘俯在母亲膝上沉沉睡了一觉了,醒来时,马车还在行进。 嫤娘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不适合。 再一抬眼,看到母亲并没有睡着,而是倚着车厢壁,双眉紧蹙。 嫤娘心中一动,坐直了身子,撩起了车帘朝外头张望。 田骁立刻策马过来了。 “二郎,前面可有人家?”嫤娘小声问道。 田骁顿时了然,“我让人策快马去前头看看……” 说着,他做了个手势。 一个侍卫立刻抽出鞭子甩在了马儿的身上,那马儿“咴”的一声蹿了出去!没过一会儿,那侍卫又急急地赶了回来,双手抱拳朝田骁说道,“启禀郎君,约三里地外有户人家,小的前去打点打点,可好?” 田骁点头道,“快去!” “娘,咱们再忍一会儿。”嫤娘小小声对母亲说道。 夏大夫人微微点头。 果然,马车加快了速度。 没过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吴妈妈和小红分别将夏大夫人和嫤娘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嫤娘瞪大了眼睛。 这…… 也难得在这样深山老林的地方,居然还有一所这样破旧的屋子。 “……启禀郎君,这屋子里,住着五个汉子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婆娘……咱们去看过了,院子旧点儿,却还能挡一挡风雪,可他家的茅房却臭气薰天,这……”有侍卫正面带难色地在向田骁禀报道。 田骁想了想,说道,“索性只借他家的院子,让亲家夫人和你家娘子歇个脚罢!你们自去外头生火,煮些热水大家喝喝。” 那侍卫得命而去。 跟着,田骁围着那户人家走了几圈,最后看中了那户人家后面十几丈远的一块地。 他带着几个侍卫走了过去,一阵忙碌,先是将绳索系在了几棵矮树之间,然后又命侍卫们除下了身上的披风,将披风系在了树上,硬是生生的造出了一间“净房”出来。 打理好了之后,他便朝嫤娘使了个眼色,然后带着侍卫站在距离那“净房”大约几丈远的位置,背对着那“净房”的方向,假意闲聊。 嫤娘连忙扶着母亲,带着吴妈妈和小红等人过去了。 不多时,女眷们纷纷解了手,离开了那儿。 又有侍卫引着女眷们进了那幢民居,稍做休息。 这户人家果然穷得很…… 嫤娘幼时也常常跟着母亲去庄子里避暑消夏,并不是没有见过农户人家。只是,这一家人……似乎特别穷,竟连一个像样的凳子也没有! 只见在这荒草乱长的院子里,统共只有两间用木板搭建起来的破烂房子,看上去似乎马上就要倒塌了。 而不大的院子里,竟有五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彪形大汉,全部都蹲在墙角处,不住地偷偷拿眼看向嫤娘和小红。 嫤娘憎恶地扫了一眼那五个彪形大汉,转过身去,避开了他们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如今大宋国始建,百业待兴,但凡有手有脚之人……就算是妇孺,也能过得很好。而在这小小的破烂房子里居然住着五个兄弟……看上去,他们俱是壮年之人,却这么穷,院子又脏又乱,也不收拾,屋子快塌了也不知修补,可见得都是躲懒之人! 几个侍卫走到了夏大夫人与嫤娘的身后,生生地用身高阻断了那几个大汉的视线。 那五兄弟从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年轻娘子,不由得人人都垂涎三尺……只是,这队人马看上去足有二十几人,且人人都衣冠鲜明还骑着马带着兵刃,显见得……也不是好惹的。 “砰!” 也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响,吓了夏大夫人和嫤娘一跳! 这五个汉子不由得朝后面的房间看去…… 田府的侍卫们也顺着汉子们的眼神,朝那间唯一的房间看去。 那五个汉子顿时心生不妙。 已经有侍卫上前问道,“……屋里有人?” 有汉子答道,“屋里住着浑家,正病着哩,不好出来见客……那个,只恐过了病气给贵客,呵呵,呵呵……” 田府侍卫道,“我家主人,乃瀼州刺史田大人府上的二郎君是也,亦通医理,你那浑家患了何病,说来听听,我家主人兴许能给你妻子治一治?” 那汉子傻了眼。 蹲在他身边的四个汉子也紧张了起来——被他们偷偷藏在屋里的那个女人没有身契路引,且来历不明。万一她是个朝庭要犯怎么办?那他们兄弟岂不是犯了窝藏罪?再说了,就算那女人不是朝庭要犯,而是逃妾,逃婢之类……他们兄弟也脱不了干系啊! 一个汉子瞪了另一个汉子一眼,旁边还有个汉子嘟嚷道,“我就说不管她了,你们偏要让她去屋里躺着,说屋里光线好,看得清也玩得尽兴……这下可好了,麻烦长上门来了!” “嘘!”四个大汉急得脸色苍白,齐齐瞪向那失言的汉子。 “什么?”田府侍卫惊疑不定地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 “我们那浑家,不过是些妇人病罢了,没事儿!” “就是就是,我们给她吃着药呢,不过是小产了而已!” “不敢有劳贵人了……” 那几个大汉连忙推辞道。 夏大夫人和嫤娘听了,脸色直发白。 浑家?他们的? 嫤娘记得很清楚,方才她下马车时,曾经听侍卫向田骁禀报过,说这户人家里一共住着五个汉子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婆娘…… 闹了半天,这五个汉子……共妻? 此时那五个汉子也反应过来,可能他们说错话了…… 汉子们急忙站起来解释。 “不是……不是!官爷,你们听我们说……” “事情是这样的,那,那是我的浑家……” “瞎说,那是我的浑家!是我先发现她的……” “你去问问她,她愿意跟谁?” 本来想解释给贵人听,让贵人们打消疑虑的,可说到后来,几个汉子却自己怒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架来。 那五个大汉,人人都是虎背熊腰的,一站起来,个头不比田府侍卫们矮;田府侍卫们唯恐汉子们惊扰了主母,立刻就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护住了嫤娘和夏大夫人,一拨人朝着汉子们亮出了兵刃,纷纷喝道,“蹲下!快蹲下……两手抱头,不许动!” 看到侍卫们亮出了兵刃,那几个大汉才又老实了,纷纷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田骁跨进院子,见了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惊诧道,“这是怎么了?” 有个年轻的田府侍卫愣头愣脑地应道,“启禀郎君,他们……他们共妻!” 嫤娘和夏大夫人窘迫得要命,把头转向了一边,假装没有听到。 田骁一怔,喝道,“好了好了,他们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共不共妻的,连他们的妻室都不吱声了,咱们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赶紧煮些茶水来,咱们喝了就赶路罢!” 听了田骁的话,嫤娘忍不住朝着那间屋子看去。 在那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头,真住着一个妇人,她愿意当这五个汉子的共妻? 嫤娘咬着嘴唇,看了田骁一眼,欲言又止。 田骁立刻走到了妻子的身边。 “……二郎,但凡是良家好女,谁愿做人共妻呢?咱们,咱们帮帮她,好不好?”她抓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着。 田骁含笑看着妻子,温柔又宠溺地说了声“好”,又道,“那你问问,她肯不肯跟着我们一起走?” 那五个汉子闻言,齐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明就里的嫤娘果然扬声说道,“屋里的那妇人,若你不愿意留在这儿,便说一声,我们带着你走……” 说着,嫤娘突然想起,屋里的妇人似乎是个哑巴? 她连忙又加了一句,“若你不会说话,弄出点声响来也可……你像刚才那样拍拍墙,就证明着你想跟着我走,我这就让我的侍女进来看你。” 那五个汉子齐齐扭过头,紧张地盯着那间屋子。 可自始至终,那屋子却一直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出来。 嫤娘不由得有些疑惑起来。 “别是病糊涂了,失去知觉了吧?”她嘀咕道。 田骁朝那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或者,是她自己不想离开这儿,就想当人的共妻呢?” 嫤娘白了田骁一眼,嗔道,“怎么可能!良家好女,怎么会……” 说到这儿,她突然一滞。 是啊,良家好女肯定不会心甘情愿地当人共妻的,可若那人不是良家好友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田骁正色说道 夏大夫人也劝道,“嫤娘,你听二郎的……咱们也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嫤娘只得作罢。 半晌,有侍卫用就地寻到的新鲜竹子砍成竹筒杯,又煮沸了开水,用开水烫过了杯子以后,这才盛了热水过来,请郎君娘子和亲家夫人喝水。 田骁接了过来,吹了半天,直至杯中水变得温凉时,才递给嫤娘。 嫤娘涨红了脸,捧着杯子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将杯中水一点一点地喝完了。 夏大夫人见女婿这样心疼女儿,不由得坐在一旁捧着竹筒杯,心花怒放。 休息片刻,田骁请了夏大夫人上车,众人这才继续赶路…… 直到众侍卫护着马车队缓缓离去,几个大汉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急促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那几个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大事不妙”的预感。 来人果然是先前那队人马中的一个侍卫,只见那侍卫扔下一锭银子,对汉子们说道,“我家主人叨唠各位了,这是小小意思……请收下罢!” 说着,那侍卫策马而去。 大汉们都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的。 良久…… 有个大汉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拾起了那锭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然后又将那银锭放在手里来回的抛,说道,“……嗯!大哥,这是银的!这有……一百两银子罢?” 另一个大汉夺过了他手里的银锭,骂道,“一百两的银锭?一百两的银锭会这样小?我告诉你!一百两的银锭砸你脑袋上,能把你足足打死!喏,你看看,这银锭的屁股上,不是写着……拾两?这是十两银子!” “十,十两银子?十两银子是多少钱?”一旁的大汉问道。 立刻有个大汉抢答道,“一两银子可买二十斤熟牛肉,外加两只鸡,两瓮酒!前儿我下山去卖柴的时候,看到有人在镇上就是这么买的……啊,那人还说,不用找了!” 二十斤熟牛肉,外加两只鸡,两瓮酒……还有得找? 几个大汉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其中一个说话结巴的大汉朝着房子那儿看了一眼,说道,“咱,咱们得了十两银子呢!不,不,不如……先拿一两银子去买二十斤熟牛肉,外加两只鸡,两瓮酒回来。再,再抓些药回来给咱浑家医一医吧……她总这么淌血也不是办法……” 另有大汉怪笑了起来,说道,“说起来,浑家还是舍不得我们兄弟啊!依我看,还是因为我把式好的缘故,又愿意卖力气!” “呸!你把式好?是我把式好!” “是我把式好!” “我!我!我好!我活儿大……” 几个大汉又争吵了起来。 吵到最后,谁也不服谁,索性抢进了屋,抽了裤带褪下了破破烂烂的裤子,齐齐淫笑着,扑向了缩在床上的一个蓬头垢面的肮脏妇人…… 那妇人呆呆的,被几个赤裸的大汉围着也不知反抗与躲避,她被迫做出各种屈辱的姿势,与他们媾和。 她眼里含着泪,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吭。 想不到……她还有见到夏嫤娘的一天!也想不到,田骁居然这样宠爱夏嫤娘…… 可那田二郎,却真真是个魔鬼!魔鬼! 夏翠娘闭上了眼,如死尸一般……被那几个大汉咨意摆弄着。##### 第一百八十一章上元节(下) 从寺院回来,嫤娘和母亲夏大夫人一同回了夏家。 陪着老安人说了好久的话,待夜幕降临时,夏二夫人也备好了丰厚的宴席,嫤娘陪着夏老安人,热热闹闹地用了饭,吃了芝麻糖馅的汤圆,又陪着夏老安人在夏府里走了一圈…… 因老安人的身子骨儿一年不如一年的,渐渐的,也出门出得少了;夏二夫人怕老安人在府里闷坏了,便命人在院子里扎了好些彩灯,又命一双儿郎和府中清客等人作了几十首通俗易懂又浅白的灯谜,用纸条儿抄了,系在彩灯下。 嫤娘陪着老安人在府里赏了一回灯,夏家大夫人二夫人作陪,又命夏承皎夏承皓兄弟也来,以及寄居在夏府的几位远房表兄弟和表姑娘们也来凑热闹。 嫤娘轻而易举地猜中了两个灯谜,其中又假作有一个怎么也猜不出……最后终于在老安人的提示下猜了出来……直逗得老安人哈哈大笑。 老安人年纪大了,看着孙子孙女儿们玩了一会儿,就有些精神不济,便吩咐嫤娘早些归去,自回房去不得。 嫤娘拜别了母亲,这才乘着马车,在田骁的护送下,往城西而去。 只是,马车才行走了一会儿,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嫤娘掀开车窗帘子一看,但见街道上热闹熙攘,一派繁华景象。 田骁跃下马,走到她的车架前,掀开了帘子,朝她伸出手,说道,“……夜市已经开了,咱们索性逛街去。” 嫤娘扶着他的手臂下了车。 小红在后头拿着个帷帽,急得直喊娘子。 嫤娘看了小红一眼,不想戴那帷帽,便咯咯笑着拉了田骁疾步朝前走去。 见妻子活泼开怀的模样儿,田骁心知,她不爱戴那帷帽,也是因为街道边有人在放烟花的缘故——夜晚的光线始终不如白天好,戴了帷帽始终有些不便。 他便由她了。 嫤娘活了十八年,却从未逛过元宵夜市——母亲夏大夫人只有她一根独苗,平日里又听多了有人在元宵节上看热闹,不留神丢了儿女的事儿,哪里敢放她去外头看灯! 原来嫤娘小的时候,也曾跟着姨母和表妹去看过灯,可姨母要照看的孩子也多,通常只是在酒楼里包个房间,让她们表姐妹就趴在酒楼的窗户那儿往下看一看罢了。 她哪里真正接触过这些! 一看到热闹繁华的夜市,她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有卖蒲草以驱虫避邪的,有卖竹凉席竹笔筒和竹鸟笼竹蝈蝈笼的,有卖香囊荷包手帕子的,还有卖糖画儿捏泥人和风筝的……众小贩热情又大声地叫嚷着,嫤娘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就不够用了! 看到有小贩捏面人儿,她也呆呆地站着,只见那手巧的小贩一揉一搓一捏一掐,一个惟妙惟肖闹天宫的孙大圣就现出了原形。 看到卖小玩意儿的小贩,那给小儿郎玩的拨浪鼓实在精巧好玩,忍不住又买了一个…… 见到卖胭脂水粉的小贩,那摊上的首饰虽然大都是用布儿绢儿扎的,没有贵重的东西,却胜在新奇精巧。她又忍不住选了大红的细绒花,想将一朵簪在田骁头顶的白玉冠旁。 ……他太高了。 田骁立刻矮了身子。 嫤娘红着脸儿咬着唇儿,细心地替他将那红花簪在他的白玉冠旁。 她又将另一朵红花塞进了他的手里。 田骁含笑,也替她簪了。 嫤娘伸出手,抚着自己鬓边的花儿,笑了。 他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再走下去,就到了街市的最中心——街道的两边都是猜灯谜的摊子。 大大小小的灯笼铺子,各种各样精奇巧的灯笼将街道映得光猛无比。 “嫤娘?”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嫤娘抬眼,却见是茜娘和蒋大郎两个! “三姐姐,你也来了?” 嫤娘高兴得要命,连忙拉住了茜娘的手。 茜娘的脸儿也红红的,笑道,“不光我来了……方才我还看到你大伯和嫂子了呢!还有,大姐姐也来逛夜市了……” 嫤娘看到她手里提着个精巧又好看的琉璃灯笼,便问道,“这,这是你猜谜儿赢来的?” 茜娘看了蒋大郎一眼,笑道,“……买的!你喜欢?送你!” 嫤娘摇摇头,说道,“好看是好看,拿在手里太麻烦了,呆会子要走的时候,我再让二郎给我买一个……” 茜娘笑道,“那呆会子,咱们约好在‘秀记’摊子上吃元宵,可好?” 嫤娘看了看四周,人山人海的,心知在这样人多的地方,她们想要一起逛街是很难的,索性各逛各的,逛完街再一块儿吃宵夜就是了,于是便点了点头。 茜娘挤了过去,大大方方地拉着蒋大郎,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人山人海中。 嫤娘见田骁一直看着某个方向,不由得问道,“二郎,你看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朝她一笑,“没什么,看上什么了?” “这儿人太多了!吵得我头疼……咱们找个人少些的铺子罢?”她附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田骁点点头,拉着她往一旁走去。 很快,两人转进了一条巷子,果然觉得人少了些。 巷子里也有人摆着灯笼摊儿,只是因来进来的游人少,所以买的人也少。 嫤娘见那家摊子制作的灯笼其实并不十分精巧,只是宣纸上的画儿却极古朴可爱,不由得停步观赏。 “娘子买一个吧!买一个吧!”贩灯笼的小贩搓着手,不住地一边跺脚一边说道。 嫤娘听那小贩的声音听起来似是十分熟悉,抬眼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七郎?” 她喊了那人一声。 那小贩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呆住了,半晌才惊呼了一声,“……五妹妹!” 原来,那小贩竟是……王七郎? 田骁扭过头,见是表弟王承僎,不由得也呆了半晌,问道,“你在这里作甚?” 王承僎一见田骁,方才看到嫤娘的满心狂喜顿时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似的,整个人都蔫巴了。 “七郎?七郎?你卖了几个灯笼出去了?”旁边有个妇人问道。 嫤娘朝那边看去,看到一个面熟的妇人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这照面一打,嫤娘顿时认出来……那妇人是诗诗!王七郎以前的通房丫头,后来被放了籍,嫁与王七郎做正妻……而后两人又和离了,诗诗不知所踪,王七续娶了胖女魏氏…… 怎么,王七又和诗诗在一起了呢? 前些天嫤娘去都虞候府给姨母拜年的时候,还曾见过王三夫人带着魏氏去给姨母请安,没听说王七休弃了魏氏啊! 诗诗也认出了嫤娘,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五娘子,我们……我们不过是,不过是想凭着自己的双手,混口饭吃罢了!”诗诗的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道,“……并没有,没有,没有……” 说着,她越发慌乱,最后一跺脚,转身跑了。 嫤娘看着诗诗的背影,好半天都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了。 王七郎低声说道,“表哥,五妹妹……表嫂,你们别怪诗诗,是我,我……我受不了魏氏,又见诗诗可怜,才想着过来照顾她的。我不会花魏氏一个铜板儿,我有双手,我会养活我自己和诗诗的……” 嫤娘瞪着王七看了半日,骂道,“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说着,她也无心看灯了,拉了田骁转身就走。 “五妹妹!”王七郎高声叫住了她。 嫤娘转过头看着他。 他看着她,表情复杂…… 半晌,王七郎才低声说道,“求五妹妹……不要告诉我娘和魏氏,我与诗诗的行踪……诗诗被魏氏陷害,如今是逃妾的身份,若是被魏氏知道了诗诗的行踪,恐怕,恐怕……” 嫤娘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拉着田骁走了。 王七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是自惭形秽,又是暗自神伤——明明他和五妹妹才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怎么沧海桑田……如今两人却形如陌路了呢? 嫤娘也闷闷不乐地走着。 “他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以前我还觉得他……心地善良,怜悯弱小与孤老,性子也好,孝顺母亲就不用说了,关键是,他对什么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可为什么……” “当然他既爱诗诗,都已经聘她为正妻了,后来为什么又要休妻?既休弃了诗诗,又续娶了魏氏,难道他就不该和魏氏好好过日子?可他却……现在诗诗算什么?外室?”嫤娘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道。 田骁突然凑了个脑袋过来,“……还是我好吧?” 嫤娘一怔,白了他一眼。 “呸!”她松开了手,笑着朝前跑去。 田骁加快了步子,笑着追她去了。 最后,嫤娘从一个衣衫褴褛人少年小商贩手里,买了一个八角型的胖肚灯笼,上头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胖蝈蝈儿…… 田骁领着她去了秀记小吃摊,嫤娘这才发现,原来茜娘两口子在,婠娘两口子在,还有李霸图两口子也在。 细细一想,婠娘与李霸图之妻云氏交好,两家人相约出来逛街也在常理之中。 众人都没带侍卫侍女,团坐在小矮桌前,正嘻嘻哈哈地聊着天。 “嫤娘,这边这边,坐这边!”茜娘招呼她道。 嫤娘果然过去了。 田骁三言两语地点了食物,也跟了过去。 几位女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看对方淘到的好东西……这个说云氏买的手帕子上的花样了真好看,那个说婠娘手腕上笼着的同心如意手结太精致别致了,又说茜娘买的竹雕笔筒就像真正的活鲤鱼一般,最后又赞嫤娘手里的灯笼古朴可爱。 众女眷笑了一圈,婠娘便问云氏,李二娘怎么没事逛街…… 云氏与李霸图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婠娘这才想起,年前官家才将李二娘指给了皇叔赵光义,虽然李二娘尚年幼,却也已经是议了婚的人了,再不好在人前抛头露面的了。 再看看云氏和李霸图的模样儿,分明就是对这门婚事有些抵触的…… 众人都很有眼力见的没有再追问下去。 不多时,掌柜娘子将方才田骁点的食物送了上来。 嫤娘一看,虽然面前林林总总的摆了一大堆东西,不过其实每一样东西的份量都挺少的:一小碗三粒儿带汤汁的白胖汤圆,一小碗三粒儿滚了豆粉的干汤圆儿,另外还有两碗虾皮馄饨,一碟炸油果子,几盘爽口的拌酱瓜和炸小鱼儿之类的。 嫤娘邀请众人同食,茜娘却笑她道,“我们都已经吃过了,哪像你……你们上哪里玩去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嫤娘笑道,“不告诉你!” 众人都笑了起来。 其实嫤娘也不饿,可既然众人都选择在这里碰面,显见得这小食摊的手艺应该还是不错的。 她将每一种食物都试了一遍,汤圆的糯米皮儿特别薄,又弹爽又粘牙;里头的芝麻馅儿特别多,而且还香浓细滑。 虾皮馄饨嘛,其实馄饨里的肉馅儿并不多,但是汤汁鲜美浓稠还呈现乳白色,特别好喝,应该是用咸骨,火腿和鸡骨熬出来的高汤,再洒上用油爆香了的虾皮,别有一番滋味儿。 其他的油炸果子,拌酱瓜和炸小鱼儿的味道也很不错。 众人聊了一会儿的天,茜娘就问嫤娘,何时动身。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答道,“……大约在二月十九那日。” 云氏也答,“我们是二月十五离京……” 婠娘顿时有些不舍。 几位闺阁姐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有些伤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元宵夜 当田骁护着嫤娘回到田府的时候,也正好遇到田大郎护着袁氏回来了。 殷郎骑在田大郎的肩膀上,袁氏怀里抱着才满月不久的叡郎,一家四口笑盈盈的。 嫤娘下了车架,接过了袁氏怀里的叡郎,问道,“嫂子去了哪儿?” 袁氏抱叡郎抱得手有点儿酸了,便活动了一下胳膊,笑着说道,“外头人太多了,咱们就去了雅香楼坐了会儿……你大伯带着殷郎去灯市上买了两盏灯,我带着叡郎在客房里头等……” 袁氏的脸儿红扑扑的,兴奋地说道,“说起来,我嫁到汴京,到今年可是实打实的是第七个年头了,这还是头一回逛远宵灯市呢!以前还总听人说,远宵灯市怎么怎么热闹来着……哎,这热不热闹啊,还真得自己亲眼看了才算!” 嫤娘也笑道,“别说嫂子是从外地嫁过来的了,就是我这在汴京土生土长的人,今年也是头一回去逛元宵夜市呢!” 袁氏张大了嘴,“真的?” 不过想想,嫤娘自幼丧父,又是独女,还系出名门……但没有父兄的扶持,她的母亲夏大夫人也不可能太过于放任她的自由。 妯娌俩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田大郎带着殷郎,和田骁走到了前头,嫤娘则抱着叡郎,与袁氏并排走在后头。 嫤娘想了想,说道,“嫂子,我想说……这过完十五啊,正月也就过了大半了。不如,从明儿起,我就把身上的事儿都交还给你?” 袁氏一滞,抬眼看向嫤娘。 其实袁氏也知道,田骁请的婚假与休浴假,大约也就到三月中。把日子这么倒着一推算,怎么着也得二月中出门……况且田骁和嫤娘从汴京到瀼州,还要带着大批的侍女侍卫,行礼物什,那可是一个满满当当的车队,怎么说也得走上一个月。 这么一想,袁氏叹了一口气。 “平日时呢,你大伯总是忙于公务,独留我与殷郎在府中……如今好不容易盼着你到了咱们家,可不过是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你就……” 嫤娘抿嘴笑道,“嫂子身边有殷郎在,现如今又多了个叡郎,难道嫂子还闲得下来?” 顿了一顿,她又笑道,“他日等嫂子再生个小小娘子出来,我便回来服侍照顾嫂子,如何?” 袁氏“卟哧”一声笑了起来,又忍不住看了走在前头的田大郎一眼,眼眉如花。 “成啊,那就明天吧!”袁氏爽朗地笑道。 两对儿夫妻在二门处分开了,嫤娘将小心翼翼地将叡郎交还给袁氏,田大郎便带着殷郎,引着袁氏朝正院走去。而田骁则捉住了嫤娘的手儿,牵着她,慢慢地走歇竹院走去。 十五的月儿又圆又亮,高高地挂在深遂的幽蓝色天空里,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洒在铺了积雪的地上,将那一片洁白的雪世界洇上了一层柔和莹润的光。 田骁突然站住了。 他的视线,定格在嫤娘的裙裾处。 这些天一直断断续续的下着雪,先前出去逛夜市的时候,嫤娘脚下虽然穿着鹿皮小靴,可他们在雪地里走走停停了那么长的时间,她那双鹿皮小靴的面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恐怕靴子里也进了雪水吧? 他抢先一步,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示意她伏到他的背上来。 “做什么?”嫤娘笑问。 她当然明白他突然在她面前矮下身子来是为了什么。 可是…… “二郎,这儿离歇竹院不远了,不过就是几步路的功夫,我自己走过去就成了……啊!” 嫤娘突然惊呼了一声! 田骁长臂反手一抄,撞在了她的膝弯处。 嫤娘被他稳稳当当地背了起来。 他背着她,慢悠悠地朝歇竹院走去。 嫤娘是有些担心,害怕人看到了会笑话自己……可这会儿已是深夜了,田府后院里的仆妇们,大多都休息了,少数几个轮值巡夜的婆,也因这会儿正下着雪,统统躲到了当值的茶水房里避雪去了。 嫤娘与田骁的身边,只有自己这一房的侍女和婆子。 她微微笑着,伸出了如玉一般的白皙素手,接住了几片自天空洋洋洒洒飘下来的雪花。 “仔细手冻着了。”他低声说道。 嫤娘不依地踢了踢小腿。 田骁笑了起来,继续慢悠悠地朝歇竹院走去。 小红抢先一步跑进了院子,一迭声地喊着蔡大娘和春兰。 春兰急急地迎了出来,上前朝郎君娘子行了礼,又道,“先前我在二门处等了半日也不见郎君与娘子回转,才回了一柱香不到的时辰,郎君和娘子就回来了!厨下已经备好了热水,娘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点儿宵夜?” 嫤娘道,“我们在外头吃得撑了,这会子什么也不想吃……先沐浴罢。” 春兰应了一声,连忙去浴室准备去了。 嫤娘跟在田骁后头进了屋。 田骁先是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然后又转过身,将跟进内室,正在替嫤娘卸钗环的小红给赶了出去,转而亲手替妻子卸下钗环。 嫤娘透过菱花铜镜,看着他,娇嗔一般地看向他。 田骁看着她的妆镜,那八角菱花形的铜镜被打磨得光亮如水,被温暖的烛光照耀着,映出了她姣美恬静的容颜。 他忍不住就伸出了手指,在她面颊上轻轻地摩梭抚摸着。 嫤娘诧异地侧过头,看向他。 她脸一转,他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指便顺势一滑,那硬如生铁一般的食指与拇指就挑起了她温热柔软的小巧下巴。 嫤娘被迫高仰起头…… 她看到了他面上满意的表情,以及,他眼里跳动着的情欲火花。 嫤娘涨红了脸,脑袋下意识的一偏,就想逃离他的禁锢。 他却几近粗鲁地加重了指间的力度,然后低下头,恶狠狠地吻向她的唇……他霸道地在她嘴里胡搅蛮缠,灵活的舌头挑逗着她柔软的小舌,与她极尽纠缠。 一场缠绵下来,她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的,脑子已有些昏沉了。 他变得温柔起来,含着她柔软芳香的唇瓣,开始辗转反侧的吸吮含啜。 不知从何时起,嫤娘的双臂已经攀上了他的颈脖。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里发出了无意识的呻吟,还如娇似嗔地喊了起了“二郎”…… 田骁微微一笑。 他停止了深吻…… 嫤娘咬着唇,高高地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美目杏眼似泣似怨地看向他。 田骁大笑。 他弯下腰,抱起了她,朝着浴室大步流星地走去。 嫤娘涨红了脸,咬着嘴唇看着他。 虽然知道,接下来他将要对她做些什么了,可她就是没法子拒绝…… 这个坏郎君! 她,她被他撩拨得,也有点儿想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光焕发的田骁,终于抱着怀中已奄奄一息的嫤娘,一脸餍足地从小浴室出来了。 他笑盈盈地将浑身赤裸的她放在大床上,十分殷勤地拿了干帕子过来替她将身上残留的水迹拭去…… 嫤娘羞愤欲死,她咬着唇,瞪着一双曼妙美目,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纤细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饱满的胸脯。 可他却拿着干帕子,借口要替她擦拭身子,时不时地拉一拉她的细胳膊,又时不时地拽一拽她的修长美腿…… 而嫤娘的双手,根本就遮不住满身的春光。 她被他揩了无数次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他才偷着笑,侍候她穿好了睡觉的衣裳。 接下来,他去外间拿了春兰已经煮好,又热了好几次的汤圆回来。 田骁将妻子抱在怀中,喂她吃汤圆。 被他强势索爱了大半夜,先前在外头街上吃的那点子东西早就克化完了,此时嫤娘闻到了香浓的芝麻香气,腹中早已经饿得慌了。 自家做的芝麻馅儿的汤圆甜糯弹牙,又香甜可口。嫤娘就着田骁的服侍,一口气儿吃了五个,这才摇了摇头,吃不下了。 田骁将她吃剩下汤圆一口气吃完了,然后将那碗和筷子随便一扔…… 那瓷碗朝着窗下的书案上飞去! 嫤娘吃了一惊,连忙探了个头出去看。 只听到“咣当”一声,那碗稳稳地落在了书案上,而碗中的汤汁居然没有洒出来!而那双筷子也恰好架在了碗上…… 嫤娘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田骁。 田骁嘻嘻笑道,“娘子还不睡?是不是吃了汤圆反倒精神了?来来来,再陪为夫好好……玩上一玩?” 嫤娘红着脸“啐”了他一声,说道,“大半夜的,吃了甜食也不漱口……快下去倒杯清茶给我……” 田骁又将她抱在了怀里,哄道,“娘子要漱口……何必行那麻烦事?为夫替你漱……” 说着,他低下头,又吻上了她的唇…… “娘子真香,娇娇软软又香香甜甜的,浑身上下都柔似无骨……” “田守吉!哪有你这样的……唔,不要,不要!” 翡翠衾寒与君共,芙蓉帐暖度春宵。##### 第一百八十三章花朝节(上) 过完元宵节,袁氏开始正式理事,嫤娘每天一早也赶到袁氏的院子里去,协助袁氏管家。 半个月过去,到了正月底,见袁氏已能自如地重操旧业,轻松管家了,嫤娘这才开始用各种借口,不再参与管家与理事儿了。 袁氏也体会得,毕竟嫤娘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士,到现在都还没出过汴京呢,可再过半个月,她就要随着二郎远赴瀼州了……她是家中独女,更是遗腹女,她那娘家寡母和祖母还不知会多么不舍得她呢! 于是,袁氏十分体贴,再不用家务事来扰了她,还三不五时地催她常回夏府去看看。 嫤娘感念妯娌的好意,也确实难舍家中的寡母与老安人……所以一有空就往娘家跑,还三不五时的请了婠娘与茜娘,姐妹几个一同回娘家聚聚。 这一日是二月十二,距离田骁夫妇离京只有几天了。 也恰巧这一日正是花朝节,于是,夏二夫人听从夏老安人的吩咐,早早地递了请帖过来,邀请夏府的一众出嫁女们携着她们的夫君们,一同回府赴宴。 花朝节,又是百花生日。因有“花王掌管人间生育”之说,所以到了花朝节的这一日,新出嫁的小娘子们总会与夫君一同外出踏青赏花,夜里归来时,也会在家中设上香案,摆上鲜花,向花神焚香祷祝,希望自己能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 因此花朝节虽是出嫁女的节日,但夏府中人为了即将远行的嫤娘,还是操办了起来。 一大早,嫤娘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田骁的护送下来到了夏府。 进了府问了人,知道娘和老安人在一起,嫤娘便径直去了老安人的院子里。 夏大夫人果然站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 远远的,嫤娘就看到了穿着一身未亡人玄青色服饰的娘亲,不由得喜出望外,拎着裙摆就朝母亲跑了过去。 “娘!娘……” 夏大夫人噙着泪,却含笑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 女儿今年已经满十七,进十八了。 十八年了啊…… 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 久远到,当年也是如花一般年纪的自己,变成了中年妇人;久远到,其实她早就已经忘记了夫君的模样…… 在这十八年里,只有女儿的欢声笑语,才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可如今,她的心肝儿,就要跟着别人远走天涯了! “我的嫤娘!”夏大夫人哽咽着喊了一声,将扑进自己怀中的女儿抱了个满怀。 嫤娘心中何尝不是难受万分呢? 可老安人年纪大了,她不敢引得老安人伤心感怀,只得伏在母亲的怀里,快速将盈出眼眶的滚烫泪水逼了回去,这才仰起了如花儿一般娇嫩美艳的脸,细细打量着母亲。 记忆中,因着母亲的孀居身份,衣衫是一溜的黑灰白色;首饰虽然也有,却几乎全是素净的银饰与白,青色的素色堆纱花儿。 只是今天,大约母亲也想装扮得好看一些,便在胸前挂了一串白玉珠,坠子是黑曜石的貔貅吊牌,玄青色的褙子在腋下的系扣处,扣眼里系上了垂着月白色穗子的淡青色玉葫芦……脑后的发髻里簪着坠了银流苏的发梳,鬓边还插了几朵白色的堆纱芙蓉花,几粒莹白的玉珠颤颤巍巍地随着夏大夫人的行动,不住地轻微抖动着。 “娘今天真美!” 嫤娘由衷地说道。 夏大夫人有些面红。 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因是花朝节,所以嫤娘穿了一袭胭脂红的百花裙,那是条印染的裙子,下摆处是深褚的红,往上而去时,颜色越来越淡,但通体还是胭脂红的颜色。 裙子是百褶裙,绣着大朵大朵的各色花儿,花蕊处还用钉上了细粒的宝石,使得嫤娘在静立时,婷婷玉立的,可行动之间,裙下百花齐放,又好看又富贵。 再看看嫤娘的头饰…… 今儿她索性将头发分梳成两部分,梳了个独髻,戴了一顶镶宝石的花枝小金冠,剩余的头发结成了小辫子,在脑后挽了起来。 她还穿着鹅黄色的短对袄,披着水红的披帛…… 经过了万物萧条的寒冬过后,又到了春寒料峭的早春,嫤娘这一身艳丽娇嫩的扮相,看起来既富丽堂皇又精精神神的,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夏大夫人满意地直点头,笑道,“好,好……” 嫤娘心知母亲内敛,此刻称赞自己,定然是心中欢喜至极。她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暗自想道:为了博母亲和老安人高兴,也不枉费她今儿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梳妆打扮了。 “快进去吧,恐怕老安人在屋里都等急了。”夏大夫人含笑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在轻轻地拍了拍她。 嫤娘便如一只快活的鸟儿一般,飞奔着跑进了老安人的院子。 “老安人!老安人……嫤娘回来啦!”嫤娘一边笑着叫喊,一边跑进了老安人的屋里。 立于一旁的仆妇忙不迭地替她掀起了帘子。 坐在炕床上的老安人只觉得眼一花,一个漂亮娇俏的小娘子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老安人上下打量了嫤娘一番,哈哈一笑,“哎哟哟,打哪儿飞来了这么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呀?” “老安人!”嫤娘不依地扑进了老人的怀里。 这离去的日子即将到来,剩下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了……因此嫤娘可着劲儿的在老安人怀里笑闹,老安人也不停地笑着,夏大夫人站在一旁随侍,看着婆母与女儿顽,一脸的温柔。 婠娘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哟,这么热闹啊!” 众人朝门口看去,果见婠娘与茜娘两个正站在门口,好笑地看着与老安人笑成了一团的嫤娘。 “老安人,怎么我们都到了,唯独不见嫤娘?”茜娘假装看不见坐在老安人身边的嫤娘,还一脸正经地问夏大夫人,“大伯母,要不要派人去田府问问?” 老安人笑道,“嫤娘不就在这儿嘛!” 茜娘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上下打量了嫤娘一番,这才拍着胸脯说道,“阿弥陀佛!原来五妹妹在这儿啊,我只当是花神娘娘下凡来了咱家呢……” 婠娘很配合的“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立于一旁的仆妇婆子们也都笑出了声音。 嫤娘顿时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百花裙,有些不好意思。 老安人也打量了婠娘与茜娘一番。 因为花朝节又是出嫁女的节日,因为婠娘与茜娘两个也穿得比平时更鲜亮好看。 “咱家是有福之家,这花神娘娘一下凡啊,就是仨……”夏老安人见这个孙女儿生得端庄福态,那个孙女儿清秀可人的,不由得笑眯了眼。 婠娘与茜娘也存着心思来逗老安人高兴,姐妹几个叽叽喳喳的,直把夏老安人逗得开怀大笑。 只是老安人年纪大了,不过是和孙女儿们笑闹了一场,便有些倦了。 姐妹几个察言观色,相互使了个眼色,便又纷纷嚷着饿了,闹着要老安人赏吃食…… 老安人装模作样的拿了一回乔,最后才笑呵呵地命仆妇们将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百花宴摆了出来,让她们姐妹们一起享用。 见桌上堆放着糖拌白莲蕊馅儿的糯米糕,用模子压出了桃花形状的豆沙饼,小米桂花粥,菊花猪皮冻,玫瑰酥,以及夏天收好晒干了的白茉莉花茶等等…… 姐妹几个连忙又争先恐后地服侍着夏老安人吃了些吃食。 夏老安人享受着孙女儿们的服侍,吃了几块糕点,喝了一碗小米粥,正要吩咐她们姐妹自己吃酒,她想回去歇着去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仆妇大声禀报道,“启禀老安人,二娘子回来给您请安了!” 夏碧娘? 众人一滞。 她不是被胡二郎拘在西山别院里了么? 老安人想了想,说道,“请她进来罢!” 门帘被人掀了起来,一个扮相清雅的袅袅美人缓行至夏老安人的跟前,恭恭敬敬的跪下,口称,“孙女儿恭祝老安人福禄绵长……” 众人定睛一看,夏碧娘身上也穿着好料子的衣裳,虽富贵不如嫤娘,别致不如茜娘,端庄不如婠娘,却也是稳妥得体的。 老安人吩咐嫤娘姐妹道,“快把二娘子扶起来……今儿你一个人来的?” 夏碧娘答道,“夫君一早去西山接了我过来,如今他也在前院,正与二伯父,大堂兄几个喝酒呢。” 老安人顿时喜上心头。 “好!好……他愿意给你这份体面,这就证明着,他已经想通了……二娘子啊,我倚老卖老的说一句,这男人的宠爱啊,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只是拿来锦上添花的。你过得好不好,还得靠自己……”老安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夏碧娘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老安人的话,却一脸的懵懂无知。 “好啦,你们姐妹聚一聚,我回内室去歇歇……今儿谁也不许先走啊,陪我吃了晚饭再说,若是倦了啊,你们就去你五妹妹的屋子里歇歇……”说着,夏老安人便径直回了内室。 见夏老安人去内室休息了,姐妹几个也不敢大声喧哗,几人嘻嘻哈哈地吃了一回糕点,便结伴儿去了嫤娘未出阁时住的屋子。 夏大夫人为了让姐妹几个畅聊,索性就留在夏老安人的屋子里歇午觉。而嫤娘命侍女们收拾好床铺,又奉上了香茗果品之后,又命侍女们送了个红泥小火炉和茶叶,用竹筒装好的泉水过来,准备自己烹茶给姐姐们吃。跟着这才让侍女们退了下去。 因此橘香院里便只剩下了姐妹几个。 茜娘直白道,“二姐姐,胡二郎怎么就肯请你回来了?” 夏碧娘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今儿一早,他就拿了这些衣物去别院寻我,又说……从今儿起,教我搬回府里去。” 婠娘道,“先前他那样决绝,铁了心的要和离……后来才又让你去了别院,还放狠话说再不让你踏入京城一步,怎么突然又……” 嫤娘就想起了前几天听田骁说的事儿,便道,“恐怕是胡二郎请封世子的事儿,有几分准了。若他真被封为世子了,这妻位岂可空悬?往来人情要不要做了?” 她嘴里话不停,手里烹茶的动作却十分麻利,如一气呵成又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 只见嫤娘将竹筒里的水倒入小铜壶里,泉水被煮得沸腾以后,她又用竹夹将几个玉瓷瓶用沸水冲洗过。再用竹勺舀了茶叶,装进紫砂茶壶里,将稍微晾了一会儿的沸水冲入茶壶……浸泡片刻,她又将茶壶里的茶水注入那几个玉瓷杯里。 洁白如玉的通透茶杯中,盛着嫩黄色的清亮茶水,姐妹几个顿时闻到了清雅的幽幽茶香,不由得人人都闭上了眼睛,深呼吸……感受着极品银针君芽的独特茶香。 茜娘再一次深呼吸,这才睁开眼睛,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没错,定是这样了。再一个……他屋里人太多了,乌烟瘴气的。也确实少了个得力的贤内助……虽说他身边也有个何五娘,但若他真的封了世子,难道还要真的来个以妾代妻么?那可不是失礼这么简单的事儿,当心被御史参上一本,那可能丢官爵的罪名呢!” 婠娘拍手,喜道,“依我说,这是好事啊!” 夏碧娘沮丧地直摇头,“可他那个家,我真是一步也不想踏入了……别院的日子虽过得清苦些,好歹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倒也清静。” “心静就自然凉,”嫤娘劝道,“……别院虽然清静,却也太艰苦了些。如今三婶子膝下,也只剩你一根独苗了,你就是为了她,也得让自己过得好些……搬回胡府以后,该你做的,你本本分分做。不该你得的,你也别再痴心妄想的求,只过好自己的日子,这就够了。” “可是,可是……”碧娘眼中仍是一片迷茫。 “痴儿,真是个痴儿!”婠娘用手指戳了戳碧娘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嫤娘已经说得那样浅白了,你还不明白?” “你先前犯了错,恐怕今后啊……胡二郎也只会给你一份面子上的敬重罢了。你若仍心存争宠之心,不免要受他的冷落与难堪。可若是……你只想要一份正妻的体面而已,这又有何难?” 见碧娘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婠娘只得细细教导,“你是胡二郎的正妻,他受封为世子,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你婆婆华昌候夫人又正年轻,这管家一事,还轮不到你的头上。那你平日里,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把胡二郎的二院打理清爽就了事儿啦!” 夏碧娘撅嘴道,“可他的那些妾侍通房,一个比一个厉害,我哪里管得住!” 茜娘嗔道,“你之所以这么想,完全是因为你也想和她们一争高下罢了!若你没有那争宠的心,第一先把他的孩子们管教好,第二把他的妾侍们管理得服服帖帖,他能挑出你的什么错儿来?先前你被那些妾侍联合起来欺负,也因为那是他的默许。可若是这一回,他站在你的这一边……那些个妾侍,又值什么?” 嫤娘见姐姐们说得热闹,不由得抿嘴一笑,将烹好的二道茶又一一递给她们。 茜娘接过茶杯,享受地闻了闻杯中的茶香,才又笑着说道,“所以说啊……你在心里,只把自己当成领俸银的管家娘子就好了……然后当他的妾侍们就是婆子,最最要紧之事就是当好自己的差。” “屋里的妾侍多,就索性给她们编上号,就像咱家里的婆子们一样,听差也要轮值的……跟着啊,你再当他的庶子庶女们,就像咱们府上的僮儿一般,最最要紧的呢,第一是他们的学业,第二就是身子康健……每个月请了郎中进来给他们诊平安脉,再管一管吃喝用度就够了!你只办好了这两样,剩下的时间不都是你自己的,想做什么做不了呢?”茜娘捧着茶s杯笑着说道。 听茜娘打的比方十分有超,嫤娘也笑着说道,“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先前的那点子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如今胡府里的主子,除了你,统共也才三个,你公爹房里的姬妾更多,你婆母也不会有心思让你去立什么规矩……你见了他们,只管做小伏低就是……反正啊,不过也就是在晨昏定省的时候,有那么一两刻钟的时间要装装样子罢了……” 夏碧娘听得直点头。 婠娘将杯中香远清幽的茶水饮尽,这才放下了杯子,掩嘴笑道,“还有一点呢,就是得抠点儿私房钱……胡二郎就是再不肯与你亲近,但他既要请你回去,管他的屋里事,该有的体面是会给你的……你只在见到他的时候,将他的爱妾,爱子挂在嘴边就行……要不要替妾侍们置办些首饰呢?要不要给庶子女们添些衣物呢?只要他点了头,这钱……不就来了么!” 听到这儿,夏碧娘忍不住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儿,“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美貌,这么掩嘴一笑,顿觉她素指翩翩,眼中媚波转流,好一副动人模样儿。 嫤娘婠娘和茜娘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嫤娘素手烹茶,又煎了一盅清茶,与姐妹们同饮,还热情地招呼姐姐们吃些果品和点心。 夏碧娘捧着杯子喝了一盅热热香香的清茶,惬意地透了一口气,说道,“我活了二十二年,到今儿才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嫤娘婠娘和茜娘几个面面相觑。 “熟不了的麦穗儿,肚里空空,头却高傲地朝着天……就和我以前一样,肚里空空,反而无所畏惧。可成熟了又沉甸甸的麦穗儿却总是低着头,它们低着头,却因为腹里富有,它们明白一切,所以才会谦逊的低头,就像你们一样……”夏碧娘低声说道,“……我是何德何能,今生才能与你们做姐妹!” 嫤娘婠娘和茜娘几个相视一笑。 “了不得啦!能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我看啊,你这是要考女状元了?”茜娘打趣碧娘道。 夏碧娘抿嘴一笑,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物事,递给了嫤娘,正色说道,“五妹妹……你即将远行,我也没有像样儿的礼物可以送给你,这是我誊抄的两本书,一本是农经加药经,一本是节选的齐民要术……你要去到瀼州那么远的地方,恐怕对你还是有点用处的。” 嫤娘有些受宠若惊,接过那两本书翻开一看,但见字体娟秀飘逸,可见得是花了一番狠功夫的。 “姐姐的字,写得真可好!” 嫤娘由衷地赞道,“恰巧这两本书我很喜欢呢!多谢姐姐费心了。” 夏碧娘受了她的夸赞,脸儿都红了。 “自家姐妹,还说什么谢?”夏碧娘笑道,“真要说起谢字来,我还要谢谢你们……当初连我自己都没脸再活下去,若不是你们为我撑腰,我……” 说到这儿,夏碧娘眼中有泪光闪现。 “好了好了,以前的事儿咱们不提了好吧……”嫤娘连忙说道。 “成啊!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以前的事,再不提了!”长姊婠娘爽朗地说道。 夏碧娘使劲地点头。 “五妹妹,你去了瀼州以后,可以常常给我们写信……大姐姐三妹妹,我……虽说他重新迎了我回胡府,可我这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若我遇上了什么为难事儿,你们可得好好教导我……”夏碧娘弱弱地说道。 嫤娘婠娘和茜娘几个又掩着嘴儿的笑。 “成啊!三婶子教你的那一套,快别听了……你好歹也是夏氏女,打小就开过眼界见过场面的,反而是你娘小家子气了,眼界太窄,什么鸡毛蒜皮儿的事都要一争高下……以后啊,若真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只管来和茜娘,或者和我说,都是自家姐妹嘛……”婠娘爽利地说道。 夏碧娘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八十四章花朝节(下) 因嫤娘即将远行,姐妹几个十分不舍,便窝在以前嫤娘的闺房里聊着天……直到夏二夫人派人过来请娘子们去花园里赏花,姐妹几个这才嘻嘻哈哈地结伴去了花园。 其实虽然早早立了春,但其实汴京还是挺冷的。 但夏府里却因为老安人爱花,所以专门有个温室,有几个婆子专门侍弄老安人的花草。 前些日子里,婆子们为了花朝节,特意培育了十几盆花草出来,夏二夫人又去外头置办了几十盆花草回来,围在花园里摆着,倒也热闹好看。 而花园里的矮树上,盆景上,和假山上,长廊上,都被侍女和婆子们系上了各色扎好的绢花和绒花。原本还有些萧条之意的景致,一下子就变得绚丽缤纷了起来。 嫤娘爱花,忍不住走进了园子里,俯身去闻花香。 就那么巧…… 她刚刚才俯低了身子去闻花香,也不知打哪儿飞来了两只五彩斑斓的大彩蝶,围在嫤娘身边开始翩翩起舞。 “别动!”茜娘低喝了一声。 嫤娘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身旁头顶有蜂子飞虫之类的,果然保持着俯身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的。 茜娘朝嫤娘飞奔了过去,笑嘻嘻地扬起了手里的丝帕扑蝶儿玩。 婠娘见那蝶儿漂亮,心中猎喜,忍不住也跑了过去,想捉住那大蝴蝶…… 嫤娘呆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了,不由得“啐”了茜娘一声,眼珠子一转就使起了坏,故意左一撞右一撞的,偏偏不叫茜娘接近那大蝴蝶。 夏老安人在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的搀扶下,坐在长廊里的椅子上,笑呵呵地看着一个比一个漂亮的孙女儿们玩耍。 “嫤娘,这边这边……哎!婠娘你混忙什么呢,那蝶儿都教你给吓走了……扑蝶得用团扇子由外往里头扒,你拿个手帕子去赶……当它是蝇子呢!茜娘你做什么呢,那蝴蝶就你在身后,不不不,这边这边……哎,快快快,别教它跑了……” 夏老家人见几个孙女儿玩得开心,也忍不住坐在椅子上,一边笑骂一边指点。 夏大夫人见夏碧娘只是倚着柱子眼巴巴的看着,也不敢去花园里玩,便笑着轻推了夏碧娘一把,柔声说道,“你也去玩儿!” 夏碧娘看了满脸善意的夏大夫人一眼,顿时心生向往。 夏大夫人又是一笑,又推了夏碧娘一把。 夏碧娘咬着唇儿,顺势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正巧茜娘被嫤娘捉弄得气喘吁吁的——嫤娘未出阁时,就练了好几年的强身健体拳,此刻又有心戏弄茜娘,茜娘哪里是她的对手! 眼看着碧娘过来了,茜娘连忙招呼,“二姐姐快替我拦住这个丫头!哎,蝶儿,蝶儿!待我捉了那只蝴蝶……” 嫤娘笑道,“哎哟,三姐姐,你不是要捉蝴蝶么,抱着我做什么?” 碧娘过来了,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茜娘眼疾手快,一下子就逃到了碧娘的身后……嫤娘追了过来,姐妹几个自然而然地就玩得了一块儿…… 花园里有百花争艳,又有几位绝美的佳人儿在嬉戏扑蝶,女子们的笑声,佩环叮当作响的声音,显得又热闹又好看。 姐妹几个笑闹了一场,钗环头发乱了,裙裳的下摆也有些脏了。 夏老安人连忙让她们几个去嫤娘的屋子里收拾收拾,准备参加晚上的晚宴。姐妹几个又嘻嘻哈哈地结伴去了嫤娘的屋子里,洗手净面,整理钗环…… 一切安顿好了,她们才又去了老安人的院子里用饭。 院子里已经摆上了丰盛的筵席,嫤娘的座位被安放在老安人和夏大夫人的中间——众人皆知,其实这顿百花宴,就是夏老安人想着法子为心爱的孙女儿摆的一场送别宴。 女眷们亲亲热热,热热闹闹地用完了晚膳,便到了月上中天,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夏老安人不愿意看到孙女们离去的伤感场面,早一刻钟就假称自己困了,要先回房歇着了,教嫤娘姐妹们自顾离去就好…… 于是,夏大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将女儿送到了二门处。 “从前你还在家里的时候,就是个懂事的,也是个省心的……如今你嫁人也有半年多了,进宫面圣没出过差错儿,服侍你婆家嫂子生孩子坐月子,又操办你婆家小侄子的洗三儿和弥月的,一切都妥妥当当的……你看田府这除夕年节拜年拜节的,你也办得像模像样……” 说到这儿,夏大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含泪说道,“你行事办事,我是放心了的,就是……就是你这一去啊,山重水远的,娘家人也不在身边,若是田守吉他欺负了你,我这个做娘的……也是鞭长莫及……” “娘!”嫤娘嗔怪道,“这么些年了,您还不清楚二郎的为人嘛!当初要是真不放心他,您……您何苦让我嫁了他!” 夏大夫人一滞,破涕为笑,“是我想多了!” 又见长身玉立锦袍玉冠的田骁正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与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并肩站在一处,便是一对可无挑剔的神仙眷侣。 看着英挺贵气的女婿,夏大夫人又高兴了起来,柔声对田骁说道,“嫤娘这孩子啊,打小儿就娇气,守吉啊,你多让让她。” 田骁道,“好教外母得知,守吉定会待嫤娘如珠似玉……” 夏大夫人笑眯了眼。 嫤娘则羞红了脸。 “娘,您回去吧!”嫤娘催促道,“别在这风口处站着了,可冷呢!我再跟大姐姐三姐姐说几话就走……” “哎。”夏大夫人应是应了一句,却一直看着女儿舍不得走。 “娘!您快回去吧……明天我还来呢,我让您给我准备的腌脆瓜可做好了?明儿我就要佐粥吃……黄澄澄的小米粥配上脆脆酸酸的酱脆瓜,我就要吃嘛!”嫤娘撒娇道。 夏大夫人知道女儿这是爱惜自己,怕自己在寒风里站久了病了…… 她心里暖暖的,又拉着女儿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侍女回了橘香院。 嫤娘与田骁相视一笑。 田骁扶着嫤娘走到了马车边,准备扶她上车。 嫤娘突然站住了。 不远处,胡重沛正站在一盏灯笼下,凝神看着某人。 嫤娘又往旁边走了几步。 容貌秾丽妩媚的夏碧娘皱着眉头站在灯笼下,嘴里嘟嘟嚷嚷的,不知正说些什么。温暖的桔黄色光芒照耀在她姣美的五官上,有种恬静温柔的美。 胡重沛怔怔地看着她,做出了认真倾听的姿态。 也不知夏碧娘说了些什么,胡重沛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 只见夏碧娘毫不停顿地转身就走,胡重沛跟在她身后……两人一直走到了马车边,胡重沛刚抬起手,准备替她掀起车门处的帘子,结果夏碧娘自个儿掀起了帘子,爬进了车厢。 胡重沛的手,僵硬的举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已经坐在车厢里的夏碧娘突然又掀开车窗处的帘子,冲着嫤娘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声,“……五妹妹?” 嫤娘被吓了一跳,顿了一顿,才答道,“呃,二姐姐?” “五妹妹,你不日就要跟着妹婿远行,索性也上我家里去玩一玩,坐一坐,可好?”夏碧娘认真的说道,“……明天怎么样?” 嫤娘想了想,答道,“明儿可不成,明儿我应了我娘和老安人,要过这边府里来呢!” “那后天吧?”夏碧娘追问道。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见田骁并没有反应的模样儿,便笑着答道,“成啊!” 夏碧娘顿时喜上眉头,冲着婠娘的方向又喊了一声,“……大姐姐,后天你也来啊!” “我要不去呢?”婠娘故意逗她。 夏碧娘一怔,突然笑了起来,“后天你若是不来,我便去你家里绑了你来!” “成成成,我怕了你了!不过后天啊,我得带着寿郎,你若不嫌吵,我才去的。”婠娘笑道。 夏碧娘由衷地说道,“好极了!我已经好久没好好见过寿郎了……” “呸!明明过年才见着了的!”婠娘笑着拆穿她。 夏碧娘抿嘴一笑,又喊了一声,“三妹妹?” “我去!我为什么不去……你们都去讨个好,我自然也不能吃这个亏……记着,我要喝热辣辣的姜菊酒,加了蜜乳的!”夏茜娘也笑呵呵地凑趣儿道。 夏碧娘突然就哽咽了起来。 她咬着唇儿,眼圈通红,像吼似的喊了一声,“那我后天就在家里等着你们!” 布帘轻晃,将她流泪的景象统统遮去…… 胡重沛朝着田骁一拱手,又朝着王四郎与蒋大郎也拱了拱手,这才护着夏碧娘的车架,含笑离去。 嫤娘婠娘和茜娘几个又商议了一番,这才乘上了自家的马车,纷纷告辞而去。 夜间回了府,嫤娘与田骁一同用过了晚膳。因晚饭有道糟腌鹌鹑极入味,嫤娘贪嘴,多吃了一些,觉得腹涨得难受,索性拉着田骁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两人围着院子走了几圈,嫤娘问道,“胡二怎么又去西山把碧娘接了回来?难道说,他请封世子的事,竟准了不成?” 田骁颌首。 嫤娘有些吃惊。 华昌候府本无建树,这候爵一职,多半还是当年胡昭仪在盛宠之下,替父亲挣来的;先不说胡昭仪失宠被贬之后,华昌候的爵位还稳不稳,后来世子胡华俊又死了…… 就算华昌候保住了爵位,那世子一位又如何能传给胡重沛?难道胡华俊就没有儿子? 就算人说,胡华俊只有庶子并无嫡子……难道胡重沛不是华昌候庶子? 他怎么就…… 嫤娘看了看双手负在身后,正低头走路的田骁一眼,突然来了句,“胡重沛走了皇叔的路子?” 田骁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娘子好聪明!” 嫤娘咬着嘴唇用帕子摔了他一把,又道,“那何四娘……也封妃了?” 这一回,田骁终于有些惊讶了。 他打量了妻子一眼,“嗯”了一声,又说道,“……不过是封了个不入流的侍御罢了!” 嫤娘呆了一呆,心想,难怪胡二愿意将碧娘迎回府中呢!先前田王蒋家答应胡家的事,几乎件件都做到了……何四娘成了天子御嫔,胡重沛即将要封世子,恐怕连宝妆楼……王四郎也替胡家打点好了罢? 大约是胡重沛也没想到田王蒋家能办到这些事儿,因此才真正歇了休妻再娶的心思,将碧娘重新迎回府中? 田骁盯着妻子看了半日,突然垂下头,在嫤娘耳边说了几句话…… 嫤娘顿时一惊! “什么?皇叔要封王了?”她失声惊呼。 田骁伸出了手指,盖在了她温软的唇瓣上。 嫤娘震惊瞪大了眼睛。 她吞了一口口水,努力平复住自胸间翻涌而上的剧烈心跳与喘息声音! 皇叔赵光义真要封王了? 那,那二王爷赵德昭呢?四王爷赵德芳呢? 她实在无法理解,忍不住喃喃低语道,“皇叔……怎么就封了王呢?那,那二王爷也只是封了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然也位列宰相之位,可,可那毕竟不是王爵啊!” “就算,就算官家看不上二王爷……可不还有位四王爷吗?官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封皇叔为王?四王爷还太小了啊,纵使有圣人扶持,四王爷也不会是皇叔的对手……怎么会这样?难道说,真不宜父死子继,定要兄终弟及么?”嫤娘不可思议地念叨道。 “这还只是八字少了一撇的事儿,你可别出去胡说……算着日子,恐怕皇叔封王的日子,是在咱们离京之后的事儿……所以咱们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懂?”田骁细细交代道。 见她那样不安,他又笑着哄她,“咱们田家是皇上的臣子……谁继了位,咱们就忠谁,其他的,别想太多……天塌下来,还有为夫替你挡着呢!” 嫤娘一呆,突然笑了起来。 是啊,他说得没错儿…… 可是,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怪异! 但她一个低品阶的外命妇,又如何去操皇家事的心? 她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咱们回屋吧!后天我还要去胡家吃酒……再过几天咱们就要走了,这一回,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倒饬一番,替碧娘,也替夏家挣挣面子!” 田骁轻笑。##### 第一百八十五章做客(上) 第二天,嫤娘依约回了夏府,陪着老安人和母亲悠悠闲闲地过了一日。 又过了一日,是夏碧娘头一回做东请客的日子,这天天还未亮嫤娘就早早地起了,在春兰和小红的服侍下,精心妆扮了一番…… 田骁晨练回来,一进屋就看到了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不由得看得呆了,额头重重地撞在门方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将正在内室里忙碌的主仆三人吓了一跳! 见他一直捂着额头,嫤娘忙不迭地走了过去,拿着手帕子去查看他的伤处。 待她掰开了他的手指以后,却见他的额头不红不肿的,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臊!” 她嗔怪地嘀咕了一句。 田骁看着明艳动人的妻子,嘻嘻一笑,长臂一揽就将她拥进了怀里。 “娘子真好看……以后在家也要这么打扮给我看!”他忍不住低下头,想要吻上她那娇艳欲滴的淡粉色樱唇。 嫤娘脸一红,拿着帕子摔了他一脸,腰肢一扭就逃到了一边…… 春兰和小红并排挨着墙根儿站着,低下了头,死命地忍住了笑。 田骁的眼睛追随着妻子,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浴室,去沐浴更衣去了。 不多时,夫妻俩双双忙完,嫤娘在春兰的服侍下吃了几块点心以充作早点,便使了小红去叫田骁,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门了。 当下,嫤娘又吩咐了春兰一通,让春兰在家里好好再整理打点一番她们要带去瀼州的东西,这才带着小红出了门。 主仆俩带着婆子们走到二门外的时候,田骁已经派了人,安排好了车架等着了。 只是,外间的众人一看到嫤娘时,都惊艳地睁大了眼睛。 直到常康回过神来,假意咳嗽了两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羞愧得低下了头。 嫤娘狠狠地白了田骁一眼,这才扶住了他递过来的胳膊,上了马车。 田骁只是嘿嘿的笑…… 娘子就是生气,也生气得这样好看! 嫤娘坐在车厢里,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心想自己原本存着好意,想好好倒饬一番,为的是替碧娘挣面子……可是,是不是打扮得有点儿过了? 可这会儿已经出来了,就是后悔……也晚了? 嫤娘心中七上八下的,也没留神,只觉得没过多久,马车就放慢了速度,然后她还听到田骁在大声和什么人说着话。 小红大着胆子掀开了车窗帘子的一角,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放下了帘子,转过头小小声对嫤娘说道,“娘子,前头是三娘子的车架,郎君正与蒋家的大郎君说话呢!” 嫤娘微微颌首。 马车继续朝前驶去,又摇摇晃晃地驶了一段路之后,车队终于抵达了华昌候府。 田骁将嫤娘扶下了马车。 前头蒋大郎也已经将茜娘从马车里扶了下来。 嫤娘下了车架,就带着小红往前头走去,与茜娘汇合。 岂料婠娘已经早她们一步抵达了华昌候府,此刻正与碧娘在二门外说着话。 碧娘本来就很高兴地在与婠娘说话,此刻见嫤娘和茜娘一块儿到了,更是高兴,便从二门内伸了个头出来,喊了一声,“……三妹妹,五妹妹!” 茜娘正想笑话嫤娘,只是见到碧娘正在墙内叫她们,便忍住了笑,牵着嫤娘走进了二门。 “你们快来瞅瞅!天女娘娘下凡尘啦!”茜娘掩嘴笑道。 婠娘和碧娘一怔,上下打量了嫤娘一番,见她穿着月白镶水红色宽边绞如意云纹的衫子和同色的裙子,配着水红的腰带,腰间系了大红珊瑚珠和红丝绦,坠着大红穗子的压裙佩……裙下一双大红的绣花鞋子小巧纤细又华美…… 再看看她的头上,头饰其实并不出众,只是简单地挽了个坠马髻,戴了一套玛瑙头面罢了,却正巧与她的衣裳配成了一个色系。她还上了淡淡的妆,愈发显得脸儿更白,唇儿更红,一双杏仁美目扑闪扑闪的,教人只看了她一眼过后,就再也挪不动眼珠子了。 好半天,婠娘才笑道,“也就是她,才能压得住这样的红。” 嫤娘嗔怪道,“人家明明穿的是白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碧娘由衷地赞道,“五妹妹今儿真好看!” 嫤娘也转头看向碧娘,碧娘虽然瘦削,但她本来就生得好,此时面上抹着淡淡的脂粉,显得粉面含春。她还穿着天青色的裙子,粉白的上裳,有种不堪一折的盈弱感…… “二姐姐也好看!”嫤娘笑道。 说着,嫤娘的视线也投向了婠娘和茜娘。 婠娘姿色向来平平,所以她索性也不涂脂抹粉了,身上穿着妃色的衣裳,却笼了一件珍珠褂衫。那珍珠褂衫均由小指尾大小的珍珠串成,用珍珠穿成一件褂衫,可想而知至少也需要几百粒珠子。 而婠娘身上的这件珍珠褂衫上的珍珠,粒粒都有小指尾大,而且都是圆滚滚的,穿在她的身上,将她那件妃色的衣裳映得珠光宝气! 这样的衣裳,教人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可若是不挪开眼神,却又会被那珍珠的光芒给耀得眼生花…… 再看看茜娘,恐怕今儿也和嫤娘一般,存着要替碧娘挣面子的心,所以也是花了心思好生打扮了一番的。她本是清秀佳人,这么一倒饬,七分颜色便变成了九分九,也是个标致美人儿! 姐妹几个交换了一下眼神,忍不住都掩着嘴儿笑了起来。 要放在以前,看到姐妹们打扮得这样富丽堂皇的,碧娘定然会吃醋,会说些酸话,会把场面弄僵,人人都下不来台…… 可自打她吃了那一番苦头之后,早已变得今非昔比,此刻见到姐妹们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碧娘心里清楚,这都是姐妹们们在心疼她呢……要知道,她虽是胡重沛的正妻,但在华昌府里并没有地位, 公婆不看重她也就罢了,胡重沛也不爱搭理她,就连他房里的姬妾们也无人敬重她,她在华昌候府,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那日花朝节,胡重沛特意去西山别院接了她回夏府去。夏碧娘也不傻,当时就猜到——恐怕就是他请封世子的事儿有了眉目,所以不管是后院还是对外,他都需要一位上得了台面的正妻。 夏碧娘虽是庶女,以前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可她却出自大家,而且家中的姐妹个,个个都嫁了好夫君,人人都是一门好助力……再说了,她也是胡重沛的结发嫡妻。 所以,当时夏碧娘就跟胡重沛说好了,从今往后,她只是他后院里的女主人,替他管好姬妾通房们,替他照顾好庶子庶子们,也会学着打理人情往来,做好他名义上的妻。 而在她劳心费力地替他照顾好后院姬妾庶子,打点好前院的人情往来之后,他也应该要给予她应有的敬重和体面。 于是,她一跟胡重沛说,想请娘家的姐妹们来家里吃吃酒时,胡重沛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然而…… 夏碧娘回到胡府之后,果然遇到了她想像中的阻力。 姬妾们刁蛮怠慢不服管教,庶子女们个个目中无人,婆母事事与己无关高高挂起,胡重沛以前就没理过她,现在自然也不会理会她…… 所以说,她在胡府根本就没有任何助力点,也只能倚仗娘家姐妹来帮扶她一把了。 今儿姐妹们盛妆出行,这是来替她长脸的呢! 想到这儿,夏碧娘抿嘴一笑,说道,“好了好了……咱们别在风口里站着了,多冷啊!快去我屋里坐坐吧!” 婠娘却道,“既然咱们姐妹都来了,还是先去拜见一下夫人吧!” 夏碧娘一怔。 茜娘与嫤娘都笑着点了点头。 夏碧娘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长姊在教自己人情世故呢! 要放在以前,夏碧娘可是不屑一顾的——华昌候夫人自己就是个破落户家的小娘子,后来又嫁与华昌候继室,膝下并无一儿半女,也是成天跟华昌候的那班子姬妾斗法,还常常落了下风的……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好理会的? 可经过婠娘这么一提醒,夏碧娘突然就怔住了。 ——是啊,华昌候夫人虽是继室,却是华昌府后院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可她跟自己又有什么不一样?说到底,自己可能还不如华昌候夫人,至少华昌候夫人在华昌候的心里,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可她夏碧娘,却只是胡重沛名义上的妻子罢了。 再说了,如果她与华昌候夫人结了盟,互助守望……打压里各自后院里的那帮子姬妾来,岂不是省心得多? 这么一想,夏碧娘由衷地朝着婠娘行了一礼,说道,“还是大姐姐考虑得周到……那我们这就去夫人那边吧?春莺,你先去和夫人说一声,就说我和娘家姐妹们要去给她请安!” 春莺响亮地应了一声,朝婠娘嫤娘茜娘几个行了一礼,匆匆地去了。 夏碧娘引了姐妹们去了正院,向华昌候夫人请安。 华昌候夫人被夏氏姐妹们的盛装阵容给惊住了,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又因为京中权贵们其实很知道胡家的底细,先前因为胡家有个宠妃胡昭仪,所以面上都敬着华昌候府,可自从胡昭仪被贬为庶人之的,世家们也开始明着不敬华昌候府了。 这小半年前,华昌候夫人每每在外行走,吃了不少软钉子坐了不少冷板凳,都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的…… 却不曾想,今儿夏府姐妹们说是说,过来胡府看看夏碧娘的;可她们却依着礼节先过来向自己请安,明明人人都衣着华美富贵,偏偏个个都语笑嫣然地与自己拉着家常。 华昌候夫人如沐春风,笑着和夏氏众姐妹说了一阵话,就知趣地说自己还有家事要处理,请她们去碧娘的院子里歇息,跟着又苦留她们在胡府用饭,还说府里前几天得了庄子上新送来的好酒海棠春,酒香色艳而不浓,正适合小娘子们饮用…… 夏氏众姐妹谢过了华昌候夫人,这才跟着夏碧娘往她的院子走去。 华昌候府的后院,论精巧美观不如夏府,宽敞大气不如田府,却也自有一股江南小桥流水的别致意昧在里头。 姐妹几个停停走走,终于走到了碧娘住的院子门口。 说起来,碧娘嫁到胡家已经四年了,可夏氏姐妹却还是头一回来到碧娘住的院子,众人抬头望去,见院门上挂着“品梅阁”三个大字。 只是,众人还没进院子呢,就看到三三两两,穿着绫罗绸缎的美貌姬妾们正懒懒散散的或站,或倚在门下,还有的在嗑瓜子儿。 见了夏氏姐妹,那些姬妾们也不知行礼回避,兀自我行我素的,只是一昧地上下打量着夏氏姐妹…… 嫤娘皱眉道,“二姐姐,府上的下人也太没规矩了吧?怎么我听说……贵府连同姐姐在内,统共只有四位正经主子?那这些人……又是谁?” 夏碧娘一笑,“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屋里人罢了……妹妹这边请。” 站在一旁的美貌姬妾听了这话,不干了! “哪个上不得台面了?哟,上不得台面的那谁啊……以为郎君迎了你回来,就真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啊?呸!不要脸!” 嫤娘也不说话,只是看向碧娘身边的春莺。 婠娘与茜娘也注视着春莺。 春莺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高高的扬起了手,只听到“啪”的一声,春莺狠狠地掴了那姬妾一巴掌! 那姬妾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捂着自己的脸,愣愣的,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围观着的姬妾们,有点儿眼力界的都拎着裙子悄悄地退下了,可平日里颇受胡重沛宠爱的几个姬妾虽然也勾心斗角的,可她们在胡碧娘的面前,却一向都是同仇敌忾的。 当下就有几个与那姬妾抱团的姬妾跳了出来,毫不示弱地朝着春莺打去。 “春莺你瞎眼了!竟敢打陶姨娘?哟……少夫人,你的奴才没眼色,少不得要我这个当妹妹的替你教训一二……” 婠娘轻轻地推了碧娘一把,又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碧娘知道这些姬妾们一向都是共同对付自己的,所以她平时也不会真的与这些人动手,只是仗着自己的正妻身份,占点儿口头便宜罢了。 只是,此时有娘家姐妹们在,夏碧娘知道自己是不会吃亏的,于是便上前一步,挡在了春莺的面前。 那朝着春莺挥出了巴掌的姬妾……一时之间来不及收势,只得挥着巴掌往后一退,倒与站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姬妾撞了个满怀! 两人“哎哟”,“哎哟”的跌倒在地,相互推诿责怪了起来。 碧娘又看了一眼自家姐妹们,却见姐妹们都朝着自己点了点头,她便大着胆子对春莺说道,“春莺,你去夫人院子里一趟,我这正要宴客呢,这些不懂规矩的人到底是怎么当差的!你先去回了夫人……先把她们几个关到柴房里去尽饿三天,然后再请了礼仪嬷嬷来,好好教一教她们规矩!” 春莺应了一声,拎着裙子就走了。 那两个倒在地上,以及先前那个被春莺掌掴了一巴掌的姬妾,与周围观战的姬妾们都惊呆了…… 先前那个被春莺掌掴了一巴掌的姬妾更是冷笑道,“夫人会管你这等子破事儿?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等着吧,等郎君回来了……” 夏碧娘冷笑道,“等郎君回来了,你尽管去和他说……我倒要看看,他若知道你见了主子不行礼不当差……这是哪门子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下人呢?” “我是下人?”那姬妾气得鼻子都歪了,“我,我……就算我只是妾侍,可郎君待我,可比待你强多了……若我是下人,你又算哪门子的主子?” 说话之间,春莺已经领了几人粗壮的婆子过来,指着那姬妾,以及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姬妾说道,“就是她们几个!” 那几个婆子先上前朝夏碧娘行了一礼,才说道,“启禀少夫人,夫人命我们前来,只听少夫人的吩咐……” “先把她们锁到柴房去,不给饭菜只给水,先尽饿三天,我自会请了礼仪嬷嬷来好生管教她们的……劳烦各位嬷嬷了。”夏碧娘沉声说道。 那几个婆子连称不敢,看也不看那几个姬妾,上前拖了她们几个就走了…… 夏碧娘跟胡府里的所有人都搞不好关系,华昌候夫人是向来不理会夏碧娘的,所以那三个姬妾完全没想到,华昌候夫人这一次居然是站在夏碧娘那边的? 众人都惊呆了,甚至连喊冤都忘了。 而剩下的那些在旁围观的姬妾们终于觉得有些不妙了,正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时候,已经得了嫤娘一番指点的春莺开口说道: “今儿咱们少夫人在品梅阁要宴客,少不得要劳动各位一同服侍……少夫人与几位姨少夫人都喜欢品茶……陈姨娘,劳你去生火;吴姨娘,你自去净了手,替少夫人煎茶;方姨娘,你去厨房要些果子来,总不能让少夫人与几位姨夫人就喝这斋茶不是?啊,还有你……钱姨娘,劳烦你去后头把其他的姨娘们都叫来……这主子宴子,当下人的舒舒服服躺在屋里休息,这像什么话!” 众姬妾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今天夏碧娘与春莺的表现实在是太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是,夫人(华昌候夫人)居然是在夏碧娘那一边的? 还有,夏碧娘怎么可能突然就变得这样勇猛了呢?难道是……是因为她身后那几个穿着华服的美人来替她撑腰来了?? 再一细看…… 啧啧啧,可不得了! 身材高瘦的那一个,身上穿着的竟是珍珠褂子! 另一个最最美貌的,身上穿着的衣裳与佩戴的首饰倒也常见,但吓人的是……她的红绣鞋鞋面上,竟然钉着鸽子蛋那么大的明珠! 而面容温柔可亲的那一位,衣着扮相看似普通,可她那身浅浅淡淡的月白色裙子却在阳光的映射下透出了五彩的光芒!难道说,那竟是世间少有的霞光缎么? 传说那霞光缎,世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织娘识得如何取料与纺织……织出来的霞光缎,大多都充入宫里当娘娘们的私己去了,坊间鲜少有,就是有……也被炒得价高无比,听说一尺布可抵百金呢! 可这位姨少夫人居然,居然做成了这样的一条百摺裙!!! 看来,夏碧娘的这几位姐妹,个个都是非富即贵的呢! 想着夏碧娘前有华昌候夫人的帮衬,如今又有夏碧娘的几个娘家姐妹帮衬……那几个姬妾纵然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但到底不敢在外人面前太过于放肆了。 她们撅着嘴儿,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不高兴地按照春莺的吩咐去做了。 当下,烧火的准备去寻炉子了,烹茶的去净了手,还有兴灾乐祸的跑去后面叫其他的姬妾们过来“侍候”贵客了…… 夏碧娘与春莺其实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还是头一回,她们主仆得以在府中如此扬眉吐气呢! 可她们也知道,总不能回回都借人打压这帮子不安份的莺莺草草,总要想法子好好收拾这些人,日后才好管教…… 但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端了。 夏碧娘挽住了婠娘的胳膊,引着姐妹们走进了自己的院子,又回过头招呼嫤娘与茜娘,“三妹妹,五妹妹……仔细门坎儿高!这边,这边走……” 众姐妹相视一笑。##### 第一百八十六章做客(中) 姐妹几个嘻嘻哈哈地进了品梅阁。 品梅阁的的院子其实也挺大的,光是碧娘住的正屋……就足有以前嫤娘在夏府的居室三间那么大,也比嫤娘嫁入田府以后住的歇竹院还大。 而且品梅阁里的家俱物件,看上去也是极华丽精巧的。 夏碧娘出阁时,她嫁妆早已被她父亲夏三老爷给亏空了……因此这些金贵的物件,不大可能是夏碧娘自己的体己私房。 所以说,这些东西,应该是先前胡重沛为她添置的。 姐妹几个在夏碧娘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才在炕床处坐了下来,看着屋子里件件精巧的摆设和物件,嫤娘与婠娘茜娘互换了一个眼神,均恨铁不成钢地朝着夏碧娘叹气道,“你啊你啊……” 夏碧娘眼圈一红,哽咽道,“……显见得你们是我的亲姐姐亲妹妹了,总算是把责怪我的话说出口了,这倒教我心安了些……我知道错了。可是,在过去,谁又告诉过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难道我娘教养我的那些……全错了吗?可她也只是想我过上好日子罢了,原是我自己作死……” “事已至此,也不必说什么了……”嫤娘劝她道,“你这叫置死地而后生!还有什么能比你先前闹出来的那些个破事儿更作死的?你就权当自己已经死了一回……从今儿起,你就是全新的夏碧娘,你想要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挣,用正当的法子挣……不会有人再敢小看你的!” 听了嫤娘的话,夏碧娘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婠娘也劝道,“好啦,莫哭了……你瞧瞧,如今你不也好好的?咱们只往前看,以往的事,过了就过了,再不提啦!” 茜娘却道,“大姐姐,你只管让她哭,在咱们自家姐妹面前还不能想哭就哭的话……难道还要教她在那些不省心的人面前哭不成?” 婠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夏碧娘再也忍不住,趴在婠娘膝上痛哭了起来。 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坐直了身子,吩咐春莺打水净面。 等春莺搬了碧娘的妆奁出来时,姐妹几个又凑了过去,翻看她的妆奁——但见不大的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头面,钗,簪,华胜,发梳,抹额,项链,手镯戒指等物,也大都是金贵精巧的物件…… 众姐妹直点头。 光是从碧娘的屋子,她身上穿着的衣裳,首饰这些就能看出,其实胡重沛也并没有苛待她——那么,夏碧娘的烦恼,应该只有那几个不省心的姬妾了。 姐妹几个但笑不语。 等夏碧娘收拾完了,婠娘便道,“你屋里怎么没个人服侍!教我们姐妹想喝点茶水解解渴,也无人招呼。” 碧娘立刻扬声道,“春莺,她们人呢?快叫她们进来侍候!” 春莺在外头应了一声。 不多时,门帘子一掀,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趔趄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 碧娘竖眉道,“方氏,你眼瞎了?” 她正待再骂时,婠娘突然朝她摇了摇头,示意碧娘不要再骂人了。 嫤娘笑道,“二姐姐屋里……只得一个奴才侍候?” 方氏嘀咕道,“我又不是奴才!哪个晓得她有几个奴才!” “那你是什么人?”嫤娘温言细语地问道。 方氏面上顿时有些得意,说道,“在这府里呢……我也算半个主子……” “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半个主子是什么?”嫤娘打断了方氏的话,声音却愈发的柔情似水起来,“只我见识少,实在不懂得……什么叫做半个主子?” 其实上一回夏氏众女为了夏碧娘带到胡府讲理的时候,这姬妾也曾在一旁围观过,见识过嫤娘的嘴利。 只是嫤娘过于美貌,语气又这样的温柔可亲,教那方氏误以为嫤娘也是个懦弱的小娘子,因此便答道,“半个主子……那个,我,我虽是妾,可也……” “哈哈……她是个妾!”嫤娘掩嘴而笑道,“大姐姐,三姐姐……你们说,好不好笑!一个妾,居然敢说自己是主子……” 方氏涨红了脸,辩解道,“我哪里说了我是主子,我,我原是说……我是半个主子!” “妾乃贱流,通买卖!更通租赁!”嫤娘冷笑道,“我问你,妾算哪门子的主子?而妾侍当中,以媵妾为尊,例如春莺……以良籍女子为贵妾,以婢娼为贱妾……你是媵妾?贵妾?还是贱妾?” 方氏傻傻地张大了嘴,一脸的呆滞。 “不过贱妾之流,也敢说自己是主子!”嫤娘生气地说道。 茜娘连忙来唱红脸,“五妹妹快不要生气了,何必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不!”嫤娘厉声说道,“二姐姐,你该管一管这些屋里人了……胡府怎么说,也是官宦之家,区区一个贱妾,竟敢藐视正妻与礼法!” “疏议有曰:嫡、继、慈母者,名例并已释讫。此等三母杀其父,及所养父母杀其所生父母,并听告。若嫡、继母杀其所生庶母,亦不得告……”说着,嫤娘又解释道,“这话说的就是嫡庶之别,嫡妻杀妾,就算这妾已生了儿子……嫡妻杀了妾,这妾生子,也不得告妻……” 说罢,嫤娘冷冷地盯着方氏,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妻妾之别,也是云泥之别。” 听了嫤娘的话,方氏脸色惨白,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茜娘又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讲了这么多的话儿……也不知她懂还是不懂……罢!她懂不懂的,原也无碍,只是五妹妹,你渴是不渴?” 嫤娘顿时收起了凌厉的面色,朝着茜娘嫣然一笑道,“还是三姐姐心疼我……确是有些渴了呢!” 长姊婠娘道,“二妹妹啊,可不是我说……胡家好歹也是候爵之家,家中下人不懂规矩,传了出去,轻则不过徒增笑柄罢了,这重则……可是会触犯圣怒的呀!” 夏碧娘直点头,“好姐姐,不瞒你说,我们府上的下人婢子们确实太怠慢了!你见多识广,替我请个懂规格的嬷嬷来罢!” 婠娘道,“明儿我就回府一趟,去和我婆母说说,她认得人多,定会请个好嬷嬷过来……” 嫤娘道,“若是你们两个说完了,还请二姐姐赐一盅茶水给我罢,口渴呢!” 夏碧娘扬声道,“春莺?上茶!” 春莺在外头应了一声,掀了帘子,领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姬妾进来了。那两个姬妾,一人手里拎着小火炉和茶水壶,另一人手里捧着茶具等物……只见那两人一副弱不禁风的娇羞模样儿,似乎手里拿着的东西足有千斤重,已经拿不稳了! 先前站在屋里的方氏已经低垂着头靠着墙根儿站了,见了那二人的矫揉造作,眼珠子一转,心想若是她俩更加激恼了这群美艳夜叉才好呢!只有她们作了死,才显见得自己方才的冲撞没那么严重…… 果然,夏碧娘见了那两人的作派,开口问道,“这些物件,很重?” 立时就有个姓吴的姬妾答道,“……伦家又没有去过庄子上,打小儿起就不是做粗活的人,何时做过这个!” 夏碧娘道,“哦,这么说,你平日时,竟是做细活的?” 那吴氏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闲闲地站着,也不怎么肯搭理夏碧娘。 “那你烹茶吧?烹茶既雅致又轻快,应该合适你。”夏碧娘说道。 吴氏轻蔑地一笑,说道,“奴家只服侍郎君一人!什么三六九等的人物也想来指使奴家?先去问问郎君肯不肯再说罢!今儿被你指使了一天,奴家也乏了……唉,先回屋歇着去!免得夜里郎君召唤时,奴家又没了力气!” 夏氏姐妹听了这话,面都红了。 这是夏碧娘和胡重沛的屋里事,娘家姐妹如何管得了! 夏碧娘也被这狂妄自大的妾给气坏了。 “不敬妻主,发卖!以敬效尤。”夏碧娘冷冷地说道。 吴氏一愣,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就凭你?一个不守妇道的下堂妻,竟敢发卖我?哈哈哈……” 春莺大怒!上前一步,一个重重地耳括子就扇了过去! “啪!” 吴氏一怔,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米嬷嬷,烦你派人捆了吴氏下去,再叫了伢婆子进来,少夫人要发卖吴氏!”春莺扬声叫道。 有人在外头应了一声。 吴氏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妥了起来。 ——府中人尽皆知夏氏碧娘好欺,可是……夏碧娘的几个姐妹,却都是个顶个的厉害。尤其是排五的那位娘子,上回夏碧娘事发,夫人本要治了夏碧娘的……后来这夏五娘一来,那两片薄薄的嘴皮子轻轻一碰,不过也就是淡淡地说了几句话,竟把府里的候夫人吓得够呛! 如今,那位夏五娘正面带微笑地倚靠在炕床上,那姿势有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偏偏又端庄得紧,让人挑不出一丁点的教养问题来。 但不知为什么,吴氏心里就更忐忑不安了。 只见门帘子一摔,一个精瘦的嬷嬷领着几个腰肥膀壮的婆子进来了。 “老奴给少夫人请安!给几位姨少夫人请安!”那瘦嬷嬷朝着碧娘行了一礼,又朝夏氏众女行了半礼。 夏碧娘微笑道,“有劳米嬷嬷了。” “不敢当。”米嬷嬷恭恭敬敬地答道。 接下来,米嬷嬷朝着众婆子们一挥手,众人便上前将吴氏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意欲将吴氏拖出去。 吴氏这才慌了,尖叫道,“你们!你们做什么?你们敢对我无礼?你们,你们……可曾问过了郎君?若是郎君知道你们这样……非打断了你们的腿,挑了你们的手筋不可!” 那米嬷嬷本是华昌候夫人身边的管事,见过不少场面,哪里惧怕吴氏的嘴硬与威胁? 她眼睛一斜,低声喝道,“少夫人屋里有贵客在,你们还让这贱蹄子满口喷粪?” 其中一个婆子忙不迭地从腰间扯了快抹布下来,直接塞进了吴氏的嘴里,旁边那几个婆子连忙快手快脚地将吴氏押解了下去。 “少夫人请恕老奴多嘴,少夫人屋里的人若是不听话,少夫人只管让春兰去和夫人说一声……自有夫人替少夫人出气!只是,少夫人的脾性也忒好了些,毕竟屋里有这多人,还是早些把规矩立起来的好。”米嬷嬷客气地对夏碧娘说道。 碧娘颌首。 米嬷嬷退了出去。 吴氏被拖下去之后,内室里就只剩下了方氏与刚和吴氏一起进来的陈氏。 方氏仍贴着墙根儿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陈氏则端着手里的茶具,一脸的惊恐,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嫤娘一笑,对夏碧娘说道,“二姐姐家的茶水也真是金贵,等了这半日了,也没能喝上一口茶水!” 婠娘笑道,“就知道你是个嘴馋的!” 嫤娘看看婠娘,又看了看站在婠娘身边的春柳,突然说道,“大姐姐,难得今儿咱们姐妹聚在一处,又这样清闲,不若,摆了茶道出来,如何?” 婠娘若有所思地看了嫤娘一眼,笑道,“这里又不是我的地头,你问我做甚?” 嫤娘便又转头问夏碧娘,“二姐姐……好不好?” 夏碧娘赧然道,“可我们府上,一是拿不出像样的好茶叶,二来……我也不擅茶道。” 婠娘笑着拍了拍嫤娘的肩,却朝着碧娘笑道,“有她和茜娘在,你还怕无人烹茶?” 茜娘从炕桌上的描金边高脚浅口盘里抓了一把炒香的瓜子儿,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说道,“……你们可莫来指使我,如今我忙得很,今儿好不容易松快一日,休想又来指使我!” 婠娘笑道,“烹茶哪里累了!” 茜娘一言不发,只是嗑瓜子儿。 嫤娘也跟着说道,“三姐姐,我就离京了,你也不好好和我顽一回……” 茜娘道,“前儿花朝节吃酒,你灌我还灌少了?” 夏碧娘听了,便凑趣儿说道,“那……不如我用白纱布做底,用王氏行草给你誊抄一副兰亭序,如何?” 茜娘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就要这个!” 她坐直了身子,将手里还没嗑完的瓜子儿扔进了炕桌上的小簸箕里,嚷嚷道,“春云,快去打水来!” 嫤娘嘀咕了一声,“二姐真是偏心!三姐明明就呆在京城里,你们几时想见都能见上,怎么还给她做这样费心又金贵的物件儿!” 茜娘伸出了纤纤玉指,戳了戳嫤娘的脑门,恨恨地说道,“前儿二姐不是给抄了两本节选齐民要术和植草经给你?怎么就这么贪心呢?” 嫤娘疼得嘶嘶叫,咬着嘴唇就想上前去戳茜娘的胳肢窝…… 茜娘笑着逃到了婠娘身后,嫤娘偏不依,追着非要呵了她的痒痒不可! 婠娘连忙制止了她两个,嗔骂道,“都是已经快到当娘年纪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混闹!” 夏碧娘劝道,“五妹妹明年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你做幅帐子……绣兰草和蝈蝈,配上四季咏花词,可好?” 嫤娘一呆,拍手而笑道,“好好好!我就要这个!” 这回轮到茜娘不依了,“二姐我也想要一幅……” 婠娘笑骂,“才骂了她偏心,你又来生事儿!那个,碧娘啊,要是你得了闲,给我也在白纱上誊抄一幅好词呗?” 众姐妹一滞,齐声笑了起来。 夏碧娘还是头一回与娘家姐妹们笑闹,心情格外畅快。 虽说她把一切都已经看淡了,但这段时间以来,她确实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又从地狱爬回人间的跌荡起伏…… 想当初,若不是姐妹们替她争取,恐怕她早就已经被沉了塘! 如今她又穿回了绸缎锦衣,住在明亮宽敞的屋子里,每天都能享用上可口的汤饭……是以她对姐妹们,是真正的心存感激。莫说她们只要想要她写的几幅字了,就是她们想要她的命,她也愿舍去! “有空有空!我还能有什么事儿……”碧娘笑道,“不过就是理一理这院子里的杂事儿罢了!难得你们喜欢我写的字儿,也难得有我还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那妾侍陈氏与方氏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但见婠娘端庄沉静,茜娘娇俏甜美,嫤娘活泼美艳,就连夏氏碧娘……夏碧娘本就美貌,再加上前段日子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儿,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有些恬淡而又文静。 此刻她心中虽然十分高兴,然而从面上看,模样儿沉稳得很,笑容也是淡淡的,却偏偏有种别样的风情,纵然她身旁的姐妹们看起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可夏碧娘和她们呆在一处,却十分打眼,教人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珠子! 陈氏与方氏互换了一个眼神。 可以说,郎君的妻妾之中,唯有正妻夏碧娘是最美的……刚开始的时候,郎君也总把她捧在手心里娇宠着的,可以前的她每每做死,才渐渐冷了郎君的心。 如今夏碧娘又回来了,而且性子大变…… 这样的她,正是郎君的心头爱啊! 如果正妻受宠,那还有她们这些妾侍什么事儿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做客(下) 姐妹几个倚在炕床上说说笑笑的…… 而侍女们则忙个不停。 婠娘的侍女春柳,和嫤娘的侍女小红留在屋里收拾;碧娘的侍女春莺,则带茜娘的侍女春云去了外头,不一会儿就指挥着婆子们捧着茶具,香炉,字画,围棋,盆景鲜花,甚至还有各色的绢纱什么进来,最最离奇的,是春莺怀里还抱了一具琴,春云手里则拿了一管萧。 妾侍方氏和陈氏见了侍女们的这副作派,有些惊诧——不就是烹茶么?怎么连绢纱帐子和盆景都搬了进来?还有琴和萧? 可看着侍女们忙碌的样子,她们也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只得畏畏缩缩地捱着墙根儿站着……她们想出去,又不敢;可要是就这么干站着,似乎又有些不妥当…… 最后方氏把心一横,上前去帮着春莺她们摆放器具去了。 陈氏见了,唯恐自己落了后,也抢着上前帮手去了。 姐们几个的侍女们都熟知主子们喜欢的那一套,又有方氏和陈氏帮手,不大一会儿,就把东房收拾得干净清爽,别有另外一番风味。 ——只见原来东屋里的东西都被挪到了多宝阁里,然后春莺指挥着婆子们摆了几副屏风过来,将炕床与其他的家具隔开,墙上被挂上了几幅雅致的字画,横梁处垂了落地的淡粉浅红色的轻纱缦下来,墙根处,炕桌上,烹茶小几上与墙口处罢上了鲜花,盆景和香炉…… 侍女们忙完了这一切,便静悄悄地立在了一边。 陈氏与方氏有些不明所以,只得也跟着侍女们立到了一边,却开始打量起周围来。 ——说来也怪,这么一倒饬,这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同了……变得清新雅秀了起来。 而同倚在炕床上的夏氏四美,则更像名家大触笔下的工笔仕女图,她们谈笑风生,看着婉约娴静又悠闲自得…… 这时,春莺上前道,“启禀众位娘子,事事已备齐,还请娘子们上座。” 姐妹几个打量了一下四周,对侍女们在仓促之间准备好的一切还算满意。 嫤娘却吩咐道,“去把所有的门儿窗儿都大开,外头不许有人走动和说话……” 春莺应了一声,出去打点去了。 小红和春柳春云几个则纷纷打开了门窗。 这门窗大敞,外头的清风徐徐吹进了东屋,将屋里垂着的纱曼轻轻掀起,如人间仙境;而清风也将浅淡的花香吹满了一屋。 春莺匆匆回来了,给方氏和陈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呆会儿可要醒目些,若是娘子们有什么吩咐,可要好好当差…… 方氏与陈氏有些莫名其妙。 但春莺已经走到春柳春云她们的身边去了。 这时,嫤娘与茜娘下了炕床,款款走向香案前,在侍女们的服侍下先净了手,将盖过手腕的袖筒卷了起来,露出了半截皓腕,然后又焚了香,再净手,品了香之后,这才缓缓走到小几前跪坐了下来。 春莺,春柳,春云和小红几个则垂首退到了屏风后头。 嫤娘跪坐于小几正前,茜娘稍稍落后嫤娘一步,也跪坐在嫤娘的身边。 但见嫤娘十指如削根葱,开始了玉指纷飞…… 方氏与陈氏瞪大了眼睛。 嫤娘在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清洗茶具而已——可她的手,纤细修长又洁白柔嫩,此际快速地翻弄着那几个瓷白秀气的茶杯,竟如同一双白蝶在秀雅的花儿中翩翩起舞一般,怎么就那样好看,那样令人赏心悦目! 这时,一阵悠扬的琴声嗡嗡响起。 方氏与陈氏不禁转头望去。 见白纱屏风的后头,几个穿着侍女服饰的人或站或坐,似乎正在演奏乐曲。 透过半透明的白纱,方氏与陈氏依稀可见跪坐在地榻上的那位抚琴人,正是春莺! 方氏与陈氏对视了一眼,很是惊讶。 ——春莺会奏琴?这,这……琴可是高雅的乐器,这琴贵,要请个会奏琴的乐师回来教导家中幼儿学琴,束脩更是不菲。所以……除非是大富之家,否则,一般的小户人家也舍不得花那么多的银钱,让自家的幼儿学琴。 可春莺是个侍女啊! 等等! 除了春莺在抚琴之外,春云吹萧,春柳奏琵琶,小红则远远地站到了窗口处,看向窗子外头花园里的景象。 嫤娘已经用煮沸了的泉水将所有的茶具都清洗了一遍。 她打开了装茶叶的小陶罐,用竹勺舀一勺茶叶出来,闻了闻,然后侧过头去,与茜娘低语了几句。 茜娘从小几子旁取了一盘现摘下来的各色鲜花,开始用盛了泉水的小勺冲洗那些鲜花,然后又取了些花瓣下来…… 此时,郁郁悠扬的萧声,欢快活泼的琵琶声,开始逐渐和上了雅致绵长的古琴音,立于窗边的小红突然吟唱了起来。 方氏与陈氏起初被吓了一跳! 其实小红也并没有唱出什么词儿来,她只是随着琴声萧声的调子高转低迎的吟唱着,但她清丽婉转的歌声却与春莺雅韵悠长的琴音相得益彰,又有萧声,琵琶声为伴,竟如天籁之音一般…… 方氏与陈氏何曾听过这样的奏唱,一时之间竟呆住了。 “叩。” 细微又清脆的声音将方氏与陈氏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原来婠娘和碧娘已经铺了棋盘对弈了起来。 只见两位丽人的身边垂着长长的纱缦,脚边堆放着精致好看的盆景,古朴的香炉……不远处,嫤娘与茜娘也正手握茶杯,含笑闻茶香。 方氏与陈氏呆呆地张大了嘴。 这,这…… 这还是人间吗? 这简直就是天庭仙界啊! 耳边有悦耳的琴声与歌声,入眼处,这不大的屋子里却处处是美景,就连眼前的这几位美人儿,也和天仙似的! 咦? 那里来的幽幽香气? “你们俩,过来!” 方氏与陈氏如梦初醒,看到茜娘正朝着她俩招手呢! 两人对视了一步,急急地上前去,不由自主地就朝着茜娘和嫤娘曲膝行礼。 “敢问娘子有何吩咐?”方氏恭恭敬敬地问道。 茜娘道,“将这两杯茶,送去与大娘子和二娘子。” 方氏不敢怠慢,连忙拿起了旁边的托盘,将茜娘放在小几上的两杯清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朝婠娘与碧娘走去。 走到炕桌前,方氏却又见到了秀眉紧蹙,美貌娴雅的碧娘,不由得一怔。 夏碧娘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胡府中早已人尽皆知。 ——可她会下棋,会品茶,写出来的字秀气娴雅……她还会弹琴,虽然眼下没琴,可就连她的侍女春莺都会抚琴,夏碧娘没理由不会! 这样的人,真是草包? 方氏将那两杯茶一一放在炉桌上,便退到了一边。 碧娘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棋盘,伸手拿过了一枚黑子,姿势优美地将那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然后又闲闲地拿起了茶杯,品了一口茶。 她突然笑了起来,转头朝着嫤娘说道,“也亏了是你,才能把我这陈年的旧茶伺弄得和新茶一般!这是三道茶?唔……掺了什么?白海棠的花蕊?” “还有呢?”嫤娘笑问。 碧娘又品了一口,细细地回味了半日,摇头道,“……我再品不出了。” 茜娘嗔怪道,“她哄你!除了白棠蕊,再没放其他的了!也就你老实,明明晓得她一向只爱清茶,从不往茶水里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的去猜!” 嫤娘掩嘴笑了起来。 “再给我倒一杯来。”碧娘吩咐方氏道。 方氏不敢怠慢,低头收走了碧娘的杯子,又走回嫤娘和茜娘的身边。 茜娘教她道,“……我和五娘子都跪坐着,你一个下人,如何这样大大咧咧地就走了过来……你得垂首含胸弯腰,侧着身子走过来……对,对,就是这样,再跪在我这身边,嗯,先把空杯放在洗桶里,再拿这一杯过去给二娘子……” 方氏涨红了脸,偏偏不敢违逆茜娘的话,少不得照着茜娘的指点,一一做了。 碧娘含着歉意说道,“我的人笨手笨脚的,让姐妹看笑话了。” 茜娘笑道,“要不怎么说,她们几个也跟副小姐似的……去了外头,小门小户的小娘子,无论是德容妇工,还是烹饪女红,抑或是琴棋书画,管家理事儿……恐怕还不如她们!” 说着,众姐妹的眼神都朝着屏风后头看去。 但见身姿妙曼的几位侍女或坐或倚或站,那演奏起琴萧与琵琶的姿势也是曼妙动人。 “小红的这把嗓子真是好……”婠娘赞道。 茜娘道,“你怎么不带了春兰出来?还是上回你婆家给小叡郎办弥月时,我去你家看了一回,才和春兰说了几句话……” 嫤娘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当都在春兰身上!今儿我出来了,她如何离得了家?必是要坐阵的!你若想她,明儿只管再去我家就是了!” 茜娘叹气道,“哎哟,不成了不成了……从过年到现在,我是真喝伤了!过年,正月走里亲戚,一直喝酒喝到十五,跟着又是立春,又是花朝节的……” 嫤娘笑着递了一杯茶水过去,“那你喝茶,温温胃罢!” 茜娘嫣然一笑,接过了杯子,将杯中茶饮尽,笑道,“看来啊,明天我不去你家都不成了!” 嫤娘笑道,“明儿你别来,我家里有事儿呢!十六那日你再来!” 茜娘心知她远行在即,家中肯定也有很多杂事要打理,便含笑点了点头。 嫤娘笑着朝侍女们扬声说道,“好啦,都歇吧,过来……赏你们一口茶吃吃。” 性子活泼的小红头一个笑嘻嘻地从屏风后头跑了过来,先是正正经经地朝着夏氏众女行了礼,这才跪坐在自家主子的身边,嘻嘻笑道,“还是娘子心疼我们!小红唱了这老半天啦,是渴了……” 春柳春云春莺几个也笑着放下了手里的乐器,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一一朝各位主子行礼,然后依着小红排排跪坐了下来。 茜娘朝着方氏与陈氏朝了朝手,说道,“……你们也和她们一处。” 方氏与陈氏早就闻到了幽幽茶香,只是烹茶之人却是嫤娘,所以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嗅着优雅的茶香,空羡慕而已。 此时听茜娘招呼她们也过去,显见得她们也能喝上那如天仙一般的金贵人儿烹出来的茶! 方氏与陈氏忙不迭地过去了,为表示出自己不村,她俩也装模作样地向夏氏众女行了礼,这才跟在春莺的身后跪坐了下来。 跪坐在最前头的小红开始了传茶。 方氏与陈氏各得了一杯浅黄色的清澈茶水。 方氏捧着茶杯,偷偷看向春莺,学着春莺的模样儿先闻了闻茶香……夏氏碧娘先前被遣到了庄子里,前儿才被郎君迎进府,房里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那么齐全。 而这茶叶……老实讲,夏氏碧娘屋里的茶叶,恐怕还不如方氏自己的体己! 可是,这茶水…… 竟比方氏自己珍藏的秀叶茶还要香!!! 方氏曾听人说过,擅茶之人能用不同的水和水温,将茶香发挥的淋漓尽致。可若要做到这一点,得有多少金贵的茶叶和各种的雪水,雨水,泉水等供她挥霍! 方氏忍不住看了嫤娘一眼。 恐怕也只有夏五娘这样的,受过书香门第教养的大家闺秀才能做到吧? 那么,夏氏碧娘呢? 这夏碧娘也是夏家的小娘子……夏五娘会的这一套,夏碧娘怎么可能不会?哎,先前还总觉得她村,现在看看,连夏碧娘身边的春莺也……夏碧娘怎么可能村嘛! 胡思乱想着,方氏已经不由自主地抿了一口茶水。 那香醇独特的清澈茶水一入喉,方氏就愣住了。 茶水微苦,而这淡淡的苦意很快就化了,又有些淡淡的甜……细品之下,还有种熟悉的花香! 方氏陷入了怔忡,心道,这到底是什么花香? “娘子,茶水里,是不是放了茉莉花?”小红快嘴地问了起来。 方氏顿时恍然大悟! 是了,茶水里确实有着茉莉花的香气…… 嫤娘却只是笑。 春莺犹犹疑疑地说道,“好像,我也闻出了茉莉香……只是,茉莉香是香,却不会甜,这茶本是陈茶,有股子苦味儿,敢问五娘子放了什么,竟生生地将这茶水中的苦涩给压住了?” 嫤娘笑道,“你猜?” 春莺想了半天,说道,“是……是不是,苦蔷薇?” 嫤娘笑道,“对啦!这个时节,唯有苦蔷薇结了花蜜出来……快谢过你们三娘子罢!不是她耐耐心心的拆花蕊下来,你们也喝不上甜茶!” 众侍女果然又嘻嘻哈哈地谢过了茜娘。 方氏和陈氏对视了一眼,对夏氏众女与她们的侍女简直惊为天人! 吃了一会子茶,夏碧娘见众姐妹再不肯说话了,心知这也差不多了,才说道,“好啦!闹了这么一阵子,我们也乏了,你们也下去歇会儿吧!春莺,把窗帘子放下来,我们略一略,待会子厨房送了宴席过来再说。” 春莺应了一声,先是领着人将门户关好,撤去了小几与小炉,香炉茶具等物,又送了几床小毯子过来放在炕床上,这才引着众侍女与方氏陈氏出去了。 嫤娘慵懒地打了个呵欠,说道,“为了做这场戏……累得我!” 婠娘笑道,“快来,我给你捶捶腿儿!” 嫤娘果然将腿儿伸了过去,婠娘居然也像模像样真的替她捶打了起来。 碧娘由衷地说道,“多谢姐姐妹妹们替我打点……” 茜娘掩嘴笑道,“呆会子我们一走,你就把今儿在屋里侍候的这两个调到大屋子里去住,给安排侍女,饭食也从小厨房里开……先前那几个,既然已经出了手,就别再留情,直接拉出去卖了!” 婠娘也道,“重沛迎了你回府,必定有要倚仗你的地方,你别怕那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恐怕重沛反而还想借了你的手,除去她们呢!” 碧娘尚有些犹疑。 若要按着从前,她必定会相信夏三夫人教给她的那一套……那就是,得把男人紧紧地拘在自己身边!这世间,除了男人之外,所有的女人都是敌人……所以,一切小妾通房都是敌人,得狠狠地打压! 可吃尽了苦头之后,夏碧娘才明白过来,母亲的想法,根本就是将自己置身于小妾通房之上。可自己却是胡重沛的正妻,这些后院里的事儿,还是多听听姐妹们的为好。 胡重沛既然迎了自己回府,前儿又答应了自己会敬重自己……现在自己只是打压了他的妾侍来立威,他到底听不听,那是他的事。大不了她再带着春莺去庄子上过活好了! 这么一想,夏碧娘点了点头。 那边嫤娘却笑骂了起来,“大姐姐!你做什么……” 本在替她按摩的婠娘顺势摸到了她肉紧又富有弹性的大长腿儿,忍不住来回抚摩了两把,嫤娘被痒得不行,连忙想将自己的腿儿抽回来…… 婠娘笑道,“真看不出,你又不胖,偏偏身上肉多得紧……啧啧啧,这双腿儿肉又紧又皮实,还这么有弹性……” “真的?”茜娘笑问,也伸手去嫤娘的腿上掐了一把,赞道,“哟,果然摸着舒服得紧,难怪田家二郎将你当成了宝……” 嫤娘被她们掐弄得又羞又气,不由得咯咯笑着反击了起来…… 姐妹们又笑闹成了一团。 ** 那边妾侍方式与陈氏刚刚退出东屋,立刻就有一堆姬妾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了起来。 “她们在里头做什么呢?我看到搬了那么多物件儿进去,又是花盆又是香炉的……还有绢布?她们起房子呢?” “什么起房子!明明就还有人吹拉弹唱的,是不是唱大戏?” “哎,吴姨娘怎么被打了出来,听米嬷嬷说……要卖了她?这夏二娘哪儿来的底气?要说这吴姨娘嘛……郎君也不算太爱她,可平日里待她是不错的,至少比待夏二强,怎么夏二今儿个就非要卖了吴姨娘?” “对呀对呀,还有先前被捆到柴房里的艳珠,流光和莲娘……这夏二,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依我看啊,恐怕还是因为夏二的娘家姐妹争气,夏二在她们面前要发卖和打骂我们,因是当着她娘家姐妹的面,就连夫人也不敢轻易得罪……” “哎,她娘家姐妹什么来头啊?” “我也是听说的……那夏氏五娘啊,你们猜,她嫡亲的姨父是谁?那是官家的拜把子兄弟,都虞候王审琦!夏家大娘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嫁进了都虞候府的……还有那夏五娘的夫家,是瀼州剌史田重进,田重进也是位虎将,官家的左右手啊!那夏五娘的夫君,田家二郎,不过才二十几岁就已经攒军功当上了六品官……你们别看夏五娘年轻,可放在京中,像她这样年轻的六品诰命夫人可不多呢!” “难怪了!” 众人一片哗然。 方氏与陈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才她们眼睁睁地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大家闺秀的优雅教养与学识,如今再看到眼前这帮子浓妆艳抹,粗鄙不堪,矫揉造作的庸脂俗粉,不得由有些憎恶起来。 两人没吭声,挤出了人群就准备回自己屋里去了。 没曾想,众姬妾一见两人清高的模样儿,顿时不服了。 “哟哟哟!当我们不知道啊……那东屋里门户大开,你们在里头干嘛我们都看见了!不就是有人赏了你们一人一杯茶嘛!怎么?喝了主子的茶,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啊?还不是跟我们似的,谁又比谁金贵了!”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方氏平日里就心高气傲的,听了这话,哪里还受得了,转身便与那人撕打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看热闹(上) 脾气火爆的妾侍方氏哪里受得了这番奚落! 她顿时勃然变色,与那个取笑她的姬妾撕打了起来;而陈氏作为方氏的“同伙”,也遭到了众姬妾的围攻! 夏碧娘和嫤娘婠娘茜娘几个在东屋里,其实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只是,嫤娘和婠娘一边一个按住了夏碧娘,只教她不要作声也不要理会…… 夏碧娘虽然有些不安,却也知道,这是姐妹们在教她如何立威呢! 只有好好打压一番,以后这些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妾们才好受管教。 于是她便也忍了,直到外头的喧哗声音越来越小的时候,夏碧娘才假意唤道,“春莺?春莺……外头做什么这样吵?” 春莺掀了帘子进来了,报说道,“回娘子的说,是方姨娘和陈姨和人打了起来……” 夏碧娘想了想,说道,“我在这边宴客,她们在那边作什么死!去和米嬷嬷说一声,叫闹事儿的人全都去后面花园里跪着去!这边我什么时候忙完了才去收拾她们!” 春莺响亮了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过了好些时候,春莺才回来了。 她有些微微喘气,且身上的衣裳也有些乱。 “外头怎么样了?”夏碧娘问道。 春莺略喘了两口气,说道,“回娘子的话,我派人去请了米嬷嬷过来,才把她们都赶到了后头去好生跪着……为着她们都,都……有些不敬,因此米嬷嬷还特意派了人拿了大棍子去后头看着她们……但凡还有人敢不敬,敢不听话的,手臂那么粗的大棍子就打了下去……刘氏和马氏不服,被当场打晕了,然又被吓晕了几个……米嬷嬷也不肯教她们去歇息,只教她们在石板地上睡着……” 说着,春莺才又退了出去。 嫤娘赞道,“这位米嬷嬷真是个厉害人物!” 茜娘也道,“你去撺掇撺掇你婆婆,让她把米嬷嬷给了你……你身边只得春莺一个,怎么够用?再说了,春莺也不是做粗活的!” 夏碧娘直点头,想了想,却又期期艾艾地问道,“可米嬷嬷却是我婆婆的人……” “正因为米嬷嬷是你婆婆的人,所以你婆婆才会放心让米嬷嬷跟着你!只管去……找个好时机开口和你婆婆说罢,她没有不应的!”婠娘恨铁不成钢地教她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她是不是你的亲婆婆!你也不想想,你婆婆也没有生养,以后她还能靠谁?” 夏碧娘恍然大悟,“我和我婆婆成了一伙的!” 嫤娘批评她道,“不对!你不单只和你婆婆成了一伙的,你和胡重沛,以及你公爹……你们都成了一伙的!” 夏碧娘目露迷茫。 她明白,嫤娘的言外之意,是劝她把胡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一样对待。 可胡家人待她并不友善,且她之前做的那些事……纵使她想再把他们当成家人,但他们会接受她吗? 嫤娘见她仍不开窍,索性说起了重话。 “反正你也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当今儿是第一日入胡府,如何为人媳,如何为人妻……一切都是从重再来。算了,这为人妻者,胡重沛心里怎么想的,你也强求不来。总之就是一切照着该有的规矩来……我晓得原来你在娘家的时候,无约无束惯了,一时半会之间,会觉得规矩太大,约束得人难受……” “可有规矩也有有规矩的好处……你自个儿想想,要是依着规矩来,至少没人敢委屈你的吃穿用度。要是事事都依着规矩来,其实只要你习惯了……不过也就是在婆母面前晨昏定省立立规矩,再把后院理清楚了,你空闲下来的时间还是挺多的……你喜欢练字,喜欢伺弄花草……那还不全由了你?” 听了嫤娘的话,碧娘顿时心生向往,直点头。 这时,春莺又掀了帘子进来,说道,“娘子,夫人差了人送了酒饭过来,我摆在那边的花厅里,可好?” 夏碧娘点点头。 春莺自去安排不提。 碧娘站起身对众姐妹说道,“今儿是我头一回请姐姐妹妹们吃酒……以前我也没理过事儿,这饭菜合不合口味,酒水好不好,我不懂行,也没人教过我……我可不管,你们既是我的姐姐妹妹了,也一块儿教了我罢!” 姐妹几个嘻嘻哈哈地去了花厅。 宴席倒是挺丰盛的,出品也中规中矩……但姐妹几个却丝毫不予点评胡府的菜式,只拣了些如何待人接物的礼节与说碧娘听。 嫤娘又道,“……他日姐夫若真能请封世子,姐姐少不得也会被封为世子夫人,啊,对了……我正想问问这个,二姐姐,既然姐夫已是六品武官,为何你迟迟没有诰命?” 夏碧娘垂首道,“他本是正七品云骑尉,领从六品飞骑尉的衔……先前胡华俊还活着时候,柳繁繁恨透了我,便以我不曾生育为由,压着我婆婆,不教二郎上疏替我请封诰命……” “那不就得了!如今你啊,就安安心心的等着当六品世子夫人罢……”嫤娘说道,“旁的不怕,唯有在接人待物上,你得多下功夫!” 夏碧娘愁道,“我就是怕这个!” 嫤娘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你毕竟只是世子夫人……前头还有你婆母在呢!原来咱们还呆在家里的时候,老安人不就说过……你家婆母啊,长一颗七窍玲珑心!论察颜观色的本事,谁也越不过你婆母去!你只把你那要强的心给摁压下来,平时在外头走动的时候,只管呆在她身边仔细听仔细看……不出三五年,你也和她一样!” “是了!反正你和那些长辈们说话时,要记着,若是外头的人问起你什么事儿,可你婆婆又没和你事先对好口令,这时候千万别乱说,就只记着,未语先带笑,一问三不知……”茜娘也笑着说道。 婠娘也点头道,“京里贵人多,尤其是……日后你还要进宫,须记着,见人多问好,少惹事……你的身份,在年轻一辈儿里算高的,可要是进入宫了,那就是蝼蚁,凡事都要小心……” 一说起进宫,姐妹几个都来了兴趣。 婠娘追着嫤娘问道,“……我说,听讲宫里筵席上的那些看菜,才叫一个漂亮!每逢年节,就有好些匠人都托了人在宫门口等着,还特意花钱请那些杂役太监们把那些看菜‘请’出来,然后带回去观摩鉴赏,再做出相似的景雕出来……那些看菜,真那么好看?” 嫤娘点点头。 茜娘与婠娘对视了一眼,流露出期盼的眼神……就连夏碧娘也被吸引住了。 “是好看,但也没到那个地步。只是,那些个看菜啊,做工确实又好看又细致,模样儿呢,就跟咱们多宝阁上搁着的那些物件一样,只是全由菜品制成……只能看的,不能吃的。”嫤娘说道。 茜娘好奇地问道,“那就要……吃了呢?” 嫤娘“卟哧”一笑,答道,“那也没什么,会被人笑话呗!” 说到这儿,嫤娘突然想起一件事,便交代夏碧娘道,“……日后你若是跟着你婆母进宫向贵人们请安,或者赴宴的,定要谨记三件事!” 夏碧娘见她面色凝重,连忙坐正了身子,凝神细听。 嫤娘笑道,“这第一,面上千万别抹脂粉,只涂点儿口脂就够了……要知道,那诰命夫人的大礼服重得紧,再加上花冠上的花枝,一套行头足有二三十斤重!你入一次宫,少说也得在宫里耗上三四个时辰……你自个儿想想,身上汗流浃背了那还不打紧,反正外头套着衣裳在,谁也看不到……可若是面上的妆花了,徒惹人笑话也就罢了,就怕落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第二嘛,咱们低品阶的外命妇入宫,若不是贵人召唤,多数都是因为年礼贺礼之故。咱们本就年轻,品阶又低……平日在家里向长辈晨昏定省的时候,都讲究冬温而夏清,晨昏而定省……哪个还敢真的用了早饭,才去长辈跟前立规矩的!进宫也一样……只是,咱们进一趟宫,从出门起算,到觐见贵人……少说也得花上三两个时辰,哪里捱得住!所以,总得想法法子备点儿易饱腹又不容易滋生口气的吃食,悄悄地收着,以防万一……可这也是违禁之事,得小心了……” 嫤娘笑着解释道。 众人连连点头。 “这第三嘛,去赴宴席可不能真吃饱了!免得人说你家穷!” 众人一滞,皆抿嘴笑了起来。 “你这人……是笑我们村,笑我们没进过宫,没见过世面!”茜娘拿帕子摔了嫤娘一把,嗔怪道,“来来来,先把这杯酒吃了,我就饶了你!” 说着,她拿起一杯酒,端到了嫤娘嘴边。 嫤娘奇道,“我哪里笑你村了?” “方才听你摆龙门阵,害我炊饼都吃了两个!”茜娘气呼呼地说道,“……你说去赴个宴,吃饱了会招人笑话……这话怎么等我吃饱才说呢!” 众姐妹大笑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看热闹(下) 众姐妹在夏碧娘处热热闹闹地吃了酒,又歇了半个时辰,见时候不早,这才纷纷做辞…… 夏碧娘苦留姐妹们用了晚饭再去,可如今婠娘已为人母,家中有小儿郎要照顾,茜娘和蒋大郎又是离府别居的,更说即将远行的嫤娘,手上家里还有多少事情要做了。 于是,众人你辞我留地说了许久……最终夏碧娘还是拗不过姐妹们,只得允了。 众姐妹决定先去正院那边去向华昌候夫人请安告辞。 才出了院子,众姐妹就听到了嘤嘤嘤,呜呜呜的悲戚声…… 众人被吓了一跳! 过了好一会儿,众姐妹才回想起来,先前那些姬妾围攻陈氏与方氏,后来被夏碧娘一股脑的全罚跪在外头的院子里。 如今一看,院子里莺莺燕燕的跪满了人,粗粗估计,怎么也有十七八个人!个个都花枝招展的,却又形容狼狈至极,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面上的妆也全花了,在先前的打斗中,发髻也被抓乱了,有的人面上还残留着指甲挠痕与掌掴印…… 众姬妾们的旁边,还有两个粗壮的婆子,手里拿着洗衣杖,正在一旁踱来踱去的。 二月份的天气,乍暖还寒。 夏碧娘陪着姐妹们在屋里吃酒嬉笑,又歇了大半晌……那帮子姬妾就一直跪在外头直到现在,算来至少也有两个多时辰了。 此时她们见夏碧娘陪着她娘家姐妹从屋里出来了,立时分成了两派。 一拨人顿时就叫骂了起来,“夏二娘!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趁着郎君还不曾回来,速速放了我们去,我们也不与你计较了……要不然,郎君回来了,定叫你好看!” 另一拨人则朝着夏碧娘哀哀哭喊了起来,“少夫人好狠的心!我们并没有闹事,只是远远站着看了一回热闹……少夫人要罚,罚那几个不省心的就是了,怎么连我们也不放过……求少夫人饶了我们这一回罢!实是腿儿疼得紧,妈妈们的棒子也忒厉害了……” 夏碧娘本就存了立威的心,且开弓再没有回头箭,哪里愿再理她们! 她拉着嫤娘的手,带着姐妹们去了正院华昌候夫人那里辞行。 华昌候夫人一面的疲倦,见了夏氏众姐妹,却十分高兴,先埋怨碧娘为何不留姐妹们用晚饭,又说自己晚饭时分有空,苦留夏氏众女吃酒…… 婠娘与茜娘推了嫤娘出来当挡箭牌,说道,“我们都好说,夫人几时得了闲,召我们来就是了……只是我们五妹妹,不日就要远行,这……” 华昌候夫人连忙拉了嫤娘的手,细细问她东西可都准备好了?瀼州距离汴京足有千里之遥,这路上要带的衣裳,药材,干粮等等,可全都准备妥当了? 嫤娘笑着说都准备好了,只是几日后就要启程,总是惦记着娘家的老安人,想来今儿也出来了一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明儿再回夏府去,多陪陪老安人…… 华昌候夫人这才笑道,“既是这样,我就不留你了……夏老安人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和碧娘会时时看顾的……且还有大娘子,三娘子在,你只管安安心心地和田二去,不必担心家里!” 嫤娘朝华昌候夫人行了一礼,亲亲热热地说道,“多谢夫人!那嫤娘不在的时候,就有劳夫人费心了……” 就在华昌候夫人与嫤娘斡旋的时候,婠娘和茜娘都不露声色地朝碧娘使了个眼色。 碧娘会意,仔细听着华昌候夫人与嫤娘的对话。 上一回碧娘被囚,夏氏姐妹来胡府一探究竟时,也是嫤娘引经据典的,拿话唬住了华昌候夫人,最后华昌候夫人才让夏氏姐妹去见了碧娘一面。 虽然夏碧娘当时并不在场,但后来也从茜娘与春莺的嘴里,知道了当时自家姐妹几乎已经与华昌候夫人撕破了脸! 可眼下,华昌候夫人与嫤娘竟然都用这样亲热语气说话,仿佛之前的隔阂与对峙完全不存在似的! 这就是笑面功夫啊…… 其实也可以从华昌候夫人的态度,看出华昌候府的态度。 ——也就是说,华昌候府不管是从情面上,还是从姻亲互利的角度上来说,都应该还是想要挽留住她夏碧娘的。 那么,只是她夏碧娘不再惹事,也一心为华昌府打算,任何不违背华昌候府利益的事情,华昌候府应该是会支持的。 想到这儿,夏碧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见夏碧娘似乎想通了这一切,婠娘和茜娘都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婠娘笑道,“好啦好啦,我们也该辞了!你们娘俩儿再这么说下去……得,又到了晚饭时分了!可怜我的寿郎,今儿一天竟没能见上他娘一面!” 华昌候夫人啼笑皆非,笑骂道,“那你怎么不把寿郎带来!明明晓得我们府里小儿郎多,必有和他做伴的……” 婠娘笑道,“那我明儿还来!” 华昌候夫人喜道,“……此话当真?那我明儿煮了桂花酒酿汤圆等着寿郎!” “自然是当不得真的!”婠娘认认真真地说道。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茜娘也笑,“原来夫人还藏了私!今儿怎么不赏我们吃汤圆?” 华昌候夫人嗔道,“你又不是寿郎!” 夏氏姐妹嘻嘻哈哈地与华昌候夫人作了别,朝二门走去。 夏碧娘一直拉着嫤娘的手,将她送到了二门处。 “五妹妹,我所亏欠之人,唯有你……大姐姐三妹妹与我都留在京中,以后咱们也都是细水长流的事儿,唯有你……”说着,夏碧娘的眼圈有些隐隐发红,“我过去……做了很多蠢事,立根就不正,又如何独秀于林?幸得妹妹不计前嫌……我,我……” 见她快要哭出来了,嫤娘笑着安慰她道,“我晓得二姐姐的意思,我虽要远行,却也不是不回来了……过年的时候,我总会回来的不是?” 婠娘与茜娘也上前相劝。 夏碧娘收住了悲声,说道,“我也不和你说这许多了,反正到了那日,我要去送你的……” 嫤娘笑着点点头。 婠娘见婆子侍女们隔得远,连忙向碧娘轻声授计,“方才咱们出院子的时候,那几个敢骂你的,除了有子嗣的,一率卖掉!给陈氏和方氏各腾一间院子,再让气焰最高涨的那几个住到陈氏和方氏的偏厢房里去……” 碧娘眼睛一亮,点点头。 茜娘也授计道,“庶子女们要和姨娘们分开……年纪大些的儿郎们直接送去前院,由清客相公们和先生们看管,小娘子们就给她们腾单院的院子出来,请了女先生和礼仪嬷嬷们过来好生教导——她们不愿意学,那是她们的事;她们肯学,那是她们的造化……你是嫡母,该的体面还是应该要给她们的。” 碧娘连连点头。 “这么看来,二姐姐倒成了我们之中最忙的人了!”嫤娘掩嘴笑道。 夏碧娘道,“再忙也大不过你们的事情去!” 婠娘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嗔骂道,“怎么还是不开窍!你啊,就是一根筋!以前是专听你娘的,一门心思地直想攀高枝儿……现在,怎么心里眼里又只有我们了?你是华昌候府的少夫人!未来的世子夫人……你有公婆,有夫君,有子女……我们已经是外人了,你在心里头,得先想着她们!” 夏碧娘扁了扁嘴儿,说道,“他们假惺惺的,我,我可学不来那一套!” “也没让你学,真把他们当成家人吧……终有一日,他们也会把你当成家人的!”嫤娘笑道。 其实夏碧娘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言不合就出声讥讽了,且姐妹们都是一心为她好…… 于是夏碧娘点了点头。 “那我不留你们了,快些回去罢……” 众姐妹作别,各自坐上自家的马车眼归去不提。 ** 且说夏碧娘送了众姐妹出门,正准备转身回院子的时候,有婆子过来请她,说夫人有请。 碧娘去了华昌候夫人处。 “我说,你屋里那么多人,怎么处置呢?”华昌候夫人直问道,“柴房里关着几个,院子里又跪着几个……一屋子的妾,竟无一个漏网的!” 碧娘道,“她们也该学一学规矩了!今儿冲撞得是我娘家姐妹,那还不值得什么……他日若有别人家的夫人来咱们府做客,岂不是丢人现眼?” “你待怎的?”华昌候夫人问道。 夏碧娘想了想,决定按照姐妹们教的说,“……关柴房里的那几个,卖了吧!跪在院子里的那些,我自去处置她们……只我有两件事要请娘的示下。” 华昌候夫人一呆。 她并没有生育,先前胡家大郎二郎,并柳繁繁夏碧娘这两个儿媳,也只是在面上做做样子,称她一声夫人罢了……从未有人喊过她“娘”。 夏碧娘性子耿直,直白道,“娘,咱们府上的人,也该学一学规矩了!就是我自己,也得从头再学一遍……今儿我央了我娘家大姐姐,请她替我寻几个礼仪嬷嬷来……我要学,姨娘们要学,我屋里的那些孩儿们也要学!” 华昌候夫人有些动容,连连点头,又加了一句,“还有你先大伯屋里的那些孩儿们,也得好好学上一学!” 夏碧娘也点头,“都听娘的。”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向娘讨个人。” 华昌候夫人正在心中盘算着要请几个礼仪嬷嬷才合适……冷不丁地听到夏碧娘的话,不由得一怔,问道,“什么?” “娘身边的米嬷嬷很得用,我就想……斗胆向娘要了米嬷嬷去,也好帮着我,管一管我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夏碧娘答道。 华昌候夫人上下打量了夏碧娘一番,又细细思忖一番,笑道,“……她身上领着差事呢!不过,你屋里也确实少个得力助手……米家的跟了我二十几年,确实是个能干的。” “这样吧,我先找人替了她的活儿,这可交接也需要时间……就让她三天以后去你院子里听差,如何?”华昌候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夏碧娘立刻站起身,朝着华昌候夫人行了一礼,“多谢娘体恤!” 这时,有侍女过来向华昌候夫人请安,说道,“……郎君使了人过来,要请少夫人赶紧回院子里去呢!” 华昌候夫人听了,立刻对夏碧娘说道,“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那你快去罢!” 夏碧娘却道,“眼瞅着快到饭点了,我服侍娘用了饭再去。” 华昌候夫人一怔,“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用不用!二郎既已回来了,想来待会子你公爹也快回来了……你自回去管你屋里的事,我这边,不用你管!” 夏碧娘想了想,说道,“那我明儿过来侍候娘洗漱。” 华昌候夫人又是一怔,忍不住喜上眉梢——她本是继室,娘家无力,膝下无儿,虽有两个继子,奈何……无论是前头的柳繁繁,还是从前的夏碧娘,都不大看得起她。所以这晨昏定省什么的,华昌候夫人确实没有经历过。 但如今夏碧娘话里的意思,确确实实就是要向自己晨昏定省的立规矩的意思。 “明儿你也不用来!早上我忙着呢,又要照顾你公爹又要理事儿的,不过要是你闲着无事,就过来和我一块儿用午饭罢!”华昌候夫人说道。 顿了一顿,她又催碧娘,“快去罢,想来二郎寻你有急事。” 夏碧娘只得点头,“那我明儿中午过来服侍娘用饭。” 说着,她便往自己的院子里赶。 走到品梅阁门口的时候,那帮姬妾竟仍然还跪在院子里。 只是,她们不复之前那副或嚣张,或委屈的模样,个个都低着头,瑟瑟发抖,如同一群待宰的鹌鹑,人人目光呆滞,面露惊恐之色。 夏碧娘突然站住了脚步。 一个绿衣美人横卧在地上,双目紧闭,嘴角与衣襟上全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还一动也不动的,显然已经昏厥了过去。 再仔细一看,那绿衣美人原是胡重沛的通房娇樱。 夏碧娘暗自思忖。 ——娇樱本是何五娘的侍女,何五娘不但是胡重沛的表妹……且何五娘的胞姐何四娘,如今正在宫中新受了官家的恩宠,被封为了御侍,虽是个不入流的嫔妾,但胜在年轻貌美,假以时日,恐怕就是胡家的另外一个靠山。 而何五娘之所以抬了娇樱做通房,也是因为她年前怀着孕在,到如今,已是快临盆了! 一想到何五娘快临盆了,夏碧娘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她转头查看,竟见何五娘也捧着大肚子,正呆愣愣地跪在地上!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夏碧娘转头轻喝,“春莺,如何让何姨娘也在跪在这儿?” 春莺见了何五娘,也是一脸的惊诧,轻声答道,“娘子,先前她并不在这儿……” 夏碧娘一怔,顿时明白了过来。 恐怕是自己正好出门去送姐妹们,但恰好就是在这个空当上,胡重沛回来了,于是何五娘捧着大肚子出来,想告自己一状,不曾想,她的侍女娇樱居然被胡重沛……踢了一脚,于是昏倒在地上了吧? “春莺,把何姨娘扶起来,先送她回房……”夏碧娘吩咐道。 春莺上前,想扶起何五娘,不料何五娘却避开了。 何五娘怀着孕在,且快要临盆了,因为春莺并不敢勉强她,何五娘只轻轻一挣,春莺立刻就松了手,退到了一边。 夏碧娘皱眉道,“你难道不知自己怀着身孕?和她们一块儿胡闹什么?” “奴怀着郎君的孩儿,郎君尚要如此作贱奴,罢罢罢!既然郎君想要奴的命,奴怎敢不从?奴生是郎君的人,死亦是郎君的鬼,这条命郎君拿去就是了……”何五娘哭着说道。 “你那些肉麻的话,只管收起来,等夜里他去了你屋里,凭你怎么和他闹……我也管不着。可在这光天化日底下,你所欲何为?先前在我娘家姐妹跟前,你指使着这帮子人来闹我,给我难堪……所幸那都是我的血脉之亲,并不介意。倘若是外头的夫人来我们府上,岂不是被外人看尽了笑话?” 何五娘冷冷地看了夏碧娘一眼,咬着嘴唇,十分不忿。 碧娘道,“你满心想着的,就是如何打压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法子在外人面前现出郎君有多宠爱你,甚至越过了我去。可你想过没有,我是妻你是妾,你我命数已定,就是我死了……郎君也只有续娶新妻的,万万没有以妾扶正的。” 何五娘咬唇道,“如何不能?我姐姐如今也已经进了宫了!” “以妾为妻者,平民能,官却不能。律法有曰,以妾为妻者,徒一年半,令和离另娶……你自个儿痴心妄想,难道还要搭上郎君的前程和满府人的生死么?可惜,你虽有鸿鹄之志,奈何妻妾之分……这辈子还是好好当你的姨娘罢。你乖乖地替郎君生下儿子,我也愿抬你做贵妾……”夏碧娘平静地说道。 何五娘的身躯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春莺,何姨娘的侍女呢,去叫了来,把何姨娘扶回去,让她好生静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何姨娘出她的院子。”碧娘吩咐了一声,抬脚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静悄悄的。 先前因娘家姐妹们要摆茶道,东屋里被重新收拾了一番,显得雅致又静谥。 胡重沛斜倚在炕床上,正冷冷地盯着夏碧娘。 夏碧娘扬声叫道,“春莺,叫方姨娘进来,侍候郎君!” 春莺在外头应了一声。 不多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方氏垂着头儿一脚踏进了内室,便听到胡重沛便冷冷地说道,“……怎么?我劳动不得你?” 方氏的脚又缩了回去,低着头挨着墙根儿站着,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隐进墙缝儿里去。 夏碧娘深呼吸一口气,她挽了袖子,转身走进耳房,端了一盆温水和帕子进来。 将帕子拧给胡重沛,夏碧娘按压住心中的难受感觉,低声说道,“郎君请……” 一语未了,她已被胡重沛狠狠地拽进了怀中! “啊!” 一阵天旋地转,碧娘已跌入了男人怀里。 胡重沛近距离地看着她,凤眼微眯,“你初一回府,就将我所有的妾侍都打压了个遍,嗯?” 夏碧娘反问道,“难道郎君接我回府,不正是为了这个?” 胡重沛盯着她看了半晌,冷笑道,“是你那几个姐姐妹妹教你的?” 夏碧娘坦然与他对视。 “我那几个姐妹如何能教我这些?她们屋里别说没有妾了,连个通房都没有!又如何能教我这些?我不过是……揣摩郎君的心思罢了。”她亦淡淡地说道。 胡重沛恨透了她那副冷淡模样儿,闻言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了炕床上。 “哦?揣摩我的心思?”也不知怎的,他心底似有邪火在烧。几位连襟的屋里都没有妾与通房?他胡重沛倒有一屋子十几个……不,二十几个妾侍通房,这是他想要的?这还不都是她给逼的! “那你说说,为夫现在的心思……又如何?”他柔情似水地在她耳边呢喃,修长冰冷的指腹不住地摩梭着她的面颊。 夏碧娘老老实实地说道,“郎君想要羞辱我。” 胡重沛动作一滞。 望着她看向自己的清澈眼神,他突然心烦意乱地放开了她。 夏碧娘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从炕床上下来了,转身去了小浴室。 方氏站在内室门口,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服侍郎君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郎君! 他看向夏碧娘时,那痛苦,眷恋又痴缠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将他对夏碧娘的感情完完全全地泄露了出来!再想想自己服侍郎君时,永远温情脉脉又文质彬彬的郎君简直就像戴了副假面具似的…… 倒只有夏碧娘,她果然是个冷情的! 方氏只恨自己瞎了眼! 她以前怎么就看不出,在这两人之间,一个已早深陷情海,一个却根本不曾动过情……他们之间的较量,根本从一开始,就胜负已定了……##### 第一百九十章拜别 随着离京的日子一天一天的挨近,虽然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了,但嫤娘还是愈发不安了起来。 于是这几日,田骁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小夫妻俩几乎天天往夏府跑……等真正到了要启程离开的那一刻时,其实所有的离愁都已经被连接几日的相聚所冲淡。 这天,田骁早早起来,带了人,将要携带到瀼州去的行李车队人马等,又统统检查了一遍,才派了人去催嫤娘。 嫤娘正与袁氏依依不舍。 袁氏只是拉着她的手儿,微泣道,“……好容易才盼着你到了咱们家,不过才和我做了几个月的伴,你就要丢下我,自个儿一个人松快去了,我,我……” 嫤娘眼中也是一红。 袁氏虽是不舍,却也知不能误了时辰,只得抹着眼泪,抱着叡郎,送了嫤娘到二门处,含泪说道,“此处山重水远的……路上小心!到了地儿传信回来,好好侍候公爹和婆母……二郎也要看顾好嫤娘,嫤娘头一回出门就去那么远的地方,可要小心水土不服啊……” 田大郎在一旁笑道,“任是谁水土不服也轮不到弟妹水土不服……难道你还不知道,咱家二郎早已继承了云华道长的衣钵?” 袁氏这才破涕为笑道,“是我罗嗦了!” “这原是嫂子的一番好意,嫤娘心领了。”嫤娘也笑道。 田大郎朝妻子一点头,“你在家中好生看顾好儿郎们,我送二郎一程!” 袁氏点点头,抱着叡郎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朝坐在马车上的嫤娘挥了挥手,立刻就拿着帕子捂着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嫤娘也强忍着心酸,朝袁氏挥挥手,便躲进了车厢里,不敢教袁氏看到自己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田骁哟喝了一声,田家的车队便开始了缓缓开动,朝城外驶去。 嫤娘坐在车厢里,努力按压住心中想要掀起车窗帘子看一看外头街道景致的举动…… 可她终是没能忍住,掀了帘子,朝外头看去。 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她所有的亲人,好友都在这里。可现在,她要离开了。 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慢慢的,车队终于驶出了城门,朝郊外驶去。 嫤娘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前几日,她便与家中的老安人,母亲并几位姐姐们说好了,到了十九这日,为防老安人伤心过度,她就不再回夏府拜别了…… 陪她坐在马车里的小红也抹了一把眼泪。 春兰已经嫁给嫤娘的奶哥哥,也就是李奶娘的长子为妻;她的丈夫,爹娘和哥哥嫂子早就和李奶娘一家先行去了瀼州…… 但小红却不然,小红家是个大家庭,也只有小红一人跟着嫤娘去了瀼州而已。 因此小红也与嫤娘一样,有些淡淡的离愁。 只是,车队行驶了不久,速度就慢了下来。 嫤娘隐约听到田骁叫停了车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车帘子一掀,田骁含笑朝她伸出了手臂。 “二郎,这……” 她一句话还没说话,就下意识的扶着他的手臂,下了马车。 嫤娘的话语戛然而止! 不远处的十里亭处,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仔细一看,却是母亲夏大夫人的影子!再一细看,夏二夫人,都虞候夫人,婠娘,茜娘,碧娘等人,连同夏三夫人,华昌候夫人,以及都虞候夫人的几位儿媳,王九娘等人俱都在此。 而众人将一位穿着虎纹斗篷,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簇拥在正中,那老婆婆正朝着自己的方向微笑着招手…… 嫤娘呆了一呆,朝那边跑了过去! “老安人!老安人……” 她穿着大红的观音兜,此时像只蝴蝶一般,朝着夏老安人翩翩飞去! 夏老安人抱住了自己最最心爱的孙女儿,又哭又笑。 “老安人怎么来了……先前不是说好了,我昨儿都已经向老安人磕了头作了别了。怎么今儿还劳动了老安人出来……老安人,您怎么就坐在冷风里啊,你冷不冷,累不累啊?”嫤娘哽咽着问道。 “我好着呢!”夏老安人含着泪花,笑眯眯地说道,“我啊,还是放心不下你,能再看你一就眼再看一眼罢,这看一眼就少一眼啊……” “老安人!”嫤娘不依地扯着夏老安人的袖子摇了摇。 “哎哟,我的老安人!瞧您这话说的!嫤娘还没给您添外曾孙呢您就说这话儿……您说说,难道您就不怕寒了孩子们的心!”华昌候夫人伶牙俐齿地说道。 “就是就是!”夏三夫人也不甘示弱的说道,“我们嫤娘的夫婿还没封候拜相呢……那个,嫤娘啊,我的意思是,反正五姑爷总有封候拜相的那一日……到了那一日,嫤娘啊,你可千万别忘记提携提携你二姐姐啊……” “娘!”夏碧娘嗔骂了一声,连忙把自己的母亲给拉到了一边,不教她再胡说。 跟着,夏碧娘又从春莺的手里接过一样东西,递给嫤娘道,“我娘心直口快,五妹妹快不要介意她说了什么……这是我们庄子上新采的寒霜茶,想着你也好这个,不如就在路上打尖歇脚的时候尝尝罢,还有这个,是今儿才去添香记买回来的糖酥,你拿着在路上解馋罢!” “多谢二姐姐!”嫤娘朝碧娘道谢。 众人也纷纷送了些话本子,零嘴儿,解闷用的九连环,小棉毯之类的,赠与嫤娘。 嫤娘一一谢过。 夏老安人拉了嫤娘过去,避了人,悄悄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东西,塞给嫤娘。 “老安人,这……” “收着!”夏老安人说道,“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你给我生个外曾孙儿了……这些个东西,有些是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有些是我用过觉着还好的东西,全都寄存在你姨母家的当铺里,日后万一我……将来你领着儿郎回京时,去取了出来……” “老安人!这,这……”听老安人这么一说,嫤娘顿时心如刀绞。 夏老安人轻喝道,“你只拿着就是了,这些东西我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以后的外曾孙的!你可别瞎嚷嚷啊,给你自个儿添麻烦,也是给我找不是!” 嫤娘只得含泪点点头。 夏老安人含笑松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又牵着她的手,含泪说道,“我的嫤娘生得好,又这样能干,也嫁了个会心疼你的好夫君,且你的夫君是个争气的,婆母和妯娌也都是好样儿的……你嫁进这样的人家,必不会受苦,我也就,放心啦!” 嫤娘再也忍不得了,伏在祖母的怀里小声哭了起来。 夏老安人也怕阻了孙女儿的行程,轻轻地拍了她几下,才低声说道,“去看看你娘吧!是我拖累了你娘……我活着,她也走不了……日后,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我要是去了……你就把你娘接去和你一块儿住!你婆母是个好的,又和她是几十年的密友,没有不肯的!就怕你娘心里不舒服……你也别和她商量,直接让人卷了她的铺盖去你那儿就是……” “老安人我不听不听不听……不爱听这话!”嫤娘哭着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夏老安人却笑道,“好好好,不听就不听!快去和你娘说说话罢!” 说着,夏老安人轻轻推了嫤娘一把。 嫤娘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母女俩只是相拥而泣,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儿来。 半晌,夏大夫人狠着心,轻轻一推女儿,说道,“我给你的东西,已经给了春兰了,也不是什么,就是几件我亲手做的衣裳……你,你去罢!要好好儿的,好好侍奉公婆,服侍夫君,也,也好好照顾你自个儿……” 嫤娘点点头。 都虞候夫人也上前,含泪道,“打小儿看着你长大,如今你是真大了,要远行了……这是好事儿,走得越远,飞得就越高!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别教你娘担心。你也别担心你娘,还有我呢!” 嫤娘哭着直点头。 接下来,她与姐妹们,表嫂们表妹们一一作别…… 那边,田骁也与两位小舅子,三位连襟,以及几位好友作了别。见时辰不早,便过来向众位夫人告了罪,小夫妻两人与众人行礼揖别,这才扶着嫤娘上了马车。 田家的马车开动了,朝着南方缓缓驶去。 嫤娘掀开了车窗处的帘子,含泪朝众人摆手…… 众人亦含泪朝她招着手。 车队渐行渐远,那齐聚在十里凉亭的众人也终于再也不看影子了,嫤娘趴在春兰的膝上,咬着手绢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转向 马车载着嫤娘,朝着南方驶去。 嫤娘哭了一场,眼皮子生涩得紧,这会儿又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渐沉,马车仍晃晃荡荡地朝前驶去…… 又过了好长时间,车队终于缓缓停在了一处农庄门口。 嫤娘被田骁扶下了马车,她抬头一看,只见那农庄的院门上悬着个牌匾,牌匾旁挂着一对大灯笼,明亮的灯光将牌匾上那四个“金华别苑”的大字映照得清清楚楚…… “这……金华别苑在这儿?”嫤娘奇道。 ——金华别苑是田府的农庄,出产还算不错,嫤娘在田府里管了几个月的帐,知道这是田府名下较大的几个田庄之一。 果然,几个眼熟的管事和婆子穿着新衣早已经站在一旁久候多时,此时便纷纷过来拜见。 “见过二郎君,二少夫人!”众管事躬声行礼,齐声说道。 嫤娘与那几个管事和婆子们说了几句,这才带着侍女们,在田骁的陪伴下,步入了农庄。 只见庄子里虽然远不如汴京刺史府,但也收拾得干净整齐,井井有条的。 既然是来到了自家的地盘上,嫤娘也松了一口气。 庄子上的管事娘子在过年的时候曾经回过府里,故此知道一点儿嫤娘的喜好。因些收拾出来的屋子是干净整洁的,送过来的饭菜也是荤素搭配的恰到好处,嫤娘用热热的水擦了把脸,换上了软底的缎面拖鞋,又用了些饭菜和热汤,总算是觉得缓过了劲儿来。 “歇好了?”亦酒饱饭足的田骁问道。 嫤娘一怔。 这…… 他什么意思? “若是歇好了,咱们这就走吧!”田骁站了起来。 直到这时,嫤娘才留意到,他是一身劲装,甚至连靴子都没有换过…… 可是,现在就走? 这,这天都黑了……再说了,他们不是刚刚才到么?怎么又要走呢? 田骁看着她,微微的笑。 “你不是总说,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你表姐了?” 嫤娘瞪大了眼睛! 表姐王月仙??? 二郎的意思是,他要带她去见王月仙? 惊喜交加的嫤娘刚露出一丁点笑容,立刻又有些愁容满面的。 “可咱们是要过瀼州去,汴京距离瀼州足有千里之遥,而表姐居于襄州,距汴京也有数百里之遥,且又在西南方,与咱们不同路呢……”她喃喃自语道。 “怕什么?”田骁不在乎地说道,“不过几百里地儿罢了,骑了我的乘风去……不过也就是一夜的功夫就能到……” 嫤娘就想到了叡郎弥月的那天晚上,公爹与婆母便是骑了快马返京的。 她顿时心生向往,却又有些不安,说道,“可是,可是……我,我又不会骑马。” “我教你。”田骁看着她,含笑说道。 嫤娘的面上浮出了灿烂的笑容。 “好!那,我,我们……就这么走?”想着即将要开始的新奇体验与刺激的行程,她有些有些期许了起来。 田骁看着雀跃的妻子,含笑道,“你换双短靴,穿厚实些就行。” 嫤娘眨了眨眼睛,怀疑地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田骁颌首。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轻装上阵。” “那,那……小红和春兰,可以同行吗?”她又问道。 田骁又是一笑,“只你我二人而已。” 嫤娘傻傻地张大了嘴。 只有他和她! 两个人去! “不信为夫可以护你周全?”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儿,田骁眉毛一挑,不悦地问道。 “等,等……等我一下!”嫤娘已经顾不得他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拎着裙角跑进了内室,大声叫起了春兰和小红的名字。 二婢匆匆从外间赶进了屋里,朝着田骁急急一福,便进了内室。 嫤娘一迭声地吩咐侍女为自己换衣服换靴子,然后又教她们给自己梳了个简单清爽的辫子,三言两语地交代了一下若自己不在,内事以春兰为主,外事以常康为主的话…… 二婢均有些惊疑不定,奈何嫤娘只是匆匆交代了她们几句,便换好了衣裳,从内室里出来了。 “二郎,我们走罢!”嫤娘说道。 田骁见她里头穿着夹棉的衣裳,头发皆结成了一条清爽的大辫子,头上戴了顶观音兜,,外头还系了件鹿皮的斗篷,脚下也穿鹿皮靴子…… 这么一看,她整个人都被浅黄色的鹿皮大衣给包裹了起来,只留出了如花儿一般明媚的小脸.。 “二郎?”嫤娘怕他反悔了,连忙又喊了他一声。 田骁笑着牵着她的手,朝外头走去。 春兰与小红见了,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娘子,娘子!” “娘子……” 二婢追出了门外。 “听你家娘子的,常康会打点好一应物事,你们只管该走走,该停停就是……我与你家娘子不过就在路上耽搁半月功夫,入象郡之前,我们必会与车队汇。”田骁解释道。 田骁对着妻子时,永远是温柔体贴的。然而他对着侍女们的时候,常常都是板着一张脸,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解释过这么多。 因此二婢再不敢多话,也不敢再追了,只是站在廊下,看着郎君与娘子的身影渐行渐远…… 田骁带了嫤娘直接出了庄子,常康常顺几个也已经牵了马匹,捧了包袱在外头等着了。 田骁在这边交代手下的侍卫们,嫤娘则转头一看,发现有匹马儿高壮健硕得紧,浑身上下的皮毛油光发亮的,而且能看出来……那马儿浑身都是腱子肉,显然并不是田骁常在京中骑的那一匹。 “它叫什么?”嫤娘好奇地问道。 常顺恭敬地答道,“回娘子的话,这马儿名唤乘风。” “乘风?乘风……”嫤娘默默念叨了几句,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马儿的颈部。 这一下子,所有的人儿都勃然变色! 田骁甚至已经运气于胸,两手紧攥起了拳头,以防那烈马随时翻脸发作…… 嫤娘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马儿,感受着马儿温热又富有弹性的腱子肉,以及那柔软皮毛之上的顺滑细毛,眼睛笑得弯弯的。 “难得乘风生得这样高大,又这样温驯……二郎,我们是骑了它去么?”她笑问。 那马儿突然低下头来,长舌头一卷,舔了舔嫤娘的手心。 “哎哟!” 嫤娘觉得怪痒痒的,连忙收起了那只被马儿舔过的手,笑着又用另外一只手儿去抚摩马儿长长的颈脖。 常康常顺几个已经被吓呆了。 郎君的这匹乘风,乃大宛良驹,体力极好反应又特别迅猛,且十分有灵性,还知护主……但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太野太烈。想当初郎君为了驯服这马儿,特地带了它去了山林间,一人一马相处了两个多月,方才驯服了这目中无人的马儿…… 直到如今,这马儿仍然性烈,除了郎君之外,竟无人能近它的身。平时它呆在马厩里的时候,连马奴也不能轻易近它的身,大约也只有在喂食和洗马时,它才能老实点;否则平时若有陌生人畜近身,它便不是咬就是踢的,脾性十分暴烈。 想不到…… 它初一见少夫人,竟如此服服帖帖?难道这马儿也会分别美丑,见少夫人美貌,故此特别对待? 见马儿一直低下头想要舔自己的手心,嫤娘咯咯笑了起来,最后她将手儿放在马儿的脸旁,看着那马儿的眼睛,惊叹道,“……乘风真美!” 目瞪口呆的众侍卫终于回过神来…… 常康指了指另外一匹马儿,问田骁道,“郎君,那,那匹马儿……怎么办?” 田骁见乘风与嫤娘相处和睦,心中更是高兴,便道,“留下吧,我们骑了乘风去。” 常顺立刻取来了马鞍等物,朝乘风走了过去。 田骁将嫤娘拉开,等侍卫们将马鞍脚蹬之物系在乘风背上之后……嫤娘突然回过神来,问道,“二郎,我们……就骑了乘风去?它,它能驮得动我们俩吗?你不是说,不是说……教我骑马的吗?” 田骁道,“现在先赶路,等探完了你表姐,咱们上了山间小道,自然有让你练马的时候。” 嫤娘恍然大悟。 可她还是有点儿担心,乘风看起来确实高大威猛……可田骁的身量也极高极壮实,再加上自己,乘风能承受得住吗? 见她一直围着乘风转圈儿,而乘风也一直好脾气地伴在她身边,田骁心中舒爽到了极点。 他接过了常康递过来的披风系在身上,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矮下了身子,朝妻子伸出了手。 岂料嫤娘从未骑过马,此时有些害怕,竟然站在马儿的身畔,不敢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田骁一笑,“你不想知道,乘风能跑多快?” 嫤娘顿时又有了希冀。 她忍着剧烈的心跳,咬着牙,将自己的手递给了田骁。 田骁一个用力就将她拉上了马…… 嫤娘只觉得身子一轻,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然后自己便横坐在了他的身前。 因此嫤娘骑在马上,顿时也觉得,平时看起来身量完全不输于田骁的常康他们,竟矮了一头…… 乘风打了几个响鼻,不耐烦地在原地走动了起来,马尾不住地甩着,似乎正在埋怨主人为何还不让自己畅快狂奔。 可马儿一动,嫤娘便有些害怕,喊了一声“夫君……” 田骁朝几个侍卫说了一声,跟着便一拉缰绳,乘风顿时欢快地咴叫了一声,朝着田庄外头走去。 走了几步,马儿便开始小跑了起来…… 嫤娘靠在田骁怀里,只觉得颠簸得厉害,不由得惊惧交加,双手死死地环住了他的劲腰。 田骁轻笑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大衣将她紧紧包裹住,甚至连她的头也盖住了。 这本就是黑夜,再加上被他用件披风遮盖住她所有的视线……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体会到属于他的熟悉气息与强有力的心跳声,以及他的温暖。 慢慢的,嫤娘终于放下了心。 只是她什么也看不到,索性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胸膛上,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想不到,田骁竟不眠不休地骑了一夜的马。 经过一夜的奔波,嫤娘早已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因为身上穿的衣裳多,还罩了件田骁的披风,所以她窝在丈夫怀里,暖暖的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都已经大亮了。 “二郎,二郎!腿,腿……我的腿麻了!”嫤娘娇嗔道。 田骁单手执缰绳,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披风拉开一条细缝儿,以便让她露出脑袋来,嘴里还和声说道,“再忍一下……过了这座山头,再选个地方让你休息。” 嫤娘应了一声,不住地转动着脑袋,惊奇地看着四周的景象。 ——这是在山里。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分,满山都是萧索的枯枝残叶,然而却也有新绿绽放枝头,甚至还有些生命力顽强的藤蔓已经染绿,爬满了枯树,还绽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这些都是野山,与嫤娘以前游玩过的桃谷梨园并不一样,却又处处透出了野趣。且外头清新冷凛的空气也令她精神一振…… 田骁双腿紧夹,令马儿放慢了奔跑的速度,然后一拉缰绳,马儿便缓步朝着某处走去。 不多时,嫤娘听到了汨汨的流水声音。 前方一定有河流! 果然,穿过浓密的树林与矮灌木丛,田骁策马来到了一处河滩旁。 他翻身下马,然后将妻子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嫤娘的一双腿都已经麻痹到……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虽他将她放在了地上,她却仍然不得已倚在他的怀里。只是,当她看到乘风自顾自地走了的时候,不由得着急了起来。 “哎!乘风,乘风……你去哪儿?小心山上有猛兽……”嫤娘心中一急,大叫了起来。 乘风听到她说话,停了下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又扭过头看了看她。 等了一会儿,见只是女主开了口,男主人却始终不说话,便扬着脖子“咴咴”地叫了几声,慢吞吞地走了。 “二郎,教它回来!”嫤娘急道。 田骁笑道,“放心,乘风性烈,又跑得快……普通的大虫狮虎奈何不了它,你不担心它。它自去附近觅食休息,待会儿我们要走的时候再叫它回来好了。” 听了这话,嫤娘半信半疑的。 这马儿倒比她还厉害了? 只是,她足下麻痹得厉害,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用一双小手儿紧紧地环住了他那劲瘦的腰,两只脚儿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几下,又慢慢地走了几步……终于那如万蚁噬心一般的针扎麻痹感觉终于慢慢消散。 “二郎,我,我……” 虽然已与他做了夫妻,可“我有些内急,想解手”这样的话儿,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田骁却将她扶到河滩处的一块大石处坐下,对她说道,“我去去就回,你就在这儿呆着,哪儿也没去。” 说着,他匆匆离开,却也没走远,只在河边不远处的矮灌木丛里忙碌。 嫤娘见他搬着石块儿来回跑了几次,又用披风搭了个简易的围棚出来,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红着脸等着,也没敢开口说话。 田骁搭好了简易茅房,这才扶了妻子去了那处,又将随身的小包袱交与她,说道,“你拿着这个,我就在那一处,有事就喊一声。” 嫤娘红着脸儿接过了包袱,从里头拿了几张绢绵白纸出来,站上了方才他彻好的石块之上,开始解手。 解完了手,她再不好意思让他过来替自己收拾残局,索性将那小包袱背上,然后自己在附近拆了些枝繁叶茂的树桠下来,覆盖在两石之间,然后将他方才搭好的披风取了下来,朝他走去。 只走了两步,便见他也正在不远处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的。 嫤娘面上又是一红,干脆抱着包袱和披风去了河边。 不多时,田骁也过来了。 “饿了吗?”他问道。 嫤娘本来是不饿的,被他这么一问,果然有些饿了…… 她也有些好奇。 他说,让她轻装上阵,所以她除了这身衣裳,什么也没带;而他,似乎也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刚才她翻看了一下那个轻飘飘的小包袱,只看到里头放着一刀解手用的绢绵白纸,一个小小的布包,一小包糕点,仅此而已…… 难道说,她们就吃那点儿糕饼吗? 可田骁的饭量可不小,那点儿糕饼,恐怕还不够给他塞牙缝的。 “包袱里有青盐——牙粉不易携带,你自去折了柳枝来,沾了青盐漱口罢。”田骁交代她道。 说着,他除去了外衣,露出了贴身的短打,还挽高了袖子朝河边走去。 嫤娘呆呆地看着他。 只见他抱起几块巨石,朝河滩扔去……那几块巨石在河水里翻滚了几下,终于静止了下来。接着,田骁又去灌木丛边采摘了些野花野果子过来,用手指捻碎了,扔进了河水里。 跟着,他轻轻一跃,带了一根随手折下来的树枝,踩在方才扔在河面上的两块巨石之间,掏出了随身的匕首,开始削起了木棒的一头。 嫤娘有些好奇。 可他就那么蹲在河面上,不紧不慢地削着木棍,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 她只得依他所言,去折了两根细树枝下来,打开了包袱取出青盐,又拎起了裙摆,小心翼翼地蹲在河边,用河水洗漱了……想了想,她又用手帕子沾湿了河水,细细地擦了一把脸。 “哗啦啦!” 嫤娘被吓了一跳! 她拿着手帕子,朝田骁看去,发现他手里的木棍上,竟然戳着一尾……少说也有二重的一尾,正在死命挣扎的肥鱼! 田骁几个跳跃,回到了岸边。 他朝她笑了笑,复又去扯了一把野果野花,依旧去了方才那两块巨石处蹲守了起来。 嫤娘心道,既然都已经在那处捕了一尾鱼,如何还能再捉得到?难道那些鱼儿都是蠢笨的么…… 结果,就只过了这么一小半会的光景,田骁竟又叉到了一尾鱼! 嫤娘有些不可思议。 田骁看着妻子惊讶的模样儿,笑道,“再叉两尾,呆会子烤鱼给你吃!” 说着,他又转身去扯野花野果去了。 嫤娘连忙跑过去看那两尾正在河滩上垂死挣扎,蹦哒得正欢的两尾大鱼…… 不多时,田骁果然又捕了两条大鱼回来。 一共四条鱼! 他走向树丛,不大一会儿就拾了些枯枝回来,还砍了几节胖肚竹。他将枯枝搭好,用火石打了火,烧起了火堆。然后用砍好的竹筒去河水盛了些清水过来,靠放在火堆旁……跟着,他开始用匕首剖鱼刮鳞,再用削尖了的树枝叉好鱼,将那几尾鱼架在火旁。 嫤娘只觉得什么都新奇,不由得亦步亦趋地守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见他驾轻就熟的样子,想来这些事儿也没少做,可见得……平时他在瀼州的生活,肯定也是极清苦的。 “二郎,我……你教教我罢,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她问道。 田骁笑道,“你把你自个儿顾好就行……咱们轻装上阵,所以你在进城之前,可没有换洗的衣裳……小心你自个儿的衣裳罢!” 嫤娘听了,有些面红。 也对,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千万别给他添乱。 想了想,她走到一旁,却摘了些叶子过来,将叶子尽数铺在石块之上,然后坐在那铺了叶片的石块上,除了鞋袜,光着一双小脚儿在水里踢水玩儿。 初春,水儿冰凉。 可冰凉的水儿却浸泡着她那因为穿了一夜靴子而显得有些过热的玉足儿,显得格外清凉舒爽。 她忍不住就哼唱起了幼时学会的一首曲儿。 “菡萏香莲十顷陂,阿姊采莲摇船棹……阿妹采得莲儿多,阿弟笑闹阿姊说……” 她的歌声清丽婉转,田骁侧着头,看着妻子娇俏的模样儿,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惊艳,不由得面露轻笑。 “仔细水凉,玩一会子就起来了。”他温言说道。 嫤娘转过头,朝着他微微的笑,玉足儿朝他所在的方向一挑,一串水花被揪起,却又落在了河滩上。 田骁看着她小巧秀气如玉一般的莲足,眸色深沉。 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然后一笑,继续去烤鱼去了。 她也应该饿坏了。 片刻,见那几条鱼都烤得差不多了,田骁便选了一条最肥美的,小心地撕去了肥鱼表面烤焦的部分,然后又抹了些嫤娘不认识的野果浆在上面,最后又洒了些盐粉,这才递给嫤娘。 嫤娘好奇地接了过来,张嘴就想咬…… “小心烫。”他好笑地看着她。 嫤娘一滞,白了他一眼,小心地吹了几口之后,这才轻轻张嘴咬下。 没有佐料的鱼肉,由于食材太新鲜,几乎没有腥味儿。而又因为田骁抹了些揉碎了的不知名野桨果泥上去,所以还透出了奇特的异香,再加上表皮被烤得焦焦脆脆,愈发衬得里头的洁白鱼肉鲜嫩无比,几乎入口即化! 嫤娘吃得……小嘴儿鼓鼓囊囊的,一双杏仁眼还滴溜溜地转。 田骁哑然失笑。 “当心鱼刺,仔细别弄脏了袖子和衣襟。”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替她将袖子卷了起来…… 他替她卷好了袖子之后,嫤娘索性就用两只手捧着串了烤鱼的木棒,转着圈儿的吃,偶尔还用手将鱼刺扯掉。 田骁也拿了一条烤鱼,与她并排而坐。 嫤娘是觉得一切都新奇,所以觉得此时风景好,鱼儿也好吃。 而田骁最担心的,就是打小儿被娇养着长大的妻子会不适应这样的奔波劳碌,与乡野间的粗糙生活……可此时看来,她兴致地勃勃的,虽然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但还是喜欢的。 两人捧着烤鱼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你喂我一口最肥嫩的鱼肉,我替你拔去一根鱼刺的,均是心满意足。 第一百九十二章姐妹相见(上) 两人在山间吃完了一顿烤鱼,田骁又抓紧时间歇了小半个时辰…… 跟着,田骁吹了口哨,召来了乘风,二人依旧共乘一骑,朝着那边山头急疾而去。 晌午时分,田骁带着嫤娘下了山,去山脚下的镇子上找了间干净的茶馆,两人饱餐了一顿,田骁又教妻子趴在茶馆的雅间里眯了个午觉,然后买了些馒头牛肉当干粮,依旧带着嫤娘策马狂奔。 夜里,见嫤娘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他便策马上了官道,找了个凉亭,生了火;教她合衣坐在木墩上,靠着自己打了个盹儿。 清晨时分,两人分吃了一些干粮,田骁领着妻子继续赶路。 这一回,他们不过只赶了个把时辰的路,便已到了襄州城。 站在城门口,嫤娘看着襄州城门感慨万千…… 她从来也没想到,自己竟也有一日千里的时候。 不,想着公爹婆母能在一昼夜的时间里赶回京城,然而汴京距离襄州不过只有五六百里路,田骁竟带着她走了一天一夜……说到底,还是他怜惜她的身体,所以不敢赶得太急。再说了乘风虽然雄壮,却是带了两个人,倘若她与田骁两人分骑,速度应该还能再快。 田骁使了银子去打点城门将,也不知他对那城门将说了些什么,就有人飞快地跑了。 田骁刚走回妻子身边,便听到妻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二郎,你要教我骑马,我,我要自个儿骑一匹马……” 看着她姣美又坚毅的脸庞,田骁的面上浮起了宠溺的微笑,说道,“好,回头乘风就让给你,可好?” “真的?”嫤娘惊喜地问道。 但很快,她就摇了摇头,“乘风又有灵性,本事又大,还是你骑吧……你可是要上沙场的人呢!” 田骁笑道,“毋须担心,我在瀼州还有一匹汗血宝马。倒是你,难得你与乘风这样投缘……乘风性子烈,野性太重……要知道,当年我为了驯服乘风,特地带着它去山里转了近两个月,打得它心服口服,它才认我为主的。可它虽认我为主,却从不肯服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就是照料它的马奴,基本上也是两三月一换的……” 嫤娘目瞪口呆。 “想不到……你竟与它这般投缘。”田骁笑道,“想来,它也挺喜欢你……” 嫤娘奇道,“乘风竟如此烈性?我,我还当它十分温驯呢!” 恰巧这时,乘风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在嫤娘身边转来转去……嫤娘顺手就摸了摸马脖子,那乘风居然还凑了个巨大的马头过来,亲热地蹭了蹭嫤娘的手,惹得嫤娘又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田骁亦笑了起来。 既然入了城,二人再同乘一骑就不好看了。 田骁扶了嫤娘上马,教她曲腿单边侧坐在马鞍上,他则牵着马儿,朝东慢慢走去。 清晨的襄州城,路人还不是很多,因此就算嫤娘容颜秾丽,也并没有人特别留心。两人顺着街道走了一段路,转了个弯,顿时看到有几人骑着马儿,朝着他们匆匆迎了过来。 “守吉兄!”当前一人策马奔到田氏夫妇跟前时,便立时跃下马来,那人站在田骁面前,朝着田骁便是深深一揖,说道,“守吉兄大驾光临,弟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 嫤娘见那人虽然穿着便服锦袍,然而长身玉立,浑身透出了一种与田骁有些相似的肃杀之意,心知他十有八九就是王月仙的夫君何大郎了。 田骁已经与那人寒喧了几句,并向那人介绍道,“内子夏氏,亦是尊夫人之嫡亲表妹……因心中惦记尊夫人,吵着闹着也要让我带了她来,给贤弟添了麻烦,原谅则个……” 跟着,田骁又对嫤娘说道,“这位便是你的表姐夫了。” ——那人果是何大郎! 因是在外头,嫤娘没有田骁的搀扶,也不敢自个儿跃下马来,便抬高双臂与肩齐,再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之中,朝着何大郎行了个肃礼,说道,“夏氏五娘见过表姐夫。” 何大郎已经站定,抱拳还礼,并笑道,“表妹安好,先前你表姐还在家中念叨了你几回……这会可好了,她才念叨完,你竟寻上了家门……甚好,甚好!” 嫤娘心中便生出了些许期盼之意。 因田骁牵马步行,何大郎便弃了马,教随丛牵着,自己则与田骁并肩而行。 不多时,何大郎便引着田氏夫妇走到了一幢院墙处。 嫤娘骑着马儿刚进了二门,就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五妹妹……” 她抬眼一看,见梳着妇人发式的王月仙倚着圆形拱门,正红着眼眶看着自己。 嫤娘已有一年多没见过表姐了,此时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在那一瞬间,也不知怎的,她竟没顾得上田骁的搀扶,自个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朝着王月仙奔了过去…… 只见她身姿曼妙,步履轻盈,虽然裙裾翻飞,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失礼。 何大郎忍不住就看向田骁,心道这夏氏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吗?听说还是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千金娇娘,怎么……看她这身姿,虽然不像是练家子,但也算得上英姿飒爽了。 嫤娘已经不顾一切地奔向了王月仙,姐妹二人抱头大哭。 “你,你……冤家!我昨儿才念叨着你,想着你也该动身了……此去,恐怕我们姐妹此生再无见面之日,想不到,想不到……”王月仙大哭道,“你怎么也不早些说,我,我也好出城迎你……” 嫤娘已哭得泣不成声,只会喊“表姐”二字了。 见她姐妹二人的亲热模样,何大郎亦上前,朝着田骁一拱手,邀请他去前院歇息去了。 而嫤娘姐妹痛哭了一场过后,王月仙终于回过神来,拉着嫤娘往自己的院子走,一边走就一边抹眼泪,笑道,“从汴京赶到这儿,这一路上,你可辛苦了,快跟我进屋去好好歇着,再看一看你的外甥女儿……” “榴姐儿可还好带?”嫤娘问道。 王月仙笑道,“好带!可听话了,生得白白胖胖的,也不爱哭闹——就是太爱干净了些,屙湿了尿布就要哭的,除了这个,却也没有别的要求了……这会子她还没醒,你快去看看她。呆会子若是醒了,光是倒饬她就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 不多时,王月仙就领着嫤娘走到了正院门口。 只是见这院子稍稍有些旧,嫤娘便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王月仙解释道,“这院子有些残旧,是不是?原我也想好好修整一番的,不曾想……刚到这儿没多久就怀上了,你姐夫说我在孕中,不宜动土,所以就耽搁了……”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掩嘴一笑。 说话间,姐妹俩跨进了正院。 嫤娘一看,这正院里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啊……外头院子看着有些残旧,可正院里头,却是绿意葱葱的,或栽种着树木,或堆放着盆景,或是廊下吊着兰草等等。 而院子里站满了媳妇子和侍女们,个个都垂首而立。嫤娘看着,竟几乎全是清一色原来王月仙在娘家的侍女们。 见此情景,嫤娘便放下了大半颗心,心知表姐在何府的后院里,定然是当之无愧,说一不二的当家人。 进了里屋,但见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窗明几净的,嫤娘舒了一口气。 “婢子给表姑奶奶请安,许久不见表姑奶奶了,表姑奶奶又比原先好看了许多……表姑奶奶路上辛苦了,请表姑奶奶净净手,擦把脸罢……”王月仙的侍女碗儿上前,殷勤地服侍嫤娘。 嫤娘笑道,“你倒没怎么变,还和以前一样,说话和烧炮仗似的!” 王月仙和众侍女都笑了起来,碗儿也有些不好意思。 就着侍女的服侍,嫤娘除去了外头穿的大衣裳,又洗了手净了面。王月仙见她满面风尘的模样儿,一迭声地喊了侍女将自己还没穿用过的一双缎面软底鞋拿了过来,又命侍女打热水来给嫤娘泡泡脚…… 忙碌了一通,嫤娘舒舒服服地窝在炕床上,喝了一盅热热的茶水,总算是觉得缓了过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姐妹相见(下) 嫤娘缓过来以后,解下了一个贴身的小包袱,递给王月仙。 “宝榴快出生的时候,我就缝制了两套小衣裳,后来知道宝榴是个小娘子……才又去打了这几样小玩意儿,原想托人送了来,不曾想……他说要带我亲来,索性亲手交与你……” 王月仙眼圈儿直发红。 “前儿不是已经托我娘带了些礼来给宝榴吗?怎么今儿又……” 拿着那小衣裳看了几眼,但见针脚细密,衣角绣着的小兔小鸭可爱又趣致,心知是嫤娘亲手绣的,不由得心中又暖又满,嗔怪道,“怎么就突然来了,唬了我一跳!从汴京到这儿,哪时就这样快了……是不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累坏了吧?要不,先歇一歇?” “累倒不打紧,也不忙着歇……我想看看我的外甥女儿。”嫤娘笑道。 王月仙抿嘴一笑,下了炕床。 “我领着你去看罢,那个家伙,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的,恐怕没那么快醒。” 嫤娘依言下了炕床,跟着王月仙去了东屋。 东屋里有一个奶娘一个侍女并两个小丫头正守着大姐儿,见了王月仙与嫤娘,连忙行礼。 王月仙挥退了众人,领着嫤娘上前,去看那正睡在小床里的宝榴。 嫤娘见那小婴孩肥肥白白,与袁氏新生的叡郎又完全不一样……叡郎是虎头虎脑的,可眼前小小女婴已经现出了清秀的可人模样儿,睫毛长长的,嘴儿小小的,俨然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 “哟哟,大姐儿可真漂亮!”嫤娘赞道,“……说起来,我还不曾见过这样美貌的小娃娃,以后大了,还不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貌……” 王月仙“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见宝榴健康又漂亮,嫤娘放下了心,这才上下打量了王月仙一番——王月仙产女,较袁氏产子还早大半个月,到如今,应是出了月子两月有余了。 只见她面庞儿圆圆,极有福相,且肤色白皙,较从前在闺中少了几分天真烂漫,多了几分沉静稳重,便笑她道,“先前还像个永远大不了的孩子,现在当了娘啦,总算是稳重了些……若是姨父姨母见了你,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王月仙抿嘴一笑,引着嫤娘走出了闺女儿的屋子,依旧往东屋而去,却一边走一边问,“说起来,我一年多没回去了,我爹娘怎么样?先前听说我爹病着……到底怎么样了?” 嫤娘一件事一件事地说与她听。 ——姨父确是病了,那日她去探病,还见到了微服私访前来探望姨父的官家……后来姨父的病也好了,只是还有些体弱,便在京中养着。姨母一切都好,就是官家下了旨,册王月仙的庶妹王九娘为赵德芳侧妃云云…… 嫤娘一边说,王月仙就一边抹眼泪。 讲到王九娘被指婚给赵德芳时,王月仙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说起来,还要多谢爹娘一早儿就将我的婚事给定下了,否则……” 嫤娘默然。 王月仙说的是。 论年龄论家世论容貌学识,王月仙都堪为皇子正妻。 可姨父王审琦却一早就让女儿与部将定了亲,说到底……还是不愿意掺和到立嫡一事里去,且无论他的嫡女嫁与哪位皇室宗亲,终是免不得夫君纳妾一说。如今王月仙与何大郎两个和和美美的……不正是一桩美事吗? 说到这儿,嫤娘突然想起了何大郎前头的那个妾侍,又见此时四下无人,连忙问道,“……我说,那个陈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月仙面上一红,拉着她细细说来。 原来,陈氏本是本县令之庶女,原已经定了亲,却因定了亲的那户人家后来衰落了,那县令的继室,也就是陈氏的继母便想悔婚,也正巧何大郎帮了那县令一个不大不小的忙……那继母索性就把陈氏送到了何大郎府上做妾。 陈氏性烈,在被送入何府时便偷偷地带了绳子匕首……准备向何大郎陈情,若何大郎不放了她走,她就准备自尽的。岂料何大郎领了军务,三个月之后才回的府。 陈氏独自一人呆在何府,想走又走不了,又成了何府名义上唯一的主子,不得已,她竟将府中事理得清清楚楚,后来又存了邀功的心,更是尽职尽责地替何大郎打点往来人情,希望将来何大郎回府之后能念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能送了她离去。 后来何大郎回府时,惊觉陈氏竟将府中事与往来人情打点得妥妥当当,跟着陈氏就跪在他面前绞了头发…… 何大郎被她唬了一跳,后来两人说开了。何大郎又想着不日就要迎娶王月仙过门,可他又忙于公事无暇打理,索性将自己的婚事交与陈氏,只道待王月仙过了门,就请王月仙替陈氏打点出妾一事。 陈氏为了能得自由身,一口答应了。 后来,何大郎搬到了前院,陈氏则在后院打点,直到王月仙过了门…… 王月仙嫁到何家的头一天,就拿着刀和何大郎在内室里打斗了一场——王月仙的父亲是武将,她自己更有六个亲兄弟,论起德容妇工来,或许落了嫤娘一等,可若论起拳脚功夫来,女子之中少有能及…… 两口子还没洞房就打了一仗,陈氏以奴婢之礼跪在二人面前,含泪将实事托出,并告知王月仙,她仍是处子,那手臂上的守宫砂也仍在。又求了王月仙,速速出妾,放了自己出去。 王月仙先前还有些半信半疑的,后来见了陈氏手臂上的守宫砂,才信了。 接下来,一切都皆大欢喜。 只是王月仙新嫁,于情于理,都不好立时打发了陈氏,只怕外人说她善嫉,再加上王月仙嫁到何府不过才三四个月就有了身孕,也不宜再操持家务。所以她就和陈氏说好了,等一年以后,她生产了再出妾…… 不料,先前与陈氏谈婚论嫁的那一家,因家中长辈重病,想早早迎了陈氏过去冲喜。 王月仙也怕耽搁了,再顾不得许多,连忙置办了一副丰盛的嫁妆,叫何大郎去官府办好了出妾文书,又与陈氏结成义姓姐妹,还请了官媒过来替陈氏和那家说亲,后来风风光光地将陈氏嫁了出去。 那陈氏对王月仙感恩戴德,每隔三五日必定来给王月仙请安;而陈氏的丈夫如今也走了何大郎的路子,在军中当了个小小文书。 嫤娘听了这话,一颗心儿终于安全落地。 “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也不说清楚呢!害我从姨母那里听了半吊子水,虽然心中也替你高兴,可一想到陈氏,我……”说到这儿,嫤娘叹了一口气。 王月仙笑道,“这些如何好说?这个世道,男人手里有了几个钱,就没有不出去偷腥的……我说得太清楚,对我,对大郎,对陈氏,还有陈氏的丈夫……都没什么好处。再说了,出妾就出妾,又怎么了?我爹爹是封疆大吏王审琦,难道我要休弃一个妾侍,外人还敢说什么不成?” 嫤娘见她神色自若,不由得笑了起来。 “对了,官家怎么把我那没出息的九妹说给赵德芳了?”王月仙说道,“……我初一听到这个,吓得我……茶盅都打了一副!我那九妹,你也知道,模样儿模样儿不行,身段儿身段儿不行,性情性情也不好,学识学识也不行……唉,她要是嫁入皇家,虽是去做妃妾的,可若是要跟别人家的小娘子比,岂不是被踩成了脚底的泥!” 顿了一顿,她又愁道,“焦大人家里的焦大娘子,并魏王家里的符小娘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焦大娘子貌美,善骑射;符小娘子善女红诗琴……我家的九妹,什么什么不会……” 嫤娘笑道,“那不是婚事定在三年后?再说了,她是去做皇子妃妾的,也不是去当正头娘子的,难道还要懂那些治国的大道理?不过就是把规矩学好了就行……就是从现在起开始学规矩,也不算晚。” 王月仙低声嘀咕了一句,“要说四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也确实该指婚了……可皇叔都已经快四十了,怎么还指了李二娘?我恍惚记得,李二娘像是和我家九妹差不多大的年纪?四十多,再纳个十二三岁的妃妾,也亏他受得!” 嫤娘就想起了一团稚气的李二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王月仙道,“我家大郎说,皇叔要了李霸图的妹子,原就是看在李霸图的份上;而官家肯将李二娘许给皇叔,其实也因为……李家中落,李家除了李霸图之外,再无旁人有出息了。” 嫤娘看向王月仙。 王月仙果然继续说了下去,“可李霸图此人,真真是个少年英雄……我家大郎说,李霸图论胆识,武艺,兵法,谋略……均不在你家田二郎之下。” 从上一回见到李霸图夫妇时,田骁心甘情愿地尊李霸图为兄时,嫤娘就知道,田骁对李霸图是心服口服的。 嫤娘点了点头。 王月仙叹道,“所以说……你想想,李霸图心里会怎么想?他岂不是……是被官家活生生推到皇叔那边去的!” 嫤娘默然。 半晌,她才笑道,“好了,说那些做什么!要我说,你……” 后头突然响起了小婴孩大哭的声音。 王月仙急道,“那小冤家醒了!” 说着,她便急急地走出了东屋,嫤娘连忙也跟了过去。 看着奶娘手法娴熟的侍弄着大姐儿,而大姐儿其实也挺乖,也就是初醒时哭了一阵子,换奶娘给她换好了尿布衣裳之后便不哭了,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 看着大姐儿安静乖巧的模样儿,嫤娘的心都快化了,便有些雀跃,问道,“给我抱抱?” 那奶娘看了王月仙一眼,果然将大姐儿递了过来。 嫤娘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大姐儿,不住轻轻晃,又细细地看……大姐儿也不闹,睁着眼睛看着嫤娘,还“啊呜”“啊呜”地依呀学语了起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 “显见得你是亲姨母了,旁人哪个来了她也不给面子的。”王月仙笑道。 嫤娘爱极了这个漂亮的小女婴,抱着她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 前院何大郎递了话进来,让王月仙准备家宴,说天黑关城门之前,田氏夫妇要走。 王月仙听了,一惊,连忙问嫤娘道,“怎么这样急?我可不管,这回来了,少不得也要在我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嫤娘嗔道,“表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二郎已经销了假,三月初五之前,必要赶回瀼州的……今日你我得以一见,已经是……” 说到这儿,嫤娘也眼圈儿一红。 王月仙呆立半晌,突然抽泣了一声,吩咐侍女道,“碗儿,叫厨房好好治办一桌酒菜,摆在外头花厅处……再叫厨下准备好干粮,不,还是我拟了单子你们拿去做吧……” 说着,就有侍女奉了笔墨上来,王月仙凝神细思,唰唰几下子拟好了菜单子,命人送去了厨下。 这边大姐儿吵着要吃奶,奶娘过来抱了大姐儿过去喂奶,不一会儿,大姐儿就又睡着了。 王月仙又牵了嫤娘的手回到东屋,姐妹俩依偎在床上,说起了悄悄话…… 嫤娘就告诉了王月仙,夏碧娘破茧成蝶的事儿,只瞒去了夏碧娘失节一事;又将元宵节时,她与田骁在灯市上遇到了王七,王七竟又与诗诗胡混在一处的事…… 王月仙既替夏碧娘感慨,又为王七的行径而感到怒其不争。 姐妹俩细细密密地说着话儿,不一会儿就到了晌午。 王月仙吩咐厨下将酒菜摆到花厅去,又指挥着奶娘给大姐儿穿上了见客的衣裳,这才拉了嫤娘,领着一大帮子的侍女,带着大姐儿去了花厅。 摆好了酒菜,王月仙使了人去前院请何大郎与田骁,不多时,两人果然结伴而来。 此时正式见面,众人之间不免又是一番见礼与寒喧,田骁逗弄了一回大姐儿,众人又笑谈了半日,这才分主宾落了座。 何大郎与田骁之前并没有见过面,但二人兴趣相投,很快就有了共同话题。而嫤娘与王月仙也一边用饭,一边就说起了家中事……一顿饭下来,倒也是热热闹闹的。 用了饭,何大郎依旧引了田骁去前院休息,嫤娘则跟了王月仙去客房歇息…… 王月仙不舍离去,索性与嫤娘挤在一张床上,两人一同小小声聊着天,到了困倦时才眯了午觉。 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了。 外院递了话过来,说田骁已在二门处等着了。 王月仙顿时有些不舍,她红着眼圈儿,亲手替嫤娘将外头穿的大衣裳扰好,又送了嫤娘到了二门外。可她一看到牵着马儿的田骁,就忍不住拉着嫤娘的手大哭了起来。 嫤娘也有些不舍,但出了嫁的女孩子,从此各有各的路要走……今儿她们姐妹得以一见,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表姐也不必伤心,咱们还能通通信……今年我新去瀼州,恐怕年底不会回京,但明年应该是会回京的,到时候咱们约定了时间,在京中见面,不也一样?”嫤娘红着眼眶说道。 王月仙已是忍不住了,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啦啦地直往下淌。 “好,好……你,你要写信给我,咱们,咱们可一定要约好时间,回京见面啊……”一语末了,王月仙已是泣不成声。 说着,王月仙接过了碗儿递过来的包袱,塞到嫤娘怀里,说道,“这些个,都是自家做的,味道虽然也一般,好歹比外头买的干净,你们拿着在路上……田二郎,你可要好好待我表妹,不管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她……” 田骁抱拳朝王月仙一拱,笑道,“遵表姐号令!” 此言一出,嫤娘与王月仙又都忍不住破涕而笑。 嫤娘接过了王月仙递过来的包袱,在田骁的扶持下,上了马。 “表姐回罢!”她含泪说道。 王月仙倚着廊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旁边何大郎道,“守吉兄,可需我再寻匹马儿来?只可惜我府中,并没有配得上守吉兄这匹马儿的坐骑。” 田骁笑道,“内子还不会骑马,我与内子共乘一骑罢了……只在城中,不好行此惊世骇俗之事……至于好马良驹,难道姨父府上还少了?他日待大姐儿再大些,你们回外家省亲时,莫说一匹马儿,就是十匹,姨父也不会心疼……” 何大郎笑笑。 田骁朝着何氏夫妇一拱手,正色道,“那我二人便去了……贤伉俪请多保重!” 说着,田骁转身,牵着马儿的缰绳,慢慢朝外头走去。 隔了许久,嫤娘终是忍不住,扭过头往后一看…… 王月仙仍怔怔地扶着墙,看向自己的方向。 嫤娘紧紧地抱着王月仙递过来的包袱,默默地淌下了眼泪。 第一百九十四章旅程(上) 田氏夫妇辞了王月仙,出了城门。 到了无人处,田骁上马带着嫤娘,催动了乘风,乘风则撤开了铁蹄尽情狂奔……刚入夜不久,他们便寻到了驿站,田骁拿了块腰牌和几块碎银子递给驿吏,要了间上房,吩咐那驿吏送了酒菜和热水去房间里,又让驿吏替他好生喂马,这才带着嫤娘去了房间。 进了房,嫤娘除下了外头穿的大衣裳,问他道,“你那是甚么牌子,什么叫通信使?” 田骁笑道,“你就别管了……难道我还要让他们知道,我乃昭宣使将军是也,特意溜了号,陪着夫人游山玩水来着?” 嫤娘涨红了脸,骂道,“哪个要你说这个了?我原是想说,你哪来那么多的牌子?还一个一个都不一样?” 田骁倒抽了一口凉气,双手交叉护住了自己的衣补襟,惊道,“你你你,你竟将为夫的私房探得一清二楚……” 嫤娘啼笑皆非,正欲再骂他几句时,外头驿吏敲起了门,她只好躲到了屏风后。 田骁笑嬉嬉地去开了门,将饭菜和热水拿了进来。 嫤娘在外头奔波了近三日,因为图新鲜,吃睡倒还觉得可以忍受,唯有不得热水洗澡这一点让她感到十分难受,此时见有人送了热水来,便喜道,“你自先用饭,我先沐浴……” 田骁“嗯”了一声,拎了热水去耳房里,先是把浴桶里里外外的擦洗了一遍,然后才将热水倒进了浴桶里,接着又从怀里掏了个小瓷瓶儿出来,抖了些药粉在水里。 “这是什么?”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答道,“这是晒干了的银丹草磨成的粉……这驿站也不知有多少人住过,你身子娇,染上什么疹子就不好了……这银丹草粉驱虫避邪,对你有好处。” 末了又交代她,洗完了澡以后,定要全身都抹上玉肌膏云云……这才出去了。 嫤娘站在浴桶边,抿着嘴儿笑了笑,这才褪尽了衣裳,抬高腿儿跨进了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 待四肢舒泰时,她起了身,用帕子拭去了水分,又依着田骁的吩咐,将全身上下都涂抹了一遍玉肌膏,这才出了耳房。 客房里已经有些变样了。 嫤娘环顾四周,这才惊觉田骁大开了窗子,在屋里焚了香……刚才一进屋时闻到的那股子闷臭的咸湿味儿已经散了大半,且屋里床明几净的,显然被他收拾过了。 “二郎……”她娇嗔了一声。 田骁笑道,“你若饿了就先吃,我去洗洗。” 嫤娘奇道,“不叫人上来先换水吗?” “费事麻烦了!” 说着,他便进了耳房,就着先前妻子泡过澡的水,坐进了浴桶里。 嫤娘转头看了看屋里,该收拾的已经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想了想也无事可做,索性也进了耳房,还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她将自己方才用来擦身子的那条帕子绞成细细的一条,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上,然后用绑了布条的手替田骁搓背…… 田骁果然舒服得叹了一口气。 “家有贤妻,如有一宝啊……娘子,以后为夫可离不得你了……” 嫤娘抿嘴一笑,又替他搓了一会儿的背,探得那水温已经降了下来,才站起身催他道,“水都凉了,快起来,当心受了风寒!” 她先他一步出了耳房,回到房里,将桌上的酒菜摆好了。 田骁大摇大摆地出来,又金刀大马地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先啜了一口。 那驿站距离襄州城足有二十几里路远,此时又已经晚了,想来厨下也没什么食材,此时送过来的,不过是两碗汤面,一盘子馒头,一碟子油炸蚕豆,一碟子炒蛋松并一壶酒罢了。 嫤娘皱起了眉头。 她深知田骁的喜好,顿顿饭菜无酒无肉不欢。 想了想,她记得王月仙好像命人做了酱卤牛肉给她当干粮,连忙起身过去拿了来,将酱卤牛肉放在他面前,因见包袱里还有几个胡麻煎饼,索性一并拿了出来,都摆在了桌上。 田骁果然两眼放光。 小夫妻两个面对面坐着,守着不甚明亮的油灯,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了饭。 因夜已深,嫤娘不敢多吃,只吃到了七分饱就停下了;田骁苦劝无果,只得如风卷残云一般,将她吃剩下的那些吃食吃了个干净。 嫤娘奔波了三日不曾好好歇过,此时倦极了,倒了盅茶水漱了漱口,便打着呵欠走到了床边。 “二郎,歇了……”她躺在床上,只觉得眼皮子十分沉重,不由得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就闭上了眼睛。 田骁见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睡了过去,有些好笑。 他稍微收拾了一下桌上了残羹冷饭,又关上了窗子,这才吹熄了油灯,翻身上床,伸手抱住了妻子…… 已然熟睡的嫤娘温驯地趴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 第二日,两人仍相拥而眠,然而却被楼下吵吵闹闹的动静给惊醒了。 “下面吵什么呢?”嫤娘嘟嚷着说道。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摔开了田骁放在自己胸前的爪子,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有贵人到,上房不够用了……驿吏们正挨着个的敲客房门呢!”田骁懒洋洋地说道。 嫤娘呆了一呆。 她知道他耳聪目明,可依他所说,驿吏正挨着个的敲房呢,那他怎么还不起来?万一敲到她们这间房呢? 她刚这么一想,立刻就听到有脚步声音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不成不成,大人容禀,这间客房可真的不成!”驿吏的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往田骁的身后躲。 “怎么又不成?”有人不耐烦地说了起来。 “大人明鉴,住在这间客房里的客官,可是带着女眷的,确实不方便啊……大人,咱们这驿站,确实是小地方……也确实只能匀出两间上房出来了,如今日头还早,要不,请您高抬贵足,去前头襄州城投宿?”驿吏问道。 “你!”那人欲言又止。 脚步声音渐渐远去了。 过了一会儿,嫤娘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大嚷,“罢了罢了,两间上房就两间上房吧……” 身畔的田骁突然轻笑了起来。 嫤娘这才回过神来,见他正揶揄地看向自己,不由得俏脸飞霞。 可她又实在好奇,问道,“哎,来的人是谁啊?明明这里距离襄州城已经不远了,这会儿时辰又还早,怎么他们偏偏要住在这里呢?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且他们应该有很多人吧?所以两间上房还不够住的……可这么多的贵人,又怎会过襄州而不入呢?” 田骁原本已经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此刻又躺回了床上,笑了起来。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半晌,她恼羞成怒捶了他一下子,他才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老朋友。”田骁慢条斯理地说道。 嫤娘横了他一眼,饶是心中再好奇,也赌着气在,不肯开口再问。 田骁也不解释,慢吞吞地起来了,先是倒了水服侍妻子洗漱,然后就着妻子用剩了的残水,胡乱洗漱了一番…… 那边嫤娘已经回过神来了。 “刚才来赶人的那些人,是李霸图的手下罢?” 田骁动作一滞,终于有些震惊了。 “你如何知道?”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嫤娘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往面上涂起了雪脂膏,再不肯说话了。 田骁又是一滞,低声笑了起来。 ——他这个小妻子啊,还喜欢使小性子呢! 过了一会儿,倒是嫤娘先忍不住了,问道,“官家欲平南唐,李霸图参战,这也不足为奇……可此乃襄州,他不去海州,来襄州做甚?” 田骁道,“那你说说,我也本该去瀼州的,又为何来了襄州?” 嫤娘哑然。 说话之间,田骁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吩咐嫤娘道,“我出去看看,你就呆在屋里罢,等我回来。” 嫤娘颌首,田骁自去不提。 嫤娘呆在屋里,先将自己收拾好了,然后又开始收拾屋子和行李…… 很快,田骁就回了屋。 见他一脸怅然的模样,嫤娘好奇地问道,“到底怎么了?可要我出去见礼?” 田骁摇头道,“不必……他也是为了私事来的,我和他都没挑明着说,呆会儿他会避入客房,咱们就走罢!” “这是怎么回事?神神秘秘的!”嫤娘嗔怪道。 然而田骁却并没有回答她。 他领着她下了楼,退了客房,又在驿站的茶馆里用了些早饭,田骁这才催着嫤娘上了马,两人继续往南而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旅程(下) 嫤娘与田骁在驿站用过了早饭,又叫小二打包了一包馒头和卤牛肉,仍旧牵了马,往南而去。 一路上,田骁不复以往的嬉笑怒骂,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 嫤娘不住地打量着田骁,暗自揣摩。 在驿站中与他相遇之人,肯定就是李霸图了……可是,为何他见了李霸图之后就闷闷不乐了呢? 难道说,他嫉妒李霸图? 但这怎么可能呢? 李霸图确实是年少英雄,但他田骁也不差呀! 再一想,官家欲平南唐,李霸图奉旨参军……难道说,田骁闷闷不久,竟是为了这个? “二郎,在你心中,难道南疆的安还不如南唐?”嫤娘说道,“官家几乎将南疆的兵权尽赋予公爹手中……而南唐,说起来是分裂之邦,宜武攻,亦可文取……可象郡之外南疆之边,才是真正居心叵测的异族人啊!你怎么……本末倒置了!” 嫤娘的话儿还没说完,田骁已经笑了起来。 “是为夫太急进了!光顾着战功战功……” 嫤娘白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若依着我,唯愿这世上永无战火,苍天垂怜,让百姓们不再颠沛流离,好好地过安生日子罢!” 田骁插嘴道,“待我替娘子挣回一品夫人以后再平战火……” 嫤娘又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一品夫人又有什么好?我现在已经很好了!” “怎么个好法?说来听听。”田骁逗弄她道。 嫤娘岂不会知他的用意,却偏偏不教他如意,便道,“……我公爹婆母待我,就和对待自己家里的女孩儿一样,怎么不好了?还有我的妯娌,待我也和亲姐妹似的,又怎么不好了?” 田骁已经急不可奈了,追问道,“……还有呢?” 嫤娘忍着笑,貌似无辜地说道,“说完了啊……难道这样好的人家,还不够好么?” 田骁冷脸看着她,双拳捏得咔咔作响,咬牙切齿道,“我太宠你了是不是?罢罢罢!今儿无论如何也要重振夫纲一回,让你晓得为夫的厉害……” 说着,他便欺身上前。 嫤娘忍着笑儿逗他玩,岂料他果然上前来,她便咯咯笑着,却下意识地用长腿夹了马肚子一下……她本来按着田骁所教导的那样,单腿曲膝侧坐于马鞍之上。而乘风所受的训练,却是主人要双腿齐全它才加速狂奔的……可现在,这单腿夹了它了一下,又是什么意思? 聪明绝顶的乘风开始了小步奔跑。 田骁一怔。 嫤娘则大惊! “二郎!二郎救我……”她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乘风!乘风停下,快停下……” 田骁疾步向前追了两步。 可乘风一见主人来追,还以为是让它撒开了脚丫子跑,两下三下的就愈发去得远了! 嫤娘紧紧地抓着缰绳,紧张得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田骁突然清醒了,连忙吹了一声口哨! 乘风这才踢踏着铁蹄,慢慢停了下来。 嫤娘已经全身僵硬,一张俏脸被吓得煞白。 “二郎,二郎……”她泫然欲泣地叫着他的名字。 田骁本欲逗弄她一番,却见她被吓成了那样,顿时心生爱怜,又好生愧疚,连忙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又扶着她去旁边的大石上坐下了。 “娘子莫怕,乘风驯良得很。”他温言说道。 嫤娘坐在大石上,喘了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儿。 “二郎……” 她噙着泪花扑进了他的怀里。 田骁抱住了嫤娘,却朝着乘风做了个手势。乘风疑惑地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马尾甩甩,慢悠悠地走了。 田骁这才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嫤娘的后背,哄她道,“不妨事……索性这几天我就教你骑马,你会了,自然也就不怕了……” 嫤娘被乘风吓了一跳,此刻心中的惊恐还未完全散去,但对独自骑马的向往之心却仍未泯灭,不由得纠结了起来。 田骁自然看懂了她脸上的表情,哑然失笑。 “咱们在附近走走吧!这里看来也青山秀水的,嗯……那边应该有条河,咱们过去看看?”他提议道。 嫤娘也正想散散心,便点头答应了。 两人手牵着手儿朝密林深处走去。 在密林中穿行了一会儿之后,嫤娘果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了潺潺流水的声音。 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他怎么就猜得那么准!怎么就知道那边有河流呢? 一想到到了河边,她又能玩一会儿水,说不定他还会像昨儿一样,捕些鱼回来现吃,那才叫一个野趣和好玩呢! 这么一想,嫤娘顿时来了兴趣,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岂料,田骁却停下了脚步。 “二……” 嫤娘正待开口相问,却见田骁朝着自己做出了噤声的姿式。 ——怎么了? 嫤娘不明白。 田骁指挥着她,让她慢慢蹲下了身子…… 此处是密林,嫤娘一蹲下来,整个人都陷进了矮树林和长草之中。 田骁也挨着她蹲了下来。 嫤娘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她几次三番想开口问他,却始终被他用手势给按压了下来。 她只得学着他的样子,仔细聆听。 这么一集中注意力,她还真听到了些动静。 此时近水,有河流的湍湍流水声,又偶尔有鸟儿的叫声,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叫声……然而,除了这些声音之外,似乎还有树枝摇曳的声音?且那声音还挺有规律的? 再一细听…… 嫤娘竟隐约听到了妇人的呻吟声音!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可嫤娘只呆了一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那妇人在这山野之间呢喃呻吟,听着不像是受了伤,倒像是在……行房? 嫤娘面红耳赤。 呸!那个不要脸的,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白日宣淫之事! 她拉住了田骁的衣角,就想赶紧离开那儿。 不料,田骁却双眉紧皱,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嫤娘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她只好守着田骁,直到两条腿儿都麻了,这才听到远处有妇人娇嗔了一声“冤家”,又有男子哈哈的笑声,然后就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最后,似乎那对男女携手离去了。 嫤娘蹲得久了,两条腿儿麻木得已经失去了知觉。 田骁却如入了定的老僧一般,发了半天的怔忡,突然双手一击,骂道,“……我怎么这么蠢!” 嫤娘被他吓了一跳,“哎哟”一声,摔倒在了草地里。 田骁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扶了嫤娘起来,又问她哪里不舒服了。 她没好声气地瞪了他一眼,问道,“……你认识那两个?” 他摇头,“不认识。” “那你!那你,那你……”那你听了这半日的床脚,做什么呢? 可这样粗俗的话,嫤娘却说不出口。 田骁只是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并没有留意妻子说了什么。 半晌,他突然对妻子说道,“走,咱们得回去……” 嫤娘奇道,“回哪里去?” 田骁道,“回襄州,去找李霸图。” 嫤娘有些愕然。 先前他说,他和李霸图都是因私来到了襄州,不好相认……怎么这会子又要巴巴地赶回去呢那两个在草丛里行苟且之事的男女,到底是什么人? 田骁并没有向嫤娘解释什么。 他愁眉深锁,吹了口哨召了乘风前来,两人共乘一骑,又飞快地策马朝着驿站所在的方向驶去…… 二人仍旧回到了驿站,田骁也不进去,教嫤娘戴上了帷帽坐在外头的茶馆里,他则绕到了一旁;没过一会儿,李霸图果然匆匆从驿站里出来了。 田骁迎了上去,与李霸图另坐了一桌……李霸图见了坐在隔壁桌上的嫤娘,并没有过来见礼,只是将自己的手放在桌上,朝着嫤娘所在的方向,食指与中指曲起,如同一个下跪的小人儿一般,朝嫤娘行了几个礼。 嫤娘戴着帷帽,朝着李霸图的方向微微颌首。 只见田骁低声与李霸图说了几句之后,李霸图顿时面色一凛,起身朝田骁拱了拱手,匆匆离开了。 李霸图走了以后,田骁仍坐在原地,有些怔怔的。 嫤娘有些奇怪,但他与李霸图的这番举动,分明就是为了公事;因此,嫤娘并不敢胡乱开口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没过一会儿,李霸图便引了个人从驿站里出来了。 饶是隔着帷帽的面纱,可嫤娘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人,分明就是皇叔赵光义! 刹那间,嫤娘脑子里的一切的不解与迷惑,统统有了答案。 官家欲取南唐,命皇叔赵光义出兵,所以李霸图伴在皇叔身边,路遇襄州而不入,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海州!而此刻他们亦是一身便装,没准儿是私服前往…… 而方才,田骁在她在草丛里遇到的那一男一女,或者正与南唐战事有关,所以田骁宁愿暴露他的行踪,也定要回驿站一趟…… 虽然不知道田骁到底发现了什么,可他执意要回驿站,将些蛛丝蚂迹告知于赵光义,这么一来,在立储一事中,原本保持中立的田家,会不会因此而被逼站队? 嫤娘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樱唇。 可转念一想…… 平定南唐关乎于江山社稷,亦是官家的初衷,田骁此举,亦是大宋子民应尽的本分…… 嫤娘在这边心乱如麻,田骁与赵光义,李霸图等人已经在那边热烈的讨论了起来。特别是赵光义,竟然还用茶水沾湿了手指,不住地在桌上涂涂画画,而田骁与李霸图等人的神色,分明激动了起来。 良久,几人密谋完,田骁这才站起身,朝着赵光义深深的一揖。 赵光义也笑呵呵地朝着田骁回了个拱手礼。 跟着,赵光义朝着嫤娘的方向看了过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 饶是她戴着帷帽垂着面纱,却仍能感觉到赵光义目光如电,刺得她有些坐立不安的…… 赵光义突然朝着嫤娘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 嫤娘急忙侧过身子避开了,又朝着赵光义的方向蹲了个蹲礼。 田骁和赵光义,李霸图说了几句话,朝着妻子的方向走了过来,还召来了乘风。 夫妇二人再次朝赵光义,李霸图行礼。跟着,田骁扶了嫤娘上马,夫妇二人往南而去。 这一回,嫤娘好半天都没敢开口说话。 直到走出了三四里远,田骁翻身上马,二人共乘一骑时,嫤娘这才侧过头,问道,“……二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田骁沉吟片刻,说道,“方才在草丛里行苟且之事的那对男女,那女的,乃是南唐大将皇甫继勋的小妾,男的,是皇甫继勋的亲兵。那二人正在密谋,原是皇甫继勋命那两人合伙,让那小妾去色诱南唐国主亲封的镇海节度使林仁肇……” “这林仁肇本事大得很,又与皇甫继勋是连襟……只是,咱们先前并不晓得他们之间竟生怨如此之深……那皇甫继勋能行如此阴毒之事,可见人品不怎么的,而且据我所知,他一向没什么真本事,全仗着父荫和联姻才爬了高位的……” “此时南唐亲王李从善尚在汴京,不若咱们请动了官家,由官家在李从善面前做一出戏,策反皇甫继勋……那皇甫继勋昏庸无能,只要他能爬上高位,恐怕南唐距国灭之日也就不远了……” 听了田骁的分析,嫤娘简直目瞪口呆。 不过就是……皇甫继勋的小妾与亲兵在野外偷情时说了几句话,竟被田骁钻了这么多的空子! 若不是他对时事战局了若指掌,又怎会抽丝剥茧的能捉住这样大的一个契机呢? 而赵光义见识到了田骁的厉害,又怎会舍弃这样的人才? 嫤娘心中顿时有些七上八下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入南唐(一) 嫤娘与田骁两人走走停停的,倒也潇洒自在。 白天,田骁基本上会带着她走官道,以便策马狂奔以节省时间;少数时候,他也会带着她抄近道,走些并无人烟的山道,兼之教嫤娘骑骑马什么的。 到了傍晚时分,他总能找到或茶馆或驿站,让嫤娘好生歇息一晚…… 若是到了大些的城镇,他还会领着她在城镇上的大客栈里停留一两天,在城里好生玩上一两天。 嫤娘从未出过远门,这样的体验对她来说,是极其新鲜的。 而自襄州往南,风土人情已大异于汴京,从民众们说话的口音,到装扮,再到吃食,居住的房屋摆设,生活习惯……几乎与中原成了两个世界! 这一日,田骁引着嫤娘,到了一处城门口。远远的,嫤娘因见那城门上挂着大大的“虞州”二字,立时被吓了一跳! “二郎!这虞州城……已是南唐国境了呢,难道我们……竟走岔了路不成?”嫤娘悄声说道。 田骁笑道,“你就不想知道,这南唐与我们大宋,是否一样?” 嫤娘顿时有些犹疑。 但田骁却已经下了马,牵着乘风候在了城门处,与其他想要入城的百姓们候在了一处。 嫤娘的一颗心儿怦怦狂跳了起来。 若是被人发现了她与田骁是大宋子民,会不会被当成细作捉起来? 谁知轮到田骁验路引的时候,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掏了一张路引出来递与守门将,与那守门将勾肩搭背地说了几话之后,那守门将居然就热络地与田骁称兄道弟了起来。 嫤娘大奇,只是不好打听。 没过一会儿,那守门将还推掉了手边事,亲自将田骁与嫤娘送到了衙门;结果从衙门里出来了一个人,又引着田骁夫妇去了一处客栈。 田骁笑嘻嘻地安顿好了嫤娘,便出去与人吃酒去了,独留嫤娘一人在房里对着那些酒菜,坐立不安的。 可田骁的为人,嫤娘也很了解——她的夫君虽是武将,却胆大心细,腹有谋略。 这么一样,她便又强令自己放下心来,自用了些汤饭。又因那菜肴别有风味,不免多吃了几口,吃完又觉得有些撑了,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田骁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而入,见她走来走去的,笑问,“……怎么了?” 嫤娘连忙迎了过来,一走近他身边便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又急忙转到了耳房里,从温桶里拎出了茶壶,倒了些水在木盆里,这才将帕子沾湿了水,递给他,又问道,“我说,你到底打什么机锋呢?” 田骁接过了她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脸,又将帕子递回给她,这才正色答道,“好男儿本应志在四方……如今我田五受了郑王李从善的举荐,正要去皇甫大人帐下谋个差事……好娘子,待你夫君成了事,也与你谋一副凤冠霞披回来,做个诰命夫人,如何?” 嫤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疯魔啦?”她骂道,“……那边的事如何耽搁得起?还有家中的父母兄长,他们……” 刚骂了一句,她又想,他是大宋武将,前程大好。而南唐却是将倾之厦,他脑子抽了才会降了南宋……不对,他本就不是这样的人,难道说,他竟是特意来南宋打探的不成? “你要在这儿呆多久?”嫤娘问道,“你既是田五,那我又是谁?何方人士?” 见妻子这么快就明白过来了,田骁心中十分宽慰,说道,“大约三个月左右……咱们都是汴京人士,你娘家姓沈,咱们成婚三四年了……” 嫤娘想了想,又问,“那咱们有何福缘,竟受了郑王的举荐?” 田骁笑道,“我旧年拜在先枢密副使李处耘帐下听用,后来李将军故去了,我在军中也呆得老没意思,索性退了伍……只是,哎……” 说到这儿,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叹我文成武就,却并不得志,后来我在花舫上偶遇郑王,郑王引我为知己,这才举荐了我去皇甫将军处……” 嫤娘瞪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二郎,你得好好的。” 闻言,田骁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不会陷你于不义、危急之地。”他锵锵有力地说道。 嫤娘看着他,微微地笑,柔声说道,“我信你。” 田骁一呆。 “会有人送咱们去金陵,你别怕,也不用担心和别人打交道……我说过,你乃名门闺秀,本不愿随我前来金陵,奈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即使将来皇甫继勋的夫人有可能会召见你,但看在郑王的面子上,也不会真的为难你……” “只你过于美貌,从明儿起,用黛石脂粉稍微遮一遮容貌罢!等到了金陵,咱们的人会接来应的,跟他们碰了头就好了。” 嫤娘听了,觉得心里稍微有些底了。 可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万一人家偏偏刨根问底,非要问我的来历呢?” 田骁微微一笑,说道,“难道我们汴京还有第二个姓沈的大相公?” 嫤娘勃然变色,失声说道,“沈义伦?” 田骁笑道,“没错。” 嫤娘呆了半晌,说道,“二郎……不,五郎,你老实跟我讲,可真有……田五郎此人?” “自然是有的。”田骁正色说道。 嫤娘喃喃地说道,“那,那个田五的妻子,果真是沈大相公的族亲?” “千真万确。”田骁点头。 嫤娘愈发有些不安了,问道,“那,郑王也的确认识这个田五,并且举荐他去金陵?” “如假包换!”田骁继续点头。 “可是,可是……万一真的田五来了呢?”嫤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田骁惊诧道,“娘子你疯魔啦?我不就是田五?” 嫤娘傻傻地张大了嘴。 看着小妻子的震惊模样儿,田骁大笑了起来。 逗弄她到现在,他不该再瞒着她了,惹恼了她,他可是会心疼的…… “这事儿由皇叔赵光义去办。刚好他有个幕僚,就叫田五,前几年也确实在先枢密副使李处耘帐下听用,娶的也正是大相公沈义伦的远房侄孙女儿。那郑王在汴京为质,难道挖墙角的心思还少了?咱们还没出襄州,赵光义就遣了田五去接近郑王……” “咱们是有心去骗郑王的,那郑王还能不上当?前儿咱们还没进虞州的时候,皇叔就已经派了斥候骑了八百里快马,将郑王的信物交了给我……跟着,田五会带着沈氏暂避几个月,咱俩则顶替了他们夫妇的名义去金陵活动……” 听到这儿,嫤娘恍然大悟,却又不解地问道,“既是如此,为何要咱们来?让真正的田五夫妇来,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你说呢?”田骁反问道。 嫤娘想了想,问道,“……咱们要去金陵,难道是,是……目的并不在于皇甫继勋,而是,而是在于宫庭?” 田骁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田五原来拜在先枢密副使李处耘帐下听用时,任军中文书,并不通行军打仗之事,他的妻室沈氏虽与沈大相公是同族,却是地道的农妇,且大字不识……要说咱们大宋,也并非没有像你我这样的人物。只是,一来时间紧迫,二来是机缘凑巧啊!”他低声说道。 “咱们此去,最重要的,就是劝降皇甫继勋。”田骁沉声说道,“……据说此人贪生怕死又贪图富贵,咱们到了金陵,头一个就得先弄清楚这个。倘若他真是如此不堪之人……也不用咱们做些别的,只要他继续呆在南唐君主的跟前,还掌兵权……哈哈,恐怕不必咱们大宋出兵,南唐自己就作死了……” 说着,田骁又道,“你自幼受大家教养,气质高雅,认识你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受你吸引……到时候,可要靠你与皇甫夫人交好,教唆皇甫夫人给皇甫继勋吹枕头风。将来甚至有可能你会随着皇甫夫人进宫,去见小周后……” 听说南唐君主擅诗词,皇后小周氏擅音律,因此南唐朝中文人多,就连乡野小儿也能吟诗作对……这么一想,嫤娘顿时有些向往,又有些忐忑不安了起来。 “好啦,想太多也无益,早些歇着吧!”田骁说道,“等咱们入了金陵,伴当们也都到了,一切打点妥当之后,行事才便宜……” 嫤娘点点头。 “只你要事事提点我,可不能教我当睁眼瞎……”她不安地说道,“还有,我,我怎么就能入宫呢?我,我也就是小时候跟着祖父读了几年书,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田骁笑着将她搂进了怀里。 “你啊,就是太妄自菲薄了……也是你识人不多,所结交之人,也俱都是名门闺秀,因此在你眼中,人人都跟你们似的,你走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大多数人都是不通笔墨的,女子之中,如你这般的小娘子更是凤毛麟角……” 嫤娘白了他一眼,咬着唇儿不说话。 第一百九十七章入南唐(二) 果然,嫤娘与田骁在虞州城里歇了两日,立时就有人驾了马车,送她二人入金陵。 田骁长袖善舞,与驾车陪同他们的那两人十分热络。可嫤娘冷眼旁观着,却知道田骁此人防范心极重,对待自己的部下尚无如此热络……所以说,这两人并不是他的心腹,猜想要么他们就是郑王的人,或是皇甫继勋的人! 因此,她扮出了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对谁也不爱答理。就连在人前,也故意常常甩冷脸给田骁看……田骁则每每故作尴尬模样儿,对那两个伴当解释,只说她水土不服。 那两人早知“沈氏”乃汴京闺秀,更是宋国大相公沈义伦的侄孙女儿,却因她的夫君田五反了宋,不得不嫁鸡随鸡的跟了来南唐另谋差事,因此她心中郁闷难受,这也是情由可原的。 而嫤娘虽在田骁的示意下,每日里用脂粉将面儿涂成腊黄,又用黛石将一双如烟蹇眉画成了又浓又短的倒八字眉,将那妩丽的容颜遮去了四五分。 只是她出自大家,又生得极美貌,虽用妆容遮掩,奈何那沉静温雅又端庄大方的气质却是与生俱来的,故那两个伴当并不敢唐突她,一路上只是小心服侍。 一行四人在路上走了三四天,终于到了南唐的都城金陵府。 嫤娘冷眼旁观,果然觉得金陵府与汴京十分不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宋国力更强盛些的原因,她总觉得汴京的建筑大气些,街上往来的行人也是南来北往的,看着哪儿哪儿的人都有;而金陵府看起来,房屋府第的建筑都略小巧些,但家家户户都喜在屋檐围墙处雕花镂空,看起来十分精致。且在街道上行走的路人们,看着也比汴京斯文秀雅好多。 马车停停走走,最后停在了一处极华丽的院子门口。 嫤娘挑起了车帘子朝外看去,见那府第上挂着“神卫都督府”的大字,心想那皇甫继勋正任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大约这就是他的府第罢?这人的家,可真够气派的…… 马车围着这府第绕了半圈,在侧门处停了下来。 田骁扶着嫤娘下了车,嫤娘抬眼看去,见有几个婆子已经等在二门处了。 “是田大人与沈夫人罢?”一个婆子热情地迎了上来。 嫤娘矜持地点了点头。 “我们夫人的吩咐,田先生与沈夫人一路辛苦了……我们夫人已经为贤伉俪准备好了下榻的院子,请先随奴等去小院休息片刻罢……”那婆子说道。 一个仆妇居然如此谈吐得体,嫤娘看了田骁一眼,淡淡地对那婆子说道,“夫人既已安排妥当,沈氏便恭敬不如从命,得罪了。” 那婆子便热情地引了田骁嫤娘二人,沿着一处巷道走了许久,最后将她们引到了一处独门独府的小院子里。 一推开院门,便有一男一女两个仆从迎了上来,口称,“见过先生夫人……” 那婆子便引见道,“好教夫人得知,奴夫家姓黄,您称奴一声黄妈妈就好,他们二人,一唤碧琴,一唤寻枫,都是我家夫人拨来服侍贤伉俪的。沈夫人只管使唤,倘若他们不尽心,您只和奴说一声,奴必当好生管教……” 嫤娘颌首道,“多谢黄妈妈了。” 黄妈妈含笑与嫤娘说了几句话,又训了碧琴寻枫二人一通,最后才朝嫤娘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关上院门,碧琴引了嫤娘去看这院子。 但见这院子极小巧,恐是皇甫家专门用来招待清客们的。院子里只一间正屋,分成东西二阁,东厢房里设有饭桌等家俱,内室则设在东厢房的后头,还带有一间耳房。而西厢房摆了书架文案等,看起来像是给男主人用的。 而在正屋的后头,又有一排挨着墙根的矮房,应该是碧琴寻枫的居所,还有杂物间和茶水房什么的;院子里种着两株不大的桂花树,搭了葡萄藤,藤下摆放着石桌石凳等。看着倒有几分像嫤娘幼时去住过的农庄。 侍女碧琴又引着嫤娘进了内室。 内室倒也不大,但件件家俱也还算齐全…… 碧琴恭恭敬敬地说道,“奴婢知道娘子喜洁,因此将这屋里屋外的洗刷了三四遍,若娘子还觉不妥,直管吩咐碧琴。” 嫤娘看了碧琴一眼。 她唤自己为“娘子”…… “不必了,我与郎君一路奔波,也累了。先去打水来我们洗一洗……你去给郎君准备几套绸布的中衣罢,我还要一副妆奁,脂粉黛石和口脂都要上好的。还有茶叶,至少也要五六种上得了台面的,并同上好的茶具小炉等……” 嫤娘一边说,碧琴就一边应喏。 田骁跟在后头进了内室。 碧琴上前向他请安,他却并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让碧琴下去了。 “他们……是你的人?”嫤娘脱下了身上穿着的厚衣裳,露出了里头穿着的松花色夹衣上袄与丁香色的裙子,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田骁却道,“不是。” 闻言,嫤娘被吓了一跳! “不是?”她疑惑地问道。 田骁很肯定地说道,“不是。” 嫤娘呆住了。 她虽看不出碧琴到底是不是田骁的人,却能观察到田骁的神情。可方才田骁在面对碧琴和寻枫的时候,明明松了一口气的。 “碧琴与寻枫都是皇叔的探子,这两人武艺不俗,又已经在金陵经营了好几年了,金陵府中权贵的情况,他们大都知道一二,有他们辅佐咱们,这是事半功倍的事儿……”田骁解释道,“……咱们自己的暗卫还在路上,为防万一,到时候只会以添粗使丫头的借口,再往你身边放一个。” 说着,他又细细交代嫤娘,“碧琴虽然能干,却不能交心……我先去一趟前院,好好唬一唬皇甫继勋的左右手,你自在屋里好生歇着,恐今晚会有场鸿门宴……能不能震住皇甫夫人,就看你的了。” 听了他的话,嫤娘先是直点头,也为刚才自己的误会而感到赧然,所幸当时她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可听到后半截的时候,她又有些担心了起来。 田骁只笑着说道,“不必怕……你只把先前在咱们府里时,震住小宋氏的那些个手段拿出来,以及早前在华昌候府里与候夫人据理力争的那些套路都搬来……我敢打包票,从面上看,南唐三代君主都抑武扬文,实则却是绣花枕头一大片!好些个贵夫人们,恐怕还不如你身边的春兰小红识字多呢……” 听他将南唐的官夫人们比做她的侍女春兰与小红,嫤娘“呸”了他一声。 不多时,碧琴打了热水过来,嫤娘也不让她服侍,只让她先下去了。 接着,嫤娘自己洗了一把脸,又叫田骁去洗了脸……田骁抹了一把脸,便将帕子扔进盆里,去了前院。 嫤娘则换了一盆水,去耳房里仔细擦了擦身子,净了面,这才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靠在床上眯了个午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被人轻轻推醒。 “娘子?娘子醒醒……皇甫夫人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晚上在晓晴轩给娘子接风洗尘呢。”碧琴轻声说道。 嫤娘睁开了眼睛。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打了个呵欠,低声问道。 眼前娇媚慵懒的美人令碧琴看得两眼发直……直到嫤娘用媚眼扫了碧琴一眼,碧琴这才如梦如醒。 “啊!现在是申时两刻,皇甫夫人会在酉时三刻宴客。”碧琴答道。 嫤娘又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问道,“我要的东西,你可替我弄来了?” “喏。”碧琴应道。 “拿进来罢!” 说着,嫤娘慢吞吞地起了身,从碧琴奉上的东西里,挑了一件石青色的上裳与黛绿色的裙子,自己穿戴好了,梳好了发式之后又从妆奁里选了两枝碧玉钗簪在发髻里。 接下来,她拿起了黛石,却吩咐碧琴去拿些点心和茶水来…… 待碧琴去取了点心和茶水进来的时候,却被眼前那画着短浓眉的粉面丽人给唬了一跳! 嫤娘朝她一笑,伸手拿过点心,很小心地吃了。 碧琴见嫤娘上了妆之后,反而遮去了她大部分的丽色,莫非气质出众,简直与村妇并没有什么两样啊…… 嫤娘细嚼慢咽地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一盅茶,这才小心地用帕子擦了擦嘴,开始抿口脂。 半晌,她终于打理好自己了,便吩咐碧琴道,“走,咱们这就去晓晴轩!” 碧琴看了看嫤娘,似有些为难。 第一百九十八章入南唐(三) 嫤娘见碧琴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碧琴忍了半日,大约是这位新主子也头一回,第一天到来南唐,终是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说道,“娘子天生丽质,又何必,何必……上这副妆容?反倒掩去了原本的姿色?” 嫤娘一滞,吃吃笑了起来。 她一笑,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便弯了起来,又长又翘的睫毛盖住了长狭长的眼缝儿,慧黠灵动的光便从她的眼缝里泄露了出来。 “走罢!”她笑着对碧琴说道。 她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却被碧琴这么一打岔,心里的紧张感尽数消失殆尽。 碧琴原本是想劝嫤娘好好倒饬一番,呆会子才好艳惊全场的;可此时却见这位新主子不但上了个奇怪的妆容,身上也只穿了一身普通的衣裳,还将原本秾丽妩媚的容貌给遮住了,心下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奈何她也是头一天接触这位娘子,并不晓得她的秉性,只得小心地提点了一句……见娘子不为所动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亦不再纠结这件事情了。 嫤娘跟着碧琴,走入了二门内。 都督府的后花园建得又大又漂亮,不比蒋大郎在汴京北郊静湖寺的梨花庄差多少……只是,静湖寺是蒋大郎拿出来做生意的,可人家这却是自家赏玩的院子! 啧啧啧,要建这样大的一个园子,也不知要花费多少钱财。 嫤娘一路行就一路看,此时正值初春,外头大多数的花儿都还没开,甚至连苞骨朵儿也没结,只是新吐了些叶片出来。然而在都督府里的后花园中,牡丹芍药茉莉蔷薇等已经含苞怒放了……其中还不乏许多名贵品种。 嫤娘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细细赏花。 “沈夫人好雅兴!” 有人轻笑了一声。 嫤娘抬眼看去,见不远处的凉亭中,众贵妇如群星伴月一般,将一位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围在了当中;那而中年美妇正看着自己,嘴角虽然含着笑,却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碧琴连忙提点嫤娘,“沈夫人,这位便是我们府上的都督夫人了。” “沈氏见过都督夫人。” 嫤娘不慌不忙地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一礼,又不亢不卑地站直了身子。 “沈夫人远道而来,辛苦了!”皇甫夫人笑嘻嘻地说道,“怎么样,我这园子……大抵神仙也住得了吧?” 此言一出,围在她身边的众夫人们都笑了起来,有人凑趣儿说道,“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们都督府的花园,可不输给宫里的御花园呢!” “就是就是,别说咱们这园子了,就是这园子里随随便便的一株花儿,恐也抵万金!”有人附和道。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宋夫人见惯了大场面,不如……也来说说?哎,我们啊,都是乡野村妇,也不晓这园子这些花儿,上不上得了台面。” 嫤娘微笑道,“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这花园确实不错,只是……” 皇甫夫人一挑眉,问道,“只是什么?” 嫤娘摇头笑道,“原也没什么,不过只因为……大约是妾身穷惯了,故此见不得夫人府上竟浪费如斯……” 皇甫夫人一滞。 嫤娘知道,自己今儿来,就是要在皇甫夫人面前显摆的,因此干脆也不等皇甫夫人开口询问,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夫人府上的名花贵草确实很多,就比如这株‘一品朱衣’吧……”嫤娘指着花园里一株粉瓣橘色花蕊的牡丹说道,“牡丹性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略耐半阴,故府上的花匠将它种在假石与桂枝之旁,既能遮阳又能防湿,不错,不错……这花匠果然是位妙人儿,将这‘一品朱衣’栽种在这儿,花石依偎,又好看,又助这花儿躲了半阴,确实是妙,妙!” 嫤娘赞了几句,然后一脸心痛地指着另外一株开着浅红色花瓣,花瓣边沿洇了一圈儿白边的牡丹花,痛心疾首地说道,“而这一株,名唤‘重楼点翠’,却依着‘一品朱衣’一字排开……啊,难道说,府上的花匠,竟以为这‘重楼点翠’与‘一品朱衣’是同一个品种么?” 众夫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齐齐围了过去。 可那两株牡丹花,其实颜色都差不多,都是红色的花瓣,花瓣边沿都洇染着淡淡一圈白边。大抵唯一的不同,就是“重楼点翠”的白边略宽些,“一品朱衣”的白边略细些…… 但有几位夫人还就真的不信了,半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两株牡丹花,左看右看了好几眼,才惊觉这两株牡丹花的红色果然有些不同——“重楼点翠”的红,偏紫一些;“一品朱衣”的红,则略偏橘色一些。 有人不解地问道,“‘重楼点翠’怎么了?‘一品朱衣’又怎么了?或者花匠就是特意将这两株花儿摆放在一起的呢?这又怎么浪费了?” 嫤娘摇了摇头,说道,“牡丹娇贵,她就和我们女子一样,不同的品种自有它不同的脾性。‘一品朱衣’这品种由来已久,它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略耐半阴……故此匠人将它移在这处,很是妥当。只是这‘重楼点翠’么……据闻,它乃前朝大相公裴枢所培育,养了近十年才得了这个品种出来,脾性早已大改。” “这‘重楼点翠’,宜热怕冻,宜光怕阴,宜干怕湿。与那‘一品朱衣’的性子完全相左……如今三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寒凉,夫人请看,这‘重楼点翠’是不是有些蔫蔫的?”嫤娘继续说道。 皇甫夫人与众夫人一看,果然见这株“重楼点翠”不及“一品朱衣”,确实有些蔫巴了。 众夫人看了嫤娘一眼,有人笑道,“难得沈夫人这样爱花惜花,别是沈夫人家里就是以贩花为生的罢?这养花经搬出来,头头是道的,我们却和听天书一样……” 嫤娘笑道,“非也。只是家中祖母喜爱花草,妾身尚在闺阁中时,也随着祖母一块儿侍弄,故此知道一些,倒教夫人们笑话了。” 皇甫夫人没说话,众夫人们也上下打量起嫤娘来。 突然有人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只是几株花儿罢了,蔫巴了就蔫巴了,换一盆就是了……我们府上,像这样的花儿,指不定有多少呢!” 殊不知,嫤娘等了这半日,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来。 听了这话,她立时正色说道,“这位夫人,你可莫小看了这一株小小的花儿……须知治国如烹小鲜,无为而无不为。而‘大学’亦有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众夫人一愣。 这不是在说花儿吗?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转到……什么什么治国,什么齐家? 嫤娘见众夫人一脸的呆滞相,便又解释道,“这话说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说的这些,又和花花草草有什么关系!”有人嘀咕了一句。 嫤娘正色道,“怎么没有关系呢?这其中的关系……可大着呢!各位想想,都督大人乃圣上的肱骨之臣,国之栋梁。辅佐圣上治理天下……而夫人作为大人的贤内助,焉能不知治国先治吏的道理呢?” “妾身敢问诸位,这‘重楼点翠’若是拿出去卖了换钱,价值多少?”嫤娘突然话风一转,指着那株牡丹花儿问道。 有人猜测道,“恐也值百十两银子!” 嫤娘道,“若在汴京,这样的一株‘重楼点翠’,若是品相极好,能卖到八十两银。只是,若是这番蔫巴巴的模样儿……哼哼,一文不值!” 又有人不屑地说道,“八十两银子又怎么了?”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都督家学渊源,夫人亦系出名门……这区区八十两银子,在都督和夫人的眼里,自然不值得什么。只是,在夫人眼中,难道这花儿竟然真的只是一株花儿?难道夫人真的看不到……府上为了培育这么一株花儿出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又花费了多少银钱?” “从这株花儿就能看出,府上浪费的银钱,定然不只花园开销这一项当中,那么其他的呢?府上的下人们,少说也百十人吧?有人敢用这花儿来糊弄夫人,就有人敢拿其他的事儿来糊弄夫人……”嫤娘掷地有声地说道。 “连先贤孺圣都说了,治国如治家……可夫人家事不清,都督又何以扫天下?难道夫人就不怕外人耻笑,说夫人不擅治家,亦如都督不会治国一般?” 说着,嫤娘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亦定定地看着皇甫夫人。 众人不由得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诧异地看着嫤娘。 皇甫夫人则勃然变色。 半晌,皇甫夫人才强压下面上的震惊,堆上了一副不自然地微笑,说道,“听沈夫人一言,呵呵呵,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不敢,”嫤娘垂首敛目地答道,“不过是乡野村妇之谈,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呵呵呵。”皇甫夫人干笑了几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时辰不早了,想来宴席也已经摆上了,沈夫人这边请,待我等为沈夫人接风洗尘吧。” “夫人请先行。”嫤娘婷婷玉立地站着,纤细的腰肢,高挑的身段,却显得风骨铮铮。 众人不由得打量起嫤娘来。 见这位沈夫人穿着石青色的上袄,下配黛青色的长裙,因她肤色极白,因而显得格外清雅俊俏;只是脑后簪了两支水色普通的碧玉钗,并一对珍珠耳环罢了…… 但说来也怪。 沈氏这一身衣裳和打扮,普通到了极点。 可偏偏穿在她的身上,却有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端庄高雅和风骨铮铮。 也有人斜着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了一番沈氏,最后看到了她的妆容,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夫人这妆容……好生别致。” 嫤娘微微一笑,道,“这位夫人真有见地!前朝诗圣香山居士曾赋诗‘时世妆’有云,‘双眉画作八字低,妆成尽似含悲啼’……妾身这妆容,正是出自于此,唤作春蚕眉是也。” 众人终于无话可说。 皇甫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扮出了一副笑脸,说道,“好了好了,咱们也赏了好久的花儿了,想来花厅那边已经摆上了筵席,大伙儿吃酒去罢!” 说着,她便引着众人,陪着嫤娘,走到了花厅处。 花厅里已经摆上了丰盛的筵席。 皇甫夫人再三请嫤娘上座,嫤娘都彬彬有礼地推了。最终,皇甫夫人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座,嫤娘则坐在下首相陪,其他的清客夫人们亦在一旁陪坐。 嫤娘见众夫人对饭桌上的精致饭点十分赞赏,而皇甫夫人亦面带得意之色……她但笑不语,只是斯文优雅地品尝着菜肴。 有人笑道,“沈夫人,我们南唐的风味佳肴,和你们大宋国的菜肴相比,品相如何,味道如何?” 嫤娘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着饭菜。 众人见她只是吃菜,并不说话,心想这沈氏虽然气质娴雅,谈吐有方,但衣着普通姿色也平平,她穿得这样寒酸,想必也没有见过大场面,没有吃过这样丰厚的筵席罢? ——说到底,这沈氏还是个穷酸! 识些字读过些书又怎么了?还不是……没见过世面?美食当前只知道吃吃吃! 当众夫人嘻嘻哈哈地举起了酒杯时,嫤娘已经吃到了五六分饱,便放下了箸筷,语气温柔谦逊地说道,“方才那位夫人问妾身,说南唐的风味佳肴与大宋国有何不同……抱歉,因自幼受家母教养,知‘食不言寝不语’这几字,实在唐突了夫人,很是抱歉……” 先前问话的那夫人一滞。 正准备喝酒行酒令的众人也举着杯子,讪讪地住了嘴。 嫤娘又是一笑,说道,“那位夫人不必自责……南唐菜肴虽不如汴京菜式,但各有千秋。依妾身之愚见,南唐菜肴清淡,小巧精致;而汴京菜肴却大气,不拘一格……不过说起来,这些不过都是些裹腹之物罢了,不足一提。” 此言一出,众夫人一片哗然,大多数人面上都有忿忿不平之色。 嫤娘慢悠悠地说道,“妾身幼时,也曾随家中长辈进宫赴过宫宴……其实啊,这宫里的菜肴嘛,也就那样,还不如府上的菜肴味道好呢!” 众夫人一听,心想刚才你不是说了金陵菜肴不如汴京,怎么一转眼就不认了呢? “只是啊,汴京皇宫里的菜肴,是讲究看菜的……”嫤娘补充道。 “看菜?什么叫看菜?”有位夫人疑惑地问道,“难道那菜肴竟是拿来看,并不是拿来吃的么?如是这样,那宫宴不就成了赏宴?” 嫤娘听了直点头。 “正如这位夫人所言,宫宴其实就是赏宴。你们想想,宫宴又如何?虽然也有百十道菜……可那百十道菜从御厨房搬到宴客宫殿,再一一摆盘放好,轮到我们吃的时候,还能有一丝儿热气?所以说,那宫宴,可不就成了赏宴嘛!”嫤娘说道。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道,“妾身还记得,那一年宫里的太妃做寿,妾身跟随长辈入宫给太妃拜寿的时候,这宫宴上的看菜,竟是用食材雕刻而成的百鸟朝凤,那鸟儿栩栩如生,凤凰巨大而又华丽……妾身差点儿以为那是真的!” 说着,嫤娘掩嘴一笑,“那时妾身少不更事,根本不信那是可以吃的,后来央求了长辈,请太妃宫里的宫女儿给妾身了一只翠羽鸟儿……这才知道,原来那确是用白芦菔雕成的,颜色应该是用菜叶儿和花朵儿绞了汁儿染上去的,那红彤彤的眼儿是用杞子做的,实在逼真的紧。” 众夫人听了,半天也合不上嘴。 嫤娘又笑,“要依了妾身啊,还是觉得府上的菜肴更加丰盛可口,至少都是能吃的,对吧?”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又端起面前的酒杯,朝着皇甫夫人一举,说道,“皇甫夫人,多谢您与都督照拂妾身与夫君……沈氏敬您一杯!” 嫤娘饮尽了杯中酒,皇甫夫人笑笑,也举了杯,饮尽了一杯酒。 又有好事人笑问,“沈夫人,你评完了咱们府上的菜肴,那这酒水呢?这可是咱们金陵府的佳酿,金华酒。这么一埕子酒啊,外头至少也要卖上二三十两……” 嫤娘笑道,“这位夫人为何总将银钱挂在嘴边?罢,咱们不行那商贾之事,这喝酒啊,得行酒令……既然今儿喝的是金华香,索性咱们就以金华酒来行个雅令,如何?” 被她奚落说总将银钱挂在嘴边的清客夫人,面上有些不太好看,只得讪讪地住了嘴。 可众夫人们却面面相觑。 她们虽大都是皇甫继勋府中豢养的清客们的夫人,但大多数都不大识字,偶有几位也通笔墨,但要行这雅令,却是五花八门的酒令之中最雅致的一种,参与者或要自创诗词,或要吟诵前人名作,且还要评出酒先儿来,对众人所做的酒令词一断高下的。她们不过只识得几个字而已,哪里就到了七步成诗的地步? 嫤娘举杯,自顾自的饮了一杯,笑道,“妾身先罚一杯……当个酒先儿吧!再率先自作一首,稍后再为各位夫人评令,如何?” 众夫人傻傻地张大了嘴。 “这金华酒,金华酒……有了!各位夫人请听好了,‘琥珀玉杯光,凛冽金华香。举觞祭明月,拭泪思故乡。’……哎,对得不算太工整,各位夫人见笑了……” 席间一片寂静。 在众夫人之中,不识字儿的占了大多数,所以也没人知道她这首诗到底做得好不好;而识字儿的夫人们,也稍微懂得一点儿平仄格律,可这沈氏事先并不知道席间要喝的是金华酒……能在这几思之间就能做出一首五言格律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众人夫看着这位沈氏,眼中或是惊艳,或是嫉妒…… 嫤娘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不由得也看着众人,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半晌,她突然轻笑了起来,给众人找了个台阶,“……也是妾身唐突了,初来贵宝地,也不知大伙儿的酒令是不是这样行的,便不自量力了。” 众夫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时,嫤娘突然又“哎哟”了一声,弱弱地朝着皇甫夫人说道,“夫人家中的酒,喝着极香醇,想不到这后劲儿竟这样大……妾身实在是头晕得紧,求夫人赏盅茶水,解解酒罢!” 这个倒是可以有。 皇甫夫人也松了一口气,说道,“来人……” 她一语未了,嫤娘又打断了她的话。 “夫人,请恕沈氏无礼,只是……妾身自幼嘴刁,只喜饮清茶。还求夫人赏了茶叶茶具,容妾身自行烹茶斟饮……” 皇甫夫人已经没有力气跟嫤娘计较了,便朝着侍女一挥手。 自有侍女去拿了小炉、水壶、茶叶、茶具等,交与嫤娘不提。 这沈氏牙尖嘴利的,此时不说话也好,众人也能怡然自得地该吃吃,该喝喝。 而嫤娘拿到了茶叶茶具之后,也松了一口气。 说到百家之辩,说到眼界见识,不过都是她拿来唬人的!无论是什么,也不及她有茶具在手来得自在……且也只有茶道,是她唯一,也是真正拿得出手的。 她也不理会其他的夫人们叽叽喳喳地奉承着皇甫夫人,只一心烹茶。 渐渐的,席间再一次寂静了下来。 众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齐齐聚集到了这位沈夫人的身上。 ——只见她危襟正坐,姣美的脸庞因为生了一双粗短的眉毛,略微显得有些姿色平庸。但她气质娴雅,一双玉白的纤纤素手如灵巧又美丽的白蝶似的,不住地翩翩起舞,正在用最最曼妙的姿势烹着茶。 而她神情恬淡,将那用茶水冲洗过的茶子握在手心里轻轻搓了搓,再嗅了嗅香……面上顿时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众夫人不由自主地都屏住了呼吸,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幽幽袅袅的清雅茶香。 又有人忍不住了。 “沈夫人,怎么你烹出来的茶水,竟这样香远悠扬呢?席间这么多的菜,竟然还盖不住那茶香……”有位夫人开口问道。 嫤娘笑道,“妾身哪里知道这个!这茶叶,是府上的茶叶;泉水,也是府上的泉水;杯儿盏儿也是府上的……究竟这茶水为何这样香,夫人不如去问问皇甫夫人好了……” 皇甫夫人一滞,也抿嘴儿笑了起来。 嫤娘又道,“皇甫夫人,妾身闻着这茶,是明前龙井罢?好茶!好茶……” 被嫤娘折腾了一晚上的皇甫夫人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没错儿,这正是明前龙井,既然沈夫人爱茶,那索性就将府里的龙井都赠与沈夫人罢!” 自有侍女应声而去。 嫤娘连忙说道,“明前龙井何等珍贵!妾身如何消受得起……” “当得,当得!且我府中的明前龙井已是去年的陈茶,沈夫人若是不拿去,白放着也可惜。”皇甫夫人笑呵呵地说道。 嫤娘听了,便道,“如此,妾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众位夫人只闻茶香,妾身独乐乐不若众乐乐……若夫人们不嫌弃,与妾身共品一杯,如何?” 众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嫤娘又重新坐了回去,素手烹茶,一共煎了十余杯,又让侍女们将茶水一一奉给众夫人。 众夫人细细品了,面上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位沈夫人,若是先前的治国治家一说,还可说是她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可行酒令时,那信手拈来的咏金华酒五言格律却做不得假。以及这茶叶……明明就是都督府中的茶叶、泉水和茶具,可经她的手这么一煎一烹,竟与众人平日里喝的茶水大相径庭! 只见这杯中茶水只是素茶,却色泽清亮,透着浓香,且待茶水咽尽之后,口中尚留有幽远的余香。 彼时世人烹茶,多爱往茶水中放入炒香了又研成粉末的芝麻核桃杏仁等物;少有人像沈夫人这样,喜饮素茶的。 可平时喝惯了茶饮的众夫人,突然喝到本色香醇的茶水,人人都陷入了怔忡。 这时,侍女取了用上好的白瓷小罐装着的明前龙井朝着嫤娘走了过来,嫤娘立刻站了起来,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个福礼,口称拜谢。 跟着,她又转头示意了一下跟在她身边的碧琴接过茶叶,然后又朝皇甫夫人说道,“夫人得赐大礼,妾身无以回报,往年曾抄录了两本书,一是‘植药经’,一是节选的‘齐民要术’,还请夫人笑纳……” 碧琴果然呈上了两本书,交与皇甫夫人的侍女。 那侍女看了皇甫夫人一眼,接过了书本,走上前去交与皇甫夫人。皇甫夫人接过来,翻了翻,不由得失声惊叹道,“沈夫人的字竟如此清丽飘逸……真乃才女也!” 殊不知,嫤娘的心正滴血呢! 仓促之间,她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而那两本书,本是娘家姐妹碧娘赠与她的……那夏碧娘乃一心之人,当初她听了她娘夏三夫人的话,一心想攀高枝,从此她眼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攀上高枝嫁入豪门。 后来她做错了事,差点儿被胡重沛休弃,心灰意冷之中,便一心写字练字帖儿……夏碧娘本具慧根,虽然打小儿不爱读书写字,但因每每做错了事而被老安人罚抄经书,所以也不是不认得字。在西山别院暂住的那几个月,竟练出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嫤娘在路上无聊,便常常拿了夏碧娘誊抄的书本来看,简直爱煞了她那妩丽又工整,清婉又灵动的字体…… 如今不得已,将那两本书都献与皇甫夫人,嫤娘自然十分心疼。 众人见识了这位沈夫人的学识,才能,见闻,急智与才艺,无不心服于她。先前有几个存了心思想要打压她的清客夫人也服气了。 嫤娘心疼难奈,也不耐烦再与众人斡旋,便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一礼,说道,“夫人赏赐酒饭,本不应先辞,然妾身实在不胜酒力……恳请夫人恩准,许了妾身,先下去休息罢!” 皇甫夫人已知这位沈氏确系才女,先前那点子不愉快已经被她统统抛到了脑后,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此时见沈氏果然是一副困倦微醺的模样儿,皇甫夫人便和声说道,“沈夫人一路辛苦了,那快去歇着吧,过几日得了闲,再过来府中喝酒吃茶罢!” 嫤娘站起身,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个福礼,又朝着众夫人告了饶,这才带着碧琴往回走。 第一百九十九章入南唐(四) 嫤娘回到小院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先吩咐碧琴送了热水去耳房里,然后好好的泡了个澡,又洗了个头。 洗了澡洗了头,纵然洗去了一身的酒气与疲倦,然而她也失去了力气,便倚在窗下的榻上坐着,拿着干帕子和梳子,一边梳理长发,一边擦拭。 院子里响起了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以及碧琴问安的声音,想是田骁回来了。 嫤娘连忙站了起来。 还没等到她迎出去,田骁已经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可有人为难娘子?” “二郎,你可还顺利?”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话一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我无事,倒是前院清客相公们多,他们可有为难二郎?” “后院妇人最是嘴刁,又爱饶舌,她们说了什么你无须挂怀……” 这一回,两人仍是异口同声地说了起来。 嫤娘掩嘴一笑,扬声叫道,“碧琴送了热水进来,郎君要洗浴。” 碧琴在外头应了一声。 “我在后院行事,不比你在前院,那些个夫人又大多不识字儿,我拿些先贤大家们的话出来胡乱说上一通,唬住了她们也就是了……倒是你在前院唇枪舌箭的,恐不好唬弄。”她柔声说道。 田骁奇道,“我哪里唬弄人了!你夫君分明就是真才实学,文韬武略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嫤娘一滞。 她轻轻地“啐”了他一眼,嗔怪道,“好好好!你在前院耍尽了威风,可我却……” “怎么了?”他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嫤娘白了他一眼,说道,“……又要装面子假装自己通晓百家讲义,又要不动声色地卖弄才学——倘若不随口赋几首诗出来,也不得让她们服我!好在我急智,胡乱吟了一首赋酒出来,才压住了她们。不料,后来皇甫夫人又赠了茶叶给我……我不得已,才把二姐送我的那两本书回赠于她……” 先前不说还好,一说起那两本书来,嫤娘简直痛心疾首。 “二郎,不论你用了什么法子……将来必定要将那两本书给我要回来!”她生气道,“……家国天下,那是你们男儿的家国天下,我只知道,那是我姐姐送给我的,是我的!” 田骁难得见她作如此小儿女姿势。 见她面儿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噙着这亮晶晶的泪花儿,眼看就要凝成泪珠儿跌出眼眶了;还因为生气,她狠狠地跺了下几脚,因为沐浴过,只穿着薄透衣裳的她,那高耸饱满的胸脯颤颤巍巍地晃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又怜又爱,立时将她抱在了怀里,柔声哄道,“……好好好!娘子且放宽心,我的姨姐的字,确实是一绝。恐怕皇甫夫人会献进宫里去,等先做完这场戏罢,将来我总会将那两本书拿回来还你……” 他哄了她半日,方才令她回心转意,重新破涕为笑。 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嫤娘嫌恶地推了他去沐浴,最后想了想,索性挽起了袖子也进了小耳房,替他搓起头发来。 嫤娘姿色妍丽,田骁又血气方刚……两人在小耳房里亲亲热热的,田骁受不得她的侍弄,将她按在浴桶边强要了一回,然后才反客为主,又替她擦洗了一回,这才将她抱回了内室里。 然而上了床,他还不肯消停,又要了嫤娘一回…… 原本嫤娘还想好好问一问他,到底要如何行事的,被他闹了两回,令她腰酸背痛的,最后竟沉沉睡去了…… 只是临睡前,她隐约听到他低声说,“……你在后院,也不必总想着如何行事。咱们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要策反皇甫继勋。而此人本就贪生害死又爱财,你只多在他夫人面前说说汴京是如何繁华的就成了……其他的,只管放着等我来。” 嫤娘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徒留田骁靠在床头,将白日拜见皇甫继勋时的所见所闻细细想来,又将皇甫手下的那些个清客一个一个地回忆了一番…… ** 第二日清早,嫤娘神清气爽地起来了,却见田骁已经不在房里了。 院子里似有风雷之声? 嫤娘连忙起来了,穿好了衣裳,又挽好了发髻……推开窗子一看,果然看到田骁正赤裸着上半身,在院子里晨练呢! 江南的气候与汴京想比,显得温暖湿润多了。 但这仍是早春,嫤娘身上还穿着夹衣呢,可田骁居然裸着上身,那肌肉贲张的身体上结出了不少汗珠,随着他拳打脚踢的动作,滴滴汗珠顺着他强壮的躯干滑到了地上。 想不到他这人……穿着衣裳又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就像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夜里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却又像个恶霸一般…… 田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一个收势,缓缓站定了身子。 他转过头,朝她一笑。 嫤娘横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 她回到了屋里,打开妆奁开始描朱点翠。 田骁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在画眉。 “好好儿的,画成这副样子做甚?”他皱眉问道,浑然忘记当初原是他教她掩去丽色的。 嫤娘正拿着黛石对着八菱妆镜,将自己的眉毛画得粗粗短短的。 闻言,她微微一笑,说道,“你觉得我这眉型不好看?” “太丑了!”他不满意地说道,“我家娘子本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花仙儿娘娘,结果被这眉毛连累得……” “你这以色侍人的家伙!”嫤娘嗔骂了他一声。 “……我晓得这眉型不好看。可是,当有一天,金陵府的官家夫人们纷纷学着我,描起了这‘乌啼妆’时,应该也就到了夫君收网的时候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田骁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 ——娘子说得不错,他们夫妇来到南唐,就是为了策反皇甫继勋。而策反皇甫继勋,最重要的,就是先要知道皇甫继勋是否有归宋之意。倘若皇甫继勋没有归宋之意,那么,势必是需要为皇甫继勋营造出一个气氛出来,以渲染大宋是如何如何好,以及宋朝君王又是如何如何求贤若渴,希望招募到像皇甫继勋这样的人物。 目前,他与妻子要做的,就是营造气氛。 他的任务,是要先策反皇甫继勋的清客,众人之词,众口铄金……先哄得皇甫继勋自己想反南归宋。这样,将来官家派了使臣过来正式劝降时,劝降才有意义。 而嫤娘要做的,就是感化皇甫夫人,令皇甫夫人也在皇甫继勋的耳边吹枕头风。 有时候,女人能做的事,实在是比男人多。 且嫤娘说的对。 其实,她本人就代表了汴京。 金陵府的贵夫人们,说起来是很以南唐的繁华为荣的;但大宋王朝国力强盛也是不争的事实,在他的经营之下,嫤娘是个“本不愿叛国,却又不得不嫁鸡随鸡”的贵女。所以金陵府的夫人们,是可以从嫤娘的身上,看到汴京贵女的风范。 所以,只要嫤娘能博得众夫人之好,几乎就可以说,是汴京折服了金陵。那么这些个贵夫人们,只要接受了嫤娘,自然就会受她的影响,学她的谈吐,学她说话的方式,甚至有可能会学她的妆容…… 想通了这一点,田骁这才恍然大悟。 他的小妻子可真是了不起,竟然心思剔透到了这个地步! 只是…… 她方才说,以色侍人? 田骁的眼睛眯了起来。 “……以色侍人?”他看着她,戏谑地说道。 嫤娘一滞。 哎哟!她说错话了。 “不对不对,是‘以貌取人’……”她连忙辩解道。 可田骁却已经朝她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娘子说得对,为夫……可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他将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俯下头,用他的唇触到了她的耳尖,低声说道,“不知娘子……对为夫的姿色,可还满意?” 嫤娘面红耳赤。 他说话时带出的滚烫气息尽数扑打在嫤娘的面上,激得她媚眼如丝,心底似乎涌出了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旖旎心思。 “你发什么疯魔?这是大白天呢!碧琴和寻枫又不是咱们的人,难道你想……”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道。 田骁突然放声大笑。 “好好好,就依了娘子。夜里,为夫再好好服侍娘子一回……如何?”说着,他还发出了愉悦地笑声。 刚一说完,他又反悔了。 “不不不,这一回哪里够?怎么说也得三四回……不!七八回!”他爽朗地笑道。 嫤娘恨恨地瞪着他,一张俏脸红得似乎快要滴出血来了。 要换作是在田府,田骁哪里还受得了娇妻这副媚波流转的模样儿?必是要办了她的!只他也知道,这里可不是他的地头,白日宣淫也只会坏了他的大事。 于是,他笑嘻嘻带着嫤娘去东厢房用了早饭。 两人你侬我侬的才吃完,碧琴来传,说皇甫夫人有请。 嫤娘连忙用茶水漱了漱口,跟着碧琴去了后院正房。 依旧是一大堆的清客夫人们围绕在皇甫夫人的身边,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见了嫤娘,皇甫夫人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说道,“快来……” 嫤娘因见皇甫夫人的屋子里布置得金碧辉煌的,且床榻上铺着十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相召,明儿宫里要开杏花宴,召众夫人入宫共赏……沈夫人你眼界高,也帮着挑一挑,看我这些衣裳,要怎么搭配才好。”皇甫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嫤娘一滞。 “难道夫人入宫,竟不穿朝服么?”她好奇地问道。 皇甫夫人则一脸的自豪,“这也不是宫制的大事儿,若是年节,宫宴等等,我们自然是要穿了朝服入宫庆贺的。只这赏花宴,是皇后娘娘的私宴,因此我等可以穿着自己的衣裳入宫……” 嫤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而她心里却想道——宋宫之中,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就是她进宫去贺年节的时候,遇到姨母都虞候夫人带了无品阶的表妹王九娘入宫时,以及焦家小娘子,李霸图的妹子李二娘,还有魏王的孙女儿符小娘子等等,她们的衣着也是非常简朴的。 这固然显得宋宫的规矩大了些,却也是有好处的……试问,倘若不约束了大臣夫人们的衣着与扮相,由着各人的心思自个儿添加首饰与饰物等等,难免会引起攀比之风。 低品阶的官夫人为了在贵人面前露脸,说不定会想方设法地弄些名贵首饰和衣料出来……若本就是富裕之家也就罢了,可若是寒门学子凭科举上位的家族呢?这岂不是逼着清官去贪污? 不过,嫤娘也没说什么,只是仔细地翻看了一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 皇甫夫人已经不年轻了,她是皇甫继勋的原配,怎么说也有四十几岁了,只是保养得当,看着像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只她毕竟已经不年轻了,身材也略微有些发福。 嫤娘想了想,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里拣了一套海棠红的裙裳出来。 立时就有人说道,“想来沈夫人新到,并不知道我国时下最兴的,乃是皇后娘娘染出来的天水碧……” 嫤娘笑道,“皇后娘娘‘夜雨染成天水碧’之典故,人尽皆知。只是,夫人您想过没有?前人咏杏花,既有‘红花初绽雪花繁’这样的诗句,也有‘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这样的诗句,可见得这杏花啊,有白如雪的,也有樱粉色的……” 有人“卟哧”一声笑了起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揶揄道,“杏花是什么颜色的,还用得着引经据典么?当人没见过杏花似的!” 嫤娘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夫人您想想……皇后娘娘邀您入宫赏花,您坐在花园里,身前身后俱是或白或粉的杏花之海,往来的宫娥丽人们,个个都穿着天水碧,这……” 皇甫夫人立刻明白了过来。 说到底,她已经不是年轻小娘子了,确实没有必要再和后生一辈去争春吐艳了。 而沈氏选中的这套海棠红的裙棠,样式简洁又大方,到时候自己穿了,坐在粉红相间的花海里,身边又俱是穿绿的小娘子,恐怕她才是真正抢眼的那一个呢! 想到这儿,皇甫夫人不由得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索性劳烦沈夫人再帮着我挑一套首饰罢!”皇甫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但凡是女人,就没有不爱首饰的。 所以一说到首饰,所有的清客夫人们就都不说话了。 嫤娘也歪着头等着看看。 说起首饰来,嫤娘自幼受母亲严格教养,感念寡母经济不易,所以打小儿就不愿意母亲将银钱花费在首饰上。可她身为年轻又爱漂亮的小娘子,怎会不喜欢首饰呢?所以在很多时候,她更愿自己花点儿小心思,动手做些别致又好看的小饰物。 后来出了阁,嫁进了土财主一般的田府。田骁爱重她已久,更是将大半身家都交与她……也是在这个时候,嫤娘见多了各式奇珍与珠宝…… 因此,当侍女们将皇甫夫人的珠宝箱一一捧了出来,又打开了箱盒盖子,将盒子里的首饰展示给众夫人看的时候,嫤娘已是见怪不怪了。 皇甫夫人确实是有好些好东西。 只是,那些东西和年前田夫人与田重进弄回府的东西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甚至皇甫夫人的这些个首饰,大多品相还不如田骁给嫤娘的那些个玩意儿。 皇甫夫人显然很享受众夫人的赞叹与惊艳。 当下她便开口说道,“不若,请每位夫人都替我选一套首饰出来?咱们也来出个彩头……最后我用了谁挑的首饰,便应允她一件事,如何?” 众夫人听了,更加跃跃欲试。 皇甫夫人缓缓看过众夫人,抿嘴一笑,说道,“那便请罢!” 众夫人当仁不让地抢上前去,围着那几个宝箱看了又看,纷纷将些名贵又华丽的首饰拣了出来…… 唯有嫤娘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皇甫夫人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沈夫人不必拘束,不过就是我们玩一玩罢了……不必太较真了,过来随便看看罢!” 嫤娘笑着朝皇甫夫人行了一礼,也走上前去细细查看。 这时,其他的夫人们基本已经都将自己属意的首饰搭配好了。宝箱中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一些散碎宝石与首饰。 嫤娘挑挑拣拣的,突然抬头朝皇甫夫人说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能否应该。” 此言一出,众夫人顿时悄悄地交换起眼神来——意思是,瞧瞧,是个眼皮子浅的吧?恐是想向夫人讨要首饰呢!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说道,“沈夫人请讲。” “妾身可否改装这些首饰?”嫤娘问道。 皇甫夫人一怔。 “改装?”她喃喃念叨了起来。 嫤娘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总爱将祖母或母亲的旧首饰拆了,加些其他的物件儿进去,改成新首饰……” 皇甫夫人终于有点儿兴趣了,“沈夫人还会改首饰?真是难得……那,请吧!” 嫤娘向皇甫夫人张口讨要了银剪子,红线,金丝银丝和针线等物,就又开始挑挑捡捡了起来。 半晌,她选了一串红珊瑚的项链,又拿了几枝金钗,并一副样式已经明显过了时的金钿头面出来,又加了一串白玉珠串成的项链。 接下来,她便捧了这些物事,坐到了桌上。 众夫人都围了过去。 就连皇甫夫人,也凑了过去,坐在嫤娘的身边。 嫤娘开始聚精会神地拆起了首饰。而这首当其冲的,就是拆掉了那串大红珊瑚珠的项链。接下来,她手脚灵活地用小剪子开始剪起了那些小金钗…… 而众夫人就这么静静地围观着她,不大一会儿,众人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嫤娘所选的首饰,基本都是金饰与大红珊瑚珠……她胆大心思,又似胸有成竹,手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畅顺…… 渐渐的,镶着珊瑚珠的六支花钗就配好了,坠着大红珊瑚珠的漂亮金链抹额也制好了,最最漂亮的,当属一对用白玉珠和红珊瑚配成的白瓣红蕊的杏花耳环…… 众夫人亲眼看着嫤娘将几件样式老旧的首饰给改成了新颖别致又精巧的首饰,不由得都睁大了眼睛。 然而,看看这副新的头面,再看看方才这沈夫人选出来的海棠红裙裳……众夫人终于恍然大悟!这明明就是一整套的服饰与首饰嘛! 皇甫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待嫤娘将所有的首饰都配好了,一样一样的,整整齐齐地放在托盘里时,皇甫夫人看了看众夫人,笑道,“我要点沈夫人为魁首,尔等服,还是不服?” 众夫人揣摩着皇甫夫人的话外之意,自然是人人都说服。 嫤娘笑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夫人们这是看在妾身新到的份上,让着妾身呢……” 众夫人见她谦逊,口服变成了心服,纷纷说着,“这确该点你为魁首!我们还没见过这样好看又精致的首饰呢!”,或“我们原也并没有你这样巧的心思!”以及“就是有这个心思啊,手儿也没你巧!”这样话儿…… 嫤娘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皇甫夫人便又笑道,“你既被点为魁首,这谢礼是必不可少的,说来听听,你想要些什么呢?” 嫤娘想了想,掩嘴笑道,“想来,我们还不曾见过宫里的杏花,可否求得夫人,赴完了宫宴,好歹也带一枝杏花回来,让我们好好见识一番?” 众夫人连忙纷纷附和。 皇甫夫人见她乖觉,不由得心中更是满意,连看向嫤娘的眼神也愈发柔和了起来。 第两百章入南唐(五) 从皇甫夫人那里回来,嫤娘总算是松一口气,心不在焉地用了午饭,然后靠在贵妃榻上眯了个午觉。 傍晚时分,田骁也回来了。 碧琴去领了饭回来,夫妻俩便守着油灯,一边闲聊着,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 嫤娘倒还好,不用管家理事,粗活也有人帮着干,她每天要做的,只是花花心思动动脑子如何应付那些夫人们。 至于这些饭菜合不合口味嘛——饭菜自然是不合她的口味的,但因为田骁交代了碧琴,碧琴便从外头买了几盒子点心回来,有时饭菜实在不合口味,嫤娘也实在吃不下时,就会吃些点心裹腹。 但对田骁来说,他素来偏爱重油盐的肉食,奈何呆在皇甫府中,每餐只有一荤二素,且府中要办喜事时,主家才会赏酒…… 而田骁饭量又大,纵然每餐饭菜其实都不合他的口味,却还是因为肚里饥饿,而每每会将所有的饭菜都一扫而空。 嫤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如今,她和田骁以清客的身份寄居皇甫府中,又不是名正言顺的主子,纵使手里有钱,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地叫了碧琴去打酒买鸡。 看样子,她得想个法子来改善伙食才行! 田骁倒是不以为意。 从前虽也有娘照拂他的起居,奈何他娘的心思是全放在他爹身上的……所以说,其实他也就是娶了媳妇儿以后,才真正过了几个月的舒坦日子。 而从前在南疆,他也很少开小灶,基本都与部下们同吃同住在军营里。莫说饭菜不合口味是常有的事,就是吃不上饭菜,那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只要是有饭吃,甭理味道好不好,首先得填饱肚子。可他那娇妻却不能委屈了,因此,他也一边扒饭一想着,赶明儿得去外头采买些好点心回来让她用。 就这样,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嘴里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脑子里却想着,要如何才能让对方好好的吃上饭菜。 当夜无话。 第二天,皇甫夫人入宫赴赏花,嫤娘呆在小院里也无事可做。 因来得急,她和田骁除了几套贴身的衣裳之外,什么也没带。又因她与田骁如今是寄居在别人府上,也不好大张其鼓地买成衣什么的……所以在她入府的第一天,就让碧琴去采买了几匹布回来,准备在有空的时候替他做几身衣裳换洗。 她先是在屋里用他的旧衣裳比着,裁剪好了布料;然后,就开始缝制起衣裳来。 说起来,嫤娘已经很久时间没有做过针线活了,也主要是因为最近的生活太优渥,所以手有点生;当她被缝衣针戳了好几次以后,手法终于娴熟了起来。 一整个上午,她都坐在院子里飞针走线的…… 到了午饭时分,她终于将袍子缝好了。接下来,她就得花时间缝制衣角,滚边什么的,恐怕至少还要花上两天的功夫,才能完工这件衣裳。 草草用过午饭,嫤娘歇了个午觉,起来继续缝制衣裳。直到眼睛生涩,脖子也有些酸了,这才停了下来,让碧琴搬了个小炉子在院子里,又取了泉水和茶叶、茶具等物,准备休息一会儿,烹杯茶吃吃。 突然有人来拍门。 碧琴看了嫤娘一眼,得了她的首肯之后,才去开了门。 来人是两位清客夫人,一夫家姓陈,一夫家姓何……她们过来,是串门子的。 陈夫人笑道,“沈夫人好雅兴,我们也来讨杯茶喝喝。” 嫤娘笑道,“请,请……” 陈夫人与何夫人对视了一眼,相继坐下。 嫤娘烹了茶,招待陈何两位夫人喝。 三人聊了一会儿的天,陈何二位夫人又自报了家门,嫤娘才知道,陈何二位夫人的丈夫,都是昔日皇甫继勋之父,皇甫晖的部将。只是陈何二位副将后来因伤退出,就长居于都督府中做了清客…… 而且嫤娘与田骁所居住的这条巷子,就叫清衣巷,巷子里共有近二十几个这样的小院子,住满了寄居于此的清客相公们。 陈何二位夫人向嫤娘打听的,是汴京的一些事儿。嫤娘一便心知有异,却也不点破,只是拣了些吃穿住行的话题来说了,旁的一律摇头自称不知。 与此同时,嫤娘还向陈何二位夫人打听了一番金陵府的境况。 她心思剔透,奉承起人来不露痕迹又亲切可人,陈何二位夫人不由自主地就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都说了出来…… ——圣上喜文厌武,妙解音律,不爱理国事。因此朝政都把持在徐铉张洎等人的手上,可徐铉张洎却是文人,不通兵法。哎呀呀,咱们皇甫大人又受了林仁肇那厮的排挤…… ——而皇后小周氏则擅音律、好焚香。因此引得金陵城里的贵夫人们纷纷效仿,曾有商贾富户柳氏夫人擅调香,亲自调配了梨香,上贡给了皇后娘娘。从此柳氏的丈夫被封为员外郎,满门富贵。 嫤娘听了,连忙问道,“不是说,林将军与咱们皇甫大人本是连襟吗?” 那陈夫人“啐”了一口,不屑地说道,“一个妾侍而已!原就是我们皇甫大人屈就了,才与他认的连襟。” 何夫人也抢着说道,“那林仁肇的嫡妻早亡,后来续娶了方氏夫人。那方氏夫人带了个滕妾过去,那位滕妾啊,是皇甫夫人的远房庶妹!” 若是大家联姻,女方在嫁女的时候,倒是有可能会陪嫁滕妾的;只是,大多数名门望族在嫁女儿的时候,选的滕妾都是自家的远亲或者庶女…… 那,方夫人带到林将军身边的滕妾,为何不是方夫人的庶妹或族妹,反而却是皇甫夫人的庶妹呢? 嫤娘被这关系给绕晕了,便问道,“为何方氏夫人带去的滕妾,竟是皇甫夫人的庶妹?难道说,方氏夫人与皇甫夫人也是亲戚么?” 何夫人不屑地说道,“那位方氏夫人是二嫁女,而那位妾侍,原也是服侍方夫人的亡夫的。”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嫤娘恍然大悟。 难怪呢…… 嫤娘突然想起,田骁带着她离开襄州城,正准备往南的时候,曾经在野外撞破了一对野鸳鸯的好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田骁才决定返回襄州城,将此事报与赵光义知,并且趟入了这趟混水的。 结合当时田骁在听床脚的时候,那对狗男女说的话……想必那偷情的女子应该就是皇甫夫人的庶妹或者族妹之流,更是皇甫继勋的小妾;而皇甫继勋派了那女子去,说不定就是冲着方夫人的滕妾而去。那女子既是皇甫夫人的族妹,那就应该与林家的那个滕妾也是姐妹…… 这么一来,只要方夫人或者林家的那位滕妾收留了皇甫继勋的小妾,将来还指不定会闹出让林仁肇身败名裂的事! 想到这儿,嫤娘使摇了摇头。 这时,风尘仆仆的田骁突然推门而入。 见院子里有女客在,田骁一愣,立刻避到了一边,双手抱拳,朝陈何二位夫人行了一礼,说道,“不知贵客在此,冲撞了二位嫂嫂,请原谅则个!” 那陈何两位夫人连忙起身还礼,又想着既然田骁突然回来了,恐怕自家汉子也回了,便忙不迭了与田骁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匆匆告辞离去了。 陈何二位夫人一走,碧琴关上了院子门,嫤娘则一边侍候着田骁脱去沾满了泥浆和尘土的外衣,又一迭声地叫碧琴送热水过来。 身心疲惫的田骁被妻子服侍着进了浴桶,泡在热热的水中,他靠在桶壁惬意地直叹气。 嫤娘却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头发里都有泥?昨儿才洗了头的,怎么今儿又……” 话是这么说,可她还是解开了他的头发,开始替他搓洗了起来。 田骁笑道,“我可是……使尽了十八般武艺,与皇甫继勋手下的悍将打了一场车轮战。哈哈哈……南唐战将不过如何,我连战十八场,便赢了十八场……那帮孙子,恐怕这会子看到爷爷就怕了……哈哈哈!” 嫤娘动作一滞。 “你也该收敛些了,要知道,你可是武状元呢,是个百里挑一的……不,恐怕万里也难得挑出一个比你还厉害的人物来。可你再这样炫耀下去,他日若皇甫继勋叫你上战场掌兵权,你说你去是不去?” 田骁一听,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一笑,嫤娘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的担心简直就是多余的! 倘若真像她说的这样,皇甫继勋委以兵权给了田骁,那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大宋岂不是里应外合了? 她不禁有些面红。 不过,再一想,皇甫继勋若是能拿得到兵权,恐怕也就不会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去陷害林仁肇了! 她“哼”了一声,到底舍不得给他脸色看,仍然耐心细致地替他洗起了头发。 反而是田骁见她半天没说话,连忙笑着解释道,“……我田五毕竟是郑王李从善介绍过来的不是?我要是太熊了,岂不是打郑王脸?” 嫤娘一想,也对啊! “且南唐与咱们大宋开战在即……要想人死得越少,就越不能正面开战。再说了,谁有事也不能你有事,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也牵扯了进来。看来,咱们学是早些达成目的之后,尽快抽身而退才是……”他低声说道。 嫤娘看了他一眼,替他按摩起了头皮。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也陷入危境……”田骁继续说道。 “好了!”嫤娘嗔怪地说了一声,不允许他再继续说下去。 她本深闺女子,若不是因为嫁了他……倘若她嫁了旁人,说不定终此一生,也只是被关在后院里,每日操持着柴米油盐,或要担心恶婆婆作怪,或要担心刁钻小姑的为难,也许他还会纳三两个小妾,添上一两个庶出的子女…… 想着那样的糟心生活,嫤娘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但事实却是…… 她嫁得良人,公婆慈爱,妯娌友善,夫君是个争气的,还待她如珠似宝。除此之外,他还带着她,见识了这天地之大……或许说这“天地之大”四个字为时尚早,可这么一路行来,她见识了无数城镇异乡的风土人情,眼界大开。试问她昔日里的那些闺蜜姐妹们,有几人有与她一样? “现在这样很好,我很喜欢。”嫤娘轻声说道,“这让我觉得,我还能为家国出一份力……也长了见识。再说了,有你在我身边,我安心得很……我晓得,你万万不会陷我于危险之中的。” 田骁听了,两只手儿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儿来。 顿了一顿,嫤娘又继续笑着说道,“没准儿将来我也能进入南唐皇宫里去逛一逛,看一看那位以‘天水碧’,‘帐中香’,‘金缕鞋’而闻名于世的继后小周氏呢……” 说着,她轻笑了起来。 田骁按压住心中的酸楚感觉,不屑地说道,“小周后立身不正,当初她姐姐尚在世时,她就与李煜勾搭成奸……可见这妇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嫤娘呆了一呆,失声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田骁嗤笑道,“这是南唐后宫里尽人皆知的事,只不好摆上台面……咱们的探子想要探知这些个,也不难。就如同南唐探子想要打探我朝后宫中,官家的宠妃是谁一样……又有什么!只这些个后宫阴私,你还是当作不知道的好。” 嫤娘愣了半天,才揭过了这个,转而轻笑道,“其实啊,这些天专与这些个夫人们斗巧儿,也挺有意思的……先前在家里的时候,老安人和母亲都教导我做人要温恭谦逊,不宜张扬……可到了这儿,却非要逼着说自个儿这也厉害那也厉害的,还不能明说,得考究得隐忍,倒也好玩的!” 田骁听到了她咯咯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动听。 他的妻室,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娇娇女,却难得如他一般,胆大心细又不拘一格。他是修了几世,才求得如此贤妻…… 第两百零一章入南唐(六) 第二天一早,嫤娘与田骁起了身。两人用完了早饭,田骁依旧去了前院,嫤娘则拿出了昨日里要做的针线,准备今儿个一鼓作气的将他那件袍子做完算了…… 岂料她才压好了两只袖子的边,那边就有人过来请,说皇甫夫人有请。 见那婆子跑得气喘吁吁的,嫤娘也不敢怠慢,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带着碧琴就过去了…… 结果她才走进皇甫夫人的院子,就听到了皇甫夫人爽朗的笑声。 一听说沈夫人来了,皇甫夫人一迭声地“请请请”,简直让嫤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被迎进了皇甫夫人的屋子里以后,嫤娘发现,几乎所有的清客夫人们在,而且都用羡慕的眼神看向自己。而昨天来拜访过她的陈夫人和何夫人也朝着她眨了眨眼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儿。 嫤娘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昨儿我一入宫啊,就被皇后娘娘请了去……先是问我,那套首饰是在哪儿打的,跟着又说,和我那套衣裳相得益彰!我被人笑话村了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被皇后娘娘称赞,说我会穿衣裳呢……”皇甫夫人一高兴,索性直接说了起来。 “于是我啊,就告诉皇后娘娘,说‘这些不过都是些旧首饰,拆了又重新倒饬了一回,徒惹您笑话了’……结果啊,林方氏气得鼻子都歪了!她也穿了一身天水碧,不但和皇后娘娘撞了衫子,且她是个二嫁的,又不年轻了,身段儿也比不得皇后娘娘……别说是比皇后娘娘比不上,就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些个宫女们,她也比不上!倒是我,穿了一身红去,端庄又大方……” 说着,皇甫夫人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笑了一阵子,皇甫夫人又道,“这都是沈夫人的功劳!” 嫤娘朝着皇甫夫人微微一笑,说道,“明明就是夫人尊贵又体面,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倘若不是夫人富贵,底子又生得好,凭我把您妆扮到天上去呢,也入不了皇后娘娘的脸。” 听了这话,皇甫夫人就更高兴了,说道,“昨儿你不是说,想看看宫里的杏花么?来人,快呈上来!” 立时就有侍女奉了两只插了杏花的瓷瓶过来。 嫤娘立刻向皇甫夫人道了谢,因见那两瓶杏花实在开得艳丽,心中爱极,不由得围着那两个侍女转了好几圈。 未了,她扭头问皇甫夫人道,“敢问夫人,这两瓶花儿,都能任由妾身处置么?” 皇甫夫人笑道,“傻孩子!难道我还诓你几枝花儿不成!” 嫤娘抿嘴一笑,对其中一位捧花的侍女说道,“劳烦这位姐姐将花儿送到我院子里去,待我夫君轮完值,也好看看这样美的花儿……” 那侍女笑着去了。 而众夫人们听了嫤娘的话,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嫤娘红着脸儿,又对另外一个捧花的侍女说道,“劳烦姐姐将这花儿放在那边。” 那侍女也笑着依了嫤娘,将花瓶放在了桌子上。 嫤娘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动手将那杏花折了几小枝下来,然后用手帕子兜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结果,嫤娘将一大枝杏花给拆成了一小份儿一小份儿的,然后走到了众夫人面前,将一枝一枝开得正艳的杏花轮着个儿的簪在了众夫人的发髻之中…… 其实在她替站在最旁边的夫人簪花时,众夫人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但众夫人都站着没动,笑嘻嘻地任由嫤娘将那杏花一一替她们簪在发髻里,又不住地相互看着,嘴里直说好。 而嫤娘之所以这么做,这其中含有两层意思——这第一,杏花本是皇甫夫人独赏给嫤娘一人的,但嫤娘愿意与众人分享,这证明着,嫤娘不愿,也不会藏私。第二,嫤娘此举也暗喻了,都督府应该团结一心…… 皇甫夫人自然懂得这一点,看向嫤娘的眼光就愈发喜爱了。 “真是个痴儿!”皇甫夫人笑道。 而众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对待嫤娘的态度也和气了好些。 “沈夫人新到,家里事儿也多,我都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你住在府里啊,吃穿可还好,习不习惯?”皇甫夫人和颜悦色地问道。 一听这个,嫤娘立刻面露忧色。 “这,这……妾身也不知该不该说……”说着,她已有些泫然欲泣了。 皇甫夫人见她这架式,还以为是有侍女下人苛待了她,脸色顿时一沉,说道,“若是有人敢对你无礼,只管和我说!” “不不,不……”嫤娘连忙说道。 犹豫了一会儿,她似鼓起了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夫人您待我极好,就是陈夫人何夫人她们,待我也很和气……只是,只是……我与夫君俱在汴京呆得久了,确实有些,有些不太适应……嗯,不太适应这边的吃食……” 众夫人一怔。 嫤娘红着脸儿,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们夫妇都喜面食,奈何到了府上,吃得都是稻米……吃着是好吃,就是,就是……” “就是觉得稻米吃着,口感还不如面饼,嚼不够似的……对吧?”陈夫人接话道,“我们是从衮州迁来的,这么些年了,我家夫君也是念念不忘家乡的炊饼和烧鸡……” “可不就是呢!”嫤娘说道。 皇甫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原来竟是这个……兰玉你也是个不乖的!沈夫人还好,她才来几天,不习惯也是情由可原的。可你却已经来了这许久,竟瞒我瞒到了现在……”皇甫夫人嗔怪道。 陈夫人连忙赔笑脸,“那不是看着夫人一路忙,我们哪儿敢吱声啊!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一儿,主要是那些个东西啊,我家夫君是从小吃到在的,因此才会总惦记着……其实我们在金陵住了这许久,连我都已经习惯了,若不是今儿沈夫人说起,我都已经忘了炊饼和胡麻饼的滋味儿了……” 听了这话,嫤娘低下了头,两手不安地搓起了自己的衣角。 看着沈夫人窘迫的样子,皇甫夫人“卟哧”一笑,对身边的侍女说道,“传我的话,清衣巷的厨房里,日后给先生夫人们备饭菜的时候,每餐加多一个荤菜,再加多一份面食……不拘是什么,汤饼也好馒头也好,总之每日里都换换花样儿,先叫黄妈妈拟了菜单子来给我看。” 那侍女应了一声,匆匆下去了。 众夫人均面露喜色。 原来都督府里清客们的伙食并不见得有多好,早饭循例是一稀二干……田骁这个大胃王是肯定吃不饱的,所以嫤娘总要借口自己吃不下,将自己的那一份儿匀给田骁吃。但往往是,即使是两份早饭,田骁也吃不饱…… 更别提,这些清客先生们与他们的夫人,午饭还只得一荤一素两菜,晚饭时才添多一个素菜罢了。 如今皇甫夫人大手一挥,给众人加了菜,但实际上,却是让众人享受了多一倍的好处……众夫人看向嫤娘的目光就更客气了。 皇甫夫人与众夫人说了一会儿的笑话,这才挥退了众人。 嫤娘这才与陈夫人何夫人她们一块儿回了院子。 她才进了院子一会儿,就到了饭点,碧琴便去大厨房领饭;结果碧琴回来的时候,管家娘子黄妈妈带着个小丫头,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见了嫤娘,黄妈妈笑成了一朵花,当下就朝着嫤娘行了个礼,说道,“好教沈夫人得知,我们夫人听说沈夫人初来乍到的,有些不惯,因此特命老奴再送个小丫头过来给沈夫人使唤……秀儿,还不见过沈夫人?” 那小丫头悄悄地看了嫤娘一眼,才朝着她行了一礼,喊了声,“沈夫人好。” 嫤娘但笑不语。 看来这黄妈妈也是个厉害人物——皇甫夫人教她给自己安排多一个侍女,她竟叫了这么小的一个小丫头过来? 只是…… 前儿田骁说了,会安排自己人过来,免得偌大的一个皇甫府,都是别人的人。 想到这儿,嫤娘微微一笑,突然问秀儿道,“你多大了?” 黄妈妈和秀儿都没想到嫤娘会这么问。 秀儿愣头愣脑地说了声,“我?我今年十三了……” 黄妈妈老脸微醺。 嫤娘看了黄妈妈一眼,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黄妈妈有些不自在,赔着笑说道,“哎哟沈夫人,您是不知道啊!最近我们府里呢,事儿也多,确实人手不够,秀儿虽初入府不久,却是个机灵的……是不是啊,秀儿?” 说着,黄妈妈便着秀儿使了个眼色。 秀儿立刻点头,“是啊是啊,秀儿可聪明了!沈夫人……您可千万别不要我,若是您不要我了,我就得去后巷掏粪了……” 黄妈妈的脸色顿时有些僵硬。 嫤娘笑了起来,说道,“这丫头确实挺机灵的。” 黄妈妈的一张老脸已经没处搁了,正准备带秀儿走的时候,嫤娘又说道,“那就留下吧!以后要多听你碧琴姐姐的话。” “啊?” 秀儿惊喜得跳了起来。 “多谢沈夫人!多谢沈夫人!秀儿一定会听话的!”说着,秀儿就自顾自地跑进了院子,卷起了袖子凑到碧琴身边,碧琴姐姐长碧琴姐姐短的…… 嫤娘朝着黄妈妈一笑,说道,“这孩子也挺可爱的,就让她留下吧。” 黄妈妈干笑了几声,匆匆离去了。 嫤娘笑了笑,转身进了院子。 午饭果然多了一碟子酥炸小鱼干儿,又多了一碗清水面条。嫤娘教碧琴把午饭摆在院子里,慢悠悠地就着小鱼干儿,将那些清水面吃了。 秀儿跟着碧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嫤娘吃完了午饭,自顾自地回房歇午觉。 歇了午觉,她起了身,拿起了那件做了一半的袍子,继续飞针走线…… 这一次,嫤娘终于一鼓作气地将袍子给缝制好了。 田骁推门而入,又是一身的汗与泥。 嫤娘见了他那副样子,很是心疼,扔下了衣裳就迎了过去。 “碧琴送热水,郎君要沐浴!”她扬声喊了一声,跟着又吩咐碧琴,“去屋里拿五十个铜板出来,叫秀儿去外头买只烧鸡回来……” 碧琴和秀儿都站在院子里,齐齐应了一声。 田骁看了秀儿一眼,又看了看妻子的针线筐,亦见到了她新做好的衣裳——那是件靛蓝滚白边的袍子,不消说,定是她替他做的。 他顿时就有些心疼了。 “费这心思做甚!去外头买几件成衣回来不就成了?”他埋怨道。 嫤娘笑道,“横竖我闲着也是闲着……”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进了内室,嫤娘才小小声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在汴京混得不得志,这才来了金陵的,倘若咱们一到这儿就大肆花钱添置这个那个的,岂不教人生疑?” 田骁愣了一下。 “那你教秀儿去买烧鸡?”他问道。 嫤娘笑道,“我们这些后宅妇人们,总是要玩些心眼儿打些机锋的,这些你就不用管了……呆会子只管吃烧鸡就是。” 田骁又愣了一下。 他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 嫤娘又轻声问道,“秀儿是咱们的人么?” 田骁“嗯”了一声,说道,“秀儿机灵,只身手不怎么样……” 一语未了,他突然转头看到屋里多了一瓶开得绚丽的杏花,奇道,“哪里来的杏花?” 嫤娘笑道,“皇甫夫人赏我的!” 说着,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与他听。 田骁却攥紧了拳头,说道,“……是我不好,教你受了委屈了。” 嫤娘笑道,“这怎么不好了,我看挺好的。先前天天被你宠着,我脑子越来越笨了,手儿也越来越生了……现在这样挺好,总得花些心思。再说了,若不是来了这儿,恐怕你也穿不上我亲手做的衣裳。” 见妻子巧笑倩兮的模样儿,田骁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细细一看,果见她左手白皙幼嫩的指腹上,被戳出了几个红红的针眼儿! “以后就叫秀儿去外头买成衣吧,再不必做了……”说着,他低头将她的手指含进了嘴里,还轻轻地用舌尖细抚着她那被戳了针眼的柔嫩指腹。 “哎哟!” 嫤娘只觉得又痛又痒又难为情,连忙笑着挣扎了起来。 “二郎……” 她喊了他一声,奈何他仍然不肯放手,只得忍着那痒到了心坎里去的酥麻感觉,说道,“好好好,我叫秀儿去,去……去外头给你买鞋,好了吧?” 见了妻子被自己撩拨得春情上头的娇羞模样儿,田骁心中一动,笑着将她横抱了起来,朝耳房走去…… 嫤娘捏着鼻子嫌弃他道,“做什么?快放我下来,你身上臭死了……” 田骁笑道,“做什么?今儿娘子替为夫操劳了,待为夫好好侍候娘子一回,如何?” 嫤娘大惊,连忙就要挣扎,奈何他的双手就如同铁箍一般,她身娇体弱的,哪里是他的对手! 被他剥去了衣裳按在浴桶边办了一回,可怜她又惦记着外头还有两个侍女在,只得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其实田骁也没尽兴,只是妻子面此儿薄,夫妻间调调情倒没什么,但要是真的惹恼了她就不好了。因此,他亦只尝了些甜头,便放过了她。 事毕,嫤娘咬着唇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她媚波流转,竟又令他胯下巨龙隐有抬头之势…… 嫤娘吃了一惊,腰肢一扭就逃出了耳房,徒留田骁一人在耳房里,心中邪火难消。 从耳房里逃出来以后,嫤娘这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她重新穿好衣裳,又整理了一番,去到院子里时,秀儿已经把烧鸡买回来了。 “启禀娘子,秀儿听您的吩咐,买了一只烧鸡回来……因见银钱有余,便又私自做主打了半斤酒,二两炸蚕豆儿……最后还剩下五个铜板儿,已交与碧琴姐姐了。”秀儿口齿伶俐地说道。 嫤娘看了秀儿一眼,好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进的府?” 秀儿吐了吐舌头,说道,“回娘子的话,秀儿是前天才进的府。昨天学了一天的规矩,今儿就来服侍娘子了……” 说话之间,田骁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嫤娘给做的新衣裳出来了。 嫤娘迎了过去,围着田骁转了两圈,见他宽肩窄腰的,而她做的衣裳看起来极贴合他……她又教他抬抬手,扭扭腰,见腋下与腰身间的布料合身又贴服,这才满意了,笑道,“看着还成。” 田骁笑道,“吃饭!” 见桌上有饭有菜,有烧鸡有馒头,还有一盘子烤肉,及一壶酒,一盘子油炸蚕豆,他不禁两眼放光。 他金刀大马地坐了下来,抓着烧鸡就吃,还不忘撕下两条鸡腿堆进妻子的碗里…… 因嫤娘见那烧鸡十分肥美,光是两大条鸡腿恐也有一斤多,连忙用筷子挟了一条鸡腿放回他的碗里。 见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惬意模样儿,嫤娘笑了笑,也端起碗筷,斯文秀气地吃起了饭。 第两百零二章入南唐(七) 转眼间,嫤娘与田骁已在皇甫继勋的府上住了一月有余。 嫤娘倒还好,皇甫夫人也并不是每天都会召集她这样的清客夫人们去做陪,倒是前些天都督府里宴客,皇甫夫人请了嫤娘过去。 因着先前她在汴京田府里,也独自撑起了府中的洗三,弥月,年节,元宵宴等……所以她经验丰富,也为皇甫夫人出了不少的好点子。 以至于后来皇甫夫人待她格外亲近,还默许了她在院子里再起了一个炉灶,用来自己煮点吃食什么的。 其实嫤娘所担心之事,就是田骁的衣食住行。 ——他要行的那些个策反,其实她也使不上力,只能照顾好他的衣食住行,让他不要有后顾之忧就是了。 如今,她已经博得了皇甫夫人的欢心,她与田骁的待遇也远超府中寻常清客们,可以顿顿饭光明正大地让田骁吃肉喝酒了…… 所以嫤娘也就暂时安心了下来,每日里只是忙着给他做衣裳,皇甫夫人偶有召集时,就过去和皇甫夫人说说话,当然只要一有机会说起汴京来,她总会稍稍夸大些,刻意渲染汴京的繁华,以及卖弄汴京贵族之间的美好生活,也总引得皇甫夫人与其他众夫人们的艳羡。 这一天,皇甫夫人依旧请了嫤娘与众清客夫人去说话。 陈夫人与何夫人过来邀了嫤娘,三人结伴前往都督府的后院,不料才跨进皇甫夫人的院子,嫤娘就看到几个衣裳鲜亮的美艳妇人正哭哭啼啼地跪在院子正中。 清客夫人们对视了一眼,心想可能是皇甫夫人正教训妾侍,当下便目不斜冖,眼观鼻鼻观心的从长廊上走了过去。 进了花厅,众人果然看到余怒未消的皇甫夫人正坐在上首,身边已经有几个清客夫人们在插诨打科地故意逗笑她…… 嫤娘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直到皇甫夫人的面色的所缓和为止。 皇甫夫人恢复了常态,先是与众人说笑了几句,然后就说起了下个月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之喜了。 而这一回,让皇甫夫人发愁的,是寿礼要怎么送。 要依着以往,皇甫夫人也懒得在这寿礼上花心思了——反正不管她花不花心思来准备寿礼,可年复一年的这么送着礼,皇后娘娘也一直没有高看皇甫夫人几分。 倒是因为前些日子里的赏花宴,嫤娘替皇甫夫人选的衣裳首饰,还入了皇后娘娘的眼,这让皇甫夫人简直受宠若惊啊! 于是,这一回皇后娘娘千秋,皇甫夫人便也心存侥幸,希望能再听听嫤娘的意见,看看这寿礼要怎么送,才能让皇甫家出出风头。 皇甫夫人话音刚落,众人的眼光就齐唰唰地投向了嫤娘。 嫤娘默不作声。 皇甫夫人见她一直没吭声,不由得开口问道,“沈夫人,你意下如何呢?” 嫤娘想了想,反问,“不知夫人以前送的都是些什么寿礼呢?” 皇甫夫人愁道,“以往花了心思准备的,大到价值万金的珊瑚,请了得道高僧开过光的,誊抄了的佛经,样样儿都有,只可惜……我朝圣上才高八斗,总觉得这些个俗物看不上眼,连着宫里的娘娘们也不爱这些。” 嫤娘想了半日,突然说道,“夫人,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皇甫夫人欢喜道,“怎样?” “这从前啊,哪朝哪代已不可考究了……有两户人家结了儿女亲家,后来又分开了。到了小姐十八岁的时候,男方家里始终无人上门提亲。无奈,小姐的家人只得为小姐另议婚事。因小姐才貌双全,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长辈们替小姐选中了一户人家,不日就将小姐嫁了过去……” 皇甫夫人一愣。 众夫人也面面相觑,不明白沈夫人怎么突然说起故事来了。 “……小姐嫁到了夫家,与夫君恩爱异常,很快就怀了身孕又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谁知这时,小姐前头的那个未婚夫竟找了来,拿着两家订婚的信物,指责小姐背信弃义……原来,这位未婚夫竟从了军,这些年前来浴血沙场的,挣回了功名,本想风光大娶小姐的。不料小姐竟然已经另嫁他人,还生下了儿子!” “这时,小姐的夫君也指责小姐不守妇道,竟将她休弃了,还将她与她生的儿子也一并赶出了家门……小姐不得已,只得抱了儿子哭哭啼啼地回娘家去。岂料娘家人也不愿意收留她,只说她是祸水……” 听到这儿,众夫人们都被吸引住了,见沈夫人突然停了下来,不由得纷纷催促道,“后来呢?”,“这世道,婚姻大事都由父母作主。要嫁小姐的是她的父母,也非小姐所愿,怎么被休弃了也不替她出头呢?”,“这事是不是那个未婚夫搞的鬼”…… 可嫤娘却微微一笑,不作声了。 众夫人再一次面面相觑。 皇甫夫人则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陈夫人思考片刻,说道,“沈夫人的意思……这是让夫人进宫去,说故事给皇后娘娘听,当成寿礼?” “非也非也。”嫤娘笑着说道。 皇甫夫人说道,“沈夫人,你就直说吧!” 嫤娘抿嘴一笑,说道,“这故事啊,本就是我原乱编的,也稀松平常,没什么好听……可夫人您想想,倘若请了相公文人来编了故事再谱成词牌编成说唱辞……那些个美貌伶人鬓发如云,水袖轻舞,歌喉哀哀……岂不别致得紧?” 众夫人们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皇甫夫人也陷入了沉思。 嫤娘又道,“……只是,这事儿还得夫人做主。一来,是咱们如果真要这么做,时间已经很紧了,到底能不能做,可还赶得及做。二来,即使咱们做了,那这些唱曲儿的伶人们,能不能入宫……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咱们得请前院的文客先生们赶紧去商议,既是定了这个法子的,就不能出任何纰漏,也不能有任何违制的地方……” 她一边说,皇甫夫人就一边点头。 “没错儿,依我看,再没有比这个更别致的了……要知道,皇上自个儿就喜欢谱词牌曲,而皇后娘娘又擅音律。所以说,只要咱们的故事新颖,伶人美貌就行……不,我看啊,这关键还得看先生们谱词的功力……”皇甫夫人一边想就一边说道。 众夫人不由得又将视线投向了嫤娘。 嫤娘则但笑不语。 皇甫夫人越想就越觉得这个法子极妙,不由得喜笑颜开起来。 “今儿我就不留大伙儿用午饭了……请大伙儿自归去,我要亲自去前院将这事儿告知我家大人,待明儿再请大伙儿吃酒罢!”皇甫夫人喜气洋洋地说道。 众夫人笑嘻嘻地应喏了,又结伴而出。 嫤娘也与陈夫人何夫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走出了花厅…… 然而院子里却乱成了一团! 之前那几个跪在院子里的姬妾,到现在都还跪着,只是其中几人竟已晕了过去——既有姬妾晕倒了,就有几个混水摸鱼的姬妾伺机站了起来,一边揉着自己的膝盖骨儿,一边假意四处奔走求救…… 嫤娘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陈夫人与何夫人说话,突然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哭哭闹闹的,她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转头一看,冷不丁地就与其中一个穿着彩衣的姬妾打了个照面。 那姬妾竟如此眼熟! 嫤娘心中大震,却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凭那人是谁,此刻都万万不能相认……因此便只一息的功夫,她就恢复了正常,说说笑笑地与陈夫人何夫人离开了皇甫夫人的院子。 她又捺着性子与陈夫人何夫人在清衣巷的门口说了几句,待到进了自己的小院,这才反门掩上了门,背靠在门上,喘起了粗气…… 春芳…… 春芳?春芳!!! 春芳为什么会在这里??? 春芳有认出她来吗??? 秀儿站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问道,“娘子,怎么了?” “去打盆水来。”嫤娘吩咐道。 秀儿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听从了她的吩咐,去打了一盆水来。 嫤娘又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慢慢靠近了那木盆,看到了水中倒映着的自己。 水面上,现出了一个年轻妇人的模样儿。只是,水中人儿有双粗粗短短的眉毛,与她平素里的模样稍有些差距…… 也不知春芳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说起来,她上一回见到春芳,还是在四年前……那个时候的自己,稚气未脱还有些圆润白胖。此番入南唐,因为害怕被人认出,也为了避免美貌所带来的困扰,所以她一直用黛石画粗了眉乱,又用脂粉涂黄的面庞。明明就是十七八岁漂亮大姑娘的模样,可她却硬生生地将自己扮成了二十五六岁的黑瘦妇人…… 可是,可是…… 可是春芳毕竟侍候了她好些年呢!连她都能一眼认出春芳来,春芳会认不出她? 如果春芳认出了她,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第两百零三章入南唐(八) 田骁一回来,秀儿就小小声地告诉他,娘子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内室,不肯吃也不肯喝的……他一听就急了,立刻冲进了内室。 嫤娘听到了他的动静,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二郎!” 她带着颤音叫唤了他一声。 田骁已经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拥在了怀中。 “怎么了?”他心疼的问道。 “二郎!今儿我在皇甫夫人的院子里,竟看到了春芳!”嫤娘心乱如麻,语无论次地说道,“……我,我绝不会认错,那人是春芳,确是春芳!怎么办?怎么办……万一她认出了我……” “春芳?”田骁眯起了眼睛。 “对,春芳,”嫤娘解释道,“……她以前是我的侍女,啊!对了,就是咱俩头一回见面时,就是她撺掇了我去山上玩的……后来你送了我回庄子里,娘气极了,就罚了春芳。后来,后来又查出春芳偷盗,因此娘便发卖了她……” “没想到,我竟在皇甫夫人的院子里又看到了她!我瞧她的装扮,倒像是皇甫继勋的小妾一般……”嫤娘越想就越后怕,“……怎么办,二郎,你说说,如果她也认出了我,她会怎么办?” 闻言,田骁面色冷峻,背负着双手开始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 “你确定那人就是春芳?”他沉声问道。 嫤娘咬唇道,“确定!她与我名为主仆,实为玩伴……自我六岁起,她就与我相伴,直到十三岁那年……连我都一眼认出了她,她又怎会认不出我?” 田骁看了她半天,说道,“其实你现在的模样儿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以前的你,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现在么……” 说着,他看了看她那双被描得又粗又短的眉毛。 “照你这么说,她不也上着妆,穿着好料子的衣裳,还戴着首饰……也与三四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可我还是能认出她来!”嫤娘急道,“二郎,你只管掐指一算,她,她可会坏了我们的事儿?” 田骁扬声唤道,“碧琴进来!” 碧琴在外头应了一声,走了进来,在内室门口垂首而立。 “你去查一查,今儿跪在皇甫夫人院子里的那几个姬妾,有没有一个是汴京人士,本名叫做春芳,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或是条件与我说的比较相近的。”田骁吩咐道。 碧琴领命而去。 不大一会儿,碧琴匆匆回来,面色有些凝重。 “启禀郎君……后院有个叫美鸾的姬妾,各方面都与郎君说得很像……而且,她也正在想法子打听我们娘子的来历呢……”碧琴低声说道。 嫤娘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田骁背负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好了没事了,该干嘛干嘛去……碧琴,你拿几个钱,教秀儿上外头买些吃食回来。你们娘子还没用晚饭呢……嗯,要一道酥炸狮子头,葫芦鸡,枇杷虾……其他的随便!”田骁吩咐道。 碧琴与秀儿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娘子在一旁着急上火的,怎么郎君还有闲心叫外卖,还点了那么多的好菜式?不过,二婢也不敢多问,只得各司其职,一个开箱拿钱,一个接了钱撒开了脚丫子就往外头跑。 不多时,秀儿果真气喘吁吁地提了个食盒回来,碧琴上前帮手,二婢很快就布好了菜。 田骁不由分说,拉着嫤娘出来用饭。 嫤娘愁道,“……二郎,我不饿,你自己吃罢!” 一语未了,他却挟了块斩好的葫芦鸡块,塞进了她的嘴里。 嫤娘碍不过,又见那鸡块表面红油油的,又酥又香的,只得张嘴吃了。 “味道如何?”田骁笑问。 嫤娘白了他一眼。 这葫芦鸡皮焦脆香口,肉质嫩滑无渣。一口咬下去,先是外头已经酥脆了的焦皮在嘴里沙沙的轻响,而嫩嫩的鸡肉又满含着鲜美的卤汁,再将先前被咬碎了的脆香酥皮……饶是嫤娘心事重重,却也不得不被这道美食吸引住了目光。 田骁笑着向她解释起了这葫芦鸡的制作法子。 原来这葫芦鸡并非淮扬菜系,乃是从陕西一带传到金陵来的。田骁素来喜食烧鸡,跟着其他的清客们去外头吃过一次以后,觉得味道不错,便总想着要寻个机会带妻子出去试试。 然而这葫芦鸡,其实与葫芦并没什么干系。只是在烹饪的过程中,先用麻丝将处理好的光鸡捆好,再水煮两刻钟,然后将香料与佐料塞入鸡腹上锅蒸上大半个时辰。蒸熟的鸡取出之后拿掉佐料包,晾凉之后再入热油锅炸…… 而金陵名厨们又为这葫芦鸡配制了特别的醮酱,乃是用上好的腌酸梅肉捣成泥之后再配上乳蜜。那酸酸甜甜的醮酱配上香香脆脆的炸鸡,滋味确是一绝! 田骁又笑着喂她吃了一只枇杷虾,然后用筷子挟碎了一小块酥炸狮子头,也喂她吃了。 这些菜式,好是好吃,只是俱是些油炸之物,嫤娘每种只试了两口就再不肯吃了,也劝田骁道,“二郎,这些虽然味道好,你也忌些口,免得上了火嗓子疼……” “还教你说对了,正是要你嗓子痛!”田骁笑了起来。 嫤娘一怔。 她亦是聪明绝顶,只是一直养在深闺,因此经的事情少……陡然在陌生国度遇到了熟悉的人,而且那人对自己还不怀好意,任是谁在方寸之间,都会心绪大乱。 可眼下,他轻松的态度也感染了她…… 嫤娘眼珠子一转,说道,“你的意思是,教我装病?我吃了这些,嗓子眼疼,所以说起话来……声音也和原先不一般了?是了,我乍见她时,原也不敢认,毕竟已有好些年没见过了。只她的动作和声音,我却仍然记得牢……” 田骁赞尝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又吃了一块葫芦鸡。 嫤娘想了想,却道,“可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总不能因为她,我就一直躲着不去见皇甫夫人啊!如果要一直躲着,那我来,和不来,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了,确实有很多事儿,你们男人之间是不如女人行事方便的。” 田骁笑了起来,“谁让你一直装下去了?不过,要弄死春芳,总得费点儿时间。你且忍一忍……放心,三日之内,必教她暴毙身死!” 嫤娘又是一怔。 春芳死性不改,确实惹人生厌。 可田骁他……谈笑风生间,直言掌人生死,他哪儿来的自信?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大宋!而且他和她还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而田骁手下那些武艺高强的侍卫们,此时也没有一个在跟前。 碧琴与寻枫的能力或许不输于常顺常康几个,但他们并不是田骁的部下,而是皇叔赵光义的人,田骁又怎么指挥得动呢? 再说了,春芳她…… 算了,此时也不宜妇人之仁了。春芳几次三番屡教不改,性子已经歪了。如她真的揭穿了自己,轻则会令自己与田骁身死,重则还会引起两国之间的交恶。 这事儿还是交由田骁处置罢! 话虽如此,但嫤娘还是上前夺过了田骁手中的筷子。 田骁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嫤娘想了想,又将筷子递还给他,只是扬声叫了秀儿进来。 “将那枇杷虾和酥炸狮子头撤下去,赏你和碧琴用了。记着,这两样东西上火,吃了以后自去寻些绿豆汤来败火,也给郎君准备些绿豆汤来……”嫤娘吩咐道。 秀儿谢过了嫤娘,将两盘子菜式端了下去。 待田骁用完饭,秀儿果然又送了两碗绿豆汤过来,夫妻俩便又面对面坐着,一边喝绿豆汤一边说话。 “……我说,我才给皇甫夫人出了用唱戏当寿礼的法子,这几日她定会寻了我去的,这其实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啊,难道我就这么一直躲着?”嫤娘用瓷匙搅拌了一下碗里的绿豆汤,嘟着嘴儿说道。 田骁素来不喜甜食,若这绿豆汤是他的小娇娘熬煮出来的,就是再不好喝也甘之若饴,何必他的小娇娘向来心灵手巧,不管煮什么出来都是好吃的!只这大厨房里熬出来的绿豆汤嘛…… 他懒洋洋地看了看那碗绿豆汤,说道,“……那,一天?” 嫤娘拿着瓷匙无意识搅拌的动作顿时一滞。 她连忙澄清道,“不是!没有……二郎,我可没有催促你的意思,你要怎么做都随了你,让我多偷几天懒也使得的。只是,千万不能误了你的大事……” “我要做什么都能随了我?”田骁盯着她,语气有些轻佻,嘴角还含着笑意。 嫤娘涨红了脸,“呸”了他一声,又嗔骂道,“快把绿豆汤喝了……快喝啊!” 田骁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了碗,将碗中的绿豆汤一饮而尽,喝完又骂,“什么玩意儿,炖个绿豆汤还能炖糊了,苦的!” 说着,他便下了炕床,踢踏着便鞋回了内室。 嫤娘白了他一眼,用瓷匙舀了一勺绿豆汤吃了,发现确实有些糊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勺子,也跟着回了内室。 第两百零四章入南唐(九) 第二天,田骁刚起身,就把也跟着准备起来的嫤娘给按回了被窝里。 “不是昨儿才说了,今儿装病的吗?”田骁说道,“……你只管躺着睡个回笼觉,要是有人来寻你,教秀儿和碧琴打发了就是了。” 末了,他又低声说道,“你放心,昨儿夜里就已经安排好了。倘若春芳,不……美鸾,啧,管他春芳还是美鸾!总之只要她敢露出一丁点不该有的心思来……虽说这是在皇甫继勋的府上,咱们也不能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但皇甫夫人是妻,美鸾是妾。这妻,不就是妾的克星?总之,这边你安心装病就是。那边,我让人弄些幺蛾子出来,势必让皇甫夫人为了美鸾生气,然后将她关上几天的禁闭就是……” 嫤娘听了,心下稍安,却仍然作势要起身,说道,“我侍候你穿衣。” 田骁听了,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突然俯下身子,在她温热光洁的面上吻了一下。 嫤娘身子一僵! 不料田骁却已经走开了。 嫤娘还以为…… 于是,她撑起了半边身子,倚在床头看着他。 田骁在多宝阁上翻找了一阵子,拿了一样物事过来,坐在床沿,将那东西递了给她,说道,“这是晒干了的青榔玉,又叫槟榔。快收好了别教人瞧见,琼州那边的老百姓喜欢嚼这个,偶尔传到了瀼州,后来军中的斥候们发现,嚼这玩意儿可以提神……” 青榔玉?槟榔? 嫤娘瞪大了眼睛。 她曾经看过魏晋先贤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一书,那书上就有写槟榔,还说“广交人凡贵胜旅客,必先呈此果”云云。 嫤娘接过了那被晒干了的,黑乎乎又硬绑绑的像草果壳似的东西,十分好奇,心想这就是那槟榔果?那青榔玉又是什么?槟榔中的一个品种吗? 见小妻子十分好奇的模样儿,田骁笑道,“你从未吃过这个,头几回吃时,必会面红,头晕,急喘,嗓子眼儿还堵得慌……哎,现在不能吃……到时候若有外人来探视你的时候,你再抽空嚼一嚼就是了。记着,千万别咽下去了,虽说咽了也没什么大事,但硬梆梆的不舒服呢!” 嫤娘听了这话,更加奇怪了。 “既然这东西吃了,有这许多的不适,为何……” “斥候们为了要打探军情,常常在一个地儿一躲就是几个时辰,甚至是十几个时辰不吃不喝也不能动弹。为防止自己睡过去,便嚼一嚼这个,又提神又止饿……只不能多吃了,多吃会产生幻觉,反而贻误军情。”田骁答道。 听了这话,嫤娘顿时有些心疼,“二郎,你必定受了很多苦……” “为了给我的嫤娘挣回凤冠霞披,苦些也无妨。”田骁笑笑。 其实嫤娘一向都明白他的心意,只是,此时被他赤裸裸地说出了口,还是令她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面生红潮,颜色妩丽的妻子,田骁本有心好生爱怜一番,奈何春芳一事耽误不得,只得用手指摩梭着她幼嫩的面庞,俯下身子又在她面上轻吻了一下。 “好生睡着……只呆会儿将你那肥虫子眉给描好了,免得有人来时,你手忙脚乱的!”他低笑道。 肥虫子眉? 嫤娘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田骁自顾自去了小浴室洗漱,然后换了衣裳走了。 嫤娘倚坐在床上,听到田骁在小院子里大声交代碧琴和秀儿,又吩咐秀儿出去外头的药铺里抓副药回来,又吩咐碧琴好生煎药,必要亲眼看着夫人喝茶云云……跟着又疾声厉色地吩咐二婢,要谢绝来客,也不能教夫人出门…… 嫤娘抿着嘴儿偷偷地笑。 待田骁出了门,她才起来了,先是洗漱了,用了些早饭,然后就坐到了妆镜前,先用田骁给她特别调配出来的脂粉涂了脸,将白皙的肤色涂得有些腊黄,然后又用黛石细细地描了一回眉毛…… 她从妆镜里看到了自己那双被描得肥肥短短的“肥虫子眉”,不由得笑了起来。 外头大约是秀儿去抓了药回来,此时正在院子里煎药,嫤娘还闻到了浓重剌鼻的药味儿,不由得紧紧地皱起眉头。 “叩叩叩!” 有人在拍院子的大门。 嫤娘连忙走到了窗子边,隔着纱窗凝神细听。 来人大约是个仆妇,碧琴开了门,与那仆妇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又关上了门。 果然,碧琴匆匆过来禀报,“……娘子,是皇甫夫人身边的黄妈妈,说夫人请您过去。我回说您身子不舒服,今儿就不过去了,恐过了病气给夫人。想来呆会子还会有人来的,您还是去床上歇着吧?” 嫤娘点了点头。 果然,她刚刚才去床上躺好没多久,就又有人过来敲门了。 这一回,趁着碧琴去开门的功夫,嫤娘飞快地从手帕里拿出了那块黑黑干干的青榔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那青榔玉一入口,先是尝到了咸咸甜甜,还带着点儿微酸的酱香,倒并不觉得难受。只她才嚼了两下,便感觉到一股劲霸至极的辛辣之气开始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只两息的功夫,那股子劲辣就激得她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冲,顿时有点晕晕乎乎的。 外头碧琴和人说了些什么话,嫤娘一时之间已经听不清楚了。 她只得将含在嘴里的青榔玉又吐了出来,用帕子包好了,塞进了被窝。 来人却是与嫤娘田骁同住清衣巷的陈夫人与何夫人。 今儿一早,皇甫夫人就兴冲冲地派了人,邀请沈夫人去府里相谈,不曾想沈夫人竟告了病!皇甫夫人顿时有些失望,却也拿不定主意这沈氏到底是拿乔呢,还是真病呢,于是就派了陈夫人与何夫人过来一探究竟。 没想到,陈何二位夫人一踏进沈氏的院子,就看到有个才留了头的小丫头正拿着扇子蹲在院子里,守着小炉子煎药。 大丫环碧琴则一脸的忧色,引着陈何二位夫人朝内室走去。 才进了东厢房,陈何二位夫人就听到了沈夫人的咳嗽声音……跟着碧琴走进内室一看,只见沈夫人穿着白绫中衣倚在床头,脸色腊黄然而双颊绯红,手里还拿着块帕子,不住地掩着嘴儿,死命地咳嗽。 “二位夫人来了?碧琴快看座……咳,咳咳……”嫤娘忍着嗓子的不适,勉强说道。 二郎果然说的没错儿,这劳什子青榔玉可真是霸道,只是嚼了几下而已,这会子她简直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都快被堵住了!似乎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沈夫人,这,你到底怎么了?昨儿不还好好的?”陈夫人见了嫤娘憔悴的病容,惊问道,“到底哪儿不舒服呢?” 嫤娘喘了两口粗气,答道,“原也不碍事……就是,昨儿夜里,吃了些油炸之物……今儿起来,咳咳,就成了这样了……咳咳,咳……” 陈何二位夫人对视了一眼,何夫人说道,“索性禀报了皇甫夫人,让请个郎中来看看吧?” 嫤娘摇头道,“我,我……咳咳,我初来乍到的,何必去惹那个麻烦……咳咳,不知道还以为是我拿乔,装样子呢……我,咳咳,要不是怕过了病气给皇甫夫人,我,咳咳……今儿就过去了……” 陈何二位夫人见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模样儿,而且还咳嗽,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变了,当下已经信了个十足十。 陈夫人便安慰她道,“人吃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呢!快别想多了……既是吃了火热的东西,上了火气,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你只管乖乖的喝些汤药,歇上一两日就好了……” 何夫人也说道,“依我说,是药三分毒,若只是染上了热气,倒不如就好好地喝上几天绿豆汤……喝药还伤身子呢!” 陈夫人白了何夫人一眼。 何夫人这才想起来,皇甫夫人向皇后娘娘进贺的“寿礼”还落在沈夫人身上,不由得讪讪地住了嘴。 “既是这么着,你就好好歇着,我与何夫人先过去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只管说,不必委屈了自己……”陈夫人温婉地说道。 嫤娘用手帕子掩着嘴儿,使劲憋着不让自己咳出声音来,然而又实在忍不住,狠咳了一阵子,才叫了碧琴送客。 话说陈夫人与何夫人探视完沈夫人之后,便又先后踏进了后院,准备去向皇甫夫人回话。 不料旁边竟闪出了一个美貌姬妾,那姬妾上前,朝着陈何二位夫人行了一礼,娇滴滴地说道,“二位夫人安好,奴美鸾,给二位夫人请安了。” 陈何二位夫人扫了那姬妾一眼,仿佛认出,昨天下午皇甫夫人罚了几个姬妾,似乎眼前的这一个,也在其中? 陈何二位夫人走的是都督府正室皇甫夫人的路子,对皇甫大人的妾并不想理会,可是…… 万一这个姬妾很得皇甫大人的宠爱呢?万一自己得罪了这个妾,他日这个妾在服侍皇甫大人的时候,为了报复而向皇甫大人吹了枕头风说自家夫君怎么怎么样……那可如何是好。 于是,陈夫人挤出了一副笑脸,说道,“姑娘万安!” 说着,两人就想越过这姬妾,朝后院走去。 岂料那名叫美鸾的姬妾又跟了过来。 “二位夫人,听说……外头清衣巷里,新搬了一户姓沈的人家进来?”美鸾笑道,“据说那家的女主人才貌双全,能言会道,而且还是汴京贵女?” 陈何二位夫人对视了一眼。 这姬妾自称名唤美鸾,她所说的,是沈夫人吗? 要说这沈夫人呢,这姬妾说的其他,倒也能全部对上,只是才貌双全么……才是肯定有的,这貌么?呵呵,那就见仁见智了。 那美鸾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 见了陈何二位夫人面上含笑却不愿苟同的模样儿,美鸾心中顿时又生出了些疑心。 夏嫤娘此人,又美又慧。先前她在京中时,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后来被嫁作人妇,又流落烟花场,方知夏氏嫤娘的美色简直天下少有! 昨日她与那位姓沈的夫人打了个照面……虽说那位沈夫人并没有正眼看她,但她还是从那位沈夫人的举手投足之间觉察出些熟悉的感觉…… 那沈夫人,实在太像夏嫤娘了! 如果,如果沈夫人就是夏嫤娘……不对,夏嫤娘的夫婿姓田啊!如果沈夫人就是夏嫤娘,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夏嫤娘与野男人私奔了,那野男人姓沈。第二,夏嫤娘隐名改姓,肯定是为什么了见不得人的事。 呵呵…… 不管夏嫤娘是为了什么才来到都督府的,可如果她是妾,夏嫤娘却成了寄居府上的清客夫人,谁比谁高贵还说不定呢!再说了,倘若沈夫人真是夏嫤娘扮的,或者自己还能从这“沈夫人”的身上,捞出些什么好处来呢! 正因为想通了这一层,美鸾才早早出来了,本想打探一番沈夫人的来历的,不料等了一上午,竟没见到沈夫人的影子! 她简直恨不得冲出二门,亲自去清衣巷,将那沈夫人拎出来好生看个清楚明白,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夏嫤娘! 只可惜,看门的婆子十分厉害,非但不许美鸾踏出二门一步,还将美鸾赶得远远的,并且口放妄言,说要是她再敢靠近二门一步,就去禀报夫人,教她再吃几记板子…… 美鸾没法子,只得在后院里流连忘返,假装赏花看花,实际上却一直盯着二门呢! 此时见陈何二位夫人正好从外头进来了,美鸾立刻认出来,这两个人,正是昨天和沈夫人一起说话的,既然沈夫人不愿露面,那向这两位夫人打听一番也好啊! 谁知一番打听之下,难道这沈夫人……不是夏嫤娘? 美鸾有些失望。 陈何二位夫人客气地朝美鸾点点头,转身离去。 美鸾则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心道……我非得查清楚了,这沈夫人到底是不是夏嫤娘不可! 可是,她被拘在后院里出不去,好不容易拦住了陈何二位夫人,她们却又是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美鸾气苦,却又不甘心。想了半日,她突然看到远远的,有个侍女走了过来……美鸾眼珠子一转,招手将那侍女叫了过来。 “鸾姬唤我何事?”那侍女问道。 美鸾从发髻里拔出了一根掐金丝的钗子,递给那侍女,又在侍女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那侍女的嘴边浮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这有何难?”侍女收好了掐金丝的钗子,朝二门处看门的婆子走了过去。 也不知那侍女与婆子说了些什么,那婆子果然与侍女一起走了。两人朝一旁走去,侍女还回过头,朝着美鸾使了个眼色。 美鸾大喜,拎着裙摆就冲出了二门! 据说,二门外就是清衣巷,这清衣巷,正是清客相公们携家带口居住的地方,也正好处于前院后院的交界地带。 可是…… 出是出了二门,但夏嫤娘……不,沈夫人到底住在哪间院子里呢? 此时清衣巷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美鸾就是想找个人来问问,也无处问去。 这时,突然有个院子被人由内而外地推开了。 一个年轻的清秀男子探了个头出来,冷不防地就与美鸾打了个照面。 他“呀”地轻呼了一声,立刻缩回了头,还将门关上了。 美鸾却顾不得许多,连忙拎着裙子奔了过去。 “小相公,快开门,我有话要问问你……”只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手只是顺势一推,没想到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那门就自动开了。 美鸾探头探脑地进去了,喊了声,“有人吗?小相公?” “哈哈哈……”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轻笑。 美鸾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这下子,她真有些害怕了,想着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还闹鬼了……还是赶紧离开吧! 不料她本想去开门的,那门却纹丝不动,凭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却怎么也打不开! “嘿嘿嘿……” 那人似乎又发出了莫明的笑声。 美鸾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却觉得头上一疼……也不知是什么打中了她的头,她伸手一摸,是个树枝?美鸾伸手想将那树枝扯下,不料那树枝上却生着像倒剌一样的东西,她一扯,发髻顿时乱了! 这时,只听到外头有人拍起了门,“开门开门!” 美鸾一惊。 她可是知道皇甫夫人的手段的! 那个老妖婆,平时就视自己为眼中钉。要不是自己机警,又颇受皇甫大人的宠爱,时刻被皇甫大人护着……早在老妖婆手里死了七八回了! 现在,如果自己在二门外被人发现了,老妖婆还不知要拿这事儿做什么文章呢! 外头拍门的人也似乎着急了起来。 “里头的人快开门,开门!” “素秋,你没看错?鸾姬确实进了这个院子?” “黄妈妈容禀,素秋看得真真儿的,鸾姬趁着于婆婆去茶水房倒水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直接就跑进这个院子里了……” 美鸾一愣。 这个自称素秋的侍女,分明就是之前接受了自己金钗贿赂的那个侍女啊! 美鸾气坏了。她心想,这素秋到底是后院哪个姬妾手下的?又暗恨自己太急了,不该自个儿跑出来……若是被老妖婆抓住了自己这个把柄,还不知道自己要吃多少亏呢! 这么一想,美鸾打量了院子一番,见这院子里已有些荒芜了,杂草乱七八糟地长着,也无人打理,猜想这里可能是个没人住的院子……当下,她也顾不得先前引自己进来的那个清秀男子,更没空理会那惊悚的鬼笑声音,只想着先避一避,待风头过去了,再悄悄逃回后院吧…… 于是,她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朝正屋跑去,想在屋子里寻个隐蔽之处先躲起来。 没想到,美鸾才刚刚跑到了正屋门口,还没想好是往东厢房躲呢,还是往西厢房藏的时候,正屋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亵衣,下身只穿了条大裤衩,露出了两条大毛腿,还挺着个肥腹的中年邋遢男子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还让不让人好生歇觉了……”那男人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美鸾,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谁?” “砰!砰砰砰!” “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们踢门了!”外头的人大声嚷嚷了起来。 美鸾一急,喊了声,“……先生救我!” 那中年肥胖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外头的人……也不知是谁那样大胆,竟然直接飞起一脚就将门给踹开了。 门一开,外头的人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众人看到了衣冠不整的清客梅先生,又看到了发髻凌乱的妾侍美鸾,人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鸾姬?” “梅先生?” “啊!你们,你们……” 破门而入的足有十几人,为首的,皇甫夫人身边的得力心腹黄妈妈。另外还有几个管事,小厮等人。众人见了这样辣眼的一幕,不由得纷纷惊呼了起来。 美鸾又急又怒,连忙想要撇开干系,嚷嚷道,“我,我不认得他!” 那先前收受了美鸾贿赂的侍女素秋也在其中,美鸾死死地瞪着她,却看到素秋对黄妈妈说道,“妈妈您看,梅先生的头上,竟还簪着鸾姬的钗子……” 美鸾一惊,连忙转头去看,果然看到梅先生那秃了一半的脑袋上,竖立着一个脏脏乱乱的发髻,而自己方才递给素秋的那根金钗,明晃晃地就插在梅先生的发髻里! “是素秋陷害我!”美鸾又叫嚷了起来,“那金钗是我的,可我却将金钗交与素秋了!是素秋与这,这个人有染,不是我!” 素秋冷笑道,“我几时收了你的金钗?” 美鸾嚷道,“就是方才!” “方才?”素秋嗤笑道,“方才我可一直和于婆婆在一块儿,黄妈妈也看到我了,你的金钗既在我手里,又怎么到了梅先生的头上?难道我还会飞檐走壁不成?” 美鸾语结。 听了众人的话,梅先生伸手一摸,果然摸到自己的发髻上插着样东西。他抽下来一看,竟是个女子戴的掐丝小金钗,钗头上还有几朵梅花,甚至还坠着镂空小金球的细流苏。 这梅姓清客投靠皇甫继勋已久,早先救过皇甫继勋的命,然而他文不成武不就的,也没法子在前院当差。因此只在清衣巷守着一个月十两银子的饷银,混吃等死而已。 此时见了那金钗,他那双豆眼顿时闪闪发光,直接就将那金钗揣进了自己怀里,嚷道,“这金钗是大爷的东西!” 说着,他便转过身,大摇大摆地朝着内室走去。 “都滚!快滚……再不滚,爷爷把你们全扔出去!”梅先生回头骂了一句,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内室的门,还落了闩。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说起来,这姓梅的还是个泼皮无赖,去年过年的时候,为着他分到的一条火腿肥瘦的多肥的少,他还去闹了事,把黄妈妈的侄子给打了一顿,后来黄妈妈虽然告到了皇甫夫人跟前,皇甫夫人又向皇甫大人说了。奈何皇甫大人却一直惦记着这姓梅的原来救过他,后来还多赏了一条火腿给姓梅的。 所以,尽管这梅先生是个无赖,可府中却无人敢招惹他。 然而众人虽然不敢招惹梅先生,但黄妈妈处理起美鸾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来人!绑了美鸾,去夫人跟前回话去!”黄妈妈恨恨地说道。 顿时有人拿了绳子上前,捆住了美鸾的手,要拿了她去。 “你们敢乱来?”美鸾急了,骂道,“等大人回来了,我让你们好看!” 黄妈妈冷笑道,“举头三尺有神灵!不如,你现在拜一拜?瞧瞧你还有没有命,活到大人回来?” “你……”美鸾气急,转头看向素秋,心想这个素秋好厉害,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出跑出二门,想不到这素秋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布了个局出来……她到底是什么人的手下?她是牡丹春的手下?还是陆明姬的手下?或者说,她其实就是夫人的手下…… “哼!大人给了你几分宠爱,你就当自己真是个人物了?还敢给夫人脸色看,平日里连夫人也不放眼里,贱妾就是贱妾……这回啊,你居然还敢跑出二门去偷男人,看你怎么翻身!”黄妈妈骂骂咧咧的,吩咐着人把美鸾绑到了皇甫夫人的跟前。 不料,皇甫夫人正为了王后娘娘的千秋寿礼而犯愁呢! 本来沈夫人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以歌舞词曲为贺礼,这是多么的别致啊!想来,朝中应该无人敢有这样的想法!这沈夫人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她年纪轻轻,却思路极广,而且眼界开阔。到底是她教养好呢,还是汴京闺秀都是如此?可据沈夫人自己说,像她这样的人,在汴京还属于中等偏下! 天哪,如果沈夫人的才智在汴京尚属中等偏下,那汴京会是什么样啊! 皇甫夫人在房里不停地踱着步。 她本有心想去请了沈夫人来,不料却听人说……沈夫人病了。 病了啊…… 皇甫夫人忧心如焚。 沈夫人要是病了,这王后娘娘的寿礼可要怎么搞? “夫人!夫人容禀!”这时,黄妈妈押着美鸾,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何事?”皇甫夫人不悦地问道。 黄妈妈三言两语地就将美鸾偷跑出去会男人的事儿说了。 可怜美鸾有心想辩驳一番,奈何嘴里被塞了一块破抹布,出不得声。 听了黄妈妈的话,皇甫夫人厌恶地看了美鸾一眼,淡淡地说道,“拖出去……杖毙!” 美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旁边有个心腹婆子凑过来向皇甫夫人说了几句悄悄话,皇甫夫人这才又冷冷地看了美鸾一眼,说道,“先押下去,关柴房,净饿三天再说。” 美鸾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拖了下去。 第两百零五章入南唐(十) 嫤娘要装病躲过春芳,因此在小院子里呆了整整一日,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而陈何二位夫人过来探听虚实的时候,嫤娘为了装病而嚼了青榔玉一口……想不到那青榔玉初一入口,简直难受了她大半天的,只缓过劲儿来了以后,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只嫤娘仍然害怕那青榔玉得紧,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陈何二位夫人离去之后,她独自呆在房里也无事可做,索性拿了布匹剪刀出来,又给田骁剪裁一套衣裳裤子。 等到田骁回来的时候,巧手的嫤娘都已经替他做好了一条裤子了! 田骁皱眉道,“不是说了让你以后别再做这些了吗?呆会子又喊脖子酸痛,眼睛也涩涩儿的疼……” 嫤娘收了针,用小剪子剪去了线头,将那裤子放在一旁,娇滴滴地说道,“二郎,我脖子疼……眼睛也涩涩儿的疼……” 田骁一滞。 她已经掩着嘴儿笑了起来。 他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嫤娘起身,拧了帕子侍候他净面擦手,嘴里却埋怨道,“……你让我吃的那青榔玉,好生霸道!我不过只嚼了两下,就呛得我……差点觉得自己要死了!别说是堵嗓了眼儿了,简直连气儿都出不了了……” 田骁一笑,说道,“好啦,过了今晚,明儿你再不必躲着了,只管正大光明的出去就是。” 嫤娘立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今晚?”她追问道,“……今晚你要做什么?不,不……是咱们要做什么?” 田骁也不瞒她,只说道,“今儿你迟些睡就是了。” 这…… 这到底是在打什么机锋呢! 然而,不管她再怎么问,田骁也再不肯透露了。 用过饭,刚到掌灯时分,田骁就让秀儿进内室陪嫤娘说话,他则带了寻枫碧琴去一旁,也不知嘀咕些什么……嫤娘咬着唇儿隔了纱窗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嫤娘在内室里继续做针线。 她一针一针地地戳着,因为心里紧张害怕,手下也是飞针走线,动作急疾而又迅猛……过了近一个时辰,她都已经到又缝好一件袍子了,且也已经快要就寝的时候,田骁却一直没有回屋,嫤娘忍不住了。 她放下了针线,想去院子里看看,然而却被碧琴挡了回来。 “娘子就在屋里陪着郎君罢!”碧琴一语双关地说道。 嫤娘一怔。 毫无疑问,碧琴这么说,就代表着……其实此刻田骁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那他去了哪儿? 嫤娘转身回了内室,又重新坐回了榻上,继续拿起那件已经裁好了的裤子,继续飞针走线。 她心中有些急切,下起针来更快更急……不曾想,一条裤子才将将缝好一边裤腿,外头就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很快,嫤娘就听到了像是利箭破空的声音在外头院子里“嗖嗖”的响了起来,跟着就是瓦砾碎石砸在青石板上的“砰砰”声音,以及众人大呼小叫的声音等等…… 嫤娘无端端地就紧张了起来! 外头这是怎么了?这田骁闹出来的事儿吗?如果真是他闹出来的,这么闹,会不会闹得太大?如今她们可是在金陵,身边可用之人并不多,他闹出那么大的事儿来,好收场吗? 嫤娘想出去看看,可秀儿却死死地守住了内室的门,怎么也不肯让嫤娘出去。 “秀儿,你……你快让开,咱们出去看看……”嫤娘简直急得团团转! “好教娘子得知,郎君交代了。倘若娘子跌了根毛发,我便要和碧琴姐姐,寻枫哥哥一起坠入十八层地狱……求娘子就呆在这儿,不管外头有什么事儿,碧琴姐姐和寻枫哥哥自会看顾的!” 说着,秀儿撑开双掌挡住了门口,圆脸儿扭到了一边,死活不肯让嫤娘出去。 外头的喧哗声音越来越大。 有仆从们的惊呼声,女子们惊恐的尖叫声,有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甚至还有狗叫的声音…… 嫤娘更是不安。 “有刺客!有刺客……” “大人受伤了!快,快……快去保护大人!” “有刺客,快报官府……巡城卫!” 突然,外头响起了碧琴惊恐的尖叫声音,“……啊!救命,救命!有刺客,有刺客!”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先生!先生……啊!”这是寻枫的惨叫声音! “尔等何人,竟敢行这宵小之事……”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一下子就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 田骁?是田骁回来了! “二郎……”嫤娘急急地奔了出去。 这一回,秀儿再没拦着她,而是跟在她身后跑了出去。 嫤娘刚跑出堂屋,就看到穿着一身玄黑劲装的田骁站在西厢房的门口,正在解腰带。他的动作十分麻利,三下两下就脱掉了裤子,又除尽了夜行衣,露出了里头穿着的寻常短衣,然后飞快地拿过放在一边的家裳衣裳,顷刻之间就穿戴好了。 而站在一旁的碧琴则低着头,手快脚快地捡起了田骁脱下来的黑衣,两下三下卷成了布包,然后又拾起了一柄还在滴血的长剑,匆匆去了后头。 嫤娘见那长剑上还滴着血,不由得勃然变色。 秀儿已经机灵地去拿了块湿抹布过来,将那自剑尖处滴在青石板上的血迹给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在上面踩了几脚…… 嫤娘见好好的堂屋中央陡然湿了一块,纵使秀儿踩了几脚,却也仍然盖不住湿迹,索性直接捧起了茶壶,朝着那块湿迹砸去。 只听得那茶壶“咣当”一声被砸得粉碎,里头的茶叶渣和茶水溅了一地,浓郁的茶水味儿扑面而来,顿时将那块湿迹和血迹掩盖住了。 这时,碧琴刚好从后头过来,看到秀儿手里沾了血迹的湿布,被唬了一跳,连忙又接了过来,急急地去了后面。 田骁眼中露出了赏识之色,然而面色却沉了下来。 “……你怎么当的差?外头兵荒马乱的,你还不护着娘子进里屋去避着?”他朝着秀儿低喝道。 “是!是,奴婢该死……娘子,外头乱,请您快随着秀儿进屋吧!”说着,秀儿连拉带拽地将嫤娘拖回了屋里。 嫤娘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二郎”,就被秀儿拉进了屋里! 真是看不出来,秀儿瘦瘦小小,年纪也不大,手下的劲儿居然那么大!饶是在贵女之中,身子骨儿也算得上强健的嫤娘居然犟不过秀儿,直被秀儿推进了里屋…… “啊!郎君,郎君……”外头响起了碧琴惊惶失措的声音。 若不是方才亲眼看到碧琴的稳重沉静,嫤娘决计想不到,这样惶恐不安的尖叫声音是碧琴发出来的! “郎君,寻枫遇刺!啊……寻枫受伤了,血!好多血……”碧琴惊呼了起来。 嫤娘又是一惊! 寻枫遇剌?寻枫为什么会遇刺? 这时,已经有人过来“砰砰砰”地敲门了。 秀儿连忙朝嫤娘使眼色,轻声说道,“娘子晕倒,娘子快晕倒……” 也不知是谁去开了院子门,顿时就有大汉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回事?刺客在哪儿呢?” “娘子!”秀儿已经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尖叫声。 嫤娘只得顺势一歪,倒了下去。 “娘子怎么了?”田骁在外头急喊道。 秀儿只是呜呜的哭。 嫤娘闭着眼睛,只听到田骁在外头和一些人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进来了。 “娘子怎么了?” 田骁问话的声音有些低沉,听着倒像是故意说给外头的那些人听似的…… 秀儿“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田骁只是站在妻子面前,不住地催促秀儿,追问娘子到底怎么了。 秀儿仍旧哭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田骁又出去了。 也不知他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几个年老的仆妇就进来了,将嫤娘所居住的屋子,包括碧琴寻枫秀儿住的屋子都查看了一遍,这才命人将受了伤的寻枫抬走了。 跟着,嫤娘在屋里听着,这帮子人竟像是又去了隔壁院子…… 这动静,倒像是全府搜查似的。 田骁一直坐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的。 嫤娘知道他耳力好,便也不吵他,只静静地坐在屋里等他。 直到天将放光时,这场闹剧才终于结束了。 田骁踏进内室,却见妻子仍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儿,不由得笑了起来,快步朝她走去。 “二郎,你别和我打什么机锋,只管说了罢!我,我心里头乱得厉害……”嫤娘抚着胸口,泫然欲泣地说道。 田骁挨着她坐了下来,将她拥在怀里,说道,“方才,我潜入后院,一剑刺死了春芳。” 嫤娘张大了嘴! “她,她……她果真是春芳?你,你又不认识她……”她语无伦次地说道。 田骁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认得她……咱们初见时,她将你一人留在山谷溪地之间。后来我送你回了庄子上,你娘惩罚她时,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后来,嗯,后来我也见了她两三回……” 田骁刻意隐瞒了他为什么会见过春芳两三回的原因,含糊说道,“不单只我知道她确是春芳,碧琴她们也查出,美鸾确实就是春芳……” 知道田骁没有杀错人,嫤娘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你巴巴地潜进后院去刺杀皇甫继勋的一个妾……岂不令他生疑?” 田骁笑道,“娘子果然好才智!” “你快说呀!”嫤娘急道。 “咱们失算了。”田骁淡淡地说道。 嫤娘一滞。 “原以为,皇甫夫人就是美鸾的克星……没想到,大约是皇甫夫人正为着给小周后准备生辰贺礼的事而烦忧,故此将美鸾关到了柴房里,仅此而已……”田骁说道,“将她关进了柴房里,那有什么用?皇甫继勋一回府,美鸾拿首饰买通了婆子去报信,可不就又被放了出来!” 田骁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咱们在皇甫老贼的后院里,还埋伏着几个人,也正是她们几个……设计了美鸾一通,才令皇甫夫人拿下了美鸾。没想到竟没伤着美鸾半分……等美鸾喘过气来,定会报复咱们的人……这几个人,也都是咱们大宋国的人才,如何轻易折得?所以,大伙儿一商量,索性昨夜起事……” “从面上看,那刺客分明就是冲着皇甫大人去的……只是,那刺客在行刺时,皇甫大人正与一个美貌妾侍交欢,那刺客一出现……皇甫大人为了自保,顺手就将胯下之婢朝着那刺客的方向一推!啧啧,宝剑锋利啊,那妾侍的头都滚落了下来,死得真真儿的!”田骁笑道。 嫤娘目瞪口呆。 虽然他说的云淡风轻,但当时那个场面肯定是非常惊险的! “二郎,你没事罢?”她紧张地打量了田骁一番。 田骁笑道,“我怎会有事?” 见他神态轻松行动自如,嫤娘放下了一半的心,又追着他问,“既是这样,那寻枫是被谁刺伤的?为何都督府里的那些家丁会来咱们院子里搜查,难道说……” “寻枫是被刺客刺伤的……那些刺客入府刺杀,要想从后院逃离,清衣巷是必经之路。路过清衣巷的时候,顺手伤几个人,又有什么奇怪?”田骁笑道,“所以,家丁来清衣巷搜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恐怕今儿个夜里,整个都督府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被彻查的,又岂只是咱家的院子?”田骁答道。 嫤娘急道,“那寻枫,寻枫……” 看着她着急的模样儿,田骁笑了起来,说道,“……他不过就受了点子皮外伤,障眼法而已!” 说着,他的声音就放低了下来,“这次咱们一共出动了四个人,为了制造声势,显得刺客多些,所以还随便伤了几个人……因我必须要回清衣巷,所以大伙儿为了掩护我,全得从这儿撤……放心吧,除了寻枫,这附近院子里还有四五个人也受了伤……” 听到这儿,嫤娘急问道,“那,另外那三个人,他们会不会有事?” 田骁低笑了起来。 “放心,他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人,应变之力不在我之下,以一己之力对抗千军万马都不一定会输,只是做做样子逃命而已……不会有事。” 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很快她就又紧张了起来。 “衣裳!二郎,你换下来的衣裳!”嫤娘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 田骁将妻子拥入怀中,安抚似地轻拍了几下,说道,“碧琴也并非无用之人……如何这么点小事她也处理不了的话,如何能在皇城司听用?” 见田骁将事事都处理得滴水不漏,想来应该也不会有暴露的可能性,嫤娘终于放下了心。 想了想,她又问道,“二郎,那……什么人会来行刺皇甫继勋呢?” “你说呢?”田骁懒洋洋地说道。 嫤娘想了半日,说道,“他的仇敌……” 田骁低笑了起来。 “你还管他有什么仇敌!总之,只要咱们除掉了春芳,暂时也就没事儿了。至于到底是什么人要刺杀皇甫继勋……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希望是谁想刺杀他。”他无所谓地说道。 听了他的话,本来已经有些明白的嫤娘却又开始迷糊了。 是谁想刺杀皇甫继勋,这真的不重要吗?如果连这个都不重要,那到底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嫤娘呆了一呆,将“他希望是谁想刺杀他”这句话默默地念叨了好几遍,突然省悟了过来。 “皇甫继勋遇刺的这件事儿……恐怕皇甫继勋自己也想闹大这件事儿吧?往大了说,他可以将刺客看成他的眼中钉,往小了说,也能凭着这个在南唐国主那里要些好处回来?”嫤娘猜测着说道。 田骁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将妻子从榻上抱了起来,然后将她抱到了床上,说道,“虽然天快亮了,但你好歹也歇会吧……” 嫤娘想推开他,可一看到他眼下的青色阴影,不由得又有些心疼起来,便伸出双臂,搅住了他的颈脖,说道,“你陪着我歇……我害怕,你不在我睡不着。” 田骁听了,果然挤了挤她,待她往里头挪了挪,他才挨着她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将手放在了她的腰间,很快就睡着了。 第两百零六章入南唐(十一) 第二天嫤娘醒来的时候,田骁已经不在枕畔。 她一惊,正准备爬起来洗漱一番时,突然听到了外头有人在拍门。 院子里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过去开了门,听声音,像是秀儿在应答。 嫤娘想了想,光着脚,飞快地跑到妆奁那儿摸了块黛石出来,又奔回床上,急急地用黛石描了描眉毛,又赶紧躺了下去。跟着,她又将黛石藏在枕头底下,然后摸出了原来收在枕头底下的那块青榔玉,塞嘴里嚼了几口…… 秀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站在内室门口问道,“娘子,陈夫人与何夫人过来探望您了,您……” 嫤娘“虚弱”地说道,“请她们进来罢……先向她们告个罪,就说我尚未梳洗,得罪了。” 秀儿看到主子居然趁着刚才的空当描好了眉,心知她必有防备,这才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去院子门口迎了陈何两位夫人进来。 “哎哟!我的妹妹……你还睡着啊!昨儿个府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可把我吓坏了!你居然还有闲心睡着……”何夫人一进来就嚷嚷了起来。 陈夫人却见沈夫人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儿,连忙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何夫人的衣角。 嫤娘的肌肤本是白皙莹润的,一入南唐之后,她为了要掩饰自己的容貌,在外行走时总会用田骁为她特意调配出来的雪肤膏,将面上肌肤抹得腊黄腊黄的。只是此时实在仓促,她只来得及描得一双粗粗短短的眉,却来不及抹雪肤膏了,因此一张脸儿白白的…… 却又因方才她狠嚼了几口青榔玉,那辛辣呛口的味儿直冲上头,令她双颊绯红。可这一幕落在陈何二位夫人的眼里,竟显得这位沈夫人面色惨白,且双颊上又烧着两团不自然的红晕,根本就是大病未愈的模样儿! 陈夫人连忙问道,“昨儿我们白天来的时候,沈家妹子就病着,难道昨天没用药?怎么今儿看着反比昨儿还厉害了些?” 嫤娘喘了两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急急地说道,“……昨儿夜里,来了刺客!我院子里的小厮被,被刺伤了……那些刺客是什么来历?难道说,竟是冲着我们夫妇来的不成?怎么偏偏是我院子里的人出了事……” 陈何二位夫人对视了一眼,陈夫人劝道,“你别多想了,原也与你无关……不是冲着你来的,也不单只你院子里的小厮受了伤,外头还有几个人,也被刺伤了……” “就是,你院子里的小厮啊,根本就是误伤!那些刺客,原是冲着皇甫大人来的,听说后院里还死了人呢……”何夫人说道,“咱们清衣巷啊,正好卡在前院和后院的中间……那些刺客去后院行刺,完了就逃走啊,路过咱们清衣巷的时候可能行踪败露了,这才顺手伤了人……” 何夫人话还没说完,嫤娘就惊呼了一声,打断了何夫人的话,急忙问道,“……后院死了人?谁,谁……皇甫夫人可有事?” 陈夫人白了何夫人一眼,转头对嫤娘说道,“沈夫人不必担心,皇甫夫人并没有事。反而是皇甫大人的一个妾侍成了替死鬼,不碍事的……” “是啊是啊,”何夫人不屑地说道,“死了的那个妾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是个狐媚!她叫美鸾,皇甫夫人可讨厌她啦……但这个美鸾呢,生得好,又极会侍候男人,据说啊,有一回皇甫大人为了她,居然三天三夜没出过她的屋子,连上朝也不去……” “你们说说,皇甫夫人能不恨她么?只皇甫大人爱她得紧,为了她,也不知和皇甫夫人闹了多少回……这次啊,那刺客歪打误撞地杀了美鸾,倒替皇甫夫人出了一口恶气!”何夫人幸灾乐祸地说道。 陈夫人也有点喜欢谈论这些八卦,只是碍于面子,笑骂道,“府里的事,你说到这儿也就打止了哈,切莫再往外传了……” 何夫人抿嘴一笑,说道,“难道陈家姐姐和沈姐姐是外人了?我不过是自己人面前说一说罢了……对了,沈姐姐,我和陈夫人昨天去见皇甫夫人的时候,还见了这个美鸾,说起来……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儿,说没就没了,还真让人心里渗得慌……”说着,何夫人看了嫤娘一眼,又说道,“沈夫人你还不知道吧?那个美鸾啊,和你一样,也是汴京人士,昨天她还向我们打听你来着……” 嫤娘听了,又是一惊,不由得惊惧交加,颤抖着声音说道,“你说什么?死了的美鸾……也是汴京人士?难道说,难道说……” “好了好了!”陈夫人安抚嫤娘道,“快别想那么多了,瞧把你吓得……都说了这是个巧合!那刺客根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也不是冲着任何汴京人士而来,而是……而是陈乔所为。” 何夫人惊呼了一声,“陈乔?吏部侍郎陈子乔?怎么会是他?” 陈夫人不屑地说道,“陈乔本是翰林学士,偏偏圣上却委任他做了门下侍郎,统领军国大事!这陈子乔只会动动笔杆子,哪里懂甚么带兵打仗!全凭着皇甫大人,才能将国防布军一事办得妥妥当当……日前,因为南都将军林仁肇一事,圣上还责问了陈子乔。恐陈子乔对我们皇甫大人怀恨在心,所以才……” 刚开始的时候,陈夫人还说得铿锵有力。但说到了后面,大约是她也觉得这是军国大事,且也只是推测,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昨晚那些刺客就是陈乔派来的……因此说到了后面的时候,便吱吱唔唔,语焉不详了起来。 嫤娘终于暗舒了一口气,何夫人的两只眼睛则瞪得溜圆! “南都将军林仁肇枉死,据说……正是陈乔误信南都将军通敌,才献计给圣上,让圣上用杯毒酒鸩杀了林将军的……现在他居然还有脸将这一切推拖到皇甫大人的身上?”何夫人不屑地说道,“……这帮只会读书做文章的劳什子门下侍郎!非要令我南唐的良将一一折去,他们才能安枕无忧么?” 陈夫人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嫤娘一眼,打断了何夫人的话,“好了,咱们后院妇人,谁没有一堆家务事,更有操不完的心!这朝堂政事啊,咱们还是少掺乎吧!” 说着,陈夫人站起身,又拉了拉何夫人的袖子,示意何夫人该告辞了,又笑着对嫤娘说道,“瞧瞧……昨儿夜里出了这样的事,咱们都被吓坏了。也没留心你本就病着……快好好养着吧,身子骨大好了以后啊,赶紧去皇甫夫人那儿请请安,她都问了你好几次了……”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羞愧地说道,“这都怨我,我,我确是个不中用的……” 陈夫人柔声说道,“这叫什么话呢!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只是如今事儿多,你又是个聪慧的,皇甫夫人正需要你这样的人物来好好辅佐呢!说句不好听的……咱们都寄居在皇甫府上,也只有皇甫大人和夫人好了,咱们才能好,是不是?” 嫤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何夫人也猛点头。 陈夫人笑盈盈地拉着何夫人离开了。 待两人出了院子,嫤娘才起来了,先去洗漱完,才知道竟已快到晌午了……难怪方才陈何二夫人见她还没起来的模样儿,,那么惊奇呢! 嫤娘有些面红,也幸好前一天她正装病来着,不然……可真是徒添笑料给人家了。 她吃了点秀儿端来的午饭,然后就拿着针线筐,坐在东屋里的炕床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皱着眉头想心事。 不得不说,赵光义与官家的速度真是够快的…… 之前她和田骁还在襄州府,路遇李霸图与赵光义时,就听田骁说了几句话,大约就是南唐有南通将军林仁肇这个悍将守着,大宋想要收复疆土,还颇费功夫。当时田骁就与李霸图合谋,向赵光义献计,希望官家能在李从善的面前做出一场戏……暗示林仁肇已经降服大宋了。 李从善乃是南唐亲王,亦是南唐君王的亲弟弟,目前正在汴京当质子。 而嫤娘刚才已经从陈夫人的嘴里,听说了林仁肇将军已经身死,想来……应该是大宋的反间计成功了吧? 想想大宋那边的雷厉风行,再想想南唐这边的纸醉金迷……好罢,自来了南唐,她就呆在皇皇甫府中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南唐到底是个什么国度,她是身在局中不知局的。但凭着皇甫府中奢靡的用度,以及从皇甫继勋遇刺以后的反应来看…… 嫤娘叹了一口气。 她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可手里的针线功夫却并没有停下,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地戳着,直到脖子有些酸痛了,她才停了下来。 看着手里的针线,嫤娘忍不住抿嘴一笑。 她心里有事,下手也快,竟不自觉地又做好了一件田骁的衣裳……说起来,她还是在出阁前夕,为了赶制嫁妆而费了一番功夫。可自从嫁给田骁以后,竟身娇力弱得再也做不得一丁点活计了。以至于到了南唐之后,日夜无事可做,重新捡回针线功夫的时候还吃了一点苦头的。 只不过,做了这些天的针线,双手似乎比原先更灵巧了,竟然一天就能缝好一件衣裳! 嫤娘收了针,捧着那件袍子细细地看,突然听到院子被人叩响了。跟着,秀儿飞奔着跑去开了门。 “郎君安好!”秀儿说道。 嫤娘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迎了出去。 田骁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还没等她开口,他眼睛一扫,已经看到了放在炕床上的一袭靛蓝的男式袍子,不由得眉头一皱,说道,“……你又做衣裳了?何必费这神,不是说……” “我就喜欢!”嫤娘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田骁一滞,看着姣美的妻子,摇了摇头。 “当心坏了眼睛……身子骨儿出了其他的毛病,倒也能治。可要是眼睛坏了,如何治得?这可是这一辈子的事儿!再说了,去外头买件成衣回来,又能费几个铜板儿?”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你要是不爱穿,我让秀儿拿去外头成衣铺子里寄卖了!”嫤娘嗔怪道。 “你……” 田骁无奈地看着妻子。 嫤娘看着他笑,扬声叫秀儿打热水,她则亲自服侍田骁擦手净面更衣。 田骁见她兴致高涨,与昨天夜里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儿完全不一样,又想着如今她正装病,也不太可能在府中走动,便问道,“今儿……谁来了?” 嫤娘看了他一眼,笑道,“还能有谁?陈夫人与何夫人呗。想来,也是皇甫夫人等不得了……因此又派了她们过来催催我,如今春芳已除,明儿我也该去皇甫夫人那儿露露脸了,免得说我拿乔。” 秀儿在外头摆好了饭,站在内室门口请他们出去用饭。 夫妻俩就走到了东厢房里,面对面的坐着,一边儿用饭一边儿说话。 “我今儿听陈夫人说,他们竟将昨儿晚里入府行刺的刺客,怪到了陈子乔的头上?还说……林仁肇竟然已经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见桌上放着一盘子烧鸡,嫤娘便一边问,一边挟了块鸡腿堆进田骁碗里,又斟了一杯酒给他。 这话虽然是陈夫人透露出来的……但陈夫人的丈夫亦是皇甫继勋的清客之一,如果陈先生没有这样的想法,陈夫人如何能这样说得有根有据? 田骁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嗤笑道,“如今林仁肇死了,横在皇甫继勋头上的,就只有陈乔和张洎两人了……只要再把陈乔张洎拉下来,他皇甫继勋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昨儿有刺客,那还不是个拉陈乔下马的好机会?横竖南唐君主正为了林仁肇的死,悔得肠子都青了……” 嫤娘顿了一顿,又轻声问道,“那林仁肇……真是因为咱们的反间计而死的吗?” 田骁半天没说话。 半晌,他才说道,“再给满上。” 嫤娘立刻又给他斟了一杯酒,田骁双手捧起那酒杯,端举在自己面前,默诵了一会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再上。”他低声说道。 嫤娘便依言又替他满上了一杯酒。 田骁共饮了三杯,才停了下来。 “林将军是个尽忠报国的勇将,可为了咱们大宋能和平收复疆土,不得不……只要他一死,南唐就少了个主战派,陈乔张洎虽然也是主战派,可他们是靠笔杆子起家的文人,光靠着他们打嘴炮,对战事来说,根本就是于事无补……能以最少的伤亡来收复国土,才是上上之策。”他低声说道。 嫤娘沉默不语。 听田骁的话外之意,他对林仁肇还是有些赏识的?方才那杯酒,与凝神默祷,恐怕也是为了祭拜林仁肇的? 可两国交战,各有各的立场……这也是无法避免的。 “可不好空腹喝酒,你吃些肉食,垫垫肚子。”嫤娘柔声说道,“你一个大男人,并不好行事……还是等我帮着皇甫夫人忙完了南唐王后的寿礼之后,再去寺院上上香……” 说着,她含糊说道,“说起来,我来这儿也快两个月了,可还没好好出过门,逛上一逛呢!听说南唐君王信佛礼教,可我也不曾去寺院里上过香……” 田骁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是想去寺院里给逝世的林仁肇祈福祷祝。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等忙完这一阵子吧,我再带你出去游玩一番……要真说起来,咱们呆在这儿的时间恐怕也不长久了……” 闻言,嫤娘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他的意思是,他们就快事成,所以距离回去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想想也对,她跟着他来到南唐,为的就是策反皇甫继勋。如今林仁肇身死,皇甫继勋头顶上只剩下了陈乔张洎两个文人,只要他们夫妻再齐心协力,一助皇甫继勋再拉陈乔张洎下马,一在皇甫夫人面前继续渲染大宋及汴京的好……为将来皇甫继勋反南而做铺垫。 等到时机成熟,大宋派来说客说降皇甫继勋时,她与田骁便能功成身退了。 嫤娘嘴边也含了笑,又挟了一筷子烧鸡放进田骁碗里,问道,“今儿在外院,你们都做些什么了?” 田骁笑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就是个无关紧要的武将。且又初来乍到的,他们怎会把我放在眼里?听说陈先生何先生他们,昨儿夜里与皇甫继勋密谋了一夜……今儿皇甫继勋早早地就进了宫去……说起来,我的消息还不如你灵通呢!” 嫤娘抿嘴一笑,又问,“那寻枫何时回来呢?” “过几日罢,毕竟从面上看,寻枫可是皇甫继勋的人,他受了伤,不得歇上几日,等伤好了以后才回来当差?不过这也有好处,寻枫养伤,就正好再给我添个小厮,咱们的人就能顺理成章的再补进来一个……”田骁说道。 嫤娘放下了心。 第两百零七章入南唐(十二) 隔了一日,嫤娘早早起来梳洗了,先是与田骁一块儿用了早饭,待田骁出了院子,她才取出了妆奁,先用雪肤膏将自己的脸涂得腊黄,然后又拿了黛石出来,细细地将自己的一双弯月淡眉给描得粗粗短短,最后又才抿上了口脂。 外头院门轻响,秀儿过去开了门,又跑进来说,陈夫人何夫人来了。 嫤娘微微一笑,知道其实是皇甫夫人已经等不得了,因此派了陈何二人来请自己过去。 于是,她掀了帘子出去,然后又站在台阶上吩咐了碧琴几桩家务事,这才带着秀儿,上前挽住了陈夫人的人,笑吟吟地与两人一块儿往后院而去。 到了皇甫夫人所住的正院,仆妇们一见到嫤娘,也忙不迭传话,还殷勤地替她打起了帘子。 而皇甫夫人一听说沈夫人到了,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见陈何二位夫人一左一右地将沈夫人护在中间进来了,她连忙问道,“沈夫人可好些了?若是身子骨还不好,当好好养着才是,怎么又急剌剌地进来了?” 嫤娘一笑,先是不慌不忙地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个福礼,然后才在皇甫夫人的示意下,在一旁边落了座,才答道,“夫人爱惜我……原也是我小题大做了,明明也不是很要紧的事,却偏偏耽搁了那么久……” “啊,对了,听说前儿个,府里遭遇了刺客?夫人可有受惊?无奈前两日妾身也病着,不敢过来叨扰夫人,还不曾像夫人请安问好呢……” 说着,嫤娘连忙又站了起来,重新朝着皇甫夫人行了个福礼。 “我倒不碍事,那个时候我都已经歇下了。后来听到动静,才又爬起来……谁料那刺客已经逃了……我并不要紧,只是后院死了个不相干的姬妾罢了。”皇甫夫人云淡风轻地说道。 她不虞这些清客夫人们在后院里谈论此事,便呵呵笑了几声,一迭声地命人送了瓜果茶点过来,又请众夫人品尝。 众清客夫人们察言观色,揣摩着皇甫夫人面上的表情,陪笑了几句之后,便有人提了出来,“沈夫人,先前你给出了那样别致的点子,让咱们共谱一出戏出来……可不巧的是,前两天你又病了,咱们倒成了无头军师,乱糟糟地想了几出戏,说出来给你听听可好?” 嫤娘颌首。 那人便娓娓道来。 原来,众人齐心想了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富家小姐在灯会上巧遇一公子,那公子亦对小姐有情,两人一见倾心,还互换了信物。奈何家人拘得紧,不得已两人分开了。后来小姐相思成疾,小姐的丫环知道主子的心意,便自作主张拿了当初公子留下的信物去寻找公子……不料却得知,那公子原是丞相家的儿子!又惊又喜的丫环见公子温柔俊美、家世又好,顿起歹心,便在公子面前诬陷小姐心肠歹毒,丫环也是过不下去了,才想着来寻公子,求公子给自己一条生路云云…… 公子听了,大吃一惊,连忙令人去打听那小姐的品行,不料却被丫环抢先了一步,贿赂了公子的小厮,那小厮果然将小姐是个歹毒心肠的消息告诉了公子。 公子郁郁寡欢,终日长吁短叹。不料家中竟为他订下了一门婚事,却正是那家的小姐!公子惊诧无比,等到了成亲的那一日,那心中惴惴不安的丫环又来为难小姐,但都被稳重端庄的小姐给挡了回去……最终公子与小姐误会消除,两人恩爱甜蜜,那坏丫环则被小姐送了官…… 嫤娘听了,微笑不语。 虽然众夫人们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也人人面上都带着自得的微笑,显见得众人对这个故事都是比较满意的。想必众人为了要完善这个故事,没少下功夫。 可嫤娘却仍然从中听出了些许不妥之处来。 在那一瞬间,嫤娘心里已经百转千回…… 到底是任由皇甫夫人将这个戏本子呈进南唐后宫里去,惹南唐王后与君王的厌弃?还是当面指出,继续助皇甫夫人一臂之力? 但她转念一想,如果南唐君王与王后真的因此而厌弃了皇甫继勋,会不会继续扶持本就与皇甫继勋持相反政见,致力于对大宋主张死战的的陈乔张洎? 这么一想,她心头大震,亦很快就做好了决定。 “沈夫人,你是个见闻广的,只管说说,我们这话本子……编得好是不好?”那人问道。 可嫤娘却只是但笑不语,决定再拿一回乔。 众人面面相觑。 ——沈夫人这副样子,摆明就是看不上她们编的这故事嘛!可是,这也是众位夫人想了好久才共同想出来的,也曾经讨论了很久,自认为既符合起承转合的结构,且情节也曲折动人,怎么就不好了?到底哪里不好了? 见冷了场,皇甫夫人也不禁追问道,“沈夫人,你意下如何?” 嫤娘看了看皇甫夫人,眼中露出了几分诧异。 “夫人,这故事听着,确实凄婉动人,且最后也是个花好月圆的好收场……用来向王后娘娘贺寿,是再好不过了的。只是……”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只是,您就没想过……若是这出戏排演出来,又是特特地请王后娘娘看了,会不会有人……由己推人?”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这,这…… 皇甫夫人顿时冷汗涔涔! 是啊,沈夫人说的没错,当今的王后娘娘乃是继后,且是当然圣上的原配,王后大周氏的亲妹妹……且大周氏还活着的时候,圣上就与小周氏不清不楚的,据说,大周氏还是因为撞破了圣上与小周氏的奸情,才被生生气死的! 之前皇甫夫人带着一帮子清客夫人好不容易才想了这么一出话本子出来,只顾着想那情节多凄美,动人心魄,却完全忘了……这其实是在影射继后小周氏啊! 她完全不敢想像,若是沈夫人没有提醒自己,而这出戏又被呈到了宫里去,作为继后小周氏来说,看了这场戏之后,会有多么生气! 众清客夫人们此时也纷纷反应了过来,一个个的目瞪口呆。 可先前说话的那夫人却并不认同,说道,“……沈夫人这话说的,虽也是提点我们的一番好意,可怎么就有了……影射他人之嫌?那个,丫环又怎能与亲妹妹相提并论?” 嫤娘掩嘴笑道,“连夫人都说,那丫环不能与亲妹妹相提并论了,难道夫人心中,不也想起了那事儿?” 那人哑口无言。 皇甫夫人定了定神,说道,“咱们还是换个话本子吧!” 嫤娘又笑道,“要依我说,夫人也不必重新想什么新的话本子……只拿些旧的也无妨,重要的是,得现请了人谱成词儿……听说圣上擅诗词,王后娘娘擅音律。依我之见,这故事的走向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新词儿得谱得奇巧,至于音律么……因用的不变的词牌曲儿,所以啊,夫人还得寻几个嗓音婉丽清亮的倌人,或伶人来唱……” 她一边说,皇甫夫人就一边点头,并且深以为然。 而众清客人见她这样快就一针见血地寻出问题所在,且且很快就找出了应付的法子,都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了起来。 ** 话说,皇甫夫人得了嫤娘的辅佐,心下大定,当下就摒退了所有的清客夫人,又清了场,命外院的清客相公过来了几个,将嫤娘所授之计全盘托出,那几个清客相公领命而去……他们也确系有才之人,不过只过了一日功夫,就寻了十几个话本子出来,交与皇甫夫人。 皇甫夫人又请了众清客夫人们前来,众人虽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可到了最后,人人的眼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嫤娘看齐,在她的首肯下选中了一出会芳记,讲得是一对原本恩爱的夫妻因故和离,最后消除误会,破镜重圆的凄婉故事。 紧跟着,外院的清客相公们又抓紧时间,谱写了二三十首词藻华丽又琅琅上口的婉转词曲进来。也正在此时,皇甫夫人采买的十几个伶人也到了府,便日夜抓紧时间在府里排练…… 于是,嫤娘的生活变得安稳了起来。 每天一早,她便与陈何二位夫人一起去皇甫夫人那儿,看着伶人们排演,陪着皇甫夫人说说话,吃点儿茶果。临近午饭时分便告辞,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用了午饭,再歇个觉……起来做半日的绣活,田骁也差不多时间做完了差事回来了……夜里夫妻俩说说话,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简直如白马过隙一般…… 第两百零八章入南唐(十三) 来到南唐这许久了,她们还不曾出去逛过。于是,嫤娘早早便向皇甫夫人告了假,田骁也与前院打了声招呼…… 这一日,夫妻俩早早起来了,好生倒饬了一番,又命碧琴寻枫锁好了院子,主仆六人一齐出了府,去外头逛街。 趁着前几日寻枫养伤,田骁身边便理所当然地多添了个名叫柱儿的小厮。后来寻枫虽好了,也回到田骁身边当差了,却又因为嫤娘在皇甫夫人跟前已俨然成为了红人儿,所以独她的院子里有两个小厮和两个侍女服侍……别人也无话可说。 田骁命寻枫去外头租了个马车进来,扶了嫤娘上车,又叫碧琴与秀儿一齐坐了进去,陪伴嫤娘;跟着就让柱儿赶车,他与寻枫则骑了两匹马,一左一右地护在了马车旁,一众人等先是去了钟山寺。 这钟山寺,还是当今南唐君王任太子时期时所建,位于金陵市郊、钟山之上的半山腰处,占地极大,风景也极优美。 又因香火旺盛,来这里进香的善男信女可不少。因此,不少百姓都来这里设了凉亭,向香客们出售茶水、斋菜、小吃等物…… 田骁一行人的马车与马在山下就被拦住了。 没法子,人太多…… 幸而旁边有就茶舍可以寄存马车与马匹,田骁将妻子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又命寻枫过去办了事;田骁这才示意嫤娘戴上了帷帽,领着她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钟山寺的石阶修砌得又长又陡,嫤娘走了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的。 田骁问她道,“歇一歇?” 嫤娘抬头看了看长长的石阶,心中斗志昂然,喘着气儿说道,“偏不,就要试一试,就要博一博……” 田骁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那你先喝口水。”他低声说道,还将拧开了口子的水囊递了过去。 嫤娘接了过来,撩开了帷帽上的白纱,捧着水囊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水,又递还给田骁,然后便拎着裙摆,一鼓作气地朝前走去。 田骁笑着跟了上去。 其实嫤娘也就是在刚开始走台阶的时候,有些不习惯……毕竟她在皇甫府里已经窝了两个多月没有出过门,确实平时锻炼得少了,所以觉得确实很吃力。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呼吸渐渐喘匀了,也习惯了走台阶的强度,便也静下心来,一步一步地继续走。 那钟山说高不高,而钟山寺坐落在半山腰处,看起来不远,实际上……嫤娘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当她站在钟山寺的大门口时,才惊觉……原来从山脚下往上看,感觉这寺院近在咫尺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寺庙修建得十分巨大。 如今她和田骁是在南唐金陵府,且身份也并不十分高贵,所以并没有咨客僧前来接待。 于是,嫤娘学着其他香客的样子,先在钟山寺的外围转了几圈,先给土地上了香,然后又静心默首,站在寺外默默祷诵了几句,这才跨进了寺院正殿。 田骁斜倚在寺外等待。 他乃征战沙场之人,手中不知沾了多少条性命,因此早被母亲教导过,路遇寺院庵堂时不宜冲撞,因此他只是在外等待。 半晌,他才等得嫤娘出来了。 嫤娘方才在正殿之中,先是上香遥祝家中长辈一切安好,又跪坐在蒲团上替已经逝世了的林仁肇将军默诵了七遍往生咒。末了,她又去咨客僧那里,捐了十两银子的香油钱,点了一盏长明灯,这才出了正殿。 田骁正站在正殿门口的榆树下,含笑看着她。 “逛逛?”他低声问她。 嫤娘隔着帷帽上的白纱,白了他一眼。 “好不容易才上来了,自然是要好生逛逛。”她嗔怪道。 田骁笑笑,引着她往后山而去。 两人并排朝后山走去。 碧琴寻枫、秀儿柱儿并没有跟上。 钟山寺的大殿之中,还是人头攒动的,到了后山,因正是杏花开放的季节,所以也仍有三三两的游人在此…… 南唐民风开放,对妇人女子的约束并不十分严谨,故此,还是有些像嫤娘这样戴着帷帽的女子,或在父兄和夫君、子女的陪同下,在后山杏花林中漫步。 春末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钟山寺后山的一片杏林中,杏花开得十分热闹,有艳艳的绯红色,也有淡淡的粉白色,花海如云……但有微风轻拂,那繁花似锦的枝叶便轻轻摇晃着,送来一阵又一阵馥郁浓密的花香,与前几年嫤娘尚在汴京时,去婠娘的庄子上赏桃花时并无两样…… 嫤娘陶醉在花香花海之中,不住地看花赏花。 她与田骁都穿着寻常衣裳,且她还戴了帷帽,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她们。 两人且走且行,看了一阵子美景又说了些笑话,还是后来嫤娘害怕回去晚了,这才催着田骁下了山。下山之前,因见僧人们向香客出售杏花酿,连忙让买了四埕酒,教寻枫和柱儿背了;又顺便买了些寺中僧人做的素味点心,教碧琴与秀儿抱着,这才又气喘吁吁的,跟着众人下了山。 下了山,寻枫去取回了马匹与马车,一众人又浩浩荡荡地回了城里。 田骁带着嫤娘却去了先前就已经订好了位子的一家酒楼。 嫤娘下了车,看着酒楼门口挂着的牌匾,喃喃念道,“……乐陶居?” 田骁笑笑,领着她进去了。 直到进了一间雅室,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秀儿跑进跑出,找小二要了热水,用手帕子沾了水,服侍嫤娘净面洗手;嫤娘好好擦了一把脸,又坐下喝了一盅热热的茶水,这才觉得缓和了些。 田骁出去点了菜回来,就着嫤娘用过的残水洗了手,便挥退了秀儿碧琴等人。 等四下无人时,嫤娘才低笑道,“如今你身上好歹也领着差事……这么大张其鼓的出来玩,且还带着皇叔的人,小心他们在皇叔面前告你一状!” 田骁笑道,“可我如今也是南唐的官吏……” 见了妻子不认可的眼神,他又改口道,“好罢,我还算不上官,却也领着皇甫继勋的俸银……嗯,一个月十两银子不是?” 嫤娘捂着嘴儿笑。 田骁便也笑了起来,“你个败家娘们儿,今儿只去一趟钟山寺,光是上香便败掉了你夫君一个月的饷银……” “还有那几埕子杏花酿呢?还有素点心……这会子咱们还在这儿吃这些好吃的,指不定呆会子还要带些点心回去……要是明儿陈夫人何夫人来问,我要怎么说?”嫤娘歪着头问他。 田骁大笑道,“放心,她们不会问的。” 嫤娘一怔,疑心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田骁笑道,“刚进府的那会儿,你不也当面和皇甫继勋的浑家说了,由区区一株牡丹花儿,便可看出府中下人昧了他多少银子?那些清客们,你以为手脚就干净了?” 嫤娘睁大了眼睛。 想了想,她又问道,“那你也……” 田骁笑道,“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 嫤娘一噎。 田骁又笑道,“其实,那些个围绕在皇甫夫人身边的清客夫人们,也不什么清白人……也就是你,不愿意管事。她们身上也领着皇甫夫人指派下来的差事……瞅着吧,光是这一回,你提出来的点子,要送几个伶人入宫唱戏给小周后听,这就是桩大买卖啊!” “谁知道买回来的那些个伶人身价到底几何?可若是将她们的身价往低了报,皇甫夫人如何相信那些个伶人是个会唱戏的?势必要将身价抬得高高的……只有这样,皇甫夫人满意了,她们也占到了大便宜……”田骁细细解释道。 嫤娘目瞪口呆。 她其实不太看得上皇甫夫人的作派,因此从不主动往皇甫夫人的身边凑。虽然也知道陈夫人何夫人之流确实领了皇甫夫人派下来的差事,但也一直以为是看在她们的丈夫都是前院清客的份上,听命于皇甫夫人的…… 依着这样看来,确实这其中是有猫腻啊! 想了想,嫤娘道,“……这又与我何干!我只愿早日成事,早日脱身!” 田骁笑道,“所以啊,既然咱们出来玩了,就该吃吃,该喝喝……不必胆心别的。那陈夫人何夫人原也该感激你。若不是你给皇甫夫人出了这么个点子,这采买伶人的美差也落不到她们身上,更别提……从中赚了至少也有几百两银子之多!” 嫤娘又吃了一惊,问道,“……几百两?” 这时,小二过来上菜,嫤娘便再不提此事了。 见小二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呈了上来,嫤娘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饭桌了。 淮扬菜系以刀功精细为主,菜肴多以水产为主。看着造型奇特的松鼠鳜鱼、水晶肴肉,扣干丝、蟹粉狮子头、清汤竹蒸荪等等…… 嫤娘不由得眉开眼笑。 她一边试着菜,一边兴奋地对田骁说道,“汴京与金陵千里之隔,风土习惯大不相同……依我看,这金陵菜式并不输于咱们那边的烧鸡和烤羊。我得好好学上几手,以后也做给你吃……” 田骁微笑颌首。 第两百零九章入南唐(十四) 去外头逛了一日,嫤娘久未出门,不免觉得腰酸腿痛的。第二日她便遣了碧琴去皇甫夫人处告了假,在屋了歇了一整天。 下午时分,陈何二位夫人又来探望她,嫤娘便拿出了昨天在钟山寺买的素味点心招等她们。陈何二位夫人见嫤娘兴致勃勃的,不免投其所好,一口气又向她推荐了好几处金陵名胜之地,宾客之间倒也其乐融融的。 接下来,陈夫人话风一转,又对嫤娘说道,“算起来,也差不多就到王后娘娘的千秋之喜了。皇甫夫人的意思,明儿咱们就在后院先排演一次……伶人们的吹拉弹唱,妆容扮相,少不得还要依仗你之一二……” 嫤娘并不推脱,笑吟吟地应了。 过了一日,她果然与陈何二位夫人又进了后院,与皇甫夫人一起观看了伶人们的唱念做打。 其实这些歌姬们都生了一副好嗓子,唱起词曲儿来,倒也迤逦动人。 只是,这些歌姬们都不大见过世面,见众夫人们个个都危襟正坐着观看自己表演,不由得有些紧张……还有的人唱错了词儿。 虽是如此,可嫤娘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末了,她又指点了一番伶人歌姬们的装扮,衣裳,首饰,妆容……她甚至连伶人们的表情,动作也提出了修改意见。当众伶人歌姬们照着她的要求一一改了过来,再一次重新试唱时,所有充当观众的清客夫人们全都震惊了! 只见歌姬们纱裙纷飞、水袖飘飘,个个美目盼兮、眼波流转,不但吟唱起来,声阶高低错落,而且众歌姬们还在嫤娘的指点下,学会了和音。 何夫人喃喃地说道,“天哪,这样好听的歌儿……我竟想不到,这曲儿还能这么唱!这就该闭着眼睛好好的听……” 陈夫人嗔骂道,“闭着眼睛?你也不瞧瞧那些歌姬们身上的衣裳、首饰和妆容……这么好看,你舍得闭上眼睛?” 何夫人连忙又将眼睛睁开了。 旁边有夫人赞道,“恐怕天界之上的天帝与王母他们鉴赏的仙曲仙乐,也不过如此了吧?” “真是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啊……”旁人赞道。 皇甫夫人露出了意气风发的表情。 又过了两日,果然到了南唐王后小周氏的千秋,皇甫夫人带着歌姬伶人们入了宫,嫤娘乐得轻松,先是起身服侍田骁洗漱更衣,陪着他用了早饭,然后又去榻上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吃了些午饭,然后就自个儿沏了壶香茶,拿着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 想着今儿也无事,她做了一会儿绣活,索性拿出纸笔来列了个单子,教秀儿去外头买食材去了。来到南唐这么久,她还没为田骁下过厨,不如趁着今儿清闲,做些家乡吃食。 整条清衣巷里,共有近二三十个小小的院落,为了区别对待下人们与清客们,皇甫夫人也大方的允许清客们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安放上一个小炉子,而嫤娘的院子里,则有两个炉子,还是那时她初入皇甫府时争取来的。 不多时,秀儿拎着两大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回来了。 金陵府与汴京相距近千里,风俗习惯已完全不同。比如说,汴京人喜面食,也爱重油盐的肉食;可金陵人却喜食米饭,而且平日里的菜肴也多以清淡为主。 不过,金陵府因为临近长江的原因,所以水产特别丰富,特别是螃蟹,远比她在汴京吃过的洗手蟹更个大肉多,而且味道鲜美、还便宜…… 嫤娘就想着,面食就做些汤面,然后再试着做个螃蟹焖鸡。 她的院子里虽然有两个炉子,但其实灶具并不齐全,只有两个烧热水的铁壶,并两个陶罐,一个砂锅罢了。 做汤面倒是很容易,教秀儿买了两只鸡回来,杀好斩件,一只焯了水以后放进陶罐里炖煮;另一只则用来焖螃蟹。 嫤娘先是将砂锅架在炉子上,教秀儿转了小火,然后生鸡块直接放进砂锅里,再拿着木饭铲在砂锅里不断翻炒……翻炒了好一会儿,锅里渐渐炒出了黄澄澄又香喷喷的鸡油,再将切好的姜片和泡开了的香菇扔进锅里爆炒,然后再倒了一点儿杏花酒进去,继续翻炒后放水,最后盖上了锅盖。 接下来,她就指挥着碧琴和秀儿和面揉面。 其实二婢都是练家子,手劲不小,不大一会儿就揉好了面……因想着二婢其实也是汴京人,嫤娘索性又叫了她们继续揉面,擀成了薄皮儿以后再切成了面条,放一旁待用。 一个炉子炖鸡汤,一个炉子焖煮鸡块,小小的院落里飘满了浓郁的香气。 估算着田骁可能也快回来了,嫤娘连忙在鸡汤里撒了海盐调了味,又指挥着秀儿将炖好的鸡汤从炉子上取了下来,一分为二;跟着又用另外一个陶罐来煮汤面,洁白的汤面被煮得肥肥白白软软,嫤娘指挥着碧琴用个青花大海碗装了,然后淋上了鲜美的鸡汤。 接着,她又吩咐秀儿将正在焖煮鸡块的炉子加了大火,收汁儿,再将洗净斩件的大螃蟹也丢进了锅里,继续焖…… 这时,田骁推门而入。 一进来,他就愣了一下,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嫤娘笑道,“今儿是吃好吃的日子!” 田骁摸了摸头,深深地嗅了一下,赞道,“真香……鸡汤面?还有,嗯,红焖鸡?” 嫤娘交代了碧琴和秀儿几句,上前迎向田骁,亲自服侍他进内室擦脸净手更衣去了;碧琴和秀儿则欣喜万分——方才娘子说,炖煮好的鸡汤和煮好的汤饼,先前她留下来的那一半儿是特意给她们留的,呆会子郎君和娘子在东厢房用饭的时候,也不必她们侍候了,自下去吃就是了…… 二婢对视了一眼,都高兴得笑了起来。 特别是碧琴,她出来当差已经三四年了,为着要隐藏自己是汴京人的身份,她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家乡的菜肴了,嗯,寻枫也是。想不到今儿竟跟着娘子,也能大饱口福一般……而且还不必害怕人家怀疑。 秀儿连忙去准备盘子和碗,碧琴则开始处理那道鸡块焖螃蟹,寻枫和柱儿眼巴巴站在一旁望着,不停地咽着口水。 嫤娘与田骁在内室里倒饬好了,出来东厢房一看,二婢已经手快脚快地将几道菜肴搬进了炕桌上。 她挥退了二婢,亲自将筷子交到了田骁手里,说道,“难道这几日也算清闲,所以今儿自己做了两道菜,你猜猜,哪个是我做的?” 田骁笑了起来。 ——这还用问?金陵府的人不喜面食,这鸡汤面条儿一定是她做的。以及,桌上还放着一道清炒菌菇,一道蒸鱼……这两个菜式味道清淡,自然能猜到这就是侍女去大厨房里领回来的。而这道红焖鸡块螃蟹嘛,色泽秾艳,酱香扑鼻,不消说,定是她亲手做的。 田骁笑道,“定是这个……” 说着,他一筷子就挟起了一块蒸鱼,塞进嘴里吃了起来,赞道,“我家娘子就是心灵手巧,蒸鱼的功夫果然长进了。” 嫤娘瞪着一双妙曼美目,不满地看着他。 田骁动作一滞,“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连忙又挟了一块菌菇吃了,又赞,“嗯,不错不错,这菌菇……嗯,够咸,定是娘子亲手做的……” 桌上统共就只有那么几道菜,他却偏偏挟了另外两个……嫤娘哪会不知,他其实是存了心逗弄她呢! 她索性将那红焖鸡块螃蟹往自己面前一搂,说道,“那你吃那两样罢,这个归我!” 田骁哪里愿意! 他连忙央告,“娘子!好娘子……我错了,求你赏一块儿试试?” “偏不给!”嫤娘装模作样地说道,“你自去吃你美美的菌菇和蒸鱼,这个不好吃,我吃……” 说着,她还用筷子挟了一块鸡肉,塞进了嘴里,嚼了嚼,顿时露出了惬意的表情。 ——嗯嗯,鸡块焖煮了至少一个时辰,鸡肉已经软嫩得就快会化掉了,而且还透着醇厚的酒香,她用来调味用的酱香,因为鸡块里放入了鲜美的螃蟹,又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鲜香,令人吃了一口……就差点儿连舌头也吞了下去。 美食当前,田骁急不可奈,趁着娘子不备,赶紧用筷子挟了一块吃了…… 他陡然瞪大了眼睛! “娘子!娘子……”他急不可奈地叫唤了起来。 嫤娘嫣然一笑,将盛满了红焖鸡块螃蟹的大盘子往他面前一堆…… 田骁心满意足地大吃特吃了起来。 而院子里,二仆二婢也捧着大碗,坐在石阶嘶溜嘶溜地吃着鸡汤浸面条;且娘子还特意给他们一人留了几块鸡肉和一只大螃蟹……人人也都吃得满口流油的。 谁料夫妻俩才吃了晚饭,那边皇甫夫人就使了人过来请嫤娘速去相见。 嫤娘听了,奇道,“她今儿不是入宫去贺小周后的生日去了吗?难道说……她带进宫去唱曲儿的那几个伶人捅了娄子,这会儿要拿了我去?” 田骁笑道,“你这人!怎么就不想想,有可能是那几个在宫里唱得好,她要论功行赏呢?” 嫤娘下了炕,说道,“我过去瞧瞧。” 田骁颌首。 见妻子出去了,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叫碧琴随便寻了个由头,也进了后院,打听去了。 话说嫤娘才走进院子,皇甫夫人已经笑盈盈地站在廊下等着了。 “这回多亏了你,”皇甫夫人上前挽住了嫤娘的手,笑道,“早上我领着她们进宫,小桃红小春柳几个一开口唱曲儿,顿时就艳惊全场!小桃红唱那出离恨的时候,在场的人……就没有不掉眼泪的!最后啊,到了小春柳下跪认错,向小桃红求复合的时候,旁边还有几个夫人嚷着……原谅他啊,好好过日子罢!哈哈哈,沈夫人,这次……可真要多谢你啦!” 看着皇甫夫人意气风发的模样儿,嫤娘抿嘴一笑,说道,“我不过就是出了个点子,若不是夫人首肯,其他的夫人们劳心劳力的帮着演练,外院的相公们写出了那许多又贴切又感人的词谱,哪里就能成事?”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道,“这还多亏了小桃红小春柳她们几个……也是她们的嗓子确实好,唱念做打样样行的原故。” 皇甫夫人笑道,“你说的不错……你不知道,小桃红小春柳她们几个一唱完啊,王后娘娘就把她们留在宫里了,说等圣上下了朝,也请圣上一观……” 说着,皇甫夫人拉着嫤娘的手,走进了内室。 “以往呢,不管我花多少心思,她们总不大看得上我,王后娘娘也一直待我不咸不淡的。这一回,咱们一连出了几次风头,王后娘娘问了问我……我就直接把你说了出来。王后娘娘对你也挺感兴趣的,请邀你入宫一叙,你意下如何?”皇甫夫人拉着嫤娘一边走一边问。 嫤娘诧异地转过头,看向皇甫夫人。 “这怎么好?”嫤娘拒绝,“……我是真正的乡野村妇,又无诰命在身,如何能冲撞贵人?还是请夫人替我辞了吧。” 皇甫夫人笑盈盈地请她落了座,笑道,“依我说,还是入宫去,见一见王后娘娘的好。兴许还能为你家夫君谋个一官半职呢?” 嫤娘默然。 其实从田骁的角度来说,他来南唐的目的,就是为了策反皇甫继勋,至于要不要在南唐为官……其实真不重要。 可是,如果她此时断然拒绝了,皇甫夫人会不会生疑心? 想到这儿,嫤娘笑道,“……我还是回去问问夫君的意思。”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 两人闲聊了几句,皇甫夫人才笑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吧,免得田先生着急了。入宫的事儿,你也别急,明儿我要先递帖子进去,王后娘娘准了咱们才能进去……这一来一往的,没有三五天的功夫也成不了事。” 嫤娘应了一声,告辞而去。 才出了二门,碧琴已经提着灯笼站在清衣巷的门口等着了。 “郎君吩咐奴婢在这儿等着娘子。”碧琴见了嫤娘,连忙迎了上来。 嫤娘心中暖融融的。 她笑眯眯地跟在碧琴身后,回了院子。 田骁披着件衣裳站在院子里,见她面色如常的回来了,终是放下了心,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儿,带着她回了内室。 “皇甫夫人寻你何事?”他问道。 嫤娘笑道,“你猜对了!她正是要论功行赏,还说……” 说到这儿,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见他果然一副急不可奈的模样,不由得“卟哧”一声笑了起来,说道,“她说,小周后听说了我,想见一见我。她还说,若我能讨得小周后的欢心,说不定还能替你讨回个功名来……” 田骁听了,负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二郎,你说……我去是不去?”嫤娘问道,“若是去呢,我又恐怕皇甫夫人会觉得我夺了她的风头,可若是不去呢……咱们就是打着要来南唐打拼一番事业的,没理由现在有了个高攀的机会,却又故作清高地放弃了……那岂不令人生疑?” 田骁仍是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 嫤娘见了,索性轻手轻脚地出去吩咐秀儿上一直煨在炉子上的百合甜羹,又叫准备热水洗浴了。 等田骁理清了思路时,嫤娘都已经洗过了澡,此时正端着一盅甜羹,坐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 他笑着朝她走了过去。 嫤娘一惊,清醒了大半,连忙将手里的百合甜羹朝他呈去,说道,“喝盅甜羹就睡罢,不早了。” 田骁笑着“嗯”了一声,接过了瓷盅,将甜羹一饮而尽。 那百合甜羹被炖煮得绵软香糯,清甜润喉。 他放下了瓷盅,将她抱了起来,朝大床走去。 嫤娘连忙用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皱着眉头说道,“大晚上的你吃了甜食也不漱口……浴室里已经给你备下了热水,还不去?” 他笑道,“我先陪你睡会儿……呆会子我得出去一趟。” 嫤娘瞪大了眼睛,问道,“现在出去……天这么黑?你出去做什么?” “你入宫的事儿,总得做些防备,”他低声说道,“你先睡,呆会子我换了夜行衣出去。” 嫤娘急了,“你怎能偷着出去?前几天还闹了刺客,府里已经加强了守备……有什么事就不能等天亮了,寻个理由正大光明地出去?” 田骁笑道,“白天的时候,大家都要各当各的差……你别担心了,我什么时候出过差错?你只管好好的歇息,别教我分心担忧你就是了。” 嫤娘皱着眉头还想说些什么,奈何他已经将她放在了大床上,吻向了她…… 第两百一十章入南唐(十五) 隔了一日,嫤娘随同众清客夫人去皇甫夫人处说话。 皇甫夫人意气风发,大大方方地请众夫人喝宫里赏下来的明前龙井,又请大家吃金丝燕窝盏……众清客夫人们闻琴知雅意,连忙一迭声地恭维着皇甫夫人。 倒只有嫤娘,安安静静的,端庄娴雅的品茶,小口小口地吃着金丝燕窝盏,丝毫没有一丁点的失礼之处,只是笑盈盈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皇甫夫人满意地直点头。 到了饭时,她遣走了众清客夫人,却教嫤娘慢行一步。 等其他人散尽,皇甫夫人才对嫤娘说,明儿就要带她入宫去见王后娘娘。 见此时皇甫夫人并不是用商量的语气与自己说话,嫤娘便不再推辞,含笑应了一声是,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嫤娘将这事儿告诉了他。 田骁一听,拉着她上了床,将她抱进自己怀里,说道,“宫里已经打点好了……咱们皇叔是个厉害人,竟在小周后的身边也安插了人。因此这回入宫,应该没什么不妥……” “只是,上回咱们不是冒充了刺客吗?皇甫继勋将这事儿扣到了陈乔的头上,所以啊……明儿陈乔和张洎的夫人应该也在,因着这次皇甫夫人送出的贺礼让小周后特别满意,所以陈张二位夫人很是不满,说不定她们会故意为难你……”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目光灼灼地看着田骁。 “不过,你也别担心,陈乔的夫人是他的结发妻子,目不识丁。张洎的夫人是继室,估计也就比你年长一两岁,论见识胆识,才艺才学,应该都不如你……你反而是要防着点小周氏。”田骁说道。 嫤娘一滞。 田骁正色说道,“小周氏生得好,确极善嫉。她之前就是气死了她姐姐才被扶正的,所以这会儿防妃嫔防宫女儿防得和什么似的……你须得把握住这个度……” 嫤娘听了,面上一红,正待要嗔怪他一番时,突然想通了些什么,怔怔地出了一回神,问道,“皇甫继勋将遇刺的事儿扣到了陈乔头上?陈乔夫人又不识字儿,却与张洎夫人交好……所以说,针对我的人……不,真正针对皇甫夫人的人,应该就是张洎夫人?” 田骁微笑颌首。 “所以,我既要替皇甫夫人打压张洎夫人,又不能太出头,免得小周氏忌恨于我?因为很有可能……南唐君王有可能也会在旁?”嫤娘继续问道。 田骁赞赏地点了点头。 嫤娘怔怔地又想了半日,说道,“二郎,你得给我配些洗不掉的脂粉……” “我呆会子就动手。”他答道。 嫤娘站起身,走到一旁去收拾整理明儿要穿戴的首饰衣裳去了。田骁看着她忙碌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也去替她调配脂粉了。 夫妻俩一直忙到了深夜,才一同歇下不提。 第二日,嫤娘早早起来了,她洗漱过,换好了衣裳,抹上田骁特意替她调配的脂粉,然后坐在妆奁前,对着镜子细心地描画了起来。 不多时,一个肤色偏深、眉目姣好、神采奕奕的妇人便出现在田骁的面前。 田骁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错,不错……”他将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一昧的掩饰自己,反显得鬼鬼祟祟的。这样好,大大方方的,论姿色也是中上……” 嫤娘抿嘴一笑。 “放心吧!我跟着皇甫夫人去,她会护着我的……倘若我有什么闪失,不都记在皇甫继勋的头上?你快些去前院吧,平时这时候,你就应该出门了。”她催促他道。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准备行动。 嫤娘晓得他心中担忧,哪怕她是进了宋国后宫,他也不担心呢……可这里却是南唐,他也并没有一个在南唐后宫中当差的兄长。 “我没事,你快去当你的差。”嫤娘又催道。 他终于一步一步地离开内室。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快速地佩戴好昨儿夜里就已经挑好的首饰钗环,然后吃了些碧琴准备的点心什么的,又吩咐了秀儿几桩家务事,最后才带着碧琴去见皇甫夫人了。 皇甫夫人也已经全身披戴好了。 南唐诰命夫人的服饰明显与大宋不国。 大宋的诰命夫人们的大礼服,以端庄稳重为主,颜色以黑红为尊贵,再配上广袖与直褙子,几乎将女性苗条的身段尽数遮掩住了。 但南唐的诰命夫人服饰则是浅色系的,颇有李唐遗风。领口与袖子上绣着繁复的花式,低开的领口处露出了鲜艳的抹胸,腰间还配着护腰……倘若是年轻苗条的妇人或者女孩子穿了,也许还会显得腰肢手可一握。可穿在中年微胖的皇甫夫人身上,就显得有些臃肿不堪了。 因此嫤娘只是向垂首向皇甫夫人问好,并没有特意打量她的腰身。 皇甫夫人却对嫤娘的妆容打扮十分满意。 “哟,今儿好好倒饬了一番……瞧瞧!可不是个美人嘛,”皇甫夫人笑盈盈地说道,“……可别是入宫才这么打扮啊,平时也要这样子……我告诉你啊,女人就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啊,你就等着吧,以后等你家夫君出人头地了,保准儿一个又一个地往屋里拖那些阿香阿臭的!” 嫤娘但笑不语。 “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算有不黑的乌鸦,那也没有不想偷腥的男人!”皇甫夫人一锤定音。 说着,她也转身向黄妈妈交代了几句府里的家务事,这才牵了嫤娘的手,缓步朝外走去。 二门外,已经有家丁侍卫侍女们等候在马车旁了。 皇甫夫人一直牵着嫤娘的手,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进了宫,你也别害怕……咱们这儿可不比汴京,圣上随和得紧,王后娘娘也是个温柔可亲的人物……只一个,今儿除了咱们俩,还有吏部侍郎陈乔的夫人陈夫人,以及清辉殿大学生张洎的夫人等人……她们可一向都是王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儿!” 嫤娘细细揣摩着皇甫夫人话中的语气,觉察出些许忿忿不平的意昧来,想来,她常常被陈张二位夫人挤兑? 马车摇摇晃晃的朝王宫驶去。 不多时,外头有宫人请了皇甫夫人下车,嫤娘也跟着下来了。 南唐的宫殿,相较大宋来说,精巧美观了不止一点两点……若是用人来打比方,恐怕大宋就是北方粗犷的汉子,南唐则是秀丽水乡的文静少女。 不过,这些精美的宫殿落在出生于九世书香夏家的嫤娘眼中,却觉得……不过如此。 夏家兴起于魏晋,于隋唐年间被发扬光大,历代家主十分重视对子孙后代的培养,娶回来的儿媳孙媳,也俱都是有见识的名门贵女。因此,到了嫤娘这一辈时,尽管夏家在庙堂上早已式微,可夏府的宅子却经过了十几位主母的苦心经营,堪称为是汴京最精致奇巧的宅子。 所以南唐的宫殿在嫤娘眼中,只觉得有些浮夸的繁华,少些了难以言喻的内涵底蕴。 站在一旁的皇甫夫人,见了嫤娘这副不卑不亢的沉静模样儿,心下暗自赞赏。 有宫人过来,接过了皇甫夫人手里的帖子,连忙引着皇甫夫人与嫤娘往宫中而去。 此时春暖日妍,南唐后宫里百花齐放,争相斗艳……不时有穿着锦衣的美貌的宫娥过往,她们纷纷朝着皇甫夫人躬身行礼,也有人借机偷偷打量着嫤娘,甚至有些胆大的宫娥,还敢自来熟似的与皇甫夫人说上几句笑话。 嫤娘心下微叹。 光是从这些美丽宫娥的行为举止上,就能看出……南唐宫庭并不十分看重礼节教养。 地位低微的宫女,敢对着皇甫夫人这样的二品命妇坦然自若的说笑;固然表现出了南唐君主与王后的随和,却也给了不少心怀叵测之徒不该有的妄想。 而从皇甫夫人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她这个二品夫人可不怎么如意,竟连寻常的宫娥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宫人将皇甫夫人与嫤娘迎到了一处宫殿处,才一进门,嫤娘就闻到了浓重的薰香气味。 这时,她不禁想起了昨天夜里,田骁告诉她的,说王后小周氏喜焚香,想来这里就是小周氏所居住的屋子了? 再偷偷看向皇甫夫人,只见皇甫夫人已经有些紧张了,嫤娘便也做好了觐见小周氏的准备。 果然,没过一会儿,宫人便前来相请,说王后娘娘召见。 皇甫夫人紧张地看了嫤娘一眼,嫤娘回报她一个温婉从容的笑容。皇甫夫人一愣,随即稳住了心神——连沈夫人这个头一回进宫的民妇都不害怕,她又为什么要害怕? 皇甫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可是,陈乔夫人,张洎夫人,还有以前林仁肇的夫人……这几人向来都是抱团的,陈乔夫人不识字儿,张洎夫人与林仁肇夫人却是口齿伶俐的书香女子,讥讽起大字不识的皇甫夫人来,那可以引经据典的……因此,皇甫夫人实在怕极了她们俩。 最近林仁肇新死,林夫人成了寡妇,再不好自由出入宫庭,这倒是令皇甫夫人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呆会儿可能又要看到恶意满满的张洎夫人了,皇甫夫人就有些心烦气燥起来。 宫人引了皇甫夫人与嫤娘进入了一间十分华丽的屋子。 嫤娘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一众衣着华丽的美貌妇人们,将一位千娇百媚的绿衣美人围拥在中间,正端坐于上座。 皇甫夫人上前行礼道,“臣妇见过王后娘娘,王后娘娘金安。” 嫤娘则落后皇甫夫人三步远,亦朝着那绿衣美人盈盈下拜,口称,“民妇见过王后娘娘,王后娘娘金安。”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了皇甫夫人,落在了嫤娘的身上。 嫤娘稳稳当当地行着蹲礼。 众人见她穿着一袭青霜色的上裳,下穿缃黄色的长裙,脑后挽着个圆髻,簪着两支白玉钗与几朵开得正艳的月季。乍一看,这沈娘子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可她行起蹲礼来,身姿妙曼不说,微微曲起的腰身却显得格外挺拔。 “快平身。”那绿衣美人笑着说道。 嫤娘跟着皇甫夫人平了身。 皇甫夫人上前说道,“启禀王后娘娘,这位就是沈娘子……” 嫤娘便又上前,再次朝着绿衣美人,也就是小周氏行礼,“民妇见过王后娘娘!” “好了好了,快别这么见外,来人,上座。”小周氏笑道。 嫤娘又朝着小周氏行了一礼,才跟在皇甫夫人的身边,坐在了宫人送过来的杌子上。 “你们来得巧,我正与张夫人陈夫人品香呢,你们也来。”小周氏笑着说道。 皇甫夫人干笑道,“嘿嘿,娘娘……”她正待要像往常那样推脱——她无甚见识,可王后娘娘是个风雅人物,总喜欢邀请高官夫人们一起品茶赏香,她推一回推二回……可也总不能每回都推脱。再说了,今儿有沈夫人在,不是么? 于是,皇甫夫人话风一转,问道,“……也不知娘娘今儿要赏我们些什么好东西?” 小周氏笑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昨日,我与圣上笑谈时,随手将几样旧香混在一块儿,竟配出了新香,倒也觉得不错,你们也赏一赏。” 说着,小周氏手一挥,立刻就有宫女扶了盘子过来,一一呈在贵夫人们的面前。 嫤娘凝神细看。 那盘子也是个精巧之物,洁白的边缘还描着金丝儿边,当中却放着一块不大的香饼。 嫤娘并不爱香。 平时她最多是让侍女搬些植物花卉到屋里来,沾一沾清新之意即可;就算到了秋冬之季,要薰衣服的时候,用的也基本上都是自己收集制作的干花。 这品香么,嫤娘虽然不爱,夏府里的女眷们也因为清雅,并不喜欢浓香之物;但是嫤娘的姨母,表姐王月仙的母亲,都虞候夫人却是个爱香之人。 幼时的嫤娘为了讨好姨母,虽不爱香,却也在赏香识香制香上,与王月仙一起下过功夫的。 此刻,小周氏又吩咐宫女们焚香。 不一会儿,宫女们就取来了香炉、灯罩等物,并洗手焚香。 很快,屋子里飘满了浓郁的香气。 坐在小周氏下首的,一位容貌妩丽、穿着月白色宫衣的年青贵妇笑道,“……敢问娘娘,这香饼里头是不是掺了檀香?” 小周氏掩嘴而笑,说道,“有,有!” 那白衣贵妇笑道,“皇甫夫人,您说呢?” 皇甫夫人看了看嫤娘。 嫤娘笑道,“……民妇斗胆说一句,娘娘与众位夫人可不要见怪。” 皇甫夫人抢着说道,“娘娘最是仁慈,哪会轻易责怪你?快说罢!” 小周氏微微一笑,说道,“咱们这儿以香会友,不过是顽笑罢了,说对说错又有什么干系?” 嫤娘这才说道,“这香饼里,可是有沉香?” 众人听了,又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了这位沈娘子一番。 沉香可是稀罕物,因为稀缺,外头几乎已经没有。然而在座的各位贵夫人们,倒是可以通过其他的途径获得……问题是,这沉香却是一两一金的!这位沈娘子,看起来衣着首饰都普通,如何就识得沉香? “前几日在府里的时候,也曾经在夫人屋里闻过,故此记得。”嫤娘笑着解释道,“……只民妇也记不大清沉香的味儿是不是这样?大约是民妇弄错了?”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至于皇甫夫人,她喜欢侍弄花草,对这些香不香的一向不上心。倒是有几个心腹侍女会根据太医的嘱咐,偶尔在她夜里就寝时焚香,以助她睡眠而已。所以她也记不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在府里焚过香了。 “确有沉香。”小周氏点头道。 她打量了嫤娘一番,又转头朝白衣贵妇说道,“张夫人,你还辩认得出吗?” 那张夫人深呼吸了几次,不确定地说道,“似乎还有玫瑰?” 小周氏笑了笑,转头问向嫤娘,“你说呢?” 见王后娘娘没有明确表态,张夫人便知自己答错了,不由得有些面红。 嫤娘屏息静气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丁香?” “有丁香。”小周氏笑着点头,又追问道,“……还能猜得出吗?” 嫤娘咬了咬嘴唇,又道,“似乎还有麝香?” “有!有麝香……”小周氏高兴地笑了起来,继续问道,“还能猜得出吗?” 嫤娘冥思苦想。 张夫人冷笑着看了皇甫夫人一眼。 皇甫夫人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嫤娘。 半晌,嫤娘犹疑道,“回娘娘的话,民妇猜不出了……” 她话音刚落,张夫人就发出了一声嗤笑声。 “民妇明明闻到了……果子的清香,奈何,奈何这香饼之中,如何会有果香呢?”嫤娘犹豫不决地说道。 张夫人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真真儿的村啊!”张夫人讥讽道,“香饼里头放果子?亏你也想得出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做果儿糖水么?” 谁料小周氏却并不理会张夫人,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嫤娘,问道,“你只管说说?” 嫤娘赧然道,“民妇……似乎闻到了鹅梨的香气?” “哈哈哈……”张夫人大笑了起来。 小周氏却一拍手,喜不自禁地说道,“对对对,就是鹅梨!” 张夫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皇甫夫人则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嫤娘。 小周氏笑道,“檀香,沉香,丁香,麝香……这些不过是些寻常的香物。可这些香物混在一起啊,好闻是好闻,却有些沉闷了。所以我让人寻了好些果子出来,试了十几回……最后选中了鹅梨!” 众人都有些吃惊,嫤娘也是。 想不到,小周后竟有这样的雅兴,焚香还玩出花样来了……用鲜果入香?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事! 嫤娘忍不住说道,“敢问娘娘,这鹅梨……要如何入香呢?” “这可是咱们的宫庭秘方!”张夫人不冷不热的说道,“……你谁啊?一个来历不明的民妇,也敢打听宫帷之秘?” 嫤娘没作声。 小周氏却笑道,“这个也简单,就是檀香,沉香,丁香,麝香各取一两研成细细的粉末,再将大鹅梨削皮却头挖去果核,将香粉塞入鹅梨腹中,再将削下来的果皮又重新糊上去,反正看着啊,还像原来完整的大鹅梨一样。” “再上锅蒸上一刻钟左右,取出晾凉了……将果皮揭去,果肉与香粉一起用石杵擂成泥,再用上好的丝绸隔水,挤得干干的,最后堆放在花树下阴干,就成了这鹅梨香……只圣上觉得这鹅梨香的名儿不够雅致,便起了个名儿叫做帐中香。”说着,也不知小周氏想到了什么,突然面上突然一红。 “民妇唐突了。”嫤娘起身,朝小周氏行了一礼。 小周氏笑道,“快坐着……不是说好了,咱们以香会友嘛,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 张夫人屡受冷落,不由得咬着自己的嘴唇,恨恨地盯着嫤娘。 嫤娘只装作不知,继续谦逊端庄地回答着小周氏的问话。 可皇甫夫人却一脸的意气风发! 以往是只有小周氏与张洎夫人,陈乔夫人,林仁肇夫人聊天,皇甫继勋夫人干坐在一旁傻笑坐冷板凳的份儿。可今儿,发傻受冷落的那个人却变成了素来受宠的张洎夫人……这简直就让皇甫夫人意气风发。虽然说,她仍然答不上话,可沈娘子却是她府里的人呢! 第两百一十一章入南唐(十六) 众人围坐在一块儿赏了香,小周氏看着穿了石青色裙子配上霜色衫子,领口处露出了繁复绣花的粉红色立领对襟扣里衣的嫤娘,以及嫤娘拢在手腕上绑着小金珠的珐琅镯子,与她脑后飞云髻上簪着的、别致又精巧的小珠钗,还有她别在鬓边的两朵鲜艳海棠…… 小周氏对这位沈娘子更有好感。 这么一身打扮下来,这沈娘子周身虽然并无十分金贵之物,却显得清贵文雅至极。 “沈娘子这身衣裳看着也好看……”小周氏赞道。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就投向嫤娘。 其实王后小周氏就是个爱美之人,她创出的天水碧,乃是宫中一绝。那天水碧便是浅淡的青碧色……然而沈娘子穿的石青色,与娇嫩鲜艳的天水碧相比,要显得暗沉许多。 只是,她身上的霜色衫子又介乎于月白与淡紫之间,恰巧衬得沈娘子那有些腊黄的肌肤亮白了不少……再加上粉红绣花的立领中衣,立刻将这身清冷的装扮显得柔和了好些,确实别出心裁。 “娘娘,上一回您的千秋之喜,特别开恩准许我们不穿朝服入宫祝贺……可不就是沈娘子替我倒饬的那一身!她啊,确实是个能干的!”皇甫夫人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明知道进宫来见娘娘,还穿得像治丧似的……”张夫人侧过头,不屑地说道。 “你!”皇甫夫人怒视着张夫人。 张夫人毫不示弱地瞪着皇甫夫人。 她所恨皇甫夫人,一来是因为她的夫君张洎向圣上献计,用鸩酒毒杀了大将林仁肇。当时圣上疑心林仁肇通敌,但李煜事后想来,倘若林仁肇通敌,他为何连妻儿都没有安置?这分明就是中了宋人的离间计! 而皇甫继勋为了斗垮张洎,这些天没少在圣上面前说张洎的坏话,前些天皇甫继勋遇刺,府上死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妾,亏他还好意思进宫向圣上哭诉,含沙射影地说就是她的夫君张洎派人去的! 最后,张洎被李煜喝斥了一顿,张洎灰溜溜回到府里,看甚么也不顺眼……因为心情不好又与张夫人吵了一架,此时张夫人见了皇甫夫人,还能有好脸色? 陈夫人看了看斗鸡似的皇甫夫人和张夫人,劝道,“好了好了,在娘娘跟前,你们收敛些。” 张夫人冷笑道,“陈家嫂嫂今天也格外与众不同,竟也与些下里巴人一般见识了!” 陈夫人一噎。 这时,小周氏端起了茶杯,轻啜了一口,又放下茶盏,轻言曼语地说道,“斯意若是累了就退下罢……回去好生歇着。” 斯意是张夫人的闺名。 张夫人听了,有些不敢置信,震惊地抬头看向小周氏,一张俏脸儿涨得和猪肝似的。 她与王后娘娘年岁相当,既是个大家闺秀,又识文断字略通音律,更因为夫君位居高位,所以张夫人得以时时入宫与王后娘娘为伴,更自诩为是王后娘娘的密友。 可是…… 张夫人咬着嘴唇看了看意气风发的皇甫夫人,又看了看坐在皇甫夫人身后、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嫤娘一眼。 见张夫人半天不动,小周氏更是不悦,沉声问道,“张夫人?” 张夫人一惊! 先前让自己退下时,王后娘娘还叫了她的闺名,这会子却连“张夫人”都叫出了口? ——可见王后娘娘是真的生了气! 张夫人连忙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臣妇……臣妇,不,王后娘娘,臣妇……”她有心辩解几句,却被小周氏那冷若冰霜的模样儿给吓坏了,只得讪讪地说了声,“那臣妇告退了……” 只是,她太过于惊惶失措,动作也有些莽撞,一站起身就“咣”的一声,将小杌子撞开了,发出了粗嘎又难听的声音…… 小周氏冷冷地看着张夫人。 张夫人生于富贵之家,一辈子顺风顺水的,从未受过这样的气。而这气,却又是最尊贵的王后娘娘给的,她就是咽不下也得咽……因此更觉委屈,只得忍着满腹的心酸,含着眼泪朝小周氏行了一礼,哽咽地说了声,“臣妇告退……”跟着便逃似的掩面奔出了王后宫中。 张夫人的离去,让屋子里变得安静了许多。 内室之中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嫤娘端坐于皇甫夫人之身,垂首敛目。 半晌,小周氏才微微一笑,吩咐侍女去换新茶。 皇甫夫人听了,眼珠子一转,笑道,“王后娘娘,不瞒您说,我们沈娘子可是真正爱茶之人!” 小周氏一听,有些惊讶,笑问,“真的?正好我这儿有些新到的雾顶银针,试试?” 嫤娘连忙推辞,“回王后娘娘的话,原是皇甫夫人爱惜,可民妇不敢唐突……” 小周后笑道,“没事儿,咱们闲着也闲着,喝喝茶解解闷也是好的。” 嫤娘再不言语了。 论起饮茶赏茶来,倒比要考她随兴做诗赋曲的强;更何况,雾顶银针到底是什么茶,她还没见过呢! 侍女送了茶叶过来。 小周氏见一向内敛的嫤娘露出了兴勃致勃的模样儿,便笑道,“要不,就有劳沈娘子动手烹茶,如何?” 嫤娘看了皇甫夫人一眼,见她露出了同意的表情,这才起身朝小周氏行礼道,“那民妇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她离开了座位,随着侍女的指引,坐到了一旁的矮榻之上,开始烹茶。 只见那美玉雕就的竹形茶叶罐里放着的茶叶,俱是如君毫银针一般如针叶的茶叶,且叶上还长满了细微密布的绒毛,嫤娘便知,这雾顶银针,恐怕就是君毫银针的变种罢? 可再一细看,又见那雾顶银针的颜色更绿更浅,而记忆中的君毫银针却金黄色的……又想着君毫银针乃是洞庭特产,但金陵府的达官贵人们,却一向更喜爱龙井等绿茶。想来,这雾顶银针,应该是龙井的变种? 既然这雾顶银针并非君毫银针——君毫银针属黄茶!那冲起雾顶银针来,就不能用冲黄茶的法子来冲绿茶了! 侍女捧了托盘过来,请嫤娘过目。 托盘里装着各式的小茶盏和杯托、竹勺、茶壶等物。 嫤娘看了看,选中了胎薄如纸、外形普通的白瓷杯与浅青色的杯托,又掂量着重量,选好了自己趁手的竹勺、茶壶等物。 皇甫夫人见嫤娘选的杯子太普通,心中立时就有些着急了起来,心道这沈娘子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王后娘娘素来喜爱金玉之器,怎么她就选了普普通通的白瓷杯呢! 可正待要提醒沈娘子时,皇甫夫人又悄悄地看了王后娘娘一眼,却惊奇地发现,王后娘娘正看着沈娘子,露出了赞赏满意的表情。 皇甫夫人心里一动,索性放下了心。 原来,见沈娘子只是瞥了一眼罐中的茶叶,立刻就毫不犹豫地选中了合适的茶具,显见得这沈娘子确是个懂茶之人。 选好了茶具,嫤娘便开始烹水煮茶。 原先在汴京时,她跟着母亲和老安人,喜饮大红袍、普洱这样的醇茶;后来出了嫁,田骁也一向都宠溺着她,托人寻了各种的好茶与她,她便偏爱福建一带的乌龙铁观音;再后来,她跟着田骁来到了金陵,他知她爱茶,也想法子弄了些上好的明前龙井来给她…… 闲时自泡自饮,再观察身边其他人的冲茶方式,嫤娘还是改良了一套自己冲绿茶的方式。 不得不说,这雾顶银针可真是极品好茶! 一嗅到清幽的茶香,嫤娘立刻就安定了下来,开始专心冲茶。 小周氏则失神地看着沈娘子。 要说这沈娘子,细看之下倒也觉得眉清目秀的,就是……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五官有些别扭,似乎是眉毛……太奇怪了些? 好罢!这沈娘子是个已婚妇人,长得好不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眼下沈娘子这冲泡茶水的姿势,实在是养眼得紧! 只见她十指如兰,又纷飞如蝶,神情专注,姿势美妙……且不说这盈满了一室的茶香,就光沈娘子这个人,就是道极美的风景。 皇甫夫人在府里吃过几次嫤娘冲泡的茶水,见此时茶案上并无芝麻核桃冰片糖之前的配茶果子,便笑着说道,“王后娘娘容禀,我们沈娘子啊,就喜欢喝些清茶。” 小周氏的注意力被皇甫夫人的话语吸引住了,转头问道,“……沈娘子也喜欢喝清茶?” 无论是红茶系的大红袍,黑茶系的普洱茯茶,还是乌龙茶系的铁观音,黄茶系的君毫银针,绿茶系的龙井……只要是上好品相的,都适合清饮;市井百姓素来喜爱在茶水中加炒香的芝麻、核桃仁与冰片糖,是因为用的都有大叶渣这样的劣茶,因为苦、涩口,才不得不加上些其他的料来中和与调味,方显得那茶水不那么苦涩。 听了皇甫夫人的话,小周氏看向嫤娘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赞赏。 不多时,嫤娘已经冲好了茶水,请侍女代为呈递。 小周氏与皇甫夫人,陈夫人等捧杯,看着如白玉无瑕又有些几分通透的瓷杯中盛着清浅淡绿的茶水,直抿一口,只觉得那茶香沁入心脾,再一细口,竟连肺腑之内都服帖舒坦了,且呼吸之间也全都是幽幽的茶香…… “真是好茶,好茶!”皇甫夫人赞道。 “臣妇口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是,这茶确实好喝!王后娘娘,这茶,恐怕也是珍贵之物罢?”皇甫夫人又问。 小周氏慢慢地又品了一口茶,等咽尽之后,顿了一顿,才笑道,“是沈娘子冲得茶好,才显得特别香……这茶虽然稀罕了些,可之前我也让人冲泡过几次,并没有沈娘子烹得好……” 小周氏再品了一口茶,细细咽下,又赞,“确实是好茶!” 嫤娘笑道,“王后娘娘谬赞了……若不是娘娘的好茶,也无民妇献丑的余地。” 小周氏抿嘴一笑,正待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外头宫人唱喏道,“圣上驾到!” 小周氏下意识地扫了嫤娘一眼。 嫤娘立刻站了起来,快步回到了皇甫夫人的身后,并且垂首含胸,双手平举,宽大的袖子立刻遮去了她大半容颜。 小周氏微微一笑,从榻上站直了身子。 嫤娘用眼睛的余光看去,见一个身材瘦削、穿着锦袍玉带的中年男子步入内室。 想来,他就是南唐君王李煜了? 果见小周氏迎了上去,笑道,“圣上今日这样早!” “横竖也无事,索性过来看看。”李煜笑道,顿了一顿,他环顾四周,赞道,“……嗯?好香的茶!哦,王后还有客人在啊?” 皇甫夫人与陈夫人立刻朝李煜见礼,嫤娘也跟在皇甫夫人身后,朝着李煜盈盈下拜。 “起吧起吧!不必太拘谨了。”李煜笑呵呵地说着,眼神在嫤娘身上一扫而过。 ——说来也怪,这女子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雅,且她身段婀娜,姿势曼妙,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可这五官也……也忒平常了些吧? 小周氏投入了李煜怀中,笑盈盈地说道,“圣上!我正与皇甫夫人喝茶聊天呢!喏,这一位,是皇甫夫人府上的沈家娘子,她可是个妙人儿!烹出来的茶水,是真香!” 说着,小周氏一挥手,便有侍女奉上了一杯先前嫤娘烹好的茶水上来。 李煜又看了嫤娘一眼,接过侍女呈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 “这……” 李煜有些动容,忍不住再次打量那位沈娘子。 嫤娘低眉敛目地端坐于皇甫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圣上!是吧是吧?妾身可有说错?”小周氏语笑嫣然地说道。 李煜笑道,“果然是人如其茶,清新淡雅……” 嫤娘只得站起身出了列,又朝着李煜与小周氏拜了下去,说道,“民妇沈氏,叩请圣上与娘娘金安。” 李煜又打量了嫤娘一番,看到她实在平庸的脸,心中惋惜,转头却向小周氏说道,“梓童,难得沈娘子这样爱茶,前儿不是得了些明前龙井?赐些与她罢。” 嫤娘连忙又盈盈拜下,“民妇多谢圣上,王后娘娘赏赐。” 她那柔软婀娜的身段与优雅的姿势又让李煜看直了眼。 既然李煜来了,小周氏已不欲众人再继续呆在她这儿,就笑着说道,“明前龙井是圣上赏你的,可你却又谢了我……罢罢罢,我也赏你两罐子茶叶罢,一罐子雾顶银针,一罐子碧螺春!” 嫤娘连连道谢。 小周氏端起了茶盅。 皇甫夫人与陈夫人立时站了起来,同时说道,“臣妇等叨扰王后娘娘已久,该退了,请圣上,王后娘娘恩准。” “回吧!都乏了……”小周氏笑盈盈地说道。 众人见李煜并没有说话,便又朝他行了一礼,慢慢退出了内室。 嫤娘落在了最后头。 又因有侍女要将李煜与小周氏赏赐的茶叶送给她,故此将她引到了内室旁边的茶水房,偏偏这茶水房只是个用屏风间隔出来的地主,因为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殿中小周氏含酸道,“人都已经去得远了!你还看……还看!” 李煜笑道,“不过中多看了两眼罢了,梓童怎么变得这样小气了?这个沈氏啊……说来怪,分明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奈何面容实在是……” “这就叫腹有诗书气自华了,她虽相貌平庸,却是个有才识有见地的。依我看,外头那些个穿红着绿的,反倒不如她!”小周氏嗔怪道。 “你既爱她,不如就叫她进宫,常伴你左右,如何?”李煜意有所指地笑道。 小周氏是过来人,焉会不知李煜的话中之意?只那沈娘子却是有夫之妇! 自己的夫君竟有这样的龌蹉心思,不由得令小周氏有些不虞,声音也拖得又冷又长,“召沈氏入宫,常伴在臣妾左右?圣上,您别忘了……这沈氏啊,可是个有夫之妇!” 李煜突然大笑了起来,“孤不过是逗王后玩玩,不料,哈哈哈……王后吃醋的模样儿,还真有几分昔日在闺中的小女儿模样,有趣!真有趣……” 小周氏也不理会李煜是真与自己说笑还是借梯子下台,便娇嗔了一声“圣上”,便识趣地再不提此事了。 然而,等在茶水房里的嫤娘却被这两人的对话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侍女儿已经找好了匣子,将李煜与小周氏赏的三罐子茶叶都放进了匣子里,将用黄色的锦锻将匣子包了起来,这才交与嫤娘。 嫤娘不敢耽搁,匆匆接过了匣子,朝侍女道了谢,这才低着头走出了宫殿,与皇甫夫人汇合了。 皇甫夫人这是头一回不但在王后小周氏的面前露了脸,还把一向得宠的张洎夫人给挤排走了,不由得十分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地引着嫤娘回了都督府。 第两百一十二章 **** 魂不守舍的嫤娘跟着得意洋洋的皇甫夫人回到了府中。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嫤娘呆坐了许久…… 直到秀儿小心翼翼地过来请示她,要不要摆饭时,嫤娘这才回过神来。 这么快?天已经黑了? 她连忙一迭声地吩咐秀儿摆饭。 秀儿拎着食盒进了东屋,叮叮当当地摆着盘碗碟筷。 这时,院子外头响起了柱儿拍门的声音,“碧琴姐姐,秀儿姐姐?快开门,郎君回来了。” 碧琴担忧地看了嫤娘一眼,走去开了门。 嫤娘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处,有些六神无主。 气宇轩昂的田骁大步流星地踏进了院子。 “二郎……”嫤娘低唤了一声。 田骁疾步走了过来,将她揽进了怀里,见她仍然穿着早上进宫的那一身衣裳,面上的妆也不曾卸了,不由得双眉紧皱,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人为难了你?” 嫤娘抬眼看向他。 也不知怎么的,她心中难受至极。 都说女人的美貌是天生的武器。可由始至终,她的容貌却给她,也给他,都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早在汴京时,先前的胡华俊、后头的赵德昭……到现在,都已经来到金陵了,居然南唐王李煜又…… 当然,或许李煜只是将她当成笑柄,并没有将她视为绮思的对象,仅仅只是为了与小周氏调笑的缘故。 可是,这事儿也绝不能瞒着田骁。 万一因为她,坏了田骁的大事,坏了大宋朝的事…… “二郎!” 嫤娘又喊了他一声,可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她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田骁心中已经百转千回。 他太了解她了! 他的小妻子虽然年轻,却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此时却是这样一幅六神无主的模样,显见得,她定是遇上了为难的事。 再想想,她今儿可是跟着皇甫夫人进了宫的!难道说,是宫里的人为难了她? 赵光义在南唐后宫里当然有眼线,所以,田骁已经通过眼线,知道了后宫里的事……他的小妻子与小周氏相谈甚欢,张洎夫人失宠被小周氏赶出了正殿…… 可是发生了某些,眼线所不知道的事吗? 田骁心中一沉。 但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紧张的模样儿,毕竟她已经够紧张了的。 于是,他微笑着搂住了她的纤腰,带着她进入了内室,还挥退了秀儿与碧琴。 二婢对视了一眼,替他二人关上了房门,一个去外头守着院子门,一个在外屋守着房门。 见屋里无人,田骁坐在了炕床上,令嫤娘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说说,怎么了?”他和声说道。 嫤娘心乱如麻。 她想了想,将今天跟着皇甫夫人入宫以后,张洎夫人为难她的那一段简明扼要地说了,然后说起了南唐君王李煜下朝时,也见了她与皇甫夫人、陈夫人等。尤其是将最后一段,她站在茶水房里等着宫女儿拿茶叶的时候,不经意听到李煜与小周氏的对话。 田骁默不作声,只是将拳头攥得紧紧的。 半晌,他才轻笑道,“你想得也真多……那李煜虽然偏安一隅,但到底还是个君王,后宫中不说三千佳丽,但有过恩宠的美人还是不少的。且你再看小周氏……小周氏的容颜,并不输与当年的花蕊夫人。就是你盛妆而出,恐怕也只是与小周氏不相上下……何况今儿你还遮去了七八分颜色,充其量也就是身段勾人了些,并不值得什么……”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二郎,咱们……走吧!”她低声说道,“再留在这儿,我,我……我真怕我会坏了你的事儿!还不如……” “好。”田骁笑道,“咱们从现在就开始打理,收拾好手尾就走,好不好?” 嫤娘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问他,“真的?” “真的。”他笑道。 “来,咱们先好好吃顿饭,”田骁笑道。 嫤娘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吃饭! 可转念一想,她是没什么胃口,可他却在外头忙了一日……且他的饭量又大,实在是饿不得。这么一想,嫤娘连忙站起了身,坐到了他对面的座儿上。 结果夫妻俩才拿起筷子就愣住了。 ——桌上摆着的饭菜实在太丰盛!整只的花雕鸡,香酥八宝鸭,清蒸蟹粉狮子头,鱼胶花枝丸汤等等…… 田骁笑了笑,端起碗来就大口扒饭。 嫤娘见他吃得香,原本不饿的,竟也有了些胃口,便替他倒了一杯酒,叮嘱他要少喝点;然后才举箸而食。 想来这些菜式,应该是皇甫夫人赏下来的。 不得不说,皇甫夫人的私厨,手艺确实比大厨房里的厨娘们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嫤娘就着花雕鸡的汤汁,也吃了个半饱,然后又逐一试了试其他的菜式与汤品,不觉就有了七八分的饱意。 田骁见她停箸不食,问道,“吃那么少?” 她摇摇头,“不吃了,饱了……我洗脸去,今儿魂不守舍了,从宫里回来也忘了洗脸卸妆,这会子只觉得脸儿油腻腻的……” 他也没勉强她,只说道,“用我给你调好的皂叶洗。” 嫤娘应了一声,径自回内室洗漱去了,因见时间不三不四的,小浴室里的热水也足,她索性洗了个澡,又洗了头。 吃饱了,洗净了……心里的话儿也尽数说与人听了,嫤娘心里轻松了好些。 回到卧室里,她看到田骁已经脱去了外头穿的衣裳,只穿了件中衣,趿着布鞋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看着书,不由得拿了把梳子走了过去,说道,“二郎……” 他闻言抬头,笑着将手里的书本放到了一边,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 嫤娘一滞。 她原也没想让他帮她梳头,可是…… 嫤娘抿着嘴儿坐在了他的身边,将自己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留给了他。 内室里的窗子大大地打开着,一轮又圆又亮地明月挂在幽蓝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宁静安祥。 田骁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梳理着长发。 大约是怕弄疼了她,他的动作十分轻柔。 嫤娘突然就有了些倦意。 “二郎,咱们临时起意来到南唐……说起来,已经三四个月了罢?”她低声说道。 田骁“嗯”了一声。 “那你在瀼州的差事,要紧吗?要说公爹手下……也肯定少不得你,咱们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嫤娘闲闲地说道。 “放心。”他轻声说道。 嫤娘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 他专注地看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地替她仔细梳理,仿佛正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容不得半点打扰。 “我放心着呢!”她又轻声说道,“……我跟你在一起,就没有担过心……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家了……” “快了。”他继续轻声说道。 嫤娘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儿笑了。 看着妻子明眸皓齿的妍丽笑颜,田骁眼神一黯。 “吧嗒!” 他手里的梳子应声落地。 “二郎!”嫤娘突然惊呼了一声! 他下了榻,却将她横抱了起来,稳步朝大床走去。 “二郎?二郎!不要不要……”她捶打着他硬若铜骨一般的胸脯,娇嗔道,“……我洗了头,你瞅瞅这头发还没干呢……” 可田骁却已经朝她压了下来。 他手一扬,除去了她身上的纱衣,再一扯,那嫩嫩的鹅黄色抹胸就开了……旖旎美景顿时呈现在他的面前! “二郎!”嫤娘粉面含羞,却仍想再次阻止他。 田骁低下头,含住了她雪峰顶巅的殷红果实…… “啊……” 嫤娘浑身一颤,顿时软成了一滩水。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那双玉臂竟自动环上了他的修颈,还主动想将自己极度渴望温暖的躯体贴近他…… 田骁尽情驰骋,并在紧要关头吻向了她的唇。 他牢记小娇妻的交代——她洗了头。 她洗了头,所以不能在头发还没干的时候就寝。 于是,这天夜里,他领着她,几次三番在欲海中浮浮沉沉,却并不愿意抽身而退,也不肯让她睡着…… 直到嫤娘脱了力,实在被累得不行了,甚至半昏半睡了过去,他才罢休。 云收雨散。 田骁餍足地抱着温香娇软的小妻子,脑子里却一直在飞快地运转着。 那李煜还真是个色中饿鬼!早先他的发妻大周氏尚在世时,他便与小姨子小周氏偷情——那时小周氏恐怕才只十三四岁!再看看南唐后宫中的美人,听说李煜的妃妾,有封号的就不下三四十人,除了这些有名份的之外,估计这些妃妾身边的侍女有些也是承过宠的…… 就这么个色鬼,居然还敢肖想嫤娘?? 嫤娘容貌与气质都太出类拔萃了,掩饰容貌是无济于事的,想要彻底安全、平定……恐怕只有两个法子。 一是逃,一是战! 但是,逃…… 嘿,他田守吉并非不识字,可偏偏就是不认得这个“逃”字什么写! 既不想逃,那就战!!! 田骁靠在床头,俊美如玉的脸上突然绽出了狰狞邪恶的笑容。 ——李煜竟敢肖想他的小妻子?呵呵,真是作死!无论如何也要想个法子也让李煜好好尝一尝这夺妻之恨不可! 可是,谁敢夺南唐君王的妻子? 田骁眼珠子一转。 他想起了那位命丧皇叔赵光义之手,官家先前的宠妃花蕊夫人。 那花蕊夫人正是后蜀废帝孟昶的爱妾,孟昶降宋之后,官家一杯鸩酒毒杀了孟昶,跟着便公然宣花蕊夫人入宫为妃。田骁虽未见过李煜的继室小周氏,但听说小周氏容貌绮丽、有才华……既然如此,不如就在给皇叔赵光义递消息的时候,挟私将小周氏的情况说说? 皇室赵家的男人们,就没有一个不好色的……也许还等不到南唐国破,官家就能纳了小周氏?抑或是……皇叔赵光义也是个爱美色的,他之前亦与花蕊夫人有染,说不定这一次,赵光义会抢在官家之前,先纳了小周氏呢? 此番他受赵光义之命远赴南唐金陵府主持军务,因此是有权过问递回汴京的消息的。 ——索性从明儿起,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将小周氏的消息递回汴京? 田骁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丝狠绝的光从他微眯着的凤眼中泄露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低头看看…… 还好,他的小娇妻正窝在他的怀里,睡得又香又沉。 她闭着眼、沉沉的睡着,小巧秀气的嘴儿微微嘟了起来,像个正在赌气的稚儿。 田骁哑然失笑。 这个小妻子啊,太招人心疼了……跟着他来了南唐,就跟关牢狱似的被关了三个月,也亏她性子静才能捱得住。且她还要在皇甫老贼和南唐王后小周氏的面前卖乖,真是不容易。 这么一想,田骁心中顿时生出了浓浓的愧疚之意。 他低下头,在妻子温热、透出些许汗意的面上啾了一下。 睡梦中的嫤娘不满地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美背。 田骁怜爱地替她拉了拉被褥…… 只是,他到底有些不甘心那被褥遮去了妻子优美的后背。想了想,他朝她贴了上去,将手自她的腰间探向她的胸间。 他握着那团盈软温嫩的雪桃,随着兴致轻揉慢捻了好一会儿,这才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两百一十三章入南唐(十八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田骁每每早出晚归,有时甚至还在半夜换了夜行服潜出府去…… 嫤娘心知,他肯定又在谋划什么了。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冲着那日李煜对小周氏说的那些玩笑话来的。 可她没有立场去过问。 李煜与小周氏说的那些混帐话,倘若只是玩笑,倒也罢了。但如果不是玩笑呢?那她岂不是连累到田骁,以及皇叔赵光义手下的这帮细作探子们了?再严重一点,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大宋与南唐如今的胶据局面。 所以,尽管她心中忧虑,却也知道田骁如今肯定是在想法子解决,她还是不要去拖他的后腿了。 因此,嫤娘便从早到晚都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或裁制衣裳,或看书喝茶……有时皇甫夫人过来请她过去聊天,嫤娘也是拒三应四的;陈何二位清客夫人过来陪坐,嫤娘三不五时也会装装病…… 这么一来二去的,就又过了一个多月。 这一日,田骁早早从外院回来了,嚷着叫秀儿出去称肉打酒。 嫤娘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一边拿了钱,打发秀儿出去买烧鸡,一边好奇地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 田骁扔下了靴子,随手一扔,然后就将嫤娘抱进了怀中。 “我的小乖乖!”他笑着喊了一声,撅着嘴儿就吻上了她粉嫩嫩的面颊。 嫤娘涨红了脸,拼命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见他还伸出了手想将她捉回去……吓得她一扭身就跑了,还将手里的帕子砸向他,骂道,“天还没黑你作什么!” 田骁大笑,“天黑了就能作了?” 嫤娘咬着菱唇瞪了他一眼,起身将他乱扔在地上的两只靴子收拾好了,然后又去打了盆热水过来,教他洗手净面。 用热帕子擦了一把脸,又搓了搓后颈子,田骁斜倚在炕床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嫤娘仍是好奇,挨了过来又问,“二郎,到底是什么好事?” 田骁笑笑,“你不是总想着回去吗?” 嫤娘一怔,两只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惊喜道,“当真?” 看着她那如墨玉一般的瞳子在一瞬间就绽出了如流光溢彩般的惊喜光芒,显见得确实想念故土了,田骁心中又是一酸,柔声说道,“……也不是马上就能走,不过,总算是有影儿了。” 听他这么一讲,嫤娘心中更是激动。 她知道,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事情没有十分把握的,绝不会轻易开口。而他既然这么说了,就证明着,这些天他在谋划的事情肯定有眉目了。 可是,田骁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他带着她带到南唐,就是为了策反皇甫继勋。众人好不容易才离间了李煜与林仁肇,这林仁肇一死,皇甫继勋倒是顺理成章地升任了兵部侍郎,可仍有张洎陈乔两座大佛在他头上牢牢压着…… 宋人要策反皇甫继勋的目的,是在于将来大宋与南唐交战时,好削弱南唐兵力。毕竟在南唐国中,能真正率兵打仗的人,除了林仁肇就是皇甫继勋了。 嫤娘想了又想,觉得田骁十有八九是朝张洎陈乔下了手…… “二郎!你到底做了什么?”嫤娘有些不安,便问道,“先前为了除掉春芳,咱们已经设计了一出刺杀案出来……这会子,不管是哪家府上又出现了刺客……无论是皇甫继勋,张洎还是陈乔,可都会怀疑的啊!” 田骁一怔,突然大笑了起来。 “我家娘子果然是巾帼脂粉,果然聪慧!”田骁大笑道。 嫤娘咬着嘴唇瞪着他。 他笑了半日,才渐渐歇住了笑声,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呆会子吃完晚饭,我就要夜行……” 嫤娘听了这话,一怔。 但见他神情严肃,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仔细聆听。 田骁继续说道,“这次我一去,恐怕后天清晨才能回来。记着,外头的事儿,我已经吩咐好寻枫与柱儿了……明儿一早,寻枫会去外院替我告假,就说我病了。从明儿晌午开始,你就别再进内室了……我安排个人藏匿在咱们的屋子里,以防有人过来以探病为由打探咱们的虚实。” 说着,田骁伸出手,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不会有任何闪失的。” 他呆会儿就走,后天才能回,也就是说,他要离开一天两夜。 他要干什么? 嫤娘担忧地问道,“你要去远处?” 田骁“嗯”了一声。 秀儿买了烧鸡、卤牛肉、茴香豆和一埕子黄酒回来。 嫤娘不说话了,一迭声地吩咐秀儿赶紧将买回来的酒菜和从大厨房里领回来的饭菜都摆在了东厅里,又自去内室翻找了两块干净的包袱布出来。 她将那烧鸡一分为二,卤牛肉也分作两份,还将秀儿采买回来的芝麻炊饼也放进了包袱里,最后还去内室,将自己平日吃的,还剩下大半的玫瑰酥饼也给包好了。 “这些……将就着拿在路上吃。”嫤娘交代道,“甭管要去多远的地方,吃好是顾不上的,可总要吃饱……且还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伴当和你一块儿去罢?” 田骁已经开始大口扒饭了。 他又“嗯”了一声,说道,“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他们跟我不是一块儿走的,咱们约在杭州府会面。” 嫤娘一呆。 杭州府?杭州府不是吴越国的京城吗?他要去杭州府…… 电石火光之间,嫤娘就明白了些什么! 田骁此去杭州府,难道说,他要闹出些什么动静来,才能牵扯到吴越与南唐?但这么做,对策反皇甫继勋又有什么好处? 她呆了一呆,突然就想通了! 田骁针对的不是皇甫继勋,而是李煜! 李煜是南唐君王……倘若田骁率众挑起了吴越与南唐边境上的挑衅,作为一国之君的李煜,他要面对北方虎视眈眈的大宋,背对南方心怀不满的吴越……南唐已经失去了虎将林仁肇,执掌兵权的又是两个书生张洎陈乔……李煜他还有心思花前月下,肖想他人之妻? 想通了这一点,嫤娘失神地看向田骁。 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并且已经从她的神情里猜出,她已获悉了他的计划。 田骁朝她微微一笑,继续大口大口地扒饭。 “二郎……”嫤娘喃喃地喊了他一声。 他又扒了几口饭,说道,“今儿夜里你好好歇着,明儿早起就把屋里收拾收拾,随身用的东西都拿到西厢房去……教碧琴秀儿陪着你。” 嫤娘心如乱麻。 她这个夫君啊……实在是胆大妄为,又睚眦必报。 先不说李煜是不是真的肖想了她,或许那就是李煜与小周氏之间的玩笑话呢?再说了,李煜毕竟是个君王呢…… 一想到这儿,嫤娘又是一滞。 她这夫君,虽外表生得俊美又谦逊,却实在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别说是现在要设计南唐君王李煜了,就是之前在汴京时,他不也设计了亲王赵德昭?且手段狠辣又奇巧,恐怕直到现在,赵德昭还以为自己中了皇叔赵光义的圈套吧…… 嫤娘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既已嫁了他,他爱她,也对她关怀备至,她还要计较他心狠腹黑?倘若他不狠,恐怕她早就不知被人强占了多少回了! 想到这儿,嫤娘走到了门口撩起了帘子,轻声叫了秀儿过来,吩咐她再去外头买些馒头炊饼回来,要小心些。 秀儿已从碧琴那里知道了一二,此刻听了娘子的吩咐,知道这是要让自己掩人耳目的意思,连忙应下了,又拿了钱出去了。 嫤娘走回炕桌边,亲手替他斟了一杯酒,说道,“二郎,你……路上小心些,快快地去,早早地回……” 田骁动作一滞。 半晌,他突然又加快了扒饭的东西,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不多时,秀儿拎了一包袱的馒头回来,嫤娘又忙着替田骁整理行装,将几个装满了食物的包袱用黑布给包住了。 田骁一连扒了四五碗饭,吃得饱饱的,才去换了夜行衣,又将妻子替他准备好的干粮仔细绑在了衣裳上。 此时已到了月上中天时分,住在隔壁院子里的那对夫妇可能已经歇下了,灯都熄了。 嫤娘有些不舍,抓着他的衣角来到了院子里。 “你回去好生歇着,”田骁低声说道,“外头的事儿我已安排好了……你只要应付女眷就好。” “二郎,你早些回来。”嫤娘含着眼泪说道,“我晓得你都安排好了,我也不怕……可是,可是……若你不在我身边,我,我还是……” 田骁心中软成了一滩水。 半晌,即将涌出嘴外的千言万语却只化成了一句,“你要乖乖的,我回来好好疼你……” 嫤娘咬着嘴唇点点头。 看着妻子微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的神情,田骁有心想要将她揽进怀中好好揉搓一番,却又害怕一旦亲近了,又会把持不住误了时机,只好一狠心,轻轻推了推她,然后纵身一跃就跃上了屋顶。 嫤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如大鸟一般拔地而起,然后又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房顶上。 他俯在屋顶上,拉下了黑布头套,朝她做了个“你快回去休息”的手势,便如一只蝙蝠一般翩然而去了…… 第两百一十四章入南唐(十九) 田骁离开之后,嫤娘担惊受怕地捱到了深夜,终于沉沉睡去。 天刚亮,她就起来了。 昨儿夜里没睡好,今儿就起得迟,洗漱好一照镜子,嫤娘还发现自己的眼窝子下面还挂着两团青影。 她叹了一口气,拿出了田骁给她调配的雪肤膏,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顷刻间,她那雪白莹润的肤色便变成了黯哑的黄,然后她再小小心地描了描眉,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就出现在镜中了。 嫤娘放下了黛石,深呼吸一口气,叫了秀儿进来收拾东西。 想了想,她吩咐秀儿只收了一床被褥子和两身衣裳拿到西厢房里去。 外头寻枫喊了一声,“碧琴姐姐,外院的胡郎中过来替先生诊治,烦请通报夫人一声。” 嫤娘被吓了一跳! 这,这…… 郎中? 怎么办?拦着不让郎中进来? 可这样会露馅吗? 嫤娘咬着嘴唇,看了看秀儿,又看了看碧琴。 她突然想起来,田骁临行时曾经交代过她,说他已经安排好外院的事……依着他缜密细致的性子,不可能想不到外院会派郎中进来替他看病。 于是,嫤娘稳稳地在屋里答道,“请胡郎中在偏房等一等,我这就来。”说着,她便带着秀儿从内室走到了东屋,又示意秀儿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她刚端起茶杯,就听到了衣袂纷飞的声音。 “得罪了……”有人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嫤娘被吓了一跳,侧头去看时,发现床帷轻摆…… 她的手都有点儿抖。 强按着心胸间的感受,嫤娘饮尽了一杯茶,这才扶着秀儿的手走出了东屋。 一个年老的郎中已经等在外头了。 “烦劳先生了,”嫤娘客气地说道,“外子昨儿夜里还好好的,今儿一早起来就说有些不妥当,还请先生给看看。” 她也不知道田骁到底是怎么安排的,索性连病状也不编了,直接就说请郎中进去看看。 “小老儿定当尽力。”老郎中说道。 嫤娘侧过了身子,请老郎中先行,然后才带着碧琴秀儿也跟着进了内室。 一进内室,嫤娘只扫了床帷一眼就垂下了眼敛。 假扮田骁之人并不在床上,而是躺在床榻之上,身上还盖着个薄被,连脸也被遮去了大半。 碧琴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将嫤娘挡在了身后。 老郎中上前,坐在榻旁替“田骁”听脉,“田骁”只是躺着,一动也不动的。 半晌,老郎中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尊夫这是病症亏虚,虚火亢旺,阴虚则阳亢并生热化火,以心烦失眠、口燥咽干……” 嫤娘静静地听着。 老郎中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才道,“也不是很要紧的事,等小老儿为先生写个方子,抓上一剂药,连服三日就好了……” 嫤娘道,“多谢先生。” 她又陪着老郎中去了外头的东厢房里,守着老郎中写了方子,又命碧琴拿了钱出来谢过老郎中,这才教寻枫又送了老郎中出去,然后再吩咐柱儿拿了老郎中开的方子出去抓药。 嫤娘的院子里,侍女与仆人们进进出出的,陈夫人何夫人也过来看热闹。听说是夏先生(田骁的化名)病了,陈何二位夫人连忙宽慰了嫤娘几句……因嫤娘屋里有病人在,陈何二位夫人不好打扰,只得匆匆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柱儿抓了药回来,秀儿守着小炉子熬药。寻枫与柱儿坐在前院里聊天,嫤娘无事可做,索性带着碧琴去了西厢房里。 然而她去了西厢房也仍是无事可做。 本来可以做些针线来打发时间的,如今又有个人睡在她的屋子里了…… 嫤娘索性坐在炕床上打起了盹儿。 昨天夜里,她一宿没睡好,这会子确实有些困了,就靠在炕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怎么了…… 等她悠悠醒转的时候,天都有些阴沉了。 嫤娘被唬了一跳,急忙问碧琴,“……什么时辰了?” 听碧琴说已经到了申时三刻了,嫤娘急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醒我。” 碧琴笑道,“因家中也无事,眼见娘子也倦得狠了,不如好生歇歇……算起来,恐怕郎君也该踏上归程了。” 嫤娘顿时心生向往。 她连忙喊了声秀儿…… 秀儿闻声跨进了屋里,应了声,“秀儿听娘子的吩咐。” 嫤娘却又住了嘴。 她本想让秀儿出去买些酒肉回来,好预备着,田骁一回来就有得吃。可转念一想,田骁如今正装病,她哪能派了人出去,堂而皇之地买些打酒称肉? 想了想,她才低声嘱咐道,“你去外头买些酱菜回来……再捎两只烧鸡,并炊饼和胡麻饼回来……只买烧鸡的时候,藏着点人。” 秀儿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拿了钱出去了。 嫤娘又叫碧琴赶紧去熬些米粥。 混忙了一通,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秀儿采买了好些田骁爱吃的吃食回来,碧琴也熬起了粥,然而嫤娘却心急如焚的,什么心思也没有。 碧琴与秀儿见她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害怕郎君回来责怪她们,便殷勤劝食。嫤娘碍不过,胡乱吃了些秀儿从大厨房里领回来的饭菜,便拿了一本书,一边随意翻着,一边和碧琴秀儿闲聊。 细问之下,嫤娘才知道,白日里她在西屋睡了个天昏地暗,但其实陈何二位清客夫人,以及皇甫夫人都打发人过来送了些滋补的黄精、银耳、参芪等物。 只是,众人都知道,不好前去打扰正在病中的“夏先生”,只是让侍女送了东西过来,放下就走了。 听说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嫤娘松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亥时,田骁还没回来。 嫤娘坐得有些累了,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看着外头的院子里俱是漆黑一片,大约邻人们都睡了,她想了想,吩咐寻枫也将院子里的灯给灭了,仅留着廊下的一对灯笼。 不知不觉又到了子时,巡夜人在外头敲梆子喊过了三更了,可田骁仍旧还没回来…… 不知不觉又过了丑时,嫤娘已经等得心急如焚。 这时,她突然又听到了衣袂纷飞的声音! 嫤娘转头一看,原先躲在东厢房屋子里的那个黑衣人从窗口跳了出来,朝她点了点头。 紧跟着,她还没回过神来呢,又一个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 嫤娘一愣…… 只见那人虽然穿着一袭黑衣,可他身形修长高大,不是她的二郎又是谁? 田骁陡然看到妻子站在院子里,也愣了一下。他二话不说,站在庭院里就开始除衣,将一身夜行衣除尽之后,随便翻转了几下就打成了一个包袱,朝一旁扔去。 之前从窗口跳出来的黑衣人接住了田骁扔过来的包袱,轻轻一跃就跳上了房顶,几下子就跃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了。 嫤娘这才上前,想开口喊他一声又不敢,只得拉着他的手进了堂屋。 秀儿在内室里薰香和更换床褥,碧琴拎了热水去小浴室里,嫤娘便拉着田骁走到了灯下,细细地察看起他来。 只见他浑身都散发出浓重的汗味儿,头发一绺一绺地均湿透了,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是潮潮的…… “娘子,给我喝点儿水。”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听到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也不知他为了赶路,多长时间没喝上水了。连忙就去外头自己捧个了大茶壶过来,用冷茶兑了些热水,调成了温温的淡茶,才倒在杯子里给他。 田骁一口气将壶里的茶水全喝完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她,微微的笑。 这时,秀儿已经快手快脚地换好了被褥等物,朝着二人行了一礼,赶紧退了出去。 嫤娘掩上了内室的门,这才急急地去衣橱里拿了他的衣裳出来,推着他往小浴室里走。 田骁顺从地跟着她去了小浴室。 浴桶里已经盛满了热水,嫤娘亲自服侍他除去了衣裳,待他坐进浴桶里之后,她又亲手替他摘去了束发冠,开始替他洗发。 “二郎,你这次去……” “成事儿啦!”他笑着说道。 嫤娘心里一松,又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告诉你。”他笑道。 “二郎!”她嗔怪了他一声。 田骁但笑不语。 嫤娘默了一默,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不管他做了些什么,她还真不好先知道。因为后宅就是朝堂的微缩版……朝堂上发生的事儿,皇甫夫人与清客夫人们最终都会知道,而嫤娘获取外界消息的正确方式,就应该要从女眷们的嘴里听说才对,否则就很容易露马脚了。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过了好久才压下了活跃在心胸间的好奇心,专心致志的替田骁搓洗起头发来。 田骁当然也能明白妻子的转变。 他的小妻子又会撒娇又懂得进取……确实是个可敬可亲的人儿。 既然田骁不说,所以嫤娘也就不问了。 她服侍着他搓了澡洗了头又换上了干爽的衣裳,然后就叫秀儿摆饭。田骁看着瘦,可饭量着实不小,他捧着碗,直将桌上所有的饭菜尽数一扫而光才作罢。 第两百一十五章入南唐(二十)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儿,嫤娘心疼地埋怨他道,“难道你在外头什么也没吃?” “吃了啊,”他吃完了炊饼,又捧着香米粥喝了几口,继续说道,“你不是给我带了那些干粮?不过……也不怎么有空吃,骑马赶路的时候吃了些。” 嫤娘皱起了眉头,心知就该治一治他这毛病……身体是自己的,就是再苦再忙再累,也不该亏待自个儿的身子骨呀! 等田骁吃饱喝足了,天也蒙蒙亮了。 田骁漱了口,擦了把脸,准备上床睡觉。 “今儿外院会有人来找我,你替我都挡了去……就说我还是不好,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田骁说道。 嫤娘点点头。 “没人的时候,你也进来陪我歇歇。”田骁又交代道。 嫤娘又点了点头。 他拉她到床边,抱着她,让她靠在他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听着他的心跳声音,嫤娘只觉得格外安心,很快就眯了一觉。只是,天一亮,外头大光了,嫤娘也就自然而然地醒了。 田骁突然睡得沉沉的。 她悄悄地起了身,轻手轻脚地去洗漱了,又换了件衣裳,上了妆,才走出内室,还不曾吩咐秀儿去大厨房拿早饭呢,就听到院子外头的清衣巷乱轰轰的。 似乎有很多人在行步,脚步凌乱,又有人还急切地说着话,也不知是怎么了。 嫤娘想了想,吩咐秀儿出去大厨房领饭。 结果秀儿才开了门,就有人急急地奔了进来。 “夏夫人……”那人一见嫤娘,立刻行了个揖礼,说道,“夏先生可在?外院董师爷差我前来请夏先生过去一叙……” 嫤娘见那人穿着宽袍广袖的衣裳,脑后还绑着书生巾,连忙也朝那人行了一礼,说道,“先生万福,可我家夫君还病着呢,昨儿就已经告了假了,今儿早起……看着仍有些不大好,烦请先生和董师爷说一声,等明儿我家夫君好些了,定会前去。” 那人一噎,似有些为难,然而嫤娘也不退不避地立于庭院之中,并不肯退步,那人只得又朝嫤娘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走了。 嫤娘走到了院门旁,看了看巷道里的人们,见基本上都是三五成群的清客们,络绎不绝地朝着外院的方向走去……算时辰,竟比原先去外院早了两刻钟左右。 这些清客为什么那么着急又那么兴奋? 难道说,田骁去吴越国杭州府做的秘事,此时已经传回了金陵? 会是什么样的事,让皇甫继勋的清客们这么兴奋呢? 嫤娘想了想,命寻枫关上了门。 一整天,她都关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中午时分,她去叫了田骁起来,小夫妻俩悠悠闲闲地吃了午饭,跟着两人又相依相偎地睡了个午觉……到了夜里,已经好吃好睡了一整天的田骁终于缓过神来,将心爱的妻子好生宠爱了数次,最后累得嫤娘哭了起来才作罢…… 隔了一日,田骁“病情大好”,便“强撑”着去了外院参与理事;而嫤娘也应邀前去皇甫夫人那里喝茶聊天去了。 众清客夫人们碰了面,大家先是关切地问候了嫤娘几句尊夫的身子骨怎么啦……一番寒喧过后,这才纷纷落了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昨儿个从边疆传来的消息。 嫤娘因为要“侍疾”而两天都没出过院子,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她此刻认真地听着众人的讨论,听了半天她才听明白……原来,吴越国君派了个遣使过来,如今人就在金陵。 而那吴越使者前来金陵的用意,就是指责南唐军士夜闯杭州府,竟一路击杀吴越将士!从国界扬州,再到杭州,竟有数十名将士死于南唐军士之手! 嫤娘惊得睁大了眼睛。 “陈家姐姐,那……吴越国怎么就认定,是咱们的人下的手呢?”嫤娘问道。 陈夫人好脾气地替嫤娘解答。 “说起来话长……那吴越国君与咱们圣上一样,都十分礼敬佛法。当然先王还在,圣上还是皇子时,还曾一度在寺院里带发修行过。就是在那个时候,天竺高僧祝遥应圣上之邀,千里迢迢从天竺赶到咱们金陵来布道施法……当时圣上听说祝遥大师要来,高兴得紧,连忙命人造了一座……喏,就是前一回你去游赏过的钟山寺啰!” 说着,陈夫人开始娓娓道来。 “后来啊,祝遥大师果然如约而至,他在钟山寺开设法坛,收信徒,又与众僧辩经论经……再后来呢,吴越国君递了帖子过来,也请祝遥大师去杭州府讲经布道。这佛法无边啊!祝遥大师也应了,便与咱们圣上约好,先去杭州府呆上三个月再回转……” “在那个时候,祝遥大师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他与圣上是忘年之交,据说还曾经和圣上说过,余生应该不会再回天竺了,毕竟年纪大了不是……没想到,祝遥大师去了杭州府才两个月不到,竟然就在杭州府的容音寺里坐化了!” 陈夫人继续说道,“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一收到信儿就去了杭州府,想迎回祝遥大师的棺木,回钟山寺下葬,不料吴越国君却道,祝遥大师圆寂前曾口称就地坐化,还说要火化……且等到咱们圣上赶过去的时候,祝遥大师已经被火化了,遗骨化成了一枚金光灿灿的舍利子!” 嫤娘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舍利子? “据说那些舍利子啊,就成了容音寺的镇寺之宝。平日里就供奉在大殿的金身菩萨跟前,受善男信女们的香火供养……”说到这儿,陈夫人话音突然一转,叹气道,“这回来的吴越使者,便是指责咱们的人越境而过,直捣杭州容音寺……目的就在于祝遥大师的舍利子!” 这时,何夫人插话道,“要说吴越国怀疑是咱们南唐派人去取了祝遥大师的舍利子,也不是空穴无风的……毕竟咱们圣上派人去吴越索要祝遥大师的舍利子已经好几回了,吴越国却一直不肯给……” 又有人应道,“其实我觉得,就该这么去取回来才是!那祝遥大师的舍利子本就应属于咱们的钟山寺!圣上派人去拿了回来,真没一点儿委屈他们的,就只不该杀了人家几十将士……” 另一人答话道,“哟,瞧您说的!这刀剑无眼啊,再想想,咱们的人可是孤军深入数百里,才直捣黄龙的,定是吴越军无理阻止,才被咱们的勇士才杀了的!活该不是?早将祝遥大师的舍利子归还给咱们不就得了,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一步……” 嫤娘陷入了沉思。 看来,这就是田骁领着人去干的了。 可他这么做,有什么用意?那舍利子这么重要? 不,不对!既然田骁将这舍利子摆到了明面上,那其实就证明着,舍利子只是个幌子!而如果舍利子只是个幌子的话,那田骁的用意……是为了挑起吴越与南唐之间的矛盾? 可吴越国不但地小国弱,国君也是个温和好脾气的,首先为了这么件事,吴越会与南唐发生什么样的矛盾?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田骁他们,又能从中获得什么样的利益? 说起来,后宅女子们议论朝堂事,其实也是在家中听自家男人所说的一些想法与政见罢了。所以众人浅聊了一会儿,皇甫夫人就让大家散了。 嫤娘回到自己的小院,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过了晌午,田骁回来了。 “今儿这么早?”嫤娘奇道,“还是说,呆会子你还要出去?” 田骁笑道,“难道你不知道为夫有病?” 嫤娘一噎。 田骁笑着上前,伸手搂过了她的纤腰,带着她往里屋走。还一边走一边在她耳边低语道,“呆会子吃完了午饭,好好替为夫诊治一番,嗯?” 嫤娘面红耳赤。 她努力忽视他话语中的轻佻与挑逗,却开口问道,“你真把容音寺里的舍利子弄出来了?如今在哪儿呢?” 田骁便明她已经知晓了。 “我哪里敢动舍利子!那毕竟是祝遥大师的遗骨圣物,岂可唐突!”他亦正色答道。 嫤娘糊涂了。 舍利子不是他拿的?那吴越国又为何要派使者来南唐问责索取? “那……那,那舍利子,在哪儿?”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田骁哈哈一笑,将嘴唇贴近了她秀气小巧的耳垂,轻声说道,“咱们根本就没拿舍利子!那舍利子……到现在还好好的呆在容音寺里呢!” 嫤娘瞪大了眼睛。 田骁关上了内室的门,直接把她带到了大床边,搂着她上了床。 嫤娘心中疑团未解,哪里肯从他!连忙用双手撑住了他宽阔厚实的胸膛,嗔道,“你倒是说啊!” 田骁根本就不在乎她那点儿力气,只是寻了个好体位,将她拥在怀中,这才细细地说了起来。 第两百一十六章入南唐(二十一) “咱们的人早就已经准备妥当了……这叫做里外合应。先有一拨人早在半月之前就已经潜入了容音寺,将那舍利子的方位,与僧人们的作息给摸清楚了。跟着,我带了人,从扬州府一路杀到杭州府,再堂而皇之地冲进了容音寺……可就在咱们进入容音寺之前,另一路人已经将舍利子藏了起来。”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容音寺毕竟是佛家圣地,咱们就是要杀人,也不能在佛寺里头啊,所以咱们只装了装样子,在佛寺里喊打喊杀了一番,使了一番苦肉计,伤了一个咱们的自己人,就‘逃’走了……” 嫤娘瞪大了眼睛。 听说田骁并没有在佛寺里行凶,她先就放下了心,双手合什,喃喃地念了声佛号。 但很快,她就又陷入了疑惑——这么说,其实舍利子一直都在容音寺里?那他这么大费周章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会有人想到,舍利子其实还在容音寺里……”田骁在她耳边轻笑了起来,“可是你想啊,南唐国君钱弘俶突然把这顶屎盆子扣在李煜头上,李煜他肯答应?如今咱们宋国要取南唐,就怕吴越在南唐后头使什么阴谋诡计……可若是南唐与吴越交恶,南唐就成了孤城……” 嫤娘恍然大悟! “再一个,张洎是个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人……如果连他都怀疑确是李煜派了暗探去杀人夺珠,恐怕肯定会死谏!这张洎啊,先前因为林仁肇的事,李煜拉不下脸来,心中早已记恨了他……这回若是张洎再在李煜面前说起这杀人夺珠一事,显见得已认定此事就是李煜所为。李煜性情虽好,却毕竟是个君王,他受了这样的冤枉,能咽得下这口气?” 说着,田骁面上浮起了淡淡地笑容。 “如今皇甫继勋已升任兵部侍郎,头上还有张洎陈乔二人……陈乔此人,是个明哲保身的,所以也不足为惧。说起来,只有张洎……他是块硬骨头啊!可只要李煜厌弃了他,皇甫继勋就能上位,咱们……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嫤娘这才明白这前因后果。 这,这…… 田骁下得这盘棋也太大了些!而且还是在匆匆一个月之内完成了从谋划到实施……这不仅要他胆大,还得细心,眼光长远,头脑清晰…… 嫤娘失神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看着她。 “二郎,你,你有没有……受伤?” 虽然那日他回来的时候,她曾经侍候他沐浴洗发,并没有见到他身上有任何伤痕,可是,可是……听那些清客夫人们说,据说吴越国有数十名将士被杀! 田骁轻笑,“那日你不是已经看光了?要是不信,这会子……为夫再让你好生检查一番,如何?” 嫤娘涨红了脸,恨恨地看着他。 田骁就喜欢看她含娇似嗔的模样儿,但他也不会真的委屈小娇妻,便笑道,“都说了咱们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咱们的人,共分成了好几拨,各自的目的地也是不尽相同,丁火直闯边境守军,戊土奔袭扬州,庚金直闯杭州府,壬水则闯进容音寺去闹事儿……” “只大伙儿按约定的时辰来行事,一旦完成任务就径直退散。吴越国乱了一团,哪里分得清闯边境守军的人,是不是就是击杀扬州守将的人?杀了杭州守门将的人,又到底是不是闯进容音寺去夺舍利子的人?只是事后这么一看这群黑衣人的行径,再配上时间……看着就像是一伙人直捣黄龙似的!” 嫤娘又呆了半晌。 他到底是怎么想出这要的计谋来的? 这样实在稳妥,既打了吴越一个措手不及,也让伴当们没有后顾之忧,更容易迷惑吴越国的人——倘若吴越国也有头脑清醒的人,倒也有可能会怀疑…… 但问题是,李煜又确确实实明里暗里地向吴越国索要过多次祝遥大师的舍利子了。 所以这个锅,李煜是背定了! 接下来,田骁肯定会做些手脚,让张洎确认就是李煜派了暗士杀入吴越去夺回了舍利子的。张洎虽有几分见识,奈何性子过于刚硬,李煜的性情虽然温和,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君王……在大宋三番四次向南唐召安未果的前提下,张洎肯定容不得南唐与吴越交恶,甚至有可能会死谏! 可想而知,这一招,足以让李煜与张洎君臣分心了……而一旦张洎失去圣心,陈乔又不如张洎刚硬,皇甫继勋上位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想了想,嫤娘又问,“到底是谁接待吴越使者呢?陈乔还是张洎?” 田骁赞道,“娘子问得真好!依着李煜的性子,他肯定会让性情温和些的陈乔去接待吴越使者,但这也正是咱们的初心,所以咱们就没干涉……最后,也确实是陈乔去了。” 嫤娘陷入了沉思。 田骁的性子……他既要设计某个人,就一定会让他毫无翻身之地。 李煜既让陈乔去处理吴越使者的事,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张洎插手。但这么一来,又怎能达到田骁的目的呢?所以,田骁肯定会在陈乔张洎之间制造矛盾,陈乔虽然性情温和,但当嫉恶如仇的张洎越俎代庖的时候,陈乔肯定也是忍不了的。 想通了这一层,嫤娘又问道,“你既在舍利子费了这么多的心思,虽然没将真的舍利子带回来,但你必定会用舍利子一事给张洎下套……嗯,你这是,准备让皇甫夫人将‘舍利子’送到宫里去?然后‘不小心’让张洎夫人看到?” 田骁大笑,“这是自然!我家娘子就是聪慧!” 可嫤娘却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上次她跟着皇甫夫人入宫觐见王后小周氏时,是可以明显感觉到小周氏对自己是有好感的。而皇甫夫人却并不知道,后来李煜与小周氏的那些笑谈。也就是说,皇甫夫人为了壮胆,或者为了在小周氏跟前固宠,必定会再邀了自己再进宫去的。 可是…… 她并不想再进宫去了。 “二郎……”她主动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晃去的,“我不想和皇甫夫人一起入宫了……” 田骁当然明白她的顾虑,因为这也是他的顾虑。 “好。”他宠溺地答应了。 嫤娘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瞪着一双妙曼美目看着他,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轻笑道。 依着他的性子,既然已经布了局,就会全盘推敲……再说了,这盘棋不仅仅只是涉及到令吴越南唐交恶,还要报复李煜对他妻子美色的垂涎。同时,他既已知道李煜对嫤娘怀有绮思,又岂会送羊入虎口中? “二郎,二郎!”此刻,嫤娘简直心花怒放!除了反复叫着他的名字之外,她高兴得都不知要怎么好了……田骁既答应了,就证明着他已经去经营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安插了人在小周氏身边,估计煽煽风点点火之类的,小周氏为了防止李煜抢压人|妻,肯定会驳回皇甫夫人要带自己入宫去的请求。 这时,嫤娘突然又想起来了一个问题。 “二郎,那……你准备让皇甫夫人献什么入宫?既能恰好让张洎夫人看到皇甫夫人献珠,又能让张洎夫人误以为,那就是舍利子?”嫤娘步步逼问。 田骁哈哈一笑,直白道,“春|药。” 嫤娘一滞,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春,春……”她喃喃地念了几声,突然面一红,嗔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田骁却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可不是一般的春|药,那药丸名叫‘摄丽珠’,乃大补之物,本是化外高人云华道长所创……凡妇人服用者,可令口舌生香,那个,那个……还有些不可言的妙处,咳咳,以后你也可以试试的。” 嫤娘听了,一张俏脸儿更是涨得通红,不由得“呸”了他一声,却将摄丽珠三字反复念叨了几遍,越听就越觉得这“摄丽珠”三字像极了“舍利子”三字。 皇甫夫人献药给小周氏,按说这种媚药可是宫庭禁忌,可李煜好色,身边的美人层出不穷,小周氏想用这种秘药来固宠,也是无可厚非之事……且小周氏既是王后又当宠,谁敢说她? 可若是…… 假如皇甫夫人献药给小周氏的这一幕被张洎夫人撞破,甚至很有可能在慌乱之中,还让张洎夫人听到了与舍利子极其相似的“摄丽珠”三字的话…… 那岂不就坐实了李煜委任皇甫继勋杀人夺珠的勾当? 嫤娘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 她心中高兴,却拿一双媚眼斜睨着田骁,嗔骂道,“做什么又编排云华道长?” 田骁叫冤,“那本就是他炼出来的丹药……原是为了固本培元,结果大补过了头,反而……” 嫤娘抿嘴一笑。 想着回到故土已指日可待,又不需要再进宫去面对张洎夫人与皇甫夫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以及李煜的别有用心…… 心花怒放的嫤娘搂住了田骁的脖子,主动送上一个香吻。 田骁简直受宠若惊! 他一个翻身就将妻子压在了身下…… 第两百一十七章入南唐(二十二) 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嫤娘开始频繁地参加皇甫夫人的茶会。 可每当嫤娘去皇甫夫人跟前吃茶聊天的时候,皇甫夫人总是用十分惋惜的眼神看着嫤娘,仿佛她错过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似的。 嫤娘心知,定是皇甫夫人递了帖子要带自己入宫去觐见小周氏,却被小周氏拒绝了的缘故。 但她只佯做不知。 而南唐国事也确实朝着田骁所设计的那样发展着…… 嫤娘从众清客夫人的嘴里得知,大学士陈乔受李煜的指派来招待吴越使者,可张洎却看不惯吴越使者的嚣张跋扈与陈乔的温和忍让……便逾越问责,没想到陈乔的避让却令吴越使者的 气焰更高涨。张洎会对陈乔生了疑心,或者说,张洎是对李煜生出了疑心——如果李煜没有杀人夺珠,为何不理直气壮地拒绝或者责问吴越使者?那吴越国只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如何就敢盘踞于虎须之上,为所欲为?再看陈乔的表现……那陈乔一昧的忍让,岂不就铁板钉钉表现出了李煜的问心有愧么! 若不是因为从田骁嘴里得知时局真相,恐怕嫤娘也会觉得李煜与陈乔的表现确实有些心虚了。 但事实却是——如今大宋对南唐虎视眈眈的,吴越虽然小,但南唐还是希望拉拢吴越,共同对抗大宋。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煜平白遭受了不白之冤却不得不继续笑面迎向的原因。 张洎也是南唐大臣,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与来龙去脉。但张洎生就一副刚直不阿的性子,而且眼里是容不下一粒砂子的……在他看来,南唐要拉拢吴越,与吴越向南唐索要舍利子一事,根本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可在李煜和陈乔的眼中,不要轻易得罪吴越才是当务之急。 这么一来,听说张洎与陈乔在御前争吵了好几次,甚至还有几次直接骂上了李煜。虽说张洎是李煜的肱骨之臣,可着实把李煜给气得不轻,最后喝令张洎闭门思过才稍微觉得耳根清静了好些。 又隔了几日,嫤娘再去皇甫夫人那里吃茶聊天时,发现皇甫夫人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完全褪却了之前的腊黄面色,皮肤还水灵灵的,看着年轻了十几岁一般。且眼弯如水,眉梢含情,似乎还有些吐气如兰…… 众清客夫人们见了,愈发地恭维起皇甫夫人来,皇甫夫人也就更加的意气风发了。 嫤娘回到家中,直问田骁,是不是那“摄丽珠”已经送到了皇甫夫人的手里了? 田骁哈哈大笑,“送了!不但送了好几丸,而且连方子都呈了上去!说是说这摄丽珠调和阴阳,实则却霸道得紧……这么说吧,这摄丽珠是用来调教妇人的……今儿晚上,咱们也试试?” 嫤娘面红耳赤地“呸”了他一声。 当然,田骁最终还是没让她服用这“摄丽珠”,一来在他的调教与调理之下,嫤娘的体质早已今非昔比;二来,他对如今的妻子很是满意,不欲将娴静端庄的妻室调教成淫娃荡妇之流…… 田骁虽然不会让妻子服用那样的丸药,却被这事儿给撩拨了起来,当天夜里又好好地狠爱了她一通,直折腾得嫤娘生了气哭了起来,他才依依不舍地饶了她。 又过了几天,宛若年轻了数十岁的皇甫夫人盛装打扮、喜气洋洋、意气风发的进了宫。嫤娘猜想,皇甫夫人是不是就是进宫去献“摄丽珠”了呢? 而此时,据说张洎已经被李煜勒令闭门思过了好几天……张洎夫人急得团团转,天天跟在小周氏的身旁做小伏低,就盼着小周氏能在李煜的耳边吹吹枕头风,好赶紧让张洎回到朝堂上去。 那么,张洎夫人有没有偷看到皇甫夫人献了“宝珠”给小周氏,以及……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那宝珠的名儿是叫“摄丽珠”还是“舍利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接下来的几天,听说李煜好几天都没上朝。最后,怒气冲天的张洎直闯后宫,奔到了小周氏的寝宫门前破口大骂时,李煜才光着脚从里头儿狼狈万分地跑了出来…… 而此时,田骁又命人去敲了吴越使者的闷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吴越使者竟然死了! 李煜本就焦头烂额的,既受了不白之冤,又在张洎面前失了颜面,最后吴越使者还死了!这简直就是鸡飞蛋打啊…… 最终,李煜迁怒于张洎,直接就想腰斩了他;幸得陈乔以命担保,这才余怒未消地暂时将张洎收押了。 这么一来,虽然张洎的兵部尚书还没被撸去,却蹲进了天牢。于是,皇甫继勋这个兵部侍郎就自然而然的统领起军事来了。 从田骁纠集细作,潜入杭州府假意偷取了舍利子,到如今张洎被废,总共历时一个半月。对嫤娘来说,确实觉得颇费时日;但从大宋统领皇城司的赵光义眼中看来,这田骁简直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福将啊! 远在汴京的赵光义也通过潜伏在金陵的皇城司密探们,一直掌握着南唐君臣们的一举一动。 而田骁的才干简直让赵光义喜出望外! 他精准掌握时事,将切入点抓得又狠又准。更难得的是,田骁揣摩人心的本事实在太厉害!或者说,其实他就是靠着抓住了李煜、小周氏、张洎陈乔、甚至张洎夫人与皇甫夫人等人性中的特点,才能设计环环相套,最终下赢了这盘棋的! 于是,赵光义发动了所有的力量用来配合田骁。硬是在短短一个半月之内,将南唐朝堂揽成了一趟混水,又成功地挑起了南唐与东吴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杜绝了这两个小国缔结连盟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赵光义还对田骁递上去的,关于小周氏貌美体柔的情报给搅得魂萦梦绕,发誓将来定要一亲芳泽不可……当然这是后话不提了。 对于夏嫤娘来说,她既知田骁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且归期已定,便放下心来,整日里只是与众清客夫人们说说笑笑。偶尔趁田骁有空的时候,她还会吵着让他陪她出去吃吃玩玩。 而她所提出的要求,田骁就没有不应的,再加上金陵不似汴京,并不设宵禁;所以即使田骁并没有轮到休沐日,也会在夜幕降临时带着嫤娘四处游玩。 就这样,大半个月下来,小夫妻俩游遍了金陵名景,亦尝遍了各种美味佳肴。 嫤娘因为知道日后再来金陵的机会是少之又少了,更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可美景美食是带不走的……而且为了掩人耳目,也不好准备什么土特产,所以她只是尽情享受。 这一日,田骁从外院回来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 嫤娘观察了他好一阵子,见他始终有些魂不守舍的,也不作声,只是让秀儿摆了饭。她则与田骁相对而坐,还殷勤地劝酒劝菜。 可这一天,田骁很明显的,胃口也不太好,吃了大半只烧鸡就不肯再吃了,只是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 嫤娘一直忍着没去问他。 直到夜里两人洗漱过,上了床帷,她才细声问道,“二郎,可是在外头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 田骁将双臂枕在脑后,怔怔地看着帐子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惊问道,“……什么?” 嫤娘瞪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二郎,你到底怎么了?” 田骁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将她搂进了怀中。 “咱们回去的事儿,有影儿了。”他低声说道。 闻言,嫤娘面上一喜。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按说,归期在望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儿,怎么他还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儿呢? 再仔细一想,当初她和田骁是打着大宋降将的名号过来,正因为在大宋呆不下去了,才降了南唐的。可如今他们在明面上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就这么走了,岂不令人生疑?毕竟来的时候,就说了是想出人头地的。 再说了,凭着田骁的谋略,就算是要功成身退了,他也势必要拿出来做个文章才行。 所以说…… “二郎,咱们怎么个走法?”嫤娘问道,“是诈死?在临‘死’之前,再替皇甫继勋捞上一把?还是说,咱们是逃?逃的时候,再替皇甫继勋把张洎……不,张洎已经进了天牢。难道说,这回咱们要逃,还得弄出点儿动静出来,得让陈乔来收拾这烂摊子?” 田骁失神地看着妻子。 嫤娘一见,便知自己已猜得有几分准了,不由得得意地笑了起来。 第两百一十八章入南唐(二十三) 又隔了几日,当嫤娘再去皇甫夫人跟前喝茶的时候,就看到皇甫夫人黑着一张脸的模样儿。众清客夫人们都有点战战兢兢的,于是嫤娘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儿,只是静静地喝喝茶,听着其他的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皇甫夫人搭话。 从皇甫夫人的院子里出来的时候,陈夫人何夫人照例与嫤娘同路。三人如同往常那般,一边走一边聊天。 何夫人便问嫤娘,“沈夫人,听说前些天尊夫病了的那一次,如今可大好了?” 嫤娘看了何夫人一眼,说道,“这都过去多久了!要是还没好啊……可不知给拖成了什么样儿!” 陈夫人也嗔怪何夫人道,“就是!” 何夫人干笑,“我就是随便问问……也就是看着,夏先生身子骨康健,不太像容易生病的人……且后来也好得那样快……” 嫤娘心中已百转千回,说道,“那日外子病了,还是管家去外院请了郎中来……说是说外子虚火亢旺,阴虚则阳亢并生热化火引起的……是急症。” “……虚火亢旺,阴虚则阳亢?”何夫人喃喃念叨道。 嫤娘看了何夫人一眼,没说话。 何夫人见她不搭腔了,讪笑了几声,也不说话了。 倒是陈夫人出来打圆场,“这天气啊……确实容易着凉上火的,没事儿多煎些玉屏风散……防补防补也是好的。” 嫤娘微笑颌首。 她站在自己的小院门口,与陈何二位夫人道别。 何夫人看看她,又垂下了眼眸。 嫤娘只是微微地笑着,直到陈何二夫人辞去为止,她才盯着何夫人的背影看了半日,这才跨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她屏退了碧琴秀儿,直问田骁,“住在咱们隔壁院子里的何夫人与她的夫君,到底是什么来历?” 田骁一愣,反问道,“怎么了?” 嫤娘想了想,摇头道,“说不上来的感觉,但肯定有问题……前儿你去杭州府的时候,不是装了一天的病吗?今天何夫人来找我打听你的‘病情’来着,我就在想,当时说你不好的时候,何夫人和陈夫人是随了皇甫夫人的份子,一块送了些补品过来的。怎么当时她没提出些怀疑的话儿,反倒是今儿向我打听来了?” 田骁紧紧地皱着眉头。 嫤娘见他长久不说话,试探着喊了一声,“二郎?” 田骁伸手,阻止她继续说话。 他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了好几趟…… 嫤娘歪着头看着他,见他皱着眉头在屋里踱了一会儿之后,就开门出去了。 很快,她就听到他低声吩咐碧琴的声音;跟着,碧琴似乎也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接下来,碧琴的脚步声就匆匆离去了。 田骁回了内室,这才笑着朝她说道,“娘子!我的好娘子!多亏了有你……” 嫤娘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夫人真的有问题么?”她问道。 田骁摇头道,“我让碧琴去查何进夫妻了……自打张洎进了天牢以后,他那浑家急得和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那妇人,既是个没脑子的,也是个大胆的……只要是有人给她出主意,她什么都敢做!只咱们的人并非张洎亲信,因此只能知道个大概——确系有人给那张洎夫人出了主意,至于张夫人到底想怎么做,咱们还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笑了起来。 “要说何治夫妇若真是张洎的人……那可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而是娘子慧眼如炬啊!” 嫤娘又刮了他一眼。 夫妻俩在内室里轮流洗漱了,准备就寝。但田骁情绪有些高涨,虽然被嫤娘逼着去沐浴了也更了衣,却不肯上床,便披了件衣裳不住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碧琴在外头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田骁立刻拿起了掸在一旁的长衫穿了起来。 嫤娘急道,“什么时辰了,还出去?” 他三下两下就穿好了衣裳,这会子正往脚上套靴子,还一边穿戴一边说道,“我去去就回,你自歇着……” 见田骁穿好了衣裳靴子,已经要往外头走了,嫤娘更是着急,上前拽住了他的袖子,连声阻拦道,“二郎!如今咱们还不知道何夫人的底细……倘若她,她,她真的居心叵测,那指不定已经盯上了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咱们不应该以静制动吗?你还出门去做什么?” 田骁一滞,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小娇妻这是在心疼他呢! 他捧起了她的面庞,深深地在她面上亲吻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你说的没错儿,但咱们就是来搅混水的,与其要思考对方布的局,还不如咱们自己设个局,再卖个破绽给他,让他被咱们牵着鼻子走才是正经事啊……” 这回轮到嫤娘一怔。 这,这…… 先不说何夫人与她的夫君来打听底细,到底意欲何为,可就冲着田骁这反应……是不是也太快了些?可退一步讲,就算何夫人不是张洎的人,田骁深夜出门本就会引人猜测,说不定还就真的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给引了出来呢? 这么一想,嫤娘便又咬着唇儿从田骁怀里撑起了身子,替他整理好衣裳,才恨恨地说了声,“那你快去吧!” 田骁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儿,转身朝门口走去。 “哎!二郎?”嫤娘又叫住了他。 田骁应声回头。 “你可要早些回来!”她倚着门,看着他担忧地说道。 见爱妻关切的眼神,田骁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两百一十九章入南唐(二十四) 田骁一直忙到了深夜才归来。 已经在榻上浅眠了一觉的嫤娘又刚刚才爬起身,就睡眼惺忪地被田骁从榻上给抱到了床上,不过强撑着问了他几句话,就又在他怀里睡着了。 但田骁却精神百倍,抱着睡熟了的妻子,解去她的小衣就自顾自的磨蹭了起来……泄了一回还不肯停下,又要了她一回……在朦胧睡梦中经历了极乐之潮的嫤娘被他撩拨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低声哭泣了起来,他才悻悻作罢。 最后又因贪恋她的身子,在她睡着了之后又上下其手了好几回…… 第二日,餍足的田骁早早起了身,被他撩拨了一夜的嫤娘精神萎靡,只是强撑着陪他用了早饭,他去了外院之后,嫤娘觉得没歇够,想着索性回屋去补个觉再说。 不曾想她才一脚跨进了内室,外头就有人“砰砰砰”地拍起了门。 秀儿站在院子里,眼睛却看向嫤娘。 嫤娘朝她点点头,小丫头飞快地跑过院子,打开了门。 陈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朝着正站在台阶上的嫤娘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沈家妹妹,早啊!” 嫤娘朝陈夫人身后看了看。 平时陈夫人与何夫人两个总在一块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怎么今儿就只有陈夫人一个? “陈夫人安好!”嫤娘也向陈夫人打招呼道,“今儿陈夫人真早啊,何夫人呢?怎么没跟您在一块儿啊?” 陈夫人面上就有些尴尬了。 她讪笑了几声,快步踏进了嫤娘的院子,一直走上了台阶,站在了嫤娘的身边。 “沈家妹妹……我听说,昨儿个夜里,你家先生他……出去了啊?”陈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嫤娘眼珠子一转。 这要教她怎么回答? “昨儿个夜里……”嫤娘吞吞吐吐地说道,“昨儿个夜里嘛,这个……” 陈夫人的面上露出了一副“我是过来人,我什么都懂”的表情,悄声说道,“……哎,这男人嘛,就和猫儿一样,哪有不偷腥的!” 嫤娘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偷腥?偷什么腥? “陈家姐姐说什么?什么偷腥?”嫤娘不解地问道。 陈夫人定定地看了嫤娘半晌,试探着问道,“难道夏先生昨儿夜里没出去?” 嫤娘顿时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陈夫人见沈娘子摆出了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便了然地说道,“妹子别气恼,这男人啊,哪有不爱粉头行首的!” 嫤娘追问道,“姐姐到底知道了什么?” 陈夫人看了看不远处的秀儿,将自己的声音拉得低低的,“昨儿个夜里啊,夏先生没跟你说他去了哪儿?” 嫤娘看了陈夫人一眼,麻木地摇了摇头。 陈夫人怜爱地看着嫤娘,继续低声说道,“……我听何家妹子说啊,你家夏先生去了淮水江畔的花舫上,跟他一块儿去的,似乎有男有女的,还好几个呢……” 嫤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沈家妹子啊,我可是一听到信儿就来给你提个醒儿了!这男人呢,也不好总拘着,他在外头行走啊,不应酬是不可能的,就是别和那些下九流的人物来往……”陈夫人唠唠叨叨地说道。 嫤娘已经石化了。 她昨儿个才怀疑了何夫人,怎么今天却是陈夫人凑上前来?难道说,真正居心叵测之人,竟是陈夫人么? “好啦,我悄悄儿地过来只说与你一个人,是想着让你自个儿警醒些。别傻傻地等你男人都偷上嘴儿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陈夫人又善解人意地来了一句,“今儿你就在屋里好好歇着哟,呆会子我去皇甫夫人那边替你告个假!你瞅瞅你的眼睛哦……昨儿夜里哭了一夜不是?其实这些事儿啊,你想开了就好……你说你也二十好几了吧?还不曾生养孩子……呵呵,其实这也不急啦!你也挺年轻的,就是,就是有可能呢,男人们还是想要孩子的,呵呵……” 看着嫤娘傻乎乎的模样儿,陈夫人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嫤娘则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内室。 她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这又是哪一出? 她想了半日也想不明白,突然有点儿理解田骁的想法了——要解人家设的局,真是明枪易躲暗简难防,而且永远都不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与其坐等对方来陷害自己,倒不如索性自己设个局,引对方来跳……更痛快些。 换句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若要再说的浅白些,那就是一定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么一想,嫤娘倒释然了。 论要设些阴谋诡计,田骁的脑子可比她的脑子好使多了!只等今儿夜里他回来了,再问他怎么办好了。眼下啊,难得陈夫人替她去皇甫夫人的跟前告了假,也正好她还没睡够,索性好好补上一觉好了。 只是,嫤娘刚刚才斜倚上炕床,还没睡着呢,之前陈夫人说的话就自动跃入了脑海之中。 ——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 田守吉他偷腥了?不能吧……不,这绝不可能! 嫤娘笃定地想道。 ——那,男人果然心忧子嗣?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平坦坦的小腹。 说起来,她与田骁成亲已经近一年了……两人行房的次数也算多,怎么她就没怀上呢?她的表姐王月仙可是一嫁过去不足三个月就怀上了呢! 那会不会是她和田骁的身子骨有问题? 不,田骁一向龙精虎猛的,他怎么会有问题?那这么说,是她有问题?应该不会啊……她的身子骨也一向康健,而且作息规律,平时也很少生病,怎么就怀不上孩子呢? 想着想着,忽觉睡意袭来,她便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睛。心里却想着,夜里等田骁回来了,也要好好问一问他关于子嗣的事儿…… 第两百二十章入南唐(二十五) 待嫤娘睡得够了,醒来一看,发现天色已擦黑了。 嫤娘懒懒的坐直了身子,唤了秀儿打水过来服侍自己净手洗脸,然后又开了妆奁,好生梳了梳发髻,又细细地抿了抿嫣红的口脂,最后顺手在妆奁里选了一支白玉钗簪在了发髻上。 秀儿偷偷瞄着嫤娘,瞄一眼就笑一下。 嫤娘瞥了秀儿一眼,闲闲地问道,“……做什么呢?” “娘子的脸儿真白,像剥了壳的鸡蛋白似的。”秀儿说道。 嫤娘就看了看田骁替她调配的那些使面色变得腊黄的雪肤膏,又看了看铜镜里自己的容貌,想了想,又取了一对珍珠坠子的耳环出来,小心地戴好了。 所以田骁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特意妆扮一新的娇妻,顿时惊为天人,连眼睛都看直了。 嫤娘也不和他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没有小娇妻的殷勤劝酒劝菜,又见她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儿,田骁有些忐忑不安,不由得在心中仔细思量,到底自己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儿。 小夫妻俩吃完了饭,嫤娘命秀儿撤了碗碟又沏了新茶上来,这才屏退了二婢,斜着眼睛看向他,面色不善地问道,“昨儿个我还没仔细问你,你半夜三更的到底去了哪儿?” 自打嫤娘来到南唐,为了遮掩容貌,又出于小心谨慎的性情,一般她就是自个儿呆在屋里,也会抹上田骁特意为她调配的、能使人的肤色变成腊黄的雪肤膏;还会将一双秀雅的修眉给描得粗粗短短的。 所以说,田骁也好久不曾见到妻子这副家常打扮的模样儿,更是少有的见她上了妆…… 那红艳艳的如同樱花一般娇软的唇,如新月一般淡雅的秀眉,眉儿底下是一双扑闪扑闪的如墨玉一般的大眼睛…… “嗯?”嫤娘不满地喷出了一个鼻音。 见她媚眼如丝的模样儿,田骁的身体已酥了半边,失神道,“什么……我,我去了哪儿?” “我正问你呢!你去了哪儿?”嫤娘没好声气地说道。 田骁呆了半日,长手便朝她探去…… “嫤娘?” “做什么?放下!快放下手……”嫤娘跪立在炕床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那只想要揽上她腰肢的大手,不满意地说道,“今儿要是你说不清楚……你碰我试试?” 田骁傻傻地张大了嘴。 他不是没有见过妻子生气的模样儿。 可他确实没有见过,像眼前这样盛妆打扮、却又佯装生气的妻子……她那娇俏嗔怒的模样儿,微微嘟起的嘴唇,以及从妙曼美目中泻露出慧黠眼神的灵动模样儿,令他那颗永远沉着冷静的心儿开始狂跳了起来。 “嫤娘……” 他又唤了她一声。 “你当我不知道?”嫤娘冷笑道,“……今儿早上你一走,就有人来和我说,昨儿夜里,你和人去了淮水河畔的花舫上,那花舫上,还有几个粉头和行首?” 田骁的魂魄终于又回到了人间。 “谁看到了?”他皱眉问道。 嫤娘正色道,“是陈夫人告诉我的。她说……是何夫人一早告诉她的。” 田骁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她还说什么了?”他追问道。 嫤娘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陈夫人还说……我二十多了还没生养孩子,你是着急了,所以才会去外头找粉头行首的……”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田骁皱眉道。 其实睡醒午觉以后,嫤娘就已经想好。田骁是她的夫君,是她要陪伴一生的人,她不希望自己心中会生出任何对他不满的情愫。所以当她想得到答案的时候,她不希望他有任何隐瞒她的地方。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忍着面上的难堪,直言道,“二郎,咱们成亲也快满一年了……你看看我表姐仙娘,她与表姐夫成亲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为什么我却,难道说,是我……” “别胡说!”田骁打断了她的话。 嫤娘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看着妻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田骁心中一软,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你我身子骨康健着呢!” “那为什么……”嫤娘嘟着嘴儿说道。 田骁见她语气软化了,连忙长手一抄,便将她揽进了怀中。 “你也不想想,现在是要孩子的时候?一波未止一波又起的……就算咱们要生孩子,难道不得先回瀼州去?”他如愿以偿地将心爱的小娇妻抱入怀中,还轻轻地摇晃着她,仿佛她是个初生婴孩一般。 “那……真不是因为咱们的身子不够康健的原故?”嫤娘仰着脸儿问他。 “你这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呢,嗯?你夫君可是神医云华道长的衣钵传人……谁身子骨不康健也轮不到你!”他无奈地说道。 听了他的话,嫤娘总算是破涕为笑了。 “那你昨儿夜里,真是去花舫上召幸那些粉头行首去了?”她假作云淡风清地问道。 然而她面上虽然装出了不甚在意的模样儿,实则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的。 田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为夫有没有召幸粉头行首,你会不知道?这么说来,为夫昨天夜里缴粮没缴够?” 嫤娘一怔。 躺在他怀里,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 嫤娘咬着嘴唇,努力想从他怀中挣脱开来……但田骁怎么肯?! 他俯下身子,重重地咬住了她的粉唇,反复吸吮了一会儿,又含着她的耳垂问道,“娘子醋意大发了,嗯?罢罢罢,既然娘子嫌弃为夫昨儿夜里不够卖力……那今儿一并清算,如何?” 嫤娘急道,“不,不要……二郎!那个……陈夫人,陈夫人……还有,还有何夫人……” 田骁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地脱下了她的衣裳,不甚在意地说道,“知道知道,我已经派了人将皇甫继勋手下的好几户清客给监视了起来……” “娘子,咱们来算算帐,可好?”田骁眯着眼睛打量着爱妻如玉一般光洁的美妙胴体,轻笑了起来。 第两百二十一章入南唐(二十六) 昨儿夜里,田骁昏天胡地的闹了嫤娘一宿。到了第二日清晨,他倒是龙精虎猛地去了外院,可怜嫤娘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待她悠悠醒转时,已过了午饭时分。 懒洋洋起身洗漱,秀儿端了午饭过来,悄声告诉她,陈何二位夫人都过来找过她,但秀儿都依着田骁的吩咐,婉拒了陈何二位夫人的探视。 嫤娘一边用早饭……不,是午饭,就一边想,陈何两位夫人,到底谁才是张洎的人?还是说,其实她们都是?田骁说是说将计就计,但他又到底会使出什么样的计谋来对付张洎? 吃过午饭,横竖也无事,她便又歇了个午觉。 下午,陈何二位夫人又过来探视她了。 嫤娘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手帕子擦拭着眼睛。 陈何二位夫人对视了一眼,好脾气地陪着嫤娘,说了一番宽慰的话……这两人都对田骁在夜里出门的事充满了好奇。 “沈家妹妹,要说你与你家夫君来到金陵也不算时间太长……也就半年不到,怎么就和外头的人胡混上了呢?平日时,与他一块儿出去喝酒的人到底是谁?你认不认识?”何夫人问道。 嫤娘“泫然欲泣”地摇了摇头。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难怪……哎,妹妹啊,这男人的事儿,你可得好好上上心啊!你连他平日里结交些什么朋友都不知道,万一就是那些人带着他去了烟花之地寻花问柳的呢?你啊……” 嫤娘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地问了起来。 二人好生劝慰了嫤娘一通,见天色不早,这才告辞离开了。 嫤娘用手指绞着帕子玩。 可这天晚上,田骁在外院当完了差,只是使了柱儿回来和嫤娘说了一声,说晚上出去有应酬就直接出去了。 嫤娘不耐烦吃大厨房送来的饭食,就让秀儿做了一碗清汤面饼,下了点儿炒香的芝麻和香油,又教碧琴切了一盘子各式各样的果片儿。她便美美地吃了一大碗的汤面,又吃了一盘子的各式果片拼盘,这才让秀儿撤了碗碟。 觉得吃得有点儿撑了,嫤娘自个儿去院子里走了几圈,又吩咐秀儿烧水,她要洗发沐浴。 忙了一大通,等她洗了澡洗好长发,秀儿拿了干帕子一点一点替她搓干了长发之后,田骁才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了。 嫤娘迎了上去,命秀儿将准备好的果盘呈上。 秀儿果然呈了果盘上来,嫤娘又摒退了她,一边服侍田骁吃果子,一边问道,“……你今儿又去逛花舫啦?” 田骁嘴里咬着块果子,看了她一眼,“咔嚓咔嚓”地将嘴里的果块嚼嚼咽下了,才说道,“……今儿那两个长舌妇又来了?” 嫤娘掩嘴一笑。 “陈敏(陈夫人的丈夫)与何治(何夫人的丈夫),初步查出来……陈敏与张洎是同乡,所以他更有可能是张洎的人……嗯,这梨子好脆,你也吃。”说着,田骁坐在了炕床上,拿起了一块梨瓣,喂给嫤娘吃。 嫤娘含住了那梨瓣,小口小口地嚼着吃,确实觉得清润甜脆。 不过,她还是很好奇,田骁到底会怎么做,才能引导张洎夫人进入他设的局? “二郎,你和我说说嘛,你到底怎么设计张洎夫人的?”嫤娘抱着他粗壮的胳膊摇来晃去的荡。 田骁最喜看她嘟着嘴儿撒娇的俏模样,当下就拿起了乔,还真就闭着嘴巴不肯讲了。 嫤娘心中一急,两条腿一先一后的压上了他的大腿,整个人都脆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还搂着他的脖子,还在他的面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又用嫡滴滴的声音一声声地唤着,“二郎!二郎……” 田骁这才心满意足了。 他抱着她的纤腰,说道,“李煜厌弃了张洎,本欲腰斩了他,结果却没有……你可知这其中的缘故?” 嫤娘想了想,说道,“是因为陈乔做保?” 田骁点头,“没错,就因为是陈乔做保,陈乔乃是南唐两代君王的托孤之臣,实在是德高望重啊……他说出来的话,李煜就是不想听,那也得给他陈乔几分面子。” 嫤娘眼珠子一转,失声问道,“你……你要将这祸水,引到陈乔头上去?” 田骁哈哈大笑,“娘子果聪慧也!” 嫤娘又问,“那到底是冲着什么事儿来的?还是舍利子的事儿?” 田骁道,“张洎就是倒在舍利子上的,他想再起来,就必须继续拿舍利子来说事儿……不必说也知道,如今他就是将把舍利子的事情栽赃到我头上来……说起来,这也是阴差阳错啊!” 嫤娘急道,“他们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怀疑上你了?难道说,咱们这边的人,竟也有他们的眼线么?” 田骁微微一笑,说道,“咱们的人,倒都是可靠的,这个可以放心。你只想一想,为什么张洎夫人偏偏选中了我作为怀疑的对象?” 嫤娘想了想,不由得张大了嘴。 她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田骁要杀春芳的时候,也是故意假扮刺客,以刺杀皇甫继勋为噱头,实则志在春芳……至于到底是谁想刺杀皇甫继勋,这其实并不重要。 所以说,现在张洎夫人行的也是此计? 她们并不在乎,舍利子到底是谁拿走的,但一定要是皇甫继勋手下的人拿的,这就够了? 再加上田骁携妻投奔南唐尚不足半年,根基不稳,栽赃到他的头上是最好不过的!而且嫤娘也在南唐王后小周氏的跟前露过面,还帮着皇甫夫人打压过张洎夫人? 嫤娘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呢,难怪张洎夫人要选择田骁做为替死鬼,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 第两百二十二章入南唐(二十七) 出了一会儿的神,嫤娘才又问道,“可你又要如何将张洎夫人的视线转移到陈乔身上去?你与陈乔素不相识,说出来也没人信……” 田骁笑道,“难道我就卖身给皇甫继勋了?在南唐人的眼里,我夏五乃大宋降将,虽然栖身于皇甫继勋的府中……却并不是他的家将。在世人眼中,良禽择木而栖,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再说了,张洎那一派的人为了栽赃,势必会做些陷害我的事……但到了最后,他们会发现,所有的疑点都指向陈乔……” “哈哈!亏得……还是陈乔力保张洎,李煜才留住了张洎的性命,倘若陈乔还被张洎夫人倒打一耙……哈哈,哈哈哈!陈乔肯定鼻子都气歪了!” 嫤娘陷入了沉思。 “二郎,你就没想过,万一张洎他们还设了计中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又或者是……他们又使出了其他你想不到的计谋来陷害你呢?”嫤娘担忧地问道。 田骁看着她,眼神柔柔的。 “放心,皇城司也不单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能在他国当细作的人,就没一个简单的……”他低声说道,“再说了,张洎家中,以及陈乔家中,并与其他官儿的家中,都或多或少隐藏着咱们的人。极度机密不一定能知道,但总能觉察一二……” 嫤娘听了,心下稍安。 “那你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她叮嘱道。 田骁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突然同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田骁才轻声说道,“嫤娘,这几日,你得小心提防着,说不定哪一日咱们就要离开了……咱们要走,恐怕并不是踏上康庄大道,风风光光的走……可能会有点儿风波。” 嫤娘用力点点头。 “我已经有准备了!”她说道,“从昨天开始,我就在整理家里的细软了……我还特意叫了碧琴跟我一起整理东西,总之,不能留下的东西,一概不留了。”她答道。 田骁用手托住了她的下巴,张嘴含住了她的唇儿。 **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嫤娘减少了外出的机会。也好在众清客夫人们都理解嫤娘有个喜欢在外头吃花酒召妓的相公,因此她心中抑郁,不喜出来应酬也是情由可原的。 嫤娘花了几天时间,使唤着碧琴将自己房里的东西给收拾了好几回,反复检查过确实没有任何能让人生出疑心的东西,这才作罢。 紧跟着,她开始日夜谨慎防守,唯恐突发紧急情况。 田骁一天比一天晚归,有时夜里回来了,还会故意在院子里责骂秀儿碧琴……等他回到了内室,才有空把外头的事情一点一点地告诉嫤娘。 比如说,他想法子与陈乔府中的一个清客搭上了关系,这几日夜夜与那清客同在花舫上喝酒……每次他去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地绕几条街,假装不被人看到。但是张洎夫人派来跟踪他的人却有些笨,有好几回还跟丢了……最后他不得不又兜回去,再在那探子跟前露了脸,这才顺利地引着张洎的探子看到了他与陈乔的清客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亲热场面。 又比如说,他安排人使计让张洎的探子发现陈乔的长子指着陈乔的名义去打点了个官职回来,然后又在探子的面前向陈乔的清客道谢……估计张洎那边以为田骁已经投靠到陈府去了。 ……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一日,田骁匆匆从外院赶回来,告诉嫤娘说南唐后宫里出了大事! ——李煜宣了太医生,又大骂王后小周氏,还禁了小周氏的足!跟着,皇甫继勋被召入宫里,也被李煜骂了个狗血淋头…… 嫤娘听了,想了半日,说道,“难道是……前儿皇甫夫人送进去的‘摄丽珠’出了问题?” 田骁沉吟道,“摄丽珠对男子无害……然而我也入不了宫去替李煜诊造。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李煜服用了其他配方的助兴药,两药相冲,所以才会坏了事……” 嫤娘问道,“那摄丽珠是你献给皇甫继勋的?” 田骁道,“倘若我能文会武还通药理……这样的人在大宋混不下去?还要投靠到南唐来?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摄丽珠虽是我制的,却是通过其他的途径让皇甫夫人得了的……因此与我并无关联。” 嫤娘松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刚你说,李煜有可能是服用了其他的助兴药,才会……二郎,你说,会不会是张洎夫人那边走不通小周氏的路子,因此就走了其他宠妃的路子呢?” “这倒是很有可能!”田骁说道,“要查这个原也不难,咱们在宫里也有眼线……只是,现在去查这个也是无用……李煜他都已经召了太医了!哈哈……定是没用了,他才会这样生气,哈哈,哈哈哈!” 说着,田骁突然笑了起来,颇有些兴灾乐祸的意思。 接下来,他又在屋里来回踱了几走,想了半日,继续说道,“李煜那是活该!谁让他好色?只是,如今皇甫继勋受了责罚,张洎夫人势必会将舍利子的事儿拿出来,只有这样,才能趁热打铁,置皇甫继勋于死地!” 嫤娘顿时紧张了起来。 “那,那……咱们是不是该走了?”她的心儿顿时狂跳了起来,不安地问道,“如今连皇甫继勋都受了责骂,张洎夫人再去告发舍利子一事,你哪里还走得了?” “走是要走的……只还差了点儿火候。”田骁答道。 “二郎,你可不能冒险!”嫤娘急道。 他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放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时,突然有人外头“砰砰砰”的敲响了他们的院门。 田骁与嫤娘停止了交谈。 他们听到寻枫走去开了门,与来人说了几句话,跟着寻枫又传话给碧琴,不一会儿,碧琴过来敲了敲内室的门,小声禀报道,“启禀郎君,大人在前院相召,请您过去一趟。” 嫤娘瞪大了眼睛。 皇甫继勋从宫里回来了?他为什么一回来就要见田骁?这其中,又会有什么样的变故? “二郎……”嫤娘急得要命,偏偏又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田骁低声说道,“你在家里好生呆着,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理了理衣裳,大步流星地朝着外头走去。 “二郎!”嫤娘急急地追了出去。 田骁已经走出了内室,站在了堂屋门前的石阶上.。 他转过头,朝着妻子露出了安抚的笑容,然后对二婢说道,“你等先服侍娘子用晚饭!” 说完,他便径自去了。 嫤娘咬着嘴唇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七上八下的。 秀儿遵照田骁的意思,摆好了饭请嫤娘去用,嫤娘本无胃口,奈何碧琴也过来劝,她只得食不下咽地吃了两口…… 田骁这一去,到了快二更时分也没回来。 碧琴突然从外头进来了,将一个细细的竹管递与嫤娘,嫤娘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见那竹管上还滴着蜡…… 她看了看碧琴。 碧琴说道,“这是郎君递进来的消息儿。” 嫤娘一怔。 这是田骁递进来的消息儿?为什么他不自己进来?难道说,真有什么变故了? 她连忙用指甲掐开了那封住了竹筒的蜡,果然看到里头有张折得细细的纸条……再将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是她十分熟悉的几条字,还龙飞凤舞的。 “淮水河畔捉奸” 嫤娘又是一怔,田骁让她去淮水河畔捉奸?捉谁的奸?她太了解他的性子……说他出去装装样子与人一起喝喝花酒,这是有可能的,但召妓……这不可能! 再想想先前他来跟自己说起南唐后宫里的情势时,其实是有些为难的。 所以说,捉奸应该只是幌子?今天晚上,其实就是他们夫妻要离开的时候了? 嫤娘默不作声地将那纸条放在灯烛上烧了。 跟着,她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先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儿,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细想了一番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再三确认妥当之后,她才一扬手,将放在炕桌上的茶壶高高举起,重重摔下! “咣当!” 茶壶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跟着他,一路跋山涉水的来了人生地不熟的这儿,他倒好,把我一个人撇下,竟去外头寻花问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嫤娘对着窗子外头高声叫骂。 碧琴和秀儿已经知道了原委,装腔作势地说道,“夫人息怒,息怒啊!” 嫤娘假意大哭了起来,悲愤万分地高声叫骂了起来,“柱儿!柱儿!” 跟着,她就从内室里冲了出来。 碧琴和秀儿也跟她后头跑了出来,嘴里一迭声地大声叫着“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小厮柱儿奔了过来,“卟嗵”一声跪在嫤娘面前,说道,“柱儿听夫人的吩咐!” “我问你!你们先生在哪儿喝酒呢?”嫤娘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高声大喊道,“你说!说啊!不说是不是……不说我明儿就卖了你!” “呜呜呜……夫人饶命!”机灵的柱儿也很配合地大哭了起来,说道,“夫人不要卖了小的,小的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小的听寻枫哥哥说,先生常去淮水河畔的玉莺画舫吃酒……” “走!你带我去!”嫤娘“哭”道,还顺手拿起了秀儿搁在院子里的洗衣杖。 柱儿跑到开了门,陈夫人何夫人与其他几位好事儿的清客夫人正站在嫤娘的院子外头看热闹,见嫤娘拿着洗衣杖气冲冲地跑了出来,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沈家妹妹……你,你这是做什么!”陈夫人上前问道。 嫤娘呜呜哭了起来,“陈家姐姐,我这日子没法过了!今儿我就要去问问他,他若是真爱那起子妓女娼妇,那就休了我,自迎娶他人进门!横竖这样的日子我不过了!” 陈夫人劝道,“沈家姐姐,这男人啊,他就没有……” “陈家姐姐!你帮我不帮?”嫤娘打断了她的话,哭着说道,“今儿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求姐姐跟了我去……陪着我去看一看,我要活剖了他!看看他的心肝到底是不黑的……柱儿!你还不去备马车?你要让我走着去?” 柱儿唯唯喏喏地去了。 陈夫人则被嫤娘的话给吓了一跳! “这,这……哎哟沈家妹妹,这,这男人三妻四妾的,不,不也挺正常的嘛……你看,我们家也有妾……那个,妹妹啊,你听我一句话,快把那棒槌放下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啊……再不济,咱们去皇甫夫人跟前说理儿去啊……”陈夫人见了沈娘子面上的绝决之色与手里的洗衣杖,弱弱地说道。 嫤娘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许他纳妾!绝不!” 说话之间,柱儿已经叫了一辆马车过来,嫤娘又问了一声,“陈家姐姐,何家姐姐……你们真不随了我去?” 陈何二位夫人哪里肯去!这明明就是人家夫妻俩打闹,她们在旁杵着做什么!以后他们夫妻合好了,岂不是看着自己更添尴尬! 于是陈夫人便推脱道,“你的事,我本不该辞,奈何家中小儿正病着,我也不好大半夜的出门,你看……” 何夫人也闪闪烁烁地说道,“我家夫君也有些不好,那个……” 嫤娘摇了摇头,提着洗衣杖转身上了马车。 碧琴与秀儿也跟着上了马车。 接着,柱儿驾着马车离开了。 众清客夫人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摇头道,“真想不到……这沈娘子啊,平时看看文弱温柔,想不到性子竟这样烈!” 第两百二十三章入南唐(二十八) 嫤娘坐在马车里,沉思不语。 碧琴与秀儿则紧张地坐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过了好一会儿,嫤娘才轻声问道,“你们跟我们一块儿走吗?” 二婢同时摇了摇头。 碧琴道,“属下在明面上,可是都督府中的侍女呢!今夜送走了夫人,想来日后还会回到后院去当差……” 秀儿也说道,“主上有交代,婢子恐怕还在这儿再呆上一年半载的,才能离开。” 嫤娘点了点头,说道,“你们有什么话,或者什么物件想让我捎回去的?” 秀儿是田家训练出来的死士,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但碧琴却是皇城司的人,她本是官家女,因父亲犯了事她才自愿入了皇城司,求的就是立功以替父赎罪。于是,听到嫤娘的话,碧琴顿时就有些激动了。 “娘子……当真可以么?”碧琴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嫤娘道,“只是带个话,应该可以。” 碧琴咬了咬嘴唇,说道,“多谢娘子!我就想知道,原任滁州十七里驿站有个驿吏,叫史松的,五年前他行差踏错犯了事儿,被关进了天牢,他的妻儿亦被收押……碧琴就想知道,他和他的妻儿……可还活着。” 嫤娘看着碧琴微微泛红的眼眶,郑重地答应了。 碧琴小小声地啜泣了一声,又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马车摇摇晃晃的赶到了淮水河旁。 “夫人,到了。”柱儿在外头说道。 碧琴和秀儿下了车,将嫤娘扶下了马车。 嫤娘拿着洗衣杖站在淮水河岸旁,她看到了浮在河面上那十几艘灯火辉煌的华丽画舫,想来在这世道上,寻欢作乐的男子终是数不胜数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问道,“柱儿,你们先生在哪儿?” 柱儿应了一声,连忙向旁人打听去了。 旁边有些好事之人见有个衣着端庄的娘子拿着洗衣杖,领着侍女与仆人站在淮水河畔,朝河面上的画舫不住地张望……便晓得不知是哪家寻花问柳的郎君家的娘子出来捉奸了。 那些好事之人连忙上前热情的相问,得知是都督府清客夏五郎的妻室寻了来,立时就有人上前嘘寒问暖,更有人起哄似的去催动了小舟过来,要接这位夏沈氏去画舫上寻找夫君。 放在平时,嫤娘也不敢随便上别人的船,倘若有个万一呢? 但柱儿与秀儿却是田骁的人,见柱儿毫不犹豫地要请自己上了小舟,且秀儿也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做出了一副要请嫤娘上小舟的意思,嫤娘便知,恐怕这几个好事之人也是田骁安排的罢? 她拎着裙摆,上了小舟。 洗衣杖始终牢牢地握在她的手里。 那几个好事之人在岸上的时候,叽叽喳喳的,十分热情。然而当嫤娘一上小船,且小船儿一划到河面中央的时候,那几人就都不说话了,只是不住地观察着河岸中央与其他画舫的情景。 嫤娘越发笃定,这些人,就是田骁手下的人。 她握紧了手里的洗衣杖。 ——田骁叫了自己来捉奸,恐怕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做场戏给外人看,实则是场金蝉脱壳之计。可这是在河面上,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且若要行这金蝉脱壳之计,现场必须要有信得过的人在,才能使人信服…… 那么,田骁的计策,就是他与她“落水而亡”? 嫤娘看了看碧波荡漾的水面。 她不识水性。 且这一荡一漾的水面,看久了还让人觉得有些头晕…… 这,这……这落水之计,真的可行?倘若她真的落水,万一真的,真的……她会不会生出什么意外? 还是说,他还有其它的计谋? 嫤娘心乱如麻。 众人划着小船儿,很快就将嫤娘送到了一艘华贵的画舫之上。 嫤娘站在宽敞的船舷旁,感觉到这宽大的画舫,确实要比小船儿平稳多了。 柱儿在前头引路。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拿着洗衣杖跟着柱儿走上前去。 只见那画舫不但布置得灯火辉煌,而且还热闹非凡!嫤娘走在舷板上,听到了杯觥交错的声音,还有歌伎们弹唱的琴声与歌声,女子们娇声说话的声音,男子们称兄道弟相互劝酒的声音…… 嫤娘跟着柱儿从一扇窗户前走过,果然看到正屋里摆着一桌酒席,田骁正与三四个男子坐在席间,每人身旁都有个衣衫不整、抱着琵琶或胡琴的美貌女郎! 虽说明知是做戏,可见田骁身边也坐了个露出了半边雪白酥胸的美貌妓女,嫤娘心中顿时就生出了些许怒意。 想来田骁也一直注意着窗外。 嫤娘跟随着柱儿从窗口一闪而过,他立时便发觉了,连忙将手伸向了自己身边的那个伎女。 那妓女顿时受宠若惊! 这位夏爷可真是个怪人儿!回回来都点她的牌子,赏金尺头样样不少,却不似其他的恩客一般,要搂搂抱抱要夜宿欢好……而这位夏爷又是个俊美郎君,倘若与他欢好……说起来还是自己占了便宜呢! 若能哄得俊美又多金的郎君赎了自己家去,安心本分的做他的妾侍,岂不比在画舫上当妓女强?这么一想,那妓女难免有些绮思,此时见夏爷朝着自己伸出了手,连忙娇笑了一声,主动投怀送抱、朝他靠了过去。 嫤娘提着洗衣杖踏入了正厅。 田骁探向那妓女的手臂就停在了半空中。 先前还热闹喧哗的正厅一下子就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嫤娘原本还能控制自己…… 只是,她一看到田骁的手臂环成了一个弯儿,似乎就要将那妓女搂抱入怀时……嫤娘就只觉得一把火直往头顶上冲! 她二话不说,提着洗衣杖就上前去,高高举起又重重砸下,那摆满了酒茶的面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响亮声音…… 杯碗盘盏顿时跌落一地,胆子小些的女郎们纷纷惊呼了起来。就连正在喝酒的男宾们也都被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来。 “娘子!你听我解释……”田骁扮出了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连忙站起身朝嫤娘迎了过去。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位怒气冲天的年轻娘子竟是夏五郎的妻室! “嫂夫人息怒!” “嫂夫人来得正好,不如……” 众人都是烟花场上的常客,这正妻来画舫截堵的戏码,隔三岔五的也时有发生,因此众人也都见怪不怪,只是想着好生劝解一番就罢了。 “你对得起我?”嫤娘拎着洗衣杖,怒视着田骁,骂道,“……成亲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一辈子宠我爱我,绝无二心?你就是这么宠我爱我的?这女子是谁?你若爱她,直说!我让出这正妻之位便又如何?” “娘子……”田骁假意又喊了一声。 “我随着你,背井离乡千里迢迢而来,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你……你是这么对我的?”嫤娘越说就越“生气”,举着洗衣杖就朝着田骁奔了过去。 “夫人息怒!” “嫂夫人有话好好说啊……” “嫂夫人这又是何必呢?” 旁边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说了起来。 嫤娘朝着田骁直奔了过去。 田骁则往后避了一避…… 嫤娘看得真切,他果然朝窗口移了过去! 她心中焦急万分。 ——难道说,他的脱身之计,果然是水遁么? 可她不识水性啊! 她心中还在纠结着,然而此时却已经冲到了田骁跟前,倘若她手里举着的洗衣杖若再不落下,岂不惹人生疑? 嫤娘只得狠着心,闭了闭眼,任由手里的洗衣杖落在了田骁的身上! 也不知打中了他哪一处,只听得他“哎哟”了一声,跟着众人又围在旁边劝慰了起来。 “嫂夫人可万万使不得啊……” “是啊嫂夫人,这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何必当真呢?” “贤兄啊,快些向嫂夫人赔罪啊!” 此时田骁已被她“逼”到了窗下,似乎再无后退的余地;嫤娘为情势所逼,只得又举高了手里的洗衣杖,狠一狠心,再次朝他砸了过去…… 这一回,田骁终于手一抬,架住了她的洗衣杖。 透过他握着洗衣杖的手,嫤娘从他的力度上似乎感应到了些什么,顿时有些不安! “娘子……”田骁突然惊呼了一声! 嫤娘只觉得他一用力,跟着,他们夫妻俩齐齐朝窗口外头倒了出去! “啊!”陡然而来的失重感使她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紧跟着,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将她彻底的包围!略带腥味儿的冰凉河水疯狂地涌入她的口中鼻中眼中、令她觉得浑身寒意透骨…… 第两百二十四章入南唐(二十九) 饶是嫤娘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在落水之后,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惊惶失措了起来。 一只强壮的手臂牢牢地托住了她的后腰。 “二郎,二郎……”她使劲扑楞着,想要叫喊呼救,奈何口中鼻中都是水,她一开口就开始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恍惚中,她只听到有人乱喊,“不好!不好啦……夏五郎和他的娘子落水啦!”,“渔家,快快救人,快快救人!” “嫤娘,睁开眼看我。”耳边响起了田骁熟悉的声音。 在水面上一阵扑楞过后,嫤娘努力平静了下来,她睁开眼,看到了田骁湿漉漉的模样,以及他眼中担忧的神情。同时她还发现,虽然她整个人都泡在水里,但下巴却一直都浮在水面之上,呼吸根本就是顺畅的。 “抱住我的腰。然后闭眼,闭嘴,屏住呼吸……”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 她发现,其实水中并不是只有她和他的,还有数个穿着黑衣的人都潜在画舫底下…… 而画舫上的人还在焦急地跑来跑去,以及寻枫、柱儿等人已经跳下了水,在那边胡乱扑楞着,嘴里还大叫着“先生,夫人”…… 想来,柱儿与寻枫应该就是故意闹出动静来,吸引人注意的吧? 嫤娘很快就意识到,这应该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了。倘若因为她的惧怕与退缩,不但会害了田骁,说不定还会害了整个皇城司的人! 于是,她努力克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先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她感觉到田骁让她抱住了他的腰,跟着就一个跳跃的动作,朝着水底潜了下去。 嫤娘被吓得瑟瑟发抖,只觉得自己就如同一片没有根的浮萍似的,也不知他到底要带着她去哪儿…… 她紧紧地闭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可身体的其他感官却变得十分敏锐了起来。 似乎有人咕哝咕哝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田骁用力抓住了她的腰带,带着她进入了一片水流平稳的地方,跟着就有其他的人用手托住了她腋下的位置。 “嫤娘,睁开眼,换气,快换气!”耳边响起了田骁焦虑的声音。 两片冰冷的唇贴向了她的嘴,灵活的舌头撬开了她下意识紧闭着的牙关…… “啊……”嫤娘呻吟了一声,新鲜的空气顿时涌入了她的肺叶,却刺得她双肋部的肺如针扎一般的疼。 “嫤娘,嫤娘?”田骁捧着她的脸,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嫤娘两眼空洞,四肢麻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低低地唤了一声,“……二郎?” 田骁顿时松了一口气,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嫤娘听到了他那厚实胸膛之下如擂鼓一般的强有力的心跳声音,渐渐地回过神来,觉得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 “二郎,我,我害怕……”她弱弱地说道。 田骁心疼如绞。 “再不会了……以后再不会了!以后再不让你踏入此等险境……”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外头隐约传来了众人惊惶失措的叫喊声。 嫤娘一惊,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问道,“二郎……出了什么事?咱们还没逃掉吗?快,快逃,快逃啊……” “没事,不必担心,咱们已经脱险了。”田骁低声安抚她道。 嫤娘哪里肯信! 她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却发现四周黑乎乎的。 “二郎,这儿是哪儿?”她惊疑不定地问道。 田骁心知,他的妻子聪慧又大胆,只一味的隐瞒,会让她更焦虑。 于是他直说道,“咱们现在这是在另外一条画舫上。因着事态紧急,所以今儿皇城司隐匿在金陵的探子们都出来助咱们一臂之力了……今儿夜里,咱们不是落水了吗?他们会捞不着咱们的尸身,跟着到了明儿,咱们的尸身才会浮出河面……到时候,那是两具泡肿了、且被鱼虾咬坏了脸的一对男女,所以不会有人对咱们起疑心的。”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待你身子骨好些了,咱们再走。” 嫤娘想了想,问道,“那……咱们落水的时候,那么多人看着呢,就不会露馅儿?” 田骁笑道,“不是说了,这回可是所有隐匿在金陵的皇城司探子们都出动了……画舫里头的小厮,帮着救人的渔家……他们可都是心思剔透、聪明绝顶的人,且一直在刀口上讨生活……放心罢,他们会处理好了的。” 嫤娘又问,“那……假冒你我的那两个,那两个……” 田骁道,“放心,咱们有个仵作,是他去乱葬岗寻的尸,也是他处理的尸首,定然不会出错。” 嫤娘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四周,见这是个密封的空间,还黑乎乎的,又隐约想起田骁在拉自己上来的时候,似乎有人帮着拉了自己一把,便又问道,“那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田骁说道,“咱们这是在陈乔长子陈若颐的船上……” 嫤娘顿时一惊! 田骁连忙安慰她道,“放心,这虽是陈若颐的船,可他并不在船上。今儿他们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寻了借口调了这艘船过来当幌子,才好接应了咱们。如今你衫子都湿了,不好出去……待船儿驶到了岸边,咱们再想法子上岸。” 嫤娘终于安了心。 她也顾不得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就那么倚在田骁怀里……打量四周,这里应该是个空间不大的杂物堆放处,外间可能亮着昏暗的灯烛,借着微弱的灯光,她能看清楚她与田骁只能坐在这儿,甚至田骁因为身形高大,他的头距离头顶之上的舷板只有两拳的距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嫤娘头顶上方的一块木板。 很快,就有人揭去了头顶的那块板子,田骁连忙搂着嫤娘站了起来。 两个黑衣人蹲在洞口接应。 田骁托住了嫤娘的腰身,要将她送出去,可嫤娘却抓着田骁的手不肯放。 “娘子请留意,莫要撞了头。” “小心。” 那两个黑衣人轻声开口说道。 嫤娘听出,那两个黑衣人都是女子,这才放了心,松开了田骁的手,任由那两个黑衣女子将自己从舷板之下给扶了起来。 她刚一站直身子,立时就有人将一件黑色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将她那湿透了衣衫的身子给捂得严严实实的。 嫤娘有些腿软。 田骁从那逼仄的狭小空间里一跃而出,正好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嫤娘。 他带着,随着那两个黑衣女子从船舱走了出去,一条乌篷小船停在河岸边,四周静悄悄的,好些黑衣人正在四周不住地张望着。 众人全都默不作声,却又一切都井然有序。 田骁引着嫤娘上了那艘小船。 众黑衣人朝着田骁一拱手,立于船头的船老大立刻拿起长竿撑入水中……一个发力,小船稳稳地移动起来,朝着河面飘荡而去。 “主上一路保重!” “先生此去保重……” 众人低声说道。 田骁朝众人略一点头,说道,“尔等各自归去……他日咱们再见!” 众人抱拳垂首,目送田骁夫妇离去。 嫤娘强撑着,直到那乌篷船朝着江心驶去,又见赶来相送的众人已经远至不见了,这才伸手扶住了乌篷船的舱顶,稳住了身形。 “娘子请进来更衣吧。”船舱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嫤娘看了看田骁。 田骁朝她颌首微笑。 她这才放下了心,掀起了布帘子矮身钻进了小舱。 这本就是一叶扁舟,乌篷搭成的舱房本就不大,里面只放着一张小几,一盏灯,一个跪坐于地的黑衣女人,小几上还放着一个大包袱。 嫤娘看了看那黑衣女人,只觉得那妇人瘦瘦的,看上去并不年轻了。 “娘子请速速更衣罢。”那女子说着,将小几上的东西朝着嫤娘的方向推了推,然后背过身去。 嫤娘穿着湿衣,确实觉得又湿又冷很不舒服,当下也不再矫情,就应了一声“好”,伸手解开了小几上的那个大包袱。 顷刻之间,嫤娘就换好了一身干净半旧的布衣。 那是一套劳作之人的布衣,衣裳上还打着补丁,但被修整得十分干净。待嫤娘换好了衣裳之后,那黑衣女人又对她说了声“得罪了”,然后将一套物什放在了小几上。 嫤娘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套化妆用的东西,有脂粉,梳子,还有些假发什么的。 她点点头,跪坐了下来。 黑衣女人开始替嫤娘描画上妆。 第两百二十五章入南唐(三十) 那黑衣女人手脚麻利地替嫤娘上妆。 嫤娘只觉得她的动作又快又多,一会在自己脸上乱揉乱按,又一会儿弄些像面团似的东西上去…… 良久,那女人才停了下来。 嫤娘觉得自个儿的面皮被崩得紧紧的,很难受。 那女人拿了块小小的铜镜出来,递给嫤娘。 嫤娘就着小几上油灯所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拿着镜子照了照自个儿。 ——咦?一个老婆婆? 看着镜中的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熟悉模样儿,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黑衣女人也笑道,“娘子面上的假肉还没干透,先别用手抓,轻轻的摸一摸也不打紧……就是要记着,接下来几天都别洗脸,也尽可能别让脸上打湿了水……” 嫤娘眨了眨眼。 这么说,她得顶着这副老婆婆的妆容……渡过好几天了? 那黑衣女人又将一个用棉布套包起来的汤盅推了过来,说道,“娘子方才落了水,喝些姜汤驱驱寒。” 说着,黑衣女人揭开了汤盅,那汤盅的盖子就是个小碗。她倒了些姜汤在小碗中,然后双手呈上。 嫤娘说了声“多谢”,端起碗来刚喝了一口,又想起田骁还穿着湿衣呢,便喊了一声,“二郎?” 田骁应了一声,掀开了乌篷的布帘子。 那黑衣女人悄无声息地从别一头退出了船舱。 可嫤娘却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半旧布衣、容貌陌生、两鬓微白、气质却仍然熟悉的中年男子。 男子朝她一笑,说道,“……娘。” 嫤娘张大了嘴。 聪明如她,倒是很快就猜了过来,现在她扮成了老婆婆的模样儿,田骁则扮成了中年男子的模样,定是要假扮母子了。 可是,可是…… 她忍不住掩着嘴儿笑了起来。 田骁看着她,也笑了。 不知等她老了以后,是否真是目前的这副模样儿?能伴在她的身边,陪着她慢慢老去……倒也是一桩美事。 嫤娘将盛了姜汤的汤盅朝他推去,自己则捧着小碗喝起了姜汤。 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喝着碗里的姜汤,可各自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交缠在一起…… 喝完姜汤,田骁说道,“咱们得走一趟水路,从金陵往杭州府去。只要进入吴越国内,咱们就能以本相示人了……跟着,咱们往福建去,过了福建,离瀼州就近了。” 刚刚经历完一场生死劫的嫤娘顿时又睁大了眼睛! 先去杭州府!再去福建??? 她激动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脸的向往。 能够在有生之年游历大好河山,这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现在居然…… “二郎,当真?”嫤娘颤抖着声音问道。 田骁其实一直都在仔细地观察着她。 娇妻不识水性,却因为情况危急,他不得不让不明就理的妻子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他本就心中有愧,现在将行程告之与她,原是想让她先有个心理准备,因为接下来,她很有可能要跟着他,开始一段艰苦卓绝的长途旅行。 没想到,他却从她的眼里……明明白白地读懂了“狂喜”二字? 田骁心中如同吃了蜜一般,甜得直发齁。 妻子虽然娇弱,却并不娇气…… “嫤娘,我必待你……如珠如宝。”他低声说道。 嫤娘面上一红。 方才她被迫直面生死……但跨过了那道坎之后,她对他才真正有了一种同生共死的情感。在那样危急的时刻,他也想着法子的护住了她的周全…… 此时两人相对而坐,嫤娘心中只觉得酸酸的,又觉得暖暖的。 半晌,她才骂道,“先前在画舫上的时候,你手往哪儿放呢?” 田骁一滞。 “当着我的面,你也敢对着那歌妓动手动脚的?田守吉!你当我的面都敢如此放肆,那我不在的时候呢?那会儿你说你佯装出来喝花酒,难道喝的都是真花酒不成?”嫤娘面色不虞地说道。 一想起他在画舫上将手伸了出来想要揽住那妓女的姿势,虽然知道他是做戏,可嫤娘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田骁连忙解释道,“不不……那我不是,做个样子出来嘛!当时不是……陈乔的人也在?我这也是为了……看着更像真的?” 这回轮到嫤娘一怔。 当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田骁的那个姿势给吸引住了,哪里还记得去看那几些与田骁坐在一块儿的男子? 再说了,当时的她,确实被气坏了! 但现在回过头来一看,大约也只有自己的本色演出,才能让旁人觉得更像真的吧? 可是…… 这样的事儿,嫤娘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难受得紧! 她恨恨地白了田骁一眼。 但看着面前已经易了容的田骁,嫤娘突然想到……她自己也是易了容的!这易了容之后,面上的表情还会跟原来一样吗?也不知他看不看得出来? 这么一想,她的注意力又被转移了,便拿起小几上的镜子,开始比着自己的容貌,左看右看了起来。 田骁含笑陪在她的身边,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不多时,乌篷船突然震了一下。 嫤娘被吓了一跳! 田骁适时地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咱们得换地儿了……今儿夜里咱们得赶水路,到了明天早上就好了。” 听了他的话,嫤娘心下稍安,跟着他站起身,从船舱里出来了。 四周黑洞洞的,在距离她们这艘船的不远处,另一艘大小样式差不多的乌篷船已经等在那儿了。 田骁带着嫤娘换到了那艘船上。 待他们站定了,艄公立刻开始摇橹划桨,那乌篷船便不停歇地朝下游而去。 田骁依旧带着嫤娘坐进了乌篷船的船舱里。 这小船儿不比平稳宽敞的画舫,摇晃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头晕。嫤娘原本还有好些话想问田骁的,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闭着眼睛依偎在他的怀里,直到后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约是因为觉得逃了出来,而且田骁的怀抱强壮又温暖,极具安全感……嫤娘迷迷糊糊地睡了,又在半梦半醒间,居然听到了喧哗鼎沸的人声! 她被惊醒了,揉了揉眼睛,从田骁怀里坐直了。 撩开了乌篷船上帘子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这…… “船上的人家就是这么过活的。”田骁笑了起来。 原来,嫤娘看着外头河面上竟停着几十艘和她乘坐的、一样的乌篷船!而且在这些乌篷船上,男女老少的人都有! 有人端着木盆径自打水坐在船头洗漱,有人正蹲在船上洗衣晒衣,有人就在船尾生起了炉子做早饭,还有的各自蹲在自己的船头,正大声说着话…… 好一番热闹景象! 嫤娘打小儿就锦衣玉食的,还不曾体会过这样的生活。她扒着船舱,好奇地朝外张望着。 田骁微微一笑,也坐直了身子。 他掀开了帘,对艄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拎了一壶茶水过来,对妻子说道,“咱们得将就些,你不能洗脸,就用这茶水漱漱口吧!” 嫤娘这才将注意力移回了船舱里。 现在是特殊时候,不能洗脸也就是罢了,用茶水漱口也可以接受……可是,她却忍不住内急。 “二郎,我,我……”她红着脸,忍着身子的不适,低声在他耳边呢喃了几句。 田骁微微一笑,长手一掀,撩起了后方的布帘,顿时露出了一条窄窄的走廊。他带着她走向走廊,然后又撩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布帘。 一个仅容一人进入的小型净房便出现在嫤娘面前。 这屋子十分窄,里头只放了一只崭新的马桶,马桶底还铺着全新的木屑。 田骁示意她进去,然后放下了帘子,说道,“我在外头等你。” 嫤娘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与他虽是夫妻,却并没有亲近到这个程度……可人吃五谷杂粮,就会排污秽腐臭之物,这,这…… “快些。”他在布帘子外头催促道。 嫤娘一咬牙,决定不再计较。 还不知道要在船上渡过多长的时间呢!惺惺作态,只会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也让田骁徒增烦恼。 她一横心,解下了裤子…… 处理好了,她重新小心翼翼地系好了裤子,又放下了裙子,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那马桶中的污秽之物。 “好了?”田骁在外头问道。 嫤娘红着脸儿说道,“……好了。” 他掀了帘子,又引着她重新回到了船舱里。 “你用茶水漱漱口,净手也可,只别搓脸。我去去就回……”田骁说道。 嫤娘低低地“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坐在船舱里,用茶水洗漱了起来。 第两百二十六章渔舟唱晚 不多时,田骁也回来了,也与她一块儿坐在船舱里,洗漱了一番。 很快,艄婆就送了个食盒进来,又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嫤娘冷眼旁观,见这婆子规矩懂礼,眼神也不乱看,而且动作还麻利,便猜想到艄公夫妻恐怕也是田骁的手下。 “船上人家饮食简陋,你将就着吃吃。”说着,田骁打开了食盒的盖子,露出了清粥小菜等早餐。 嫤娘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已有食物的浓香气息扑面而来! 粥是绵软浓稠的洁白米粥,粥里似乎放了些贝肉,粥面之上还堆着些炒香的肉渣、芝麻粒儿、翠绿的葱花粒儿和香菜末儿。 用来佐粥的小菜,则是一碟子炸香的新鲜河虾,一碟子芝麻香油拌贝子裙边,一碟子醋拌慈菇片,以及一碟子蒸熟的菱角,一屉带鲜肉馅儿的白胖包子,以及一大碗的红油汤饼。 “这还叫简陋!”嫤娘嗔怪着白了他一眼,将红油汤饼往他面前一推,自个儿动手盛了一碗贝肉粥,细细地吃着。 这贝肉粥好生鲜甜! 其实粥里除了贝肉之外,还有些肉糜与切碎了的菇粒,只是因为颜色都是浅白,所以看不太出来,但吃在嘴里,只觉得味道实在是鲜美无比。 炸虾儿小小的,嫩嫩的,连着壳儿一块嚼了,又香又脆又鲜!芝麻香油拌贝子裙边很有韧性,嚼起来爽口弹牙。醋拌慈菇片清爽酸脆,用来佐粥是最合适不过了!以及清蒸菱角虽然什么也没放,可原味就已经甜粉软糯得不行了…… 嫤娘吃了一碗粥,将每一种小菜都试了个遍,最后又勉强吃了个包子,就再也吃不下了。 田骁将她吃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 艄婆收走了食盒,重新送来了茶水。 嫤娘沏好茶,一杯给田骁,一杯自个儿捧了,这才悄悄地问他,“咱们就这么走了……你要怎么才能收到金陵府那边的消息呢?若是咱们落了水,寻枫碧琴柱儿秀儿她们几个可怎么办呢?” 田骁道,“主子失足落水而死,他们几个脱得了干系?定会被皇甫夫人痛打一顿,或被送去做苦役,或直接就被卖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了他的袖子。 “二郎!救他们……”她低声央求道,“……他们,他们……总之,他们不能有事儿!” 田骁看了看她,笑道,“放心,有咱们的人在一旁看着呢。吃点儿苦头是肯定的,但如果不捱板子不吃苦,咱们的人怎么捞她们出来?” 嫤娘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就是她在汴京执掌田家的那几个月里,倘若是田府清客出了什么事,主家是也必定会迁怒到清客们身边的侍女仆从上去。 若是皇甫夫人真的发了怒,打他们一顿板子打发了他们反而还是好的,田骁这边的人才能以各种理由让寻枫碧琴柱儿秀儿他们从金陵潜送出来。 嫤娘想起了碧琴的话,连忙转告给了田骁,托他去办这事儿。 结果田骁听了,想了半日才说道,“碧琴问你滁州驿吏史松的事儿?嗯,史松,史松……史松的事儿我倒知道一二,早年间,他得罪了候仁宝,后来候仁宝以贻误军情为由,将史松打入了天牢……听说史松的妻儿均被收入了教坊司,嗯,史松有一儿一女,想来……长女应该就是碧琴?” 嫤娘想了半日,说道,“候仁宝?他不是大相公赵普的妹婿?邕州知州候仁宝?” “正是。”田骁答道。 “候仁宝乃是前朝良将候益之子,又是那时大相公赵普的妹婿,怎会与一个驿吏为敌?”嫤娘奇怪地问道。 田骁看了妻子一眼,说道,“嫤娘真是聪慧过人!” 说着,他又问道,“依你之见,碧琴颜色如何?” 嫤娘一怔。 碧琴充当她的侍女也有数月之久,嫤娘看得出来,碧琴确实是个清秀又端庄的姑娘,教养气质皆不输于她原来的侍女春兰。 小户人家的女孩子,长相、身段儿、言谈举止能到这样儿的,实属不易了。 可是…… “这候仁宝……已经五十多了吧?可碧琴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这不可能吧……”嫤娘刚刚才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却很快就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便沉吟道,“难道说,竟是候仁宝那两个儿子……不,其中一个干的好事?” 田骁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回去查查就知道了。” “你既知道史松的事儿,怎么不早些说?”嫤娘嗔怪道。 田骁叫冤道,“我哪里知道碧琴竟是史松的女儿呢!” “史松很有名?你怎么知道他?你在瀼州他在滁州……隔得这样远呢!”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道,“他是驿吏不是?早几年我常替父亲跑腿,送过好几回军报,也曾在史松所在的驿站休息过,故此识得他。” 嫤娘听了,叹道,“天下这么大,可这圈子却这样小……” 田骁颌首表示同意。 “二郎,我与碧琴秀儿结缘,碧琴是好人家的姑娘,即使她爹爹死了,也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好生照拂她的母亲与幼弟。至于秀儿……日后咱们去了瀼州,我身边也正缺了一个像秀儿这样的机灵丫头,不如就让她跟着我……春兰年岁大了,总在内宅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嫤娘继续说道。 田骁痛快地应了一声“成”。 嫤娘捧着茶杯喝了几口茶水,突然想到昨天落水的情景,又忍不住问田骁,“二郎,为何先前毫无预兆,昨日却火急火燎地说走就走?吓了我一跳!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田骁笑道,“那日皇甫继勋在宫中受了李煜训斥,回到外院时连忙召了我去……我想着,恐怕涨洎夫人那边定会有动作了——你想想,张洎蹲在天牢里,正好皇甫继勋捱了李煜的骂……这样好的机会,若是张洎夫人不作为,恐怕张洎以后就要在天牢里过一辈子了!所以,张洎夫人肯定会连夜入宫告状。” “我和皇甫继勋说,唯今之计,就是将张洎夫人烧起来的这把火,点到陈乔头上去!张洎那边的人既然已经锁定了我,就肯定会栽赃给我……所以,只有我死了,才能死无对证……呵呵,就算我死了,张洎夫人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可她查下去,却只会查到陈乔头上……” 嫤娘听得呆了,见他停了下来,连忙又殷勤地替他斟了一杯茶水,继续问道,“可皇甫继勋又怎么会知道张洎夫人偏拿了你来当靶子呢?” 田骁微微一笑,说道,“张洎家里有咱们的人,甚至连陈乔家里也有咱们的人……为什么皇甫继勋就不能派人去张洎和陈乔的家里探听虚实?清客之流,本就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所以,在我的暗示下,皇甫继勋早就觉察到,张洎夫人要对他不利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张洎夫人到底会怎么做。那天我和他说起,他才恍然大悟!所以,后来咱们搭着陈乔的船离开了,那船就是皇甫继勋调的。以及临行前……他还偷偷塞了二百两银子给我!”说着,田骁笑着端起了茶杯,浅抿了一口清茶。 “这皇甫继勋啊,确实没啥作为……可论起酒肉来,却着实是个讲义气的。”他继续说道。 嫤娘看了看田骁,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你……这些弯弯绕绕的,也亏你理得清楚。” 田骁笑着将她拥入怀中,说道,“我就爱我家娘子的简简单单……在外头弯绕多了,确实有些心烦……” 嫤娘有些面红,“啪”地打了他一下子,嗔怪道,“做什么?我现在可是个老婆婆呢!” 田骁侧过头看着她,笑了。 她面上堆着面粉儿做的假皱纹,显得人有些假,可那双似笑非笑的慧黠眸子却绽放出俏皮聪颖的光…… “老婆婆我也爱!”他笑道。 嫤娘心中甜津津的,却只歪着头儿看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嫤娘每天呆在船上无所事事。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紧张,唯恐会有追兵来,所以总是小心翼翼的,甚至都不敢出船舱……可后来才想起,她与田骁虽然诈死,但其实并不是南唐的什么要犯,且又有皇甫继勋的相助,又怎么会有追兵呢? 这么一想,她便释然了,也会偶尔出去船头走走,或是趴在船舷板上玩玩水什么的,除了日日要顶着一张假脸过日子觉得有些不便之外,倒也过得轻松惬意。 第两百二十七章游历吴越国(上) 不日,田骁便带着嫤娘离了南唐国境。 进入吴越国界之后,他们上了岸,转投了好几家客栈,其间田骁教她化去了易容,又继续辗转了好几家客栈,这才边行边赏玩起来。 二人从扬州南下,最后到了杭州府,因嫤娘喜爱杭州府的热闹,两人便又在杭州府暂住了下来,每日里,两人就是四处吃吃喝喝玩玩。 吴越国的人文风情又与南唐大相径庭。 若以女子来比喻的话,汴京就是大气端庄的巾帼脂粉,南唐就是温柔多情的小家碧玉,而吴越,则是不知忧愁的天真少女。 大约是因为吴越国政权稳定,不但临海,且还修有运河,再加上土地富庶,又重农桑、兴水利,渔盐桑蚕之利甲于江南,且文士荟萃,人才济济……因此百姓们的生活是很富裕的。 嫤娘所见路之行人,就没有一个面上带着忧愁苦恼表情的,基本上人人都是笑语盈盈、喜笑颜开的,想来也是因为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的缘故。 而吴越国的美食虽与汴京大相庭径,却与南唐十分相似,饮食喜清淡,且水产多于肉禽,很合嫤娘的意。 这一天,两人又去了西湖闲逛,嫤娘想了又想,始终是拉着田骁去了西湖畔的灵云寺。 田骁当然知道她的那点儿小心思,却也不说破,只是带着她慢慢地逛。 灵云寺始建于东晋年间,距今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放在杭州府来说……不,应该说,就算放到吴越国来说,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国宝级的殿堂! 灵云寺香火旺盛,来这里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很多。嫤娘拉着田骁走进了灵云寺,见此处青砖红瓦的,既绿意葱葱,又凛然大气。 嫤娘使了些银钱,捐了几柱香,跪在大殿佛祖前的蒲团上诚心求拜:一拜,愿母亲与祖母身子康健;二拜,愿夫婿平安顺遂;三拜,愿年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叩拜完,敬了香,她又去了咨客僧那儿捐了些银子,领了两块小牌子,就兴冲冲地拉着田骁去了后院用斋饭。 每份斋饭都是统一的,都有一个茶香鸡蛋,一碗加了红糖水儿的豆腐花,一小碟香油拌的菇片,再一小碟子酱腌萝卜片与一碗清汤面,外加两个不大的果子。 其实在来的路上,嫤娘就买了一包小贩们贩卖的炒栗子,那炒栗子香喷喷的,又甜又糯,她吃着吃着就停不下来了,一包炒栗了吃完了,也差不多饱了。这会儿吃了一碗豆香浓郁的豆花,又吃了两口清汤面,就再也吃不下了,就用筷子挑着酱腌萝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田骁则将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的那碗面条给吃完了,然后又将妻子吃剩的那碗面也拿了过来,嘶溜嘶溜地吃了起来。 田骁身形修长又生得俊,不管走在哪儿都会被 但嫤娘却担心自己的容貌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要一出门,她就会抹上田骁替她调配的那种会使肤色变得腊黄的雪肤膏。 都说一白遮百丑,涂黄了脸儿的嫤娘看着虽然仍是一幅清秀模样儿,奈何总有病弱之色,与气宇轩昂的田骁怎么看都不配。 于是,街头的少女们每每看到俊美的田骁身边伴着个姿色中等的女子时……胆子小些的只是故意大声与女伴说笑,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胆子大些的直接就将些手帕子和香囊之类的投给田骁。 在刚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田骁还会下意识地将那些女孩子投过来的东西当成暗器给接住…… 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时,他基本上连看都不看,只是侧身避过,然后就拉着嫤娘匆匆离开。 这会子他俩坐在食舍里吃素面,旁边已经有几个漂亮大姑娘在那儿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不但发出了夸张的笑声,还一边笑一边偷偷朝田骁暗送秋波。 嫤娘也看到了。 可她饶有兴趣地坐在田骁身边看热闹。 说起来,她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吴越国民风淳朴,礼仪教条与男女大防等远不如汴京苛刻。所以在杭州府的热闹街头,未嫁少女独自出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这倒也罢了。 可当她第一次亲看到好几个少女将手帕荷包等物扔进田骁怀里中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些姑娘怎么这样大胆!明明看到她就站在他身边啊,怎么还敢这么做……这岂不是明目张胆勾引么? 田骁比她还紧张! 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反应奇快!长手一捞,先将嫤娘牢牢护在自己的身后,然后另一只手一挡,将那几个大姑娘扔过来的手帕子啊,荷包啊,香囊之类的时候又给挡了回去…… 结果田骁和嫤娘还没怎么着呢,那几个漂亮大姑娘倒是委委屈屈地哭着跑开了。 后来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田骁就忍着,而那些扔花儿,手帕子的姑娘们常常是将东西扔给他以后,就红着脸儿跑开了,并没有上前搭讪的现象。 田骁与嫤娘这才放下了心。 有时候嫤娘还会将那些漂亮姑娘们扔的手帕子,香包什么的捡起来揣怀里,看到有穷苦人沿街乞讨时,就将捡来的这些帕子香包尽数赠与,教他们拿去铺子里去换钱…… 可是,嫤娘心中还是有些吃味的。 所以这会儿隔壁桌的漂亮姑娘们又开始冲着田骁起哄的时候,她就眼巴巴地看着田骁,有些兴灾乐祸。 田骁面不改色地吃完了自己的那碗清汤面条之后,又将嫤娘吃剩的那碗面条给吃完了。 他吃完面,抬起头,一张俊美的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可隔壁桌的姑娘们却发出了整齐的赞叹抽气声。 嫤娘没忍住,“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田骁斜睨了嫤娘一眼。 他突然一笑。 田骁的父亲田重进生得虎背熊腰,若论容貌气质……与寻常的糙汉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但田氏兄弟却都肖母,皆遗传了田夫人的五官,只是田大郎生性沉稳所以显得稳重,从感觉上来看更肖父;但田骁本就生得极俊美,性子也更狠辣…… 此时他刻意一笑,凤眼微眯,薄唇轻抿,别说隔壁桌的那些姑娘们了,就是嫤娘也看得有些痴了。 田骁突然伸出手拈住了嫤娘的下巴,然后突然靠近了她,使她的脸与他的脸……不足一拳宽,接着,他拈着她下巴的手指在她面庞上轻轻地摩梭了几下…… 嫤娘惊呆了。 方才她在吃红糖水浇豆花的时候,嘴角还残留着一些红糖水的印子。 田骁宠溺地看着她,突然朝她直直压了过来,吻上了她的唇! 啊…… 这下子,不仅是嫤娘惊呆了,隔壁桌的那几个姑娘也被惊呆了! 吴越国虽然民风开化,却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就算他们是夫妻,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 也幸好,田骁只是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很快就抬起头,疑惑地说道,“苦的?” 苦的? 什么苦的? 嫤娘的脑子都不会转了,傻乎乎地看着他。 直到他盯着她的面颊疑惑的看,嫤娘这才省悟过来…… “啊!二郎!你,你这人……”嫤娘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又羞又气地在他面前跺脚不依,“……面脂!我,我的面脂啊……你,你……” 她面上涂着使人面色腊黄的面脂,他,他……刚才他还舔了一下她的唇角!肯定是他舔到了面脂才会觉得苦的!万一面脂被他舔化了怎么办?那她,她……岂不是露馅了? 田骁好笑地看着妻子如同一只炸了毛的温驯猫儿一般,又羞又气的站在他的面前。 他站起身,将她揽入怀中,带着她朝外头走去,还一边走一边温柔地说道,“……好好好,面脂,夫君给你买,嗯?” 嫤娘气呼呼地看着他,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奈何却因为他人高脚长,她不得已就被他带着走出了食舍…… 身后传来了那些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声音。 “这样俊美的郎君,真是世间少有啊!” “哎哟,她还涂了面脂呢!真看不出来啊……脸儿这么黄,别是病了罢?” “我也想嫁一个不嫌妻丑的美貌郎君……为什么那位娘子这么好命啊?” “就是,为什么这样俊朗的郎君却偏偏要配一个那样的娘子……你们说,我岂不比那娘子强万倍?” “呸!就你……还不如那位娘子呢!” 听着那些小娘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嫤娘忍不住抿嘴一笑。 第两百二十八章游历吴越国(中) 田骁拥着嫤娘走出了食舍,嫤娘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灵云寺。 他由着她在寺院里闲逛…… 可嫤娘逛来逛去的,就是不愿意离开灵云寺,却也没有很明确的目标,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逛。 其实田骁早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不就是想知道祝遥大师的舍利子被他藏在哪儿了嘛! 但她既然不问,他也就不说。 毕竟照目前来说,这舍利子就不适合出现……等到三五年以后,再真相大白也不迟。 嫤娘则将整座灵云寺里里外外地逛了一遍。 可不管怎么看,她眼里的这座雄伟古寺除了古旧了些,气派了些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最最重要的是,她完全看不出来……祝遥大师的舍利子到底有可能会藏在哪里呢?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众游人已纷纷离开,嫤娘这才着急了! 她拉着田骁的手儿,又不敢明说,只得拽着他的手摇来晃去的。而田骁则好笑地看着她娇俏又调皮的模样儿,他笑着摇摇头,带着她重新回了大雄宝殿。 嫤娘站在大殿的门口,眼睛都直了! 他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她想知道什么…… 可是! 他居然带着她回到了大雄宝殿??? 所以说,舍利子不但仍然还在灵云寺,而且……仍然还在原来就置放舍利子的大雄宝殿里? 嫤娘惊讶地瞪着端坐于莲台之上、慈眉善目的佛祖宝相。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盯着佛祖看……这是十分不敬的,所以她连忙双手合什,朝着佛祖鞠了几下躬,然后眼睛继续滴溜溜地转。 ——据说舍利子以前就供在佛祖跟前的佛龛上,那佛龛上置放着一个香檀木雕成的五面镂空阁,四周供着四时鲜花与香烛。 可如今,那佛龛上空空如也。 现在田骁的意思,是指舍利子虽然不在佛龛上了,但仍然还隐匿在这大雄宝殿的某一处? 嫤娘又扫了一眼大殿之内的摆设与装饰等等…… 其实这在庄严又宽敞的大雄宝殿中,除了佛相之外,大大小小的东西还是挺多的,如果灵云寺里没有专项负责的僧人的话,估计就算舍利子仍然被田骁收在这里,一来真有可能找不着,二来就算被人发现了,说不定还会引起有心人的私心…… 嫤娘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当然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两人离开灵云寺之后,她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二郎,你这计谋好是好……可你就不怕,万一那物被有心人得了去,私自独吞了?那……那也是个宝物呢,若是落入了居心叵测之人的手里,岂不暴殓天物?”她吞吞吐吐地说道。 田骁看了看她,笑了起来。 “小傻子,还等你来想?”他笑道,“……我已安排人在这寺院中充当沙弥了,就由他来看护这宝物,三年之后……他会在无意之中发现那物什,呈给方丈以后,他便能功退还俗了……” 嫤娘这才放下了心。 想了想,她斜着眼睛看着他,又嘟着嘴儿说道,“你是个奸滑的!必定很会藏私房钱吧?” 闻言,田骁惊诧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怎么知道?” 嫤娘一滞。 他已经放声大笑了起来。 嫤娘面一红,顿时明白过来,他是在逗她! “二郎!”她娇嗔着,不依地举起了幼细纤弱的拳头,朝着他挥了过去…… 两人走在古刹山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嘻嘻哈哈又笑笑闹闹的,不料才走到了山脚下,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田骁眼疾手快地除下了长衫,将衫子罩在了她的头上……本来他想背着她跑的,可嫤娘拉不下脸来,便笑着自己跑开了。 他只得护着她,两人一块儿跑到了镇子上。 来时他们是租了马车来的,原镇子上也有不少人驾着马车招揽生意;只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镇子上的马车几乎被香客们给租光了,这时候就只剩下一辆由两头牛并排拉着的长排车还没走了。 “小娘子,郎君……你们走是不走?回玉阑街去,一个人五个铜板儿!”车夫吆喝了一声。 ——我们坐这种牛车试试好不好? 嫤娘歪着服袋热切地看着田骁,眼睛亮晶晶的。 她还没坐过这样的牛车呢! 田骁见了她渴望的小模样儿,哪里忍心拒绝,当下就护着她赶到了长排马车前,扶着她的腰身,将她托上了牛车,跟着又一跃而上。 马车厢是用油布和竹蔑搭起来的,看着挺宽敞的,里头放着几排旧旧矮矮的长凳,而且其实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在了。 有人善良地让了两个位子出来,田骁谢过了,然后扶着妻子坐了下来。 愿意坐这种长排凳的人,其实都是些家境不太宽裕的百姓,所以车厢里的气味也不太好闻,再加上因为下雨,车夫将油布棚放了下来,车厢里就变得暗暗的,又闷闷的。 且这是一辆由牛拉的车,速度实在慢得可以…… 刚开始的时候,嫤娘还扒着油布,伸了个脑袋往外头看,牛车缓慢地在倾盆大雨间的山林里行走,她就用手托着腮,看着那从天而隆的豆大雨珠一颗一颗砸在树上,石上,泥地里,然后又欢快地蹦开,散成了一波小小的水花…… 她还尝试着,将自己的手也伸了出去,接了几捧雨水。 哎哟! 这雨势这样急,冰凉的雨点儿打在手心里,还有些微微的疼呢! “娘子!”田骁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贪玩也得有个度,要是把袖子打湿了可怎么好?会着凉的! 看着他责备的眼神,嫤娘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悄悄地将自己湿湿的手贴到了他的脸庞上。 车上人多,她不好开口说话,便用眼神问他——冷不冷?这雨水冷不冷? 田骁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这小妻子还真是……无论陷于任何境地,从不曾真正气苦恼限过,做什么都是乐呵呵的,就连出来游玩遇到一场大雨,对她来说也丝毫不觉得败兴,反而还兴致勃勃的。 可雨景再有意思,对于嫤娘来说,她也累了一整天啦! ——为了想找出被田骁藏匿于灵云寺中的那颗舍利珠,她围着偌大的灵云寺直走了两三圈,将把一间庙堂殿宇都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能不累吗? 且这牛车实在慢得可以…… 嫤娘看了一会儿雨景,脑袋就像鸡仔儿啄米似的,一下又一下地栽了起来。 田骁又好气又好笑,将她的头直接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被吓了一跳,勉强睁开眼睛看看,却发现几乎车厢里的人差不多都闭着眼睛倚在同伴的肩头上呼呼睡了…… 嫤娘这才放心地地闭上了眼睛。 她还在他怀里蹭了蹭。 田骁失笑。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呼呼大睡的模样儿、面颊还像个孩子一般微微鼓起,他的眼神突然就移不开了。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她温软娇嫩的面庞上轻轻摩梭。 她睡得香香的,毫无觉察。 他失声而笑。 不自觉的,他那拥着她纤腰的手就紧了紧。 这样善解人意又深得他意的小妻子,他可要好好对待…… 当这辆牛车慢悠悠地进了城以后,雨停了,天也黑了。 在车上美美得睡了一觉的嫤娘神清气爽地下了车,又兴冲冲地拉着田骁去逛夜市。 田骁对她,一向都是又宠又愧的……他对妻子的宠爱就不用说了,又想着她陪着他在金陵府当细作时,被狠关在都督府里好几个月都没有出过门,与收监并没有两样,又因为吴越与南唐一样,并不设宵禁。所以,既然她想玩,那他就陪着她好了。 在牛车上歇了一觉,再加上她今儿在灵云寺里走了好几大圈,之前吃的那些素面豆花什么的已经全克化了,就嚷着要去杭州府最有名的望月楼酒家吃乳鸽。 田骁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乳鸽他也爱吃。 于是小夫妻俩特意去了望月楼,要了个雅室,两人点了八只乳鸽,那烹饪好的乳鸽只有嫤娘的巴掌大,除去骨头,肉其实也不多。虽然味道确实鲜美,可嫤娘吃了两只就腻得吃不动了。 田骁见她不肯吃了,就慢条斯理地撕着乳鸽慢吞整套的吃。 嫤娘又吃了几口望月楼的名菜醉鸡,觉得不合口味,便又重新点了酿蟹盖,斑肝鲃肺汤和脆皮肘子,并一道点心蟹黄酥与甜汤杏仁羊乳。 嫤娘是好奇,所有好吃的她都想试试……可她点的酿蟹盖,田骁嫌味儿太清淡了他不爱吃,嫤娘虽吃了两个,但他的不感兴趣似乎也降低了她的兴趣,因此也就放到了一边。 而斑肝鲃肺汤的名儿听着猎奇惊艳,可等到菜被端上来之后,乍一看只觉得这汤菜看着就翠绿雪白的,倒也十分好看养眼,可仔细一看,嫤娘才惊觉……翠绿的是菜叶片,倒不稀奇。可这灰白的……那是什么?好像是……内脏? 田骁也看了一眼,解释道,“这是鲃鱼的肝……那鲃鱼,最大也只有巴掌大,一条鱼出不了多少鱼肝,这么一道菜,恐怕也要费上二三十条鲃鱼才能凑得齐……试试吧!这儿的人挺爱吃的。嗯,前儿我在汴京的时候吃过,蒋大郎弄了几百斤鲃鱼过去,可惜厨子做不好,腥……” 一听说这斑肝鲃肺汤居然是用鱼的内脏烹饪而成的,嫤娘顿时失了兴趣,虽说当地人都爱吃这道斑肝鲃肺汤,可她看着高脚瓷碗里盛着的清汤中,那一块块灰白色的……鱼肝?嫤娘只觉得直发怵,最后只是喝了两口汤罢了。 不过,这汤倒是极鲜美的。 那道脆皮肘子倒是嫤娘与田骁两人都爱吃的。 那脆皮肘子外脆内嫩,酥软不油,就是有些那肘子太大一只了,不太好撕。 于是田骁便净了手,将那酥皮肘子一块一块地撕了下来,他吃一块,又撕下一块来喂嫤娘吃……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来。 那肘子本是用浓酱炖卤焖烂了之后,装盘上菜之前再直接入油锅一炸……因此外头有层薄薄的,被炸酥了的皮儿,里头的嫩肉却是咸香味浓的,极惹味。 嫤娘吃了好几块肘子肉,终于吃得又饱又腻,再不肯吃了。 接下来,她就只是用瓷勺有一匙没有匙地舀着杏仁羊乳喝着。 “二郎,这羊乳挺好喝的,你试试?”嫤娘舀了一匙更的羊乳,作势要喝田骁喝。 田骁连忙避开了,“谁吃你们小娘子爱吃的这玩意儿……拿走拿走!” “不腥!”嫤娘娇嗔道,见他确实不爱吃,她又说道,“二郎,瀼州能养羊么?” 田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闻言看了看她碗里的香浓羊乳,说道,“养羊哪儿不能养?回头到了瀼州,我让人养一百只羊,让你天天用羊乳泡澡,如何?” 嫤娘“卟哧”一笑。 想了想,她又有些期待,不由得期期艾艾地问道,“用羊乳泡澡?能吗?以前在娘家的时候我也喝羊乳来着,可有时洒了羊乳在手上,干了以后会觉得痒呢……二郎,用羊乳泡澡,对肌肤可有好处?” 田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小妻子,本就生得肌肤雪白且娇嫩得吹弹可破,若是长期用羊乳泡澡,只会令她青春永驻肌肤更加娇嫩…… 而说到底,她青春永驻肌肤永远娇嫩水盈……最终受益的还是他啊! 于是田骁认真答道,“用羊乳泡澡,对妇人来说,自然是有好处的。等咱们回去了,我让庄子上的人多养些奶山羊……让你隔三岔五的泡泡羊乳澡是不成问题的。” 嫤娘心中顿时有些雀跃,对未来在瀼州的生活不禁又增添了几分憧憬。 第两百二十九章游历吴越国(下) 小夫妻俩在杭州府游玩了几日,田骁便带着嫤娘继续一路南下,不一日就到了温州。 前唐灭国之后,闽主王延政建立了闽国,后吴越与南唐争夺闽国,吴越虽失了先机却占了天时,后南唐灭闽,福建被一分为二,福州德化被纳入吴越,而福建泉州漳州等地便向南唐称臣了。 而田骁与嫤娘走到了吴越温州一带之后,繁华景象渐渐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这温州距离福建福安已然不远,到了福安,福州便已在望,往前就是泉州,再往前过了漳州,距离岭南就更近了…… 所以这一日田骁与嫤娘到了温州之后,便在温州府暂住了下来。 田骁出去淘换了两匹马儿回来,又准备了些衣物干粮,在客栈休息了两天之后,两人骑着马儿上了路。 嫤娘穿着田骁给她置办的一身骑装,觉得自己神气极了! 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女式骑装,先是像儿郎那样穿了条玄青色的裤子在外头,然后再系上一条前短后长的裙装,身上还披着件观音兜,头发绑成了一条大辫子,头顶梳了个简单的发髻,被她用块巾帼包住了。 她穿着这套骑装,仿佛觉得自己似乎在一夜之间身手好了百倍似的,连上马下马都变得利索了好多! 而这些天,田骁一直在教她骑马。 嫤娘从刚一开始的不会骑马,到慢慢敢一个人骑马,再到双腿内侧被马鞍给磨破了皮……田骁倒是很细心地想法子保护着她,他甚至还弄了一双绸布里子麻布表皮的双层薄手套让她抓缰绳用,却没留意她的两条大腿内侧会因为长时间与马鞍磨擦而变得通红…… 不得已,他领着她在山林里暂住了下来。 嫤娘并不是没有跟着田骁赶过山路。 可是,在真正的闲山野水间住下来的体验,这可还真是头一回。 她觉得又刺激又惊险……倘若她的两条大腿内侧不疼就好了,她就不必一直坐在这儿不动,可以一直跟着田骁什么都玩了。 田骁将栖息地选在距离河岸边不远的一片缓坡上面。 那儿有几株大树。 因树上缠绕着累累的女萝藤,田骁索性花了半日的时间,用藤蔓当成吊绳,又劈了些三根宽的树枝下来,一节一节地折好,捆好之后又包上了一块包袱布,再绑上藤蔓做的吊绳……一副秋千便大功告成了! 嫤娘十分惊喜! 她倒是从没有怀疑过……即使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他也不会委屈了她。可是,花力气整理过夜的床铺、或者捕鱼猎些小动物回来当吃食什么的,她还好想。可现在,他明明就是花了大力气,却又给她整出了这么一个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玩意儿? 嫤娘心里酸酸软软的,投向他的眼神也变得愈发缠绵缱绻起来。 田骁给她搭好了秋千,又抱着她,让她坐了上去,还陪着她玩了一会儿。 他被热得不行,反正四下无人,他索性除去了上衣,赤裸着雄壮的上半身,去河边搬石块织草网堵鱼去了。 嫤娘在这儿荡秋千荡得高高的,看着田骁在那边忙忙碌碌的。 她忍不住唱起了曲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词儿简单,出自诗经蒹葭;这曲儿也简单,不过就是时下较流行的蝶恋花。 而由于词儿与曲调并不十分匹配,所以她在哼唱的时候,总要拖一拖尾音……又因为她音姿婉丽,尾音又软糯迤逦……简直令田骁的一颗心儿甜得都快要化掉了。 再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会儿,他可不就正站在水边? 敢情她这是在借这词儿,向他表达……爱意? 田骁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小娇妻。 见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嫤娘更是高兴,秋千也荡得更高,骑装之下的薄透玄青色轻纱裙在半空中翩跹纷飞,她的歌声也愈发的清丽婉扬。 田骁笑笑,手里的活计却没有停下。 他本想去附近猎点儿兔子山鸡回来的…… 可一来,他舍不得离开她那样美妙的歌声,走远了就听不到了;二来,他怕自己走远了,她会害怕。 再想想,被他视作心头肉的娇妻其实只是模样儿娇,性子可不是真娇……恐怕就算他今儿只寻了几个野果给她吃,她也会欢欢喜喜地吃下去。 这么一想,田骁便打定了主意,索性就多捉些肥鱼好了。 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田骁用削尖了头的树枝叉了十几尾二三斤重的肥鱼上来;而他用水草编织的草网与石垒也成功地捕获了一大堆的比小指尾还小的小鱼儿…… 嫤娘看得眼发直,担心地问道,“二郎,我们吃得了这么多的鱼么?” 田骁笑道,“咱们紧着吃,吃不完的鱼,我做道‘一夜腌’……明儿早上给你佐粥吃。” 嫤娘瞪大了眼睛。 “一夜腌是什么?”她追问道。 田骁燃起了熊熊篝火。 他蹲在篝火旁,一边手脚麻利地用匕首剖鱼刮鳞,一边回答道,“就是用盐将新鲜的鱼腌一夜,明儿蒸熟了给你吃……既有新鲜鱼肉的软嫩,又有咸鱼的腌鲜味儿,是不可多得的佐粥之物。这本是岭南渔民们想出来的……” 嫤娘简直闻所未闻,不由得十分期盼。 想了想,她又问,“可是咱们不曾带有黍栗稻谷,又没有锅,哪里有粥吃?” 田骁抬头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放心,为夫什么时候让你捱过饿了?” 也不知为什么,嫤娘总觉得他好像意有所指似的。 田骁蹲在篝火旁忙忙碌碌,可嫤娘却无所事事…… 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只要略微一动,就会触碰到她大腿两侧已经被擦得有些红肿的皮肉似的,又疼又难受…… 所以她只好一厢情愿地认为,既然她都帮不上他的忙了,那么多说说话应该也是好的。 于是,当夜幕降临以后,栖息地里燃起了明亮又温暖的篝火,飘满了烤鱼的浓郁香气,还有小娘子甜糯清丽的娇软声音,以及伟岸郎君低沉又宠溺地应喏声音。 啊,鱼烤好了! 嫤娘不由自主地就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田骁将剖杀好去了内脏鳞片的肥鱼用树枝穿好了,一口气烤了六七条。他随身带着盐碗,基础的调味品是有了,然而下午时分他还在附近摘采了一些寻常多见的中草药与野果回来,用来煮水以及调味。 待烤熟的肥鱼不那么烫的时候,他才将鱼串递给了嫤娘。 嫤娘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张嘴咬了一口…… 她差点儿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烤的鱼,真是鲜美!嫤娘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在这荒郊野外的,有吃的已经不错了,可他居然还能找到这么多的调味果出来,这鱼……烤得火候刚刚好,外头的表皮香香脆脆,里头的鱼肉则又嫩汁水还丰富,并且还混着奇异的香气! 田骁捉的鱼都是极大一条的,粗略估计也有二三斤重,去头去尾去内脏鱼骨,大约还能剩下一斤多的鱼肉…… 嫤娘快速吃完一整条鱼,觉着还有些不够,又接了他递过来的一条烤鱼,吃了一半就饱得咽不下去了。 田骁则将剩下的五条鱼给一扫而光了。 两人吃完烤鱼,田骁又递给嫤娘一个新削好的竹筒杯,还递给她两个已经洗净了的、青翠欲滴的果子。 嫤娘揭去盖在竹筒杯上的竹盖子,看到了清澈的热水里泡着几片碧绿的叶子。扑面而来的清淡香气让她很快就辨认出来,那应该是薄荷叶的香气。 她看着他,抿着嘴儿笑。 都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他居然还牢牢地记着……她喜欢吃完饭后再吃点儿水果和茶。 田骁感应到她的视线,转头朝她一笑。 嫤娘拿着果子咬了起来。 嗯,这是野李子? 怎么这么好吃?比家里庄子上种的李子个头还大,还甜,汁水儿还更多,也更脆! 嫤娘一口气吃完了两个李子,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被田骁放在一边的其他李子。 可这一回,田骁却置若罔闻。 “二郎……”嫤娘只得可怜兮兮地开口了,“……我还想吃李子。” 田骁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种李子不能吃多了,当心嗓子疼……乖,喝点薄荷水。” 嫤娘嘟着嘴儿不说话了,只得捧着被篝火烤热了的竹筒杯,待杯中水一点一点变得温热,她才小心翼翼地喝着。 田骁也没理会她,径自将烤鱼吃完,然后收拾了一下篝火,掏了掏架着的柴火下的灰烬,又添了些柴火。 跟着,他也喝了一杯泡了薄荷叶的温热水。 吃饱喝足了,田骁将嫤娘抱到了一边。 他用树枝和柔软的芦苇,树叶等搭了个临时的床,然后又将包袱里两人的衣裳拿了出来充作床单铺在枝叶上,一张柔软的床差不多就成型了。 “你解了衣裳裙子,我给你上点儿药,夜里好好睡上一觉,明儿醒了就能好。”他低声说道。 嫤娘涨红了脸,拼命地摇了摇头。 他是什么人,难道她不知道? ——见了她的身子就化身为恶狼了,哪一回把持得住? 若是在家里……哪怕是在客栈的客房呢,由着他给她上了药,就是由着他怎么折腾她……那也只能由他了。 可现在是在外头! 万一他…… 这怎么行! “快啊。”他催促她道。 嫤娘红着脸儿直接拒绝了。 “不要。” 闻言,田骁侧过脸,静静地看她。 他起身,朝火堆走去。 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 田骁蹲下身子,直接欺身而上,吻上了嫤娘的唇。 嫤娘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就睁大了眼睛。 唔? 他含着一块李子果肉,渡进了她的嘴里? 这,这…… 嫤娘含着那块果肉,吐也不是嚼也不是的。 可果肉酸甜蜜的汁水却直接含津在她的嘴里,她不由自主地就吸吮了一下。 啊!!! 他,他…… 直到这时,嫤娘才惊觉,他渡块果肉给她……不过只是声东击西之计,趁着她发愣的空当儿,他已经快手快脚地除去了她身上的衣裳和裙子! 这会子,她就只剩下一件窄窄小小的抹胸了!而且长裙与中裤已经被他给除掉了,现在就只剩下了一条短短的亵裤了! “……唔嗯,二郎?”嫤娘嘴里咬着果肉,含含糊糊地喊着他的名字,以示抗议。 田骁手里已经多出了一个瓷瓶,他打开瓶塞,替妻子小心地将药膏仔细地抹在她的大腿内侧…… 在清凉如水的皎洁月光下,妻子那半遮半露,曲线玲珑婀娜的躯体使他根本就挪不开眼睛。 他喘了几口粗气,喊了一声“嫤娘”,微微一用力就拉开了她的双腿,俯身压了上去…… “二郎!”嫤娘颤颤巍巍地喊了他一声。 半晌,她突然“啊”的轻喊了一声。 田骁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 只见她也正仰着头,痴痴地看着他。 她那双波光潋滟的媚眼水汪汪的,黝黑如墨玉一般的瞳子里倒映着肌肉贲张的他…… 田骁的视线缓缓下移。 他看到了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幅令人惊心动魄、山峦起伏的旖旎美景。 田骁脑子里的那根弦“嗡”的一声就断了。 他终于失去了自控力。 “啊……二郎,二郎……” 被他带上极乐之境的嫤娘简直无法舒缓自己快乐得即将要爆炸的情愫……除了细细密密地呜咽着,将她满腔的欢喜化成一声声破碎不堪的呻吟之外,她别无他法。 她那纤细柔白的手紧紧地环在他雄壮的后背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有些微微泛白。 第两百三十章噩耗 两人在山上过起了悠闲无忧的日子。 初时嫤娘因为受伤的部位有些隐秘,基本上过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后来磨擦伤渐渐好转,嫤娘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帮着田骁做起活来。 他在栖息地附近设陷井打猎,她就慢慢地挪动着双腿,在河流附近摘采些他教她认的野果与药材,有时还好奇地将些野果子与薄荷贝母之类的东西一块儿混着溪水泡在装进竹筒里,再将竹筒炕放在篝火旁,煮沸了溪水再喝…… 那熬煮出来的果子水儿倒也是清甜微酸,挺可口的。 而田骁的本事确实大。 他们在山上住了近半个月……好吧,其实嫤娘养伤倒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主要是嫤娘喜欢与他独处,于是他又宠着她,继续在山上住了好几日。 而在这几天里,他就没让她吃过重复的肉食! 烤鱼、烤兔子肉、烤山鸡什么的……倒也罢了,田骁还寻了大树叶出来,将去了毛清理了内脏的山鸡膛腹里塞了些调味果块,然后用大树叶包了再混些湿泥,埋在篝火堆的灰烬里,等焖得熟了再扒出来,敲掉变成了硬块的泥层,剥开大树叶……浓香鲜美的叫化山鸡便大功告成了! 田骁还去小溪边寻了块平平的石板,将石板的表面清洗干净了,然后搬到篝火旁,将之前用水草石块垒好的浅滩里将落入他陷井的小鱼小虾耐心地掐头去尾地处理好了,再尽数铺在平面石板上,利用篝火长时间的炕烤,小鱼小虾被烤得金黄焦脆…… 嫤娘试了试,觉得味道极好,不但一点儿也不腥,反而还脆卜卜的,又脆又嫩! 与此同时,田骁还在附近挖了些山药什么的出来,去皮削块盛在竹筒里也利用篝火蒸熟了,让嫤娘当成饭来吃。 刚开始的时候,嫤娘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觉得他挖出来的那些树根什么的又难看又狰狞。可直到她吃上了香喷喷又软糯微甜的蒸山药,这才知道……啊,想不到洁白如雪的山药,居然有层那样难看的黑皮! 除了山药之外,田骁还给她吃了新鲜的生荸荠,蘑菇山鸡汤,好多种不知名儿的,像板栗儿一样的坚果什么的,每一顿饭都吃得嫤娘眉开眼笑。 而嫤娘每日里吃饱喝足了以后,就开始想着法儿的改善他们的住宿条件。 田骁本就将栖息地儿安排在距离浅滩不远处的几株大树之间,树上则垂着累累的女萝藤。嫤娘花了些力气和时间,将那些女萝藤扯得远远的,围着她的“床”绕了一圈儿,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她还在附近摘采了好多带着藤蔓的野花过来,尽数晒在牵引好的藤萝上。 于是,她就有了一个以花藤为墙的“卧室”。 每天清晨,嫤娘都能在葱葱绿意与鸟语花香中幽幽醒来…… 这样的日子让她觉得乐此不彼,只觉得与田骁在一起,完全没了世间俗事的烦扰,简直就如同活在天上人间,恍似神仙眷侣。 田骁也爱极了这样的生活。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里山货富裕,并不需要多么劳累也能让两人吃饱吃好……当夜里两人你侬我侬地吃过饭,因四下无人,他就敢抱着她为所欲为,在她耳边肆无忌惮地说着火辣辣的情话,尽情地引领着她共赴巫山云雨……在她体力尚可的时候,她甚至还会羞涩却又热情的回应…… 只是,他们毕竟还是凡人。 还有家国天下的事,等着他们回去。 田骁又奈着性子陪着嫤娘在山上玩了几日,最后委婉地提出,该赶路了。 嫤娘顿时觉得委屈不已,作小女儿痴嗔状地闹了他一番,最后也只得眼泪汪汪地答应了……不过,在下山之前,她逼得他发了誓,以后每年都要带她去山上玩几日……每一天都要过得像现在这样。 田骁爱煞了她向自己撒娇的俏皮模样儿,哪里还有不应的!当下就抱着她狠狠地揉搓了一番,情到浓处又无法自恃,只得狠狠地将她压在身下,再三的宠爱了她好几次,最后直到她泻身脱了力才作罢…… 第二日,田骁用衣物将坚硬的马鞍给包了几遍,嫤娘才终于习惯了那马鞍,与田骁一块儿策马飞奔起来。 又在山间行了两天路,这一日他们终于抵达了福建境内的福安。 田骁决定在福安休整两天。 因为离了福安之后,又得赶两天路才能抵达福州府。 住进了客栈,田骁知道妻子生性爱洁,索性花钱使了小二去买了个新的浴桶回来,又赏了小二些许银钱,劳烦他送饭菜茶水与热水过来。 小二得了丰厚的赏钱,飞快地跑去买了个大浴桶过来,还一口气提了四五桶热水上来;跟着又置办了一桌子酒菜过来,又得了田骁的一把赏钱,这才喜滋滋的去了。 田骁坐在客房里吃酒菜,嫤娘则在屏风后头泡澡。 在山上过日子,舒服是舒服,好玩也好玩……大约唯一让她感到不习惯的,就是如厕和洗澡了。 说起来,她与田骁已经在山上渡过了五六天的时间,其间甚至还趁着四下无人,她跑到小溪流时和田骁一块儿嬉水玩耍来着,当然也等于洗了澡。 但那是冷水,当然不如现在泡热水澡那么舒服! 嫤娘惬意地靠在浴桶桶壁上,享受着热水的浸泡,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暖融融又软绵绵的…… 真舒服啊! 待嫤娘泡澡泡得整个人都舒服透了,这才起了身。田骁这才开始除衣,看那架势是想就着她用过的残水洗个澡……嫤娘劝他让小二再重新打水过来,他不肯,嫤娘又劝了两句便作罢了。 两人调了个个儿。 田骁泡澡嫤娘吃饭。 一坐到八仙圆桌前,嫤娘就抿着嘴儿笑了起来。 原来,小二先前送过来的那桌酒菜,田骁吃是吃了些,但能看得出来,他只吃了些烧鸡羊肉之类的,而且大多数嫤娘爱吃的菜,他根本就没有动过。 嫁给他也近一年了,嫤娘已经很了解他。两人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永远都吃得比她慢,总要等她吃饱吃好了之后,他才开始吃……一般像他饭量这么大的人,用饭的速度当然不可能慢。嫤娘心知,这是他在尽他的可能,让她先吃多吃。 所以嫤娘也不二话了。 她用筷子小心地挟起了自己爱吃的菜,尽可能不让盘里的菜肴因为自己翻动过而变得凌乱、难看。 不得不说,在山上的时候,虽然田骁也没委屈过她,嫤娘也自觉和他独处的时候是快活赛神仙的。但他是个有志男儿,岂能真正的与她做一对猎户夫妻窝在山上? 再说了,回到山下吃到这些酒菜,果然还是觉得吃现成的比较好。至少有酒有肉,有粥有面,还有甜品果子和炖汤不是? 她抿着嘴儿笑了。 又轻又快地吃完了饭,又喝了一盅炖汤,嫤娘用香茶漱了口又净了手,就拿着帕子去了屏风后头。 她拎起了架在小炉上的铜壶,将温在火上的热水沿着桶壁缓缓注入了浴桶。 田骁看了看她,嘴角微微弯起。 嫤娘卷高了袖子,将手帕子绞成了细细的一条,绕成三四圈缠在粉拳上,然后就替他搓起澡来…… 不过只两三下,田骁就发出了舒服的叹息声音。 嫤娘一笑,更卖力了。 服侍着田骁泡完澡,嫤娘卖了大力气,觉得有些困了,便对重新坐圆桌前去吃酒菜的田骁说道,“二郎,我歇会……饭菜你都吃了,我已经用过了的。” 田骁应了一声,答道,“呆会子我出去一趟,你可有什么要买的?” 她想了想,说道,“咱们在山上住了近一个月,旁的还好,就是洗头这个我受不了……你去了外头,给我买些上好的胰子和皂角回来,我略歇歇,明儿好好洗个头。” 田骁应了。 嫤娘除了衣,躺上床去又拉过了被子。 不得不说,在山上住的那些日子,当做猎奇趣事一般的体验,那倒是极好的。可真正天做被地当床的时候久了……还是觉得睡在床上更舒服更踏实。 虽然客栈房间里的床褥并不厚实柔软,但比那干草枝条铺就的床榻可舒服多了。 嫤娘合上眼,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睡梦中,她隐约听到田骁坐在床沿她说了几句话,仿佛是说他要出门了,是她起来闩门呢还是他锁了门出去……倦意正浓的嫤娘不耐烦起来了,便应了一声教他锁门。 很快,她就感觉到他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便匆匆锁门出去了。 寂静下来的客房让嫤娘迅速陷入了酣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门锁轻响的声音。 田骁反手闩上门,面带忧色地奔到了床边,喊了一声“嫤娘”。 嫤娘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一看到他焦虑不安的表情,顿时被吓得清醒了大半。 “二郎,怎么了?”她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他的袖子问道。 田骁的嘴唇动了动,万分艰难地说道,“嫤娘……你,你可要听我说……” 第两百三十一章王审琦辞世卢多逊出使 田骁凝重的表情把嫤娘给吓住了。 她拉着他的袖子,不安地喊了二郎,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心中七上八上的。 过了好一会儿,田骁才低声说道,“你姨父都虞候,兼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去世了。” 嫤娘呆住了。 晴天霹雳! 嫤娘是个遗腹女,打出世起就没见过父亲的面,又因为身体孱弱,多得祖母与姨母的疼爱。 小的时候,她隔三岔五地就被姨母接到都虞候府小住,而王月仙又是王审琦唯一的嫡女,嫤娘日夜与王月仙做伴,王审琦在家的时候,也常常连着两个小闺女儿一块儿逗弄。可以说,王审琦对于嫤娘来说,那眼眉模样儿就和亲生父亲似的! 可是…… 他去世了? 嫤娘怔怔的,好半天才问了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田骁想了想,才答道,“到底是哪一日没的,这还说不好,总之……至少也有七八日了。” 嫤娘又“啊”了一声。 小时候姨父逗弄王月仙和自己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地在她脑海里如走马观灯般一闪而逝…… 她的脑子开始变得有些混沌不清起来。 呆呆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样温热柔软地东西触到了她的面庞,嫤娘抬起头,发现田骁正拿了块沾了湿热水的帕子,在替她擦脸呢! 回过神来的嫤娘这才觉察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而窗外看着已经阴阴沉沉的,大约是天快黑了。 嫤娘抽泣了几声,接过了帕子自己抹了把眼泪,说道,“二郎,这福安可有寺院?” 田骁应了一声“有”。 嫤娘便道,“那明儿咱们绕一绕路,启程之前先去一趟寺院罢,我,我……好歹也去寺院里烧几柱香。” “使得。”田骁答道。 待嫤娘洗漱了一番,田骁便带着她去楼下的酒家用晚饭,还点了一桌子的好菜好饭……只嫤娘并没有胃口,只胡乱吃了些,而田骁看上去也并没有胃口,喝酒多于吃菜。 吃完饭,两人也无心逛街了,便又回了客房,草草洗漱了一番就早早睡下了。 一整夜,嫤娘都在不停地做梦——梦到年青时候意气风发的王审琦,年老以后两鬓斑白一脸病容的王审琦,还梦到了憔悴苍老悲痛欲的姨母,以及哭成了泪人儿的王月仙…… “嫤娘?嫤娘……快醒醒!”耳边有人轻声呼唤道。 嫤娘睁开了眼睛。 原来她在睡梦中哭得难以自抑…… 田骁叹了一口气,下床去拎了一块沾了热水的帕子过来服侍嫤娘擦了一把脸,然后又给她端了一杯温水过来。 嫤娘就着他的服侍喝下了一杯温水,然后又被他给抱在了怀里。 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音,以及他带给她的温暖,嫤娘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两人退了客房离了客栈,骑了马儿先去了福安城郊的元风寺。 嫤娘捐了些香油钱,然后拿着香柱跪在了佛祖跟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三叩九拜。然后又去寻了方丈,请僧人焚香念诵了好几遍往生咒,最后又为姨父捐了个长明灯。 打点好一切之后,嫤娘与田骁这才离了元风寺,准备赶路。可直到这时,嫤娘才发觉竟然已经耗了一整天的功夫,这会子天都已经快黑了。 无奈,夫妻俩只好又去了寺院北边的民宿借住一晚。 因白日里已经请僧人打醮念经做了一场法事,所以嫤娘倒是有些安心了,只是嘱咐田骁,等到了瀼州地头之后,必要派了专人回汴京走一趟才是…… 田骁应了。 又因借宿在民居里,虽然主人家烹饪了丰盛的饭菜款待招待,可乡下人家能够拿出来的菜式不过是些豆腐白菘之类,嫤娘吃着倒也可口,但田骁却仍旧没什么胃口。 至此,嫤娘算是回过味来了。 他有心事?他有什么心事呢? 她本有心想问,奈何福建福安隶属南唐地头,此时还寄居在南唐百姓家中,有些话不该问的话还是不问为好,待明儿上了路再问不迟。 于是,嫤娘也没说什么,只是早早催着他上床睡了。 第二日,两人起身洗漱了,在主人家中略用了些早饭,放下了一锭银子,这才骑了快马离去。 待两人行至偏僻处时休憩时,嫤娘才开口问道,“二郎,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她跟着他离开大宋来到南唐已经大半年了,如今功成身退……南唐与吴越的国事再与他们无关,那么,除了大宋国事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让他这样烦恼。 田骁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卢多逊出使南唐了……” 嫤娘皱起了眉头。 翰林大学士卢多逊? 她又看了看田骁的脸色,想了想,问道,“……这卢多逊,是皇叔的人?” 田骁朝她微微一笑,说了声“是”。 嫤娘明白了。 ——说到底,田骁来到南唐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却正是因为他的运筹帷幄与卓越的能力,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使南唐与吴越决裂,又使计除掉了南唐名将林仁肇、还将张洎拉下了马,又将昏庸无能的皇甫继勋给扶上了青云路…… 但是,不管怎么说,田骁都是属于暗部;而这卢多逊,却是明面上的人物。 也就是说…… 或者卢多逊会抢占田骁的功劳了? 嫤娘想了想,问道,“二郎,这卢多逊为人如何?” 田骁并没有马上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卢多逊此人……是个厉害角色。原他也和我们家一样,不,大约他们家比我们家还是强些,往上数三代,倒也勉强出了几个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他爹卢亿也是科举出身,前周时与官家共事,故后来卢多逊也入了官家的眼,一步一步入了翰林……” 嫤娘问道,“那你说,他是皇叔的人?” 田骁笑了起来。 “卢多逊与赵普不合,可你想想卢多逊的出身……倘若背后无人,他又有何底气妄与赵普分庭抗礼?”他笑着说道。 嫤娘想了想,劝说道,“二郎……经历了这么多,我逾越地说一句,其实咱们从算计赵德昭开始,早就已经上了皇叔的船了……” 田骁沉默不语。 嫤娘揣摩着他的面色,顿了一顿,又说道,“咱们来南唐行事,说起来,是奉了皇叔之命,可行的却是家国之事……可说是忠于官家,也可说是听命于皇叔,可真正说起来,也是为了减少将来战事中的兵将与百姓的伤亡,你该知足的。” 田骁一震。 嫤娘继续说道,“你在南唐打拼,属暗部……是见不得光的。就像你偷了灵云寺的舍利子,然后栽赃给李煜一样……舍利子的下落现不能公之与众,就如同你的功劳也不能马上广而告之一样!” 田骁的面色渐有缓和。 嫤娘见了,心知他已有些解开心结了,便又笑道“你想想,当初皇叔教你来南唐,所谋何为?” “铲除林仁肇,扶皇甫继勋上位。”他答道。 “那你做到了么?”嫤娘追问道。 田骁笑道,“这还用说?且咱们不但达成目的,还离间了南唐与吴越国,搅了一趟混水,断了吴越援兵南唐的可能性……” “这些事,难道皇叔想不到?”嫤娘侧过脸,看着他。 田骁沉默了下来。 “咱们在暗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怎能将功劳领下?倒不如堆到卢多逊的身上,这一来,想必卢多逊是被蒙在鼓里的,势必以为他出使南唐,皇甫继勋青睐于他就因为是他的原因;二来,卢多逊身上镀了这层金,将来才好在朝堂上更有底气。毕竟现在赵普虽然被罢,可沈义伦与王溥却还在,且都与赵普是姻亲……他们的政见也都一样……”嫤娘说道。 “我就不信了,皇叔志向远大,难道他心里没有一杆称?卢多逊是个人才,可我家夫君也不差!只是,我家夫君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犯不着与卢多逊那样的人一般见识!”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田骁心中已经有了取舍。 只是,确实有些意难平…… 可嫤娘这朵解语花啊,说出来的话简直就是字字珠玑,真真儿将他心中最后一丝郁气给驱散得无影无踪。 田骁笑道,“你如何就知道,卢多逊是个什么样的人?” 嫤娘慧黠一笑,“我一介后宅妇人,如何知道卢多逊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二郎,你就没觉着,其实皇叔一直在捧杀他吗?” 田骁心中一动,看了妻子一眼,微微笑了起来。 第两百三十二章瀼州田府 接下来的日子,田骁与嫤娘二人开始专心赶路。嫤娘学会了单手执缰绳,甚至还学会了一边骑马一边吃干粮喝水。很快,两人从一开始只能骑马日行百余里,到后来日行二三百里路,再加上夜晚投宿的时间……赶了近十天的路以后,终于抵达了瀼州境内。 一进瀼州城,嫤娘立刻就喜欢上这里了。 其实瀼州是个小地方,隶属岭南郡。只是,田重进率五万军在此驻守,才显得这个不大的城镇看上去十分热闹喧哗。 按照田骁的说法,瀼州城内的军户远比百姓多。军队驻扎在距离瀼州城外十余里开外,城中大多数都是军户亲眷在居住……而在瀼州城里,军衔品阶最高的就是田重进了。 也就是说,田家在瀼州,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听田骁这么一说,嫤娘突然想起来,多年前,娘家堂姐夏翠娘不远千里寻到了瀼州,本来是想接近田骁的,不想却被田骁身边的侍卫给识破了身份……想来就是因为,瀼州城中鲜少有外来人的缘故吧? 田骁带了嫤娘一进城,便有兵士认出了他,又上下打量了嫤娘一番,欢天喜地的一边喊着“二郎回来了!二郎带着新娘子回来了!”一边急急地跑了。 嫤娘涨红了脸。 什么什么新娘子啊…… 田骁笑道,“这边的人,心性都十分淳朴,你别放在心上。” 又有三三两两并不当值的兵士闻讯从城门上匆匆跑了下来,“郎君回来了!啊,可总算是回来了……这位,这位……” 田骁笑着引见道,“这就是你们的嫂子了。” 跟着,他又对嫤娘说道,“……他们都是我手下的兵,赵黑虎,马铁锤,张三胖……” 那几个兵士立刻咳嗽了几声,又好好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裳,朝着嫤娘就拜了下去,“……我等见过嫂夫人!” 嫤娘连忙说道,“各位请起。”等众人站定之后,她才朝众人行了半个福礼,可把那几人唬得不轻,连忙侧身避开了,又连连作揖回礼…… “娘子!娘子……”远处有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转头一看,竟看到小红和李奶娘拎着裙子朝着这边飞奔了过来。 这一下子,嫤娘可是喜出望外! 小红和李奶娘就是她的半个亲人,而且也隔了好长时间没见着了,这会儿一见,双方都有些激动。 “我的好娘子!原说三两个月就回转的,怎么一去去了那许久!”李奶娘直接就红了眼眶,上前扶住了嫤娘的手臂,说道,“在外头吃了苦了吧?哟哟,我家的娘子下巴都尖了……” 小红扯了扯李奶娘的袖子,示意李奶娘看一眼站在嫤娘身边的田骁。 李奶娘反应了过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才带着小红朝田骁见礼,然后又向嫤娘请安。 田骁对待李奶娘倒是十分客气。 嫤娘很是欢喜,拉着李奶娘和小红说了一会子的话,李奶娘告诉她,田夫人这会儿不在府里,不过已经使了人去告诉田夫人了,又请嫤娘速回府去…… 嫤娘见她二人都是步行而来的,想必刺史府已经离这儿不远了,当下就在田骁的陪伴下,随着二人往城里走去。 瀼州真的不大,从城门处直接穿过了一条看上去还算是热闹、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就看到了一幢看起来挺气派的青砖红瓦的大宅子。 此时大门敞开,漆着大红朱漆的宽大铆钉大门上方挂着“敕造瀼州刺史府”黑底金字大牌匾,门口立着一对怒目嗔视的大石狮……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率领着的管事与管事娘子们,分男女两排而立,皆垂手站在府门口,见田骁引着嫤娘缓步而来,那管家连忙率领众管事朝着二人跪下行礼,口称,“我们恭迎少郎君与少夫人回府!” 田骁说了“起”,带着嫤娘踏入了府中。 嫤娘不住地四处打量着这座刺史府。 这应该是幢五进的宅子。 一进是车马停,右边是马厩,左边看上去像是管事们当差的地方,当中是座石砌的雕花镂空大屏风,两边是用盆景间隔开来的两条走道,后头就应该是二进了。 嫤娘随着田骁走到了大屏风的后头,这里果然是二进的大宅院。灰朴朴的石雕栏杆上雕着各种狮子的造型……直到这时,嫤娘才惊觉,其实公爹田重进可就不和一头雄狮似的!身材高大且沉默寡言! 田骁指着二进两边的房屋解释道,“当中是父亲的书房,两边儿是家将与清客们做事儿的地方……父亲很少在这里办事儿,所以他的书房常常是我在用……” 嫤娘边看就边点头。 这二进,也就是男人们办公行事的外院了,看上去确实朴素又庄严的。 田骁又引着她从旁边绕路进了后头的巷子。 “这巷子叫做静思巷,用来间隔前院与后宅的……一条巷子共有二十四个独门小院落,全部住满了咱家的家将,以后你会认识的……”他耐心细致的解释。 嫤娘点点头。 大凡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格局。 接下来,田骁引着嫤娘越过了静思巷,这里有道圆拱形的门,几个婆子早已得了信儿,这会儿正站在圆拱门后,一见田骁与嫤娘便立时行礼,口称,“见过郎君与少夫人!” 田骁喊了一声起,领着嫤娘走了进去。 这里就是后院了。 嫤娘看着这个……将来她会一直住在这儿的新家。 不得不说,此处后院又与汴京的田府不同,汴京田府偏大气肃穆些,而瀼州田府则显得精致奇巧些。 此时已到了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而瀼州地处南岭,气候湿热。院子里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树,又有一道长长的花廊沿着边墙,弯弯绕绕地朝后头延伸而去。 田骁带着嫤娘走上了花廊,解释道,“爹娘住在正院,咱们的院子在西边儿,东边的院子是为大哥和嫂子预备着的,娘的意思,他们虽不常来,却也该有。” 嫤娘听了,连连点头。 田骁继续说道,“这儿已然是后院,但后头还有条巷子,是仆佣们的住处,不去也罢。” 嫤娘应了一声。 说话之间,田骁已经带着她往西而去,穿过一片布局精巧的花园,嫤娘便看到了一湾潺潺涓溪,一座簇新的青砖腰白泥灰墙面,漆着大红朱漆雕花顶的院子,一座典型的世家富贵院就出现在嫤娘的面前。 田骁自个儿也看了那院子好一会儿,才笑道,“以前并不是这样……大抵是为了迎你进府,特意漆的。嗯,这么看着,确实好看多了。” “娘子!”梳着妇人发式的春兰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连忙从院子里出来了,一看到嫤娘,立刻朝她见礼,口称,“郎君安好,娘子万福!” 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即使这里的环境对嫤娘来说,确实有些陌生,但她还是高兴万分。 “春兰姐姐,娘子才回来,你赶紧请娘子进去,热热的水端上来让娘子好生洗漱洗漱啊!”小红站在后头提醒道。 春兰原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嫤娘说,可听了小红的话,她又埋怨自己,连忙说道,“……哎哟,瞧我……娘子快进来啊!” 嫤娘跟着众人跨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她就愣住了。 眼前有位穿着绿裙裳的标致小娘子正俏生生地立在院子里。 她转过头看着田骁,一脸的惊喜,眼里盛满了浓浓的仰慕之情。 只见这小娘子梳着未嫁少女的发式,头上簪着一朵娇艳的芙蓉花,耳下垂着一对银钩珍珠坠儿的耳珠,身上穿着月白的上裳,翠绿的长裙,腰间系着宽封的护腰,腰封当中还用细细的绿色织绦绑了个结儿,垂了两条长长的裙缍下来,既显得那纤腰儿手可一握,又显得婷婷玉立飘飘欲仙的。 再加上她那雪白的肌肤与盈盈眼波…… 好个多情美貌的妙龄小娘子! 嫤娘看着那个小娘子,眼波流转。 是什么缘故,让春兰与小红等人并没有为自己引见这个小娘子?又是什么缘故,让这个小娘子见了自己与田骁竟不行礼? 可看起来,这小娘子的打扮……比起春兰小红等人,确实显得精致些;可也远远不到大家闺秀的程度,难道说…… 还没等嫤娘猜出这个小娘子的身份,就听到田骁已经开口了。 “你,你……江河?” 此言一出,除了嫤娘之外,竟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那名叫“江河”的小娘子更是咬住了粉唇,妙目通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儿! 第两百三十三章相见欢(上) “江河?你怎么还在此处?” 田骁此言一出,竟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小红机灵,立刻问道,“敢问郎君,江河是谁?咱们院子里,并没有一位叫做江河的人啊!” 田骁一愣,上下打量了那美貌小娘子一番,疑惑地问道,“你……你不是江河?” 那娇滴滴美貌小娘子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田骁唯恐自己认错了人,继续追问道,“难道你不是江海的妹子?” 那美貌小娘子终于哭着出声了,“……人家叫江莲!” 田骁又是一怔。 “江海的妹子不是叫江河吗……”他喃喃自语道。 春兰、小红、李奶娘等人都已经捂着嘴儿偷偷笑了起来。 “江莲也是咱们院子里的人?”嫤娘问道。 春兰道,“回娘子的话,这位江莲姑娘并不是咱们院子里的人,她……” 田骁打断了春兰的话,“你们娘子才到家,先上热水服侍你们娘子好生洗漱歇息……江莲,回你自个儿的屋里去。” “二郎……”江莲委委屈屈地喊了他一声。 嫤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田骁一眼,自顾自地带着春兰与小红踏进了正屋。 “我是看在你亡兄的份上,才与你兄妹相称……可你见了你嫂子,一不行礼二不服侍,这是做小姑该有的礼数?先回吧!”田骁不悦地说了一句,跟在嫤娘身后也进了正屋。 江莲站在外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奶娘说道,“我送江姑娘回去!” 哭哭啼啼的江莲,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李奶娘给架走了。 而嫤娘一踏进内室,就觉得心里舒坦了。 这内室,布置得和她原先在娘家的屋子并没有什么两样——进屋就有个大炕床,平时在这儿做针线也好,与女客闲聊也好,自个儿在这儿吃吃午饭也好……进了屋子,窗下放着具美人榻,榻旁是琴桌,琴桌后头是书桌,书桌的后头放着多宝阁,精致的小格间里放着她喜欢的石头摆设和一些常看的书籍,并一些玉瓶、小香炉之类的摆设。 想来,这大都是李奶娘的功劳了。 当初她和田骁的婚事一定下,夏大夫人就派了李奶娘一家来到瀼州先行打点。所以说,嫤娘房里的家具也是李奶娘的儿子不远千里从汴京将木料运了过来,又亲自监督着工匠们做了,再运入府中的。而屋里的这些摆设,也基本上都是从汴京运来,再由着李奶娘一样一样儿的摆放好了……后来春兰和小红到了,又按着嫤娘的喜爱调整了。 因此,嫤娘呆在熟悉的环境里,身边服侍的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 她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被二婢簇拥着去了小浴室,嫤娘舒舒服服地由着春兰和小红的服侍,坐在浴桶里泡起了热水澡,小红则手脚麻利地替嫤娘搓洗起长发来。 想着这个点儿又不三不四的,春兰怕主子饿,就赶紧去厨房里热了一碗加了杏仁的羊乳,坐在浴桶旁,用银汤匙一勺一勺喂给嫤娘喝。 嫤娘一边吃羊乳,一边问,“那个江莲到底是什么人?” 小红不屑地说道,“她啊,就和咱们汴京府里的那几位表姑娘似的……对着外头,确是说她是咱们府上的表姑娘,实际则是郎君身边阵亡亲卫的妹妹……在黄杏院里住着三位和她差不多的‘表姑娘’,却只这位与另外两个不一般……” 嫤娘喝了一匙羊乳,问道,“怎么个不一般了?” 小红道,“另外两个,夫人已经为她们看好了人家,就等着娘子您回来,替她们择定了日子就出嫁的……却唯有这个江莲,凭是谁她也看不上。后来隐约听说……这个江莲的哥哥,原是郎君身边的亲卫,临死之前将江莲托付给咱们郎君了。所以这江莲就说,她已经是咱们郎君的人了……” 嫤娘“噗”的一声,将含进嘴里的羊乳给喷了出来。 “娘子!”春兰嗔怪了一声,看着那一小团浓白的羊乳被浴桶里的清水慢慢洇开,急道,“怎么办啊,要不要换一桶水?” 嫤娘道,“不用!” 想了想,她又吩咐春兰道,“厨房里还有没加杏仁的羊乳吗?” 春兰道,“前儿外院递了话进来,说您和郎君不日回府……从那一日起,咱们小厨房里就按着您和郎君的份例,天天准备着呢!这羊乳啊,管够!” “那给我盛一碗没放杏仁的羊乳,还要块帕子,”嫤娘吩咐道,“呆会子小红给我洗好了头,就将羊乳倒在帕子上,给我敷脸用……” 以往嫤娘在娘家的时候,也常常用羊乳敷脸,因此春兰便应了一声,又说道,“那我去寻块蚕丝帕子来!” 春兰去了外头拿羊乳和帕子,小红悄声说道,“娘子,这个江莲……真是不识抬举!夫人平日里是不理她们几个的……另外两个‘表姑娘’看着还好,人也挺本分的,就是这个江莲……不如啊,您……” “好了!”嫤娘打断了小红的话,“既她是你家郎君阵亡亲卫的家人,那你家郎君自会处置,咱们不必去操那个闲心了。” 说话之间,春兰端着羊乳和帕子进来了,还脸色古怪。 “娘子!郎君出去了……”春兰说道,“我瞅着,像是去了北院那边……” 北院? 嫤娘挑了挑眉头。 “江莲和另外两个表姑娘就住在北院。”小红解释道。 嫤娘笑了笑,说道,“快把那帕子浸到羊乳里去,我这会儿敷着脸歇歇,半刻钟再叫醒我。” 见自家主子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江莲的存在,二婢对视了一眼,先是有些担心……可转念一想,自家主子无论是在容貌上,还是在身段儿,还是家世、言谈举止上,都不知胜过江莲多少,又何必为了那样的一个人儿自寻烦恼呢? 于是,二婢也就释然了。 嫤娘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洗了头又敷了脸,当头发被二婢搓得半干了以后,就靠在自己崭新的大床上迷了个觉。 迷迷糊糊的,她感觉田骁摸了过来。 睁眼一看,见他也已经洗漱过,还换了一身家常衣裳……这才咕哝了几句,在他怀里蹭了蹭,小夫妻俩一块歇了觉。 掌灯时分,春兰过来敲了敲门,轻声说道,“好教郎君娘子得知,郎主与夫人在正院设宴,要给郎君与娘子洗尘呢!” 嫤娘这才打着呵欠从床上起来了,又叫春兰进来点灯。 田骁在床上懒了一会儿,自去西屋换衣去了;春兰服侍嫤娘更衣梳妆,小红则进来收拾床榻。 嫤娘选了件红底绣金线的马面裙与上衣,配上了秋香色的褙子,脑后挽了个家常的飞云髻,簪了一副金镶珍珠的华胜,又上了点儿淡妆,这才朝着镜子左看右看的。 小红赞道,“看来看去,竟无第二人有咱们娘子的姿色……” 嫤娘白了小红一眼。 但见她顾盼神飞,却又媚波流转的模样儿,看着更是妩丽可人。 小红和春兰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田骁换了衣裳过来,见了精心妆扮的妻子,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嫤娘朝他嫣然一笑。 田骁傻傻地张大了嘴。 小红和春兰忍着笑意低下了头。 嫤娘瞪了二婢一眼,站起身,朝田骁走去。 她主动牵上了他的手,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过去?” 田骁痴痴地看着她。 他的妻子本就生得美艳动人,此时还上了些淡妆,愈发显得螓首蛾眉、双瞳剪水,再莞尔一笑,那嘴边若隐若现的浅浅梨涡…… 田骁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就想吻上去…… 嫤娘涨红了脸,拿着帕子作势要打……却见他仍痴痴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躲避,只得用力推他一把,嗔怪道,“走了!” 田骁这才如梦初醒。 他挠了挠头,用力握住了嫤娘的手,带着她朝外头走去。 天已经黑了,花园里和路上都挂起了灯笼,不甚明亮的光,朦朦胧胧地将花园照得若隐若现,看着有种别样的美。 一路上,不断地有仆妇向二人请安问好。 田骁带着嫤娘,很快就赶到了田重进夫妇所在的正院。 田重进平日里并不住在府中,基本上一个月回府小住三两天;所以田夫人基本两头跑,但大多数时间是跟着田重进住在驻地里的。 只是听说儿子儿媳回来了,老两口也连忙赶了过来。 田夫人已经站在正院门口等着了。 远远地看到了儿子儿媳,田夫人喊了一声,“守吉?嫤娘?” 嫤娘挣脱了田骁的手,朝着田夫人奔了过去。 “……娘?娘!” 她翩跹如蝶一般地扑进了田夫人的怀里。 田夫人顿时热泪盈眶。 “哎哟你这孩子……跟着二郎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瞧瞧,瘦成了这样哦!二郎?田守吉!下回你还敢不敢带着你媳妇儿去那么危险的地儿?你外母不教训你,我都要拿了大棒子打你!你皮糙肉厚的不打紧,可你媳妇儿却是个可人疼的,她掉了一根头发丝儿你就别活着回来了!” 田夫人一边抚着儿媳的后脊骨,一边怒骂田骁。 田骁只是站在一旁嘿嘿嘿的陪着笑,俯在田夫人怀中的嫤娘却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一脸错愕的江莲…… 第两百三十四章 相见欢(下) 只见江莲正与另外两个年轻小娘子并排站在一旁,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嫤娘。 而另外那两个小娘子看着自己,眼中都流露出了艳羡的神情;唯独只有江莲,先是看着自己露出了一脸的震惊,然后又变得有些慌乱了起来。 嫤娘微微一笑。 大约江莲是没料到,婆母田夫人与自己的关系这样融洽吧? 电石火光之间,嫤娘又猜想道,江莲神态有异,又比自己早来正院……难道说,她竟已经在田夫人跟前给自己上了眼药不成?再者,田骁方才去了一趟北院,想来就是去敲打江莲的。那么,江莲居然还有胆子先一步跑来田夫人这儿给自己上眼药?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 这时田夫人已经抱着嫤娘心肝儿肉地喊了一通,直到田骁上来劝,说恐怕父亲已经在正院里等急了,田夫人这才松开了嫤娘的手,又亲自牵着她的手,婆媳二人亲亲热热地步入了正院。 田重进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拿了把大蒲扇随便扇着。 嫤娘轻轻挣脱了田夫人的手,站到了田骁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然后跟着田骁,齐齐向田重进与田夫人行起了大礼。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做戏给外人看,都打住了,”田重进含笑看着儿子儿妇,不住地直点头。末了又说道,“……都已经等了你们老半天,饿了饿了,快开饭!” 田夫人含笑白了田重进一眼,连忙朝着婆子们挥了挥手。 仆妇们顿时忙碌了起来。 田夫人拉着嫤娘的手,说道,“咱们家里还有几个表姑娘,这会子也让你见一见……你刚刚才到家,按理说,该让你歇一歇的。可我想着,明儿就得把府里的事儿交给你。索性今儿让你见见你那几个表妹,明儿就省了一桩事儿。” 嫤娘知道婆母跟着公爹长年居住于驻地,所以瀼州刺史府其实是长期无主的,故此田夫人急于将管家之权交与自己也是意料中事。 于是她便笑道,“都听娘的。” 田夫人引着她朝那几个小娘子走去,介绍道,“这是刘芸娘,这张凤姐,这是江莲娘……她们本是咱家部将的遗亲,看在她们逝去亲人的份上,咱们才认她们做了表亲的……嫤娘啊,芸娘与凤姐已经议了亲,她们的婚事,后头还得由你把关……” 刘芸娘与张凤姐涨红了脸,朝着嫤娘行了一礼,说道,“芸娘(凤姐)见过少夫人,少夫人万福……” 嫤娘亲切地对她们说道,“表姑娘们客气了。” 刘芸娘与张凤姐见嫤娘和蔼可亲,不由得就卸下了心中巨石,都露出了得体的微笑。 这时,田夫人又对嫤娘说道,“这是江莲娘!她啊,是个心高气傲的,所以总也找不到婆家!我管着两头事儿,也顾不了这许多……你来了正好,她的婚事啊,我可就交给你了……你公爹的意思,前头江海也算是有功,所以呢,咱可不能委屈了莲娘。旁的不说,至少要让她当上正头娘子……嫁妆什么的都好说,先前江海挣下的那些家当,我都收得好好的,将来莲娘出嫁的时候,咱们啊,再比着江海的东西,添上一倍……” 听了田夫人的话,江莲满眼的不敢置信,小脸儿还惨白惨白的,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嫤娘笑道,“都听娘的!莲娘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田夫人看着爽利姣美的儿媳,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仆妇们忙忙碌碌的,很快就将一桌丰盛的筵席就被摆好了。 “来来,咱们入座用饭!”田夫人拉着嫤娘朝正座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今儿还和从前一样,不必立规矩了!咱们娘儿们好好吃喝……表姑娘她们坐下首相陪就成了,咱们也热热闹闹地吃顿团圆饭!” 嫤娘碍不过,只得跟着田夫人去了正座,先朝着公爹告了罪之后,这才挨着婆母坐了下来。 看得出,刘芸娘、张凤姐和江莲三个人,平时不怎么见惯大场面,而田重进此人本来威仪太甚,所以三个人简直是战战兢兢的,拿着汤匙舀一久汤喝都能哆哆嗦嗦地洒了半勺…… 最后田重进看不下去了,沉声说道,“你们几个吃饱了就撤吧。” 刘芸娘率先站了起来,说了声,“多谢家主赐饭……” 张凤姐慢了半拍,也抢着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说了声,“多,多谢家主,家主……” 田重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刘芸娘与张凤姐就像濒死的囚犯突然被宣告刑满被释一般,慌不择路地跳了。 江莲则俏生生地站了起来,泫然欲泣地看着田骁。 可田骁却只是低头大口吃肉。 半晌,江莲轻启朱唇…… “来人,送了莲娘回房。”嫤娘笑着打断了江莲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吩咐道,“再让厨房各送一份酒菜去表姑娘们的屋里。” 李奶娘响亮地应了一声,上前拉住了莲娘,“扶”着她朝外头走去。 “二郎……”莲娘回过头,含着眼泪又喊了田骁一声。 田骁终于抬起头,看了莲娘一眼。 他面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冷得吓人! 莲娘被吓了一跳,浑浑噩噩地就被李奶娘给半推半架地“扶”了出去。 终于耳根清静。 嫤娘回过头来,笑着执起酒壶,替田夫人斟了一杯酒,解围道,“娘您也尝尝这酒……先我闻着就觉得香,这是什么酒来着?” 田夫人用警告似的眼神狠狠地瞪了田骁一眼,才转过头,和颜悦色地对嫤娘说道,“这是岭南独有的荔枝酒……他们爷们儿觉得这酒呢,酸酸甜甜上不得台面,可我却爱喝,你也试试?” 说着,田夫人就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嫤娘的酒杯,然后轻抿了一口杯中酒,露出了惬意的神情。 嫤娘抿嘴一笑,也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果然就如同田夫人说的那样,这荔枝酒果味儿甚浓,可以说已经盖过了酒味儿,甜甜蜜蜜的,喝着很可口。 那边田骁父子已经谈起了南唐的事儿,嫤娘与田夫人便也一块儿认真听了起来。 在南唐的时候,嫤娘一直呆在后院,也鲜少听田骁说起外院的事儿;此时听想田骁与父亲说起南唐朝事,以及南唐众高官们的事情来……才知道,原来田骁竟已经将南唐国政了解得这样透彻了! 田重进听着儿子的汇报,一边听就一边点头,还不时点拨几句。 嫤娘这才惊觉,她的这位公爹看似鲁莽,实则心细如发,提出了不少的见解……而每每当田重进点评时,田骁面上都带了几分懊悔之色,似乎在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 这一顿饭,田家众人一直吃到了三更,田骁才将他与嫤娘在南唐遭遇到的事情给说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田重进点评田骁,“论勇猛,你比你爹差远了!若论谋划,你可比你哥差远了!可要是论急智与勇猛,将这二者相提并论的话……嗯,还不错,总算没丢我们田家人的脸,好样儿的!” 闻言,田夫人笑成了一朵花,田骁也喜笑颜开。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歇着吧!”田夫人开始赶人了,“嫤娘记着,明儿辰时三刻过来哈……到时候帮着我把家务事儿理一理。” 田骁与嫤娘齐齐应了一声,起身朝田重进夫妇行了礼,这才携手离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因嫤娘吃了酒,而那荔枝酒吃着甜津津的,实则后劲挺大,所以她有些醉了。 嚷着让小红春兰打了水过来给她洗漱,然后又摒退了二婢,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田骁跟前,仗着酒意说道,“田守吉……那个莲娘,嗯?她叫你二郎……而且她还不愿意婚配……嗯,她,她等着你?” 她本就容色妍丽,又盛妆打扮,且因为喝了酒,更是一副醉颜滂沱的妩媚模样儿。 田骁已经看得呆了,哪里还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嫤娘吃醉了酒,心口发热,便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因是盛夏的季节,所以方才她一回屋就除掉了褙子,这会儿就穿着大红的上衣和长裙,这会儿再把领口的纽结给拧开了,大红的衣领子一敞开,就露出了雪白的颈脖和饱满的胸脯。 嫤娘仍被热得不行,便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贵妃榻边坐下,还顺手拿起了一柄宫扇,对着自己扇了起来。 田骁跟了过去。 嫤娘白了他一眼,在他准备在她身边坐下来的时候,一抬腿就用自己的足尖顶住了他的胸膛。 田骁一愣。 妇人当以夫为天。 嫤娘的这个动作,可以说是大不违了。 可他就爱她! 就连眼下这个十分不、且十分不敬的模样儿……落在田骁的眼里,却有种勾人心魄的美。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她的玉足上。 先前嫤娘被二婢服侍着洗了脚,这会子就光着一双脚笼在绣花拖鞋里。为了阻止田骁的亲近,她抬起了一只弧线优美的玉足,不偏不倚地抵在他的心口处,不但一副醉态可掬的模样儿,而且眼中媚波流转,一双烟眉似蹙非蹙…… 再看她,半倚在贵妃榻上的那副娇媚慵懒的模样儿,抵着他胸口的那只玉足又秀气纤细,笔直的腿儿又长又直!且二婢替她洗了脚之后,还抹了一层养护肌肤的百花膏上去,这会子那清冷的幽香味直往田骁的鼻子里钻…… 他哪里还忍得住! 田骁直接一个反手,捉住了她的玉足,然后重重地压了上去。 “田守吉!”嫤娘气苦道,“你敢不敢答我的话……” 田骁已经将头埋进了她饱满的胸脯里,哪里还知道她究竟说了什么! 嫤娘气极,狠掐了他一把,冷情说道,“……田守吉!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田骁一滞,抬头看向她。 嫤娘恨恨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我问你呢!你和那个莲娘……又是怎么一个典故?” 田骁喊冤道,“哪个和她有典故!今儿我看到她的时候,都忘了她是哪号人物……明明以前也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怎么知道今儿她突然就巴巴地凑了上来……” 这个嫤娘倒是相信。 若他真与那江莲有什么过往,怎么可能连名字都叫错? 可嫤娘心里就是不舒坦! 随便一个猫儿狗儿的都来肖想她的夫君?要说起来,她的夫君确系人中龙凤,她也相信他对她的感情……可是,这么日防夜防的,有意思? “你若不曾给她念想,她又敢肖想你?”嫤娘横着一双曼妙美目,不满地看着他。 田骁喊冤,“没有!没有的事!” 嫤娘瞪着他,一脸的不相信。 两人对峙了起来。 半晌,嫤娘突然坐直了身子…… 因她表神冰冷,眼神也有些忿恨,所以田骁不敢为难她,便讪讪地往后退了退。 不料她却逼上前来。 “娘子……”田骁委委屈屈地喊了她一声。 嫤娘欺身而近。 田骁突然张大了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嫤娘轻巧地翻身而上,跨坐在他的两腿之上。 “田守吉,你起誓……”她伸出了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低语道。 她吐气如兰,田骁激动得连浑身肌肉都硬了起来。 娘子从不曾这样主动过…… “嫤娘,嫤娘,”他低低叫着她的闺名,语无伦次地说道,“……我的心肝儿肉,你要什么?要什么……你就是要为夫的心肝,这会子也掏出来给你……我的心肝儿……” 嫤娘面染红晕,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 田骁一怔。 “我要你!就要你一个……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颈子,鼓起勇气在他耳边说道,“倘若你敢另结新欢,我定誓死和离……你若待我一心一意,我必陪你白首到老……” 这些话,要是放在平时,嫤娘可是不敢说的。 今儿仗着几分酒意,又要醉不醉的,索性说与他听。 他到底会怎么想? 嫤娘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儿七上八下的…… 在这世道,男子纳妾是天经地义的。田家虽有家训,男子要年过四十膝下无儿才能纳妾, 可若他阳奉阴违的话,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索性与他丑话讲在前头! 若他生出了二心,定要另结新欢,那她宁愿和离…… 不料田骁听了她的话,却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儿仿佛欢喜得就要爆炸开来,似乎不管怎么做都不能表达他此时心底的快活,只得急切地一下又一下地吻着她的后颈,耳垂,还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说道,“嫤娘!我的嫤娘,我的心肝儿……我只爱你一个,只要你一个……倘若将来有违此誓,教我不得好死……” “二郎!”嫤娘哽咽着喊了他一声。 她动了一动…… 原本是想从他身上下来的,不料……他双腿间那样滚烫坚硬的物事却紧紧地抵住了她,且他强有力的胳膊又按住了她纤细的腰身,她哪里还动弹得了! “嫤娘……”他用带着哀求的语气,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 嫤娘面红耳赤,却又骑虎难下。 看着妻子娇媚羞涩的模样儿,田骁更是心痒难忍,便伸手拉下了她的衣裳…… “二郎……”她不安地低声呢喃道。 一样物事抵住了她那里,令她忍不住惊呼了起来……嫤娘抬眼,看到他隐忍欲望的表情与渴求的目光……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已经与他坦诚相对了!他宽阔胸膛上的古铜色肌肤与强壮的肌肉让她羞愤欲死,可他俊美的面容又教她挪不开眼…… 一时间,嫤娘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心底隐约有种疯狂让她不能自已,仿佛有个声音对她说,嫤娘,不要拒绝,你既爱他……为什么不试着主动一些? 嫤娘闭了闭眼。 她就着田骁的服侍,抬高了腰…… 半晌,她狠着心往下一坐! “啊……”难耐的呻吟声音自嫤娘的樱唇间溢满而出。 而田骁的喉头也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哼声,他的脸上,是不敢置信的满满狂喜,以及舒爽到了极致的无尽享受。 第两百三十五章嫤娘掌家 一大清早,嫤娘就被田骁给闹醒了。 昨天夜里的一晌贪欢,让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红粉纱帐里盛满了甜腻腻的浓情蜜意…… 两人如交颈鸳鸯似的耳鬓厮磨,你侬我侬了许久……到了后来,春兰一连叩门请起了三四回,小夫妻俩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 等到两人好不容易起了身,又洗漱好了之后,嫤娘坐在窗前梳妆打扮,田骁就拿着本书,痴痴地看着她。 嫤娘描眉,描一会儿,转头看看他,抿嘴笑笑,拿着黛石继续描;再描一描眉,从镜子看看他,又嫣然一笑…… 小红和春兰压根儿就不敢抬眼。 饶是如此,二婢却仍被两位主子之的郎情妾意给搅得双颊通红。 待嫤娘上好了妆,两人又腻歪在一块儿吃了早饭,田骁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外院。嫤娘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他的背景,直到他沿着花廊离去,再也看不到了,这才抿嘴一笑,带着春兰去了正院。 田夫人比嫤娘起得还晚,这会子还在梳头。 嫤娘不动声色地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周围,并没有发现公爹田重进的影子,又见仆妇们安静从容的模样儿,心知公爹肯定已经不在府里了。 想着不免考虑避嫌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嫤娘上前,接过了梳头嬷嬷手里的梳子,替田夫人挽了个松松的坠马髻,然后又选了一副石榴石的头面替田夫人簪上了。末了,她又让侍女们去外头采摘了些鲜花进来,因见紫薇开得好,就小心翼翼地掐了一丛,仔细地绾在田夫人的发髻里。 最后,她替田夫人在脑后撑起了镜子,让田夫人拿着另一块镜子在前头照着。 田夫人看着自己别致又新颖的发饰与髻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用过早饭了?”田夫人笑吟吟地问道。 原嫤娘就该晨昏定省地服侍田夫人的,要是直接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恐有不敬,可这会儿都已经临近中午了,说自己还没吃也有点儿假。 因此嫤娘答道,“回娘的话,二郎扯着我一块儿吃,我就用了些……我服侍娘用早饭罢?” 田夫人笑道,“成啊,就给我添一碗粥……不,半碗就够了,看这天色,呆会子就要吃午饭了罢?” 嫤娘去了外间,果然看到八仙桌上已经摆着丰盛的早饭,便替田夫人舀了一碗粥。 田夫人过来坐下,就着嫤娘的服侍吃了半碗粥,才吩咐侍女道,“去叫她们都在院子里头候着,我和你少夫人吃一盅茶就来。” 侍女应声而去。 嫤娘连忙捧了茶盏过来,服侍田夫人漱口,又端了沾了温水的帕子供田夫人擦嘴净手;最后她又亲手沏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请田夫人饮茶。 田夫人接过了茶盏,嗔怪道,“咱们娘们儿一团和气才是,你却偏偏这样生疏……” 嫤娘抿嘴笑道,“先我在娘家时,也是这样服侍我娘的。” 田夫人听了,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是个有福之人……可就是在生养上吃了亏,生了两个皮猴似的儿子,那个时候啊,真是差一点儿就被他们哥俩给活活气死了!直到你和青娘进了门,才教我享了一回女儿福!” 嫤娘轻声笑了起来。 陪着田夫人吃了一盅茶,娘儿俩又聊了一会子的天,田夫人才带着嫤娘去了院子里。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穿着绸缎衣裳的管事们,林林总总地看着……至少也有三四十号人。人人都颌首垂眸,两手直立垂于身侧,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儿。 侍女们搬了两张椅子出来,田夫人带着嫤娘上座,清了清嗓子,说道,“原说你们少夫人三月就到,不巧却耽搁了,因此放任你们这些人混到了如今。现如今……你们少夫人也终于到了,还不快快上前与她见礼?” 众管事们连忙上前,朝着嫤娘见了礼。 嫤娘矜持着说了声“众位客气”了,便安然受了众管事们的礼。 田夫人待众人向嫤娘行了礼之后,才开始疾声厉色地敲打起众人来,她表情肃穆,辞措严厉,将本就微微躬腰而立的众管事们给骂得人人都作起了揖。 嫤娘心知,这是婆母在替自己敲打这些管事呢!当下便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听着婆母训人。 田夫人狠狠地敲打了一番众管事们,然后又云淡风轻地和嫤娘说了几句话,就让众管事上来回话。 众管事轮流上前,将自己负责的事儿一一向嫤娘汇报。 其实在嫤娘还没到瀼州之前,春兰就已经和田夫人屋里的管事嬷嬷们一起管事儿了,再加上李奶娘一家来瀼州至今已经快三年了,也早就在这边府里经营得风生水起…… 所以当管事们回话的时候,嫤娘只是做个过场装装样子,让春兰拿着帐薄记事罢了。而熟知家务事的春兰很快就将事情理得一清二楚,再口齿伶俐地报与嫤娘听……很快,刚到了晌午时分,田府所有的家务事就已经被料理得井井有条了。 嫤娘当着田夫人的面管家理事儿,她一开口,田夫人就能听出来,儿媳是个精明能干的。又见儿媳不过只花了个把时辰就能将府中大小事情都理得像模像样的,不由得暗中点头微笑。 见嫤娘三下五除二就已经将家务事料理得清清爽爽,田夫人很是高兴,挥退了众人之后,便拉着嫤娘回了正屋,婆媳俩一块儿用午饭。 “别立什么规矩了!我可不是和你说笑的……”田夫人见嫤娘拿着筷子站在自己身旁,显见得是要服侍自己用饭,连忙嗔怪了她一声,又拉着嫤娘坐在了自己身边。 “虽说隔得也近,可其实啊……不瞒你说,咱家一共三房人,过得就是三门日子!这边府里的事儿啊,就都交给你了。你公爹在军营那边还有一头家,我得替他顾着那一边儿。”田夫人一边说,还一边挟了个鸡腿放进嫤娘的碗里,又说道,“你也吃!吃……呆会子我用完了午饭啊,我就过那头去了,这边啊,你和二郎好生顾着。” 嫤娘一怔,问道,“娘,军营距离府里很远么?” 田夫人已经开始吃饭了,还一边吃一边对嫤娘说道,“远是不远,也就是二十里地儿,骑了快马,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到。可那边的事儿也多,又繁琐……每日来回一趟啊,还真划不来,太费时间了!” 看着田夫人认真吃饭的模样儿,嫤娘突然明白了什么。 说起来,田夫人也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大家闺秀,可在她的身上,却只有英姿飒爽的利索模样儿,而且为人豁达又通情达理的…… 倒不是田夫人不讲究,而是因为她太忙了,所以很多事情她没空计较吧? “娘,您在那边忙什么呢?要不要我也去帮把手?”嫤娘试探着问道。 田夫人闻言,抬眼看了看嫤娘。 思索片刻,她说道,“让你过那边去帮忙,那是迟早的事儿。你公爹的家当,迟早要交到大郎和二郎的手上。大郎是个有担待的,自个儿留在京城挑大梁……这边,咱们的田家军,日后可不只有二郎接手?” 田夫人一边说,还一边抓紧时间吃饭。她扒了几口饭,继续说道,“军营那边的事儿,暂时还不急,总得先把这边的事儿侍弄好了,才好让你过那边去。” 嫤娘认真点头。 田夫人又道,“哎,吃饭啊!得多吃一点儿……不是我说你,既然来到了这地儿,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你得吃饱饭,而且还要多吃……不管做什么,首先自个儿的身子骨得康康健健的,才有精力打理这么大一摊子的事儿……” 嫤娘连连点头。 想了想,她也学着田夫人的模样儿,大口扒饭,然后又咬了一口鸡腿。 见儿媳这样乖巧,田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婆媳二人用了饭以后,田夫人就准备要离开了。 嫤娘上前服侍,田夫人也没推辞,细心的嫤娘便将田夫人准备要带走的那些东西看了一回,不明之处便开口询问,田夫人也一一仔细又耐心地向嫤娘解释了。 送走了田夫人,嫤娘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歇了个午觉。醒来时,她便叫了春兰过来,将府里的家务事一一理料清楚。 直到掌灯时分,田骁也从外院回来了。 小夫妻俩便在花厅里对坐而食。 嫤娘主动和田骁说起了今天田夫人和她说的那些话,还好奇地问道,“……怎么军营那边还需要娘的操持呢?难道爹手下就没有能人么?” 第两百三十六章旧年情事 田夫人为何要去军营理事儿,这便是让嫤娘最好奇,也是最想不通的地方了。 田骁手下有能人无数,嫤娘已经知道了——从一开始的在汴京设计赵德昭起,到后来南唐行事时前来接应他们的那些人……若说田骁 但问题就是,既然田家有能人无数,怎么就少了一个管事,偏叫田夫人自己跑去军营理事儿呢? 听了妻子的话,田骁深深地看了嫤娘一眼,说道,“……爹不识字,你相信么?” 嫤娘傻傻地张大了嘴。 公爹田重进不识字…… 这怎么可能!!! 田骁又微微一笑,说道,“当然,这是过去的事了……是娘手把手地教会爹爹认字,又逼着他看了无数兵法典籍……再加上” 嫤娘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婆母田夫人,到底是怎么和公爹走到了一块儿的呢? 田夫人是嫤娘母亲、夏大夫人的闺中密友。但田重进……往祖上数三代却都是白衣,据说田重进从军,是因为老家幽州被奸雄石敬塘给割让与辽人了,不得已,他才逃荒来了中原,又为了有口饱饭吃,才从了军,又恰巧拜在官家手下,这才成了官家嫡系…… 那么,在田夫人与田重进年轻的时候,一个大家闺秀又怎么看上尚是兵卒的田重进的呢? 嫤娘虽然心中好奇,但涉及长辈秘事,她不敢胡乱猜测,当下也就低着头只顾着扒饭,并不言语。 田骁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说与你听也无妨……我告诉你,总好过你从宵小之辈那儿听到些只言片语的强。” 他啜了一口酒,缓缓说了起来。 田夫人娘家姓叶,她的闺名唤作馨宁,及笄之后,初嫁蔚州团练史褚方之子褚承望。 彼时正值奸雄石敬瑭割了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人不久,蔚州也在燕云十六州的范围之内,褚方誓死不从,率兵抵抗;而叶馨宁做为褚家的少夫人,不顾当时身怀有孕,号令一方百姓协助公爹抗敌。 不料,蔚州也能没守住,褚方殉城之前,命亲卫将继室与儿子、并怀了孕的儿媳叶馨宁一块儿送走。又因赏识儿媳的才干,便将值钱的古玩金器与田庄地契等物尽数交与叶馨宁,教她日后定要重振褚家。 叶馨宁挺着大肚子带着继母与夫君褚承望,在亲卫们的护送下逃出了城;然而亲卫们为了掩护主子们,不幸一一牺牲,最后只剩了叶馨宁,褚夫人与褚承望三个。 三人相依为命,当夜便歇在破庙之中,叶馨宁是个孕妇,又受了惊吓,不多时就睡了过去。半夜时分,她却被身旁的动静给闹醒了,睁眼一看,忍不住怒火中烧! 原来那褚夫人竟正与褚承望行那苟且之事……而直到这时叶馨宁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俱都被绑了起来! 此时,褚夫人与褚承望见叶馨宁醒转,却更加淫词浪语地在她面前叫唤了起来。 原来这褚夫人乃是褚方的继室,只比褚承望年长三岁,但这两人到底是何时勾搭上的,叶馨宁竟然丝毫不知。 这时褚承望拿了把匕首,朝着叶馨宁走了过来,告诉她说他已经将她身上的值钱东西尽数拿到了手,如今正嫌她累赘,索性就此一别…… 叶馨宁失声惊呼,为求保命,只得开口求饶,求褚承望看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留她一命。褚承望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杀了叶馨宁,而是带着褚夫人离开了。 那对奸夫淫妇离去后不久,破庙里的神像后头竟然爬出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儿出来! 叶馨宁被吓了一跳,开口呼救。 那乞儿犹豫些许,走过来替叶馨宁松了绑……不料这时,两人都听到了从外头传来的脚步声音。叶馨宁听出,那竟是褚夫人去而复返,连忙朝那乞儿使了个眼色。那乞儿也眼乖,立刻就躲了起来…… 有人踏入庙中,果然是手持匕首的褚夫人。 褚夫人冷冷地对叶馨宁说道,“我求了他好几回,教他杀了你。可他最终还是放了你,显见得……他心里有你。” 叶馨宁骂道,“呸!奸夫淫妇!” 褚夫人道,“你只知我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可你根本不晓得……我与大郎早就两情相悦,甚至我对他都已经以身相许了!不料却被褚方纳为继室,这其中的苦楚,你怎么晓得!叶馨宁,你若是不死,他便能惦记你一辈子,我又如何能容你!你,你受死罢!” 说着,那褚夫人就拿着匕首朝着叶馨宁扑了过来! 叶馨宁捧着肚子就地一滚,险险地避了过去,还用事先藏在手里的半截青石砖朝着褚夫人狠狠砸去!那褚夫人一时不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手里的匕首也掉了。 叶馨宁眼疾手快,从地上抓起匕首就直接刺进了褚夫人的体内! 褚夫人惊诧万分! “你若是跟了他去……我倒还放下了,不过就是被两头畜生玷污了我的清白与声誉罢了,擦亮了眼睛我还能重新做人!可你居然还想将我逼上死路?呵呵……你去死吧,贱人!”叶馨宁怒骂道。 褚夫人捂着心口,不敢置信地看着叶馨宁,终于慢慢地合上了眼。 到此时,叶馨宁才觉得腹痛难忍,不由得捧着肚子无力地跌坐于地。 先前隐藏起来的那个乞儿从暗处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她。 叶馨宁也打量着他。 半晌,她对他说道,“你在这儿藏了这许久,事情的原委,你该知道了吧?” 那乞儿“嗯”了一声。 叶馨宁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的粗气,沉思片刻,对那乞儿说道,“褚承望身怀巨款,此时又是一个人,你去杀了他,他身上的钱财便归你所有。” 说着,她将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扔给了他,“这匕首赠与你!你若想将这人情还我,那么就把褚承望的首级拿来,这匕首与他身上的财物,尽数归你!” 那乞儿捡起了匕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半晌,他果然提了个血淋淋的首级回来。 叶馨宁看着那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褚承望的首级,又看了看褚夫人的尸首,忍不住放声大笑……可笑着笑着,她却又大哭了起来。 那乞儿一直守护着她。 后来,他听她的,将褚承望的首级与褚夫人的尸首掩埋了起来;他还听她的,去镇上抓了一副落胎药,熬好了药喂她喝下了…… 因腹中胎儿的月份大了,叶馨宁喝下落胎药以后还落红不止;他又背着她下了山,找了郎中治了,还亲手服侍了她整整一个月。 再后来,叶馨宁教那乞儿识字看书,还教他从了军…… 听到这儿,嫤娘一脸的惊诧。 “想不到娘年轻时候竟这番杀伐果断,可惜我竟生晚了几年,不能一睹当年娘的风采……”她一脸向往地说道。 田骁微微一笑,看向妻子的眼神又温柔了几分。 嫤娘感叹了几句,又道,“说起来,娘当年吃的苦头可真不少……倘若是旁的闺秀,遭遇自家夫君手刃索命这样的变故,要么就被那起子小人害死,要么就只能自尽了……” 田骁道,“所以她在前半生的时候,已将这一世的苦水咽尽,剩下的,只能是甜。” 嫤娘抬眼看向田骁,隔了半晌才问道,“……这些,都是公爹告诉你与大伯的?” 田骁郑重地点了点头。 “爹常说,咱们爷仨要牢牢记着娘吃过的苦。没有娘,就没有爹的今天,亦不会有我们兄弟如今的好日子,更不会有田家军如今的风光。”说着,田骁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隐忍的哽咽。 嫤娘直点头,“以后我会好好听娘的话。” 田骁听了,更是高兴,又叹道,“爹常说,在这盛世好时候,世道尚对女子不公,何况还是在那样的乱世里……可娘却偏偏扶持着爹这个除了一身蛮力再无他用的穷小子,引着他从当初的流浪乞儿,一步一步地走到到如今的封候在望……” “试问当今,还有谁像咱们爹似的?从一介布衣到如今的四品大吏?若没有娘在暗处扶持爹,怎会有我田家的今天?可见得娘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田骁说道。 嫤娘深以为然,想了想,又羞赧道,“可惜我竟不及娘的万一……” 田骁大笑,“莫说是你,就是爹,大哥和我,也不及娘的万一!” 说着,他又用怜爱的眼神看向她,继续说道,“娘吃的苦头实在太多,所以我还是不希望你像她那样……你既已嫁了我,从此以后吃你想吃的,穿你想穿的,一辈子快快活活的就好。” 嫤娘心下感动。 看来,田家儿郎年过四十无子才能纳妾一说,根本就是个幌子!这明明就是……因为家主田重进太过于珍爱与敬重妻子,所以他的言行影响了田氏兄弟,田家人为避免麻烦,才扯出了幌子说什么男儿年过四十无子才纳妾的说法。 她看着他微微的笑,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二郎,你还没告诉我哪,娘在军营里到底忙些什么呢?可要我去搭把手?” 第两百三十七章赵光义封王 听了嫤娘的问话,田骁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又自顾自地啜了一口酒。 “昔日赵普与王审琦策划了陈桥兵变,官家这才龙袍加身上了位……后来,官家又忌讳武将兵权在手,是以抑武扬文,后来又在你姨父王审琦的牵头下,杯酒释兵权……”田骁低声说了起来。 “可是,武将若没有兵卒在手,自个儿一个人……能成什么事?”说着,他又啜了一口酒。 “你再看看,满朝的武将,有谁和咱爹似的,能让官家真正放心来,交付一方重兵把守国门的?说起来,这还都是咱们娘的功劳……” 田骁抿了一口酒,看着嫤娘笑道,“明儿带你去军营看看?” 嫤娘顿时心生向往,点了点头。 初来瀼州,她对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心,田骁愿意带着她一点一点地熟悉这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殷勤地替他续了一杯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问道,“我倒忘了问你,昨儿你去北院做什么?那个江莲,到底与你有什么旧情,怎么就和刘芸娘张凤姐完全不一样呢?还有,娘可是留了话给我的,说江莲的婚事由我做主……” “我已经做了主了。”田骁打断了她的话,“……过两日,就会有人上门来提亲,你应下就是。” 闻言,嫤娘打量了他一番,闲闲地说道,“怎么?你怕我委屈了她?” 也不知怎的,田骁似乎从她的言语里听出了些许含酸带刺儿的意昧。 他失笑道,“瀼州驻有十万兵马……想给儿郎说亲,那是难上加难的;可若要为自家未嫁的小娘子说亲……那还不抢破了头!这样的好事,我势必是要拿来做人情的!” 嫤娘哑然。 她怎么就忘了,她这夫君可是个腹里黑!依着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江莲胆敢觊觎他,并因此惹怒了自己,田骁怎么可能放过她! 想到这儿,嫤娘连忙问道,“……你把江莲许给了谁家?快和我说说,免得我认错了人,倒把她配错了人,那可就不好了。” 田骁微微一笑,说道,“这可是门好婚事!爹手下有个百夫长,是个鳏夫,为人实诚又慷慨大方……家境好,屋里还有侍婢服侍,那江莲嫁过去以后啊,是吃不了苦!” 嫤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百夫长多大年纪了?” 田骁哈哈笑道,“也没多大,不过也就……三十多了罢?正值壮年,正值壮年!” 嫤娘皱眉道,“二郎,咱们怎么对待江莲娘,是做给外头的人看的……怎么说,她哥哥江海前头也是替你出过力的。我虽然也讨厌江莲娘,可看在江海的份上,确实不能委屈了她……既然娘把江莲娘的婚事托给了我,我就得管到底!你说的那个百夫长啊,我得派人去问清了人品家世以后,江莲娘肯嫁,我才肯许了的……” 田骁听了,大笑了起来。 “成啊!”他爽快地答应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嘛,你拿着这事儿来立立威也是好的。” 嫤娘白了他一眼。 小夫妻俩用罢晚饭,各自去洗漱了,这才依偎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可不知为什么,田骁总有些心神不宁。 嫤娘从他怀里直起了身子,用那双清澈妩媚的杏眼横着他,问道,“怎么?我要拿捏江莲娘的婚事,你竟对这个不满意了?” 田骁失笑道,“没有的事!” “那又是为了什么?”她追问道。 田骁顿了一顿,说道,“今儿收到了大哥从京里发来的急报,皇叔……就要封王了。” 嫤娘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为何竟是皇叔封王?这,这……” 官家统共只剩下了两个儿子——嫡子赵德昭、并幼庶子赵德芳。 赵德昭品行有亏,虽然官家也竭力遮掩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赵德昭犯过的那些事儿,恐怕官家也已经放弃了赵德昭了。 所以,能与皇叔分庭抗礼的,恐怕就只有四王赵德芳了。 但“四王”的称号,也只是世人这么叫叫而已,官家可没有敕封过。且按民间还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如今统共有两位皇子和一位皇叔,谁先受封为王了,谁就有可能成为国之储君。 现在赵光义封了王,岂不愈发权势滔天了?那赵德芳怎么办?难道真要兄终弟及?难道说,连官家也觉得,皇叔赵光义他…… 再说了,赵德芳虽有圣人扶持,但说起来,圣人也只占了个身份尊贵的理儿。其父左卫上将军、忠武军节度使宋偓虽占高位,然而手中却无兵权……说到底,赵光义才是实打实的强权在手! 那么,赵德芳要拿什么来跟赵光义比啊。 再想想,赵光义怎么就突然受封为王了呢?是因为……他在南唐战事上的功劳吗?? 嫤娘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田骁。 田骁面上明明白白地露出了失落与颓然之意。 嫤娘劝道,“二郎,其实……你也不必太,太挂杯了……先前卢多逊出使南唐的时候,咱们不就已经说过了吗?你是在暗处的人,这功劳虽是你挣下来的,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就真不能将你的身份曝光了……” 话虽如此,可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功劳,却被人堂而皇之地享用了胜利果实,就是再大肚的人,心里也不好想。更何况,田骁本就是不一个真正大度之人。 “二郎,咱们这不是已经回瀼州了嘛,如今咱们成了明面上的人,只管一心替官家守住这边陲险境……凭是谁日后得登大典,哪个的眼睛不是放得雪亮的?”嫤娘温柔劝慰道。 田骁看着她,嘴角微微地弯了起来。 第两百三十八章另一番天地(上) 夜里,小夫妻俩依旧好好温存了一番。第二天清早,嫤娘强撑着起了身,先与田骁一块儿用了早饭,跟着田骁去了外院,嫤娘则在自己院子里带着春兰理清了家务事。 接下来,嫤娘打发人去外院和田骁说了一声,田骁让婆子带了话进来之后,嫤娘又回房去收拾了一下自己。 想着田夫人平日里简洁清爽的装扮,嫤娘教李奶娘给自己在头顶上挽了个松松斜云髻,剩下的长发则在脑后绑了条大辫子,再穿上浅青色的窄袖上裳与同色的裙子,外头罩上件石青色的褙子…… 她身材高挑挺秀,穿着浅青深绿的衣裳像杆秀挺的青竹似的,风骨铮铮。 嫤娘又拿了块素色的披风系上了,这才去了二门外。 田骁已命人套好了马车等在外头了,见了妻子清爽利落的装扮,不由得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照顾着她上了马车。 其实嫤娘更愿意骑马,骑着马儿巡街,才能将瀼州全貌尽收眼底。 但转念一想,这儿可是国境,无论是大宋国民还是交趾国百姓,民风都彪悍得很,她在众人面前展示出自己会骑马……反倒不如含蓄低调的好。 这么一想,她便又释然了,只是透过马车糊了轻纱的车窗,朝外头看去。 看得出,田骁带着她走的路,并不是第一天回府时的那条路,应该是往另外一个城门走。所以嫤娘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昨儿田府门前的那条街,才是全瀼州城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吧? 眼前的小城宁静而又亲切。 长长的青石板路一直蜿蜒向前,街道两旁是延绵不绝的民居,三三两两的行人正结伴走在路上。 只见此处的百姓们又与金陵、杭州,以及福安、福州的百姓们不同。金陵杭州的人们看着就是精致秀气的,说话和笑的喜欢用袖子遮着嘴儿;福安福州等地的百姓,可能是因为连年战火,所以面上多有愁苦之色。 而瀼州城里的百姓们看起来却是闲散舒适的,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衣着朴素却神态自若,恣意说笑毫无顾忌…… 小红和春兰也陪着嫤娘坐在马车里。 见主子对这瀼州城这样感兴趣,春兰便笑道,“娘子,这里的人不比咱们汴京,第一不讲究的就是穿……却又极讲究吃。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在他们眼里,统统能入菜!” “就是就是!”小红接话道,“娘子,有一回我和春兰姐姐还看到有人逮了一只……那么大的田鼠,足有一只鸡那么大!后来他们把它剥皮烤来吃了……” 嫤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去去去,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来吓唬娘子!”春兰嗔怪了小红一句,又对嫤娘说道,“娘子,这瀼州啊,有一点好,那就是……各种果儿又鲜又大!咱们府里有个冰库,李奶娘从年头开始就给您在冰库里收了好多果子!二月间的桑葚,三月间的鹰嘴桃和黄金李,四月的芒果五月的荔枝,还有六月的葡萄和七月的蜜瓜、龙眼……” “娘子娘子!”小红忍不住又插嘴了,“娘子,这里还产一种叫做菠萝蜜的,那果子啊,有那么大一个,比西瓜还大!面皮还生满了刺儿,里头的果肉闻着臭臭的,却十分香……上回李奶娘买了一个回来我们吃了,果肉里头包着的籽儿用盐水煮熟了,味道就和栗子一样,好吃着呢!” 说到这儿,春兰也笑了起来。 “你说菠萝蜜臭?那,榴莲呢?”春兰掩嘴而笑。 小红的脸皱成了包子。 “那个!榴莲更臭!不过,听说咱们府里的夫人爱吃。那玩意儿咱们瀼州是没有的,据说是波斯商人带去交趾国的,又从交趾国流落了一些到咱们瀼州来的……那个味儿啊,先我和春兰姐姐也闻到过,太臭了!”小红摇头道。 嫤娘大感兴趣,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有人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将这玩意儿运到这儿样,必是有人重金求来的……有市才有价呀!嗯,将来有机会得尝尝……” 二婢笑道,“到时候也求娘子赏点子给我们尝尝……” 主仆三人坐在马车里笑成了一团,没过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嫤娘透过车窗的纱帘往外看,发现她们已经出了城门。 可是,虽说已经出了城门了,但却并不像她所想像的那样,马车已经驶上了城外的官道。相反,这里看上去,和瀼州城里并没有什么两样,依旧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可走了一段路之后,马车就进入了一个看上去像村寨一般的地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屋子,而且一间紧捱着一间的,随着山形地势蜿蜒蔓延。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田骁过来,扶了嫤娘下车。 嫤娘抬眼一看,只见眼前熙熙攘攘的,她都不够看了! “这里就是驻军之地了。此处安扎了约三万人马,是父亲治下人数最多的驻地了。这里叫军寨,最外头的住着有家有室的军户,再往里,就是士兵们住的大通铺了。平时没事儿你别来了……你和娘不一样,娘手下有支娘子军,足有百把人……”田骁隐晦地解释了一番。 “见过少将军。啊,这是少夫人罢?少夫人万福!” “见过少将军,少夫人……” “少夫人生得真美!” 旁边军户家的夫人娘子们纷纷过来与田骁嫤娘见礼。 田骁朝那些妇人略一点头就走了,嫤娘便也朝她们微微颌首,这才跟在田骁身后向前走去。 顺着青石板继续往前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即使有,也大多是老人幼童和妇人,手里拿着农具与盛着衣物的木盆之类的,看起来正准备去劳作。 再继续往前走时,几乎一路都是空巷了。 嫤娘能看出来,青石板街道两边的屋子都是空的,只是门前楼上的护栏上全晾晒衣裳,看那样式还都是兵士们的,想来这里就是田骁所说的,兵士们住的大通铺的屋子了? 再往前走时,嫤娘隐约听到了万人齐啸的怒吼声音。 她脸色一变,顿时停下了脚步。 田骁回过头朝她一笑,说道,“别怕,这是父亲在练兵。” 他话音刚落,嫤娘就听到万千士兵齐吼了一声,“……杀!杀杀杀!!!” 跟在她身后的春兰和小红忍不住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嫤娘努力稳住了身形。 可她抬眼一看,却看到了田骁面上的兴奋之色。 “嘿……嘿!杀……嘿!杀!杀!” 也不那些兵士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呐喊声音一浪接着一浪的,简直令人心神激荡,热血沸腾! 田骁一马当先朝前走去。 嫤娘定了定神,急急地跟了上去。 顺着青石板路绕了个大弯,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然而这一幕却让嫤娘目瞪口呆! 只见山坡下的缓平地面上,数以万计的兵士们正摇旗呐喊着……他们整齐排列,被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区域,此时正整齐有序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移动着。 再仔细一看,土坡平台上还搭了个高台,好几人立于高台之上,有人击鼓有人执锣,还有人手持彩旗立于高台之上……当中一人身材高大,正站在栏杆前发号施令。只见他大喝一声,便有手持彩旗之人用不同的姿势和动作摇晃了起来。跟着,遍布于山块上的兵卒们就开始集体挪动,还随着击鼓之人敲出的节奏而奋声呐喊! 田骁和嫤娘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嫤娘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然就被震住了。而田骁则觉得浑身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他是天生的将士,之前是为了回京迎娶娇妻,后来又误打误撞地去了南唐,当了大半年的斥候……算起来,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接触过兵器、战马与同袍了,此时一见,哪里还忍得住…… 可他好歹还记着,娇妻还在身边站着,当下就忍住了那颗雀跃万分的心,带着嫤娘朝帅帐走去。 “爹和娘各有一座帐篷在此,爹用的那顶,叫帅帐,平日里除了有品阶的将军与亲卫,任何人都不能接近。这回带了你来,也是让亲卫们认一认你……”田骁解释道,“娘住的帐篷,俗称娘子帐。由娘子军把守,白日里娘带着娘子军们在那儿理事;到了夜里,那就是爹娘的寝室。” 嫤娘点了点头。 想了想,她又问,“那娘子军……在这儿都忙乎些什么呢?” 田骁笑道,“她们自称纠风娘子队,几乎什么都管,管士兵们卫生,衣裳破了催着他们自个儿补,还管着士兵们不让他们喝河里的生水,以及催促士兵们天天洗澡洗衣,平炉管伙头兵洗菜做饭什么的……以及军医一年三十六十日的轮流替士兵们诊平安脉。有时过年过节的,还得管着士兵们演练些节目,加饭菜什么的。” 说着,田骁又补充了一句,“不单只是这里,关山坳、九里坡、猫耳山那边还分别驻扎着两三万人马,也都是爹娘管着……” 嫤娘张大了嘴。 难怪了,难怪田夫人忙得连脚都沾不着地儿了! 第两百三十九章另一番天地(中) 远远看去,嫤娘就看到在平坡的另一面,大大小小的也说不清有多少帐篷!总之这些帐篷错落有致的搭在平坡之上;当中有两个最大的帐篷,一前一后的被众多小一号的帐篷给并列围在了当中。 嫤娘心想,前头那顶最大的帐篷,应该就是公爹田重进的帅帐了;后头那顶小一些的,没准儿就是婆母田夫人娘子帐? 果然,田骁引着嫤娘绕到了后头的那顶娘子帐。 几个体壮的妇人穿着骑装,头上包着巾帼,匆匆从不远处迎了过来,朝着二人行了半个福礼,又问好道,“少将军安好,这位就是少夫人罢!少夫人安好!” 另一个说道,“一早听说少将军和少夫人要过来,夫人便赶着去了关山坳,想来呆会子就能回来了,少将军与少夫人不如先进来歇歇?” 田骁有些踌躇。 嫤娘看懂了他的为难——娘子帐,顾名思义,大约出入的都是女流之辈。他一个青年郎君,堂而皇之地进来了,恐怕会给那些娘子军们带来不便。 想了想,她才说道,“郎君自去罢,我和这些嫂子们进去等娘回来就是。” 田骁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使得,我送你进去。” 那两个妇人听了,掩嘴轻笑,却在前头带了路,引了二人往娘子帐中而去。 娘子帐从外头看起来十分宽广,进去以后才知道空间其实也不算太大……嫤娘看了看用厚重幕布将帐号分成了几个区块,几个妇人正俯案疾书…… 想来,应该就像田骁所说的那样,这个娘子帐应该被厚重的幕布给分成了几块,其中有一部分应该成为了田夫人的居所,所以里头看起来,才不像从外头感觉到的那么宽敞。 嫤娘跟着田骁一进去,呆在帐篷里的那几个妇人便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跑过来向二人见礼。嫤娘看到了好几个原本一直跟在田夫人身边的婆子,顿时心下大安,待众人向她见过礼之后,她便笑着让田骁自去忙他的。 田骁见她不似先前的惶恐不安,同样也看到了几个母亲身边的婆子,便也放下了心,交代春兰小红等人好生服侍,这才退出了娘子帐。 先前在田夫人身边服侍的那几个婆子连忙上前殷勤服侍,嫤娘和她们说笑了几句,又看了看她们方才正在做的事。 那几个婆子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嫤娘解释了起来。 嫤娘越听就越感兴趣,不由得越问越细致,越听就越入了迷…… 直到外头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以及田夫人爽利的笑声。 嫤娘转过头去,看到了意气风发的田夫人。 “娘!”嫤娘朝着田夫人奔了过去。 田夫人笑吟吟地牵住了嫤娘的手,亲切地说道,“怎么样,累了吧?来到这儿……是不是不大习惯?” 嫤娘老老实实地说道,“现在好些了,先前头一回听到他们在外头呼喝的声音,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众人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田夫人见嫤娘直白,便知她已经缓和了过来,便笑问,“先前在这儿做什么呢?” 嫤娘抿嘴笑道,“……我听嬷嬷们说起娘让她们立下的军令状,觉得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田夫人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这可是军令状!若有一丁点的失误,可是要捱板子的!” 嫤娘吐了吐舌头。 田夫人又笑,“你也是个有主意的,要不……说来听听,你听了那些个主意之后,还有啥想法呢?” 嫤娘想了想,正要开口时,田夫人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道,“打住打住……这边的事儿啊,你先别急着插手,我们家啊,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做!” 嫤娘睁大了眼睛。 旁边的婆子妇人们却笑了起来,“可不是,少夫人还是先替我们少将军延绵子嗣吧!”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田夫人笑着将那几人赶了出去,一边吩咐她们去领饭,一边吩咐人去请了田氏父子过来。 “你甭理她们……她们嘴碎的很,心地却是好的。现在啊,你要做的就是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骨,替二郎开枝散叶!这女人生孩子啊,那是道鬼门关……无论如何,也要过了这一关,才能想着后头的事。”田夫人说道。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再说了,你公爹还说了,明年要把殷郎也接来。没准儿那时候你也生了……到时候教养两个儿郎,你身上的活计可不轻松!这边的事儿啊,还不急,我和你公爹还中用。且过几年吧,你多生养几个,又能腾出手来了……再交给你不迟。” 嫤娘羞得面红耳赤。 她才过了信期不久,根本就没有怀孕,田夫人怎么就那么笃定,明年她就能生养孩子了? 这时,妇人们拎着食盒过来送饭,嫤娘便讪讪地不再说话了。 妇人们将食盒送进来之后就退下了,田夫人笑着招呼嫤娘和她一块儿去洗手,然后婆媳俩又一块儿将几个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拿了出来了,摆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不多时,嫤娘就听到了帐篷外头传来了田氏父子说话的声音。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田骁先跟田夫人打了个招呼,“……娘!” 嫤娘连忙朝着田重进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儿媳见过公爹。” 田重进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对田骁说道,“……京城的事,你大哥早已预备好了。直等钦天监选好了吉日……咱们意思一下就行!不必太过了……” 田骁应了一声“是”。 田夫人打断了父子俩的话,说道,“好了用饭了!守吉去净手……” 说着,田夫人亲自递给田重进一块沾湿了温水的帕子,教他擦手。嫤娘则领着田骁去了一旁,也拧了一块湿帕子给田骁。 待田重进与田夫人坐下了,嫤娘就准备过去立规矩,结果被田夫人一把拉了下来,教她挨着田骁坐了,还自顾自地捧着碗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若是在外头吃饭,因着有外人在,咱们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只有自个儿家人的时候,不必来这套虚的。咱们事儿都多,犯不着把时间都花在这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上。” 嫤娘看了看田骁的脸色,才朝着田夫人甜甜地应了一声“是”。 田重进的碗,可以说是个小型的木盆,木盆里堆满了米饭,田重进正捧着那木桶,稀里哗啦地扒饭。再看看田骁,他也捧着个和他父亲手里一样大小的木桶,扒饭也扒得正香。 再看看桌面上的菜肴,虽然也有肉有菜的,却没有田氏父子稀罕的酒,而且菜肴也不如在府中丰盛。 田夫人吃了几口饭,对嫤娘说道,“吃不惯吧?回头回去了,教守吉带你去城里吃吃羊肝羹……” 嫤娘努力扒了几口饭,问道,“娘,您和爹在这儿不用小厨房吗?我瞧着也没有酒,这菜……也像是冷了的。回去我能不能让人给您和爹送饭过来呢?” “酒不成!你公爹自个儿立下的规矩,这军营里头啊,不兴喝酒!但这菜肴嘛……你要是真闲着,倒也可以让人送送。只是啊,我和你公爹不定哪天就去了关山坳、九里坡和猫耳山。你送了也白送!还是别麻烦了……” “不麻烦!”嫤娘连忙说道,“这样,不如我让人送晚饭过来罢?再在您帐篷里支个小泥炉,吃之前再稍微热热……甭管好吃不好吃,起码也是热饭热汤水啊。” 田夫人看了看两鬓染白的丈夫一眼,有些心疼,便笑道,“成啊!记着,多给你爹整点儿馒头炊饼来,他爱那个。” 田重进把头从木桶里抬了起来,朝妻子一笑,又埋下头去继续扒饭。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 对她来说,不过就是拟几道菜单子,吩咐人做好了,再安排专人过来送就是了;可对日理万机的公爹婆母来说,能不费心思就吃上美味丰盛的热汤饭,岂不是美事一桩? 再说了,看着公爹婆母之间鹣鲽情深的模样儿,她心中十分羡慕。 田夫人在夫君面前从不居功,而且事事亲力亲为,岂是夫君的良师益友、左臂右膀,又是夫君的亲密爱人。 也看得出,田重进十分爱重妻子。他的用实际行动影响着两个儿子,教育他们敬爱母亲,帮扶妻室…… 不得不说,嫤娘也希望自己将来与田骁也能像公爹与婆母那样,夫妻恩爱,鹣鲽情深。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看了田骁一眼。 正好田骁也抬起头看向她,见她不怎么肯挟菜吃,他有些担忧,想了想,还是挟了一筷子清炒白菔放进她的碗里。 嫤娘笑盈盈地吃了。 第两百四十章 **** 一家四口在军营里吃过饭,田重进便催儿子儿妇赶紧回去。 “呆会子先让五虎七将过来见见嫤娘,认个眼熟,跟着就回去吧!那边府里的事儿你先上上手,最重要是陪着嫤娘在城里逛逛……过了重阳你再回来,正好我和你娘也要去一趟猫耳山,好好操练一下那起子乌合之众……这边的事儿就交给你……”田重进说道。 田骁应了一声,走到帐篷门口呦喝了一声,又折返了回来。 田夫人也抓紧时间对嫤娘说道,“不必惦记着我和你爹,咱们逢一逢五会回府里去住上一宿的……那边府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委决不下,尽管使了人来告诉我……快回去吧!” 嫤娘点了点头。 她再一次环顾帐篷里的四周,然后又仔细看了看公婆身上的衣裳……也不知怎么说,她眼里就有些微热泛红。 “爹,娘,那咱们先回了。”田骁说道。 “去吧!” “哎,赶紧回去啊!” 田氏夫妇应道。 田骁陪着嫤娘走出了帐篷。 外头林林总总的,站了几十个身穿软甲的彪形壮汉。 嫤娘一呆。 众人已朝着田骁嫤娘跪拜了下去,齐声喊道,“见过少主,少夫人!” 嫤娘又是一呆。 他们称田骁与自己为少主,少夫人? 所以说…… 这些,都是田家的家将? 田骁示意嫤娘跟上自己,并且将她带到了领头的一个大汉跟前,亲自将那大汉扶了起来,对嫤娘说道,“这位,是副将刘铁牛。” 嫤娘连忙朝那刘铁牛行了半礼,口称,“将军安好。” 那人一个激灵,连忙说道,“属下不敢当,不敢当……” 田骁笑道,“她是新妇,该的。” 那人连连朝着嫤娘行了几个大礼,这才作罢。 紧跟着,田骁又向她介绍下一个人…… 想着先前公爹田重进也说了,说让她在什么五虎七将前露露脸什么的……虽然这里看上去不止五七十二人……但很有可能五虎七将只是个代称。再说了,田骁这么大费周章地替她一个一个地介绍这帮子人,可见得这些人应该就是田家家将的核心领军人物了。 因此嫤娘也认真记下了这些人的容貌与名字。 与众人寒喧了几句,田骁才带着嫤娘向众人告别,朝外头走去。 回到城里,田骁先领着嫤娘去了一家酒楼。 嫤娘看了看,见那酒楼的名字居然叫做“荔枝仔”,倒也觉得新奇好笑。 田骁径直引了嫤娘去了雅座,一个机灵的伙计凑了过来,殷勤地替二人斟茶,斟完了茶水又当着二人的面,动作麻利地用那杯中的茶水来洗涤筷子与碗盘等物。 嫤娘注意到,那小伙计虽然动作迅速灵敏,可他的手指始终没有触碰到杯沿、碗沿与筷子头的地方,且那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居然很养眼。 小伙计为二人清洗完杯碗茶具,才用本地话叽哩呱啦地和田骁说了句什么。 田骁笑骂,“去去去!还不给你少夫人磕个头问个好?” 那小伙计计立刻朝着嫤娘跪下,“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又用官话别别扭扭地说了声,“阿财见过少夫人……少夫人万福!” 嫤娘还没反应过来呢,田骁已经从怀里摸出了一颗银豆子,朝着楼梯口扔了过去。 阿财眼疾手快地朝着田骁嫤娘说了声“多谢”,猛扑了过去,接住了那颗银豆子,欢天喜地的下了楼。 嫤娘目瞪口呆。 过了半晌,她才说道,“他刚才说什么来着……那是瀼州本地话么?听起来好难……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田骁笑道,“放心。爹手下的兵卒,比这瀼州城里的百姓还多。所以在这瀼州城里,仍是以讲官话为主,而且大多数瀼州本地百姓都是会讲官话的。不过,你若是闲着无事,学学也是挺好玩的。” 那名叫阿财的小伙计很快就开始一趟又一趟地上菜了。 田骁解释道,“这个点儿了,咱们也刚吃过。就只点些小食让你试试……这些个,都是交趾国的风味菜,这个,叫做香茅鸡,香茅是个好东西……你试试。” 嫤娘见那香茅鸡看起来与普通的烧鸡并没有什么两样,可试吃了一块之后,立刻就闻到了一种……她从未尝试过的浓郁香气!再吃一口,因着那样浓洌馥郁的香气,仿佛觉得鸡肉也变得更好吃了些似的。 接着,阿财又端了个大托盘过来。 嫤娘见那托盘中放了林林总总十几二十几个小巧的茶杯,每个茶杯里都放着一小束像面条又像粉条似的东西,上面还堆着些五颜六色的佐料。 田骁又笑着解释道,“这叫一口凉米粉。瞧瞧,这些米粉装在杯子里,份量都特别少……但是啊,每一杯子里的米粉,味道都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口米粉啊,全上就是十八口味……其实就算全部吃完,也不过就是十八口,但胜在每一口的味道都不同,所以才显得别致……你试试?” 嫤娘随手拿了一杯,用筷子挑起了杯中的米粉,试吃了一口。 咦?这米粉果然是凉的,难怪叫做凉米粉呢!再品一品……她手里拿着的这杯米粉,竟是味道酸甜之中,又带着些微辣的! 嫤娘眨眨眼,又品了品……在她的认知中,甜与辣怎能搭配到一块儿呢?且还配上了酸!可是,这三种味道混上了油盐之后,竟然毫不违和,而且还……挺好吃的! 田骁见她感兴趣,便又劝她再吃一杯。 嫤娘便又随手拿起了另外一杯米粉。 可这次她一吃,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为何咸得有些发苦?还有些怪怪的味道! 田骁连忙拿筷子头蘸了蘸那杯米粉里的酱汁儿,送进嘴里咂吧咂吧,笑道,“这叫鱼露酱……咱们那儿的酱汁是用豆子做的,这种鱼露是用小鱼虾做的,吃不惯的人会觉得股子冲味儿和腥味儿……再换个别的罢!” 嫤娘依言又试了其他的几种米粉,觉得确实味道挺不错的。 接下来,田骁又让她吃了一种叫做酥肉卷的东西。 那酥肉卷的最外头,是一层薄得有些透明的像米粉面一样的东西,里头一层是翠绿的菜叶,再里头……是蘸了五香粉的米粉条,还有炸酥了的肉泥,吃之前先蘸点酸梅酱……吃进嘴里的时候,能感觉到那外头的米面皮儿柔韧弹牙,米粉条软软的,酥肉泥脆脆的,生菜叶儿很清爽,再配上酸甜的青梅酱……简直太好吃了! 嫤娘一口气吃了三个! 见她爱吃,田骁放下了心,笑眯眯的自顾自喝起茶来。 而嫤娘的饭量本就不大,吃了三两杯米粉和几块酥肉卷之后,就吃不下了。田骁帮着吃了几杯米粉之后也不肯吃了,嫤娘便教小红和春兰过来打了包,让她们带回府中去吃。 回到府中,嫤娘回后院休息,田骁则去了外院。 掌灯时分田骁回来了,小夫妻俩依偎在一处好好吃了顿饭,末了又各自洗漱上了床。 “二郎,今儿去军营里看了才知道,原来爹娘管着那么多的事儿啊!这么看来,我管着这边府里不过只有百儿八十的人口,确实太偷懒了。爹娘那边管着……足有几万人的吃喝拉撒呢!不如,等我料理好了这边的事儿,再想法子帮帮娘的手吧?”嫤娘试探着问道。 田骁“嗯”了一声,却说道,“这个先不急,爹娘正值壮年,有什么事儿是他们处置不了的?咱们先把自个儿的事情做好……” 嫤娘拿眼睛横着他。 自个儿的事情?什么自个儿的事? 田骁看着她气呼呼的模样儿,笑道,“你先给我生个儿子。” 嫤娘一怔,随即满面红晕! 今天婆母也拿这话来搪塞她来着,怎么连他也…… 这时,田骁已经笑着朝她扑了过来! “二郎!”嫤娘惊呼了一声。 田骁一面吻向她,一面好笑地说道,“你当孕育一个子嗣是件容易的事儿?好好想想咱们在京城里的时候,大嫂子分娩生产的时候……是何等的凶险!所以啊,想帮别人,自个儿先立正站稳了,才能有闲功夫腾出手来……” 嫤娘咬住了嘴唇。 他嘴里倒是说得大义凛然的,可是…… “二郎!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她七手八脚地挡着他,可她那点儿力气,又怎么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五回合,她就被他剥净了衣裳…… 田骁顺手拿了个枕头垫在嫤娘腰后,然后便慢条斯理地开始了轻揉樱珠慢采拮……直撩拨得嫤娘微喘吁吁,媚音微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引导着云收雨散了。 嫤娘已经累脱了力,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动。 田骁轻笑了一声,掐了她的纤腰一把,跳下床去了浴室,打了些热水来,用帕子稍微替她清洁了一番。 见她自己已经将腰后的枕头给抽去了,他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挥掌轻轻拍了她的翘臀一下,然后提起她的两条腿,依旧将那枕头塞回了她的后腰。 嫤娘闭着眼睛,不满意地哼哼了几声。 田骁扔了木盆与帕子,一挥手将灯烛挥灭了,撩开帐子就钻上了床。 他在她身边躺了下去,伸出手抱住了她温柔微香的身子,餍足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二郎……”她窝在他怀里哼哼了几声。 “在呢在呢。”他的声音温柔又低沉,充满了浓浓的宠溺。 嫤娘闭着眼睛,不高兴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 见他始终不动作,她闭着眼睛拉过了他的手,将他那温暖而又有些粗糙的大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 ——以往两人行房之后,他总会替她按摩一下小腹。他精力旺盛,索需无度,每每都折腾得嫤娘如醉如痴,持续不断的极乐感觉会让她的小腹产生痉挛。所以事后,他总会替她按摩一下小腹,她才会觉得舒服了。有时甚至还要他多按一会儿,常常是他按着揉着她就睡着了。 但不知为什么,自从来到了瀼州之后,他就不怎么喜欢替她按摩托了? 田骁的手在她平滑温暖的小腹处流连忘返。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了手,替她拉了拉被子。 嫤娘微微睁开了眼睛,不满意地喊了一声,“……二郎?” 田骁失笑。 “不能按,”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咱们该要个小儿郎了,是不是?” 嫤娘睁大了眼睛。 田骁又笑,“以前是因为……没到要孩子的好时机,所以得避着点儿。如今尘埃落定……娘子,给我生个小儿郎可好?” 嫤娘的脑子木木的,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之前他每每在事后替她按摩小腹,其实是……避孕? 难怪呢!他身子这样强壮,她也算康健,两人行房的次数也不算少……可她就好奇了,怎么就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呢?原来他一直在干预这个! 可是,替她揉揉小腹就能避孕? 嫤娘斜着眼睛看向他。 田骁笑着解释道,“那可不是乱按的,得按穴道,力度还得适中。力气大了会伤你的身子,力气小子又没甚效果……如今既然咱们想要小儿郎了,就不能再乱按了,懂?” 一想到肥肥软软的小孩子,嫤娘心里软成了一团,却偏偏说道,“哼,我要生个小闺女!” 田骁大笑,“好好,好!咱们先开花儿后结果,先生个小闺女,再生几个小儿郎!” 嫤娘白了他一眼。 他塞在了个枕头在她腰下,弄得她不太舒服……不过想想,他这人,鬼点子多,既然都能用按摩的法子避孕呢,不说好放个枕头在她腰后是不是为了助孕的。 被他摆弄了一夜,嫤娘早就困狠了,这会儿合上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呵欠。 她又扭了扭身子,寻了个舒服的体位,在他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第两百四十一章表姑娘议婚(上) 第二日,嫤娘懒洋洋地起了身。 田骁已经去了外院。 昨天夜里,她可真是被他闹得体力透支,赖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爬了起来。然而双脚一踩在地面上,就觉得软得不行……只得披了件袍子,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床头处的小几子,用力地跺了好几下脚…… 春兰和小红在外头听到了,喊了一声,“娘子?” 嫤娘没好意思让二婢进来,便叫她们准备热水给自己沐浴。 泡过了热水澡,嫤娘这才觉得舒爽了好些。 等她换好衣裳上好妆又吃过早饭,外头春兰过来回话,说家务事已经料理好了,唯有几件难事还没有着落,跟着她便一一禀报了起来。 嫤娘听了,略一思索,吩咐了春兰几句,春兰连忙领命而去。 春兰去忙家务事了,嫤娘便叫小红拿了纸笔出来,她凝神细想,拟了一份菜单子出来;待春兰回来了,她便将那菜单子交与春兰,吩咐道,“以后郎主与夫人的晚饭,由咱们府里做好了,再派人每日骑了快马送到军营里头去……记着,去外院找常平,送饭的事儿得派个专人去做。且饭菜到了军营里头,还得让人用个小火炉温着,保证郎主与夫人都能吃上热汤饭……” 她一边说,春兰就一边应喏。 等嫤娘说完了,春兰又学舌了一遍,嫤娘听着没什么遗漏了,这才挥挥手,让春兰去办了。 不料春兰刚走,就有婆子递了个帖子过来回话,说有个叫邢宇的百夫长托了个媒婆过来,想求见嫤娘。 嫤娘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个叫邢宇的,应该就是田骁替江莲相看好的人家吧? 她吩咐了那婆子一声,叫那婆子领着媒婆去外头花园里的廊亭处。 说着,嫤娘便让小红拿了块披帛过来,披在了肩上,这才带着小红去见那媒婆去了。 那媒婆穿红着绿的,说起话来一口抑扬顿挫的标准官话,还伶牙俐齿儿的,好听的吉祥话儿一萝筐一萝筐往外倒…… 嫤娘看着这媒婆,倒也觉得挺有趣儿的。 不过,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媒婆将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又听那媒婆说,如何仰慕府上的江莲姑娘,且江莲姑娘的亡兄江海当年也是邢宇的同泽,故此邢宇与江莲本就认识…… 听了那媒吹嘘了一番,嫤娘顿时明白了过来。 邢宇是个百夫长,顾名思义,他手下管着近一百兵卒,虽无官职,却也算是个体面人物了。就是年纪大了点,不是田骁所说的三十多,而是已经年过四十了。这邢宇家境殷实,据说有一个两进的院子和二三十亩地,膝下还有一儿二女,长女已经嫁了人,儿子与次女也已经说了亲…… 嫤娘只说要亲自问问江莲的意思,便挥挥手打发那媒婆走了。 想着左右也无事,嫤娘索性让侍女去请了江莲、刘芸娘与张凤姐过来。 不大一会儿,那三位表姑娘就跟着侍女过来了。 见了面前容貌妍丽,气度清雅的嫤娘,江莲黯然垂下了头,两只手绞着帕子,嘴儿微微嘟起,一脸的心有不甘。 “表姑娘来了,看座吧!”嫤娘闲闲地说道。 小红指挥着婆子们去搬了几个矮脚杌子过来,教江莲等人坐下。 嫤娘也不废话,直接就对江莲说道,“今儿有人上门来向你提亲,是郎主手下的百夫长邢宇,你怎么想?” 闻言,刘芸娘与张凤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莲吃了一惊,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向嫤娘,反问道,“你说什么……邢,邢叔?” 嫤娘也是一怔。 看来,江莲确是认识邢宇的。只是,她称呼邢宇为……叔叔? 不过想想也对,江莲看上去不过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邢宇却已经年过四十,而且长女都已经出嫁了…… “你若嫌他老了,我派人去回绝了他。”嫤娘说道。 江莲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就这么定了。”嫤娘一锤定音道。 接着,嫤娘又转头问刘芸娘和张凤姐两个,“你俩的嫁衣都绣好了?” 刘芸娘涨红了脸,有些忸怩,却终是羞涩地说道,“回少夫人的话,嫁衣是绣好了,就是,就是……就是那边还没送鞋样子过来,我,我那要送给,送给长辈的鞋子,还没做呢。” 张凤姐的脸也红透了,低着头声如蚊蚋一般地说道,“回少夫人的话,我,我……女红针线不大好,因此,那嫁衣……还不曾绣好。” 嫤娘笑盈盈地说道,“成啊!芸娘今年十九了罢?” 刘芸娘红着脸儿点点头。 “那你的婚事可得先往上排了,罗家的郎君可等得急了!呆会子我就让人递了帖子去请罗夫人明儿上门来,好好和她谈谈你和罗大郎的婚事……”嫤娘笑道。 刘芸娘虽然羞涩无比,然而心中却十分甜蜜,当下就站了起来,朝着嫤娘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哽咽道,“有劳少夫人费心了……自父母兄长相继去世,芸娘就成了河里的浮萍,再无根可依。先前多亏了夫人的收留,也是郎君费尽了心思才为我寻了个好人家,如今又要劳动少夫人替我打点,此恩此德,芸娘实在无以为报……”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见外?”嫤娘笑眯眯地说道,“小红还不扶了芸娘好生坐下,看茶……” 接下来,嫤娘又转向张凤姐,问道,“凤姐也有十七了罢?嫁衣还没绣好?” 张凤姐咬着嘴唇,用热切的眼神看了看嫤娘,似有万千话语想说,却似乎又有些害怕。 嫤娘善解人意地问道,“凤姐想说什么呢?你就把我当成嫂子,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 张凤姐转过头去看了看刘芸娘,刘芸娘含笑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张凤姐咬了咬嘴唇,才鼓起勇气对嫤娘说道,“凤姐并没有那个胆量,敢把少夫人当成凤姐的嫂子的。凤姐知道,父亲兄长虽是殉了国的,可该得的体恤银子一分也没少……说起来,是因为郎君的垂怜,凤姐才得了今儿的照拂,今天凤姐要先谢过少夫人了。” 说着,张凤姐站了起来,朝着嫤娘行了个福礼。 “……父亲去世的时候,凤姐虽年幼,却也勉强能与兄长尚能相依为命。后来兄长也……”说到这儿,张凤姐有些悲戚戚,拭了拭眼角才继续说道,“逝者已矣……此时多说也无益,但相信地下的父亲与兄长,也肯定希望凤姐一切都能顺顺遂遂的。” 嫤娘连连点头。 “也多亏郎君替凤姐说了一门好亲事,说不定再捱两年就要嫁出去了……可是,凤姐却是个无人教养的小娘子,女红针线并厨艺管家,竟无一长项……”张凤姐把心一横,继续说道,“求少夫人应了,就让凤姐在府里帮帮厨,或者上针线房帮帮活计罢!郎君心好,给凤姐说了一门好亲事。可凤姐不希望将来被婆家的人戳后脊梁骨,说凤姐什么也不会!” 在一听说这三位“表姑娘”的婚事后,嫤娘就问过春兰和李奶娘,所以她记得很清楚,田骁替刘芸娘和张凤姐相看的人家……刘芸娘嫁给罗姓百夫长之子,张凤姐要嫁的,则是田骁的身边的侍卫,常平的幼弟。 看看刘张二女的婚事,再对比一下江莲的婚事…… 田骁的报复之意简直不要再明显好不好! 而刘张二女看起来,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了,不够稳妥大方,但胜在眼光清明,看得清自己的位置。 再听了张凤姐的这一番话,嫤娘连忙嗔怪道,“瞎说!” 刘芸娘与张凤姐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你们既是咱们府上的表姑娘了,怎能去做那些事!”嫤娘笑道,“想学好规矩,这是好事。老话都说妻贤夫祸少……你们多学点儿,将来去了夫家,才好便宜行事。” 说着,她又想了想,说道,“女红烹饪和管家,这些倒不难,明儿我让管家娘子去寻了人来给你们当师傅就是。唯有这礼仪嬷嬷么,在瀼州找,是有点儿难……” 刘芸娘与张凤姐听了嫤娘的话,忍不住互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这简直就是喜从天降啊! “说到礼仪嬷嬷,一时之间也难得去寻。不过,我身边的李嬷嬷倒也是个识礼的。小红和春兰幼时,都曾受过李嬷嬷的教养。”嫤娘说道,“不如,就让李嬷嬷每天去给你们传授一些礼仪规矩?” 听说春兰和小红都是李嬷嬷教养出来的…… 先看看圆脸漂亮的小红,再想想小红性子虽然活泼讨喜,却一向进退有度,逢人就是一副笑脸,却从不曾有人敢怠慢她;且她遇事从容镇定,鲜少有惊惶失措的模样儿。 再想想温柔文静的春兰,浑身上下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端庄富贵样儿,若不是知道她是少夫人身边得力的年轻媳妇子,恐怕还以为她是哪家的官夫人呢! 刘芸娘与张凤姐早就算自惭形愧了——倘若她们能有春兰和小红一半的气度,那也够了! 听了嫤娘的话,刘芸娘与张凤姐连忙双手合什,先念了一声佛号……突然惊觉这事儿应该要谢少夫人才对,连忙又站起身,朝着嫤娘深深地行了一礼,齐声说道,“多谢少夫人费心了!” “奴才教出来的……教的,也不过就是怎么当好奴才的道理,亏你们还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儿!倒胃口!”江莲坐在一旁,没好声气地说道。 刘芸娘与张凤姐一愣,讪讪地坐了回去。 嫤娘笑道,“莲娘倒是个心高气傲的……芸娘和凤姐已经议了亲,不日就要定下婚期了。如果我还没记错,莲娘比凤姐还长一岁,却到了如今还没说人家,莲娘怎么想的呢?” 江莲傲然道,“我喜欢的人,是个英武俊俏的青年郎君,终有一日他会知道我的好,十里红妆地前来娶我过门……” 说着,她还不由自主地看了嫤娘一眼。 刘芸娘腼腆,听了这话只是暗自心惊,不敢应答;张凤姐却是泼辣的,否则她就不敢向嫤娘提出,自己想学习女红烹饪和规矩礼仪的事儿了。 再听到江莲讥讽她与刘芸娘要向个奴才学习礼仪,张凤姐的脾气顿时就上来了,硬梆梆地说道,“我和芸娘姐姐如何能与莲娘姐姐相提并论呢?莲娘姐姐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可我和芸娘姐姐却是一无所有的孤女……” 江莲一愣。 其实她和芸娘凤姐的际遇是相同的,都是遗孤,孑然一身的孤女。是郎君可怜她们孤苦无依,又正值妙龄,倘若他放任不管,她们拿着父兄殉亡的体恤银子在外头流浪……恐怕一天都过不下去。因此郎君才将她们领回府中,又请了夫人代为照管…… 说起来,江莲并不比芸娘凤姐高贵到哪里去。 可是…… 在见到少夫人之前,江莲确信,郎君待她是与众不同的。当年她哥哥江海还活着的时候,就是郎君身边的得力干将。后来哥哥受了重伤,在弥留之际将她的手郑重交与郎君,并请求郎君好好待她。 郎君亦郑重地答应了她的兄长。 那是江莲头一次与旁的男子有了肌肤之亲。 更何况,那还是她暗恋已久的英勇郎君! 后来他将她带入了府中,叮嘱她要好好活下去…… 那样俊美无双的郎君用温柔低沉的声音对她说着那样慰解人心的话,惹得江莲的眼泪扑籁籁的直往下淌。郎君见了,又劝了她几句。 但是后来,江莲又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据说这位郎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玉面狂魔?这怎么可能呢?明明他对她说话的时候,是温柔的,是耐心的…… 所以江莲认定,郎君待她,定是与众不同的。 第两百四十二章表姑娘议婚(下) 张凤姐见江莲久久的不说话,又冷笑道,“……莲娘姐姐怎么就不想一想,凭什么咱们就被郎君接入府中,顶着田府表姑娘的身份,光鲜的活着?每日里锦衣玉食的享用着,仆妇侍女的使唤着?” “这可不是郎君欠了我们的,这本是我们的父兄拼死为我们挣下的福份!郎君是看在我们死去父兄的份上,才可怜我们,收留了我们的,这是郎君心善!不是田家欠了我们的!”张凤姐冷冷地说道。 江莲张大了嘴。 “且莲娘姐姐就没想过吗?咱们的父兄为国捐了躯,咱们拿着朝庭发放的体恤银子,再加上郎主的赏赐……那样大的一笔银子落在咱们这样一无靠山二无亲人的孤女头上,咱们能在外头安然无恙的过上一日?”张凤姐继续说道,“若不是郎君垂怜,抢先一步将你接进了府,外头的那些泼皮无赖……头一个就会抢了你父兄用性命挣回来的体恤银子,再把你卖入烟花之地!你还能安安心心地在这儿做白日梦?” 刘芸娘也劝道,“莲娘,凤姐说的没错儿。你这又是何必?咱们父兄为国捐躯,用性命血汗换来那么点银子,可不好拿来挥霍……银钱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人情!咱们都是孤女,已经没了娘家,所幸郎君怜悯,我们才能依靠着田家这棵大树,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且日后就是咱们嫁了出去,田家也是我们的娘家啊……” “所以!我和芸娘姐姐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身份,父亲兄长为国捐了躯,他们在地下,只会希望我们能够活得好好的,我们就是不想让地下的父兄难过,才想要好好的过日子的!那我们想学女红烹饪,规矩礼仪又有什么错?姐姐犯得着冷嘲热讽?”张凤姐横了江莲一眼,继续说道。 “我,我……你们疯魔啦!你们想和下人学劳什子规矩你自学去,我先恭喜你,日后你也当个奴才!只你要去和奴才学规矩,别扯上我!我不当奴才!”江莲怒冲冲地说道。 张凤姐素来就知道江莲的心事,此时听她嘴欠,也恨恨地骂了起来,“谁扯上你了?谁愿意和你沾上边儿了?郎君是看我们可怜,才帮扶我们一把,可你……你不感念郎主,夫人,郎君与少夫人的好意,还妄想着攀高枝儿……你,你就是个忘八!” 江莲更加恼怒,回嘴道,“呸!你才忘八!你自个儿讨好别人又愿意当人奴才,与我何干!” “你再看看你那样儿!张口闭口说人家奴才,李嬷嬷是少夫人的奶娘,你知道少夫人娘家是什么来历?那可是九世书香的汴京夏家啊!就是春兰姐姐和小红,也是会吟诗作对,弹琴下棋的人物……原你没来府里的时候,你是什么主子?你家不过也就只有一间破瓦房罢了!在刺史府里住了几年,倒把自己当了主子?我呸……凭着你这样儿的心思,当心被人卖了为奴为妾!”张凤姐骂道。 江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以前她还对田骁的婚事抱有幻想——但凡大户人家联姻,婚事都不是那么可心的。郎君这样俊美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世间少有女子能够匹配得上。 所以江莲一直觉得,也许郎君的妻室,也是个容貌普通、家世非凡的大家闺秀。 直到她亲眼看到夏氏,才像被人在三伏天里泼了盆冰水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夏氏生得那样婀娜貌美,家世偏偏又是一等一的好?不但言谈举止端庄得体,且管家理事样样都行…… 江莲越是拿夏氏来比,就越觉得她是天上云,自己却是脚底泥…… 可当听到张凤姐骂自己“为奴为妾”的时候,江莲又明显咬着嘴唇陷入了怔忡。 ——或许郎君就是喜欢自己这样的清秀佳人呢? 想到这儿,江莲的心,又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了起来。 半晌,江莲才低低地说道,“倘若他真心待我,我,我……做妾也使得的。”说着,她连忙又扫了嫤娘一眼。 嫤娘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 说起来,张凤姐泼辣的性子真是太对她的胃口了。 且张凤姐未来的丈夫,又是田骁身边第一得用之人,常平的弟弟,也就是说……依着这层关系,日后嫤娘是可以任用张凤姐的。 想着婆母手下的那支娘子军,再想想婆母也替公爹执掌了不少的军需军务。嫤娘很清楚,目前公爹婆母的相处方式,很有可能就是以后她和田骁的相处方式。 所以说,她得从现在起,就开始好好经营人脉啊。 可她身边的人…… 小红机灵,却不够稳重;春兰倒是很周全,可惜性子又太软。而这张凤姐主意正,性子又刚烈,敢说敢做的……自己的身边,可不正好缺了这么一个人啊! 想到这儿,嫤娘连忙笑道,“好了好了,不过是姐妹们之间拌几句嘴罢了,怎么就闹到了这地步?莲娘不过是想寻个好人家罢了,也没什么错,凤姐不要这样……” 张凤姐听了,气得直跺脚,只差大喊一声“其实她觊觎的就是你的夫君啊,少夫人你还这么护着她”了。可她总算没忘记嫤娘的身份,其实气忿不平,却也只是恨恨跺了跺脚,又瞪了江莲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可嫤娘的话落在江莲耳里,却让她欣喜若狂了! ——这么说,夏氏容她为妾了? 接着,嫤娘继续笑盈盈地说道,“……人各有志嘛!莲娘想做妾,怎么就不能了?” 张凤姐一怔。 嫤娘已经转向江莲,笑道,“莲娘早该这么说了……那我知道了,我会替你好好相看的!” 这回轮到江莲发愣了。 “不是!不是……”江莲连忙说道,“我不要嫁出去,不要!” 嫤娘神色未变,笑道,“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可好?” 这下子,江莲终于品出来不同寻常来了。 可还没等她理清楚脑子里的思路,就听到张凤姐又在一旁冷笑了起来,“你可真把自个儿当成是剌史府里的主子了?哟哟,哪家的主子见天的想当妾?还一会儿嫁一会儿不嫁的,我告诉你,想去当人家的妾,那叫纳,不叫嫁!妾通买卖你懂吗?” 江莲又是一愣。 妾通买卖? 不不不!她心里的人,待她那样温柔和气,她一个好人家的清白女孩儿都愿意委身给他做妾了,他哪里舍得卖掉她! 因此江莲并不服气,反而还拿眼回瞪了张凤姐一眼,气鼓鼓地说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指点点的了?你是我的谁?” 张凤姐被气得直跺脚! “好了好了,说到底,我们也是在抚孤,”嫤娘温亲可亲地说道,“……你们几个的婚事啊,都要你们自个儿认准了才行。莲娘不愿嫁,那就在安安心心地在府里住着……要是一辈子都不想嫁,我们也愿意供养‘表姑娘’一辈子啊!” 说着,嫤娘又对刘芸娘与张凤姐说道,“你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命运可都掌握在自个儿的手里。日后你们嫁出去了也是一样,只要你们还把田家当成是你们的娘家,那我们田家啊,就是你们的娘家!” 几人都听懂了嫤娘话里的机锋,张凤姐转怒为喜,刘芸娘眉梢含羞,两人都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而江莲却呆住了。 ——夏氏的意思,是说,她只能嫁到府外去?而且如果她不想嫁,就留在府里当一辈子的表姑娘? 怎么会这样? 明明她都已经愿意自降身份做妾了,为何夏氏还这样…… 江莲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眼圈儿也红了。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江莲哭了起来,跺跺脚,跑了。 嫤娘端起了茶杯,邀刘芸娘与张凤姐喝茶。 二人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便都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茶,然后站了起来,朝嫤娘行礼告退。 等众人都散去了,嫤娘才带着小红在花园里散起了步。 “娘子,那江莲可不是个好东西。”小红忿忿不平地说道。 嫤娘微微一笑,“我知道。” “可要对待这种人啊,最重要的,是不能授人以柄。否则传了出去,旁人说田家夺人家产还欺凌孤女……只是这么说说也就罢了,可将来若是有心人以此来对付田家,你家郎主郎君丢官治罪还是小事,就怕还有灭顶之灾。”她慢悠悠地说道。 小红一听就急了,连忙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嫤娘又是一笑,“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手尾处理干净了,也就没事了。” 想了想,她又笑道,“居然还有人立志为妾的!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小红“呸”了一声,说道,“那个没羞没臊的!奴婢逾越地说句……那时,奴婢还真怕她全盘托出啊!脸皮厚到这份上的,除了她,我也再没见过第二个了……” 嫤娘瞪了小红一眼,说道,“想必邢宇还会再派那媒婆来二问和三问……你去和管家娘子说一声,就说莲娘看不上邢宇,所以我也不见这媒婆了,拒了吧!” 小红应了一声。 春兰拿着个帖子,匆匆地赶了过来,说道,“娘子,外院传了张帖子过来,说邕州知州候夫人使了人递了帖子,说三天以后想过来拜访。” 嫤娘一怔,邕州知州……候仁宝? 是了,先前她在南唐时,身边的侍女碧琴据说本是驿吏之女,因她父亲得罪了候仁宝,因此才被寻过问罪收押,连带着碧琴也成了贱籍,倘若不是因为后来机缘凑巧让她入了皇城司,恐怕此时已成了官伎…… 所以嫤娘下意识地就觉得,这候仁宝可能不是好人。 话虽这么说,嫤娘的公爹田重进是正四品的瀼州刺史,候仁宝却是从五品的邕州知州……只是,候仁宝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他还是先前被罢了相的大相公赵普的妹婿! 那么,不管候仁宝夫人过来拜访是为了什么,但于情于理,这事儿都得让公爹婆母知道。啊不,这帖子既是从外院递进来的,想必田骁已经知道了,这是让她好生准备一番的意思? 于是嫤娘接过春兰递来的帖子看了半日,又将那帖子还与春兰,说了声,“知道了。” 遣了人去前院还帖子,嫤娘与二婢回了院子,然后又交代了春兰几句,让春兰去外头请几个绣娘和厨娘回来给刘芸娘与张凤姐当先生,跟着又叫了李奶娘进来,好生交代了一番,让李奶娘每天抽出一个时辰的空当出来,去北院教一教刘芸娘和张凤姐的规矩和礼仪…… 混忙了一通,嫤娘觉得累得慌,尤其是两只足底,踩在地上简直就像有两根断骨直接戳在地面上似的,疼得她很不舒服。于是她随便吃了几口午饭,就叫了小丫头豆儿去打了热水过来,给她泡脚按摩足底。 豆儿搬了个矮凳坐在嫤娘面前,替嫤娘洗脚按摩。因见自家主子的一双莲足如洁白无瑕的美玉一般,几粒小巧圆润的玉趾还朝着足心的方向微微的曲着,不由得越看越爱,忍不住说道,“娘子的足儿太白,奴婢去摘些凤仙花来,给娘子染一染指甲可好?” 用热水泡过脚,又被豆儿按摩了好一会儿,嫤娘舒舒服服的,脑子也有些昏昏乎乎的,就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好。 豆儿欢呼了一声,叫了另一个小丫头果儿去外头院子里摘了些凤仙花回来,然后两个小丫头就合力捣鼓了起来。 因为害怕娘子着了凉,两人还轮流着一边将捣成泥的花泥敷在嫤娘的指甲盖上,一边还来回地浇着热水在她的脚背上…… 嫤娘闭着眼睛打了个呵欠,窝在榻上歇起了午觉。 恍惚间,似有人握住了她的足尖。 “豆儿,可好了?”她迷迷糊糊地问道。 无人应答。 而那人则继续摩梭着她的足尖…… 他的手很大,可以将她一整只莲足尽握于手掌之间;且他的指腹与掌心处还有粗砺的茧子,轻揉慢碾之间,那粗糙的茧皮硌得她娇嫩的足心痒痒的,不太舒服。 有人轻笑了一声。 跟着,嫤娘感觉到一阵湿润温暖,像是猫儿在舔她的足趾一般,而且还轻轻地咬了起来。 她强撑着困意,睁开了眼睛。 等看清了面前的这一幕之后,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她倒是仍旧还半卧在贵妃榻上,可田骁则含笑坐在她的身边,手里还捧着她的脚。 感受到她的退缩之意,田骁抬眼一看,朝她微微一笑。 于是,嫤娘就看到了……自己的一只脚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那白玉一般的莲足之尖,秀气小巧的趾甲盖儿已经被豆儿果儿她们用凤仙花的汁水给染成了淡淡柔柔的粉红色。 小时候,嫤娘也和堂姐表姐们玩过用凤仙花的汁水染指甲,但后来也不这么做的;可是,这还是她第一回看到……凤仙花的汁水染指脚指甲的。 这么一看,连她自己都有些挪不开眼神了。 只见她那莹润粉白的脚背处线条优美流畅,几粒小巧玲珑的玉趾微微地弯曲着,上头圆润的指甲盖上还泛着新鲜漂亮的粉红色。 而此时,她那雪白的玉足正被田骁捧在铜色的手心里,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了…… 田骁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脚背。 嫤娘涨红了脸,又极难堪,心想哪有人这样的…… 于是她想要用力抽回自己的脚。 殊不知,她眼中媚波流转的含羞模样却撩得他心痒痒的,且她的反抗一下子就激起了田骁的征服欲! 他看着她,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可那浓墨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似掀起了疯狂涌动起来的欲海旋涡。 嫤娘看懂了他的心思,不由得暗自心惊,咬住了下唇。 不等她有更进一步的拒绝,田骁突然轻唤了一声,“嫤娘……” 然而,他温柔的语气却与他霸道的力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郎!”嫤娘惊呼了一声。 空气中已经传来了衣帛被撕裂的声音。 田骁竭力在失去理智之前,尽可能地保持着温柔,不要弄疼了她。他将她压在身下,一边喘着粗气在她耳边说着露骨的情话,一边提枪入巷…… “啊!”嫤娘忍痛惊呼了一声,咬着唇儿娇嗔道,“……二郎!” 看着她似泣似怨的妩媚模样儿,田骁喘着粗气在她粉嫩修长的颈脖上印下了一个又一个有吻,还难耐地在她耳边呢喃,“我的嫤娘,我的心肝儿……” 第两百四十三章瀼州秋色(上) 嫤娘又被田骁闹了一整夜。 第二天起身时,她竟发现田骁还在屋里! 嫤娘看看窗外,忍不住问道,“你今儿不去外院啦?” 田骁放下了手里的书本,笑道,“今儿休沐。” 嫤娘一噎。 休沐? 也对,朝庭定的规矩,七日一休沐。 她打着呵欠起了身,嘟嚷道,“……你倒还有休沐!在我身上也不知消停些,我也盼着有哪一日可休沐才好……” “什么?”田骁又好笑又好气地问道。 “没什么!”她拥着被子坐起身,却只觉得那处滑腻腻的,不由得涨红着脸,含嗔似怨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你避一避罢,我要起身了。” 田骁看着她笑,顺从地站起身,转身走了。 嫤娘微蹙着眉头,随便从床头抓了件衣裳胡乱笼在身上,这才扶着小几子慢慢下了床。 不料却有人推门进来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用衣裳掩住了自己的胸脯,然后转头一望……不是田骁又是谁? 只见他端了个木盆站在小浴室的门口,正惊诧地看着自己。 田骁屏住了呼吸。 他的小娇妻此刻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神色惊讶地看着他,她那一丝不挂的身上只套了件他的袍子。 那袍子空荡荡地挂在她娇小的身上,只勉强遮住了胸前的一派旖旎风光,可她那修长的颈脖,纤细的腰肢,小腹处圆润又若隐若现的玉脐,还有那两条笔直修长又纤细的腿儿…… 田骁眸色一黯,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他玄色的袍子衬着她白皙粉润的肌肤,愈发显得吹弹可破。 田骁微微一笑,稳稳地端着木盆朝她走去。 “娘子昨夜辛苦了,”他欣赏着她姣美的容颜与错愕的表情,将端在手里盛满了温水的木盆放在了小几上,说道,“为夫来侍候娘子洗漱?” 嫤娘一呆,不由得就抓紧了自己身上的袍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不必了,我,我可以自己来的……” 田骁轻笑,“娘子今日也休沐罢!” 说着,他上前搂住了她的细腰…… 嫤娘惊呼了一声! 陡然而来的失重感使她的那声惊呼拖长了尾音,软绵绵的调子逶逦而又婉转。 田骁已经将她横抱了起来,又扔回了大床上! “……田守吉!唔嗯……” 她想骂他,可一语未了,他就已经吻了上来,嫤娘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的热情给完全淹没了…… 到他尽了兴,她又倦得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嫤娘发现自己身上的中衣已经穿得整整齐齐的。 仍是田骁笑盈盈地过来服侍她,可她却再也不肯给他好脸色看。但他也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地侍候她洗漱,耐心地替她穿好了衣裳,又细心地为她系上衣带等。 末了,他还尝试着想替她画眉,却被紧蹙双眉的她给夺走了手里的黛石…… 见时候实在是不早了,他才收起了逗弄她的心,从她的妆奁里挑了一支青金石的钗子,并一朵堆纱珠花出来放在桌上,才说道,“梳好了头咱们就出去,横竖今日无事,带你出去逛逛。咱们在外头用饭……” 说着,他又问,“我替你梳头?” 嫤娘横了他一眼,嫌弃道,“去去去!外头等着去!” 田骁笑笑,果然转身往外头走。 “替我叫春兰小红进来!”她喊了一句。 田骁应了一声出去了。 片刻,春兰小红便进来了。 春兰一边替嫤娘绾发,一边轻言细语地将府里的家务事一桩一桩地说给她听;小红则快手快脚地将屋里整理好,还推开了窗子换气。不大一会儿,豆儿果儿也从花园里搬了几盆新鲜的花儿进来,放在了内室的窗台下。 嫤娘吩咐了春兰几桩家务事,便道,“呆会子我和你们郎君要出去,小红和豆儿跟着,春兰理完了事儿过了晌午就休息半日罢!果儿看家,府里有事都交与管家娘子……” 众婢齐齐应了一声。 安排好家务事,嫤娘这才领着小红与豆儿走出了正屋。 田骁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他看清了妻子簪在鬓边的青金石钗子和珠花,微微地笑了起来,还朝她伸出了手。 侍女们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嫤娘粉面含羞,狠狠地刮了他一记眼刀子,却还是上前去走到了他的身边。 田骁牵住了她的手。 嫤娘挣了挣,没能挣脱……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含笑低下了头,只得由他了。 田骁引着她先去了那家叫荔枝仔的酒家,点了一桌子的菜。 此时已过了中午. 田骁晓得,若不是自己闹了她一场,她也不会到了现在连早饭也没用,便吩咐她定要先吃些热粥来温胃,才能吃其他的东西。 嫤娘早就被饿坏了! 她捧起了粥碗,一勺一勺地吃着。 也不知是不是饿得久了,她竟觉得这碗粥十分美味!首先是米香浓郁,其次就是浓稠软烂,喝在嘴里竟然是无渣的,且粥里应该放了些肉糜,因此吃着既觉得鲜美可口又浓淡相宜,而且入口即化了。 温润的米粥滑入腹中,顿觉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十分舒服。 嫤娘吃完了一整碗粥。 腹中稍有些食物垫底,她才看向桌上其他的菜品。 广西临海,可瀼州却是内陆,且又与交趾国接壤,独特的地理环境使这儿的饮食也十分特别。因此这荔枝仔酒家里的菜品,多数是河鲜,但用来调味的佐料又多是海味…… 就比如说蒸白鱼罢,肥硕的河鱼被清蒸而成,可堆放在鱼身上的佐料却是干贝与虾干。所以烹饪出来的蒸白鱼,既有河鱼的鲜,又有海货的咸鲜腌,味道确实鲜美又独特。 还有一道粒粒盏,是将切碎了的香菇粒、孛x粒、炸香了的小河虾、以及撕得细细的干鱿鱼丝一块儿堆在炸香了的粉皮上。吃的时候连着粉皮儿一块送入嘴里,咬着香香的,脆脆的,尤其是鱿鱼丝的味道特别重,又有孛x粒的清甜和香菇的香…… 嫤娘将桌上每一样菜式都试吃了一口,基本上也就饱了。 田骁便带着她上了马车,出了城门,说是去附近游游山,玩玩水。 游山玩水? 这个嫤娘倒是很喜欢,不由得欣然前往。 田骁骑着马儿护着她的车架,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处山脚下。 看着蜿蜓向上的山路,恐怕马车是上不去了。 田骁便教侍卫侍婢们自在山下游玩就好,然后带着嫤娘开始了步行上山。 刚开始的时候,嫤娘还挺高兴的,可跟着他往上走了一段之后,她就有些捱不住了。 其实她以前跟着他也曾经餐风露宿过,却也没有今天这么娇气……想来也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被他闹得太厉害,所以身子有些虚了。 “累了?”他笑眯眯地问她。 她白了他一眼,嗔怪道,“都是你不好!” 田骁哈哈大笑。 嫤娘气不过,反正四下也无人,就抡起粉拳砸了他一拳。 田骁抓住了她的手,摩梭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然后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 嫤娘一怔,摇头道,“上山可累了……我还是自个儿走罢,只你不嫌我走得慢就好。” 田骁听了,索性反手一抄,揽住了她的膝头弯儿,径自将她背了起来。 “二郎……”她不依地喊了他一声。 他已经背上她,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嫤娘微微晃了晃腿,见他持意不肯放她下来……也就算了。这里毕竟是在半山腰上,倘若她闹过头,两人不小心跌了下去,那可就不好了。 不得不说,田骁的体力也真是好得惊人,竟然一口气就背着她上到了山顶上! 两人并排站在山顶上,看着延绵不绝的峻岭群山,以及被青山环绕着的瀼州城……山林间吹来了舒缓清劲的风,拂动着她垂落于面颊旁的碎发;鼻端闻到的,是着野花与青草的清新香气,这一切都让嫤娘觉得心旷神怡! “二郎,这里就是十万大山了?”她好奇地问道。 这瀼州地处南疆,气候也与汴京十分不同。如今已是九月份的天气,要是在汴京,恐怕已经转凉了,可瀼州这边却依旧炎热如夏,而且这满山的青翠,哪有半分入秋的影子! 田骁笑道,“十万大山大着呢!这儿只能说是最近的,绝不是最美的……等我先慢慢攒些假,便宜的时候再带你去那个最美的地方。那里有个仙女湖,还有瀑布,美得就和人间仙境似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嫤娘听了,顿时有些神往。 第两百四十四章瀼州秋色(中) 田骁选择的爬山地点,是位于两座山峰之间的龙脊背上。那儿地势平缓,然而却能看到山岭两旁峰峦叠嶂的秀美风景。 清风和缓,柔柔地扑打在嫤娘面上,将她垂在面庞旁的碎发轻轻拂起。 嫤娘一时兴起,索起拎起裙摆,在山林间奔跑了起来…… 耳边听到了欢快活泼的雀鸟儿呜叫声,鼻端闻到了野花的芳香与青草的清新香气,嫤娘嘻笑了起来,一边转着圈儿一边朝前跑去。 田骁摘了一根青草,撕去外表的皮,将草根咬在了嘴里。 他含笑跟在了她的身后。 夫妻俩在山林间漫步,其间嫤娘采摘了一大丛的漂亮野花,因寻到了几株看上去特别好看的兰草,她又央了田骁替她连根刨了出来,两人这才慢慢朝山下走去。 这一回,嫤娘不肯让他背着了,而田骁也没反对,两人边说边笑的。半路上,田骁看到了一株野柿子树,索性爬上树去,折下了两大丛带着累累硕果的树枝,这才慢悠悠地下了山。 侍卫们在附近选中了一块可供休息的营地,还打来了溪水;小红则带着果儿已经生起了小炉,煮沸了溪水,还将带来的点心隔水蒸热了。 待田骁与嫤娘下了山,用热水洗了的,还擦了一把脸,然后就坐在侍卫们在花树下搭好的桌椅下坐好了,饮了一盅茶,吃了些点心,然后又尝了几个田骁带下山来的野柿子…… 嫤娘与小红果儿几个,自幼长于汴京富贵人家,鲜少吃到这样天生天养的野果儿。 此时见那野柿子的个头小小,却入口无渣,一口咬下去,汁水多得快要化掉了……再一细品,柿子肉里的囊瓣脆卜卜的,咬在嘴里有爆浆的感觉,而且还甜沁沁的…… 一连吃了三个,嫤娘还有些意犹未尽,想再吃时,田骁却笑着阻止了她,“这些个东西,浅尝即止就够,多吃多反而对身体无益。” 嫤娘只得怏怏作罢。 于是,侍卫们倒高高兴兴地将那些野柿子给吃了个尽兴。 吃完点心,又略歇了一会儿,田骁才让嫤娘上了马车,一众人才浩浩荡荡地往城里赶。 入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嫤娘有些着急了,顾不得许多,伸手拉了拉车窗上的布帘子。 田骁立刻策马过来了,隔着纱窗问道,“何事?” “二郎,既然今儿休沐,恐怕爹娘也会回来吧?咱们要不要赶紧回去,好歹也陪着爹娘用晚饭?”她焦急地问道。 今儿只顾着玩了,竟将公爹也休沐的事儿给忘了! 田骁笑道,“……不用不用!” 又恐妻子担忧,他解释道,“爹娘感情好着呢!好不容易休沐一日,爹哪里舍得浪费他俩能独处的时候?必是要将娘独占了去……放心,他们比我们会玩多了!”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呆会子我带你在外头吃,有家酒楼的荔枝肉做得特别好吃!” 听了他的话,嫤娘先是一呆,继而拿着帕子捂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是啊!公爹与婆母的恩爱……可是有目共睹的呢! 这么一想,她放下了心,便安安心心地坐好了。 马车骨碌骨碌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嫤娘被田骁扶下了马车。 眼前是个看起来挺普通的酒家,只是一进门,嫤娘就看出这酒家的不同了。 ——进门以后,居然是个百花齐放的小花园! 嫤娘便忍不住张望了一会儿…… 只见这庭院虽然小小的,倒也挺精致,花儿的种类不多,但五颜六色的,开得也极艳丽。 “少将军?”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应声回头。 一个穿着常服、相貌伟奇的中年男子站在庭院旁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嫤娘双眉微蹙。 ——在瀼州城里,可以说田家已经当得一方土皇帝了。虽说她是新近才来瀼州城的,可她与田骁并排而立,而且神态亲昵,这人会想不到,她就是田骁的新婚妻子?缘何还敢如此堂而皇之的用这样放肆的眼光打量她? 嫤娘有些不悦,站在田骁身边眼观鼻鼻观心的。 “是言飞啊!”田骁笑道,“……今儿也来这吃饭?这位便是我的妻室,亦是你家少夫人,还不快快见礼?” 那名叫言飞的中年男子立刻朝着嫤娘行了个拱手礼,说道,“属下见过少夫人。” 田骁笑着向嫤娘解释道,“喏,他就是想娶了江莲回去的那个邢言飞。” 嫤娘恍然大悟! ——他就是邢宇啊! 仔细这么一打量,其实这邢宇的人才品貌是很不错的,就是年长了些,而且家中还有已经成了年的儿女,这个倒有些麻烦。 想了想,嫤娘微笑着嗔怪田骁道,“前儿莲娘还和我说,想在家里再多呆几年呢,难得我和她也投缘,索性再留她几年!” 邢宇一怔。 “原是小人痴心妄想了……”邢宇面上丝毫不见任何异色,只是彬彬有礼地说道,“唐突了少夫人,还请少夫人勿怪。” 嫤娘微微一笑,没看邢宇一眼就直接带着侍女朝庭院后头走去。 邢宇只是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答复着田骁的问话。 田骁也不过就是与他略说了几句话,跟着两人分开,他便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后庭。 邢宇目送田骁离去,目光阴沉。片刻,他才拂袖而去。 先前田骁已经使了常顺过来订房,此时常顺见嫤娘带着侍女先进来了,连忙上前请安,并将嫤娘引到了提前订好的雅室里。 很快,田骁也过来了。 他吩咐常顺去点菜,然后摒退了众人,关上了门,这才无奈地说道,“嫤娘……” “我讨厌那个人。”嫤娘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田骁一呆。 “且不论他教养如何……方才你就在我身边站着,他也胆敢觊觎我?他是当他自个儿太聪明了,还是觉得旁人太蠢了?”侍女与侍卫们撤去之后,嫤娘也卸下了面上得体的笑容,变得怒不可遏。 田骁默不作声。 “我晓得,这人能做到百夫长,定有他过人的本事。可是二郎,你想过没有,从这件事上,你还看不出他的人品?倘若将来战事起,往小里说,他会不会因为自作聪明而误了大事?往大里说,若他闯了祸,又会不会将责任推给旁人?甚至说……” 说到这儿,嫤娘垂下了眼睑,声音也放得轻轻的,“……他会不会,背叛父亲和你?” 田骁呆了半晌,突然苦笑了起来。 “嫤娘,嫤娘……你啊!”他叹道,“这个邢宇,确实是个人物。所以,父亲也确实想提拨他……正准备提他当巡尉校呢!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想着让江莲配了他。” 说着,他又说道,“……你说得对,这个人不仅仅要防,而且还得彻查他以前的那些战功,没准儿也……” “你既有了防备,那我也就放心了。”嫤娘心里的不痛快终于烟消云散。 很快,侍女们就指挥着小二过来上菜。 菜是常顺点的,因为不知道两位主子的喜好,常顺索性就将这酒家里的招牌菜式统统点了一道。很快,小二就按着单子上菜,林林总总的菜品直将雅室里的八仙桌给堆得满满当当的。 嫤娘眉开眼笑,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碗,一道菜一道菜地轮着试吃了起来。 田骁则有些心事,不过强笑着陪着她略吃了些。 嫤娘不依了。 “二郎,你怎么不吃呢?晌午你都没怎么吃……这会子不吃,夜里又要饿肚子了!”她一边嗔怪着,一边执起酒壶替他倒了一杯酒,继续说道,“饭得吃,菜也得吃,唯独酒要少喝些……喏,只三杯哈,这是第一杯!” 见她方才怒气滔天,这会儿又语笑嫣然地殷勤劝酒…… 田骁哑然失笑。 他依言开始了吃喝。 小夫妻俩亲亲热热地吃完了酒菜,田骁这才送了嫤娘回府。回到府中之后,他却又交代嫤娘自行先歇下,跟着便自顾去了外院。 嫤娘知他定是要去处理邢宇的事儿,便笑盈盈地应下了。 见时辰还不算晚,嫤娘又想了想,打发小红去正院看看田夫人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小红领命而去。 不大一会儿,小红就匆匆回来了,说田夫人呆会儿就到。 嫤娘连忙收拾了一番,命果儿烧水又叫小红备上几点味心,她也在自个儿屋里转来转去的,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当、或是没有收拾好的地方。 果然,她才沏好茶,田夫人便披了块披帛,娉娉婷婷地来了。 “嫤娘啊,可是为了候仁宝夫人要来咱们家的事儿找我?”还不待嫤娘请安,田夫人便直接问道。 第两百四十五章瀼州秋色(下) 嫤娘先朝着田夫人行了一礼,却被田夫人直接就托了起来,只得又奉上了一杯清茶,这才不好意思地答道,“平日时娘日理万机的,按理说,这事儿我确实应该替娘分忧……只是,好歹这还是头一回,我自个儿一个人接待女客,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 田夫人笑道,“其实她来,也没什么要紧事。” 说着,田夫人压低了声音,笑道,“她是来查帐的!” 嫤娘一愣,喃喃地说道,“查,查帐?” “嗯,查帐!”田夫人乐不可吱地说道,“……那是她的私产!所以总不好叫候大人知道,就年复一年地扯了幌子,说是过来拜访我!” 嫤娘呆了半晌,也“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家负担重!她候大人又是个不事经济的,偏偏喜欢收藏古玩字画;且她那两个儿子也不懂得柴米油盐贵,还养了一屋的妾侍通房!要是她不遮遮掩掩地弄几个钱,她们家都要喝西北风啦!”田夫人笑道。 嫤娘抿嘴一笑,又问,“那候夫人到底做些什么生意呢?” “她是赵普的妹子,因此能托了关系拿到通碟,所以就组了支商队,每年出去几回,把咱们这边的东西贩到交趾、天竺和波斯,再从那些地儿贩些西洋货进来……因着你娘家的关系,恐怕这一回她也是特意过来和你认亲的。你也别怕,只管大大方方的就行!”田夫人说道。 嫤娘面露迷惑,问道,“既然候夫人是有通关文书的,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田夫人笑道,“你当她防的是谁?不过是她家里的男人们罢了!”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可在她的认知里,这养家糊口的重任,不应该在男人身上么?虽说女人们也能管理农庄和铺面什么的,但这些都是守成……若无进取,只靠守成,富不过三代啊! 所以说,这候仁宝……不,这候家一门父子仨,居然要靠候夫人在私底组建商队来养家,可见得,确实是式微了。 既然明白了这个,嫤娘心下大定,又问婆母,“娘,那到时候您回来见她么?” “不见!”田夫人笑嘻嘻地说道,“我和她也忒熟……她这人啊,也爽利,你见了就知道了。还有旁的事吗?没事儿我就过去了,咦,二郎呢?” 嫤娘听婆母问起,便将今儿傍晚她和田骁在外头用饭的时候遇到了邢宇的事儿给说了。 田夫人皱眉道,“我也讨厌这个人!可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总之看起来,他是很有眼力介的,聪明懂事又晓得进退,还肯吃苦……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人缘不好,手底下的兵卒就没有不相干的人,几乎全是家人族人或者姻亲的……” 说到这儿,田夫人呆了一呆,突然一拍大腿,反应了过来,说道,“哎哟!真是要死了……这个邢宇,到底是哪家的奸细呢!嫤娘啊,你快快歇着吧,我回去了。” 嫤娘有些不明所以,可田夫人却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 看着婆母的背影,她呆立了半晌,最后决定回房睡觉。 这些日子里,她和田骁好得就似蜜里调油一般,夜里时分,田骁就没有不闹她的;也不是说她不喜欢,可他实在是精力旺盛了些,她很有些吃不消…… 所以这天夜里田骁不在,她还乐得清静呢! 吩咐小红让小厨房给外院的田骁与其伴当准备宵夜,跟着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再用羊乳敷了一会儿的脸,又洗了个清清爽爽,嫤娘这才安安心心地上了床,卷了被子美美地睡了。 半夜时分,田骁摸上了床。 不过,他也没吵她,只是抱着她,一觉睡到了大天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嫤娘头一回不再赖床,神采奕奕地起来了。 田骁倒还沉沉的睡着,许是因为昨天夜里太晚睡的缘故。 嫤娘蹑手蹑脚地捧着妆奁去了外室,一边由着春兰给自个儿梳头,一边轻声吩咐小红去厨房准备早饭。 待妆扮好了,她索性自个儿去了厨房,做了一碗芝麻蒜香油泼冷面,又让厨房熬了一罐子红枣黄米粥。 待嫤娘准备好了早饭,田骁兀自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嫤娘趴在他身边偷偷地坏笑,捉着自己的发尾去扫他的鼻端。 “唔……”田骁不闭睁眼也知道是她在使坏,长手一捞就将她捞进了怀里,再带着她一翻一滚…… “二郎,我的头发!”嫤娘惊呼了起来,想要七手八脚地推开他,口里还不住地埋怨道,“起开起开!呆会子弄皱我的衣裳了!” 田骁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整个人朝她扑了过去,压得嫤娘一阵尖叫! 她很敏锐感觉到,他胯下巨龙似乎已经怒意昂然地硬了起来……她心里一着急,连忙狠命地推了他一把,然后扶着床柱子站了起来,轻巧的跳到了床下。 “嫤娘……”田骁有些无奈地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哄她道,“乖,快过来……现在还早,替为夫消消火?” 嫤娘面红耳赤地“呸”了他一声,吃吃笑着跑出了内室。 田骁恨恨地捶起了被子。 过了一会儿,嫤娘又忍着羞意,扒着门探了个头进来,笑道,“……还不快快起来?这都什么时辰啦!” 田骁抬眼看了看窗外,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起来了。 “……小妖精!磨得人起了火就跑了,看我今儿晚上怎么收拾你!”他嘟嘟嚷嚷地说了起来。 “你说什么?”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微微一笑,面色随即肃了起来,“没什么。” “那你快点儿,我做了蒜香油泼面给你吃,还煮了红枣黄米粥……我让人摆饭去了!”说着,嫤娘便匆匆离开了。 蒜香油泼面? 嗯嗯,这个好! 田骁心下暗自盘算,看在她尽心为自己准备吃食的份上,今天夜里再多要她一次好了。 第两百四十六章候夫人到访(上) 田骁用过早饭就去了外院。 嫤娘则在家中料理家务。 过几日就是重阳,这重阳过后,很快就到冬节,跟着就是过年……这还是她头一回在瀼州过年呢,也不晓得以往这边过年是怎么处理的,以及她也要打点各家亲友的年礼,等等等等…… 乱忙了一通,略用了些午饭,嫤娘窝在榻上歇了个午觉。这时春兰来报,说邕州知州候夫人求见。 嫤娘立刻清醒了。 先是吩咐春兰赶紧请了候夫人去花厅,然后又叫了小红过来,麻利地帮着收拾了自己一番,这才急急地迎了出去。 候夫人正坐在花厅里喝茶。 “婶子万福!”嫤娘一进花厅就朝着候夫人行了个福礼,笑盈盈地说道,“……原在京里的时候,也不曾有缘拜见婶子,不想今日却见着了……婶子再受我一拜!” 慌得候夫人连忙丢了茶盏,站起身扶住了嫤娘,说道,“哟哟!五娘啊,可别说咱们没见过,那一年我也曾跟着娘家嫂子去府上给老安人请过安,也见了你和你娘一面……那时候的你啊,真是可怜见儿的,都快一岁了还和只猫儿似的!那时候啊,你可是你家老安人的心头肉……不曾想啊,如今你竟出挑得这样好,嗯,生得俊!” 说着,候夫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嫤娘一番,叹道,“要我说啊,你还是肖父!当年的夏大老爷,可真真儿是个人中龙凤!瞧瞧你这眼眉,虽与你娘有七八分的相似,可这周身的气度,却和你爹爹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哎,只可惜啊……若是你爹地下有知,晓得你如今出落得这样好,又嫁进了这样的好人家,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她一语勾起了嫤娘的伤心事,令嫤娘忍不住伤心落泪。 候夫人又是一通好劝,嫤娘这才忍住了悲戚,重新与候夫人相谈甚欢。 二人分宾主坐下,开亲亲热热地始聊起天来。 没过一会儿,候夫人就说起了京里的事。 说起来,候夫人因京城老家有事儿,特意回去了一趟,因此对京中时局还算是了解,就告诉了嫤娘好些事。 ——四皇子赵德芳与焦家小娘子的婚期已定,就定在来年的三月初九。而在两位侧夫人王氏与符氏之中,王氏已经被接进了四皇子府,并且会代行掌家祭祀之责,符氏则将于四皇子与焦家小娘子成亲一个月之后再过门。 嫤娘呆了半晌。 王氏小娘子是王审琦的庶女,王月仙的庶妹,嫤娘名义上的表妹! 那王九娘无论是从出身上,还是容貌身段,才华谈吐上,都被焦氏小娘子和符氏小娘子给甩出了好几条街! 在皇子娶正妻之前,先指个侧夫人过去,一是为了让皇子不至于在新婚之夜对着正妻手足无措;二是为了让将来正室夫人过门时,有妾侍在旁服侍,持盆盂行盥洗之礼。 那为何却是她先嫁到赵德芳的身边? 再一细想,焦氏小娘子被指为赵德芳的正妻,那么对于两位侧夫人,王氏与符氏谁先嫁过去,焦家肯定是有话语权的。 老实讲,符氏小娘子的德言容功,包括家世人品,样样都不输于焦氏小娘子。 那么焦氏小娘子又怎么肯让娇俏甜美的符氏先入府? 这么一想,嫤娘便又释然了。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希望王九娘能趁着这个机会,在四皇子府踏踏实实地经营。毕竟现在姨父已经去世了,王家大表兄又因为尚了昭庆公主而不得不在野,都虞候府已经式微,很难成为王九娘的靠山。 相反,成为皇子妃妾的王九娘,却很有可能成为王家的靠山…… 嫤娘叹了一口气。 候夫人又说起了卢多逊出使南唐,赵光义封王的事儿。 说起来,赵光义要封王一事,其实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只还等着钦天监那边推算出个良辰吉日来而已。所以,其实很多权贵都已经私下知道了,但嫤娘却不好多说什么。 可卢多逊乃是赵普的死敌,候夫人又是赵普的胞妹,丈夫候仁宝本在京都谋了份轻闲的好差事,却因卢多逊的排挤,才来到这穷乡僻壤的邕州任了个从五品的官! 且卢多逊出使南唐,及赵光义因功封赏一事……其实全仗着田骁的功劳在。嫤娘当着田骁的面,一向都劝他要将胸襟放宽广,眼光也要看得开。可事实上,在南唐的那大半年里,田骁付了多少努力,又是如何行走于危急之中的,再没有人比嫤娘更清楚了。 所以,她才是真心疼! 因此一提起这事儿,候夫人虽不好明讲却也呵呵冷笑了几声,嫤娘则也在暗中恨恨磨了磨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论这件事。 接下来,候夫人索性又讲起了京中权贵们的事。 ——曹彬与潘美各拜一方帅印,分掌舰师与步兵。并分兵二道,一路从荆南顺流而东,先攻破峡口寨,接着又攻克了池州,再夺了涂、芜湖二县,驻扎在了采石矶。据说如今正等着造浮桥,好横跨大江以渡军夺取金陵…… ——以及官家胞妹燕国大长公主于汴京病逝,驸马高怀德痛思伤怀卧床重病,官家亦悲痛万分,已有五日不曾早朝,全仗皇叔赵光义代理国事…… 说完了朝中事,嫤娘与候夫人又说起了家务事。 嫤娘便告诉候夫人,说年前嫂子袁氏于汴京又产下了一个小儿郎,足有七斤多重!又叹自家姨父不幸去世,也不知姨母与表姐得有多伤心…… 候夫人果然说道,“先王大人逝世,恰巧我也在京里,上门去吊唁时,啧啧……你那姨母瘦成了一副会动的骨头架子!可真是……” 说起这个,嫤娘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这日月要交替,人要走,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且王大人已到了知命之年……前头的苦,他吃过,后来的福,他也享了……所以你不必太伤怀,只多珍惜还活着的人罢!”候夫人婉言劝道。 嫤娘十分感激,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泣。 候夫人又索性将嫤娘所认识的人家都说了一遍…… 夏府的二老爷今年竟考中了三甲进士,于是官家点他入了翰林;大郎夏承皎新娶了媳妇儿,两人和和美美的,夏老安人因为儿孙争气,因此身子骨也强健了好些;因嫤娘已经出嫁,夏大夫人心无旁骛,便去庵堂里当了女居士,每个月在庵堂住上半个月,又回府中住上半个月的,倒也逍遥。 夏家的大娘子夏婠娘今年怀上了第三胎,因此刚刚承受了丧夫之痛的都虞候夫人又有了事做,如今正在家中好生照看怀孕的儿媳。 夏二娘子夏碧娘因丈夫胡重沛被封为了华昌候世子,她便也一并受封为世子夫人。也不知怎的,那胡重沛居然将满院子的妾侍通房全打发了,只一心一意地和夏碧娘安生过日子。而夏碧娘直到如今也没能怀上身孕,索性对庶子女们严加管教了起来…… 夏三娘子夏茜娘已经带着孩儿跟着夫婿离了京,听说一家三口游历天下去了。 重新听到了家人们的消息,且还是从外人嘴里得知的……也就是说,从外人眼里面看到了夏家诸人,其实才是最最真实的。而听到家人们确实都还算是平安顺遂之后,嫤娘心中又酸楚又快活的,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说完夏家,候夫人话风一转,开始说起了自己家。 唉,丈夫是个喜欢古玩字画的,两个儿子也不成器,娶的两个儿媳呢,一个是小里小气的小户女,另一个是满身都长着心眼,还是个和离了的二嫁女,她怎么放得下心哦! 嫤娘心里一动,笑道,“说起来,也是我年轻,见的世面不多……也不曾和婶子家里的两位嫂子见过,下回婶子再来,把嫂子们也捎上,咱们一块儿乐呵乐呵……” 候夫人直摇头,说道,“哎,快别说了,那两个啊,但凡有一个能值你一半儿,我也就放心了。大儿媳原是驿吏家的小娘子,虽然出身低些……这个我就不说了,咱们娶个儿媳妇进来,就算出身低了些,好歹也要会点儿管家懂点儿经济吧!那个倒好,性格脾气确实和善,却也太软绵了些,一个下人也能拿捏住她!你说,我怎么能放心?” “另一个儿媳,也是我那小儿子脑子被驴踢过,竟爱上了一个和离二嫁的商户女!哎哟哟,可把我气得啊……可偏偏呢,我那小儿子还非她不可了!我说不同意不同意,他倒好,直接搬出去和人住下了,那女子还怀了身孕!你说,我能有什么法子?只好摆了两桌酒,让他俩成了亲!” 说着,候夫人又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啊,只恨自己,当然怎么就没生个像你这样贴心的女孩儿出来!瞧瞧,我现在能靠谁啊?” 嫤娘听了候夫人的话,已经傻了。 第两百四十七章候夫人到访(中) “婶子,您家长媳……是,驿吏之女啊?”嫤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候夫人道,“嗯!她爹爹还是个犯了事儿的!” 嫤娘张大了嘴。 她忍不住就想起了碧琴,可又怎么好问呢? 想了想,嫤娘问道,“这门婚事,可是您为令郎定下的?” 讲起这个,候夫人就来气儿,说道,“他要是肯听我的……我是势必要为他定下汴京的名门闺秀的,那才是真正的宜家宜室!可谁知道,谁知道!他去了一趟滁州公干,要路上就和那滁州驿吏家的小娘子好上了……再后来,那小娘子家里遭了罪,她的爹娘兄弟俱被收押了,还是我那个混帐子小子去活动了,才替她和她娘,她弟弟赎了籍的……只可惜,她爹没能捱到那时候,死在天牢里了。” 嫤娘目瞪口呆。 如果是这样,那,那……那碧琴? 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问,“也不知,那位驿吏姓甚名谁,又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候夫人皱眉道,“他叫史松,听说是得罪了皇叔……” 嫤娘一呆。 果然是史松! 可是,史松得罪了皇叔?赵光义?这怎么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碧琴会不知道?她又怎会为赵光义如此卖命效力? “……具体怎么样啊,我也不知道,只听说皇叔赵延美挺生气的……”候夫人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嫤娘又是一怔。 赵延美? 哦哦,确实是,官家原还有两位胞弟在世,一是赵光义,一是赵延美。 只因为赵光义实在是光芒太甚,所以低调的赵延美就显得没那么耀眼了。 这么一来,嫤娘倒觉得说得通了些,可碧琴的身份…… 候夫人又数落起长媳来,“要说这个菱娘啊,性子温驯有温驯的好,然也太胆怯了些……最怕的就是不敢出门!还不敢见外人……这怎么行呢?她好歹也是我们家的长媳不是?怎么也得趁着我还硬朗的时候,好好带她一带?以后咱们这个家,是不是要交到她的手上?” 候夫人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眼圈也红了,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嫤娘适时递了一杯热茶过去,柔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婶子也不必太生气了。” 候夫人叹道,“……所以我才这样,拼死拼活的为了这个家多赚些银钱!且还不敢告诉他们,就怕他们知道了,大肆挥霍起来怎么办?我们候家啊,男人没一个中用的,妇人也没一个中用的!” 与嫤娘诉了一回苦,瞧着天色也渐黑了,候夫人便要告辞回去。 嫤娘苦留。 候夫人欣慰地笑道,“你和二郎还是新婚夫妻呢,难得你公婆也不在家,你俩好好过罢……我在瀼州城里也置了个小院子,邕州那个家啊,我住着都觉得憋屈,好不容易今天过来了,我自个儿也过那边府里去好好松快松快!” 嫤娘听了,这才送了候夫人出府。 临分别时,嫤娘说道,“我和婶子的缘分并不一般,且邕州与瀼州相隔也不远,下回婶子还来的时候,再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吧!要不,也带了府里的大嫂子来,我和大嫂子想必年岁也接近,多说说话,交个朋友也是应该的,别白费了咱们父辈结下来的交情……” 候夫人笑道,“瞧你这张嘴儿!倒不像是被你婆母娶进门的媳妇儿,明明就是她的亲闺女!怎么就这么会说话了……” “成啊!下回啊,我是该带她出门见见世面了,和你玩一玩,学点子为人处世的道理……说着,候夫人又道,“成了别送了,快回去吧,我走了。” 嫤娘站在二门处,含笑目送着候夫人的车架渐渐远去。 待那车架完全消失不见,嫤娘这才慢吞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田骁已经回来了。 春兰正打了水,服侍田骁洗手擦脸,见嫤娘回来了,连忙避了出去。 嫤娘见他只是拧着帕子胡乱往脸上一抹…… “你这人!”她嗔怪了他一声,夺过了他手里的帕子,仔细地替他拭了拭额角,下颌与耳背处,然后又重新将那帕子再湿了一回,仍旧拧干了水,又擦拭了一遍。 田骁搂着她的纤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服侍。 嫤娘见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且一双大手还鬼鬼祟祟地想朝着她的胸部袭去……她红着脸儿将湿帕子扔进了木盆里,又装腔作势地拍了他的大手一下,扭着腰扭逃开了。 “邢宇的事儿,怎么样了?”待逃到了安全地带时,她才笑着开口问道。 田骁踢下了脚里穿着的靴子,去拢了双便鞋趿了,走到了榻上躺下,这才懒懒地说道,“……他到底是个百夫长不是?且他手下的兵卒,一来有百人之多,二来那些人,基本上都是他的亲族与姻亲之流,要办他,得小心。” 嫤娘就想起了昨儿个夜里,婆母过来的时候,也说过这个邢宇的问题很大…… “他到底怎么了?”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将自己的手肘枕在了脑后,说道,“他手里……可能犯有人命。爹差他出去办事儿去了……只等他明儿一走,马上就开始调查他的事儿。倘若他真是靠着踩同僚的性命,才往上爬到了百夫长的位置,那可是万死不辞的死罪!” 嫤娘默了一默,没说话。 一个百夫长在田重进军中的地位,应该就像嫤娘管家时,一个管门房的婆子?管事婆子本身是无关紧要的,做得不好,打发了再换另一个就是。 可是,换一个管事婆子来,那么以前她之前手底下的那些人可服气?以及,换掉了这个婆子,她又会不会对自己心存怨恨?从而做出中伤田家的事? 应了那句话——要么别出手,要出手就要做到不留手尾! “你心里有了防备就好。” 说着,嫤娘去了外间,亲自看着小红春兰她们摆饭。 说起来,还是回到自己家里好啊!不比在南唐时寄居在皇甫继勋的家里那样,想吃点儿好的,却还要担心会不会引起邻居的怀疑什么。 嫤娘看着桌上肥硕的烧鸡,清炖手抓羊肋排,水灵灵的小菠菜和白菔瓜,以及洒了红艳艳枸杞粒的红枣当归炖鸡汤,满意地点了点头。 “二郎,快出来吃饭!”她扬声叫道。 田骁趿着便鞋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 看到桌上的丰盛饭菜,他的眼睛也亮了。 小夫妻俩对坐而食。 待吃到七八成饱的时候,嫤娘就说起了今儿邕州知州候仁宝夫人来府里拜见她的事儿。 田骁淡淡地“嗯”了一声。 候夫人与田家已经很熟悉了,所以也见怪不怪的。 嫤娘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今儿我才知道,原来她的长媳,竟是原滁州驿吏史松!” 田骁一愣,连挟好的烧鸡也忘了塞进嘴里。 “史松?候大郎的浑家……是史松的女儿?”他失声问道,“那,那……碧琴是谁?” 嫤娘也道,“我也糊涂了,才想着……史松是不是有两个女儿啊?” “你不问她?”田骁将烧鸡塞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嫤娘道,“我已经问了好多了!再问下去……恐怕连她都会怀疑,我是不是看上她儿媳了?所以想着,索性再着人去打听打听她那长媳的事儿算了。” 田骁“嗯”了一声。 想了想,嫤娘又问道,“咱家不是跟候夫人挺熟的吗?怎么……之前没听说过候夫人家的景况呢?你和候大候二不熟?” 田骁道,“就是熟啊,所以……候大候二已经换了好几个浑家了,他俩前头的发妻还知道一二,可这么换了几遭下来,哪个还记得!没准儿再过一阵子就又换了……” 嫤娘目瞪口呆。 “不过,先前咱们是没上心。既然你答应了碧琴……那这事儿咱们就得查一查。虽说以后,咱们也不一定就能再与碧琴遇上,可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就要去办,这是做人的基本道义。”田骁说道。 嫤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对田骁说道,“对了二郎,候夫人还和我说,其实史松是得罪了皇叔赵延美!她并没有提起卢多逊……依着赵普和卢多逊之间的恩怨,倘若这事儿与卢多逊有关的话,恐怕她早就破口大骂。” 田骁又是一怔。 “……赵延美?”他眯着眼睛喃喃自语了起来。 嫤娘又说道,“二郎,碧琴的事儿咱们虽然要过问,可若是遇上了皇家的事儿,咱们还得小心再小心啊……” 田骁点了点头。 心不在焉地吃了几菜,又喝了一口酒,他突然抬起头看向她,微微一笑。 嫤娘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 他咧嘴一笑,“……多亏了娘子啊!又贤惠又机警,初来就替咱家解决了那么多的事儿。” 嫤娘有些不好意思,心想着她最多也就是直觉邢宇这人有问题罢了,候仁宝长媳的事儿……最多也就跟碧琴有关,又怎么会帮了田家的忙呢? 第两百四十八章候夫人到访(下) 见她有些疑惑不解的模样儿,田骁便解释道,“你不晓得……因我认得史松,所以后来听说史松犯了事的时候,还特意打听过他的事。原也是为了看看能不能不费功夫也帮上他一把,谁知……后来竟打听到,此事与卢多逊有关!又因为以前卢多逊这人的风评还可以,所以我也就没再继续过问史松的事了,毕竟我与史松不过也只是面子情而已。” “后来,候仁宝被贬到了邕州,跟咱家做了邻居,所以我才更加印象深刻……再说了,你不也听候夫人说了,她现在的这位长媳,正是史松之女?”田骁笑着继续说道。 嫤娘越听越糊涂了,问道,“那,那到底是怎样?是史松有两个女儿?还是说,有人冒充了碧琴?若是有人冒充了碧琴……可碧琴一介罪官之女,到底值得些什么?” 田骁笑道,“所以咱们得查一查啊……这事儿可真有意思!” 顿了一顿,他才低声说道,“……候仁宝与卢多逊乃是死敌。你又从候夫人那里听来,说从她长媳那里听说,史松是得罪了赵延美才犯的事儿?” “莫非……赵延美与候仁宝有勾结?”田骁自言自语地说道。 嫤娘想也不想地说道,“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田骁越想就越兴奋,“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站起身负着手,围着花厅走起了圈圈。 嫤娘说道,“可是……不是说,卢多逊是赵光义的人吗?怎么又跟赵延美扯上了关系?” 田骁看着一头雾水的小娇妻,哈哈大笑,“……谁说卢多逊是赵光义的人了?他明明就是皇上的人!” 嫤娘莫名其妙。 “卢多逊是赵光义的人,这是咱们私下知道的,官家可不一定知道。当然了,也有可能官家已经知道了,可也不能放着能人不用啊……”田骁又绕着花厅走了几圈,重新坐回了桌前,对她说道,“可是,如果卢多逊又跟赵光美来往甚密的话……你想想,赵光义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 嫤娘道,“可你还不知道,卢多逊是不是真的和赵光美来往密切……” 她的话戛然而止。 嫤娘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田骁借行刺皇甫继勋之命杀死春芳的由头来了。 是啊…… 卢多逊和赵光美是不是真的来往密切,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有过往来!夏家因为夏大老爷和赵普曾经共过事的缘故,一直被认定为是赵普一党,或者说,就是官家嫡系。 而卢多逊却是赵光义一派的!且卢多逊还与赵普不和! 俗话说了,伤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田骁奉了皇叔赵光义之命,充作斥候前往南唐行事,如果卢多逊真是赵光义的人,那他不可能不知道田骁在这其中出了多少力…… 可最后,功劳还都落到了卢多逊的头上! 卢多逊若是大度之人,那么只能说田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倘若卢多逊是个伪君子呢?又或者说,卢多逊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些都是田骁挣回来的呢? 所以说,赵光美倒成了卢多逊的软肋? 只要掌握了赵光美与卢多逊之间的关系,并且加以利用,何愁将来卢多逊会来对付田家? ——可以说,知晓赵光美与卢多逊之间的关系,对田家来说,又在无形之中化解了一场有可能会降临的灾难,难怪田骁这么高兴! 想通了这些,嫤娘也笑了起来。 田骁更是高兴,吩咐她道,“来,再斟杯酒……不!两杯,咱俩喝一杯!” 嫤娘听了,一时兴起,果然扶着袖子端起酒壶斟了两杯酒。 两人各持一杯,轻轻对碰。 田骁哈哈大笑,长臂一伸,与她玉臂交缠,竟来了个交杯酒! 他一口气将杯中酒饮尽,豪爽利落又如行云流水。嫤娘被他一激,也将酒杯送到了嘴边,然后一仰脖子! “咳,咳咳……”劲辣呛鼻的酒水炝得她连连咳嗽了起来。 田骁哈哈大笑。 嫤娘抚着被烧得微微有疼的心口,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吃完了饭,小红又送了些切好块的水果,夫妻俩随便吃了几口,跟着嫤娘就如常去了院子里散步…… 许是方才吃了酒,后劲也有些大,她觉得有些热,不禁走得快了些,便出了一身的大汗。直到走得双腿有些累了,这才回了房。 春兰备好了洗澡水,服侍着嫤娘洗了澡。 沐浴完,穿着干净松软的睡衣,嫤娘趿着绣花拖鞋,懒懒地走到了妆镜前,开始拆发卸环。 田骁坐在榻上,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许是因为吃了酒的缘故,她今儿夜里显得与往常并不一样。 只见她那双妩媚清澈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又似一汪泓清泉,眼波盈盈水波漾漾的;绯红的双颊使她本就姣美的容颜又增了几分丽色,那形如菱角一般的樱粉色美唇粉艳艳又莹润润的,让人看着就恨不得咬上一口! 许是那杯酒的后劲儿极大,有些烧心窝子,所以她还一边卸着头发,一边不住地用那纤纤玉手去抚着她饱满丰盈的心口…… 田骁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臊起来。 那边的嫤娘听闻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不由得转过头来,挑眉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这一记白眼落在田骁眼里,简直将他的魂魄都勾走了! 再加上她娇娇柔柔又清丽婉转的嗓子…… 田骁忍不得了! 他站起身朝她走去,站定在她的身后。 嫤娘从妆镜里看到了他。 他正乌眸沉沉看着她,眼里似跳跃着熊熊欲火。 只可惜,有几分醉酒的嫤娘反感有些迟顿,还“嗯”了一声,不解地看着他。 田骁突然伸出了双手,将她从圆凳上扶了起来,又令她趴在了圆桌上…… 站在一边服侍的春兰和小红急忙退了出去,两人才刚刚合上门内室的门,就听到嫤娘“啊”的轻呼了一声…… 二婢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然后又脸红红地各自退下了。 第两百四十九章主持中馈(上)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嫤娘开始治家理事,主持中馈。 先前她未到之时,田夫人也鲜少呆在这边府里,她也不耐烦整天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索性沿袭军法来治家,将所有的仆妇下人们都被分成了两班;早一班五更起身操练,卯时交班,晚一班的酉时操练,戌时交班…… 再加上犯了过错要领上军棍惩罚,整月无过的又有丰厚的奖赏,因此刺史府中的家务被处理得清清爽爽。 而嫤娘过门之后,使出了十二分的心思来收拾府第,不出三两个月,刺史府虽然还是那个刺史府,可却已经改头换面了! 不但院子里植满了奇花异草,就连仆妇下人也跟着换上了好几茬的新衣,以及府中清客们与下人们的伙食也好了许多,再加上转眼就到了年关,人人都喜气洋洋的。 这年关一近,嫤娘手头的事情也多了。 要打点各种年礼特产,跟着又要派了她的奶哥哥,也就是李奶娘的儿子,春兰的丈夫李攸郎护送年节礼回京,往夏府里送一份,往汴京田府送一份,姨母都虞候府也要送一份,婠娘、碧娘、茜娘那边也少不得……以及今年姨父没了,想必表姐王月仙也是很伤心的,也得派了李攸郎亲去送一份礼,另外再捎几封信…… 忙完了这边,那边田夫人又派了心腹准备送“年礼”入京了。 嫤娘心知,田氏一门父子仨,田重进带着田骁在边陲冲锋立功,大郎田骏则在汴京稳坐守成。因此,送入汴京府中的那些个奇珍异宝,一方面是交与大郎拿去经营的,另一方面也透露出,那些个东西,就是田氏夫妇赠与大郎的。 田骁可能是害怕嫤娘有想法,某天夜里也带着嫤娘去了他在瀼州城里的另外一处院落。 撬开地道,刚一进入隐秘的库房,嫤娘简直就被眼前那一幕给惊住了! 上百个大小相等的木箱里,林林总总地堆放着各种珍宝……有她见过的,也有她根本不认识的,有新巧精致的西洋货也有看上去痕迹斑驳的破旧古董…… 而田骁的这个宝库,看起来确实与汴京田府里的那个宝库差了许多,可依着嫤娘的直觉与对他的了解,恐怕田骁的宝库除了府里的小库房与这一处之外,别处应该还有! 想想,如今他不过也才二十几岁的年纪,竟然已经挣下了这样大的一笔家当…… 够用了! 谁知安生日子才过了两日,田骁又递了张单子过来给她,说道,“这是他们拟出来的名单子……全是我的手下人,已经按功拟好了,你照着单子拟了赏赐给我看……喏,这一张是去年和前年的单子,你照着看看。” “不过,今年的赏赐得比去年前年更多些……一来,我今年新娶了妻,你也该新官上任三把火,多赏点儿给他们罢,让大家伙儿都高高兴兴地过个年;二来,人家跟着我,那是在干卖命的勾当……咱不好亏待了人家!”他继续说道。 嫤娘先是白了他一眼,然后“嗯”了一声,捧着那几张单子细细地看。 一细看,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默数下来,那单子上的人名竟达百人之多!而且俱都是些辛庚辰、丁己酉、壬戌子之类的代号…… 这,这…… 田骁又交代道,“这事儿你不好交与旁人打理,因他们都是在暗处的人……前儿我不是把东甲一字号秘仓的帐本给你了?就从那个秘仓里出东西……” 嫤娘听说这些人居然还都只是田骁在暗处的手下,又是一惊! 难道他要挣下这样大的家当呢!光是在暗处的人,就已经有一百多个了,再看看往年的年礼赏赐单子,加总起来差不多要近万两银子了! 田骁又道,“明儿前院也会送进来一份单子,那是明面上的人……包括前院的清客,几个伴当和军营里的一些人,你只管截下了单子细看就好。” 嫤娘默默点头。 “还有,我幼时拜过几位师傅……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他们送的年礼,前院也会一并拟好单子送进来给你过目,只是……”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带上了浓浓的歉意。 “倘若你还有精神,好生替我打点这些师父的年礼……他们待我极好,如今我娶了媳妇儿啦,可山重水远的,也不好带你去见见,送些薄礼聊表心意罢!”田骁说道。 嫤娘听了,连忙瞒怨他,“去年怎么不说?” “去年过年恰逢大嫂子生产,那不是……被吓着了么!什么都忘了……”见她并没有生气的模样儿,他才嘻嘻笑了起来。 她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只把亲疏关系告诉我,有几人……我拟好了单子再给你看,日后这些琐事都交给我,你自去办你的大事。” 田骁大笑了起来,“你晓得我要办什么大事!” 嫤娘被他笑得面红耳赤,便问道,“那我问你,为何爹娘日夜住在军营里,偏你天天住在府里呢?” 田骁叫起了撞天屈,“你以为为夫天天在府里玩?那还不是爹因为识字不多……不不,是爹不耐烦管刺史府里的公文……所以前前后后都是我在弄,从去年我回京迎娶你,到今年咱们还去了一趟南唐才回转……这堆积了一年多的公务,若不是那些个清客们勉强支撑着,恐怕朝庭就要来问责了。” 嫤娘一呆,站起身朝他郑重施了一礼,说道,“是我误会了你……给你赔个罪!只我看着爹娘在外头混忙,咱俩却窝在府里整日整夜的好吃好睡,心里过意不去呢!” 田骁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道,“今儿夜里,肉偿!” 嫤娘一怔,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他,俏脸飞霞。 第两百五十章主持中馈(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嫤娘为着田骁这边的年节礼又是一顿乱忙。 外院递来进的论赏名单是现成的,什么人该配上什么样的赏赐,写得清清楚楚。嫤娘要做的,就是先核一核今年的赏赐和去年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再者,田家在瀼州附近,乃至邕州都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农庄。这些农庄都送了好些活禽、粮食、特产等物过来,嫤娘再添添减减的,又给众人添上些粮食特产和活鸡活鸭的。 至于那些在暗部的人,嫤娘想了想,对照之前的赏赐单子来看,这些人,几乎每人每年都有约一百两银子的赏赐…… 一百两银子可不少! 可是,确实如田骁所说,这些可都是人家的卖命钱呢! 再想想,这些人既然是躲在暗处的,直接赏了奇珍异玩反而不妥当。是人就得花钱,却不一定人人都方便拿着奇珍异玩去兑钱的! 于是,嫤娘拿着田骁带回来的东甲一字号秘仓帐本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终于将赏赐给定了下来。 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嫤娘将自己拟好的单子递给他过目。 他拿着单子喃喃念,“……赏辛庚辰东珠十颗,半两重的碎银子五十锭,二两银元宝十锭,十两银元宝两锭……”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往下念,“赏丁己酉白玉钗一支,血玉扳指一只,珊瑚项链一串,半两重的碎银子五十锭,二两银元宝十锭……” 嫤娘紧紧地盯着他的神色。 半晌,田骁突然大笑了起来,“果然娶妻娶贤!我的嫤娘,你是怎么想到的……往年我竟没有留意过,他们方不方便兑换那些个奇玩。只想着将那些东西赏给他们,让他们多见些世面也好……” 说着,他又叹道,“劳你费心了!瞧瞧……这份赏赐多上心!有珍玩,也有碎银子,还有整块的银锭。说起些价值其实也差不离儿,可对他们来说,实惠多了!” 嫤娘终于放下了心,笑盈盈地说道,“那就好……原我还想着,方便的话,再捎些农庄里的生鲜去,不过想想,他们既是暗部的人,这些个东西还是免了……” 田骁笑道,“不必了,这些已经很好了!” 嫤娘抿嘴笑笑,说道,“你再看看这个。” 说着,她又递了一张单子过去给他。 田骁接过来一看,还是几张年礼单子,单子上记着的人名,却都是他曾经拜过的几位师傅。 “呈师尊云华道长亲启,不孝徒守吉携妻夏氏叩请新春吉祥,特呈上女儿红两埕、银锭一箱、各式药丸统共两匣、孤本古籍手抄二本、话本子十套、四季新衣共八袭、兔皮狐皮大衣各一件、核桃红枣桂圆葡萄干等干货共八匣、另附细绵布袜子二十双、熊皮护膝护腰护肘一套……”田骁小小声念道。 他突然停止了念叨,抬起头看向她。 嫤娘清楚地看到了他泛红的眼眶。 “嫤娘……” 他轻唤了她一声。 她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说了声,“……多谢你.。” 他轻拥她入怀。 “云华道长收到了这份礼之后,定会欢喜得不得了!”抱着妻子温软的身躯,田骁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蜜罐子里一般…… 瞧这年礼准备的! 他光是看着这礼单子,就已经觉得暖融融的…… 再看看她替另外几位师傅准备的年礼,也俱都是集珍玩、吃食、特产、小玩意儿与衣物等于一体的,又准备了舒服衣料子的衣裳,又准备了给老人们解闷的玩意儿和书籍,还有膳补的食料等等…… 相对于之前他替师傅们准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年礼,再对比看看嫤娘准备的年礼……果然还是有了媳妇强啊! 他心中又感激又欢喜,不住地用手抚着她娇嫩的面庞,低声说道,“等咱们得了闲,我带着你去拜见他们去!他们啊……有一半都是世外高人,住的地儿那叫一个美!保准你见了以后都不想离开了……” “嗯!我会好好孝敬师傅们的!要不是他们倾囊相授,教导了我夫君一身的好本事,哪里轮到我来摘果子享福呢!”嫤娘俏皮地说道。 田骁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外间响起了春兰的声音,说外头已经摆好了饭,请郎君与娘子去花厅用饭。 夫妻二人这才相携去了外头的花厅。 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嫤娘替田骁斟了一杯酒,然后看了看满桌子的菜…… 田骁见她自己不吃,只一味地挟菜给他,便问道,“你怎么不吃?” 嫤娘皱眉道,“我不饿……” 站在一旁的春兰忍不住了,大着胆子说道,“郎君您也劝劝娘子吧,娘子这几日总不肯吃东西……和郎君在一块儿的时候,用早饭和晚饭的时候好歹也能吃下半碗去……有时请了娘子用午饭,却连看也不带看一眼的……就好比今儿吧,中午就只喝了一碗汤……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嫤娘皱眉道,“哪个要你多嘴了!” “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田骁关切地问道。 他知道,他的妻子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就算是她自个儿用饭,也一向不含糊,能吃好为什么不吃好?能吃饱为什么不吃饱?可现在这是怎么了?难道说,最近她为了要替他忙年礼的事儿,给累坏了? 见田骁如此紧张,嫤娘先是白了春兰一眼,连忙解释道,“我真没事儿!就是没什么胃口……许是这些天吃得油腻了些,吃上几天清淡的也就没事了。” 田骁看着珠圆玉润的娇妻,突然心里一动! 他放下筷子,伸手捉住了她的皓腕,将二指搭扣在了她的脉门上。 半晌,田骁傻傻地张大了嘴。 第两百五十一章嫤娘有喜 嫤娘看着田骁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儿,又知他通晓医理,且这几日以来,她确实有些茶饭不思的…… 如此,她便有些担心了。 “二郎,我,我……” ——你怎么这副模样儿?难道说,我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可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好。 因此她换了一种说法。 “二郎,其实我……并不打紧,平日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二郎?二郎!怎么了?”刚开始的时候,嫤娘还想安慰他来着。可到了后来,他仍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儿,她开始不安起来。 她到底怎么了?他,他这么紧张,难道说,她真的……身子骨包恙?而且还病得不轻?? 这么一想,嫤娘顿时淡定不下来了。 “二郎,我……” “滑,滑脉!”田骁似哭非哭,像笑又不像笑地突然从嘴里迸出来一句。 嫤娘一怔。 滑脉? “嫤娘,嫤娘……我的嫤娘!嫤娘……咱们有孩子了!咱们,咱们有孩子了……”田骁冒冒失失地说道。 嫤娘又一呆。 “啊!娘子有喜了!” “真的?娘子有孕?” 站在一旁服侍的春兰与小红失声惊呼了起来,随即又是一脸的狂喜! 嫤娘这才回过神来。 不由自主地就将手放在了自己平坦坦的小腹处…… 她,有孩子了? 一个小小的孩儿,此刻已经蜷缩着,悄悄藏在了她的小腹之中? 嫤娘简直不敢相信! 田骁也是一脸的狂喜! 他的大嫂袁氏,嫁进田家之后,过了六年才生下了头一胎。其间大哥也让他给嫂子扶过脉看过病,他确认嫂子身子康健…… 在大哥大嫂身子骨都康健,且夫妻二人还如此恩爱的情况下,大嫂尚且过了六年才有孕,所以田骁对于子嗣的到来,也不怎么强求与渴望。 可是,可是…… 想想兄嫂膝下的那两个小儿,聪明伶俐的殷郎与白胖可能的叡郎……其实田骁也常常在想,将来就让嫤娘生养两个孩子就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想不到,如今已经有个小儿郎已经孕育在他最爱女子的宫胞之中了…… 他快要当爹了! 田骁终于回过神来了。 “头三个月可不能惊动你们娘子腹中的小儿郎,所以此事不可外扬……”他连忙含笑喝止了正抱成一团,又笑又叫的春兰与小红两个。 二婢吐了吐舌头,连忙规规矩矩地站好了,朝他行了一礼,应喏道,“是!婢子们听郎君的吩咐。” 嫤娘还在那儿云里雾里的。 田骁又吩咐春兰,“既然娘子没胃口,快去让厨房熬碗清清的米粥来,用香油和芝麻拌一点子菜头佐粥就好……” 春兰应声而去。 田骁将自己坐着的圆凳朝着嫤娘的方向拖了拖,说道,“……嫤娘!咱们有孩子了?” 他一连唤了三四声,嫤娘才回过神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又过了半晌,她才期期艾艾地说道,“二郎,我,我……你,你……是不是你扶错了脉?” “我,我身子骨好得很,并不想吐。”嫤娘结结巴巴地说道。 田骁笑了起来。 “每个人的体质不尽相同,妊娠反应也不一样。比如说,有的妇人怀了孕会频繁呕吐,有的妇人会嗜睡,还有妇人会性格脾气大变……但话又说回来,你虽身子骨康健,妊娠反应不明显的,但也得防着些。”他温和地说道。 嫤娘怔怔的看着他。 不多时,春兰匆匆端了一碗热米粥过来,说道,“启禀郎君,仓促之间,也不好再费时间熬煮烂烂的米粥,只怕娘子饿了……这是婢子用瓷匙捣碎了的米粥,郎君看看可还使得?” 说来也怪。 旧上其他的菜肴也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可嫤娘却并没有胃口。 春兰一端了米粥过来,她就闻到了甘润浓郁的米香味儿。 岭南气候常年温肯湿润,作物也特别丰美,田府的主子们选用的是本地特产猫牙米。那猫牙米不比以前嫤娘在汴京吃惯了的珍珠米,而是细细小小两头尖,糯性弹性都不如珍珠米,然而却米香浓郁,而且香香软软的,最适合拿来熬粥。 嫤娘一下子就觉得饿了! “我就吃这个。”她嚷道。 春兰连忙将粥碗放下了,嫤娘拿起了瓷匙,小心吹凉了热粥,一口一口地吃。 一碗甘润香浓的米粥落了肚,四肢四骸都暖融融的,嫤娘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春兰则有些担心,问道,“娘子一整日就吃了这么一碗稀的,哪里够?不如再用些馒头?” 嫤娘摇摇头,看也不看摆在桌上的那些菜肴一眼。 倒是田骁含笑吩咐道,“娘子爱吃米粥,以后一天三顿的备着就是……想来只要等满了三个月坐稳了胎,自然胃口就好了。” 既然连郎君都这么说了,春兰也不好再劝,便应了一声是。 田骁端起碗开始扒饭。 平时他是极享受与妻子一块儿用饭的时光,所以总是慢慢吃……今天心里有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吃,几下子就扒了两大碗饭,吃了半只烧鸡也就罢了。 田骁接了春兰递过来的湿帕子,随便抹了一把嘴就扔在了桌上,然后陪着嫤娘走出了花厅。 嫤娘执意要像往常那样,先去花园里散散步。 田骁碍不过,只能亦步亦趋地陪着。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儿,嫤娘又好气又好笑……她腰肢纤细、小腹平平,兼之身子骨康健得很,他有必要这么紧张嘛! 可是……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平坦坦的小腹,既有点儿不敢相信,又隐约有着些憧憬与希冀……是真的怀了孩儿吗?孩儿会是怎么样的?像田骁还是像她? 第两百五十二章过年(上) 很快,田重进和田夫人听说嫤娘怀孕的消息,也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府中。 先前袁氏进门六年都无身孕,田夫人也不曾着急过,所以她也不求嫤娘要尽快替田家延绵子孙什么的,可一旦怀上了,肯定还是锦上添花的! 当下,田重进大手一挥,几十箱奇珍异宝就被抬进了嫤娘的私库之中;而田夫人则开始了人事调动,首先就是派了两个擅厨艺略通药理的婆子专门给嫤娘做吃食,后来又想着说,要派了个欢喜嬷嬷贴身侍候嫤娘。 嫤娘涨红了脸。 凭谁都知道,欢喜嬷嬷是专伺房中术的。 田夫人要在嫤娘屋里安排一个欢喜嬷嬷,其实是为了防止她在孕期时,田骁要与她行房的缘故——要是有欢喜嬷嬷在,一来能防着田骁,不让二人同房,以免伤害嫤娘腹中的抬儿;二来欢喜嬷嬷的法子多,大约能教着嫤娘怎么用其他的法子来侍候男人。 谁知田夫人才刚提出欢喜嬷嬷的事儿,立刻就被田骁给否决了! 田夫人无奈地说道,“……娘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这个愣头青,以前是没吃上肉,我也懒得理你!现在你知道肉滋味儿了,哪里还戒得了?你倒是贪得那一口,委屈了我的乖孙孙怎么办!” 嫤娘涨红了脸,低着头不住地绞着自己的手帕子。 难得田骁也面红红的,梗着脖子叫,“就不要!我自个儿的娘子我自个儿侍候!” “你……” 田夫人正教训儿子一顿,却被田重进给阻止了。 “成了,二郎的事儿你让二郎自个儿管!”田重进劝说妻子道,“……他不也跟着云华道长学了几年?再说了,他也是个知道好歹的。” 田夫人瞪了儿子一眼,转头朝着嫤娘温柔和气地说道,“嫤娘啊,要是他敢闹你,你就来告诉我,看我不用大棍子打他!” 嫤娘面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声如蚊蚋一般地应了一声“是”。 田夫人还不罢休,又喋喋不休地吩咐身边的婆子,叫把家里的好药材都搬到少夫人屋里去……前儿不是得了二枝百年人参?还有天麻,黄芪,党参…… 嫤娘好脾气的一一应下。 田重进不耐烦了,“……咱家在外头街上不还有两个药铺子?要不要把药材仓里的药材都搬进来?你这都唠叨多久了,我都快饿死了……那个,嫤娘也饿,是吧?” 田夫人恍然大悟,“哎哟!只顾着说话,忘了叫人摆饭了!快快快,快上饭……” 婆子媳妇们急急忙忙地摆好了饭,众人这才转移到了饭桌上。 席间,见嫤娘只肯吃米粥,田夫人心疼得不行,又嚷道,“……怎么就吃这个!方才咱们回来的时候,你爹在路上吓死了一只兔子,这就叫人剥皮膛了,炒个新鲜的兔丁给你吃好不好?” 田骁一边扒饭一边答道,“这几天她没胃口,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娘,我爹干嘛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把兔子给吓死了?” 田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答道,“他骑着追云……大约是追云也高,你爹也高,那兔子慌不择路也不知被什么给赶了过来,逃到你爹跟前时,被追云一吓……当场就翻了白肚,被活活吓死了。” 嫤娘听得有趣,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田骁看了看自家老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 田重进充耳不闻,只是捧着海碗不住地扒饭。 “娘,兔子留给我吧,炒兔丁明儿给你们送去,我让人硝了兔子皮,给您和嫤娘各做一副手笼子。”田骁说道。 田夫人道,“我不要,你给嫤娘做就好了……瀼州这气候,哪里用得上手笼子!瞧瞧,这都快过年了,我连夹棉的衣裳都穿不了!” 一讲到过年,田夫人立刻吩咐嫤娘道,“如今你怀了身孕,府里的事再不用操劳了。前儿不是说,芸娘凤姐她们想学着管家?就让她们管去!让你身边的春兰管着对牌就行……” 嫤娘应了一声。 先前她也是这么打算的,恰巧婆母先提这事儿,倒也便宜。 可一讲到刘芸娘和张凤姐她们几个,田夫人又皱起了眉头,说道,“……那个,江莲娘还没说上亲呢?” 田骁嘴快地说道,“先前看上了邢宇不是?后来,后来……” 田重进终于接话了,“邢宇那人不老实,江莲娘还是不要嫁他的好。” 田夫人也道,“如今你爹已经查出邢宇这人确实有问题……他手里的人命案子就犯下好几桩,再加上旁的一些事,哎,这种人啊,避远点儿好,省得江莲一嫁过去就当寡妇!” 田骁嘀咕了一句,“要不是这种人还不指给她了……” “说什么呢?”田夫人问道。 田骁立刻换上了一副无害的俊朗笑容,说道,“没什么!” 嫤娘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田重进又扒完了一碗饭,让侍女再添。 等添饭的野外,他才拿着筷子教训田骁道,“……瞧瞧你那一肚子的坏水!不过就是个娘们儿,你跟她较什么劲儿!她又能碍着你什么事儿!你啊,性子太狭隘了!多和你兄长学学,心宽惜福才能福泽深厚,懂不懂!” 田骁不服气地说道,“您怎么就知道我大哥他……” 他一语未了,就被嫤娘狠狠地刮了一记眼刀子。 田骁顿时不吭声了,端着碗也扒起饭来。 这时,侍女添好饭送到了田重进的面前,田重进轻哼了一声,端起饭碗猛扒起来。 田夫人喜滋滋地看着儿子儿媳之间的互动。 ——哟哟,这么一看啊,嫤娘已经能制得住自家那个腹里黑的无敌大魔王了? 田夫人顿时喜上眉梢。 第两百五十三章过年(中) 田府是以军法来治家的,且府中仆役们大多数都是从前跟着田重进一块儿打拼,后来又因为年老力衰而退下来的老兵卒,或者是老兵卒们的婆娘媳妇们。 因此,田府中的仆役们十分好管教,平时嫤娘管起家来并不费心。 现在她怀了孕,婆母田夫人又放了话,教刘芸娘、张凤姐并江莲娘一块儿管家,嫤娘也乐得放手。 只是,江莲一来就嚷着要管库房,却被嫤娘给否决了。 江莲十分不服气,不禁一副怨气滔天的模样儿,而且还冷嘲热讽的。 嫤娘也不生气,只教仆妇们拿了三把盘算出来,又给了她们各一本帐本,教刘芸娘、张凤姐并江莲三人现场算帐。 江莲傻了眼。 刘芸娘和张凤姐拿起算盘就开始噼哩叭啦地算了起来。 半晌,两人算好了帐,将帐目抄在纸上,让仆妇们递给春兰,春兰又递给了嫤娘。 嫤娘看了看那两张纸上的数字,微微一笑,让仆妇们将刘芸娘和张凤姐的算盘与帐本拿了过来,她亲自算了一遍。 看着嫤娘纤纤十指如飞,眼神又专注的模样儿,江莲惊呆了。 不是说,士农工商吗? 夏氏贵为汴京名媛,她,她居然还会商户女的那一套?她算盘居然打得那么溜?这,这…… 顷刻间,嫤娘已经将两个帐本都算清楚了,再一对照刘芸娘和张凤姐写在纸上的数字,她微微一笑,赞道,“凤姐是个利落人。” 张凤姐忍不住喜上眉梢。 刘芸娘立时明白过来,定是自己算错了帐! 她不由得双颊绯红,讪讪地说道,“原也该凤姐管这个……我,我是个不中用的。” 嫤娘笑道,“芸娘也不差,只是在写数的时候,两个字儿给调反了……所以你得练些细致活计,既然年礼将至,内院外院的器皿就由芸娘来管。”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凤姐管着大厨房罢,进进出出的东西多,凤姐可要仔细了。” 刘芸娘和张凤姐响亮地应了一声。 江莲忍不住问道,“那库房呢?谁管?” 嫤娘但笑不语。 张凤姐讥讽江莲道,“别忘记你只是个表姑娘!还是名义上的……你还真将田府当成自己家了?就算田府是你家亲戚,你去亲戚家管帐房?还要不要脸了?” 江莲涨红了脸,说道,“连夫人都说了,教我们仨管家的,帐房如何就管不得了?莫非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 说着,她还拿眼看了嫤娘一眼。 “有猫腻那也是人田家的事,与你无关!”张凤姐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连帐都不会算,还妄想着管帐房?先学画押吧你!先前夫人派了嬷嬷来教我们认字儿和算帐,你也不好好学,现在字也不认得,帐也不会算……独把画押学会了,日后人家要卖你,你也好直接画押就是!” 在场的仆妇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芸娘补了一刀,“其实……不会画押也成,按个指模也一样。” 这下子,连嫤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莲娘就管着净涤房吧!”嫤娘云淡风轻地说道。 江莲涨红了脸,怒道,“你让我管净房马桶?”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莲娘要是嫌累呢,不管也成。”说着,嫤娘揉了揉后腰,“哎哟,坐了一上午,腰酸!” 此言一出,众管事娘子们都不淡定了。 如今少夫人怀着身孕在,她是府里最最最金贵的人儿,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少夫人,累坏了谁也不许累坏了少夫人…… “少夫人请回去歇着吧,有我等陪着表姑娘们,不会出错的。” “少夫人请保重身子!” “是啊,少夫人请回吧!” 众管事娘子连忙请少夫人回去歇着。 嫤娘看了江莲一眼,笑笑,带着小红离开了。 索性各方的年礼早就已经备下,如今府里的家务事,大半由春兰管着,又有凤姐和芸娘来帮手;再加上田夫人担心嫤娘劳累,又调了个能干的婆子回来也助了春兰一臂之力…… 于是嫤娘便开始了无所事事的养胎生活。 岭南郡的瀼州与汴京完全不同。 即使到了冬天,这里的天气也是暖洋洋的,如同往常汴京的深秋。 所以在这儿,炕床只是个摆设,根本就烧不上,毛皮大衣什么的也用不上,就是如今怀了孕的嫤娘,身上也只穿了件薄薄的夹棉褙子罢了。 田骁一直留在剌史府里替父亲处理公务。 原先的时候,他还会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后院。 可自从嫤娘怀了孕,他每天一过晌午就回了后院,或是陪她在院子里走一走,或是陪她去外头街上逛一逛,其间还日日替她把脉,又调配了些汤药给她吃……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这日一大早,春兰急急来报,“娘子,吴嬷嬷来了!” 嫤娘一惊,问道,“哪个吴嬷嬷?” “还有哪个吴嬷嬷?咱们那边府上老安人身边的吴嬷嬷!”春兰满脸喜色地说道,“……是老安人打发吴嬷嬷过来看咱们了!” 嫤娘愣了好一会儿,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快!快请……” 春兰应了一声,匆匆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吴嬷嬷果然进来了,“奴婢给五娘子磕头了,五娘子新春大吉啊!” “小红,快扶住吴嬷嬷!”嫤娘连忙吩咐道。 小红连忙扶起了吴嬷嬷,引着吴嬷嬷去一旁的小杌子上坐着了。 吴嬷嬷抹了一把眼泪,先看了看屋里的摆设,见这儿的家俱摆设像是又比先前五娘子住在汴京田府里又强了不少,不由得暗暗点头。 跟着,吴嬷嬷又开始打量起五娘子来。 这一回她奉了老安人之命过来探视,其实并没有提前告诉五娘子,照老安人的意思……只有这样,才能知道五娘子在瀼州过得到底好不好! 现在这么看来…… 五娘子住的屋子宽敞透亮又金壁辉煌的,且五娘子也愈发出落得珠圆玉润,身上穿着的家常衣裳是九成新的,脖子上挂着温润的白玉珏。 就连媳妇子春兰也穿着绸缎衣裳,端庄娴雅的就和官太太一般;更不用说站在一旁殷勤服侍的小红了,看着简直就是小家碧玉,就连先前一团稚气的果儿豆儿两个小丫头,也是粉团可爱的模样儿。 可见得,五娘子是过得真好。 嫤娘已经开口询问了,“嬷嬷怎么突然来了?是不是京中有事?” 吴嬷嬷连忙说道,“五娘子快不要担心,原也无事……就是老安人挂念五娘子,特命奴婢走这一趟……替她老人家看看五娘子,也看看五娘子的屋子……” 嫤娘松了一口气,又埋怨她道,“……那嬷嬷也不晓得使个人先来报信儿!您一个人来的?” 吴嬷嬷就和嫤娘聊了起来。 先夏老安人病了一场,似乎是有些不好了,慌得夏二夫人连忙与亲家商量,将大郎夏承皎的婚事提前了,意在冲喜。没想到啊,那大少夫人一进门,夏老安人的病果然好了! 那边的大少夫人也是个有福气的,才进门没多久,二老爷就考中了三甲进士,又被官家点了翰林……如今啊,大少夫人还怀上了身孕!只是时候还早,因此夏府中人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外人。 小红多嘴道,“嬷嬷,我们娘子……也有喜了呢?” 吴嬷嬷一呆,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嫤娘的腰身,又看了看嫤娘羞得满面通红的模样儿…… 她双手合什,含泪笑道,“真是天佑我夏家啊!喜事儿都挤到了一块儿,要是老安人知道了,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啊!” 嫤娘嗔怪小红道,“……就你多嘴!嬷嬷坐下多久了,你也不沏茶,也不端些点心上来!” 小红吐了吐舌头,跑了。 吴嬷嬷又和嫤娘说起了话。 说那日,夏府庄子上送了新晒的菜干和腌脆瓜过来,老安人就念叨着说这些都是嫤娘爱吃的……后来一连几夜地梦到了嫤娘,老安人等不得了!想着如今已经入了冬,庄子上也无甚要紧事,就点了两房庄头,将庄子里的新鲜菜品,各类菜干果儿干,鸡鸭鱼鹅等等装了车队,又命吴嬷嬷跟着,一块儿来了瀼州。 结果吴嬷嬷要来的时候,夏大夫人,夏二夫人,并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以及都虞候夫人听说了,都往车队里添了东西…… 因来的时候就是临时起意,再加上庄头们也是头一回出远门,不免领着车队走错了几座山头,折腾到了如今,总算赶在除夕前进了瀼州! 只可惜啊,大伙儿都没料到瀼州的气候这么热,运过来的东西,恐怕坏了有二三成…… 嫤娘一边听就一边抹眼泪,嗔怪道,“我在这里什么没有?偏你们还这样!” 吴嬷嬷笑道,“虽然知道五娘子您什么也不缺,可这都是家里人的一片心意,是也不是?” 小红送了茶盏进来,说道,“郎君听说吴嬷嬷来了,传话让厨房送一桌席面过来呢!” 吴嬷嬷连忙站起来,朝着外院的方向行了一礼,说道,“多谢郎君!” “嬷嬷你坐,喝口茶水。”嫤娘说道。 吴嬷嬷复又坐下,继续和嫤娘拉家常,说起了夏家人的近况。 其实嫤娘已经从候仁宝夫人的嘴里,听说了夏家人的事。只是,从外人嘴里听到的,和自家人说的,那又完全不一样了。 听说姨父去世,姨母哭得死去活来的,还一度想吞金,跟了姨父去……后来夏大夫人自愿去了庵堂当女居士,又亲自替亡夫夏大老爷和姐夫王审琦诵经点长明灯,又有王月仙苦劝,夏婠娘也因悲痛过度动了胎气……姨母这才重新振作起来,如今只一昧地照顾怀了第三胎的夏婠娘…… 后来嫤娘又细问了一番母亲夏大夫人的景况。 听说母亲半出家当了女居士,每个月在庵堂里住上半个月,与住持辩经诵佛;另半个月就下山回到夏府侍候夏老安人……日子倒也过得充实。虽然因为茹素瘦了许多,但精神极好。 夏碧娘是个一心人,之前她听信亲母所言,只一昧的想攀高枝儿……吃了那样大的亏之后才省悟了过来,如今她将夏大夫人与二夫人当成了亲娘,也把夏府和夏二夫人当成正经娘家在走动,还常常去山上的庵堂里向夏大夫人请安。有了疑难事,她也常常请教婠娘……如今胡重沛为了她,遣散了众通房妾侍,倒是一心一意地守着她过起了小日子。 夏茜娘本就是蒋大郎的心头肉,春天的时候,蒋大郎带着她和儿子出去游历了,年节下的才回了汴京,只因夏茜娘说想在婆家和娘家过年…… 听说家中众人都好,嫤娘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吴嬷嬷毕竟年纪大了,又担心错过了时间,一路也赶得急,此时终于抢在除夕前赶到了五娘子这儿,又说了这么一会子的话,便有些撑不住了。 嫤娘见了,连忙说道,“是哪些人跟了嬷嬷一块儿来的,我出去瞧瞧……” 吴嬷嬷赶紧站起身,答道,“……有夏三贵儿,薄大,还有胡根财他们。” 嫤娘应了一声,扶了小红出去,果然看到了娘家庄子上的几个庄头正风尘仆仆地站在院子里,众人见了她,都是一脸的激动,上前就拜倒了,“老奴见过五娘子!五娘子安好哇!” 嫤娘松了手,教小红上前,将众庄头一一扶起。 为首的庄头夏三贵儿从袖筒里抽出了单子,递给小红,又一脸羞愧地对嫤娘说道,“五娘子,老奴等实在羞愧啊……走了这一路,您爱吃的瓜果蔬菜坏了二三成,鸡鸭鱼鹅等也折了一半儿,我,我们……” “我一个人吃足够了!”嫤娘笑盈盈地安慰着这些看着自己长大的庄稼汉们,眼眶湿润,“……偏不给小红春兰她们吃,馋死她们!好了,有什么话,过了年再说,小红,快招呼三贵叔他们下去休息,新衣裳奉上,热酒菜送上!到了夜里啊,再和咱们一块儿热热闹闹的吃年夜饭,看爆竹!” 小红响亮地应了一声,众仆亦齐齐朝着嫤娘躬身行礼拜谢。 第两百五十四章过年(下) 这一日,田重进夫妇也早早在军营里安排了,过了晌午,夫妻俩就回到了府中。 嫤娘歇了个午觉,迷迷糊糊的,她听到了田骁的声音,便努力睁开了眼睛。 田骁在外头交代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内室。 嫤娘揉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二郎,外头怎么了?怎么这样热闹?”她问道。 田骁笑道,“原娘从邕州订了一批爆竹过来……不曾想你有了身子,在府里燃放爆竹,唯恐惊扰了……嗯,那一个。因此那批爆竹被送到了外头,又挪了一批桃花进来……晚些时候等她们布置好了你再出去看。” 嫤娘有些不高兴。 “怎么就不让放爆竹了?不放爆竹那还叫过年吗?再说了,咱们府里不放,外头放,还不是一样?”她嘟嚷了起来。 田骁笑道,“有,有有有!只不在府里放,包你看得到就是了。” 可嫤娘已心凉了半截。 春兰进来服侍她洗面更衣。 为了讨个吉利,她今儿穿了一套大红彩缎绣金红花鸟的上衣和裙子,又套了件同色的褙子,领口与袖口处都滚了一圈白兔毛;头上绾了元宝髻,戴了一套金镶玛瑙的头面,颈上挂着黄金璎珞,手腕间也戴了两副金灿灿的手镯子。 田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红配金? 要说这一身,穿谁身上都觉得俗气。可嫤娘却生了一双清澈妩媚的大眼睛,那双会说话的眼珠子一转,显得慧黠又灵动,让人看了只觉得可爱又可亲。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内室。 一到院子里,嫤娘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不过就是……睡了个午觉的功夫,怎么院子里就大变样了? 这,这…… 院子里植满了开着热闹缤纷花朵儿的桃树,不管往哪儿看,都觉得这是一片花的海洋! 且只要有微风轻拂,就有清新的花香轻轻荡漾开来…… 嫤娘简直流连忘返了!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桃花?还这样多?”她不禁开口问道。 田骁笑道,“这是娘的意思……咱们在外头有个庄子,专种桃花。娘说,你性子活泼,恐怕就爱些热闹的东西,可今年不能近赏爆竹了,就怕你心里头不快活,索性将庄子里的桃花移过来,让你看了高兴。” 嫤娘心下感动,却嗔怪道,,“这得费多少功夫啊!” “怕什么费功夫!且桃李夭夭,硕硕其华……这也是好意头不是?”说着,田骁牵着嫤娘的手,带着她走出了院子,去了田夫人所居住的正院。 田夫人正吩咐人摆菜,见了红衣金繁的嫤娘,喜得合不拢嘴。嫤娘正待上前向她请安,却被她抢先一步上前从儿子手里牵过了嫤娘的手,然后拉着嫤娘细细地看。 “好!好好……嫤娘真是个会打扮的!瞧瞧这一身,是提醒为娘的呆会子给你封个大红包呢!”田夫人笑道。 嫤娘涨红了脸。 田夫人又笑道,“我听说,你娘和你老安人给你捎了好东西来?” 嫤娘点点头,“呆会子我让人送些腌脆瓜过来,佐粥送面都是极好的……” “妙极!这过一个年啊,日日大鱼大肉的,吃了也伤!倒不如吃点子清粥小菜的爽口……”说着,田夫人带着嫤娘进了花厅。 进了花厅,嫤娘跟在田骁身后,给田重进请了安。 田重进看着打扮得热闹喜庆的嫤娘,也是微微一笑,朝两人点了点头。 田重进本身就不是个喜欢繁文缛节的人,所以只是对小夫妻俩说了几句话,然后大手一挥,四人就落了座,开始吃起了年夜饭。 田重进不善言辞,但田夫人却一向语言诙谐,再加上今年田骁立了大功,嫤娘又怀了身孕,众人心中都是乐融融的。 吃完饭,田夫人又交代田骁,“……如今嫤娘身子重,你别领着她出去看花市,来日方长……横竖院子里给你们弄了那么多花树回来……呆会子坳上放烟花的时候,你护着嫤娘一点儿,两人就站在院子里看,要是声音太大了,就领着嫤娘回屋里去……” 说完,又递了两个厚厚的红封让两人拿了,笑道,“这叫辞旧封!今儿夜里有我和你们爹爹守岁,嫤娘身子重,就别守了。明儿一早再来我这儿吃桂圆茶,到时候我再给你们迎新封……快回去吧!” 嫤娘也是头一回怀孩子。 可能是因为她身体健康的原因,腹中孩儿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不便,但她也希望一切从简,再说了,听婆母的话,也是她该尽的本分。 于是,她也不强求,便朝着公爹婆母行了礼,这才跟着田骁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小院。 天已经黑了。 走到小院门口的时候,不远处的天空突然闪亮了起来。 嫤娘好奇地问道,“二郎,那是什么?” “烟花。”田骁答道。 直到这时,嫤娘才回过神来。 “二郎,怎么瀼州百姓过年,不兴烧爆竹的吗?”她好奇的问道。 田骁看了她一眼,笑道,“不是不兴烧,是他们今年不放……” “为什么?”嫤娘疑惑地问道。 她呆了一呆,突然明白了过来。 ——是因为她怀了身孕的缘故吗? “二郎……”嫤娘顿时有些不安了起来。 田骁笑道,“这是你该享有的……你忘了?去年咱们在汴京过年的时候,因着大嫂子刚刚才生产完,要坐月子……连着附近几条街的邻居们也都不烧爆竹,都是府里事先打点好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如今是满城静寂呢!还真应了那句话,恐怕田家在瀼州来说,就是个土皇帝啊! 可这么,会不会不好? 天际边隐隐一闪一现的…… 很快,一波又一波的烟花冲上了天空,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绝美的绚丽花朵。 田骁笑道,“今年为了让百姓们不燃烧爆竹惊扰了你,爹让人挨家挨户地去送安心银子,还让人去坳上燃放烟花……那儿远,咱们既能在府里看到烟花,那些个爆竹的声响也惊扰不了你,咱们就看看吧!” 嫤娘看了看田骁的侧脸,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田骁似乎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便又转头看向她,安慰她道,“这是因为爹娘高兴啊……他们拼命挣前程挣钱,最终还不是为了咱们?如今你是最弱的时候,就安心受着。他日等诞下了孩儿,再为家里人出力也不迟。” 说着,他又放低了声音,笑道,“咱们已经是一家子了不是?就该着相互帮扶……” 嫤娘鼻子酸酸的,说道,“可我一直在拖累你们……从刚开始的华昌候府,到后来,赵德昭……还有……” “嫤娘!”田骁低声喝止了她,说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在南唐的时候,你为我出了多大的力?以及后来咱们回到瀼州之后,你给我提的那些醒……若不是你,咱们都没感觉到邢宇这人有问题,以及碧琴的事儿,以后说不定也是咱家的救命法宝……” 嫤娘吸吸鼻子,说道,“那碧琴的事儿查出来了吗?” “还没呢!不过,已经派人去查了……”他笑着答了一句。 也不知怎么的,两个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天际一闪一闪的,是连接不绝的烟花,一朵一朵地在天际绽放。 老实讲,嫤娘还是头一回这样看烟花。 放烟花不是没有动静的,但因为隔得远,所以相对来说,还是挺安静的。 两人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天际边的烟花渐渐冷落了下来,再到完全安静了,这才携手进了屋。 春兰和小红,以及果儿豆儿,吴嬷嬷李奶娘并院子里其他的仆妇们一块儿来给嫤娘与田骁请安道喜。 嫤娘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封,亲自交到每一个人的手里,然后又掏出了一迭红封,让吴嬷嬷转交给夏三贵等庄头。 接下来,就是守岁了。 今年嫤娘怀着身孕在,凭是谁也不敢真的让她守岁,于是主仆共济一堂,先是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会子的笑话,然后吃了些瓜子儿和桔瓣儿,吴嬷嬷和李奶娘就倚老卖老地请了嫤娘回房去休息,又叫小红和果儿豆儿在堂屋里好生守夜…… 众人这才应走的走,应留的留。 嫤娘虽然没有太明显的妊娠反应,却很容易累。 今儿来来回回地折腾了一天,她是真累了,田骁见她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忙打了水过来亲自服侍她洗漱了,又陪她歇下了。 嫤娘靠在田骁温暖又宽阔的胸膛上,很快就睡得熟了。 第两百五十五章怜薇寻亲(上) 转眼间就出了正月,吴嬷嬷就和金三贵等人向嫤娘辞行。 嫤娘有些不舍,却想着吴嬷嬷本是老安人身边的得力臂膀,这一来一回,再加上他们还在瀼州已经停留了一个月之久,恐怕回到汴京的时候,也要到二月底三月初了。 于是嫤娘也就不留他们了,只让他们又捎了不少东西回去,还叫田骁派了两个侍卫,再护送他们回去。 吴嬷嬷她们动身的那天,来给嫤娘磕头。 原嫤娘是想送一送她们的…… 可她怀孕已有两个多月了,田骁唯恐她有什么闪失,故不允许她出府。所以她只好眼泪汪汪地送了吴嬷嬷到了二门处,说道,“嬷嬷回去只和老安人与我娘说,我一切都好,让她们不必挂念……今年年底,恐怕我是回不了汴京的,明年罢,明年我一准儿回去过年,给她们磕头……” 吴嬷嬷也知道,如今五娘子有孕,到了今年年底时,恐怕那新出世的小主子还太小,且五娘子的身子骨也不知恢复了没有,田家人肯定不放心她带着新出世的小主子长途跋涉回到汴京的。 可是,老安人一年比一年老,也不知能不能捱到明年…… 吴嬷嬷也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五娘子只顾着自个儿就好,大夫人身子康健得很,老安人的身边,还有你吴嬷嬷呢!放心,我定替五娘子好好侍候,您明年只管带着小主子回京给老安人磕头去!” 一番话说得嫤娘又哭又笑,最后还是吴嬷嬷担心嫤娘的情绪太激动而动了胎气,故此匆匆拜别了她,在侍卫们的护送下,与夏三贵等庄头一起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吴嬷嬷等人才走了不过五六日,先前被嫤娘派回京里去送年礼的奶哥哥李攸郎就领着驼得满满当当的车队回来了。 李攸郎是李奶娘的儿子,又是春兰的丈夫,他打小儿也与嫤娘一块儿玩过,因此嫤娘并没有避嫌,便让春兰给他搬了个小杌子过来,教他坐着回话。 李攸郎听了嫤娘的吩咐,年前领着车队回了京,回程的时候又专门绕了远路去看了王月仙才回来的,所以他把京里的事讲得头头是道。 于是,嫤娘就听说了四皇子赵德芳与焦氏已经大婚,且侧夫人符氏也被迎入了四皇子府;皇叔赵光义受封为晋王,李霸图之妹,年方十六的李二娘年前就被抬进了晋王府,如今已受封为晋王妃;而二皇子赵德昭之妻陈氏夫人去世已满一年,官家又替他聘了大相公王溥之女为继室…… 说到这儿,李攸郎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子,您还记得……宋九娘子么?” 嫤娘一怔,想了半日才记起这个宋九娘子宋怜薇原是田骁前头的那个未婚妻,后来爬了赵德昭的床,才成为了赵德昭的妾侍的…… “她怎么了?”嫤娘问道。 李攸郎答道,“赵德昭不是续娶了大相公王溥之女王氏吗?王氏善嫉,因此将先前二皇子身边没有名份的妾侍都打发了……那宋九娘子也在其中。” 嫤娘问道,“她回宋家了?” 李攸郎摇头道,“这个小的不知,不过,宋家那样的人家,恐怕她就是回去了,也会被宋家拱手送人的……” “那她是不是回了那边府里去投靠太夫人了?”李奶娘插嘴道。 李攸郎又摇头,“小的离开府里之前,还未听说有人上门去投靠太夫人……” 嫤娘心里一动,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夏翠娘千里独行瀼州的事儿。 难道说,宋怜薇也来这一套? 嫤娘没再理会宋怜薇了。 一来,汴京距离瀼州有千里之遥,不是那么容易来的;二来……宋怜薇要是真来了,那就来吧!依着田骁腹黑的性子,宋怜薇来了,只会比没来更惨。 李攸郎又说起了夏府和田府,以及夏府众姻亲们的景况。 他说的那些,都和先前吴嬷嬷说的差不离儿,所以等他讲完了以后,嫤娘温言安慰了他几句,感念他的辛苦,又赏了他一些银钱,更是给李奶娘和春兰放了半天假,教她们陪着李攸郎一块儿回去休息了。 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嫤娘就和他唠叨。 “我表妹王九娘在四皇子府里也不知过得好不好……四皇子妃出身名门,侧夫人符氏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唯有我那表妹,姿色一般且为人又老实忠厚……哎,也不晓得会不会吃亏。”她叹气道。 “老实忠厚还不好?”田骁说道,“我看那王九娘就是个聪明人,她晓得讨好焦氏……讨好了焦氏比讨好赵德芳强,从这一点看,符氏就远不如王九娘聪慧。再说了,王九娘的身后是都虞候府,符氏的身后,却是魏王符彦卿……” “就冲着符彦卿还是赵光义的老岳父这一点上,凭符氏如何貌美聪慧呢,赵德芳对她也只可能有几分面子情罢了!”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瞪大了眼睛,“你在四皇子府里也安插了人?” 田骁失笑,“就我在四皇子府里安插了人?” 嫤娘语塞,半晌又问道,“那,那咱们府上呢?可也有别人的眼线?” “怎么没有!”田骁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嘛!” 嫤娘又愣了一会儿,可看到田骁那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再想想,起码在她院子里当值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就算有别人的探子潜伏在田府,相信也只能在外围捡些漏了。 所以说,把自己身边的人管好就行了。 说完了赵德芳的事儿,嫤娘又叹道,“李霸图的妹子居然被封为了晋王妃……是不是李霸图又替皇叔立功了?” “嗯,立功了!”田骁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皇叔这个人,论权谋,那是一等一的厉害,手下也有无数能人,可就是……不大会打仗。嗯,也不能说他不会打仗……是这个人啊,他没啥福缘,所以总打败仗。李霸图是他手底下为数不多的,能打胜仗的人。” 嫤娘又是一怔,突然反应了过来,连忙说了声“二郎”…… 田骁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咱们不过是私下说说……” “二郎!你还说?”嫤娘嗔怪道。 其实依着她的想法,这皇储之争……其实皇叔已经赢了七八分了。所以她可不敢让田骁说些不敬的话,万一将来他在外人面前说溜了嘴怎么办! 田骁哈哈笑了起来。 为了打消他想继续讨论皇叔的话题,嫤娘随口另起了一个话题。 “那个,你前头的那个,如今来瀼州寻你了,你是准备金屋藏娇呢?还是准备领着她回来见我,给我磕头敬茶,然后要我给她安排个西偏房给住住呢?”这话一说出口,就连嫤娘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这话,怎么醋意就这么浓呢? 田骁也傻傻地张大了嘴。 半晌,他突然轻笑了起来。 嫤娘满面红晕。 “我前头那个?是哪个……”他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便明知故问道。 哼!他不晓得他前头的那个是哪个?骗人呢吧! 她横着一双盈盈大眼怒视着他,却只觉得面上烧得慌。 嫤娘咬住了自己红艳艳的菱角唇儿,心想着反正这会儿都已经挑起了这个话题,干脆再给他上点儿眼药吧?免得到时候若宋怜薇真的寻了过来向他卖惨的话,万一他心软了呢? 这么一想,她破罐子破摔道,“……我不管,娘说了!田家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可我不管你是纳妾呢,还是纳通房呢!反正你屋里只能有我一个,不然,不然……不然我就不舒服!” 说着,她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还故意伸出手摸了摸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 哼!现在她就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又怎么样? 田骁爱极了她向自己撒娇的小模样儿。 此刻又听得她声如娇莺一般地娇滴滴地嘟嚷着,他那颗心儿早就化成了水,便上前搂住了她,问道,“我的心肝儿尖尖,你哪儿不舒服了?” 嫤娘一呆…… 她咬着嘴唇看向他,看到了他戏谑的眼神,又想了昨天夜里的事…… 嫤娘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可待要拒绝他时,他却已经弯下了腰,将她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呢!”她十指若削根葱,抵在他宽阔厚实的胸膛上,咬着唇儿娇嗔道。 他没说话,却喘着粗气将她放到了床上,然后也飞快地除了鞋,爬上了床。 他拉过了被子,盖在二人身上,然后又从被子底子探过手去,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教她探向了他胯下那条怒意昂然的巨龙…… 第两百五十六章怜薇寻亲(中) 接下来,嫤娘整日无所事事,只按着田骁的安排,每天进用些温补的药膳,再一天三趟地在院子里散步,或是赏花、烹茶、抚琴、看书……有时闷了就请刘芸娘与张凤姐过来聊聊天说说话,日子倒也过得清闲惬意。 养胎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就到了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嫤娘怀孕已经快四个月了。 可她的腰肢依然纤细,也没有任何不良的妊娠反应,小腹处也依旧平坦——好吧,她的小腹稍微往外凸起,但因为穿了衣物的原因,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只有嫤娘自己知道,她的小腹处已经不复以往的柔软,而是变得硬硬的。 除此之外,她每天好吃好睡的,运动量也不算低,因此并没有长胖,反而养得肌肤雪白又气色红润的,愈发的美艳动人了起来。 按田骁的说法,如今她怀孕已经四个多月,算是坐稳了胎了,从现在开始,她有大约三个多月的安稳日子可过……到了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得再一次呆在家里养胎了。 于是,到了这一日田骁休沐的时候,嫤娘嚷着要他带她出去玩。 娇妻有令,将军莫敢不从。 只是,田骁护她护得紧,就只带她去了城外的农庄里。 那农庄就是田家的,庄头与管事娘子们早几天得了信儿,听说郎君与少夫人要来,忙不迭地安排人将院子给打扫清洗得纤尘不染…… 就在田骁带着嫤娘往农庄而去的路上,嫤娘看到了一片生机盎然。 瀼州地处南疆,气候温暖又温润,因此很适合植物生长,现在又正值春暖花开的时分,她坐在驶于官道之上的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外看,看到了延绵青山上之那漫山遍野的各色野花儿,简直就将群山给染成了五颜六色…… 她扒着窗沿,兴奋地看着外头的景致。 田骁见她心情如此愉悦,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到了农庄,嫤娘看到了窗明几净的小院,院子里种着白菔,葫芦瓜,丝瓜,搭在瓜棚之上的葡萄藤也开始抽出了新芽……还偶尔有新孵出窝的,毛茸茸的嫩黄小鸭子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寻食;两只胖乎乎的小奶狗见了嫤娘一众人,也傻傻地跟了过来,和性子活泼的果儿玩了起来。 嫤娘忍不住就想起了,她与田骁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她家京郊的庄子上。 那时她还小,带了侍女去了山上玩水,没料到却见到了……装死的他。再想想后来,他在都虞候府对她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话。现在想来,恐怕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应该对她一见钟情了吧? 想到这儿,嫤娘忍不住看了田骁一眼,也正巧他也看她。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从前的事儿? 嫤娘抿嘴一笑,满面红晕。 说起来,她也算是身子骨康健的了,可坐着马车行了这么久……她才知道,其实她已经累得腰酸背痛的。怎么怀了孕就变得这样金贵起来了?之前她也曾跟着他跋山涉水地远行千里之遥,也不见得有如今这样娇气过! 管事娘子领着在农庄里做事的仆妇们来给她请了安,很快就被田骁给打发了。 于是嫤娘也不再矫情,自顾自地吩咐小红赶紧去打了热水来泡一泡脚。 歇了半晌,冰冷的双足泡过了热水,又吃了一盅热茶,嫤娘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她带着小红去了院子走了走,看着果儿和那两只小奶狗玩。 那两只小奶狗许是才出生不久,个头娇小又肥嘟嘟的……它们和果儿玩了一会子,又被在一旁带着鸭仔儿们正在觅食的大白鸭和吸引住了。见大白鸭撅着肥屁股直往菜圃里探头,那两只小奶狗也好奇地把圆脑袋也往菜圃里探…… 结果那大白鸭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两只小奶狗之后,大白鸭大大地张开了翅膀,一边响亮地嘎嘎叫着,一边拿它扁平的嘴去唆那两个小奶狗! 两只小狗儿被吓坏了,“嗷嗷”的叫了两声就慌不择路的转身就逃…… 结果一只小狗儿就直接撞到了正往院子里走的田骁的皮靴上,另一只撞到了它兄弟的身上,两只小奶狗都七荤八素地倒在了地上。 田骁低下头看了看那两只笨拙肥胖的小奶狗,笑了笑,用靴子尖将它俩轻轻踢到了一边,继续朝前走去。 岂料,那两只小奶狗还以为田骁在和它们玩呢,连忙欢呼了一声就追了上去。 田骁人高脚长,一脚一脚踩在地上,步子迈得又急又快,那两只小奶狗追上了他的这只脚,又撒着欢儿去追他的那只脚…… 田骁几次都险些踩到它们。 他终于不耐烦了,停下了来,皮靴子在地上重重地跺了几下! 那两只小奶狗被吓得一顿,然后就屁滚尿流地往大白鸭的身边狂奔而去…… 正带着崽仔们寻食的大白鸭被这两只冒冒失失的小奶狗给吓了一跳,“唰”的一下就张开了翅膀,发出了“嘎哽嘎哽”严肃的喝斥声音。 只见那两只小奶狗瑟瑟发抖地躲在大白鸭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出来看着田骁。 嫤娘站在廊下,和小红、果儿等人看着那两只小奶狗耍宝,人人都忍俊不禁…… 田骁走到了她的身边,朝她伸出了手。 她很自然地任他将她拥在怀里,两人一块儿进了内室。 “呆会子咱们先用午饭,用完午饭我就带你去外头走一走……等你歇好了午觉,咱们就要往回赶了……”他的声音低柔又有耐心,“……如今你身子重,不好在外头耽搁太久,最重要是好好休息……” 嫤娘笑着嗯了一声。 小红和果儿也跟着进来了,一个打了水,服侍二人洗手;一个奉了田骁之命,去外头吩咐厨房上菜了。 第两百五十七章怜薇寻亲(下) 在乡下的农庄里用饭,食材可不像在城里那么丰盛。 但好处就是,菜品足够新鲜。 早几日庄子上的人听说郎君与少夫人要来,事先就去鱼塘里捞了几条大鲩鱼用清水养了起来,什么也不喂,只将那几条肥壮的大鲩鱼生生饿瘦了一圈,如今只用姜葱豉油清蒸了,吃起来那鱼肉居然不是嫩的而是脆生生的! 嫤娘大感意外。 她还是头一回吃到……咬在嘴里可以卜卜响的鱼肉呢! 除了这道清蒸鲩鱼,还有一道炸小鱼儿……嫩嫩的小鱼儿被掐头去尾的收拾好了,裹上一层生咸蛋黄的蛋液再下油锅一炸,再洒些葱蒜,连盐都不用放了,吃在嘴里咸咸鲜鲜,又脆脆粉粉的,正是佐酒佳物。 另外,庄子上的人也晓得田骁的喜好,便用荔枝木和旧年收的果壳来生火烧鸡,那两只烧鸡的表面被烤得油光发亮的,一口咬下去,里头的嫩肉丰美多汁,且还被荔枝木给薰得透出了浓郁的荔枝香气! 也不知怎么的,自有身孕以来,平时爱吃果蔬的嫤娘就转了个口味,基本靠向了田骁,但凡是田骁爱吃的,她必定也嘴馋。 于是,清蒸脆鲩,嫤娘贪新鲜吃了些,咸蛋黄裹的炸小鱼儿也吃了些,但她觉得最好吃的,还是用荔枝木烧出来的烧鸡! 看着妻子居然开始喜欢吃烧鸡了…… 田骁先是一愣,继而又扫了扫她的小腹。 她身段儿高挑又纤细,身姿挺拔秀美,此时虽然坐着,亦有层层叠叠的衣裳堆着,却完全看不出她是个孕妇。 这些日子以来,田骁一直小心看护着她,几乎每天早晚都会听听她的脉象。 如今她坐稳了胎,且腹中胎儿的月份也大了些,所以他能听得出,她腹中怀着的,是个男胎。 再想想,她成天就嘟嚷着想要个漂亮乖巧的小闺女…… 田骁失笑,撕下一块烧鸡的腿,放在了她的碗里。嫤娘看了他一眼,将他细心撕好的鸡肉用筷子挟进嘴里吃了。 饶是她变得爱吃烧鸡了,却也只吃了半只就吃不动了。 庄子里的厨娘们还送了一份甜酒酿过来,嫤娘看那清稀浓稠的透亮汤水里飘浮着几粒白胖的米粒儿,下意识地就觉得那像粥水。 可舀上一口吃了,才知道那是……酒? 但是,那甜酒酿里的酒味儿很淡,又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一口气又吃了大半碗甜酒酿,嫤娘实在饱得吃不下,索性就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动着。 田骁见状,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不大一会儿就吃完了。 吃过饭,两人用香茗漱了口,又洗过手,田骁这才牵了她的手,带着她走出了庄子。 这会儿是午时,基本所有在田间劳作的佃户和仆人们都回去吃饭去了,所以田间只有田骁夫妻俩,他们顺着路基小道慢慢走着。 农田被佃户们分成了一块一块整齐的田地,大部分种了稻谷,少部分种了些其他的庄稼,只是大部分作物,嫤娘都不认得,只是觉得眼前看着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可放眼望去,却是一望无垠的方块田……看着真壮观! 两人在田间地头走了一会儿,田骁感觉到她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便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嫤娘也没反对。 回到了院子里,嫤娘就有些撑不住了。毕竟之前吃得太饱,刚才又走得累了,这会子洗了手又除掉了身上的外衣,就拖着田骁一起,两人窝在床上歇起了午觉。 田骁其实并没有歇午觉的习惯,可只要和她在一起,哪怕是没有睡意呢! 他含笑看着她,从刚开始的时候还兴奋地和他说着话,没说几句她就呵欠连天的,接下来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很快就阖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悠久绵长起来。 等嫤娘睡醒了午觉,田骁才带着她慢慢往城里赶,临走之前,嫤娘还让庄子上的厨娘装了几埕子甜酒酿,一块儿带了回去。 马车载着嫤娘慢慢朝瀼州城走去,田骁骑着马儿率领着侍卫护在她的马车周围。 就在田骁护着嫤娘的车刚进入瀼州城不久,坐在马车里的嫤娘就听到了前头街道处传来了热闹喧哗的声音,似乎还杂夹着妇人的哭闹声。 “二郎!二郎怜我……” 嫤娘心里一动,掀起了车窗处的纱帘往外头一看…… 身形修长的田骁骑在良驹乘风上,正与一个纤细娇弱的女郎对峙着。那女郎的姿势看上去曼妙苗条,神情楚楚可怜,还仰起了巴掌大的苍白小脸儿看着田骁,一双含愁美目波光盈盈,像朵柔弱无依的白莲花。 田骁本来身材高大,胯下的良驹乘风也是匹高头大马,两人只打了一个照面…… 乘风突然毫无征兆地咴咴长鸣了一声,然后高高地扬起了两只前蹄! “啊!不!!!救命……二郎,我是宋怜薇,我是你的薇娘啊!” 宋怜薇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陡然响起,令嫤娘心里陡然一惊! 只是正在这节骨眼上,跟在田骁的身后的几个侍卫却将嫤娘的视线给完全遮住了。 于是嫤娘只听到周围突然整齐地响起了众人惊恐的尖叫声…… “怎么了?前头怎么了?”嫤娘急了,连忙探了个头出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娘子请安坐,外头的事,有郎君与我等处置……娘子不必太忧心了,请保重身子。”常安骑着马儿在一旁说道。 被常平瞪了一眼的小红连忙将嫤娘搀扶好,坐正了,然后又放下了车窗处的轻纱。 嫤娘呆愣愣地坐着,手里的手帕子被绞成了麻花。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多人都惊呼了起来……是不是,是不是田骁他,他纵马踏伤了宋怜薇? 第两百五十八章作死(上) 嫤娘的马车被侍卫们簇拥着,直接回到了府中。 她心急如焚! 甚至已经到了二门处了,她还想回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常平温和却又坚决地拒绝了她。 夏嫤娘很清楚,她是主子,常平是侍卫,按理说,常平不可能有胆量拒绝她——所以说,这是田骁交代的!田骁不愿意让她留在现场! 那么,现场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田骁不愿意让她呆在那儿? 难道说…… 乘风伤了宋怜薇? 怎么可能! 乘风极有灵性!就连田骁都常说,在战场上,乘风凭借它一马之力,能与至少三五敌人对峙而不落败迹…… 且它与田骁心意相通,首先若没有田骁的许可,乘风不可能伤人;其次,乘风究竟把宋怜薇怎么样了,说到底……还是要看田骁的心思。 嫤娘变得六神无主起来。 乘风真伤了宋怜薇?那宋怜薇现在是死是活?田骁这么做,会不会令危及田家?虽说宋怜薇是赵德昭的弃妾,可她的身上却仍然烙着赵德昭的印记,若是赵德昭以此而责怪田骁飞扬跋扈呢? 嫤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春兰匆匆来报,“娘子,外院管事平娘子求见。” 平娘子?常平的浑家? “快!让她进来!”嫤娘连忙说道。 平娘子也是个年轻的媳妇子,专司外院的器皿茶水等职,此时入后院来求见,必是田骁示意常平,要将外头的事禀报于嫤娘知道。 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管捅了什么娄子,至少她要知道真相。 平娘子跟了春兰上前,向嫤娘行了礼之后,直接说道,“……好教娘子得知,方才在外头的时候,有人失心疯,朝着咱们府上的马车冲了过来。郎君一时收势不住,竟将那人……” “怎么样了?”嫤娘急切地问道。 平娘子答道,“娘子快不要着急……那人虽被郎君的马儿踏了一下,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嫤娘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个人是谁?怎么我在后头瞧着,竟有几分面善的样子?” 平娘子老老实实地答道,“说来也巧,那被马蹄所伤之人,竟是咱们府上的老亲,就是汴京府里太夫人的娘家侄孙女儿,名唤宋九娘的就是……” 果然是她! 嫤娘连忙又问道,“如今她哪里去了?” “回娘子的话,郎君使了人,抬了她去外头咱们的医馆里,看看还能不能治得。”平娘子答道,“如今郎君正在外院批示公文,大约要到酉时三刻才能回来……” 嫤娘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过来。 田骁自个儿也知道踏伤宋怜薇的后果,所以他这是去补救去了?田大郎一房远在京城,瀼州这边的田氏父子的一举一动,直接关乎于大房的生死。所以说,这事儿必须要在第一时间里告诉大郎…… 再想想,依着田骁缜密的性子,想必除了这些之外,肯定还会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这么一想,嫤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春兰,你跟着管家走一趟,去外头医馆看看宋九娘的伤势,告诉外头的人,不必担心药材,只管治好了她,我重重有赏!” “平娘子,你去回了郎君,教把前头的事儿处理好,我身子重,就不操那些心了。” “小红,去厨房说一声,呆会子把郎君的晚饭送到外院去……今儿夜里教人守着灶膛,倘若相公们过了戌时还在忙,叫厨房做点子宵夜送到前院去……” 嫤娘干脆利落的吩咐着,平娘子与春兰、小红等人则领命而去。 知道宋怜薇没死,田骁那边也已经忙碌了起来,悬在嫤娘心头的那块大石终于轻轻放下了。 她抚了抚心口,教豆儿去小厨房吩咐厨房做碗银耳汤来,然后又从妆奁里拿了串东珠念珠出来,捻着硕大的珍珠念珠念诵了几遍慈悲咒,这才觉得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再喝上一碗浓稠晶莹的冰糖银耳汤,嫤娘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先前因为受了惊吓,小腹处变得有些硬梆梆的,现在总算是缓了过来。 看着天也快黑了,嫤娘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让小红摆了饭。 她才吃完饭,就看到小红沉着脸进来了。 “怎么了?”嫤娘问道。 小红道,“外头有人乱嚼舌根子!娘子,明儿咱们是得好好整治一番了……” 瞧这话说的! 嫤娘觉得这边府里的治家简直是最让人觉得省心的了,婆子仆从们多是公爹田重进的旧部,一来他们习惯了军法治家,二来这些人年青时候都吃过苦头,后来又受到了公婆的厚待,所以很珍惜在府中当差的安稳日子…… 她打量了小红一眼,问道,“江莲又说什么了?” 小红果然气急败坏地说道,“……就是那个江莲娘!要我说,还是娘子您太仁慈了些,这样的人还她留在府里做什么?就该早早打发出去才是!” 嫤娘还没吱声,豆儿已经急不可耐地问道,“小红姐姐,江莲娘到底乱嚼什么舌根子了?” “方才我从外院回来,听到那个江莲娘在向守门的婆子打听,幸亏那婆子一问三不知的……可是娘子您知道么?江莲娘见那婆子佯装不知,便气不过地说起了浑话,什么‘你当我不知?原是郎君前头的那位夫人寻了过来,被如今的这个母夜叉指使着人给害死了……这样的祸害亏得郎君还拿她当宝!’娘子,您听听!这教什么话!原是我们郎君可怜她们都是孤女,没了去处才收留她们的……谁曾想,她竟是这样的白眼狼呢!”小红一边学舌,一边被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嫤娘见小红竟被气成了这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两百五十九章作死(中) 田骁刚跨进院子就听到了妻子清脆的笑声。 虽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听得出来,她精神充沛,笑声爽朗,定然不是假装的。 他那冷峻的面上便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什么事儿笑得这样开心?”田骁问道。 见桌上还摆着残羹剩饭,他知道妻子刚刚才用过饭,便直接坐在了桌前,拿起嫤娘用过的筷子就吃了起来。 嫤娘连忙说道,“哎!你在外头没吃?” 她转头又对二婢说道,“赶紧去下碗热热的面条来。” 小红与豆儿应声退下。 田骁才说道,“我在外头吃了……再下碗面来也好,这麻油拌鸡也挺好吃的。” 嫤娘白了他一眼,拿了个瓷匙将方才自己吃过的部分扒了扒,再将没动过的部分拢了拢,尽可能将菜盘子收拾得整洁一点。 田骁含笑看了她一眼,挟了一筷子麻油鸡吃了起来。 “那人真是宋怜薇?”嫤娘问道。 田骁面上神色不变,“嗯”了一声。 “知道是她你还辗过去?”嫤娘又问。 田骁云淡风轻地说道,“哪个晓得是她……突然一下子蹿出来,还大吵大嚷的,我也一时没留意,乘风也被她吓了一跳,这才马前失足了的……” 嫤娘眉毛一挑,说道,“你是在乘风踏足之前认出她来的?还是在这之后?” 田骁哪里肯承认,辩道,“当然是之后!” 嫤娘白了他一眼。 “那她到底怎么样了?乘风那可是铁蹄呢,一下子下去……还得了?”她继续问道。 “放心,她死不了!”田骁又吃了几筷子的菜,继续说道,“只是,得先让她在外头吃点儿苦头,回头再送进府里来,到时候还得劳你照看着……” 嫤娘了然。 不管怎么说,宋怜薇是不能死在田骁手里的。就算死,宋怜薇也一定要熬到储君之位明朗为止。 “放心,等她在外头治好了,你只把她交给我……”嫤娘点头道。 顿了一顿,她又笑道,“你就不怕我虐待她?” 闻言,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这话是不是应该由我来说?” 嫤娘一怔,哑口无言。 确实…… 要是宋怜薇落入田骁的手里,估计也是生不如死的。 小红端了面条回来,将面条放在了桌上,回话道,“回郎君、娘子的话,外院递了消息儿过来,说郎主呆会子就到,请郎君在外院书房等候郎主呢。” “爹回来了?”嫤娘问道。 田骁“嗯”了一声,将嘴儿啜在大海碗的边沿,开始大口大口地扒起了面条。 嫤娘连忙吩咐小红,“赶紧让厨房再做下些面条……呆会子给郎主备上一份吃食,以及郎主带回来的侍卫们也得人手一份。” 小红匆匆地去了。 嫤娘连忙拿起筷子,将盘子里剩下的麻油鸡一一挟进了他的碗里。 田骁吃完了面,嫤娘连忙去旁边拧了块湿帕子过来,递给了他。他接过帕子擦擦嘴,又拭拭手……嫤娘已经替他沏好了漱口的香茗。 看着忙来忙去的爱妻,田骁笑道,“你不必忙了……今儿夜里你就先睡吧,外头的事,有我……不,有爹娘扛着,不会出错的。” 她白了他一眼,伸手替他整理了一衣裳,柔声说道,“再忙也要记得吃饭喝水……外头的事儿可别瞒着我,回头忙完了也让我知道知道。” 田骁“哎”了一声,又低下头捧着她的脸轻吻了一下,这才出去了。 “郎君万福!” “郎君安好!” 院子里响起了春兰和果儿向田骁请安的声音。 嫤娘听到田骁低应了一声,然后他的皮靴踩击青石板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了。 想着春兰是跟着管家娘子去了外头医馆里查看宋怜薇情况的,嫤娘便安坐在内室的炕床上,只等着春兰过来回话了。 不曾想,过了好半天,春兰也没来。 “豆儿,你春兰姐姐呢?”嫤娘扬声问道。 小丫头豆儿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回娘子的话,春兰姐姐呕了,将衣裳弄得脏污,恐冲撞了您,还请您原谅则个,春兰姐姐换了衣裳就来。” 嫤娘只觉得莫明其妙。 过了好一会儿,豆儿才扶了满脸惨白,气喘吁吁的春兰进来。 嫤娘定睛一看,春兰果然换了件衣裳。 “这是怎么了?”嫤娘关切地问道,“哪儿不舒服了?豆儿去找你李奶娘要瓶子药油来给你春兰姐姐抹抹……” “不必了!”春兰连忙出声阻止,“婢子原也无大事,只唐突了娘子,娘子勿怪。” 说着,春兰定了定神,又看了看嫤娘,似乎有些为难。 嫤娘明白了。 想了想,她和声问道,“宋怜薇……很惨?” 春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嫤娘下意识地就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宋怜薇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竟让春兰……呕吐不已,还被吓成了这副模样儿? 再想想乘风的铁蹄…… 嫤娘抱了抱肚子,咬牙问道,“她,肠穿肚烂了?还是说,缺胳膊断腿了?” 春兰低着头,用手帕子捂着自己的嘴,说道,“宋九娘子,她,她……想来那马蹄儿正正踩中了她的小腹……不但屎尿齐流,连肠子都淌了出来……咱们医馆里的郎中治不了,后来是常平让人去军中请了军医来,才收拾了的……婢子去的时候,正巧撞上那军正拿了针线,要将那白花花的肠子给塞回宋九娘的腹里去……” 说着,她又有些忍不住,似是想起了当时那幅惨烈的场面,几欲作呕! 而春兰刚说完,不光是嫤娘,小红果儿豆儿等人都忍不住捂上了自己的嘴。 半晌,小红终是忍不住问道,“春兰姐姐,他们给宋九娘治伤的时候,宋九娘……是光着身子的?” 第两百六十章作死(下) 春兰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又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点了点头,说道,“我和管家娘子到医馆里头的时候,不是正遇上那军医在给宋九娘子缝肚子嘛,那宋九娘就光条条在躺在案上,四周站着十几个大汉……后来管家娘子问了问,才知道那十几个人,都是军医的弟子们。听说这边要缝合活人,人人都跑来看……” “后来,后来我还听到那军医说,不让给宋九娘穿衣裳,还吩咐那些学徒守着宋九娘,一是不能让她发热了,二是她若醒了,也不许她动,唯恐她弄到了伤口……”春兰继续说道。 小红抚胸道,“被脱光了还给十几个男人看了身子……春兰姐,她是不是昏死过去了?倘若她醒着,恐怕恨不得自尽了吧?” 春兰道,“都已经被开膛破肚了,你说她还能清醒着……” “别是她已经死了吧?”豆儿也努力猜想着。 春兰摇头道,“不会,我听那军医说,郎君有令,得留着她的命在……且两个军医,并十几个学徒,还有咱们医馆里的两个郎中都立下了军令状。倘若宋九娘死了,他们都要陪葬……所以说,死应该是不会,毕竟我看那军医的模样儿,也不算太紧张……” 嫤娘叹道,“明儿你再去一趟,和军医郎中都说一声,倘若那边还缺了什么药,只管说,这边定会支持他们的。” 说着,她又看了看春兰惨白的脸色,说道,“算了你别去了,让李奶娘替你走这一趟吧!” 春兰露出了感激的表情,站起身朝着嫤娘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娘子体恤。” “好了你回去歇着吧!”嫤娘说道。 春兰是成了亲的年轻媳妇子,只有白天在嫤娘身边当差,天黑了就往后头巷子里去,与她丈夫李攸郎与李奶娘一家住在一块儿。 春兰千恩万谢的去了。 嫤娘教小红领着果儿豆儿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走了,又教送了些果子过来吃了;跟着,她自己个儿扶着小红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待感觉到有些微微地累了,这才洗漱过又睡下了。 胆惊受怕了一整天,她早就累了,这会儿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当嫤娘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田骁正睡在她的身畔,一只粗壮的手臂正揽住了她的腰。 神奇的是,她居然没有感觉到重压感! 再仔细一琢磨,原来他将手撑在她小腹前的垫褥上,难怪她没有感觉到任何重量呢。 嫤娘伸手抱住他的胳膊。 他的手臂粗粗的,很热,特别有劲儿。 田骁睁开了眼睛。 他微微侧过身看着她。 嫤娘朝他一笑,放开了他的胳膊,两手揽上了他的脖子,抱住他,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 田骁顿时眼睛一亮! 他想要捉住她的手,他那儿都硬得发疼了…… 嫤娘娇笑了一声,眼疾手快地逃走了。 田骁一时不察,竟被她逃了…… 嫤娘一直逃到了床下,待她站到了小浴室的门口,这才放下心来,回过头朝他嫣然一笑,这才转身进了浴室。 她倒是翩翩然地走了,却留下田骁半坐在床上,忍着身下的涨痛,先恨恨地骂了声“小妖精”,然后无可奈何地起了身。 夫妻俩才吃完了早饭,又分头去忙。 过了晌午,李奶娘匆匆过来求见,一见面,她就喜气洋洋地对嫤娘说道,“我的娘子!真要多亏了你啊……” 嫤娘莫名其妙。 李奶娘自顾自地笑了一场,这才说道,“昨儿个您差了春兰去看宋怜薇,后来她回去了,就一直觉得恶心、不舒服。到了后半夜还呕吐不止,后来攸郎看不过去了,连夜请了个郎中过来给她瞧瞧……最后,竟诊出了喜脉!” 嫤娘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春兰比嫤娘年长九岁,先前在夏家的时候,被夏大夫人指给了李攸郎。小夫妻俩刚刚才成亲,李攸郎就被夏大夫人指派到瀼州来了,跟着,春兰又跟着嫤娘在汴京为夏家祖翁守了三年的孝…… 所以说,算起来春兰已经成亲五年了,却到如今才怀了孕,自然是一桩喜事。 嫤娘喜得和什么似的,一迭声地说道,“小红,前儿夫人赏我的那包参鲍,匀一包出来给李奶娘带回去给你春兰姐姐!奶娘,这几日先让春兰在家里好生歇着,身子骨儿利索了再回来当差……让她别着急啊!” 李奶娘笑得合不拢嘴,有心要婉拒了娘子的赏赐,奈何小红已经快手快脚地包好了,只得接了,又向嫤娘谢过,行了礼,这才坐在小杌子上,说起了自己去看宋怜薇的事儿。 “回娘子的话,今天我去的时候,见那宋怜薇挺尸似的躺在那案上,身上一丝不挂的,就盖了单白布……还时不时的有人掀了她的白布去看她的伤处!” “我在外头的时候,常平就和我说了,说郎君交代的,这娘儿们一定要活着。所以我去看看她,见她眼角还挂着眼泪……我就晓得她醒了,所以我在她耳边喊,‘我是夏五娘子的奶娘,宋娘子可得要强些,我们娘子已经知道了您的委屈,只等您好了就迎您入府呢!’,娘子,您猜后面怎么着?”李奶娘兴致勃勃地说道。 嫤娘微微一笑,果然问道,“后来怎样了?” “后来啊!那宋怜薇果然睁开了眼睛,微微地哭,说‘嬷嬷怜我……求娘子可怜可怜我,救我一命罢’。”李奶娘学舌道。 嫤娘顿时心生不忍。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说道,“既然春兰害了喜,那宋怜薇的事儿就劳烦奶娘看顾着,过几日若她真能挺过来的话,就接她入府罢!” 李奶娘应了一声。 第两百六十一章相见 过了几日,嫤娘始终觉得风平浪静的。 这样的宁静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后来索性直接问起了田骁,“你催马踏伤了宋怜薇,京里就没有一丁点儿的说法?” 田骁笑得云淡风轻的,“怎么没有!赵德昭头一个就参了我,说我飞扬跋扈伤人性命……”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那,那怎么样了?” “这事儿,咱家大哥一知道了,就赶紧在官家跟前报了备又请了罪……所以官家也知道了,当时还骂宋氏背主无耻。后来赵德昭参了我一本,可折子还没被呈到官家跟前,就被皇叔压了下来……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田骁浅笑道。 嫤娘皱起了眉头。 “皇叔连赵德昭的折子也能扣下来?”她喃喃地说道。 田骁亦苦笑道,“这么看来……胜负已分啊。” 嫤娘没说话。 虽然说,田家是赵氏皇族的臣子,无论谁做了皇帝,对田家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因着赵德昭,田家已经被逼着站了队…… 而如今看起来皇叔赵光义虽略胜一筹,可他手下有个心眼儿奇小又睚眦必报的候仁宝,且这候仁宝又与田骁不对付…… 嫤娘担忧地长叹了一口气。 “好了,你这么担心外头的事做什么?难道你连夫君都不信了?”田骁不希望怀着身孕的妻子太过于难受,连忙调侃了起来。 她白了他一眼,说道,“外头的事儿,我就是担心,那也是白担心!我只问你,如今宋怜薇到底怎么样了呢?” “只要她没死就行!”田骁毫不在乎地说道,“不是拿了好药吊着她的命了?百年的人参都用掉了两枝,她还能死?” 说着,他的脸色突然就阴沉了下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是想死,那也不能!” 嫤娘不爱看他阴狠起来的模样儿,就手里的帕子砸到了他脸上,嗔怪道,“好了好了,你快去外院忙乎吧,前儿我娘不是托人捎了信给我,说从京里调了几个产婆过来?约摸就是今天到了,你让人去城门等一等……” 田骁应了一声,伸手拿了个馒头往嘴里一塞,边吃边走了。 “哎,你!也不漱漱口擦擦手!”嫤娘站起身朝他喊道,小红和豆儿连忙一人捧了帕子,一人捧了茶盏上前,服侍他擦了手漱了口,才站在院子里恭送他离去。 田骁去了外院,嫤娘这才命人请了刘芸娘与张凤姐过来商议家事。 如今春兰也怀了孕,且这几天害喜得厉害,嫤娘便收走了她手里的对牌,教她安心养胎,然后开始天天盯着刘芸娘与张凤姐管家。 刘芸娘温柔娴静,却是个主意正的,而且心思缜密细致;张凤姐是个急性子,敢说敢做,像个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她两个加起来,也勉强抵得了一个春兰。再加上有嫤娘看着,旁边的管家娘子们陪衬着,理起家务事来,倒也是有模有样的。 当下,嫤娘问了几句,给宋九娘收拾的屋子可妥当了,以及给宋九娘她准备的医女和懂点儿医术药理的婆子可找着了,宋九娘的院子里可砌好了可以温药小厨房什么…… 张凤姐均伶牙俐嘴地一一答了。 嫤娘很满意,便传话去了外院,教常平他们把宋怜薇接回来。 又过了一日,外院的平娘子与管家娘子将奄奄一息的宋怜薇送入了田府。 嫤娘特别装扮了一番,带着小红和果儿去了偏院看望宋怜薇。 一进屋子,嫤娘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儿。 宋怜薇原本生得清秀可人,之前与夏碧娘堪称汴京双艳,姿色自然也是不俗的。 可现在的她,瘦成了一把枯骨,静静地躺在床上,两眼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像具死不瞑目的尸,面色腊黄又瘦得可怕。因为瘦,愈发显得那双大眼睛又大突兀又空洞……服侍她的小丫头一连唤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一看到丰神如玉、端庄清雅的夏嫤娘,宋怜薇愣住了。 她眼中闪过了不甘又痛苦的神色。 “既然来了,就好生养着……留下了性命,才有后头的念想。不过,不该想的不必多想,想多了于你也无益。”嫤娘和声说道。 宋怜薇咬了咬嘴唇,半晌,她才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是,有劳娘子照拂我这……无根的浮萍。” 嫤娘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说道,“你好好听话,乖乖地吃药,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事。” 宋怜薇又怔怔地看了她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声是。 嫤娘如沐春风一般和她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侍女走了。 一旁服侍的侍女与婆子们均恭声行礼相送…… 待屋子里只剩下宋怜薇自己的时候,她才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想相夏五娘雍容华贵的衣着首饰,端庄妩丽的神情,下人们对她的敬重……这一切原本应该属于她的! 当然若不是她贪图富贵皇权,爬了赵德昭的床,如今她也是正头娘子!她也能受尽夫君的宠爱,下人们的敬重! 可是…… 一切都晚了啊! 原本她爬了赵德昭的床,因容貌出色也颇得了他几年的宠爱……可自从香山寺一事过后,赵德昭就厌弃了她!后来正室陈夫人病逝,官家又为赵德昭续娶了大相公王溥之女。而王氏善妒,要求在过门前,遣散无子无品阶的妾侍……赵德昭便毫不留情地打发走了她。 原本宋怜薇还想着,看能不能再投靠田骁的…… 以前她与他初订婚时,她知道他曾经想着法子偷偷见过她……所以她妄想着,只要她找到了他,再做小伏低地侍候他的正妻,他会看在从前的情份上,关照她一二。给她个妾位,再让她生个孩子……也许她的下半生也不至于颠沛流离。 可是…… 呵呵,想不到,田骁竟如此狠心! 那日在大街上,他分明已经认出了她,却仍然纵马踏伤了她!一想到这儿,宋怜薇就又惊又惧!那眼真真地看着锋利厚重的马蹄朝自己践踏而来的无力感,以及后来小腹处传来的剧痛以及下身传来的畅泄感,围观路人们的惊呼声音……当时的宋怜薇昏死了过去。 后来悠悠醒转,她才回想起来,田骁纵马踏伤了她,她腹腔之中的肠子都流了出去,且大小便失禁…… 军医领着十几个学徒替她医治,用医刀生生地切开她的小腹,将她的肠子塞回去,再用针钱缝合起来。在这过程当中,她一直是一丝不挂的…… 她的身子,每天都被十几二十几个男人轮流看护,虽说大多数人查看她的身子是为了替她给小腹处的缝合伤口上药,但还是有不少人对她的身子指指点点。 宋怜薇有苦说不出。 之前她在赵德昭身边的时候,因着赵德昭的变态嗜好,他派画师在她的私处纹了一朵极逼真的蔷薇花…… 这么一来,她的身子,她那朵蔷薇花,全部变成了那些人指指点点的笑谈。 宋怜薇不是没有想过死。 她也不笨,甚至能够将男人们在场面上的那一套理得很清楚。所以她知道,田骁恨她!才会纵马故意踏伤她,然后他又想尽了法子留住了她的性命……那是因为,她是赵德昭的弃妾! 赵德昭本就恨田骁入骨,如果她真的死在了田骁手里,赵德昭才有理由借机铲除田骁,所以……这才是田骁命人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性命的原因。 可是…… 想得明白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啊! 尽管宋怜薇很清楚,如果她想报复田骁,只要自尽……她一死,田家必定会惹上大麻烦!可是,可是她害怕,她不想死啊! 宋怜薇无声地哭了起来,成串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淌下,又洇湿了颈下硬梆梆的枕头。 她当然为什么要作死?为什么要选择来找田骁?田骁又为什么会是这样一样心狠手辣的人? 倘若她没有来找田骁,拿着赵德昭给的安身银子,买个小庄子和十几顷良田,自个儿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怪就怪在她不该对男人抱有寄望啊! 再想想以后…… 以后怎么办呢? 她曾经听军医的弟子们问军医,她可还治得好。那军医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对弟子说道,“那要看这个治得好的这个‘好’字,要到什么程度了。性命大抵是无忧的,只是,估计一辈子干不得重活,且屎尿不能自理……” 想到这儿,宋怜薇几乎崩溃了! 干不得重活还不打紧,可是……屎尿不能自理? 宋怜薇闭了闭眼,满心的绝望。 第两百六十二章生产(上) 话说汴京夏府已经得到嫤娘有孕的喜讯,老安人与夏大夫人喜出望外,连忙精心挑选了几个经验丰富的产婆子,又花重金请了两个从宫里退出来的嬷嬷,又带信儿让田骁派了两个侍卫回去,亲自护送这些嬷嬷们前来。 与此同时,夏府还为嫤娘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有夏大夫人亲手做的奶娃娃衣裳,夏家两位郎君为未来的小外甥亲手做的几样木马木剑的小玩意儿,婠娘与都虞候夫人亲自整理好的,寿郎小时候穿过的半旧衣裳…… 田骁派人去城门处接到了汴京车队,拉着几位嬷嬷和几车满满的东西进了剌史府。 嫤娘满心欢喜地接待了嬷嬷们。 这回夏府一共派了六名嬷嬷过来,两名宫中退下来的嬷嬷,两个夏大夫人的陪房,以及两个原来在老安人身边做事的嬷嬷…… 以及随着车队过来的,除了满车的娃娃衣裳鞋袜与玩具之外,还有些汴京特色小吃,以及夏府庄子上自晒的菜干,酱料与瓜果等等…… 嫤娘喜不自禁! 而众嬷嬷们见了珠圆玉润又精气神极好的嫤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侍候一个身子骨康健的主子,总好过病怏怏的不是? 宾主一堂相谈甚欢。 接下来,嫤娘自命人安排这些嬷嬷们在府中住了下来。 嬷嬷们安顿下来之后,就开始了对奶娘们的甄选,嫤娘将来要用到的产房该怎么布置,坐月子时要注意些什么,将来服侍小主子和娘子的侍女们又要如何学习…… 有了这些嬷嬷们的把关,嫤娘顿觉松快不少,而田骁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这些个嬷嬷确实都是能干人,这才与嫤娘商议了,逐渐将重心转移到了剌史府的公文与军营之间的公务上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嫤娘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她开始感觉到有些不便…… 吃饭的时候,永远是只吃上两口饱了,可没过一会儿就饿了;白天走路的时候,走走就觉得累,一双纤细白嫩的脚肿得和馒头似的,原先的绣鞋如今一双也穿不上!到了夜里,原先总能一觉睡到大天光的,可现在睡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因尿急而醒来,但去一趟净房却又尿不出什么…… 嫤娘终于感觉到有些焦虑与烦躁不安了。 尽管嬷嬷们劝告她,这些都是正常的,可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好……她实在是没法子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 田骁为此特别请了几天假,留在府中陪伴嫤娘。 说来也怪。 其实嫤娘也知道,不能因为自己怀了孕,就把他绑在身边……毕竟公爹只顾着埋头练兵,剌史府里里外外的公务都由田骁一手掌管,他的事情也多。 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了他的陪伴,她的情绪确实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只得努力收拾好心情,尽可能不让他担心她。 就这样,转眼就到了八月底,眼瞅着再过半个月,她就要生产了。 这天夜里,嫤娘翻去覆地的,不一会儿就被憋醒了。她临近生产,小腹已经高高隆起,想从床上起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想着昨儿夜里田骁已经陪着她起了几次夜,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睡安稳了,她便不想吵他,想着自己悄悄的去快快的回,也就罢了。 只是,她动作多有不便,吭哧吭哧地扶着床柱子,好半天才坐直了身子,然后慢吞吞地下了床。 田骁大约也倦极了,此刻沉沉地睡着,嫤娘悄悄下了床,他也不知道。 她趿着鞋,慢慢走到了净房…… 果然,就这么一点点,居然也把她给涨得半死! 嫤娘叹了一口气,提了裤子就往外走。 只是,她刚走回床边的时候,发现下身处有些湿腻腻的,刚才没擦干净? 嫤娘是爱洁之人,只得又走回净房,好生擦拭了一番,这才走回床边,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睡梦之中,也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小腹处竟然隐隐作痛…… 天刚蒙蒙亮,田骁起了身。 嫤娘也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头顶上方的帐子顶,过了好一会儿,才咬住了嘴唇,对田骁说道,“二郎,我,我……有些不对劲儿,许是要生了……你,快叫个嬷嬷进来给我看看。” 正赤足站在床边,准备穿衣裳的田骁一滞。 他紧张地凑了过来,将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 小腹处的疼痛感一波强似一波的,嫤娘有些受不住了,声音也有些微微地颤抖,“二郎,我,我肚子疼……” “啊!”田骁探知了她的脉象,得知她生产之日就在今天,不由得面色一白,光着脚就往外头冲…… 刚刚才跑到门口,他又飞快地折了回来,先是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小心地替她拉过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这才转身又往门外跑。 不料刚跑到内室的门口,因为太心急,忘了门口还有个门坎儿,“砰”的一声跌在了地上,把在外头值夜的果儿给吓了一跳! “郎君……”果儿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朝着田骁走了几步想要过来扶他,却又被他凶神恶煞的眼神给吓得一个激灵。 田骁赤着足,光着上身趴在地下,忙不迭地梗着脖子大骂果儿,“没眼力见儿的,我让你过来扶我了吗?快去喊嬷嬷来,你家娘子要生啦!” 果儿这才回过神来,趿了鞋就往外跑,“娘子要生了!嬷嬷,嬷嬷……娘子要生了!” 嫤娘躺在里间,听到了外间的动静,又好气又好笑的,肚子也疼得不舒服,可想着田骁也不能那副模样……只得恨声骂道,“田守吉!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的模样!还不快快进来换好了衣裳……” 第两百六十三章生产(中) 听说娘子要生了,院子里众人先是一惊! 这不是…… 还有半个月才到娘子生产的时候吗?不过,孩儿早出生几日与晚出生几日,这也是说不定的,因此那几个嬷嬷很快就回过神来,立刻各司其职地又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一切来…… 有的嬷嬷径直去了厨房,吩咐专人盯着熬鸡汤、安床药和烧开水;有的嬷嬷带着人去收拾了一番西厢房,准备好剪子、白布、草木灰等物;有的嬷嬷开始给事先准备好的奶娘揉宫通乳;还有嬷嬷进了内室,先将田骁请了出去,又命人送了热水过来,跟着,几人合力替嫤娘除了衣裳净了身又洗了头,最后还帮她搓干了头发。 其实嫤娘是有些抵触这些嬷嬷们为她解衣沐浴的,但几位夏府里的老人都告诫她,这是为了她好——如果今儿不洗洗干净了,将来进了月子,可是一整个月都不能洗的呢! 因此嫤娘只好忍了。 不得不说,这些嬷嬷们可真是能干人儿! 嫤娘被她们摆弄来摆弄去的,居然没有半点儿不适……除了有些难堪之外。 很快,被打理得浑身清爽的嫤娘又被嬷嬷们合力抬到了已经准备好的产房里。 接下来,嬷嬷们又替嫤娘检查了宫口,告知她至少还得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小郎君才能出来。其实嫤娘曾经侍候过袁氏生产,因此是知道的……妇人生孩子,没有几天几夜是生不下来!所以她赶紧点了点头 嬷嬷们又告诉嫤娘,为了不浪费体力,首先就得该吃吃该睡睡,最忌讳的,就是不能叫疼——因为所有的小郎君都是个可人疼的,一听到娘亲喊疼就会往里头缩,不想让娘亲疼云云…… 嫤娘哪里肯信这个! 不过,这些嬷嬷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人都有经验,多听她们的,她才能少吃苦头。 所以嫤娘尽可能忽视从硬梆梆的小腹处传来的一波强似一波的疼痛,还按捺着性子吃了侍女们送过来的一大碗鸡汤鸡肉…… 可田骁却在外头急不可耐的,他也不信嬷嬷们所说的“娘子在里头好吃好睡”这样的鬼话,没过一会儿就拍拍门拍拍窗子的,定要嫤娘亲口应上一声他才肯放下心来。 嫤娘昏昏沉沉的,感觉到醒着的时候,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忍痛了,睡着的时候也有些不安宁……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嬷嬷们在耳边喊道,“开了七指啦,娘子清醒些,小郎君快要出来了……” 身下一波一波的巨疼,让嫤娘有些慌乱。 殊不知,一直等在外头的田骁听到了屋里众嬷嬷们的喊话,急了。 “嫤娘!嫤娘……你回答我,应我一声啊!嫤娘?嫤娘……”迟迟得不到嫤娘的答复,田骁又不知道产房里的情况,急得他拼命地拍起门来。 嫤娘正咬着牙忍着巨痛,按照嬷嬷们教导的喘气法子,喘一口气就用两次力……可田骁在外头喊得她心烦意乱的,一个不留神就错了呼吸,又要从头再来。 而在外头久久得不到她答复的田骁更是心惊胆战,死命地推开了阻拦他的婆子仆妇们,直接就闯进了产房! 此时嫤娘已经除去了裤子踩上了产床…… 幸好有个嬷嬷眼疾手快地将块白布搭在了她的腰上! 田骁一闯进产房,就看到平日里总是端庄稳重的妻子此时奄奄一息的躺在一张类似于刑具的床上,发丝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一张脸儿腊黄腊黄的,嘴唇白白的…… “嫤娘,咱不生了,不生了!不遭这罪……”田骁扑到了她的身边,想要捉住她手的时候,才发现妻子的手都已经被嬷嬷们用布条给绑在了床沿,顿时心如刀绞! 听说儿媳要生产了,田夫人已经闻讯赶了回来,之前是在外头等着。因为已经等了一天一夜了,不免有些犯困,就去旁边的屋子里歇了一会儿。不料才眯了一会儿,就听说二郎闯了产房还踢翻了两个婆子,连忙赶了过来。 “你媳妇在这儿拼死拼活的给你生孩子,你在这儿拖什么后腿?”田夫人柳眉倒竖,骂田骁道,“……女人生孩子,都是半条腿踩进了……那啥,你媳妇儿够闹心的了,你还给她添乱?快出去,别耽搁了嫤娘……” 可落在田骁的眼中…… 他的妻子无论在何时都是端庄稳妥、光艳照人的!就算陪着他去了南唐那么危险的地方,后来又跟着他跋山涉水的回来,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狼狈过! 娘刚才没说完的话,他能听出来……这女人生孩子,都是半条腿踏进了鬼门关,出一丁点差错就有可能大小双亡!也就是说,说不定他以后就,就……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怎么成?他的嫤娘只有一个,他的心肝儿只有一个,可万万赌不起,也输不起啊! “嫤娘,嫤娘……”田骁只是依偎在妻子身边,说什么也不肯出去。 “田守吉!你别闹了成不成?”田夫人怒了。 嫤娘喘了几口粗气,弱弱地说道,“娘,您先带着嬷嬷们略避一避,我和二郎说几句话……很快就成,不会耽误功夫的。” 田夫人简直快要急死了! 可偏偏田骁的功夫和身手都了得,如今丈夫又困于军务暂时回不来……说起来,除非是田骁他自己愿意出产房,否则还真是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可再转念一想,就算丈夫田重进在府里又怎么样?难道儿媳生孩子,当公爹还能进产房? 想着再拖延下去对儿媳可不好,田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最终只能听了儿媳的,又恨恨地瞪了儿子一眼,才和声对嫤娘说道,“你略劝他两句……如今你已经开了七指了,等不得了!” 说着,田夫人便带了嬷嬷们避到了一旁。 第两百六十四章生产(下) “二郎,你喂我喝点儿水,我口渴得紧。”嫤娘忍着下身一波又一波的巨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安详些。 田骁哽咽了一声,转头看看,找到了盛着温水的碗,哆哆嗦嗦地喂她喝了一点儿水。 “二郎,我不会有事……先前你喊我,我却没有答应你,是因为……嬷嬷们教我喘匀了气儿,好使劲儿呢!要是,要是我开口应了你,就,就会打断了拍子……”嫤娘温柔细致的解释道。 她平和的态度使田骁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你只管使劲儿生就是,我,我在这里陪你。我通晓医术,若是你有什么事,我比那些嬷嬷们强。”田骁眼红红地看着她。 嫤娘坚决摇了摇头。 “二郎,今日你闯进产房来,我已经很生气了……”她看着他,声音温柔软糯得快要滴出水来似的,然而态度却十分坚决,“我头一回生孩子,什么也不懂,看看我现在……” 她苦笑着看了看自己狼狈万分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想你看到这样的我。” 田骁一滞。 “二郎……求你给我留几分体面罢!我,我要当你心中,最漂亮最美的小娘子,你,你就成全了我罢!”说罢,嫤娘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她在汴京的时候,也曾照顾过大嫂袁氏生产,深知产妇在产房中时,是何等的狼狈不堪!甚至到了孩儿出生的时候,那随着胞衣喷溅而出的血水、羊水…… 她不想让田骁看到那样的自己。 田骁呆若木鸡! 田夫人站在门口听了,也有几分心酸,走过来抓起了儿子,拎着他就往外走。 田骁没动。 “你这傻小子!我晓得你心疼媳妇儿,可你也不想想,若是让你看到了她分娩时那副最最不堪的模样儿,日后你还能亲近她?”田夫人轻喝道,“娘是过来人……快听娘的话,去外头等着,里头有我替你照看嫤娘,不会有事的。” 嫤娘躺在床上,带着哭音弱弱地喊了一声,“……二郎?” 田骁腿软软地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我,出去了……你,你有什么事,只管喊我一声……” 嫤娘含泪点了点头。 田骁这才出去了。 心急如焚的嬷嬷们连忙围了上来,揭去了白布重新查看嫤娘的宫口,还有的准备好了火烛、剪子、热水、白布等物…… 可嫤娘的情绪却有些失控。 她努力了好几次,想照着嬷嬷们的吩咐调匀呼吸,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田夫人站一旁看着,心里着急,念叨道,“你们这对冤家啊……刚才他着急,这会子你又着起急来了……这都开八指了!再不准备好,呆会子有的是苦头吃!” 听了婆母的话,嫤娘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感念田骁的好意,也不希望自己和孩儿有事,她要自个儿好好的,孩儿也好好的,日后孩子大了,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 “对对对!就是这样,娘子,你再呼气,吸气,使劲儿,使劲儿啊!”嬷嬷们一边替嫤娘喊着号子,一边指导着她。 嫤娘的双手紧紧地扯住了自己手上的布条,先是随着嬷嬷们的号令,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呼气的;后来又听嬷嬷们的话,开始配合着呼吸用起力来…… “娘子用力,再用力!” “快啊!快啊……啊!看到小郎君的头顶了!” “嫤娘,用力,再用力,加把劲儿啊!” 嬷嬷们与田夫人一块儿大喊了起来! 早已脱了力的嫤娘狠狠心再用了一把劲儿,只觉得双腿间一阵畅泄……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哟哟!果然是位小郎君呢!” “小郎君生得可真俊啊!” 嫤娘脑子一昏,眼前一片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悠悠醒转。 几乎是她一动,就立刻听到了田骁的声音。 “嫤娘……” 她睁开眼,看到了田骁。 只见他发丝凌乱,下巴处胡子茬儿青青的一片,眼圈儿红红的,眼白处也布满了血丝。 “二郎……”她轻唤了他一声。 他突然将头埋进了她的枕头里…… 半晌,嫤娘听到了他隐忍短促的呜咽声音。 在那一瞬间,她也有种想哭的感觉。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她的夫君,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呢! 此时竟像个孩子一样,窝在她身边偷偷地哭? 嫤娘微微啜泣了几声,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 此刻在他眼里,她定是生平最邋遢最难看的模样——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浸湿了汗水,并且鼻端还隐约闻到了些许汗馊味儿和血腥味儿…… 可他又何尝不是胡子邋遢的,还在她面前伤心落泪? 想了想,嫤娘强笑着问道,“二郎,咱们的孩儿呢?” 田骁伏在她枕边哽咽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她,带着浓浓鼻音说道,“不知道……娘抱走了,大约是……抱去给爹看去了。” “爹回来了?”嫤娘问道。 田骁“嗯”了一声。 “二郎,你去抱了孩儿回来,让我看看。”嫤娘又说道。 田骁没动。 “二郎?”嫤娘又追促了他一声。 田骁将自己的脸也放到了她的枕头上,大手也捉住了她的手,答非所问道,“嫤娘……以后咱们不生了,好么?” 嫤娘睁大了眼睛。 方才她确实陷入了昏迷,但并不是人事不省的。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那几个嬷嬷说,像她这样,生头一胎还这么顺利的可少见。不但小郎君极健壮,哭声也很响亮;就连娘子宫口处的伤也是出乎意料的轻微,想来还是平时保养得当的原故。 既然她和孩儿都身体康健,又为什么不再生几个孩儿? 她不解地看着他。 第两百六十五章 **** 田骁无限依恋地看着她,低声说道,“一个孩儿还不够?” 嫤娘眨了眨眼。 一个孩儿怎么够! 这回生的是小儿郎,其实,其实她还想要个小闺女呢!再说了,连嬷嬷们也说了,她身子骨康健,已经比大多数生头一胎的妇人们强了。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不生? 而且也不是马上就生,等她带好了这个孩子,不得等上一两年再生吗?他现在来说这个做什么? 看着妻子清澈的眼神,田骁苦笑了一声。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 一想到妻子很有可能因为分娩而……送命,他就觉得像有人拿了把钝刀子在割他的心肝儿似的! 老实讲,他上战场厮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他完全不敢想像,如果他失去了她,会怎么样……大约就如同一具失去了心脏的行尸走肉? 田骁苦笑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汗津津的。 嫤娘大约也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她顾左右而言其他,“二郎,你给我擦把脸好不好?” “好。” 此时的田骁对她充满了愧疚之情,别说是给她拧块帕子擦擦脸了,就是她让他剖腹割块心肝儿下来,他也会照做的! 他果然拧了块热帕子过来,小心地替她擦了擦面颊、额头和后颈处…… 嫤娘终于觉得清爽了些。 外头响起了嬷嬷们说话的声音。 门帘子一挑,嬷嬷们抱了个襁褓进来。 “娘子万福!郎君万福……夫人命我等送了小郎君过来。”说着,嬷嬷们就将新出世的小婴孩递到了嫤娘跟前。 嫤娘刚刚才生产完,浑身都像被碾子碾过了一遍似的,哪儿哪儿都疼得厉害,只能微微抬起头,吃力地看了看孩子。 孩子小小的,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还将一只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放在了嘴边。 田骁见她太辛苦,便将孩儿抱在怀里,递到了她的眼前。 可他低估了新生婴儿的柔软程度,这么一抱,孩儿的头就耷拉了下来…… “嫤娘!嫤娘……”田骁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喊起了妻子的名字。 嫤娘眼疾手快地坐起身,用手托住了孩儿的头。 她看到了胖乎乎的儿子,还有那如同苹果一般又嫩又软的温热面颊……小小孩儿的嘴儿还不住地咂吧着。 “哎哟!” 嫤娘只看了两眼就支撑不住了。 她一坐直身子,就觉得那儿疼得厉害…… 两个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缓缓让她躺下了。 “娘子要仔细……月子里可不兴抱孩子,日后要是落下了月子病,整一条手臂都是麻的……严重的话,一辈子都干不了重活!”嬷嬷苦口婆心地劝道。 另一个嬷嬷则教田骁怎么抱孩子。 笨手笨脚的田骁在嬷嬷的教导下,倒也很快就学会了将婴孩托在手臂上,然后让小婴孩的头自然搁在他的手臂上…… 跟着,他才将孩子送到了妻子身边。 嫤娘细细地看着儿子,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看啊,他倒是长得像你!” 跟着,她又问嬷嬷,“郎主和夫人怎么说?奶娘给他喂奶了?要不要我也给他……”说着,她看了田骁一眼,生生咽下了“喂奶”二字。 那嬷嬷笑着说道,“郎主和夫人都高兴坏了……夫人说了,请娘子先好生养着,待到了洗三那日,郎主再亲自给小郎君赐名儿……方才奶娘已经给小郎君喂过奶了。至于娘子么……说起来是该要替小郎君喂奶,才对您的身子骨恢复更有好处……” 说着,那嬷嬷又看了田骁一眼,说道,“可您喂养小郎君之前呢,得先通乳……” “怎么个通法?”嫤娘兴致勃勃地问道。 嬷嬷又看了田骁一眼,讪讪地说道,“……这,这,通乳嘛,嗯,找人吸通了也就是了。” “什么?”嫤娘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田骁出声了,“你把他抱下去。”他吩咐那两个婆子道。 那两个婆子相视一笑,知道郎君已经明白了,便抱着小婴孩下去了。 田骁走过去,关了门落了闩。 嫤娘有些诧异。 大白天的,这是干什么? 只见他又倒了些热水在木盆里,又拧了一条帕子,走到了她的身边。 嫤娘眼睁睁地看着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二郎?”她傻傻地问道。 虽然她很清楚,解衣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 可田骁深谙医理,且上一刻钟还在心疼愧疚着自己,怎么会在她刚刚生产完的时候,就向她求欢呢? 田骁被她胸前的旖旎美景给激得半天都没能喘匀一口气。 直到被吓傻了的嫤娘喃喃地喊了一声“二郎”…… 他这才回过神来,张嘴咬住了她。 “啊!”嫤娘忍不住抱住了他的头。 胸间传来了轻微的噬咬感,似万蚁噬心,又有种奇妙的感受。 渐渐的,他开始了大力的吸吮。 嫤娘很难过,抱着他的头,不住地喊着,“二郎,二郎……” 良久,田骁这才喘着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再次俯下身子含住了她…… “二郎!”嫤娘惊呼了一声!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又直起了身子,吻上了她的唇。 嫤娘一呆。 他渡了一口津甜的汁液给她? 嫤娘瞪大了眼睛! 那是,那是…… 她突然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满面红晕,还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 他却看着她微微地笑,表情还有些促狭。 “田守吉!你,你这个……”嫤娘娇嗔了一声,轻骂了起来。 然而最终,她也没将这句话给说完整。 她舍得不骂他。 第两百六十六章坐月子(下) 过了几日,就到了田府为小儿郎洗三的日子。 一大早,田夫人就笑盈盈地过来了,对嫤娘说道,“你爹想了几夜,给你儿子取了个名儿,叫铎郎,你听听,可觉得还好?” 铎郎?田铎? 嫤娘默默地念叨了几声,果然觉得琅琅上口,且寓意也好,便诚心说道,“有爹娘了……” 田夫人笑了一阵子,又说道,“今儿是府里给铎郎洗三的好日子,教你得知,这附近场面上的夫人们恐怕都要来,不过呢,有我在,不必你费心。” “多谢娘。”嫤娘由衷地说道。 田夫人应了一声,拿了帕子往外头走,可走到门边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看着嫤娘,含笑道,“今儿还有个神秘人要来……不如你好生打扮打扮?” 嫤娘一怔。 田夫人已经出去了。 其实,不必婆母提醒,她也会好生装扮一番。 可是…… 有个神秘人要来? 谁? 嫤娘想来想去的,感觉应该是汴京夏府派了人来看望自己? 大约也只有这样了。 这么一想,她就更来劲儿了,叫了李奶娘和小红捧了妆奁进来。 其实这会儿她还在坐月子,也不好往面上涂些脂粉,便叫小红打了热水来,好好地擦了擦身子,又擦干净脸,将头发绾好,绑好了抹额,想了想又往发髻里簪了枝玉钗。 打扮妥当了,外头已经响起了丝竹乐声,想来田夫人已经在前院宴客了。 不多时,田夫人遣了婆子过来,说要抱了铎郎出去,嫤娘有些不放心,命李奶娘和小红跟着一块儿去了…… 内院里变得静悄悄的。 嫤娘发了一会儿的呆。 也不知婆母说的那个神秘人到底是谁。 但想来,左右不过是老安人或者娘亲派来的人了。 汴京距离瀼州太远了啊…… 不然的话,今儿来的,就应该是娘了。 要是老安人和娘都能来多好,看到她生了个肥肥白白的孩儿,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这么一想,嫤娘顿时就有些眼热热心酸酸的。 “娘子!娘子……”外头响起了小丫头果儿的声音。 嫤娘连忙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帕子,小心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娘子!您快看看,是谁来了!”果儿跑进了内室,站在门口直喘粗气。 嫤娘嗔怪道,“你风风火火的做什么呢……娘?” 她一语末了,就看到系着观音兜,一身风尘仆仆夏大夫人正定定地站在内室的门口,两只眼里噙满了泪花,怔怔地看着自己。 嫤娘呆了。 “我的嫤娘……”夏大夫人大喊了一声,跑进屋子,一直奔到了嫤娘的身边。 她抱起女儿就是一阵大哭。 嫤娘呆了半晌。 直到她回过神来,才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嚎啕大哭了起来,“娘!娘啊……娘啊,您怎么才来!您怎么才来啊……”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后来嬷嬷们闻讯赶来,这才阻止了母女俩。 “大夫人快快收住了,可不能让娘子太伤怀啊……如今她正坐月子呢,哭坏了眼睛,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夏大夫人连忙收住了悲戚之声,好半天才平静了下来,这才坐在女儿的床沿,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地看。 但见女儿虽不曾上妆,但唇红齿白又珠圆玉润的,眉宇间开阔欢欣,可见得并没有受过委屈,不由得就暗暗点了点头。 嫤娘平息下来之后,才埋怨母亲,“……您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好教二郎去迎了您过来。” 夏大夫人笑道,“是老安人打发我来的,原想着你也要到半个月之后才生产,哪里知道竟提前了呢!所以我只得又赶了路,这才赶在洗三这日赶了过来……你可还好?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头?疼不疼?” 听着母亲温柔的话语,嫤娘又想哭了。 “疼呢,娘,可疼了……生铎郎的时候还算好,最可恨的就是二郎!人家在产房里头用力,他就在外头扯后腿,还闯进了产房去,卫嬷嬷和胡嬷嬷上前拦了一拦,被他一脚就踹开了……后来还说要陪着我生……” “娘,您说说,咱们妇道人家生孩子,血淋淋的,他在那儿凑什么热闹啊!”嫤娘诉苦道。 夏大夫人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被我赶走了!”嫤娘嘟着嘴儿说道,“我才不要他看着我那副样子!凭他是我的夫君呢,那也不能!” 夏大夫人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 嫤娘又问,“娘这一路累坏了吧?呆会子见了铎郎,就好生歇着……我瞧您的脸色也不大好,是不是累着了?” 夏大夫人笑道,“我倒还好,就是许久没出过门了,看什么都新鲜……对了,铎郎呢?” “今儿洗三,我婆母抱了他去前院……” 嫤娘话音刚落,母女俩就听到了外头院子里传来的喧哗声音,大约是李奶娘与小红与那抱着铎郎的嬷嬷回来了。 夏大夫人站了起来。 李奶娘一众人刚进屋就看到夏大夫人,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喊了一声“大夫人”,跟着就冲了过来“卟嗵”一声跪下了,然后抱着夏大夫人的腰大哭了起来。 小红也激动万分,拿着帕子不住地擦着自己的眼睛。 夏大夫人安抚了她们一阵子,这才将视线转到了正在嬷嬷怀中呼呼大睡的小婴孩。 “夫人,快抱一抱铎郎罢!”抱着铎郎的那位嬷嬷也是夏府旧人,连忙笑着将小婴孩放进了夏大夫人的怀里。 夏大夫人哆哆嗦嗦地抱住了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孩,贪恋地看着那孩子,眼前却仿若看到自己遭遇了亡夫之痛后,又独自一人挣扎着生下了女儿的痛苦过往…… 夏大夫人忍不住放声痛哭! 第两百六十七章太祖驾崩(上) 夏大夫人在瀼州田府住了下来。 因为妻子有了外母的陪伴,田骁自然而然地将工作的重心放到了公务上;而夏大夫人则一心照顾女儿和外孙,田夫人偶尔回府时,两位好友兼亲家笑融融地一块儿聊聊天,逗弄一下小孙孙,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这一年,嫤娘大半时光都在孕中,生完了铎郎之后,有母亲带着嬷嬷婆子们细心喂养孩子,她则抓紧时间开始了身体与身段的恢复。 她忘不了自个儿出了月子的那一天,她照了照镜子,只见镜中的自个儿那副原本是瓜子脸的尖下巴居然圆圆的,再看看手臂,也和铎郎似的,长着一副莲藕臂! 从那时起,嫤娘就开始有节制性的控制饮食,外加多走动多运动…… 她呆在府中岁月静好,可这时却传来了晴天霹雳! 官家驾崩了!!! 继位的,居然是皇叔!!! 初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嫤娘是崩溃的。 可转念一想,其实田家已经被迫着站到了皇叔那一队上,所以说其实只有皇叔登基,田家才不会被赵德昭穿小鞋…… 可夏家呢?夏家向来都被划到赵普一派,然而赵普却跟皇叔赵光义是死对头…… 嫤娘忧心忡忡地去问田骁。 田骁教她莫担心,“赵普与赵氏兄弟好着呢,且官家一去,皇叔……不,新皇就迎回了赵普,仍旧拜他为相,你不必太担心,如今二叔不已经进了翰林院?外家有二叔撑着,不是过去的白衣了……退一万步讲,不还有王四、胡二、蒋大和我?” 嫤娘心下稍安。 田骁又和她说道,“你趁着这段时间有外母帮着你照看铎郎,赶紧去娘那边领些差事……如今先皇初去,新皇始登基,娘那边有的是事儿!还有,赶紧把我的铺盖搬到外院来,如今国丧当头,咱们怎么也得做做样子……” 天子驾崩为国丧,皇亲国戚要服三年丧;官宦之家要守孝三个月,寻常百姓也得守上四九。 嫤娘连忙应喏了,当天夜里就亲自收拾好了田骁的铺盖,命人送到了外院。紧跟着,嫤娘召集了刘芸娘与张凤姐、并春兰和管家娘子等人过来,将府中的杂务打理清楚:因天子驾崩当服三月之孝,府中禁婚嫁、禁歌乐、禁荤腥……还得马上打发人去采购麻布回来裁剪孝服,另外还得设了香案祭奠,派人日夜看守。 忙完了家务,嫤娘又将铎郎郑重托付给母亲夏大夫人,又命李奶娘等人拟好了给铎郎奶娘们准备的菜单子,又命人去农庄里要了几筐核桃、冬笋、野山菌子和鸡鸭鹅蛋等做为食材…… 第二天,她就一身缟素地去了军营。 田夫人正忙得焦头烂额。 见儿媳过来帮忙,大喜,连忙将现有的一桩麻烦事说与她听。 原来,田重进手下有五万兵马,如今天子新丧,就得紧急为这五万兵马裁出五万套孝服出来……且天子新丧,京中亦派出了黄门使者奔赴各地视察。田重进手握一方重兵,自然也是朝庭重点监督的对象。 所以,要赶在黄门使者到来之前,为五万人马筹备孝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纺麻布比起织绵织布来说,简单得多,成布时间也快。 但问题是,要在短时间内替五万兵卒每人做一套孝服出来……谈何容易! 最后嫤娘想了个法子,教田夫人弄了几口大染缸回来,然后让士兵们将旧军服投入染缸染成了玄黑色,同时又付薪酬,教瀼州百姓在很短的时间内编织了一批麻布过来,裁成布条让士兵们绑在额头、手臂以及兵器与马络之上,另外还派人在附近收购稻草来编织麻履套在鞋上…… 这么一来,终于赶在巡查使到来的前一天,田重进手下的五万兵马都穿上了整齐一水儿的黑色孝服,看着彪壮的兵卒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孝服,头绑麻布条,脚踩麻履,人人都是一副凄凄然的神色…… 当田骁陪着巡查使去巡视兵营的时候,巡查使的面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待应付完了巡查使以后,田家众人才稍微喘了一口气,田夫人暗地里夸了嫤娘一通,只在面上不好多说什么。 新皇赵光义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之前被先皇贬到河阳任节度使的赵普给请了回来,仍命他为检校太傅、同平章事。亲信卢多逊官拜吏部侍郎,原翰林学士李昉升为户部侍郎等等,并李霸图也受封为六宅使…… 跟着,圣人宋氏被新皇封为开宝皇后,命她移居西官。 新皇赵光义有两位李姓妃妾,一为年长些的李贤妃,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她已为新皇生育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为李德妃,原淄州刺史李处耘之女,李霸图之妹…… 新皇未立皇后,而后宫四妃以贞淑贤德为序,这么看来,应是李贤妃统摄六宫。但看起,年轻的李德妃也大有前途……她才十六岁就被封为妃位,可见新皇有多么宠爱她了。 后来等手头上的事儿稍微理清了些,嫤娘便避着人,悄悄地问起了田骁,官家正值壮年,怎么突然就…… 且依着官家的性子,难道他没为两个儿子赵德昭与赵德芳打算?再说了,皇叔堂而皇之的登基,圣人宋氏就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再想想,皇叔即位之后,不封宋氏为太后,却封为开宝皇后,而且还移居西宫……实在让人觉得太奇怪了。 ——宋氏是先皇的妻室,既然先皇驾崩了,她怎么也不应该继续住在新皇的后宫里,该挪到太慈宫里去吧? 让宋氏移居西宫,是不是……太无礼了些? 听了妻子的话,田骁长叹了一口气。 他带着她去了后院的花园里。 两人围着花园走了一遭,最后田骁才站在园子里的开阔地里,悄声说与嫤娘听,“官家到底是怎么没的,这个还很难说……” 闻言,嫤娘大吃一惊! 第两百六十八章太祖驾崩(下) 大伯田骏就是官家身边的心腹侍卫,官家之死,田大郎定是最最清楚的那一个才对,怎么…… 田骁低声说道,“咱们在皇叔身边也有人……皇叔执掌皇城司,又管了禁卫军。那几日,当值的几个侍卫首领统统被调离……大哥觉察出不对,立刻禀报给官家了。可那几日以来,也不为何,官家易怒暴躁,大哥略说了几句,就被官家喝斥了出去……” “大哥觉察出不对,立刻写了密信给爹……只是,这事儿恐被皇叔知晓了。”说到这儿,田骁又道,“按约定,咱家的急极密信共分三路,可爹只收到了一路。可见得,另外两路都被人截取了……果不其然,后来咱们的探子折了两路,心疼啊……那些个人可都是人中龙凤,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可惜,可惜!”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那,那后来呢?” 田骁道,“莫急……后来爹立刻回了大哥,‘静观其变,自保为主’,因此,大哥使了个苦肉计,摔折了一条腿,便告了假,在家中养病。” 嫤娘脸色惨白,问道,“是,是真折,还是装的……” 田骁看着她,苦笑道,“这可是要命的事儿,能装?” “想来也是,爹手握重兵,本就是皇叔防范之人,而大伯被扣留在京中,他的一举一动其实就代表了咱们田家的立场……若是大伯轻举妄动了,恐怕先遭殃的就是大嫂子和两个侄儿。接着就是咱们……”嫤娘叹道,“……大伯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他受太多苦了。” 想了想,她继续追问道,“那后来呢?咱家折的那几个探子,可被人认出了身份?” 田骁怔忡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倒不会。他们都是死士,而且身份安全得紧……” 嫤娘见他不说话了,不敢再催,只是陪他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田骁才轻声说道,“因三路探子折了两路,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哥都不敢再递消息儿出来。直到前几天爹重新布置了人手,大哥才用加密暗语,共分九次,才将消息儿递了过来。” 直到这会儿,嫤娘才预感到,这事儿可能真的不比寻常了…… 果然,田骁悄声说道,“那一日,皇叔傍晚入宫,摒去左右……无人知道他与官家说了些什么。当然,当时应该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些人,都是官家身边的亲卫。只是后来到了凌晨时分,官家暴毙,且那些个侍卫……失踪了。” 嫤娘“啊”了一声,俏脸儿惨白。 “他们都是大哥昔日的同僚……据大哥在日后的调查,他们的家眷大多搬离了汴京,不知去向了……”田骁看了嫤娘了一眼,继续说道,“他们都和大哥一样,是官家的心腹侍卫……不同的是,大哥身后有爹这样手握一方重兵的大将。而他们……” 嫤娘只觉得浑身冰凉。 田骁道,“我和你说这些,是要让你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以后,你要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 嫤娘犹疑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二郎,那,也可说,他是如乱臣贼子一般的人物……难道咱们,还得替他卖命不成?” 他看着她,眼神柔和。 “人在世,最紧要的,是看清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事儿,这就够了……嫤娘,天地虽大,却有规矩伦常在。这个伦常就是——咱们是赵氏皇族的臣子,尽忠、报国……这是咱们的本分。”田骁缓缓说道。 “如今这日子比起当年爹娘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已经强太多啦!咱们没有必要去为了一些不值得的坚持,再次令家园陷于战火之中……再说了,赵家人谁当皇帝,对咱们来说,又有什么打紧?咱们仍然是赵家臣,这就够了。”田骁笑着说道。 嫤娘看着他,咬着牙不说话。 她的夫君是个看上去俊美温煦的人,但那其实是假像……实际上,他是个心胸狭窄而且睚眦必服的人。 所以在很多时间,都是嫤娘在劝说他要放宽心胸目光远大等等。 今儿从他嘴里听到了这样的真相,以及他亲口告诉了她,田家的立场……嫤娘这才觉得,她的夫君,确实是位君子。 没错,公爹田重进确实是官家的嫡系心腹。同时官家的死,也确实疑点重重…… 可田家压根就没有任何起兵的打算,固然是为了保全田府上下,但这何尝不是大宋子民的福音?天下已经分崩离析了近百年之久,好不容易才安定平稳,相信天下百姓都不愿意再起战火…… 想到这儿,嫤娘朝着田骁行了半礼,又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可要先替天下的百姓,多谢爹娘,多谢你……” 田骁放声大笑。 嫤娘连忙直起身,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田骁的笑声戛然而止——这还在国孝期内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 田骁领着她继续在花园里散步,却将其他的消息儿告诉她听 ——上个月,南唐国破。 后主李煜与王后小周氏被人遣送至汴京,李煜被封为违命候,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囚居汴京。 嫤娘听了,十分感慨,叹说道,“李煜也就罢了……可那小周氏,冰清玉洁一般的人物,如今被当了阶下囚,还不知道心里头怎么难受呢!” 田骁听了,眼神闪烁。 赵光义与之前的花蕊夫人就有些不清不楚的,可见得这人也是色中饿鬼。又因他带着嫤娘在南唐秘密行事时,李煜觊觎了他的嫤娘……出于报复,当时田骁连发了好些关于小周氏貌美体娇的密探上去。 想必,现在赵光义一定对小周氏很感兴趣吧? 田骁的嘴角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第两百六十九章珠胎暗结(上) 因为不知道新皇对田家的态度,田府中人只得兢兢业业的闭门固守。 直到三个月后,新皇有旨,命百官脱孝…… 田重进领着儿子部将在剌史府门口设了香案祭拜先皇,然后又在新皇派来的黄门使者面前摘下了孝服,穿回了武将常服,喻意着除服。 这么一来,除了皇亲国戚仍要继续替先皇守足二十七个月的孝之外,文武百官与百姓们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田府大门一关上,那边嫤娘连忙安排大厨房杀鸡宰羊。 别说她心疼疼田家父子本就是无肉不欢的,就是她的铎郎,也因为奶娘们好几个月都没吃上肉,仅靠吃着些小米、核桃,鸡鸭鹅蛋等,奶水虽然有,却不养人。 铎郎都已经快半岁大了,已经会笑会翻身会自己坐着玩一会儿了……却不怎么长肉,个子小小瘦瘦的,看着怪机灵,可落在嫤娘的眼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这一除服,厨房那边刚刚烹饪出一大锅的鸡汤,她连忙就让人先送了几盅去给那几个奶娘,惹得夏大夫人直笑话她。 这一除服就到了年底,嫤娘又忙碌了起来。 筹备各方年礼,要给下人们裁衣裳,刘芸娘的婚事已近,也得准备了…… 而夏大夫人这回出来,原是没想过要呆这么久的。只因为国孝期间嫤娘跟着田夫人混忙,日日天还未亮就要去军营,直到夜里黑了还回不来……夏大夫人舍不得新得的外孙子,就这么照顾了下来。 如今她出来也快半年了,总这么呆在外头也不像话,便想回汴京去侍奉老安人。 嫤娘万分不舍,田骁便撒了个谎儿说象郡往北已经冰封,不适合赶路,恳请外母留下……再加上田夫人也苦劝,夏大夫人只得留下了。 后来夏老安人也派人从京中捎了信儿过来,教夏大夫人只管好生照看嫤娘与她的曾外孙子;并且还说夏承皎的妻室也生了个大胖曾孙,如今她日夜守着那个胖曾孙子,可忙呢…… 这么一来,嫤娘与夏大夫人高兴坏了,连忙给夏承皎的儿子准备了一份大礼,随着年节礼的车队一起送到了汴京。 嫤娘已经主持过两次过年了,所以这次对她来说,理起年节的事儿来,已经是游刃有余。而夏大夫人亲眼看着嫤娘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由得又是高兴又伤感。 这边嫤娘才派了李攸郎押着车队上了京,没出半个月,京里田府的袁氏也派了车队送了年礼过来……他们又在半路上汇合了夏府老安人派过来的夏府车队,两支队伍浩浩荡荡的足有四五十辆马车,赶在腊八这天进了瀼州城。 一时之间,府里闹哄哄地忙得好不热闹,嫤娘更是忙得连脚都不沾地儿。 这一日,春兰抱了她新出生刚满百天的儿子过来府里玩。 原本春兰是想回府当差的,只嫤娘怜她如今独自带着儿子住——李攸郎押着车队上了京,李奶娘又在府领着差事,实在无人照应她。因此嫤娘就教春兰先歇着,待来年开了春再回来当差。 春兰的儿子生得肥嘟嘟的,夏大夫人赐他个乳名儿叫做奉郎。 这会子奉郎与铎郎两个肥娃娃并排躺在炕床上,不住地依依呀呀地唱着,两个小家伙都抬高了四条小胖腿儿,不住地凌空虚踢着……可把夏大夫人和李奶娘等人给稀罕得不行。 先前被夏府送过来的几个嬷嬷也笑盈盈地看着这两个小小孩儿玩闹,又争着抢着说这小儿郎要怎么带怎么教养才好。 夏府花重金聘了这几个嬷嬷大半年时间,怎么算也要到过完年才能派了车队再送她们回京…… 屋里好不热闹! 嫤娘从外头进来,看到了这一幕,心里头也暖暖的。 果儿捧了热水过来让她洗手净面,豆儿捧了干帕子和香肌膏过来,待她洗了手就用干帕子擦干净了,又在手上抹了一层滋润的香肌膏。 “快过来看看你儿子!”夏大夫人朝她笑道,“依依呀呀的,他这是在唱歌儿呢!” 嫤娘也凑过去看了看两个胖小子,又拿了个摇铃过来,逗着两个胖娃娃玩。 说起来,自打奶娘们开始天天喝鸡汤以来,铎郎就开始长肉……这一个多月以来,铎郎就从之前那副瘦弱精壮的样子变得了如今的白胖模样,如今才七个多月,就已经想爬了…… 嫤娘逗着两个小娃娃才玩了一会儿,外头果儿来报,说表姑娘江莲娘求见。 嫤娘想了想,让果儿带了江莲娘进来。 江莲穿着件水红的裙子和件桃红的短袄,一进来看到满屋子的人就愣了一下。 先是朝着嫤娘说了几句请安的话,然后就不住地朝嫤娘挤眉弄眼的,各种的暗示想跟她单独谈谈……嫤娘失笑,只作不知。 江莲几番暗示,见嫤娘只装作不知,急了,再看看夏大夫人与春红等人……她知道,如今夏氏可是个大忙人儿,今天能在府里逮到她可不容易,若是今天不把自个儿的事说了,恐怕后面又没有机会了。 “少夫人,我,我有一件私事儿要烦你……”江莲期期艾艾地说着,又看了夏大夫人与春兰一眼。 嫤娘笑道,“有什么事儿你就说罢!” 江莲又看了屋里众人一眼,见众人完全没有想要回避的样子,只得鼓起勇气说道,“我,我……我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少夫人怎么想的呢?”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都停下了交谈,各种诧异或嘲弄的眼神都集中在江莲的身上。 嫤娘也有些诧异,问道,“前儿你不还说,不想嫁,要在府里多呆上几年么?说说,你竟看上了谁?” 江莲涨红了脸,却依旧咬着嘴唇说道,“就是先前……少夫人也觉得好的那个,那个邢宇。” 第两百七十章珠胎暗结(中) 嫤娘吃了一惊,问道,“邢宇?” “我什么时候说过他这人好啦?”她一脸的莫名其妙。再一想,又觉得奇怪,那会儿公爹婆母都说这个邢宇有问题,怎么到了这会儿,这个邢宇还在? 江莲偷偷打量着嫤娘的脸色,咬牙说道,“如今就要过年了,他,他说……家里也少了个当家的女主子,所以,我,我想在年前嫁过去……” 嫤娘又吃了一惊,失声问道,“不是你说,邢宇这人,原是和与亡父一辈的人,你管他叫伯伯的吗?” 江莲涨红了脸,头也垂得低低的,说道,“他这人……待我极好,我不介意他年长了我许多,相反,像他这样的男人,才懂得体贴照顾我……” 嫤娘惊疑不定地看着江莲。 在她的印象中,江莲是个有些懵懂又娇气,还挺自我的一个小娘子,可眼前这个羞涩温驯的小娘子……真是江莲? “你什么时候见过邢宇了?”嫤娘问道。 江莲顿时有些警觉,,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嫤娘一眼,又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咬唇说道,“……也没怎么见他,不过只见过一两次罢了。” 说着,她满面通红地说道,“我也不稀罕府里给不给我嫁妆,就盼着少夫人把当初我爹给我留下的那些东西还给我做嫁妆就行……今儿已经是腊八了,不管怎么说,三天之后,我必是要去他家的。” 江莲的话让屋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无婚无媒的,而且还要在三天之内过门? 这,这……这岂不和私奔似的? 嫤娘摇头道,“三天之内怎么来得及?说一门亲事哪里这样容易了?芸娘和凤姐的婚事……这都已经两三年了,还剩下最后几样要紧的事没选好日子。就是你再不讲究,那也得男婚女聘,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至少也得三个月!” 江莲怒了,“说起来,不还是你想昧了我爹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告诉你,当初我进府时,夫人与郎君就把我爹留给我的那些东西拟了单子,我与夫人人手一份的!你别以为我不识字儿就能糊弄过去……”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嫤娘更是忍俊不禁。 想了想,她说道,“姑娘大了就留不得啦,留来留去留成仇……你想嫁邢宇,便自嫁去,何必来我这里讨主意?说起来你也不是我们府上的奴才……你爹留给你的东西,明儿我派人去夫人那里取了回来,原封不动的给你,先前夫人答应过你的,以后你出嫁提,会照着你爹留给你的东西再给你添一倍的嫁妆,这些也不会少……” 说着,嫤娘面色一肃,说道,“只一个,我要和你说得清楚明白。既然你铁了心要嫁他,且是要在三天之内嫁过去……恐怕只能做妾,不能为妻了,你可想清楚了?” “他说了,就是娶我回去为妻的!”江莲不服气地说道。 李奶娘道,“傻姑娘诶!你去打听打听……往大了说,郎君迎娶咱家娘子的时候,是二位夫人入宫请了圣人的懿旨才成的好事儿,后来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忙了足足两年多!婚期筹备也忙了一年多……” “往小了说,就是我家攸郎与春兰的婚事,虽是大夫人指的婚,可前前后后也忙了一年多,攸郎和春兰才成了亲的……你想在三天之内嫁到邢家去?光是官府录婚书就不止了这个时间了……除非你是去做妾,只一顶青布轿子迎你过去,卖身契上画个押按个指印……这倒是有可能,快得很!”李奶娘继续说道。 江莲的一张俏脸儿顿时青一块红一块的,怒骂道,“呸!你才去当小老婆呢!我也不和你们废话了……横竖你们看我也是不耐烦的。总之我就要三天之后嫁过去当他的正头娘子!你们只把该我的东西还给我就行了……” 说着,她还重重地哼了一声,跺着脚儿走了。 也不知为什么,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江莲的背影上…… 直到江莲离开了院子,众人还是久久地不说话。 嫤娘歪着头,开始考虑起江莲娘嫁给邢宇的得失来——江莲嫁与邢宇,不管是为妻还是做妾,对田家可有什么利益牵扯? 但可以想像到的是,邢宇对江莲的志在必得,要么就是图江莲身后的田家,要么就是图色,抑或是图财? 如果他图得的是田家的青睐……他已经完了,虽然不知道公爹是怎么想邢宇此人的,但婆母却当得了公爹的家,显见得婆母对邢宇的忍耐度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了。 那么,邢宇对江莲来主,就只剩下图色或者图财? 嗯,江莲嘛,确实长得还挺漂亮的,且比邢宇年轻了二十多岁,要说图色么,也还说得过去;再一个,江莲的父兄阵亡之后,确实给她留下了一笔的抚恤银子,再加上这些年来,田夫人抚孤的时候,是将她们几个孤女当成侄女儿来对待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就没短过她们,再加上田夫人还答应过,将来这几个孤女出阁的时候,会再附赠一份与她们父兄遗产相等的财物添作嫁妆…… 所以说,邢宇是冲着江莲的嫁妆来的? 嫤娘正想得出神呢,旁边几位嬷嬷却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夏大夫人皱眉道,“你们说什么呢?” 那几个嬷嬷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一位姓卫的嬷嬷胆子大些,因此便期期艾艾地开口说道,“少夫人……有句话,咱们也不知,好不好讲……” 嫤娘眉毛一挑,却笑道,“嬷嬷们待我就和自家的侄女儿一般,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第两百七十一章珠胎暗结(下) 嫤娘这话说的就很有技巧性了。 这些嬷嬷们都是年过半百之人,个个都凭着一身好本事游走于权贵之家,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而嫤娘这么一说,也并不是真让这些嬷嬷们把她当成侄女儿来看待,而要暗中提醒她们注意身份…… 那些嬷嬷们果然斟酌了一会儿,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相互使了个眼色,最后卫嬷嬷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刚才来的这位……是府上的表姑娘?” 嫤娘笑道,“她并不是我们府上的正经表姑娘,原是部将遗孤,我家婆母怜她孤苦无依,帮此接入府中,好心接济……” 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可这姑娘大了,心也大了……不是有句话,叫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嘛!方才她吵着要嫁的这个邢宇呢,原上门向她求过亲,我想着……一来是他二人年纪并不般配——那男人快四十了,前头娶过了两房到室,膝下长女都已经嫁人了……如何是个良配呢!” 那几个嬷嬷听了,面面相觑。 卫嬷嬷长松了一口气,说道,“原来那位并不是府上的正经表姑娘……唉,是这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咱们老昏眼花了,居然看出……那位莲娘像是,像是……有了身孕似的……” 嫤娘吃了一惊! 夏大夫人与李奶娘、春兰小红等人也被吓傻了…… 可转念一想,如果江莲不是已经怀了身孕,又怎会这么着急地想要嫁给邢宇? 嫤娘的一颗心儿紧紧地揪了起来。 如果江莲真的未婚先孕……说起来,还是她这个掌家之人的失职!江莲为何会怀孕?到底是邢宇潜入府中与江莲偷情?还是江莲悄悄去了邢宇家里与他私会? 好在江莲并不是府中正经的表姑娘,否则就,就…… 嫤娘有些心慌意乱。 她抱了抱儿子,然后又将胖嘟嘟的儿子递给了母亲夏大夫人,这才站起身,勉强朝众人笑道,“我去那边理事儿,嬷嬷们请自便……果儿,前儿庄子里不是送了些番荔枝过来?快让她们送些过来给嬷嬷们吃着玩儿……” 众人知道这种事儿有隐情,便都笑着请她先去忙家务去了。 嫤娘带着小红匆匆地离开了。 到了外头的花厅,她命人喊了管家娘子过来,又朝着小红使了个暗示的眼神。跟着,小红朝着管家娘子,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大骂…… 那管家娘子战战兢兢的,连头也不敢抬。 末了听说竟事关“表姑娘们”的闺誉,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其实田府人口简单,嫡系只有男丁,别说真正的表亲了,连远亲都少,族亲更是没几个……虽说那几个“表姑娘”也算不得府中多么重要的人物,可毕竟这种丑事儿出于后院,倘若江莲有孕是真……难道说,竟是邢宇潜入了田府? 这么一想,那管家娘子顿时被吓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田府是以军法治家的,仆妇们人人都立过军令状,个个都要为自己的差事负责任。一年下来,若无过错便有嘉奖,可若是有了什么差错…… 倘若真是邢宇潜入了田府,无异于奸细入府,倘若家主追究,门房处的几个婆子连死罪都有…… 那管家娘子不敢怠慢,连忙跪了下来。 嫤娘看着管家娘子,说道,“也罢,我只等你一盏茶的功夫……先去查清江莲是不是真的怀上了,再去门房处问清了江莲的行踪……速来回我!等等……此事不宜惊动江莲,你先自想法子去查验清楚再说。” 管家娘子擦了一把汗,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这才急急地去了。 嫤娘坐在一旁暗自思忖。 那个几嬷嬷都是人精,其中两个更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于燕喜接生这样的事儿特别擅长。嫤娘还曾经听田骁说过,在宫里负责给秀女们验身的老嬷嬷们,其实能从小娘子额角后颈处的汗毛生长模样,以及她们的行走坐姿就能判断出来到底还是不是处子…… 再综合江莲急着要出嫁的迫切,嫤娘觉得她怀孕应该是十有八九的事儿了。 不多时,管家娘子匆匆回来,向嫤娘禀报道,“启禀少夫人……奴婢按您的吩咐,先使了个借口将江莲身边的婢女遣了过来一细问,她,她……江莲她,确实这个月信期未至。” 嫤娘的眉毛狠狠地跳了两下。 “那门房那边呢?”她厉声问道。 管家娘子“卟嗵”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管二门,及左右偏门与后门的婆子都一一问过了,咱们府里的后院,绝不会有外男擅入。总管门房的马婆子如今就在外头等着回话,少夫人可要见见?” 嫤娘思忖半日,点头道,“教她进来。” 自有侍女领命而去,不多时,又引了马婆子进来。 马婆子直接就跪在嫤娘面前,说道,“少夫人明鉴,我马婆子敢以性命起誓,至少在这半年内,绝无外男偷入府中……” 这个嫤娘倒是相信的。 论起田府里的管家制度来说,再没有哪个富贵人家像田府这样,以军法来管家的。更何况,在田府后院的库房里,还不知道田氏父子收藏了多少奇珍异宝,自然更加忌讳外人闯入。 所以不光内院的门房看护得极紧,且前后两院还有相互监督巡视之责,邢宇想要进入田府后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然邢宇没有进来过?那就是江莲出去了? 嫤娘想了想,问道,“表姑娘们出过几次府?” 马婆子道,“回少夫人的话,咱们府上的表姑娘们,曾经在中秋节的时候,结伴出去外头游过山。除此之外,芸娘与凤姐再不曾出过府了,至于莲娘么……” 马婆子想了半日,很肯定地答道,“莲娘管着清净房……只前两个月的时候,清净房里的孙婆子跌伤了腿,刘婆子又因为家里新抱了孙子要侍候儿媳妇就告了三个月的假,因此倒马桶的事儿,很有几天是江莲领着她房里的侍女自个儿去的……直到后来匀出了人手,才补上了孙婆子和刘婆子的缺……” 嫤娘听了,眯起了眼睛。 第两百七十二章备嫁 想来,江莲就是在倒马桶的那段日子里与邢宇结识了的? 嫤娘没再说话了。 这件事,纵然是她要处置,却必须要听一听田骁的意思。 “这事儿先给我捂紧了!”嫤娘喝道,“……若是有人敢走漏风声,军法处置!” 众人齐齐答应。 到了夜里,田骁从前院回来的时候,小夫妻俩先是陪着夏大夫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然后抱着儿子玩了一会儿,夏大夫人这才带着铎郎回了房,嫤娘与田骁自去了正屋的内室。 “二郎,我有一事要和你说。” “嫤娘,有个人你还记得吗?” 两人同时开口,一愣……又同时说道: “你说。” “谁呀?” 听这推辞的声音也这样整齐,两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田骁抢先说道,“我要说的事儿其实不着急……咱们在南唐的时候,你身边不是有个叫秀儿的丫头吗?她会些拳脚功夫,如今南唐国破,她的差事儿也办完了。你看看要她不要,如是用她用得还顺手,我便叫人送了她过来。” 说着,他又说道,“我要说的说完了,方才你想说什么?” 一听说秀儿要来,嫤娘喜道,“要!怎么不要?如今春兰也生了孩子了,再不好在我房里服侍,果儿豆儿还小,小红虽然机灵,可也总不能领着我屋里所有的事儿吧……秀儿挺好,快让她来。” 田骁颌首。 “方才你想说什么呢?”他又追问道。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江莲,她……她恐怕是怀孕了。” “不过是个下人而已,怀孕了就怀孕了……什么,你说谁?谁怀孕了?倒马桶的那个?”田骁惊问道。 他光记得江莲倒了一阵子的马桶,所以下意识地将她当成了下人看待……可是,江莲是个未嫁女,怎会未婚先孕? “不是我!跟我可没干系!”田骁惊叫道。 这后院里头,仆妇婆子侍女们足有七八十个,却唯有他一个男丁,江莲怀孕……正常人都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他。 嫤娘白了他一眼,没好声气地说道,“我晓得不是你,你也别担心,她并没有想着要来讹你……今儿她来找我闹事儿,说要赶在年前嫁给邢宇呢!我问你,邢宇怎么还没解决掉?不过是个百夫长而已,难道……” 说到这儿,嫤娘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了。 她突然想起来,先皇驾崩、新皇即位,如今公爹的一举一动,恐怕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吧?想在这个时候处置邢宇,若无周全之计,还不如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不料,田骁听了妻子的话,更是又惊又怒,“你说什么?她,她……她肚子里的野种,竟是邢宇的?邢宇是怎么进到咱家的后院里来的?” 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嫤娘可比那倒马桶的贱婢美貌多了!邢宇与江莲有奸情……倘若是邢宇潜入了府中,能不觊觎嫤娘的美貌? 嫤娘解释道,“应该不是邢宇进来了,而是江莲私自出了府……” 田骁也很快就想到了家中的管家制度,心下稍定。 嫤娘说道,“这江莲作死也要嫁邢宇,多半是被邢宇哄着给骗财骗色的。今儿这么多人劝她,她也不肯,放话说不管为奴为妾,总之她定要在三天之内嫁过去……我想着,索性如了她的愿,就让嫁过去得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道,“今儿我已经派了人去问娘的意思,得了娘的首肯,才好将先前府里替江莲照管的那些银两产业一一交付清楚……” 田骁有些烦躁,在屋里踱了几步,思忖道,“她要嫁便嫁,只一个,吃了落胎药再嫁。” 嫤娘吃了一惊! 她才生了铎郎,因此看不得也听不得这样的事,连忙说道,“二郎,你何必这样?横竖她嫁了以后也跟咱们无关了,你……” 田骁恼怒道,“你也不想想,她怀着身孕嫁过去,就算谎称是圆了房以后才有的,日后也定是不足月就生产……若有心人拿着她的孩儿做文章,岂不是陷我于不义之地?” 嫤娘呆了半晌。 不得不说,田骁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 江莲是个孤女,寄身田府……出府成亲之前怀有身孕,任凭是谁,也会将江莲的孩儿与田骁扯上干系。如今田家还没摸清新帝的想法,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 再说了,田骁又为什么要为江莲邢宇背锅? 可是…… 嫤娘还是觉得有些不忍。 田骁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犹豫不决,和声说道,“你只安心替她打点嫁妆,旁的事交与我就是……” 嫤娘咬着唇,说道,“二郎,你,你可得行事隐秘些。我晓得江莲的孩子不能留,可你也不能为铎郎招来唾骂……如今咱们已为人父母了,该为孩子积些福份才是。” 田骁呆了一呆。 想了想,他郑重说道,“放心,我会处理好。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反正事后,那对奸夫淫妇也只能怪他们自个儿……” 嫤娘叹了一口气。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上下打量了田骁一番,柔声说道,“二郎,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闻言,田骁打量了妻子一眼,苦笑了起来。 “有两个变动,这第一,是大哥官复原职,仍任金吾卫带刀侍卫,行走于御前。第二,大哥探得了消息儿,卢多逊上折奏请皇上,要为爹建节。” 嫤娘一怔。 建节封候? 封功建节自然是好事,可是…… 公爹本是先皇嫡系,这先皇死得不明不白的,而新皇上一台,先急吼吼地要替公爹建节封候? 这,这…… 怎么想就怎么觉得透出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嫤娘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失声惊呼道,“……他们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替爹建节,难道是……明升暗降?” 第两百七十三章急嫁 田骁眼睛一眯。 半晌,他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爹娘早知会有这一日的了。” 嫤娘默然。 当年陈桥兵变,先皇得手下二十余万人马拥护起家……后便开始忌讳起手握重兵的武将来。就是嫤娘的姨父,当初与先皇义结金兰的王审琦也被夺了兵权,只领了个都虞候,并武成军节度使的虚衔…… 并且从那以后,官家开始扬文抑武,公爹田重进算是手握重兵把守一方疆土之人了,却还只是个四品刺史。但放眼朝中,真正掌兵权之人,除了公爹之外,大约也只有党进与潘美了。而这两人,党进倒强些,为马军都指挥史,品衔虽高些却仅率数千人马;潘美是防御使,属知州军衔。 可以说,这满朝的武官之中,田重进其实已经是手握重兵之中,品阶最高的武将了。 卢多逊选择在这个时候为公爹建节,岂不是公然的明升暗降?当然,公爹的官儿倒是有可能升上去,但手里的实权呢? 嫤娘有些担忧,说道,“如今瀼州被爹娘治理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倘若爹被调走了,那咱们怎么办?瀼州又怎么办?” 田骁笑道,“若你是卢多逊,你准备怎么做?” 嫤娘不假思索地说道,“……那我肯定是要把原来的守将调走,换上我自个儿的人才放心啊!” 这话一说出口,嫤娘自己也恍然大悟了,不由得有些懊恼。 田骁笑了起来,说道,“放心……爹白手起家打拼到现在,那是扎扎实实地靠着一拳一脚挣下来的军功攒至如今的。再说了,被调入京……也不是坏事儿。咱家驻守在这儿已经十几年了。换个地儿打江山也不是坏处!” 嫤娘见他说得豪气,不由得有些好笑,可心中却又有些隐隐的担心。 两人又聊了一会子的天,便洗洗睡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嫤娘一起来,先是理了一回家务事,跟着田夫人遣了婆子过来回话,一是交代了些过年要让嫤娘去办的琐事,二是回应了江莲的婚事,说让把原先属于江莲的银钱产业一并交还,并且再送还一份等值的嫁妆,且还要去县衙一趟……因先前田府收养江莲的时候,曾经也让县衙作保,江莲的财产单子,县衙那边也有一份呢! 嫤娘听了,心下大定。 她连忙派人去请了江莲过来,将原委说与江莲听,跟着又命管家娘子陪着江莲去了县衙,将先前一式三份的单子凑齐了,即江莲手中的那份,田府留存的那份与县衙留存的那份一一勘验过,又请了县丞作陪,去将属于江莲的二十亩地并瀼州街上的一家卖豆腐的铺面,与八十两银子验得清清楚楚,银钱地契当场交还给江莲,又请县丞写了收条,让江莲画了押…… 至此,江莲的财产被退还清楚。 接下来,管家娘子又陪着江莲回了田府,嫤娘就问她,是准备怎么个出嫁法? 江莲拿到了真金实银的银财与地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对着嫤娘的时候也终于带上了笑意,说道,“求少夫人再多留我几日,让我从府里出嫁吧!” 嫤娘看着她,微微地笑,说道,“那你的嫁衣可备好了?” “还没呢!”江莲羞涩地说道,“他说了,会在娶我前一天送过来的……” 嫤娘默然。 想了想,嫤娘又说道,“夫人吩咐了我,叫让府里也陪一份嫁妆给你……我算了算,你那二十亩地,再加上那间小铺子,还有你爹留给你的钱。统共也值二百余两银子,索性府里就给你再加上三百两银子的添妆……你看,是折现成银子给你呢?还是再给你置点儿田产呢?” 江莲面红红地说道,“少夫人给我一套体面的首饰吧!剩下的,都换成二两的银锭,用木箱装了,我带过去也显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 小红等站在一旁的侍女们听了,均是一脸的鄙夷。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那又有何不可?既然你是在咱们府里出阁的,索性再为你置办一套被褥铺盖和妆奁等,也让你风风光光的!” 江莲大喜,朝着嫤娘盈盈拜倒,口称:“多谢少夫人体恤!” “好了你赶紧回去准备你的东西吧!昨儿说了三天过门,今儿过了一天了,只剩下两天了不是?”嫤娘笑吟吟地说道。 江莲想了想,又朝嫤娘说道,“少夫人,我想在临走前,再去看看香梨院的那位宋九娘。” 嫤娘一怔。 “当初要不是她激励了我那番话,恐怕我还守着死脑筋不会转弯呢!”江莲面红红地说道,“我这都快出嫁了,想去和她说说话。” 嫤娘目光微闪。 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会块儿去了? 不过她也没表现出来,只笑笑道,“那你去吧!” 江莲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边江莲才离开,嫤娘就朝着果儿使了个眼色,果儿会意,蹦蹦跳跳地走了。 小红被江莲气得不轻,轻骂道,“呸!她这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呢!真真儿的不要脸……” 嫤娘白了她一眼,转头朝管家娘子说道,“她既要从咱们家里嫁出去,给外人看的那一套可不能少……去外头咱们的铺子里找些闲置不用的物什出来,凑个十八抬嫁妆吧!” 管家娘子应声去了。 不多时,果儿匆匆回来了。 “回娘子的话,婢子去听了江莲娘与宋九娘的话……原来是宋九娘和江莲娘推心置腹的说,说……说……”说到这儿,果儿低低地垂下了头。 嫤娘不用想就知道,定是宋九娘说起了田骁的坏话,因此果儿才不敢学舌的。 她微微一笑,问道,“后来呢?江莲娘怎么说?” 果儿松了一口气,说道,“江莲娘说,多亏了你……不然我还痴心妄想呢!再过两日我就要出府啦,到时候……兴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方便过来看你了,你放心,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日后等我,等我生下了孩儿又养好了身子……嗯,我会接了你出去的。” “跟着,宋九娘又和江莲娘说,出去了以后,要好生服侍男人……你年轻,又生得好,他会喜欢你的!啊,我教你的那些招式,你可还记得?这男人啊,就是让他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对了,你过了门,第一要记着先把管家大权拿过来,再好生管着他的银钱……这个才是正经……” 接着,果儿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话。 最后嫤娘不耐烦听了,挥手道,“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些个也没什么好听的。小红去传我的话,让马婆子安排两个人去看守香梨辽的门户,别教些不相干的人迎来送往的!” 小红应了一声。 这时,管家娘子又匆匆地拿了份单子过来了,“少夫人请过目,咱家绸缎庄有几十匹积了两年的绸缎,另外还有几套新漆了红漆的马桶木盆等,另外还有几十个镶了金边的木箱子……请您看看,若是这些个东西都算上的话,恐怕十八抬装不下……” 嫤娘拿了单子过来,细细一看,“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成啊!这些也是好东西,那就匀一匀,凑个三十六抬罢!” 管事娘子领命而去。 又过了一日,邢宇果然托人送了一套嫁衣过来。 嫤娘翻看了一番,直冷笑。 这嫁衣一看就是用外面铺里的大红色成衣改的,针线也不怎么样……这倒也罢了,可邢宇本人根本就没来,亦根本就没说婚书礼聘一事…… 嫤娘冷笑了几声,命人将这套“嫁衣”送到了北院去给江莲娘。 不出她的所料,江莲果然抱着那嫁衣,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最后还是刘芸娘与张凤姐看不过眼了。 她们好歹也朝夕相处了好些年,虽然彼此之间不对付,却也有几分姐妹之情。于是,刘芸娘与张凤姐拿了针线与各式金玉珠子,连夜替她忙了整整一宿,终于赶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在那身素净的大红衣裳领口袖边处缝制了些花纹,又钉了些细粒的金玉珠子上去。 末了,刘芸娘赠与江莲一条大红盖头,张凤姐送给她一条七彩腰带,江莲出嫁时才不至于太寒酸。 接下来便是迎亲了。 按理说,这男方来女方家中迎亲,必是要雇了礼乐班子过来吹拉弹唱的,新郎倌也要率众过来迎亲…… 可直到晌午了,田府门口却仍然冷冷清清的。 江莲咬着嘴唇,脸儿都白了,恨不得就这么穿着嫁衣跑出去看看……刘芸娘与张凤姐拦住了她,却很气愤,都劝江莲别嫁了算了!何必这样掉脸子呢? 可江莲却哭着跑去求了嫤娘。 嫤娘思索片刻,打发管家娘子去了一趟邢家,让传了几句不是很好听的话过去…… 很快,醉薰薰的邢宇就骑了马儿,穿了一身旧衣,胸前还系了一朵大红绸子扎的花儿,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江莲终于喜极而泣。 嫤娘穿了件灰鼠毛的披风,站在靠近二门过道的小阁楼上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邢宇从马上下来,脸色铁青…… 他大约没想到,江莲的嫁妆居然这么丰盛!粗粗一看,竟有二三十抬之多!而且每个箱子不但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且还都描了些金边,还有雕花…… 邢宇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他朝着田府的管事们连连作揖,说自己因为太高兴而喝醉了酒,所以才误了吉时,此时打发了随身的小厮赶紧回去请了礼乐班子过来,又现去酒家订了席面家去,还十分热情地要请了田府管事们回家去吃酒…… 嫤娘冷笑了一声,扶着小红转身下了楼,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两百七十四章旧主(上) 匆匆忙忙嫁了江莲,转眼就到了腊月小年。 田夫人特别交代嫤娘,为着刚刚才经历了国丧,所以不好大肆张扬,今年过年可要简单低调些。嫤娘深以为然,便将往年过年的用度减了二成,省下来的银钱,一部分折成了铜钱赏给了下人们,一部分布施到瀼州城里的慈善堂里,专事救济因战事而失孤的老人与幼童们。 这边才忙了一通,回到屋里的时候,正好春兰抱着她的大胖儿子过来府里玩。 嫤娘不知她们在聊些什么,只是她一进去,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交谈,还都纷纷拿眼看着她。 “哟,这是怎么了?”嫤娘奇怪地问道。 春兰第一个松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笑道,“……我还以为是郎君回来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夏大夫人也不例如。 嫤娘更是奇怪,这话说的,难道她们正在说什么田骁不能听的话题? “什么事儿啊?”她开口问道。 春兰站起身,亲自服侍嫤娘洗手。 “前几天不是江莲娘出阁吗?昨儿邢家去外头请郎中,还特别要避开咱们医馆里的郎中。好巧不巧的是,他们请的那位郎中正好和我住了个对面……今儿一早,郎中娘子和我唠嗑来着,说邢家的新娘子才嫁过去就,就……落了胎!邢家的人还不让郎中说出去!”春兰一边说,一边服侍着嫤娘洗了手,用帕子沾干了她手上的水迹,又捧来了香脂替她抹匀。 嫤娘便问,“既然人家都请郎中封口了,怎么他家娘子还和你说这个?” 春兰笑道,“您当那郎中的娘子是谁?瀼州城又不大,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认识的人……好啦我说,那郎中娘子的母亲,正在咱们府上清净房里做事呢!” 嫤娘恍然大悟,“……原来江莲是她娘的顶头上司!” 春兰笑着点了点头。 “那莲娘可还好?”嫤娘一边问,一边换了便鞋,走到炕床边俯下身子看了看两个并排躺在床上、盖着小被子、正呼呼大睡的两个白胖娃娃。 春兰道,“郎中娘子告诉我,说江莲她是,她是……还没坐稳胎就与男子同房,那个,那个……嗯,太激烈了些,就滑了胎……” 嫤娘一怔。 夏大夫人和那几个嬷嬷忍不住叹息了起来。 “这就是没娘的孩子啊!教养也全没了!还没成亲的黄花大闺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和人睡了,又不明不白地怀了孩子……这还没坐稳胎就与男子同房,肚里的孩儿又不明不白的没了……造孽哦!” “这头一次怀孩子就滑胎,日后哇,有得是苦头吃!” “这事儿咱们都知道了,她还想瞒着别人?恐怕全城人都会看轻了她……” 嫤娘没吭声。 她想起了先前田骁和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江莲腹中的孩子不能留。她怕他亲自出手,损了铎郎的福份。他答应她说,这事儿不让她管,他也不沾手…… 嫤娘咬着嘴唇想,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面不改色地岔开了话题,笑吟吟地说起了铎郎和奉郎的趣事。 众人闻言知雅意,纷纷避开了江莲的话题,开始围绕着两个白胖孩子开起了玩笑。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春兰抱了奉郎向嫤娘告辞,其他的嬷嬷们也跟着告退了。 小红指挥着厨娘们摆饭菜,豆儿守在夏大夫人身边,果儿则蹲在院子门口守着,没过一会儿就喊道,“……郎君万福!” 嫤娘在内室听到了,连忙走了出来。 “今儿你怎么……” 一语未了,她突然瞪大了眼睛。 有个长着圆盘子脸,模样儿十分讨喜的小丫头正跟田骁身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秀儿?”嫤娘惊喜地喊了一声。 秀儿从田骁身后跑了过来,“卟嗵”一声跪在嫤娘身下,“咚咚咚”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哽咽着说道,“秀儿给娘子请安,祝娘子福寿安康!” 嫤娘连忙笑着把她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两年不见,秀儿变成大姑娘啦!” 秀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田骁一脚跨进了内室,说道,“……你们明儿再叙旧罢,我热得很,先上壶凉茶来。” “大冬天的喝什么凉茶!”夏大夫人在里屋听到了,嗔怪道。 田骁嘻嘻一笑,朝着夏大夫人喊了一声“娘”。 夏大夫人从豆儿怀里抱过了铎郎,又吩咐豆儿道,“快去给你家郎君沏杯热茶,吹凉了再给他喝……” 嫤娘素来知道田骁的德性,若是让侍女吹凉了茶,他定不肯喝了!于是便笑着对秀儿说道,“你才来,不必忙着当差……这是果儿,今儿她领着你在院子里和花园里逛逛。这是小红,刚才那个是豆儿……果儿,你领着你秀儿姐姐先去后头休息去。” 秀儿应了一声,跟着果儿走了。 嫤娘急急地进了屋,遣了豆儿去给田骁倒热水洗脸洗手,她则沏茶去了。 夏大夫人则抱了铎郎站在一旁,看着琴瑟和鸣的女儿女婿,心里笑开了花。 豆儿打了热水就被田骁摒退了,嫤娘亲手服侍他洗脸,却抓紧时间低声问道,“……江莲流产了,你干的?” 田骁一愣,喊起冤来,“她流不流产,关我何事!” 嫤娘拿眼瞪着他,十分的不相信。 他只好说道,“我答应过你,要为铎郎积福的……” 她仍然用怀疑地眼神看着他。 他只得说道,“真不是我!不过,要办成这事也不难。我也是个男人,自然知道男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莲成亲前,邢宇不是出去胡天海地的喝了几天花酒吗?我安排人使了计,偏让他回回看得着却吃不着……他憋了一肚子的火,又娶回去一个如花似玉、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哪里还忍得住?” 说着,他又得意地说道,“可这事儿又与我有何干?要是邢宇能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江莲何至于流产?” 嫤娘怔怔地着他,好半天才啐了他一声。 这人…… 真是太会算计了! 第两百七十五章旧主(中) 第二日,一家从早早起来用了早饭,田骁急急地去了外院,嫤娘则去花厅理事。想了想,她又命秀儿跟着…… 其实理家务事倒也不难,有刘芸娘和张凤姐两人管着,嫤娘不过就是盯着她们别出错就是。 而让嫤娘忙碌的,她得管着田府外院的各项产业,且还从婆母田夫人那边接手了一些军营外务来做。 自从上回田骁向她示警,说起公爹田重进很有可能会被调入京中之后,嫤娘也暗自紧张了起来…… 若这是真的,她应该早点儿接过手来,毕竟公婆一旦离开瀼州,瀼州的事务肯定大多数都得由田骁来接手。可就算这只是猜测,公婆会一直呆在瀼州,她也应该早些为婆母分忧。 所以,嫤娘一直积极地学习和处理着各项事务。 而到了年底,各种事务都多了起来,先是快刀斩乱麻的理完了家事。再轮流召进外院管事,将外头的产业一项一项理得清清楚楚。 忙过一轮,嫤娘终于将所有的事儿都理得清清爽爽的,也到了午饭时分。 她陪着母亲用过了午饭,又抱着儿子歇了个午觉,醒来后也无事可做,又逢春兰抱着她的儿子奉郎也过来玩,她索性召来了小红果儿豆儿和秀儿几个,说道,“先前有你们春兰姐姐统管着你们几个,可她也成了家,再不好管着我屋里的事了,且年后我也打算让她替我管着外头的事儿……今儿我就把屋里的规矩再重新分派分派。” 众婢纷纷应了一声是。 嫤娘想了想,说道,“小红和秀儿从今儿起,改名为春红、春秀,提一等丫鬟;豆儿果儿升二等丫鬟,回头小红……春红再去挑四个家生子,放在咱们院子里任三等丫鬟。我不在的时候,春红和管事娘子统领府里的事儿,春秀管院子里的事儿,懂了?” “婢子遵娘子的吩咐!”众婢均齐声答道。 说着,嫤娘又担心春秀是新来的,春红等人会欺生,连忙又说道,“我和你们郎君在南唐时,多亏了春秀和……” 春秀立刻答道,“婢子不敢当,原是郎君与娘子指挥有度。” 嫤娘微微一笑。 见众婢并没有露出不服气的模样儿,她这才放了心。 后来,春秀瞅了个机会,对嫤娘说道,“娘子可还记得原来的碧琴姐姐?” 嫤娘颌首,“她本是皇城司的人,如今南唐事已了,她又去了何处?” 春秀见四下无人,才悄悄说道,“那时娘子与郎君离开之后,我和碧琴姐姐继续留在了府里……因我是新进皇甫府的丫头,被皇甫夫人问了个侍主不力之责,转头就被卖了……娘子放心,不过只是障眼法罢了,买了我去的,也是郎君的人。” 嫤娘先是一惊,后来听春秀解释了,这才放下了心。 想了想,她又问春秀,“后来皇甫府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春秀道,“皇甫继勋只手遮天……咱们大宋的兵马都已经打到金陵府了,李煜和小周氏还不知道呢!后来得知宋军围城,李煜惊怒之下,命人将皇甫继勋推出斩首……不料他才被人推了出去,就被无数恨他入骨的军士们活活……活活咬噬至死!皇甫夫人携重金带着幼子被亲卫送走,不知所踪……” “啊!”嫤娘大惊失色! “这,这是真的?”她结结巴巴地问。 春秀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朝中大臣们,主战的都是书生,如陈乔张洎之类的。主和的却都是武将,如皇甫继勋等……结果主战的又不懂得兵马调度,最后靠着几个守门将力战而死……陈乔自缢殉国,陈夫人殉了夫;张洎起草了降表,李煜这才拿着降表降了咱们大宋的。” 嫤娘抚着自己的心口,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因她是后院妇人,不曾亲见皇甫继勋与陈乔张洎等人,却见过他们的夫人——王后小周氏妍丽妩媚,皇甫夫人雍容华贵,陈乔夫人和蔼可亲,张洎夫人年轻气盛…… 可如今呢? 妍丽妩媚的小周氏沦为阶下囚,雍容华贵的皇甫夫人亡命天涯,和蔼可亲的陈乔夫人殉了夫,倒是一直表忠力主死战的张洎陪着李煜投了降…… 现在,大约大多数人都死了罢?剩下活着的人,心中定然也不好受。 可见得…… 和平盛世多么重要。 再一想,倘若公爹田重进执意疑心先皇的意外离世,要讨个说法的话……是否也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嫤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春秀又将话题扯回了碧琴的身上。 “禀娘子,后来碧琴姐姐又想法子见了婢子一面……她晓得婢子是田氏家奴,因此恳请婢子带个话给娘子。” 嫤娘一听,立刻说道,“她说什么了?” “碧琴姐姐说,娘子是位女中君子。她托娘子的事儿,后来郎君已派人传了话给她,让她知道了她父母弟弟的生死,她想给娘子磕几个头,愿娘子福寿安康,一世无忧!”说着,春秀跪在了地上,朝着嫤娘“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嫤娘先是一怔。 结果春秀磕完了头以后,又磕了三个头。 嫤娘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春秀认认真真地答道,“先前那三个响头是碧琴姐姐托我给娘子的谢礼。春秀也替碧琴姐姐再磕三个头,求娘子再听一听碧琴姐姐后头想求娘子的话儿……” 嫤娘心里一动,笑骂,“这样也使得?先起来说.。” 春秀也是个人精,见主子笑了起来,便知已事成了一半,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道,“娘子,您不晓得,碧琴姐姐太命苦……她在遇到您之前,为了打探消息,在花舫上当了两年妓女……后来,后来承了皇甫继勋的宠,才被赎了身,入皇甫府中当了丫鬟的。” 嫤娘又吃了一惊。 “碧琴姐姐说,只有娘子待她……贴心又体面,她并不指望还有出头的一日,只想知道,她家到底得罪了谁?” 这时,外头响起了果儿豆儿给田骁请安的声音。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这些个事儿,我知道了,原不该你讲,也不能问的。你只晓得我已经听到了就成……快去当你的差去。” 春秀很机灵,立刻朝着嫤娘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第两百七十六章旧主(下) 嫤娘自与丈夫母亲和儿子一块儿热热闹闹地用了晚饭。 夜里回了内室,嫤娘便将春秀转达碧琴的话儿说与田骁听,又问道,“原碧琴也算是小家碧玉,可她年纪小小就落得如此境地,也确实太可怜了……二郎,你帮一帮她罢。” 田骁沉吟半晌,说道,“原为了你答应过她,要替她看看家人,后来我让人打听了她家里人的情况,派人去跟她说了一声。碧琴这个人啊,她本是皇城司的人,先前被派到南唐行事……南唐国破之后,她又被顺势派到了吴越……”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 碧琴的遭遇也实在是太可怜了,若能帮帮她……那就帮帮吧! “皇城司以前是皇叔掌管,如今他登基为皇,皇城司就交给了卢多逊……”田骁喃喃自语道,“……咱们确实应该把碧琴的事儿解决了,这碧琴的身份本来就有诸多疑点……嗯,就这么着!这样吧,秀儿那边,你根本就不用管她。总之过段时间,我就把碧琴弄过来。” 嫤娘担忧地问道,“那你小心些,帮碧琴是一回事,可你要是想从皇司城的人手里把碧琴近捞出来……可不容易,那些人可都在刀口上讨生活的,千万别露了马脚。” 田骁笑道,“……这事儿还得碧琴自己拿主意,我想救她出来,也得她自己做苦肉计啊!” 嫤娘叹了一口气。 “碧琴的事儿你就别想了,”他低声说道,“……今儿又收到了大哥递出来的消息儿,卢多逊又请奏,明年潘美党进也和咱们爹一样,恐是赶在一块儿建节封候。” 嫤娘听了,心情十分复杂。 公爹田重进做为先皇嫡系心腹,死守瀼州国境已经数年之久…… 田重进近期本无战功,而潘美攻下了南唐,党进灭了北汉,凭什么田重进要与潘美党进一同建节受封?这明明就是赵光义与卢多逊惧怕田重进是先皇嫡派又手握重兵的缘故。 田家不愿起兵起事儿,可也不能坐以待毙! 嫤娘看向了田骁。 田骁朝她微微一笑,似有意让她不必担心。她不想他忧心自己,便也朝她灿烂一笑。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除夕。 因今年田夫人交代了要简办,所以嫤娘只是在府里添了些从庄子上挪过来的盆栽和桃花树,金桔树等,连宫灯都没有张罗。 可夏大夫人的年岁已四十有余,今年还是头一回过上没有落雪的暖冬,不由得稀罕极了,翻来覆去地念叨道,“要是京中的冬天也这么暖和就好了……老安人就不必冷了。” 再加上铎郎是个胆大心急的,且又生得健壮,才六个多月大的孩儿,竟然已经有了想要站起来的举动……趁人不备就翻身趴着,然后双手撑、双足踩,死命地想站起来,可把嫤娘吓得够呛! 夏大夫人虽然也喜爱孩儿,可以前嫤娘小的时候是个文弱,远不如铎郎精力旺盛又活泼好动,也被愁得不行。 倒是田夫人指着铎郎笑道,“……他是随了他的老子!守吉也一样!四个月翻身,六个月会爬,七八个月的时候已经学走路了……一岁的娃娃顶人家三岁的!说起守吉来,他三岁就跟着郎主上了战场,这话可不是吹的!” 夏大夫人憧憬道,“……嫤娘再生个小娘子就好了,铎郎好是好,太能闹腾了。” 田夫人羡慕道,“我就是想养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啊!可你看看这屋里,一屋子的糙汉!还好得了两个像亲闺女似的儿媳妇……” 夏大夫人掩嘴笑道,“京里不少人家还羡慕你呢!你生养了两个儿子,那头大郎又生了两个儿子,这边二郎头一胎也是个儿子……你们田家人丁兴旺啊!” 田夫人高兴地说道,“可不就是!以前老田啊……孤身一个,过年过节咱们也只有一家人,走亲戚都没地儿走去,现在慢慢的好些了,年节下的,总算有了姻亲……以后啊,咱们只会越来越好!” 夏大夫人抿了嘴儿笑。 嫤娘办好了外头的事儿,过来请母亲和婆母过去用年夜饭。 夏大夫人想着自己是个寡妇,且府里又有田重进了,本想避嫌的。可田夫人偏偏不让,眼疾手快地地上前直接挽住了夏大夫人的胳膊,拉着她往外走,还说道: “咱们年纪一把了你还忌讳这个!走走走……你养大的女儿成了我的半个女儿,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半子。呆会子让你儿子也敬你一杯酒!没了你的教养扶持,哪儿来他如今美眷如花似水流年的好日子!” 嫤娘站在一旁涨红了脸,含笑看着两位母亲。 夏大夫人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清雅而文弱;田夫人却是将门悍妻,性格泼辣又厉害……夏大夫人哪里拗得过她?只得被她拉到了前头的花厅里。 嫤娘笑着指挥几个嬷嬷抱了铎郎,也跟过去。 进了花厅,田重进和田骁已经等在里头了。 夏大夫人拘谨地与田重进见礼。 嫤娘看得分明,母亲有些不自在…… 而田重进为了表现得和蔼些,也硬挤了些笑容出来。 直到他看到了在嬷嬷怀里活蹦乱跳的铎郎。 “来,阿翁抱!”田重进朝着铎郎伸出了手。 喜得铎郎不住地在嬷嬷怀里拼命地蹬着小肥腿。 嫤娘抚额。 明明公爹田重进才是这个家里最严肃最没有表情的人,可偏偏小儿郎们都喜欢和他亲近…… 不过,对于夏大夫人来说,田重进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这可令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当下,田重进就与田骁一块儿逗弄起铎郎来,而田夫人与夏大夫人则亲亲热热地说起了悄悄话。 嫤娘笑笑,穿梭于家人之间,一会儿殷勤劝酒,一会儿布菜劝食,这顿年夜饭吃得简单又热闹。 第两百七十七章碧琴(上) 不得不说,田骁的办事能力还是很快的。 才过完除夕没多久,有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就和嫤娘说道,“明儿碧琴就到……为了掩人耳目,你和外母说一声,碧琴就充作她娘家的远房亲戚过来投靠。毕竟咱们田家的底细……外人太清楚了,为着爹是个孤儿,几十年前咱家一个亲戚也无,突然冒个亲戚出来简直就是自打嘴巴子……” 顿了一顿,他又告诉她,“碧琴的弟弟已经找着了……起先史松在京中入了天牢,他的儿子就被发配到大理边境的大渡河去了,后来又因战事断了一条腿,在街头当起了乞儿。我手下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史家小子,帮他诈死脱身又送了回来……现在安排在咱们外头的庄子里。” “可惜啊,那小子的一条腿坏了!不过,这事儿我还没跟碧琴说。就由你出面和她说罢,这点子小恩小惠的,你们娘们儿出面比较合适。”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叹了一口气,却又对他说的话深以为然,连忙去和母亲商量。 夏大夫人想了半日,问了碧琴的年纪以后又扳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最后总算想起她有个远房表舅家的表妹据说嫁到山西道去了,后来隐约听说生了女儿……可因为早年战火不止,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联系了。 嫤娘打听得清楚了,连忙用纸条将那女孩儿的父姓母名给写了下来,交给了田骁。 第二日她与刘芸娘张凤姐管家的时候,外头有婆子来报,说门口有个挽着小包袱的年轻娘子,说要上门来投亲。 嫤娘便知是碧琴到了,却故意说道,“呸!定是个来讹钱的……” 那婆子又道,“回少夫人的话,那小娘子说,她并不是咱们田府的老亲,而是,是……是您的表妹。” “我的表妹?”嫤娘扮出了错愕的表情。 想了想,她命那婆子,“去把那小娘子请进来问问。” 婆子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带了个小娘子进来。 嫤娘一看,觉得又像碧琴,却又有点儿不像碧琴…… “瑜娘给少夫人请安,少夫人万福。”碧琴跪下朝嫤娘行礼。 她一开口,嫤娘就确定了眼前这个小娘子就是碧琴。 “起来说话吧!恕我眼生,不认得小娘子……怎么小娘子反说与我有亲呢?”嫤娘一边打量着碧琴,一边问道 碧琴抹了一把眼泪,将自己的“身世”说与嫤娘听。 嫤娘一听,可不就是那日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快请了家里的大夫人过来!”嫤娘朝果儿使了个眼色,果儿会意,跑去请夏大夫人了,嫤娘这才对着碧琴说道,“正好这些天我娘也在,以前的亲戚辈分我也分不大清……” 很快,夏大夫人就过来了。 夏大夫人自然晓得来龙去脉,当下装了装样子,又问碧琴父母是谁,家住何处,又细问了一番她母亲家中的状况,最后与碧琴抱头大哭,连喊了好几声“我可怜的表妹,我可怜的瑜娘”等等……便将这个亲戚认下了。 自从,碧琴就以表姑娘的身份,在田府寄居了下来。 后来避了人,嫤娘就碧琴,“从那边脱身出来,费了些功夫罢?” 碧琴先是认真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裳,然后朝着嫤娘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行了九个大礼…… 嫤娘被唬了一跳,连忙说道,“你何必这样?快起来说话。” 碧琴哽咽道,“我人微言轻,多亏娘子愿助我一臂之力……想从皇城司那边抽身而出是不可能的,亏得娘子与郎君相助。娘子瞧瞧,我是不是长得和原来不大一样了?” 嫤娘道,“可不就是!我先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认错了人呢!” 碧琴微微一笑,抹了把眼泪才继续说道,“为了脱身,我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放了一把火,在我那几个同伴面前活活烧死了……” “啊?”嫤娘不敢置信地问道。 碧琴笑道,“是郎君的秘药救了我。我和郎君说要火遁,郎君就派人送了丹药和避火衣、引火罩等东西给我……我全身都抹了丹药化成水的汁儿,又穿了避火衣,再在避火衣的外头套上了引火罩……” “那天晚上,郎君派的人终于掘开了我屋里的地道,送来了一具新死的女尸,我才下狠心点着了屋子,又在屋里大声求救,甚至还打开了窗子,让外头的人看到我浑身起火……屋子里外头都有郎君的人打点。我们抛下女尸,从地道里逃了出来……可我的脸,还是被烧坏了。” “郎君又命人送了秘药过来,让我天天按着药方子涂脸,养了一个多月才好的……您瞧瞧,眉毛已经被烧绝了,得每天描一描。面上的肌肤倒是因为用秘药涂了几个月,因此变得细滑白嫩了好些。”碧琴说道。 嫤娘靠近碧琴看了看,问道,“疼么?” 谁料她这话一说出口,碧琴的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淌。 “自天牢与爹娘弟弟一别,我,我……就再也没人问过我疼不疼、冷不冷、饿不饿了!娘子,娘子……”碧琴突然失控地上前紧紧抱住了嫤娘,失声痛哭了起来。 嫤娘抚了抚碧琴的后背,待碧琴情绪稳定了下来以后才缓组缓说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儿要让你知道。” “娘子请说。”碧琴抽抽噎噎地说道。 “你爹虽然没了,你娘也没了下落……可你弟弟如今就在我们家的庄子上!说起来啊,他原被发配到大理国境,嗯,后来呢……出了些变故,他,他断了一条腿。郎君费了些功夫才把他从大渡河畔接了过来……等你在府里安顿下来,我再领着你去看看他。”嫤娘柔声说道。 碧琴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良久,她才掩面痛哭了起来,“……我弟弟还活着?啊!啊……我弟弟还活着……他还活着!” 嫤娘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第两百七十八章碧琴(中) 当下,碧琴就在田府住了下来。 其实她恨不得立时赶到田家在城外的庄子里去,好好看看那人是不是她的弟弟!但她也知道,这事儿必须掩人耳目…… 当然,嫤娘也没让碧琴等候太久。 等碧琴与刘芸娘、张凤姐等人稍微熟悉了些之后,嫤娘就带着母亲与铎郎,刘芸娘与张凤姐,并一众嬷嬷们去了瀼州城外的庄子上。 碧琴强颜欢笑与刘芸娘、张凤姐等嬉笑了一番,后来大家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午饭,又往各处院落歇了…… 碧琴被安置在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侍女退下,刚关上院子门,她就听到了木轮轱碌的声音。 一个年青瘦弱的郎君坐在椅子上,椅子的四条木腿上装着四个木轮,他正吃力地用手转着一根木轴…… 碧琴吃惊地看着那个青年郎君,而那青年郎君也怔怔地看着她。 其实这些年以来,碧琴一直在外艰苦求存,再加上因为各种险恶的任务,受过无数次伤也服食过各种各样的秘药,还因为要根据任务的不同,饰演各种的角色。这使她不但容貌大变,也气质大变了。 所以那青年郎君只是怔怔地看着碧琴,根本就不敢说话。 可在碧琴看来,那个坐在轮椅上,一条裤管空荡荡的青年郎君,除了黑了些瘦了些,却依稀还是记忆中弟弟的五官!只是,当年她与幼弟分开的时候,弟弟还小,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了半大少年,五官酷似父亲。 就是他!他就是她的弟弟!!! “……汉郎?”碧琴失声惊呼。 眼前的女郎已经容貌大变,可史汉却牢牢记得长姊的声音。 特别是,这一声汉郎还带着些亲切的乡音! “妙姐?妙姐……真是你?”史汉也不由自主地叫出了长姊的乳名。 这一声妙姐,将碧琴心中对于那个家所有的记忆尽数唤醒——父慈、母爱、幼弟憨厚可亲…… “汉郎!汉郎……是你,是你!想不到,我们姐弟还有相见的一日……”碧琴上前扑倒在史汉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汉郎!我的弟弟,你怎会,怎会……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啊,啊……” 到了后来,姐弟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两人才缓缓止住了哭声。 碧琴擦了把眼泪,低声问起史松这些年以来的经历。 史松低声说道,“我跟着爹爹被一块儿收押了,爹爹叫我要忍,一定要忍,想法子逃出去……不久,爹爹就被牢卒带走,再也没回来。又过了半年,他们让我跟着牢里的其他人,一会儿发配到了大理国境。” “一路上,人人都要负着几十斤重的枷锁和脚铐,而且个个都是光着脚走路的,两只脚全是血肉模糊的……一天的口粮只是两个馍馍而已,有的人实在饿狠了,会将烂脚上生在伤口里的那些蛆挖出来呼……” “去的时候统共有五十多个人,到了大渡河的时候,只剩下二十几个了……”史汉呜咽着说道,“那时我年纪小,那狱卒看我可怜,不让我戴枷锁和脚铐……另外同行的有个又病又老的犯人,已经七十多了,他总说他活不长了,每天都省下一个馍馍给我吃……” “后来他死在了半路上……”史汉大哭了起来。 碧琴用帕子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半晌,史汉又说道,“好不容易活着到了大渡河,我们剩下来的二十几个人被分散,收编在军队里,当最下等的杂役卒……我们什么都要干,侍候正牌兵,给他们倒屎倒尿洗衣裳端饭……这些都是苦差使也就罢了,最难受的是任他们随意打骂,有时还会……” 说到这儿,史汉讲不下去了。 可碧琴却分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只觉得喉头腥甜。 回忆起那痛苦不堪的往事,史汉的神情变得麻木而又难过。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再后来,我断了一条腿……他们嫌我是个废人,把我扔了出来,我只好靠乞讨为生……这倒也好,有心善的小娘子看我可怜,让家人把我抬到了寺院里,老和尚想法子救活了我,我就和其他的乞丐一起在寺院门口安了家。” “大理国信佛,因此寺院香火旺盛,总有香客布施,再加上寺院每天供上一锅粥水,我才捡回了一条命……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没想到,还有和妙姐相见的一天!”说着,史汉放声大哭了起来。 姐弟二人复又抱头痛哭。 待稍稍平静下来以后,史汉又问碧琴,“妙姐可还好?可有娘的下落?” 碧琴泣道,“娘的下落……我并不知道,我……” 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比娘先一步离开女监,后来去了教坊司,受了几年的调教,就在花舫上被人开了脸,后来被个年老富商收了去……后来那人死了,大妇要卖了我。我想着旧年曾为田家的二少夫人做过几件事,就写了信向她求救,不曾想,她果然派人替我消了籍,又给我编造了个远房亲戚的身份,咱们这才……” 史汉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难怪两个月前,有两个伴当在大渡河畔的佛音寺找到了我,不由分说就将我带到了这儿,我还纳闷,直到今儿他们告诉我,说,说……我姐姐还活着,我还当他们骗人……” 说到这儿,史汉哽咽了起来,泣道,“妙姐,多亏了你,认得田少夫人这样的贵人,咱们姐弟才……又到底是谁?害了我们家?” 碧琴咬牙道,“如今咱俩都已经脱了身,再不必过以前那种日子了……我必要将这事儿彻底清楚!” 第两百七十九章碧琴(下) 除了嫤娘与夏大夫人、并几个心腹之外,没有人知道碧琴与史汉在田庄密会。 史家遭变时,碧琴不过十一二岁,史汉也才八九岁,但姐弟俩却都已经开了蒙的。因此史汉识字还会算帐,在田家庄子里任帐房,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田家的农庄和府第里,用的仆从侍女们,几乎全是因伤残而退下来的兵士或兵士们的妻子女儿…… 而要替史汉拿到合法的身份更加容易——只需改个名儿就行,田骁手下有不少阵亡将士,修修改改,便可将“死”改为“伤”,再领了体恤银子退下来,便可安心拿着路引在田家农庄上,堂堂正正地当个帐房先生了。 知道弟弟被田家安排得妥妥当当,碧琴这才安安心心地跟着嫤娘回了田府。 时值新春,虽然先皇新丧,新皇又登基,一切仪式都要从简,但很多人情往来却是避免不了的。就比如说,权贵之间的走动和拜年。 邕州知州侯仁宝的夫人已经在大年初三的那一天,专程来田府向田夫人与夏大夫人拜了年。 田重进是一方刺史,论品阶官职均高出侯仁宝一截。以往田府中没有后辈女眷,且这并不是在京里,田夫人也不大有闲心去经营这些关系…… 可嫤娘是晚辈,按着世家规矩,她确实得去一趟邕州侯府。 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得带着碧琴一块儿去,好探一探侯家大少夫人的底。 到了初六这日,一早大嫤娘便盛妆打扮好了,又让春秀去请了同样妆扮一新的碧琴过来,在田骁的陪伴下上了马车,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地去了邕州侯府。 邕州与瀼州隔得还有些远,一路上,田骁带着众侍卫策马急驰,嫤娘与碧琴的马车也由八匹骏马拉着,飞快地朝邕州的方向飞奔而去。 马车有些颠簸,但马车内部极宽敞,而且四壁都包着厚厚的棉垫……习惯以后倒还好。 碧琴呆呆的,看着小几上的茶壶陷入了沉思。 嫤娘则抓紧时间眯了个觉。 一个时辰后,车队放慢了速度,最终在邕州城外停了下来。 春秀与豆儿扶了嫤娘下来,前行的侍卫们已经先一步在此处搭了个简易茅房,又寻了柴火烧水烹茶。这会儿有人去附近的水源处取了水过来,正拿着抹布擦拭众人的靴子,车架等…… 嫤娘解了手,在侍女们的服侍下,用晾温了的水洗了手净了面,重新抿了下头发又上了点儿淡妆,还喝了一盅茶水又吃了些点心以后,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田骁抽了个空子跑过来,问她累不累。 嫤娘看着他,抿嘴一笑,摇了摇头。 她明白,那辆马车其实是他安排人提前一两天弄的,用厚软的、夹杂着棉花的棉垫在马车厢里铺了好几层,为的就是不想让她太辛苦;而一路狂赶,则是为了省出时间来好让她在城市稍事休息,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去别人家做客。 田骁见她精神尚可,这才微微颌首,又将她扶进了马车,一众人等继续朝邕州城而去。 邕州城毕竟是象郡的之府,可比瀼州城大多了……或者说,瀼州其实就是田重进手下的驻兵之城,兵士比本地的百姓多多了!但邕州就不一样了,看上去热闹又繁华,虽然比不上汴京、金陵或者杭州府这样的地方,却也不输于苏州、福州。 侯仁宝一早就已经得了消息,领着两个儿子在侯府大门处候着了。 田骁翻身下马,朝着侯仁宝拱手行礼,“田二见过侯叔!” 田骁年少有为,年纪轻轻的,品阶已经与侯仁宝持平了,才会以晚辈之礼向他行礼。 侯仁宝激动万分,说道,“好!好好……守吉啊,咱们已经有好几年不见了吧?你可真是……稀客啊!” 田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娘总说我不懂事……娶了媳妇儿以后才有点懂了。” 侯仁宝哈哈大笑了起来,又问,“我那侄女儿可有来啊?” 嫤娘在马车中朗声答道,“侄女儿五娘,向侯叔请安!” “好!好,真是佳儿佳妇啊!”侯仁宝笑道,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引见给田骁,又急忙命人送了嫤娘的车架去二门处…… 到了二门处,侯夫人已经领着两个儿媳等在了那儿。 豆儿打起了帘子,春秀先将嫤娘扶了下来,然后又扶了碧琴下来。 侯夫人没想到嫤娘真的会来,前儿收到信的时候就又惊又喜的,这会子果真见到了她,更是高兴,上前就想拉住嫤娘的手…… 嫤娘微微一笑,避开了侯夫人。 侯夫人一愣,嫤娘已经朝着侯夫人盈盈行了个福礼,口称,“五娘来给婶娘请安拜年了!” “哎哟!”侯夫人喜得和什么一样,连忙上前扶起了嫤娘,拉着她细细地看,说道,“五娘子要是不开口说话啊,我哪里认得出你来!还以为仙女娘娘下凡来了咱家呢……瞅瞅,可真是个标致的小娘子呢!” 嫤娘抿嘴一笑,看到了站在侯夫人身后的两个年轻妇人。 “这两位就是嫂子吧?”嫤娘笑眯眯地问道。 只见站在左边的那位妇人,眉儿淡淡,皮肤极白,眉弯微蹙似有郁结,面容只算清秀,穿着白底小红花的衣裙,细腰儿手可一握,自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意味;而站在右边的那位则是个容貌秾丽、丰姿绰约、穿着一袭红衣的妇人,这红衣妇人美则美矣,眉梢之间俱是风情,看着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妇人。 侯夫人点头,指着白裙妇人道,“这是长媳史氏。” 嫤娘朝那史大娘子看了看,微微一笑,“大嫂子好。” 史氏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嫤娘,只是懦懦地说了声,“田少夫人好。” 侯夫人又指着红裙妇人,对嫤娘介绍道,“这是次媳庞氏。” “见过田少夫人!我家婆母总说您如何如何标致,如今咱们可总算是开了眼啦!”庞氏大大咧咧地说道。 嫤娘朝着庞氏一笑。 她回头看了碧琴一眼,却发现碧琴死死地盯着史氏,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第两百八十章史大娘子(上) 这时,侯夫人也发现了站在嫤娘身后的碧琴,便笑问,“哟!这是哪家小娘子啊,怪标致的!” 嫤娘连忙将碧琴拉了过来,说道,“这是我娘家的远亲,也是我的表妹……从山西那边过来的,瑜娘,快给夫人请安。” 碧琴朝着侯夫人行礼,“瑜娘见过侯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好!好好……” 侯夫人见碧琴梳着妇人发式,可嫤娘介绍的时候又只说是娘家亲戚,不由得有些奇怪,却也沉着地并没有急于发问,而是笑吟吟地带着两个儿媳,引着嫤娘与碧琴去了花厅。 到了花厅,众人分宾主坐下,侍女们捧了茶盏糕点出来,嫤娘便与侯夫人热络地聊了起来。 史氏、庞氏与碧琴陪坐在一旁,不免有些无聊。 嫤娘朝着侯夫人使了个眼色。 侯夫人了然地朝嫤娘说道,“哎哟,咱们倒聊得开心,可苦了表姑娘啦!闷坏了吧?不如,就和我家二位少夫人去园子里逛逛?我们也有个园子,只比不得你们刺史府!” 嫤娘掩嘴而笑。 碧琴看了看嫤娘的脸色,这才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先朝侯夫人说道,“多谢夫人体恤。”跟着,她又朝史、庞二位行了个福礼,说道,“有劳二位少夫人了。” 史庞二人站起身,先朝碧琴回礼,然后又向侯夫人与嫤娘行礼告退,这才引着碧琴出去了。 嫤娘眼尖地看出,史少夫人似有些不安?她微微一笑,又将注意力放回到侯夫人的身上。 待史庞二人引着碧琴出去了之后,侯夫人又摒退了侍女,嫤娘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说道,“……听说前儿侯叔上奏,说州中右江江边生有毒树一事,之前官家下了诏令将毒树砍尽……后来我们听说,卢侍郎上奏,说那并非毒树,乃是象郡特产聚花果……还说,象郡不少百姓都以贩卖此果为生……侯叔此举,可是断送了不少百姓的活路啊!” 侯夫人顿时大怒! “呸!他来过象郡么,又懂得什么?那哪里是什么聚花果!你侯叔说的明明就是有毒的仳罗果!当初他上折子的时候,还特意命人送了一小筐仳罗果上汴京去的……” 嫤娘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侯夫人显然被气得不轻,又追问道,“那官家怎么说?” 嫤娘道,“听说大相公与卢侍郎为了这事在殿前闹了一场……大相公说道,侯知州还遣了人送了一筐子卢侍郎所说的‘聚花果’过来,倘若卢侍郎认为无毒,大可在殿前一试,咱们这么多人都为您见证……” 侯夫人一怔,哈哈大笑了起来,恨恨地说道,“他吃了?” “他吃了就好喽!”嫤娘叹了一口气,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尽管侯夫人很明白,嫤娘的意思是……卢多逊并没有真正吃那“聚花果”,但嫤娘的语气却让侯夫人很解恨! 侯夫人浅浅的咒骂了几句,做为回报,她也说了几件打听到的隐秘事说与嫤娘听。 两人说完了朝堂上的事,就开始拉起了家常。 侯夫人就问嫤娘,“你们家表姑娘怎么梳着妇人发式呢?我也没好意思问。” 嫤娘轻声答道,“婶娘您不知道,我这表妹啊……是个可怜人儿!她原是山西人,自幼亲娘去世,她爹爹就给她讨了个后母回来,哎,在后母手里讨生活,也是可怜……不过,在亲戚们的照拂下,好不容易才大了,却又被配给一个痨病鬼!年纪轻轻的,才嫁过去三个月不到就守了寡。年前才脱了孝,她婆婆倒是个好人,给了她放妻书,可她再不敢回娘家去,恐被她后母再卖一次,只得来投靠了我……” 嫤娘一边说,侯夫人就一边点头。 “婶娘您瞧,我这表妹啊……身段容貌都还算过得去,年纪也不大,我娘的意思呢,想再给她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您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千万告诉我们一声……”嫤娘继续说道。 侯夫人嗔怪道,“你公爹手下那么多的将士,还能少了你的表妹夫?” 嫤娘苦笑道,“这话不错,可您也知晓……边疆将士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我表妹已经当过一次寡妇了,万一再……我娘的意思,大富大贵的人家咱们也不想了,小门小户的也成,只图个安稳。” 侯夫人恍然大悟,“成啊,要是我看到了合适的人家,再给你捎信儿过去。” 嫤娘笑着道谢。 侯夫人又问,“铎郎怎么不来?” “我娘不让呢,过年的时候我婆婆吩咐人煮了桂圆红枣羹,小子贪嘴,吃多了些,嘴里生了个疮……见天的用手去戳那个疮,又疼得哇哇哭,也没甚胃口,我娘就不让他跟了我出门……”嫤娘解释道。 侯夫人连忙说道,“有一种叫做顺德牛乳片的东西,采用水牛的奶,用盐水结了片儿,你拿那个化成水,喂铎郎吃,两三回就能好……且那又不是药,正适合小儿用。” 嫤娘不明,问道,“用盐水结成牛乳片?” “我家有,呆会子给你带些回去。”侯夫人说道。 两人刚说到这儿,外头有侍女匆匆跑过来,神色慌张地说道,“……启禀夫人,二位少夫人陪着田家表姑娘逛园子的时候,咱家大少夫人突然昏倒了!” “什么?”侯夫人一怔。 嫤娘也觉得有些意外,连忙说道,“怎么了?史少夫人身子不好么?” 侯夫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急忙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嫤娘。 嫤娘明白,侯夫人不太好处理——她若是将自己留下,恐有怠慢之嫌,便主动站起身,问那侍女道,“我家表姑娘呢?” 侯夫人立刻牵住了她的手,“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第两百八十一章史大娘子(中) 嫤娘跟着侯夫人一块儿去了花园里,一群仆妇婆子们将一处凉亭给围得水泄不通。 “夫人来了!”有人叫唤道。 仆妇婆子们纷纷让开了,侯夫人带着嫤娘一块儿走上前去。 只见庞氏坐在长凳上,史氏的上半身匍匐在庞氏的腿上,碧琴站在一旁,满脸的茫然。 “怎么了这是?”侯夫人问道。 庞氏答道,“这,这……儿媳不知,本来咱们和表姑娘聊得好好,大嫂子突然就两眼发直,晕了过去!” “请了郎中吗?” “回夫人的话,已经去请了。” “虽今儿不冷,也不该总让她在呆在外头,”侯夫人皱眉道,“……赶紧让人抬了她回房里去!” 婆子们七嘴八舌的应了,合力抬起了史氏,匆匆离去。 庞氏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碧琴有些不安地对嫤娘说道,“表姐……史少夫人晕倒,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嫤娘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啦?” 庞氏抢道,“原与表姑娘无关,我们家大嫂子也是山西人士,恰巧表姑娘也是从山西来的……她们不过才说了几句山西的风土人情,大嫂子就晕倒了……可不关表姑娘的事啊!” 顿了一顿,庞氏又嘟嚷道,“我们这位大嫂子啊,和根晾衣竿似的,风一吹就倒……唉!” “好了好了!”侯夫人不高兴地对庞氏说道,“你去照看丽娘吧,免得呆会子郎中来了,一个出面管事的主子都没有。” 庞氏应了一声,又向嫤娘和碧琴告了罪,这才带着侍女翩翩然地去了。 侯夫人满脸堆笑,拉着碧琴的手,说道,“我家大少夫人呐,身子骨弱,莫明其妙地晕倒了……这也是家常便饭!表姑娘快不要担心了……” 碧琴面上犹带惶恐之色,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看了嫤娘一眼便低下了头。 侯夫人害怕碧琴不痛快,也怕嫤娘不自在,连忙插诨打科地说起了笑话。嫤娘闻琴知雅意,也笑着说起了笑话。 不多时便到了午饭时分,侯夫人连忙又治了一桌子的酒菜来招呼嫤娘。 嫤娘并不推辞。 但因为史氏的昏倒,所以嫤娘有意无意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史氏的身上。于是,她与碧琴打听到了一些史氏的身世。 先侯夫人去田府拜访嫤娘的时候,曾经也说过这位史少夫人的身世——史氏原是滁州驿吏史松之女,因家中遭了罪,她与爹娘兄弟俱被收押了。后来侯大郎到处活动,才替她赎了籍的。 嫤娘笑道,“那也是大郎与史家小娘子情比金坚!才会冒这样的险……” 也不知为何,侯夫人不爱说史氏的事儿,嫤娘略试探了几句,侯夫人都把话给岔开了,嫤娘不好再说,只与侯夫人饮酒吃菜。 用完饭,两人又笑语盈盈地聊了一会儿的天,嫤娘又问候了一下史氏的病情,侯夫人遣了侍女去问。很快,侍女就来回说,“回夫人,田少夫人的话,咱们大少夫人已经无碍了……郎中开了定惊的药,大少夫人已经服下了,这会子睡下了。” 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家里有天王补心丹,大少夫人若是还不好,婶子只管派了人去和我要……或者我这就回去派人送了来。” 侯夫人嗔怪道,“打住打住!这大过年的你送我什么不好偏要送药!快不要管她了……三天两头的病,其实都为了无关紧要的事催着要她男人来哄罢了,不打紧!” 既然侯夫人都这么说了,嫤娘只得笑笑。 不多时,田骁从前院递了个话进来,说时辰不早了,得早些回去,免得天黑不好赶路。 侯夫人苦留嫤娘歇一晚再去,嫤娘只推说家中还有铎郎在,不好不归……侯夫人这才无可奈何的放她走,还准备了一大堆的特产、年礼以及早先说的那种牛乳片,并一些庄子上自酿的鱼露酱,干晒的腊鱼腊肉等送与嫤娘。 嫤娘与侯夫人依依话别,然后带着碧琴去了二门处,上了马车。 田骁过来与侯夫人见礼,双方客气了一番,田骁这才引着嫤娘的车架又慢慢走到侯府的大门处,侯仁宝带着两个儿子正站在门口处,嫤娘坐在车架之中,隔着车帘朗声向侯仁宝行礼、祝拜并告辞,侯仁宝也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领着儿子们看着田骁护着嫤娘的马车渐渐远去。 先前在侯府里时,嫤娘就已经看出了碧琴的不妥,但碧琴的强颜欢笑倒也能解释得过去——毕竟大家都认为碧琴的惶惶然是由于史氏是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晕倒了过去 但这绝不是真正令碧琴恍惚的原因。 看是出来,在侯府中时,碧琴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一上马车,她就崩溃了,紧紧地咬着嘴唇,泪水就哗哗地流。 直到马车驶出了邕州城,碧琴这才小小声地哭出了声音。 嫤娘也没管她,让她哭了个够。 直到哭得声嘶力竭,碧琴才慢慢停住了哭声。 嫤娘示意春秀斟了杯热茶给碧琴。 碧琴红肿着双眼,先朝嫤娘道了谢,这才捧着杯子细细地饮完了一盅热茶水。 顿了一顿,她用沙哑的声音告诉嫤娘,“启禀娘子,那个史大娘子,竟是我的旧识!” 嫤娘一怔。 “当年,她是我的贴身丫鬟,名叫秀茹……曾与我一块儿被关押至天牢女监,后来我被选入了皇城司,便与她,以及我的母亲分开了……”碧琴哽咽着说道。 嫤娘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可认出你来了?”嫤娘细问。 碧琴出了一会儿的神,摇头说道,“这个说不好……我如今的容貌已与当年大异,可声音是变不了的,或许她认出来了……不然怎么会晕倒呢?” 嫤娘沉吟道,“咱们回去再说,回头让你家郎君去彻查这位史大娘子的身份……我不会记错,侯夫人头一回来咱们府上做客的时候,曾经说过……当年候大郎替史大娘子赎身的时候,是连着她的母亲与幼弟一块儿解救了出来的……” 碧琴倒不曾听说过这个,不由得惊呆了。 “什么……”她颤声说道,“侯大郎替她赎身的时候,连同她的母亲和幼弟一起赎了身?” 嫤娘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众人均觉得疑惑万分。 第两百八十二章史大娘子(下) 回到瀼州城里,天刚擦黑。 入府,抱着铎郎玩了一会儿,陪着母亲夏大夫人用了饭,田骁和嫤娘说道,“呆会子你自个儿睡,我带着碧琴折返邕州,去探一探那史大娘子的母亲和弟弟。” 嫤娘一怔,嗔怪道,“那下午的时候怎么不去看?何必跑多一趟?” 田骁嬉笑道,“最紧要的,难道不是安全护送你回来?” 闻言,她咬着嘴唇白了他一眼,说道,“那不如夜里好生歇着,明儿再去?” “明儿再去恐生变故……今儿史大娘子说身子不适,肯定不好递信回去,咱们趁着半夜去看看那史老娘,到底是不是碧琴的娘……以及那个史小弟又是什么来历,只看一眼就回,你放心吧!”他低声说道。 “路上小心。”嫤娘轻声说道,替他理了理衣裳。 他“嗯”了一声,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小夫妻俩相拥着温存了一阵子,田骁匆匆出去了。 嫤娘自顾自去了夏大夫人的屋子里,和母亲一块儿逗弄着铎郎。 夏大夫人道,“如今年也过完了,我再留在你这儿也不像话,等过完了元宵我就家去了……毕竟老安人那边,我还得回去服侍。” 嫤娘十分不舍,急得眼泪都淌了出来,说道,“……娘!您看看,我和铎郎,哪一个离得了你?我也只是这几天松快些,等过完十五,我婆婆那边有多少事儿在等着我!还有铎郎……他才多大!娘,您就安心留在这儿吧!” 夏大夫人十分为难,说道,“可我必竟是个孀居妇人,住在女婿家里,这又成何体统!” “哪个敢乱嚼舌根子啦?”嫤娘恼怒道。 夏大夫人看着女儿气呼呼的模样儿,笑道,“没有没有!就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嫤娘想了想,说道,“不如您就留在这里,我写封信回去给老安人,就说明年过年的时候,我带着您和铎郎一块儿回去!” 夏大夫人摇头道,“哪能呆那么久!这成何体统了?” 嫤娘咬着唇儿不再争辩,心底却打定了主意,定要私下里写封信儿给老安人。 祖孙三人玩了一会子,铎郎困得不行,夏大夫人手势娴熟地亲自照顾着铎郎解衣睡觉…… 嫤娘便辞了出去,自回了房洗漱睡下不提。 睡到半夜时分,田骁果然回来了。 此时正值嫤娘信期,正觉得身下有些不舒服,索性起来换了条亵裤,又叫外头值夜的豆儿去厨房煮了一大碗鸡汤面过来。 田骁洗完了澡,出来看到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面条,高兴得直搓手。可他看看妻子,赶紧去拿了件自己的外衣过来,细心地披在她的身后。 他坐下大口吃面,她捧着个盛了热水的杯子守在一旁,一边喝水一边问道,“如何?那史老娘可真是碧琴的娘?” “不是!”田骁头都没抬,自顾自地吃面。 嫤娘大奇,问道,“不是碧琴的娘啊,那会是谁?” 田骁又吃了几口面,说道,“我倒不曾亲眼见过史大娘子……她原来叫秀茹是不是?虽我没见过秀茹,但据碧琴所说,这个史老娘的长相,倒是生得年轻貌美,且与秀茹很有几分相似……所以那个史老娘,应该是秀茹的亲娘,或者是长姐?至于那个史小弟么……那就不清楚到底和秀茹有什么关系了。” 他将碗里的面一扫而空,连面汤也不放过。 在大冬夜里吃完一碗热热的汤面,田骁只觉得浑身舒坦,说道,“我已经吩咐了人,明儿好生打探史家的来历……过几天就能查出个究竟来。” 嫤娘问道,“那到底秀茹认出碧琴了没?以及……秀茹知道碧琴后头入了皇城司吗?若是碧琴的身份暴露了,会连累咱们吗?” 田骁失笑,“碧琴不是你表妹吗?” 嫤娘拿眼瞪着他。 他又笑,“放心,外母的记性很好,你确实有个这样的远房表妹……只是,当年她嫁了人以后跟着夫家远迁,走到太行山的时候就失了踪……不单只你的表妹,她的夫家也全失踪了,这么多年没露过面,要么就是失足落下了山崖,要么就是落入了强盗之手。” 嫤娘顿时不言语了。 “放心,外头的事有我呢,”他温言说道,“天都快放白了,赶紧歇着去。” 第二日一早,田骁浅眠了一觉便匆匆去了外院。嫤娘依旧管家,还抽空写了封亲笔信,让平娘子递到了外院,教常平有空就随着送入京里的物件儿一起送到汴京夏府里去。而碧琴则窝在她自己的小院子里,不出门也不见客…… 好不容易到了夜里,田骁回到屋中,嫤娘才问起,“史老娘和史小弟来历如何?” 田骁一边解衣一边说道,“史松是山西人,我问过碧琴,她娘也是山西人,与史松同乡。但眼下的那个史老娘,有一次和人说漏了嘴,说她是天水人……巧得很,据碧琴回忆,秀茹就是天水人,所以说……” “所以说,当年史家犯了事,秀茹是碧琴的贴身丫头,也跟着一块儿被押入天牢。后来碧琴去了皇城司,秀茹就顶了碧琴的身份,被送进了教坊司充为官妓,后来被侯大郎赎了出来?”嫤娘猜测道。 田骁笑道,“正是这样!不过……史家的来历还得认真查一查,特别是个那史小弟,他长得和秀茹并不像,得彻查他的身份……不得不说,这个史大娘子还真是个人物,钓到了侯大郎以后,居然还敢冒充落了难的官家千金,哄得侯大郎替她赎了身还聘为正妻……” 嫤娘又念叨道,“别忘了还得查一查,史松到底是为什么得罪了卢多逊的……” 田骁失笑,“知道了知道了!” 隔了十几日,田骁告诉嫤娘,说史老娘的身份查到了。 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史老娘并不是教坊司官妓出身,而是胡同窑子里的色妓,俗称娼妓……这就很让人觉得奇怪了。 若史老娘真是驿吏史松之妻,就被因故被牵连,那也该被收入教坊司。虽说在教坊司里也是为妓,身份却要比在胡同窑子里的那些任人践踏的色妓强得多,就算后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也不至于就落到如此地步吧? 见妻子惊诧的模样,田骁也笑道,“……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 嫤娘呆了半晌,才问道,“那,那个史小弟到底是谁?难道说,秀茹也有个弟弟?” 田骁想了半日,才说道,“这事儿查起来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该擦干净的手尾,想来秀茹也已经收拾干净了。不过,我也觉得这个史小弟的问题最大……史小弟生得贼眉鼠目,且碧琴也偷着见了他一眼,她肯定史小弟并不是她的亲人,所以依我之见,可能问题还是出在秀茹的身上。” 嫤娘想了想,又问,“那碧琴的亲娘,到底还有没有下落?” 田骁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以为,秀茹凭什么敢冒充碧琴?碧琴被征入皇城司,自然对外是报了死讯的……但秀茹并不知道碧琴之死,只是皇城司抛出的烟雾弹!她是真以为碧琴死了,才敢假冒碧琴的身份,哄得侯大郎替她赎了身的……” “那你说说,她为什么敢堂而皇之的让她自己的亲娘冒充了史夫人的身份?若她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又怎敢冒充?”他继续说道。 这就是嫤娘最担心的了。 “碧琴是个聪明人,想必也早想到了这一点吧?”她喃喃说道。 田骁道,“她一家四口遭此横祸,能救回她和她幼弟的性命已是她家的祖宗显了灵,也该知足了!” 嫤娘摇摇头,“我看未必,这些日子以来,她天天以泪洗面……芸娘和凤姐问了我好几回,我都拿话搪塞过去,只说瑜娘想家了……我打算着,过几日就找个借口让她去庄子上小住几日散散心,让她和她弟弟多处些日子。” 田骁笑着点点头,眼神却有些冷。 嫤娘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问道,“我倒是觉得,只要彻查出秀茹娘的出处,就能探得碧琴娘的下落……你想想,倘若秀茹想让她娘来冒充史夫人,必是要让她娘从史夫人失踪或者出事的最后一段出现,才能张冠李戴地将这身份渡过来,衔接得上啊……” 田骁大笑,“我家娘子可真是女中诸葛!” 嫤娘白了他一眼,又交代道,“以及,碧琴的爹虽死了,可尸首坟茔在哪儿也得有个出处……你都已经做了九十九步,索性将那最后一步也走了,才能安了碧琴的心!” “知道了!”他笑道。 第两百八十三章来客(上) 又过了几日,田骁的长随常平让他浑家托了一封信送进了后院,呈给嫤娘。 嫤娘一看,竟是夏老安人的亲笔信! 她高兴坏了,忙不迭地打开一看,只见老安人在信中说,她身子骨极好,家里人也一切都好,如今夏承皎的妻室何氏生了个白白胖胖的漂亮闺女,把老安人喜得和什么似的,只一心扑在自己的曾孙女身上…… 夏老安人的意思,是让夏大夫人安心在瀼州住下来,也别想着一个人赶路了,只怕路上不安全,等到了年底再和女儿女婿并外孙子一起回去见她。 嫤娘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拿着信就去找夏大夫人。 见了婆母的亲笔信,夏大夫人也笑了,“哟,看老安人的字迹,可稳着呢,且她心底也快活,瞅瞅,腕力也够,写出来的字啊……都带着笑呢!” 嫤娘捂着嘴儿笑,“我和您女婿都留不住您,这会子有了老安人的吩咐,您可总算能安心了吧?” 夏大夫人岂会不知这就是女儿玩的小把戏? 她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女儿光洁的额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啊……” 坐在一旁的铎郎见母亲和外祖母笑得高兴,他也兴奋了起来,两只有力的小手儿拽着夏大夫人的袖子,一个借力就站了起来,然后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夏大夫人被吓了一跳,说道,“哟哟,乖乖铎郎,怎么就站了起来!” 铎郎更是笑得高兴,小肥腿儿一蹬,结果一没站稳,就一屁股坐在了炕床上。 可小家伙却不肯认输,他用双手撑着地,撅着屁股想要努力站起来……嘴儿也想要帮忙似的,咆哩哇啦地叫着,好像在帮着腿儿使劲。 豆儿扒着床沿给小郎君呐喊助威,“小郎君加油……” “吧吧吧……啊呜!吧……”铎郎一用力,居然还让他给站了起来! “咔咔……吧,啊呜啊呜……”小家伙笑得见牙不见眼儿,跌跌撞撞地朝着嫤娘扑了过去。 “哎哟我的铎郎!”嫤娘惊啦了一声,朝着儿子伸出了双臂。 铎郎笑着朝母亲扑了过去…… 只是,小家伙还没走到母亲面前,就“卟嗵”一声又跌坐在炕床上。 夏大夫人心疼得要命,伸手就想去抱铎郎,却被嫤娘给拦住了。 “娘,既然他想自己走路,就由着他吧!”嫤娘劝道。 果然,铎郎并不认输,依旧先是努力用小手撑着炕床,然后撅高了屁股,再慢慢地直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嫤娘扑了过去…… 这一回,小家伙靠着冲力,终于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嫤娘抱着儿子,高兴得心花怒放。 夏大夫人叹道,“还是田家的儿郎厉害!这要是在汴京啊,谁家的小儿郎八个月不到就要学走路了!就是你啊,当年也是两岁多才开始学走路……” 嫤娘抿嘴一笑,在儿子肉嘟嘟的面上重重地啾了一下。 铎郎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非要母亲将自己放回到炕床上,然后小家伙固执地非要自己继续学走路…… 春兰已经回来当差了,这会子拿了份帖子进来,说道,“娘子,邕州侯府递了帖子过来,说她家的大少夫人明儿要来咱们府上拜见您呢!” “什么?”嫤娘转头问道,并接过了春兰递过来的帖子。 “谁送来的帖子,可问了侯大娘子过来是做什么的?”嫤娘追问道。 春兰答道,“回娘子的话,是侯府的一个婆子送来的,只说是她们侯家大少夫人过几天要来这边的花神庙请愿,顺便过来看望您和表姑娘……” 嫤娘面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邕州乃象郡首府,瀼州却与安南接壤已经属边境……且瀼州那个花神庙的香火,还不如邕州的太平庙呢!也值得她巴巴地跑了来? ——呵呵,定是秀茹忍不住了,想过来打探虚实! “派几个婆子和马车去庄子上,把瑜娘请回来,就说有故人来访。”嫤娘微笑着说道,“再去和那候府婆子说一声,就说我知道了,明儿在府里恭候侯少夫人。” 春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豆儿抱了铎郎出去,和几个嬷嬷在廊下玩。 夏大夫人是知道一点儿底细的,便问嫤娘道,“她疯了?还敢找上门来?” 嫤娘低笑道,“她不是疯了,她是胆子大。您想想……她要是胆子不大,岂敢冒用他人之名?而且还不仅仅是她一个,连着她的娘,也索性一块儿冒名顶替了。还有她那个弟弟,也是来历不明的……” 想了想,嫤娘突然扬声叫豆儿。 豆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豆儿听娘子的吩咐!” “我们府里,有没有叫秀云、秀如或者秀蓉的?”嫤娘问道,“去和管家娘子说一声,让把府里人的花名册拿过来。” 豆儿应了,急急忙忙的去,很快就捧着花名册跑了回来。 嫤娘翻开花名册子一看,还真找出了一个叫秀榕的丫头。嫤娘又将这秀榕叫过来一看,原来却是个才留了头的粗使丫头,长了一副圆盘子脸,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可胆子也小,也不知主子叫自己来是干什么的,就跪在嫤娘跟前瑟瑟发抖。 嫤娘抿嘴一笑,和声问秀榕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家里可有爹娘兄弟姐妹,他们都做些什么呢。 秀榕起先还怕得要紧,答起话来语无伦次的,后来见嫤娘问得多了,她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秀榕与其他侍女的身世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父兄俱在田重进手下从军,母亲带着她在田府做工,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和姐夫两人都在田府乡下的庄子上做事…… 第二天,碧琴就从庄子上回来了。 嫤娘请了表姑娘们过来吃茶,刘芸娘张凤姐告辞时,嫤娘独留下了碧琴说话。 “想来,她是来探听你的虚实……”嫤娘笑道。 碧琴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就是冒充自己身份的秀茹,不由得咬着嘴唇,柳眉倒竖,怒道,“贱婢,她也有这个胆量!” 嫤娘笑道,“你家郎君的意思,她既敢找上门来,想必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依仗,咱们还得见机行事……不管怎么说,你好歹也是我的表妹不是?” 简直就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碧琴顿时有些疑惑,“她能有什么依仗?” 嫤娘摇头道,“这个,得等她到了才知道。” 碧琴沉默不语。 嫤娘想起了昨天夜里田骁和她说的那些,便问道,“当年你爹爹到底犯了什么事?” 碧琴咬牙道,“他们说我爹爹通敌……那时先皇统兵攻打北汉国,我爹爹虽在滁州(安徽)任驿吏,可我们却山西太原府人士。那太原府也是北汉国的国都,因此有人诬告我爹爹北汉探子,还偷取了紧要公文……” 嫤娘追问道,“你们一家被拘之时,你可曾留意什么蛛丝蚂迹了?” 碧琴黯然摇头,“那时我和弟弟都年幼,哪里留心过这个……” “那,除了你爹爹之外,还有什么人有可能知道真相呢?你家家仆?或是你爹爹的同僚?”嫤娘继续追问道。 碧琴想了半日,说道,“不瞒娘子说您,我家就是我爹爹还活着的时候,也不是大富之家,家中并不是仆从成群,爹的身边只有一个长随,恐怕也凶多吉少了……倒是有几位同僚,或有可能知情。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还在不在,抑或是去了别处?” “你只说些人名儿出来,查不查得到,看你郎君手下人的本事。”嫤娘说道。 碧琴果然细想了半日,用纸笔写下了几个人的名字,又尽可能写下了他们的籍贯,年纪,家中人口等等…… 写完,她又满含歉意地说道,“那时我年纪小,又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自己记得真不真切,还有可能记错了人名……” 嫤娘笑道,“放心,他们自会定夺,有了你的指引,他们才不至于大海捞针,找起人来,也有点儿目标不是?” 碧琴点点头。 “好啦!你回去好生歇着,明天来的是人是鬼,咱们试探一番不就明白了!”嫤娘笑着说道。 碧琴告辞而去。 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嫤娘将碧琴写下来的纸条交与他,说道,“现在不光只碧琴想知道她爹为什么得罪了人,连我也想知道!” 田骁看了看那条纸条,眉毛皱了起来。 “怎么了?”嫤娘问道。 他并不言语。 沉吟片刻,他说了声,“我去一趟外院,你先睡。”说着,他便匆匆离去了。 嫤娘追到了内室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第两百八十四章来客(中) 隔了一日,到了晌午时分,果然有人来报,说邕州知州家的大少夫人来了。 嫤娘微微一笑,吩咐春兰将客人请到花厅去,然后才又在春红的服侍下喝了一盅茶,又理了理发髻衣裳,这才去了花厅。 史氏已经候在花厅里了。 上回在侯府里时,嫤娘只觉得史氏是个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可今儿一瞧,史氏穿着胭脂红的长裙,秋香色的褙子,穿金戴玉还上着浓妆,看着倒也明艳动人。 而史氏看着这位田少夫人,也是一怔。 只见这位田少夫人穿了件七成新的家常衣裳,湖蓝色的褙子上滚着月白的边,白边上还用深蓝浅蓝的双色线绣了漂亮繁复的连枝纹,长裙和里头穿的衣裳是清新的樱草色,这湖蓝配樱草,明明是十三四岁未婚小娘子的颜色搭配,穿在她身上却觉得年岁正好! 再看看田少夫人漂亮的五官,史氏用捏着帕子的手按了按自己已生出了鱼尾纹的眼角,柔柔地上朝田少夫人行礼,“史氏见过田少夫人。” “你我本是世交,不必如此多礼!”嫤娘亲切地说道。 史氏朝她嫣然一笑。 “快请坐,看茶。”嫤娘笑道。 二人分宾主坐下,嫤娘又问,“可去过花神庙了?” 史氏羞涩地点了点头,弱弱地说道,“我是个不争气的……偏又命好,婆母良善,夫君体贴……大抵只有……我还不曾为夫君诞下一儿半女的这件憾事了……” 嫤娘笑道,“放心,咱们这里的花神庙很灵的。” 史氏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几年来,邕州那边的大小寺院被我走了个遍,可也不曾有什么收获,就想着索性走远些……” 说着,史氏又道,“上回少夫人去我们家,也不曾带了小郎君过来,这会子……不知可否一见?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我嫁进侯家已经好几年了,夫君待我极好,可我这肚皮却一直没有音讯……” 嫤娘笑道,“你还年轻,担心这个做什么!我们家的大嫂子,进门六年才怀上了第一胎……如今第二个小儿郎都已经快三岁了。” 史氏顿时心生艳羡。 “哎,也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份……”说着,史氏突然话风一转,问道,“对了少夫人,上回那位表姑娘可在?那回她跟着您去了我们家,可恨我是个不争气的,好好地竟头晕了昏了过去,将表姑娘吓坏了吧?今儿我来,也是特意向表姑娘赔罪来着……” 嫤娘道,“哟,这算什么事!你何必这样客气!” 史氏认真说道,“应该的。” 嫤娘笑笑,吩咐春秀道,“快去把表姑娘请来!也把铎郎抱过来。” 春秀领命而去,嫤娘便又请史氏吃茶。 不多时,碧琴与刘芸娘、张凤姐等人联袂而来。而婆子也过来回话,说铎郎还睡着,大夫人的意思,等铎郎睡醒了再过来。 碧琴带着刘芸娘与张凤姐与史氏见礼。 史氏紧紧地盯着碧琴,以至于刘芸娘与张凤姐都看出了些许不妥。 嫤娘也不说话,只自顾自地喝茶。 刘芸娘与张凤姐对视了一眼,也先后端起了茶盅。 自入了皇城司,又被送到南唐国行细作之事,已经将碧琴这个才十八九岁的女孩儿煅炼得八面玲珑。 且既已知道史氏是来者不善,反而还激起了碧琴心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豪情壮志,于是她也捧着茶盅,笑盈盈地看着史氏。只是,她那通透的眼神中既带着点儿疑惑,还带了些好奇。 史氏则细细地打量着碧琴,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说,这位名叫瑜娘的表姑娘……长得实在太像她记忆深处的某个人了。 她是个苦命人儿。 她娘是个妓女,在妓院里生下了她,所以她不知道她的爹是谁。她娘年轻漂亮的时候,也曾是头牌行首,后来见多了年老妓女的悲惨下场以后,也开始认真替自己的后半生打算了起来。 偷偷地攒银子,这是当时所有妓女们的唯一法子了,她娘也不例外。仗着人美体娇,日积月累的,倒也攒下了一大笔银子……只可惜,她娘将银钱交给她看上的那个男人以后,那个男人并没有如约拿着银钱来给她娘赎身,反倒卷钱逃了! 那时,她娘已过了三十岁,渐渐韶华不在,挣不了银子啦!无奈之下,她娘又想方设法地偷偷攒了些银子,求了牙婆上门将自己的女儿赎出这烟花之地…… 这一回,她娘终于如愿以偿。 她跟着牙婆走了,后来去了一家姓史的官吏家中,侍候那家的小娘子。那个名叫妙姐儿的小娘子与她年岁相当,妙姐儿待她极好,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秀茹。 可惜不久,那家的郎主也不知得罪了谁,全家都被押入了天牢…… 秀茹跟着妙姐儿,与主母史夫人一块儿被收入了天牢。很快,妙姐儿就被人带走了,再也没回来。史夫人在牢里天天哭喊,疯了……再后来,秀茹被收入教坊司,成了官妓。 秀茹也消沉了几年,后来逐渐认清了现实。仗着在史家呆了几年,跟着史妙姐一块儿学文赋诗,弹琴认谱的,她的资历比教坊司里其他的女孩子好得多,嬷嬷们也更愿意教导她。 再后来,她大了些,被人开了脸…… 秀茹成了官妓,侍候过很多达官贵人,她将那些男人侍候得高兴了,便也小心翼翼地央求人去打听原主人史家一家人的下落。 听说史家郎主被斩了头,史夫人疯了以后就在教坊司里做工,几年之后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走失了。史妙姐杳无音讯,史家小郎君被发配边疆,据说死在了半路上…… 听说了史家人的下落,秀茹不胜唏嘘,更堪怜自己的身世。 见识过母亲悲惨的遭遇,因为信错了人而耽误至今,直到年近四十都还在卖春,这让秀茹提心吊胆,也打定了主意,定要想法子脱身。 第两百八十五章来客(下) 秀茹继续回忆。 后来,她遇到了侯大郎。 大约是害怕侯大郎轻视自己,秀茹在对他叙述自己的身世时,将自己本是史妙姐的侍女……给改成了自己就是史妙姐。又想尽了法子一面与他极尽缠绵,一面冷若冰霜地拒绝他。 侯大郎十分心疼这位跌入尘埃的官家小姐,后来果然想了法子替她赎了身。 秀茹终于脱了乐籍,成了良家子。 为了紧紧地抓住侯大郎,她大着胆子反其道而行之,声称自己绝不为妾,也不想拖累侯大郎,于是坚持要出家……已经在她身上下了大功夫的侯大郎如何舍得!最后,秀茹如愿成了侯大郎的第三任继室。 再后来,成为侯府大少夫人的她又打听到已年近四十的母亲仍在花舫上卖笑,便又偷偷攒了一笔银子买通了以前教导过她的教坊司嬷嬷,先是花钱替她娘赎了身,然后悄悄地送进教坊司去做了几个月的工,将史夫人的名号扣在了她娘的头上。 最后,她又央了侯大郎,将已经改头换面、顶着史夫人名号的她的亲娘从教坊司里接了出来,另外购买了一个小院子安置。可惜后来,她娘的行踪被以前花舫上的一个泼皮知道了,那人极尽威胁恐吓来勒索银两……不得已,秀茹只得让他以史家小郎君的名义,和她娘一块儿住在了小院子里。 秀茹原本以为,她的生活会一直这么顺遂的过下去。毕竟她的前半生已经够凄惨,吃了太多的苦了…… 直到,她居然在家中看到了……史妙姐? 当时她就被吓昏了过去! 后来悠悠醒转,她才知道,那位面容声音都酷似史妙姐的小娘子,居然是瀼州刺史田重进家次媳夏五娘的远房表妹,名叫瑜娘? 这个瑜娘,真会是史妙姐吗? 若不是,那倒也罢了……可若她是呢?这要如何收场?秀茹顶着史家小姐的身份嫁与侯大郎已经三四年了,却一直无所出。她膝下没有一男半女,地位不稳;而这几年来,侯大郎似乎厌弃了她,美婢艳妾已经连收了好几个…… 而她和她娘已经习惯了现在优渥安稳又富足的生活、除了那个冒充史家小郎君的泼皮时不时地要找她们敲诈些银两出去嫖妓赌钱之外,一切都是极好的。 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冒充史家千金的事情败露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秀茹摇了摇头。 若东窗事发,此时侯大郎又已经厌弃了她,势必会休妻……被休弃之后,她怎么可能再找到一个像现在这么好的人家? 思来想去也没有好办法的秀茹只得回了一趟娘家,将自己的困境说与母亲听。 没想到,她娘却盘腿坐在炕床上看着她,只是嘿嘿的笑,半晌才冒出了一句话,“说起来,你的身份可要比那个史妙姐高贵得多!” 这一句话,令秀茹惊得半天都回不了魂。 冷静下来以后,她连忙向母亲打听清楚…… 原来……原来是这样! 秀茹顿时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众人都好脾气地陪着史少夫人发着呆。 史氏捧着已经渐冷的茶盏,终于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碧琴一番,这才放下了茶盏,上前朝碧琴行礼道,“……前儿表姑娘去了我们家里,也是我该死,竟得罪了表姑娘,也不知表姑娘还能不能原谅我。” 碧琴稳稳地扶住了史氏,还朝她微微一笑,说道,“史少夫人这话说的,您是贵人,怎会无故得罪了我?说起来,瑜娘也惶恐得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冲撞了史少夫人……若有,还请史少夫人明示。” 嫤娘笑道,“好啦,你们说完了呢就请坐下罢。” 史氏与碧琴相视一笑,又重新坐回了各自的位置。 嫤娘做为东道主,先是随意说了下瀼州这边的天气、风土与人情。刘芸娘张凤姐为了活跃气氛,也热络地聊了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众人就聊到了山西。 几十年前,汉唐王朝分裂以后,刘崇结辽为援,于晋阳太原府称帝曰后汉,后被宋人称之为北汉国,国土便以原山西郡为中心,域十二州。 碧琴自然知道,秀茹的要把话题转移到山西的原故。 但巧合的是,如今她正扮演着嫤娘的表妹瑜娘,而这位瑜娘却是真正嫁到了山西;田骁向外母夏大夫人要到了瑜娘这个身份过后,是吩咐手下带着碧琴沿着当年瑜娘出嫁、生活和失踪的地方走了一趟才来的瀼州,再加上碧琴本就对老家太原府比较了解,因此无论秀茹怎么问,碧琴都回答得十分稳妥。 明里暗里试探了一番,这位瑜娘的回答都是滴水不露的,所以秀茹始终不敢确定,眼前的这位瑜娘,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史妙姐。 嫤娘则看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一直站在屋里,努力将自己当成背景板的粗使丫头秀榕,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这时,春秀领着抱了铎郎的婆子过来。 秀茹一见到白胖可爱又活泼好动的铎郎,顿时挪不开眼了。 “哟,小郎君多大了?可满了一岁?”秀茹的注意力完全被铎郎给吸引住了,连忙问道。 嫤娘笑道,“这才八个多月大呢……” 铎郎一看到母亲,心情很好,不但咧着嘴笑,还拼命地在乳母怀里蹬着小肥腿,看样子是想下地走路了。 嫤娘笑着从乳母怀中接过了儿子,将他放在炕床上。 铎郎顿时高兴了! 只见小家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前冲了几步,又一屁股坐在了炕床上,然后扭过头,冲着嫤娘啊啊的叫…… 秀茹喜道,“小郎君才八个月?八个月的儿郎居然想走路了?” 还不待嫤娘回答,众人就看到铎郎冲着嫤娘含糊不清地喊道,“唔,嗯,嗯……啊,姆妈……姆妈……妈!” 第两百八十六章诈 听着铎郎清晰地叫出了“姆妈”二字,众人皆是一愣。 嫤娘也大为惊奇。 儿子这是开口说话了? 刘芸娘和张凤姐都稀罕铎郎,顿时都兴奋了起来,直嚷着要教铎郎喊爹爹、婆婆什么的;而史氏也惊喜万分,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铎郎。 兴奋过后的嫤娘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她冷眼旁观,突然冲着缩在墙角的秀榕高喊了一声,“……秀榕?” 为了混淆视听,她还故意将那个“榕”字喊得含含糊糊的,秀榕二字听来,与秀茹并没什么两样。 畏畏缩缩的秀榕小小声应了,可她的声音却被正围着铎郎叽叽喳喳的女人们给淹没了。 这时,毫无防备的史氏听到有人高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就高应了一声,“哎!”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刘芸娘和张凤姐扭过头,奇怪地看着史氏。 碧琴眼观鼻、鼻观心。 嫤娘故作不知,只吩咐秀榕道,“快去请了大夫人来,就说她的外孙子开口说话了!” 秀榕忙不迭地去了。 铎郎继续冲着嫤娘一个劲儿的喊着,“姆妈……妈!姆妈……”而且还越来越清楚了。 刘芸娘张凤姐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铎郎身上,不住地逗弄着小家伙。 刚嫤娘的试探,其实已经令史氏暴露了身份,却反令碧琴有了一种如醍醐灌顶般的通彻,她转过身去,跟着刘芸娘与张凤姐一块儿逗弄铎郎去了。 而史氏捧着茶盏,怔怔地发起了呆。 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却个个都是不省油的灯! 先前她还以为,没准儿这位崔瑜娘也和自己一样,是史妙姐假扮的。可如今看来,替崔瑜娘出头的,反而是夏五娘? 再想想前几天母亲才将她的身世告知…… 虽说田重进是瀼州刺史,可身份官衔却远不及自己的生父,只要自己一旦与生父相认,还用得着害怕田重进? 她心底先是生出了些许的恼羞成怒,又突然有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不多时,夏大夫人果然匆匆而至。 她一来就看到了史氏,便笑着问道,“……这位就是侯家的大少夫人?” 史氏放下了茶盏,朝着夏大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正是,失敬了。” 夏大夫人莫明其妙。 索性一转头,去看她的外孙子了。 “娘,您快来看看,铎郎是不是说话了?”嫤娘见了史氏瞬间转变的嘴脸,心中暗暗好笑,却对母亲和颜悦色地说道。 夏大夫人果然看到铎郎冲着女儿不住地喊着,“姆妈……姆妈……”她走过去将小家伙抱了起来,让小家伙的脸冲着她。 结果铎郎就不喊姆妈了,而是冲着夏大夫人“啵啵啵……啵啵啵”地喊了起来。 刘芸娘惊喜地问道,“大夫人,铎郎是不是在喊您婆婆啊?” 张凤姐道,“依我看啊,就是!” 夏大夫人和嫤娘都愣住了。 再看看铎郎…… 小家伙叉着小肥腿坐在炕床上,咧着出了四颗牙的小嘴儿直笑,一会儿朝着嫤娘喊姆妈,一会儿冲着夏大夫人嚷着啵啵啵…… “哎哟!我这乖孙恐怕是要学说话喽!”夏大夫人喜道。 众人喜气洋洋的,围着铎郎玩了好一阵子,夏大夫人看出铎郎有些困了,便伸手抱起了外孙子,对嫤娘说道,“你既有客,自宴客去,我带铎郎去找奶娘吃奶睡觉去……回头教了他喊祖翁祖母,教你公爹婆母也高兴高兴……” 说着,夏大夫人便抱着铎郎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刘芸娘与张凤姐已经觉察出有些不对,她们都是聪明人,也很清楚自己都是孤女,必是要依附田府的,不管这位侯少夫人来意如何,她们只管听命于少夫人即可。 于是,刘芸娘与张凤姐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天说着话,碧琴则兴致勃勃地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嘴儿…… 嫤娘静静地听着表姑娘们聊了一会儿的天,见时间差不多了,便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只顾着吃饭,也不看看时间……” 说着,她回头看向史氏,“少夫人留下来吃顿便饭如何?” 史氏沉默了半晌,突然笑道,“……田少夫人相邀,本不该辞,只是今儿还要赶回邕州去,恐迟了路上不便……多谢了。” 不管怎么样,这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因此嫤娘盛情苦留,史氏却打定了主意非要走…… 没法子,嫤娘只得让人准备了些吃食,让史氏带在路上吃。 她送了史氏去了二门,史氏看着她,试探着问道,“田少夫人,您看,夏家与赵家渊源颇深,田家与侯家又唇齿相依……您是九世书香夏府的姑娘,又是田家的少夫人;而我,也是侯家未来的主母,所以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也不是?” 嫤娘笑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史氏一愣。 “夏家站得正、行得稳,靠得的祖宗恩荫,天家的赏识……而田家的富贵,是靠田氏儿郎用双手攒积军功而至!天子治下,各司其职,我只晓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至于侯少夫人说的,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明白,还请侯少夫人明示。”嫤娘微笑着说道。 史氏明白了过来,她打量了嫤娘一番,冷笑了几声,突然凑近嫤娘,低声说道,“田少夫人,那位崔瑜娘,是不是本姓史?” 嫤娘但笑不语。 “田少夫人,您应该明白,有的人,死了就不能再复生……有的事,已经发生了就不会再重来……倘若您一定要把以前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挖出来,恐怕对您,对田家,对夏家……甚至对赵家,都不是一件好事。”史氏一字一句地说道。 嫤娘面上笑容不变。 “看在您表妹和我也是故人的份上,我再提醒您一句,搬不起的石头就别搬,免得砸到了自己的脚;惹不起的人就别惹,免得落下一身骚……”说完,史氏便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第两百八十七章猜(上) 眼看着史氏的马车驶出了巷子,嫤娘心中有些疑惑。 这秀茹是不是有病啊?她冒充了别人的身份,被揭穿了以后居然还有胆来威胁自己? 这时,恰巧田骁从外院回来,见她站在二门处,奇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嫤娘见了他,连忙上前挽住了他粗壮的胳膊,反问道,“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外院的事儿忙得差不多了,打明儿起,我得去军营理事儿了。”田骁说道。 说着,他又问了她几桩外头的事,恰巧是嫤娘前几天办好了的,便一一说与他听。田骁听了,很是满意,又和她讨论了几句。 不知不觉的,两人已携手走到了花园里。 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小夫妻俩是各忙各的,再加上又多了一个铎郎,虽有夏大夫人帮着照料,可两人确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空好好在一块儿说说话,散散步了。 于是,田骁便牵着她的手儿,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的步。 嫤娘便将方才那位冒充史妙姐的秀茹的作为,一五一十地说与田骁听。 田骁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她没把咱们田家放在眼里?而且……你娘家夏府,以及大相公赵普,这秀茹统统不放在眼里?”田骁好奇地问道。 嫤娘点点头,“我正纲闷儿呢,这才几天啊!明明前几天我带着碧琴去侯府一探虚实的时候,她还差点儿吓晕了……怎么今儿不但有胆儿跑来咱们家,还敢对着我说那些话?” 田骁背负着双手,在花园里来回踱了几步,一一分析道,“……如今朝堂之上,文臣以大相公赵普为尊,这武将嘛……除了潘美大人之外,就是咱爹为尊了,潘美官儿大,可手里没兵,比不得咱爹……可秀茹的言下之意,是她有倚仗……既不畏惧文臣之最的赵普,也不害怕武将之尊的咱爹?” 嫤娘想想,似乎是这么个意思。 “这可真有意思!”田骁一下子就了兴趣,对妻子说道,“来来来,咱们来押宝,娘子你说说,她是谁的人,有了什么样的靠山,才敢这么目空一切?” 嫤娘想了想,为难道,“她能有什么靠山?她要是有靠山的话,怎么就沦落到教坊司去了?” 田骁道,“那个你先别管……必是咱们带着碧琴去侯府诈她的时候,她后来才发现自己有了靠山,或者是找到了一个新靠山的……这个不忙,有了时间点就好说,我会安排人去彻查的……现在你只猜一猜,她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靠山?” “……我哪儿知道?”嫤娘嗔怪道,想了想,她咬着唇儿问道,“我乱猜也能行吗?我猜了你也猜?” “成啊!”田骁笑道。 见妻子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他连忙又加了一句,“……至少猜三个!” 嫤娘白了他一眼,认真说道,“三个就三个!我猜啊,秀茹的靠山,不外乎是官家、皇叔赵延美、王爷赵德昭……到你说了。” 田骁大笑,“娘子真狡猾!” 她咬着唇着看着他笑。 ——既然秀茹胆敢藐视文臣之最,武将之尊,那她的靠山肯定就是皇族了! “你说呢?”嫤娘坐在石凳上,仰着脸儿看着他,说道,“我已说出了三个人,你所说的人,可不能和我所说的一样。” 田骁又是一阵大笑。 他随手摘下了一枝芍药花,递给了妻子,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如今朝中势力……如你所说,分成了三股。一是保皇党,也就是先皇的嫡系,以咱爹为首;一是以宋皇后为首的四王党,再就是新皇党了……”田骁低声说道,“显见得,秀茹的靠山,肯定不咱家……所以说,她的靠山,要么就是宋皇后,要么就是新皇党……”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皇后一党……处境堪忧,再说了,咱们被划成了保皇党,日后宋皇后若还想送四王上位的话,最终还得靠咱们……你说说,倘若秀茹的靠山真是宋皇后一党的话,她敢这么对你说话?”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点头,“这么说,秀茹的靠山果然就是新皇一党的了。” “这是铁板钉钉的了。”田骁一锤定音道。 “你再想想,在新皇党中,还有谁……不惧文臣之最,武将之尊的?”他又问道。 嫤娘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新任兵部尚书卢多逊!” 田骁击掌,“正是!” 嫤娘陷入了怔忡。 田骁淡淡地说道,“其实当年史松是怎么犯的事儿,我已经彻查清楚了。只是害怕碧琴露了口风,因此没有提前告诉你们,等应付完秀茹……该说的,自然不能瞒她……你以为,史松为何被投入了大牢?” 嫤娘道,“碧琴说过,说有人诬陷史松通敌,只因史松祖籍山西太原府。” 田骁摇头道,“……你也知这是个幌子了。” 见妻子瞪着一双曼妙美目看着自己,他哑然失笑,说道,“史松被押入天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看到卢多逊与赵延美密谋!” “什么?”嫤娘简直不敢置信! 史松犯事时,碧琴才八九岁,那几乎是在十年前……那,十年前的时候,卢多逊就和赵延美勾搭在一块儿了? 田骁道,“前一回碧琴写了几个人名给咱们,是说当年那些人曾与史松共事,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人死的死迁的迁,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人,极尽威逼利诱,才撬开了他们的嘴,打听到这么一点点的消息……” “当年先皇率兵攻打北汉国,卢多逊随军任知太原行府事、权知镇州,主管先皇行宫起居之事。彼时赵延美正在汴京协助当时的皇叔赵光义监国……你说说,行府事的卢多逊与亲王赵延美在滁州驿站秘密会面,若让人知道了,先皇与赵光义会怎么想?”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已经呆了。 第两百八十八章猜(中) “二郎……”嫤娘竟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半晌,她才喃喃说道,“史松真死了?哎……若他还活着多好!咱们就能知道到底卢多逊与赵延美密谋了些什么了……啊,对了,既然史松当年的同僚也知道卢多逊与赵延美密会同谋,那咱们不如……” 田骁黑口黑脸的打断了她的话,“咱们费了好大的劲儿,统共才找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自从史松犯事起,便连夜带着家小逃了,天南海北的……他们说,当年史松是在半夜接待的赵延美,后来他认出了赵延美的玉佩,才确定了赵延美的身份。下半夜的时候,卢多逊来投驿站,又是史松出现料理的……” “而那几个之所以知道是赵延美与卢多逊密谋,还是因为史松去厨房传酒菜,说了句‘好生治桌酒茶,莫要亏待了秦王殿下与卢知州’,那几个人当时还不晓得为什么,驿站常有官员路过,倒也不足为奇。只后来史松入了狱,有人前来拷问他们……驿站里有一半的驿吏受了牵连,另有几个机灵的趁乱逃了,这才陷姓埋名的活了下来。”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一颗心儿忍不住怦怦狂跳了起来。 “二郎,你找到了那两个人,他们,他们……”她颤声问道。 田骁颌道,“他们说出了这个真相以后,一个触柱而死了,一个坠楼而亡……咱们的人追上前去,告诉他们会善待他们的家人,他们这才闭了眼……” 嫤娘面色发白。 她双手合什,虔诚地念了几句佛号,说道,“回头我让人去寺院里做几场法事,渡化他们罢……” 田骁“嗯”了一声。 嫤娘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所以就算咱们知道卢多逊与赵延美有勾结,却没有任何证据与人证?” 田骁半天都没说话。 夫妻俩对坐无言。 半晌,嫤娘突然发问道,“对了,如果咱们猜的没错,那……秀茹又是怎么找上卢多逊当靠山的?从那一回咱们带着碧琴去侯府,到这一回她上咱家来,不过区区几天,怎么她就换了一副嘴脸?而且还这样笃定?” 想了想,她又说道,“莫不是……其实秀茹是在诈我们?” 田骁笑道,“你先回去吧,我去外院一趟……” 嫤娘不满意地说道,“这都到饭点儿了,你怎么还出去!” “我就交代他们几句,你先回去摆饭,我打个转儿就回来,这都饿半天了。”说着,他还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胃,一边交代她道。 嫤娘这才转怒为喜。 两人站了起来,一块儿走到了画廊处。 嫤娘嘱咐道,“早些回来……你不知道,今儿铎郎突然开口说话了,喊我姆妈,又喊我娘做波波,你忙完了外头的事就赶紧来,瞧瞧铎郎会不会喊你了……” 田骁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这小子,这么快就会说话了?” 嫤娘掩嘴而笑。 他也笑笑,说了声,“那我去去就回。”说完就走了。 嫤娘看着他大步流星的模样,显见得是心情迫切,这才笑着往自己的院子走。 果然她才回到院子里,安排着侍女们摆好了饭,田骁就回来了。 夏大夫人正带着铎郎在廊下玩耍。 小小的铎郎一见了父亲,便高兴地喊了起来,“爹爹!爹爹爹……爹爹!” 田骁一呆。 嫤娘有些吃味儿,嗔道,“他怎么爹爹喊得这么顺溜呢?对着娘就只会喊姆妈!” 夏大夫人笑道,“我教了他几百次啦,他还只会喊我做波波呢!” 此言一出,众婢都笑了。 旁边有个胆儿大的婆子说道,“其实爹爹和姆妈,都是大夫人费心教的……也是小郎君聪明伶俐,才学得会呢!” 另一个婆子也来凑趣儿,“如今大夫人还领着小郎君学喊祖翁和祖母呢……依着咱家小郎君的聪明劲儿,定然过不了几天就能学会了!” 夏大夫人笑道,“好了好了,你们这群饶舌的,别挡着路,咱们铎郎饿了哦,要吃什么啦?豆儿,你们准备了什么给铎郎吃呢?” 豆儿拍手笑道,“有嫩嫩的鸡蛋羹,还有熬煮得烂烂的香米粥,还有用羊奶熬煮成的奶豆腐……” “好!那我们吃饭去!”夏大夫人抱着铎郎去了那边的屋子,走了几步又扭头对小夫妻俩说道,“二郎难得回来吃饭,你俩好好吃,呆会子铎郎吃饱了再去你们屋里玩一会儿。” 田骁躬身,恭恭敬敬地朝着夏大夫人行礼,“多谢外母体恤。” 夏大夫人笑吟吟地抱着铎郎过去了。 嫤娘笑着拉了他的手,小夫妻俩回了东屋。 东屋里的炕床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又香喷喷的饭菜——全是他爱吃的菜:整只的烧鸡、一大锅清炖羊肉、还有汤炊饼和酱菜肉馅的白胖馒头等等…… 且桌上还放着壶已经温好了的酒,并一只精致的高脚细瓷酒杯。 屋子里亮着暖暖的灯,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更有如花美眷相伴…… 田骁惬意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爹田重进只一心练兵,刺史府的公文往来全由田骁一手打理。而自先皇驾崩、新皇即位以来,田重进就成了个靶子,田骁简直就使尽了浑身解数,派出了无数探子细作,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朝野内外的一举一动,生怕新旧皇权的交递会影响到田家。 幸好,一切如故。 想想也是,新皇即位……且兄终弟及的即位方式始终不符儒道之说,所以尽管已升任兵部尚书的卢多逊一直想要把田重进、曹彬等人更换下来,却遭到了新皇的反对。 田骁很清楚新皇的心思——不是他不是动这帮旧臣,而是暂时还不敢动…… 这样也好,不管田家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变故,但只要正其身,也就身正不怕影子歪了。 “你看看你,又瘦了些……我真是不明白,在外院用饭和在这儿用饭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饭菜,怎么你在外院吃了几个月,就瘦成了这样?”嫤娘不满意地嘟嚷了起来,挟了块烧鸡放进他的碗里。 “哎,你别光顾着喝酒啊!先吃点儿菜填填肚子……” 田骁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第两百八十九章猜(下) 过了两日,田骁回来告诉嫤娘,“……那个秀茹,越来越有意思了!” “怎么了?”嫤娘不解地问道。 田骁笑道,“……咱们的人还就真的查了出来,从你带着碧琴去侯府看了她一回之后,其实她哪儿也没去,只回了几次娘家!你想想,娘还是那个娘,家还是那个家,她怎么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嫤娘摇摇头。 “秀茹不还有个弟弟,也打着史家小郎的名号吗?我手下的人想法子接近了他,从他嘴里套出了不少话……哈!哈哈……”说到这儿,田骁笑了起来。 嫤娘急道,“到底怎么样?” “原来那个史小弟,是史老娘的姘头!”田骁啧啧叹道,“真看不出啊……史老娘怎么也有四十了吧?嗯,虽然她看起来挺年轻的,好好倒饬一番,看着也像近三十的人!可那个冒充史小弟的,原是妓院里的泼皮,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还装作自己才十七八岁!” “这两个人住在一处,打开门对外称是母子;半上了门,哈哈……吹了灯就做夫妻!”田骁笑得乐可不支。 嫤娘涨红了脸,骂道,“明明晓得他们不姓史,干嘛总拿史家说事儿!再说了,哪个要听这个……还不快快说正事儿!” 田骁笑道,“母子乱伦,这难道不是正事儿?” 见妻子要生气了,他连忙说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不不,说,说!说正事儿!这正事儿啊,就是……有了这个本名叫做三寸的泼皮……” “三寸?”嫤娘奇道,“还有人叫三寸的?” 田骁忍不住又笑了,“要不怎么说史老娘吃不饱呢!不,不是史老娘,她真名原本叫做雪芙……嗯,这名儿起得不错。” “谁吃不饱?史老娘……不,冒充史夫人的那个雪芙?她为什么吃不饱?”嫤娘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字,其实她都能听懂,可偏偏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由得奇怪万分。 田骁忍住了笑,说道,“反正就是,咱们得出了雪芙冒充史夫人的时间点儿和最后现身的地方,朝着这个方向去查找,哪怕是真正的史夫人已经死了呢?也定会有迹可寻的!”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史夫人的行踪还没查到……不过,咱们知道三寸是谁,那就好办,顺着三寸就能查到雪芙,所以他们很快就查出了雪芙的出身……你猜猜,她是谁?” 嫤娘摇头,“这我怎么知道!” 田骁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原来雪芙,是卢多逊的弃妾!” 嫤娘一怔,吃了一惊! “雪芙是卢多逊的弃妾?”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田骁继续说道,“查出了雪芙的出身,再查秀茹……那就容易了。秀茹就出生在妓院里!按时间推算,她很有可能是带着身孕被卖进了妓院的,所以说……” “所以说,秀茹很有可能是卢多逊的女儿?”嫤娘将他没说完的话给补充完整了。 田骁大笑。 “后来,我又写了密信托大哥去查,当年雪芙在卢家做妾时的事儿,今儿大哥回了信,你猜怎么着?”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嫤娘又摇了摇头。 “这雪芙啊,原是赵延美的舞姬,二十年前,赵延美将雪芙赠与卢多逊,那时候雪芙年轻貌美,卢多逊也算是青年才俊……所以卢多逊很宠爱她。但卢多逊的原配发妻比他大五岁,已经近三十的人了,见丈夫爱小妾爱得魂不守舍的,一怒之下就趁着卢多逊出门的时候,把雪芙给卖得远远的!” “后来卢多逊也找了雪芙一阵子,听说她在妓院里,也不知为哪位恩客生下一个孩子,便作罢了。”田骁笑呵呵地说道。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秀茹前后的态度如此大变呢——起先她带着碧琴去侯府的时候,秀茹是实打实被吓了一跳的!她冒充了史妙姐,才得来如今的富贵生活,而当真正的史妙姐出现的时候,她甚至被吓昏了! 可一转头,秀茹就有了底气…… 也对,卢多逊位极人臣,而新皇为了压赵普和田重进、曹彬等人,更是将卢多逊捧为同平章事、兼任兵部尚书……论国班国事,他与赵普平起平坐;论武功治国,他又高田重进、曹彬等人一头…… 从秀茹的眼光来看,若她是卢多逊的女儿,田重进与赵普怎么敢得罪她呢! 想通了这一点,嫤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秀茹还真是很会钻空子!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卢多逊知道她们母女还活在世上的话,恐怕首先就会派人来灭了她们!或者卢多逊还虎毒不食子,但赵延美是肯定容不下雪芙母女的。 “你得想法子把秀茹和她娘保护好了。”嫤娘忍笑道,“倘若被她冒冒失失地传了出去,以后再想找这样的活把柄就麻烦了……” 田骁也笑了起来,“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嫤娘想了想,又笑着问道,“要不要我再去一次侯府,暗中向秀茹递个话儿,就说我怕了她……求她不要拿她的靠山来压我们?” 这本来只是句玩笑话,可田骁的脸色却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不去!”他硬绑绑地抛下了一句,拿着衣裳转身进了小浴室。 嫤娘一怔。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说得好好的嘛!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 等到他洗完澡出来了,她朝他自动靠了过去,娇娇柔柔地问道,“……二郎,怎么样?我要不要再去一趟侯府?” “不是说了嘛,不去不去!”田骁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却温柔之极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大床上了。 “我田骁的娘子,生平只穿绫罗衣……绝不受任何委屈!”他慢悠悠地说道。 说着,他朝她压了下来。 嫤娘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莞尔一笑,用娇媚得快要掐出水来的声,娇滴滴地喊了一声,“……二郎!” 第两百九十章从长计议(上) 过了几日,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面色铁青。 善解人意的嫤娘连忙上前询问。 田骁生了一会子的闷气,才说道,“秀茹死了!雪芙也死了……就连那个三寸,也死了!” 嫤娘吃了一惊,连忙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田骁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走了好几趟,焦虑的心情才慢慢平缓了下来,说道,“雪芙和三寸住的院子,半夜走了水,第二天一早被乡邻扑灭火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烧焦了!” 嫤娘呆了半晌,疑惑地问道,“怎么好端端的走了水?” 田骁不答,却道,“雪芙和三寸死了,秀茹去寺院做法事,回来的时候,轿夫连着轿子,以及轿子里的秀茹一起跌进了河里!旁人都没事儿,偏她被淹死了!” 嫤娘张大了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二郎,这,这……”嫤娘犹豫了大半天,也不知该不该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来。 “我们的人都很小心,必不会出错……”田骁说道,“……唯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秀茹和雪芙她们自己了!” 嫤娘脑子里灵光一闪,问道,“难道说,是秀茹单方面向卢多逊或者赵延美递了信儿过去,要认亲?结果对方害怕暴露,就直接命人过来要了她们的命?” 田骁道,“按这手法来说,只有可能是暗处的人干的……不然,这一家人也死得太齐整了!” 一时之间,嫤娘也不知道要怎么劝说田骁才好。但转念一想,只要不是卢多逊或者赵延美怀疑上田家,这就是最大的好处——至少他们还不知道,田家已知晓此事了。 可她刚刚这么一想,却又突然想起来,如果雪芙和秀茹一死,那赵延美和卢多逊勾搭的活证据不就又没了! 难道田骁如此气恼呢! “这两个蠢笨的妇人,简直无药可救!”他果然低骂了起来。 嫤娘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道,“二郎,他们会不会觉得,侯仁宝和侯夫人也知道秀茹的身世呢?不然的话,凭什么侯大郎会娶一个官妓为妻?之前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的……” 田骁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说道,“你说的有理,依着卢多逊多疑的性子,恐怕会误打误撞地猜到侯大郎娶了秀茹,就是为了想要拿捏他的把柄……如今秀茹虽然死了,但如果要让这个秘密永远烂死在侯家,恐怕他还得出手……” 嫤娘顿时脸色发白,问道,“侯夫人与我娘家好歹带点儿关系,要不要通知他们一声?也好防备些?” 田骁没说话,默默算计了半日,他才低声说道,“这事儿你只当作不知道吧,不是咱们不想帮,而是侯仁宝这个人……实在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卢多逊本就防着咱们家,咱们再贸然出手提醒侯家,万一落个把柄在卢多逊手上……怎么办?” 嫤娘一怔。 “你放心吧,侯夫人是大相公赵普的胞妹,他不会看着侯仁宝有事儿的!且赵普在御前,一是上达视听比咱们更方便,二来是咱家手握重兵反而不能轻举妄动……”田骁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嫤娘很清楚,论起安危来,恐朝野内外,再也没有比田家更危险的了。 田骁愿意好言相劝,这是他的一番好意。 于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认真点了点头。 田骁见妻子并不介怀,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又岔开了话题将那事说与嫤娘,嫤娘竟听得呆了。 ** 第二天,嫤娘请了碧琴、刘芸娘和张凤姐过来吃茶,聊了一会子的天以后,刘芸娘和张凤姐告职了,嫤娘则独留了碧琴下来。 她将昨儿夜里田骁告诉自己的那些事,一一说与碧琴听。 碧琴呆呆地张大了嘴。 “秀茹死了?”她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不但秀茹死了,而且她的娘也死了,冒充我弟弟的那个人,也死了?怎么会这样!” 碧琴一脸的呆滞。 半晌,她才发出了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哈哈!难道秀茹死了……我家的血海深仇,就此烟消云散了?” 嫤娘默不作声。 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事,便又对碧琴说道,“你家郎君找到了你娘的下落了……” 碧琴一呆。 “对不住,”嫤娘柔声说道,“你娘几年前就已经不在了……不过,教坊司里有个好心的小太监,他替你娘收了尸……你家郎君已经想了法子从京里将你娘的尸骨和那好心的小太监一块儿迎了出来,不日就能抵达瀼州……” “我娘,我娘她是怎么死的?”碧琴颤抖着声音问道。 嫤娘道,“据那个小太监说,你娘为了不当官妓,前面几年一直装疯卖傻的,教坊司的人当真以为她傻了,就让她留在教坊司里当了个粗使嬷嬷……她便收养了那个身有残疾的小太监,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她捱了好几年,又病又伤的,就去了……去之前,她将所有积蓄交给小监,教他拿着她的衣裳出去,回滁州去给你爹和她建个衣冠冢……” “不料,那小太监刚刚才替你娘料理完后事,你娘留给他的那点儿银子就被平日里一直欺负他的一个杂役给夺了去……小太监无处可去,只得守着你娘的坟茔艰苦过活……直到后来你家郎君派人找到了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信了,决定带着你娘的棺材过来……” 碧琴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如果秀茹也已经死啦,你再不必一直躲在府里了,索性去庄子上,和你弟弟一块儿处着吧,等你娘的棺木过来以后,你想怎么处置都好……给你爹娘安个合葬墓吧!”嫤娘和声说道。 碧琴趴在桌上,低声哀哀地哭了起来。 嫤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两百九十一章从长计议(中) 第二日,碧琴果然去了乡下的庄子上,与她弟弟团聚。 又过了几日,田骁派去迎接史夫人遗骨的人马终于抵达了瀼州,直奔了乡下的庄子上。 嫤娘听说那边的灵堂已经设好了,便也换了一身素衣,臂缠黑纱,坐着马车去了庄子上。一下马车,她果然看到了一座小小的草棚灵堂,碧琴与史汉郎二人跪坐在史松夫妇的灵牌前,哭得哀哀欲绝。 另有个黑黑瘦瘦、穿着孝衣的半大孩子也跪在灵前,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嫤娘;嫤娘便知,那个半大的孩子,应该就是史夫人在教坊司当粗使嬷嬷的时候收养的那个小太监了。 嫤娘上前吊唁,拈了香上前敬拜,碧琴与史汉郎二人朝她恭恭敬敬地回了礼。 跪在二人身后的半大孩子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姐弟俩磕了个头,向嫤娘还礼。 嫤娘温言劝解了几句,只教她们姐弟放宽心。 这时,一个也穿着素衣的年轻小娘子匆匆过来了,先是喊了一声“汉郎”,突然看到嫤娘也在,被吓了一跳,局促不安地又朝着嫤娘行了一礼,口称,“见过少夫人。” 嫤娘打量了那小娘子一番,微微一笑,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 旁边的管事娘子回话道,“回少夫人的话,这是庄子东头佃户王大郎家的丫头,叫春妮。说着,管事娘子又问她,“春妮来这儿做什么?” 王春妮看了史汉郎一眼,朝着嫤娘又行了一礼,带着几分忸怩说道,“我怕汉郎哭坏了身子,故此过来看看……还有,我做了饭送来给汉郎和瑜娘姐姐吃。” 嫤娘果然看到王春妮还拎着个食盒。 她心里一动,又看了史汉郎一眼——但见史汉郎也感激地看着王春妮。 碧琴只低着头跪在父母灵位前,面如死灰。 嫤娘叹了一口气,对王春妮说道,“你把饭菜放着吧,他们一会儿吃。” 王春妮响亮地应了一声,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了一边,然后走过去对史汉郎说道,“汉郎,你腿脚不好,别跪太久了……要不,你去那边歇着,顺便把饭吃了,再来替瑜娘姐姐?” 史汉郎待要拒绝,碧琴却对他说道,“你听春妮的吧。” 史汉郎目光复杂地看了王春妮一眼,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王春妮想去扶,却被史汉给拒绝了。那半大的孩子连忙上前,扶起了史汉。 史汉待那孩子倒是挺和气的,领着他走到了嫤娘跟前,说道,“汉郎向少夫人请安了。他小名儿叫做饼儿,是我们娘收养的弟弟……饼儿,快给少夫人请安。” 饼儿连忙跪下,向嫤娘磕头,“饼儿给少夫人磕头了!” 嫤娘听出这孩子的声音格外清脆,和个小姑娘似的,行动之间却有些笨拙……听说这孩子有些残疾,也不知到底哪儿有毛病,不过就这么看着,倒是手脚俱全的。 “快起来吧!”嫤娘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和你哥哥先去用饭,我那边府里也离不得人,这就回去了……等送二老上山的时候,你们郎君也会过来帮忙的。” 跪在那边的碧琴顿时发出了一声隐忍的抽泣声音,拜倒在地,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声,“……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嫤娘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三日过后,田骁果然穿了一身玄衣短打,领着几个伴当骑了快马到了庄子上。到了灵棚,他先是领着众人向史松夫妇的牌位行礼,跟着,史汉带着饼儿将史松的衣冠收拾好了,放进了母亲史夫人的棺木里,又合上了棺盖。 接下来,田骁与常平常顺常安几个分立于棺木四周,一声令下,四人合力将棺木抬了起来! 常康高举灵幡在前引路,饼儿穿着孝衣跟在常康后头摔灵,王春妮扶着腿脚不便的汉郎跟在棺木旁,而碧琴则披麻戴孝地跟在棺木后头,一边洒纸钱一边嚎啕大哭…… 最后,一众人将史松夫妇葬在了青山绿水间。 田骁回去将安葬史松夫妇的经过说与嫤娘听时,嫤娘也不胜唏嘘。 “真是飞来横祸啊!”嫤娘叹道,“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我看汉郎那孩子其实挺聪明的,他家变时不过才七八岁,才只开了蒙,可如今我瞧着,他是读书算帐样样儿好,可惜折了一条腿……若是当年没有遭此变故,恐怕也是个有出息的。” 田骁却道,“我估摸着,出了七七以后,碧琴会来求你,替史汉说亲,你只管应下就是。” 嫤娘觉察出了些什么,连忙问道,“你到底要让碧琴去做什么?” 田骁不言语。 嫤娘又追问了几句,他才答道,“……证据。卢多逊与赵延美来往的证据,而且还必须要是不可磨灭的铁证。” 嫤娘一呆。 “碧琴深谙细作之道,且又与卢多逊赵延美有血海深仇,再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去做这件事了……且咱们替她收拾好了她父母的后事,又安顿好了史汉和饼儿,她也再无后顾之忧……”田骁继续说道。 听了他的话,嫤娘心中十分难受。 “这件事情,始终要有人去做,”他低声说道,“不是碧琴,也会是其他人……如果她不愿意,我也不勉强的,毕竟我也认识史松,就凭那几面之缘,我照拂一下他的后人,也是无可厚非的……” 嫤娘也与碧琴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很清楚,碧琴的性子坚韧无比——不说别的,就说她的出身吧!虽是小户之女,却也是受尽了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倘若她心里没有念想,如何入得了皇城司,成为聪明又警惕的女探子? 所以说,碧琴的复仇之心,恐怕只会比她所想的更甚。 第两百九十二章从长计议(下) 果然,待史松夫妇过了七七,碧琴就入府求见。 “我今儿来,也是厚着面皮来求娘子……替我弟弟安排一桩婚事。”碧琴开门见山的说道。 其实嫤娘也已经猜出了碧琴的想法,却仍问道,“不知汉郎看上了哪家小娘子呢?” 碧琴道,“就是上回娘子看到的那个王春妮……只是,王春妮的爹娘恐嫌弃我弟弟腿脚不便……我也晓得,春妮跟着我弟弟,恐怕是要吃苦的,可除了她,想必也没有其他的小娘子看得上我弟弟了……这姑娘我瞧着挺不错的,长得黑瘦了些,好歹心地善良又周全,还是个手脚勤快的……” 嫤娘道,“我派人去说一说,成与不成都告诉你。” 碧琴点了点头。 嫤娘又劝,“其实汉郎这孩子真心不错,你们也不必太妄自菲薄了……” 碧琴苦笑道,“承娘子吉言。” 说着,她又道,“碧琴还有一事相求……” 嫤娘怜惜她以后要做的,可是卖命的活计,因此便嗔怪道,“我家郎君与你父亲本是旧识,咱们又有缘在南唐处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就冲着这个,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别用‘求’这个字,你究竟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碧琴面上带了些发自肺腑的淡淡笑容,说道,“是饼儿的事……饼儿是我娘在教坊司里收养的小太监,虽说多半都是我娘在照拂他,可这么多年了,他也一直想方设法地守着我娘的坟茔,还牢牢地记着我娘留给我和汉郎的那些话……就冲着这个,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他。” “所以我和汉郎商量过了,饼儿也是苦命之人,又是个孤儿,连他爹娘是谁都不晓得,索性我们与他结成姊弟,以后我不在了,他和汉郎也相互有个照应……”碧琴说道。 嫤娘“呸”了一声,嗔怪道,“难道你办完了事……不回来了?” 碧琴失笑。 她也没有反驳嫤娘的话,而是低头继续说道,“饼儿身有隐疾,恐非寻常郎中可以医治的……我们也不求饼儿能像净身之前那样,可那些拉撤之事,好歹也要自控自如吧……” 嫤娘吃了一惊! 原来说饼儿身有残疾,竟是说他净身的时候没净干净么? 不过,她也不敢打包票,便说道,“你放心,咱们有好些军医呢,前儿我们府里有个人,被生铁马蹄给踩踏得肚破肠流的,后来还是被救活了……” 碧琴点点头,感激地说道,“那多谢娘子了!以及我弟弟汉郎的婚事,请娘子千万放在心上,并非碧琴不会做人,而是……我总想亲眼看着弟弟娶了弟妇,这才好安心去办事儿。” 嫤娘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碧琴离开以后,嫤娘先派了管事娘子去问王春妮父母的意思。 那王家佃户也是老实巴交的人,倒是并不介意史汉的断腿,因为史汉又识字又会算帐,就算断了一条腿,有了田家的照拂,当个帐房先生也挺好的,活计轻松且酬劳也好…… 王家父母反而比较担心的是,跛了一条腿的史汉能否行夫妻敦常,他们就怕史汉对春妮不好,以后生不了孩子。 得知真相的嫤娘简直哭笑不得,后来也把这事儿悄悄转达给碧琴听,碧琴也被搞得啼笑皆非。 不过,这事儿也好办……后来碧琴使了个计谋,趁史汉洗澡的时候,让饼儿引着王大郎闯进了史汉的澡房里,把史汉吓了一大跳! 很快,王家就同意了王春妮和史汉的婚事。 后来嫤娘赠了二十亩地给史汉,又送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给他,史汉上门去王家提亲的时候,王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接下来,由嫤娘做主,按六礼问名采纳来办了史汉与春妮的婚事……直把王家上下激动得不行!要知道,庄稼人在说亲,其实也就是父母双方点了头,约定了日子就直接送嫁迎亲了。可史汉要按六礼来办婚事,那是大户人家才能有的体面呢! 在这期间,田骁派了人替饼儿医治,才知饼儿净身的时候,那行刀者刀口走偏,后来塞麦秸杆的时候又歪了,所以饼儿一直小便失禁…… 田骁花了好大的功夫,领着两个军医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重新替饼儿动刀。万幸的是,替饼儿动刀的军医,功夫实在了得,后来饼儿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以后,终于可以慢慢下床,且也能憋尿忍尿了。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也到了史汉娶妻的时候了。 嫤娘也去观了礼。 史家人口简单,因此婚礼也办得简单,春妮穿着大红的嫁衣,被人送到了史家的小院子里,然后又在唱礼官的安排下,和史汉一起拜天地、拜天地又夫妻对拜…… 碧琴躲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儿。 嫤娘拍了拍她的肩,出去和乡亲们一块儿吃喜酒。 日子如温水一般,过得温吞而又舒适。 后来有一天,碧琴又上门求见嫤娘,先是告诉嫤娘,春妮已经怀孕了……饼儿的身子已经恢复了,汉郎送了饼儿去学木匠,而碧琴……明天就要走了。 嫤娘吃了一惊! 碧琴笑道,“娘子不必吃惊,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托您和郎君的福,让我得以安葬了父母又寻回了弟弟……如今弟妇有孕,我史家也留了后,我再没有什么牵挂啦!也到了该办事的时候……” 嫤娘拉着碧琴的手,说不出话来。 碧琴又笑,“娘子不必难过,明天我就要入京了。您到了年底不也要入京吗?没准儿咱们能在京城见上面……” 嫤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碧琴此去,可是要入龙潭探虎穴啊,一个不留神就死无全尸啊! 碧琴又笑,“回头要是娘子在京城见着了我,可千万不能与我相认……只朝我笑一笑就好。” 嫤娘咬着牙,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转着圈儿。 碧琴见嫤娘伤感,眼圈也有些泛红。 半晌,她突然用力抽出了被嫤娘紧紧握住的手,转身离开。 嫤娘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第两百九十三章入京(上)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新皇赵光义即位之后,为求安稳平渡,朝中大多数文武大臣仍照旧职,因此就算卢多逊一直坚持要调度田重进、潘美、党进等武将的职,却被赵光义一力压下。 于是,田重进依旧任瀼州刺史,潘美党进等人也照旧领职,太平兴国的初年,就这么平顺的过来了。 一晃就到了年底。 铎郎已经一岁半啦!他不但说话说得极顺溜,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的,有时跑起来,连嫤娘和夏大夫人都追不上。而且,才出了八颗牙小家伙,居然也和他父亲、祖翁一样,喜欢吃肉,尤其喜欢吃烧鸡,顿顿都要! 俗话又说,三岁看老。 铎郎虽然才只一岁半,正是讨喜好玩的时候,却已经有了鲜明的性格特点。 在嫤娘看来,铎郎活脱脱就是他爹田骁的翻版——爷俩儿不光脸长得像,身材像,性格爱好也像!尤其把田骁表面上俊美和煦,实际上睚眦必报的小气性格遗传了个十足十! 春兰的儿子奉郎因为和铎郎差不多年岁,所以春兰也常常在夏大夫人的吩咐下,带了儿子进府里来和铎郎玩。两个小儿常在一处玩耍,自然免不得争吵打闹……可根据嫤娘的观察,回回都是铎郎挑事儿,挑完了事儿又推奉郎出来顶缸,他则坐在一旁假作委屈。 再后来,逢节下时,田重进与田骁手下的部众女眷也带着孩子来府里走动,回回都是铎郎欺负了人家,甚至还会算计六七岁大的孩童…… 从此,嫤娘便知,自己的这个儿子,恐怕也和他爹一样,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真正的吃亏。就算吃了亏,恐怕日后也会想法子报复回来。 这么一想,嫤娘又担心儿子因为心眼儿小而得罪小人,便翻箱倒柜的寻了各种书籍典故出来,翻译成白话小故事,每天在他睡觉前都说一个给他听。 铎郎很是喜欢,有时还会扒拉着母亲的书本,开始认些笔划简单的字,隐隐有了想要自己看书的意思。 嫤娘和夏大夫人又是高兴又是发愁——高兴的是,铎郎才一岁半,居然就想学字了?愁的是,害怕她们女人家虽也识字,懂些道理,却总害怕以自己的妇人之见影响了铎郎。 而田重进和田骁父子俩的想法就随意的多了——担心那么多干嘛?先胡乱教他些字,只要能看懂书就行,至于将来怎么办……日后等他大了,直接把他扔进军营。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之后能生存下来,还能活得好的,就不会有蠢笨之人。 可嫤娘和夏大夫人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先由她们娘儿们教着铎郎认字,等年底回了京,再想法子从夏府清客里寻个好先生出来,好生教导铎郎。 年底一到,田重进准备进京述职,田骁却因为要主持刺史府的大小事务而脱不得身。因此众人商议过后,决定嫤娘带着铎郎和夏大夫人一块儿,与田重进夫妇一起先入京。而田骁则处理完公务之后,自骑了快马再入京。 于是,田夫人和嫤娘打点好行装,于冬月底,在田重进的护送之下,领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朝北,往汴京而来。 不一日,车队就抵达了汴京。 看着熟悉又似是而非的街道,嫤娘这才感觉到,原来她已经离开汴京三年有余了!平日里见惯了瀼州城的小里小气,此时看到了宽敞大气的汴京城,就连嫤娘这个土生土长的汴京闺秀,也不自觉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个下里巴人! 再想想婆母田夫人每次回京的时候也和个土财主似的四处散财,嫤娘突然就有了感悟——确实是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呆在瀼州那个小地方,陡然看到了热闹繁华的京都之地,怎么不喜欢啊! 进了城,夏大夫人坚持要先回夏府,嫤娘只得在城门处与母亲告别,并答应母亲,明天就带着铎郎去夏府拜见老安人。 跟着,田重进吩咐亲卫率一众人马护送夏大夫人回京,田家人则径直回了田府。 田骏候在田府大门处,率一众家将立于台阶处迎接父母。 迎得父母弟妇入府之后,田重进和田骏去了前院,而嫤娘则坐在马车里,随着婆母的车架继续行到二门处,这才停了下来,被春红春秀给扶下了马车。 嫤娘才站定了身子,就听到袁氏亲热喊了一声“娘”,然后扑进了田夫人的怀里。 她定睛一看,见袁氏腰身大腹便便,才知她又怀了孕! 田夫人惊喜地看着长媳的腰身,笑道,“哟,这,这是又有了?几个月了?怎么不提早说一声呢?” 袁氏笑道,“已经六个多月啦!先前是想着满了三个月以后就告诉您和爹的,可后来一想,我都已经生养了两个孩儿啦,又不是多金贵的人物,索性瞒着,教您亲眼见了,吓一大跳!” “你这孩子!”田夫人嗔怪道。 说着,田夫人大笑,“可不是呢,如今咱们家里啊,小儿郎一个接一个的出生,越来越热闹啦!” 袁氏见了被乳母抱在怀里的铎郎,喜道,“哟,这就是铎郎吧?才一岁半的儿郎,这么高了?竟和叡郎差不离儿的个头……” 嫤娘连忙让乳母抱着铎郎上前行礼,又教他道,“这是大孃孃,快给大孃孃行礼。” 铎郎挣脱了乳母,非要自己下地儿。小小的人儿下了地,双手作揖,口齿伶俐地说道,“铎郎见过大孃孃,给大孃孃请安,大孃孃新年好,身体金安……” 喜得袁氏上前就一把抓住了铎郎的手,拉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笑道,“这么小的人儿,怎么说话行事这样周全了?好,好!” 田夫人一边笑就一边往院子里走,说道,“我不耐烦和你俩叙旧……我的乖孙殷郎和叡郎呢?祖母有两年不曾见着你们啦,你们在哪呢?” 第两百九十四章入京(中) 殷郎和叡郎其实就候在二门内的花厅门口。 嫤娘瞧着,见已经七岁了的殷郎和四岁的叡郎都生得面容清秀可爱。 其实依着田重进的性子,是想把殷郎带到瀼州去历练几年的。可殷郎的身子骨却文弱得多,三天两头的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想着蒋韬才情学识都是顶尖的,田大郎索性让田骁给蒋韬写了信,让殷郎拜在了蒋韬的门下,习文学做文章了。 据说,蒋韬对殷郎还是很满意的。 刚开始的时候,田重进对于嫡长孙居然爱文不爱武……有点儿不高兴。后来还是田夫人劝道,“咱家要能出个文臣,那也是好事儿!总比把所有的蛋都放进一个篮子里的强。” 田重进索来十分爱重妻子,妻子说的话,他就没有不允的。后来想想,觉得妻子也说得对,也就不再闹别扭了。 只这回,田重进打定了主意,进京述完职,明年回瀼州的时候,势必要将叡郎带走。 袁氏领着婆母弟妇进了花厅,先在暖融融的花厅里喝了一回热茶又烤了一回火,婆媳妯娌堂兄弟几个热热闹闹地说了一回话,袁氏就请田夫人回自己院里去休息。 嫤娘也带着铎郎和侍女们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被打扫得窗明几净,屋子里按照她的喜好,窗下案上都摆放着从温室里搬过来的鲜花,炕床热乎乎的,还铺着厚实密软的棉褥子。几个原先就服侍过嫤娘的婆子都穿着新衣,一脸激动地在院子里。 嫤娘笑着和她们打招呼,又叫春红拿了钱出来打赏给她们,众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铎郎还是头一次进京,头一次回到本家,看到屋里屋外的,到处都觉得新鲜,不由得到处乱跑乱摸乱看……那几个婆子也是头一回看到小郎君,不由得稀罕得紧,好几个婆子都跟在铎郎的身后,不住的进进出出。 嫤娘深知儿子精力旺盛,便由了他去,只吩咐众人好生看着他,她则进了内室,在春秀的服侍下脱去了大衣服,又洗了个头洗了个操,换上柔软干净的衣裳之后……铎郎这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嫤娘又命乳母去给儿子洗头洗澡,她则叫了自己院子里的管事娘子过来问话。 管事娘子便将府里这几年来的人事一一说与她听。 府里的“表姑娘”们,香萱,绮菱和芷柔三个已经出了嫁,香萱生了个儿子,绮菱生了个女儿,芷柔新嫁正怀着胎……倒也算过得美满幸福。大约等田夫人安顿下来,这几位都会领着儿女夫婿回府里来拜见田夫人。 另有雅露、芳梅二人,她二人本是田重进的远亲之遗孤。雅露去年嫁了人,跟着她夫婿去了外地,今年应该回不来。 而芳梅原先还在老家幽州的时候就已订了亲,只是遇战乱逃难的时候两家人失去了联络,按说芳梅就是再说个人家,也不为过,可芳梅就是不愿意。 去年为了避人口舌,她求了袁氏,索性出了府去山上的庵堂里做了个带发修行的女居士。 不过,想来田夫人回了京,芳梅也是要回府向田夫人请安的。 接下来,管事娘子又告诉嫤娘,纷纷,和玉娘、绯儿几人的近况。先绿烟死了,玉娘和纷纷打算勾引田氏兄弟,累及绯儿。后来玉娘以偷盗之名被送了官,纷纷自许去给富家子做妾,而绯儿则选择嫁与年老的秀才做继室。 如今,玉娘易名为芙蓉露,已成了花舫上的行首;纷纷与富家子作妾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以后,就被那家的大妇做主,许给一个泼皮为妻,如今纷纷倒也成了正头娘子。 而绯儿的老秀才夫君已经去世了,老秀才的长子已经成亲,离府另居;而年轻纪纪的绯儿则成了老夫人,只抚养着老秀才的小儿子过活。 最后就讲到了府里的“太夫人”小宋氏。 讲到小宋氏的时候,管事娘子的声音明显压低了,而且还是趁着春秀出去提热水的空当,悄悄说与嫤娘听的。 “前年娘子才和郎君离了汴京,宋家那边又来了几个小娘子,要投靠太夫人。大少夫人还没开口,太夫人就允了……因此那几个还和原来的纷纷、玉娘、绯儿和死了绿烟一样,照旧顶着表姑娘的名义,行侍婢之职,也各自领着咱们府里一等侍女的月银……” “后来也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年,直到去年过完年的时候,太夫人……突然闹着要嫁人,还吵着要万贯家产做嫁妆!大少夫人自是不允,太夫人便大闹。后来她和那几个侍女就被大少夫人禁了足……”管事娘子小小声说道。 嫤娘一愣,不可思议地说道,“她想要嫁人?” 田府里的这位被尊称为“太夫人”的小宋氏,与别个府里的太夫人不一样……她名义上是田重进的庶母,实则比田重进年轻得多,算来如今也不过就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要嫁人? 但问题就是,先前小宋氏就是因为不愿意再嫁人,也不肯重回宋家去,才继续留在田府里的。怎么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了,她突然吵着要改嫁,而且还理直气壮的向田家伸手要嫁妆? 嫤娘本来觉得有些好奇,可转念一想,她的婆母和妯娌可都是厉害人,她担心小宋氏做什么!凭她作妖呢,反正始终逃不出田夫人的手掌心就是了。 问明白了府中事,嫤娘打赏了管事娘子,和颜悦色地让她退下。 跟着,她命春秀去了书房里研墨铺纸,又亲自提笔写了数十张帖子,命春秀捱家捱户地去送帖子,一是告诉自己昔日的亲友们自己回来了,二是要在府里办上一场赏花会,与众姐妹好好聚上一聚…… 这边她写完了帖子,那边铎郎也已经洗完了澡。 嫤娘抱着香喷喷又肥嫩嫩的儿子,娘俩儿窝在炕床上一块歇起了午觉。 第两百九十五章入京(下) 娘俩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放沉。 嫤娘打了个呵欠,唤了乳母与侍女进来,母子俩就着侍女们的服侍,穿好了衣裳。跟着,嫤娘又去隔壁的书房处写了一封简信。 “娘娘,做什么?”铎郎扯着她的衣角,不明白地问。 嫤娘耐着性子答道,“给你爹爹写信呢!” “铎郎看看。”小家伙要求道。 嫤娘就把儿子抱了起来。 铎郎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的认,“……已……什么达,见什么……思,汝,汝……什么什么之……” 嫤娘涨红了脸,连忙又把儿子放了下来。 虽然她也没写什么,可发自内心的对他的思念却是跃然纸上的,此刻差点儿就被识得一两个白字的小儿拆穿,她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娘娘,铎郎也要,写信给爹爹。”铎郎认真地说道。 “好,那铎郎也写个。” 嫤娘吹干了自己写好的纸条,放在一旁,又重新拿过一张纸铺平了。然后又把儿子了起来,让他站在太师椅上,这才把毛笔交到儿子的手里。 铎郎虽然识得几个笔划简单的白字,却并不会写。 思索良久,小家伙拿起笔,干脆利落地在白纸上画了个鬼画符。 “娘娘,还要纸。”铎郎要求道。 嫤娘看着那白纸上的奇怪图形直发愣。 可她也不会拒绝儿子的要求,毕竟这是儿子对着笔墨感兴趣的时候。 嫤娘依言拿过纸,让儿子一张又一张地涂画着。 铎郎一口气画了七八张纸,这才停了下来。又把笔递给他娘,“娘娘,你帮着铎郎做记号,记着,从这个,到这个……娘娘别记错了,不然爹爹看不明白。” 嫤娘都已经看糊涂了,嘀咕道,“……我都已经看不明白了,你爹爹怎么看得明白呢?” 铎郎一脸的威严,“娘娘照做就是了,铎郎要吃烧鸡了,肚里饿饿!” 嫤娘哑然失笑,先是赶紧将儿子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儿标上了顺序,然后命果儿吹干了,合着她写的那封简信一块儿拿到外院去交与常康,教他们在递信儿回瀼州的时候先一块儿寄出去。 跟着,她就带了铎郎去了正院。 袁氏守在正院门口,等到了嫤娘。 嫤娘嗔怪道,“嫂子身子重,站在这儿做什么!眼看着这么大风,还夹着雪呢,恐是要下雪了……” 铎郎见了袁氏,先是大声喊了句,“大孃孃好!”跟着又问,“殷郎哥哥在?叡郎哥哥在?” “在在在,他们在西屋里呢!快让奶娘领着你进去和哥哥玩!”袁氏笑眯眯地答道。 铎郎点点头,过去牵了他奶娘的手,朝里头走去。 嫤娘朝着儿子喊了了声,“要先给祖翁祖母请安,也给大伯爹和两位哥哥问好。” 铎郎应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 袁氏上前牵住了嫤娘的手,笑道,“先前只顾着和娘说话,也不曾得闲和你唠上几句。我听说,你跟着二郎还去了一回南唐?” 嫤娘本来体恤袁氏有孕,不想她总站在雪地里头的。所以就想带着袁氏往正屋里去,好避开风雪。 不曾想,袁氏定定地站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的,且手上也使了些劲儿。 嫤娘立刻明白过来,定是公婆房里有什么事,此时不好相见。 想了想,嫤娘立刻说道,“是呢,我正是跟着他去了一趟南唐……嫂子,这里怪冷的,咱们去茶水房略坐一坐,我也有好些话儿要和你说。” 这一回,袁氏不再坚持,妯娌俩便牵着手儿去了茶水房。 茶水房是仆妇们呆的地方,有些简陋,可好歹能避风雨,且还生着炉子,暖和多了。 虽说嫤娘跟着田骁去了一趟南唐,其过程不过凶险而且还憋屈无比。但嫤娘一向不愿意在人前说这其中的艰辛,不过寥寥几语带过,只说了下金陵府的繁华热闹和风土人情罢了。 然而袁氏依旧听得如痴如醉。 说完了嫤娘在南唐时的见闻,袁氏朝外头张望了一会儿,见正屋那边仍是没有动静,这才悄悄地说与嫤娘听,“……她吵着要改嫁,还要嫁妆银子。我是不理她的,叫人把她关在东北角的院子里不让出来也不让见人。结果今儿她一听说公爹婆母回来了,就发疯似的过来闹。又说我虐待了她……呆会子看公爹婆母如何处置罢。” 嫤娘这才明白过来,恐是小宋氏过来闹事了。 “她这样闹着改嫁,到底看上了什么人家?”嫤娘好奇地问道。 袁氏撇嘴道,“……宋家那边又过来了几个表姑娘,你可知道?” “听说了。”嫤娘老老实实地答道。 “有个叫红蕊的宋家小娘子,被送给别人家做妾,后来又被休了,无处可去就来投靠了她。这个红蕊呢,有个远房表叔,说在城外有百顷良田,想寻个继室……她就动了心。”袁氏说道。 嫤娘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半晌,嫤娘才轻声说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改嫁?旁的我不说,万一是有人给我们下绊子呢?再说了,她也在咱们家呆了好些年,恐怕总比旁人更知道咱家的底细些……” 袁氏点头,“就是这样。只是,当朝是鼓励寡妇再嫁的。且咱们手上也没有她的身契,她也勉强算个良家子。说起来,改不改嫁,由她自个儿说了算。” “咱们且看公爹婆母怎么说。”嫤娘说道。 袁氏又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才一直拘着她……好不容易盼着你们回来了,赶紧把这烫手的山竽丢出去。” 嫤娘微微一笑,转移话题,“嫂子大约什么时候生产呢?这一胎,郎中可有摸了脉?是小儿郎还是小娘子?” 一说起这个,袁氏面上的笑容真诚了好些,摸着圆滚滚的腰身说道,“这一个,大约比叡郎的生辰要晚上个把月……郎中倒是诊过脉了,据说是个小儿郎。” “真好。”嫤娘由衷地说道。 袁氏则又喜又忧,“好是好,可我总想要个小闺女儿……” 其实嫤娘也喜欢漂亮乖巧的小女儿,奈何田府满府的儿郎,竟无一个小娘子。 “这一回先生个小儿郎,下一回再生个小闺女!”嫤娘抿嘴笑道。 第两百九十六章小宋氏改嫁 妯娌俩坐在茶水房里聊着天,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了小宋氏爽朗的笑声。 嫤娘与袁氏对视了一眼,同时站起身,走了出去。 二人一走出茶水房,就看到浓妆艳抹的小宋氏,以及围在她身边,莺莺燕燕的那几个漂亮小娘子。 “哟,老二家的回来了?”小宋氏阴阳怪调地冲着嫤娘说了一声。 嫤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宋氏。 不得不说,在田府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使小宋氏除了体态有些微胖之外,倒也是珠圆玉润的。再加上画着浓妆,确实艳丽异常。 嫤娘朝着小宋氏微微一笑,行了半礼,口称,“见过老姨奶奶。” 小宋氏一滞。 田府上下,都默认小宋氏为太夫人,唯有这个夏氏,由始至终都喊她做老姨奶奶! 若换在平时,小宋氏定要想法子兴风作浪也要治一治这个夏氏的。可今儿不一样了,她在田府忍气吞声的日子就快要捱过去了。所以说,再与夏氏一争高下也没什么必要了。 于是,小宋氏冷哼了一声,扬着下巴就从嫤娘与袁氏的面前走了过去。 而围绕在小宋氏身边的几个艳装女子则都是第一回看到嫤娘,大多都被嫤娘的美貌给震住了,人人都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看,还有些自惭形秽。 有婆子从里屋掀了帘子出来,大声说道,“有请大少夫人、二少夫人。” 嫤娘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地扶着袁氏朝正屋走去。 留下了宋氏与那几个“表姑娘”们怔怔地看着妯娌二人离去。 半晌,才有人叹道,“总听说这位二少夫人美若天仙,今天一见,才总算是心服口服了。” 又有人冷笑道,“生得美又有何用?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六品诰命,又比不得皇子妃妾,国公夫人之流……” 嫤娘扶了袁氏进了屋,徒留小宋氏与那几个“表姑娘”在外头默默地盯着她的背景看了一会儿,那几人才慢慢离去。 进了屋,嫤娘与袁氏见只有田夫人一个,顿时自在了。 袁氏直问道,“娘,您答应她了?” “嗯,答应了啊。”田夫人笑吟吟地说道,“寡妇再嫁,就是天家也是支持的。再说了,她是个良家子……她想再嫁,咱们怎么好拦着!” 袁氏急了,“娘!她这个人,咱们就不能放她出去,她出去了,万一乱说咱家呢?” “哎呀没事儿!”田夫人嗔怪她道,“你瞧你着什么急上什么火呢?有你公爹和我在,还能让你们两房吃了亏去?” 嫤娘已经听出了婆母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抚着嘴儿笑了起来。 田夫人也看到了,指着嫤娘对袁氏说道,“你瞅瞅她……这两个腹里黑的做了一窝,你啊,就和大郎两个心慈的做了一窝……” “娘!”嫤娘不依了,上前拉住了田夫人的衣角,像小女儿撒娇似的摇来晃去,直说道,“我和二郎哪里腹黑了!不过远香近臭罢了,您见天的看着我在您跟前,您就不稀罕我了,只爱大嫂子!” 袁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你在瀼州跟着爹娘享惯了福,难得我如今能在娘跟前撒一回娇,好生卖弄一番,偏你又来争宠!” 田夫人大笑,“好好好,我都爱!” 田重进与田骏在东屋里逗弄孩子们,听到这边屋里娘们儿几个开怀大笑,便知小宋氏的事儿已经解决了,便引着孩子们过来了这边儿。 田家人除了田骁之外,全都聚齐在这儿了。 孩子们笑闹,嫤娘也上前向田大郎见礼,田重进趁机问了田夫人几句,大致知道了田夫人的安排。 很快,田氏夫妇的视线就齐齐落在嫤娘的身上。 ——按说,要处理这种暗地里要出损招的事儿,还真的非田骁莫属,只可惜这小子不在。 再一想,这两个儿子都是田家的顶梁柱,真是离了哪家都不成…… 田重进与田夫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这时,田骏也问道,“娘,您答应让小宋氏改嫁了?” 田夫人道,“答应了啊!我不单答应她,允她改嫁,且还说,咱家会让她风光大嫁的……啊,对了,嫤娘啊,这冬月呢还有几日,你就先歇着。等进了腊月以后呢,就把管家的事儿接过去,你嫂子身子重,容她多歇歇。” 嫤娘笑着应了一声。 袁氏也笑着朝嫤娘点了点头。 嫤娘则暗自思寸忖,这几年来,她在瀼州跟着婆母料理军营中事,多大的场面都见过了,说实话,她还真不怕这些家务事. 只不过,婆母的意思是…… 果然如嫤娘所料,田夫人又道,“小宋氏的婚事就拖着,怎么也要进了腊月再说,到时候等二郎来了咱们再想法子。”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袁氏忍不住“卟哧”一声笑出了声音,说道,“难怪娘说了,这事儿非得二郎来呢!” 田夫人笑道,“我是懒得管……好不容易进京来松快几日,还教我管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可不耐烦。再说了,二郎有几斤几两难道我还不知道?尽是拣我玩剩下的……” 嫤娘心中一动。 想想田重进与田夫人的性子,再想想田骏与田骁的性子——毫无疑问,田骏遗传了父亲田重进的沉稳,而田骁则遗传了田夫人的干练狠辣。 可这么一来,田家人却又正好性格互补,相得益彰了。 “娘娘,铎郎饿饿,要吃烧鸡!”铎郎饿得不行,扑过来抱住了嫤娘的腿。 “哟哟,饿着铎郎啦?”袁氏抢先一步牵过了铎郎的手,先问田夫人,“娘,摆饭了好不好?”见田夫人点头,袁氏才扬声说道,“来人,快摆饭!”,跟着又低头问铎郎爱吃什么想吃什么…… 一家人其乐融融。 第两百九十七章回娘家 第二日一早,嫤娘如约带了儿子去夏府。 马车刚驶到夏府门口,就被前头的马车队伍给堵上了。 春红撩开车帘子看了看,又放下了,欣喜万分地对嫤娘说道,“娘子,前头好像是三娘子的车架,奴婢看到春柳姐姐了。” 嫤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前头的马车队被夏府家仆引开,田府的车队这才拥上前去。 马车停定,春秀抢先跳下车,又扶了嫤娘和铎郎下车。 铎郎还是头一回来外家,不由得新奇万分地东看西看。 “嫤娘!我的嫤娘……”有人哽咽着大喊了起来。 嫤娘一转头,就看到娘家众姐妹拖儿带女地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拥在正中,而她的母亲夏大夫人也正站在老婆婆身边,看着她笑。 嫤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发苍苍的夏老安人。 几年不见,夏老安人更瘦了,头发全白,身形也愈发佝偻了。 看着老人泛红的眼眶,以及眼中殷切的盼望…… 那一瞬间,嫤娘再也忍不得了,哭着喊了一声“老安人”,然后就朝着祖母飞奔了过去。 她扑在老安人跟前跪下,抱住了慈爱祖母的腿,除了呜咽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铎郎觉得很奇怪。 他从不曾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母亲为何如此伤心。想了想,他也跟在母亲身边跪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小人儿又重新站了起来,用手替母亲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痕之后,复又重新跪了下去,嘴里反复嘟嚷道,“老安人,娘亲乖的,不罚娘亲,不罚娘亲……” 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夏老安人破涕为笑,指着铎郎对夏大夫人说道,“果然和你说似的,小小的人儿,就已经这么通透了!” 说着,夏老安人虚扶了嫤娘一把。 嫤娘自然不敢让老安人出力,便顺势站了起来。 夏老安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铎郎的身上,便含笑牵住了他的小手,问道,“你就是铎郎了?今年多大了?知道我是谁吗……” 铎郎倒也乖巧,再加上平时又是夏大夫人带大的,闻言,他圆滚滚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稚气地答道,“铎郎虚岁三岁啦!我晓得,你是我的太婆婆!太婆婆好!铎郎给太婆婆磕头请安了!” 夏承皎之妻何氏的儿子和铎郎一般大,此刻手里也拿着个小木刀过来了,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那边嫤娘也一一向夏二夫人、夏三夫人、夏婠娘、夏碧娘和夏茜娘,以及何氏见礼。 夏二夫人爽朗地笑道,“大伙儿都站在这风口做什么呢?我今儿一早去老安人屋里请安的时候呢,也听不真切,就恍惚听到老安人让人煮了酒酿丸子是不是……” 夏婠娘会意,这是她母亲夏二夫人担心老安人在寒风里站久了,着了凉呢!于是便掩嘴笑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啊!快去老安人屋里吃好吃的去……” 夏婠娘的小儿子和女儿,夏茜娘的儿子,以及夏碧娘带过来的两个庶女都吵着要去吃酒酿丸子。夏老安人笑骂,“猴儿!我屋里的好东西,都让你给卖了出去!” 众人轰堂大笑,夏茜娘凑趣儿道,“哎哟我先行一步了,免得落在了后头啊酒酿丸子让人给抢完了……” 此言一出,几个半大的儿郎和小娘子都急了,你争我抢地往槐香院里赶。就连刚刚才结识的铎郎,和何氏的长子培郎也手拉着手儿,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跑。 众女扶老携幼,相邀着沿着画廊走到了槐香院 夏老安人已经吩咐人将东厢房收拾好了,正中有个烧了暖炕的大炕床,旁边还摆了一具胡床。窗下摆着烧了白霜炭的火架,另有好些绿意盈盈的吊兰和盆景被巧妙地摆放在多宝阁和花架上。案上放着的小巧香炉里还燃着袅袅微烟…… 屋里暖融融的,又透着让人觉得舒逸放松的檀香,嫤娘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夏老安人笑吟吟地指挥着小儿们除了鞋,上了边那的胡床,又吩咐侍女们端了已经煮好的酒酿丸子过来,小儿们快活拍起了手…… 大人们也被小儿们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也纷纷凑起趣儿来。 嫤娘瞅了个空子,走到夏承皎之妻何氏的身边,朝她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说道,“先前嫂子进门的时候,我跟着二郎去了瀼州,也不曾认真与嫂子见礼……平日里总听我娘说,嫂子温婉恭谦,可直到今儿一见,才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羞得何氏掩嘴笑道,“五姑奶奶这样客气!我何尝不是日夜听诵五姑奶奶的美名……也直到今日,才亲眼见着了汴京一美,果然名不虚传!” 嫤娘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夏茜娘笑道,“说起来……几年没见着面了,家里也多了这几个小把戏……”说着,她叫了自己的孩子过来,向嫤娘见礼。 夏婠娘,夏碧娘也纷纷效仿。 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母亲们的指挥下,纷纷下了胡床站成一排,朝着嫤娘说道,“孩儿见过五姨母(五姑母)……” 铎郎也跟着表兄表姐表弟们站在一处,也老老实实地跟着众孩童们一块儿朝着母亲行了礼。 嫤娘亦早有准备。 她早就为娘家亲眷们的孩儿们备下了礼物。 婠娘的长子,嫤娘是认得的,但婠娘的次子……那时嫤娘初离京时,婠娘的次子还不满一周岁,如果婠娘又生了个年纪和铎郎差不多大的、如雪团儿一般漂亮的小娘子,可把嫤娘高兴坏了! 再看看夏碧娘带来的两个七八岁的庶女,不但容貌妍丽,而且也彬彬有礼,知道进退的,嫤娘便知,夏碧娘待胡二郎的庶子女们定然也是尽心的。 再就是夏茜娘的一双儿女了,长子六岁,幼女四岁,也是男的聪明、女的可爱…… 第两百九十八章闲话家常 嫤娘出手不凡,男孩儿人手一对白玉圆佩,一套木雕的十二生肖玩偶,与一套质地上佳的文房四宝;女孩儿也是各一对白玉圆佩,一套木雕的十二生肖玩偶,并一套珠花头饰和几个绣了荔枝的荷包和手帕子。 孩子们向嫤娘见了礼,然后高高兴兴地捧着各自的礼物退下了。 嫤娘又叫了铎郎过来,教他一个一个地认着太婆婆、叔祖母、姨母和舅母等人…… 铎郎自然也得了夏府众女眷的不少礼物,他将那些贵重之物交给了春秀,然后就拿着生肖玩偶爬上了胡床,和表兄表姐们一块儿玩去了。 女眷们便也相携着上了炕床。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彼此之间的家事…… 待聊完家事,众人又说起了朝堂上的事。 而在众人之中,夏婠娘与夏茜娘的夫婿在野,夏二老爷入翰林院专事编修,夏大郎在礼部任文书。真正能说上话的,大约也只有夏嫤娘和夏碧娘两个了。 夏碧娘的夫君胡重沛原是田骏手下,也是金吾卫之一。先皇驾崩前的几天,田骏觉察出不对,不但自己想法子退出旋涡中心,而且也看在姻亲的份上,点拨了胡重沛几句。 胡重沛也是个狠角色,回去和妻子父亲一商量…… 第二天夜里,华昌候去花舫豪饮,豪饮过后又“不慎”落湖,后来虽然被伴当救下,却几欲溺死。接下来,华昌候夫人哭天抢地请了各位太医来看,也总不见好,甚至一度病危。 胡重沛只得向先皇告了假,在家奉养病危的老父。 就这样,胡家也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个难关。 只是,新皇即位之后,田骏是少数几位仍在御前任金吾卫的侍卫首领;而毫无根基的华昌候府并不能给胡重沛提供任何有力的帮助……于是,胡重沛被调到京西步兵营里任了个团练散职。 夏碧娘是个一心人。 自下定决心要和胡重沛好好过日子以后,她就一心一意地居家过日子了……帮着婆母料理家务,然后就是管着胡重沛的几个妾,因自认为资质不佳,索性花了钱从外头请了女先生回来教导胡重沛的几个庶女琴棋诗画…… 除去该尽的正妻本分,空下来的时间被她拿来看书、临摹字帖等。因她的字迹圆润刚正,临摹过的字帖常被亲友要去,给家中刚刚开蒙的孩儿们当描红帖。 后来来求她字帖的人多了去,她才在夏碧娘的夫君蒋大郎的帮助下,将她临过的帖子刻了模板,印刷出给刚启蒙的小儿郎们做描红本……所以夏碧娘又被外人尊称为帖儿娘。 夏碧娘愿意和娘们姐妹们走动,且胡重沛的命和官运也都因姻亲田家得以保留……是以夏碧娘待嫤娘也十分亲厚。 嫤娘便直接问道,“前儿你屋里那个何氏四娘的姐姐……” “我屋里的那个是何五娘,进了宫的那个才是何四娘。”夏碧娘解释道。 “之前何四娘有宠,还曾为先皇怀过一个孩子……”夏碧娘小小声说道,“……因为她怀了孩子,宋皇后怕她出意外,还特意把何四娘挪到她的寝宫里去了……结果有一天,她不小心被宫人推了一把,跌了一跤……孩子没了。” 嫤娘“啊”了一声,半天都没说话。 夏碧娘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说道,“后来先皇驾崩,新皇即位,原来的圣人被称为开宝皇后,移居东宫,何四娘在开宝皇后的宫里做个洒扫宫女罢了……” 若不是嫤娘相问,夏碧娘原也不会拿这事儿出来说,所以众人都不知道这事儿。 再转念一想,会是谁容不得何四娘肚里的孩儿呢? 看起来,宋皇后应该是无害的,倒有可能是四王赵德芳……毕竟赵德芳的后盾只有宋皇后,若宫人何四娘再生个皇嗣下来,入了宋皇后的眼……那还有他什么事儿? 当然,也有可能是小鸡肚肠的二王赵德昭!而原皇叔赵光义、赵光美等人也洗不脱嫌疑……甚至就算是宋皇后,也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当初将怀了孕的何四娘接到自己身边,只为了表面上洗去自己的嫌疑,毕竟正常人都不会主动给自己找麻烦不是吗? 后宫水深,这样的事儿还是少说为妙。 这时,夏婠娘也小小声插嘴道,“我那闺中密友云姐姐的小姑,如今已成了新皇身边的德妃,也是前儿怀了一胎,后来莫名其妙就落了胎……” 李霸图之妹、德妃有孕又流产的事儿闹得挺大,几乎人尽皆知。 想想赵光义年长李德妃二十岁,他的长子长女只比李德妃小三四岁……而赵光义子女众多,李德妃腹里的孩儿是怎么没的……呃,这似乎也是个有些敏感又不好议论的事儿。 夏茜娘掩嘴笑道,“哎,你们听说了嘛?南唐国破之的,后主李煜被封为违命候,拘于行宫……他的王后小周氏倒被封了个郑国夫人。我也是听说的哈……每逢年节下的,那郑国夫人也是外命妇,要去宫里给贵人们请安问好。旁人去了,一日来回……偏她去了,要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回来就大哭大闹,还疾声打骂李后主,闹得旁人好不尴尬!” 众人听了,不禁十分震惊。 再想想先皇宠妃花蕊夫人也曾是后蜀国主的妃子……罢,花蕊夫人是在先夫亡故之后才进的宫,虽然不知孟昶身死是不是先皇的手笔,可好歹也勉强算是寡妇再嫁,也就没那么惹人非议。 可如今南唐后主仍在,官家他怎么就招惹上了郑国夫人小周氏呢? 姐妹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有些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孩儿们仍凑在一块儿快活着玩耍,可大人们却有些强颜欢笑……这君体乃国体,君颜乃国颜,在这样的君王手下做事,也不知好是不好。 但很快,众女眷们就隐去了愁容——外头的事儿,不还有男人们顶着么!再说了,这会子在老安人的跟前,也不好说这些朝堂上的难事,免得让老人担忧。 于是,嫤娘便与娘家众亲共济一堂,热热闹闹地用完了饭,这才又带着儿子回了田府。 第两百九十九章小宋氏(上) 回到府中,春红匆匆去了一趟外院,拿了几封信回来了。 嫤娘接过一看,是田骁的信。 这么快?她昨天才给他写了信儿呢…… 不过想想,也不一定就是他回给她的信儿,有可能就是他忍不住惦记着她和儿子,才会写信回来…… 嫤娘连忙从信封里抽出了信纸,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嘴角轻抿,微微地笑了起来。 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潦草的大字“腊八前赶回,最迟不过初十,甚念之。”只见笔锋张扬有力,笔势矫若惊龙、如铁马金钩一般,且笔力浸透纸背…… 嫤娘抿着嘴儿笑,手指不住地抚着纸上的字儿。 铎郎跑了过来,问道,“娘娘,是不是爹爹写信来了?” 嫤娘笑答,“是!” “铎郎看看!” 嫤娘果然将信纸递给了儿子。 铎郎接过信纸,看了半天,奶声奶气地念道,“八……回,不,过……十……之……” 嫤娘笑着将儿子抱了起来,放在膝头坐着,然后指着纸上的字儿,一个一个地教儿子认。铎郎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地学,问完了以后又问甚念之是什么意思……知道是爹爹想娘娘和铎郎的时候,铎郎还用细细短短的手指顺着田骁的笔势,一点一点地描着,嘴里嘟嚷道,“铎郎也想爹爹了……虽然爹爹很凶,不爱说话,但是铎郎也想了……” 嫤娘心中一酸。 何止是铎郎想他?她也想他了呢! 她们娘俩儿都不在,他肯定茶饭无思,指不定一日三餐就应付应付了,而且还急着想赶回京城来与她们娘们汇合吧。 嫤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铎郎在外祖母家和表兄弟们疯玩了一天,饶是他精力旺盛也有些吃不消了,这会子一直不停地揉着眼睛,也开始找事儿了,一会儿要玩九连环一会儿要看小人本的…… 嫤娘知道儿子困得狠了,便温言安抚了儿子几句,然后吩咐乳母给他洗澡哄他睡。 夜里熄灯睡下了,嫤娘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满心满脑子想着的都是田骁。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嫤娘接过了袁氏手里的管家大权,花了几天的功夫理清了家务事。而小宋氏来闹了几回,直嚷着要嫁人……嫤娘只好言好语劝了,又正儿八经地搬出了黄历,和小宋氏一块儿坐了,拿着黄历一页一页地翻…… 就先说这请媒人这一项,也得挑个良辰吉日。可一本黄历翻到底,合适的日子也没几个。 小宋氏便有些怀疑嫤娘故意阻拦。 嫤娘只笑着说道,“老姨奶奶急着出嫁……这心思我懂,可是呢,咱们田家也不是无名小卒……您瞅瞅,先前雅露芷柔她们出嫁的时候,我虽没见着那场面,可您是在府里的,难道您就不想和她们似的,三媒六聘、十里红妆的出嫁?” 一听到嫤娘说自己急着出嫁,小宋氏顿时有些拉不下脸来。 “不是我说,头一回您来了我们府上,是给老太爷做妾的……不过就是一副青布轿子就打发了,连正经的嫁衣也没穿过,也没有好嫁妆……这可回您嫁出去,是堂堂正正去做人正头娘子的!这太急切啊,没来由让男方家里看轻,日后人家怎么看得起您?” “莫非,您还想和上回似的,自己拎几件换洗衣裳就自个儿去人家府上?若是这样,我也不拦着,明儿您自便罢!”嫤娘说道。 小宋氏知道夏氏说的都是实话。 田府里的正经主子,无论是袁氏还是夏氏,议婚都经历了繁复的过程,时间更达数年之久!就是这几年陆续从府里嫁出去的香萱,绮菱和芷柔、雅露她们,之前议婚时也花费了一两年的时光。 只是,如今外头那人急着要迎娶她……难道她就急急地嫁出去?那多没脸子!再说了,夏氏说得对,她在田府里,吃好穿好的,现在要出府去,难道还和从前做妾那样? 她也想穿着漂漂亮亮的大红嫁衣,带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人啊! “我,我自然,自然也想风光大嫁。”小宋氏红着脸儿说道。 “这就对啦!”嫤娘笑眯眯地说道,“这议亲是件好事儿,可男方也没正经派个媒婆来问问,咱们连对方是个什么人,家境如何也不知道……如何放心让您出去!您只管放心回去歇着,等男方派了媒婆来,咱们问清了门第儿之后,定会替您好生打算。” 小宋氏道,“你莫诓我!” 嫤娘失笑,“好歹您也是我们府上的半个主子,也算我们家的半个老人儿,我如何诓得了您?再说了,我头上不还有婆婆嫂子管着我呢!您觉得我管得不好,尽管去问我婆婆和我嫂子啊!” 小宋氏这才满意了,高高兴兴地站起身,准备回去。 跟在小宋氏身边的那几个美貌侍女顿时有些忿忿不平,其中一人便道,“我们太夫人既是府里的主子,又是府里的长辈,这婚事要怎么办,还得我们太夫人说了算。” 嫤娘微微一笑,樱唇微启,“来人,掌嘴。” 春秀上前,抡着巴掌就朝那侍女狠扇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 小宋氏与另外几个侍女都惊呆了! 捱打的那个也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木头人似的。 “好了,先这么着吧。”嫤娘淡淡地说道。 众人仍陷入了石化,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不明白这位二少夫人刚才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儿,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嫤娘道,“春红,叫王妈妈送了老姨奶奶回去,再叫了管家娘子过来……府中婢女如此刁蛮欠管教,管家娘子是怎么当差的?” 春红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小宋氏身边的另一个侍女急道,“我们哪里是婢女了?我们分明就是,就是府上的表姑娘!” 第三百章小宋氏(下) 见小宋氏身边的那个侍女直说自个儿是田府的表姑娘…… 嫤娘又说了一声,“掌嘴!” 春秀顿时欺身上前! 那侍女已有了前车之鉴,见春秀过来了,下意识地就想躲。可春秀本是暗探,身上是有功夫的,先前十几个耳括子掴得那个多嘴的侍女已经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了…… 见那侍女想逃,春秀一把揪住了她头上的发髻,另一只手又开始“噼噼啪啪”地扇起耳光。 那侍女大哭了起来,“太夫人!太,啊!太夫人……啊!哎哟……啊!救,救命啊!” 王大娘已经奉命进来了,半抓半扶着小宋氏离了正屋,出了院子。 小宋氏十分惊惧,却被嫤娘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威严给震住了,只得跌跌撞撞地跟着王大娘出去了。 另外两个侍女战战兢兢的也想跟着小宋氏一块儿走,却被豆儿和果儿拦下了。 因嫤娘一直没说停,春秀就一直不停地扇那侍女耳光,直到那侍女半昏厥了,彻底安静了下来,嫤娘才懒懒地叫了一声停。 管家娘子已经带着几个仆妇站在院子里,低头敛目垂手等侯多时了。 嫤娘将手里的茶盏朝着管家娘子摔了过去,那茶盏“啪”的一声,在管家娘子的脚边溅了个粉碎! 管家娘子“卟嗵”一声就跪下了,“二少夫人请息怒!” 这下子,院子里所有的仆妇侍女们都跪下了。先前被豆儿果儿拦了下来的、小宋氏的另外两个侍女也被吓得面无人色,也踉踉跄跄地跪下了。 “你就是这么管规矩的?”嫤娘沉着脸问道,“一个婢女,竟敢对着主子不问而答?还出言不逊?” “回二少夫人的话,实是她们几个总以咱们府上的表姑娘自居,所以……”管家娘子解释道。 “老姨奶奶也只是咱们府上半个主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敢自居什么表姑娘?呸!她们是我们田家哪门子的亲戚?”嫤娘怒道,“要在咱家住下去的,叫签了卖身契,明儿先送到后头巷子里去学上半年的规矩再进府里来当差!想当主子的,自让人送了她们回宋家去……她爱当哪家的主子就当哪家的主子!” “是!是是……奴婢这就听了二少夫人的话,立刻处置她们。”管家娘子连声应道,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大少夫人虽也能干,却不如二少夫人主意正、杀伐果断。二少夫人从嫁进田府的第一天起,就不认小宋氏这个“太夫人”,从来都称呼小宋氏为老姨奶奶。现在又趁着重掌管家之权,斩断了小宋氏身边的这几个毒瘤……且这样狠辣的手段,应该绝了其他还想过来投靠小宋氏的宋氏女的心思……这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啊! 因此,管家娘子也很清楚,二少夫人虽然冲着自己发火,而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要做给宋家人看的。 而小宋氏身边的四个侍女则大吃一惊,面色惨白的瘫坐在了地上。 管家娘子站起身,做了个手势,跟着她一块儿来的几个仆妇立刻上前,将那几个或瘫倒或跪坐在地上的美貌侍女拉了起来。 “不,不!二少夫人……是娇梨冲撞了您,可不关我们的事啊!我们,我们只想守着太夫人……不,老姨奶奶!我们只想守着老姨奶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二少夫人,求您开恩吧,千万别赶我们出去……我嫡母定会再卖我一次的!” “二少夫人饶了我们吧!” 那几个侍女顿时鬼哭郎嚎了起来。 嫤娘挥挥手,管家娘子才押着那几个侍女,匆匆地下去了。 公爹田重进入宫面圣,婆母田夫人也一块儿入宫谒见后妃去了,嫤娘就理了理衣裳,带着铎郎去了袁氏屋里。 殷郎去蒋韬家听授去了,铎郎自与叡郎一处玩耍,嫤娘便与袁氏聊起了家常。 四下无人,袁氏就笑,“你把小宋氏收拾了一顿?” 嫤娘笑笑,“哪个耐烦理她的破事儿!依我看,都是她身边那几个丫头搞出来的事端,收拾了那几个丫头,府里不就清静了?” 袁氏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你爽利!” “得了!嫂子不就等着我回来处置她么……这也是对的,横竖我也不常在府里头,这恶人我担着,也没什么。”嫤娘抿嘴笑道。 袁氏摸着自己的肚皮,看着她笑,“哟,被你看穿了我的心思!” 两人一块儿笑了起来。 半晌,袁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晓得,公爹因着殷郎的事儿,怪上了我……可我又有什么法子?殷郎虽也一心向武,可他身子骨弱……每逢换季或阴雨天气就咳个不停……我,我……” “嫂子别急,好生顾着你肚里的孩儿罢。一着急,你肚里的小侄儿也跟着急。”嫤娘劝道。 袁氏眼圈微红。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娘昨天夜里和我说了,说是公爹的话,这一回过了年,他们要带了叡郎去瀼州……嫤娘,我,我就将叡郎托付给你了!” “这还用得着你说?”嫤娘嗔怪道,“咱们是一家人不是?” 袁氏十分感动,说道,“说起来,还是我不争气……处处拖了家里的后腿。你瞧瞧,就连如今教殷郎学字做文章的先生,也是你娘家的姐夫……” 嫤娘笑道,“我姐夫的脾气,我也略知一二……若不是殷郎聪慧,他也不会正式收了殷郎做弟子。再说了,娘也觉得,咱们这一家子的武将,倘若能出个读书人,倒也不错。” 听了这话,袁氏松了一口气,又换了个话题,问道,“过几天就是腊八节了,你可要入宫?” 嫤娘点点头,说道,“怎么不入宫!娘已经帮我一块儿递了帖子进去……那天你去么?” 袁氏又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笑着说道,“娘怕我出事儿,叫我别去了,我就安心在家里躲个懒吧。” 嫤娘笑了起来。 第三百零一章腊八(上) 到了腊八这一日,田骁始终没能赶回来,倒是派人送了信儿回来,说头一日已经出发了,腊八这日傍晚应该能到。 嫤娘虽有些郁郁然,可一想到当她和婆母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就能见着他了,便也不以为意,只将铎郎交与袁氏看管,她则穿戴好诰命服饰,又略微用了些早饭,便早早去了田夫人的院子里等着。 田夫人也已经收拾好了,见穿了诰命服饰,贵气自显的儿媳,她不住地点头,又让嫤娘吃了两块糕点,再命侍女沏了香茗过来婆媳俩一块儿漱了口,这才相携而去。 田重进穿着崭新笔挺的武将软甲,已经候在二门处了。 嫤娘低头朝公爹行礼,田重进大手一挥,嫤娘这才退到了田夫人身后,和婆母一块儿上了马车。 依旧是到了宫门处时,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已经在等了她们半日了,身边还围着王审琦的两个儿媳。 以往夏二夫人是没资格入宫贺拜的,直到后来夏二老爷终于考中了进士,凭着恩荫入了翰林院被授了六品编修,夏二夫人才妻凭夫贵的当上了诰命夫人,这才有了资格入宫贺拜。 可嫤娘的姨母,王审琦的夫人则因为成了孀居的寡妇,无召不得入宫了。 嫤娘的母亲夏大夫人也是孀居寡妇,但因亡故了的夏大老爷于赵氏皇族有恩,所以多年来一直对夏大夫人恩荫不断,逢年过节必召夏大夫人入宫,平时也总会赏赐些年礼节礼下来。 与婆母田夫人一起,和母亲、婶娘和两位表嫂汇合了以后,嫤娘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拉着两位表嫂的袖子,不住地询问姨母的近况。 其中一位表嫂说道,“表妹不必担心,婆母已经知道你们回了京。只是家中三嫂怀了身子,害喜得不行……因此婆母陪她在庄子上住着,这些日子想必也不赶不回来的……” 另一位表嫂也说道,“表妹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这些天下着雨呢,眼看着恐怕还会下雪粒子……索性再等几日天气好了,我们一块儿去庄子上看看。” 夏大夫人知道女儿的心思,也劝慰道,“你三表嫂又怀上了,身子骨不好,你姨母在郊外的庄子上侍候她呢,这几日又一直下雨,且二郎又不在你身边……不好去看你姨母。我已和她说过了,待过几日天放了晴,咱们再一块儿去闹一闹她。” 田夫人道,“我也去!” 夏大夫人笑道,“还能少得了你?我姐姐这几年统共添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并一个外孙子……啊,对了,仙娘的头一个孩子你还没见过吧?这么算下来啊,你得备五份厚礼!少一份都不行!” “哎哟哟!”田夫人夸张地捂住了自己的荷包,愁眉苦脸地说道,“……我还想着这几年没回来了,好歹可以省点儿呢,真没想到……” 说着,她又瞒怨嫤娘,“你啊!你和你嫂子都是不争气的!你瞅瞅……光是这些这情人情往来啊,咱家就亏得慌!” 嫤娘涨红了脸,咬着嘴儿不说话。 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夏二夫人笑道,“你家大少夫人已经很厉害啦!我听说,似乎又有喜了?” 田夫人顿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不多时,夏碧娘和华昌候夫人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众人又是一番插诨打科,夏碧娘走到一旁去和嫤娘站在了一块儿,小小声和她说了几句话…… 众人在这边闲聊了几句,很快,那边就来了一队黄门宫侍,恭声请了各位诰命夫人按品阶高低站好了,然后一队一队地领着众夫人们朝庆云宫而去。 夏大夫人、田夫人和华昌侯夫人品阶相当,三人结伴而去了。嫤娘则与夏二夫人,并夏碧娘与两位表嫂站在了一块儿,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也有个内侍过来领了她们,也往庆云宫而去。 原潘美家的大少夫人与袁氏乃是闺中好友,后来却投诚转向发赵德昭……后来事发,想必潘家的大少夫人也得了家主训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灰头土脸的。今儿一看,潘家二少夫人倒是还在,只是不见潘家大少夫人的踪影;而潘家二少夫人的身边,还跟着个约莫十二三我们去的漂亮小娘子。 潘二少夫人已经看到了嫤娘,并朝她颌首示意。 嫤娘也连忙朝她一笑,微微点头。 也不知为什么,嫤娘始终感觉到似乎有人正紧紧地注视着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却并没有发现异常的现象,只得心下暗自防备。 不多时,众人跟着内侍走到了庆云宫,又按品阶高低与关系亲疏确定了座位,这才纷纷入座。 其实嫤娘也有些好奇。 毕竟新皇未立皇后,先皇的皇后宋氏倒仍以皇后之位居于东宫……但她毕竟是新皇的嫂子。而在后宫之中,品阶最高的妃子就是李霸图之妹、只有十八岁的李德妃…… 那么,今天会是谁来主持大局呢?是宋皇后?李德妃?还是其他年长的嫔妃?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礼官唱喏,说德妃娘娘到…… 嫤娘恍然大悟。 很快,年轻苗条的李德妃就领着一众妃妾从殿外缓缓步入正厅,又慢慢登上象征皇后的后座……只是,她坐在了后座之旁的椅子上。 嫤娘随着众夫人在礼官的唱礼之下,向李德妃行使跪拜之礼。 只见李德妃穿着紫袍宫衣,扮相秀丽,姿容端庄,自如地受了众外命妇们的大礼。 只是,李德妃毕竟不是皇后,依礼,众外命妇们也只是朝她三拜一叩即可。 接下来,李德妃在礼官的唱喏之下站起身,再由着宫女儿替她卷高了袖子,然后拿着过了一柄精美的长柄玉杵,象征性地在一口大罐子里搅拌了一下……就象征着这腊八粥已经熬成了。 接下来,李德妃吩咐众夫人落座,又与众夫人同食腊八粥。内侍们开始分发腊八粥给众位夫人…… 第三百零二章腊八(下) 好不容易腊八宴完了,该是往回走的时候。却有黄衣宫侍过来,说德妃娘娘要请夏大夫人和嫤娘、并田夫人一块儿过去喝茶。 但这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嫤娘的亡父当年替武昭皇帝侍了疾送了终,最终又因救护杜太后而死;这份恩情,无论赵氏皇族的那一位登上皇位,都会惦记着这份情。 再说了,夏家是文人,且夏大老爷也没有儿子,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的,对赵氏皇族并没有任何可以挟恩的地方,也不存在任何政治立场。所以皇族一向会向夏家,尤其是向夏大夫人示好。 所以,李德妃要召见夏大夫人与嫤娘,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田夫人与夏大夫人带着嫤娘,同夏二夫人、夏碧娘并几位王家媳妇匆匆道别,跟着小宫侍去了李德妃的寝宫。 李德妃已经换下了厚重的宫装,穿了一袭家常的衣裳,和寻常的小娘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见了众人,她很是高兴,挥退了宫女内侍们,还不待众人向她行礼问好,就直接上前拉住了嫤娘的手,笑道,“五姐姐,好几年不见了,姐姐比以前还要好看了!” 嫤娘“卟哧”一笑,先是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退回母亲和婆母的身后,三人齐齐朝着李德妃行了一礼,这才又上前,复又拉过了李德妃的手,笑道,“我晓得娘娘待我们亲厚,可礼仪规矩却不能随意弃之……” 李德妃眼圈一红,盈盈泪水在眼圈里荡来漾去。 嫤娘假装没看到。 李德妃在未入宫之前也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娘子。 可她一旦进了宫,耳闻目染的,不仅仅只是后宫妃妾之间的争宠。 后宫妃妾之争,固然是为了争宠,还涉及到皇亲国戚之间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她自十三岁起,嫁与赵光义,到如今已经十八了,见到的和经历到的事儿,指不定有多困难呢! 嫤娘拉着李德妃去一旁坐下,转移话题问道,“这回咱们怎么没见着娘娘的母亲和嫂子呢?前儿我才回了京,我娘家嫂子也惦记着云家姐姐呢!” 李德妃默了一会儿,努力平复了心中的难过,这才抬起头,笑道,“这几日要下雪又不下雪的,冷着呢,我母亲头几天感染了风寒,这两天才好……原也说了今儿要来的,我没让。想着过几日她大好了再进来……” 嫤娘点点头,“是呢,这几日我也总想窝在炕床上,一下地儿就觉得两只脚冻得和两块冰秤似的。” 李德妃一笑,又道,“我嫂子跟着我哥哥,如今正在山西郡那边,我嫂子有了喜,故此今年不回京。” 嫤娘拍手喜道,“哎哟!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回去我可要亲口告诉我家大姐姐,换一顿酒吃吃,”说着,她又转头朝田夫人和夏大夫人笑道,“婆母,娘亲,您二位可不许和我争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外头宫侍来报,说郑国夫人求见。 李德妃顿时一沉,骂那宫人道,“……你眼瞎了?没见本宫正在宴客?滚!” 那白胖小宫侍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行了礼,赶紧出去了。 田夫人和夏大夫人都不作声了,嫤娘也垂下了头。 郑国夫人?郑国夫人不就是前南唐后主李煜的妻室小周氏么?李德妃如此不待见小周氏,难道说,坊间传闻的……官家凌霸小周氏之事是真的?不然,为何李德妃一听到小周氏的封号,就如此生气? 李德妃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强笑着问夏大夫人,“许久也不见老安人进宫里来和我说说话了,不晓得她老人家的身子骨可还好?” 夏大夫人连忙答道,“回娘娘的话,我家老安人身子骨还成……也是前几天感染了些风寒,有些咳嗽,所以今儿个没来,娘娘勿怪。” 李德妃嗔怪道,“瞧婶子说的!”说罢又道,“老安人上了年纪,要好生保重身子,前儿官家得了几枝上好的红参,就惦着老安人,吩咐着这回你们来了,让教带回去……” 夏大夫人和嫤娘连忙起身道谢。 李德妃又道,“……我这里还有些上好的沙参、玉竹和黄精,也一并带去。” 说道,她叫来了宫人,让宫人们速去取了药材过来。 田夫人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说道,“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吧?” 众人知她言下之意,都笑了。 李德妃也忍俊不禁,“田家婶子说起话来,真真儿让人爱得不行!”说罢她又命宫人,“把前儿宫家赏下来的那些治腰痛老寒腿儿的药膏子拿来,还有高句丽进贡的白参也拿来!” “田大人驰骋于沙场,虽然身子骨强健,可难免会有些小伤小痛的……前儿太医院呈了些药膏子上来,官家自己用了也觉得好,就让人多炮制了些,我这儿这有。田家婶子拿回去用用,若是好,再告诉我……” 田夫人喜道,“多谢娘娘厚爱!” 是人都知道,田家在汴京就开了好几家久负盛名的医馆,哪会真正稀罕治腰痛老寒腿儿的药膏!可田夫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欢喜,却让人感觉到如沐春风一般。 众人又聊了几句天,李德妃才端起了茶杯。 夏大夫人与田夫人、并嫤娘这才一块儿告辞了出来。 宫人将几人送至宫殿门口,三人准备了一番,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后头有宫人匆匆赶来,小小声问另一个宫女道,“郑国夫人何在?娘娘宣召……” 那小宫女儿也轻声答道,“快别问了,郑国夫人已经被官家身边的侍卫哥哥给带走了。” 先前那宫侍气恼道,“哎哟,这叫洒家如何回禀娘娘,真是,真是……” 嫤娘与夏大夫人、田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眼中有些骇然,心知赵光义与小周氏的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嫤娘正随着婆母和母亲准备离开此处,去往宫门时,突然听到有人冷哼了一声,“……夫人请留步!” 第三百零三章故人相见 嫤娘抬眼看去,竟看到了一个熟人! 原南唐大学士张洎的夫人? 只见那张夫人满面愤慨,正直勾勾地盯着嫤娘,恨恨地说道,“宋夫人别来无恙啊!” 嫤娘微微一笑,因见张夫人身上穿着五品诰命的服饰,故此朝她行了半礼,客气又疏离地说道,“夫人安好。” 张洎夫人冷笑道,“田少夫人?哈哈哈……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你,哈哈!我更想不到,你居然是个探子?!皇甫继勋简直就是白瞎了眼!把你们这两条毒蛇奉为上宾,结果呢……哈哈哈,结果他自寻死路!还累及了全家人的性命!” 嫤娘微笑道,“张夫人请慎言。” 而张洎夫人早已被气得失去了理智。 早先在南唐时,张洎与陈乔位极人臣,当然是万人之上,一二人之下。而陈乔性子温儒,因此大小国政常由张洎主持…… 自南唐国破,性格温吞的陈乔居然殉了城!而当初在南唐得以呼风唤雨的张洎,跟随李煜降了大宋之后,就沦为了五品官!他不但官职低微,还因为是南唐降臣而倍受同僚的排挤。 张洎夫人原在南唐时,就是国后小周氏身边的第一红人。可现在,她跟着张洎来到汴京之后,才知这儿满街都是贵胄与权臣,不管她去哪儿,都要遭人白眼……而她的夫君张洎也再没了靠山,她根本就没法子挺直了腰杆儿做人,所以也得跟着四处赔笑脸,低三下四。 如今见了这位田夏氏…… 虽说张洎夫人也只见过沈娘子一回,且当时的嫤娘还是略微易了一下容的。可她的神态、表情和声音却变不了,因此张洎夫人还是能认出她来。 她本就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归咎于南唐国破,此刻又见了气定神闲又娴雅高贵的嫤娘,不但一下子就将嫤娘认了出来,而且还将南唐国破的原因统统堆砌在嫤娘的身上,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渲泻口。 “慎言?”张洎夫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 她突然如变脸一般收住了笑容,却冷笑着问道,“田少夫人是吧?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当初的沈娘子!呵呵,你改名换姓、乔装打扮去了南唐,将南唐搅成了一锅乱汤……跟着两国交战,多少人家园被毁、骨肉分离,又有多少生灵涂炭!你倒也安心!” “张夫人请慎言!”嫤娘仍微笑着说道,“我不明白张夫人在说些什么……不过,张夫人也应该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看着夏氏恬淡的笑容,张洎夫人更是生气,怒极反笑道,“田少夫人,好像我的品阶比你高吧?你是六品恭人,我却是五品令人……能轮到你来教导我?” 一听这话,嫤娘和夏大夫人、田夫人都笑了。 夏大夫人原是四品诰命,后来新皇登基为示恩宠,又给夏大夫人升了一阶,如今已是三品夫人;而田重进是四品武将,田夫人也就是个当之不愧的四品夫人。 且不说之前嫤娘确实有依品阶高低而向张洎夫人行了半礼,可张洎夫人却并没有像夏大夫人和田夫人行礼啊! “哎哟,恕我眼拙,这位是……”田夫人笑眯眯地开口问道。 嫤娘笑道,“娘亲,婆母,这位是原南南降臣、大学士张师黯的夫人。啊,对了……如今张大人任舍人院给事中。” “哦……”田夫人长长地拖了一声,意昧深长地看了张洎夫人一眼。 张洎夫人被激得面红耳赤。 这样的奚落,她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只是此时更恨嫤娘了。 田夫人笑着朝夏大夫人说道,“我当她是谁呢!原来啊,不过是个舍人院起草文书的给事中啊!这给事中,是五品官儿?” 夏大夫人微微一笑。 张洎夫人已经反应了过来。 看着一左一右站在田夏氏身边的两位中年华服贵妇,一个秀雅文静,穿着三品淑人的诰命大礼服,正含笑看向自己;而另一人则穿着四品诰命朝服,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 张洎夫人一下子就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劝夫人一句,这里不是南唐,夫人还是谨慎些的好……我娘亲与婆母心善,不计较夫人的鲁莽,可夫人若是冲撞了旁的贵人,如今还有什么人能替夫人撑腰呢?”嫤娘浅笑着说道。 张洎夫人顿时呆若木鸡。 她不由得有些悲愤,心道难道自己这是自讨没趣吗?心中这口怨气自然是咽不下的,可田夏氏说的也对,这是在大宋而不是在南唐,还有谁来当她的靠册山? 半晌,张夫人忿忿然拂袖,终是说了句,“……小人得志!”跟着便转身就走。 只她才走了几步,便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到底沈娘子是不是你?” 嫤娘微微一笑,“我不懂得夫人在说什么,我夫家姓田,娘家姓夏……是以并不知道夫人所说的沈娘子是谁。” 张洎夫人盯着嫤娘看了一会儿,最终拂袖而去。 待张夫人离去之后,田夫人才撇撇嘴,嗤笑道,“听说这位张夫人的夫婿,乃南唐大学士、位极人臣?” 嫤娘笑笑。 “都说妻贤夫祸少,可她这样的人,又没有脑子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看啊,这张师黯也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到了这地步也就到头了。”田夫人小声嘀咕道。 夏大夫人轻声说道,“好了,这是在宫里呢,咱们少说几句。” 田夫人颌首。 三人匆匆赶到了宫门处。 嫤娘眼尖地看到,自家车队里多了一个人…… 再一看,那人身穿侍卫服饰,就是常顺!可常顺明明是跟在田骁身边的!现在常顺过来宫门处了,那也就是说,田骁赶了回来? 嫤娘顿时喜上眉梢! 夏大夫人不知底细,却仔细交代女儿道,“你和你婆母赶紧回去,铎郎一整日没见着你,不定闹成什么样。过了今儿,你只管在府里好生歇着,过日几等二郎回来了,再叫上他一块儿去府上给老安人请安问好,再领着你去庄子上看看你姨母。” 嫤娘应了一声。 送走了母亲夏大夫人,嫤娘急急地与婆母共乘一车,快快赶回了田府。 第三百零四章小别胜新婚 一回到田府,果见府中气氛有些拘谨,嫤娘忍不住和田夫人对视了一眼。 “怕是二郎回来了,你先回屋去吧。”田夫人含笑对她说道。 嫤娘咬牙强忍心中的欢喜,朝着婆母曲膝行了一礼,就带着侍女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果然刚走到院子门口,她就听到了铎郎欢快地笑声。 “爹爹!丢高高!铎郎要飞,要飞起来!” 嫤娘一脚踏进了院门,果然看到田骁正抱着儿子往空中扔……抛得高高的,又低低接住,铎郎笑得咯咯儿的。 他身上还穿着黑貂毛的披风,面上犹有风尘之色,下巴处也泛着络腮的青。 “二郎!”她欣喜地喊了他一声。 “娘子?” “娘娘!!!” 父子俩同时喊了她一声。 嫤娘再也顾不得许多,张开双臂朝他飞奔了过去。 直到落入一个宽阔又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是他熟悉的气息,嫤娘有些忍不得了,颤抖着声音又喊了一声“二郎”……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一手反转着将儿子负在了背上,一手将妻子紧紧地拥在了怀中。 铎郎还小,不懂得父母之间的情爱,虽然知道娘娘哭了,却不知为何,只得乖乖地伏在爹爹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娘娘。 半晌,嫤娘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脸从他怀里高高仰起,含泪笑道,“不是说初十才能到……怎么今儿就赶了过来?” 田骁笑笑,“……乘风脚程快。” 嫤娘一怔,追问道,“就你和常顺赶了回来?其他人呢?” “常顺骑的是枣儿酒,常康骑的是玉花骢,只他两个跟着我先回了,其他的人约莫天擦黑也能到了。”他含笑说道。 春红站在东屋里问道,“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郎君是不是这会儿先洗漱?” 嫤娘连忙让乳母把铎郎抱了过去,又推了田骁一把,他便含笑顺势跟着她进了内室。 她亲自服侍着他除去了衣裳,待他坐进了盛满热水的浴桶里之后,她才转身出去,叫春红过来帮着自己卸去了大礼服和头饰等等,然后换了身五成新的细棉布衣裳,径自进了小浴室。 田骁大约也倦了,坐在浴桶里靠着桶壁闭目养神。 听到她进来的动静,他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她。 嫤娘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他的身后,伸手替他解开了束发冠,放下了他的头发,沾湿了水,涂上田氏医馆里专门配好的皂叶泥,开始了轻轻的揉搓。 她动作之轻柔,居然令田骁舒服地打了个盹儿。 当他缓过来的时候,她都已经替他搓洗好了头发,还梳理顺了,且浴桶里的热水还是热腾腾的,显见得她已经替他加过一回水了。 这会子,她还坐在他的身后,正拿着干帕子一点一点地替他搓着头发呢! 田骁低笑道,“这些天可想我了?” 嫤娘咬着嘴儿笑,却也不愿意否认,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田骁大乐! 小夫妻俩成亲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分开了这么久,他早就想念妻儿得紧,只是琐事与公务缠身……不得已,只好日以夜继地处理完,然后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如今回到了家中,只见小儿康健活泼,娇妻美艳如花,这会子还得了她思念自己的证据——要知道,她可一向害羞得紧哪! 他突然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吓了嫤娘一跳! 看着他雄壮的躯体…… 她被激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就想逃出去! 只可惜,她慢了一步。 嫤娘若不逃还好,她一动,他便动作迅猛地捉住了她。 “嫤娘……” 他喘着粗气,低声叫唤着她的名字。 嫤娘已与他做了几年夫妻,哪里不清楚他的想法?就算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身体上的变化又怎么瞒得过她? 只是,自成亲以来,这还是她头一回离开他这么久…… 她,她……她也有些想他了呢! 田骁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如白玉一般的面庞慢慢变得粉红……嘴唇儿红润润的,眼神儿水汪汪的,端端的风情无限又娇艳无双。 他心里一动,双臂一个用力,就将她抱进了浴桶里。 嫤娘已经瘫软在他怀里,娇喘微微,纤纤素手抵在他宽厚坚硬的胸膛处,实际却无半分力气…… 田骁含笑看着她,慢慢地坐在了浴桶里的小矮阶上,然后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双腿上,开始动手除去她身上的湿衣。 “二郎,不要,不要在这里……” 嫤娘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不由得心中又是害怕又觉得有些不妥,可内心深处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期盼与憧憬。 “嫤娘,我想你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除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件湿透了的抹胸。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旖旎美景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抬高,然后又重重坐下…… “啊……” 嫤娘顿时惊呼了一声。 小浴室里响起了拨动水花的声音,女子动人心魄的媚息,以及男子隐忍的粗重喘息声音。 早在田骁发难的时候,春红和春秀就眼疾手快地逃了出去。 二婢掩上了内室的门,又出了东屋,两人都面红红地守在了东屋的门口。 铎郎正在院子里玩耍,见了二婢,奇怪地问道,“姐姐?娘娘?爹爹?” 二婢对视了一眼,春秀从地上拾了块砾石,朝着院子角落里的一株柚子树抛了上去。不过三五回,就被她用块石子儿击落了一颗柚子下来! 铎郎高兴坏了,拍着手儿让春秀再来一回,恰巧李奶娘一脚踏进了院子,见了这一幕,骂春秀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想打柚子不是能用长铲刀?教会了小郎君这个……日后好上屋揭瓦是不是?” 春秀吐了吐舌头,再不敢了,便低头对铎郎说道,“小郎君,咱们来跳格儿可好?” 铎郎也喜欢跳格儿的,便努力点了点头。 “娘子和郎君呢?那边夫人传了话,说让娘子和郎君过去议事儿呢!”李奶娘一边说,就一边往东屋走去。 春红连忙拉住了李奶娘,又面红红地朝着东屋使了个眼色。 李奶娘是过来人,又见大白天的,东屋还紧闭着大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忍不住掩嘴笑道,“我先去夫人那儿回话,就说郎君在洗漱……诶,呆会子你禀报娘子和郎君一声罢。” 第三百零五章儿女情长 嫤娘与田骁在浴室里厮混了好一阵子,直到浴桶里水渐凉时,他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了她。 他赤裸着强壮的身躯翻身跃出了浴桶,从小炭炉上拎了壶热水,小心地将壶中的热水注入浴桶里,让气喘吁吁的她也稍微擦洗了一番,这才扶了手软脚欠的她出来。 跟着,两人耳鬓厮磨地穿好了衣裳又拢好头发……二人收拾好时,天都已经黑了。 铎郎肚饿,闹着要吃饭,嫤娘才又急忙命人摆饭。 这时春秀终于瞅了个空子,将田夫人派人来请郎君娘子过去一议的事儿说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又是着急又是埋怨的,偏田骁却金刀大马地坐在炕床边沿,只是大口吃肉大杯吃酒的。 嫤娘虽然心中着急,然而也更心疼丈夫一路奔波,且见这模样,定是好些天没能好好吃饭了,只得吩咐春秀先去正院和田夫人说一声,就说待二郎用完饭再去。 铎郎见父亲大口大口的吃烧鸡,小小的人儿也惟恐落后,便也伸手抓了只肥美的鸡腿,学着父亲的样儿大口大口的嚼着。 嫤娘看得直皱眉头,连忙说道,“铎郎,你多咬几口再咽啊……” 铎郎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很快,他就对父亲酒杯里的东西产生了好奇,“爹爹爹爹!铎郎要这个!” 田骁看了儿子一眼,将酒杯凑到了儿子嘴边。 嫤娘骂道,“他才多大的儿郎你给他吃那个……哎!铎郎别喝!” 晚了,铎郎已经啜了一口酒水含在嘴里,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田骁发出了畅怀的笑声。 慌得嫤娘连忙拿了块帕子凑到了儿子嘴边,一边示意儿子将嘴里的酒水吐出来,一边又让春红赶紧盛碗热汤过来…… 结果铎郎居然将那口酒水给咽了下去,还嘶哈嘶哈的喘了两口粗气,说道,“闻着香香,喝着辣辣,现在热热,就是心口烧烧……” 田骁道,“吃块肉压压就不烧了。” 铎郎果然又吃了一块肉,突然又打了个酒嗝儿出来,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儿。 “爹爹还要。” “你先瞅瞅你娘娘的眼睛。”田骁笑呵呵地说道。 铎郎看了母亲一眼。 嫤娘正瞪着一双杏仁眼怒视着爷俩。 “爹爹!娘娘也想喝……”铎郎眼珠子一转,拍手欢呼了起来。 见儿子这么机灵,田骁畅怀大笑。 嫤娘也忍俊不禁,笑骂,“哪个要喝你们那个!快些将热汤喝了,呆会子起了酒劲你才知道厉害!” “酒劲是什么?”小儿郎天真地问道。 “酒劲么,轻者不过头晕呕吐而已,严重者,颠狂而死。”田骁轻描淡写地说着,又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酒。 “啊?”铎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以后还敢喝么?”田骁又问。 小小儿郎想了又想,认真点头道,“喝!” 田骁一愣,来了几分兴趣,放下酒杯问他道,“你就不怕颠狂而死?” “不怕!”小小儿郎将胸脯儿挺得高高的,大声说道,“娘娘说,爹爹是个盖世英雄,驻守边疆保家卫国……铎郎要像爹爹和阿翁一样,穿铁甲、执金戈、骑大马……杀辽人,把我们田家的老家幽州从辽人手里夺回来!然后咱们带着祖母、大孃孃和娘娘一块儿衣锦还乡!” 初时嫤娘听着儿子稚嫩的话语,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听到后来的时候,她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她的儿子才三岁,怎么就懂得这样的道理了? 田骁也是一怔,随即大喜! “好儿子!好……来,咱爷俩再干一杯?”他举杯问道。 铎郎顿时有些犹豫了。 虽说爹爹喝酒的样子既潇洒豪爽又浩然大气,可是,那酒水确实呛得狠呢!可要是不喝……爹爹会不会觉得铎郎胆儿小? 嫤娘骂道,“他才多大你就让他喝酒?春兰,热汤吹凉了没?快让小郎君喝吧。” 春兰应了一声,端了热汤过来。 铎郎眼珠子又是一转,冲着母亲喊道,“娘娘,铎郎还要喝酒!” 嫤娘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成!” 铎郎心想事成,却装出一副委屈地模样儿看向父亲,喊了一声“爹爹”…… 嫤娘和田骁还能看不出儿子心里头的那点儿弯弯绕绕?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铎郎乖乖坐着,由着春兰喂自己喝汤,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还不住地转着,一会儿看看爹爹,一会儿又看看娘娘。 嫤娘见田骁杯底已空,一边替他斟了杯酒,一边心里发愁——儿子这样鬼灵精怪的,将来她怎么制得住他哟! 而此时却听田骁开口对儿子说道,“……咱们在京里要呆上两个月的时间,横竖我也无事,你跟着我练马扎练拳,一套长拳,一套十八棍法,你能练好了,在我手底下过三招。明年回了瀼州,我带你上兵营去!” 铎郎一听,顿时激动万分! 嫤娘则有些心疼,说道,“铎郎还小……” “哪里小了?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爹共乘一骑上了战场,自七岁起当斥候,十一岁时领队出战,十三岁夺了武探花……我儿子能比我差?”田骁闲闲地说道。 嫤娘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然而铎郎却听得心神向往,大声说道,“好!铎郎也要练拳学功夫!铎郎也要像爹爹一样,当个盖世英雄!” 在那一刻,看着小小儿郎豪言壮志的模样儿,嫤娘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自豪,又有些眼圈儿发热…… 她挟了些肉啊菜啊的,堆在儿子碗里,温言说道,“好好好,铎郎要当大英雄……可也得先吃饱了不是?多吃些饭菜,才能长得高壮,拿得动长枪啊!” #####不好意思啊,前段时间太忙了,所以更新得比较慢。这段时间会慢慢补回来的,么么~ 第三百零六章田氏决议(上) 小夫妻俩领着儿子在自己屋里吃完了饭,嫤娘又好生打理了一番儿子的衣裳,一家三口这才去了正院。 大房的一家五口是在田夫人屋里吃的饭,铎郎见了堂兄堂弟,便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去玩去了。 嫤娘面红红地过去向田夫人请安,又向袁氏问好。 田夫人和袁氏都笑吟吟的,用过来人的眼光,意昧深长地看着嫤娘。 嫤娘更加不自在了。 不过,很快,田重进就差了人过来,请女眷们也一块儿过去议事。 嫤娘终于意识到,可能真出了什么事儿? 她忐忑不安地跟着婆母妯娌一块儿去了东屋,果然看到田重进领着两个儿子已经分主宾坐在了堂上。 嫤娘跟着袁氏,先朝公爹行礼问好,然后又上前向田大郎问安,这才退后几步,朝着田骁行了半礼,才坐在了他的下首。 田重进直接说道,“前儿我进宫述职,得到的消息,官家要统兵征讨北汉……已定了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统领崔彦进、李汉琼、曹翰、刘遇等人……” 嫤娘一怔。 如今大宋一统中原,只剩东南边的吴越与西边儿的北汉了。 吴越倒不足为惧,其国主钱弘俶性情温儒谦恭,在先皇与新皇先后派出几任使者之后,终于愿率国土臣民归顺于大宋,免去了一方战火。 因此,吴越虽然归顺于朝庭了,但国主钱弘俶却仍被封为吴越王。 可这么一来,大宋的心腹大患就只剩下北汉、以及站在北汉身后的辽人了。 说起来,这北汉与赵氏皇族可是有着解不开的血海深仇的。 北汉国先祖刘崇乃后汉高祖刘知远之弟,这刘知远早年侍奉大枭雄石敬塘为主,甚至还认石敬塘为义父——这石敬塘当年为了灭后唐,不惜割了燕云十六州给辽人,还向辽国称臣,自称为儿皇帝…… 而赵氏皇族曾追随后周大将郭威,郭威因受刘崇迫害,不得已揭竿起义自立为王。接下来,从后周到大宋,北汉数次与辽人联手屡犯中原。无论是后周还是大宋,这北汉一直都是皇族心中的一根刺! 且当年就是因为老家幽州沦陷于辽人之手,大批难民出逃,少年时期的田重进才会跟着家人从幽州逃了出来,整个大家族林林总总的几十号人,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三五人而已。 田府里的表姑娘雅露,二十好几都不肯嫁,最终选择去庵堂里孤独终身,正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一家也在战乱中失去了消息的缘故。 说起北汉来,那简直就是国仇家恨齐齐涌上心头。 嫤娘见这架势,再想想太祖自驾崩之后,如今田家人的处境…… 难道说,公爹竟想参战不成? 可是,先前公爹已经说过,官家已定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统领崔彦进、李汉琼、曹翰、刘遇等大将。 出于官家的考量,肯定更愿意调动田重进,毕竟田重进不同于其他手中无兵的武将。可这么一来,一旦田重进离了瀼州,数年累攒下来的威望一撤,那可就收不回来了。 但若是不随战…… 田家未来的出路又在哪里? “爹的意思,是想随战?”田骁开口问道。 田重进点点头,说道,“我驻守瀼州已经有段时日了,因着瀼州的天险,也一直都是小战不断,是时候该创一番事业了。” 田骁想了想,说道,“那瀼州怎么办?咱家驻守瀼州已久,爹一走,恐怕将士们不服。” 田重进皱眉道,“……不还有你么?” 田骁一怔,“爹的意思,征北汉……我不去?” “我和你们娘商量了几日,若我向官家请战,官家必允。确实只剩下瀼州的事儿了……咱们在瀼州经营了这么久,确实我舍不得手底下的那群兵,想必他们也舍不得我……所以,你在瀼州呆着。我会上疏,替你请个防御史回来……” 田骏道,“恐怕卢多逊会安排他的人手,横插一脚。” 田骁沉默不语。 “怎么?怕了?”田重进傲然道,“我田家的儿郎,凭真本事、铁战功说话……你小子跟着我,在沙场上也打拼了二十几年……从前乳臭未干的时候,就不知道这‘怕’字怎么写,怎么?如今娶了妻生了儿,胆子还小了?”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田骁笑道,“……爹您直管冲着我来,我媳妇儿面皮薄,您甭拿她说事儿。” 田重进斜睨了嫤娘一眼,大笑道,“好!冲着你这句,我晓得了。” 说着,他又转头问田骏,“回头我替你兄弟把防御史讨了回来,你可忌恨他?明明你才是长子,可你兄弟的品阶高于你,你可服气?” 嫤娘心中顿时突突跳了起来。 田骏不假思索地说道,“爹和兄弟在外头拼命,我在家中安坐,还凭着爹和兄弟的战功,得享高位,已是万幸之事,何来忌恨一说?” 田重进连连点头。 “好,好……好!你们都记着……”田重进的视线缓缓扫过家中的每一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家,是因为有大郎在京都坐镇,我和二郎才得以在外头安心打拼的……离了他,咱家田家也没有今天的风光,更别谈以后!”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是”。 田骏眼眶微湿。 “既然大伙儿都没有其他的意见,那明儿我就入宫面圣,将我随战北汉与二郎升任防御史的事儿禀与官家。”田重进一锤定音。 顿了一顿,他看了袁氏一眼,又说道,“既然明年的事儿已定,开了春,叡郎就跟了我去罢。” 袁氏脸一白。 “是,听爹的吩咐。”田骏面不改色地说道。 “好啦好啦,二郎今儿才回来,累着呢!且青娘身子重,也不能太累。其他的事儿咱们明儿再说。”田夫人笑吟吟地说道,“……快散了吧!不早啦!” 于是,田骏带着袁氏,田骁带着嫤娘站起身,朝着田重进与田夫人行了礼,先后退了出去。 第三百零七章田氏决议(中) 从正屋出来,田氏兄弟站在院子里说话。嫤娘则去偏房里领铎郎,可铎郎正和殷郎、叡郎玩得欢呢,哪里舍得走。 倒是袁氏有些心焦,不过勉强堆着笑,哄了铎郎几句,命侍女带着殷郎叡郎下去了。 铎郎年纪小小,却已经是个人精。一看袁氏的面色,就知大孃孃心里不快活,立时不闹了,却拉着他娘的手说,“娘娘,铎郎今儿要跟阿翁睡。” “别胡闹!”嫤娘嗔怪道,“……你阿翁明儿一早要上朝,夜里得早睡,明儿才能早起,你别去吵阿翁,明儿让你爹爹教你打拳。” 铎郎欣然应允。 “那走……”小小儿郎拽着她的衣角就往外走。 看得出来,袁氏心中十分焦虑,勉强冲着嫤娘笑了笑,便领着侍女走了。 嫤娘带着儿子走到院子门口,田骁正等着。 一家三口慢慢地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铎郎也有许久不曾与爹爹亲近了,夜里要求爹爹陪他说一会话再睡。于是田骁去了儿子房里,嫤娘则在屋里整理了一下床铺被褥,又找了她和他的细柔棉布睡衣出来。 等她洗漱完,坐在妆奁前卸了钗环又往面上手上抹好了雪肤膏,田骁才进来了。 嫤娘催着他也去洗漱了,跟着熄了灯,两人坐在轻纱帐里相拥而枕,她才轻声说道,“……爹说的不错,咱家确实不能固守瀼州,可若是爹随战北汉,即使为你讨来了防御使……我想着,恐怕官家也不会让你统领瀼州守军。” 田骁“嗯”了一声说道,“谁都不是傻子……咱家在瀼州军上花费了多少心思!这爹一走,他们势必会派个心腹之人过来,最好的,就是让我当副手,那人为主。这样才能慢慢架空咱们啊……” 嫤娘窝在他怀里,半天都没说话。 “二郎,你怕不怕?”她突然轻声问道。 田骁低声笑了起来。 “你怕不怕?”他反问她。 嫤娘从他怀里支起了上半身,不解地问道,“我为什么要怕?不是还有你吗?” 田骁一怔,继而失笑。 “娘子都不怕,为夫怕什么?”他戏谑地说道。 嫤娘原本忧心忡忡的,可一想……田骁本就心眼儿小,要是她再多说多问,引了他去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于是,她顺着台阶就下,说道,“我一个后宅妇人有什么好怕,天塌下来,不还有夫君顶着嘛!” 田骁大笑。 嫤娘又躺回他怀里,突然想起了袁氏,又问,“哎,那你说……方才大嫂子为何脸色不好?是不是原想着公爹说了要带叡郎去瀼州的,虽心疼儿子,可瀼州好歹也是咱们田家治下,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大家都没料到,公爹竟要去征战北汉呢!且还要带了叡郎去……”嫤娘轻声说道,“别说是大嫂子,就是我……若是公爹说,要带了我的铎郎去,我也会害怕的。” 田骁皱眉道,“你怕什么?” “铎郎他才三岁……”嫤娘嘟着嘴儿说道。 “可以选的话,我倒希望爹能带了铎郎去。”田骁低声说道,“其实你不必担心,我不也是自三岁起就跟在爹身边了?一样好手好脚的,并没有真正受过什么伤。且早些让他知道好歹,这不是一件坏事……”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说别人家的小儿郎,我就听着。可一想到若是我的儿子年纪小小就要吃这样的苦头……我,我……” “妇人之仁。”田骁摇头。 “你说什么?”嫤娘的音调陡然抬高。 田骁轻笑了起来。 “嫤娘,方才没要够……咱们再来?”说着,他便低头吻向了她。 嫤娘惊呼了一声,正要躲开他的大手时,可惜玉脯处已然失守…… 红绡帐内佳人如玉,眼波盈盈、娇喘微微,煦暖如春。 ** 第二天一早,嫤娘手软脚软的起来了。 田骁已然不在屋里。 她叫了春秀过来,服侍自己洗漱梳头,又问郎君何在。 春秀答道,“……郎君一大早就带了小郎君出去,奴婢听着,似乎是郎君要带小郎君去骑马儿,小郎君高兴着呢!” 嫤娘这才放下了心。 随便吃了些早饭,她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料理了一番家务事,然后去了婆母田夫人的院子里。 只是才进院子,她就看到袁氏满面泪痕地从里头走了出来,先是一愣,然后装成没事儿人一样,先是和站在院子里的仆妇们说了几句笑话。 而袁氏见了嫤娘,也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平复心胸间的难受。 直到袁氏走到了距离自己七步远的地方,嫤娘才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嫂子早啊!” “早啊!”袁氏强笑道,“……今儿这么早就理完事儿了?” “是呢,有些小事儿过来问问娘的示下。”嫤娘微笑道。 “那快去吧,我先回屋了。”袁氏强笑。 看着袁氏渐渐远去的背影,嫤娘心中直打鼓。也不知道袁氏和田夫人说了什么,怎么就哭成了那样? 想了想,她又在外头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命人进去请示了,得了田夫人的首肯,她才进了东屋。 田夫人坐在炕床上,拿着茶杯,怔怔的。 见嫤娘作势要向她行礼,田夫人连忙笑道,“不必折腾了,快过来陪我坐坐,喝口茶水……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儿都忙完了?” “回娘的话,旁的倒还好,就是老姨奶奶想嫁人的心,也太急切了些,今儿又去我那儿说了一回……”嫤娘拣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随便说说。 田夫人也从来都没把小宋氏当成一回事儿,便笑道,“你理她那么多做什么!” 嫤娘只是笑。 这时,田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嫂子啊!人品端方,就是心太慈,目光太短浅了!” 第三百零八章田氏决议(下) 嫤娘不敢开口接话茬,只是低了头,捧着杯子慢慢地啜茶。 田夫人叹道,“先前教她把殷郎送到瀼州去,她怕这个怕那个……最终倒让殷郎学做起文章来,这倒也罢了。这可回教她把叡郎交给我们带,她又是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嫤娘陪笑道,“大嫂子不过是慈母心肠罢了。” 田夫人道,“呆会子你公爹散了朝回来……听了这个消息儿,指不定有多生气!” “说起来,当今官家扬文抑武,可咱们田家到底是凭武功发家,一个殷郎也就罢了,难道她养了满屋的儿子,竟无一人继承你公爹的衣钵不成?”说着,田夫人就有些生气。 嫤娘不好议论妯娌的不是,便低了头不说话。 “二郎呢?”田夫人又问。 “回娘家的话,二郎一早就带了铎郎出去,说是去骑马去了。”嫤娘连忙答道。 田夫人面上表情一松,说道,“说起来,铎郎真真儿是拣了他爹的性子!又狡猾又聪明,还有眼力介儿,好生练一练他,将来又是一个胆大心思的虎将。” 嫤娘愁道,“……怎么不是呢?他的心眼儿简直比祙子底上的针眼儿还多,如今我都已经快制不住他了,再大些可怎么好?” 田夫人哈哈大笑。 “趁着年轻你再多生几个,你今年二十一了罢?这么算算,今年怀一个明年生,铎郎四岁的时候添一个,等到铎郎八岁的时候再添一个孩儿……过了三十就别再生了,也为自己的身子骨着想。”田夫人一面扳手指细细算,一面笑着说道。 嫤娘涨红了脸。 虽然婆母说得也在理儿,可这怀孩子……是想有就有的? 可转念一想,她一向康健,田骁又精通医理……之前他靠着事后按摩就能让她避孕,后来还不是一离开避孕,不过才几个月的功夫就怀了铎郎? 这么说…… 嫤娘的脸又红了。 和婆母闲聊了几句,她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了午饭时分,浑身大汗的田骁果然带着泥猴一般的铎郎回来了。 嫤娘连忙招呼着乳母和侍女给铎郎沐浴更衣,也教田骁去小浴室里擦了一把身子,又换下了衣裳,跟着一家三口才坐在炕床上用午饭。 铎郎兴奋得不得了,噼哩叭啦地告诉娘娘,爹爹带他去骑马,他一眼就看中了高大雄壮的乘风,可乘风不肯理他,一连摔了他十七八次……最后一次爹爹喊他先回家吃饭了,他冲着乘风挥手告别的时候,乘风居然过来闻了闻他的手…… 嫤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乘风很温驯啊!怎么会……铎郎,你说,乘风摔你了?可疼?摔哪儿了快让娘娘看看……”嫤娘着急地问道。 铎郎不耐烦春秀喂饭,自个儿夺了碗,用瓷匙大口大口地扒饭吃。一连扒了几大口饭,才含着饭菜含含糊糊地说道,“不碍事!一点子小事儿!好儿郎还怕这点子痛?”刚说完,他就因为吃得太急而噎着了。 在一旁侍候他的春秀见小郎君噎着了,连忙用另一个瓷匙舀了一勺热汤,小心地吹了吹,喂他喝了。 “谢谢春秀姐姐……”铎郎奶声能气地说道,转头又问他娘,“娘娘,你说乘风温驯?它可凶了!听马夫说,它只吃常顺和常安喂的干草和水,且也定要自个儿住一个棚。要是没有爹爹在,旁的马,旁的马夫,近它一丈之内,它不是踢就是咬的,性子可烈了!” 嫤娘莫名其妙。 乘风明明就是一匹温驯的马儿好不好! 可眼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放下了碗筷撩起儿子的袖口衣裳和裤腿儿一看,果见有些於青和擦伤,便转头责问田骁道,“你既在一旁,怎么不管着乘风些?若是乘风不服铎郎,你另换一匹马儿就是……看看,这才第一天骑马,就成了这样!” 田骁不以为意地说道,“乘风不过逗他玩罢了!儿子不过轻轻地跌了几下你就心疼成这样……当年我为了驯服乘风的时候,还差点儿被它踏断了腿呢,怎么也不见你心疼!” 闻言,嫤娘被吓得……一张俏脸儿煞白! “你,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见了她惊恐的模样儿,田骁先是一怔,心中暖暖的,却也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愧疚——她本就是朵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她只需要每天高高兴兴地就好,他没事儿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爹爹,你说……乘风是在跟铎郎闹着玩儿?它认识铎郎吗?”铎郎一边扒饭,一边继续好奇地问道。 田骁“嗯”了一声,挟了块蜜炙羊肉送到嫤娘嘴边,示意 嫤娘瞪了他半晌,虽然有心念叨他几句,可此时儿子在场,她也不好在儿子面前责怪丈夫,思前想后的,只得张嘴咬住了那块蜜炙羊肉,胡乱嚼了起来。 “为什么?乘风以前没见过铎郎啊!”铎郎追问道。 见妻子吃下了他喂食的菜,田骁这才露出了俊美的笑容,答道,“……别小看乘风,它聪明着呢,以前你爹爹骑着它上沙场杀敌,无数次身陷险境……可我们一人一骑从未害怕过,依着乘风的聪明和你爹的胆量,一向都是化险为夷的……” 铎郎顿时露出了艳羡的神情,说道,“铎郎也想要一匹乘风这样的马儿!” “现在还不成,等你身子骨再高壮些,就能自己驯服马儿了。”田骁一本正经地说道。 铎郎急道,“那铎郎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嫤娘没好声气地说道,“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跟着你爹练好的拳脚……嗯,还得好好认了字儿,就能长大!” 小小儿郎很敏锐地听出了母亲话语中的不高兴,先是吐了吐舌头,又兴灾乐祸地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继续扒饭。 一家三口吃完饭,嫤娘让田骁去婆母院子一趟,她则去了儿子屋里,好生看了看儿子身上的伤处……果见只有些轻微的擦伤和於青,这才放下了心。 第三百零九章铎郎去!(上) 嫤娘兀自睡得香甜,奈何铎郎左扭右扭的,闹醒了她。 睁开眼,她唤来了侍女,先让乳母带着铎郎起来了,然后自己也起来穿衣。 随口问了侍女一句郎君可在,侍女答郎君正在书房里头呢。 铎郎一听,高兴地咯咯笑,连鞋都顾不上穿,只拢了双袜子就挣脱了乳母,朝着书房飞奔了过去,急得乳母拿着鞋子在后头直撵。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也跟了过去。 刚跨进书房,她就看到田骁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拿着笔正在书案上写字。 她也伸了个头去看。 案上铺着宣纸,宣纸上跃然几行苍劲遒健、力透纸背的飞白体。书云 不过寥寥数字,可田骁的字写得着实好,嫤娘不由得看呆了,不住地用手指虚空临摹着他的字。 铎郎也怔怔地看着,喃喃念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石,石……” “没在石棱中。”田骁笑着说道。 铎郎拍起手来,又问,“爹爹,这诗是谁写的,说什么呢?” 田骁笑道,“问你娘娘去!” 说着,他就将儿子递到妻子面前。 嫤娘吃力地将健壮的儿子抱在怀里,解释道,“这是先唐大才子卢纶写的诗,写的是汉朝大将军李广……” 铎郎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听母亲讲完了这个小故事。 听说大将军能将一枝箭射入一块巨石之中,铎郎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真的?飞将军的力气果然有这么大?” 嫤娘已经抱不动儿子了,连忙将儿子递给乳母抱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从现在开始勤学多炼,将来会跟飞将军一样!”田骁笑着说道,“……好了,就从现在开始,你去外头扎马步去,先蹲上一刻钟。” 铎郎歪着头问道,“可爹爹以前是蹲两个时辰的!” “你初初开始练,能蹲一刻钟就不错了……快去!”田骁笑道。 “那我就在外头,爹爹看我!”铎郎喊了一声,跑了出去。 小小的孩子跑到外头,踮高了脚尖,推开了父亲书房的窗子,然后往后退了几步,大声喊道,“爹爹能看到铎郎吗?” 田骁含笑点头。 铎郎这才满意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找了块空地,先是一个起式,然后两条小短腿微微分开,双手握拳放在腰间,像模像样地扎起了马步。 嫤娘站在田骁身旁,也伸长了脖子去看,嘀咕道,“铎郎才这么小呢,你就让他扎马步,外头又这么冷,回头别冻坏了。” 田骁看了她一眼。 半晌,他低声说道,“嫤娘,方才娘找我过去说话……昨儿爹才说了要带叡郎征伐北汉,今儿大嫂子就去娘那儿哭诉,说叡郎还小,想再留几年,等他再大些……大嫂子怀着身子在,又哭哭啼啼的,娘不好太让为难她……” 嫤娘何等聪明! 田骁不曾明说,她便已经猜到了几分,眼神不由自主地就投向了正在外头院子里扎马步的那个小小身影上。 “其实在咱家,娘说了算,就是爹,关上了房门也得听娘的。”田骁叹了一口气,说道,“娘的意思是,明年让铎郎跟着她和爹去北汉……叡郎跟着你我去瀼州。” 嫤娘双手紧握,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在这一刻,她体会到了袁氏的为难。 ——铎郎跟着公婆去北汉国……会有多凶险?北汉不是瀼州,很多事情不在公婆掌握之中,万一……万一有什么万一呢? 可是,不让铎郎跟着公婆去? 她抬起头看向田骁。 他也正为难地看着她。 嫤娘垂下了眼眸。 她很清楚,有婆母珠玉在前,所以田家的男人都宠爱妻子,尊重妻子。如果她开了口,说不想让铎郎去……田骁定会争取。 可是,她要这么做吗? 确实铎郎还小,她可以替铎郎做主,但以后呢?她要为铎郎做主到什么时候? 再说了,公婆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虽说如今公爹正值壮年,田骏田骁也算是顶梁柱,可田家的下一代…… 殷郎今年都已经快八岁了,叡郎也五岁了,可袁氏嫁进田家四年才生了儿子,自然对这两个儿子十分的不舍,总和母鸡护崽似的护着,可这对孩子们,对田家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嫤娘心乱如麻。 田骁似乎看出了妻子的为难。 他朝窗外看去。 小小的人儿已经累得不行,却仍然努力坚持着扎马步的姿势,两条小短腿儿还不住地颤抖着。 夫妻俩再不说话,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铎郎身上。 铎郎整整坚持了两刻钟,直到乳母说了声“小郎君歇歇罢,整整一刻钟了呢”时,小小的人儿“哎哟”了一声,跌坐了地上。 嫤娘有些不可思议…… 这还是铎郎头一回练马扎呢!他,他真的坚持了一刻钟?这孩子,怎么对自己这么狠呢! 田骁十分欣慰,朝儿子招了招手。 铎郎艰难万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摔开了乳母想要把他抱起来的手,一瘸一拐地往书房里跑。 一跑进书房,铎郎朝着田骁飞奔了过来,田骁也笑着张开双臂,将儿子抱了起来。 “爹爹看到没?铎郎可以的!娘娘,你看到没?铎郎厉不厉害?”铎郎十分得意,微微突出的苹果脸蛋红扑扑的,高兴得摇头晃脑。 “厉害厉害!”嫤娘笑着夸赞道。 田骁也看着儿子,微微的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问道,“铎郎,如果阿翁要带你去北汉,你敢不敢去?” 铎郎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 他看看爹爹,又看看娘娘……见父母郑重的模样儿,铎郎结结巴巴地说道,“铎郎能去?不是说……只有殷郎哥哥和叡郎哥哥才能去?爹爹,娘娘,铎郎,铎郎也能去吗?” 第三百一十章铎郎去!(下) 田骁看了看妻子,才转头对儿子说道,“若你能在这两个月里,做到凡事自个儿来,自个儿穿衣梳头,洗澡洗衣,还能做到一天练上一个时辰的马步,十八棍法和长拳也能练得娴熟,就能去。” 小小的人儿顿时激动了起来,“真的?爹爹真的!铎郎练!铎郎练……铎郎一定会认真的!爹爹,铎郎能不能自己骑马?” 田骁为难地看了看儿子的小短腿,说道,“你这般矮,腿不够长,连马蹬都够不上,如何能自己骑马?难道……你不想和阿翁一块儿骑马?” 铎郎又是一愣,不可思议地说道,“铎郎和阿翁一起骑马?真的吗?铎郎可以和阿翁一块儿……上战场杀敌?” “你听阿翁的话就是。”田骁笑着说道。 铎郎大喜,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铎郎听阿翁的话!一定听阿翁的话!” 嫤娘再也忍不得了,转头跑了出去。 铎郎极聪慧,见母亲掩面而逃,下意识地就说道,“爹爹,娘娘不高兴了……” 转念一想,铎郎又道,“娘娘害怕铎郎吃苦。” 想了想,铎郎看着父亲,为难地说道,“铎郎也想当大英雄、大将军……可是铎郎离了娘娘,娘娘会担心……” “那怎么办?”田骁问道。 铎郎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道,“那娘娘就交给爹爹吧,收复北汉踏平辽人的大事,就交给铎郎和阿翁了!” 听着儿子稚嫩的话语,田骁忍俊不禁。 “那你自个儿呆着,我再去跟你娘娘说说,她要是不高兴,你也去不成。”说着,他把儿子放在了地上,转身朝内室走去。 “嘿!哧……哈!” 田骁闻声回头,看到小小的儿郎正在书房里嘿嘿嚯嚯地打起了长拳,不由得嘴角一勾,喝道,“去外头打去,呆会子弄乱了你娘娘收拾的屋子,她又生气。” 铎郎顿时欢呼着跑出了书房。 田骁笑笑,转身朝内室走去。 嫤娘正在内室的衣橱那儿收拾衣裳。 其实衣橱里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不过只是将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拿出来,重新叠过了,然后再重新撂一遍…… 他们成亲好几年了,田骁还会不了解妻子? 恐怕她心里已经答应了,只是心中实在难舍…… 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仔,聪明是够了,也有狠劲儿,胆子也大,身板强壮……什么都好,就是太小了些。 而战场上刀剑无眼,就是父亲田重进也不一定能护好自己周全,又怎能一定保证铎郎的安危呢? 田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嫤娘不停地忙碌着,可眼泪却顺着面庞哗哗地流。 “嫤娘!” 他轻唤了她一声,将她轻拥入怀。 “铎郎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他要尽可能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后面的弟弟妹妹……再说了,铎郎自己也是愿意的。咱们派几个得力的人守在他身边就是……” 嫤娘终于哭出了声音,“让我奶哥哥也跟着去!” “李攸可不行,”田骁说道,“李攸太老实了,论心眼子,他还不如铎郎呢。且他身上没有功夫,去了那边儿也是个拖累……而且他还领着你这边不少活计吧?” “铎郎还那么小!半年前才断了奶的,连自个儿穿衣穿袜都不会,叫李攸郎在铎郎跟前侍候梳头穿衣也好!”嫤娘哽咽着说道。 “这些么,都是小事儿。”田骁啼笑皆非,“真到了那地步,也轮不上谁侍候谁了……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会了。” 嫤娘一怔,继而放声大哭。 田骁自知失言,不敢再乱说,只是温言劝道,“你放心罢,娘也会去,有她照看着,铎郎必不会有事儿的。” 嫤娘哭了半日也停不下来,直到铎郎怯生生的喊了她一声,她才勉强收住了眼泪。 原来铎郎等了好久也不见母亲出门,忍不住跑进内室一看,见父亲只是手足无措地搂着母亲;而一向温柔爱笑的母亲则毫无形象的大哭着…… 铎郎忍不得了。 小人儿走到嫤娘身边,拽住了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道,“娘娘不担心铎郎,不担心……爹爹说了,还有两个月呢!铎郎会在两个月里,学会自己穿衣穿袜,自己洗头洗澡……铎郎还会练好功夫,以后当上大将军,给娘挣回诰命来!” “去去去!你娘娘的诰命由我来挣,你管好你自个儿就好。”一听这话,田骁顿时不高兴了。 铎郎看了看父亲,然后又对母亲说道,“爹爹挣得,铎郎也挣得!且日后铎郎出息了,娘娘就不必惧怕爹爹了……靠不着爹爹,能靠铎郎的。” 嫤娘“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田骁则皱着眉头问道,“……你打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铎郎理直气壮地答道,“老姨奶奶说的!” 嫤娘与田骁惧是一愣。 “老姨奶奶是谁?”田骁奇道。 嫤娘朝东北角呶了呶嘴。 “小宋氏?”田骁又问。 嫤娘点点头。 田骁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骂道,“跟着乱七八糟的人就学些肮臜话儿回来,再让老子听了,撕了你的嘴!” 铎郎被吓了一跳,嗖的一下就躲在母亲的身后,怯生生地说道,“爹爹莫恼,铎郎以后再不理她了!”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音,嫤娘连忙护住了儿子,朝着外头喊了一声,“春红,外头做什么呢?快让乳母过来带小郎君去外头吃些点心……铎郎,方才扎了马步又打了拳,你饿了不饿?去外头吃些点心罢。” 铎郎生怕自己惹怒了父亲,便不能跟着阿翁去打仗了,不由得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这才蔫巴巴地跟着乳母出去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田骁发怒 春红进来回话,“回娘子的话,外头老姨奶奶过来说事儿……”她一语未了,就看到田骁愤怒的表情,被吓了一跳,不由得低下了头,后半截话再不敢说了。 “好了好了,后院之事,你不必多管,我出去应付几句就是。”那边田夫人在休息,袁氏又怀着身孕在,嫤娘不欲多事,也不希望田骁插手家务事,便匆匆交代了他几句,走出了内室。 一出内室,果见小宋氏正耍赖似的坐在院子里大嚎大叫;而铎郎一手牵着乳母,一手拿着糕点,一边啃一边盯着小宋氏看。 “快送小郎君回屋里去!”嫤娘说了一声。 乳母连忙哄着铎郎进了屋。 小宋氏上下打量了嫤娘一番。 夏氏年轻貌美,也一向打扮得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可今儿她却穿着家常的衣裳,面庞边垂下了几络碎发,粉黛不施又眼儿红红的,往常的犀利不见了,反觉得楚楚可怜…… 小宋氏的气焰顿时高涨,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说夏五娘啊,前儿我让你去办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你说你也是个当家奶奶,怎么这点子小事也磨蹭来磨蹭去的?你要是办不好呢就把你手里的对牌拿给我,我来办!” 嫤娘正待开口,小宋氏又抢着说道,“再说了,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我不住也留我不得,这是太祖皇帝亲下的旨意,初婚从父再婚从己,真把我惹急了我就上官府告你们田家去!就说你们田府欺男霸女,哼!这点子小事也办不成,就只会在这儿装狐媚勾引男人……” 她话音刚落,一个白影一晃而过! 跟着,众人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叭”的声音…… 再仔细一看,小宋氏还呆愣愣地坐着院子里,可她的额角却在汨汨的流着血。而她的衣角、前襟和脚边,是连着茶叶的水迹,还有已经粉碎了的瓷杯。 众人发了半天的呆,才转头过去,果然看到那边田骁正站在内室的窗棂处,他面沉如水、双眼微眯,目光如箭一般冷冷地看向这边。 “想死,你自告去!想活,赶紧滚回你院里去!”他突然暴喝了一声! 也不知怎么的,站在院子里的众仆妇侍女们突然就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意,人人都被吓得心头一震…… 卟嗵声音响起,众仆妇侍女们不由自主地就觉得腿软,并纷纷跪坐于地。 小宋氏也不例外。 她面如金纸,整个人直挺挺地从小杌子上滑了下去,瘫倒在了冷冰冰的地上。 不管旁人如何看待田骁的,可嫤娘却从不畏惧他,虽说她对他插手后院的事也有些不满,却也不会在下人面前反驳他…… 当下,她就横了田骁一眼。 因她方才哭过,又在他怀里蹭乱了发丝,此时的她布衣索裙又双目红肿的模样看起来确实楚楚可怜的,田骁顿时就有些心疼了起来。 再说了,他怒骂小宋氏,不过也是为了出气而已,吓坏了娇妻就不好了。 于是,他长长地看了妻子一眼,负手离开了窗子边。 嫤娘这才又转过身,吩咐人道,“快把老姨奶奶送回去……让府里的郎中替她治一治伤口。” 自有婆子们过来,合力将小宋氏抬了出去。 嫤娘又命人打扫残局,自己转身进了内室。 见了田骁,她还不曾开口,他倒抢着问道,“小宋氏想嫁人?” 嫤娘想起了先前婆母和自己的担忧,便点了点头,说道,“前头打发了纷纷玉娘几个以后,宋家又有几个人投靠了过来,还和从前一样,担着咱们府上表姑娘的名义,只在小宋氏身边当差领月银……其中一个牵了红线,撺掇小宋氏嫁出去……” 说完了原由,她又解释道,“娘的意思,小宋氏的卖身契在她自个儿手里,不是咱们田家的下人,她想嫁人咱们也不好拦着。只如今这个时候让小宋氏嫁出去,就怕外头的那个人不怀好意,若是冲着小宋氏的嫁妆来的,那倒也罢了。就怕是有心人冲着咱们田家来的。” 田骁点点头。 “我晓得了,这事儿交给我。”他低声说道。 “二郎……” 他低笑,“横竖我回来了也无事,这些小事只管交给我就是。” 嫤娘不同意他的话,“你怎么无事呢?如今你回来了,怎么也得陪着我回一趟娘家,以及我姨母迁到了城外的庄子里去照顾怀孕的表嫂,因你一直没回来,我就没能去成……这会子你回来了,多少事儿要办?” 田骁温柔笑笑,“好,全听娘子的吩咐。” 嫤娘无奈地看着他。 这人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吧?先前对着小宋氏的时候,他简直要吃人了……如今对着她,又是这样温柔体贴…… 也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甜丝丝的。 “你去管着铎郎罢,旁的我不管,若是这两个月他学不会自个儿穿衣梳头,那不去了罢!”她说道。 想想又改口,“就是去,李攸郎也得跟着……” 再想想,仍觉得有些不妥,便又说道,“你手下若还有合适的暗卫,也调几个给他做亲卫,好生护着他的周全。” 田骁笑了应了一声,出去了。 嫤娘叹了一口气。 夜里田重进和田骏散了朝回来,一家人在正院用饭。 众人听了田夫人的话,听说年后叡郎跟着田骁嫤娘去瀼州,铎郎跟着田重进去北汉……众人面面相觑。 田重进冷冷地扫了袁氏一眼,转头看向一脸激动又满含孺慕之情的铎郎,顿时微微一笑。 叡郎则一脸的失望。 田骏盯着面前的菜肴,面无表情。 而袁氏眼圈儿发红,看向嫤娘的目光中掺杂着复杂的情愫。半晌,她才默默地挟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味同嚼腊一般吃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齐聚一堂 田骁一回到来汴京,嫤娘便递了帖子去给众姐妹,相邀一块儿去夏府热闹一番。 这一天,她早早起来料理完家务事,然后便带着铎郎,在田骁的陪伴下回了夏府。 姐妹们不似她,要统管一府之杂事,所以早早到了,正聚在老安人的院子里聊天。因一早递了话过来,说田骁要过来给老安人请安,于是所有的女眷并年轻些的侍女们都回避了。 田骁进了槐香院,带着妻儿向老安人磕头、请安、问好。 夏老安人仔细打量着孙女婿。 这么些年啦,这田二又变样啦!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郎,长成了一个俊美英挺的伟男子啦! 再将他从头看到脚…… 无论是他头顶束发的白玉冠,还是身上穿着的黑貂大氅,或是脚下的暗线绣云纹的靴子,都是极细致精巧的绣工,显见得都是嫤娘亲自打理的。 再转头看看孙女儿,也是一副明艳动人的秀雅模样儿。 且跪在一旁的重外孙子也是机灵讨喜的! ——瞧瞧田二这身气派!若嫤娘不心疼田二,怎会亲自将他打理得如此富贵大气?若田二不爱重嫤娘,嫤娘也不会出落得较出阁更加秀丽娴雅。以及他夫妇二人也只有真心疼爱铎郎,才能将那么小小的孩子养得身子骨这样壮实,又教导得这么聪明伶俐! 想来这一家三口啊,是相亲相爱的! 夏老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连忙让他们起来了。 略留田骁说了几句话,她便打发他去了前院,与夏承皎、夏承皓与王四郎、蒋大郎和胡重沛等人说话去。 众女眷这才从旁边的西屋里过来了。 没了男人在,女眷和孩子们顿时热闹了起来。 铎郎高兴地拉了几位表兄到一旁去,挺直了腰杆儿,骄傲地告诉他们,明年他就要和阿翁一起上战场打仗去了…… 几位表兄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又说要切磋拳脚,几个半大的孩子纷纷脱去了外头的厚重棉袄,和铎郎摔在了一块儿。 玩了一圈角斗下来,就连一群人中年纪最大、今年已经整六岁的寿郎,居然也不是铎郎的对手!孩子们玩得更加高兴,又玩起了独角马,最后又吵着玩起了打老牛…… 女眷们则凑在一块儿嗑瓜子儿聊天。 方才听了铎郎的话,夏大夫人很敏锐地问道,“明年你公爹要跟着官家伐北汉去?” 嫤娘点点头。 “不是定了潘美统领么?”夏茜娘问道。 嫤娘答道,“我公爹先上了疏,到底怎么样,还得看官家的意思。” 其实昨日田重进归家时,就告诉众人官家已允了,只是此时圣旨未下,不好太过张扬,她便只推说要看官家的意思。 “田大人驻守瀼州已经好些年头了,这要是一走,瀼州将士们肯答应?”夏三夫人哑着嗓子问道。 嫤娘微微一笑,“我公爹是天家的将士,瀼州将士们也是天家的人,又有谁离不得谁的?” 夏碧娘皱着眉头说道,“娘,方才映映说想吃你亲手做的枣泥糕呢,且五妹妹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了,你现去做些罢?” 夏三夫人不想去。 夏老安人道,“二丫头这么一说啊,我也想吃枣泥糕了!老二家的,快去做了来,少放些饴糖……” 老安人都开了口,夏三夫人再不想去也只得慢吞吞地从炕床上挪了下来,先是嘀咕了几句,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嫤娘轻声问道,“映映是那个大的?” 众人都转过头去看着那两个守着表弟们玩耍的漂亮小娘子,虽说那两个小娘子都是胡府庶女,可穿戴不俗,看着也面善。见弟弟们要闹起来了,两人便温言相劝;弟弟们玩得高兴,两人也兴致勃勃地守在一旁…… 夏碧娘“嗯”了一声,也看了看自己带过来的两个庶女,答道,“大的叫映映,小的叫叶叶,她俩差两岁。映映今年十岁了,如今我正为映映相看人家呢!大姐姐、三妹妹、五妹妹……若你们知道哪家有堪与婚配的好儿郎,别忘了和我说一声。” 夏婠娘问道,“你想相个什么样儿的女婿呢?” 夏碧娘道,“只要饿不着我家映映,家境小康即可,小郎君身边要干净,最好屋里无人。若是大户人家,庶子也可,只嫡母要心善些……最好婚后能分出去自立门户的。” “我大伯家的安郎就是现成的好儿郎!”夏婠娘说道。 夏碧娘听了,有些犹豫,说道,“安郎是个好孩子,只是……公主之威太甚,我们映映心思单纯,还是嫁个门第儿低些的人家好。” 夏婠娘听了,也不恼,笑道,“你倒是真心替她打算!” “我只求无愧于心罢了。”夏碧娘道。 嫤娘看了那边的映映和叶叶一眼。 只见两个小娘子都低了头,小一些的叶叶还朝着大人们这边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不知小小声说了句什么,映映一下子就面红了,然后两个小娘子笑成了一团。 “她们这时候,就和我们没出阁那时候一样。”嫤娘抿嘴笑道。 说着,她突然想起了夏茜娘的第一个未婚夫——刘文宣。 夏大夫人已然开口问道,“……前儿我听说刘文宣犯了事儿?不但被捋了官职,且还被押进了天牢,连他的妻室都被抓了,他不是在翰林院供职?能犯什么事儿……居然还下了天牢?” 夏茜娘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不知道。” 众人齐齐将目光聚在了夏二夫人的身上——夏二老爷也在翰林院当值,与刘文宣共事。 夏二夫人不屑地答道,“那是他自作孽!他从翰林院里偷了先圣王羲之的真迹《黄庭经》,拿出去倒卖,然后自己临摹了一本放蜀犬吠日翰林院……结果好死不死的,有人在外头买到了这本《黄庭经》,将真迹呈与卢多逊……” “那卢多逊是谁!卢多逊还没拜相的时候,也在翰林院里做编修的,一眼就看出这《黄庭经》原本就是宫里的东西……最后一查,查出是刘文宣做的!他被金吾卫押走的时候,还拼命地求你们叔父呢……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夏二夫人说道。 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嫤娘问了一句,“是谁买到了这本《黄庭经》,又送与卢多逊的?” “前南唐降臣张洎张师黯呗,这人可会钻研了!又拉得下脸,管谁都叫哥……这样的人,居然能在南唐混到了位极人臣的高位,可见得啊,这南唐被灭是迟早的事儿!”夏二夫人答道。 第三百一十三章田骁发怒 众姐妹携儿拖女地在夏府热热闹闹地玩了一场,又吃了一场。 未了,众人又约好了日子,说到了下个休沐日时,再相邀着带了夫君儿女们一块儿去郊外的庄子上看望王家姨母的约定。 接下来,婠娘和嫤娘说了一番王月仙的近况,又说王月仙今年也会回汴京来过年。嫤娘刚将宫里李德妃的情形说与婠娘听,婠娘又惦记了云氏几句…… 众人乱轰轰的又说了好一番笑话,这才向老安人告了辞,各回各家。 刚回到家,嫤娘和田骁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前院就有管家来报,说圣旨到了。 急得嫤娘和田骁又分头忙了起来…… 田骁三下两下穿好了官服,抢先一步去外院应酬前来宣旨的官侍们;嫤娘则一边急命人赶紧去搬了香案出来,又一迭声地命人去通知田夫人和袁氏,她自己也急吼吼地换上了朝服,往发髻上簪好了花枝,这才扶着春红,又带了铎郎,急急去了花厅。 她站在花厅处,不住地指挥着仆妇婆子们来回忙碌,将香案、供果、鲜花等物摆放好。混忙了好一阵子才安排好,田夫人与袁氏也到了。 “想是官家应允了你们公爹之请,今儿个才会有圣旨下来,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哎,嫤娘啊,记着给青娘准备个厚垫子。”田夫人交代道。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解释道,“为了不让大嫂子显得打眼,我安排得都是蒲团加棉垫,大嫂子的位置上放了三个棉垫,要是不够我再加……” “够了够了!”袁氏连忙说道,“……我还绑了棉套在膝盖上呢,且就那么一会子的事,不要紧的。” 嫤娘点头,又道,“方才我和二郎说了一声,他去前院打点去了。呆会子让宫侍诵读得快些,大嫂子也少受点儿累。” 田夫人见嫤娘办事妥当,很是满意,高兴得直点头。 袁氏则有些神情复杂。 不多时,田重进领着两个儿子,陪着一众宫侍缓步从外院而来,抵达了花厅。 宫侍们鱼贯而入,先是搬抬了一下香案,又检查和调整了一下蒲团的方向和位置,跟着又引导着田府众人到蒲团处站好了,又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宫侍诵读圣旨的语速果然稍快了些,不过一会儿,田重进上前接旨,田府众人再次齐齐谢恩跪拜…… 仪式完毕,嫤娘连忙命众婢府袁氏扶了起来。 而那边宫侍们也抬出了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 原来,方才圣旨上说,封田重进为行营指挥使,隶属北路都招讨使潘美所辖,来年二月出征。升其子田骁为瀼州防御史,与新任瀼州团练使孙全兴一同驻守瀼州,年后任职。又升任田骏为金吾卫金刀首领,并赐玉带一条。另赐田骁之妻夏氏五品诰命,并诰命官服霞披花枝等…… 田重进性格沉默木讷,不善言辞,因此人情往来俱由田骁出面。 袁氏见田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地与宫侍应酬,又见妯娌夏氏得了五品诰服,而她还只是六品……再想想公婆虽然竭力维持公正,可还是显而易见的更中意老二一家,特别是她不舍年幼的叡郎跟了公爹去,公爹对她已经有了意见。 这会子要说袁氏心里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又能怎么做?不管是殷郎还是叡郎,可都是她的心头肉啊! 田骁笑眯眯地与几那个宫侍说笑,不知为何,远处却有些喧哗起来…… 嫤娘耳尖,听出似乎是小宋氏在吵闹,她连忙朝身边的春秀使了个眼色——春秀学过拳脚功夫,若真是小宋氏在闹事儿,由她过去制止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那几个宫侍也听到了喧哗吵闹的声音——不过,他们也是人精,方才田二郎的打赏可算是丰厚了,所以便也当作没有听到,笑嘻嘻地在田骁的陪伴下,离了花厅,往前院走去。 待男人们都去了前院,田夫人才沉下脸来,问道,“那边又出了什么妖蛾子?” 那边春秀一边搓手,一边匆匆跑了过来,回话道,“启禀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老姨奶奶在那边嚷着要见天使,被奴婢掴了几记耳光,现在老实了……奴婢斗胆,让王大娘把老姨奶奶拖到柴房里去了……” “办得好!”田夫人见春秀伶俐,赞道,“呆会子找你二少夫人拿二百钱去买零嘴儿吃吃。” 春秀连忙跑下谢了赏,又退下了。 不多时,田重进领着两个儿子送走了宫侍,这才又重新进来了。众人看了一回圣旨,又看了看宫里赏下来的,给田骏的玉带,以及给嫤娘的诰命服饰。 田重进大手一挥,“大郎二郎跟我去议事,青娘嫤娘散了吧。”说完,他领头就走。田夫人也跟着去了。 剩下嫤娘和袁氏二人…… 嫤娘也顾不得其他的,先命人将宫里赐给田骏的玉带送到了大房,又让仆妇们将她的新诰命服饰搬回去,然后对袁氏说道,“大嫂子回去好生歇着罢,我去看看老姨奶奶那边的事儿。” 说着,她也急急地走了。 袁氏呆呆站着,半晌,她才默默地扶着侍女离去了。 嫤娘去了柴房,看到了披头散发的小宋氏。 小宋氏披头散发的,面上高高肿起,嘴里被塞了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为了防止她挣脱,还用根粗麻绳捆住了。且她全身上下也被粗麻绳五花大绑着,像只虾米似的,此刻正靠在柴垛上,还气鼓鼓地瞪大了眼睛,恶毒地盯着嫤娘看。 嫤娘打量了小宋氏一番,笑道,“老姨奶奶这是有话想说?” 小宋氏拼命地摇摇头,想要挣脱嘴里的破布,却发现这根本就是徒劳而功的。 她恨恨地盯着嫤娘,仿佛要吃人一般。 嫤娘笑笑,“先前好好和你说话,你非不肯好好听,怎么……难道你还想着,要在天使跟前露个脸?你以为你是谁?不知死活的东西!” 小宋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陡然瞪大了眼睛。 第三百一十四章使计 嫤娘看了冷冷地小宋氏一眼,转身就走。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田骁已经在书房里等着她了。 “小宋氏想嫁的那个男的,已经查清了,这几天事儿多,就没和你说。”田骁温言说道,“……你道那人是谁?” “宋家人?”嫤娘哪里猜得到!她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只隐约听说那人姓陆,在京郊有个庄子,靠种莲藕为生……只是这人据说是宋氏女的夫家舅舅还是什么什么长辈的,故她胡乱说了个。 田骁失笑,“她自己就是宋氏女,怎么可能嫁回宋家去?那人,是卢多逊的门下清客的一个远房亲戚。” 嫤娘心里顿时一跳! “这么说,卢多逊他,他想知道咱家里的事儿?”她失声问道。 田骁点点头。 “咱家是用治军的那一套来治家的,所以门规甚严……可这么一来,外头的人不知道” 嫤娘忍了半日,说道,“……我不信,咱家前院也养着近二十几户清客相公呢!难道竟无一人是有心人派来的?” 田骁大笑,“那当然是有的!可你不也说了,那是在前院……能打探到的咱家消息,那也只能是咱们想放出去的消息。可这小宋氏却是后院妇人,不少事儿能瞒过前院,却瞒不过后院的人……” “咱们不说别的,随便拎个人出来打个比方,光是前几年你处置的那几个宋氏女……活着的那仨,倒还有理有据。可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说到这儿,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年小宋氏的院子起火,被烧死的那个人的名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嫤娘一呆,连忙说道,“死了的那个叫做绿烟。” “嗯,绿烟。”田骁轻描淡写地说道,“光是她的死,就能编造出几百个理由出来……或说是我田氏父子三人逼奸,其女贞烈不从,宁愿自焚而死。或说是田氏妇嫉妒其美貌,将其活活烧死……甚至还有可能是咱们田家人看中了她先夫或亡父给她留下的万贯家产,因此将她谋财害命,也无不可……” 嫤娘目瞪口呆。 “不是这样的!”她连忙解释道,“绿烟还没死的时候,不光咱家的郎中替她医治过,后来我还请了外头的郎中替她看看,甚至连太医也请过一回……后来没能将她救回来,宋家的人也上门来闹过,咱们,咱们……”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了下来。 是啊!不管绿烟之死的善后做得多么完美,但不可否认的是,最最令人生疑的,反而还是那场大火…… 田家人自然明白,当年田家起火,原是因赵德昭肖想嫤娘,才派了宋怜薇到田府里布置一二的。后来,田骁护送嫤娘去香山寺进香的时候,受了宋怜薇挑拨的绯儿纷纷等人果然因争吵而失火烧了小宋氏的小佛堂,所以绿烟才吸入了过量的浓烟,最终不治而亡的。 可这样的缘由,又怎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嫤娘惊出了一身冷汗。 半晌,她无力又无助地说道,“咱家已经算是门户严谨的了,可还要防着这个那个的……难道人活一世,就是为了不授人以柄么?” 田骁笑着安慰她道,“凡事有我呢!” 嫤娘仍觉得十分沮丧,低垂了头,不说话。 田骁笑道,“放心放心,你先消消气,今天夜里,我让人好好教训一下小宋氏,明儿你让春兰……嗯,春兰好,春兰性子怯懦,让她去唱红脸最好。记着,要交代春兰,见了小宋氏,定要低声下气,且要敲打她身边的仆妇,要对她毕恭毕敬,锦衣玉食也不可少……嗯,直到她出嫁为止。” 嫤娘十分奇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不解地看着他。 田骁又是一笑,扬声喊了春秀进来,直白道,“咱们要把小宋氏弄疯,你家娘子是明面上的人物,她和你春兰姐姐做好人。你就是坏人……我要让她在白天的时候,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到了夜里,阎王判官、黑白无常轮流让场,我要她尝遍十八层地狱之苦!明白?” 春秀朗声应了一声是。 田骁想了想,又吩咐春秀道,“你仍在娘子身边当差,不要露面。扮鬼的事,我会交给暗卫去做,嗯,索性连同她身边的婆子都换成暗卫好了,你只管夜里去看看就是。再过得两日,就散出话说,就说小宋氏已经疯了……” 春秀又应了一声。 田骁挥手摒退了她。 嫤娘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要逼疯小宋氏?” 田骁道,“……还有什么妙计,能让她变成一个疯子更好?” 嫤娘一噎。 的确,只要小宋氏疯了,而且是真疯……这样,将来即使她落入田氏政敌之手,疯疯颠颠的她才不会造成使田氏颠覆的火星。 可是,这样会不会对小宋氏太残忍了? 再转念一想,当初小宋氏明明就是上峰赠与田重进的妾侍,可田重进不近女色,小宋氏为了留在田府,不惜引诱了田氏祖翁,还哄得田氏祖翁一度想纳她为续弦……后来田氏祖翁猝死,田重进与田夫人准备送她回宋家,可小宋氏却坚持要留在田府…… 这些年,小宋氏一直在田府作妖,说到底,她也是在一点一点挥霍着田家人对她原本就不多的一丁点情份。 真是不作不死! 嫤娘点点头,又问道,“我是不理小宋氏了,可我要问你,若是真有人上门来向小宋氏提亲,我是点头呢,还是不点头?” 田骁笑道,“你只管应下就是,只是,还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咱们老田家要嫁老姨奶奶,怎么也得风风光光的不是,对不对?这六礼,一样也不能少,聘礼单子少了也不成……毕竟我们老姨奶奶在咱家过的,可是锦衣玉食一般的日子,不可能去下九流的人家里过苦哈哈的日子,是不是?” 嫤娘白了他一眼,又问,“那这六礼要走多久?三年?五年?” 田骁大笑,“我们这位老姨奶奶,想男人都想疯了,三年五年怎么等得起……哈哈哈,我想想……嗯,要是等得太久,老姨奶奶忍不了,咱们明年也要回瀼州啊!先这么着吧,你只管把排场做大,若那个姓陆的果真是个有心人,必会想方设法地答应你的要求,你等着敲竹杠就是。” 嫤娘顿时掩嘴一笑。 第三百一十五章小宋氏的结局 过了一日,春兰果然又带了一众仆妇过去见小宋氏,说是奉了田夫人之命,要送老姨奶奶回院子里去。 做了一夜恶梦,被牛鬼蛇神折磨了一整晚,早已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的小宋氏浑浑噩噩的跟着春兰了回到了自己焕然一新的院子里。 院子里俱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华贵仆妇,个个都尊贵体面得和外头的地主太太似的,却偏偏人人都对小宋氏毕恭毕敬的…… 一见到小宋氏,众人不但嘘寒问暖的,还特意搬出了不少珍馐美味出来给小宋氏吃。 小宋氏被唬得不行,又见这些人眼生,不由得问道,“你们是谁?” 那些仆妇笑道,“老姨奶奶出门去做了一回客,家来就不认识我们了?我们都是您跟前的奴才,我是枇杷,给您抱着衣裳的是葡萄,奉了端着果儿盘的是石榴,还有一个荔枝,去厨下给您看着蜜炙羊腿去了,呆会子就来……” 小宋氏眼睛一瞪,“我可不认得你们!” 那几个华服仆妇掩嘴笑道,“老奶奶每出一回门,回来总说这样的话!真是寒了我们的心!来来来,老奶奶快尝尝,这是不是您喜欢吃的蜜乳冰荔枝?” 小宋氏骂道,“你们哄我呢!荔枝我虽吃得少,却也是见过世面的!这荔枝都是七月间暑气最重的时候结果,不过一月光景就下了市,如今却才进了腊月,哪里来的什么荔枝?就是有,哪里轮到我来吃?咦,这是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小宋氏目瞪口呆地盯着一个仆妇手里端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盘,琉璃盘里盛着白莹莹的粉状雪霜,几粒鲜红娇艳的荔枝漂亮地摆在一旁,另有几粒已剥了壳的荔枝盛在精致小巧的瓷碗里,白胖的果肉上还堆着些浓郁香甜的蜜乳…… “老奶奶怎么不吃了?”那几个华服仆妇笑道。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荔枝就不用说了,定是从七月间就存在冰库里的。可为什么这些人会送了这些荔枝到她的跟前来? 看啊!新鲜的荔枝!连用来盛荔枝的盘子,居然也是精致的琉璃盘子?还有,如今虽已进了腊月,却并没有下雪。也就是说,这盘子里的雪冰,定是从冰库里取出来的! 小宋氏再管不得许多了! 平时她哪吃得到荔枝?而且还是在寒冬腊月里吃上的! 她飞快地拿起纯银的签子就戳了一颗蘸了蜜乳的荔枝果塞进嘴里,嚼着鲜甜又富含弹力的果肉,清香的果汁混着香浓的蜜乳将她的口腔塞满了,她这才敢相信,确实她吃进嘴里的,就是荔枝! “哎哟,真是荔枝!我这都多少年没吃过了……”小宋氏咂吧咂吧嘴,拿着银签子又戳了一个,塞进嘴里大嚼特嚼。 那仆妇笑道,“老奶奶分明前天才吃过的,今儿却又说多少年没尝过了……说出去凭白惹人笑话!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过是老奶奶想吃点子荔枝,又不是多难得的东西,怎么就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我前天才吃过?”小宋氏怀疑地打量了那仆妇一眼,又看看其他的仆妇,说道,“你们疯魔了?要是我天天吃得上荔枝,还用得着想出府去?再说了,你们究竟是谁?我明明就是府里的太夫人,你们一会儿一个老姨奶奶,一会儿一个老奶奶的……我呸!我是你家太夫人!春兰,你说是也不是?” 春兰道,“老姨奶奶快别闹了,我身上还领着差使呢,既然送了您回来了,我就去活去,您哪,有什么事儿再命人去吩咐我一声,走了!” 说完,春兰又交代那几个仆妇,“你们几个好生侍候着你们老姨奶奶,你们老姨奶奶吃醉了酒怕头疼,若是真头疼了赶紧去请了郎中来看看……另外还有,以后当着人前,老奶奶三个字给我吞了,依旧要叫老姨奶奶,不然夫人少夫人们听了,又要来纠我们的错处……明白?” “春兰姐姐只管去,老姨奶奶交给我们了……”那几个华服仆妇笑吟吟地说着,送了春兰出去。 小宋氏狐疑地看着那几个仆妇,不晓得这些人搞什么鬼。 其实想想也这知道,他们闹了这么一出出来,定是姓田的一家要糊弄自己。可她小宋氏……又有什么好值得谋求的?所以说,凭他们作什么妖呢,可现在仆妇们送上来的好吃的,好穿的,这些可都不是假的!她都活了半辈子啦,现在才吃穿用度到这些好东西…… 哼!不吃白不吃,不穿白不穿,不拿白不拿! 至此,小宋氏过上了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奢华生活。 只是,这样美好的日子只局限于白天……也不知怎么的,一入夜,各种牛鬼蛇神就来纠缠她,鞭打、刀砍、噬咬、下油锅、过刀山……各种根本醒不过来的噩梦能一直从天黑折磨她到天亮! 而每每天亮之后,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了过来,可仆妇们却安慰她,那只是一场梦而已。可那怎么会是一场梦呢?小宋氏的手上胳膊上总会留下各种各样的绳索捆绑、或者长鞭抽打过的痕迹!那怎么可能是梦呢? 但仆妇很快就拿出美味珍馐给她吃,又呈上华丽的衣料给她穿。小宋氏就立刻忘却了黑夜的恐惧,再一次被眼前的美食华服所诱惑…… 极度奢华的白昼与极其恐怖的黑夜相互交织,先是令小宋氏记忆犹新……可渐渐的,她的记忆出了些偏差,有些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实的,那些才是真正的噩梦。再加上那几个仆妇有心的误导…… 到了后来,她开始说胡话了。 再后来,她有些不认得人了。 而那个姓陆的莲藕大户,也终于派了个媒婆上了门。 嫤娘斡旋一二,也不说什么,只说了要依六礼来要办婚事。 依六礼来办婚事,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但问题就在于,小宋氏与这陆大宫人都不是初婚,要依六礼来办婚事,既费时、又费钱。 可让人觉得有意思的是,陆大官人居然也答应了,且送过来的聘礼单子也极丰厚。 嫤娘也不拿乔,也让管家娘子去找了个媒婆回来,依着六礼的程序,和对方请的媒婆一块儿顺顺当当的走完了六礼,终于赶到新年二月前把小宋氏嫁了出去。 据说小宋氏才嫁到了陆家,不过两天就传出了小宋氏患有疯症一事。又过了几天,听说小宋氏在睡梦中用发簪刺死了陆大官人,最终被陆大官人的妾侍发觉而告了官。 小宋氏被官府拿去问话,说出来的话也是颠三倒四的…… 然而即使小宋氏疯了,也不能逃过她杀夫的罪名。后来田骏也装模作样地去官府托了人走动了一下,奈何却被“刚正不阿”的府尹、府丞等断然拒绝,最终小宋氏被判了个秋后问斩,这是后话不提。 #####各位小娘子们要注意了哈,这一间的后半截其实属于题外话,小宋氏的结局到此为止了。可咱们的时间线别乱了哈,下一章嫤娘要去看望姨母了,猜猜她会遇到谁?发生什么事呢? (づ ̄3 ̄)づ 第三百一十六章姐妹再聚(上) 话说嫤娘将小宋氏的事稍微放了放,过了两日,就到了大家约定的、同去京郊庄子上探望姨母王审琦夫人的日子。 一大早,嫤娘把自己和铎郎收拾好了,又在田骁的护送下,坐着马车出了城门。 不料才出了城门,他们就遇到了胡重沛和夏碧娘,后来在城外的凉亭处又巧遇夏茜娘和蒋大郎……一众人浩浩荡荡的,直往庄子而去。 进了庄子,王姨母已经带着夏婠娘早早等在二门外,翘首期盼。 嫤娘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姨母。 只见昔日端庄秀雅的姨母像是老了二十岁一般,虽然面容仍旧精致,可两鬓却已经染白…… 她不由得心有戚戚然,鼻头一酸,眼眶一红,转身拎着裙子朝姨母奔了过去。 “姨母!”她扑进姨母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王姨母也是满脸的泪痕,抱着嫤娘就哭了起来。 “你和仙娘两个,小的时候和雪团似的,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我看着你们长大,又看着你们嫁人……如今你们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儿,我倒是还能见着,只可怜你那短命的姨父,他是什么福也享不了啊……” 王姨母字字诛心,令周围的小娘子们闻之落泪,都忍不住掩面而泣。 众人哭了个天昏地暗,这才慢慢好了。 夏婠娘收住了哭声,又劝婆母和妹妹们,“……三嫂还在里头,她又怀着身子在,听到您和妹妹们在这里哭了,她在里头也不好想,娘收一收罢。” 几个小娘子慢慢收住了哭声,又俱都婉言劝说王姨母,王姨母这才停了下来。 夏茜娘道,“姨母咱们别在这儿站着,外头风大,咱们去里头说话。” 王姨母却站定了身子,纵然眼里还含着泪珠,可她却笑了起来,只管用眼睛看着嫤娘,笑道,“说起来,嫤娘已经有好几年不曾与我相见了……可还有旁人,你一直想见,却又见不着的?” 嫤娘立时便猜到了,不由得抚住了自己的心口,不敢置信地低呼了一声! 王姨母朝后看去。 众人的视线也随着王姨母的动作,纷纷朝后看去。 嫤娘果然看到一个穿着灰鼠皮的苗条妇人站在廊下,正不住地朝这边张望着,还不时地拿着帕子擦拭着眼角的眼泪。 “表姐!” 嫤娘只看了一眼,就大喊了一声,然后朝着那人飞奔了过去! 那人可不正是王月仙? 她早已看到了嫤娘,又见嫤娘急切的模样儿,忍不住也朝着嫤娘飞奔了过去。 顷刻间,一双表姐妹站在廊下,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两人哭了许久,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牵着各自的手,将对方细细打量……只两人根本就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要一开口,两人又忍不住要哭…… 最后还是夏婠娘看不过去了,笑道,“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好些年没见着了,这一见面啊,必是各种的舍不得。可毕竟这么冷呢,咱们还是快快进屋里去,莫要冻坏了小儿郎。” 两人连忙低头一看,果见跟在一旁的几个小儿郎们虽然一脸的好奇,但人人的鼻头都被冻得红通通的…… 二人急忙上前扶住了王姨母,又招呼姐妹们和孩儿们,前呼后拥地进了内室。 王家三嫂挺着大肚子在正屋里指挥得众人团团转。 众人又与王三嫂见礼,略说了几句,怀了身孕的王三嫂就气喘吁吁的,众人连忙请了王三嫂回房里去休息。 这时,嫤娘才拉了王月仙的手,说道,“今儿就这么巧?不是说,十五才能到?怎么提前了这么几天!我看你还穿着大毛衣裳……难道说,你也将将才回京?” 王月仙也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巧呢!我只比你早到了半个时辰,一听说呆会子你就来了,可把我高兴坏了!要是错过了这一遭,回去起码也整顿个三五天才能得了闲去看你……” 嫤娘看了看王月仙,又看了看被王姨母抱在怀里的漂亮小娘子,问道,“那是宝榴吧?长得真好看!” 王月仙点点头,笑道,“宝榴是大的,还有个小的,叫丰郎,才一岁半,这会子还在睡呢!”想想,她又看着铎郎笑,“铎郎长得可真壮实!明明比宝榴还小两岁,可他看起来,倒像是宝榴的哥哥似的!哎,你还只有铎郎一个?” 嫤娘笑道,“是呢,我还只得了铎郎一个。” “以后再生个小闺女!”王月仙笑盈盈地说道,“养了个小闺女儿以后,你就知道小子有多皮了!还是闺女儿好,又乖又懂事又贴心……” 夏碧娘也插嘴,“是呢!要真有些个头疼脑热的,也就闺女儿能看出来,要指望旁的人……那还是算了!” 夏茜娘一边嗑瓜子儿,一边问道,“怎么?你病了你家胡二郎不知道?倒教你女儿知道了?” 夏碧娘俏脸绯红,吱唔了几声以后,还是说道,“还不就是被那几个小娘子嘴碎,告诉了她们爹爹,后来他才知道的……” 众女纷纷笑了起来。 王月仙不明就里,笑道,“二姐姐,怎么一直没听说你的好事儿呢?咱们几个姐妹之中,唯有你迟迟不来信儿。” 夏碧娘顿时有些黯然神伤。 嫤娘朝着王月仙使了个眼色。 王月仙明白了,连忙转移话题问嫤娘道,“……我说,这一回你能汴京呆多久呢?” 嫤娘道,“定了二月十二走,前后差几天罢!” “昨儿个听说你家田二又升了官,年纪轻轻的就统领一州军务,放眼看来,恐怕咱们大宋也只有你家田二得以殊荣了。”夏婠娘说道。 “也不是他一个人管,官家不还指了孙全兴么……”嫤娘笑道。 “孙全兴?”王月仙眯了眯眼睛,低声念叨着这个人的名字,奇道,“孙全兴被指到瀼州去,和你家田二郎一同处理军务?” “你认识他?”嫤娘瞪着一双杏仁眼问道。 “一个臭男人!我去哪儿认识他!不过我知道他的浑家……你也不用怕,这会子我家大郎也在外院,任他们男人喝酒去,大郎必会将这孙全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与你家田二听……”王月仙不屑地说道。 #####推荐好友三月的文,《俏婢升职攻略》,不想当皇后的嫡女不是好丫鬟!男主姬青玄:喏,大腿给你,好好抱着!女主沐檀(傲娇脸):不,我要靠自己!这是一个男主为迎娶女主,最终夺得皇位,以江山为媒的甜美故事。累积点击破百万,评分4.7分高分的古言宅斗宫斗精品!精品好文已养肥,欢迎去围观噢~搜索作者笔名或者小说名字,立等可得~ 第三百一十七章姐妹再聚(中) 听了王月仙的话,嫤娘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王月仙虽然性子耿直,却不会信口雌黄,这么说来……孙全兴,不是好人? “孙全兴这人多大年纪呢?履历如何?”嫤娘问道。 王月仙也抓了一把瓜子儿来嗑,说道,“……这孙全兴啊,嗯,约莫五十左右?” “他那浑家是个填房,娘家姓胡……这个孙全兴啊,好色!房里姬妾无数!这作为嘛……他又不识字儿,也不晓得他走了什么狗……走了什么运势,先前随军去征战南唐,回来就升了个七品小官,如今居然一下子就跃居五品,和你家田二共理瀼州军务了……啧啧!”王月仙继续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 嫤娘心中已经万千回转。 孙全兴去攻打过南唐? 首先这个人能被官家越阶授职,又将这人放在国境线上,与田家共理军务,足以证明官家对他的信任了。 田骁被授为防御使,孙全兴是团练使,虽然同为五品官……但很显然,可以从他二人的官衔中看出官家的意图。 官家的意思是——主田骁主军政要务,孙全兴主练兵防务? 真有意思! 虽说军令如山,可军士们也并非草木,自然是谁练兵,谁与军士们日夜相处的多,军士们就更容易信服谁! 官家此举,是想架空田家啊…… 见嫤娘陷入了沉默,众姐妹相互对视了一眼,连忙转移了话题。 一会儿说起了夏碧娘家的庶女,映映的婚事;一会儿又说起夏二郎夏承皓的婚事……原来夏二夫人原也为夏承皓说了一门婚事,不料那位小娘子却是个短命的,还不曾走完六礼就一病不起,最后香消玉殒了。后来夏二夫人再想为夏承皓说亲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 夏承皓与嫤娘同年,月份却小过嫤娘,可今年也已经满了二十二了,怎么不教夏二夫人和夏老安人担忧呢! 夏婠娘想了又想,对嫤娘说道,“灵石(夏承皓的字)一直嚷着要从军,原我也不该说……可咱们也不是外人不是?那个,若是守吉(田骁的字)手下方便的话,不如明年你们带了灵石去瀼州罢!省得他在家里娘也急,老安人也急……他跟着你们走了,家里人倒也是眼不见心为净的。” 嫤娘奇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夏茜娘解释道,“灵石不肯读书做文章,一门心思地想要习武从军!前头和他议婚的那位楚四娘,两人原也通过几封信,楚四娘倒是很赞成灵石从军,因此灵石将她引为知己。奈何红颜命薄……从那以后,灵石倒绝了男女之心……既不想着科考,也不肯议婚,凭是母亲想说哪家的小娘子给他呢,他也一概不肯。” “所以我们想着,索性让灵石跟了你们去……一来让他知道,这从军哪有读书安稳!二来有了守吉的关照,也不必让他真正身犯险境。这三来么,万一他真能在沙场上有所建树也好,总好过现在这么天天呆呆在家中荒废了时日,只会思念楚四娘的强……”夏婠娘说道。 嫤娘点头,“回去我和守吉说说。” 夏婠娘与夏茜娘同时松了一口气。 王月仙嗑了一把瓜子,又问,“哎,你们知道王七的近况么?” “王七啊……” 夏婠娘想了想,问茜娘道,“是不是去年,先皇初殁的那个时候,恍惚听到有对唱戏的夫妇,好像男的叫做白头翁,女的叫白眉姬?似乎他俩就是王七和诗诗?嗯,其实他俩唱戏唱得挺好的……只可惜啊,生不逢时!才唱出些名头,结果就遇到先皇驾崩,新皇严令禁戏曲歌舞。后来……好像没消息了?” “夫妇?”嫤娘奇道,“王七和魏氏和离了?怎么他和诗诗反成了夫妇?且你们说……他俩去唱戏了?” 王七好歹也是大家公子,怎么就沦落到……唱街戏子了? 嫤娘十分震惊! 夏茜娘从王月仙的手里抓了一把瓜子儿,笑道,“人家那叫两头大!那诗诗原是王七的原配,后来两人和离了,王三夫人做主,给王七聚回了二婚女魏氏!可王七却看不上魏氏,因此跑出了家门,继续和诗诗在一块儿……” “后来呢,王七就声称,为尽孝道而以魏氏为正妻,可诗诗待他情深意重,当以诗诗为平妻……这就是俗称的两头大。”茜妨解释道。 嫤娘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先是“啐”了一声,又问,“我瞧着,那魏氏也是个明白人,怎么连她也管不住王七?” 王姨母道,“前儿王七的娘来寻我说话,说魏氏身边的侍女终于怀了身孕……说她啊,和魏氏一样,已经对王七死了心,如今只想着那侍女早日生下王七的孩儿,将孩儿养大也就是了……” 夏婠娘奇道,“王七不是和诗诗情比金坚吗?怎么又和魏氏的侍女胡混?” “并不是胡混,”王姨母道,“王七执意要和诗诗搬出去住,两人又不善经营,全靠魏氏用嫁妆养着他俩……那一日王七回府里去找魏氏要钱,魏氏早已心灰意冷,就拿了两个金锞子出来,教王七和她的侍女行房……说什么,一个金锞子一个……” 说到这儿,王姨母也觉得老大没脸子的,胡乱说了两句,“后来,其中一个侍女怀上了,王三夫人和我讲,魏氏已经和她通了气儿了,先看看这侍女肚里的孩儿是小儿郎还是小娘子。若是个小娘子,恐怕日后还得再哄一哄王七。” “倘若侍女这一回生的就是小儿郎,从此以后魏氏就要断了王七的财路……他不是爱诗诗么,只管和诗诗去,她魏氏只当王七死了!今后只侍候婆母,照顾幼儿长大就是了。”王姨母继续说道。 众人听了,均不胜唏嘘。 当年俊美如玉的温润少年郎,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儿! 议论完众人所熟悉的,又讲起了这些年嫤娘在瀼州的见闻,以及王月仙在襄州的见闻……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众人又陪着王姨母和王三嫂热热闹闹地吃完了饭,这才结伴离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姐妹再聚(下) 回到家中,嫤娘连忙又问田骁,可曾听了王月仙的夫君何大郎说了孙全兴的事儿。 田骁在庄子上吃多了酒,很有几分醉意,听妻子询问,知道她一直担忧着自己,不由得笑道,“我怕他做甚……论文,他大字儿不识一个,论武……到了咱们这一辈的,我只服李霸图一个!他孙全兴又是谁?” 嫤娘白了他一眼,扬声喊了春红去煎醒酒汤,又叫春秀去准备热水,她则去换了身家常的衣裳,也跟着田骁进了小浴室,替他解开了头发,给他洗了个头。 田骁极其享受娇妻的服侍。 如今他正休假中,无琐事缠身,且美娇妻温香软玉在旁,且他又趁着酒兴,自是又好生亲近了她一番。 嫤娘简直被他闹得不行! 不过,如今的她,也不是过去的青涩少女,总因为承受不了他而被折磨得死活动。当然,这也是因为也比从前更能克制,且他这娇妻,丰乳肥臀,樱瓣檀口、玉指纤纤的……浑身上下都让他爱得不行…… 嫤娘闭了眼,任他胡作非为。 小夫妻俩胡乱了一场,最后嫤娘昏昏沉沉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床上去的。 到了夜半时分,她又被田骁闹了一场,气喘吁吁的两方罢战时,他倒是龙精虎猛地跳下床去,先是去打了盆水过来侍候她擦了把身子,然后又去外屋的小炉子上端了个双耳陶锅进来。 “我说,你倒是把衣裳穿上啊!”她忍不住嗔怪他道。 田骁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根本无所谓,“我没事儿,你把被子往上拉一拉。” 嫤娘从棉被里伸出了一只如莲藕般的玉臂,伸手想在他胸大肌上揪一把。 田骁一咬力,胸肌瞬间变得僵硬结实,嫤娘竟然无处下手! “田守吉!”嫤娘不依了,嗔骂了一句。 他侧脸看着她,微微地笑,“别闹……你连晚饭都没吃,乖乖地吃了这粥,我让你摸一晚上。” 见他那原本灿若朗星的眼睛半眯着,却又从那狭长的眼缝中泄露出了些许玩味的笑容,嫤娘顿时满面通红地道,“哪个要摸你了!” 他只是笑笑,却拿着瓷匙不住地搅拌着锅里的稠粥,待晾得半凉了,才一口一口地喂她吃。 嫤娘面红红地看着他,却拥着被子只管张了嘴,一口一口地将他送过来的热粥吃了。 鸡肉姜丝粥,香米和鸡仔儿的嫩肉炖得烂烂的,被切得碎碎的姜丝和红枣丝儿几乎化在了热粥里,味道也全渗进了粥里。 冷冷的冬夜,她喜欢的男人守着她,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着香浓软糯的鲜美米粥……原本觉得冷的,可也不怎么觉得冷了。 她只吃了五分饱,就摇头不肯再吃了。 这会子已夜深,吃得太饱不利于养生和修身,能解些饥火就够了。 田骁见她吃那么少,有些担忧,又劝她吃;她不过勉强吃了两口,再不肯吃了。 他将她吃剩下的热粥一扫而尽,又去倒了两盅茶水过来,两人轮流漱了漱口,他又复吹了灯烛,上床,钻进了她的被窝里。 待嫤娘触到了他温热又紧致的肌肤,这才放下心来。 哪有人在大冬衣里连衣裳都不穿的…… 可偏偏他还真的不冷。 嗯,不但不冷,而且还热得和块烙铁似的。 田骁连接闹了她两回……虽说他仍有兴致,却也知道她的体质可比不得他,且在这寒冬腊月里头,他还是少闹她,让她好好休养身子是正经。 因此他虽然固执地要将胳膊放在她的腰间,却没有想要再进一步。 可先前已经睡了一觉,又刚刚才吃了粥的嫤娘却睡意全无。 想了想,她小小声地和他聊起了开了春,要回瀼州的事。 “你也不必担心……父亲总不可能在瀼州守上一辈子。但是,父亲在他处攒得军功之前,瀼州是咱们田家的立足之地,暂不能丢……所以到时候咱们见机行事就是。”他低声安慰她道。 嫤娘长叹了一口气。 是呢,不见机行事又如何? ** 接下来的日子,因袁氏有孕,嫤娘接过了家务事,开始忙起了年夜饭,众姻亲老亲家里的年节礼等等……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过去的新嫁小娘子,这些个家务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且又有春兰和春红两个得力助手,轻轻松松地就各项杂条安排得妥妥当当。 接下来,又因今年有田夫人在府中坐阵,统管袁氏生产之事,所以嫤娘有空四处走动……她开始频繁地回娘家,或是去姐妹家中做客,跟着姐妹们在近郊名胜处游玩,或是去外头有名的酒馆里吃些别致新颖的菜式……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今年的年夜饭,嫤娘想法子办了个全羊宴。 因为皇族赵氏喜食羊肉,因此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凡汴京人士等都爱吃羊肉。田家也不能免俗,城外的庄子上也养了上百头羊。 这回嫤娘便选了才一岁大的羊羔,做成了三只烤全羊,另外又有烩羊羹、羊肉馍、清蒸羊排、还有用羊奶做成的几道甜品什么的。就连怀了孕,口味极刁钻的袁氏也吃得眉开眼笑。 众人吃高兴,田夫人还打趣她道,“……先前二郎主持开了医馆,如今你也能去外头主持着开家酒馆子!怎么就这么贤惠呢!我和你公爹跟着你俩啊,这几年都吃胖了……” 袁氏也笑道,“如今弟妹来了,我才知道自己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好歹求弟妹也疼一疼我,多教厨娘一些法子,也让我吃好些……” 众人都笑了起来。 而田氏夫妇见儿孙满堂、又家和人丁兴旺的一派好景象,又想着来年还能在战场上扬名立万,不由得十分意气风发! 这吃完了年夜饭,就又过了一年。 转眼就到了二月中,眼看着嫤娘和田骁已经在京中走完了亲戚,也到了该要回瀼州的时候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重返瀼州 初分离,自有一番断肠泣。 奈何前路漫漫,注定要分开的,始终要分开。 嫤娘拜别了公婆、夏老安人、母亲与众姐妹们,又反复嘱咐拜托婆母好生照看铎郎……接着,她带了叡郎,也带着袁氏的含泪嘱咐,跟了田骁去。 叡郎比铎郎年长两岁,已经很懂事了。知道自己跟着叔叔婶婶出了门,再不比在母亲跟前,因此对待嫤娘颇有些曲意奉承。只嫤娘看不得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儿,偏要赶了他出去和田骁骑马。 先前还在汴京的时候,田骏就为叡郎寻了两匹小马儿…… 田家儿郎的骨架似乎就与别家的儿郎不一样。 比如说,铎郎虽然才三岁多,却已经和七八岁的男孩儿一般高大。而叡郎虽瘦弱些,却也较寻常男孩儿高些。他骑了匹半大的小马,初时有些小心翼翼的,嫤娘恍眼瞧着,看出叡郎似乎连骑马儿也不怎么会,倒不如才三岁出头的铎郎。 不过,叡郎骨子里流得还是田家男人的热血。初时有些拘谨害怕,跟了田骁和那帮子侍卫混到了一处之后……很快,他就学会了骑马。慢慢的,他不但敢骑快马了,并且还敢和众侍卫们拼一拼马技,甚至有时还和侍卫们在赶路的时候,玩一玩马球什么的。 很快,小小的叡郎就习惯了马背上的生活。 一路南下,田骁在闲暇时还教了他几套本功底,到了打尖休息的时候,叡郎总是认真练功,再加上他还跟着田骁与众侍卫们大口吃肉,以至于车队不过是在路上走了一月有余,刚进瀼州的时候,叡郎的个头已经猛蹿了一头。 原先袁氏替他打点好的四季衣裳竟没有一件能穿得上的。 嫤娘连忙又急着替叡郎添置衣物…… 等闲下来,她又开始惦记起铎郎来,也不晓得铎郎如何怎么样了,有没有听祖母祖翁的话,是不是又惹了祸,个子长了吗,衣裳够不够穿…… 这么一想,嫤娘又有些黯然神伤。 那么小小的孩子,虎头虎脑的,胆子又大……也不知会吃到什么苦头。再看看叡郎的小心谨慎,嫤娘又觉得,要是儿子的胆子没那么大就好了…… 可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烦恼。 一进入瀼州田府,就有不少事儿要做——孙全兴没来之前,田骁要统领一州军务,嫤娘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她既要安内,又要攘外…… 因说了五月间孙全兴就会到任,所以嫤娘抓紧时间先肃清了一回府内的人事。跟着,她又拿着婆母郑重交过来找清单,接手了先前婆母手里还未做的事,赶去军营一一处理好手尾。 嗯,几项疑难些的事件儿,她也不浪费时间,直接让田骁去办了。 这么一通乱忙下来,就到了五月。 田夫人递了密信过来,说北上伐战北汉极顺利,眼看着太原城就要拿下。铎郎跟着田重进十分妥当,且日前已经派了个跟在铎郎身边的小厮前往瀼州向嫤娘回话,教嫤娘若有何衣物物件儿要捎给铎郎的,尽管准备。 接到了这信儿,嫤娘顿时放下心来,却又更加忧心儿子的处境。 夜里田骁回来了,她连忙问他铎郎的近况。 田骁果然比她要知道的多,只笑道,“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做什么?爹笑封他为提靴大将,只让他照看爹的几双靴子……那孩子也是个肯吃苦的,大约也晓得是祖翁心疼他,更是不服气……不但把爹的一应战袍盔甲、长矛宝剑、弓箭马靴等全部招呼得妥妥当当,且还管起了爹的饮食……” “我的人还传来了消息,说爹像从前带我那样,将裹了盔甲的铎郎放在自己的马上,带着他一块儿冲锋献阵。小家伙头一回看到杀人,吓得人都木了。惊得他回去呕了几日,又做了几夜的噩梦,待睡醒了呕完了又回到爹的帐中,继续帮着爹擦拭武器……”田骁继续一边说就一边笑。 嫤娘简直心如刀绞! 她一边听就一边淌眼泪。 田骁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爹说了,铎郎的资质比我还好。就是铎郎太聪明了……这人一聪明啊,就容易走上歪门斜道,所以他得先磨一磨铎郎的耐性……” 嫤娘哽咽了一会儿,又问道,“既然娘都让铎郎身边的小厮回来这边回话,索性我也让叡郎身边的小厮回汴京去给大嫂子回话?” “这个我不管,你作主就好。”田骁笑吟吟地说着,金刀大马地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开始吃菜。 嫤娘又问,“那叡郎在军营里可还习惯?” 叡郎一来瀼州就要求去了军营。 但因瀼州还算太平,叡郎一去军营就进了亲卫团,也不过就是跟着众亲卫们日夜操练罢了。 嫤娘让他每逢一五就回府里来住上一日,一来是关照一下他的衣食住行,二来也得让夫子教导他念书习文。田家儿郎虽然以武立本,然而文识却不能丢。 从目前看起来,叡郎还是很适应军营里的生活的。 听得妻子相问,田骁吃了几口酒菜才说道,“……叡郎这孩子不错!他虽不如铎郎聪明,但为人稳重……前儿他和我说,不想呆在亲卫团里,想去新兵营……说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咱们田家儿郎。我笑他,至少也等他长到他小孃孃这么高的时候才好调他去新兵营……不然,人家一看他这般矮小年幼,便知是咱家特意放进军营里来历练的……” 嫤娘啐了他一声,曼妙美目斜睨着他,不高兴地问道,“我很矮么?” 田骁大笑,“不矮不矮!不过,要是能高些也好……” 说着,他又放低了声音,“不然每回扶着你在床边时,若你再高一些……我也不用总曲膝弯腰就着你……” 嫤娘顿时满脸飞霞!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嗔骂道,“还不赶紧吃你的饭!” 田骁大笑,“今儿横竖无事,你也喝点子石榴酒……今年这酒酿的比往年好,就是酒味儿淡了些,果味倒是挺香的。” 嫤娘果然也举起了酒杯,轻啜了一口杯中酒。 她还是有些喝不习惯,便又加了一勺蜜乳进去,调匀了酒水……再喝时,那果儿酒甜津津的,既有酒水的厚醇,又有果儿的清香,还有蜜乳的甜……酸酸甜甜,甚是好喝。 小夫妻俩对坐而饮,倒也觉得岁月静好。 只是,吃完了饭饮完了酒,田骁突然来了一句,“孙全兴已使了人来报信儿,说他明日就到。” 嫤娘微微一怔。 该来的,始终都会来呢! 第三百二十章孙夫人(上) 隔了一日,嫤娘在家中料理完家务之后,想着铎郎的小厮不日就到,连忙又喊了春红春秀几个过来,教她们赶紧给铎郎准备四季衣裳…… 想想,她又照着铎郎的例,给让侍女们给叡郎也准备一份。 忙着忙着,嫤娘的视线突然落到了春红的身上。 春红只比她小两岁,如今也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 是该给春红找个人家了。 “春红,你今年多大了?”嫤娘故意问道。 春红打小儿就在嫤娘屋里长大,哪会不知道主子的心思,此刻听了主子的话,一张俏脸儿涨得通红,咬着嘴唇说道,“婢子还年轻呢!” “春红姐姐二十一了,是老姑娘了。”果儿认认真真的答道。 春秀和豆儿笑了起来。 “果儿你作死啊!”春红一边骂,一边做势要去掐果儿的盘子脸。 果儿捂着脸就跑了,逃到几步远又站住了,朝着这边说道,“春兰姐姐二十三岁成的亲,如今才给你相女婿,不早了!” 春红更是面红,低了头绞着自己的发辫尾,赌气道,“娘子别听她们浑说!我是不嫁人的……我就守着娘子,过一辈子!” 嫤娘笑了起来。 “傻丫头!你就是嫁了人,也能在我身边呆一辈子!你看你春兰姐姐,不也一样,白天在府里当差,夜里才回去?”她嗔怪道。 “娘子!”春红跺了跺脚,红着脸跑了。 春秀和果儿豆儿大笑了起来。 嫤娘也忍着笑,吩咐春秀道,“秀儿,明儿你和管家娘子说一声,就说我屋里要选几个粗使侍女,你和果儿豆儿先把第一关。回头叫你春兰姐姐把第二关,最后再叫我来看看……” 春秀响亮地应了一声。 开了一番玩笑,众女嘻嘻哈哈地替铎郎和叡郎裁起了衣裳。 没过一会儿,春红又面红红地凑了过去,只与众人一处,却偏要背对着嫤娘,真真一副小儿女的娇羞模样儿。 嫤娘笑呵呵地看着众婢坐在廊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这个拿了丝线和布料出来配色,问湖蓝配松花好还是苍色配鸭青好?那个拿着描好的花样子在布料上比来比去,问是绣文竹好还是青松好…… 嫤娘也没歇着。 她想给儿子做几套内衣和亵裤。 嗯,要针脚密,要布料软,线头还得收得好……外头的衣裳讲究光鲜整洁,但贴身的衣物一定要穿得舒服才行。 众人做了一会儿针线,外头管家娘子来报,说团练使孙全兴携夫人胡氏已到了外院,郎君请少夫人去二门处接一接孙夫人,另请好生招待。 嫤娘放下了针线,叫春秀去厨房看菜,自行拟定菜单子,又叫了春红随侍,去了二门处。 在二门处站了一会子,孙夫人果然匆匆过来了。 嫤娘远远的打量了孙夫人一番。 孙夫人是个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妇人,她个子高挑身材瘦削,面容俏丽,肌肤微黝。穿了件碎花的褙子,发髻上还簪着两枝金钗。 孙夫人的打扮,其实和当下武官家的娘子们并没有什么两样。 说起来,倒是嫤娘的扮相格外与众不同,这也是因为家风使然。 可孙夫人一见到嫤娘,就惊呆了。 嫤娘上前两步,含笑看向孙夫人,笑道,“夫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孙夫人只是怔怔地看着嫤娘,竟没有应对。 哪里来的九天仙女!只见眼前的美人儿浅笑倩兮、美目盼兮,又生得肤如凝雪、冰肌玉骨。她头上盘着圆宝髻,却随着发髻的走向簪了几排细密的粉蕊素馨花,几枝精致的珠钗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她的鬓间。 这位田少夫人还穿了件粉红色的长褙子,露出了月白色底绣了粉红素馨花的长裙…… 眼前的美人儿看起来,既有闺阁少女的天真纯结,又有着新妇般的娇媚羞涩,而眉宇间气度非凡,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大家之气。 半晌,孙夫人才回过神来,赞叹道,“田少夫人果然天人之姿……” 嫤娘微微一笑,嗔怪道,“孙夫人说的什么话!”说着又笑,“夫人这一路辛苦了,请随我这边来……” 孙夫人任由嫤娘挽住了自己的手,带着自己走向花厅。 嫤娘冷眼旁观,果见孙夫人身后还跟着一长串作妇人打扮的女子,足有七八个,瞧着个个都是妖妖娆娆的,不太像是身边服侍的媳妇子,倒像是姬妾。 嫤娘只作不知,继续笑吟吟地引了孙夫人去花厅里一叙。 春红上前拦住了也想跟着孙夫人一块儿去花厅的那些姬妾们,又叫了婆子们过来,领了她们去偏房吃茶。 那些个姬妾有些不乐意,奈何见春红板着一张脸,且田府的婆子们也是一副严厉沉默的模样,便不敢作妖,乖乖地跟着去了。 那边嫤娘笑吟吟地奉茶递给孙夫人,又亲切地说道,“夫人一路辛苦,先在我们家里用些粗茶淡饭,呆会子再送了夫人去新的府第,如何?” 孙夫人接过茶盏,直接放在了茶几上,却四处打量着这花厅,也笑道,“田少夫人,我看啊,这院子看起来啊……可真够气派的!家下儿郎也在问,说咱们来了这瀼州,且他家爹爹也成了团练使……难道不该住在这刺史府?怎么还搬到外头去了?” 嫤娘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不知府上的小郎,今年多大了?”她左右看看,却并没有看到孙夫人身畔有跟着幼童。 孙夫人不自在地笑笑,“我家夫君共有三个儿子,大郎二十七,二郎二十四,俱留在老家。这次跟过来的,是三郎,今年整二十,如今正跟着夫君在府上的前院呢!” “哦……”嫤娘恍然大悟,却又有些啼笑皆非。 这孙夫人怎么有些拎不清? 第三百二十一章孙夫人(下) “孙夫人是从我们家正门进来的罢?怎么不见正门之上的横匾呢?那横匾之上‘敕造田府’的四个大字儿,孙夫人没有瞧见?” 孙夫人的嘴抽了抽。 ——田府横匾上的四个字,她看是看了……可她又不识字儿,怎么知道那四个字写了什么?先前她还在想,这家人的大门上挂着四个字儿,那又什么意思? 直到这会子田少夫人说了,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敕造田府”四个字。 可是,敕造又是什么意思? 嫤娘仍旧笑盈盈地说道,“咱们这宅子,还是先皇御赐的,因我家公爹先被拜为刺史,所以咱家这宅子又被外头的人称为刺史府……可咱家这刺史府,却并不是衙门哪!” 孙夫人“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了过来,顿时有些面红。 “那个,我们家里人口多,因此想着,怎么也得住个……像府上这么大的院子才好。”孙夫人吱吱唔唔地说道。 “夫人放心!”嫤娘笑盈盈地说道,“前儿咱们就得了信儿,知道夫人一家要来,听说夫人家里人口多,我特意为夫人租赁了一幢大三进的宅子……我和那房主说好了先试租一个月,要是夫人喜欢那宅子,后头再画押租房也不迟……” 因着先前田骁的吩咐,所以嫤娘替孙全兴一家租了一幢三进的大宅子……租的还是邕州知州侯仁宝夫人的私己产业。 侯夫人是想着那套宅子也就是她每年过来看管商队的时候住上几日,平时白放着还要养仆人,倒不如租出去的强。 孙夫人却是一愣,追问道,“大三进的宅子?这大三进的宅子……是个什么样儿?比,比府上如何?” 嫤娘含蓄地笑笑,“这怎么好比?我们家这宅子可是御赐的……” 孙夫人想了想,说道,“我晓得,这天家御赐的宅子,自然不能与百姓家的相比……可一幢大三进的宅子,租金怎么也得……一二贯钱一个月罢?” 嫤娘一呆。 她不是双手不沾阳春水的人…… 相反,她不但管着田家一府之家务,更领着田骁那边的许多明帐暗帐,对于市面上一应器物的价格了若指掌。 孙夫人估算得也确实不错。 瀼州物价比不得汴京……若是在汴京,一二贯钱别说是租个大三进的宅子了,就是租个独门小院儿都租不到!也就是在瀼州才行得通罢了。 想了想,嫤娘笑问道,“难道夫人想要住在衙门里自带的后院不成?” 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依大宋国律,外放的官儿都要自己解决吃住。 最省钱的办法呢,就是住在衙门的后院里,但这是公房也不是白给官员们住的,仍是要象征性地交些租子,只是相对于街市上的房子租金来说,低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了。 可是,虽然在衙门里供职的官员们在原则都能分到一套狭窄的住房。但是公房的条件……就真的不是那么好的了。 果不其然,孙夫人连连点头道,“好极好极!咱们住公房极好。” 嫤娘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哟,我还真没准备衙门后头的公房呢……要不,夫人一家先去那三进的宅子里住上几日,待衙门后头的公房收拾出来再说?” “这……咱们住了那大三进的宅子,那房主,不会收咱们的房钱吧?”孙氏为难地说道,“若是那边要收钱,不若咱们先在贵府挤一挤?” 嫤娘连忙解释道,“那倒不用……我原和房主说好了的,这头一个月呢,只是试着住住,不收房钱。只是,那宅子空了些,家具什么的也不齐全……” “好极好极!”孙夫人打断了嫤娘的话,满脸的高兴,“……不花钱就好!屋子空些就空些,更自在,也更宽敞!” 嫤娘一时之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她所结交的人,大多数都和她一样,俱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小娘子,最终这些小娘子们也多嫁与勋贵家。 所以,她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穷的武官人家。 可按理说,虽然当朝抑武扬文,武官的待遇和境况也一直不怎么样。但自大宋建朝以来,其实是烽火不断的,太祖皇帝前后收复了荆南与武平,还有南平、后蜀、后汉、南唐,当今官家还正在收复北汉…… 所以武将么,只要是有点儿品阶的,其实也就是面上看着穷,暗地里却富得冒油。 可看看孙夫人身上的半旧衣裳和稀松寻常的首饰,嫤娘又有些疑惑——真有穷成这样的武官?可若说孙全兴穷,又为何收了那么一屋子的姬妾?且看那些姬妾们的打扮,是不输给眼前这位孙夫人的…… 嫤娘按着性子招待着孙夫人。 春红聪慧,站在一旁听主子和孙夫人聊了一会儿天,便寻了个由头匆匆去了厨房,教春秀减去三成的肉菜;还叫给孙家姬妾们办的那一桌宴席里,只上些带肉沫星子的菜。 春秀一打听,才知道孙家居然是个破落户儿,急忙又撤下了原本要用的、用来正经宴客的描金边高脚盘和银质镶乌木的筷子和汤匙,改用自家常用的瓷盘和梨花木的筷子。 结果等到上菜的时候,嫤娘见了满桌子七八个菜品里,荤的不过二三样,素的倒有四五种……且荤菜还只有寻常的鸡、鱼之物。 嫤娘先是转过脸,背着孙夫人白了春红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孙夫人却十分高兴,看着满桌子的菜肴赞叹道,“府上的厨子怎么就这么能呢……瞧这菜儿拼得这样好看,像幅画儿似的!嗯,这白菘怎么这样鲜,哎哟,这松子丁怎么这么脆?又香……” 嫤娘陪着笑,招待孙夫人吃了一顿饭。 饭后,她又带着孙夫人,一块儿乘了马车去了侯夫人的那幢大宅子。 孙夫人嘴里说着不要大宅子,嫌贵。可当她一看到这幢白墙青瓦的气派宅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孙家那帮子姬妾也兴奋得不得了,不由地在那宅子里跑来跑去,满嘴的胡言乱语。 嫤娘不欲与这家人多纠缠,便向孙夫人告辞了。 孙夫人也正沉浸在不花钱住进了大宅子的兴奋里,因此并不是很在意嫤娘,敷衍似的应付了嫤娘几句…… 嫤娘微微一笑,自上了马车,往自家而去。 #####本宫弄了个微博,微博名“爱古风的华雪慈”,躺平求调戏。另外,春节快到了哦,祝小娘子们今年都要赚得盆满钵满。已经工作了的,年终奖翻一番!还没工作的,收红包收到手软! 第三百二十二章孙长兴此人(上) 回到府中,嫤娘只看着侍女们继续打理铎郎和叡郎的衣裳。 不想田骁竟早早回来了。 唬得侍女和媳妇子们纷纷抱着做针线的笸箩低头回避。 “有什么吃的没有,快给我上些……有烧鸡最好。”他一跨进院子就直接说道。 其实嫤娘也觉得有些饿了,只是觉得这个时辰不三不四的,恐用了点心之后又吃不下晚饭了,故也忍着腹中的饥饿。 此番听了他的话,她一边摒退了侍女们,一边让春秀去厨房里拿些点心来。 其实厨房里就有现成的烧鸡,不过是中午剩下的,春秀连忙命婆子拿了一整只烧鸡,又做了几道甜点,一块儿呈了上来。 夫妻二人就坐在东屋里吃点心和烧鸡。 田骁看着那烧鸡,有些郁闷,问道,“……既然有烧鸡,中午怎么不上?尽上些瓜啊菜啊的,害我到这会子饿得不行……” 嫤娘笑道,“谁知道孙夫人竟是那样的人!也是春红春秀她们机灵,知道她们是破落户儿,因此将菜例减了半……怎么,你和他们在前院用饭,没吃饱么?” 田骁撕了块烧鸡腿,放进妻子碗里。 嫤娘虽然也饿,但想着呆会子就要用晚饭了,便摇摇头,又将自己的盛着鸡腿的碗朝他的方向推了推,然后用银匙搅着琉璃碗里的甜品冰花粥,秀气地小口小口吃着。 “我午饭就没吃!孙家两父子用起饭来,简直和抢一样!原我还邀了俩清客作陪,最后我们仨基本没吃啥……就顾着看那一桌子酒菜俱被孙家父子你争我抢的吃完了!”田骁大口吃肉,嚼了一通以后又说道,“他们吃烧鸡竟连骨头也不放过,将那鸡骨嚼碎了尽数吞了……” 嫤娘一呆。 “用不用这样?”她还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为了吃肉,竟将骨头也嚼碎了吞了? 田骁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一整只烧鸡,见妻子始终不肯吃那条烧鸡腿,他便又拿过来吃了,一边吃一边说道,“我看啊,这孙全兴是真穷……可他为什么这么穷?他不是也去平了南唐吗?南唐可是富庶之地,你我亲见,这金陵的繁华不在汴京之下啊……” 嫤娘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想了想,他又道,“孙全兴这么穷,要么就是他心怀天下,刚正不阿,只领月俸银子不捞外水。要么,就是他拿了,但是入不敷出……” 思忖片刻,田骁又道,“今儿你那几个侍女也算是警醒,这事确实应该这么办。你管着家里,重新立起规矩来,叫一切用度,除了你屋里以外,皆减三成……等咱们摸清了孙全兴这人的品性再说。” 嫤娘只得点了点头。 想起孙全兴一家的穷,又想想田骁大约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此人共职,嫤娘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也忍不住说起了孙夫人的一派作法。 “原我也是好心,又想着孙全兴家里人口多,没有大三进的房子怎么住得下呢?结果倒好,孙夫人一来就问咱们这宅子是不是衙门公房,是不是以后她就住咱家了……吓了我一跳!” 嫤娘抱怨道。 田骁哈哈大笑。 “后来我告诉她说,已经替她看了一幢大三进的房子,跟着她就拉着我开始算帐……我只好拿了规矩出来,说外放的官员可以住公房,赁金便宜得多,她这才高兴了。结果我让她先去侯夫人的宅子里暂住些时日,待公房收拾好了再搬过去……可我瞧着,她也不是不爱住,大抵就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说着,嫤娘叹了口气,说道,“明明想帮着侯夫人把房子租出去的,想不到,倒把侯夫人的房子白赔进去一个月……呆会子我得写封亲笔信给侯夫人,将这事儿说清楚!哎,衙门后头的公房我都没找人去收拾……” 田骁想想,觉得有趣,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嫤娘白了他一眼。 吃了几口冰花粥,她又问他,“哎,原衙门后头的公房,到底还剩几间呢?” “哪还有剩?全住得满满当当的!”田骁笑道。 “那可怎么办好!”嫤娘愁道,“……若是没有了公房,孙家占着侯夫人的房子不肯搬走,我倒成了两头不讨好的了。” 田骁笑道,“这叫什么事儿,也值你烦恼?” 想了想,他说道,“我叫他们腾两间屋子出来吧!到时候你把咱们清客巷再收拾两个小院子出来……回头我让两个人搬到咱家来住,一个叫徐腾,一个叫傅绍。他俩个为人还不错……平时也帮着我干了不少私活,只你得在面上做得好看些,装装样子,和这两家的夫人签个租契,一年就象征性地收点儿租子,再找些名目贴补他们些……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官员,可不是咱家清客。” 嫤娘点点头。 “可咱家清客巷里就只剩下三套小院子了……再搬两户人家进来的话,那差不多就住满了。不如再接着后面重起几套?”她又问道。 田骁略一思忖,点头道,“起房子的事儿,我让前院去办。” 嫤娘又想起了公房的事儿,又问,“哎,这孙全兴一家子……我看他妻妾共有八九人,另外还有个已经成了年的儿子,又不晓得他那儿子成家了没有,才拨两间房给他,够么?” 田骁哈哈一笑,“那又如何?干我何事?大丈夫行走于外,养家糊口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只管我的妻儿有没有华服豪厦,凭甚么惦记着旁人妻儿的口粮!” 嫤娘先是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然这人都敢生吞碎骨了,想来对自己也是够狠的……二郎,你得多防着他些。”想来想去,她终是觉得有些不服当,不由得软语相劝道。 田骁默了一默,认真答道,“我晓得。” 第三百二十三章孙长兴此人(下) 嫤娘果然写了封信给侯夫人,很委婉地向她解释了一番孙家不想租房子住的原因。侯夫人很快就回了信,教嫤娘不必介怀,且又约了嫤娘,等她下回再来瀼州的时候,教嫤娘请她吃茶。 嫤娘这才放下了心。 而接下来,田骁那边开始了忙碌。 孙全兴虽不识字,却也不是傻子。一来他知晓自己不识字,难以当担军务政事,便主动向田骁提出,他只管练兵……然而他也知道,驻守在瀼州的这五万兵马,已经被田家人握在手里数年之久,贸然归他统领,兵卒们定然不从。 所以孙全兴提出,以横岭为界,横岭以东的两万人马由他来统领,横岭以西的三万人马,由田骁统领,军政要务由田骁统领。 可这么一来,等于田骁就要奔波两地,既要管着军营里的练兵,又要管着一州要务……毕竟他爹田重进的刺史之位仍在,田骁也仍旧是他爹田重进的副手,主理一州要务也是他在所不辞的。 于是,本就戎马倥偬的田骁开始了日以继夜的奔波。 每日四更一过,田骁就要起身奔赴军营,落日时分才能回来,又要处理政务,往往要忙得亥时才能休息。 短短一个月下来,他就瘦了一圈。 嫤娘心疼他,劝了他好几次,教他索性歇在军营里,隔三五日回家一趟也就是了,奈何他总是不肯,她也只得由他了。 可有一回,嫤娘见他实在倦得狠了,竟拿着折子就睡着了,她想了又想,悄悄抽去他手里的折子翻开一看,又细细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事儿其实她也知道来龙去脉。 思来想去,她大着胆子拿着笑在折子上将他还没来得及写完的内容都添补了上去。 第二日田骁起身时,嫤娘也强撑着起来,连忙教他去看她写好的折子……没想到田骁非但没有生气,而是拿着折子仔细看了几遍,连连称赞她的细心。 接下来,嫤娘慢慢地从田骁手里接过了军政要务。 上午,她在后院处理家务,管理外头庄子上的产业和田家其他的产业;下午,她就去前院,召来清客相公们,一共处理军政要务。 简单的军务,她直接就让清客相公们写好了折子;难以解决的问题,她就让清客们把事项整理好,各项有关事宜也跟着整理好,以便让郎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决策。 这么一来,其实也减轻了清客相公们的劳动强度。 要知道之前他们必须要等到田骁从军营里回来,才能协助他理政。但现在少夫人直接拍板了一大半的事项,少数少夫人无法解决的事,只要夜里留几个相关之人协助郎君处理即可,再不必像从前那样,人人都得陪着郎君熬夜。 再说了,少夫人态度温,且文思巧捷,心思又细腻……众清客相公们在她的管理下,也养成了严谨细密的办事态度,公文政务等办得有根有据、井井有条。 这么一来,倒是大大减轻了田骁的当差难处。 每日从军营里回来,他先去前院与众清客们共进晚饭,顺便讲一讲政务。用完晚饭,处理嫤娘剩下的军务,常常也只花用个把时辰就能完事儿。 进了后院,除去盔甲,嫤娘总会亲自服侍他洗浴,再奉上一盅亲手准备的炖品…… 而在最初最苦的日子过去之后,且又有嫤娘这位贤内助替田骁解了不少后顾之忧,很快,田骁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 孙全兴一家已经从侯夫人的宅子里搬到了公房里。 后来嫤娘听到孙夫人说,孙全兴父子平常是住在军营里的,每月只回家两三趟。 但是,孙家姬妾众多,终日纷争不断,孙夫人为了躲清闲,总是时不时地跑过来找嫤娘说话,顺便蹭饭。 听说田府无妾,孙夫人简直不敢相信! 她奇怪地问嫤娘,“这,这……田大人也是堂堂一方防御使,说起来,在瀼州除了老田大人之外,恐怕就是你家田大人位高权重了……嗯,我们当家的也算是一位。可是,这家中无妾,说出去多没面子啊!” 嫤娘睁大了眼睛。 男人要有妾,才有面子? “田家祖训如此,我们做人媳妇的,只管守着就是。”嫤娘淡淡地说道。 “居然还有这样有祖训?”孙夫人十分不解,说道,“原和我们当家的一处混开的兄弟,但凡兜里一有钱,必要上窑子去找姐儿,要是手里再多几个钱的话,那定要替姐儿们赎身,领回家来……这才叫有情有义!” 嫤娘已经惊呆了。 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应付,孙夫人又问,“少夫人,我们当家的说,也不知瀼州城里,最有名的红楼妓馆叫什么,在哪儿呢?”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这我可不知道!” 忍了又忍,嫤娘说道,“府上已经有了七八个妾罢?” “一共九个!”孙夫人道,“我们当家的有八个妾,三郎有一个妾……” 说着,孙夫人面露愁容,“家里这许多人口,偏当家的拿回来的俸银并不够花,平时” 嫤娘忍着心头的恶心,又看了看孙夫人面黄肌瘦的模样儿,索性直说道,“既然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何必养这许多闲人?或是夫人开源节流,让那些姬妾做些针线去外头的铺子里寄卖,也是笔不小的收入,省得让她们成天在屋里你斗我我斗你的!” 孙夫人愁道,“您说的这法子,好是好……只她们几乎全是从窑子里出来的,打小儿学的全是如何狐媚取悦男人的法门,哪会什么女红针线!” 说着,孙夫人长叹了一口气,“我是死了心啦!嫁进这样的人家……我也只能管顾好我自己了。” 嫤娘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年底事情多,所以今天只有一更…… 第三百二十四章慈母心 这一日,原在铎郎身边服侍的小厮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瀼州。 嫤娘亲自召见了那个叫水明的小厮,特许他坐在小杌子上回话,又让果儿沏了一大壶用泡着的鲜果儿块的清茶过来,教水明直接抱着茶壶,一边润嗓子一边回话。 铎郎是嫤娘屋里的侍女们陪伴着长大的,他这一去,也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他! 如今听说他的小厮回来回话,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挨着墙沿儿挤在屋里,挤不进屋的,也扒着窗沿子仔细地听。 水明捧着茶壶坐在小杌子上,将小郎君跟着郎主在北汉的英雄事迹细细道来。 小郎君跟着郎主初到北汉时,还是从路上起,郎主就严令小郎君事事严于律己,且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小郎君从初时连郎主走快几步都追不上,郎主随便说一句话也听不懂……到后来郎主一张嘴一伸手,小郎君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后来小郎君跟着队伍,好不容易扎了营安顿了下来,白天就围着祖翁团团转,夜里则抽空练习郎君教他的那些基本功……有时太累了,睡过了头,郎主也不叫他,让他睡个够! 后来小郎君学乖了,夜里非要睡在郎主榻前的踏条上,只有这样,郎主半夜里起身时,才能惊醒了小郎君,小郎君才能跟着郎主一块儿去练兵、或是旁听郎主与副将家将等议战等等。 嫤娘一边听就一边抹眼泪。 她几乎可以想像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无助地在军营里跑来跑去……又到处兵荒马乱的,可怜铎郎就算过了个年也才四岁,他如何听得懂公爹与部将商议时讲的那些话?且军营里乱糟糟一团,他一个小小孩童想要做成一件事,又有多困难? 不光止嫤娘伤心,周围的媳妇婆子侍女们也难过,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拭着眼泪。 水明都不敢抬头了。后生仔有心想劝,却又不敢唐突了娘子,只得抱着茶壶继续往下说。 初时小郎君确实很不习惯军营里的生活,但很快,小郎君就熟悉了。北汉国一直与辽人互通,主帅潘美委任郎主率领大军,其实是直扑辽人的。 所以后来,郎主一直将小郎君带在身边,不管是作战还练兵休养。 小郎君亲眼看到郎主与辽人相遇,对战,又亲眼看着郎主将一个个的番兵砍下头颅…… 起初小郎君被吓坏了,坐在郎主的战马前时,还强忍着,直到后来郎主尽歼辽人,小郎君才躲到一旁去呕了个天昏地暗。 当天夜里,小郎君就发起了高烧还说起了胡话…… 一连好几日,小郎君都难受得紧,白天醒着的时候就呕,夜里睡着了就哭。但郎主交代下来的事儿太多,慢慢的,小郎君也没空再难受了,再后来,小郎君也真正习惯了军营生活。 到水明来瀼州之前,小郎君的个头已经猛蹿了一大头,和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似的。郎主便让小郎君加入了亲卫团,开始跟着亲卫们一同操练习武…… 嫤娘和李奶娘拿着帕子哭成了一团,春兰见两人哭得不像样子,便作主先让水明下去休息,又让厨房那边单独给水明加几个好菜。 春红春秀几个上来劝,劝了好一会儿才令嫤娘和李奶娘收住了悲怆之声。 夜里田骁回来时,嫤娘将水明说的话一一转达给他听,又道,“我是要多留水明几日的,你可不许教他即刻就走,好些话我还没问明白……也不晓得铎郎吃得好不好,穿得可暖,睡得可好……” 田骁一边动手摘头盔脱盔甲,一边笑道,“军营里的大锅饭,能好得哪儿去?行军打仗之时,将士们有得吃就不错了!根本就吃不饱,又何来吃得好?” 听他这么一说,嫤娘又哭了。 田骁只得又劝她,“你没听水明说么,就是伙食不好,小子也蹿高了一个头!你也不会太替他担心了。他不是进了亲卫团么?放心放心……爹的亲卫团,可比我的亲卫团厉害得多,本事也大,就算出去行军打仗,顺便猎个猎物来,大家伙儿改善一下伙食,那也是常有的事。” 见她仍在哭泣,他只得摸摸她的头,转身走向小浴室,还大声问道,“我的衣裳可准备好了?” 嫤娘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只顾着和他说话,竟没有替他准备沐浴用的衣物等,又急急忙忙地去给他找衣裳去了。 待她找出了衣裳给他,他已经快手快脚地洗完了。 嫤娘只得又服侍他穿衣……只是,她总怀疑他洗得那么快,是不是没洗干净啊,便又伸手抚了抚他粗壮的胳膊。 田骁暗笑,面上却正经说道,“娘子先不忙,我也去见一见水明,问完了话再好好犒劳娘子。” 嫤娘一滞。 未了,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面红红地推门出去了,吩咐侍女叫了水明来。 水明倒是很快就到了,田骁却并没有过问铎郎的事,反倒问了许多旁的事,比如说郎主教大军安营扎寨的地儿?共遇上了几拨辽军,辽军领将是谁,风向如何,气候如何等等…… 他问的这些话,十个里头,水明只能答出三四个,但田骁也并没有生气,略问了一通就让水明下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夫妻二人。 田骁背负着手在内室走来走去,似在考察思索着什么。 嫤娘整理了一下床铺,催他道,“你磨蹭什么呢?都这个时辰了……再不睡,当心睡不够,明儿头晕。” 田骁慢慢地踱到了床铺跟前。 嫤娘见他仍是没有想要就寝的意思,只得自个儿动手替他除去了家常衣裳,又吩咐他赶紧除了鞋…… 半晌,田骁突然来了一句,“官家之意不在北汉,而在辽贼啊!” #####今天也是一更qaq明天我会补上的^_^ 第三百二十五章夫妻夜话 听了田骁的话,嫤娘一怔,说道,“你的意思……” 田骁微微一笑,“我就是这么说说。” 嫤娘也不是傻子。 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未出阁的天真小娘子。 这些年来,她不但帮着他处理了不少明面上的军务,手里还管着田家外置的各项产业。所以她很清楚,田家虽然没有反心,却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收复幽州。这大约是因为……幽州是家主田重进的故乡的缘故吧! 田骁聪明绝顶,他能从官家对各路兵马的布置中看出,官家剑指北汉却意在蛮辽的深意,这不算太困难。 问题在于,田骁想怎么做。 嫤娘已经和他做了好几年夫妻了,深知自己的夫君极有谋略,只要他想去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功的。 所以她从他刚才的话语中,能感觉些许苗头来——若她没猜错,他也想参战? 嫤娘心中默默地在心中酝酿了一番,才斟酌着说道,“二郎,我晓得男儿志在四方,原我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泼你冷水……可你总得想想咱家现在处境。这爹一走,孙全兴就来了,咱们还没摸透这个人呢,你放心把瀼州交给他?自个儿去攻打辽人?再说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田骁笑道,“你别想多,这八字还没写下第一撇呢!” 想了想,他又说道,“就是将来真去了,也必定会带上你。” 嫤娘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真的?” “这有何难?”他笑道,“你以为娘是怎么跟在爹身边的?爹的亲卫团可不是光吃饭不干活的。只要娘换了亲兵卫的服饰,带着随身女伴收编在亲卫团里……进了军营以后再深居简出,不会有人知晓。这么一来,她仍然呆在爹的身边,既是爹的主心骨,又是爹的军师。” 嫤娘顿时心生向往。 “只你记着,一入军营,你的身份一定要保密。一来只怕刀剑无眼;二来害怕敌军知道我军中还有你这样的人物……你是我的心头肉,却不能是软肋;三来就怕有心人说你红颜祸水扰乱军纪……”他慢吞吞地继续说道。 他倒是说了一大通,可她却只记住了他说——他说她是他的心头肉? 嫤娘涨红了脸,心里却甜滋滋儿,更在脑子里幻想着,军营里到底是怎生一番光景…… 田骁却看着她悠然向往的神情,又笑道,“怎么?你忘了铎郎那小子头一回看到爹杀敌时的血腥,不是呕了几天,还发了热?你不怕?” “怕是肯定会怕的,”嫤娘说道,“……可就算怕,难道你不杀辽人了?我跟了你去,这不是迟早都要看到的?” 田骁大笑,“我家娘子乃真巾帼也!难怪铎郎的性子随了你……” 嫤娘一怔,心想铎郎的性子怎么就随了她呢?明明随他啊!再转念一想,其实她的性子也算是刚烈,只是身为女儿家,打小儿被母亲教导得温婉恭谦罢了。可她的骨子里,却充满了对困境的不服输和坚韧。 这么一想,果然觉得铎郎的性子真有几分随了她。 又聪明又坚忍,脾气还好的铎郎,举田家上下之力好生栽培,将来大了,还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一个儿郎呢! “好了,咱们歇了。”田骁招呼她道。 两人熄灯解衣上床歇了,嫤娘刚阖上眼,却又听到田骁笑着说道,“你那堂弟夏承皓,可真是个人物!” 嫤娘听了,连忙问道,“灵石怎么了?” 去年年底在汴京时,老安人与夏二夫人曾将夏承皓托付给嫤娘,后来夏承皓果然跟着嫤娘与田骁来了瀼州,田骁便直接让他去了新兵营。 这夏承皓也是个不要命的,当了新兵之后,敢拼命又敢冲锋。瀼州与交趾国接壤,但这些年在田重进的威慑之下,交趾国已经老实了许多,所以两国边境还是比较太平的。就算交趾国偶有冒犯,最多也就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虽是这样,可夏承皓却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了简单的交趾国语,并且还在随队巡边的时候,遇上了溜进边境想要抢粮的一众番兵……在敌众我寡之下,夏承皎居然率领队友们活擒了一队敌军,还缴获了十几匹战马和长枪、刀等武器。 众人对夏承皓心服口服,再加上田骁的有意栽培,夏承皓不过才到了瀼州三四个月,就已经从新兵蛋荣升十夫长了。 嫤娘听了,感到与有荣焉,高兴地说道,“我娘家先祖,自先唐肃宗年间的光庭公起,至如今已传九世……家中只有读书郎,还从未出过武将。若是灵石争气,博个武将功名回来,也是皆大欢喜的。” 说着,她又叹道,“唯愿他早日遇上可心的小娘子,了却我那婶娘的一桩心事。” 田骁轻笑出声。 “你堂弟也算生得仪表堂堂,怎会没有小娘子喜欢!”他戏谑道。 嫤娘叹道,“又不是人家看不上灵石,而是灵石一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他先前那位未婚妻……只可惜,那位小娘子红颜命薄啊!” “再过些时日他就能想通了,”田骁劝道,“上过战场的人,越是见惯生死……就会越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最最想要的。不然,他拼死拼活的挣回军功又有什么用?” “再说了,有了老婆孩子以后啊,男人在外头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不要紧,因为他晓得,只要一回到家,准有热饭热菜热汤水,而且又有女人笑,还有孩儿闹的,这就够了……”他低声说道。 嫤娘似有触动,从被子里探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田骁反手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生着硬茧的指腹不住地摩搓着她柔若无骨的手。 他的手,宽厚又有力,让她觉得莫名的心安。 #####推荐好友的文《将你占为己有》,作者:夏暖阳。简介:传说中英俊潇洒、霸道狂拽、商场上不择手段的年轻资本家许晨光要结婚了! 然而新娘居然是单亲妈妈! 男主:我乐意、不服你咬我啊! 夏暖阳:滚!没人嫁给你! 男主:我就是 第三百二十六章变故生(上) 过了两日,嫤娘收拾好了给儿子铎郎准备的各季衣裳,连着胡香羊肉干也准备了好几斤,另外其他瀼州的一些水果和零嘴儿,让小厮水明统统带着,又命两个侍卫跟着,送了水明往大同府而去。 又过了几日,侯仁宝夫人果然从邑州过来,嫤娘便遵守之前的承诺,请侯夫人去瀼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吃饭。 其实嫤娘跟着田骁住在瀼州,这附近也鲜少有跟她出身相当的玩伴,所以侯夫人来了,她也乐得有个伴儿聊聊天。 侯夫人见了她,也十分高兴,拉着她就聊了起来,那一桌子丰盛的酒席倒成了陪衬。 嫤娘先和侯夫人说了声婉惜侯府大少夫人(原来冒充碧琴的那位)的红颜命薄。 侯夫人假模假样的抹了一把眼泪,说了几句可怜那个儿媳,原也是个好的,就是命太苦之类。后来又说到史氏儿媳死了一年以后,自己的长子终于在她的安排下,娶回了第四任儿媳…… 这回这个新儿媳,是个老秀才的女儿,倒是识文断字的,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泼辣,就是才嫁进了门两个多月就怀上了身孕,如此这一次,侯夫人并没有带着新儿媳过来。 看着侯夫人眉宇间的得意,嫤娘也掩嘴儿直笑。 看来,这次侯夫人娶回去的儿媳妇总算是让她满意了。 两人吃吃喝喝的,侯夫人又问了一通上回那住了她房子又不租的孙全兴一家。 听说孙全兴夫人以自家有妾为荣,侯夫人简直惊呆了!再细一打听,原来孙家那样穷……侯夫人啐道,“这样的人家!幸好没租我的院子,要真租了,再转租给别人家,那才真的烦呢!” 嫤娘笑道,“要是孙夫人有您一半儿精明啊,她们家也不至于就这么穷!” “这也难说!”侯夫人挟了一口菜吃了,继续说道,“要是我男人敢这样伤我的心……我自和离了家去!何必跟着他过这样的苦日子?这孙夫人也可怜,你说,她家里的男人啊,居然到了这地步!不过得了半角儿几个子的铜板儿,不想着替家中的原配老婆添点儿衣裳首饰,却偏要去找窑姐儿!这样的男人,我呸!” 嫤娘心想,你是赵普之妹,自有大相公护着……可那孙夫人看起来,出身也不怎么样,哪里有这样的底气呢? 这时,侯夫人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不过呢,没准儿孙夫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孙全兴的妾他孙全兴自个儿养!且孙夫人还是正妻,吃穷用度该在那些妾侍这之上……委屈了谁也不能第一个委屈了她,你说是不是?” 嫤娘又笑,“还是您想得通透!” 侯夫人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子,侯夫人压低了嗓子,用气音悄然说道,“哎,你知道吗?如今交趾国时局不稳,动荡得很哪!那交趾国国主丁部领不是被咱们先皇封为交趾郡王么?他那长子丁琏原也受了咱们先皇册封,被封为安南都护的……” 嫤娘烟眉微蹙,凝神细听。 “他们那儿的规矩啊,其实也和咱们差不多……这世袭罔替也都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的。这丁琏可不就是丁部领的嫡长子?且他少年时就跟着南征北战的,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就是交趾国公认的未来太子嘛!可这丁部领呢,却偏偏要立宠妃生的最小的儿子丁项郎做太子!” “你说说,这丁琏他肯吗?当初他可是跟着丁部领一路南征北战,浴血奋战至今,这才帮着他老子一统了交趾国的……如今要将他打拼下来的江山拱手送人,他又不是傻子,他怎么肯!”侯夫人继续神神秘秘地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既然侯夫人说起了这个,嫤娘也不好装作不知道,想了想,她隐晦地说了句,“那丁项郎不过黄口小儿,哪能与丁琏相提并论!” 其实依着田骁的派人探听回来的消息,丁琏已经派人行刺丁项郎……且那丁项郎已经死了! 再加上丁部领年老失德,丁琏又正值壮年,且他不但与大宋交好,也在交趾军中也享有更高的威望。 所以说,丁部领与丁琏之间的父子党争,丁琏还真不一定就是输家。 侯夫人也不是傻子。 田家获取情报的路子,只会比侯仁宝更广。 眼下夏五娘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意思是,原本侯仁宝想像中的交趾国即将大乱的判断不以为然? 侯夫人心中已经百转千回。 当初她兄长赵普被罢相之后,卢多逊很快就寻了个由头,将她夫君侯仁宝贬到了这蛮夷之地……一转眼,侯仁宝已经连了一任啦!可他生性散漫,不是个做官的料。这么些年了,始终没有任何政绩。 虽说如今她兄长赵普已经复出了,可就算凭着她兄长赵普的照拂,侯仁宝也不能老死在任上啊?总得攒点儿政绩才好调回汴京不是? 所以当听说交趾国内讧的时候,侯仁宝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可听夏五娘这么一说,敢情丁部领的父子不和并不是即将到来的雷暴,而只是一场毛毛细雨而已,交趾国的稳定根本不受影响? 侯夫人再也没了胃口。 不过又强颜欢笑地和嫤娘说了一番话,侯夫人便急急忙忙地告辞而去了。 嫤娘站在酒楼雅间的窗子口,默默地看着侯夫人上了马车,又听到侯夫人一迭声地吩咐着马车夫,立刻赶回邕州去…… 其实嫤娘一直都很清楚侯仁宝的处境,也知道侯夫人这么急切是为了什么。但是,侯仁宝的仕途岂是她能左右的? 半晌,她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窗前。 嫤娘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人站在街道,正盯着从窗子里露出了半张脸的她,看了许久。 #####今天好冷!手指都冻僵了qaq天气变幻反常,大家注意保暖哦 第三百二十七章变故生(中) 嫤娘想着横竖也无事,且侯仁宝夫人走得急,桌上的酒菜十有八九都还没动过,她便索性教春红春秀果儿几个享用,等她们吃完,又拣了些好带走的用食盒装了,拿回去赏给院子里的人吃。 见丫头们准备得差不多了,嫤娘这才使了春秀去通知候在楼下的侍卫们,准备回府。 她则迟了一步才带了春红和果儿等人,离开了雅间。 不料,果儿才去打开了门,恰巧有个醉汉正倚在门外,门一开,他“哎哟”了一声,似乎踉跄了几下,然后猛得一下子扑了进来! 侍女们被吓了一跳! 果儿双臂一伸,拦住了那人,大声喝道,“田少夫人在此,何人竟敢无礼?” 春红也连忙拉了嫤娘一把,顿时让嫤娘躲在了她的身后…… 可那醉汉身形高大魁梧,果儿还只是个十二岁的瘦弱小娘子,如何拦得住他?只见果儿虽然抓住了那人的袖子,也奋力想要将那人推出去;可那人却用力一甩,果儿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然后“砰”的一声,也不知撞到了哪儿,滚到了一旁便人事不省了。 嫤娘有些惊疑不定。 这人虽浑身酒气,却来势汹汹……嫤娘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到底是借酒装疯呢?还是说……他真是个醉汉? 而那醉汉摔开了果儿之后,就傻傻地站在那儿,两只倒三角眼紧紧地盯着嫤娘,眼缝儿里绽放出惊艳的神色——世上果真有如此清丽绝美的妇人!只见她烟眉微蹙,一双杏仁眼儿水汪汪的,雪白的贝齿轻咬着红润润的樱唇,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光滑又白皙……这样的美人儿,若是让他抱着睡上一觉,就是死也值了! 嫤娘也打量着这人。 放眼瀼州,还有谁冒犯田家的少夫人?且就算有人不认识她,难道还不认得守候在楼下的田家侍卫?且方才果儿嘴里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号……这醉汉竟然毫不畏惧? 再说了,她在酒楼里宴请侯夫人,楼下就有田府侍卫把守,侍卫们岂会堂而皇之地胡乱放人上来? 火花电石之间,嫤娘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 只见那醉汉打了个酒嗝儿,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她扑了过来,嘴里还嘟嚷道,“小二,给,给爷再上一壶酒……你要是敢不听,爷拆了你这院子!” 春红顿时紧张了起来,但还是伸出双臂,死死地护在了嫤娘的身前。 嫤娘却将脊背挺得笔直,还看着那醉汉冷笑道,“……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卖傻,你敢碰我试试?” 那醉汉已经朝两个弱女子扑了过来! 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到了嫤娘的警告,他原本已经朝着春红伸出了枯枝一般的大手,想要像对付果儿那样将春红也扔出去……可他猛然看到了田夏氏面上的冷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醉汉动作一滞。 这人生得牛高马大,且面目丑陋又凶恶…… 春红虽然很害怕,但还是勇敢地站在嫤娘身前,双手张开,像老母鸡护崽儿似的,牢牢地护住了嫤娘。 那醉汉伸向嫤娘的手,便不偏不倚地就抓住了春红胸前的丰盈…… 春红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漂亮大姑娘了,且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在嫤娘跟前服侍,吃穿用度和大家闺秀们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春红也被养得唇红齿白,乳丰腰细的。 那醉汉一抓之下,顿时两只眼睛都直了! 触手之处的柔软丰盈,少女因为愤怒而满面绯红,还因为恐惧与无助而浑身颤抖的……美丽柔弱的少女立刻激起了他的别样兴致,他甚至还大力揉了几下…… 嫤娘大怒! 她高高地扬起手,又快又狠地朝着那人扇了过去。 “啪!” 清脆的掌掴声音响起…… “凭你是谁,居然胆敢冒犯我?别说我夫君是威镇瀼州的一方人物,就是到了汴京、官家亲至,他也要亲唤我一声侄女儿……你好生想一想,过了今日,你的项上人头还能在你脖子上安稳多久?”嫤娘厉声喝道。 那醉汉一愣。 春红先是一呆,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春秀刚刚跑下去和侍卫们打了一声招呼,此时一回到雅间,便见果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额头和地上俱是鲜血。又见春红虽已经哭得泪涕齐流,却仍要伸出双臂,紧紧地护在主子跟前……最最让春秀感到魂飞魄散的,是有个高大如宝塔似的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她家娘子! 那醉汉正背对着春秀,春秀二话不说,直接冲上去就一脚踹在那人的脚弯里,那人“哎哟”了一声,身子一矮…… 只那醉汉也是个武功高强的,虽然被春秀一脚狠踢给踢得身形虚晃,却还是很快就站稳了。 春秀已经开始了进攻,嘴里还大叫,“……来人!快来人!” 可是,虽说春秀也会些拳脚功夫,可她自己也是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对付些女流之辈,她是得心应手的。 但那醉汉的身形几乎是春秀的两倍……除了刚开始的那两下子,春秀虽占了些便宜之外,后来醉汉回过神来,专心对付春秀,春秀便再也奈何不了醉汉。可就算春秀不敌,却也死撑着不肯退后,极力将那醉汉引到了一边。 春红则趁机护着嫤娘逃到了墙角处。 其实那人到底是不是醉汉,也只有他自己清楚。然而他更清楚的是,时间拖得越久就对他不利……可他倒是一心想要逃,但春秀就是不让,就算捱了他多少下,也死撑着不教他离开。 见了这一幕,嫤娘气得肺都快炸了!这人虽然浑身酒气,却目光清明,分明就是个持酒行凶的! 这时,春红突然带着哭音喊了一声,“二郎君!快救我们……” 第三百二十八章变故生(下) 春红喊的这声“二郎君”,令屋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二郎君? 见一人已疾步冲了过来,直接揪住了那醉汉就是一顿猛揍。 嫤娘一看,原来此二郎非彼二郎…… 来人并非田骁,却是她的娘家堂弟,夏二郎夏承皓! 只见夏承皓与那醉汉纠成了一团,几招下来,那醉汉就落了下风,被夏承皓牢牢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砸! 这时,侍卫们纷纷拥了进来,见了这一幕,尤其是看到夏承皓胖捧那醉汉……都有些惊疑不定。 嫤娘连忙吩咐众侍卫道,“此人竟敢冒犯我的侍女!快给我打!” 侍卫们一怔,但见自家娘子身边的三个侍女,一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一个哭得眼睛肿得老高,已经不像样子,还有一个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 众人随即大怒,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前,或是用脚踏,或是用拳头打起了那个被夏承皎按在地上的人…… 夏承皓见已经有人过来接应,这才松了手,匆匆赶来向嫤娘见礼,并口称,“见过五姐。” 嫤娘朝他点点头,问道,“今儿你怎么在?” “约了旁人过来吃茶,不曾想见到了五姐……此处人多口杂,五姐还请先回府去。”夏承皓温言说道。 嫤娘点头,“我这就走。” 夏承皓先行一步,走到门外候着。 嫤娘则拉住哭成了泪人儿的春红,安抚她道,“好姑娘,你且忍一忍,我必为你做主的。只如今果儿生死不明,咱们得赶紧送了她回去……” 春红含泪点头,与春秀一块儿上前扶起了昏迷不醒的果儿,跟在嫤娘身后径自出了雅间,下了楼,已有侍卫上前,抽出了长条凳驾在马车前,服侍众女上了马车,一众人迅速回到府中。 嫤娘急命郎中前来,先是替果儿诊治了一番,跟着又让老郎中也给自己把了把脉。 方才在酒楼里的时候,她实在太生气,还掌掴了那人一记耳光……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被气过了头,此时竟觉得浑身有都乏力,小腹处也有些隐隐作痛。 只那老郎中替她把了好一会儿的脉门,才撤了手,又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说道,“娘子要是觉得倦了,小老儿先开个宁神的方子,先让人煎了药,娘子先服一剂,睡上一觉再说,如何?” 嫤娘确实觉得自己有些不妥,心跳加速到令她感到有些口干舌臊,且也头昏得紧,便允了。跟着又问,“我那侍女如何了?” 老郎中道,“娘子放心。那位姐姐并无性命之忧,休养两三个月,保准儿一点问题都没有。” 嫤娘这才放下了心。 送走了老郎中,嫤娘喊了春兰过来吩咐了一番,叫她去看着果儿,又叫她去好生安抚春红……然后喝了一碗宁神汤,合衣倚在榻上睡着了。 当嫤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发现天已黑了,屋子里点上了温暖明亮的灯烛。 她刚一行动,就听到了田骁的声音。 “醒了?别动……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说。” 她侧过头,看到一脸关切的他正坐在床边。 “二郎,你回来了?现在……什么时辰了?”嫤娘想要坐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躺在床上了?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喝了宁神药之后,她是睡在榻上的。 他把她抱到了床上? “酉时了。”田骁低声说道,“你可好些了?” “二郎,我没事!对了,果儿怎么样了?灵石呢?”她坐直了身子,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被田骁按住了。 “他们都没事儿……嫤娘!你别动,只管歇着!”田骁见她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就是想要起来,不由得轻喝了起来。 嫤娘怔怔地看着他,有些奇怪。 他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怎么…… 半晌,田骁才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你又怀孩子了。” 嫤娘一呆。 她又怀孩子了? 嫤娘下意识地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她的小腹仍然柔软…… 再想想,似乎这个月的月事确实推迟了几日?只是之前一直忙着替铎郎打点衣物,也不曾留意过。 她真的又怀了孩子? 这回这一个,会是个像铎郎那样小儿郎,还是说,会是个小娘子? 良久,嫤娘这才抿着嘴儿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 “二郎,我,我是不是……有些不妥?”她连忙问道。 看到他这么紧张的模样,再想想之前的腹疼……难道说,她真有些不好? “你是肝火郁结,动了些胎气,先前老郎中已经给你开了安胎药。可虽不至于有什么不妥,但接下来,你还是要吃些苦头的。”田骁面沉如水地说道。 嫤娘被吓了一跳,“怎么样?” “你得卧床休养,另外还得日服汤药……直到坐稳了肥为止。”见她也有些紧张,他连忙和声安慰道,“府里的家务事你让春兰管着,外院的差还让常平浑家去管……我已写了信给外母和大哥。相信明儿大哥就会安排人送了外母过来……” 嫤娘一呆,嗔怪道,“娘去年年底才回了汴京,你又去劳动她!” “不然怎么办?总得有个长辈在你身边照顾着你,我才放心。”他道。 嫤娘没说话。 其实她也有点儿想念娘亲,如果娘亲愿意过来陪着她,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默了一默,她又开口问道,“二郎,今儿在酒楼里的那个人……是不是孙全兴?还是说,他是孙全兴的儿子?” 一听到“孙全兴”三个字,田骁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就是孙全兴那厮!”他恨恨地说道,“……这厮胆大包天,居然胆敢打起了你的主意!” “他,他真是孙全兴?那,那灵石要不要紧?”嫤娘一听就急了。 #####今天加更一章。年底比较忙,但我一定会保证日更哒,可是加更……就比较困难了,如果有多余的时间码字是一定会加更,但大家不要等哦。每天上午会有一更,加更的话,一般在下午。么么哒~ 第三百二十九章田骁布局(上) 一听说那人果然就是孙全兴,嫤娘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可转念一想,那人既是孙全兴,那夏承皓岂有不认识的! 嫤娘倒不怕得罪孙全兴,但问题是,她堂弟夏承皓却不过区区一十夫长,孙全兴是五品团练史,他要是想给夏承皓穿小鞋,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田骁却哈哈大笑,“灵石是个厉害的!要不是孙全兴来了这么一出……咱们谁也不知道,原来孙全兴个头大归大,却是个不中用的!他敢装醉,灵石就装着没有认出他来,和咱们的侍卫一块儿,把他打了个半死!” “先你睡着,我刚从军营里赶回来,孙全兴带着满身满脸的伤,负了荆条跪在咱们家大门口,要向你我请罪……还说他冲撞了你的侍女,这就要回去休了他的继室,迎娶你的侍女过门……” 嫤娘一呆,被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二郎!你可不能应了他!我的春红嫁谁也不能嫁给他这样厚颜无耻的……厚颜无耻的……”想来想去,她也知道要怎么骂孙全兴才好,最后只得说道,“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我还真答应他了……”田骁笑道。 嫤娘又是一呆,面上勃然变色,不可思议地说道,“你说什么?” 田骁笑道,“我问孙全兴,是不是诚心想娶我们府上的侍女……他当然拼命点头。我又说道,那侍女是内人娘家的家生子,世代为奴,你若是真想娶她,可舍得这官场富贵?” “那厮果真什么也不懂。我告诉他,咱们大宋国的律令,以妾为妻者,杖一百,摘官职……他被吓了一跳!然后我再问他你还娶吗?他就不吭声了……”田骁继续说道。 “他到底是怎么做官的?居然连律法都不知道!”嫤娘惊诧万分,说到后来又忍不住骂道,“这人真是恶心!先是冒犯我,居然还想肖想我的侍女……真是厚颜无耻,厚颜无耻!” 骂完,她又对田骁说道,“春红和我打小儿一块长大,名为主仆,实如姐妹,你可不能在外头随便许诺了她的婚事。她的婚事,必由我做主的。” “你还别说,春红的婚事我已经看好了。”田骁笑嘻嘻地说道。 嫤娘又是一怔。 “你到底看上了哪家?”她连忙假问道。 田骁笑笑,去外屋拿了碗热粥进来,坐在床沿,看样子是要喂她吃粥。 然而嫤娘却急得不得了,只顾着一迭声地催他,大有你不说我不吃的意思。 田骁只得说道,“……娘子有令,为夫岂敢不从?春红是你的侍女,你和她,不止是情分,这么些年了,她领着你手上不少事儿,那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我身边的几个人一早来回了我,他们几个也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人,除了有奴籍之外,其他的并不输给外头的人……到时候你只管做主,给春红挑一个就是。” 嫤娘一听,连忙说道,“你把名字说给我听听。” 田骁果然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嫤娘一向知道春红的心思,这妮子是不愿意嫁到外头去的,若是这一回田骁没有发话,嫤娘的意思,就算让春红配了人,也就是田骁的身边人,或者府里的小厮等。 而田骁说的这几个人,确实如他所说,也就输在一个出身上……那几个若是放了良籍出去,恐怕去考科举功名都够了。 嫤娘这才先放下了半颗心,说道,“回头我问问春红的意思再告诉你。” 田骁微微一笑,舀了一勺粥,细心地吹凉了,喂她吃。 嫤娘没什么胃口,不过只吃了大半碗也就再不肯吃,便拉着他开始问孙全兴。 “那个孙全兴,他吃了豹子胆了?”她忿忿不平地问道,“……他是真冲着我来的?他这人底有没有长脑子?哎,对了……先前不是说,他也跟着去了一回南唐?那他到底是官家的人,还是卢多逊的人?蠢成这样!” 田骁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见她实在不肯吃粥了,他便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剩下的粥,然后起身去了小浴室,打了热水过来侍候她净面洗脚…… 嫤娘一直打量着他。 他要是不想说,她逼他也没用。 不过,她这位夫君,从来就不是个大度的人……孙全兴胆敢冒犯她,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田骁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所以她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只是就着他的服侍,解衣净面,然后两人上床歇息。 第二日一早,田骁早早起来,先是好生敲打了一番屋里的侍女们,要好好照看娘子云云,这才匆匆用了早饭,去了外院。 嫤娘则立即让豆儿去叫了春红进来,又叫豆儿关了门出去。 春红的两只眼睛肿成了五月间的桃子,不但水润透亮,还红肿得不像话。 一看到主子,春红又想哭了。 “昨儿后来我乏了,也不曾问你……你可还好?”嫤娘和声问道。 春红“哇”的一声又哭了。 俯在嫤娘的床板上哭了半晌,春红见四下无人,索性解开了衣襟……嫤娘一看,只见少女洁白微鼓的乳儿上,几个触目惊心的黑色手指印儿赫然在现! 嫤娘吃了一惊,暗恨孙全兴心狠手辣! 女孩儿那样娇嫩的地方,居然…… “娘子……”春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好姑娘,别哭了,我那里有消於膏,玉肌膏,呆会子你拿两瓶去。昨天得罪你的那个人,竟是团练史孙全兴。他原是冲着我来的,只他是故意仗着酒意……所以你家郎君不好在明面上和他说道,日后寻到了机会,必不会放过他的……”嫤娘柔声说道。 春红又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下来,抽抽噎噎地对嫤娘说道,“好教娘子得知,昨儿咱们回来不久,郎君也跟着回来了……后来那厮也来咱府上向郎君负荆请罪,结果被郎君揍了个半死……” 嫤娘一怔。 果然如她所想。 不过,田骁可不会是个只暴打孙全兴一场就会消气的人…… 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招。 而春红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道,“娘子,我听说,那厮还在郎君跟前胡说八道,说,说什么……娘子,我不要跟了他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在娘子身边,若是娘子不要我了,我,我就,我就……” 嫤娘连忙劝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你既知道那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人,何必在乎他说了什么……他敢冒犯我,我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会将我的侍女双手奉上给他?别作梦了……” 春红这才破涕为笑。 第三百三十章田骁布局(中) 嫤娘安慰了春红一番,又问了问果儿和春秀的情形。 过了一会儿,脑袋上包着白布,手臂也上了夹板的春秀在豆儿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过来给嫤娘请安。 春秀为自己能打败孙全兴而感到十分羞愧,更为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娘子而难过,她说着说着就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嫤娘连忙叫豆儿扶了春秀起来,温言安抚了几句。 跟着,嫤娘又问起了果儿的情形。 果儿昏迷了一夜,才将将醒转,只是老郎中说果儿伤了头不宜挪动;而嫤娘又因有了身孕,且还隐约有些流产的迹象,所以田骁也不让她下床…… 于是嫤娘叫了李奶娘去看望果儿,又托李奶娘带了几句话过去。还命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头就只管着照顾果儿…… 最后她又吩咐春兰,叫拿些赏钱出来,春红、春秀和果儿三个领一等封,院子里其他的人同领二等封。 众人一大早才被田骁狠狠地敲打了一番,如今却又被娘子赏了银封,真真儿是恩威并施……从此,众人只一心服侍嫤娘,唯恐娘子肚里的小郎君有什么三长两短。 其实嫤娘体质极好,且怀孕月份尚浅,所以她妊娠反应并不严重。 只是因为那日动了真怒,有些伤肝郁气,终日都觉得累,也没什么胃口。 这一日夜里,田骁满面尘霜的回来了。 一回来,他先去小浴室里洗了澡换了衣裳,出来一看,嫤娘已经下了地儿,还慢吞吞地挪到了炕床边。 “嫤娘!你,你想去哪儿说一声就是,怎么……”田骁有些生气。 她这一胎坐得有些不稳,所以他很紧张,就怕她自个儿下地走路时,万一腿一软跌倒了……那可如何是好! “我没事儿……天天躺着,人都快废了。”嫤娘嗔怪道,“……再说了,从床前走到这儿,能有几步?我不过就想着,和你好好吃顿饭罢了。” 田骁无奈,去美人榻上拿了几个横枕过来,垫在她身旁,好教她搁手,这才与她并列而坐。 小夫妻俩一块儿吃起了晚饭。 田骁吃两口,笑笑,再吃两口,又笑笑…… 嫤娘奇道,“你今儿在外头捡了钱?这么高兴?” 田骁哈哈大笑。 嫤娘更觉得奇怪。 半晌,他突然压低了声,凑近了她,说道,“前儿侯夫人不是来找你打听交趾国情?” 嫤娘傻傻地点点头。 “前儿我派了人去,暗杀了交趾国主丁部领……”田骁悄然说道。 嫤娘陡然瞪大了眼睛! 她失神地看着他。 他鲜少向她开这样的玩笑…… 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安南自古以来就是四崩五裂的,他们共有十二个大部落,小部落则无数……丁部领带着儿子丁琏东征西战了好些年,才一统安南,称为交趾国。但其实交趾国一向不太平,那十二使君对丁氏父子可并不是心服口服的……”田骁简单的解释道。 可嫤娘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无缘无故的,又为什么要派人去杀交趾国主? 田骁吃了一口酒菜,说道,“咱们的人,身手极好。且又在丁部领身边潜伏了许久,这才一举成功!但这丁部领也是个人物……他一遇刺,居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丁琏!咱们的人虽然一旦得手就立刻逃了回来,但据留下来打探的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儿……” “丁部领重伤不治,临死前交代身边的亲卫,定要杀死丁琏!” 说着,田骁放声大笑,“想不到,那几个亲卫也是个好手,果真联手杀死了丁琏!” “这么一来,交趾国的浑水……被搅得再浑不可啦!丁氏嫡系共父子四人,丁部领、丁琏和丁项郎都死了,只剩下黄口小儿丁璇……你说说,安南十二族肯服一个无才无德的丁璇?”田骁笑着说道。 嫤娘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二郎,这,这是为何?”她还是想不明白。 田骁举起酒杯,啜了一口酒,问道,“嫤娘,你说说,孙全兴来到瀼州,他憋屈么?” 嫤娘想想,点了点头。 是啊,孙全兴怎么可能不憋屈呢?虽说他越品升为团练史,却处处受田府的掣肘,前几天还因为作死,被她堂弟、田骁、以及田府侍卫们暴打了一顿…… 可这与田骁派人去杀了丁部领又有何干系? 田骁笑道,“其实这侯仁宝呢,他跟孙全兴都是一类人……” “他们都想博功名。”嫤娘下意识地说道。 田骁拍掌赞许道,“没错儿!” “可如今边境太平,哪儿来的军功让他们去挣?”田骁笑道,“……我杀了丁部领,原是想助丁琏上位的。可你想啊,丁琏和他爹丁部领的关系也不好,丁部领能力压十二使君,多数靠的还是联姻的法子……这丁部领一死,丁琏上位,那安南十二使君肯定不会服气丁琏,到时候交趾国一乱,势必会有居心叵测之人趁乱冒犯我边境……” “你说说,这么一来,孙全兴挣军功的机会不就来了?。只不过,我没想到丁部领这么狠,居然连亲儿子也杀了……不过这么一来,局势更乱,交趾之乱已迫在眉睫……这交趾国的浑水越乱啊,咱们越有出兵的名目,懂?”田骁兴奋地说道。 嫤娘已经呆住了。 他这是什么道理?搅乱交趾国,只为了……让孙全兴领战功? “你再想想,孙全兴是谁的人?”田骁见她仍想不明白,便挟了一口菜吃了,提点她道。 这还用问?孙全兴是卢多逊的人啊! “今儿我已经以你的名义递了个信儿给侯夫人,请她明日务必到咱家来一趟。明儿她真来了,你就把丁部领父子已遇害一事说与她听,就当是咱们送她个顺水人情。”田骁笑道。 可嫤娘依旧不明白。 “可是二郎,咱们田家才是驻守瀼州的主力,这交趾国一乱,难怪官家他不应该是让咱们男家领兵出……”说到这儿,她的话戛然而止。 她突然明白了田骁的用意。 ——是啊,虽然说田家才是驻守瀼州的主力,但官家怎么会允许田家坐大?相反倒是孙全兴……她要是官家,自然也会更偏心自己的人! 再说了,田家镇守瀼州数年,田重进治军甚严,又威名赫赫,其麾下兵卒个个都是骁勇之辈,军营兵士素来暗以田家军自居。 孙全兴领着英勇无比的田家军去征战交趾国,岂不等于是白捡了个镀金招牌?日后他旗开得胜,回来又正好名正言顺的升官,才能高压田骁一等。 可田骁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怎么设计,自陷田家于水深火热之中? 嫤娘暗自思忖。 既是这样,田骁又为什么要让她把这个消息卖给侯仁宝? 嫤娘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孙全兴是卢多逊的人,而侯仁宝却是赵普的妹婿! 只要交趾国一乱套,同样热衷于积攒军功的孙全兴与侯仁宝肯定都坐不住了。 而这孙全兴与侯仁宝之争,放到朝堂上去,说白了就是卢多逊与赵普之间的两大党派之争。 再看田骁的意思,这次交趾国乱,田家应该不会出面……这其实是个向皇帝表示中立的最好时机,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昔日田重进眼里只有一个先皇,势必让新皇忌惮。那么,就从现在开始,让新皇知道田家的忠君之心? 这样本无错,只是…… 田骁的策算与谋略,是不是太厉害了些? “二郎……”嫤娘嚅嚅地喊了他一声。 田骁微微一笑,温言说道,“只要孙全兴带兵出征……一离了国境,我就能让他死……当然了,咱们还得以大局为重。就算是要他死,那也得是打赢了胜仗以后,在他搬师回朝的时候再死……” 而他的语气越是轻描淡写,嫤娘就越是目瞪口呆。 嫤娘早知她的夫君心眼儿不大,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可他这么精心算计着仇家,既能试探出官家的立场,又能设计除掉他的仇人,还能向皇帝表白田家立场,更是将田家从党派之争中完全摘除了出来…… 嫤娘失神地盯着田骁俊美的脸。 “只有孙全兴死了,才能消了我这心头之恨。”田骁眯着眼又啜了一口酒,一字一句地低声说着,狭长的弧形凤眼中泄露出阴沉狠辣的光。 嫤娘咬着嘴唇,垂下了眼睑。 哎,夫君性子太狠辣了,似乎也不太好…… 可是,见他处心积虑地算计着冒犯了她的孙全兴,为什么她心里却隐隐有些欢喜? 努力压下嘴边微微弯起的弧度,嫤娘心中为孙全兴点了一根蜡……既然他胆敢冒犯她,惹怒了她的夫君,那就……等死吧! #####今天是除夕,祝大家新年快乐!么么~ 第三百三十一章田骁布局(下) 第二日,侯夫人果然如约而至。 见嫤娘卧床,侯夫人有些惊讶。 一听说原来嫤娘是有了身孕,侯夫人就更惊讶了! 不过,侯夫人还是替嫤娘感到由衷的高兴,说道,“哎哟,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和守吉还年轻,就是应该趁着年轻,多生养几个孩子……” 嫤娘含笑与侯夫寒喧聊了几句,便挥手摒退了侍女们。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她还没想好要从何说起。 侯夫人也不傻,立刻就明白过来,夏五娘定是有要事找自己了。 于是侯夫人正襟危坐,诚恳地说道,“我的好侄女儿,究竟是什么样儿的要紧事,你这样急着找我?” 嫤娘摒去了左右,低声将交趾国国主丁部领,与长子丁琏已死的事儿说了。 此时交趾国丁部领与丁琏新死,只剩下丁部领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六岁的丁璇还活着。而年幼无依的丁璇只能倚仗部将阮匐,阮匐为扶丁璇上位,首先要做的就是隐瞒丁部领和丁琏的死,再伺机换下内阁,才能扶丁璇上位…… 也就是说,外头的人,除了田骁以外,恐怕再无人知晓丁部领与丁琏已经身死的消息儿了。 侯夫人吃惊地张大了嘴。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小小声问道,“此事当真?” 嫤娘慎重地点了点头。 “婶子,如今我公爹不在,您想想,这交趾国一乱……我家二郎就得坐镇瀼州。那孙全兴究竟是谁,难道您还不知道?” 侯夫人福灵心至。 ——是啊,田氏父子镇守瀼州数年,这一变天啊,新皇一即位就派了个孙全兴过来,摆明了就是想要架空田家对瀼州的影响啊! 所以这交趾国一乱,田骁是肯定不可能出征的。 那么带兵出征的,除了孙全兴,还能有谁? 当然了,只要时机抓得准,这领兵的,也很有可能是……邕州知州侯仁宝。 这时,嫤娘又照田骁说的那样,对侯仁夫人说道,“婶子,不瞒您说……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和二郎打汴京回来的时候,我堂弟夏承皓也跟着一块儿过来了。原他在军营里还挺好的,可就是前些天得罪了孙全兴,两人打了一架,从此,那孙全兴就处处为难我兄弟……” 顿了一顿,嫤娘又道,“我想托婶子个事儿……” “哟!五娘子,瞧你说的!在汴京的时候,我是你的婶子。可这一出汴京啊,咱们就成了一家人了……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只管和婶子说!”侯夫人豪迈地说道。 嫤娘道,“我想着,索性让二郎出份军调令,让我见弟去了邕州,请婶子和侯叔照拂照拂罢!” 说着,她又解释道,“我这堂弟还是有几分真功夫的……才来了瀼州四五个月,已经立下不少战功,得了个百夫长……您若不信,将来只管让侯叔好好试一试他的拳脚!” 其实夏承皓还只是个十夫长,只是田骁为了急扶夏承皓上位,几天前才急急地封了他个虚衔,所以夏承皓手底下管着的,仍然还是十人队……但军调令却是实打实的,只要夏承皓一调到邕州,这百夫长就能坐得稳稳的。 这夏五娘卖了这么大的一个消息儿给她,只是要安插个弟弟去邕州,且只要田骁能够弄来军调令,对侯仁宝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侯夫人自然一口应下,“这个好说,好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子的天,侯夫人便急急辞而去。 嫤娘也不留她,只是她不能下地儿,便叫了春兰去相送。 送走了侯夫人,嫤娘只觉得自己累得慌,便又叫来了豆儿,服侍着自己卸了钗环,又净了面,这才倒在床上睡了一觉。 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听到有人在焦急的轻唤着自己。 “嫤娘?嫤娘……我的嫤娘?嫤娘……” 半晌,倦极的嫤娘才勉强睁开眼睛。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人面容柔美,两鬓泛霜,愁眉深锁,一双凤眼儿眼泪汪汪,正是她的母亲夏大夫人! “娘,我又做梦梦到您啦?”嫤娘含笑轻声说道。 夏大夫人听了这话,像有把钝刀子正在剜自己的心肝儿一样,大哭道,“我的嫤娘!娘不过只有六个月不曾见你,怎么就突然瘦成了这样!娘的心肝儿肉啊……” 嫤娘惊疑不定地坐直了身子。 这几天她确实总是梦到娘亲,可这也太真实了吧? 夏大夫人看到自己瘦骨嶙峋的女儿,心痛如绞,上前坐在了床沿,抱着女儿就大哭了起来! 直到触到了母亲身体上的温暖,嫤娘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是她的母亲到了…… “娘!娘啊……”嫤娘也被夏大夫人的情绪所感染,也大哭了起来。 慌得李奶娘在一旁急得正搓手。 “我的夫人!娘子还怀着胎呢,且还……老郎中只说,娘子只能静静的休养,可不能大喜大悲啊!夫人,娘子……” 李奶娘一开口,众婢也上前纷纷劝说了起来。 夏大夫人当然明白。 当初她接到了女婿的急信,听说女儿怀孕,还有可能会小产,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后来田骏派了两男两女四个护院过来,要送了她来瀼州,夏大夫人不敢停留,匆匆和老安人说了一声就急急地赶了过来…… 后来又因为嫌弃坐马车太慢,她索性教那两个女护院带着她骑马。 就因这样,原本坐马车要一个月才能到的,一众人只捱了六七日就到了。 所以嫤娘根本没有想到,娘亲居然这么快就到!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才渐渐歇住了。 夏大夫人自回房去收拾了一番,回来就把屋里和院子里的侍女婆子们训了一顿,接着就开始一迭声地吩咐起众人来。 嫤娘屋里尖锐的、易碎的东西统统要先收起来,屋里只留大件的家具,其他多余的东西一律收到库房去;李奶娘要立刻去拟出娘子的饮食单子出来,先让郎中过目等等。 接下来,张凤姐和刘芸娘听说夏大夫人过来了,连忙赶过来向夏大夫人请安。夏大夫人又让嫤娘将府里的家务事交给张凤姐和刘芸娘等人。而张凤姐和刘芸娘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嫤娘居然又怀了孕,且这一次身子骨还不太好…… 张凤姐和刘芸娘被吓了一跳,连声安慰嫤娘,并向嫤娘表示,定会好好料理家务云云…… 不得不说,夏大夫人一到,闹出来的动静还挺大。 可这么一倒饬,确实院子里的仆妇们也精神了,嫤娘心里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有娘的孩子好啊! #####祝小娘子们新年快乐哦!在新的一年里,过得花团锦簇,锦上添花!(*/w\*) 第三百三十二章江莲娘此人(上) 结果夏大夫人才忙了一会儿,李奶娘就进来报说,“启禀娘子,先从我们府里嫁出去的那个江莲娘又回来了,正要求见您呢!” 嫤娘一怔。 江莲? 嫤娘还一直记得,这个江莲,又蠢又倔。当初她被邢宇夺了身子玷污了清白,居然还一门心思的,就算倒贴也非要急着嫁过去……最后出阁的时候,竟连婚书也来不及订!也不知她如今呆在邢家,到底算是妻还是妾。 不…… 聘者为妻奔着为妾,当初江莲既然并没有与邢宇立了婚书,又怎么可能是妻呢? 想到这儿,嫤娘又想起了江莲娘的男人——邢宇。 其实田家人都不待见邢宇,所以自打孙全兴来了瀼州之后,心思活泛的邢宇立刻就投诚了过去! 想了想,嫤娘朝夏大夫人说道,“娘,您先回房去好生歇一歇,待我先见一见这江莲娘。” 她也不想理会自甘堕落的江莲娘,可转念一想……江莲是没有这个觉悟想要回来向自己请安的,莫非是邢宇指使江莲来向自己请安的?那邢宇又谋求什么呢? 再一想,邢宇和孙全兴走得那样近…… 嫤娘对李奶娘说道,“呆会子你就让江莲娘进来。” 夏大夫人嗔怪道,“见她做什么!如今你身子骨都不好……” “我就见见她,一会子就好,不碍事的。”嫤娘笑道。 夏大夫人初到,也不晓得这江莲娘过来寻嫤娘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担心女儿的身体……但见女儿定要见那江莲娘,便不高兴地应了一声,自回房里去不提。 不大一会儿,江莲娘果然提着裙子,随着引路的婆子走到了内室门口。 这还是江莲娘头一回踏进嫤娘的卧室。 一进屋,江莲娘便见屋子里的摆设富丽堂皇又大气,不管把头往哪边转,总能看到或精奇细致、或古朴大气的摆件儿,一看就是贵重之物。她不由得心里有些犯怵,低着头儿走了进来。 “江莲见过娘子。”她低声说道。 嫤娘上下打量了江莲娘一番。 自江莲两年前出嫁后,嫤娘还不曾见过她。 可此时一见,江莲早已不复两年前的水灵模样……再想想,其实江莲和张凤姐、刘芸娘等年纪相仿,不过也才十七八岁而已。 而眼前的江莲娘,看着竟像是二十七八的风尘女子! 嫤娘微微一笑,示意豆儿搬了个杌子过来让江莲坐,又笑道,“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江莲娘小心地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床上,锦被一直拉到腰间的夏氏…… 但见夏氏虽在病中,面色有些腊黄,却因为清减了不少,更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儿。 江莲心中不由得又有些吃味,暗道难怪那个死鬼一直惦记着这个夏氏呢!为了她已经被揍了个半死,居然还惦记着……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娘子不好,所以过来看看。”江莲一边绞着自己的手绢儿,一边说道。 说完,她又看了看四周,问,“春红怎么不在?” 嫤娘似有深意地看了江莲一眼,笑道,“我倒不知,你和春红竟这样要好!” 江莲干笑道,“前几天听说她在外头被人……摸了一把?” 说着,她拿手帕子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这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被人摸过了,就得认命啊!要不然,以后她还能嫁谁?哎,不管她嫁了谁,日后只要一说起……还有旁人摸过她,她夫君不得吃味儿?要我说呢……” 嫤娘勃然变色。 “要我说呢……为了春红的名声着想啊,您还是把她许给孙大人罢!”江莲笑吟吟地说道,“春红是奴籍,能给团练史做妾,那可是她天大的福份……” 想了想,江莲又掩嘴笑道,“还是说,其实春红已经被开了脸,被郎君收用了?” “掌嘴!”嫤娘冷冷地说道。 “啪!” 李奶娘立刻欺身上前,老实不客气地赏了江莲一记响亮的耳括子。 江莲惊呆了。 她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良久,她才总算是捂着脸儿从小杌子上蹦哒了起来,怒视着嫤娘,才刚说了一个“你”字,就又被李奶娘赏了一记耳括子! “我是朝庭命妇,你呢?”嫤娘冷冷地看着江莲,说道,“你目无尊长,造谣生事……李妈妈,你送她了去州衙,问她个口舌之罪,亲见了她受刑再回来。” 李奶娘响亮地应了一声,去外头叫了两个婆子进来,拖了江莲下去。 先前江莲曾在田府住了好几年,府里上至田夫人,下至仆妇……都给她留了几分面子情。初时她也有些诚惶诚恐,可日子一久,便将江莲惯得……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天真烂漫口无遮拦,实则目中无人,以为自己的父兄死在了沙场上,便是田家欠了她的。 如今夏氏变脸,要人送了她去报官,江莲这才慌了,大喊道,“……夏氏!你想怎的?你别忘了,我那死去多年的爹爹和兄长,可都是为了田家才捐躯的!你敢这样对我,就不怕我死去的爹爹和哥哥回来报复你?” “你死去的爹爹和兄长是为了田家而死,还是为国捐躯?”嫤娘冷冷地说道,“……这么些年了,田府亏过你什么?亏了你死去爹爹和兄长留给你的体恤银子?你嫁出去也有两年了,现在回头看看,当年你在田府住了这么多年,吃穿用度比外头如何?田府收过你半分银子?” 江莲目瞪口呆。 “当日你在田府享用到的一切,都是你死去爹爹和兄长为你攒下的福份,可不是田府欠你的!你把郎君和夫人待你的善心踩在脚底……我问你,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辱及我的侍女?就凭你是邢宇的姘头?还是说,凭你是孙全兴玩弄过的暗娼?”嫤娘冷冷地说道。 江莲顿时吓得面色惨白。 #####今天两更,下午会再更一章~(≧▽≦)/~ 第三百三十三章江莲娘此人(下) 见嫤娘一针见血地拆穿了自己的处境,江莲娘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瞪大了眼睛,一手抚着自己的心口,直喘粗气。 江莲娘心想,夏氏不过只是个后宅妇人,平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她怎么知道?她怎么知道! 江莲娘又羞又气又着急,可偏偏又无法反驳她半句。 先前未嫁时,她被张凤姐和刘芸娘排挤,在田府里管了个倒马桶的事儿,偏生有几日,手底下的婆子和仆妇们又有各种事儿请了事假。不得已,她只得委委屈屈的自个儿动手。 好不容易运了粪桶出府,她每一次都害怕被别人认出自己来,怕丢脸,也怕污臭的马桶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弄脏弄臭,觉得既委屈、又愤怒。 就是在那个时候,邢宇闯进了她的世界。 他总是闷声不响地守在固定一处,掩人耳目地替她干活,也从不嫌弃她的活计脏……哪怕是后来,她手下的那些仆妇和婆子们回来当差了,她再不必去做倒马桶那等腌脏之事,他也还常常守候在田府后门处,只要她一出现,他就递给她一些点心、一方帕子、廉价粗糙的首饰和胭脂水粉什么的。 从来没有人像邢宇那样,真正将她放在心上过。 再后来,邢宇约了她去郊外游玩,她偷偷跑了出去……两人携手同游,他总说些惹人面红心跳的话儿给她听,害得她芳心儿乱颤,情浓处,他在外头的山林野地里要了她。 她痛,他哄着她,许诺会名媒正娶了她,让她做他的正妻。 江莲由着他占有自己清白的女儿身。 接下来,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媾合,直到江莲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下子,江莲急了,怕了!吵着闹着非要他来娶她。 最终他也没来。 可江莲却等不得了,只好去夏氏那里闹,后来夏氏派了媒婆去找邢宇,这才将她和邢宇的婚事定了下来。 当时夏氏倒是有提出,这小娘子要出嫁,定要过了六礼。就算再简陋,也至少应有一纸婚书……只是,那时的她实在是太恨夏氏了,总觉得不管夏氏做什么,反正最终目的都是想要羞辱她贬低她,所以她不顾一切的带着田府替她准备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到了邢家。 在田府享惯清福的江莲,嫁到了邢家之后,其实不管是吃穿用度……总之都是各种的不习惯。但在刚开始的那几个月里,因为嫁妆丰厚,她也确实被邢宇宠上了天去。 虽说这与她想像中悠闲舒适的富太太生活不一般,但也算吃穷不愁。 慢慢的,她的嫁妆被邢宇一家花销用尽,邢家人的嘴脸就不那么好看了。 邢宇无妻,却有妾。 而且江莲嫁与他时,并没有婚书……说白了,她甚至连邢宇的妾都不如,至少邢宇当年纳妾的时候,还有份妾契。 邢宇的妾,已年过三十,年老色衰。 可那个老妾却是个厉害女人,不但做事风风火火,就连平时说的话,连邢宇也不敢轻易反驳。那老妾强令江莲日夜做工……江莲不但要给邢家的一家老小做饭洗衣,闲了还要做绣工拿到外头的铺子里去寄卖,江莲过得苦不堪言,趁着夜里侍候邢宇就寝的时候就向邢宇吹了枕头风…… 不料,那老妾转头就知道了。 第二日,老妾领着江莲去了外头,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几个年轻力壮、不怀好意的后生仔狞笑着将她按在了床上…… 事后,老妾花了一个铜板儿买了一盒廉价的胭脂水粉扔给她,然后用剩下的钱去集市上称了二斤肉,又打了二斤酒回来。已经好些天没碰过荤腥的邢家上下,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炖肉,人人都夸赞老妾会持家。 江莲自是不服气的,哭着去向邢宇告状,不料却被邢宇扇了一耳光。 当天夜里,邢宇居然歇在了老妾的屋里。 从那以后,只要江莲干活偷懒,或是想作妖,那老妾就按着她去外头接客……邢宇对此绝无二话,慢慢的,江莲也就认了命。 再后来,邢宇为了讨好新来的团练史孙全兴,便将江莲赠与孙全兴。 孙全兴新得了江莲,也曾稀罕了一段日子。 可女人如衣裳,且这旧衣哪及新衣好……很快,孙全兴厌弃了江莲之后,孙夫人嫌江莲事儿多又嘴儿碎,便派人将江莲送回了邢家。 江莲再次沦为半妾半婢半妓,这样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直到前几天,孙全兴突然找到她,要她去田府当说客……原来孙全兴竟看上了夏氏的侍女春红!且孙全兴告诉江莲,只要江莲替他办成了这事儿,他就许她一个妾位。 江莲动了心。 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当初眼高于顶的自己……居然连做妾,也成了一种奢望。 可是,她若真成了孙全兴的妾,至少以后不会再落入邢家那个大魔窟,平时做工劳累些也就罢了,还要担心着哪天就被逼着像个娼妓一样去卖身,赚来的皮肉钱却要供邢家人花用! 所以江莲才打定了主意,前往田府来做说客。 没想到,这夏氏却是个厉害人! 一言不和就要命人扇她耳光,还要押了她去见官? 江莲急了,“夏氏,夏氏!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可理喻?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春红已经失贞,你还留着她做甚……我这可是为你好,劝你再别留着她,以免污了你自个儿的名声……” 李奶娘骂那两个押着江莲的婆子道,“还不快快将她的臭嘴给堵上?” 其中一个婆子果然在系在自己腰带上的一块用来擦鼻涕拭汗的大帕子胡乱折了折,塞进了江莲的嘴里。 江莲吃痛,又被那大帕子上的腥臭薰得几欲作呕,再说不得其他的,唔唔了几声就被人押了下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步步算计(上) 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灯火通明,仆妇们个个都精神抖擞的,还从厨房里飘来了饭菜的香气…… 豆儿一见他,忙不迭地跑进院子里大喊了一声,“郎君回来了!” 顷刻间,正在院子里忙乎的仆妇纷纷停下了脚步,朝着田骁行了半蹲的福礼。 田骁挥了挥手, 夏大夫人听到声响儿,从内室里出来了。 田骁立刻躬身朝她行礼,“外母回来了?外母一路辛苦了……” 夏大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不高兴地说道,“我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嫁与你……出嫁前她是什么样儿的?如今又是何等模样儿?她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田骁连忙跪下了,“外母息怒,确系小婿失责……” “娘!”嫤娘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害怕母亲生气,便扶了春红的手,慢慢地一步一步从内室挪了出来,说道,“是我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您怪他做什么!” 夏大夫人嗔怪道,“有什么话你让丫头们传一声就是了,自己跑出来做什么?” 说着,她又扭头骂田骁道,“你还杵着做什么?快些抱了嫤娘回东屋去……” 田骁恭恭敬敬地朝着夏大夫人应了一声,上前轻轻巧巧地抱起了嫤娘,带着她往东屋走。 夏大夫人却并没有跟进去,只说道,“……嫤娘夜里还要再用一盅炖汤,呆会子吃饭的时候别吃太饱了。” 说着,她才摇了摇头,自回她常住的偏房去用饭。 田骁耳聪目明,仔细听着夏大夫人的脚步声音已经渐渐远去,才将妻子轻轻放在炕床上,悄声说道,“外母好厉害!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幸得娘子相救,这救命之恩定当以身相许啊!” 嫤娘哭笑不得,先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是你捎了信儿去,让她来的!”她嗔怪道。 田骁认真道,“家里有外母照看着你,我这心啊,才能放下一半儿来。” 嫤娘看着他笑。 他也笑了笑,进了内室脱下盔甲,快手快脚地去洗了个澡换了套家里穿的常服,这才走了出来,重轻坐在炕床上。 嫤娘已经为他添好了汤,又斟了一杯酒。 “你先吃啊,等我做甚……”田骁说道。 嫤娘笑道,“我又不饿!” 田骁叹了一口气。 “不饿也吃。”他一锤定音。 嫤娘甜甜地“嗯”了一声,虽然不觉得饿,却也拿起了筷子,陪着他一块儿用饭。 两人对坐而食。 田骁吃了几口酒菜,笑道,“今儿收到大哥递出来的消息儿……说前儿侯仁宝上了秘折,由赵普亲自递到御前……言交趾国国主丁氏父子双死,宜取,请战。只是,上一回因侯仁宝上疏奏请砍伐毒树一事,遭群臣话柄攻击,所以这一次,侯仁宝愿意进京,亲自向官家禀明军情。就为了这个,卢多逊与赵普在御前吵嚷了一整天,双方打起了口水仗!” 嫤娘连忙问道,“……怎么说?” “卢多逊的意思是,交趾军情,为何不是我这个主理瀼州军务的防御史得知,反倒是隔了几百里的邕州知州得了信儿……这其中若有什么偏差,贻误了军情,谁担当得起?”田骁笑笑,不屑地说道。 想了想,嫤娘说道,“怕是事发突然,卢多逊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好处置,所以故意抬了你出来说事儿吧?” 田骁笑道,“正是这样!” 他轻啜了一口酒,说道,“结果只隔了一天,卢多逊就改了口风。他向官家进言,说交趾国动乱,确是取回安南设郡的好时机。只若此时再召侯仁宝回京,未免贻误时机,不若就命侯仁宝为主帅,取瀼州二万兵马为主力,另从荆湖调取二万兵马为二路平南军,两路人马长驱直入,势必能成功!” 嫤娘张大了嘴。 “虽然我一直都晓得,孙全兴是卢多逊的人,可是……卢多逊这一招是不是也太釜底抽薪了些?”嫤娘不满意地说道,“……从瀼州调二万兵马过去?谁统领?孙全兴?” 田骁笑笑,也不说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跟着,他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 嫤娘看得出来,他确实有些意难平。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她轻声说道。 田骁道,“我今儿也递了折子上去,请战。” “二郎……” “我晓得,可这面子功夫总算做。我们田家驻守瀼州数年,不可能交趾犯险,我们田家儿郎却坐视不理,这不符常理啊!”田骁自嘲的笑笑。 说着,田骁又笑道,“我在孙全兴身边也安插了人……据说,昨儿半夜,孙全兴请邢宇吃花酒,孙全兴不识字儿,便由着邢宇代笔,急喇喇地写了一份折子,也命八百里快骑送进京里去……半路上,那传令官被我和侍卫们给截住了。” 嫤娘一愣。 她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也属军情吧,你给拦了下来,会不会有事儿?” 田骁笑道,“我这是可为了他们好!再说了,那传令官就是孙全兴的人,咱们虽然偷换了信儿,却并没有惊动那个传令官呢!” 嫤娘不明地看着他。 “这孙全兴不识字儿啊,那邢宇的学问也没好到哪儿去,侍卫们在驿站里偷到密信之后,我便仿着邢宇的笔迹重新誊抄了一封……那其实也就是一封请站书,只我在‘余愿一战’这儿,给加上了三个字,变成‘余与邢宇愿一战’。跟着,照着样子画了押再封了漆,依旧让那传令官带着那密信上京去……” 嫤娘又是一怔。 “你想想,孙全兴不识字儿,邢宇写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到了将来赦令一下来,孙全兴与邢宇同时受封,你说,孙全兴心里会怎么想?” “再说了,孙全兴的折子,一定是先到卢多逊的手里,然后才能呈到御前。卢多逊是文官,不懂得行军布阵一事,但孙全兴能够得到卢多逊的信任,自然有他过人之处。而孙全兴在折子里提及到邢宇此人……就等于已经在卢多逊的面前露了脸,即便这一次没有邢宇什么事儿可卢多逊肯定会惦记着这个人……以后也总会行拉拢之意……”田骁细细地解释了起来。 嫤娘点头,“到时候孙全兴定会猜疑邢宇……” 田骁拍掌笑道,“就是这样!”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 不可否认的是,凡大事者,往往就是受了一些细微末节处影响,最终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三百三十五章步步算计(中) 又隔了几日,京里传来了消息。 田骁请战的折子果然被留中不发。 而官家委任侯仁宝为交州路水陆转运使,孙全兴、邢宇等人,率瀼州二万兵马,连同郝士浚、陈钦祚、崔亮、邢宇等同为邕州路兵马都部署。又命刘澄、贾湜、王僎为廉州路兵马部署,水陆并进征讨交州。 这消息一出,瀼州上下都震惊了! 那邢宇已年过半日,不过只是个区区百夫长,且他升任百夫长还不是凭战功,而是凭了数度联姻和子侄辈的推崇,这才当上了百夫长的。 真是想不到…… 这邢宇还真会抱大腿啊! 居然就因为抱上了孙全兴这条大金腿,无品无衔的,居然当上了孙全兴的副手? 而众人不知道的是,这些天……邢宇也是倍受煎熬的。那孙全兴虽不识字,却也不是傻子,岂会不知自己吃了邢宇的闷亏?此时虽说任命下来了,可孙全兴却十分排挤邢宇…… 邢宇暗自叫苦不堪。 他也隐约猜到,这事儿十有八九与他替孙全兴代笔一事有关……只是,当时他与孙全兴密谋之时,并无第三人在场,写完了折子以后,也是孙全兴亲自画的押,上的火漆。且也是孙全兴的亲信亲自将那折子呈入京中…… 如果这事儿果然有田骁的手笔,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邢宇自知已无法考证,且他本就不受田家待见,如今又惹怒了孙全兴……幸而得了官家点名,那么,是胜是败,就看这次平南大战了罢! 孙全兴与邢宇之间的恩怨是非,田骁和嫤娘根本就顾不上了。 因为孙全兴要领走瀼州的二万兵马,这可让田骁夫妇心如割肉! 两人都觉得有点儿像是自家辛苦养大的小闺女儿要被头一肚子坏水的缺德老孤狼给领走了似的,嫤娘一连好几天都睡不安稳,田骁也一连去了龙脊山好几次,又要安抚士兵们的情绪,又要给士兵们打气、鼓劲儿…… 九月,原邕州知州侯仁宝率领五千人马首先出发,嫤娘的堂弟夏承皓随军。 这个时候,嫤娘怀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她几乎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多月,在夏大夫人的精心照料下,嫤娘的身体逐渐恢复了,也因为伙食太好而有些微微地发胖。 田骁自己就是个杏林圣手,在他的同意下,嫤娘开始扶着侍女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 刘芸娘的婚期逼近,所以渐渐地将府里的家务事交与张凤姐与春兰处理,她只日夜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检验着自己的嫁妆。 而嫤娘也趁着母亲在,将春红的婚事提上了议程,将那时田骁说的几个亲卫的名字提了一遍……夏大夫人念及春红服侍女儿有功,也认真替春红相看,又将好几个亲卫的家世、人品、性格等一一比较,最后定下了田骁身边的亲卫——常顺。 嫤娘问了田骁,说她替春红看好了常顺,也不知道其他也属意春红的亲卫们是否介意。 田骁笑道,“你身边不还有春秀果儿和豆儿?” 嫤娘啐了一声,“难道我身边的丫头就都是好的?再说了,你身边的那几个人,年纪也不小了吧,春秀今年才十六,果儿豆儿今年才十二……要等她们,没有十年八年的怎么行?” 田骁笑道,“怎么就等不得了?他们成亲得晚,二十七八才成亲也是寻常……对了,前儿寻给你的那几个丫头用着可还顺手?不成的话,让再换。” 自从上一回,嫤娘在酒楼吃了亏以后,田骁就从暗卫们里挑选了四五个受过训练的小丫头进府里来,充作嫤娘屋里的粗使丫头,还配了训武嬷嬷。 小丫头们白天在院子里做事,清晨与傍晚就跟着嬷嬷们练武,后来就连豆儿也跟着一块儿去练去了…… 而当初身受重伤的果儿休养了这几个月以后,也渐渐好了,跑去和豆儿她们一块儿练武。 如今嫤娘院子里新添了好些小丫头,又有夏大夫人坐阵……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 这一日,田骁兴冲冲地从前院回来,见了嫤娘便道,“喜事!喜事啊……” 嫤娘忙问喜从何来。 田骁笑道,“北边儿有捷报,那北汉国破,咱爹被封为天德军节度使!” 嫤娘“啊”了一声,喜道,“果真?” 顿了一顿,她又问,“那铎郎怎么样?” 田骁大笑,“他才多大!虚岁也才五岁,你想让官家赏他什么?” 嫤娘抿嘴一笑,又问道,“那既然打了胜仗,总要搬师回朝罢?公爹婆母和铎郎什么时候回瀼州呢?” 田骁面上的笑容清减。 他负手在屋里走了几圈,说道,“……若你是官家,你还会让爹回瀼州来?” 嫤娘一噎。 是啊,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官家本就忌惮手握重兵的田重进,这下子好不容易才升了田重进的职,又调了他入京,怎么可能再放他回瀼州呢? 为了转移田骁心中的意难平,嫤娘笑着换了个话题,问道,“……那这次北伐的其他人呢?” 田骁微微一笑,说道,“潘美被封为代国公,李霸图说降了北汉名将杨业,被封为都监。杨业则被封为郑州刺史……” 顿了一顿,田骁又轻描淡写地说道,“另,武功郡王赵德昭自尽……” “什么?” 嫤娘一愣,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说什么……赵德昭自尽了?为什么?怎么可能!” 田骁点头道,“千真万确。” 嫤娘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赵德昭,这个人的面孔在她脑子里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是,赵德昭毕竟是先皇嫡子,他本有希望得继大统的…… 想到这儿,嫤娘突然一震! 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田骁。 田骁也正双眉紧锁。 第三百三十六章步步算计(下) “这,这……” 嫤娘心乱如麻。 大周显德六年,六月,世宗柴荣驾崩。同年六月底,年方七岁的恭帝即位……但天下大乱,岂是一七岁小儿能执掌的?显德七年,正月……恭帝尚来不及更改年号,辽人与北汉来犯,时任归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的赵匡胤奉命率领禁军抵抗…… 接下来,陈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建立了大宋国,改国号建隆。 建隆元年,太祖皇帝尊母亲杜氏为皇太后。建降二年,杜太后重病…… 田重进是赵匡胤的嫡系,自建隆元年起,任京都禁卫首领,也就是俗称的金吾卫首领。 所以,其实田重进是知道的…… 当年杜太后临终前,曾召集赵匡胤、赵光义、赵普三人到病榻前,厉问赵匡胤——大周显德年间,若继承大统的,不是七岁恭帝,而是位年长有德的明君……这天下如何轮到赵匡胤?因此杜太后遗命长子赵匡胤,要兄终弟及…… 那时就是田重进把守的门户,他武艺高超,耳聪目明……虽然隔着门户,却也能听到杜太后所讲的只言片语。待当完了差散了值回到家中,再将些许听闻说与妻子田夫人听……田夫人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立刻就猜出了杜太后之意! 田夫人叹息,杜太后所担忧的,确实是五代之乱的最大根本原因之一。 幼帝即位,确实无德无能带领众文武大臣治理天…… 可此时官家膝下已有两个儿子,且大的那个已经十来岁了,且赵匡胤当时正值壮年,又怎能与周世宗、周恭帝父子相比? 这虽是田夫人的想法,可两口子也就只敢关起门来说说,并不敢让第三人知道。 而那杜太后虽是太祖赵匡胤的母亲,但田重进所忠之人却是太祖皇帝……所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田重进精准地把握住太祖皇帝的心理,一直努力保持着中立。可赵光义却一直在向朝中的文武大臣们示好,这其中,也包括田重进。 有一回,时任晋王的赵光义赐了酒肉给田重进,却被拒,田重进直接告诉晋王使者,“……替我多谢晋王罢!但我只知有一个天子而已!” 这些事,田重进夫妇一直放在肚里,连两个儿子都不敢告诉。 直到赵光义即位,田重进夫妇审时度势,决定放弃瀼州……这一来,是为了消除赵光义对田家的疑虑;二来,田家长久地据守瀼州,只会成为赵氏皇族心中的一根刺。且如今后蜀、南唐已经平,吴越自降……唯有北汉未平,以及落入辽人手里的燕云十二州了…… 只有从辽人手里夺回燕云十二州,才能夺回失地,同时也能攒下战功! 所以,此次在京中,田重进召集了两个儿子,将当年“金匮之盟”一事悄悄告诉了他们…… 也就是说,按照当年杜太后与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俩的密谈,兄终弟及……赵匡胤死后,赵光义即位;赵光义死后……理应轮到赵光美即位,赵光美死后,才应轮到赵匡胤之子赵德昭,以此循环…… 可是,赵德昭却死了! 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些怪异。 赵光义当上了皇帝之后,确实对皇亲国戚有些打压的举动……但那绝不只是针对赵德昭一个人的。恐怕秦王赵光美才是首当其冲的,其次是先皇嫡系田重进,后面才能轮到赵德昭。 可怎么偏偏是赵德昭死了? 据说赵德昭是自尽而死…… 当然了,如果赵德昭真是自尽而死的话,只能说明他心性狭隘,他本就不是处于风暴中心的人物,赵光美和田重进都自寻出路了,怎么偏他死尽而死? 可万一,赵德昭不是自尽的呢? 那会是谁杀了赵德昭? 据说,赵德昭是因为受了官家训斥才自尽而死的…… 但这如果这只是个幌子呢?赵德昭之死别有深意?那么,除了赵光美还有谁会这么做?是皇帝赵光义?这会不会是赵光义踩着“兄终弟及”上位之后,又想将大统改回“父子死继”?所以身为赵匡胤嫡子的赵德昭其实是死于赵光义之手,原因在于警告赵光美不要觊觎皇位? 嫤娘呆了半晌,才开口问道,“赵德昭……是自尽了?” 田骁苦笑。 “官面上的消息……官家携赵德昭从征幽州。一日深夜军中惊乱,众将均不知官家所在,便有谋士决议要拥立赵德昭为帝……后来官家不悦,重声斥之。后北征不利,官家班师还朝,久不论太原之战的功赏。赵德昭为此上言,官家大怒,当着群臣乱骂道,‘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不曾想,退朝之后,赵德昭便自刎了。”田骁说道。 嫤娘立刻问道,“北征不利……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北汉已经投降了吗?” 田骁摇头,“平定北汉……这就本是意料中事。但官家之意从不在北汉,而是那些躲在北汉身后的辽人们!这一次,北汉固然被灭了国,可官家带领征北军一路北上,除了咱爹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打赢过辽人了……” 嫤娘低呼了一声! 这么说,其实宋军已经与辽军开过战? 且宋军之中,唯有公爹田重进战胜过辽军?这,这…… 一时之间,嫤娘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可除去公爹确实骁勇善战以外……她又开始担忧起跟在公爹身边的铎郎来。 铎郎岂不是也危险重重? 田骁似是知道她心中的担忧,只安慰她道,“放心,如今大军已经搬师回朝了……铎郎无事,爹娘也无事。” 可嫤娘心中还是十分不安,问道,“二郎,为何你说……除了公爹之外,竟无人在辽人手里讨得了好?咱们,咱们宋军……不如辽人么?” 第三百三十七章侯仁宝战死(上) 听了妻子的话,田骁解释道,“咱们宋军多以步兵结阵为主,而辽人……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之上,他们生来就会策马,且体质强悍,全民皆兵……也不是说辽人的军队里全部都配了战马。但相对于咱们宋国来说,确实他们的骑兵数量比咱们多……这步兵对骑兵呢,步兵是肯定会吃点儿亏的。” 嫤娘沉默了。 她跟着打理瀼州军务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怎会不知道,养一支军队的开销?养骑兵就更难,花销也就更大…… 可是,不打理一支骑兵队伍出来,又怎么能战胜辽人呢? 田骁却不愿意让妻子担心太多的事儿。 毕竟她还怀着孕呢! “好了!跟你说说你堂弟那边的事儿……”田骁笑着说了起来。 嫤娘一听,连忙说道,“灵石?他怎样?” “如我所料……侯仁宝率军抵达白藤江口之后,由于灵石指挥得当,助侯仁宝旗开得胜,打败了一支一万五千余人的交趾大军,杀敌千余人……侯仁宝大喜,继续南下……” 说着,田骁又道,“但是呢,这个侯仁宝,心胸也忒狭窄!他忌惮灵石是我的小舅子,果然不敢重用他,唯恐灵石夺了他的战功,便命灵石与其实十个百夫长驻守,侯仁宝自个儿领兵南下了……” 嫤娘听了,连忙问道,“那这,这可如何是好?” 田骁大笑。 “这已经挺好的了!”说着,他又细细解释给她听,“……你想,白藤江一战,灵石战功赫赫,无法抹灭。而侯仁宝领着大军一路南下……你别忘了是谁在替侯仁宝押后!” 嫤娘下意识就说道,“是孙全兴!” “没错儿,是孙全兴在替侯仁宝押后……”田骁慢悠悠地说道。 嫤娘突然明白过来了。 之前田骁就告诉过她,孙全兴与侯仁宝,都是很急切的,想要领得战功的人。而在这两人身后,其实就是卢多逊与赵普之间的党派之争! 既然双方之前有纷争,那么,孙全兴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替侯仁宝押后? 现在侯仁宝将夏承皓留在了白藤江——这白藤江虽与交趾国接嚷,可好歹也属于大宋国土,且又是个地势险峻的要塞之地,夏承皓被留在这儿,其实很适合守关,危险还不太大。 可这么一来…… 侯仁宝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嫤娘想了又想,始终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说道,“不能吧!孙全兴的胆子有那么大?他敢藐视圣命,陷大宋军队于敌国腹地……” “这个嘛,就要看侯仁宝和孙全兴自己了。一个是根本就不懂得行军打仗的文人,一个是既鲁又贪的莽汉,这还真不好说。”田骁说道。 嫤娘顿时忧心忡忡。 她既担心堂弟夏承皓的安危,也担心大宋军队的处境…… 田骁则自知失言。 他索性不再与她谈及军国大事了,反倒是询问起她,关于腹中孩儿的情况…… **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 嫤娘怀孕六个多月,近七个月了,如今已有些显怀。白天穿着褙子的时候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可只要一到夜里,沐浴完后再穿上宽松的衣裳,略微有些鼓起的小腹立刻能就凸现出来。 这一日刘芸娘出嫁。 这婚嫁之事,极尽人间热闹…… 但体贴嫤娘有孕的刘芸娘却竭力要求在花嫁之日不烧炮仗,也不要礼乐班子。 嫤娘却并不同意。 这小娘子在花嫁之日,没有爆竹礼花喜庆,也没有礼乐班子来助兴,这婚礼还是一个完整的婚礼嘛!若说刘芸娘是个穷苦人家的小娘子也就罢了,但她明明不是啊! 最后,还是夏大夫人想了个好办法——将刘芸娘和嫁妆都挪到城郊田家最大的庄子上去,并由夏大夫人坐阵,送刘芸娘出嫁。 嫤娘则做为刘芸娘的娘家女眷去观礼。 等嫤娘替刘芸娘送了嫁,离开农庄以后,夏大夫人再在庄子里主持刘芸娘出嫁一事…… 简单地说来,其实也就是把女眷送嫁的一个过程给分成了两步走,并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充当娘家人的嫤娘和夏大夫人更加看重刘芸娘的缘故,这仍然是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于是到了这一日,嫤娘果然坐着马车去了城郊的农庄,替刘芸娘添妆送嫁之后又回了府,半路上就听到了从农庄方向传来的震天响的爆竹声音和礼乐班子吹啦弹唱的欢喜声音…… 回到府中,好一顿奔波的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贵妃榻上微微地喘气。 如今她腹中孩儿的月份大了,她便越来越容易感觉到累。不过只是坐着马车来回走了一趟,她已经有些累得不行,索性就窝在美人榻上歇了一觉。 醒来时,想不到天已擦黑。 嫤娘叫了侍女进来,点了灯烛,又摆好了饭菜。再问过侍女,原来母亲夏大夫人是下午回来,也是一回来就说累,这会子正在屋里歇着…… 嫤娘体贴母亲,连忙吩咐厨下准备熬些肉粥,待母亲醒了再吃。 这边田骁也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嫤娘连忙想要上前替他解开外头的盔甲,却被田骁拒绝了。 看着他皱着眉头神色冷峻的模样,嫤娘急命春红去打了热水过来服侍田骁净面洗手。 待他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才摒退了侍女,低声对嫤娘说道,“……我说个事儿给你听,你可千万别着急……” 可他这么一说,嫤娘心里却顿时打起了小鼓! “二郎,出了什么事?”她惊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放心……总之,你堂弟夏承皎无事……”田骁和声说道,“……侯仁宝战死了!” “啊!”嫤娘低呼了一声。 侯仁宝战死了? 先前不还说,他带着夏承皓等人,于白藤江畔大败交趾军吗? 怎么…… 怎么就死了呢? 第三百三十八章侯仁宝战死(下) 听了田骁的话,嫤娘目瞪口呆。 不是说,侯仁宝起初还捷报频传,怎么突然就…… 就死了呢? 看得出来,田骁也面色阴沉,十分不虞。 “真是想不到孙全兴这厮,胆子居然这么大!”他气愤地骂道,“居然囤兵不前!侯仁宝深入交趾腹地,前有狼虎之师,后无援兵……苦捱了这两个月,前儿传出噩耗,侯仁宝已经战死!” “你堂弟夏承皓倒是个人物!一听说主将战死,便领着他的百人队深入追踪与接应,最抢与侯仁宝的亲兵汇合,抢回了侯仁宝的尸身……” 一说起这个,田骁一脸的气愤,也隐隐作痛。 自丁氏父子一死,交趾国大乱,这确实是个围剿交趾国,划国为郡的好时机。侯仁宝一介文臣,说他是一时意气也好,可他也确实攻进了交趾国……只要孙全兴心系军国大事,率兵后援,侯仁宝不但不会死,想必大宋军队能使交趾国化国为郡也不是痴人说梦。 可谁想到…… 谁能想到孙全兴居然这般作死啊! 嫤娘完全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孙全兴囤兵不前?可是,可是……可是官家不是命他为邕州路兵马都部署?他怎么可能囤兵不前?”她失声问道。 田骁冷笑,“那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手里凭白得了咱们瀼州二万人马,舍不得放手……既怕跟了侯仁宝去,那打拼下来的战功都被侯仁宝抢去;又怕手里的二万兵马折了……因此顿步不前,生生累死了侯仁宝!” “原邕州转运使许仲宣本是爹的老部下,我已密令他亲自飞骑上京奏报朝庭去了……这接下来啊,孙全兴就等死吧!”田骁气愤地说道。 一时之间,嫤娘也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田骁愤怒异常,背负双手在内室走来走去,突然双拳一击,骂道,“我瀼州儿郎英勇善战,这一世英名却被孙全兴这厮尽数毁于一旦!这个又蠢又贪又鲁莽的混蛋!” 嫤娘只得劝道,“二郎,侯仁宝战死一事,孙全兴可知道了?你是不是得……防着他点儿?” “还用得着我防?”田骁怒道,“他领去的二万兵马,要不是手里的虎符镇着,早被瀼州儿郎们活撕了!” 嫤娘不说话了。 出了这样的事,她可以理解田骁的愤怒。 孙全兴的囤兵不前,在田骁眼中,与不战而降没有任何区别。 ——相信跟着孙全兴去了邕州的那二万瀼州军也是这样想的,且那二万兵马被田重进日夜操练,又一向视交趾为死敌……如今因为没有主将的一己之私,竟让儿郎们眼睁睁地看着本国其他的将士活活累死战死,这简直就是奇天下之大辱! 其实嫤娘心里也是拔凉拔凉的…… 可事已至此,田骁又能如何? 嫤娘转念一想,恐怕此事与田家还真脱不了干系。 至少这个残局最终还得由田骁出面去解决,毕竟田家是整个象郡之中,品衔最高的武官了。 果然,不过短短几日,邕州转运使许仲宣抵京,将侯仁宝战死,孙全兴、郝士浚、陈钦祚、崔亮、邢宇等邕州路兵马司等人渎职。刘澄、贾湜、王僎等廉州路兵马司亦有失职之事报与官家听…… 官家闻讯大怒!立刻下了一道圣旨,命瀼州防御史田骁立刻彻查此事。 田骁立刻率兵赶往邕州,将事情经过彻查清楚,又写了密信与折子上疏。 年底,官家特追赠侯仁宝为工部侍郎,他那两个儿子仁延龄、侯延世被封为阁门衹候。 与此同时,官家并下诏严办众将。 田骁领旨,查出侯仁宝数次派人命据于花步孙全兴出兵,但孙全兴均以刘澄与贾湜未到而拒绝……当刘澄与贾湜好不容易领兵赶到,却并没有在白藤江中发现交趾军的影子,于是便又擅作主张退回了花步。 这才令侯仁宝陷入绝境,最终力战身亡。 这些将领,除王僎病死之外,田骁奉旨,将刘澄与贾湜都在邕州闹市就地斩首,孙全兴被押回京城,问责之后判了斩首,陈钦祚、郝士浚、崔亮等人则分别被降职为团练、刺史等等…… 田骁奔波于邕州与瀼州两地,忙于收尾。就连瀼州田府这一年的年夜饭,其实也只有嫤娘和夏大夫人两个带着田叡郎和夏承皓一块儿用饭。 几人一块儿吃过年夜饭,为了避嫌,夏承皓带着田叡郎去了外院;夏大夫人则与嫤娘、张凤姐等人一块儿守夜。 可嫤娘身子重,最近又忧思重重,夏大夫人怕女儿有事,便命女儿身边的春红代为守夜,又让李奶娘侍候着女儿早早睡下了。 直到了深夜,田骁才带着满身的寒气与疲惫赶了回来。 田骁初回府,先去见了外母夏大夫人。 张凤姐急忙回避。 其实看着女婿憔悴的模样儿,夏大夫人也很心疼。可为了女儿,也为了女婿的身子康健,她还是板着脸儿训斥了女婿一通,怨他成日里不着家,不爱护妻儿…… 田骁心中一向感激外母,便穿了一身厚重盔甲,认真跪在青石板上仔细聆听外母的训斥。 最后还是夏大夫人心疼了,这才赶了他速回房去休息,又命李奶娘送了些吃食过去。 田骁回到房中,摘去头盔银甲,轻手轻脚地去洗了个澡,这才坐到了妻子的床边。 可当他看到妻子的时候,却忍不住被吓了一大跳! 嫤娘她…… 她怎么就变得这么瘦了? 只见她此刻虽然熟睡,可在梦中她仍然蹙紧了一双淡淡烟眉,似有什么烦心的事儿?都怪他这些天一直在外头忙碌,竟冷落娇妻至此……不但让她忧心忡忡,还消瘦了这许多! 再看看盖着锦被的她,腹部已经高高隆起,想来再过月余,孩儿就要出世了…… 田骁心中更是愧疚,心想着等侯仁宝的事情彻底一了,可得好好陪陪她才是。不然,她若是身子骨过于羸弱,可对生产无益。 他叹了一口气,正想要伸手抚平她微蹙的眉头,突然听到李奶娘在外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小小声喊“郎君?娘子?”…… 田骁皱眉,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内室。 李奶娘一见他,连忙低声禀报道,“……启禀郎君,北角偏院的宋九娘求见郎君……” 第三百三十九章蔷薇凋零(上) 宋九娘? 田骁一愣。 宋九娘是谁?宋怜薇? 愣了一会儿,田骁终于想了起来——宋怜薇沦为赵德昭妾侍,赵德昭前面的那位陈氏夫人是个温厚敦亲的,倒也容得下宋怜薇。可后来陈氏夫人难产去世,赵德昭续娶大相公王溥之女为续弦,这王氏夫人可不像陈氏夫人那么大度。一嫁与赵德昭便立时将后院无子之妾侍通房等统统打发了…… 就在这个时候,不怀好意的宋怜薇千里迢迢来到了瀼州,并且就在大街之上,拦住了骑着战马的田骁。 田骁聪明绝顶,只见了宋怜薇一面,又听她用那样的语调喊了一声“二郎”,他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下,他恣意纵马踏伤了宋怜薇,却又命军医等人竭尽所能救下了她的性命,让她成为一辈子卧床不起、屎尿不能自控的废人…… 后来因嫤娘管家时十分严谨,所以田骁压根就忘了家里还有宋怜薇这号人。 现在,李奶娘将他从内室叫出来,就为了这宋怜薇? 田骁看了李奶娘一眼。 李奶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了,不至于这么不明事理儿。 果然,李奶娘害怕吵醒正在内室熟睡的嫤娘,又往门外走了几步。 田骁跟了上去。 “启禀郎君,”李奶娘轻声说道,“这几日宋九娘总是闹着要见您,我们害怕叨扰了娘子,就压了下来……只方才侍候宋九娘的婆子来报,说宋九娘已吞了金,还吵着说若见不着您,她就要化为厉鬼,扰得我们田府家无宁日……” 田骁皱起了眉头。 “你在这儿好生守着,我去看看。”他简短地抛下了一句话,走出了院子。 叫了豆儿过来在前面带路,田骁头一回踏进了宋怜薇住的院子。 这是个极小的院落。 屋里的动静有点儿大,有妇人低声音喝斥的声音、击打肉体的沉闷响声、呜呜的哭声、呕吐声、泼水的声音…… 豆儿喊了声,“郎君到了。”跟着连忙打起了垂在门口半旧的布帘子。 田骁低头,长腿迈进了内室。 几个婆子正按着一个枯瘦的妇人,使劲往她嘴里灌菜油。 屋里满是浓浓的菜油腥气、呕吐物的酸臭气、以及还有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腐臭气味。 那妇人一看到田骁就唔唔唔地挣扎了起来,明显很激动。 那几个婆子先是灌了她满嘴嘴喉的菜油,然后将她的上半身完全垂于床下,几个婆子轮流用手大力拍击那妇人的后背…… 那妇人又咳又呕,几乎将方才被灌进嘴里的菜油都呕了出来。 田骁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婆子们作弄她,一直重复了好几回…… 最终,一个婆子上前朝田骁行礼道,“启禀郎君,咱们已经给宋九娘灌了七八回菜油,除了刚一开始呕出了一块碎瓦片之外,再没有呕出什么来,也没有金块,您看看……” 说着,那婆子用块布片呈了块黑漆漆的碎瓦片给田骁看。 田骁皱眉道,“臭得很,比马粪还臭,快拿开……” 婆子们立刻拿开了那物。 田骁又皱眉道,“这里实在臭得很,她到底还呕了些什么出来?怎么会这么臭?平时你们让她吃屎吗?” 那几个婆子忍住了笑,连忙说道,“老奴哪敢行那等事!原是宋九娘本就屎尿失禁,想来是方才老奴几个给她灌菜油的时候,想来又喷了粪……” 田骁不高兴地说道,“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收拾好屋子。” 几个婆子连忙应了,开始料理起宋九娘的屋子和宋九娘来。 田骁避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几个婆子们把宋怜薇呕出来的污秽之物清理干净,又将屋里的窗子尽数打开,还焚了香;另几个婆子则清洁了宋怜薇失禁的衣裙和床褥被子等…… 婆子们出来请,田骁才又皱着眉头进去了。 混着呕吐物、菜油和粪便的臭气始终有些重……但已经不像方才那么难以忍受了。 田骁让婆子搬了个椅子放在窗边,坐下,问俯在床上的那人道,“你想见我,做什么?是想自取其辱,还是真的想死?” 宋怜薇趴在床上,细细密密地啜泣了起来。 “田守吉!田守吉你看一看我,你看一看我!”宋怜薇咬着嘴唇哭了起来,“你,你对得起我?你对得起我?” 田骁道,“我怎么就对不起你了?” 宋怜薇抬起头,失神的看田骁。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田骁一直在外头奔波,所以形容有些憔悴。但他本就生得俊美,风尘满面,只让他更显沧桑、成熟…… 宋怜薇看出了他含在嘴边的冷笑,再想想他的冷酷绝情,不由得心如刀绞,眼泪像断了线儿的珠串儿似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二郎,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你何必这样防着我?我不信,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丁点的情份?”她微微啜泣道。 她方才被婆子们灌了菜油催吐,嗓子呕得直发疼,这会子说出来的话,远不如她想像中的那样娇媚动人,不由得又有些迟疑了起来。 田骁只是远远地坐着,冷冷地看着她。 宋怜薇很清楚,夏氏管家的本事强,这回她能以死把田骁逼过来,还是仗着夏氏有孕疏于管事、且田府定不敢在年节下的闹出人命,这才能成事。 若连这个机会她也把握不住的话,以后更别想了! “就算我有错,当初不应该罔故了你的真心,可你也这样对我了……你,你还不能消气儿?二郎,你抿心自问……世人皆云爱之深,恨之切!若你真心将我放下,至于这么恨我?”说到后来,宋怜薇已经有些失控,声音也有些沙哑。 听了这话,田骁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露出了笑容。 看着他俊美的容貌,薄唇轻抿,那自嘴角渗出的些许笑意令宋怜薇的一颗心肝儿突然没来由地就狂跳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章蔷薇凋零(中) 宋怜薇失神地看着眼前高大英挺的男子。 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美、自身才干最优秀的人。 他还曾经是她的未婚夫婿。 在勋贵云集的汴京,宋家就是个不入流的卑贱之族。宋家历任家主均靠将自家嫡磨炼姐妹或嫡庶女儿们送给达官贵人为妾,来巩固自家的在汴京的地位。 但结果是…… 宋家送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娘子,可宋家的地位却…… 作为家主最宠爱的小娘子,宋怜薇不同于她这一辈的姐妹们。她这一辈共有姐妹九人,前八个都被家主送出去做了妾,唯有她,让家主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想办法将她许给了瀼州刺史田重进的嫡次子。 在那个时候,宋怜薇很得出嫁或者还未出嫁的姐姐们的艳羡。 她知道,田骁曾经偷偷地看过自己。 可是,当年的田骁还是个瘦削高挑的青涩少年,远不如现在沉稳如山、俊美如玉。而且那个时候的他,只靠父荫在田重进帐下任亲卫…… 满府的姐妹都给人做妾去了,唯有宋怜薇一人被聘为嫡子嫡妻,不能不说,当时宋怜薇心中的喜悦。 可渐渐的,她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别的姐妹们虽是给人做妾去,且她们的男人们,也俱都是些年老的权贵们;可这些权贵们却能给她的姐妹们带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几个生得美、运气好又愿作小伏低的,甚至还被夫家郎主给请封了诰命夫人…… 再看看自己,宋怜薇淡定不了了。 她的婚事,除去占了个嫡子正妻的位份之外,其实一无所有。 宋怜薇不服气! 明明她才是姐妹之中最漂亮的一个!凭什么以她的美貌,却嫁得不高门?嫡妻嫡妻,难道她就为了这一个“嫡”字,一辈子跟着田骁屈居人下? 最初的喜悦过去,宋怜薇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可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嫡”妻,就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最终,宋怜薇几经比较,最后选中了官家嫡子、青年王爷的赵德昭。 赵德昭顺理成章地将美貌的宋怜薇纳入了后院。 可接下来,却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她受尽了宠爱,被封为侧妃,还替赵德昭生下了儿子…… 初一进府,宋怜薇就被赵德昭的正妻陈夫人给灌了碗绝子汤,然后安排在安氏侧夫人的院子里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安夫人还会利用宋怜薇来向赵德昭邀宠;可赵德昭好美色,到了后来,一个又一个的美人儿被抬进了府里,宋怜薇渐渐地失了宠。 再后来,宋怜薇被安氏夫人当成了粗使婆子使唤,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直到这时,她才开始后悔……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 而她的前未婚夫婿田骁,也已经与汴京贵女夏氏五娘定了亲! 在宋怜薇的印象中,夏五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娘子,原本田骁要迎娶夏五娘……除了羡慕和叹息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嫡妻”名份,以及心头的微酸之外,宋怜薇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但是,田骁居然在婚前挣回了军功,一跃成为六品官! 听说夏五娘是穿着凤冠霞披,穿着诰命夫人的服饰出嫁的…… 这可让宋怜薇心中五味杂陈。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千方百计想要谋求的地位……却与自己擦身而过了? 再后来,田骁步步高升,可她却在赵德昭的后院里年老色衰…… 最终陈氏夫人难产而死,赵德昭继娶大相公王溥之女王氏。那王氏善嫉,竟将后院数十个无子的姬妾尽数遣散。 宋怜薇已经二十九岁了! 宋家倒是已经听到了消息,早早地要过来接她,但宋怜薇半路跑掉了。 她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家主的想法? ——此时派人过来接她,无非是看中了王氏赠与自己的那份不菲的嫁妆,以及可以凭借她是王爷睡过的女人,再次将她转手送人…… 逃出了宋家人的魔掌之后,她抱着万一的侥幸,不远千里来到了瀼州。 她还记得,那年她与他初订亲,阿娘带着她去市集,她看上了一只质地极佳的镯子,可阿娘手里紧,买不起那样好的镯子,只给她买了几枝便宜的绢花儿。她失望万分,哭哭啼啼地回了家,最终却在自己的小包袱里,发现了那只白玉镯子! 在那一刻,宋怜薇的心里怦怦直跳。 她突然想起来,就在阿娘带着她去首饰铺子里逛的时候,确实有个瘦削的少年郎君一直站在铺子门口看着。 想来,他就是……和她订了亲的田骁? 宋怜薇懊悔自己当时根本没注意那个少年郎的模样儿。 但很快,手里冰凉温润的玉镯就将她的思绪从那个少年郎的身上完全引开了。 那还是她头一回拥有这么好的首饰呢!瞧这水色、这浑然一体的纯白温润、微微晃动,那镯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透明的盈盈波光…… 宋怜薇激动万分。 后来,因为决定要爬赵德昭的床,田骁暗地里送给她的那只镯子被她当了,换得了钱财才收买了赵德昭身边的侍卫和粗使婆子等人。 回想起往事,宋怜薇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二郎!二郎……”再次抬眸看着眼前英挺伟岸的成熟男子,宋怜薇嘤嘤地哭了起来,“妾与郎君也曾结下丝竹之缘,求郎君看在过去的份上,多加垂怜……” 丝竹之缘? 田骁冷笑。 自古以来文人们就把夫妻恩爱当比成琴瑟和鸣……现在宋怜薇说她和他之间也曾有过丝竹之缘,是在提醒他,他以前与她订过亲。 “只求郎君给妾一个名分,再有片瓦遮顶就好,妾,妾如今这副模样儿,并不能憾动娘子半分,郎君!求郎君垂怜……”宋怜薇哭得梨花带雨,“我有一事,定要亲口禀报于郎君!否则,妾于心不安哪!” 第三百四十一章蔷薇凋零(下) “郎君!郎君容禀!那被郎君当成了心头肉的夏氏,其实早已失贞!她,她是个不洁之人哪!”宋怜薇破釜沉舟地说道。 田骁冷冷地盯着宋怜薇。 “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淡淡地说道。 “此事千真万确!!!”宋怜薇指天划日地说道. 见田骁眼神冰冷,宋怜薇自觉他定是因为妻子失贞而愤怒到了极点,连忙添油加醋地说道,“郎君可还记得,夏氏初嫁时,曾与她的母亲一块儿去了汴京郊外的香山寺?后来因为府上走了水,郎君急急地回了府……” “郎君!!!就是在那一日,赵德昭与夏氏通奸,被华昌候付的先世子夫人柳氏目睹!赵德昭为保夏氏,故意踢伤了柳氏,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啊!郎君!郎君一世英名,可不能被夏氏这个贱人蒙蔽了双眼……”宋怜薇急急地说道。 田骁微微一笑,问道,“你亲眼看到的?” 宋怜薇咬牙说道,“之前妾身还呆在赵府时,赵德昭知道妾与郎君……”说到这儿,她竟头一低,面上升起了一团羞意,顿了一顿才继续低声说道,“赵德昭命妾提前几日到了田府,教唆玉娘纷纷等人……到了那一日,果然她们烧了小佛堂,郎君才不得不中了赵德昭的调虎离山之计……” 说到这儿,宋怜薇又可怜巴巴地说道,“可是,郎君!妾也没法子……妾一介弱质女流,哪能违搞亲王之命……郎君!赵德昭觊觎夏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他知道妾自幼便识得夏氏……那时妾早已失宠,他却还特意召妾失这宠,又让画师画了夏氏的脸谱,教妾带在面上与他行房……” “够了!”田骁岂能容忍旁人猥亵自己的妻室! 宋怜薇一愣,呆了一呆,用娇媚得快要陷出水来的声音说道,“郎君……妾所言,句句属实啊!” 田骁面若冰霜。 他略一打量这屋子四周,微微一笑,说道,“来人,拿块镜子来。” 宋怜薇有些惊诧。 婆子们也有些犹豫,不知道田骁要镜子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镜子……可她们也不敢问,最后去搬了个穿衣镜进来。 婆子们按照田骁的吩咐,将镜子立在宋怜薇的面前。 宋怜薇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了。 她卧病在床已经两三年,在最初的时候,她当然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副尊容。哭了几场又闹了几场,一连赶走了好几个被派来服侍她的婆子。最后夏氏烦了,索性让个又聋又哑的仆妇来照顾她,这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侍候她的那个仆妇,每天就是雷打不动的每隔一时辰过来检查她的屎尿,给她换尿布或者衣裳、或擦拭身体、或喂药喂水。且那仆妇又聋又哑,宋怜薇也不再担她会向别人笑话和谈论自己。 可是,身边的人不议论,不代表宋怜薇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她看不得镜子里的自己,因此将屋里的镜子一一打碎…… 说起来,宋怜薇已经好些年没有照过镜子了。 此时田骁命人搬了块镜子过来,还就立在了距离她三步远的床头……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被这块镜子给吸引住了。 宋怜薇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厉鬼!!! 只见那人半趴在床上,肌肤惨白如纸,双颊上生满了蝴蝶斑……她下巴尖尖,头发枯黄,因为瘦,一双原本漂亮多情的大眼睛大得突兀!眼窝子不但深陷了下去,还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而因为太瘦,额头与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看着竟像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一般! 宋怜薇开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镜中的那人,分明就是个女鬼啊! “不!不……”宋怜薇尖锐地高声喊叫了起来。 田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道,“……你要我给你一个名份?什么名份?” 宋怜薇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昔日,她与夏二娘都是汴京出名的美人儿,并称汴京双艳! 可眼前的这个丑陋不堪的女鬼,和当年那个艳绝汴京的美人儿……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不……不是的!这不是我,不是我!”宋怜薇尖叫了起来,也顾不得自称为“妾”了。 “好生看看你自己!”田骁突然厉声喝道,“就凭着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儿,居然还敢做白日梦?” 宋怜薇喘起了粗气! “是你!是你和夏氏负了我……”她惊恐万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了起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还有夏氏!我,我好好的婚姻,却被夏氏夺了去……原本我才应是这府中的女主子,我才是!是她黑心肝啊……” “闭嘴!”田骁沉下了脸,喝道,“我的妻室,是你能编排辱骂的?” 宋怜薇自知已经没有半点希望,便口不择言地大骂了起来,“她夺了我的夫婿,又这样虐待于我……这样狠毒的女人,怎么配为一府主母,享有俊俏俊君相伴?还有什么天理生下那样有出息的儿郎?” “我,我诅咒夏氏!诅咒她不得好死!她生出来的儿子……也会夭……唔!” 说到这儿,宋怜薇突然猛烈地挣扎了起来。 原来,田骁竟上前,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宋怜薇再不能言语,只是唔唔挣扎着,看向田骁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恳求之意。 田骁却捂住了她的口鼻不松手。 很快,宋怜薇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她自腰部以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所以只有两手可用。但田骁是武将,宋怜薇却只是个卧床多年的妇人,如何敌得过他? 且她也从他冰冷的眼神中看懂了…… 他要杀了她!他要杀了她啊! 在那一瞬间,宋怜薇的美梦终于碎了。 其实她早就知道,田骁之所以还留着她的性命,是因为忌惮赵德昭。可是,赵德昭已经自尽了!他死了!所以,她宋怜薇已经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于是宋怜薇才迫切地希望田骁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她才好在田府生存下去。 可是…… 田骁想杀她! 他那冰凉无情、如刀锋一般的锋利眼神,手中掐着她脖子的强大力气…… 宋怜薇不再挣扎。 只是,她在心中想道——为什么她就那么傻,认不清他这人的心狠手辣?在他纵马踏伤她时,她其实就已经知道了……只是,她不相信当年送她玉镯的那个俊美少年,会真的对她一点儿感情也没有! 她想着,他的本事这样大,定有法子聘得神医医好了她……将来她不计较身份,在他身边好生服侍,做个妾也就罢了……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田骁居然这么狠! 宋怜薇已经喘不过气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 不,其实,她恨不了他。她最恨的,是她自己啊!嫁给田骁,这明明就是上天赐给她的一条康庄大道!可她却眼皮子浅,还自以为是的攀了高枝儿,最后才…… 宋怜薇微微地吐出了两口气,两手软了下来,再也不挣扎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善后 田骁却一直没有撤手。 他对宋怜薇的恨意已经到了顶点! 无论她做什么也好,却不能诅咒他的妻子!!! 这是他的底限。 直到宋怜薇的身躯渐渐变冷,他才松开了已经有些僵直的手,沉声对那几个婆子说道,“……宋氏吞金自尽,没能救回来,死了。” 那几个婆子脸不改色地说了一声“是”。 “叫外院的平娘子进来料理宋氏的后事。”田骁交代了一声就出去了。 他顺着花廊,下意识地就往妻子的院子走。 可刚走到院子门口,田骁就站住了脚步。 他…… 他刚刚杀了一个人。 而嫤娘她,怀着孩子在呢!他现在进去,会不会冲撞了她?她怀这一胎,可不似怀铎郎那么顺利,战乱不断琐事又太多,她也跟着担心烦忧的…… 站在院子门口略一踌躇,田骁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 第二日清晨,嫤娘起身的时候,发现田骁竟然一夜未归。 她有些惊疑不定。 田骁也不是没有过彻夜不归的时候,但在以往,他总会提前说一声,怎么昨天没声没息的,竟一夜不归? 再看看侍女们,人人都低首敛目,明显是一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 嫤娘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昨儿郎君没回来?”她问春红道。 春红低了头,“……回娘子的话,原郎君也回来了一阵子,只是……后来外院平娘子进来回话,郎君就又出去了。” “这深更半夜的,平娘子进来做什么?”嫤娘又问。 这一次,春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娘子,是北院,北院那边……出了些事儿。” 嫤娘的一颗心肝儿顿时怦怦乱跳了起来。 她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宋氏又怎么了?” “娘子,春红说了,您可别着急……”春红知道,府中事是不可能瞒得过娘子的,可那些事儿要真说起来,又怕惊着了娘子,只得放柔了声音,低声说道,“……昨儿夜里宋氏吞了金,没了。郎君命平娘子进来,替宋氏料理后事……” “什么?”嫤娘果然一怔。 万千疑问在她心头盘旋。 这大年初一的,宋氏吞金死了? 宋氏已在府里住了近三年了,她半身不遂,根本就下不了床,吃喝拉撒都要婆子服侍,原她身边的一应物事,早已登记造册入了库,哪儿来的生金可吞? 再说了,生金可不同于金饰。在这府里,连嫤娘都拿不到生金,宋氏打哪儿找的生金,还吞了? 那宋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嫤娘有些疑虑。 ——昨儿夜里,田骁本来回来了,后来又出去了?跟着……宋氏就死了? 嫤娘咬了咬嘴唇,示意自己不要多想。 如今她怀孕已近八个月,身子已经有些笨重了,便就着侍女们的服侍,起身洗漱了,又换了衣裳。 夏大夫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娘俩儿正一块儿吃着早饭,突然外头婆子来传,说平娘子求见。 嫤娘想了想,命平娘子进来。 然而平娘子却并没有踏进花厅,而是隔着帘子,跪在外头院子里大声回话。 “常平家的给娘子和亲家夫人请安了……好教娘子和亲家夫人得知,郎君去了崇岭山,七日方回……另,北院宋氏昨儿夜里没了,按郎君的吩咐,奴婢请了道士过来除秽祈福,娘子身子不便,还请亲家夫人与娘子都避着些……”平娘子说道。 嫤娘与夏大夫人对视了一眼。 看来,宋氏真死了? 那田骁…… 嫤娘是他的枕边人,焉会不了解他? 宋怜薇突然莫名其妙的死了,田骁又要离开整整七天,若说这其中并没有关联……那才怪了! 可是,她相信田骁,他是绝对不会瞒着她的。 所以说,他突然离开,而且并没有把话说清楚,很有可能是顾及到她怀着孕,而且身子不好的份上。 “知道了,这事儿你自去办就是。”嫤娘扬声说道。 平娘子应声而去。 嫤娘则与夏大夫人继续用早饭。 夏大夫人见女儿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儿,端了碗粥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不由得有些着急,劝道,“……怎么才吃了那么一点子,你就是不顾着你自个儿,好歹也为肚里的孩子想想啊!” 嫤娘勉强一笑,用瓷匙舀了一勺粳米粥吃了。 可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宋怜薇的身上。 她怎么突然就死了?田骁为什么要离开七天?又为何要请了道士来府里做法? 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和她说些什么,光是这些已知的事件,已经足够让嫤娘猜出真相了。 田骁是个边将。 老话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田骁威名赫赫,死在他手里的人,简直不计其数……可他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崇岭山? “咣当!” “叭!” 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嫤娘一跳! 定睛一看,却是夏大夫人有些恍神,失手打碎了一个筷子托儿。 夏大夫人一愣,连忙转头问向女儿道,“哎哟嫤娘,没吓着你吧?” 嫤娘立刻明白过来,凭着母亲的聪慧,怎么不知宋氏之死必定与田骁有关!而宋氏一死,田骁立刻出府去了崇岭山……那崇岭山延绵数百里无人烟,倒是有个禅宗派的破庙,他去那儿做什么! 想必,他是上那儿苦修静思去了。 所以这不难猜出,宋氏……十有八九就是田骁弄死的! 可无缘无故的,田骁为何要杀死宋怜薇? 再想想…… 田骁的心眼儿只有针尖那么大,当年宋怜薇悔婚攀了高枝儿,就别再指望田骁待她还能有什么好脸色。所以后来宋怜薇被赵德昭休弃了之后,千里迢迢寻到瀼州来找他的时候,田骁毫不犹豫地就纵马踏伤了她。 后来,田骁又命人保住了宋怜薇的性命,是因为要防着赵德昭反咬一口。 可如今,赵德昭死了…… 那也就是说,宋怜薇的死活已经不再重要。 其实田府后院在嫤娘的管治之下,宋怜薇的存在感是微乎其微的。恐怕田骁早就已经忘记自己家里还有宋怜薇这么一号人物吧? 但怕就怕,赵德昭身死的消息传入了宋怜薇的耳里,宋怜薇也不是傻子,怎会猜不到当初田骁不让她死的原因?可赵德昭一死,宋怜薇最后的倚仗也没了,所以她便将计就计,想以性命博得田骁的同情? 想到这儿,嫤娘是什么都明白了。 可她也为宋怜薇的愚蠢而感到惜——当初宋怜薇都已经亲历被田骁纵马踏伤了,怎么还对他存有幻想与希望呢?其实,只要宋怜薇一直这么老老实实的,嫤娘也不介意一辈子养着这个废人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皆成定局。而赵德昭一死,宋怜薇的性命变得无关紧要,田骁本无必要与宋氏纠缠。可宋氏虽然暴毙,定是触及了田骁的底限……会不会是因为,宋怜薇在言辞之间污辱了自己,才惹得田骁大怒? 嫤娘叹了一口气。 再看看母亲惶恐的模样儿,嫤娘明白,如今自己已经成了府中人的定心轴。她有事,府中必大乱,田骁也会乱了阵脚。她安稳,府里才能固若金汤,田骁也才能后顾无忧。 这么一想,她连忙定了定神,微微一笑,说道,“娘,我没事!哎,我吃得有些饱了,您陪我在院子里走一走,呆会子道爷们来了,又唱又念的,我怕吵……” 说着,嫤娘叫了侍女们过来收拾,她则扶着母亲的手去了院子里,语笑嫣然地陪着母亲一边聊天,一边散步。 第三百四十三章铎郎归(上) 这大年初一的,田府居然做起了道场,再一打听,原来宋氏暴毙了? 前来向嫤娘拜年的清客夫人们一知道这事儿,俱都是一愣,但都很有默契的,没有任何人再主动去打听什么了。 她们大多知道宋氏与田骁的关系,就算不知道的,也很聪明的不会在新年头上去问些让主人家觉得晦气的话。因此在向嫤娘拜年的时候,人人都是一水儿的各种吉祥话,热闹极了。 而嫤娘有孕在身,也只是与众清客夫人们略聊了一会子的天,便端茶送客,只留了年底初嫁、过来拜年的刘芸娘聊天,另有张凤姐做陪。 几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的天,春秀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在夏大夫人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夏大夫人的眼睛突然一亮,随即看向嫤娘。 嫤娘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如今你身子重了,高兴和不高兴的事儿,你都别太介怀……”夏大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嫤娘看看夏大夫人,又看看春秀……但母亲笑得开心,便知肯定不是坏事儿。 “娘!到底什么事儿?”嫤娘急切地问道。 坐在夏大夫人身边的张凤姐笑道,“哎哟,亲家夫人,我可要倒戈投向娘子这一边啦……娘子,方才我听到春秀和亲家夫人讲,铎郎回来啦!这会子已经到了前院,约摸就要进后院来喽!” 嫤娘十分惊喜! 她捧着肚子才站起身,就听到了从外头传来儿子一迭声的叫唤,“娘!娘……老安人?老安人?铎郎回来了,娘?娘……” 嫤娘急急地迎了出去,果然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似的铎郎匆匆从外头奔了进来! “铎郎!” 嫤娘欣喜地喊了一声,上前就想要抱住儿子。 不料,铎郎却被夏大夫人给拦住了,嫤娘也被春红春秀一边一个地给扶住了。 铎郎被他外祖母拦着,两只大眼睛瞪着他娘的肚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先跪了下来,朝着夏大夫人叩首,“……铎郎给老安人请安!祝老安人新春吉祥,福寿安康!” 喜得夏大夫人和什么似的,一把就将外孙子拉了起来,对着屋子外照进来的光细细地看。 嫤娘也含着眼泪看着儿子。 算起来,铎郎跟着公爹田重进已经去了两年,如今已经七岁的孩童。可他身形高大,瞧着和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童似的…… 嫤娘还记得,那年她带着儿子上京时,儿子说话的时候还总喜欢用叠音,唤父母为爹爹娘娘、对着乳母说话,还用饭饭、睡觉觉……什么的;可如今一转眼,铎郎竟然这么大了,说话行事竟和个大人一样! 嫤娘一下子就哭出了声音,“我的铎郎……” 夏大夫人连忙轻轻地推了铎郎一把。 铎郎会意,小心翼翼地上前,扶住了母亲。 “娘肚里怀着弟弟呢,快坐下,好生歇着。”铎郎连声说道。 嫤娘就着儿子的服侍坐下了,可手里却紧紧地拽着铎郎的袖子。 母子二人捱在一块儿坐好,两人都不住地打量着对方。 “娘怀了弟弟,怎么反倒还瘦了许多?”铎郎奇怪地问道。 嫤娘却已经哽咽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铎郎…… 他真是长大了,除去满头满面的风尘仆仆,他的眉宇间像足了少年时的田骁,瓜子脸、肌肤微黝,且生得剑眉星目,只有高挺秀气的鼻梁极似了嫤娘。 再看看这孩子的衣着…… 他倒是还穿着嫤娘替他打点的衣裳、袍子和靴子。只是袖口、袍子边磨得有些脱了丝儿,靴子上沾满了泥点子,且鞋跟处磨损得厉害…… 嫤娘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屋里的妇人,小娘子以及侍女们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铎郎心里也有些难受,只是拽住了他娘的衣角,头垂得低低的。 众人感怀了一阵子,夏大夫人率先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劝道,“铎郎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咱们哭哭啼啼地做什么?你又怀着身子,吓坏了肚里的那一个,今儿夜里又来闹你,何必呢?” 众侍女们慌忙来劝,嫤娘才渐渐收住了哭声。 夏大夫人害怕女儿的情绪太激动,便安排铎郎先去洗漱换衣裳;跟着又急命人去收拾铎郎的屋子……等到铎郎沐浴过,换好了衣裳再来重新叩见夏大夫人和嫤娘时,嫤娘已经完全平复了下来。 春红等人已经去厨房,整治了些铎郎爱吃的饭菜,娘仨就坐在炕床上,一边用饭一边聊天。 嫤娘就问,“既然要来,怎么不早些?你早一日赶到,也好在这边过年……” 铎郎解释道,“我在汴京时,因那边府里的堂舅母新生了个小表弟,少不得在那边吃了弥月酒,又看望了太安人才过来的……” ——铎郎口中的太安人,正是嫤娘的祖母,夏老安人。 嫤娘与夏大夫人对视了一眼,连忙问道,“你表弟怎样?你舅母又怎样?太安人身子可好?” 铎郎略一迟疑,说道,“小表弟……壮了些,生出来足有九斤四两重,舅母很是吃了些苦头……好在小表弟的身子骨极壮实。” “九斤多重的孩儿!”夏大夫人惊呼了一声,又问,“那你舅母……” “叔祖母(夏二夫人)求到了姨祖母(王审琦夫人)那儿,后来姨祖母请了董太医过去替堂舅母诊脉,如今就在夏府里住着,便是为了替表舅母调理身子。不过,到我离开汴京为止,表舅母还下不了床,可看着精神还不错。董太医说,表舅母性命无忧,最多也就是将来子嗣会艰难些。”铎郎老老实实地说道。 夏大夫人颂了一声佛号。 “这要生个九斤多重的孩儿……难怪蕙娘要吃苦头呢!”夏大夫人叹道,“好在蕙娘也替大郎生养了两个儿郎啦,唉!” 说着,夏大夫人又对嫤娘说道,“你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可要好好注意……这吃多了不成,吃少了也不成,平日里还得多走几步,但累了也不成……” “娘怀个弟弟,这样麻烦?”铎郎惊呼道。 夏大夫人用手指点了点铎郎的额头,宠溺地笑骂道,“当年你在你娘肚里的时候,你靠什么活的命?还不是靠吸食你娘的骨血精元为生?这妇人怀孩子啊,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呃,咳,咳咳!” 想着年节下的,说那不吉利的话,可不是好兆头,夏大夫人连忙咳嗽了两声,掩饰了过去,“总之啊,你得感念你娘的生养之恩!她是以命相博,才平安生下了你!” 铎郎立刻点头,撕了一只烧鸡腿放进他娘的碗里,“娘辛苦了,吃鸡腿!”跟着又将另一条鸡腿放进夏大夫人的碗里,“老安人也辛苦了,吃鸡腿!” 嫤娘与夏大夫人对视了一眼,笑出了声音。 第三百四十四章铎郎归(中) 嫤娘见儿子迟迟没有问起田骁,便将碗里的烧鸡腿挟到了铎郎的碗里,主动说道,“你爹爹去了崇岭山……说是要去七天,这么算着,恐初八才能回来……” “我知道!”铎郎咬了一口烧鸡,说道,“儿子回来的时候,先去了崇岭山拜见父亲,这才回的府……” 嫤娘一怔,可不思议地问道,“你,你……你先去了一趟崇岭山?” 铎郎“嗯”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道,“爹教我听娘的话,别闹事儿,若是惹出事来惊扰了娘和娘肚里的弟弟,他回来就活撕了我!” 夏大夫人和在旁服侍的侍女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嫤娘还是回不过神来。 那崇岭山上的破庙,原来田骁也带她上去过,道路极崎岖,因为杳无人烟,路程遥远又多荆棘,难走得很。那时田骁带着她,两人走走停停了好几个时辰才到…… 如果她没有猜错,田骁应该是昨天后半夜去的崇岭山,到了现在……也不过午时刚过。不但田骁已经上了山,而且铎郎也跟着上过山了?又下了山? 半晌,嫤娘才一骨脑地问道,“你爹爹……一个人在那儿?他可穿了大毛衣裳?有骑马么?身边可有伴当?可曾带了干粮?” 铎郎奇道,“爹既是去受诫思过的,还能穿大毛衣裳、带着仆从和干粮去?” 嫤娘一怔。 随即,她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他什么也不带,不吃不喝整整七天?”嫤娘担心地说道。 夏大夫人立刻朝铎郎使了个眼色。 铎郎很快就明白过来,连忙解释道,“娘!您还担爹?崇岭山上的那个破庙,多少年没有人烟了,简直遍地都是狍子獐子……您就放心吧!包准我爹回来的时候还会肥一圈儿!” 嫤娘皱着眉头,盯着儿子。 铎郎只得嘿嘿笑了两声,低头扒饭,再不说话了。 叡郎听说铎郎回来了,飞马从军营里赶了过来。 兄弟俩一见面就笑了起来。 “二哥!两年不见,你比我还高些了!”铎郎刚吃完饭,放下碗一抹嘴,就笑着朝叡郎走了过去,两人相互一拍肩,握了握手,突然就过起招来! 夏大夫人骂道,“两个小祖宗!大过年的这是要拆屋子么?”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地就着侍女们的扶持,避到了一边。 两个样貌相当,身段儿相当的少年郎君瞬间战到了一块,只闻衣袂纷飞,但见两人都是身姿隽秀、动作迅猛又如行云流水一般…… 他们你来我往了好几招,嫤娘早已不是过去的深闺妇人,也常行走于军营之中,故此看出叡郎似有些体力不支,连忙喝停,“好了好了!才回来就闹,也不问问你哥哥是不是也用了饭!” 铎郎笑嘻嘻地跳开了,叡郎也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呵呵地笑。 嫤娘这才亲切地招呼起叡郎来。知他还没用饭,又赶紧让侍女去厨下,再传菜过来。 叡郎则先向夏大夫人和嫤娘请了安问了好,这才和铎郎一块儿坐下,几人便一块儿聊起天来。 叡郎先问家中祖翁和祖母可好,又问他爹娘兄长弟弟可好……待兄弟俩说了一回话,叡郎又开始问起铎郎跟着祖翁去伐北汉的经过来。 说到这个,就连夏大夫人与嫤娘也被吸引住了,人人都屏息静气地听铎郎说着战场上的事儿。就连赶过来上菜的春秀和果儿,也不由得放轻了动作。 铎郎直说到口干舌燥…… 叡郎也顾不上用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沏了茶,端给铎郎吃。 夏大夫人和嫤娘被铎郎所述说的战争场面给惊住了,两人听得极入神,不但一颗心儿被高高吊起,而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众人听着铎郎说起战事,后来索性连侍女们也都纷纷围在门口或廊下的窗子处,都聚精会神地着…… 到铎郎讲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了。 嫤娘连忙吩咐人去熬些润喉的冰片菊花水来给铎郎吃。 而直到这时,嫤娘才觉着自个儿在炕床上坐了一整日,不由得有些腰酸背痛的,便扶了春红,想去院子里走一走。 夏大夫人去厨房管晚饭去了,铎郎叡郎相约着去了外院,院子里就只剩了嫤娘和侍女们。 嫤娘在院子慢悠悠地散步,隐约听到从北边传来了道士们做道场的敲锣声音。 她朝北边看了看…… 后院之中,院落屋檐层层叠叠的,她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努力静下心来,扶稳了春红的手,继续散步。 她围着院子走了几圈,刚刚才转到了一旁的时候,就听到了瓷器“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又听到母亲在院子的另外一头惊呼了一声,“你说什么???” 嫤娘一怔,连忙扬声问道,“娘?娘……娘你怎么了?” 可院子的另外一头却完全寂静了下来。 嫤娘心中有些着急,一边急急地问着,一边扶着春红的手,匆匆绕到了院子的另外一边。 还没等她走到跟前的时候,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嫤娘?你在哪儿呢?我没事,没事……你别走过来,当心碎瓷割了脚……” 嫤娘连忙走到了母亲面前,见到了母亲。 不但夏大夫人在,铎郎也在。 夏大夫人的脚边还有个碎了一地的碗,不但满地狼籍,而且泼湿了的汤汁还溅湿了她的裙角;铎郎则站在夏大夫人的身旁,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怎么了?”嫤娘关切地连声问道。 “娘,我,我……”铎郎吞吞吐吐的。 “不关铎郎的事儿!这都怨我!”夏大夫人连忙解释道,“你不是让她们煮些冰片菊花水给铎郎润嗓子?我听到铎郎回来了,就想着端过来让他喝……没曾想这碗没端好,摔地上了……可不能怨铎郎!再说了,这碗儿碎了就碎了吧……呵呵,岁岁平安嘛!” 嫤娘便又瞪着儿子。 铎郎看了看母亲瘦弱的腰肢,还有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声说道,“娘,是我不好……我,我跑得急了些,老安人她,她被我吓了一跳……” 嫤娘有些疑惑。 方才母亲在摔碗前,明明说的是“你说什么”这四个字,怎么现在……两人都只字不提了? “没事没事!”夏大夫人笑道,“我这就再去给你盛一碗!” 说着,她转身就走。 “老安人,我自个儿去!”铎郎打量了一番母亲疑惑的神色,转身忙不迭地去追夏大夫人去了,“……您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子我娘又要念叨我了!”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 第三百四十五章铎郎归(下) 接下来的日子,嫤娘虽时时担忧远在崇岭山上的田骁,奈何身边却多了铎郎这个混世魔王! 他虽然大了,可前两年被拘在祖翁身边,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回来了,夏大夫人怜爱他前两年吃了苦,处处宠溺,倒把他给惯的……连嫤娘都看不下去了。 所以后来,铎郎说要去军营里找叡郎玩的时候,嫤娘也就由着他了。 就这样,白日里,铎郎便跟着叡郎去了军营,直到天擦黑才回来。可每每他屋里的乳母侍候他洗完澡更完衣,立刻转头就来报与嫤娘听……不是他那才上身的新袍子被扯烂了,就是面上身上又添了新伤痕什么的。 嫤娘少不得又叫了铎郎过来,问他到底在军营里做什么了。当听说是在与众人比试的时候不慎扯破了衫子的时候,她很是紧张,虽面上只责怪了铎郎几句,又吩咐春红将破掉的衫子准备好,可一出了铎郎的屋子,便急命李奶娘去外院找常平问话。 常平回话过来,说小郎君勇武得很,扬言要与亲卫团每一个人都打上一场。田骁的亲卫团里,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铎郎和他们对打……常常是他们手下落情,但铎郎还是落了下风。可铎郎却偏偏不认输,依旧缠着人和他一决胜负。 如今小郎君不过才去军营里几日,竟已经和一小队的人都干过仗了…… 得知了真相的嫤娘,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可转念一想,田家虽然已有了几个小儿郎,可却只有铎郎一人跟在公爹身边;铎郎他小小年纪,恐怕也只有这会子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是安稳的……他日公爹再上沙场,势必是要再带了铎郎去。既是这样,不如就让他这会子在军营里好生练一练拳脚。他身手越好,保命的机会就越大。 这么一想,嫤娘沉吟一番,立刻召了平娘子到后院来,又教春红拿了银子出来,交与平娘子,还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平娘子一番。 平娘子捧了银子领命而去。 这一日,铎郎一回来,衣裳也来不及换便兴冲冲地去找他娘,“娘!是您设了比武会?还抽出头筹?” 嫤娘见儿子的头发都乱了,身上的衣裳也皱巴巴的,还沾满了泥土,便替他整理了一番,笑道,“如今年节下的,一来是新春佳节的,动手动脚的不吉利;二来,难道亲卫团里的人不休息了?你追着他们打……哪个愿意?倒不如光明正大的设个比武会,只要参与就有奖,拔了头筹的,那是奖上加奖……怎么样?今儿可有人愿意和你比武了?” 铎郎的眼睛亮晶晶的,大声应道,“有!怎么没有……娘,我也想拔个头筹回来给您!您等着,等我拿了头奖就给您买个金镯子!” 嫤娘笑了起来。 正巧夏大夫人指挥着侍女们端了炖品进来,听到了铎郎说的后半句,奇道,“……什么金镯子?” “到时候给老安人也买一个!”铎郎豪气万丈地说道,仿佛他已经打遍亲卫团无敌手一般。 嫤娘笑得合不拢嘴。 夏大夫人欣慰道,“……还是铎郎好,总惦记着我!过来,我的乖乖,快把炖汤喝了,你和你娘一人一盅。” 铎郎拿过炖盅,揭开盖子就一仰脖子,将炖盅里的热汤一口吞了! 紧跟着,他就被热汤给烫得嗷嗷叫,一蹦三尺高! 慌得屋里的夏大夫人、嫤娘、婆子侍女们勃然变色,人仰马翻地乱忙了好一阵子,铎郎才嘶哈嘶哈地说没事。 急得嫤娘要去请了郎中进府里来给他看看时,他又已经不耐烦地爬上了炕床,用手抓着果盘里的果子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 夏大夫人连忙又去夺下了果子,一迭声地命侍女们打了水过来给他净手,再命人去厨下切一盘子果块儿送过来…… 嫤娘见儿子依旧活蹦乱跳的,又亲自扳着他的牙口看了一回,见他确实无事,这才放下了心。 待侍女们服侍着铎郎洗了手,厨下又送了果盘过来,祖孙几个才坐在炕床上吃果子。嫤娘畏惧果儿寒凉伤胃,故不敢吃,便捧着汤盅慢慢地喝。 夏大夫人这才有空问铎郎道,“……方才你说,要赚了银子给你娘买金镯子?你年纪小小的,上哪儿赚钱去呢?” 铎郎一下子就来了劲儿,对夏大夫人说道,“老安人!我娘让平叔去亲卫团弄了个比武会,只有参赛就有奖,每通一关也有奖……且那是个车轮战,共轮三局,轮到后头若能打进三甲,那赏银可是一倍一倍地往上翻番呢!” 夏大夫人一滞,转过头瞪着嫤娘。 嫤娘用帕子掩了嘴,嫣然一笑。 “好孩子,你别和他们闹……你要买金镯子,我这里有的是钱……”夏大夫人劝道。 铎郎将果块儿塞嘴里,咬得咔咔响,“老安人!娘,你们只管放心,我必会给你们挣回两个金镯子来的……” “好了好了,吃完了果子就赶紧回屋里沐浴更衣去!用了晚饭赶紧温书,你爹爹明儿就回,当心他考你功课!”嫤娘笑道。 铎郎应了一声,又抓了两块果儿塞进嘴里,从炕床上一跃而下,和夏大夫人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夏大夫人瞪着女儿,不悦地说道,“这比武会,是你出的点子?他若再大些,我也不管了!可你瞧瞧……他才七岁!田守吉的亲卫团里,那些亲卫……个个都和豺狼虎豹似的!你让个孩子去和豺狼虎豹斗?你,你……” “娘!”嫤娘笑道,“我问过常平了,别看你的外孙子年纪小,身手当真不错……没准儿真能打进前三甲呢?再说了,他多练一红,身手越好,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且亲卫团里的人,难道还会真伤了他不成?不过寓教于乐,大家玩玩罢了。” 夏大夫人极不满意地说道,“要是人家不知道的,还真当你是个后母呢!” 嫤娘哑然失笑。 第三百四十六章良人 这天是年初八。 田骁去崇岭山之前,说过七日回。 那就是今天了。 嫤娘一大早就站在院子里,不住地朝外张望。 说起来,平时田骁也不是没有离开过她的时候。可是,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这么让她难以忍受。 可直到接近晌午了,他还没回来。 夏大夫人在西屋里喊嫤娘赶紧去用饭,嫤娘嘴里虽连声应着,却一步也不肯挪动,眼睛也紧紧地盯着院子外头通往这边的花廊。 夏大夫人一连喊了好几声,见女儿始终不动,只得从屋里走出来,嗔骂道,“……你自个儿不吃,难道也不用顾着肚里的那一个?饿坏了他,最后还不是你难受?就是想等二郎,也先进来喝碗汤垫垫肚子!” 嫤娘又应了一声,却仍扶着一株花树,不住地朝外头张望着。 夏大夫人没法子,教春红送了一盅汤过去,让嫤娘吃了。 嫤娘喝了一盅汤,胃里暖洋洋的,更不愿意挪动脚步。 就在夏大夫人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听到嫤娘欢呼了一声,“……二郎?”她一转头,看到女儿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似的,朝着外头扑了出去! 夏大夫人被吓了一跳,连忙追了出去。 只是,还没等她跑出去,就看到系了披风的田骁已经将嫤娘抱在了怀里,正大步流星地往院子里走。 夏大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有心骂一骂这对不知轻重的家伙,却又想起这几日女儿的魂不守舍……最终她摇摇头,朝着仆妇们做了个手势。 仆妇们都会意地退下了。 夏大夫人也避到了自己的屋里去。 嫤娘依偎在夫君熟悉的怀里,也不知怎么的,鼻头酸酸,十分想哭。 田骁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只是将她一路抱到了东屋里,这才将她放在了炕床上。 嫤娘曲着腿儿坐着,委委屈屈地看着他,眼圈儿一红。 田骁连忙将手里的包袱放下,挨着她坐了下来。 然而嫤娘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眼泪顿时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扑籁籁地就往下淌。 其实在年前地时候,田骁就因为要帮着处理侯仁宝的后事、以及整顿军务而忙碌。所以嫤娘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仔细看过他了。 这一次,他又去崇岭山上苦修了七日。 眼前的他,哪里还是那个丰神俊朗的英挺男人? 他分明就瘦成了皮包骨!下巴处生出了短短一圈络腮胡子,双颊深陷了下去,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嫤娘捧着肚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田骁也紧紧地盯着妻子。 见她只是捧着肚子哭,他被吓了一跳!连声询问…… 可嫤娘就是一声不吭地哭…… 他没法子,只得将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了她左手的脉门上,凝神细听了一番,知她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 “田守吉!下回你要是还敢一声不吭的就走……我,我,我就带了你的孩儿,也走!”她恨恨地边骂边哭道。 “好好,再没有下次了……”田骁哄她道,“这一次是事出有因,再没有下回了!” 说着,他的眼睛就盯着炕桌上的吃食,问道,“你还没吃?” 听了这句,嫤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高声唤了侍女进来,打水服侍田骁洗手净面,又叫人赶紧准备好热水,待郎君用过饭就要沐浴…… 田骁洗了手,又指着自己带回来的包袱,吩咐侍女拿到厨下去斩件摆盘。 嫤娘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什么?” “回来的时候,在城外看到有几个化子在烤泥焗鸡,便使了几个钱买了下来,你也试试。”田骁笑道。 嫤娘哪会不知道他! 定是他饿得很了,见乞儿在烤泥焗鸡,才买了来的。可他买了烤鸡之后,却又担心远在府里为他担心受怕的她,因此无心吃鸡,索性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嫤娘动手为他添了一碗百合瘦肉粥。 “你吃这个,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点东西,先吃些易克化的,免得伤了肠胃。”她柔声说道。 田骁笑着将她递过来的粥碗凑到嘴边,将碗里的粥一饮而尽。 仆妇送了斩件切好、拼了盘的泥焗鸡过来。 也不知是嫤娘为了等田骁回来错过了饭时所以觉得饿了呢,还是见到了田骁便心情大好,连胃口也变好了……总之,嫤娘也觉得那泥焗鸡就是一只被烤熟了的光鸡,看着没什么佐料,只是厨娘为了好看,洒了点子炒香的白芝麻上去。 可这样的泥焗鸡,却偏偏那样香! 她只吃了一块,便觉得那鸡肉紧实,异常鲜美,恐怕那些化子们是在林子里捕捉的野鸡,便连忙命侍女赶紧送一份到母亲房里去。 田骁这才从饭碗里抬起头,“我该先去给外母磕头请罪才是。” 嫤娘按住了他,“眼下你这副模样儿,见了她,她反而不高兴。倒不如用了饭,沐浴过,更了衣再去见她。她是我的亲娘,只会心疼你,哪里会怪你!” 他咧嘴一笑,低下头继续扒饭。 田骁回归,令嫤娘心下大安。 再看看他的吃相,更令她也觉得胃口大开,便陪着他慢慢地吃。 嫤娘不敢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去崇岭山,只是问他,到底在山上做什么。 初时田骁笑着胡诌,只说自己打坐念经了……后来才认真说道,“打坐念经是必须的,可当然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打坐念经。我想着,毕竟要在山上呆七日不是?横竖也无事,索性好生想一想自己以前做的事,如今想要做的事,以及后面将要做的事……” 说着,他又笑道,“其实以后得了空闲,咱俩得时时上山,好好清静一下。平日时太忙了,脑子也没个空当时候,忙过了就停下来歇一歇,想一想,倒是极好的。” 嫤娘侧着头看向他。 说真的,作为她最熟悉的人,这次他回来,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他好像是和过去有些不一般了……不光眉宇间舒展了好多,面上的笑意也随性了好些,以前总郁结于心胸间、却又被刻意掩饰和隐藏起来的那些忧烦,似乎全都烟消云散了? “怎样都好……就是你要上天去大闹天宫,我也陪着你。只你以后不能丢下我,也不能不吃饭……那我就依了你。”嫤娘笑着答道。 第三百四十七章争端 用完饭,田骁去洗浴了,刮了胡子换了新衣,出门去给夏大夫人磕头。 嫤娘在内室里等了一会子。 这几天他不在,她吃不好也睡不好,就害怕自己有什么不妥,惹来府里人的担忧……如今他回来了,她也真正放下了心,立时觉得有些困倦,索性窝在在炕床上,又拉了块小毯子过来盖住了自己的腹部,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直到她悠悠醒来时,田骁竟然还没回来! 嫤娘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些奇怪,心想平时他和娘也没什么好说的,怎么今天……两人竟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都到这个时辰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正当她强撑着,想要起身的时候,刚好看到田骁自己掀起了帘子,一脚跨进了东屋。 嫤娘怀着身子,月份重了,动作也变得有些笨拙……因方才她歇午觉的时候,侍女们害怕炕床挡了她,便撤到了一角。此时她想要起身,却因为才睡醒,胳膊没有力气,也没有着力点,吭哧吭哧了好半天也没能从炕床上挺直身子。 田骁连忙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只是,他那宽大温热的手一触及到妻子的后肩,便立刻摸到了妻子瘦弱的肩膀……根本就是一层薄薄的皮覆盖在骨头上! 田骁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妻子。 直到这时,他才看出,大腹便便的妻子其实是面黄肌瘦的,甚至因为太瘦,她那两只眼睛也显得格外大,再看看她幼细的手腕……竟然瘦得能看出她腕间的青筋! 见妻子根本就已经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儿,田骁不由得有些心疼,面上的表情也跟着有些戚戚然来。 嫤娘好不容易在他的掺扶下才坐直了身子,又觉着刚睡醒有点儿口渴,想要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炕桌上的茶盏时……大约手伸太长,扯着了筋骨,顿时觉得小腹处抽得有点儿痛,便忍痛“嘶”了一声。 “你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田骁皱着眉头,替她拿过了茶盏。 可他刚刚才将茶盏拿在手里,便觉得那茶盏冰凉冰凉的。田骁忍不住怒中从来,将手里的茶盏扔了出去,那茶盏撞在墙角,发出了“砰”的一声清脆破裂响声。 嫤娘被吓了一跳! 站在屋里服侍的春红和果儿也被吓得……“卟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服侍娘子的?”田骁厉声问道,“……娘子身子重了,竟连想吃口热茶也吃不上了?嗯?” 嫤娘一呆。 春红等侍女们自然是将她服侍得很好,茶盏中的水冷了……那也是因为春红等人惧怕田骁在屋里,因此慢了一步的原因。 可这又有什么好生气的?茶水冷了,叫她们换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的? 默了一默,嫤娘反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生气,她却转头吩咐侍女们,“春红,快去沏了热茶过来。果儿,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不腻的点心,送些过来,我有些饿了……” 其实她并不饿。 可若是她说饿了,大家都会紧张。 虽然她不知道田骁这是怎么了?可凭着她是他的枕边人,她也能感觉到……其实他就是心里不快活了,所以迁怒于人。 他才回来就找麻烦,如今又是新年节下的,何必呢? 所以她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也是好的。 只是,田骁积威太重,春红与果儿被吓得脚软,两人相互扶持着,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哆哆嗦嗦地向他与嫤娘回话,然后才同手同脚地逃出了屋子…… 嫤娘问他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无缘无故的,你拿她们出什么气?” 田骁紧抿着嘴,一声也不吭。 这时,嫤娘突然听到母亲夏大夫人在门口喊了一声“嫤娘”。 嫤娘连忙推了田骁一把,田骁扶着她坐正了身子,他也下了炕床站到了一边。嫤娘见自己与他的衣着还算齐整,说不上逾越,这才应了一声,“娘!快进屋……您饿了没有?方才我让厨房送点子点心过来,您也过来一块儿吃点?” 夏大夫人进了屋。 田骁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朝夏大夫人行了一礼。 夏大夫人盯着田骁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嫤娘怀着身子呢,你在她面前大吼大叫的做什么?就是不想着她肚里的那一个,难道这大年节下的,你在妻子的屋里叫嚷,摔盘子摔碗的,让外头的人听了,怎么想?” 说着,夏大夫人走到了炕床边,坐在了女儿的身旁。 田骁又朝夏大夫人行了一礼,恭声说道,“外母说的是,小婿唐突了。” “娘……”嫤娘扯了扯母亲的袖子。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去外院吧,晚饭时分再回来……这里有我陪着嫤娘就成。” 田骁又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然后看了嫤娘一眼,转身离开。 “娘!”嫤娘不依地扯了扯夏大夫人的衣角。 夏大夫人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 “方才我歇午觉的时候,您和二郎说了什么?他才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往他并不是这样的……” 嫤娘不解地问道。 夏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还能跟他说什么!不就是念叨了一下,他不该抛下家里老的小的,自个儿去了深山老林里!这万一要是有什么万一,这个家,怎么办?许是我老了,爱啰嗦,你们嫌我烦了!我不过说了你们几句,谁也不耐烦……罢罢罢,待你生下了肚里这个小讨债鬼,我自归去!不讨你们的嫌……” “娘!您这是什么话!”嫤娘嗔怪道,“哪个嫌您烦了!这年节下的,您就胡闹吧,反正您就是再怎么胡闹,我也不许您离开!您哪儿也不准去,就呆在我和孩子们的身边!” 夏大夫人原本已经有些眼圈发红,可听了女儿的话,她沉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都说儿女生来就是父母的债!你啊你!我可真是……这辈子注定就是欠了你的!” 嫤娘一笑,“那您可要还我一辈子!这一辈子啊,您都在和我呆在一处,就和从前一样!” 夏大夫人转过头,看着女儿,眼泪突然扑籁籁地流了下来。 嫤娘觉得今天的娘亲和夫君都好生奇怪,可娘亲既然哭了,她也不敢再深究,唯恐惹得母亲不快,便拿了块帕子,替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夏大夫人夺过了女儿手里的手帕子,自顾自地抹了一把眼泪,突然笑着说道,“好,好!咱们就像从前一样……” 这时,嫤娘含笑看着母亲抹眼泪。 她突然注意到,母亲拿着帕子正擦着眼泪……可平日里,母亲一直戴在腕间的那个翡翠镯子竟不见了踪影!且除了这个以外,母亲身上竟无一丁点的首饰,就连她的发髻上,簪的也是木钗和素色的绒花。 嫤娘不由得有些奇怪,母亲虽是孀居妇人,可早已替父亲守足了二十年的寡,虽不好穿正红或大花大绿的衣裳,可平时穿戴些彩缎、佩戴些首饰也是无关要紧的事。 “娘,您这是怎么了?年节下的,怎么连首饰也不戴呢?”嫤娘刚问出这句,突然就醒悟过来了,“哎哟!这都怨我,年底事儿多,也不记得要给您添些好首饰了……娘,不如咱们明天就去华妆楼逛一逛……” “不必了!”夏大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 “我又不是没有首饰!再说了,我一个孀居妇人,要那么多首饰做什么!如今正因为你怀着身子在……我才不戴那些个金玉之物,免得不慎伤了你!不光是我这样,我已经交代了你屋里的丫头和婆子们,都不许再戴首饰了……等你生下了孩儿以后,想戴什么没有?”夏大夫人强笑道。 “娘……” 其实嫤娘想说,真没必要这么紧张。 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先前生铎郎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如今这可是第二个孩子,怎么就…… 可转念一想,她生铎郎的那会儿,可真不比这次怀孕。 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她也跟着担惊受怕,且有内忧外患的……确实她的身体也远不如从前。说到底,母亲这样担忧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确实不争气的缘故。 “好了!”夏大夫人再一次打断了女儿的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说了算!” 嫤娘笑了起来。 其实,她都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这样的生活也不会太久,最多不过三四十天,她就要生了…… 确实母亲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如今田骁已经回来,她也该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就算不为别的,也该为肚里孩儿的健康好好着想啊! 第三百四十八章惊险(上) 田骁回归,令嫤娘心下大定,又兼之后院事务有张凤姐与春兰把持,她的身边还有夏大夫人亲自照料……这内忧外患一去,终于让她放下了心。 再加上嫤娘也知道这一次自己怀孕,和上一次怀孕相比,身子骨确实弱了好些,便教府中专替她诊脉的老郎中,每隔一日就给她扶一次脉。与此同时,她还十分注意运动,尽可能做到少食多餐,一歇下来就让侍女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散步什么的。 虽然是这样,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除了小腹一天比一天涨鼓之外,她还是瘦得可怜。 这几天,府里人为讨她的欢心,特意从庄子上移了新培植出来的三色海棠花,种在了花园里。 虽说岭南天气炎热,就算是冬月里也不太冷,何况现在已经开了春呢! 可是,三色海棠花毕竟少见,嫤娘稀罕得不行,每天都要过去赏花。 这一日,嫤娘和往常一样,歇了午觉起来,觉得无所事事,便又要去赏花。 谁知刚刚才走出了院子,还没走到花园那儿呢,也不知怎的,她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就朝着地面直直地摔去! “哎哟!” “啊!” “娘子!娘子……” 众侍女们见她朝下一滑,纷纷惊呼出声! 春红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扶…… 不料她的动作也只是令嫤娘摔下的动作停滞了半分!大约嫤娘怀着孕在,体重也比先前重了好些,因此春红不但没扶住,还跟着一块儿往下摔! 说时迟,那时快,跟在一旁的豆儿眼见春红已经扶不住了娘子,心里一急,整个人立刻趴在了嫤娘面前的圆卵石路面上! 嫤娘的双腿“卟嗵”一声就跪在了豆儿的背上。 春红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春红也没顾得上自己的额头都被磕了个口子,只是一骨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连忙过来扶嫤娘,又一边大声叫了其他的仆妇过来……嫤娘这才被众人给合力扶了起来。 她喘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身体倒没什么事,就是被吓着了。 婆子们搬了张椅子过来,嫤娘坐着歇了一会儿,又命婆子赶紧去请郎中过来替春红和豆儿看看,可曾摔坏了…… 春红和豆儿自然连声称无事无事,这么乱七八糟地忙了一阵子,嫤娘也无心再去赏花了,坐在椅子里休息了一阵子,觉得身体无事了,索性带着侍女们往院子里走。 只是,她才走了两步,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两腿间滑腻腻的?小腹处也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她面色一变,停住了脚步。 “把椅子抬过来,让我坐着……”嫤娘对婆子们说道,“……抬着我回去,再来个人回去告诉大夫人……我,我,许是要生了……” 众人一听,急了! 豆儿也顾不上自己被摔得鼻青脸肿,撩起了裙子就往院子里冲;婆子们连忙抬了那把椅子过来,春红小心翼翼地扶着嫤娘坐了上去…… 待嫤娘回到了院子里时,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夏大夫人快步走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方才跌跤了?” 嫤娘摇摇头,“被丫头们扶着,倒并没有摔着……就是,就是可能被吓了一跳,这会子……肚子也不疼,就是觉得,好像破了水……” 夏大夫人连忙挥手,指挥着婆子们将嫤娘抬回了东屋里的炕床上。 早有稳婆候命待在一旁,驱散了丫头们,再将门一关,就替嫤娘解下了衣裙,仔细察看。一个稳婆看完,另外三个也都轮流看了。四人商量了一番,才对夏大夫人说道,“哟!大夫人,娘子确是破了水……依我们之见,还是请把娘子请到西屋里去,等郎中来了再说,可好?” 夏大夫人听了,先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嫤娘的手,笑道,“迟来早来,他总归是要来的……别怕,咱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这就先送你去西屋,可好?” 嫤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说她不紧张不害怕是假的,可是……都已经破了水了,还能怎么样? 那几个稳婆手脚麻利地替嫤娘收拾好了,抬了软抬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嫤娘抬到了西屋去。 嫤娘一进西屋,夏大夫人就出去忙了,留下春兰和李奶娘在一旁陪着。 嫤娘想了又想,让春兰去叫了夏大夫人进来。 “我的儿,你怎么了?若是难受的紧,先忍一忍,郎中这就到了……方才我也派了人去叫二郎回来,大约呆会子他就能到……”夏大夫人关切地问道。 嫤娘晓得,其实根本没有到预产期,腹中的孩儿也并没有想要出世的意思。可是,羊水已破,也就是说,孩子无论如何也要出生…… 今日之事,只能说是天意。 可田骁却并非是个心胸广阔之人。 原是她自己不小心,差点儿跌了跤的,可落在他的眼里,只会怪罪丫头们服侍不力……如今她面临分娩,再没有精力却顾别的,万一等她生完了孩子,春红豆儿她们遭了无妄之灾,那可怎么办? “娘!您是知道您女婿的品性的,今儿这事,怨不得我的侍女们,可他……”嫤娘有些焦急,不由得伸手扯住了母亲的衫子,“不管怎么样,烦您保下了我的侍女们,我可不想,到了生孩子的紧要关头上,还去顾虑这些……” 春兰和李奶娘对视了一眼, 夏大夫人嗔怪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就这点子小事,也值得你当成大事儿来办!倒唬得我……你让春兰传个话给我不就成了!” 嫤娘认真道,“依着二郎的性子……除了我,他也就敬着您一个,先前宋氏……哎,那个不提了,我并不敢说什么因果报应,可也不想他再不顾后果了……就当是给这一个多积点儿福罢!” 说着,她抚了抚自己圆滚滚的小腹。 夏大夫人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在这里乖乖的,只听稳婆们的话,呆会子郎中来了再说。我这就去敲打下人们,呆会子二郎回来了,我也亲自和他解释……我就说,是我陪着你去的,你差点儿跌一跤,是我没能扶住你……这样说,可好?” 嫤娘点点头,笑了。 站在一旁的春红与李奶娘听了,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三生有幸! 只是,这一次娘子她……到底能不能顺利生产? 第三百四十九章惊险(中) 不多时,老郎中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替嫤娘听脉。和几个稳婆商议了一番以后,老郎中才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地对夏大夫人和嫤娘说道,“……亲家夫人,娘子腹中的小儿郎么,现在还挺安稳的……” 嫤娘一听就听了! “老郎中,我的孩儿怎么样,你只管直说就是了,瞒着我,有什么好?”她急切地说道。 一激动,她下意识地就想坐直身子…… 夏大夫人见了,慌忙去拦,“哎哟!现在你可不能起来!我的祖宗!你有什么事,只管躺着说……” 嫤娘躺着不动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方才一动,就觉得小腹处传来了阵阵紧缩的感觉,且下身又有了滑腻感。 她不由得抱着肚子,面露痛苦,“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外头突然有人喊着“郎君”二字,很快,西屋的帘子就被人粗鲁地掀起,田骁满面杀气地冲了进来! 一见妻子满面痛苦地躺在床上,田骁面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嫤娘,你怎么样?”他扔下了手里的马鞭,俯在床边紧张地问道,“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怎么今儿就发作了?是不是下人服侍得不好?” 嫤娘顿时就有些紧张。 夏大夫人连忙解释,“今儿我和嫤娘歇了午觉起来,本想去赏花的……不曾想,我跌了一跤,嫤娘虽无事,却被吓了一跳……想来是为了这个才破了水的。” 田骁这才没说话。 嫤娘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春红和豆儿压根就不敢进屋,两人挨着外头的门帘子站了,原本一看到郎君那杀气腾腾的模样儿,两人早就腿软了,全仗着背靠着门柱子才没有滑倒在地上…… 此刻听了夏大夫人的话,她俩知道自己的小命是保住了,均忍不住热泪盈眶! 而屋里,嫤娘却朝着那老郎中发问道,“老郎中,您只管和我说说,到底我和我的孩儿怎么样?你们可不许瞒着我……” 田骁一听,眼睛一下子就瞪得溜圆! 他连忙抓过她的手,长指搭在了她的脉门上。 老郎中摸着胡子直叹气,“这妇人生产呢,需得瓜熟蒂落才好……可如今小儿郎却还安安稳稳地睡在宫胞之中,娘子却破了水……这个,可真不好办啊!” 田骁虽通医理,却并不熟悉妇人生产,因此便急问道,“那要如何是好?” “依小老儿之见,这有两个法子。一,立时煎了催产药,将小儿郎催出来。这个法子比较凶险,因为催产药对小儿郎有没有伤害,这个真是不好说啊……这二嘛,让娘子继续养胎,直到瓜熟蒂落,小儿郎他想要出来为止……”老郎中说道。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这确实令人难以选择。 当然,出于对孩子的保护,肯定是让嫤娘卧床养胎比较好。可这么一来,嫤娘要遭多少罪?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因为只要稍微一动,羊水就往外淌。 让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直到预产期? 那她就这么一直躺着,真正等到孩儿出世的时候,她还有力气生吗? 可是,就如同老郎中所说,所以煎了催产药让她吃了,会不会对孩儿不好?她的身体都还没有准备好要生育,强行催生,对她的身体有没有伤害? 田骁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夏大夫人也直发愁,索性去了窗子边,双手合什放在颌下,闭着眼睛也不知喃喃念叨着什么…… 嫤娘也呆住了。 她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只觉得肚皮又是一阵发紧。 “老郎中,我的肚子一阵一阵的紧,是不是孩儿想出来了?”她颤声问道。 老郎中摇摇头,说道,“这娘子肚皮发紧,并不是因为孩儿要出来了……而是因为,小儿郎在娘胎里已经意识到可能会有危险,所以只要娘子略微动一动,他就紧着宫胞……目的在于,不让羊水继续往外淌……这是小儿郎在保护他自己呢!” 嫤娘一怔。 也不知怎么说,泪水突然就夺眶而出了。 这孩子还在娘胎里呢,居然已经有了那样强的求生意识!可她做为孩子的母亲,却那么不小心…… 想了想,她握住了田骁的手,咬牙说道,“二郎,我,我想,不吃催产药,让嬷嬷们给我揉肚子,我,我要把孩子生出来……” “这怎么行!”田骁想也不想地就提出了反对。 妻子说的揉肚子,其实就是推产。 古往今来的,也不是没有过给产妇推产,使其顺利产子的。 可通常推产的对象,都是产妇难产……或是产妇在分娩的时候大出血死了,产婆们为了救出仍然卡在产道里的婴儿,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把胎儿从娘胎里推出来的手段。 这样的胎儿,就算被强行推了出来,多数也是死胎。 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不是痴就是傻的…… 那就更别说,推产对孕妇的伤害有多大了。 嫤娘听到田骁反对,急道,“二郎!唯今之计,只能让孩儿赶紧出来啊……越拖得久,对我、对孩儿都不利啊!” 田骁心如乱麻。 西屋里虽然站满了人,有躺在床上的嫤娘,站在窗下默默合什祈祷的夏大夫人、六神无主的田骁之外,还有稳婆、产婆、郎中、春兰、李奶娘等人…… 可屋里人虽多,却并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半晌,田骁才开口问老郎中道,“……这个时候,让娘子吃落子汤,可会对娘子的身体有所伤害?” 众人惊得……人人都瞪大了眼睛! 嫤娘先是一愣,继而大怒! 她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怒视田骁道,“田守吉!我怀的……可是你的孩儿!你,你……现在我怀胎九月半,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你居然要让我喝落子汤?” 第三百五十章惊险(下) 田骁岂会不知这其中的凶险! 可是,他万万不能拿妻子的性命开玩笑! 眼下妻子未见红先破水,如果孩儿完全没有想出来的意思,那恐怕,对大人对小儿郎都不太好…… 田骁不敢赌。 不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自然愿意选择保全妻子——什么样的方式对她有利,他就愿意采用什么样的方式。 但是,这孩子可不是他一个人的。 嫤娘也有份。 所以他宁愿当着她的面,直接与郎中讨论……若是真不尊重她,他大可叫了郎中出去,直接命郎中开了方子,煎药让她服下……完全不必考虑她的感受。 可是,她不是别人,她是他的妻,是多年来与他相濡以沫的伴侣,他怎么可能不心疼,不在乎? 更何况,嫤娘所愤怒的,也正是他心中难以取舍的! 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却在她肚里生长,靠吸取她的气血精元为生……好不容易到了快要出生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 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放弃。 惊恐之下,嫤娘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很快她就发现,因为她的动作,似乎羊水又流了些出来…… “二郎,”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和缓些,也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变得镇定些,便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了手,唤道,“二郎,你扶我,扶我躺下去……” 田骁果然依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了下去。 嫤娘躺好了,又深喘了几口气,这才缓缓说道,“二郎,方才你也听到了……咱们的孩儿,害怕得紧。” 说着,她抓过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处。 田骁摸到了一个硬硬紧紧的“壳”。 嫤娘尽可能让自己的情绪变得轻松,又抓着他的手,示意他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 田骁以为她不舒服,便由着她,伸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肚子。 没过一会儿,嫤娘感觉到小腹处的紧绷感渐渐消失,便含泪看着田骁,微微的笑。 “你瞧瞧,孩儿知道娘亲不再害怕了,还有爹爹也在陪着他,所以他不害怕了……”她哽咽着说道。 田骁呆若木鸡。 他的手,一直在她的腹部轻轻摩梭,自然是清晰无比地感觉到她的宫胞由紧绷到松软,松软过后,甚至还有些胎动…… “他不是一团血肉!他是个人,是个还没出世的人啊……”嫤娘继续哽咽着说道,“他已经有知觉了!一害怕,他就会保护自己,他还能感觉到我的害怕,也能感觉到你对他的期待!” 见田骁呆愣愣一动也不动,嫤娘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二郎!其实只要孩子想出来,我和孩子就都会没事,对不对?” “他已经有知觉了!只是,只是……他可能睡着了,呆会子他醒了,他会知道的,他肯定想出来,看一看他的爹娘,他的外祖母,还有他的哥哥……”嫤娘泣道。 站在窗边的夏大夫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屋里的仆妇们也不住地用袖子擦拭着眼角。 田骁眼圈发红。 “二郎,我的身子……向来康健,也不是头一回生孩子了……这一次,我也会平平安安的。这个孩子,和铎郎一样,也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我,我也会顺顺利利地把他生下来……你不要放弃他,我,我也不会放弃他的……”嫤娘继续说道。 夏大夫人也抽泣了一声,哭着说道,“……那就把他生下来!胎里的孩儿,其实也能听到声音的,咱们轮流在嫤娘的肚子旁高声叫喊,孩子听到了,会出来的……” 那几个稳婆也出主意道,“推产是万万不可的,不过,倒是可以试着轻轻按按膻中穴、中脘穴……让小儿郎感到不舒服了,自然会往骨盆里躲……只要入了盆啊,就成功了一半儿!” 老郎中也摸着胡子说道,“呆会子让厨下煲点儿冰片鸡蛋白莲须……三碗水煎成浓浓的一碗水,让娘子吃了,既饱肚子又催胎入盆……且这方子最是温和不过,既清神又不伤身……” 田骁仍是不说话。 嫤娘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半晌,田骁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照娘子说的……嬷嬷们过来,替娘子按揉穴位罢!春兰去厨下煮白莲须……”他轻声说道。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整齐的抽泣声音。 很快,众人就乱忙了起来。 那几个稳婆去一旁讨论要如何按压穴位去了,夏大夫人拉着老郎中不住地询问,李奶娘和春兰出了西屋,商量着不但得煲点儿冰片鸡蛋白莲须,恐怕还得熬煮些鸡汤的好…… 屋里虽然乱轰轰的,可嫤娘却紧紧地握住了田骁的手。 毫无疑问,田骁是一家之主。 他完全可以决定,她和孩子的生死…… 可是,他却听从了她的意见。 嫤娘心中十分感激,拉着他的手,半晌才说道,“……二郎,谢,谢谢……” “傻瓜,”他苦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无论是何种选择,都是你一个人在承受……嫤娘,其实我帮不上你,我帮不上你啊……” 刚说完,他就把头扭到了一边。 嫤娘已经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哽咽,心下又是伤心,又是感动。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她轻声说道,“为了你,为了铎郎,还为了我娘……我不会有事,我们一家人,会好好的……” 他突然垂下头,趴在了她的床边,“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些微弱的泣音。 嫤娘默然。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她嫁给他这么些年了,和他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无论情形如何凶险,局面多么复杂,他从来也不曾像现在这样……这么无助过。 虽然说,分娩孩子的痛苦与凶险,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将由她独自一人承受。 可他…… 他心里也肯定不好受啊! 嫤娘暗暗打定了主意——她得稳住!并且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她不能让铎郎失去母亲,也不能让寡母失去唯一的女儿,更不希望田骁失去妻子…… 嫤娘咬紧了牙关。 第三百五十一章生产(上) 如今嫤娘面临的困境,就是羊水已破,但胎儿还未入盆。 唯今之计,只能采用稳婆们的方法,即轻轻按压穴位,给胎儿造成困扰…… 厨下送来了冰片糖煲煮的白莲须鸡蛋。 嫤娘已经打定了主意,定要沉着冷静——她很清楚,只要她能稳住,其他人就不会惊慌失措。 由着春兰喂食着,吃下了一大碗白莲须煲煮的鸡蛋,嫤娘竟觉得味道还不错,甜津津的,便笑道,“若是还有,也端些来大家吃吃……我想着,恐怕这可是场硬仗要打,没个三五天可不成,大伙儿商议一下,分个班儿来轮值罢!” 众人听了,觉得正是这个理儿,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分好了班。 既然分了班,大家就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四个稳婆被分成两班,两人共值一班,四个时辰一换;春兰和李奶娘分为两班统领,也是四个时辰一换;夏大夫人毫不客气地赶了田骁出去,田骁自然是不肯的,不由得十分哀求…… 嫤娘看不下去了,也央求母亲道,“娘就留他在这里,赶了他出去……也不知他会瞎想些什么呢!横竖我也没那么快生,到了孩子快出来的时候,再叫他出去不迟……” 夏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看了这对你侬我侬的小夫妻。 想了想,夏大夫人索性去偏房里休息去了——女儿说得对,这胎儿还没入盆呢,起码也有两三天的功夫……不光是女儿得好好保持体力,她也得好好休息,像田二这样……真到了嫤娘分娩的时刻,说不定他就撑不住了…… 人们散去之后,屋里变得清静多了。 稳婆们按照之前商议好的,一人每隔一刻钟就替嫤娘按摩半刻钟的功夫;另一人则在同伴替娘子按摩的时候,在一旁冲着嫤娘的肚子大声唱着“小宝儿哭,小宝儿笑,小宝儿快快出来跳……”的童谣。 而田骁则一直用手轻轻抚摩着妻子的腰腹处。 说起来,嫤娘在怀铎郎的时候,因是第一个孩子,夫妻俩都挺稀罕的。夜里就寝之前,两人还会轮流抚摩一下她的肚皮,和她肚里的孩子打打招呼,说说话。 可嫤娘在怀这个孩子的时候,又正值多事之秋…… 孙全兴捅了个大娄子,令他既要顾及瀼州的军务,还得分神处理邕州军务,另外还要处理侯仁宝的后事,以及调查孙全兴与众人渎职一事。 他在外头疲于奔命,她在家里也跟着担惊受怕。 他三天两头的回不了家,更别提陪伴孕中的妻子;连带着,他也顾不上她腹中的孩儿。 这会子他倒是有空了,慢慢抚摩着她的肚子,仔细感受着她腹中孩儿的存在……有时,孩儿会回应他,略微动一动什么的。 田骁微微地笑了起来。 抬眼再看看妻子…… 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田骁静静地看着她,无限依恋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的扫视。 他的妻室,出自名门,打小儿就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她确实很娇气。 煮成白米饭的米和熬粥的米不能是同一种,白菘只吃黄芽心的,嫩黄瓜只吃二指长的;用来裁剪贴身衣物和袜子的布料从不在外头买,而是命府里的婆子们日夜亲纺出来的,最最柔软贴身的细棉衣;脸上搽的雪肤膏也只用他亲手配的…… 但她真的娇气吗? 从前她跟着他去南唐行斥候细作之事时,白天她要去应付皇甫夫人的种种考验,清客夫人们的排挤与试探,还要想方设法、且不露痕迹地协助皇甫夫人在小周后的面前露脸…… 而那时候在金陵,她跟着他充作皇甫府里的清客,生活过得着实清苦。 可她就是能把平淡无趣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管是明里向皇甫夫人讨要应得的待遇,还是暗地里让信得过的侍女采用其他的法子采买食物,反正她就是想着法子的改善着他的生活…… 无论他富贵、抑或是陷入了困境,她都一直默默陪伴在他的身边。 因为身边有了她,他才没有了后顾之忧。 她给了他一个家,为他生了一个聪明又能干的儿子…… 可他呢? 他替她做过什么? 现在就是她最困难的时候! 可是,他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 在这一刻,田骁简直恨透了无能的自己! “娘?娘……爹?爹……”屋子外头响起了铎郎焦急的声音。 “小郎君,您可不能进去,娘子在里头睡着呢……”有仆妇劝诫道。 嫤娘已经惊醒了。 “铎郎?可是铎郎回来了?”嫤娘迷迷糊糊地问道。 田骁柔声道,“是,是铎郎回来了……你别急,这会子也别动,我叫他进来看看你,可好?” 嫤娘发了一会儿的呆,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才含笑说了一声好。 田骁去外头喊了儿子进来。 铎郎聪明绝顶,见这架式,已知母亲有些不好,将平时的莽撞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娘,您躺在这里做什么?弟弟何时出来?” 嫤娘笑道,“……弟弟弟弟,你倒是叫得亲热,万一生出来的是个妹妹呢?” “妹妹?”铎郎惊呼了一声,喜道,“弟弟妹妹都好!要是娘生的是弟弟,我许他骑在我的脖子上骑膊马!待我打遍亲卫团无敌手,挣来了赏银……我就给他买一匹小马!” “若娘生的是妹妹,我,我……挣来的赏银就给妹妹买花戴!”铎郎期盼地说道。 嫤娘笑了笑。 “娘要生孩子呢,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爹爹在这里替我担忧,那边你外祖母也在偏房里烦恼……铎郎,我可就把你外祖母托付给你了!从现在起,你就过去盯着你外祖母,让她按时吃饭、按时歇觉……可好?”她轻声说道。 铎郎挠挠头,问道,“是娘要生孩子,为什么老安人反需要人照顾?” 第三百五十二章生产(中) 听了儿子稚嫩的言语,嫤娘嫣然一笑,答道,“娘这会子还没生呢!直到了要生的时候,你和你爹都不能进来……到时候,照顾娘的,不就只有你外祖母了?可你外祖母年纪也大了,这会子太操劳……真到了娘要生孩子的时候,她哪儿还有精神?” 铎郎恍然大悟! “铎郎明白了!娘,您就放心吧,只把老安人交给我,我必将老安人侍候得妥妥当当……”说着,铎郎就朝门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冲着躺在床上的嫤娘说道,“娘,老安人交给我,我爹就交给您了……您也好好管一管他,免得他太担心您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的……本来是您要生个弟弟出来,可我爹比您还辛苦……” 田骁虎视眈眈地瞪着儿子。 铎郎一说完就跑了。 嫤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田骁也有些无奈。 “你儿子说的,让我好好管一管你,”她忍笑说道,“果然知母莫若子……不是他说,我也想不起来问问你,你可用过饭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不饿。”田骁答道。 “我饿!”嫤娘笑着说道,“你也陪我吃一点……” 她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田骁顿时紧张了起来,连声问道,“怎么了?” 嫤娘没理他,只是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田骁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 半晌,嫤娘才回过神来,缓缓说道,“二郎……快去叫嬷嬷们来,我,我……好像是阵痛……可是,怎会这么快呢……” 田骁连忙吼了声,“快来人!” 两个稳婆立刻抢上来,一人大着胆子请田骁回避,另一人则卷起了袖子,准备掀了嫤娘的裙子看看…… 田骁却一动也不动的,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嫤娘。 嫤娘转过头,微微地喘了几口气,对他说道,“二郎,你,你……且避一避罢!让嬷嬷替我看看再说……” 田骁有心想说,嬷嬷替你看看……又何妨?我只在这里守着你就是。 可转念一想,这是她的体面。 她是他的妻,她身体的每一处,他都看过……但现在不成,现在有外人在…… 田骁咬着牙站起身,对她说道,“我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你唤我一声就是。” 嫤娘笑着点点头。 田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一走,嫤娘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对稳婆说道,“嬷嬷,我……有点子痛,一波又一波的,但又不知是不是阵痛……” “娘子莫急,待我等看看先……”那稳婆答道。 那两个稳婆先是解了嫤娘的衣裙,仔细查看了一番她的小腹,又不时用手摸摸;然后又伸出手指探进去,在宫口处按了按…… “哟,这小儿郎可真是乖啊!不过只是半天功夫,居然已经入了盆!”其中一个稳婆笑道,“我老婆子接生了十几年,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破水之后这么快就入了盆的孩儿呢!” 另一个稳婆也说道,“我出去和老郎中,以及那两个老姐姐说一声儿!这孩儿入了盆,咱们就得预备着了……” 前头说话那个道,“成!你去,我在这儿守着娘子……” 那婆子果然喜气洋洋地出去了。 田骁立时进来了,“孩子入盆了?”其实他一直呆在门口,耳朵竖得尖尖的,嫤娘与这两个婆子的对话,他可是一句不落的都听到了! 那婆子向他道喜,“恭喜郎君!娘子肚里的小郎君怕是入了盆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田骁面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扑到了嫤娘的床边,喊了一声妻子的闺名,小心翼翼地将手覆上妻子的小腹…… 他是不大懂得入盆不入盆的,只是不住地轻轻摩梭着她的肚子,低声说道,“好孩子……你也想出来见见爹娘,是也不是?呆会子乖乖的出来,别折腾你娘亲……你出来了,爹有重赏……” 嫤娘啼笑皆非。 身下的阵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渐渐的,她有些撑不住面上的笑容了。 她开始想法子,要怎样才能赶了田骁出去。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最最狼狈不堪的模样! 大约是因为先前那个稳婆出去报了喜,很快,夏大夫人和老郎中都赶了过来。 铎郎被李奶娘死死地拘着,留在了外头,这会子正不高兴的很,在外头大喊大叫…… “孩儿入了盆?”夏大夫人惊喜万分地问道。 老郎中上前替嫤娘扶了脉 ,细听了半晌,才笑着点了点头。 “阿弥陀佛!”喜得夏大夫人合了什,又诵了一声佛号。 另外两个稳婆上前摸了摸嫤娘的小腹,也相互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似的,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既是这么着,咱们就赶紧预备好!厨房里赶紧送了热水过来,嬷嬷们,烦你们照顾着娘子擦擦身子换上衣裳……春兰,呆会子你亲自下厨,给你家娘子煮碗鸡汤面,不!要两大碗!你家郎君也没吃呢……” 春兰笑道,“索性煮上一大碗,外头铎郎也没吃呢!” 一个稳婆打量着夏大夫人与田骁面上的神色,也大着胆子凑趣儿道,“……我们也没吃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 产房里笑语晏晏的,唯有被李奶娘拘在外头的铎郎急不可耐地大声喊娘。 嫤娘笑着对夏大夫人说道,“娘,您让铎郎进来,我好生交代他几句……总在外头大吼大叫的,像什么话呢!” 夏大夫人就想着,呆会子女儿吃了面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就要开始准备生产了,哪里还能顾得上丈夫和儿子……这么一想,她果然扬声喊了句,“李嬷嬷,教铎郎进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门帘子一摔,铎郎如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娘!娘……方才她们笑什么?是不是您给我生了一个妹妹……”一句话还没说完,铎郎就看到了母亲盖着薄被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由得愣住了。 ——既然娘还没生,那她们高兴什么? 屋里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嫤娘也笑道,“……哪有这么快呢!呆会子吃了你兰姑煮的面,就去外头睡一觉。等你睡醒了,妹妹就出来了……” “真是妹妹么?”铎郎天真地问道。 嫤娘笑道,“我不知道,得生出来再说……你在外头要乖乖的,呆会子娘要管着小妹妹,暂时顾不了你,你只管听李嬷嬷的,别让娘分心,可好?” 铎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明天上班开学了哦,大家调整好状态了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生产(下) 铎郎倒是乖乖的,被李奶娘领着,出了产房。 可田骁不愿意离开。 奈何嫤娘此时却因为身下的阵痛,已经频临忍受的边缘,不由得咬着牙怒视着他…… 田骁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 可是,他是真希望能够留下来,与她同甘共苦。 嫤娘见他始终不肯走,只得别过脸去,暂且忍过了这一波的疼痛……待缓和了些,方才转过脸来低喝道,“……你是知道我的,别说男人不能踏进产房,这是老祖宗们世代传下来的规矩……就是没有这规矩,我也万万不能留你在这血污凶险之地……” 说着,她喘了几口粗气,继续喝道,“田守吉!你快给我出去!” 田骁一怔。 嫤娘已经转过脸去,不愿看着他。 田骁站起身,却仍怔怔地看向她——她虽面朝里,他却能看出,此时她正努力隐忍着疼痛……甚至因为要忍着疼,她还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这还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天,可她的额头上却开始淌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田骁心里有些难过。 “嫤娘,我只是……” “快出去!”她喘着粗气只一昧地驱赶他。 夏大夫人过来劝,“守吉,你在外头等吧!若你呆在屋里,她连叫疼也不敢……何苦呢?再说了,你就是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出去管着铎郎……放心,这里头有我呢!且嫤娘也不是头一回生孩子,方才嬷嬷们给摸了胎位,这一回啊,想必比上回生铎郎还要顺利些……快出去吧!” 田骁没法子,只得一步一挪地出去了。 他一走,嫤娘就松了一口气,浅浅地呻吟了一声,“……娘!我疼!” 夏大夫人过来抱住了她,“好姑娘,你再忍一忍……呆会子吃了面,教嬷嬷给你擦身更衣,再看看开了几指……” 嫤娘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多时,春兰送了汤面进来,众婆子合力帮着嫤娘挪了挪体位,嫤娘便在春兰的服侍下,开始吃面。 其实她并不饿。 可想着,呆会子也不知要折腾多久……于是她还是狠着心肠,逼着自己将一大碗汤面全吃完了。 众人见了,均心下大定。 当下,婆子们也开始合力替她脱了衣裳,帮着她擦洗了一番身体,又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跟着,婆子们又从外头搬了炉具锅灶等,放进了偏房里,开始生火烧热水。 接下来,就是无尽的等待…… 虽说嫤娘并不是生第一胎了,产道也开口得很快,可一整夜,除了阵痛,宫口也不曾开全了。 产房里除了春兰一直陪在嫤娘身边照看她之外,那几个稳婆和夏大夫人都挤在一处长凳上坐着眯觉,以保存体力。 嫤娘就着春兰的服侍,居然也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迷迷糊糊的,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拿着个风筝要放,因风极大,风筝倒是很快就飞了起来……飞得极高极远。只是,狂风转瞬即至,她害怕风筝要断线,因此便想收了线。不料那风筝果然在高空中飞舞了一阵子,线果真断了! 眼看那风筝就被风给吹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嫤娘懊悔不已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高昂的嗷叫,一阵狂风袭来,一只巨大的金眼巨鸟,尖锐如利钩一般的嘴里衔着她的风筝,朝着她迅猛无比地冲了过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她还做梦呢,却把屋里的人都给惊醒了…… 众人围着她问东问西,好一会儿,嫤娘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才知这是一场梦。 稳婆又查看了一次宫口,喜道,“哟!开了约摸八指了!想来孩儿要出来了!” 众人听了,连忙打起来了精神,忙碌了起来。 外头李奶娘听了,也连忙将铎郎交与田骁看着,她则领了一众训练有素的婆子们守在产房门口,专听春兰的吩咐。 这一回,嫤娘也比上一次更有经验。 生产的阵痛,她都死忍着,哼都没哼一声,就怕自己捱到了后头没了力气……她只是配合着稳婆们,随着稳婆们喊的号子,按节奏呼吸、用力。 守在外头的婆子们则在李奶娘的安排下,听从春兰的吩咐,一会儿送了热水进来,一会儿又送了白布进来,没过一会儿又送了干净的草木灰进来…… 田骁与铎郎呆呆地坐在庭院里,看着婆子们来回走动。 半晌,铎郎哆哆嗦嗦地开口问道,“爹,爹……她们从里头拎出来的桶……里头装的是,是血水?” 田骁面无表情。 “娘生个孩子,怎么,怎么会出这么多的血?”铎郎是真被吓着了,小脸儿惨白惨白的,“我,我跟着祖翁去打仗的时候,就是死个人……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的血……” “啪!” 田骁铁青着脸,狠狠地拍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怒骂道,“你娘吉人天相!她绝对不会有事!不可能有事!你少说什么死啊死的……” 铎郎不敢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小儿郎终是没能忍住,带着哭音问道,“……爹!刚我听到她们说,娘这回生弟弟,比生我那会儿少遭了不少罪?这是真的?” 田骁一怔。 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几年前铎郎出世的情景。 那是嫤娘头一回生孩子……她挣扎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了铎郎,后来铎郎出世了……因为憋气和用劲儿,她那张原本雪白俏丽的脸庞被涨得通红,怎么也消不了。众人怕她难过,一整个月子都不敢给她镜子……后来她出了月子,众人才瞒不过去了。 见自己差点儿毁了容,她哭了一整天! 还是田骁想法子,配了些药膏子,让她天天抹,直过了大半个月才好…… 田骁在这边自己想自己的,铎郎却已经在那边哭了起来。 “娘出了这么多的血,她们还说……这算好?那娘亲以前生我的时候,到底遭了多少罪啊?”铎郎呜呜地哭道。 田骁的思绪终于被儿子的哭声给收了回来。 “把你从眼窝子里流出来的那些马尿都给我吞了!”他冷冷地说道,“我们田家的儿郎,流汗使得,流血也使得……偏偏这眼泪水,一滴也不能流!” 铎郎像只小兽一样呜咽了几声。 “你若真心疼你娘……今后少惹事儿,少让她替你操心就是!”田骁瞥了儿子一眼,说道,“再一个,如今她身上的诰命,都是我替她挣回来的……以后,你可有本事挣回军功,封母荫妻?” “有!” 田骁话音刚落,铎郎挺起胸脯,便大声说道。 “哟!生了生了!孩儿出来了!”从屋里爆发出婆子仆妇们惊喜的叫声。 田骁顿时腿一软…… 第三百五十四章添丁(上) 田骁兀自腿软…… 可铎郎却已经冲到了产房门口,大声喊娘。 守在门口的婆子们连忙拦住了他,劝道,“哎哟小郎君,这可使不得呢!您就是想进去看看少夫人,也得先让里头收拾好了才行……” 铎郎又着急又害怕,不由得回过头,看向父亲。 而田骁却因为一颗心一直悬得高高的,脑子又崩得紧紧的……此时听说孩儿已经生了下来,整个人更是紧张……他死咬着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瘫倒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挣扎着站起身,朝着产房门口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婆子们都惧怕他,可也知道产房重地,就是家主亲至也不能进……当下人人都不说话,却个个都低了头,瑟瑟发抖地站在产房门口,用自个儿的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田骁也不敢硬闯…… 他什么也不怕,就怕嫤娘生气。 “嫤娘?嫤娘……你可还好?”他用头抵着窗棂,低声问道。 产房里传来了婆子们低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慌里慌张的样子——这么说,嫤娘的情况应该还算好? 话虽如此,可他得不到答复,心中始终不安。 “嫤娘?嫤娘!嫤娘你可还好?”田骁不甘心地大叫了起来。 屋里婆子仆妇们的声音陡然变得静寂无声。 “哇……” 不大不小的婴孩哭声突然响了起来! 田骁一怔。 “……守吉?守吉,我,我没事,我和孩儿都好,都好……哎哟!啊……” 嫤娘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 可一听到她的惊呼声,又让刚刚才变得安静下来的田骁瞬间没办法淡定了。 “嫤娘?嫤娘!!你怎么了?” 他抬脚就想往产房里冲。 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连忙死命地拦住了他,“郎君!可使不得啊……” “二郎休闹也!”夏大夫人在产房里朗声喊道,“嫤娘好着呢,小娘子也好得紧……呆会子让她们把小娘子洗洗,包上襁褓再送出去让你看看。你在外头莫嚷嚷,让嫤娘心不安。” “二郎,你听娘的……” 夏大夫人话音刚落,嫤娘的声音又从屋里传了出来。 田骁听出妻子的声音虽然疲惫,却并不虚弱,这才放下了心。 他松了一口气,背靠墙角慢慢滑坐在地上。 小娘子? “……小娘子?”铎郎跟在父亲身边,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爹,你听到没?她们说……娘生了个……小妹妹?” 此刻,田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 嫤娘生了个小闺女? 小闺女…… 小闺女??? 她会是什么样的?她会像嫤娘吗?像嫤娘那样,皮肤白晰,五官漂亮?也会像嫤娘那样,既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又是个胆大心细的,主意正的小娘子? “爹,娘流了这么多血,真的没事事?爹,你说……小妹妹长什么模样啊?”铎郎也开始喋喋不休地问了起来,“爹?爹!爹你说……小妹妹长得像我还是像娘啊?” 田骁又是一呆。 他转头看了儿子一眼,突然大笑了起来。 铎郎莫名其妙。 屋里,婆子们仍然忙得团团转。 直忙了近一个半时辰,婆子们才将产房收拾好了。 夏大夫人笑盈盈地抱了小女婴出来给田骁看。 铎郎踮着脚尖也在一旁看…… 小女婴已经睡熟了。 大约是因为早出世了半个月,小女婴看起来特别瘦弱,面上的皮肤有些水肿,虽然闭着眼睛,但能看出眼缝儿极长,睫毛也是长长翘翘的。 小姑娘生得鼻子小嘴儿也小,此刻正被大红的襁褓包裹着,呼呼大睡。 “瞧瞧,这就是你的小闺女儿!”夏大夫人看着怀里的外孙女儿,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在丧夫之痛中,挣扎着生下了嫤娘……那时,嫤娘比眼下这个小女婴还要小呢! “老安人,小妹妹好小啊……”铎郎惊呼道,“小妹妹的头只和我爹的拳头一般大小……啊!她没有头发,也不像娘,小妹妹怎会没有娘漂亮?” 夏大夫人笑道,“……你妹妹将来只会比你娘更漂亮!当年你娘刚生下来的时候,比她还小些呢!后来养养就白净漂亮了……” 说着,夏大夫人就想把小女婴往田骁怀里递。 田骁顺势接了过来。 可襁褓一入手,他顿时就僵住了! 怀里的小女婴柔软得就像完全没有骨头似的,而且还可能因为他的抱姿不正确,孩子的头都歪到了一边…… 小女婴似乎不太满意被打扰了清静的睡眠,小嘴儿吸吮了一阵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然而,她到底什么也没也找到,便微微抿了抿嘴,又睡着了。 “啊!小妹妹的嘴儿可真小!”铎郎惊呼道。 夏大夫人看着田骁浑身僵硬得连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从女婿怀里又接过了外孙女儿,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怀里的小女婴,却对田骁说道,“……你先去偏房烤一烤火,等褪了身上的寒气以后,再进屋去看看嫤娘吧!” 田骁应了一声,看了外母怀里的女儿一眼,去了偏房。 铎郎想了想,选择留下来继续看妹妹。 “老安人,妹妹为什么一直睡着?” “才出世的小孩子,就要多睡多吃才能长得快……” “老安人,那妹妹什么时候才能叫我哥哥呢?” “哪有那么快!怎么也得满了周岁才学说话,得有一阵子呢……” 田骁站在偏房里烤火,听着外头外母与儿子的对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站在炭炉前,转过来又转过去,将全身的衣物都烘得暖暖热热的,这才推门进了西屋。 屋里已经被婆子们刻意收拾过了,变得干净整洁又明亮。 香炉里燃着嫤娘喜欢的清雅淡香,可他却依旧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田骁慢慢走过去,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嫤娘正看着他,微微地笑。 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只见她衣着整洁,发丝柔顺,锦被一直拉到了胸口处,若不是她额头上包着一块棉帕,根本就意识不到她是个刚刚才生完孩子的产妇。 “嫤娘,你……你受苦了。”田骁的声音,莫名就有些苦涩。 嫤娘又是一笑。 “小妞儿很乖,并没有闹腾我……那几个嬷嬷也是很能干的,我听了她们的话,没费什么劲儿就把小妞儿生了下来。”她微笑着说道,“……你见过小妞儿了吗?她长得很漂亮,对不对?” 田骁紧紧地盯着她下唇上的齿痕,一颗心儿酸酸涨涨,又柔柔软软的。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三百五十五章添丁(下) 有了上一次的分娩经历,这次嫤娘产子,已经不那么慌乱了。 又因为这次生产其实是提前了的,所以小闺女的个头也小……虽然破水的时候,小闺女没有动静让她揪心,但到了真正要分娩的时候,也确实没吃太多的苦头。 后来稳婆们抱着小闺女去洗澡的时候,也给小闺女称了下重,才五斤不到! 这可把夏大夫人心疼得不行。 当年她生嫤娘的时候,正值夫君新丧,她怀胎七月早产……嫤娘生下来的时候,个头比眼下这个小闺女还要小。可那时候的她,心伤夫君英逝,什么也顾不上,多亏了夏老安人衣不解带地照顾嫤娘…… 后来夏大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直到嫤娘三四岁了,能说会跳的时候,她才慢慢缓和过来。 虽然说,夏老安人也把嫤娘养育得极好,可夏大夫人一直为当年没能亲自照顾女儿而感到懊悔与难过。 此时她新了外孙女儿,瞧着那小闺女的五官和模样儿似足了嫤娘,夏大夫人爱得不行,每每一抱起小小婴孩,就舍不得放手了。 能够平安生产,对嫤娘来说犹如放下了一块心头巨石;且见母亲又将新生的女儿照顾得那样好…… 嫤娘放下了心,只一心坐月子养身体。 只隔了两天,田重进与田夫人骑了快马,悄悄儿赶到了瀼州。 夫妻俩趁着天黑一回府,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直奔嫤娘的院子。 夏大夫人听了,连忙抱了小外孙女儿出来…… 几人相见礼让一番,田重进便迫不及待地搓热了双手,想过抱一抱孙女儿。 夏大夫人笑着将已经睡熟了的小闺女儿递给了田夫人。 虽然才只过了两天,可小小的婴孩已经褪去了水肿,肌肤变得细腻莹润,虽然眉儿淡淡,头顶上的胎毛也是稀稀黄黄的,可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已经像足了嫤娘…… 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 喜得田夫人惊呼道,“哎哟!谢天谢地哦!谢菩萨谢祖宗啊……这总算是让咱们田家出了个小娘子……哟哟,瞧这小模样儿,长得可真水灵!” “让我抱抱!快让我抱抱……”田重进急不可耐地说道。 田夫人笑着将孙女儿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丈夫的怀里。 田重进浑身僵硬,却不可思议地说道,“……这丫头,好轻!像没有重量似的!” 夏大夫人笑道,“是轻了些,还不到五斤……她出世的那天,婆子们给她称了重,不过才四斤八两……不过啊,这孩儿可乖巧,不像先前铎郎刚出世时那般爱闹腾。她多数时候都在睡,就是醒了,也不闹……吃了奶就继续睡……” 田夫人问道,“不是说,还有大半个月才生?怎么突然就提前了……先我听到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后来听说母女平安,这才放了心……哈哈,又高兴得不得了!咱们老田家啊,啥也不缺就缺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我自个儿生不出来,青娘也没那个福份……倒是嫤娘,确是个有福气的!” 夏大夫人掩嘴笑了起来。 田夫人又问,“嫤娘可还好?生孩子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吧?” 夏大夫人笑道,“你自个儿问她去,这会子她刚用完饭呢。” 田夫人见她笑盈盈的模样,便知嫤娘无碍,这才放下了心。 再回头看看,田重进正抱着小小的女婴,满眼的温柔,又是一脸的怔忡…… 田夫人笑了笑,牵着夏大夫人的手,一块儿踏进了西屋。 嫤娘已经等在屋里了。 田夫人一进屋,见她侧着身子半坐在床上,连忙上前,扶着她往下躺。 “你这孩子!将将才生了个小闺女儿出来,怎能坐起身呢?真是不像话!快,快些躺下了……你只管歇着就是!这女人家生孩子啊,能够顺利生产,大小平安,就是天大的福份,你还管什么礼数!”田夫人一边嗔怪,一边扶着嫤娘躺了下来。 嫤娘笑道,“其实也不碍事……” 她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还是怕失礼。却见婆母这样心疼自己,便笑了笑,顺势躺下了。 “公爹和婆母都来了?”嫤娘问道。 田夫人笑道,“来了!你公爹在外头抱着小闺女儿呢!哎哟,说起来啊,咱们老田家这么几十年来,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先我和你公爹在京里听说你提前生了的时候,被吓一跳!后来又听说,咱家多了个小女娃……你公爹便说,凭是怎么样了,这瀼州啊也得走一趟,好生看看我们家里的头一个小女娃!” “这一路上,你公爹是心神不宁的,不知道要给小女娃取个什么名儿才好!”田夫人继续笑着说道,“……我说你这不是白瞎?嫤娘和她的娘就是两个现成的大才女,什么样的名儿想不出来?后来啊,你公爹绞尽脑汁,才给女娃娃起了个乳名儿,叫做珍宝儿!他说啊,珍宝儿可是咱家的头一个小娘子,也要和铎郎他们一样,得有名儿和字。这名儿和字呢,就交由你们母女俩来起……” 嫤娘与夏大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夏大夫人满面的感激,“……你们不嫌我总麻烦你们家,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如何还能逾越?依我看,珍宝儿就挺好。” 田夫人拉着夏大夫人的手,笑道,“快别这么说,你要这么说啊,岂不是损死我们了!你瞧瞧……我们家在瀼州这么大的家业,全落在嫤娘一个人的身上,我和她嫂子又不在,也帮不上她什么帮……若不是你在这儿帮着她,我如何放得下心来!” 夏大夫人眼圈发红。 想当年,田夫人上门来为田骁求娶嫤娘的时候,她还总不乐意。可现在看来,嫤娘嫁进这样的人家……是何等的庆幸! 田夫人又笑,“不如你俩一个人给珍宝儿取名,一个给珍宝儿取字,如何?” 嫤娘连忙推托,“哎,我哪够资格呢?不如,咱们写了信回京里去,请老安人给珍宝儿取个名儿如何?娘,您给珍宝儿取个字?” 不料,她一出此言,田夫人就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嫤娘,你说什么?你,你……” #####珍宝儿只是乳名哈。所以在此向大家求个又好听、寓言又好的单名啊,截止至今天(2月16日)下午4点止哈。大家提出来的,我都会考虑哒。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三百五十六章晴天霹雳(上) 当田夫人听嫤娘说,要请汴京的夏老安人替珍宝儿取名的时候,不由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嫤娘,你说什么?”田夫人奇怪地问道。 夏大夫人连忙朝着田夫人使了个眼色。 田夫人何等聪明! 她立刻笑着说道,“成!成啊……嫤娘你好生歇着,我再去外头看看珍宝儿去!”说着,她便站起身,先是意昧深长地看了夏大夫人一眼,然后又朝嫤娘笑笑,转身出去了。 夏大夫人陪笑道,“我也去看看。” 看着婆母和母亲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屋子,嫤娘有些怀疑。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感觉到……她们有事儿瞒着她? 田夫人与夏大夫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屋子。 “那么大的事儿,你没告诉嫤娘?”田夫人拉着夏大夫人的手,悄声问道。 夏大夫人立刻红了眼圈。 “你是不知道……这一年来,你们家有多少事儿!铎郎跟着他祖翁上战场的事儿,我就不说了……邕州侯仁宝战死,守吉见天地来回奔波,瀼州这边的事儿,倒有一大半落在嫤娘的身上!她怀胎九个月,除了肚子大些,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说着,夏大夫人用帕子压了压自己的眼角,这才说道,“先铎郎从汴京赶过来,告诉我这事儿的时候,我,我就没敢让她知道……后来守吉也回来了,他本来想实情说与她听……可你瞧瞧,她已经瘦成了那样!若是知道老安人已经……少不得又要伤心,还得守孝……可她这样的身子,已经受不住了啊!所以他也被我拦下了……” 田夫人一想,方才见到嫤娘时,虽然她精神和气色不错,可也确实是瘦骨嶙峋的。 “可你要是一直瞒着她,等她好了,知道了……难道不怨你?”田夫人叹气道,“你要晓得,老安人对嫤娘来说,也像是她的亲娘一般啊……” 夏大夫人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淌。 “这事原是我的不是,嫤娘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有报应,都冲着我来……”夏大夫人微微啜泣了起来,“再说了,老安人临去之前,铎郎不是也替代嫤娘守在老安人的床前……连老安人自己也说了,这事儿不教嫤娘知道,等她生下了孩子再说……” 说着,夏大夫人又擦了擦眼泪,说道,“……可你看看,她生下了孩子,倒比以前还瘦了。所以我想着,索性等她出了月子以后再说。她的孝,我替她守着呢!” 田夫人打量了夏大夫人一番。 只见夏大夫人虽然不是全身缟素,却穿着素色的衣裳,发髻里只簪了一枝木钗,且也是面黄肌瘦的模样,显见得茹素已久了。 田夫人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呆会子我和郎主也说上一声……”说着,她低声安慰夏大夫人道,“……确实嫤娘为了生这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就听你的吧!日后等她好了,再行守孝一事……” 夏大夫人点点头,泣道,“我已经想好了……等我帮着嫤娘把珍宝儿带到三岁,就出家做道姑去,老安人对嫤娘来说,确如亲母一般。可老安人于我,何尝不是和亲娘似的……我命不好,夫君去得早,若不是这些年来,老安人体贴我,惦记着我……我,我……” 一语未了,夏大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默默地擦拭着眼泪,过了好半天,夏大夫人才轻轻地说道,“……到那时候,嫤娘的儿女已大,我也再没任何牵挂,就替老安人守一辈子的长明灯罢!” 田夫人见她凄苦无依,心下生怜,便嗔怪道,“你先帮着嫤娘把珍宝儿带好再说!可不是我说你哈……珍宝儿可是咱们田家唯一的小娘子,我可就把这个宝贝蛋儿托付给你了!日后呢,我也不求别的,但求珍宝儿有她娘一半的乖巧能干、知书达礼就成!” 一说到珍宝儿,夏大夫人面上的神情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想了想,她才低声说道,“我必待珍宝儿如珍似宝,就像从前老安人照顾嫤娘那样……”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这时,田骁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母亲与外母都在院子里站着,他连忙过来见礼,“见过外母,母亲……母亲一路辛苦了,父亲可也曾过来了?” 田夫人笑道,“来了呢!你父亲在东屋里抱着珍宝儿玩呢!我和你外母将将才看了嫤娘出来……你快过去见见你父亲。” 田骁应了一声,理了理衣冠,进了东屋。 田夫人跟着进去了。 夏大夫人不好跟进去,便在门口等着。 没过一会儿,田夫人从里头抱了珍宝儿出来,夏大夫人连忙凑了过去,两人抱了珍宝儿,回到了嫤娘的屋里。 嫤娘一见母亲与婆母,便着急地问道,“娘……婆母,可是汴京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夏大夫人柔声说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我要多谢你公爹婆母的这番心意,你想让老安人给珍宝儿取名,这有什么!呆会子我就写封亲笔信,让守吉派人捎回去……你放心,到了珍宝儿满月的时候,定有回音了!” 嫤娘总觉得有些不安,便又转头问田夫人,“婆母,您和我公爹来的时候,可以去见过老安人?她老人家身子骨可好?” 夏大夫人立刻转头看向田夫人,有些紧张。 田夫人笑道,“……没有!我和你公爹收到信儿的时候,一听说你早产了,被吓得魂都飞了,哪里还敢去见夏老安人!我们自个儿都不知道你和珍宝儿的景况,如何好在老人家面前胡说八道,万一吓着了老安人可如何是好!” 说着,田夫人话风一转,“如今你只管好好养着,你和珍宝儿好好的,老安人才能安心啊!” 嫤娘只得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第三百五十七章晴天霹雳(下) 鉴于公媳之间要避嫌,所以田重进只在儿子田骁的陪同下,站在西屋门口隔着门帘子对嫤娘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让她好生休养云云;嫤娘也强撑着半支起身子,大声在屋里回了话,感谢公婆对自己的厚爱…… 田重进夫妇到的第二日就是珍宝儿的洗三。 因两人就是悄悄跑到瀼州来的,为避人耳目,珍宝儿的洗三,不过就是一家人都簇拥在用屏风隔好的西屋里,当着嫤娘的面,由着李奶娘来为珍宝儿洗三。 说起来,原来在汴京时,嫤娘也主持过叡郎的洗三,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 可轮到她自个儿生养孩子的时候……早先铎郎洗三,她却要躺在床上坐月子! 所以说,这次珍宝儿洗三,竟是嫤娘头一回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受洗三礼。 珍宝儿生来便与田家其他的小儿郎们不同,小闺女生得美丽白皙又娇弱纤细,就是哭起来,也是不紧不慢,声音还细细柔柔的。 李奶娘抱着珍宝儿,嘴里一边唱着吉祥歌儿,手里则小心翼翼地拿着片栎树叶子,沾了沾从十万大山里取回来、又在佛光寺的佛像前供奉过的山泉水,仔细地轻轻扫了扫珍宝儿的额头。 将将才吃完奶,还不曾入睡的珍宝儿努力睁大了眼,好奇地盯着那片绿叶子在自己面前一会儿扫过来,一会儿扫过去的…… 最后,珍宝儿突然抿了抿嘴,一笑。 她那白净稚嫩的脸蛋微微鼓了起来,唇边还现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哎哟!我的个乖乖啊,你还笑了……”田夫人喜得笑了起来,“还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呢!” 田重进虽然也同往常一般僵着一张脸,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夏大夫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珍宝儿的脸,嘴边一直含着笑意。 田骁却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屏风后,时刻注意着妻子的动静。 嫤娘被春兰服侍着,半躺在床上,身后垫了厚厚软软的垫子……透过朦胧的白纱屏风,她只能勉强看到李奶娘正抱着珍宝儿唱喏着什么……以及公爹、婆母、母亲等人时不时地说笑着…… 她浅抿着嘴儿轻笑,心底一片柔软。 待洗三礼一成,田重进与田夫人便拿起了小包袱,还系上了披风。 夏大夫人皱眉道,“……昨儿才来,今儿就走?不如再歇一日,好好抱一抱珍宝儿啊!” 田夫人苦笑道,“难道我们不想?可如今汴京这形势……卢多逊任了兵部尚书以后,倒让我们郎主白担了个天德军节度使的虚衔,却要日日去兵部应卯。这一回能来,还是称郎主旧伤复发,这才能掩人耳目地过来看一看咱们的宝贝小孙女儿……” “若是再不归去,明儿怎么赶得上应卯?”说着,田夫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夏大夫人惊讶道,“……明儿还得上朝?能赶得上么?” “放心吧老妹妹!咱们一路骑了快马,怎么说凌晨也能到……”田夫人笑道。 夏大夫人不敢再挽留,连忙一迭声地命人准备好干粮和水,又叫李奶娘赶紧去外头的铺子里称十斤酱卤牛肉回来,先用没纸包了,再用干净的棉纱布裹好,外头再加层包袱皮…… 田重进已经一马当先地跨出了院子。 铎郎与叡郎跑着跟了出去。 这边西厢房里,嫤娘挣扎着半躺了起来,含泪与婆母告别。 田夫人红着眼圈,看看嫤娘,又看着被夏大夫人抱在怀里珍宝儿,过了好一会子才忍下了心头的酸楚感,说道,“嫤娘你躺着……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如今珍宝儿也康健,你也无甚大事,我和你公爹也就放心了……你只管好生养着身子,你好了,才能好生辅佐守吉……守好咱们田家的根基啊……” 说着,她又含泪摸了摸正在夏大夫人怀里熟睡的珍宝儿的面颊,又拉着夏大夫人,诚恳地说道,“老妹妹……不怕你笑话,到底是因为我们田府人丁单薄啊,我晓得你们书香世家都讲规矩好面子,可你看看咱家这一摊子啊……嫤娘和二郎守着咱们老田家的这块根基之地,我和郎主也帮不上什么忙,嫤娘自个儿又要管着孩儿又要打理产业,还得帮着守吉看管着军务……若没有你帮手,她一个人怎么办啊……” 田夫人这一番话说得,连夏大夫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为了他们,我……”夏大夫人哽咽道,“都说儿女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我就当是……给他们还债罢了!你放心,铎郎和珍宝儿都是我的外孙子……二郎,也是我的半个儿,我旁的本事没有,给他们看看孩子倒是使得的……” 说着,夏大夫人也交代田夫人道,“我在后院,怎么都好。倒是你和亲家公……恕我班门弄斧地说一句,行走于朝堂之上时,凡事都要三思……别说大郎和青娘那边已是儿孙满堂,就是二郎和嫤娘,膝下也是有儿有女的。在田家,你俩是大树,能不能荫护儿孙,就都看你们的了……” “娘,您说这些做什么!”嫤娘连忙嗔怪道。 田夫人却十分动容,拉着夏大夫人的手,却对嫤娘说道,“……你娘说的话,可不就是道理?正是至亲,才会对我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老妹妹你放心,怎么说,咱们也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比不得大郎二郎他们了……就是你说得这样,如今我和郎主,正是要守成……这创新么,全看他们兄弟了……” 几个女人在屋里依依惜别,外头田重进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使了人进来催了两三回。 田夫人这才含笑上前拍了拍嫤娘的手,又依依不舍地看了夏大夫人怀中的珍宝儿一眼,最终咬咬牙,一狠心,转身走了。 嫤娘一下子就哭出了声音。 第三百五十八章伤逝(上) 自打田重进夫妇离去之后,嫤娘在母亲夏大夫人的劝告下,只安心坐月子。 珍宝儿十分乖巧,平日里也不喜哭闹,睡醒了也只是依依哦哦的要奶吃,吃饱以后就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四处看看,倦了就睡…… 夏大夫人十分疼爱外孙女儿,不说白天是时刻看护着了,就是到了夜里,也是将珍宝儿和乳母、嬷嬷们都挪到了自己屋里,简直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照顾着。 因此嫤娘完全不必担心女儿的照顾。 再加上铎郎此时也留在了瀼州军营,外有田骁照看,内有叡郎作伴,更加不需要嫤娘担忧安危、伙食等问题…… 于是,只专心坐月子的嫤娘在月子里倒也恢复得极快。 出了月子,嫤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的,发现自己在月子里因为吃得好,又不想事儿,竟比先前怀着珍宝儿的时候还圆润了些。腰肢虽仍然纤细,但面颊上有肉了,肤色粉润雪白,唇儿也是红艳艳的,更别提一头靓丽的长发亮油油的了。 既然出了月子,就不能把她原本该做的事情总晾在一边。 接下来,嫤娘先召来了平娘子与众清客夫人们,首先开始清点外院事务。 待花用了几日的功夫,将外院事务打点清爽之后,她又开始处理府外的产业,以及军营要务…… 混忙了大半个月,田府里里外外地全忙完了,她才开始查看内外院的帐目。 可这么一查帐,却被她看出了些许问题。 外院的帐目被平娘子打理得清清爽爽,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问题出在内院的帐目上。 按说田府内院,往常主子们的嚼用,一人一个月的开销在五十两银子往上,时多时少,总不过是相差几两银子左右。 可自年前到现在三月份,嫤娘与田骁的嚼用倒还正常,但为什么夏大夫人与铎郎的开销竟然只有十两银子左右? 嫤娘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哪个刁奴?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敢苛刻主子们的嚼用? 嫤娘忍不住怒火中烧! 但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 既然从帐本上看,夏大夫人和铎郎这几个月以来,只花用了极少的银钱……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又让管家娘子送来了细帐。 这么一查帐,嫤娘果然发现了疑问。 这几个月以来,夏大夫人和铎郎从未添过新衣,哪怕是过年的时候呢!且从帐目上看,夏大夫人和铎郎也是茹素的? 嫤娘皱起了眉头。 不裁新衣,还茹素? 她忍不住就想起了自打铎郎从京里来的第二天,母亲夏大夫人就卸去了所有的钗环,就是头上戴的发钗,也俱是木钗…… 那时她也曾问过母亲,怎么连玉镯子都不戴了;母亲却说是忌讳她要生产的缘故。 那现在呢? 现在,她都已经平安生下了珍宝儿,为何母亲仍是一副粉黛不施,钗环不佩的模样? 究竟是什么事,值得母亲这么做? 啊!!! 难道说…… 嫤娘的心,突然被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便匆匆赶到了母亲的房里。 夏大夫人正抱着珍宝儿坐在廊下看着婆子们给珍宝儿做鞋子。 “娘!我有话要问您……”嫤娘走到了母亲跟前,急切地说道。 夏大夫人抬头看了嫤娘一眼。 她看出了女儿眼中的焦急与面上的惊慌失措。 夏大夫人略一迟疑,站起身,将怀里的珍宝儿递给了李奶娘,转身进了屋。 嫤娘一怔。 李奶娘抱着珍宝儿,先是挥挥手让婆子们都散了,然后朝着嫤娘行了一礼,就抱着珍宝儿去了东屋。 嫤娘觉得有些不好,咬着嘴唇进了母亲的房间。 说起来,前段时间她怀着珍宝儿,什么也顾不上;生了珍宝儿又开始坐月子,也是什么都大顾不上;出了月子以后,又急着要将内外事务理清…… 所以,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进过母亲的屋子了。 一跨进母亲居住的内室,嫤娘就怔住了。 夏大夫人虽是孀居寡妇,却也是个清雅之人,就算年少丧夫,再也不能穿红着绿……可到底教养和见识都还在,吃用之物俱是极精细的。 可现在这么一看,嫤娘的心就凉了半截! 母亲的卧室里,一应饰物俱无,窗纱是白的,幔纱蚊帐也是白的,床褥被套不是灰色就是麻布色……看起来冷清至极! 嫤娘打量着母亲的居室。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靠墙置放的一张香案给吸引住了。 嫤娘一直都知道,母亲敬佛供佛。 所在香案上,摆着母亲从佛寺里请回来的神像,另外还有香炉、檀香珠串、鲜花、香炉等供奉物…… 但此刻,让嫤娘觉得最最显眼的,是佛像旁的一块雕漆木牌。 这,这…… 这分明就是块灵位啊!!! 嫤娘面色一白。 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想要看清灵牌上的字。 方方正正的灵牌上,刻着几行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的楷书字体…… ——显妣夏门燕氏之位。 夏门燕氏??? 夏门燕氏!!! 嫤娘愣愣地看着那块牌位。 老安人的娘家就姓燕! 这,这怎么可能呢?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老安人她……她明明就好好的,您怎么,怎么能……”嫤娘哆哆嗦嗦地说道。 自知道婆母逝世的消息以来,夏大夫人一直为了稳住女儿的情绪,不得不强颜欢笑。 此时女儿平安生产,又安安心心地坐完了月子……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祖母,是去年腊月二十去的……”夏大夫人哭道,“……这也是她的意思。她晓得你怀着孕在,所以不让你知道……她是真心疼你,真心疼你啊……” 说着,夏大夫人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嫤娘呆若木鸡。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腿又一软,跟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第三百五十九章伤逝(中) 嫤娘昏死了过去。 醒来时,她竟是躺在床上的。 她只略微一动,身畔就响起了田骁焦急地声音,“……嫤娘,你觉得怎么样了?” 嫤娘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帐子顶。 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握住。 “老安人……真的去了?”她的声音微弱又虚无飘缈。 田骁长久地不说话。 他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住地轻轻摩梭。 “是真的吗?”她继续追问。 田骁只得答道,“……是真的。” 嫤娘呜咽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眼泪一颗一颗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又顺着面庞滑到了枕头上。 半晌,她才弱弱地说道,“你们都知道了……” 田骁一时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是,我们……早就知道了的。” “你、铎郎、以及娘亲……包括公爹、婆母,还有家里的婆子、侍女……她们都知道?”嫤娘继续问道。 沉默半晌,田骁才缓缓地说了一声是。 嫤娘再也不敢说话了,只是直挺挺地躺着,发出了压抑、细密的啜泣声音。 见她这样难过,田骁心里也不好受,便低声说道,“腊月十八那日,铎郎得了信儿,赶到夏府里侍奉老安人汤药……那时候,其实老安人她,她也并不痛苦……捱到了腊月二十,老安人没了……临去时,老安人千万交待,让咱们把这事儿捂紧了,怎么也要等你平安生下孩子再说……” 嫤娘躺在床上,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老安人走了以后,夏府给老安人做了水陆道场,铎郎就一直呆在夏府里,为老安人守了头七……直到老安人入土为安了,他才飞马来了瀼州。”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只觉得心一疼……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依着老人们的说法,铎郎是老安人的曾外孙,算不上是夏家人,当然没有必要替老安人守孝了。可这孩子……想必也是心疼孕中的母亲,才替她为曾外祖母尽孝的吧? 守孝,说来是为了超度已经死去的人,可实际上就是在折磨活着的人。 铎郎一个才八岁多的孩子,居然替曾外祖母守足了七天的水陆道场? 嫤娘又想哭了。 见她终于哭出了声音,田骁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劝道,“我们都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也要想想你之前的身子骨儿……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再说了,当初老安人在病榻之上交代铎郎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听着呢!确是老安人再三嘱咐,不能让你知道了……怕的就是,你和腹中的孩儿有什么万一……” “嫤娘,你得早些振作起来,老安人一向爱重你……若是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为了她这样伤心难过,岂不是令她不安?只有你好好的,老安人于九泉之下才能安息啊……你说,是也不是?”田骁继续劝道。 嫤娘紧紧地咬着嘴,不肯说话。 “爹?娘可醒了?”铎郎的声音响了起来。 田骁转头看去,见儿子正小心翼翼地站在东屋里,扒着内室的门,担忧地问道。 他心里一软,朝儿子招了招手,示意铎郎进来。 铎郎跑了过来。 “娘!” 铎郎喊了一声,便半跪在嫤娘的床前,小小声问道,“娘,您才生了小妹妹,可要注意身体啊……小妹妹这样可爱,以后您再给我生多几个妹妹,好不好?” 嫤娘睁开眼,看着一团稚气的儿子。 “娘,您是不是为了太安人而感到难过?”铎郎打量着母亲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太安人……她在最后那几天里,并不难过的。” 嫤娘心中一痛,又抽泣了起来。 她将头转到一边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自己的情绪。 跟着,她想从床上坐起身,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儿…… 田骁连忙过来扶起了她,并坐在床沿,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嫤娘呜咽着拉起了儿子,断断续续地说道,“铎郎,你快和我说说……” 铎郎点了点头。 夏老安人已是近七十岁的人了,虽然保养得当,可还是日渐衰老。 要说起老安人的离世……其实她老人家也是无病无痛的,就是不知怎么的,睡得一日比一日久,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短。 去年刚进了腊月,夏老安人便有一天直接睡了三天三夜…… 夏府的二老爷和二夫人被急坏了,二夫人还递了帖子进宫里去求了李德妃娘娘,后来李德妃派了好几拨太医来瞧,连着官家也赏赐了无数药材下来,可夏老安人的嗜睡症却丝毫没有缓解。 夏府闹出来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一众姻亲。 王家,蒋家,胡家,田家,何家等人都四处派人寻找良医,想方设法地想要替夏老安人治病…… 铎郎说到这儿,嫤娘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云华道长。 云华道长的医术可说是天下第一了,若是云华道长那时在汴京,会不会可能救下老安人? 她刚刚这么一想,却又立刻摇了摇头。 ——云华道长可比老安人年长得多,且这两年前来,行踪愈发的诡秘。大多时候都隐居在深山里不愿出来,田骁倒是进山寻过几次,次次都扑了个空……只是,老道士恐怕还是惦记着嫤娘酿的酒,只是年前在约定的时间里在旧居所等着,收了嫤娘捎去的年礼之后就又失了踪…… 铎郎并不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继续往下说。 该请的太医郎中,夏府并一众姻亲家里都尽可能请了,然而却药石无医。 老安人昏睡了几日,又清醒一会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命众人不必舟车劳顿,说她已是近七十的人了,活够了…… 到了腊月十八的时候,老安人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不但吵着要吃粥吃肉,还让人给她梳了头,换了新衣裳,更是嚷着要看看府里所有的人。 大伙儿嘴里不说,但心里都明白——恐怕老人家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 第三百六十章伤逝(下) 话说铎郎正在嫤娘病榻诉说着夏老安人生前的最后那段时间…… ——当众人听说,恐怕夏老安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连忙含泪都赶了过去。 夏老安人一个一个地见了他们,和每一个人都说了好些话。 铎郎自然也赶了过去。 ——轮到老安人召见铎郎的时候,老安人抱着铎郎就哭了!老安人说,她平生最爱的,唯有她的孙女儿嫤娘。可如今朝堂局势不稳,连带着嫤娘的夫婿也终日疲于奔命,嫤娘还怀着身子在…… 待夏老安人抱着铎郎痛哭了一场过后,又慢慢平复下来,千万交代铎郎,她若真有个万一,可不能将消息儿告知嫤娘,若是怀着身孕的嫤娘因她的噩耗而出了什么事,那她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宁。 铎郎被夏老安人逼着,跪在她的病榻下立下了重誓——绝不在母亲还未生产之前,将老安人的消息透露给母亲知道…… 听到这儿,嫤娘哪里还忍得住! 老安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却仍然惦记着她。而她却在老安人的孝期时,吃鸡吃鸭地躺着睡着进补着,泰然处之的养着身子…… 想着祖母对自己的拳拳爱意,嫤娘心痛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且又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戳在她肺底似的,但凡只要她每呼吸一口气,心肝儿肺都钝刀子割着疼…… 她无力地靠在田骁怀里,细细密密地哭泣着。 铎郎十分担忧地看着母亲。 他虽年幼,却已经很懂事了,心知与其藏着掖着的,倒不如一股脑儿的将老安人的事尽数说与母亲听。母亲虽与曾外祖母情分深厚,却并不是个不懂分寸的人。 于是铎郎继续说了下去。 ——待铎郎依言跪在老安人的床前,认真立下重誓之后,老安人这才高兴了,又把铎郎从地上拉了起来,告诉他,她名下有个庄子,嫤娘就爱吃那庄子上出产的石榴果儿和小鱼干儿,所以老安人就把那个庄子留给嫤娘。 说着,老安人就命人叫了夏二夫人进来,叫她把那个庄子的地契,连同庄子上管事仆人们的身契也一同交与铎郎。 铎郎不得已,先收下了地契与一众仆人们的身契。 老安人交代完铎郎,又拉着他的手,仔细地看着铎郎……半晌,老人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让铎郎出去了。 接下来,老安人又召见了婠娘、碧娘、茜娘等人…… 既然老安人都有留东西给嫤娘,那么留些东西给旁的姨母舅母们,也就无可厚非了。只是出人意料的是,碧娘得的东西居然是最多的。 说到这儿,铎郎有些不解,问道,“娘亲,我虽与二姨母鲜少往来,却也隐约听说,二姨母年轻时可是个刺儿头,怎么老安人到了最后,却留了不少钱财给她呢?” 嫤娘微微啜泣了几声,才哑着嗓子答道,“你老安人聪明着呢!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咱们家里……不光是你父亲总让着我,连着你祖翁,祖母,以及伯孃孃都待我好……她留个庄子给我,不过是惦记着我,让我有个念想罢了。” 说着,她用手帕子摁了摁自己的眼角,又道,“你二姨母就不一样了……当她还是个小娘子的时候,确实惹了不少的祸。可她是个一心人儿,也不是天生就是恶人来着,更何况后来吃过苦头了,知道什么是好歹……从此就改了。” “你再瞧瞧我们几个姐妹,你大姨母、三姨母并你舅母几个,不但夫君争气,家底殷实,且人人都有孩儿傍身!你再看看你二姨母……且不说,胡家本不如我们田家和王家,是有军功在身的,又不像蒋家何家那样,是名门望族。更何况,你二姨母还没有孩子……” “如今还有你二姨父在,不至于就有人亏待了她。可若是……你想想,后母哪里是那样好做的!因此你老安人偏着她些,也是有原故的。至于其他人么,其实除了胡家,王、蒋、田、何这几家,可都比夏府家大业大的多了……不会有人眼红那些身外之物的。”嫤娘细细分析道。 其实,铎郎虽然年幼,却已经跟着祖翁出入于沙场之上,见惯了生死,也见识过人心,如何不知这些缘故? 只他是为了转移母亲的注意力才会故意这样说的。 见母亲果然说起了家中事,他不禁得意地朝父亲投去了得意的眼神。 田骁瞪了儿子一眼。 铎郎一愣…… 正好此时嫤娘抬起头来,怜爱地看着儿子,问道,“那……后来呢?” 铎郎这才明白过来,方才父亲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他连忙又正了正身子,继续说了起来。 ——老安人见了众人一回,又觉得身子乏,最后在跟夏老二爷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 众人虽然担心,却也没法子。 其他的姨母们都是自家府里的当家夫人,且年节下的,少不得要回去操持家务。只得含泪与夏二夫人等人说了一声,各自离去。 铎郎却不敢离去,索性就在老安人住的院子里,找了个偏房,与舅母何氏的儿子志郎一块儿住了下来。 老安人这一睡,就睡到了腊月二十。 铎郎与志郎和婆子仆妇们一起,每隔一会儿就去看看老安人。 到了腊月二十夜里,铎郎与志郎正要去歇息的时候,照例先去看望一番老安人——不曾想,老安人的呼吸竟然停止了! 相信老安人是在梦中去世的吧,老人的面上,甚至还留着安详的笑容…… 老安人逝世,夏府连夜挂起了白幡。 铎郎自愿留在夏府,替母亲行孝。 天亮时分,宫使将至,赏赐了几样器物下来。紧跟着,夏府请来的道士们开始焚香设坛,替老安人摆起了水陆道场。夜里,官家携李妃娘娘微服私访,给夏老安人上了柱香…… 再后来,铎郎一直呆在夏府里,替夏老安人守足了七天的水陆道场,最后还亲自跟着出殡的队伍替夏老安人送了葬…… 嫤娘听了这些,又是难过又是欣慰——难过的是,与自己最亲近的老安人,究是离了世;欣慰的却是,铎郎才小小年纪,于人情节故就已经如此通达…… 再想想幼时老安人对自己的好,嫤娘忍不住再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百六十一章接连不断 虽说此时距离夏老安人去世已经有小半年了,可嫤娘还是决定要地替祖母守孝。 她与田骁商议了一番,便将他的铺盖行李给挪到了前院。 跟着,嫤娘卸下了钗环,洗净了脂粉,餐餐茹素,日日麻衣索裙,兼之每天要去母亲夏大夫人设置的小佛堂里诵佛写经…… 而田骁见家中有外母帮着操持家务,索性带着儿子铎郎与侄子叡郎住进了军营里,从此只管日夜练兵。 叡郎与铎郎两个,一个只十一岁,一个才九岁,却传承了田家人的骨架子。叡郎已与寻常士兵一般身高;铎郎也只比嫤娘矮了一个头……可两个堂兄弟却十分热衷于练兵武演。从此,两人便一直伴在田骁身边,白天参与练兵,夜里便参与田骁或众副将、俾将等发起的阵法比试;又或是听军师教导传授兵法等等…… 到嫤娘脱了孝除了服时,已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底。 因功积攒至八品修武郎的夏承皎,自原邕州知州侯仁宝死后,便暂代了邕州知州之职。不料十月初, 与嫤娘一样,刚刚才脱下孝服的夏承皎被召入汴京,任右禁卫军。 这对于夏家来说,倒算是件好事——夏承皎入了京,才能一家团圆。 可这边嫤娘与母亲夏大夫人刚刚才送走了夏承皎,那边汴京田家就火急火燎传了消息儿过来,说袁氏不好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仔细一问,才知袁氏在生第四胎的时候,不料竟早产了!这早产也就罢了,问题就是孩子还脐带绕颈……袁氏挣扎了三四天,最后拼死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可她自己也大出血,凭是郎中太医们如何用药,却一直都止不住。 嫤娘得了消息儿,坐不住了。 等田骁从军营里赶了回来,嫤娘请了夏大夫人过来,娘儿仨一块儿商量。 田骁沉吟一番,对妻子说道,“……先有急报过来,说王仁赡侦得四方馆事程德玄、武德使刘知信、翰林使杜彦圭,日骑、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赵延溥、武德副使窦神兴,左卫上将军张永德,左领军卫上将军祁廷训,驸马都尉王承衍、石保吉、魏咸信等人勾结起来,在秦陇之地低价购买竹木,用巨筏运至京师,每过渡关,都假称诏令免税;竹木运到京师后,又重贿有关部门,全部卖给官府,加倍收其价格……” 嫤娘怔住了。 驸马都尉王承衎是她已故姨父王审琦的长子,亦是嫤娘的亲表哥;石保吉、魏咸信等人与王承衎是连襟。更不要说张永德了……张永德是前朝世宗皇帝的妻舅,当年若不是他心向本朝太祖,太祖又如何能赢得这天下?还有那程德玄,程德玄本是官家心腹,居然也参与其中? 再想想王仁赡此人…… 王仁赡的辈分与资历比田重进还早。 当年孤儿田重进投入太祖麾下时,王仁赡已成为前朝刺史刘词府中的清客。而这刘词,是个勇悍爱才之人,当今的大相公赵普,以及嫤娘的父亲夏大老爷,在那个时候都曾经在刘词府中暂居为清客过。 而这王仁赡后来也经刘词举荐,入朝为官。 只是,这人是个爱财之人。 先太祖乾德二年的时候,太祖兴兵讨伐后蜀,王仁赡便犯下了贪污百姓财货、私吞军饷、以及杀害降兵导致蜀地叛乱之罪,先前攒下的那些军功被尽数抵消,且被被贬任右卫大将军…… 不过,这人也极会经营。 十年后,也被他慢慢爬至判留守司、三司兼任知开封府事、后至权宣徽北院事。到了太祖驾崩之后,官家刚一即位,王仁赡便加任任北院使,依旧兼任判三司,加官检校太保…… 由此不难看出,王仁赡的真正靠山到底是谁。 如今,王仁赡居然告发一众皇亲国戚,以及开国肱股老臣,官家心腹……倒卖竹木? “这,这可信吗?”嫤娘不可思议地说道,“要换作别人去向官家告密,倒还可信……但这王仁赡……他自己何时干净过?依我说呢,他不贪就阿弥陀佛了,怎么他还去告人家?” 田骁苦笑道,“……我刚回来的经过前院的时候,收到了加急报,说昨儿朝堂上,官家盛怒,命程德玄、刘知信、杜彦圭,赵延溥、窦神兴,张永德,祁廷训,王承衍、石保吉、魏咸信等人已被降官罚了俸禄。” 嫤娘又是一呆。 顿了一顿,她才又问道,“那王仁赡怎么样?” “下个月底官家在北巡,秦王留守,王仁赡为大内部署。”田骁负手在东屋里走来走去。 嫤娘心中一凛。 那这么说来,王仁赡圣宠不断啊,不然怎么会被官家委以大内部署呢? 这官家北巡,秦王留守,王仁赡随行……再想想王仁赡告发的人,几乎都是皇亲国戚、以及官家的心腹…… 嫤娘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夏大夫人抱着正在怀里睡觉的珍宝儿,问道,“……那在这个时候,二郎不好上京去吧?既然才闹了那么大的一场事儿出来,恐怕军机各处都要彻查。二郎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了瀼州,被有心人知道了,还不知要捅什么篓子出来呢!” 嫤娘与田骁对视了一眼。 是啊,在这个时候,田骁确实不方便回京。 夏大夫人看了看怀里的珍宝儿,愁道,“就是珍宝儿也太小了些……还一岁不到,不然我带着珍宝儿,和嫤娘一块儿进京里去。” 嫤娘与田骁同时摇了摇头。 珍宝儿太小了,自然不适合舟车劳顿。且袁氏的情况一定很危急,所以田夫人才会发了加急报过来……想来,就只有让嫤娘自个儿骑了快马返京才是最合适的。 “娘,您就带着珍宝儿在这里住里,二郎也抽不开身……所以,今儿夜里我就赶路,骑一夜马,明儿天黑时分,怎么也能到了。”嫤娘说道。 夏大夫人顿时说道,“你一个年轻妇人走那样远的路,我可不放心,我陪着你一块儿!” “娘!那边大嫂子的状况,我瞧着是有些不妥的……不然我婆母也不会那样着急。我与我那大嫂子,也和姐妹一样儿亲近,她有了事,我不回去看是说不过去的。可要是您跟着我坐了马车去……万一,我是说若真有个万一……怎么来得及呢?” 说着,嫤娘又劝道,“您放心,我会骑马,且只要二郎安排好了,我就不会有事儿的,是不是?”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把目光投向了田骁。 田骁点了点头。 夏大夫人愁肠百结。 可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像女儿说那样了…… “娘,您放心,我不过就是回去看看……这边有您,有二郎,还有铎郎和珍宝儿,我自然是去去就回了。您只管在府里好生替我管着家务,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回来了……”嫤娘又劝道。 田骁想了想,说道,“铎郎随了你去,他是咱们的头一个孩子,不管家里有什么事,他都得有个担待才是……另外,叡郎也跟了你们去,我这就派人去叫了他俩回来。” 嫤娘认真点了点头。 既然没有更好的法子,夏大夫人只得应允了。 接下来,田骁去外院打点去了。嫤娘则召集了府里的管事与管家娘子们过来,说清自己要离开一阵子,又仔细吩咐着众人,小事问春兰,大事问夏大夫人……决议不下的,去问外院的平娘子等等。 而夏大夫人则连忙派人去准备干粮,她自己则将珍宝儿交与了李奶娘照看,然后又命春红赶紧替嫤娘收拾衣裳…… 不多时,铎郎与叡郎从军营里匆匆赶了过来,田骁在前院和他俩说了袁氏重病一事。 叡郎被急得不行,一听说母亲不好了,直接就往外头奔……幸好被铎郎一把拉住了。这时,嫤娘已经收拾好,还换上了男子骑装,更用块薄透的面纱遮住了容貌;身后还跟着春秀和两个会武的媳妇子,一路急急赶到了外院。 见到嫤娘的这副架势,叡郎才知原来婶娘也要去…… 叡郎被感动得不行,当即跪下,朝着田骁与嫤娘各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好了好了,都是咱们自己一家人,不说那些个门面话了……咱们这就走吧?”嫤娘问到。 田骁看着英姿飒爽的妻子,点了点头,又交代儿子一定要好生侍候并照顾母亲。铎郎自知是家中长子,如今伯母重病,母亲要去探病,他自然是要随侍母亲身边的,便拍着胸脯说道,“” 一众人匆匆走到了偏门,田骁的一众亲卫已经劲装在候,更有数十匹骏马呆在了一旁。 铎郎与叡郎抢先上了马。 田骁则看向了妻子。 “嫤娘,真是对不住,要让你自个儿一路奔波了……”他眼里盛着满满的愧疚。 嫤娘朝他一笑,“怎么就是我一个人赶路?不是还是叡郎和铎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好生顾着你自个儿……不许少吃一顿饭,也不许沾花惹草的……” 田骁哑然失笑。 嫤娘笑笑,上前拉过了乘风的络笼,抚了抚乘风的头,笑道,“乘风,咱们要快快赶到京里去呢,所以就拜托你啦!” 乘风像听懂了似的,先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跟着退后……突然高扬起前蹄,“咴咴”地叫了声,又停下来慢慢踱到了嫤娘的身边。 嫤娘动作麻利的翻身上了马,拉下了头顶的面纱,将自己的脸尽数遮住。 她知道,远在汴京的袁氏十有八九是好不了了,如今还能勉强撑得一口气在,说不定就是为了再见叡郎一面。此刻叡郎的心里肯定也是焦急万分的,所以她也不能继续儿女情长下去。 “我们去了!” 她朝田骁喊了一声,策马前行。 众亲卫连忙也朝着田骁行了一礼,然后纷纷上了马,朝前追了去…… 田骁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妻子策马的背景渐奔渐远,直到看不见为止。 半晌,他才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六十二章袁氏玉殒(上) 话说嫤娘带着儿子铎郎与侄儿叡郎,领着一众亲卫与会武的女仆们骑了快马,迅速朝着汴京的方向狂奔而去。 嫤娘虽然身子骨康健,却也不能与众亲卫们相比。所以她在舌底含了块参片,用以醒警宁神。她虽然会骑马,而且马术不错,可这么长途跋涉下来,两条腿儿根本就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一众人连吃饭饮水都在马背上解决,只是每隔上两个时辰就停下来,用半刻钟的时间解手或者烧开水等等。 到了第二日天刚擦黑的时候,嫤娘一众果然赶到了汴京城外。 自有亲卫上前与守城卫兵们斡旋,很快,一众人等进了城,直奔田府。 田府早已得了信儿,几个管家和管事娘子们都候在侧门处,见众人到了,连忙上前请安。 嫤娘略问了几句袁氏的景况,结果众人皆不敢答。 叡郎更是着急,两手拨开了挡路的婆子仆从们,飞奔着朝袁氏所居的院子跑去。 嫤娘也急急地带着铎郎跟在后头。 一进袁氏的院子,她便看到田夫人拿着块帕子站在廊下,正默默地擦拭着眼泪。 嫤娘连忙上前去,朝着田夫人拜倒行礼,“儿媳见过婆母……” 田夫人早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跪倒。 嫤娘便又问起公爹与大伯何在,可方便让她过去见礼。 田夫人愁道,“青娘不大妥当,小五郎也不怎么好,我让你公爹看管着小五郎……如今那边有四五个郎中,并两位太医,还有三位军医在,都陪着你公爹守着小五郎呢!眼下你也不方便去见,不如等小五郎好些了,再见也不迟。” 说着,田夫人又轻轻地说道,“你大伯一直守在你大嫂子的屋里,凭谁劝也不肯离开。呆会子等青娘和叡郎说完了话,你再过去看看她……” 嫤娘只得点了点头。 跟在嫤娘身边的铎郎眼疾手快地朝着田夫人跪了下去,先磕了三个头,口称,“铎郎见过祖母……”,跟着,他又磕了三个头,又道,“铎郎替母亲全礼。” 田夫人破涕为笑,“都是一家人,哪儿来的这么多的礼数,好孩子快快起来罢!” 铎郎一跳就跳了起来,又问,“祖母,大孃怎么样了?” 田夫人的眼圈儿又是一红,道,“……这回是不得了啦!自打小五郎出了世,青娘就一直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一天能流出一大盆子血来!这人有多少血呢?我们是什么法子都用遍了,咱们自家的郎中,宫里的太医,并你祖父身边的那几个军医都看过了,都说不好……” 嫤娘道,“那,那大嫂子她……小五郎可还好?” “青娘怀胎七月就生下了那孩子,瘦得和个没丢的猫儿似的!”说着,田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又道,“原我就说过她,她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膝下又不是没有孩子……到了她这样的年纪,本不该再生,就是夫妻行房也没什么……” 说到这儿,田夫人突然醒悟过来,铎郎也在场,这些个话可不好说。于是她又含糊说道,“……反正往年二郎从云华道长那里学过推宫避孕的法子,又不伤妇人的身子,何乐而不为?又何苦为了多子多福的那些面上光,折腾自己?” “这下可好了……她倒是拼死生下了小五郎,却叫四个小儿郎没了娘!这个不争气的哦……”说到后来,田夫人已经哭了起来。 袁氏温婉可亲,娘家又无依无靠,故此一向将公婆视作自己的亲爹娘,尽心服侍。田夫人并非草木,又因为膝下只有儿子,所以特别疼爱这两个乖巧懂事得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的儿媳。 特别是袁氏的遭遇又不同于嫤娘,她自幼丧母,又被后娘苛待;小小年纪就被田夫人接到了庄子上养着,情份更是不一般。等于田夫人是看着她长大成人,成亲生子的,可如今还眼看着袁氏…… 这让田夫人怎么不伤心! 袁氏的长子殷郎牵着四郎(袁氏的第三个儿子)过来向嫤娘请安。 殷郎今年已经十三了,生得眉清目秀,虽然身形也高,可怎么看也不如叡郎、铎郎壮实。而被他牵着的四弟尉郎今年才三岁不到……小小的孩子似懂事非懂事,却似乎已经知道将有大事发生,整个人都呆呆的,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嫤娘将殷郎扶了起来,又忍着悲伤细细地和尉郎说话。 初时尉郎还有些紧张,可见孃孃温柔美丽,说起话来也是慢言细语的……很快,小子就放松了。被嫤娘抱在怀里以后,尉郎突然就大哭了起来,被嫤娘哄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渐渐平复下来,又抽抽噎噎地问,“孃孃,我娘娘会死吗?” 嫤娘一怔。 田夫人一听这话,就觉得戳心窝子,不由得捂着帕子又哭了起来。 殷郎默默地背过身去,将手臂横举在自己额头前,又抵在了廊柱上,也小小声地哭了起来。 铎郎连忙过去劝。 嫤娘心中也是一阵心酸,只忍着眼泪抚着怀中的尉郎,说道,“……有一句话,叫做儿行千里母担忧,尉郎可知是什么意思?” 见小小的孩童懵懂无知地摇摇头,她便说道,“就是说,不管孩子多大了,去到多么遥远的地方,可这当娘的,始终心系着自己的孩儿,永远也不会忘记……” 尉郎想了半日,迟疑道,“……所以,不管娘娘在哪儿,孩儿在哪儿,娘娘总会惦记着孩儿的,孃孃,尉郎说的对不对?” 看着尉郎认真的模样儿,嫤娘更是心如刀绞! 这才多大的孩子呢,还这样聪明,怎么就要遭遇丧母之痛呢?这没有娘的孩子,以后的路得有多苦啊!别说尉郎可怜了,还有殷郎,以及刚刚才出世的小五郎…… 嫤娘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六十三章袁氏玉殒(中) 嫤娘默默地守在袁氏的院子里。 没过一会儿,叡郎红着眼、低着头从屋里出来了。 他走到嫤娘身边,作了个揖,说道,“孃孃,我母亲请您进去说话。”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唇。 半晌,她才深呼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然后朝袁氏的屋子走去。 婆子们连忙为她打起了帘子。 嫤娘一矮头,踏进了屋里。 屋里的门窗处都被厚布帘子给挡住了,不但光线不太好,暗暗的,而且还有些闷热。空气中隐隐传来了淡淡的血腥气,以及被捂久了的汗味儿和呕吐味儿什么的…… “弟妹请这边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一顿,抬眼朝那边看去。 通常大户人家的后院妇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都不会选择在卧室里,而是会收拾一间专门的产房,选在产房里分娩孩子,以及坐月子。等出了月子以后,才会搬回内室里去。 眼下的这间屋子,就是袁氏院子里的西厢。 想来,因为袁氏早产,是以下人们根本连产房都没有完全准备好。 ——嫤娘生珍宝儿的时候,就算情况再危急,她也必要让仆妇们在窗下摆上几盆鲜花或者盆景,多宝阁上也必是要摆些珍玩奇石,墙上还得挂满了字画等等;更不用说,屋里的家俱就得齐齐全全的,应有尽有。 可如今,袁氏的西厢房里就只有一张不宽的产床,除此之外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因是这样,屋里的门窗虽然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可也就是刚进来的那会子觉得有些闷热不适,呆得久了,就觉得透心的寒。 田骏如一座石雕像般,表情麻木地坐在袁氏的床榻旁。 嫤娘朝着袁氏快步走了过去。 “弟妹,辛苦你啦!”嫤娘还来不及向大伯大嫂行半礼问好,袁氏便抢先一步笑了起来,还朝她伸出了手,“知道你给咱家生了个小闺女,只可惜我还来不及见她一眼……” 嫤娘只得上前,扶住了袁氏的手,说道,“大嫂子快些好起来,等过了年,我就带她回汴京来见你……” 因见床榻前有个小杌子,嫤娘便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着袁氏。 躺在床榻上的袁氏瘦得很厉害,她脸色极苍白,嘴色与脸色一般惨白,几络被汗水洇湿了的碎发黏黏糊糊的贴在面颊旁,愈发显得柔弱不堪。 嫤娘顿时有些心生戚戚然。 但袁氏却看着嫤娘微微地笑,声音也是弱弱的,“……弟妹,烦你一路奔波,总算是带了叡郎赶回来,好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大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嫤娘嗔怪道。 袁氏又笑,“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我是熬不了太久啦!” “别胡说!”田骏低喝道。 嫤娘立刻站起身,低头朝着田骏的方向行了半礼。 “你坐,你坐……”田骏连忙说道。 其实出于礼数,叔婶本不能相见,可现下又是非常时期,嫤娘只得低了头,应了一声是,复又坐下。 可是,她能听出,田骏的声音十分沙哑疲倦。 袁氏紧紧地握住了嫤娘的手,说道,“先我瞧见到了叡郎,嫤娘,你是个好的……我晓得,若不是你待叡视若己出,叡郎怎会出落得这样出息?瞧着像是把殷郎也比了下去……” “大嫂子!”嫤娘立刻打断了袁氏的话,说道,“殷郎叡郎都是好孩子……叡郎虽跟着我们在瀼州,可毕竟他是日夜呆在军营里的,我又能照拂他几分?不过就是管管他的衣裳饭食罢了……叡郎出息了,那是叡郎自个儿聪慧又有福气!” “至于殷郎,我瞧着也很好。他毕竟是小一辈里最大的儿郎,今后咱们田家不还得靠着他经营下去?咱们田家虽以军功传家,但也并不是就一定要靠着拳头大来说话。总得靠着自己脑瓜子活泛,才能带领家人避祸迎福不是?”嫤娘继续说道。 袁氏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如今看到叡郎生得这样高大,又这样能干……我是后悔了!”袁氏轻轻地说道,“当年公爹开了口,要带殷郎去历练的时候,我因为心疼殷郎,又想着我进门六年才生下了他这个宝贝蛋,要是有什么万一,我……” 说着,袁氏面上淌下了两行清泪。 嫤娘沉默不语。 其实当年铎郎跟着公爹去了大同府征战北汉的时候,她也如行尸走肉一般……一到夜里就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到铎郎坐在锋烟四起的战地上哭着喊娘,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过来,然后又整夜无眠…… 直到后来,田夫人每隔三日就递封信儿过来给她,告诉她铎郎的近况;再加上田铎也派了四五个亲卫跟在铎郎身边,至少可保铎郎性命无忧。慢慢的,嫤娘这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以袁氏的心情,她特别能够理解。 而铎郎跟着田重进去了两年之后,回来时完全变了一个人……大约是因为经历过战火和无数次直面生死的原因,铎郎变得沉稳懂事,知进退,说话做事就和个大人一样,怎不让嫤娘感觉到惊喜! “弟妹,前几日我就和娘说好了……我去了以后,就让殷郎跟在公爹身边,小五郎……若是天可怜见,能救回我的小五郎来,就请娘费心看顾。至于叡郎和叞郎两个,我,我就要托付给你了……”说到这儿,袁氏挣扎了起来,“我,我也无甚可报,只能给你磕个头……” 见袁氏挣扎着要起来,嫤娘被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上前与田骏一块儿将她按了下来,急道,“大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 袁氏重新躺回了床上,两眼紧紧地闭着,抽泣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说道,“……你大伯到底正值壮年,万万没有再为我守着的道理……他要续娶,我没有不应的,就是可怜我的孩子们,这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啊……” “青娘,你别胡说!”田骏两眼发红,沉声喝道。 袁氏半晌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哭了起来,“……是我命不好啊!这样好的人家,夫君体贴,公婆疼爱,孩子们也乖巧懂事,可我却没有这个命啊……” “大嫂子!”嫤娘轻喊了一声,说道,“这世上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你只管把心放宽,慢慢地养好身子,后头还有那么多的事儿呢!你瞧,殷郎大了,可还没有说亲哪!且小五郎到如今连名字也还没有,再说了,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个小闺女儿?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珍宝儿上京来,她一定会喜欢她的大孃孃……” 袁氏闭了闭眼,两行清泪又淌了下来。 她哽咽着点了点头,浑身都在颤抖。 “好,好……”袁氏闭着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空洞又虚无飘缈。 第三百六十四章袁氏玉殒(下) 嫤娘是天刚擦黑的时候才赶了回来的。 不过是在袁氏的院子里略坐了一坐,和田夫人说了一番话…… 凌晨时分,屋里突然传出了田骏的痛哭声音。 在屋里服侍的媳妇子掩面跑了出来,跪在田夫人跟前,哭着说大少夫人已经没气了! 嫤娘怔住,转过头,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西厢房…… 田夫人也傻了眼。 顿了一顿,嫤娘才急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请太医过来看看!” 立时就有婆子连滚带爬地去了前院——此刻太医、郎中、军医们都聚在前院田重进的书房里,团团围着那小五郎……听说大少夫人不中用了,一众老的少的郎中们连忙神色匆匆地赶了过来,又在婆子们的带领下,鱼贯而入,进了西厢房。 天黑黑的,四周静悄悄的,这冬夜显得萧条又凄冷。 田夫人腿软得简直就迈不开步子。 嫤娘只得使劲儿扶住了婆母,但其实,她自己的腿也软得像面条似的…… 半晌,众郎中又闷声不响地从西厢房里排着队儿的出来了。 嫤娘连忙扶着田夫人上前。 田夫人颤抖着声音问道,“众位大人,我家,我家大少夫人她,她……” “夫人请节哀。” 一位穿着官服,长了白胡子的老太医朝着田夫人拱了拱手,缓声说道。 众太医郎中皆摇头叹息…… 袁氏去了!!! 田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朝着地面滑去…… 嫤娘慌了,一边哭,又一边喊着娘,还使劲儿托着田夫人的腋下,不至于让婆母摔倒。 这下子,袁氏的院子里可炸开了锅! 有立时就媳妇子们大哭了起来,守在一旁边的婆子们又连忙过来扶住了田夫人,然后按照太医们的掐田夫人的人中,替田夫人解了领子上的扣子,还递了帕子过来给田夫人擦脸…… 过了好一阵子,田夫人这才幽幽醒转,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嫤娘也呆愣愣地靠在廊柱子上,简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从前与袁氏相处的点点滴滴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子里反复播放。 ——从她初嫁时起,袁氏就十分照拂她。后来赵德昭使坏,要诓了她去香山寺,袁氏挺着大肚子陪了她前往,配合着田骁演出了一场完美大戏,既重创了赵德昭的名声,也保得嫤娘无忧。后来,袁氏要生叡郎时,嫤娘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陪在袁氏身旁紧紧地握住了袁氏的手……袁氏疼了多久,嫤娘就陪了她多久。直到后来叡郎出生了,嫤娘的胳膊也被袁氏抓握得又青又紫…… 虽说袁氏也有些小心思,可她待府中人温柔可亲,上至公婆,待她如同亲女一般;论平辈,嫤娘也觉得袁氏就像自己的亲姐妹似的;就连小一辈的铎郎,在写信给嫤娘的时候,也总是提起大孃孃又给他做了一套衣裳,又亲手做了什么好吃的给他…… 一想到这儿,嫤娘就觉得如撕心裂肺一般的疼! 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那边已经哭得背过气去的田夫人已经被仆妇们给弄醒了,此刻正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心口,大哭道,“我的儿啊……你还这么年轻,就,就……你,你这是要剜掉为娘的心肝啊!” 嫤娘无力地背在廊柱上,因心中实在难受,索性也放声大哭一回…… 得了长媳咽气的消息,田重进抱着一个虚弱得像猫一样的小小婴孩赶了过来。 嫤娘连忙抹了抹眼泪,上前向公爹行礼问好,又问候被公爹抱在怀里的那个小五郎。 田重进的两只眼睛也是通红的。 他先让嫤娘起了身,又让她看了看被他抱在怀里的小五郎,因见妻子已经半昏厥在院子里,便又交代嫤娘,“既然救不回来了,就让她去吧……这些天,她也捱得太辛苦。家里的事儿……大郎恐怕是不中用了,你婆母和青娘情同母女,如今青娘……恐怕她也理不得事儿了,家里的事就交给你。” 说着,他想了想,又道,“殷郎他们几个,我会叫他们去了前院,小五郎的事儿你也别管……只专心替青娘料理后事就是。至于你娘家那边,我已经使了人过去说了一声。待你忙完了青娘的后事再回娘家去看看罢。” 嫤娘连忙含泪行礼,又低声说了一声是。 说完,田重进便抱着小五郎进了西厢,也不知他和田骏说了起些什么,总之父子俩在屋里嘀嘀咕咕的……不过听起来,大多数都是田重进在说话。 不多时,田重进又抱了小五郎,一边摇头一边从西厢房里出来了。 “大郎心中伤痛,你先由着他去……过会子就好了。这会子你留在这儿也无用,回你自己的屋里去罢,家务事儿也在你屋里处置就好。”田重进无奈地对嫤娘说道。 嫤娘应了一声。 田重进走到了田夫人的身边,将手里的小婴孩递了过去。 田夫人下意识地就挺直了腰杆,小心翼翼地抱过了小五郎。 接下来,也不知田重进对田夫人说了些什么,田夫人又哭了,可瞧着那模样儿,也不似之前那么痛苦,反而用眷恋的眼神看着怀中的小小婴孩。 很快,田重进就扶起了田夫人,两人带着小婴孩离开了。 嫤娘长长地抽泣了两声,先命袁氏身边的媳妇子们替袁氏擦身更衣并上妆,然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说起管家,嫤娘简直就是手到擒来。可要办丧事……她还是头一回,且田府在袁氏去世之前做过的白事,恐怕就是二十年前老祖翁去世的时候了…… 于是,她先将府里的管家和管事婆子们召集前来,一面先命人速在府门口挂起白幡并鸣哀乐,一面又让管家将陈年老帐本翻了出来,看了看当年替田家老祖翁办丧事的明细。 嫤娘暗自思忖,袁氏是田家老祖翁的孙子媳妇,但当年老祖翁去世的时候,田家尚未发迹,如今田重进官拜节度使,家中长媳去世,自然不能再向往年那样寒酸了。 #####稍晚有加更^_^最近天气变冷了,大家注意保暖哦! 第三百六十五章魏王吊唁(上) 嫤娘嫁进田府已近十年,虽说田家本家子嗣不旺,到了田骁这一辈只有两个儿郎,铎郎这一辈的又还小,不曾经历过本家的婚嫁喜丧等事,但她也帮着远亲近邻们操持过无数红白喜事……只是如今袁氏新丧,她却并没有操持过同等规模的白事。 可对于白事,她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先前侯仁宝战死,夏承皎拼死率兵抢回了他的尸身之后,侯府也曾为侯仁宝办了白事。 那时候,侯家的主心骨,说到底其实还是以侯夫人为主。但侯仁宝一死,侯夫人彻底崩溃了,底下两个儿子与两个儿媳……虽说侯家的第四任大少夫人是个泼辣的,却因为出身小门小户,眼界太窄,办起白事起唯恐出错,后来索性就请了夏大夫人过去坐阵,这才将侯仁宝的后事给打理得妥妥当当。 后来夏大夫人回了田府,娘们儿在闲暇时也聊起过侯府丧事,夏大夫人更是细细地将这白事要如何操办的事儿说与嫤娘听了,故此嫤娘心里还是有数的。 此时她命仆妇们先将府里不合宜的物事收起来,所有人都要卸了钗环首饰,只让穿灰黑等素色衣裳;再先去准备一应物事;等天一亮,从外头采买了东西回来再做打算。 跟着,她又命管家拿了名册子去外院,请清客相公们按照名册写了报丧信,只等天一亮就派人去各世家府上投了帖子报丧…… 接下来,她又和管家们一块儿商量了去哪家道观请了道爷们来府上做水陆道场,还拟好了宴客的菜单子,又给管理茶具器皿、迎来送往婆子们排了班…… 忙完了一通,嫤娘有些受不住了,便在春秀的服侍下,用热水洗了面、净了手,然后合衣半躺在美人榻上歇了一觉。 天刚一亮,就有管事娘子们过来回话,嫤娘让春秀打了些冷水来蘸湿了帕子给自己敷了敷脸,这才强打起精神来,一一料理起家务事…… 很快,管家就奉命请来了道爷,开始设坛施法了。 袁氏院子里的媳妇子过来哭诉,说大郎君不让人给大少夫人整理衣裳。 嫤娘有些为难。 她知道田骏与袁氏伉俪情深,田骏不舍袁氏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样的事儿,她怎么好劝呢? 想了想,嫤娘让春秀陪着那个媳妇子去田夫人那里回话,她则继续料理家务。 外院的清客相公们将写好的帖子送了进来,嫤娘一张张地看了,命人装好了白封,让大管家亲自去各世交之家送帖子去了。 接下来,去外头采买东西的仆人们也回来了,开始在府里挂上白幡等物,又急命针绣房赶制孝服与白绒花出来…… 好不容易忙完了这些,春秀从田夫人那里匆匆赶回来,顺便去大厨房里拿了早饭。嫤娘本来没什么胃口,却被春秀逼着吃了一碗粥,又吃了个炊饼。 跟着,嫤娘才去了袁氏的院子。 才转了个弯,她就看到袁氏屋里的几个婆子抬了副棺架去了花厅处。 ——想来是田夫人赶过来劝说了田骏一通,所以他才让人为袁氏收拾了,又抬出去请棺了吧? 嫤娘微微叹气。 一走进袁氏的院子,她就被个站在院子里的人给吓了一跳! 仔细一看,那人居然是田骏? 其实昨儿嫤娘刚回来的时候,就和田骏打过照面,可是,可是……可是昨天他的头发还是黑的,怎么今天……竟像变了个人儿似的,两鬓生满了斑白的头发! 田夫人正哭着劝他,“……我晓得你爱重青娘,可这也是你和她的缘份!缘份到了,你和她就走到了一块儿,还养育了这些孩子们……到了缘尽的一刻,她该走的,就得要走……你强留又有什么用?不过只是耽误了她,也让你活着的亲人们受苦……” 田骏呆呆的,也不理会母亲说了什么,突然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院子。 嫤娘想着,昨儿她见袁氏的时候,田骏已经不合礼数的非要待在妻子的身边;此时袁氏去世,又被送到了花厅处、道爷们设的法坛时那儿去了,想必田骏也是要跟去的。 嫤娘只得挥手,命婆子跟上了田骏,她则上前扶住了田夫人,“……请娘节哀!” 田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哽咽了好半天才慢慢平复了下来,“嫤娘啊,你听娘的话吧!这妇人生孩子啊,就是一脚踏进了棺材里……如今你膝下有儿有女的,也够了!别再生孩子了……娘今儿失了青娘一个,再也不想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你可再不能有事儿了啊!” 嫤娘一噎。 虽然婆母在袁氏的丧礼上对她说这些,确实让人觉得有些……可转念一想,婆母若不是真心疼自己,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最先来府里吊唁的,便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与老亲、族亲们。因平时大家也熟悉得很,便纷纷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嫤娘也不客气,直接将老亲、族亲们的女眷们聚到了一处,又命人去请了外院的一众清客夫人们过来,让她们结了对子,分成几班,以确保无论何时有哪些客人来,都有人能够一对一地招呼。 不曾想,这边嫤娘刚刚才安排布置好一切,那边外院就传了话过来,说魏王夫妇携女儿长清县主前来吊唁袁氏。 田重进已在外院招呼并接待魏王了,这就要请嫤娘过去二门处,将魏王妃与长清县主迎过来…… 魏王赵延美? 嫤娘顿时有些警觉。 袁氏是昨儿凌晨没的,报丧的白帖今儿一早才递了出去。按理说,就是交情好的世家们也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赶过来吊唁。 这赵延美的动作,怎么就这么快? 再想想本朝开国以来,先皇与当今的官家竟不是父死子继,而是兄终弟及……如果要按这样的继承方式,那魏王赵延美岂不是…… 嫤娘不敢再想下去了。 虽觉得有些不安,可她也不敢怠慢,连忙先命人去请田夫人,然后整了整衣裳和发髻,这才急步朝二门处走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魏王吊唁(中) 嫤娘在二门处等了一会子,果见两位穿了素衣的女郎被众侍女簇拥着,在田府婆子们的指引之下,正款款朝这边走来。 只见年纪稍长的那个生得珠圆玉润的,圆圆白白的脸庞儿,眉清目秀的,不消说,那就是魏王妃了。 嫤娘以前就见过魏王妃的,只是交际不多,隔了几年不见,觉得魏王妃除了稍稍有些发福之外,竟丝毫也不见老。 而伴在魏王妃身边的,则是个穿了白绸裙子的妙龄小娘子,她有副瓜子脸儿,淡淡的八字眉,稍稍有点儿吊眼梢,唇儿薄薄的,一副我见犹怜的西子捧心模样儿…… 这位一定就是长清县主了! 嫤娘还记得,上一回看到长清县主的时候,她还是个才留了头的小娘子,一转眼居然已经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啦! 她不敢怠慢,上前朝着魏王刀与长清县主拜倒,口称,“臣妇田夏氏见过魏王妃,见过长清县主……” 突然,嫤娘感受到了一股灼热的眼神,似乎有人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她继续稳稳地行着叩福之礼,身姿妙曼又端庄。 魏王妃已经上前扶起了她,牵着她的手,嗔怪道,“……今儿咱们就只论亲疏,不论品阶高低!”说着又问,“二少夫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嫤娘连忙答道,“回王妃的话,臣妇是前几日听说家下嫂子要生产的,连忙坐了马车赶回来,昨儿夜里才到。不料想……”说到这儿,她立时有些难过,再也说不下去了,便用帕子摁了摁眼角。 魏王妃拉着她的手,叹道,“大少夫人那样好的人儿,怎么就……前几日我在茶庄里喝茶的时候还遇到了她,那时我问她孩儿可有动静了,她还说不急,可这一转眼……今儿一早我收到丧报的时候,真真儿被吓了一跳!现在怎么样呢……既然大少夫人已经……那,那小儿郎可还好?” 嫤娘哽咽道,“才七个多月就出生的小儿郎,能好到哪里去呢……听说到现在还不会哭呢,把我公爹婆母愁得不行……” 说实话,袁氏与嫤娘名为妯娌,实则也是姐妹情深得很。先前是因为要打理府中琐事,她压儿就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儿,此时被魏王妃安慰了几句,嫤娘反而觉得难过万分,忍不住就小小声地哭了起来。 “……那样要强的一个人儿,为这府里辛苦操持了这么些年……您瞧瞧,这府里老的少的,哪一个离得了她?哪一个不是惦记着她的好?她昨儿夜里还和我说了,等她好了,要给殷郎好生相看个小娘子呢,结果一转眼,她就,她就……”一语末了,嫤娘已是泣不成声。 魏王妃听着伤感,也忍不住眼圈儿一红,拿着帕子就不住地擦拭起眼角来。 这时,田夫人得了信儿,连忙扶了个媳妇子过来,一见魏王妃倒立时拜倒,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臣妇见过魏王妃……” “哎哟,田夫人快请起,”魏王妃连忙扶住了田夫人,温柔地说道,“令媳乃女中表率,就连我们太妃也时常说起令媳贞孝两全,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这也是天意啊……您可别太难过了……” 田夫人呜咽了一声,拿着帕子捂住了脸。 嫤娘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魏王妃见了,眼泪也不自觉地往下淌,想要劝,却又无从劝起…… 一众女眷就站在二门处,默默地哭泣了起来。 突然,嫤娘闻到了一股子奇特的味道。 她忍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在小的时候,族里有位太婆过了世,母亲夏大夫人领着她去吊唁;可嫤娘统共也没见过那位太婆几次,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 后来,母亲身边的侍女递了块帕子给她,她不明所以地拿过来,学着别人哭泣的模样儿,拿着帕子擦了擦眼……一股子辛辣味儿顿时薰得她两眼红通通地就像兔子一样! 现在,她又闻到了这种味道! 这是辣姜的气味儿? 嫤娘不动声色地转头一看,见长清县主正皱着眉头拿着块帕子不停地擦拭着眼睛,且两只眼睛还红通通的…… 其实这一招也可以说是她玩剩下的。 可是,大约是因为她与袁氏太过于亲厚的缘故,此刻竟见不得这一幕! 嫤娘收住了悲声,先是劝住了婆母,然后又对田夫人说道,“王妃远来是客,万万没有让客人站着的道理,咱们还是先请了王妃进去说话罢!” 田夫人这才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点点头,对魏王妃道,“是臣妇怠慢了,王妃请勿见怪……王妃、县主,这边请……” 当下,嫤娘便在前面带路,将众人引到了花厅前面的空地上。 因袁氏是后院女眷,所以灵棚就设在后院里。嫤娘领了众人走到灵棚前,却不经意地看到了呆坐在灵棚里的田骏。 魏王妃还算是涵养深的,先是一怔,然后就垂下了眼睑。 长清县主却因为陡然得见外男,不由得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直往魏王妃的身后躲藏。 按理说,田骏是男子,就该呆在外院迎客,怎么…… 田夫人连忙解释道,“大郎与青娘感情好,如今青娘新去,大郎他也是……太难过了些,还请王妃与县主不要见怪。” 魏王妃与长清县主看向田骏,只见田骏如尊雕像一般,呆呆坐于棺椁旁,对外头的事情写错完全不闻不问。 田氏兄弟都生得极俊朗,二郎田骁尤其生得面若敷粉,容貌俊美,也更容易惹烂桃花;大郎田骏则比弟弟多了几份男儿阳刚气概,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心忧妻子,无心打理自己,不但双鬓因为妻子离世过于伤心而有些微白,下巴过也生出了些青痕,看着既苍桑又让人觉得心疼。 嫤娘陪着魏王妃、长清县主向袁氏牌位上了香;跟着,嫤娘又站回婆母田夫人的身畔,朝魏王妃与长清县主还礼…… 第三百六十七章魏王吊唁(下) 魏王妃带着长清县主拜祭过袁氏之后,便退到了一边。 这时,嫤娘的姨母王夫人,带了一众儿媳,并婠娘、碧娘、茜娘与环州团练使李霸图之妻云氏等匆匆闻讯赶来…… 王夫人的长媳乃是昭庆公主,既是魏王妃的侄女儿,又是长清县主的堂姐。 刚一开始,众人都被守在棺椁旁的田骏给吓了一跳,可看着他颓废潦倒,又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儿,众人连劝都不好劝,只得长长叹息了一声,然后按顺序向袁氏的牌位上了香,叩了礼。 田夫人已经有些受不住,勉强撑着和嫤娘一块儿还了礼之后就有些摇摇欲坠了。 众人连忙将她扶到了一边,王夫人素来与她亲厚,直接就责怪上了,“我晓得青娘和你就像亲母女一般,你是看着她打小儿长大的,你爱她爱得重……可你就不想想,青娘虽已仙去了,总归有在天之灵不是?难道她就不爱重你?看到你为了她……这个样子,她心疼不心疼?” “我已是五十多的人了,该吃的吃过了,该用的也用过了……可她不一样,她才只三十呢!我就想着,怎么不是我替她去死!倒教我临到老来还受这样的苦啊……”田夫人又哭得撕心裂肺的。 众人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田夫人。 嫤娘心中虽然也悲痛,可毕竟现在府里所有的事儿都压在她的身上。她就是再难过、再伤心,可田府的规矩不能没有,也不能冷落宾客啊! 于是,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往外头走了两步,暗中观察了众人一番,想看看宾客们是否都有椅子坐下,可有下人服侍斟了茶水什么的。 可这么一环顾,她怔住了。 长清县主正睁着一双吊梢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呆坐在袁氏棺椁旁的田骏! 魏王妃已经发现了女儿的不妥,先是轻声咳了几声,见长清郡主仍然没有反应,便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女儿的乳名。 长清郡主这才如梦如醒。 对上了母亲责怪的眼神,小娘子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连颈子和耳尖都羞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嫤娘也看了看坐在灵棚里正在发呆的田骏,叹了一口气,复又看了看不顾母亲警告、仍然忍不住要偷看田骏的长清县主,摇了摇头。 不多时,其他与田氏交好的世家夫人们也纷纷到来,潘美夫人与其儿媳们,曹彬夫人与其儿媳们,米信夫人,石守信夫人与其长媳、次媳延庆公主,赵普夫人与其儿媳们,魏仁浦夫人与其儿媳们陆续抵达。 嫤娘开始忙着招呼了起来。 她的娘家姐妹,婠娘、碧娘并茜娘几个,主动帮着她开始招待众夫人们。 夏氏姐妹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自动分几路陪着众夫人们上香,又陪着聊天儿,奉茶什么的,倒也不曾真正冷落了谁。 而京中众夫人们也一向都知道田家婆媳的关系是很好的,袁氏新丧,田夫人陡然间就苍老了十几岁似的;而田家的二少夫人虽然粉黛不施,美则美矣,却是满面的疲惫与难过,眼睛肿得就像熟透了的大桃子一样…… 众夫人都很体贴的,给袁氏上过香之后,只略坐了坐,喝了一盅茶便告辞了。 魏王妃也带着长清县主和王夫人,昭庆公主,并魏夫人,延庆公主等人一块儿离开,最后只有夏家几姐妹留了下来。 直到过了晌午,过来吊唁的人才少了些,嫤娘摆了一桌素酒,请了娘家姐姐们去灵堂旁边的小院里去吃,姐妹们这才聊了起来。 先是说起了夏老安人的事。 说起这个,嫤娘就更伤心了。 “平日里还说老安人最疼我……不曾想,真到了时候,我反倒成了不是亲生的……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也不告诉我,我,我怎能心安?”她嘤嘤地又哭了起来。 婠娘劝道,“这不仅仅是我们的意思,也是老安人的意思……再说了,你虽不在,可铎郎却在,也全了你该尽的礼数不是?” 茜娘也劝道,“就是,你也不想想当时的你是什么景况……田二那边领了官家的一堆差事,你又怀着孩子,身子又不好,倘若真让你知道了,你待怎的?” “我自然是要赶回来再见老安人一面的……”嫤娘泣道。 “可那个时候,你正怀孕六个月多、七个月不到,难道你也要像昨儿一样,骑了快马,千里江陵一日还?你要是真回来了,恐怕老安人才会怪你呢!”碧娘嗔怪道。 嫤娘想想,觉得也对,又哭了几声,才道,“如今我回来了,却又……总得等这边的事儿过了,才好去拜祭老安人,也回去看看叔父和婶子。” 众姐妹纷纷称是,婠娘又道,“等你办完了你嫂子的后事再说罢,如今爹娘在那边府里守孝,也不好过来,你别见怪。” “大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嫤娘嗔道。 夏碧娘突然来了句,“哎,今儿魏王妃怎么来得这么早?她和你们家……这般好?” 嫤娘摇摇头,“也不怎么好。我公爹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了,他最不愿意站队的。秦王卫王,咱们只能远着敬着,并不敢亲近。所以今儿魏王居然那么早就赶了过来,我们也吃惊呢!” 夏茜娘悄悄儿说道,“依我看啊,这怪就怪在……魏王两口子来了也就来了,怎么还带了长清县主过来?要说咱们小的时候啊,长辈何时带咱们去外头走过白事的!” 嫤娘一怔。 众姐妹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碧娘迟疑道,“是不是……魏王看上了你们府上的嫡长孙殷郎,想择他为东床快婿啊?” 嫤娘又了一怔。 殷郎?殷郎今年才十三岁呢,可长清县主,看着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这,这合适吗? 她想了想,问道,“长清县主……十五了罢?她还没说亲吗?” 第三百六十八章长清县主 听了姐妹们的胡乱猜测,嫤娘觉得不能接受。 田氏一门父子三人皆是强兵悍将,魏王想要拉拢……这个好说。 但按本地习俗来讲,未嫁女子性属阴,若不是远亲近邻的,年轻未嫁的小娘子还真不太适合去别人家里吊唁,那魏王妃为什么还是要带了长清县主过来? 可如果真是夏碧娘猜想的那样,魏王妃其实是看是了田殷,想选他为婿的话?难道魏王妃就想不到……田殷刚刚丧母,依礼是要守三年孝的。也就是说,在未来的这三年之中,田殷是不可能去谈论婚事的。 再说了,殷郎今年才十三,就算为袁氏守孝三年,到了除服的时候,他也才十六。男子议婚议得晚,这也没什么,可长清县主看着已经十五了,再过三年,她可就十八了! 女子十八还不曾议婚,且又是皇亲国戚,难道魏王夫妇就不担心官家提前提长清县主指婚? 于是嫤娘问道,“长清县主……十五了罢?她还没说亲吗?” 说起来,她还真没有留意过,长清县主有没有说过亲,便指望着众姐姐们能替她解答。不料听了她的话,夏氏姐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嫤娘更是奇怪,连忙问道,“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典故不成?” 夏碧娘看了看四周。 嫤娘会意,挥手摒退了在席间服侍的众侍女们。 等周围再无闲杂人等了,夏碧娘才轻声说道,“……你可别看这长清县主年纪小,可她却是个厉害人物。今年虚岁才十五呢,已经退了两回亲了……” “什么?”嫤娘的声音不由得抬高了。 婠娘、碧娘与茜娘同时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嫤娘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儿。 碧娘又看了看四周,见四下仍是无人,才悄悄儿说道,“……第一次,魏王看中了大相公吕蒙正的长子吕夷周,便进宫去求了官家的首肯……官家倒是答应了,可长清县主却嫌吕蒙正幼时是个弃子……” “说起吕蒙正的典故来,原是吕家郎主妾侍甚多,大妇不能容,于是吕家郎主将嫡妻刘氏、并嫡子吕蒙正一块儿赶了出去。不料那那弃儿弃妇竟出息了!官家初一即位,吕蒙正就考中进士第一,那吕氏郎主才又迎了他们母子回去……” “要依我说,这样的人家有什么不好的?吕氏满门大儒,这近三代以来,倒比我们夏家争气多了!那吕大郎打小儿起就知道自己的祖母与父亲因为妾侍而吃了这许多亏,必不会再纳妾的了,不曾想,长清县主反倒为了这个而看不起吕大郎。” “到了小黄门去魏王府宣旨的时候,长清县主要寻死……最后没法子,魏王挡住了宫人,不让宣旨,后来又亲自进宫负荆请罪,才过了官家的那一关……” 说到这儿,碧娘有些口渴了,便自顾自地倒了一盅茶吃了。 歇了歇,她又说道,“第长清县主的二次说亲,是魏王妃看中了李德妃的弟弟李继恂。结果她嫌人家耳下有块疤,在魏王夫妇面前哭闹了几次说要退亲,魏王夫妇不允,后来她直接去李德妃面前寻死……德妃娘娘便作了主,让他俩退了亲。” 听到这儿,嫤娘更是不解,问道,“她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茜娘不屑地说道,“不就是因为……吕大郎和李三郎长得不够周正!吕大郎生得肥壮,李三郎又有些龅牙……看着不似其他的驸马郡马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呗!” 嫤娘有些无语了。 想要家世好,人才好,还得品貌佳……哪儿就那么容易找得到合适的呢?再说了,长清县主除了家世好些之外,她自己长得也很一般啊! 而经过众姐妹这么一分析,她还真就觉得,没准儿魏王一家子就是看上了殷郎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如今殷郎要给袁氏守孝,三年之后才能议婚,那就等三年以后再说罢! 可转念一想…… 今儿长清县主来的时候,似乎一直盯着田骏看? 这,这……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虽说魏王赵延美与太祖皇帝、当年官家、以及田重进是一个辈份儿的……可赵延美的年纪却与田骏相仿,大约赵延美也就只比田骏年长四五岁左右,长清县主怎么会看上一个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大的丧偶鳏夫呢? 且长清县主还是嫡女!就算她想以皇室嫡女之尊,嫁与丧偶鳏夫做继室,皇家能答应? 这么一想,嫤娘也就释然了。 “管她呢!如今殷郎要守孝,等到他除服的时候,没准儿长清县主早就嫁了……咱们不必操那个闲心。”嫤娘说道。 众姐妹们听了,都觉得深以为然,毕竟纵观汴京,十五六岁还未婚嫁的小娘子多的是,可十五六岁还未议婚的小娘子却是少之又少……所以长清县主是万万不可能等上三年的。 众人抛开了这个话题不讲,转向说起了夏承皓。 如今夏承皓进宫当了禁卫军,倒把夏二夫人喜得不行,又愁得不行。 喜的是,儿子争气,靠自个儿挣回了军功;愁的是,夏承皓已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却完全没有议婚的心思……如今夏二夫人又要在家中替老安人守孝,不方便四处走动,便托了婠娘姐妹几个在外头先行相看。 姐妹几个婠娘说几个好人家的小娘子,茜娘又说了几个……然后碧娘否决了几个,又重新说了几个……商量讨论了好一番,最后定下了三五家的小娘子,准备改日回府去和夏二夫人说说。 到了这时,天色已经渐沉。 夏氏众女又陪着嫤娘去灵棚里忙了一会儿,又和嫤娘约定了,在田家为袁氏做水陆道场的时候,她们每天都会过来帮忙…… 嫤娘十分感激,拉着姐姐们的袖子,又是一阵依依惜别,最后送她们出了二门;并目送她们坐上了各自的马车,并渐渐远去。 第三百六十九章出殡(上) 嫤娘这一忙,真真儿忙够了七天。 到了第六日的夜里,依礼,明儿可就是头七了,按规矩,是要送了袁氏的棺椁出殡的。 而田骏在这七天里,寸步不离袁氏的棺木,且基本不吃不喝的……或是田夫人柱拐痛骂,或是殷郎领着弟弟们在他面前长跪不起,他才勉强吃上几口汤饭。 七天下来,田骏瘦成了一把枯骨。 他两眼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下巴生出了杂乱的胡须,两鬓花白……看着倒比父亲田重进还显得老些。 而第七日夜里,田骁更了常服骑了快马赶回京中,想送长嫂袁氏最后一程,不料回府瞧见了兄长憔悴潦倒的模样儿,吃了一惊! “大哥,嫂子虽仙去了,可若看到你这般模样……如何能安心?说到底,你仍是家中的顶梁柱,上有二老,下有孩子们……如今你得打起精神来,多少人指望着你呢!”田骁劝道。 见了兄弟,田骏的眼睛终于聚了焦。 可一听他兄弟的话,田骏眼圈儿一红,用沙哑的声音泣道,“我就是要让她不安心!她不安心了,便回来啊……她是我的半边天,她一走,我,我……” 田骁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在兄长身边。 嫤娘见夫君风尘仆仆的模样儿,有些心疼,因在袁氏热孝之中,她也不好让厨下备些他爱吃的烧鸡,索性亲自下厨,做了一锅配了酱菜的热汤面,教仆妇们捧着,送到了灵棚处。 田骁赶了一天路,早已饿得慌了,便劝兄长,“哥哥,好歹陪着兄弟用些饭食……” 田骏从不买其他人的帐,却向来与兄弟友爱,也知道要是他不吃的话,兄弟必定也只能陪他干饿着,于是便点了点头。 吃了几口那素汤面,只觉清淡之中又有些鲜姜的劲辣,醋豇豆的酸爽,小酱瓜的清脆……兄弟俩不由得将那锅素汤面分吃得一干二净。 站在一旁侍候的嫤娘见两人将那锅面吃完,这才松了一口气,便仆妇们上了热帕子和香茶;心里又惦记着公婆和刚出世的小五郎,便匆匆和田氏兄弟说了一声,去了田夫人屋里。 袁氏新丧,田重进带着虚弱的小五郎和一众太医郎中们住进了外院,正院里只有田夫人独居。嫤娘到的时候,田夫人正躺在榻上默默地掉眼泪。 嫤娘小声地问了问在一旁侍候的婆子,知道婆母还不曾吃过晚饭。 她叹了一口气,挽了袖子去了田夫人的小厨房里,又做了一碗素味汤面。 待端着汤面去到田夫人跟前时,田夫人只是一昧的摇头,并不肯吃。 袁氏去了,嫤娘心中也不好受,可这些天,劝慰的话说多了,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此刻见婆母因为心中悲痛,不肯用饭……嫤娘也不再劝,只是将盛满了汤面的大碗高举过顶,然后直挺挺地跪在了田夫人的跟前。 屋里的婆子们见了,纷纷都跪了下来。 “嫤娘!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不吃,就是没什么胃口,好孩子,你快来起来,把东西放在一旁,呆会子我饿了再吃。”田夫人亦沙哑着嗓子说道。 嫤娘只是一声不吭地跪着,丝毫也不动。 田夫人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可转念一想……这也是儿媳的一份孝心,忍不住又热泪盈眶了起来。 “快来人,把少夫人扶起来,小桌儿支上,”田夫人从榻上爬了起来,吸吸鼻子,又问,“……嫤娘,这面只有一碗吗?让厨下再做,咱们娘儿俩一块儿吃。” 见婆母肯用饭了,嫤娘才在婆子们的搀扶下站起了身。 自有仆妇婆子们忙着支桌子,去厨下再张罗些吃食;嫤娘则在田夫人的要求下,和她一块儿坐在了榻上。 “二郎去了灵棚?他可曾用了饭?”田夫人问道。 嫤娘点头,“我去厨下做了汤面,二郎和大伯一块儿吃的。” 田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家里啊,多亏了有你……我是年纪大了,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原我也觉得,自己够洒脱的,只是年纪越大,这留恋顾及的东西就越多……” 嫤娘没说话。 田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这些天苦了你啦!等明儿送走了你嫂子……”说到这儿,田夫人又哭了起来,“等送走了你嫂子啊,你就好生歇上两日,再去看看你娘家的老安人……” 嫤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二郎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瀼州?”田夫人又问。 嫤娘低声道,“前儿二郎递上去请假的折子被兵部尚书卢多逊给驳了回来,进京述职也不让,恐怕今年二郎没法子在京里过年了呢!先我问了问他,他说明儿送了嫂子上山就走……” 田夫人长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卢多逊这个人,善嫉又多猜忌,二郎做的对,是该多防着点儿他……只是,苦了二郎啦!风里来雨里去的……呆会子你陪着我吃了面,就赶紧回屋里去给他打点一身衣裳,先我瞧着像是半路淋了雨似的,马靴都是湿的……”田夫人交代道。 嫤娘用力地点点头。 婆媳俩凑在一处吃了汤面,嫤娘虽然心中十分惦记田骁,但还是先去了一趟外院,问了公爹田重进的安,又看了看面色青紫,却已经开始微微哭泣的小五郎……这才又匆匆回了后院。 她才指挥着春红春秀将田骁的衣物等打理好,田骁就赶发回来,嫤娘连忙一迭声地催春红去要热水来让郎君沐浴,又让春秀去厨房再准备些吃食过来。 二婢匆匆去了,田骁才将妻子拥入了怀中。 “想我了没?”他低声问道。 嫤娘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果然嗅到了汗味儿,尘土味儿,以及一股子隐隐约约的酸味儿…… ——想来,他应该是从沙场兵营里直接策马上京的,连衣裳也来不及换! “二郎,大嫂子没了,你看看大伯……他伤心成那样……”大约是亲见袁氏年纪轻轻地就去了,嫤娘心中也有些感叹世事无常,便道,“若是有一天我也这样了,你可不能太伤心……这世上,凭是谁没了,日子总得一天一天地过……” “嫤娘,别胡说!”田骁一听这话就觉得心惊肉跳的,不由得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将她未说完的后半句话给吞了。 第三百七十章出殡(下) 这一日,是袁氏出殡的日子。 做为田骏的亲兄弟,田骁没有不去给亲嫂子送灵的道理;可他也不能太明目张胆了,便穿了孝衣,往左边面上贴了块巴掌大的痦子,又让嫤娘给他把眉毛画得歪歪斜斜的…… 跟着,他便随了田骏的亲卫,一块儿将袁氏的棺椁抬上了马车,然后送葬队伍一路朝着城外慢慢驶去。 田重进骑了马,领着亲卫在前开路;田骏如行尸走肉一般,亦步亦驱地跟在袁氏的棺椁旁;殷郎则领着二弟叡郎、堂弟铎郎、四弟尉郎……几个半大的儿郎们穿了重孝,手执哭丧棒,行三步一叩首,三叩首再七步又跪拜…… 铎郎并非袁氏亲子,虽也穿了孝服,却只行叩礼;只他得了母亲的教导,格外关照年幼的堂弟尉郎,一见尉郎体力不支,便上前牵住他的手,扶持着尉郎跪拜,等尉郎行完跪拜礼之后又把尉郎给扶起来…… 但凡有与田府交好的世家,无一不在官道边设了祭台,来焚香拜奠袁氏。 这些人家里,不但有王府、夏府、蒋府、何府、华昌候府等姻亲;还有朝中百官如李德妃的娘家,太师潘美府上,袁继忠府上,党进府上,曹彬府上,大相公赵普府上,以及吕蒙正上等等;以及众皇亲国戚,如官家亲弟,魏王府赵延美府上;官家长子,卫王府赵元佐府上;官家次子,陈王赵元僖府上;官家三子,韩王赵元休府上等等。 众家都在道路两旁设了香坛,熙熙攘攘的你挤我,我挤你……真真儿比赶集还要热闹些。等送葬队伍一到,人们就开始畅怀大哭;等队伍过去了,他们便洒了钱纸焚了香烛等物,戚戚送别。 路人见了这仗势,一是感叹田家势大,二是可怜那几个半大年幼又没了娘的孩子…… 嫤娘与田夫人因为是女眷,不能随行,便在家中照看小五郎。 田夫人看着正在摇篮里呼呼大睡的小五郎,又怜又爱,愁道,“可怜的五郎哦,生下来就没了娘……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护着你几年……” 嫤娘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娘,不如小五郎就交给我……” “这可不成!”田夫人斩铁截钉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青娘临去前亲口托付给我的,且小五郎身子孱弱,以后若真有个什么万一……我可不想看着守信守吉兄弟俩为了小五郎而生份了……” 说着,田夫人又道,“再说了,青娘不还把叡郎和尉郎托付给你了?今后可还要劳烦你多费心!这养男娃娃啊,和养女娃娃不一样,男娃娃太闹腾了!再加上你的铎郎……以后有的是让你烦心的事儿!只要你能给他们一衣一饭,这就足够了!” “娘,您放心,我待铎郎怎么样,就待他们怎么样。” 嫤娘说道。 田夫人欣尉地点点头。 一直到了傍晚,田重进这才领着前去送葬的队伍回来了。 田夫人见只有铎郎跟着回来了,便问道,“大郎二郎呢?” 依礼,袁氏新丧,她的孩儿们得在新坟旁结草为庐,替她守孝三年(二十七个月)才行。但是田骏身为亡妇的丈夫,只服一年孝(九个月)也就足够了。 铎郎打量着祖翁的脸色,大着胆子回话,“回婆婆的话,伯父说,要与大哥二哥四弟一块儿守足三年;我爹爹在半路上收了军情急报,将大孃孃送上了山,又落了土,便下山骑了快马赶回瀼州去了……” 嫤娘心里一跳! 想来,肯定是有什么为难事…… 不然他也不会说走就走。 转念一想,她又庆幸着,幸好一早就将昨儿夜里收好的包袱命常平等人绑在了田骁的马上。不然,依着田骁的急性子,只会一路往瀼州急赶,恐怕连下马买吃食的时间都不肯停留。 田夫人听了,也急问,“二郎那边……怎么了?” 田重进道,“无事。前儿不是王仁赡告倒了程德玄,驸马王承衎、石保吉、魏咸信等人倒卖木材竹料吗?昨儿卢多逊派了特使去彻查各州军机要臣处的军需……使臣是今天上的路,所以二郎要急着赶回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 嫤娘放下了心。 ——先前田骁知道了王仁赡告密的事儿以后,已经猜想到朝庭肯定会彻查各州军需,所以已经有了准备……当时也正因为要忙这样,所以袁氏沉苛,他也赶不回来。 田重进夫妇俩虽然嘴上没问,但其实都暗中观察着嫤娘的脸色。 见儿媳不慌不忙的模样儿,便知儿子肯定已经安排好了,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田夫人又道,“既然守信执意要为青娘守着,那你明天上朝的时候,索性替他递个请辞的折子,日后等脱了孝再说。” 田重进“嗯”了一声,又问小五郎怎么样了。 田夫人愁道,“好是比先前好了些……至少晓得饿了还要哭,就是身子骨儿也太弱了些,吃上一餐奶,不过三五口就吃饱了,和个猫儿似的……” 田重进道,“慢慢养。” 嫤娘见时辰不早,便请公婆用饭。 田夫人执意不让她服侍,嫤娘推辞不过,兼之这几天又实在是被累得不行,便带着铎郎一块儿坐了,四人随便吃了些汤饭,田夫人便赶了嫤娘母子俩回去休息。 嫤娘便带着铎郎回了院子。 路上,嫤娘问儿子,“你爹给我留了什么话?” “爹说,让您在京里过完冬月,赶在腊八前和我一块儿回瀼州去。毕竟老安人带着妹妹在那边府里,也是冷冷清清的。”铎郎答道。 说着,铎郎又道,“娘,我想妹妹了,也想老安人。” 嫤娘默然。 她何尝不思念母亲与一岁不到的小女儿呢! 第三百七十一章扫墓(上) 办完了袁氏的丧事以后,嫤娘足足歇了两日才缓了过来。 跟着,她便带着铎郎去了夏府. 夏府二老爷和二夫人仍在为夏老安人守着重孝。 嫤娘与叔叔婶婶相见,不由得又是一场抱头大哭…… 不多时,婠娘、碧娘、茜娘等人也赶了过来,众姐妹围坐一处,念起夏老安人的好,忍不住又痛哭了一场。 众人陪着夏二夫人说了一会子的话,又陪着吃了斋饭,众姐妹才自告奋勇地要陪着嫤娘去给老安人扫墓。 夏二夫人依依惜别了。 嫤娘这才带了铎郎,跟着姐妹们一块儿去了老安人的墓前。 其实老安人的墓也离得不远,就在夏氏的家族墓群之中,距离夏府只有半柱香的步行时间。 可到了夏氏宗祠旁边的墓园之后,嫤娘才知道,老安人与祖翁……居然并不是合葬在一处的。 婠娘悄声说道,“这也是老安人的意思,说她生前与祖翁貌合神离,只求转世解脱,再不要与他一处了,故此她与祖翁天各一方……一个葬在南园,一个葬在北园呢!” 茜娘也轻轻地说道,“祖翁的墓旁,唯有老姨奶奶于氏陪葬……” 嫤娘默然。 老姨奶奶于氏,是碧娘的正经祖母、祖翁的妾侍。 姐妹几个,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夏碧娘。 夏碧娘倒是大大方方的,先是朝着墓园中墓碑的主人们一一合什作揖;然后先走到了南园祖翁的墓碑前,跪拜了起来。 众女也跟了过去。 替祖翁上完香,又祝祷了一番之后,众人又去了北园。 然而一到北园,当嫤娘看到老安人的新坟茔后,眼泪一下子就模糊了双眼…… 她呜咽着跑了过去,半跪在墓前,张开双臂抱住了老安人的墓碑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她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 怀里是冰冷的墓碑。 并不是记忆深处,老安人那干净温暖的怀抱! 老人家还在的时候,她没能赶回来;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没了,只剩下一块墓碑! 哭到伤心处,嫤娘一口气没能续上来,眼前一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耳畔传来了众姐妹与铎郎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音。 微微睁眼一看…… 只见姐妹们与铎郎俱都满面忧色。 “娘亲,太安人虽去了,可您也别太难过,以免扰了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啊!”铎郎关切地劝道。 众姐妹也纷纷劝道,“正是。老安人这样爱惜你,如今你为了她,哭伤了身子,这让老安人如何心安!”,“快别太难过了,咱家老安人也是近七十而丧,这本是喜丧呢!不值当哭成这样……” 众人苦劝了一番,嫤娘这才收住了悲声,又扶着铎郎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给老安人上了香。 祷祝过后,众女才约着一块儿离了墓园。 婠娘开口问道,“五妹妹,今年过年你是在汴京过呢,还是回瀼州去?” 嫤娘答道,“我再呆上个把月,怎么说也要给我公婆搭把手……仙去了的大嫂子留下个奶娃娃,也是个可怜见的,这才出世几天呢,吃的药比奶还多。按说今年过来我该呆在这边府里的,可那边只我娘一个带着珍宝儿,珍宝儿也还太小了些,离不得娘。” 众姐妹纷纷点头。 碧娘道,“那你去之前,咱们再聚聚,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你说。” 嫤娘点了点头。 茜娘问道,“……那你这是回府里去了?咱们一块走?” 嫤娘想想,说道,“大嫂子上山那日,我不能送得,如今大伯和孩子在山上结庐而居……大伯倒也是罢了,我就是放心不下那几个孩子,也不知他们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趁着今儿出来了,索性上山看看去……众位姐姐们请吧,咱们下回再聚。” 众人纷纷颌首,各自作辞而去。 嫤娘便又带着铎郎行到马车前,只铎郎不愿坐车,非要骑马,嫤娘拗不过他,也就由他了。 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才来到了山脚下。 到了这儿,马车是上不去了,就只能靠步行。 铎郎在母亲跟前半蹲下了身子,嚷道,“娘,来,孩儿背您!”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半大的儿子。 铎郎因为继承了田家人的骨格,打小儿起就生得特别高壮,他一个虚岁十岁的儿郎,头顶已及嫤娘的眉骨处…… “你走你的!我自个儿走。”嫤娘说了一声,坐在了车架上,让侍女服侍着自己,在软底鞋下套了双包了牛皮底的木屐,又绑好了系带,这才下了地儿,扶着侍女们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 铎郎连忙跟了过去。 嫤娘身子康健,而田家墓园依山而建,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其实也并不远,走了大约三柱香的时辰,铎郎指着远处的山头嚷道,“娘!快到了,咱们再绕过那个山头就到了。” 嫤娘“嗯”了一声,扶着侍女的手,继续稳稳当当地往前走。 也不知怎么了,簇拥在她身边的亲卫们突然就一个箭步纷纷冲了上来,不但将嫤娘团团围住,而且人人都亮出了兵刃…… “谁?什么人在那儿?” “我等乃京中天德军节使度田大人门下,我家少夫人在此,何人在此觊觎,速速出来一见!” “尔等再不出来,可休要怪我们不敬了!” 亲卫们手持兵器,朝着西南方向大喊道。 铎郎拦在母亲跟前,嘴唇微抿,目光冷骏,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对七寸长的金钢刺。 嫤娘站定了。 她也朝着亲卫们对峙的方向看去…… 没过一会儿,果然也有人朝着她们喊起了话。 “田家的哥哥们,休要生怒。我等乃魏王府侍卫,咱们府上的长清县主在此……切莫惊扰了县主,” 长清县主? 她在这荒郊野外做什么?如今已是十一月的天气,入了冬,更是一天冷似一天的,且前两日还下了小雨,山路泥泞又湿滑……这可不是一个登山远眺的好时机。 嫤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第三百七十二章扫墓(中) 想了想,嫤娘扬声喊道,“敢问县主可好?” “田少夫人,我,我扭了脚……”远远的传来了小娘子娇娇嫩嫩的嗓声,还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撒娇的意昧。 嫤娘默了一会儿,扬声说道,“请县主稍候片刻,我这就让侍女过去看看您。” 说着,她朝春秀和一位武嬷嬷使了个眼色,又朝着儿子使了个眼色,然后低声吩咐了常顺几句。 春秀和武嬷嬷朝着那边走了过去,铎郎知道娘这是让自己避开些……毕竟他是个半大的小子,而长清县主又是个妙龄小娘子,在这荒郊野外的,就怕出了什么事讲不清楚。于是他便过去和亲卫们站在了一处。 春秀和武嬷嬷被两个亲卫护送着走到了一处树木集中的地儿,那两个亲卫做了个动作示意二人停下,春秀领着那武嬷嬷朝着山林那边行了个福礼,口称,“婢子奉我家少夫人之命,过来看看县主,还请放行……” 不一会儿,从山林里走出了一个劲装大汉,将几人迎了过去。 很快,春秀就急急地奔了回来,对嫤娘说道,“……启禀娘子,那位确是长清县主,且她还扭伤了腿,裙子和鞋袜都污脏了,随身又只带了两个侍卫和一个小丫头……” 嫤娘听了直皱眉。 可真遇了这样的麻烦,难道她还能不管? “让武嬷嬷把她背过来吧!”嫤娘说道。 春秀领命而去。 嫤娘又吩咐了常顺几句,常顺领命先派了一队人去了山头那边的田氏墓园寻求帮助;他则带着亲卫们就地安排寻柴生火,又寻了块大石,伴当们除下了身上的大衣平铺在大石上,立刻收拾出一处简陋却又舒适的地儿出来。 武嬷嬷背着一个穿粉衣的小娘子过来了。 亲卫们连忙低了头、半侧着身子立于两旁。 嫤娘迎了上去,果见伏在武嬷嬷背上的小娘子,正是长清县主! “县主的腿,怎么样了?”她一边指挥着侍女们将长清县主从武嬷嬷的背后扶了下来,将长清县主放在了铺了大衣的石头上,一边问道。 长清县主泫然欲泣,“……疼得很,求少夫人帮着看看。” 嫤娘挥手,让自己的侍女和婆子们围拢来形成一个圈儿,将长清县主的身形完全挡住了。 长清县主的小丫头慢慢地除去了她的鞋袜。 嫤娘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长清县主也是宗亲,此处地处偏僻,山上又多财狼猛兽……她一个小娘子孤身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魏王府万万不可能只派出两个侍卫和一个小丫头随身服侍。 那么,长清县主就是自个儿偷偷跑出来的了? 既然是小娘子自个儿要跑出来的……那肯定不曾准备过爬山要穿的硬底鞋,也不会想到要在外衣上加件皮衣;更不会考虑要将披散的发丝结成辫子了! 所以,她脚下穿着的软底缎面鞋很快就被山上锋利硌脚的石子给毁了,没准儿还因此崴了脚;因为衣裳外头并没有加皮子,所以金贵柔软的丝绸面料的衣裳被荆棘给挂成了丝丝缕缕的;披散在脑后的长发也被树枝纠缠得…… 眼前这个小娘子哪里还像是个金枝玉叶?简直就和个疯婆子似的! 嫤娘微微叹气。 春秀跑去找亲卫们要了热水过来,又有侍女请示了嫤娘之后,从随行嬷嬷们背着的小包袱里拿出了嫤娘备用的裙子和鞋袜…… 长清县主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田少夫人出个门,居然排场这样大?光是随行的侍女婆子就有七八人,亲卫们加在一块儿足有二三十人!且她还随身带着衣裳鞋袜?再看看四周……铺着大衣的石块被当成了凳子,一旁还有几个亲卫正在生火烧水? 长清县主咬住了嘴唇。 ——这么一看,她这个皇室宗亲倒被比了下去! 远处有人匆匆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嫤娘抬眼一看,竟是殷郎。 “殷郎给婶子请安。”因有外人在,殷郎不好跟着弟弟们一块儿喊嫤娘做孃孃,便规规矩矩地朝她行了一礼,说道。 “不必多礼了,长清县主在此,速去见了礼过来。”嫤娘吩咐道。 殷郎垂眸看着地下,侧过身,朝着长清县主所在的方向作了一揖,说道,“小子见过县主,县主福寿安康。” 长清县主连忙还礼,“大郎多礼了。” 为避免尴尬,嫤娘问殷郎道,“先前我让人传话过去,让你带的药膏子,你可带来了?” 殷郎又行礼道,“回婶子的话,先前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在山里住下时,就说了咱们可不是来享福的,因此并没有带药膏子在身上……此番听了婶子传话,侄儿在山间扯了些草药过来,不知可能使得?” 嫤娘皱起了眉头。 可毕竟有外人在,她也不好说什么,便让田殷将草药交与常顺。田家因为田骁懂医,连带着众人都懂些草药。常顺一看那几株草药便知是对症的,连忙命人去洗净,然后用棉纱布裹了,再用石块捣成泥,和热水一块儿送了过来。 嫤娘便对长清县主说道,“……这些草药是山里现摘的,药效不比药膏子差。其实县主的伤也是无关紧要的,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扭伤了……不过,要是不用药呢,就怕呆会子发肿,所以还是敷些药好些,可好?” 长清县主涨红着脸,点了点头。 嫤娘见长清县主的侍女还是个满面稚气的孩子,便让春秀过去服侍,让她先用热水替长清县主冲洗了脚,擦干之后再敷上草药泥,用棉布包扎好了,再换上了嫤娘备用的鞋袜和裙子…… 看着长清县主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嫤娘微微一笑,说道,“不如县主就在这里等一等,我的侍女们也在这里陪着您,我去前面山头看看我嫂子的墓园,再看看孩子们,很快就回来……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回京。” 长清县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嫤娘也没打算等她回话,只是一手拎起了裙子,另一手扶了武嬷嬷,稳稳地朝前走去。 田殷已经朝着长清县主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走到了嫤娘的身边,与铎郎并排而立。 可是,嫤娘只走了几步,就听到了长清县主期期艾艾的声音: “田少夫人……请问,我,我可否与你同行?” 第三百七十三章扫墓(下) 听了长清县主的话,嫤娘眉毛一挑,站定了身子。 田殷也忍不住转过头,奇怪地打量着长清县主。 长清县主涨红了脸,吱吱唔唔地说道,“……那个,这里,这里冷……我,我一个人呆在这儿,我,我害怕……” 嫤娘看了春秀一眼。 春秀会意,立刻上前柔声安抚道,“县主莫怕,我等都在此处陪伴县主……且我家少夫人不过去去就回,费不了多少时间。” “可是……”长清县主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拿着一双大眼睛幽怨地看着嫤娘,却又不肯明说。 春秀又劝道,“不是我家少夫人不愿意带了您去,可毕竟前头是我们田家的宗墓,您虽然身份尊贵,可毕竟……”说到这儿,春秀很聪明的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人人都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就算您是皇亲国戚,可您又不是咱们田家人,冒冒失失地跑到咱们田家的宗族墓地里去做什么呢? “婢子再说句逾越的话……今儿县主您这身衣裳,恐怕也不适合扫墓上香吧?”春秀又加了一句。 长清县主一愣,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粉红缎子的衣裳,胸前挂着的大红穗子的金项圈坠璎珞的彩玉珠串…… 她又抬眼看了看嫤娘,见嫤娘穿了一身白色的素绸衣裳,外头裹着白狐裘,头上只簪了银钗,整个人看起来素净又温婉。 再看看四周的侍女、婆子以及亲卫等……竟无一人穿红着绿,个个都穿着或黑或灰或白的素布衣裳,周身并无一样饰物,且人人手臂上都缠着黑纱…… 长清县主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红的。 “放肆!”嫤娘假意喝斥春秀道,“……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也不瞧瞧你是什么身份!还不快快向县主道歉!” 春秀立刻“卟嗵”一声跪下了,朝着长清县主磕了几个头,说道,“婢子粗野又无见识,忤逆了县主,还请县主责罚……” 长清县主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她才红着眼圈对春秀说道,“你且起来罢,我,我……原也是我,是我痴心妄……总之,是我不好。” 春秀谢了恩,从地上爬了起来。 嫤娘瞪了春秀一眼,说道,“好生服侍县主,回来让我听到你又惹怒了县主,定不饶你!” 春秀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跟着,嫤娘又微微一笑,对长清县主说道,“县主请稍候片刻,我去去就回。” 长清县主咬着嘴唇不说话。 嫤娘朝她行了半礼,然后领着田殷和几个亲卫离开了。 其实此处已经距离田氏墓园不远,走了一柱香的时间,转过一座山头,就到了袁氏的墓地。 田氏墓园中,本就有专人守墓,所以墓园其实并不是可怕恐怖的;而是像座田园似的……有一大片被守墓人开采出来的整齐菜园子,有几幢二层半楼的小屋和茅草屋之类的,在距离小屋不远的地方,有座石砌的围墙,入口处堆有两块巨石,居左的那块上被刻了几行字,上书“田氏宗墓,外姓人禁入”几个字。 叡郎领着尉郎过来向嫤娘行礼。 嫤娘一看到这两个孩子,眼泪忍不住就哗哗地流…… 才几天不见,两个孩子居然就瘦了一圈!特别是三岁不到的尉郎,以前小脸蛋是红扑扑的,整个人也是肥肥嫩嫩的,如今一见,白白胖胖的那个孩子早就变得干干瘦瘦的! 她蹲下了身子,将尉郎抱进了怀里,“小尉郎,可想死孃孃了……” “孃孃,尉郎也想孃孃!还想祖翁,还想婆婆!”尉郎也趴在嫤娘怀里呜咽了起来。 在袁氏的孩子们当中,尉郎还得于要懂事不懂事的年纪,也最依恋母亲。可母亲新丧,此刻看到了和母亲一样温柔可亲的孃孃,顿时就忍不住了! 他被嫤娘抱在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嫤娘简直疼得心如刀绞! 她抱着尉郎,安慰了好一会儿,然后先去墓园里拜祭了袁氏,跟着又牵着尉郎的手,去看了看孩子们居住的屋子。 这么一看,嫤娘的眉头立刻皱得紧紧的。 她叫来了常顺,命常顺拿了纸笔出来,她一边在孩子们的屋里转悠,一边就让常顺记下要为孩子们添置的东西:厚棉被,棉服棉裤棉鞋,竹炭等,火烛也要备足;另外,再让守墓人养些母鸡在这儿,到时候收些鸡蛋给儿郎们吃——他们要守孝,不能吃荤;可儿郎都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哪儿能一日三餐都茹素! 常顺一一记下。 嫤娘又问了儿郎们在山上的作息,然后又命常顺记着,介时可要再聘几个拳脚师父和教文识字的先生上山……让儿郎们能在守孝的时候,又能安心学习。 安排好了一切之后,嫤娘觉得差不多了,便要求见田骏。 自古叔婶不见方为礼数,可嫤娘亲眼见了孩子们的景况,决定还是应该要见一见田骏。 仆从去通传了。 不一会儿,仆从又跑过来回话,说大郎君正在追思居里,请二少夫人过去。 嫤娘带着武嬷嬷和常顺,在铎郎和殷郎的陪伴下,去了追思居。 追思居就是那幢小楼。 田骏盘腿坐在小楼的露天平台上,身穿白衣,原本束于脑后的发髻此刻全部披了下来……田氏兄弟都肖母,生得俊美异常。田骁的面相生得柔美了些,故此最恨人看轻自己,所以心胸狭窄,且睚眦必服;而田骏则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因已年过三旬,浑身上下又有种说不出的儒雅与潇洒…… 嫤娘叹了一口气,朝田骏行了一礼,说道,“夏氏见过大伯。” “弟妹远道而来,辛苦了。” 田骏轻声说道。 第三百七十四章劝 看着如谪仙人物一般的田骏,嫤娘想了又想,终是说道,“是大伯辛苦了,领着侄儿们住在这样的地方……虽世间并没有强求丈夫要为仙去的妻子守孝的礼法,大伯要这么做,本是高洁之举。可孩子们毕竟还小……又何必这样苛刻?他们本就失去了母亲,您怎么就……” 田骏长久地没有说话。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嫂子在天上看着呢!让孩子们替她守孝,这是天经地义的,可也不能荒废了这几年……方才我想着,怎么说也要聘几位先生过来,在这段时间里好生传授他们学文识武,您的意思……怎么样?” 田骏抬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睑,说道,“有劳弟妹了。” 嫤娘松了一口气,说道,“既是这样,夏氏告退了。” 田骏颌首。 嫤娘退行了几步,带着铎郎与殷郎退到了走廊处,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想了想,她终究开口说道,“还有一事要启禀大伯,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魏王的长女,长清县主……我想着,这里方圆十里开外,都是咱家的地头,长清县主来这儿做什么呢?” 田骏转过头,目光投向了田殷。 “儿子不曾见过长清县主……不,不,孃孃派了话过来以后,儿子才过去的,只远远地向长清县主行了礼,不曾正眼瞧见。”殷郎连忙说道。 田骏道,“既是如此,索性劳烦弟妹下山以后,从府里再抽调一队人马过来守山罢!咱们清清静静地守咱家的孝,别教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扰了咱家的清静。” 嫤娘应了一声,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来。 去到楼下,她看到小小的尉郎被叡郎牵着,兄弟俩守在楼梯口,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嫤娘忍不住又红了眼圈儿。 “孃孃,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小尉郎怯生生地说道。 嫤娘咬牙,含笑点了点头,“……孃孃还要回去看看小五郎呢!等小五郎好些了,婆婆和祖翁会带着他上山来看你们的……” “尉郎也想祖翁和婆婆了。”尉郎扁着嘴说道。 叡郎也开口问道,“孃孃,你和铎郎什么时候回瀼州去?” “进了腊月就走,免得冰雪封路……”嫤娘怜爱地摸了摸叡郎的头顶,又细细吩咐道,“……我和爹说过了,如今你们兄弟虽孝期内,可也不能荒废了学业……我这回去给你们请先生去,先前教导你们的夫子和先生,若是愿意上山来,我便三倍束脩奉上;若他们另有去处……那么教你们习文的先生,我去夏家请;教你们练武的夫子,我请你们祖翁出面去寻……” 叡郎默默地点点头。 嫤娘握住了他的手,“不管怎么样,功课都不能落下来……不然你娘在天上看着,也不安乐。好了,我去了……你要好生服侍你爹爹,敬重兄长,友爱弟弟,可好?” 叡郎红着眼睛又点了点头。 最后,嫤娘又拉住了殷郎的手,一直将他带到了大门边,细细嘱咐道,“我晓得,你一直都很羡慕叡郎和铎郎……他们可以早早地离家,去见识外头不同的世面,战场什么样儿,杀人什么样儿……但不是会打会杀才是最厉害的,而是要靠脑子!” “你看看你爹爹,身为长子,他就有继承田氏宗祧,号令全族的责任……你爹爹是祖翁的长子,你是你爹爹的长子,所以你们都要这样……田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全看你爹和你的。” 嫤娘继续说道。 “所以你得趁着在这段没人打扰的时间里,好生磨砺自个儿……你也不小啦,三年以后,你就是个少年郎了,不能再躲在你祖翁和爹爹的身后,你该要自己撑起一片天来……所以,现在这三年,应该就是你能真正花用的时间了……除了文识武艺,你还想学些什么?只管说,只要你开口说了,我必会为你请来夫子……” 嫤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惹得殷郎也红了眼眶。 他退后一步,朝着嫤娘深深一揖,哽咽着说道,“殷郎多谢孃孃点拨之恩……” 嫤娘也红了眼眶,又柔声劝慰了兄弟仨一会子,这才狠狠心,带着铎郎和亲卫们离开了。 匆匆走到之前与长清县主汇合的地方时,只见长清县主早已伸长了脖子看向她这边,都望眼欲穿了! 可直到嫤娘走到了长清县主的跟前,长清县主却还看向嫤娘的身后。 嫤娘转过身去看看…… 什么也没有? “县主可歇好了?”嫤娘笑着问道。 长清县主又看了看嫤娘来时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什么?啊?哦,哦……好了,我好多了,好多了……” 看着长清县主那神魂颠倒的模样儿,嫤娘暗中摇摇头,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既是这样,那咱们就下山吧?再不走,呆会子天都要黑了……” 常顺先前命亲卫们就地取材,造个抬椅出来;这会子那抬椅已经绑好了,虽有些简陋,但好歹也有模有样的。 嫤娘让婆子们扶了长清县主从石凳上下来了,又坐上了抬椅;嫤娘还拿出了自己的帷帽和大裘出来让长清县主穿戴好了,一众人这才下了山。 走到山脚下时,众人又换了马车。 长清县主与嫤娘共乘一车,可长清县主却始终低垂着头,一声也不吭的。 不久,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进了汴京城,嫤娘又命常顺骑了快马去魏王府先禀报一声…… 等嫤娘的马车驶进了魏王府的二门处时,魏王妃已经焦急万分地等在那儿了。 嫤娘送了长清县主下车,因为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长清县主悄悄儿跑到田氏宗墓去是为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且对田氏无益……于是她索性什么也不说,只是笑吟吟地向魏王妃行了礼,又道,“天色不早了,请王妃恕臣妇无状,这就归去了罢。” 魏王妃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长清县主的身上,便勉强朝嫤娘笑了笑,说道,“今日多亏了田少夫人……他日再专程去府上拜谢罢,少夫人慢步。” 嫤娘笑笑,朝魏王妃行礼,复又上了马车。 只是,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长清县主的眼里竟然盛满了熊熊燃烧着的怒火! 第三百七十五章打算 嫤娘回到府中,先带了铎郎去了一趟婆母田夫人那里。 这大半个月以来,田重进一直领着太医、郎中等人,带着小五郎在外院住着,为的就是方便众人照顾小五郎。这么些天过去了,小五郎终于挺过了最难的那一关……虽然瘦弱,却也隔上半个时辰就吃一次奶,然后再浅浅地睡上一觉了。 田重进这才将小五郎交给了田夫人,他则销了假,开始每日上朝。 嫤娘刚到的时候,小五郎将将才吃过奶,被奶娘轻轻地拍出了奶嗝儿,抿着嘴儿睡着了。 田夫人示意她不要说话,待小五郎睡着了以后,才朝她和铎郎摆了摆手,三人蹑手蹑脚地从西屋里出来了。 这时,天已经擦了黑,田重进穿着常服从外头跨进了院子。 嫤娘立刻朝着公爹行礼问安,铎郎也跟着行礼。 “今儿你上山了?”田重进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并沉声问道。 嫤娘也正有意想将这事儿说与公婆听,便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莫急,先摆饭……”田重进转头对田夫人说道,“我饿得慌,先吃上几口。嫤娘和铎郎就在这里一块儿随便吃吃?” 他的语气中是带着询问的。 田夫人点头。 “才从外头回来,就别折腾了。在这儿用了饭再回去,比挺着饿强!再说了,铎郎也饿不得。”田夫人对嫤娘说道。 嫤娘应了一声是,帮着媳妇子们摆了饭。 “好了,你也坐下一块儿吃。以前我就没让你立过规矩,现在也不会……再说了,今儿你也在外头奔波了一日啦,快些坐下好生歇歇……也和我说说,大郎和孩子们,他们在山上可还好?”田夫人关切地问道。 嫤娘皱眉道,“……儿媳瞧着,那山上根本无人打理,大伯和孩子们的起居,还比不上在军营里呢!儿媳斗胆,想着孩儿们虽要为仙去了的大嫂子守孝,可也不能这样清苦……该吃的就得吃,毕竟孩儿们正长身子骨呢!这睡觉也不能冷着了,若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她一边说,田夫人就一边点头,还露出了满脸的心疼表情。 “你要做什么就做,想送什么上山去就送……要是老大罗嗦,你只管说这是我吩咐的!”田夫人说道。 嫤娘连忙说道,“儿媳正想向公爹婆母禀明此事……” 说着,她便将想为几个儿郎聘文武先生的事儿说了。 田重进夫妇不住地点头。 “你说得不错,他们既然要在山上呆三年,还不如趁这机会把文学武识给学扎实了!”田重进沉声说道,“这练武的师傅,嫤娘你就别管了。过几日你得了闲,再回你娘家一趟,请夏家二老爷为咱们举荐几位好先生吧……殷郎叡郎和尉郎,他们兄弟仨,一人一位先生……只是山上生活清苦,但只要他们忍得,咱们不怕就付十倍的束脩……” 有了公爹的正面首肯,嫤娘心下大定,连忙答应了一声。 谈完了正事儿,嫤娘突然又想起了长清县主的事儿,不由得又将路遇长清县主的事儿说与公婆听。 田夫人与田重进交换了一个眼神。 铎郎突然开口道,“……娘,其实,长清县主已经去过咱家宗墓园了。” 嫤娘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的鞋上粘着枯竹叶……我瞧了瞧,那一路上,就只在咱家宗墓园的小楼下,种了一片竹子。”铎郎说道。 嫤娘张了张嘴。 她想不到,儿子的洞察力这么细致,居然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田夫人道,“……她见着殷郎了?” 嫤娘点了点头。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 “现在还不急,殷郎不还要守三年的孝?这几年啊,虽然咱们明面上不方便……可你们女人家家的,私下也能相看相看……实在不行,咱家有那么多的部将,难道这么多的人,还挑不到可心的孙子媳妇儿?”田重进不慌不忙地说道。 嫤娘便明白了公爹的意思。 ——田家不能与魏王越延美联姻。 想想也对。 赵延美和卢多逊之间的关系……相信也就是当初田骁去调查碧琴的案子时,才彻查了出来的。朝中人,甚至连官家赵光义都不一定知道。 这赵延美与卢多逊关系匪浅,而这卢多逊……文臣与赵普不和,武将又与田重进、潘美等人不和……着实是个大麻烦! 所以,一来田重进不愿意与卢多逊沾上半点关系;这二来么……如今朝中的格局实在太复杂,一个不小心就会站错队。 ——先皇太祖皇帝驾崩之后,这兄终弟及替代了父死子继,所以由亲弟赵光义及了位。如今赵光义即住之后,一改过去太祖皇帝不愿意封王的做法,不但一口气封了庶弟赵延美为魏王,而且也封了他三个成年的儿子为王。 这么一来,官家的做法就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了。 特别是,官家还特意迎了赵普回来! 当然赵普是怎么被太祖皇帝罢了相的?当年太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就为了皇位继承人而头疼不已。这赵普,摆明了就撑“父死子继”之说;而当年的晋王赵光义,可是撑“兄终弟及”之说的呀! 再想想…… 这卢多逊与赵延美十分亲厚,赵延美心里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但官家却迎了赵普回来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那赵普无论是论资历还是人气,都比卢多逊高了一筹还不止。二人同朝为相,且之前又生出了罅隙,更侯仁宝之死而积怨颇深……这样的局面,不能不让人浮想蹁跹。 先前田骁是跟嫤娘咬过耳朵的——他说赵光义还是个王爷的时候,自然是希望兄终弟及的。现在他当了皇帝,自然就不再愿意兄终弟及了……他又不是没有儿子,就算想传皇位,那也肯定是想传给自己的儿子! 所以,但凡涉及到皇储之争的,不但连田重进不愿意掺乎,就是田骁……也会尽量避开。 “……成啊!”田夫人应道,“只青娘新逝,小五郎又太小,再过段时间罢……等我走得开了,我再替殷郎好生相看相看。” 嫤娘也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过几日我也请我那几位娘家姐妹帮着掌掌眼……” 第三百七十六章改号(上) 嫤娘在府中混忙了几日,将田骏父子的一应生活用具络绎不绝地往山上送;且又写了帖子让人递到了茜娘府上,托蒋大郎替殷郎叡郎和尉郎几个寻先生。 隔了几日,茜娘登门拜访,带了几份文章过来,嫤娘与婆母田夫人将那几篇文章看了,各自做了记号,然后又送到了外院去给田重进看……隔了一日,田重进将那几篇文章送进了后院,又召了嫤娘过去,与田夫人一起,三人商议了一番,最后择出了三位夫子。 嫤娘听从公婆的安排,递了个信儿去给茜娘,告知了田府看上的那三位夫子的姓氏,又择定了一个黄道吉日,与蒋府约定了送夫子们上山的时间。跟着,她又忙着安排人去山上搭了几间竹屋出来,既要给夫子们安排居室,也要给小儿郎们准备课室书房,还得建些散打桩,梅花桩等物事出来,以及还要给文武夫子们配书僮、伴当等等。 到了那一日,由田重进亲自去了蒋府,送了三份不菲的束脩过去,然后将那三位夫子迎到了山上,回头又将武夫子们也送上了山去…… 与此同时,嫤娘还派了两个管事娘子,带了十几个婆子也去山上暂住着,等文武夫子们全部都习惯了以后,那两个管事娘子才领着婆子们回来了。 接下来,铎郎是每隔一日就上山与堂兄弟们处上两日;而嫤娘则在府中主持中馈,她想着冬月已尽,即将进入腊月了,马上就要过年……索性将年节礼也尽数准备打点好了。 那边田夫人日夜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小五郎,也幸好小五郎是个求生欲强的,小小的孩儿……虽然仍是十分瘦弱,但慢慢的,饮食作息也变得正常。 进了腊月,田夫人也开始担心瀼州那头的田骁与珍宝儿,便不住地催促嫤娘赶紧带着铎郎回瀼州去。 嫤娘仍有些放心不下婆母与小五郎,又连日连夜地将婆母与小五郎的一应吃喝用度都打理得妥妥当当,这才启禀了公婆一声,准备离开汴京,去往瀼州。 临行前,她带着铎郎回了一趟夏府,拜祭了老安人,又探望了夏二老爷和夏二夫人等;然后又去看望了姨母王夫人,再与婠娘、碧娘、茜娘聚了一场,这才拜别了公婆,与儿子一齐踏上了南行之路。 不料,才出了江南郡,她们便迎面遇上了田骁遣来的亲卫;走了不过两日,在荆湖郡辖内又再遇上了一拨田骁派来迎接的亲卫…… 这下子,嫤娘知道,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她连忙弃了马车,与铎郎一块儿骑了快马,在亲卫们的护送下,朝着瀼州一路策马疾行……终于在半夜时分赶到了瀼州城外。 守城兵一见众亲卫,连忙去开了侧门,引了众人入城。跟着,嫤娘又急急地回了田府。 田骁负手而立,正站在田府门口朝外张望。 见嫤娘等一众人策马前来,连忙迎了上去,亲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缰绳,又将她扶下了马。 纵然瀼州的腊月并不十分寒冷,可嫤娘还是被冷风吹得浑身都僵硬无比。 他顾不得儿子与亲卫都在跟前,长手一捞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嫤娘有些面红,双手抵在他的胸前,想要推开却又使不上力。 她只得转移话题问道,“……二郎,这样着急差了人去迎我,到底所为何事?” “咱们先回屋里暖暖身子,”他低声说道,然后又转头看了儿子一眼,“铎郎自回屋去,你外祖母给你做了宵夜留着,让屋里人给你送去……常顺你们自顾去。” 众人均不敢抬头,个个垂头答应,又各自散去。 田骁拥着她,走进了后院。 嫤娘侧目看着他。 她与他,已近一个月不见…… 上一回看到他,还是在袁氏的葬礼上,那时她忙晕了头,他也行色匆匆,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尚不足一夜。第二天他抬了袁氏的棺椁上山,紧跟着就传来了军情急报。不得已,他匆匆下了山,竟来不及回府和她说上一声就直接策马回了瀼州。 这才一个月不到呢,看起来,他双颊都有些凹陷了下去,不但眼圈下挂着青影,而且神情憔悴疲倦,似乎又瘦了一圈? 嫤娘顿时有些心疼,嗔怪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你还不如铎郎了呢?这吃喝拉撒,是不是都得让我管着?” 田骁一怔。 他突然笑了起来。 嫤娘白了他一眼,又问,“卢多逊派来彻底军需的军使,走了没走?” “走了!”田骁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咱们的帐面在娘子的安排下,一向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时候着急,是不能让人知道我这个主帅不在军营罢了,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这下子轮到嫤娘不解了。 既然无事,为何他还要派了好几拨人前去迎她? 田骁搂着她回了院子。 春红领着仆妇们迎了上来,与嫤娘见礼。 回到了熟悉的院子里,看着自己屋里温暖又舒适的摆饰,嫤娘松了一口气。 田骁拿了一本书去西屋看去了,嫤娘则在春红和豆儿的服侍下,用热热的水洗了澡又洗了头,然后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裳,又命人摆了宵夜去西屋。 夫妻俩便坐在炕床上,一边用饭一边聊天。 田骁见她洗了个澡,整个人看着也清爽了好些,又陪着她吃了些汤饼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大前天你才离开汴京,朝中就传来了消息,官家改了年号,称雍熙纪事,打从明年起,就称雍熙元年了……” 嫤娘眨了眨眼。 官家自登基以后,称年号为太平兴国,怎么好好的,要改年号?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先皇太祖皇帝就一共用了三个年号:建隆、乾德与开宝。 可君王要改称年号,就必定有他的道理,这…… 田骁又缓缓说道,“这一到了年底,大多数边将都要入京述职。可镇州驻泊都监弭德超日前参了曹彬一本,言‘月头银曹公所致,微曹公我辈馁死矣。’因此兵部尚书卢多逊出了任书给曹彬,命其为为天平军节度使……王显被任为宣徽南院使,弭德超为宣徽北院使,并兼枢密副使。” 嫤娘一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第三百七十七章改号(下) 嫤娘紧蹙双眉,暗自思忖。 昔日太祖皇帝始建朝时,以“建隆”为年号,三年之后改“乾德”,乾德用了五年之后又改“开宝”…… 建隆年间,太祖势力渐稳;后改年号为乾德,便平了后蜀取了南汉,国内基本统一,只余北面一直对汉庭虎视眈眈的辽人。再后来,太祖又将年号改为开宝,之后就一直部署兵力,剑锋直指北辽! 所以说,其实太祖皇帝两次改了年号,都有意有所指了。 那此番官家要将现有年代太平兴国改为雍熙,其意何为? 再想想这些年以来,南唐已灭,吴越归顺,前年公爹田重进领兵征了北汉……如今大宋朝的心腹之地皆归顺统一,可遥望北边,关内的燕云十六州却始终落在辽人手里! 如今官家改了年号,难道说,竟也是铁了心要从辽人手里收回燕云十六州? 嫤娘朝田骁看去。 他薄唇轻抿,黑黝黝的眼珠子映着炕桌上的灯烛,像两团跳跃的火! “朝庭要改年号,定会大赦天下,”嫤娘抿嘴一笑,问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田骁哈哈一笑,却道,“……咱们不急,这不是还年轻。以后你只会妻凭夫贵……你就等着升一品夫人罢!” 嫤娘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乱讲话也不怕闪了舌根子!” 当今朝庭抑武扬文,武官想升至一品……简直比登天还难! 结果田骁话风一转,说道,“大嫂子新丧,大哥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我想着,不如上疏,追封大嫂子为五品令人,你意下如何?” 嫤娘心下细思。 官家女眷要请封诰命,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内眷身上的诰命,无论如何也不能越过自家的男人……这些年前,每逢大赦,嫤娘的母亲夏大夫人的品阶也一直在升。但首先受追封的,往往是嫤娘的亡父夏大老爷,然后夏大夫人的品阶才能跟着往上涨。 到了袁氏这里,道理也一样。 袁氏新逝,田骁若想上疏替亡嫂请升诰命,官家首先就得先封其兄田骏,然后才能追封袁氏。 而如今,田重进任禁卫步军首领,田骏又是官家近卫金吾卫……按说,官家不大可能让田氏父都呆在御前。再综合官家改年号的事儿……可以觉察出,官家定对征辽有所想法。又出于不成文的规定,所以官家必定会在田氏父子之间,择出一人北征,一人留守。 此番田骁要上疏,替亡嫂请诰命…… 言外之意,不就是要替兄长田骏讨要功名,然后封官出征? 弄清楚了夫君的意图,嫤娘却皱眉问道,“这事儿……爹怎么说?” 说起来,田骏作为田重进的长子,却常年被拘在汴京,并没什么机会一展作为;而官家若真要北征,肯定也想倚重田重进的骁勇善战。田骁在这个节骨眼上,借故替兄长讨要功名,官家会如了他的愿,命田骏出征,田重进留守? 再说了,公爹田重进可愿意? “爹娘本就觉得愧对大哥许多……再加上,嫂子没了,大哥他也不能总这么消沉下去。让他征北去,手头事儿多,倒还好些……总好过终日浑浑噩噩地惦记着嫂子。”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便又问,“那娘怎么说?” 田骁笑道,“娘自是没有二话说……如果这回大哥真要征北,就让殷郎、叡郎和铎郎跟了他去。尉郎还太小,娘在汴京要照顾小五郎,实在脱不了身……若你有空闲……哎,其实我知道,你手头的事儿也多……” “难道尉郎就不是我的侄儿?”她白了他一眼,说道,“尉郎和珍宝儿只差了一年半,若大伯真要出征的,只管把尉郎交给我,有娘和我一块儿看着俩孩子,不会有什么差错。” 田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说到珍宝儿,嫤娘实在惦记自己的乖囡雪团子,又问,“……珍宝儿和娘……都睡下了?” 田骁点点头,“原她二人说要等你,我见一个老一个小的,请了她们去歇息……你还没去的时候,珍宝儿还不会说话。才走了第二天,她就开始喊娘……你这一去个把月,她日日都要喊上几百次的娘!” 嫤娘一听,心里一酸,眼圈儿立时就红了。 田骁又笑道,“才一岁的娃娃,嘴上不会说,但心里什么都知道……你刚去的那一两天里,她夜夜抱着你的衣裳哭,不肯睡。后来外母每天拿张信纸念给她听,假装是你寄来的信儿……于是每晚睡觉着,她必要外母念一遍你的信,然后才抱着你的衣裳睡。” “这么看来,咱们儿子女儿,性子真是都随了你……”田骁笑道,“这倒也好,我田守吉也算是养出了一对光风霁月的好儿女。” 瞧这瓜卖得! 嫤娘忍不住含着眼泪又笑了起来。 田骁见妻子破涕为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知她饭量一向不大,入夜之后,就算再饿也只会吃个半饱……只是见她瘦,忍不住又劝食了几句。 嫤娘摇头不肯再吃,田骁这才下了炕床,直接抱了她往内室走。 虽说嫂子新逝,叔伯弟妇并没有守孝的道理,可嫤娘一路奔波,到了这时也累得狠了……但与他做夫妻久了,他想些什么,难道她还不知道? 嫤娘用手抵住了他的胸膛,顾左右而言其他道,“二郎,二郎……你可知,你可知……” “知什么也不在这会子说,眼看着天就快亮了,你只管闭了眼,好生歇歇……”他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又吹了灯落了帐子,又掀起帐子钻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躺在她身旁,说道,“还看着我做什么?快闭了眼睡觉!明儿珍宝儿起来了,又要闹你一天……” 嫤娘含笑闭上了眼。 她突然伸出手,摸着黑探到了他宽大的手,然后与他十指紧扣,安心地睡着了。 #####祝小仙女们节日快乐,心想事成! 第三百七十八章你安我安,岁月静好 第二日,嫤娘醒来时,已经是枕畔空空。 屋子外头隐约响起了孩童依依呀呀说话的声音和妇人们的笑声…… 嫤娘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就弯了起来。 她唤了人进来,又就着侍女们的服侍,起身洗漱了。 一走出内室,她就看到母亲夏大夫人抱着女儿珍宝儿正站在东屋里。 珍宝儿一看到嫤娘,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起来,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眯得弯弯的,唇边还露出了两点浅浅的梨涡。 “娘娘,娘娘……”珍宝儿在夏大夫人的怀里直蹬腿儿,朝着母亲伸出了小手。 嫤娘上前将女儿抱在了怀里。 一个月不见,夏大夫人可把珍宝儿照顾得极好……嫤娘掂量着女儿的重量,感觉似乎又沉了些? “娘,我不在的时候,可苦了您!”嫤娘抱着女儿,朝母亲夏大夫人说道,“瞧着珍宝儿像是又重了些……” 夏大夫人打量着女儿,却道,“这一个多月来,你在那一头……被忙坏了吧?我瞧着你又瘦了些!这次你那大嫂子……哎,说起来,她也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嫁进这样好的人家里,夫君和气,公婆又疼爱她,她也生养了那样几个争气的儿子,怎么就……” 嫤娘默然。 夏大夫人伤感了一会子,又问,“那殷郎叡郎和尉郎他们几个可还好?青娘生下的那个小五郎,如今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回那边府上去看看你叔叔婶娘?可曾给你老安人扫了墓……” 嫤娘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娘儿俩说了一番家务事……夏大夫人问清了京中亲戚们的近况,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母女二人说完了,再低头一看,珍宝儿竟然已经依偎在嫤娘的怀里睡着了。 看着怀里小闺女微鼓肥嫩的红润面颊,嫤娘爱得不行,连忙低下头,在女儿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夏大夫人笑着摇摇头,“这妮子啊,性子脾气和你一模一样儿!乖巧是极乖巧的,听哄又听劝……就是肚子里的主意太正了,面上永远是笑嘻嘻的,可她心里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没人拗得过她……” 嫤娘莞尔一笑。 和母亲聊了一会子的天,她又召来了管事娘子们,将府里的家务事又理了一遍。 其间珍宝儿睡了一觉又醒了过来,夏大夫人怕她吵了嫤娘理事,想带她走,奈何珍宝儿却并不愿意。嫤娘也不以为意……毕竟她也已经好些天没能好好亲近女儿了。 如今已临近年关,几天前她在汴京田府时,要打理各府年礼,预备过年的器具和物件,以及柴米油盐、人情往来等等。现在回了瀼州,她就得再依葫芦画瓢似的,再忙一次。 不过好在众管事娘子们也是身经百战的,且嫤娘自个儿也一向都没把家务事当成一件很难的事情去做……事情既多且杂,分给下面的人去做就是。尽了本分做得好的,年底自然有嘉奖;偷懒、推卸责任的,田府向来以军法治家,惩戒可不轻……所以管事娘子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的。 安排完了家务事,嫤娘抓紧时间抱着珍宝儿歇了个午觉,醒来以后又传了外院的平娘子过来,问清了她不在的这些天,府里可有什么事。 平娘子领着外院的管事娘子们又一五一十地向她回话…… 直到天气渐沉了,有婆子来报,说郎君与铎郎已经到了外院,呆会子就回来了,嫤娘这才摒退了平娘子等人,又急命人摆饭,准备茶水热水等等。 不多时,田骁与铎郎果然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珍宝儿一见到父亲就笑眯了眼,伸出两手要抱……可转头又看到了铎郎,眼睛又是一亮,一边咯咯直笑,一边朝着铎郎也伸出了手。 铎郎也喜欢自家粉嫩嫩的小妹妹,也伸了手,想去抱她。 嫤娘嗔怪道,“也不瞧瞧你那身泥!快去你屋里换了衣裳过来……”说着,她从田骁怀里抱过了珍宝儿,也催着田骁赶紧去换衣裳洗手。 铎郎朝珍宝儿挥挥手,跑着回去了。 田骁也笑笑,去内室换了衣裳又出来。因见夏大夫人不在,便又指了春红去请。 不多时,夏大夫人果然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铎郎。 炕桌上已经摆满了可口的饭菜,有田骁爱吃的烧鸡,也有嫤娘爱吃的鱼…… 一家五口人一块儿坐在炕床上,夏大夫人为了照顾珍宝儿,和铎郎一块儿坐在了炕床的最里边儿,田骁和嫤娘便坐在炕床的两边儿,众人一块儿吃饭。 珍宝儿已经满了一岁,能吃些蛋羹、熬得烂烂的肉粥和米汤之类的。 铎郎笨拙地拿着勺子喂妹妹一会儿吃蛋羹,一会儿喝米汤的;夏大夫人则拿着手帕子,不住地一会儿嘱咐铎郎慢些,勺子里头的蛋羹和米汤不能放太多,免得呛到了珍宝儿,还一边拿着手帕子替珍宝儿擦拭下巴…… 嫤娘与田骁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双机灵可爱的小儿女各耍各的宝,又有长辈慈爱照拂,忍不住相视一笑。 田骁凝视着妻子…… 想也知道,汴京府里的大嫂子没了,母亲田夫人所受的打击肯定不小。那么,大嫂子的后事……不消说定是嫤娘一手操办。再依着嫤娘的性子,如今已经到了年节下的,她肯定不会再让母亲操劳,定会先忙完了汴京府中的年节礼等事宜之后,才会赶回瀼州! 虽然妻子确实是个能干人儿,可也不能因为她能干,就这般来回奔波折腾啊…… 只希望忙完了这一切以后,能让她好好歇歇。 见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双儿女,还嘴角含笑…… 田骁笑笑,眼中柔情万千。 他挟了块酱羊腿肉,堆在了她的碗里。 第三百七十九章鸿雁传书 嫤娘一回到瀼州,就开始料理府中家务,过问外头的产业等等……到了年二八二九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就只等着明儿过年了。 外院突然呈了一封信儿过来,说是给夏大夫人的。 嫤娘有些诧异。 夏大夫人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笑了笑,又将信纸递给了嫤娘。 嫤娘接过来一看…… 其实看起来,那不过就是封寻常的家书,着笔之人的字迹显得格外娟秀整洁,只自称在京城一切都好毋须挂念,如今年关已近便请人捎了些年货过来云云……虽然话并不多,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浓浓的孺慕眷恋之情,落款写着瑜娘敬上。 瑜娘? 嫤娘略一思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瑜娘本是碧琴的化名,当初田骁为了洗白碧琴的身份, 套用了当初夏大夫人娘家的一位远房表亲的名义。后来,田骁又把碧琴送到了京中。 这么一想,嫤娘便又有些懊悔,心想上个月她在汴京的时候,怎么就把要与碧琴见上一面的事儿给忘了! “瑜娘这孩子啊,确是个好的!”夏大夫人叹道,“她去了这几年,年年都给我写信儿……凭她是真写给我,还是面子情呢,可总比那些个真正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表亲们要强得多!那些个人,哼,自个儿富贵的时候哪个耐烦理得我们孤儿寡母的!落魄了,要来打秋风了,才记得我还是个诰命夫人,受了朝庭的供养,不用做活也能活得好好的……” 嫤娘笑笑,命人将碧琴捎来的这些年货收拾好,然后又添置了一些如新米红枣、腊鸭鱼干之类的,命人一块送到了碧琴的弟弟史汉郎和弟妇王春妮的手里。 夜里田骁回来了,嫤娘也不动声色,只是笑眯眯地和一家子老小热热闹闹地用了饭,直到夜深了,两人携手回了内室,她才问他道,“如今碧琴怎么样了?” 田骁知她看过了碧琴捎回来的信。 ——碧琴也不是白送信儿来的,那信笺纸上虽然只寥寥数语,其实是用了暗语来传递儿消息的,再配上混在年节礼里的一些个物件,几件东西凑在一块儿才能把碧琴想要传回来的话给弄清楚了……所以等碧琴的信,落到嫤娘手里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几天了。 此刻听她问起,田骁便笑道,“她不是在信里写得清楚明白?她自然是好好的,嫁了人,虽不是正妻,但在后院里,也算是能做主的了……”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一次回汴京,也实在是太匆忙了,我都没空儿去看看她。” “那还是别了,”田骁道,“你与她虽是面子上的远房亲戚,可你毕竟是个诰命夫人,如果能与她,一个小吏家中的妾侍亲近?” 这个,嫤娘倒是知道的。 碧琴的夫君,乃中书省堂吏赵白。那赵白年近四十,家中有个病弱的发妻,膝下还有一儿一女,也都是身子骨不甚康健的。碧琴以良家寡妇的身份,由赵白之妻赵夫人做主说媒,最后被赵白纳为了贵妾。 碧琴入了赵府之后,开始操持起赵府的家务……听说很快她就把赵家上上下下都打理得清爽舒服,就连正室赵夫人也不住地夸她。又因为碧琴在名义上是夏大夫人的远房亲戚,因此年节下的,也总会随份子送一年礼过来。 所以嫤娘一直都知道碧琴的近况。 其实在嫤娘看来,除去赵白年纪稍长了些,且碧琴又不是正室之外……碧琴如今的生活还是很安稳的。最好她以后就找个像赵白这样的寻常人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是…… 可是嫤娘也知道,田骁一向城府颇深,他让碧琴嫁与赵白,就肯定有他的道理。 但赵白一介小小堂吏,说白了他只是中省书候任听用的无品侯补官员……田骁为什么要让碧琴嫁给赵白?田骁究竟能在赵白的身上得谋求到什么?或是说,赵白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关键人物? 想到这儿,嫤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凭他想谋求什么呢,可一想到赵白府中的病妻与儿女……嫤娘就有些不安。 “二郎,我晓得碧琴心头有恨,她想怎样、要怎样,她自个儿心里明白。可是,那赵白……是否无辜之人?”嫤娘愁道,“我知你让碧琴嫁了那赵白,定有你的深意,但你也得顾着那些个无关紧要的人,莫叫他们枉送了妻儿性命……” 想想,她又说道,“你别忘了,碧琴一家原也是团圆美满的,就因一场无妄之灾,这才闹得她家破人亡……如今她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报仇……二郎,我真是担心……咱们可千万不能结下这样的恶果……” “不必担心。”田骁含笑温言劝道。 见她仍是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他笑着将她搂进了怀里,说道,“好好好,你只管放心,我听你的。至少不会伤及无辜……可好?” 嫤娘抬眼看了看他。 他看着她,微微的笑。 嫤娘终于放下心来。 可他灼热的目光,嘴边含有深意的笑容,却让她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她不由得轻推了他一把,嗔怪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沐浴了来!” 田骁笑着去了。 她弯着腰,在内室里收拾了一阵子…… 突然有人从她身后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嫤娘浑身一颤。 他刚洗过澡,赤裸着上半身,令她感受到残留在他肌肤上的氤氲湿气,闻到了他亲手替她配制的皂角沐浴膏清香,还感受到他强壮又有力的臂膀…… “娘子可有想我?” 他含上了她小巧的耳珠,温柔熟练地挑逗着她,缠绵缱绻至极,从他鼻腔和嘴里喷出来的热气激得她出了一身的细密疹子…… 然而很快,田骁的大手就覆上了她饱满的雪团! 他熟悉她身体的一切,故此抓揉搓捻也照着让她最舒服的力度来…… 嫤娘忍不住轻声“嗯”了一声,整个人都软倒在他的怀里。 第三百八十章变故生 因这一年袁氏新丧,因此嫤娘一家在瀼州过年时,也并没有太铺张,一应如灯笼窗花等喜庆物事都没有添置,也没有烧烟花爆竹,只是从庄子上搬了些常绿植物与盆景到府里来应景罢了。 虽然是这样,但一家人守在一处,倒也过得宁静详和。 过完了年,京中传出消息,田重进升正四品殿前副都指挥使,长子田骏为从五品骑都尉,次子田骁则升正五品任骑军都指挥使…… 田氏一门父子三人皆升了官。 这原本是件喜事。 可田骁却觉得很是纳闷,私下和嫤娘说道,“你说,官家这是什么意思?升了爹和大哥也就罢了,怎么无缘无故地反倒要升了我的官儿?难道说,其实官家是想让我随军的?既是这样,直接下调令就成,怎么又要升了爹和大哥?” 嫤娘劝道,“你也别想多了……凡有战事者,古往今来,君王们都是事后论功行赏,哪有出征之前给人升官的?想必是官家看在先大嫂子的份上额外开的恩。又想着你统领象郡军务已经好几年了,也是时候给你个正名儿了,所以顺带的?” 田骁摇头,“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又过了几日,汴京田府突然传出秘密急报…… 官家将魏王赵延美之女长清县主指给田骏为继妻! 这个消息让田家上下都惊呆了!!! 当嫤娘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夜里田骁回来了,嫤娘连忙拉着他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先大嫂子去了,大伯要续娶,好歹也等先嫂子的孝期过了同说,可先大嫂子才去了半年,官家就这么急喇喇要把长清县主许给大伯?” 说着,嫤娘又嘀咕道,“长清县主是魏王的长女,这皇室宗亲的,朝中那么多的青年才俊,怎么偏上咱们家来当填房?且大伯的年纪和魏王也差不了几岁,先前我瞧着长清县主,就觉得她有些奇怪……可我和娘还一直以为……长清县主是冲着殷郎去的?毕竟长清县主和殷郎才年纪相仿嘛……” 田骁面色铁青。 “我说呢,我上疏替大嫂请个诰命……想不到等来的,却是我们父子仨都升了官儿……原来是官家想把长清县主配给大哥!那长清县主好歹也是个宗亲,咱家从祖翁往上算,却都是白衣……所以这是官家觉得寒碜呢,才给咱们升了官的!”他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 无功受禄,竟是托了个小小女娃的福……这让田骁心已经很不好想了,再想想田府因为这桩婚事,本该保持的中正立场又要被迫做出选择…… 田骁再不说话了,只是阴沉着一张脸,清泠泠的眸子半眯着,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嫤娘也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她还是开口问道,“二郎,长清县主被指给了大伯……那,那咱家可不就被推到魏王那边儿去?这官家……能应?” 田骁冷笑道,“你再想想朝中这几个王爷的妻室,以及公主们的夫婿是谁。” 嫤娘细细思忖。 官家正值壮年,膝下有三个成了年的儿子,即楚王赵元佐、许王赵元僖、寿王赵元昌,以及一位成了年的公主蔡国公主。 楚王妃冯氏乃定国军节度使冯玄圭之幼女;许王妃李氏为隰州团练使李谦溥之长女;而今年才出嫁的寿王妃潘氏的出身就更显贵了!她的父亲,是新封韩国公的大将潘美!而官家的长女,蔡国公主亦下嫁名将吴廷祚四子吴元扆…… 由此可见,本朝虽抑武重文,但官家为儿女们择定的姻亲却仍然都是手握一方重兵的大将们。 那么,赵延美想要拉拢同样是手握一方重兵的田家,那也无可厚非。但怪就怪在,官家居然也会同意这门婚事,并且亲自赐婚? 难不成,这也是官家想要放弃田家的意思? 嫤娘也蹙紧了眉头。 可若是官家真要放弃田家的话,又为何连带着封了田氏父子仨?只封田骏一人不就足够了么? 这么一想,嫤娘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二郎,莫不是,官家要你随军出征罢?”她连忙问道,“……要是说起来,当前官家奉先皇之命取南唐时,你实是为官家出了一把力的,可后来,你挣下那些功劳却都落在了卢多逊的头上……当然,卢多逊自己是有可能不知道的,但官家是不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恐怕在官家心中,咱们已经是保皇派啦,只是,卢多逊不知道,魏王也不知道?” 田骁却面无表情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官家这么做,岂不是逼我们父子、兄弟决裂?” 嫤娘心里一紧。 是啊,田骏与袁氏的感情一向很好,袁氏难产而死,田骏伤痛欲绝成那个模样儿,真真儿一夜白头!可就在袁氏尸骨未寒的时候,官家居然给他和长清县主赐了婚?而且还因为这个原故,让田氏一门父子仨都升了官? 嫤娘心里直发凉! 官家这一招,可真是……可真是拿了一柄价值千金的金镶玉刀子来戳田家人的心窝子啊! 从面上看,魏王如了愿,成功与田家结为了姻亲。 可实际上呢? 相信不管是田氏父子三人之中的哪一个,都恨魏王恨入了骨! 一想起温厚敦亲的袁氏,再想想袁氏留下的孩子们…… 嫤娘就觉得心口揪得紧紧的,直发疼。 她拿手捂着心口,捱过了那股子难受劲儿之后,才问道,“二郎,圣旨上到底怎么说的?官家既然给咱家赐了婚……那,那可曾说了婚期?” 田骁道,“这个倒不曾。大嫂子尸骨未寒,官家就急吼吼地替大哥赐了婚,面上已经不好看了,再要言明婚期的话……那官家就不是在引导咱家与魏王决裂,而是活活弄死长清了。” 嫤娘一怔,再一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袁氏新逝尚不足一年,虽说元配去世,这当丈夫的也不一定要守足三年,可袁氏的孩子们却是要守孝二十七个月的。要是官家真的指定了婚期,在袁氏的孩子们还没有守完孝的情况下就要迎继母过门…… 那就真是在结仇,而不是结亲了! “虽然还没定婚期,可咱们也得动作快些了……”田骁眯着狭长的丹凤眼,乌眸沉沉地看炕桌上的灯盏,嘿嘿冷笑着说道。 在那一瞬间,嫤娘只觉得浑身冰凉。 第三百八十一章变故再生 从那天以后,虽然嫤娘与田骁在面上什么也没显出来,可府中的众人还是觉察到了些许不妥。 没几日,魏王长女长清县主被指婚给田骏做继室的官面消息终于传到了瀼州。 夏大夫人被这个消息儿给吓坏了! “哟哟,这是什么道理啊!就算官家再怎么想嫁侄女儿,难道就不顾及着你婆家大嫂子仙去了一年还不到?这还是天家作派呢,怎么连小门小户也比不上了……”夏大夫人原本出身书香世家,又嫁入素有九世书香之称的夏家,十分重礼规矩礼法,所以根本就看不惯官家的这套做派。 只是,官家是天子,夏大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很隐晦地嘀咕了几句。 嫤娘叹气,岔开话题道,“……娘,您快去瞧瞧珍宝儿,她做什么呢?” 夏大夫人转头一看,见珍宝儿爬在炕床上,拿了个绣棚直往嘴里塞,连忙过去夺了下来,说道,“许是珍宝儿要出牙了……这些天,她牙口痒痒,不管拿了什么都想往嘴里放……”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匆匆走了过来,先朝着嫤娘拜倒请安,又向夏大夫人请安。 嫤娘一见,来人却是外院的管事娘子平娘子。 她心知,定是外院收了什么急报,平娘子做不了主,便进来向自己回话来了。 嫤娘挥挥手,先让平娘子起来了,然后又朝母亲夏大夫人使了个眼色。 夏大夫人了然,立刻抱着珍宝儿去了西屋。 平娘子这才从袖筒里抽出了一截细细的竹管,交与嫤娘,说道,“回娘子的话,常平方才得了个急信儿,因这会子郎君不在府上,所以……还请娘子过目。” 嫤娘道,“……你拆了我看看。” 平娘子便去拆去了竹管上的蜡封,将里面的细纸抽了出来,交与嫤娘。 嫤娘接过一看,一张俏脸顿时变得煞白! “这,这,这……”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声之后,对平娘子说道,“快!速派人去军营,请了郎君回来!” 平娘子匆匆去了。 夏大夫人又抱着珍宝儿过来了。 见女儿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夏大夫人问道,“嫤娘?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嫤娘抚着自己的心口,想告诉母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夏大夫人将珍宝儿交与乳母,吩咐乳母带着珍宝儿去院子里看花,然后才一脚跨进了东屋,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嫤娘见四下无人,才轻咬着唇,喘了两口气儿,悄悄儿说道,“四王爷……死了。” “什么?”夏大夫人疑惑地问道。 嫤娘再不说话了。 夏大夫人愣了好一会儿之后,脸色开始慢慢发白,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谁……四王爷?哪一个四王爷?先皇的幼子赵德芳?” 嫤娘点点头。 “这,这怎么可能!”夏大夫人失声惊呼道,“他,他还很年轻啊……前几年才成了亲的,我算算,我算算啊……你姨母家的九娘,是七年前嫁了他的,那时候九娘十三,四王爷十五……也就是说,他,他今年虚风也才二十二,怎么就,怎么就……” 嫤娘心中完全不敢去想…… 年仅二十二岁的赵德芳真的死了?他是怎么死的?先皇只留下了赵德昭与赵德芳兄弟,怎么两人都是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呢?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初嫁田骁时,还曾入宫拜见过当时的开宝皇后宋氏,并在宋后的宫中,遇到了眉清目秀、稚气未脱的赵德芳;好像在那个时候,赵德芳还替自己说了几句好话来着…… 到后来,姨母家的庶女王九娘,并彰德节度使焦仲勋的长女,与符彦卿的孙女儿一块被先皇赐婚于赵德芳。那年王九娘出阁之前,嫤娘还曾特意前去探望过她…… 夏大夫人叹气道,“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可怜你那九表妹哦,嫁过去这些年了,不受宠不说,膝下连孩儿都没一个!如今四王爷又去了,你那九表妹……” 说到这儿,夏大夫人突然一惊,说道,“那个,嫤娘啊,你九表妹……该不会被,被殉葬吧?” “娘!您胡说什么,”嫤娘嗔怪道,“今朝盛世,万万没有用活人殉葬的道理,且九表妹是品阶的诰内命妇,就算膝下没有孩子,也定不会被,被……” 夏大夫人稍微放下了心,却又愁道,“这可如何是好?先前你大表哥被王仁赡参了一本,才被勒令闭门思过,如今你九表妹又……你姨母一定伤心难过得紧。” 嫤娘连忙说道,“娘,这是田府自个儿的快报,外头还没消息儿呢,您就是要写信安慰姨母,也要晚几天才行……” 夏大夫人应下了。 母女俩说了几句话,一身戎装的田骁匆匆赶了回来。 夏大夫人便带着乳母与珍宝儿一块儿去了花园里。 嫤娘拿出秘信交与田骁,田骁一看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然后背着手,不住地在东屋里踱来踱去。 “前儿也没听说赵德芳有病有疾的,怎么突然就……他这一死,先皇的子嗣可就……”讲到这儿,嫤娘已经觉得心惊肉跳了。 当今官家即位,可是靠兄终弟及继位而来的。照这么看,接下来的皇储……就应该是魏王赵延美?那赵延美之后,是不是就该轮到赵德芳了? 可如今,赵德芳竟死了??? 赵德芳正值当年,身强力壮的又怎么会死? 难道说,他真的死于非命? 倘若他的死真是有心人所为……那么,到底会是谁,下了这个黑手? 官家?官家弄死赵德芳,意欲何为?莫非官家自个儿即位之后,便想抽掉这不合伦理的继承链?且是做给赵延美看的,让赵延美不要想得美了? 而赵德芳又会不会是赵延美弄死的呢?那赵延美弄死赵德芳又为了什么?难道说,他想将赵德芳之死栽赃在官家赵光义的身上,让赵光义受尽天下人非议? 这局势,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嫤娘只觉得一阵头疼。 第三百八十二章原来如此 又过了几日,田夫人写了密信给嫤娘,告诉了她一件事: 原来,袁氏娘家母亲早逝,父亲续娶了后母,后母又带了个姐姐过来。后来袁氏新逝,她娘家的继母和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寡妇姐姐也过来吊唁了……这个,嫤娘倒是知道的。 只是后来嫤娘离了京,所以不晓得后面的事——袁氏的继母上田府对田夫人说,可能袁氏青年早逝,留下四个孩儿,着实可怜,所以想把袁氏的寡姐说与田骏作继室,一来两家亲上加亲,二来袁氏的孩子们由姨母照看,也总外头不知底细的人强。 田夫人当下就把袁氏的老娘给骂了出去。 可这事儿却不知怎么落入了长清县主的耳里…… 据说,长清县主在府中央求母亲魏王妃入宫去,向皇伯父请旨赐婚。魏王妃心中自然不肯——田家虽好,可长清县主和田骏的年纪实在差得太远!倒是田骁的长子田殷,家世品貌与长清县主更加匹配。 不过,魏王妃也清楚长清县主的脾性,当下没说什么,也答应了女儿进了宫……可魏王妃向李德妃求的旨意,却是将长清许配给田氏嫡长孙田殷。 没想到,长清县主年纪小小,却也是个泼辣的,一听说母亲要将自己许给田殷,她直接了宫面君,解下了披帛就要在她皇伯父的御书房里上吊自尽…… 官家劝不下来,没法子,只得命小黄门直接去田家传了圣旨,将长清县主赐婚于田骏。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看了婆母的信儿,嫤娘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桩婚事来得这样又蹊跷又快!按说田重进就在御前供职,若官家有此打算的话,近身随侍的田重进不可能不知道…… 再想想袁氏与长清县主还真是两种极端,单就外貌身段而言,长清虽贵为皇室宗亲,却差了袁氏一大截;再想想两人的性子,一个温婉似水,一个烈辣如酒,也不知田骏吃不吃长清那一套。 算了,田骏吃不吃长清县主那一套……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只是长清县主这么一闹,估计她的父亲魏王赵延美也就将计就计了,反正结下田家这门姻亲,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又正好田骁前几天上疏替亡嫂请封,所以干脆连着田家父子仨一块儿封了官…… 站在长清县主的立场上,她这么一闹,倒是心想事成了。但官家心里怎么想魏王的,以及田家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嫤娘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之前田骁一直在布局的那些事儿,很有可能会因为长清县主的搅合而提前。 想到这儿,嫤娘忍不住抚额叹息。 若是以后长清县主真的嫁与田骏做了他的继妻,对田府来说,还真不是件好事儿。再一想,将来她和这么个做事不考虑后果、又恣意妄为的人做妯娌……嫤娘真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夜里田骁回来了,嫤娘便将这事儿说与他听。 对于长清县主这个人和她做的事,田骁一向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听妻子说起,也只是冷笑着说了一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反倒是当嫤娘问起他,田骏关于这门婚事的意见时,田骁的脸色才变得凝重了一些,低声说道,“大哥已写了亲笔信给我,说让先顾着家里。反正他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先大嫂子爱重了咱们家,只有家里好了,咱们个个都好,先大嫂子的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嫤娘听了,不由得有些黯然。 想起从前温柔敦亲的袁氏,音容笑貌宛若在生……令嫤娘忍不住又红了眼眶,连忙拿出了帕子,小心地摁了摁自己的眼角。 再想想,田骏的才干从来不在其父田重进与其弟田骁之下。可作为家中的长子,当父亲带着弟弟骋驰沙场快意杀敌时,他不得不呆在京中作为质子……幸好身边有袁氏这朵温柔美貌的解语花,大约才是他人生中唯一慰藉。 而袁氏不幸身死,几乎让他心如死灰…… 如今长清县主再来这么一出,让他本就因无法挣得军功,功名尽数要靠恩荫的郁闷,上升到将来功名全靠继妻的宗亲身份博来的耻辱之上! 倘若田骏是个不思进取之人,倒也罢了,可他又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么一想,嫤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再抬头看看田骁…… 她又叹了一口气,终是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赵德芳的死讯终于疯传开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接踵而来,关于四王赵德芳暴毙的“真相”的各种猜忌 ——为何官家即位之后,先皇仅存的两个儿子,二王爷赵德昭前年死了,四王爷赵德芳今年死了?他们可都是年纪轻轻,身强力健之人啊! ——又为何官家即位之后,先封亲弟赵延美为王,连他的三个儿子也封了王,怎么偏偏就是先皇的两个儿子没有动静?赵延美、及赵光义的三个儿子都被封为了亲王……可赵德昭到死也只是被封了个郡王而已,赵德芳干脆连王都没封,去年年底的时候才加任了加检校尉呢! 这还真是…… 令人无法不遐想翩翩啊! 而据说官家悲痛欲绝,因心伤赵德芳之死而五日不朝;跟着,官家又追授赵德芳为岐王,谥号康惠,加赠太师,以亲王规格下葬。 赵德芳嫡妻焦氏被尊为岐王妃,焦氏所生的两个儿子,年仅五岁的长子被封为高平郡王、三岁的次子被封为左屯卫将军。侧室符氏则被封为卫国夫人,符氏的儿子是赵德芳的第三子,被封为右屯卫将军…… 而在赵德芳的姬妾中,有一个是嫤娘的表妹、王审琦的庶女王九娘,王氏虽没有生育,但因膝下养着婢妾所出的赵德芳长女,因此被封为秦国夫人,其膝下的养女也被封为兴平县主。另外还有一个,是替赵德芳生了个女儿的李氏,被封为颖川夫人,其女也被封为承庆县主。 知道表妹被封为了国夫人,膝下也养了个女儿,就算以后表妹老了,可女儿女婿也总会照拂她一番,这总算是令嫤娘松了一口气。 虽说田家人一向自诩为中立派,从不愿意倚向哪位皇子或王爷;但岐王赵德芳又格外不同些,毕竟嫤娘的表妹王九娘被指给赵德芳做了侧室,所以就算是要看在王九娘的份上,这礼数也不能失了。 于是,嫤娘开始安排打点人手和吊唁礼,又赶紧让人骑了快马入京,一方面是去岐王府中吊唁,一方面也是送东西去给被封为秦国夫人的王九娘,以示慰问。 第三百八十三章启程 这一年,注定不是个安安稳稳的太平年。 袁氏的死,像是开启了新旧交替的新轮回似的……接下来,先是岐王赵德芳暴亡;跟着,老驸马高怀德卒,大相公王溥卒,大相公薜居正卒…… 老臣们接连逝去,官家又提携了不少青壮臣子,所以田氏父子三人的升迁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嫤娘也就呆在瀼州,一面照管着家族产业,一面替田骁管着军营军需之务,虽然忙碌,却也因为家里有了母亲夏大夫人的帮助,所以一家子也过得其乐融融。 到了十月底的时候,珍宝儿已经一岁多快两岁,能跑会说了。 夏大夫人就和嫤娘商量着,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汴京——说起来,夏老安人去世已经两年多了,汴京的夏二老爷和夏二夫人估计过完年就要除服,可夏大夫人一直呆在瀼州,虽说也在这边替老安人守孝,可她还是希望能早些回京,至少要赶在家里人除服之前。 嫤娘也和田骁商量了一番。 去年年底的时候,依例,田骁本应回京述职。 但他递上去的折子却被兵部尚书卢多逊给压了下来……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边将入京述职本是惯例,且去年年底时,又正逢袁氏难产而亡,田骁若当时进京述了职,一来可全礼法,二来回京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卢多逊却偏偏不让田骁回京述职——放在去年那个时候,田骁和嫤娘也曾经猜想过,会不会是北边的辽人来犯,于是朝庭不让田骁回京,为的就是南疆的稳定。但到了后来……却是一切都静悄悄的? 再想想卢多逊的为人——之前卢多逊与赵普为敌,便将赵普的妹夫侯仁宝给调到了邕州,后来侯仁宝平交州时,卢多逊唯恐侯仁宝领了战功去,不但特意从兰州、宁州等地调来了心腹 刘澄与贾湜,并且还趁机让新调到瀼州的,亦是卢多逊心腹的孙全兴将田骁手下的兵将领了一半儿过去……以夺军功。 后来,赵普的长子赵承宗尚了长恭郡主。这长恭郡主的母亲,是太祖皇帝和官家的胞姐赵氏,郡主的父亲,正是开朝元老、老驸马高怀德。 当初赵普应下了这门婚事时,正值赵普被贬,侯仁宝受牵连的时候,原指望靠着长子与官家的亲外甥女儿长恭郡主结了亲以后,才好慢慢活动的。不料,赵承宗与长恭郡主成亲不过一月有余,就被卢多逊催促着,离京上任去了。 由此可以看出,卢多逊打击起赵普来,可是不留一丁点儿余力的。 或者说,卢多逊打击起敌对势力来说——包括田家,也都是不遗余力的。敢情去年卢多逊不让田骁回京,就是因为害怕田骁趁着回京的空当,给自家嫂子服丧? 这人还真是…… 但话又说回来,到了今年,卢多逊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理由不让田骁回京述职了。那么田骁夫妻俩还得做两手准备——若是今年田骁不被允许回京,那么就由嫤娘与夏大夫人结伴上京;倘若田骁入京述职的折子批复了下来,那就一块儿回京! 两人一商量好,嫤娘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过了两日,田骁递上去回京述职的折子虽然还没批下来,但田府已经传了密报过来,说卢多逊已经批了。 于是,嫤娘连忙召集了众管事们过来,将所有的家务事,军营里的后需之事,田氏产业管理等事一一交代清楚。 十一月底,在儿子铎郎与亲卫们的护送下,嫤娘与母亲夏大夫人,带着小女珍宝儿,与田骁职别,然后率领着一众车队,浩浩荡荡地前往汴京开去。 ——田骁要等到腊月才出发。 珍宝儿还是头一回坐这么久的马车,不由得对什么都感觉到新鲜。 这会子,粉粉嫩嫩的小女娃除去了鞋袜,扶着窗棂踩在坐垫上,将头伸出窗外,好奇地看着外头的景致。 夏大夫人指着珍宝儿对嫤娘说道,“瞧瞧,她啊,和你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儿!你说说,都赶了这些天的路了,我这把老骨头啊,是有些受不住了……可你瞧瞧她,赶了这十几天的路,可她还是兴致勃勃的!也不知这小小的人儿,打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精神!” 嫤娘掩嘴一笑。 珍宝儿听到了外祖母的话,顿时把头又伸了回来,顺着坐垫爬到了夏大夫人的身边,伸出了短短的小手,先是捏捏夏大夫人的腿,然后停了下来,想了想才奶声奶气地说道,“老安人哪儿痛痛?说说,珍宝儿给捏捏……” 夏大夫人和嫤娘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外头铎郎也听到了从车厢里传出来的欢笑声,便策马过来问道,“娘,老安人……前头有个茶水铺子,咱们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夏大夫人点点头。 嫤娘扬声说道,“成啊,那咱们就在前边儿歇歇脚罢!” 铎郎自去前头打点。 娘们儿几个在车厢里说笑了几句,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铎郎在外头喝停了马车,然后先把妹妹抱在了怀里,又伸出手臂,将外祖母和母亲一一扶下了马车。 此处已是汴京郊外。 只是,此时已入隆冬,大约前几日下了雪,又化了,所以道路泥泞不堪。但汴京的冬天与瀼州是完全不同的——瀼州一年四季如春,可汴京的冬天,万物萧条,山野之中的树木一片光秃秃的,满山遍野的花草植物也俱都发黄枯干,又别有一番风味。 “哥哥,哥哥,果果,果果……”被铎郎抱在怀里的珍宝儿指着路旁一棵巨大的秃树上挂着的一个果果,一个劲儿地叫哥哥。 铎郎抱着妹妹,看了看挂在树上的那个果子,哄她道,“好,珍宝儿看着哈,哥哥给你摘果子!” 说着,铎郎走到一旁,足尖轻踢,一块小小的石子儿顿时高高飞起……只听到“噗”的一声闷响,那果子果然应声落地! 说时迟、那时快,铎郎抱着珍宝儿飞身越来,正好接住了从树上跌落下来的那个果子。 珍宝儿喜得和什么似的,捧着果子欢叫道,“哥哥好!哥哥棒……哥哥好厉害!”一边叫着,小姑娘抱着那个果子就张大了嘴,作势想咬…… 慌得铎郎赶紧将那果子拿到了一旁,说道,“哎哟可不能!这个只能看,不能吃的……” “为什么?”珍宝儿歪着头疑惑地问道,声音奶声奶气的。 铎郎道,“不管什么果子都不能乱吃……现在你还小,不认得这些,以后再大些,哥哥再教你去认更多的……不包括果子,还有其他的,可好?” 珍宝儿乖乖的点头。 嫤娘看了看才十一岁,就已经生得比自己还高、面容却酷似田骁的儿子;又看了看被铎郎抱在怀里,穿着石青色棉袄、戴着兔皮帽、粉妆玉琢的女儿…… 她微微一笑,朝女儿伸出了手。 可是,被哥哥抱在怀里的珍宝儿却不愿意下地儿,也不愿意去母亲那儿,便曲着两条小短腿儿,两只小胖手也一直环着哥哥的脖子,不肯下来。 嫤娘待要责怪女儿,却被铎郎给护住了,“娘,让我抱一回妹妹吧……我也好久没有抱妹妹了。” 那边夏大夫人可能是有点儿内急,已经匆匆地朝茶水铺子走了过去。 嫤娘不放心母亲,只得无奈地瞪了女儿一眼,然后领着侍女追了上去。 第三百八十四章回归 嫤娘追着夏大夫人进了茶水铺。 因这隆冬腊月的,几乎没有赶路的行人;又因为田府的亲卫们已经先行一步,将此处打点好了,所以茶水铺子里挺冷清的。除了店家夫妇俩之外,就只有一个穿着布衣的妇人,坐在茶水铺的角落里低头喝茶。 嫤娘和夏大夫人在随行仆妇们的服侍下,借用茶水铺的净房解了手,然后走到铺子里,自有仆婆与亲卫们上来侍候茶水。 嫤娘突然感受到一股异常的视线锁定…… 她抬起头,扫视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在茶水铺里唯一的那位女客身上。 也不知怎么的,嫤娘莫名就觉得这妇人的身形、动作、以及神态,颇有些眼熟。 怔忡之间,那妇人已经离了座,朝她走了过来。 几乎是那妇人刚一起身,就引起了田府亲卫们的关注。不过才走了几步,她就被亲卫们用刀鞘给挡住了去路。 嫤娘侧头看向那妇人。 那妇人亦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了头。 嫤娘心中一动。 她站身身,扬了扬手,然后走到了一旁的空座位处坐了下来。 众亲卫虽然领命放行,并且纷纷侧过了身子让出了一条道,可却在常顺的眼色指挥下,众人一字排开,呈扇形将嫤娘包围了起来。 那妇人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朝嫤娘走去。 当她走到嫤娘面前时,嫤娘已经认出了她! “去年我回京的时候,实在抽不出空儿去看你……”也不知怎么的,嫤娘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这些年,你过得……好是不好?” 那妇人抽泣了一声,点头说道,“妾衣食无忧,劳夫人惦记!” 嫤娘笑道,“请坐。” 那妇人坐下,紧紧地盯着嫤娘看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几年不见,您还和从前一样……”说着,她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坐着的夏大夫人,以及被夏大夫人抱在怀里的珍宝儿;跟着又看了看站在夏大夫人身畔的铎郎。 “太夫人……瞧着身子骨也还硬朗,铎郎……铎郎这般大了?真是好极……那位,就是您的小女儿罢?生得真好……”一言未了,那妇人已经小小声地哭了起来。 嫤娘眼眶一热,泣道,“你弟弟和弟妇也挺好的……去年的时候,春妮给汉郎生了个大胖儿子,足有七斤重呢……我去看过,生得肥肥白白的,像极了汉郎……” 那妇人顿时泪流满面。 原来,她就是碧琴,后来借用了夏大夫人娘家远亲之名的瑜娘。 “我都听说了,听说了……”瑜娘泣道,“虽然无缘亲见,可是……知道汉郎有后,我,我放心了……多谢夫人,多谢郎君!今儿瑜娘斗胆乔装而来,也是想,也是想再见夫人一面……并无他事。” 嫤娘何等聪明! 一听这话,她立刻就明白过来,瑜娘话中似有言外之意? 瑜娘说,她别无他求,只想见自己一面? 嫤娘默然。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地问道,“你的夫婿,待你可好?” 瑜娘看了看四周。 ——郎君不在,夫人领着老母与稚子回京……随行的亲卫与仆妇,不可能有外人。 “赵白,他并不是我的夫婿……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罢了。”瑜娘坦言道,“他所求者,不过是留住他那病妻与一双病儿罢了。而我,只求能报仇!” 嫤娘看向了她。 瑜娘低声说道,“他的妻儿,都患上了一种怪病,小解的时候……全是鲜血!” 嫤娘一惊! 还有这样的病? “先只是他妻子这样,后来,两个儿子也是这样……他四处求医问药,终不得结果。后来,郎君想法子让他那正妻看上了我,纳了我进门,我告诉他,我有位远房亲戚,擅医,没准儿能医治好他家娘子和两个孩儿的病……他高兴得要命,我便请了乔装改扮后的云华道长前来替他娘子与孩儿们治病……” “看得出来,云华道长也觉得她们的病很棘手,他老人家第一次来的时候,在赵家住了三天,才开了一剂方子出来……然后就走了。”瑜娘轻声说道。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道,“不曾想,赵娘子和那两个孩儿服了药以后,竟止住了血!这下子,他可高兴得很……又央我去请了云华道长来。可是,我便将我一直想做的事儿告诉了他。他为难了好久……” “好景不长,赵娘子和那两个孩儿又开始屙血了……没法子,他才答应了我。我传话给郎君,不久,云华道长又来了……就这样,慢慢的,赵氏娘子和他那两个孩儿的病在一点一点的好转,他也开始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语焉不详地说到这儿,瑜娘面露微笑,说道,“咱们汲汲经营了这许久,想必很快就会成事啦!只是,想着再过些日子,唯瑜娘再无机会面见夫人与太夫人……只得斗胆前来,再见夫人一眼……如今看到夫人儿女双全,太夫人身子也康健……这真是,不枉费这几年来,瑜娘日夜诵经祈福……” 嫤娘的眼圈又是一红。 可这时,瑜娘已经站了起来,低声对嫤娘说道,“好教夫人得知……瑜娘到底也曾经跟在夫人身边一段日子,晓得夫人是位心善的好人,因着我与赵白所行之事,定心生怜悯……所以这次我来,是要告诉夫人……我与赵白,都是心甘情愿、各取所需的,您不必太为我们担忧。” 说着,瑜娘朝着瑜娘微微点头,然后朝外走去。 夏大夫人抱着珍宝儿,惊疑不定地看着瑜娘。 瑜娘朝夏大夫人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且一直走到了茶铺的门外,这才跪倒,朝着茶水铺子的方向“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头,瑜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嫤娘红着眼圈儿,接过了春秀递过来的帕子,小心地摁了摁自己的眼角,然后过去对母亲说道,“娘,我们走罢!” 夏大夫人抱着珍宝儿站了起来,问道,“嫤娘,她,她……她不就是……” “一个乡野妇人,不过是和我闲聊了几句罢了,也没什么。娘,咱们赶路吧,也好早些回去……” 嫤娘说道。 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抱着珍宝儿跟在嫤娘身后,朝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第三百八十五章欢聚(上) 待嫤娘和夏大夫人,并珍宝儿重新上了马车之后,车厢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嫤娘垂首不语,夏大夫人也心事重重的,剩下珍宝儿歪着头看看外祖母,又看看母亲,最后也安安静静呆在角落里,两只眼睛虽然骨碌骨碌地转头,却也不吭声了。 待田府马车进城之后,夏大夫人谢绝了嫤娘的邀约,执意要回夏府去。 珍宝儿自出世起就没有离开过外祖母,可此时突然得知外祖母要离开……不由得又惊又恐,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迅速充满了水雾汽,眼泪汪汪地看着夏大夫人,小手儿也紧紧地拽着夏大夫人的衣角,死活不肯松开。 夏大夫人看着粉嫩嫩的小小珍宝儿对自己这样依赖,心都快要碎了。不由得抚着外孙女儿的头,不住地柔声安慰。 珍宝儿说什么也不听,就是抓着外祖母的衣角,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淌……可母亲没有开口说话,珍宝儿也不敢哭出声音来,只得扁着嘴儿强忍着。 嫤娘没法子,柔声劝尉道,“老安人先回那边府里去,待咱们在这边府里安顿下来了,娘再带你过去寻老安人,可好?那边老安人的院子里,有几棵柚子树,这会子应该结了果儿啦,到时候咱们去老安人那儿摘柚子去,好不好?” 珍宝儿拼命地摇头。 可偷偷打量了一番母亲的神色之后,聪明的珍宝儿很快就明白过来,恐怕老安人的离开……是无力挽回的了。 小姑娘终于委委屈屈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夏大夫人怀里,抽抽噎噎地说道,“老安人夜里来看我……我还和老安人一块儿睡。” 夏大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哄她道,“今儿夜里可不能!我得先回那边去,赶了那些雀儿走……免得雀儿们把我树上的柚子吃了去,到时候珍宝儿就不能摘柚子啦!” 珍宝儿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嚷道,“柚子是老安人和珍宝儿的!不能叫雀儿偷吃了去!” “就是这个理儿!”夏大夫人笑道。 跟着,夏大夫人和嫤娘相视一笑,夏大夫人又说道,“那我便先回去了……等你忙完了手上的事儿,再回来看看……倘若珍宝儿没人带,又或是不习惯……那你还把她交给我,你只管忙你的去……” 嫤娘郑重地点点头,又说道,“娘,我晓得您为了我……连太安人离世也没能赶回来……您到了那边府上时,就算睹物思人,也别太伤心了……” 夏大夫人安慰她道,“你放心,难道我几十岁的人了,这点儿分寸还没有吗?” 说着,夏大夫人便作势要下马车。 嫤娘撩起了车帘子,扬声叫了铎郎过来,说道,“你外祖母要回那边府上去,你亲去送了来,也给你舅祖父和舅祖母,并舅舅舅母请个安。” 铎郎应了一声,先是小心翼翼地扶了夏大夫人下了马车,然后又一迭声地叫了伴当们,换辆马车过来…… 夏大夫人见外孙子稳重可靠,不由得笑眯了眼,就着铎郎的服侍,先是回头朝嫤娘挥了挥手,然后才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母女分道扬镳。 嫤娘领着珍宝儿回了城西的田府。 田夫人已经站在二门处穿眼欲穿了。 见儿媳的马车终于徐徐驶来,田夫人喜出望外,直接上前,正好接住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嫤娘。 “哎哟哟,盼你们和盼星星月亮似的!”田夫人喜道。 嫤娘一见婆母,却愣住了。 ——不过一年不见,田夫人却华发早生,两鬓染白了? “娘,您……”嫤娘欲言又止。 可田夫人的注意力却已经被趴在车厢门口,穿着石青色小棉袄,头戴同色锦锻帽子的小粉团给吸引住了。 “这,这……珍宝儿?!”田夫人陡然看到了漂亮可爱的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便朝着小姑娘伸出了双臂,说道,“珍宝儿,你可知道我是谁?” 田骁长相肖母,所以珍宝儿对田夫人并不反感,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母亲的表情……小姑娘朝田夫人伸出了两只小短手。 又因为母亲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和珍宝儿提前说过了,所以珍宝儿还乖乖地冲着田夫人喊了一声,“……婆婆好。” 田夫人把香香软软的小孙女儿抱在怀里,又听到了小小女童奶声奶气的叫唤,浑身舒坦得不行,可眼圈儿一红,鼻子一酸,竟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田夫人这么一哭,嫤娘也忍不得了,眼泪扑籁籁地就直往下淌。 昔日爱笑爱闹,又显得格外年轻活跃的婆母,这一年来……怎么就老得这么快! 婆媳俩站在二门口默默无言。可珍宝儿却有些疑惑了——为什么娘娘和婆婆都哭了?是不是珍宝儿不乖? 珍宝儿犹豫了好一会儿,用暖暖的小胖手替田夫人拭去眼泪,然后又冲着田夫人的眼睛“呼呼”地吹了两口气,奶声奶气地说道,“痛痛飞,婆婆乖,不哭不哭……” 田夫人果然“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珍宝儿一见婆婆笑了,也高兴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又转头去看母亲。 “哟哟,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啊!”喜得田夫人抱着珍宝儿就开始左摇右晃起来,“我啊,盼了一辈子……自己没能生出个女儿来,青娘也是个不争气的,生了四个都是带把!还幸好……嫤娘给我添了个小孙女儿……真乖啊!嗯,长得又好……瞧着这脸儿,粉粉白白的……” 嫤娘也连忙用帕子将面颊上的泪痕都拭去,又看了看左右,问道,“娘,小五郎呢?” 说起小五郎,田夫人面上的笑容稍减,说道,“正在睡呢!呆会子你见了他,动静小些……那孩子啊,先天不足,胆儿也小……一丁点子的风吹草动,就会受了惊。这一受了惊吓呢,就又哭又呕又泻的,有时还会背过气儿去……” 嫤娘听了,又看了看田夫人的两鬓华发,突然明白过来……婆母之所以在这一年内苍老了这许多,应该是由于心忧小五郎的原因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欢聚(下) 进了田府,嫤娘先带着珍宝儿回了歇竹院。 李奶娘已经先行一步回来了,并且按嫤娘的吩咐,把西屋收拾好了,给珍宝儿住。 所以当珍宝儿看到了属于她的新屋子,而且屋里的一应器具都是新巧精致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儿。 嫤娘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先跟守院子的仆妇们含笑说了几句,见院子里,房间内外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便十分满意,赞了李奶娘几句,又命春兰拿了赏钱出来赏与众人。 跟着,她才让人传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抱着女儿浅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渐黑,铎郎也已经回来了。嫤娘便张罗着,让一双儿女都换了素色的新衣,然后领着他们去了正屋。 结果刚到正屋,就看到田夫人一众正忙得人仰马翻!原来小五郎才吐了奶…… 嫤娘原想上前搭把手,可田夫人没让,只说小五郎体质太弱,不能见生人,便让嫤娘带着铎郎和珍宝儿去隔壁的西屋里先坐一坐。 不多时,外院的婆子们过来传话,说郎主回来了。 嫤娘连忙牵了珍宝儿的手,铎郎亦跟在母亲身后,娘儿仨急急地出了西屋,站在廊下,垂手静待。 果然,田重进穿着官服,匆匆进了院子。 “儿媳见过公爹,愿公爹福寿安康!”嫤娘连忙朝着公爹行礼。 铎郎也向祖翁抱拳行礼,“孙儿见过祖翁,愿祖翁福寿安康……” 田重进微微颌首,“嗯,你们一路辛苦了。亲家母可还好?” “回公爹的话,我母亲一切都好,回京之后,她老人家就先回那边府上了。”嫤娘恭恭敬敬地答道。 田重进“嗯”了一声,目光转到了缩在儿媳身后,那个想看他,却又明显有点儿怕他的玉雪小团子。 田重进揪着的眉头一下子就高高地扬了起来。 他蹲下身子,歪着头看了看珍宝儿。 珍宝儿随了嫤娘,骨格纤细而且肌肤雪白。之前田重进站着的时候,恐怕珍宝儿只及他的膝盖,因此珍宝儿有些怵他。但这会儿他蹲了下来……珍宝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母亲…… 小小的人儿松开了紧攥着母亲裙裾的手,退后一步,像模像样地朝着田重进行了个福礼,奶声奶气地说道,“祖翁好!珍宝儿给祖翁请安了!愿祖翁……福安,福安……安,安康……” 说到这儿,小姑娘忘词儿了! 呆了一呆,珍宝儿抬起头,求救似的看向母亲。 嫤娘朝着女儿一笑,说道,“你慢慢讲。” 珍宝儿悄悄看了看祖父,见祖父正微笑着,似乎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她才重新站直了身子,然后两手交叠放在身侧,朝着田重进又行了一个福礼,慢慢说道,“祖翁好!珍宝儿给祖翁请安了!愿祖翁……福,福寿!安康!” 因为害怕再讲错,所以小姑娘把声音放得慢慢的,然而还是在哥哥铎郎的提醒下,才把这么长的一句话给说全了。 田重进被小孙女儿认真乖巧的模样给高兴坏了! “好!好好……珍宝儿,让祖翁抱起来,骑个膊马,可好?”田重进笑呵呵地说道。 一听说让骑膊马,珍宝儿的眼睛顿时一亮,然后不由自主地朝着嫤娘的方向看去。 嫤娘微微颌首。 珍宝儿大喜,自动自觉就朝着田重进伸出了小手。 田重进小心翼翼地将孙女儿抱在怀里。 骨格纤细,娇嫩如花的小孙女儿,可与过去他带过的几个男孙孙不一般。 田重进高高举起了珍宝儿,仔细地将孙女儿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只手一撑花廊上的扶杆,一跃就跃到了院子里…… 珍宝儿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可还没等小姑娘回过神来,祖翁已经稳稳地站住了! 跟着,田重进带着她走到了一旁。 珍宝儿惊恐地朝母亲的方向看去,却看到了母亲温润含笑的眼神……小姑娘一下子就心安了。 田重进带着孙女儿走到了廊下,因他身形魁梧高大,珍宝儿又坐在他的肩膀上……所以只要小姑娘一伸手,就能触到覆在廊上的爬藤! 珍宝儿高兴坏了,两条小短腿儿不住地乱踢…… “祖翁!这边这边,过来这边,这边有花花!”小姑娘高兴得笑了起来。 田重进果然按照她所说的方向,朝那边走了几步。 “祖翁!珍宝儿摘到花花啦!那边那边……那边还有花花!” 院子里响起了小姑娘如银铃一般的笑声。 田夫人从屋里出来了。 一出来,她就看到穿着官服的田重进,肩膀上还坐了个粉嫩嫩的小团子,祖孙俩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好啦好啦!你们几个,也别闹得太不像话!快去东屋暖和暖和……今儿是珍宝儿头一回回家,婆婆准备了好多好吃的,看看珍宝儿喜欢吃哪样?”田夫人笑道。 田重进笑着将孙女儿放下了地。 可珍宝儿却抓着他的衣角,示意他蹲下来。 田重进果然蹲了下来。 珍宝儿的小手里,还攥着几朵刚刚才从藤上摘下来的冬晴花。此时小姑娘很认真地选了手里开得最好,最饱满的一枝,小心地别在了祖翁的官帽上。 跟着,小姑娘又跑到了田夫人的身边,举着冬晴花,不住地踮着脚尖,嘴里还喊着,“婆婆,婆婆……” 田夫人赶紧也蹲了下来,任由珍宝儿给自己在发髻上也簪了一朵冬晴花。 最后就连嫤娘和铎郎的头上,也各自被珍宝儿簪了花儿。 可是…… 珍宝儿看看空空如也的小手,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锦帽,小嘴儿扁了起来——方才珍宝儿只摘了四朵花花,祖翁、婆婆、娘娘、哥哥各一朵……那珍宝儿就没啦! 一看到珍宝儿扁着嘴儿,委屈得就快要哭出来了,慌得田重进和田夫人齐齐上前去哄。 一个顺手就从怀里摸出了一件物事,递给珍宝儿,低声哄道,“珍宝儿玩这个。”另一个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了过去,柔声劝道,“我的小乖乖,这个你拿着玩,不哭不哭啊!” 珍宝儿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这两件东西给吸引住了,不由得好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破涕为笑。 第三百八十七章舒郎(上) 田夫人招呼一家子赶紧进屋里去用饭。 见珍宝儿始终戴着个锦帽,田夫人便道,“屋里头暖和,珍宝儿将帽子摘了罢?” 小姑娘听了,嘟着嘴儿直摇头。 嫤娘笑道,“娘,您由了她去……她和她那几个哥哥不同,个子不长,头发也生得少,稀稀疏疏的……汴京的冬天和瀼州又不一样,她戴着帽子终是暖和些。所以一路行来,她就爱上了她的帽子,恨不得连睡觉都要戴着。” 说着,她又吩咐豆儿,“进了屋就给小娘子换个薄点儿的棉布帽子罢,免得在屋里捂出了汗,反而会着凉。” 豆儿果然拿了一顶细软棉布做的帽子,侍候珍宝儿换上了。 田夫人与田重进果然看到珍宝儿的头发确实稀稀疏疏的的,还有些发黄。而且也不长,只是勉强用薄薄的发带掺着头发编成了几股小辫子,才垂在了脑后。 然而,除子帽子的珍宝儿因为发色稀疏浅淡,愈发衬得一双眼儿又圆又大,睫毛浓密又翘楚,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还水灵灵的,不住地骨碌碌乱转,更显稚气可爱。 田重进夫妇的眼睛根本就离不开珍宝儿。 珍宝儿除去了彩缎棉帽以后,觉得呆在这屋里不戴帽子似乎也不冷,便摇晃着脑袋,不愿意让豆儿帮她戴细棉布的帽子了。 豆儿哄了几声,珍宝儿始终不肯戴帽子……嫤娘才笑着说道,“算了你由她吧!” 坐在炕床上的珍宝儿已经尝试着朝着她祖翁爬了过去。 田重进虽然也很稀罕这个小孙女儿,奈何他生平从未逗弄过小小女娃,不由得有些拘谨。 可珍宝儿却因为方才的亲近,已经对他产生了兴趣……小姑娘爬到他身边,拽着他的官服站了起来,打量了他一会儿之后,然后又踮着脚尖摘下了他的官帽,然后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宽大的官帽一下子就将她的头完全遮盖住了! “哎呀……” 珍宝儿惊呼了一声。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田重进夫妇和珍宝儿玩了一会子,直到仆妇们过来请示,说已经在花厅里摆好饭了,田夫人才招呼众人一块儿过去用饭。 嫤娘捋起了袖子,准备服侍公婆用饭,田夫人自然不肯,教铎郎扶着嫤娘去一旁坐下。 嫤娘知道这是婆母的好意,只得笑盈盈地应了一声,又向公婆告了罪,这才入了座。 按说这是她们娘儿仨回府以后的第一顿饭,田骏领着三个孩子还住在墓园里为亡妻守孝,这倒也罢了……可小五郎却为一直不露面? 田夫人见嫤娘一直左顾右盼的,知她心里所想,便和声说道,“你公爹给小五郎起了个乳名儿,叫做舒郎,希望他以后啊,能够舒舒服服的……舒郎身子弱,一向不跟我们一块儿用饭。你只管吃你的,呆会子咱们用了饭,我引你去见见他。” 嫤娘只得应了一声。 珍宝儿年纪虽小,却已经开始学习自己用饭了。李奶娘特意拿了她专用的碗碟和勺子过来,小姑娘也不让母亲喂饭,却由着哥哥的照顾,自顾自地吃着菜肴和汤饼。 田夫人冷眼旁观,见铎郎照顾妹妹的姿势十分娴熟,想来也知,平时老二一家在瀼州的时候,想必一家子也是和和美美的,总凑在一处用饭;又见珍宝儿虽然年纪还小,可这吃相却是十分文雅秀气,可见得儿媳平时也是下了功夫来教养孙女儿的。 田夫人不由得连连点头。 田重进从未亲近过这么娇小的女娃娃,而接触之下,却知道自家的小孙女儿就是样子看着娇气,性格却是相当乖巧可爱,不由得越看越喜欢。 一家人自袁氏逝世之后,头一回这样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用了饭。 用过饭,歇了一阵子,又一块儿吃了些瓜果,喝了茶……田夫人才对嫤娘说道,“嫤娘,走,我带你看看舒郎去……” 嫤娘应了一声,连忙站了起来,先朝公爹行了一礼,然后走到了田夫人的身后。 珍宝儿听了,说道,“珍宝儿也去!”一边说,一边爬下了炕床,还不忘将自己的彩锻棉帽戴在了头上。 铎郎连忙过去,替妹妹穿上了鞋,又牵着妹妹的小手,兄妹俩也朝着田重进行了一礼,然后跟在了嫤娘的身后。 田夫人却有些为难。 可她想着,毕竟是一家人…… “舒郎胆子小,这一回,嫤娘先进去看看他,铎郎带着珍宝儿就站在门口看看,可好?”田夫人为难地说道,“等以后舒郎好些了,再一个一个地和铎郎、珍宝儿见面……” 嫤娘挑了挑眉。 ——舒郎这么胆小? “听婆母的吩咐。”她恭敬地说道。 想了又想,田夫人放低了声音,说道,“舒郎那孩子……看起来与其他的孩子有些不一样。呆会子你见了他……别被吓着了。” 嫤娘一怔。 婆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不要被吓着了?为什么会被舒郎吓着? 嫤娘看了婆母一眼,凝神细思——当初她一听说袁氏难产,就立刻赶了回来,既见了袁氏的最后一面,也见过当时刚刚才出世不久的舒郎。 那时候,舒郎虽然个头瘦小虚弱,却是个五官四肢齐整的……面上也没有生胎记和斑点、痣什么的,为什么……婆母让自己见了舒郎以后,不要害怕呢? 这时,田夫人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老话都说……这未足月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七活八不活的……舒郎在娘胎里呆了八个多月……唉,我和你公爹为了这个孩子啊,可真是操碎了心!京畿一带的郎中,咱们都求了个遍!可他们都说,舒郎只是吊着一口气在……要不是咱们家用了千百种的名贵药材供着,恐怕舒郎一天也活不下去……” 说到这儿,田夫人忍不住悲从中来! 自袁氏去世两年以来,为了照顾这个病歪歪的孙子,就是吃再多苦也不怕……可是,可这个病孙却不一定留得住啊! “你说他俩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田夫人哽咽着说道,“当初她进了咱家的门,六年无所出,我说过她一句么?后来……她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都三十好几了还要再生一个……我是不想管她俩的屋里事,可青娘糊涂了,难道大郎也跟着糊涂?青娘为了这一个丢了性命,已经是戳了我心窝子一刀了,倘若这一个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二个的,是不是嫌我和你公爹命太长了!” 听出了婆母语气中的愤怒,嫤娘不敢答话,只低下了头。 第三百八十八章舒郎(中) 田夫人原本是个开朗爱笑的人,只是这段时间以来,为了照顾病弱又敏感的孙儿,一直疲于奔命。这会子虽然冲着嫤娘说了几句重话,却也是解解气而已。 是以数落完了以后,田夫人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见嫤娘一副谨小慎微、低头不语的模样儿,连忙又拉着她的手,说道,“方才我说的那些,和你并没有什么相干!我就是发几句牢骚罢了!最紧要的是……呆会子你见了舒郎……不要觉得惊讶就是了……唉,舒郎这孩子,虽然还不会说话,可心里却什么都知道!” 嫤娘应了一声,又交代一双儿女道,“你们两个,不可造次……铎郎,好生看着你妹妹。珍宝儿,呆会子只让看,不让说话,要安安静静的,可好?” 铎郎和珍宝儿都点了点头。 田夫人引着母子仨去了偏院。 偏院里灯火辉煌,却是安安静静的,几个婆子手里拿着蝇扫子,站在院子的围壁下,十分警惕地看着四周…… 见嫤娘与两位小主子过来了,那些婆子纷纷向她们行礼。 嫤娘应了,田夫人却催促那些婆子道,“好了好了,和你们少夫人见过礼就赶紧当差去吧!” 那几个婆子连忙又按照刚才的方位都站好了,拿着手里的蝇扫子不住的左拂拂,又右拂拂的…… 嫤娘十分诧异! 她们站在这里做什么?这隆冬腊月的,又怎会有蝇子? 田夫人似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解释道,“……这也没法子的事儿!舒郎身子弱,就是听到蝉蜕儿叫叫,也被会吓得惊住……别看这隆冬腊月的,前儿也不知打哪儿飞了只蛾子来,恰恰飞到了舒郎跟前,舒郎冷不丁地看到了那蛾子,被吓得……高烧了好几日,人都迷糊了!” 嫤娘倒抽了一口凉气! 舒郎这么弱? 想了想,嫤娘说道,“娘,打波斯那边不是传来了一种叫做什么……蝇子草的么,那个防蚊虫的效果倒是挺好……” 田夫人打断了儿媳的话,“那个没用!哎,也不是说蝇子草没用,而是舒郎又闻不得蝇子草的味儿……咱们好好的人,其实也不觉得蝇子草的味儿有多重,可舒郎却受不得……今年夏天的时候,蚊虫实在太多,我就让人搬了几盆过来,放在他的窗子口……你猜怎么着?他跟着就呕,然后浑身起了红疹子!吓得我……后来折腾了好久才好。” 嫤娘不说话了。 这时,田夫人突然朝着娘儿仨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嫤娘和铎郎、珍宝儿不由自主地就放轻了脚步,还屏息静气的。 田夫人引着她们走到了正屋门口,先是用眼神询问了一下站在门口的仆妇,见仆妇们点点头,她才隔着布帘子小小声说道,“舒郎,婆婆来看你了……你那远在瀼州的孃孃,带着你的哥哥和姐姐也来了,现在婆婆就带她们进来看看舒郎,可好?” 嫤娘看着婆母的作派,不由得有些奇怪。 屋子里无人应答。 田夫人示意娘儿仨跟着她一块儿进去。 不料一进屋,嫤娘就看到了一圈厚布帘子围着,窗子是大开了,窗下放了几个炭盆,旁边还站了个仆妇,大约是专门看管炭盆和帘布的…… 田夫人又小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又领着嫤娘娘儿仨继续往里走。 一直走过了三四层帷幔,嫤娘才看到朦朦胧胧的白纱帐后头,两三个婆子并两个小婢女正围在一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田夫人朝着嫤娘指了指,示意她就远远地站着。 至于铎郎和珍宝儿,田夫人没让他俩进去,只让隔着白纱幔站着。 嫤娘微微叹气。 舒郎现在最多两岁多一点,可这样的气派……恐怕就连皇宫里的大小主子们,也不如了……还幸好田家家底丰厚,否则如果供养得起他! 再看看这屋子…… 四周围都垂着纱幔与厚布,呆在这屋子里,只觉得温暖如春,而且屋里的烛火也足够亮堂,所以除了略显得闷了些之外,感觉还不错。 那一边,几个婆子和小婢虽然一直在忙碌,却是静悄悄的…… 过了好一会儿,嫤娘才看到,原来被众仆妇与婢女围在中间的,有个极瘦弱的小婴孩。 当她看清了那个小小婴孩之后,不由得一怔。 要说珍宝儿已经三岁了,舒郎比珍宝儿小一岁,就该是两岁多点……按照田家第三代的几个小儿郎的身形来讲,一向都是异常高大于旁人的。 可不远处的那个小小孩子……身高倒是按着典型的田家人来长的,两岁多的孩子,身形也高,但就是瘦!而且瘦得可怕! 他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婴孩模样儿,然而他毕竟是个孩童,身量未足,再加上又瘦,十足十地就像个干瘪瘦弱的小老头儿! 且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大约因为屋里多了嫤娘这个陌生人,所以他一直在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她…… 这样的幼不幼,老不老的孩子;数个围着他忙碌个不停,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的仆妇婢女;屋子里避光遮风又诡异的摆设…… 难怪方才婆母教她不要害怕呢! 嫤娘压下了此时心头的震惊,尽可能用和善的目光看向舒郎,还朝他笑了笑。 直到这时,她才看出,众婆子仆妇和婢女们应该是正在侍候舒郎用饭。 只见一个婆子专门拿了帕子站在他身旁,一个小丫头捧着银碗和玉匙,正喂他吃了一勺子也不知是什么的食物。 嫤娘心下微叹。 田夫人则站在一旁,紧张得额头上都淌出了汗。 “舒郎?”嫤娘放缓了调子,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舒郎没有反应。 事实上,呆在舒郎身边的婆子婢女们都十分紧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舒郎,唯恐他又受了惊吓…… 舒郎也盯着嫤娘看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子,他突然张大了嘴。 先前喂他吃饭的婢女一愣,经过身旁的婆子提醒,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又喂他吃了一勺子白色的糊糊。 舒郎一边打量着嫤娘,一边慢慢地吃着嘴里的食物。 田夫人稍微松了一口气。 第三百八十九章舒郎(下) 嫤娘努力朝舒郎散发出善意,微笑着用不疾不徐地声音说道,“舒郎还在用饭呢?” 舒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张大了嘴。 这一回,那小婢女不敢再怠慢,连忙又喂他吃了一口。 田夫人见舒郎并不排斥和反感嫤娘,不由得十分高兴,柔声说道,“舒郎,这次你孃孃回来啊……还带了哥哥和姐姐一块儿回来……这会子他们就在白纱后头,等你用完了饭,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舒郎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似是在思考。 又打量了一会儿嫤娘之后,他开始继续吃着嘴里的东西。 可这一回,他再也不肯张嘴了。 喂他吃饭的那个小婢女战战兢兢地一连喊了两声“小郎君”,舒郎却只是皱着眉头,不肯再张嘴了。 不得不说,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可能还好些,一旦皱起了眉头,反而模样既丑陋又凶狠…… 半晌,舒郎突然冲着田夫人“啊”的叫了一声,声音粗戛又难听。 田夫人却扭过头看着嫤娘,喜道,“难得这孩子今儿兴致这么高,倒不如现在就让铎郎和珍宝儿进来和他说说话?” 嫤娘却有些担心。 对于铎郎,她是放心的……这孩子十分稳妥;可珍宝儿却……太天真了些,万一被舒郎惊到,反而又吓坏了舒郎的话,这可如何是好? 可从未见过舒郎会主动提出要求的田夫人却激动不已,已经朝着铎郎和珍宝儿的方向稍稍扬着声调喊了声,“铎郎,带着你妹妹进来看看舒郎罢!” 田夫人话音刚落,铎郎才只应了一声,对这儿充满了好奇心的珍宝儿已经自顾自地掀起了挡在面前的白纱幔。 那一边,舒郎的注意力顿时就被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娃给吸引住了! 珍宝儿也盯着舒郎看了一会儿,然后挣脱了哥哥的手,朝嫤娘奔跑了过来。 小姑娘扑进母亲的怀里,又侧头看了看舒郎,奶声奶气地问道,“娘娘,他是谁?为什么这样?” 珍宝儿稚嫩娇气的声音,就像三伏天开脆西瓜似的,清脆而又甜润。 舒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珍宝儿吸引住了,还情不自禁地学着她在母亲怀里蹭脸的模样儿,微微地摆了摆头。 嫤娘蹲下来,抱着女儿说道,“他就是大伯爹最小的儿子,也是你的弟弟。他叫舒郎……不过,他身子不大好,有些不舒服。” 珍宝儿似懂非懂地又看了舒郎一眼。 娘娘说,舒郎是珍宝儿的弟弟。 娘娘还说,舒郎不舒服。 想了想,珍宝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跑到了舒郎的身边。 围在舒郎身边的仆妇婆子和婢女们都十分紧张。 但田夫人用眼色制止了她们。 舒郎紧紧地盯着迈了小短腿,朝着自己飞奔过来的漂亮小姑娘。 珍宝儿跑了几步就停下来,走到特意为舒郎制作的圈椅旁,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把奇特的椅子,然后突然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彩锻棉帽,递给舒郎,说道,“弟弟拿着这个……” 舒郎没动。 “珍宝儿也不舒服……后来,戴了帽子,脑袋暖和了,就舒服了。”珍宝儿认真地说道。 舒郎看了看珍宝儿头上稀稀疏疏的头发,又看了看被她拿在手里的锦锻帽子——嫤娘身边的侍女们见珍宝儿喜欢戴软棉布里子的帽子,便连夜赶制了好几顶出来。有做了猫耳立缝在帽子顶上的,也有软趴趴搭下来的兔子耳朵的,还有几顶各式花卉的。 珍宝儿最最喜欢的,就是现在这顶镶了猫耳朵的帽子。 大约是头一回看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童,也有可能是因为珍宝儿的天真烂漫……舒郎竟然朝着珍宝儿笑了笑,万分艰难地朝她伸过手去。 屋子里齐齐响起了婆子仆妇婢女们的抽气声音…… 也包括田夫人。 嫤娘与铎郎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珍宝儿看着舒郎那瘦弱到……枯如树枝一般的手,皱起了秀气又浅淡的眉毛。 而舒郎竟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将手搁在了圈椅的扶手处,就再也没有力气向前。 珍宝儿只好将自己的帽子放在了他的手上,还说道,“这是猫朵帽,你戴这个,我还有一个兔子耳的,咱们一人一个。” 不料,她刚说完,被舒郎抓在手里的帽子就掉在了地下。 舒郎一怔。 珍宝儿已经飞羽地蹲了下去,捡起了那顶帽子,捋了捋帽子上那两只竖起来的猫耳朵,然后小心翼翼地替舒郎戴好了。 小姑娘退后两步,看看舒郎,又看了看舒郎头上的帽子,满意地点头,“好看!” 舒郎又笑了。 嫤娘含笑道,“好了珍宝儿,你弟弟还在用饭呢,咱们不闹他,你也该回了。” 珍宝儿立刻问道,“那明儿还来吗?” 嫤娘看了舒郎一眼,说道,“要是你弟弟精神好,倒是可以过来和他玩一玩。” 珍宝儿连忙对舒郎说道,“弟弟,你快些好起来……咱们一块儿去外头玩儿,屋子里怪闷的……你多吃饭,就能长得像我这样壮实……”说着,小姑娘还把自己的小细手攥成了拳头给他看,认真地说道,“你看,我这么壮!”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舒郎看着珍宝儿,眼睛亮晶晶的,突然张开了嘴,“啊”地喊了一声。 旁边一个婆子数落小婢女道,“小郎君要吃食!你还发什么愣?” 如梦初醒的小婢女连忙用玉匙舀了一勺蛋奶羹,喂舒郎吃下。 见弟弟果然在吃东西,打小儿就被外祖母和母亲严格教养的珍宝儿立刻避到了一边,然后又跑到了母亲跟前。 嫤娘考虑到舒郎的身子太弱,也不欲在这儿停留太久,便对婆母说了一声,然后领着一双儿女,在婆子们的指引下,朝外头走去。 只是,刚刚才走到门口,她们就听到舒郎“啊”的喊了一声,然后田夫人的声音隐约响了起来,“……我晓得,你只听了你珍宝儿姐姐的话,多吃些……长得像她那样壮实,就能和她一块儿出去玩了……” 嫤娘叹了一口气,带着儿女们走出了屋子。 第三百九十章相思夜 嫤娘带着一双儿女回了歇竹院。 铎郎大了,嫤娘给他另辟了个单独的院子命他独居,所以他只是将母亲和妹妹送到了歇竹院里,又向母亲问了安,这才离去。 嫤娘便看着仆妇乳母们给珍宝儿洗脚洗脸。 珍宝儿洗白白了,便爬上了母亲的床榻,把棉被当成了障碍物,在大床上快活地爬来爬去。 嫤娘就着侍女们的侍候,卸了妆又洗漱过,这才穿了睡衣,也上了床。 珍宝儿爬了过来,挤进了母亲的被子,紧紧地捱着她,奶声奶气地说道,“娘娘,那个舒郎哥哥……为什么他见了婆婆和你,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呢?是不是因为……他的娘娘去世了,没教导他?” “舒郎年纪比你小,他是你的弟弟。”嫤娘纠正道。 珍宝儿明显愣了一下。 “可是,舒郎好像比珍宝儿高……”珍宝儿嘟嚷道。 嫤娘好脾气地教女儿道,“舒郎身子不好,他不是对你婆婆和我无礼,而是……他还不能站起身,也不会说话……” 珍宝儿“哦”了一声,疑惑地问道,“舒郎哥哥……不对,是舒郎弟弟!舒郎弟弟身子不好,为什么不去外面呢?爹爹和哥哥说了,越是病,就越要去外头,看看山看看水的,病很快就好……娘娘,为什么舒郎哥哥……为什么舒郎弟弟要呆在那样的屋子里?垂了好多布……珍宝儿不喜欢!” “那是因为舒郎体格太弱,经不起折腾呢。”嫤娘柔声说道,“好宝儿,快快睡罢,明儿娘娘和哥哥带了你,去山上看望你伯父和三个哥哥,可好?” 珍宝儿拼命地点头。 小姑娘早就听说,大伯父有四个儿子,除去比她小的舒郎之外,殷郎哥哥和叡郎哥哥都和她哥哥一般大小,另外还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尉郎哥哥…… 所以珍宝儿最最最希望的,就是能跟尉郎哥哥一块儿玩了。 所以听了母亲的话,珍宝儿赶紧把眼睛闭上了——快快睡觉哦,睡醒了觉觉,珍宝儿就能跟着娘娘和哥哥去山上,找尉郎哥哥玩了! 仔细耐心地等着女儿睡得熟了,嫤娘这才爬起身,又重新掌了灯,翻出纸笔给田骁写了一封信。 在路上的时候倒还好,她忙着照顾儿女和母亲,事情繁忙,倒也无暇顾及……可一旦回到府里安顿下来了以后,她和孩子们的生活也步入正轨,对他的思念也就变得无法抑制。 在外头守夜的红豆听到了内室里的动静,掌了灯,披着衣裳轻轻地进来了。 “娘子要什么?”红豆轻声问道。 嫤娘笑着摇摇头,用笔杆子指了指砚台。 红豆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油灯,先去屏风那儿取了块披帛过来,轻轻披在了嫤娘的身上,然后捋起了袖子开始研磨。 嫤娘拿着笔蘸了墨…… 可一时之间,她却不知要写些什么才好。 算起来,她嫁给他已经十几年,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的,年轻时候的甜言蜜语和那些肉麻的话,早就已经说不出口。 犹豫再三,执笔行书。 这些年,她成了他的贤内助……写出来的字儿,居然和他也有七八分相似。她笔力刚劲、跌宕遒丽,和当年初嫁他时,只能写簪花小体时完全不一样了。 然而这也并不是特意练就的,主要是因为平日里要批阅的公文太多,实在没法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描,这写多了,自然就显露出几分随意大气…… 一口气写完了两张信纸。 再一细看,不过就是些细细嘱咐他的话——三餐准、勤加衣。 嫤娘自个儿也拿着那信纸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忍不住哑然失笑。 啰里啰嗦的话,她居然写了这么多? 她低声吩咐红豆将那两张信纸吹干,可目前却落在了红豆的身上。 春兰春红相继出嫁,一个替她管着田氏的产业,一个替她管着瀼州外院的活计。这回春兰跟着她回来了,但春红却因为怀了孕,今年嫤娘便不让她回来,只呆在瀼州安心养胎。 如今她的身边,春字辈的丫头只剩下了春秀一个;原来的小丫头豆儿和果儿升任大丫鬟,嫤娘让她俩一个叫红豆,一个叫红果。 如今春秀也已经议了亲,只等着再过几年出嫁了。 嫤娘身边的侍女,除了红豆红果之外,还有四个身手极好的小丫头,等到那四个小丫头历练出来以后,大约她就要为红豆红果相婚事了。 这么想着,她朝红豆笑了笑,悄声问道,“豆儿啊,你今年……十八了罢?” ——主子问丫鬟的年龄,还能为了什么! 红豆立刻涨红了脸,咬着嘴唇说道,“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顿了一顿,她又羞道,“婢子确是十八了……可又待怎的?春红姐姐今年才生孩子呢……急什么?” 嫤娘奇道,“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十八岁了,和春红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红豆一愣,一张俏脸儿涨得通红,嗔怪道,“成了您快休息去吧!往短了说,明天您还要领着小郎君与小娘子去山上拜祭那边的先大娘子呢……往长了说,您夜里不好好休息,回头郎君到了,又怨我们服侍得不好!” 说着,红豆便上前扶了嫤娘,搀着她往床榻走去。 嫤娘失笑。 她任由红豆服侍着自己上了床,掖好被子,又将帐子脚给塞进了被褥下。 “明儿你把那信递给平娘子,叫她捎回瀼州去……”嫤娘交代道。 红豆轻轻应了一声,拿着油灯和信纸,出去了。 屋子里变得安安静静的。 珍宝儿在嫤娘身畔呼呼大睡…… 她伸出手,摸了摸身边温热软嫩的女儿,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 第三百九十一章相见(上) 嫤娘早起理了一会子的家务——既然她都已经回了瀼州,自然是要将府里的家务事接过来,让婆母好生歇着的。 这边花了一两个时辰来料理完家务,那边铎郎已经晨练完,珍宝儿也已经起来了,铎郎便带着妹妹慢慢地吃早饭。 嫤娘忙完了家务,也匆匆赶了过来,随便用了一碗粥,并两个蒸炊饼便作罢。又催着一双儿女赶紧去换了出门的衣裳,还叫红果儿先去田夫人那边报个信儿,说她们呆会子过去请安。 不多时,娘儿仨换好了衣裳,嫤娘又命仆妇们去准备干粮,这才先行一步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婆母那儿。 田夫人喜气洋洋地站在院子里等她。 见嫤娘一到,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说道,“晓得你们在出门!只是,出门前再去看看舒郎罢!昨儿珍宝儿给了他一顶帽子,他喜欢得和什么一样,连夜里睡觉都要抱着!今儿一早,她们就来和我说,说舒郎心情畅快,连早饭都多用了半碗,跟里还咿咿呀呀的,瞧那模样儿是想学说话了……” 嫤娘点点头,领着儿女跟着婆母去了偏院。 娘儿仨除去了外头穿着的大衣裳,依旧进了舒郎的屋子。 舒郎还坐在那把特制的圈椅里,面前有块搁板当成桌面,上面放了几块木雕的小玩意儿。 珍宝儿昨天将猫耳帽子送给了舒郎,所以她今天戴了个黄色小鸭子的棉帽。舒郎一看到她就高兴了起来,嘴里“啊啊”的叫了两声,冲着珍宝儿直笑。 舒郎的头上,正戴着那顶猫耳帽子! 有人喜欢自己的东西,而且也觉得漂亮……这让珍宝儿感觉到特别高兴。她连忙跑到了舒郎的身边,看看他的帽子,笑道,“舒郎戴了帽子,好看!” 跟着,小姑娘又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帽子,说道,“我这个,是小鸭子的。你那个,是猫耳朵的……小鸭子嘎嘎嘎,猫儿咪咪咪……” 舒郎仔细地盯着她的嘴。 “嘎嘎……”舒郎学舌道。 昨天娘娘已经告诉珍宝儿,舒郎还不会说话了,所以珍宝儿非常有耐心地教舒郎道,“鸭鸭嘎嘎叫,猫儿咪咪叫……” “鸭鸭鸭……”舒郎又学舌道。 珍宝儿指着他的头,又道,“猫儿咪咪咪……” “猫猫猫猫猫……咪咪咪……” 两个小小的孩童你一句我一句的,原本安静的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还充满了童稚的声音和笑声……嫤娘忍俊不禁,田夫人已经是喜笑颜开,周围服侍舒郎的婆子们更是喜气洋洋的! 不过,好在珍宝儿也没忘了还要去山上找尉郎哥哥玩,便奶声奶气地对舒郎说道,“弟弟,你乖乖呆在家里……好好吃饭饭,我有事要出门,等我回来了,再来和你玩!” 想了想,小姑娘又说道,“我哥哥给我做了一个交趾国的大象木偶,真正的大象,有那么大……不过我哥哥做的那个,只有这么小……等我回来了,再拿过来和你一块玩儿……” 舒郎虽不会言语,但却是懂事的。 他有些不舍,但还是“啊啊”的叫了两声,然后低了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面前的那几个小玩意儿。 嫤娘带着儿女们出去了。 田夫人送了她们出来,嘴里却说道,“舒郎打小儿长到现在,还没有哪一天像今儿这样高兴过呢……” 她高兴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如果可以,她是真希望珍宝儿可以多跟舒郎接触下。但是,嫤娘一家子刚刚才回京,确实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山上拜祭一下袁氏,再带着孩子和殷郎他们见见……特别是,一大家子人都还没见过珍宝儿呢! “你们快些去,免得晚了……赶不上那边的饭儿,就是赶上了也要捱一会子饿!”田夫人嘱咐道,“早去早回!再替我给守正带句话儿,腊八就要到了,让他带着孩子们下山,好歹也陪我和你公爹吃了腊八粥……” 嫤娘应了一声,领着珍宝儿上了马车,在铎郎的护送下,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向郊外。 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抵达了宝峰山脚。车队继续朝前驶去,最终停在了半山腰。 嫤娘带着女儿下了马车。 珍宝儿看看周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显然对这里很感兴趣。 “娘娘,这里的山,和我们瀼州的山不一样……我们瀼州的山上,树儿是绿的。这里的树,为什么是秃的……”小姑娘好奇地问道。 众人听了小姑娘稚嫩的话语,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小娘子,现在你见它们都秃了……等到了春天,万物复苏,树儿开始抽新芽的时候,那才叫好看呢!”亲卫们笑着说道。 珍宝儿顿时满脸的向往,“怎么个好看法?哥哥!哥哥……春天的时候,带珍宝儿来看!” 铎郎笑眯眯地过来,把妹妹背在了自己的背上,说道,“好咧!珍宝儿,咱们骑马冲坡坡,好不好?” 珍宝儿自然是十分乐意的,当下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哥哥的脖子,嘻嘻笑了起来。 嫤娘摇摇头,笑着扶住了春秀,领着一众人等朝山上走去。 不料,才转了个弯,走在最前头的铎郎兄妹就遇上了前来迎接的叡郎和尉郎! 铎郎和叡郎曾经在瀼州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情分又与别个不同。当下,两年不曾见面的兄弟几个,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半晌,铎郎才捶了叡郎一下子,吸了吸鼻子,笑道,“二哥竟比我还高了些!” 叡郎红着眼眶笑道,“我毕竟还是你哥哥不是?哟,这个漂亮的小娘子是谁哪?” “我是珍宝儿!”珍宝儿高兴地俯在哥哥背上,看着眼前这两个长得和哥哥十分相似的小哥哥,心里头很快活,两条小短腿儿也不住地踢着。 第三百九十二章相见(下) 嫤娘赶到,叡郎连忙带着尉郎上前向婶娘行礼。 嫤娘笑道,“你们怎么下来了?” “听说孃孃带着弟弟妹妹来,父亲命我们前来迎接。”叡郎恭敬有礼的说道。 嫤娘一手牵着叡郎,一手牵着尉郎……但见十四岁的叡郎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儿,个头比她还高;尉郎却还仍然一团稚气,看人的眼神也有些怯生生的。 叡郎又命弟弟给婶娘请安问好。 珍宝儿已经按捺不住,从哥哥的背上滑了下来,上前拉住了尉郎的手,甜甜地喊了一声,“尉郎哥哥好!” 任是谁,也拒绝不了长得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有些害羞的尉郎被珍宝儿牵住了手,眼睛一直看着地下,却又悄悄儿抬起头,不时地偷偷看珍宝儿一眼。 嫤娘也不去管那两个小小孩儿,只命乳母们看着;然后拉着叡郎问殷郎怎么不来,他们在山上怎么样?可有继续学业?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众人一边说一边行进,不多时就走到了田氏宗墓处。 穿了全身素服的殷郎站在台阶下迎接婶娘。 十七岁的殷郎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他面容英俊,身形瘦高挑,穿着素服显得白衣飘飘的,十足十的神仙郎君模样。 想着自己刚嫁进田家的时候,殷郎还是个跟在袁氏身后,只会捏着母亲衣角的小小孩童……一转眼,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 嫤娘连忙上前扶住了殷郎,不教他向自己跪下行礼。 可一开口,她却忍不住哽咽了起来,“你母亲若知道你如今出落得这般出息,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一语未了,殷郎、叡郎和尉郎几个顿时掩面而泣。 几人哭成了一团,最后铎郎过来劝,大家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嫤娘接过了侍女们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又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在儿子和侄子们的陪同下,去见了田骏。 两年不见,田骏清减了不少。 嫤娘犹记得,当年袁氏新逝时,田骏在一夜之间,两鬓花白。可今儿一看……他的头发竟然已经全白了?! ——银白的发丝,浑身缟素的衣裳,年轻英俊的面容,只是面无表情。 这样的人儿,看着俊美无双,却浑身上下都透出了一股子清冷寂寞,以及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嫤娘向他请了安,却一下子没能忍住,泣道,“……大伯,恕夏氏说句不该的话……大嫂子已仙去,可您还上有高堂,下有稚子呢!另外,您是家中长子,这满门的要务……公爹婆母能替您担当到什么时候?” “夏氏来时,婆母还千万交代,让您腊八的时候带了孩子们下山,回家去吃碗腊八粥呢!可您……若是婆母见了您这样,岂不伤心?”嫤娘泣道。 田骏的神色缓和了些,淡淡地说道,“……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在晚辈面前哭哭啼啼的?既然腊八节快到了,那就让殷郎领着他兄弟们下山去拜见祖翁祖母罢。我在这儿陪着青娘。” 嫤娘一怔。 她有心再劝田骏几句,奈何叔嫂相见已经有些不妥了,倘若殷勤相劝……虽然孩子们都在,可也总是逾越。 嫤娘只得叹了一口气,又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下了小楼,嫤娘直接就去了殷郎他们几个的屋里,先是看了一回摆设,又仔细地检查床褥被套厚不厚暖不暖,最后又开了他们的衣橱,看看他们的衣裳够不够穿。 没娘管的孩子,就算身边的仆妇小厮再尽心尽力,也总有些不妥。 嫤娘又耐着性子唤来了殷郎等人身边的仆妇们,一一交代着各项细务。殷郎兄弟几个低垂着头,一声也不吭地站着,听着婶娘敲打着仆妇与小厮们,人人都红着眼圈——婶娘说话的语气温婉又和气,态度却坚决得很,和当年他们的娘一样…… 训斥完仆妇们,嫤娘才让殷郎带路,去了袁氏的墓前,焚了些香烛,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再想想从前,嫂子对自己的维护与友爱,她忍不住又痛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才收住了悲声,嫤娘让殷郎和铎郎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她则带着侍女们去了厨房里。 因大房要替袁氏守孝,所以厨房里并无荤腥,不过就是些寻常的瓜菜罢了。而这一入腊月,除了萝卜就只有白菘,以及一些鸡蛋和豆腐什么的。 想着正在长身体的侄儿们天天就吃这些,嫤娘摇摇头,有些心疼。 她连忙招呼了侍女们一声,又命婆子们将厨房库房里储存的粮食翻了一遍……因是隆冬时节,确实没有太多太丰富的食材,所以嫤娘只能在烹饪方法上下功夫。 最后,她指挥着婆子们做出了芝麻核桃馅儿的甜包子、松菌汤底的素汤饼、摊蛋饼儿、豆腐木耳馅的蒸饺子…… 到了用饭的时候,殷郎、叡郎和尉郎明显的眼睛一亮!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儿,嫤娘心酸不已,连忙朝着春秀使了个眼色。春秀了然,赶紧去厨房,让厨娘们再煮上一锅松菌汤底的素汤饼儿…… 带着孩子们吃了饭,嫤娘想着若再不归去,回去又要走夜路,当下便准备回去。 殷郎、叡郎和尉郎都有些不舍。 特别是尉郎…… 他刚刚才跟妹妹玩得熟悉了些。 但懂事的殷郎还是说服了弟弟们,先陪着嫤娘去同他们的父亲辞行,然后又把嫤娘一众一直送到了山脚下。 嫤娘交代殷郎道,“你婆婆说了的,过几天腊八,教你们回府里去吃了粥再来……你爹爹不肯去,那你就带着弟弟们去。别教你婆婆和祖翁难过……” 殷郎郑重应下。 嫤娘带着珍宝儿上了马车,珍宝儿嘟着嘴儿,老大不乐意的,一直眼泪汪汪地看着尉郎。 倒是尉郎上前安慰了珍宝儿几句,又承诺过几天一定回家去看她,珍宝儿这才委委屈屈地点点头,被母亲抱在了怀里。 待嫤娘带着儿女回到府里,要去向婆母回话的时候,可她却听到了从婆母院子里传出来的怒骂声音…… 第三百九十三章旨意(上) 知道婆母正在屋里骂人,嫤娘不好进去,便站住了脚步,示意仆妇们前去通传。 很快,田夫人便急她进去。 原来公爹田重进也在。 嫤娘便耐着性子,带了一双儿女先向公婆请安,然后又将大房在山上居住的点点滴滴,一五一十地说与公婆听。 但很快,珍宝儿就失去了耐心。小姑娘左扭扭、右扭扭的,最后鼓起勇气,奶声奶气地对田夫人说道,“婆婆,珍宝儿和尉郎哥哥在山上摘了花儿,珍宝儿可以送给舒郎弟弟么?” 田夫人也正有意要让两个小的避开,有些话她得和儿媳商议,当下便吩咐铎郎道,“领着你妹妹去和舒郎玩一会子,切记时间不能太长。舒郎身子太弱,太兴奋的话恐伤脾脏,最多只叫她俩玩半刻钟的样子……珍宝儿摘的花儿先交让婆子们拿去洗洗,把花朵里头的粉儿蜜儿洗了去再交给舒郎……” 铎郎应了一声,亲自帮着妹妹穿好了鞋子又给她戴好了帽子,兄妹俩朝着祖父母行了一礼,这才手牵着手儿退了出去。 两个小的刚一走,田夫人辛苦维持的温和模样儿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她沉着脸,朝嫤娘说道,“你公爹行走在御前……今儿得到的消息,长清又去官家哪儿闹去了!你说说,哪有未出嫁的小娘子这么没脸没皮儿的?她自个的爹娘还没说什么,偏她急吼吼的想嫁人?” 见婆母动怒,嫤娘不敢作声,只垂了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裙裾。 “好了,你慢慢讲。”田重进柔声对老妻说道,“长清和大郎的婚事……其实已成定数,就差了个日子而已。” 田夫人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今儿长清急吼吼地去了宫里,魏王妃后脚跟着,拦都拦不住!长清又官家跟前闹,说她等了咱家大郎近三年了,已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我呸!谁要她等了?等不了就嫁别人去啊……” 田重进端起茶杯,咳嗽了两声。 田夫人得了提醒儿,气呼呼地又喘了两口粗气,才对嫤娘说道,“官家的脾性……恨不得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好人……算了咱们不说这个。反正就是,长清县主在官家面前闹了一场,所以她和咱们大郎的婚期,定了下来……就在明年正月十五!” 闻言,嫤娘吃了一惊! 她默默地算了算日子…… 袁氏是那一年十月底的时候没的,按理说,田骏虽不需要为妻子守足三年孝期,但他和袁氏的孩子们却是要守孝的。而三年孝期,说起来其实是三九二十七个月。 但一般大户人家,或者看中礼教的门庭,基本都会守足三十六个月的孝。就比如说,当年夏家后人为祖翁与老安人守孝的时候,都是守足了三十六个月的。 可长清县主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官家面前闹事,一为定下婚事,二为定下婚期……而且婚期还是捱着袁氏孩子们的除服——二十七个月,竟是不愿让袁氏的孩子们守足全孝的意思? 这事儿若让旁人知道了,或许会顾及长清县主是皇室宗亲的面上,明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恐怕笑也笑死了吧? 难怪婆母这样生气! 可嫤娘却不知道要怎么劝起。 “今儿官家已经允了大郎和长清的婚期,估计等钦天监选好了日子,不日圣旨就要下来了……你预备着接旨罢!”田夫人交代道。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是”。 想了想,田夫人没好声气地说道,“横竖她明年元宵嫁过来,那你替大郎打点婚嫁一事罢……也不必太费神,她是县主娘娘么,想必也不耐烦和我们两个老家伙住在一块儿,定是要择府另居的,嫁妆也该是她自个儿的,咱们不失礼就好。” 嫤娘连忙又应了一声。 替田骏打点婚嫁,问题倒不大,长清县主是宗亲,自有衙门和魏王府出面打点。到时候魏王府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很有可能如婆母所说的,长清县主会择府另居。 “只一件事,你得打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做……”田夫人神情凝重地交代道,“就是殷郎、叡郎和尉郎身边的小厮和仆妇、侍女等等,一概给我敲打好了!到时候他们兄弟几个跟了过去……旁的我不管,可不能教坏了我的孙子们!” 嫤娘突然看了婆母一眼,欲言又止。 她想起了……殷郎其实只比长清县主小了两岁不到,这,这……其实还是有点儿尴尬的。 “殷郎大了,不宜再跟过去了,”田重进道,“待他脱了孝,我去官家面前求个恩典,让殷郎跟着我身边罢……” 田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田重进又想了想,看了嫤娘一眼,和声道,“如今殷郎也大了,到了该说亲的时候,儿媳啊,你婆母成日里要看顾舒郎,这殷郎的婚事……就要倚仗你斡旋一二了。” 嫤娘连忙站起身,向公爹行了一礼,郑重答道,“儿媳谨记公爹的吩咐。” 田氏夫妇见她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儿,反倒笑了起来。田夫人笑道,“多大件事儿呢,看把你吓得!快,坐到我身边来……” 嫤娘含笑走了过去,对婆母说了句俏皮话,“儿媳奉了公爹之命啊,倒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娘家、和姐妹们吃酒、四处看戏买衣裳去了!” 惹得田夫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田重进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明儿我休沐,索性上山一趟……跟大郎说说分家的事儿罢。” 嫤娘吃了一惊,田夫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两人惊疑不定地看着田重进…… 嫤娘转身,“卟嗵”一声就朝着田重进跪了下去,急急地说道,“公爹,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是不是儿媳和二郎侍奉得不好?若我们有行差踏错的地方,您和婆母只管责罚,怎么突然说要分家?这,这……请恕儿媳不能答应!” 第三百九十四章旨意(中) 一听公爹说要分家,嫤娘连忙急劝! 可见公爹和婆母都不吭声的模样儿,她急了,继续说道,“公爹,婆母……自古就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说法……如今您和婆母好好儿,怎么突然说要分家?若是外头的人知道了,怎么看待我们田家呢?” 田重进不悦地说道,“长清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闹……难道外头的人就不笑话我们了?” 嫤娘一噎。 “依我看,这分家啊,是个好法子!”田夫人说了一句,又看了丈夫一眼。 见丈夫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透出了赞许与欣赏,田夫人又叹气,“只可惜……咱们到底亏待了大郎啊!” 嫤娘垂下头,不说话了。 说到底,她和田骏还是晚辈。这长辈做主要分家的,晚辈还能拗得过去? 只是…… 确实如婆母所说,田骏实在是太委屈了。 他本是嫡长子,是将来田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原本是 但现在,被长清县主闹了这么一出之后,他不但失去了真正从军的路子,而且也把田家拖下了党争之择的混水之中。 田重进在这个时候提出分家,无异于让魏王死心,也让官家与他那三个儿子安心……但付出的代价,是田家放弃了田骏这个嫡长子! 这绝对是个壮士断腕的决定。 “公爹、婆母,请恕儿媳无状……但这句话,儿媳一定要讲。二郎他,是万万不会同意分家的。”嫤娘红着眼圈说道。 她跟着田骁打拼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田骏对于家族的奉献。 田家的密探、死士、消息儿道、网罗各种人才与消息儿……几乎由田骏一手创建!包括当年赵德昭欲在香山寺冒犯嫤娘的时候,田骁动用的,也几乎都是田骏手里的人马;以及嫤娘跟着田骁去南唐时,也全靠田骏调动人马接应了他们…… 田骁与田骏兄弟情深,纵然田重进压着田骏,把他分出去,田骁也决定不会同意! 听了嫤娘的话,田重进摸了摸胡子,一脸的惆然;田夫人却已经掩面而泣了起来。嫤娘的脑子里也忍不住想起了温柔可亲的袁氏,又想想隐忍了多年,却一直心甘情愿当成质子留在京城的田骏……眼泪就扑籁籁的往下淌。 半晌,田重进斩铁截钉地说道,“我意已决!” 田夫人拿着帕子捶打着自己的心口,泣道,“大郎!我的大郎啊……” 见婆母实在伤心,嫤娘只得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然后上前服侍。 这一天,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和胃口吃饭,但还是强颜欢笑地陪着珍宝儿用了饭。 回到歇竹院,嫤娘也没避开一双儿女,只命春秀立刻研了墨,她要写封加急信,递给田骁。 春秀一直近身服侍她,故此也知道郎主欲分家的事,她不由得一边研墨,一边担心地说道,“娘子,这事儿毕竟郎主已经做了准儿,您这个时候发急报出去……郎主和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嫤娘提笔挥毫,三下五除二地将事情简练地写好,又命春秀小心吹干墨迹,这才答道,“……郎主固然是咱们一族之主,可你家郎君才是咱家的一家之主……且他与大伯手足情深,这事儿我若不告诉他,他还指不定有多难过呢……赶紧递到外院去给常康,让火速送到瀼州去。” 春秀领命而去。 铎郎带着妹妹坐在炕床上正看着妹妹描红,待春秀离开之后,他才犹犹豫豫地对母亲说道,“娘,今儿我在山上和叡郎玩了一会子,叡郎告诉我,说,说……” 嫤娘的心思还沉浸在“分家”之中,是以她虽然也走到了炕床边看着小女儿描红,却并没有注意听儿子到底讲了什么。 半晌,她突然意识到,儿子方才好像说了一句什么“长清县主”? 她一惊,再看向儿子时,却发现儿子的面色十分古怪…… 嫤娘连忙问道,“方才你说什么?” 铎郎无奈地答道,“我说,我说……哎,不是我说,是叡郎说,大哥他,他好像喜欢上了长清县主……” “什么!!!” 嫤娘急怒攻心,“啪”的一巴掌就拍在了炕桌上! 珍宝儿一怔,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铎郎连忙去哄妹妹…… 嫤娘用手抚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儿,连忙上前去哄女儿。 珍宝儿从未见过母亲这么生气的样子,不由得十分害怕,当下就紧紧地搂着母亲,不住地叫着娘娘。嫤娘又是生气,又受尽了惊吓,然后对着女儿又充满了愧疚之情。当下,她便抱着女儿,一边哄着,一边不住地走来走去。 她朝铎郎使了个眼色,说道,“你去你爹的书房里看一会子书,我带着你妹妹先睡觉去……” 铎郎应了一声,又哄了妹妹几句,这才退了出去。 只是,珍宝儿受了惊吓,嫤娘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女儿的情绪安静了下来,然后又看着乳母给女儿洗了澡。接下来,嫤娘换了衣裳陪了女儿睡觉,一直耐心地等到珍宝儿睡熟了,她才叫了红豆过来守着,她则换回了衣裳,急急去了书房。 铎郎正在练字。 半大的少年,身段仍然非常瘦削,却已经和他父亲一般高了。 此时他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临摹着田骁的字……嫤娘从儿子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初见田骁时的情形。 一转眼,孩子们都大了呢,该有自己的心事了? “娘。” 铎郎临摹完一张字帖,将笔搁在笔架上,站了起来。 “坐着吧,”嫤娘急急地问道,“方才你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殷郎他,他不是一直在山上守孝吗?怎么会……叡郎又是如何得知的?到底是胡乱猜测还是亲眼所见?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儿呢!” 第三百九十五章旨意(下) 嫤娘急道,“殷郎和长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些一五一十地与我说清楚!” 铎郎顿了一顿,说道,“叡郎和我说,其实这两年来,长清县主隔三岔五的就往咱家墓园跑。大伯父却从来也不愿意见她一眼……今儿咱们上山的时候,其实娘您也看到了。这大伯父一不管事儿,家里的杂事琐事、大事小事就全落在了大哥的身上……” 嫤娘一怔,突然明白了过来。 殷郎已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平时他与父亲弟弟们守在山上,连年轻女孩子也少见,突然有个年纪与他相仿的长清县主常常造访,说不定还会因为田骏的不待见,长清县主很有可能想从殷郎这里寻求认可…… “殷郎与长清之间,可有逾越之事?”嫤娘厉声问道。 铎郎摇头道,“这倒没有……叡郎说,他亲见长清县主来探视大伯父时,还带了咸杬子(腌鸭蛋)来,大伯父不见她,也不收她送的东西。长清县主只得放了东西离开,待她走了,大伯父便命人扔了她送来的东西……却被大哥收了。只是,大哥也不吃那咸杬子,白放着放坏了……” 说着,铎郎又叹道,“叡郎也担心,劝了大哥几次,不想大哥却发了怒……他二人斗了好几次,最后叡郎退了步,再不说了。叡郎告诉我,他不讲,不是他认可大哥的做法,而是恐怕惹怒了大哥,一来失了兄弟间的和气,二来也怕将来大哥背着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嫤娘听了,只觉得一阵头疼。 殷郎的成长经历,和田骏几乎一模一样!殷郎也是嫡长孙,未来的宗子……之前田骏是因为要呆在京中留做质子的缘故,而殷郎却是因为袁氏生他生得晚,所以爱若珍宝,虽为长子,却一直舍不得将他外放…… 这么看来,殷郎还真不如叡郎和铎郎懂事儿。 但这能怪殷郎么! “娘,我是听着婆婆和祖翁说,要您帮着大哥相看……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妥。您想想,祖翁和婆婆就要好得很,先大孃孃和大伯父也好成那样,就更别提您和爹爹了……如今大哥心里有了想法,凭您去外头相中了谁,恐怕他心里只有怨……”铎郎小小声说道。 “依儿子之见,您还不如……把这事儿拖一拖。横竖一出新年,长清县主就要嫁进咱家里,祖翁便要带了大哥哥出去,等大哥哥出去见够了世面,便知儿女情长怎能与国仇家恨相提并论呢?到那个时候,他爱上了哪家小娘子,您再替他做主也不迟。”铎郎继续说道。 嫤娘失神地看向儿子。 ——铎郎也大了啊!竟还会考虑这些了 她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对儿子说道,“说到底,咱们和大房还是一家人,根儿连在一处,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既然咱们回来了,又已经知道了这样的事,万万不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任殷郎沉沦……” 说着,她又交代儿子道,“明儿你去外院和常顺说一声,长清县主的行踪咱们得掌握了,再不许她私自上山到咱家墓园去!这些日子你也带着亲卫多往山上走走,拿事儿拖住殷郎,教他无暇顾及旁的事……” 铎郎连连点头。 见已夜深,嫤娘赶了儿子去睡,她也回了房,陪着女儿睡下。 第二天,田重进果然骑马去了山上。 嫤娘不放心,便催铎郎也跟去看看。 但后来铎郎回来告诉母亲,说祖翁与大伯父在小楼密谈,连殷郎也不让旁听,他自然也不知道祖翁与大伯父说了些什么。可后来临走时,他看到了大伯父灰败的脸色,想必祖翁还是把分家一事说与大伯父听了。 嫤娘抚着心口,摇头叹息。 但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操心这件事。 因为下午时分,宫里突然递了消息儿出来,说官家有圣旨到,明天便下,让田府先做好准备。嫤娘连忙召集众管事娘子们准备各项事宜……一时间,田府里上上下下忙了个透,才总算是预备好了一切。 过了一日,果然打宫里来了个胖胖的黄门宫使,带着一众金吾卫和小太监们来了田府。 铎郎跟在祖翁田重进的身边,祖孙俩一块儿招待着宫使。 因田骏不在府中,便由田重进代为领旨,府中女眷随之叩首谢恩。 圣旨的内容,果然与田重进之前打听到的一样,官家不但为田骏与长清赐下了婚期,且还赐了府第让他们另居,婚期就定在明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一日。除此之外,嫤娘还听到黄门使者在宣旨的时候,将长清县主称为长清郡主,想来长清也被升了品阶? 再转念一想,长清闹得这样不像话,官家居然还升了她的品阶,处处让她心想事成……这,这与捧杀又有什么两样?如果长清是个明白人儿……不,她若真是个明白人,又怎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 唉,恐怕在长清心里,还在为她拥有皇伯父的宠爱而感到沾沾自喜吧? 田府众人接了旨,嫤娘便陪着婆母将圣旨好生收着,田重进则带着铎郎先是好酒好肉地招待了黄门使者一众,赏了封银之后,又客客气气地送了他们走。 过了晌午,田夫人才有气无力地吩咐嫤娘道,“这圣旨下来了呢,我也就……唉,死心了!如今大郎和长清的婚事连日子都算了下来……想必魏王府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和咱们商议他俩的婚事。我精神头不好,又要顾着舒郎,那头的事儿,你看着办罢!” 嫤娘只得应了一声。 魏王府那边表现出来的,对这门婚事的热情,远比田府大得多。 只过了一日,魏王妃便喜气洋洋地赶到了田府。 第三百九十六章分家(上) 魏王妃亲自上门,田夫人也不好避而不见,便扶着侍女出来见客。 其实田家出了个病歪歪的小儿郎,放在汴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权贵圈中早就尽人皆知了。所以当魏王妃看到了形容憔悴的田夫人,只会觉得田夫人为那个病歪歪的小儿郎操碎了心,丝毫也没想过,田夫人纯粹是被长子与长清郡主的婚事给气的…… 魏王妃喜气洋洋地安慰了田夫人一番,又命随行侍女拿出了几大包名贵药材,田夫人笑笑,和她说了几句话,便命嫤娘招呼。 嫤娘送走了婆母,便与魏王妃聊起天来。 魏王妃也不废话,直接就说起了她女儿与田骏的婚事来。 “要我说呢,官家指的这日子,好是好……就是太赶了些,”说到这儿,魏王妃捂着嘴儿笑了笑,才说道,“如今都已经十月底了,这明年元宵就大婚,算下来其实只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了!还好少夫人回来了,不然啊……我瞧着田夫人的精气神儿,再强撑着来办她俩的婚事儿,我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我既是晚辈,说起来……也没有正经确备过婚礼,且我婆婆又精神不好,所以郡主与大伯的婚事,少不得要请王妃多费心了。” 魏王妃等得就是这句话!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长清是我们王爷的第一个孩子,所以王爷也特别爱重,反复吩咐了我好几回,让我小心看管她的婚事,我这不也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说着,魏王妃突然压低了声音,笑道,“昨儿官家旨意一下,我们王爷就和我说,长清的婚事儿必须得由内侍省来操持……今天一早他就去了宫里,想必也会将这事儿说与官家听!” 嫤娘了然一笑,点头道,“原也该如此。” “这事情交给了内侍省呢,其实咱们也能松口气儿,既体面、咱们也不必费那个心思……少夫人您说,这事儿在理不在理?”魏王妃又笑盈盈地说道。 朝庭除了三省六部之外,还有不议政的三省,一为秘书省、一为内侍省、一为殿内省。秘书省为中书、门下三省候补文职官员;内侍省掌侍奉皇帝、管理宫室之责;殿中省掌管后宫诸杂事…… 长清的婚事交由内侍省来办,自然是风光而又体面的。 嫤娘笑道,“……那我也跟着王妃躲个懒儿!” 惹得魏王妃再一次笑得花枝乱颤。 送走了魏王妃,嫤娘命春兰去了外院,问问常康可有瀼州的消息。 春兰领命而去,又匆匆回来复命,“好教娘子得知,常康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儿……昨天夜里,郎君已经骑了快马赶回来……若无意外,明儿一早怎么也到了。” 嫤娘点点头,虽然知道夫君于仓促之间抛下公务匆忙回归,定是为了分家一事;但这事儿越拖下去,对田家更不利,倒不如兄弟之间早些解决或说开了才好。 她松了一口气,先让春兰退下,然后又急命红果去厨房准备热水什么的。 不多时,嫤娘派去夏府向母亲与二婶请安的李奶娘回来了,又来向嫤娘回话——按理说,夏家二房还不曾见过珍宝儿,此番嫤娘携了珍宝儿回京,就该第一时间回娘家去才是。 可田家正值多事之秋,嫤娘也实在走不开,故此先修书给众姐妹说明情况,然后又命李奶娘亲去夏府回话。 李奶娘过来,说了一番夏府的事,又说大夫人和二夫人,以及夏承皎的妻室何氏都表示理解,纷纷让李奶娘带话回来让嫤娘知道,教她只管先忙完手头事,再回去看看不迟。 嫤娘这才放下了心。 那边田夫人又派人送了珍宝儿回来——据田夫人的说法,自打珍宝儿回来以后,每日与舒郎一处做伴,不过才三两日,舒郎便已经和从前大不同了。先是饭食吃得多了,也愿意和人有些交流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而且似乎还想开口说话了。 所以田夫人总把珍宝儿带在身边,一天之中让她和舒郎玩上三四回,每次让他俩呆上半刻的样子……田夫人还怕珍宝儿只和舒郎一个玩,嫌闷,又让仆妇们去宗族里接了几个和珍宝儿一般年纪的小儿郎小娘子们过来和她作伴。 所以这几天,珍宝儿也玩疯了。 珍宝儿一回来,嫤娘连忙吩咐乳母去给她洗衣洗澡。想了想,她又派人去外院把铎郎喊了进来,教他这会子就骑马去山上墓园子里……说不定田骁心急,会直接先上山去找兄长也说不定。 铎郎一听,立刻应了,先去那边院子里和田夫人说了一声,跟着就带了亲卫骑着马儿去山上去了。 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专心致志地照顾女儿。 只可惜一夜过去,田骁并没有回来。直到过了晌午,外院才匆匆来报,说郎君回来了。 嫤娘一听,连忙去了二门处,想迎一迎他。不想铎郎却急急地过来,不由分说就搀了嫤娘回去歇竹院! 如今铎郎的个头比嫤娘还高,铎郎犯起倔来,她这个当娘的还真就没能镇得住!待回了歇竹院,嫤娘才急问,“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爹果真先上了山?” 铎郎愁道,“您快别提了!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爹这么生气!就连大伯住的小楼都被我爹他一掌就击垮了……” 嫤娘一听就呆了。 “爹他是四更时分到的,跟大伯说了不一刻钟的话,他就气呼呼下了楼,还,还骂大伯来着。大伯一直没理他,他气得……拆了楼,大伯被他逼得没法子,只得下了楼。后来爹就在大伯跟前跪着……大伯没理他,走了,爹就一直跪着。后来天亮了,大伯没法子,叫了爹去了竹林里谈话。爹红着眼圈出来,骑了马就走,大伯叫我赶紧跟上……我才跟了回来的。”铎郎哑着嗓子说道。 “一路上,爹快马加鞭……儿子突然明白了大伯的意思,恐怕爹是怨上了祖翁啊……”铎郎低声说道。 第三百九十七章分家(中) 听了儿子的话,嫤娘闭了闭,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所谓“娶妻娶贤”、“家和万事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等俗语,其实讲的都是同一个道理。在一个大家庭里,倘若家里人各有想法,这劲儿就没办法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抗敌;反而还会起反作用,变成窝里反。 不得不说,正是因为田骏的牺牲与隐忍,才成全了田重进与田骁挣战功的可能。但不这代表田重进与田骁都认为这是田骏理所当然应该做的。 而如今,家主为避免在立储的问题上站队,又要再一次牺牲田骏……与田骏兄弟情深的田骁怎么可能答应! 可是…… 做为田骁的枕边人,嫤娘还是很了解他的。 其实从铎郎所描述的,兄弟会面的情形来看,田骁并没能奈何得了田骏,甚至没能说服田骏——要是他真说服了田骏,又怎会杀回府中,宁愿与父亲田重进对峙? 再说了,储君之争……影响的可是田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哪!还有什么办法能比田重进的壮士断腕更有用? 所以说,这恐怕才是田骁真正的心头之痛! 这亦是铎郎不愿意让她留在外头的原因——这孩子太精,也太洞悉人情了!现在田府已经因为田骏与长清郡主的事而变得一团乱了,呆会子甚至很有可能会上演父子全武行,倘若嫤娘在场,少不得要上前去劝……说不定又会变成她与田骁之间的矛盾? 嫤娘呆呆地看着儿子,哽咽道,“我的铎郎……你是个好孩子。既是你一片苦心,娘听你的,就呆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 铎郎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会子你祖翁还没下朝,不过兴许呆会子就到了……你先赶紧去你婆婆屋里,带珍宝儿去看看舒郎,要是你爹爹在那边闹了起来……你便请你婆婆去看顾舒郎与珍宝儿,无论如何,定要稳住你爹……”嫤娘低声嘱咐道。 铎郎连忙说道,“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 “等等!” 嫤娘叫住了铎郎,又道,“记着,无论如何也万万不能让你爹和祖翁兵刃相见!你想个法子……就说,就说我身子不爽快,叫你爹快快回来见我一面。我定有法子劝住他……” 铎郎点点头,匆匆去了。 嫤娘无力地跌坐在炕床上,满心的疲惫。 外头的仆妇们似乎也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儿,满府满院子都是静悄悄的,众人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甚至还刻意放轻了脚步、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而这一等,一直等到天擦黑,院子外头才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以及珍宝儿奶声奶气喊爹爹的声音、还有仆妇侍女们整齐地呼唤郎君与问安的声音。 只见布帘子一摔,珍宝儿的笑声率先响了起来,“娘娘!你快猜猜……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嫤娘抬眼看去,果然看到田骁怀里抱着珍宝儿,铎郎在后头跟着,除了珍宝儿依旧活泼天真之外,父子俩面上皆犹有泪痕。 见母亲不似平常那样一见自己就笑,也没有起身迎接爹爹、哥哥和自己,敏感的珍宝儿立刻就放轻了声音,疑惑地问道,“娘娘,你做什么?是不是不舒服?” 田骁将女儿放在炕床上,然后无力地也跌坐在炕床边沿。 珍宝儿快速爬到了嫤娘身边,捧住了母亲的脸,用自己粉嫩嫩的唇儿去触母亲的脸,还说道,“珍宝儿么么,疼疼飞!娘娘……你还疼吗?” 嫤娘含泪道,“娘娘不疼了,多谢珍宝儿。” 珍宝儿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不管娘娘哪儿疼,只要她么么吗几下就好了,怎么这一次……虽然她么么了娘娘以后,娘娘也说不疼了。可娘娘面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还在疼疼啊! “娘娘……” 珍宝儿用糯糯的声音喊着母亲。 嫤娘努力朝女儿笑笑,却吩咐铎郎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带妹妹过去用饭。我等你们爹沐浴了更了衣再一块儿吃。” 珍宝儿不愿离开爹爹,却被哥哥哄着抱了出去。 嫤娘这才啜泣了一声,下了炕床趿了鞋,先去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菊花冰片糖水,然后自顾自地走进了内室。 田骁呆了半晌,将杯中的菊花糖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杯子顿在炕桌上,这才跟进了内室。 嫤娘也不理他,径自去大衣橱里找出了他的衣裳,去了小浴室。 田骁叹了一口气,又追去了小浴室。 此时已到冬月月尾,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了,汴京的冬天一向是极寒湿的,而浴室里又摆着盛满了热水的浴桶,雾汽氤氲,妻子只顾着在一旁忙碌也不理他…… 他知道,妻子可能生了他的气。 但这一次,田骁是真伤心。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向她解释他的急怒攻心…… 嫤娘不说话,忙完了一边的事,就过来伸长了手,替他解衣。 田骁就着妻子的服侍,除了衣,然后又爬进了浴桶里。 她拿着包了好几层帕子的丝瓜馕替他搓澡…… 一收到妻子的信,知道父亲意欲分家——准确说来,父亲的意思是,要把大哥分出去! 田骁又急又怒! 他花了两天时间,不眠不休地打理军务与要务,这才抽出空来,骑了快马入京。才入京,他就收到了田家已经接旨,并且大哥与长清婚期已定的消息。 田骁顾不得许多,索性直接上了山,找兄长一问究竟。 不曾想,兄长却告诉他,他已经与父亲说好,趁与长清大婚、官家命他择府另居的机会,开祠堂分家!!!同时,兄长还要将手中的绶令取出,言明要将手里的暗卫与死士尽数交与他! 田骁怎么肯答应!甚至兄长的提议,根本就让他瞋目裂眦! 回想起过去这么多年以来,大哥百般的隐忍与退让,并且还为田家训练出那样优秀的暗卫与死士队伍!可以说父亲与自己在外驰骋沙场,靠得就是,他们笃定家中会有一个顶梁柱撑着一片天地……他和父亲才能自由自在地在外打拼。 想到这儿,田骁的眼泪哗哗就往下流。 他久久地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以后,才用沙哑的声音沉沉说道,“嫤娘,你瞧着,我绝不会同意分家,也绝不会让大哥离开……择府另居是一回事,但分家,我绝不允许!” 第三百九十八章分家(下) 连日以来的劳累、奔波与不眠不休、与兄长大吵了一架之后,又和父亲发生了激烈冲突的田骁被嫤娘服侍着搓了个澡,又洗了头…… 放松下来以后,田骁竟靠在浴桶里睡着了。 嫤娘也没舍得吵醒他,便一直坐在浴桶旁的小矮凳上,不时地摸摸水里的温度。若是凉了,她便添些热水进去,水太多了,又用木瓢舀些出来…… 田骁约摸睡了个把时辰,终于醒了。 嫤娘便又服侍着他起了身,穿好了衣裳。 珍宝儿被铎郎带着,兄妹俩坐在外头的炕床上,趴着小炕桌写描红。 小孩子的感觉是最敏感的。 一看到父母平和的模样,再不像方才那些剑剑拔弩张的,珍宝儿一下子就开心起来,手里拿着笔,却高兴拼命挥舞,“爹爹!爹爹爹爹……” 田骁笑笑,伸手将女儿抱了起来。 铎郎眼疾手快地夺过了妹妹手里的笔。 嫤娘扬声叫了红果儿进来摆饭,然后又问铎郎与珍宝儿可曾见过了。 铎郎,“吃过了。” 珍宝儿,“娘娘,今天有樱桃酒酿丸子,好吃。但是嬷嬷不让吃……” 小姑娘的声音娇滴滴的,委委屈屈的。 嫤娘道,“……那个里头放了醪糟,小孩子家家的,怎能多吃?” 珍宝儿的小嘴儿扁了起来。 这时,红果领着婆子们摆好了饭菜。田骁一看,果然有道樱桃酒酿丸子。 之前一直窝在爹爹怀里的珍宝儿立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道樱桃酒酿丸子,脑袋都快要栽进高脚瓷碗里了。 嫤娘又好气又好笑,嗔怪道,“……珍宝儿!” 田骁慢条斯理地亲自动手添了一碗,放在了女儿的面前。 珍宝儿惊喜地看看盛着樱桃酒酿丸子的小碗,又看看爹爹,然后又满怀希冀地看着母亲。 “……珍宝儿再吃一碗,少少的,可好?”田骁微笑着看向女儿。 珍宝儿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却可怜巴巴地看向母亲。 其实,看到了从女儿那双漂亮的大眼里流露出来的渴望眼神,嫤娘哪里还敌得住! 想了想,她却嗔怪田骁,“……你就惯着她吧!”说着,又命珍宝儿的乳母,“去给珍宝儿炖盅梨子水儿,冰片糖少搁些……免得她酒酿丸子吃多了,呆会子烧心。” 乳母急急地去了。 珍宝儿欢呼了一声,自己抓着小银匙,舀起了一粒酒酿丸子,却要喂给田骁,“……爹爹吃!” 田骁一笑,果然吃了。 珍宝儿又依样定要喂给母亲吃,待母亲吃完之后,小姑娘还喂了一粒酒酿丸子给哥哥吃。跟着,珍宝儿才捧着碗儿,欢欢喜喜地吃起碗里已经为数不多的酒酿丸子来…… 小小女娃的举动缓和了田骁与嫤娘之间的沉闷气场。 嫤娘抬眼看了看田骁,见他正微笑着看着女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挟了块烧鸡放进了他的碗里。 其实这些天来,田骁根本就不曾好好歇息过,更不曾好好停下来用过一顿饭。连日以来的劳累、愤怒与饥饿交加……此时贤妻在畔,又有一双听话的儿女作陪,桌上还摆放着满满 当当的、都是他爱吃的烧鸡羊腿等物…… 田骁拿起筷子开始了快速地扒饭。 用完饭,他还耐心地陪着女儿玩了一会子,后来还是嫤娘见夜深了,才命乳母带了珍宝儿回房里去歇息的。 铎郎也向父母问了安,自回他独居的小院里去。 嫤娘也回了房,准备收拾收拾,也好歇下。 田骁背着手,在内室里踱来踱去。 “……方才我和爹……闹了一场,”他低声说道,“我知道,爹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可我还是做不到,数年如一的将大哥推出去……爹虽老当益壮,可大哥却正值壮年,我也还能添把力!嫤娘,我绝不能让爹把大哥给分出去!” 想了想,嫤娘说道,“可大伯手里拿着咱家的绶令,咱们田家的暗卫、死士和消息网儿……可都掌握在大伯手里。公爹之所以要把大伯分出去,就是害怕魏王……” “那支队伍也是大哥训练出来的!”田骁打断了她的话。 嫤娘不作声了。 是啊!那支队伍,可是田骏一手创立的,经过了这么二十几年的经营,才到了现在这样……完全不输于军机处的规模与能力,搁谁那儿,不和自己身上长的一块肉似的?就好比春兰、春红与已经出了嫁,却一直在嫤娘手底下做事的刘芸娘与张凤姐几个……凭她们之中少了谁,嫤娘也不能干啊! “咱家与魏王府联婚?嘿嘿,这事儿还真有意思!之前我还以为是魏王目光长远……这么看来,竟像是长清一厢情愿?不过,不管是长清的意思还是还是魏王的意思,总之……想把咱家划到魏王那边儿去?呵呵呵……这打得还真是一副如意算盘!”田骁冷笑了起来。 嫤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担忧地看向他。 “卢多逊处处打压咱们,而魏王又与卢多逊……暗中来往甚密。魏王这是想两头讨好呢!只可惜,他也没问过咱们田家愿不愿意……其实先大嫂子去了,大哥一个人形只影单的,只要他自个儿愿意,想续娶谁哪家闺秀,我也只有替他高兴的……但咱们田家,就是不能受人算计!” 说着,田骁凤眼微眯,狭长的眼缝里泄露出些许阴鸷凶狠的光。 “既然长清一心爱慕大哥,这有什么!只要她爹不是魏王就成!”他冷笑着说道。 嫤娘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又说胡话……” 她突然一呆。 虽然一语未了,可她很快就明白了田骁的意思——只要长清的爹不是魏王就成?田骁的意思,是让长清的爹当不成魏王? “二郎,长清将来是要和大伯做夫妻的,咱们也不知道以后她和大伯会怎么样……”嫤娘满心担忧,和声劝道,“万一大伯与她琴瑟和鸣呢,你……” “那也总好过让我们田家兄弟父子反目的强!”田骁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三百九十九章担忧 田骁虽然已经归来,但明面上却还不能明目张胆的出现在汴京。于是这几日,他要么就呆在府中,要么就易容改装去了山上…… 而嫤娘稍稍得了闲,便立刻约上了姐妹们,带着铎郎与珍宝儿回了娘家。 头一回回到外婆家的珍宝儿得到了夏府中人的热烈欢迎!见小姑娘生得白净可爱又听话乖巧,夏二夫人、夏三夫人、何氏、并婠娘、碧娘与茜娘喜得和什么似的,光顾着围着珍宝儿又哄又逗…… 众姐妹逗弄了一番珍宝儿之后,便让跟着自己来的孩子们做一处玩耍,她们则窝在夏大夫人的炕床上,一边抱着暖手炉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众人就聊到了田骏与长清郡主的婚事。 婠娘掩嘴笑道,“那一年你先大嫂子才去了,长清郡主未免对你家太过于关注。我们还说……恐怕是看上了你家殷郎呢,不曾想,人家看中的,竟是你大伯!” 碧娘却道,“人家才死了发妻,就这么惦记着……知道底细的,还不把她脊梁骨给戳断了!偏她还是个郡主,轻易不敢说得。” 嫤娘沉默不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众姐妹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茜娘才猜测着问道,“……这是怎么着?难不成,还真有……被我们猜中了的隐情?” 嫤娘看了看姐妹们,低声说道,“守吉与他兄长一向友爱,先大嫂子对我也不薄……如今殷郎失了母亲,无人管教,我虽是个当婶子的,有心想说他,却又不好开口……” 众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觉得有些不妙,却也不好开口询问。 “连我也不知道,长清是何时惦记上我家大伯的,这几年我们不在汴京,大伯也带着孩子们在山上替先大嫂子守孝。那长清郡主隔三岔五地就去我们家墓园子转悠……我家大伯是没理她,可殷郎却是个才懂的少年郎君,这,这……”说着,嫤娘烦闷的叹了一口气。 碧娘道,“除了家世之外,依她的人才品貌,配不上你家大伯,也配不上你家侄儿。” “那些我不说了,也管不得!圣旨都下了,还能怎样?”嫤娘愁道,“……我就是担心殷郎,莫要误入歧途才是。” 这倒是! 这叫什么事儿呢?长清郡主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死缠烂打地要嫁与田骏……可若是田殷又喜欢上了长清郡主,这才叫让人觉得……恶心呢! 茜娘也说道,“……不能吧?我看啊,二姐姐说得对,你家殷郎,本是玉人儿一个,怎会看上长成了那样儿的长清呢?怕是因为这几年为他娘守孝,不曾见过年轻小娘子罢?” 婠娘连连点头,“有道理!不若等他脱了孝以后,你也带着他多出来走动走动……旁人家里的小娘子们也就罢了,可咱们自己家的小娘子,都算得上是表亲,必是要认全儿了的。” 说着,婠娘又指着碧娘,安慰嫤娘道,“喏,光是她家的那几个小娘子,就是又乖巧又懂事,还长得极好看的……我家的蓉姐儿虽年轻小了些,可正经侄女儿却也有几个出色的,就更别提茜娘那几个侄女儿了……” “殷郎那孩子纯良得很,就是吃亏在从前被他娘拘得太紧了!再加上这几年又避了人去了山上,平时连生人都难得见,就更别说是年轻小娘子了!只要让那孩子多见见世面,就能被掰回来……所以你也别担心了。”婠娘继续劝道。 嫤娘只得点了点头。 说着,众人又问起了长清郡主与田骏的婚事。 嫤娘道,“……那日官家才下了旨意,第二天魏王妃就去我们家了,说长清和我大伯的婚事由内侍省操办,我倒乐得轻松。” “以后他俩在外头住?”茜娘问道。 嫤娘又点点头,“圣旨上说了择府另居……反正有内侍省在,如今我连那府第在哪儿,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碧娘想了又想,开口问道,“按说,你家大房搬出去住,那……大房的那四个孩子也跟着过去?最小的那个,排行第五的小五郎……” “他乳名儿叫舒郎,舒服的舒。”嫤娘道。 “那舒郎也跟着过去?”碧娘担忧地问道,“……这几年你不在汴京,不晓得你婆母为了小五……为了舒郎啊,遭了多大的罪!” “我记得就是上半年的事儿,大半夜的,宫里的李淑仪难产,李德妃就把所有的太医都圈进了宫里。大约是你家小舒郎也不好了,你婆母就去跪宫门!最后直跪了两个多时辰,李德妃听说了,才急命高太医出来了,上了你们家去给小舒郎医治……”碧娘说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万一小舒郎真要跟了长清和你大伯去外头开府另居,那长清郡主到底年轻,也不知能不能照顾得好小舒郎呢……”碧娘期期艾艾地说道。 婠娘道,“你别给嫤娘添乱!什么叫万一?长清自己就是皇亲国戚,找起太医来,简直比嫤娘的婆婆利索多了……” 茜娘也朝嫤娘说道,“哎,这几年,你婆婆真是老得太快!” 嫤娘不吭声,心情又烦躁又郁闷。 婠娘叹道,“你说你先大嫂子图什么呢?儿子都已经生了三个,还不知足?这下子好了?她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知道,倒把自己的男人拱手送出去,留下来的儿子们也要认别人做娘!” “好了好了,那些事儿有啥好说的!”茜娘见嫤娘愁眉深锁的,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们知道嘛,我听说啊,官家有意要立李德妃为皇后……诶,这事儿可是真的?” 众人的眼光便齐齐扫向了婠娘。 李德妃的嫂子云氏,与婠娘是闺中密友,故此两人来往甚密。 只见婠娘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这是天家的意思,我如何能知道?说到底,那也是德妃娘娘贞柔恭谨、以及李家的福份罢了……” 众人一听,虽婠娘不肯明说,但德妃封后,似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 第四百章团聚(上) 到了年底,嫤娘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忙碌。 除了要忙年礼,要打量田府的产业、家庄等;内侍省那边也不时的来人找她,要忙田骏与长清郡主的婚事…… 嫤娘忙得连脚都沾不了地。 而田骁去兵部述职之后,便开始日日上朝,即便是休浴日里,也被兵部尚书卢多逊留在堂部听用。 忙忙碌碌的,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这还是自袁氏去世以后,可能田家过得最齐整的一个新年。 也说不清是不是因为年后田骏即将与长清成亲,然后就得开府另居呢?还是说,田夫人嫌长清是外人……总之这一次,田夫人先是雷厉风行地命人去将几个孙子带了回来,见田骏仍然不愿意回,便又亲自去了一趟山上。 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到了除夕的这一日,田骁亲自上山,去迎了兄长回来。 其实此时,大房的孩子们还未脱孝。因为考虑到这个因素,所以嫤娘并没有在府中挂红着绿,也没有张灯结彩…… 府中花园里,除了从庄子上移植过来的新鲜花树之外,就是从大温房里挪出来的各式花卉等等;就连婆子仆妇们穿的衣裳,虽都是新衣,却几乎没有粉桃艳紫等色,都是素色的,连头上戴着的饰物,也多以素色花卉为多。 田骏回到了府中。 一看到熟悉的小院,他的腿就被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以前他在宫里当差轮值,到了时候交了班回来,青娘必定整装肃容、扶墙而待。屋子里被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温暖而又明亮,她还会备下他爱吃的吃食,语笑嫣然。 可如今…… 田骏闭了闭眼,两行清泪缓缓地从眼角淌了下来。 昔日跟在袁氏身边的几个仆妇侍女们见了他,无不面带戚容,纷纷哽咽着朝他行礼,然后喊了一声,“郎君安好。” 田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朝她们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良久,他才抬腿,慢慢朝她和他的内室走去。 内室里,也确实被收拾得干净亮堂。 可因久无人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受的清冷气息。 田骏的手,摸摸抚过屋里的每一样家俬…… 袁氏的音容笑貌俨犹在畔。 他慢慢地走到了大床旁。 “夫君,真想不到……我都已经三十多了,竟又怀上了一个孩儿!” “青娘,咱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这个孩儿,不要也罢……” “不!夫君,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避着孕哪,不想还是有了他!这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啊,我,我不能不要他!” “可是你的身体……” “我又不是头一回生孩子!前头已经生了三个,哪一个不是养得健健壮壮的?生这一个,我也会好好的……再说了,你就不想要个小闺女儿?” “青娘!” “夫君,有你看护着我,且娘也在,我不会有事儿的,你就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吧!” 青娘的话,言犹在耳。 可惜佳人已逝。 田骏忍不住失声痛哭! 天色渐渐地暗沉了下来。 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也没人敢来打扰他。 青娘虽然不在了,但他知道,在外头,他的父母孩子,以及兄弟一家在等着他。 田骏站起身,慢慢地朝外头走去。 一直候在外头的仆妇们见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朝他行了礼之后,两人匆匆去了前头领路,另外两人则跟在了他的身后。 跟着仆妇们走到了灯光亮堂的花厅处时,田骏的注意力突然就被如花朵儿一般粉嫩可爱的珍宝儿给吸收住了。 正确说来,他是被和珍宝儿蹲在一块儿的那个小小男孩给吸引住了! 那是,那是…… “舒郎,快过来,向你父亲行礼问好。”田夫人见了长子,连忙赶了过来,上前一手拉住了田骏,转头含泪朝舒郎说道。 舒郎有几分错愕。 小小的人儿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白发如雪的男人。 “大伯父好!珍宝儿向大伯父……请安了!愿大伯父……福寿!安康!”珍宝儿响亮地说道,然后还朝着田骏行了个标准的福礼。 看着粉嫩可爱的女娃娃,田骏忍不住笑了起来,“快免礼吧。” 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舒郎的身上。 舒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阿弟,大伯父是你的爹爹,你要喊他,爹爹,像我这样喊,爹爹,爹爹……”珍宝儿认真地教导着舒郎。 舒郎悄悄地抬起头看了田骏一眼,又重新蹲了下去,头儿也垂得低低的。 田骏的面色有些阴沉。 “你莫怪舒郎……其实啊,他还是比较亲近你!”田夫人拉着儿子的手,眼睛红红的,“……可见这还是父子天性!” 田骏没说话。 田夫人一看儿子面上的神色,连忙解释道,“守吉刚回来的时候也见了舒郎一面……你不晓得!大约是因为守吉常年厮杀战场惯了,竟连走路说话也带肃杀之意,那日守吉还换了衣裳去见的舒郎,不料面还没见着,还隔着两层纱缦着,竟生生地吓哭了舒郎……” “后来啊,还是珍宝儿的功劳!舒服他身子骨不好,这么两年来一直被拘在屋子里……可你瞧瞧,珍宝儿才回来了两个月不到,舒郎和她日夜为伴,如今也能在屋子外头玩上一会儿,前几天还学会跟着珍宝儿喊我做婆婆了,是不是啊舒郎?”田夫人笑盈盈地向儿子解释了一大通,最后一句却问向了舒郎,希望舒郎能应一声。 结果,舒郎还是一声不吭的,只顾着低头去看摆在地上的一盆花儿。 田骏朝母亲点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越过了舒郎,走到了田重进与田骁的面前。 “守正回来了,好,好!” “见过大哥!” “见过爹……” “守吉不必多礼。” 这几年来,父子仨也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共处一室,言语上不免有些生疏。 可田夫人却与嫤娘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一辈子不说话的父子兄弟?更何况,让他们父子仨变得生分的初衷……也在于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为了家里好。 只是…… 田夫人看了看低垂着头,蹲在一旁,明显情绪不佳的舒郎,忍不住又红了眼圈儿。 嫤娘看着田夫人微微颌首,意思是时间还长着呢,慢慢来…… 田夫人微微地啜泣了几声,在儿媳无声的安慰下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第四百零一章团聚(中) 果然如嫤娘所预料的那样,田家父子之间的疏远与生份,在铎郎和叡郎几兄弟故意制造出几件吸引眼球的事件之后,很快就变得融洽了起来。 其实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田骏身上。 田骏的面色变得缓和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份和谐只持续到众人入座、准备吃年夜饭的时候。 田夜的年夜饭是分食制。 田重进夫妇坐在上首,田骏一人居左,田骁嫤娘居右,孩子们一并排开坐在下首,珍宝儿与舒郎年纪小,故此身边还有乳母婆子等人侍候。 可田重进夫妇在正位坐下之后,田骏却看着左首的一人位,直皱眉头。 “弟妹,还要烦请你给你嫂子搭个座儿。”他低声说道。 嫤娘一怔。 这…… 田骁朝她使了个眼色。 嫤娘再不问其他,连忙朝田骏行礼赔罪,说道,“这是夏氏的疏忽,还请大伯原谅则个!来人,快加座……” 自有仆妇们急急地过来,在田骏的身边加了个座儿,还摆上了碗筷,田骏这才脸色稍缓,一撩长袍、入了座。 田骏入了座,田骁才领着嫤娘也入了座,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们也跟着入了座。 田骏是家中长子,虽久不在家中,但此刻回来了,又值除夕团聚,他自然而然地就端起了酒杯,朝父母一举杯,带头说道,“儿子携青娘、祝父母新年安康,如意吉祥!” 跟着他一块儿举起了酒标的众人齐齐一怔。 田夫人先哽咽着说了一声好。 田重进眼里也有泪光闪烁。 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了声,“……好!” 田骏这才将杯中酒饮尽。 田骁连忙带着妻子也向父母兄长敬酒问好。 接下来,殷郎、叡郎、铎郎、尉郎……包括珍宝儿与小舒郎也在乳母们的教导之下,向长辈们敬了酒。 众人喝过一轮酒,兴致明显高了许多,田夫人连忙趁热打铁地吩咐儿孙们吃菜。 田骏挟了些菜,堆在他身边空位上的空碗里,然后又盯着那个空碗看了半天,这才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想不到,田骏竟长情于此!袁氏去世已经快三年了,他居然……还念念不忘! 嫤娘只觉得眼睛热热的。 她怕这年节下的,要是忍不住想掉眼泪,恐怕又招来了不吉利……便低了头,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菜发呆。 田骁挟了一块菜,放进她的碗里。 嫤娘抬眼看向他。 他朝她笑笑,眼眸温情脉脉。 嫤娘一笑,又眨眨眼,将泛上鼻头的酸楚咽下,然后挟了他堆在她碗里的菜,细细地吃了起来。 这一顿年饭,让田家众人觉得……大约酸甜苦辣咸,真是什么滋味儿都有。 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吃完年饭,第一个撑不住的,就是年纪最小、又最体弱的舒郎。 田夫人不敢怠慢,连忙让乳母领了舒郎回去休息。 珍宝儿却认真地对舒郎说道,“阿弟,方才你没有向大伯父行礼,这是不对的……须知,父母慈、儿女孝……现在你要回去歇息,也应该向大伯父行礼才对。” 舒郎怯生生地看了看田骏。 田骏端着酒杯,如石雕一般坐着,一动也不动的。 舒郎张了张嘴…… “爹爹,爹爹……阿弟,你跟着我学,很容易说出口的,爹爹,爹爹……”珍宝儿耐心细致又不厌其烦地教导道。 舒郎又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说道,“爹,爹爹……” 喜得田夫人眼泪都掉了出来,笑道,“好!好孩子……舒郎真乖!”跟着,她又回过头埋怨田骏,“舒郎好歹也是青娘留下的孩子,我不许你这么这样对他!” 田骏闭了闭眼。 “爹爹,爹爹……”舒郎含含糊糊地又喊了一声。 稚子含糊而又柔软的怯懦声音,撞得田骏心里直发疼。 可一想到爱妻就是为了这个孩子而送的命…… 田骏的手紧紧握着酒杯,指尖泛白。 舒郎病弱,心思却较常人更敏感——虽然他从没见过这个“爹爹”,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就是婆婆和珍宝儿了。可她们都这样苦口婆心地叫他对“爹爹”好,可见,“爹爹”也定然是个很重要的人。 但是…… 很明显,爹爹不喜欢他。 舒郎把头缩进了乳母的怀中,有些黯然。 “时候不早了,还是赶紧先让舒郎回去休息罢?”嫤娘连忙过来打圆场。 田夫人回过神来,看了田骏一眼,这才转过头来,笑着对舒郎说道,“舒郎,你乖乖儿回去好生歇下,明儿婆婆和珍宝儿又去看你,可好?” 舒郎怯生生地点点头。 乳母抱着舒郎,向众人告退,一众仆妇婆子们跟了上去。 田夫人含泪看着孙儿离去,转头埋怨田骏,“……你和他赌什么气,他懂得什么?不过就是个孩子……你怨他,难道他不可怜?自出生起就没了娘,还一身的病痛……” 她话音未落,只听到“啪”一声,田骏手里的酒杯已经被捏得粉碎! 烈酒混着鲜血的甜腥气顿时在花厅里弥漫开来。 田夫人又是一怔,骂了声,“冤孽……”,却又急急地奔到了儿子身边,抽出了自己袖筒里的帕子,一面替田骏止血,一面急急地唤婆子侍女们赶紧拿药箱来。 田骏木然地任由母亲替自己包扎伤口。 田重进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朝外边儿走去。 他走到田骁嫤娘身边时,低声说了句,“让孩子们都散了吧……珍宝儿也早点儿歇着,她年纪小,不必守年夜了……”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是。 嫤娘先命殷郎带着弟弟去外头玩一会儿,她则带了呵欠连天的珍宝儿回院子里去,看着乳母给女儿洗了澡又换了衣裳,又守着女儿睡熟了之后,她才又和重返花厅。 殷郎带着弟弟们在院子里,用木棍拨着地上的浅浅积雪,玩布阵行军。 田骁陪着田骏站在花厅的窗下,兄弟俩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田重进坐在一旁的摇椅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嫤娘朝那边看了看,决定还是不要过去打扰了,她索性去了婆母那儿。 第四百零二章团聚(下) 老实讲,自打嫤娘从瀼州回来以后,田夫人才过上了几天轻松悠闲的日子——既不用担心与操持家务,而且舒郎也因为珍宝儿的缘故,更愿意吃东西了,身子骨康健了些,也愿意开口学说话,而且性子再不像从前那样古怪了。 所以…… 虽说这年夜里要守夜,田家父子仨在那边闲聊,田夫人便与嫤娘坐在炕床上,婆媳俩盖着薄棉被聊天。 可聊着聊着,田夫人便没了声音。 嫤娘仔细一看,见婆母已经靠着垫子睡着了。 想想婆母本是个要强的妇人,一辈子跟着公爹征战四方,还把家里家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可临到老了,因为袁氏的离世……一下子承受了那么多的打击,不但容颜苍老,而且健康还大不如前…… 嫤娘没敢动,等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了婆母微微的鼾声之后,她才悄悄儿的,打手势让侍女取了块披帛过来,然后轻轻地盖在了婆母的身上。 她索性拿过了一旁的针线筐,捡起了已经好几天都没空做的针线,继续做。 ——在珍宝儿的影响之下,舒郎也爱上了帽子。之前珍宝儿赠与他的那个猫耳朵的帽子被他抱脏了也不愿意换,直到后来珍宝儿又送了一顶兔耳朵的帽子给他…… 可这么一来,珍宝儿的帽子就少了好几顶,小姑娘也是不愿意的。而珍宝儿年纪不大眼光却挑剔得很,绣工不好的帽子她还不喜欢。可嫤娘房里的几个侍女们都领着活计在,所以大家也只能抽空儿给她做帽子。 就着炕桌上的灯,嫤娘一针一线地绣着帽子面上的花纹…… 田骁突然走了过来。 她抬眼看了看他,他朝那边指了指。 嫤娘顺势看去,见两鬓微染的公爹田重进也躺在摇椅里,歪着头睡着了。 在那一刻,嫤娘心中酸极痛极…… 她当然知道夫君过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嫤娘用帕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然后轻轻地从炕床里边儿的搁层里抽出了一床薄薄的棉被递给了田骁。 他接过被子,看了看依偎在妻子身边的母亲,又朝妻子一笑,抱着被子轻轻地走了。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拿起了针线继续做。 她侧着头,看到田骏接过了兄弟递过来的薄被,兄弟俩合力,摊开棉被之后又轻轻地盖在了田重进的身上。 带着弟弟们在外头玩耍的殷郎见了,连忙约束着弟弟们不要大声喧哗…… 嫤娘笑了笑,低下头去继续做针线。 家里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安静详和了。 ** 嫤娘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炕床上,身上还盖了件披帛? 她抬眼一看,见窗外已经朦朦胧胧地有了些亮意。 “……时候还早呢,你再歇会儿。”耳畔传来了婆母温柔的声音。 嫤娘转头,看到婆母正捧着她的针线筐子看。 她连忙将针线筐子夺了过来,“娘!您眼神儿又不好,何必在大晚上的看这个!” 田夫人笑笑,“我就是看看这配色儿……” “看看也不许!”嫤娘嗔怪道。 田夫人笑得更高兴了,“好好好!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不看!” 那边田重进突然打了个喷嚏,也醒了。 田夫人一怔,连忙吩咐道,“二郎,你替你爹号个脉,别是着了凉。” 还不待田骁答应,田重进已经掀了被子从摇椅上站了起来,说道,“号什么脉!让厨房送点儿宵夜来,饿了。”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匆匆下了炕床,去厨房准备宵夜去了。 然而等她带着人做好宵夜之后,见天色已经有些亮,且外头隐约响起了爆竹的响声,这才惊觉……恐怕她准备的不是宵夜,而是早饭了罢? 一大家子又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早饭。 田骏又重新带着兄弟弟妇和儿子侄儿们,一块儿向父母磕头拜年…… 喜得田夫人和什么似的!连忙命人拿出了已经准备好的红封,亲手一一交给儿子与孙子们;又特意给了嫤娘一个大封儿,说是给珍宝儿的。 接下来,田夫人便赶了众人各自回去休息。 田骁带着妻子儿子往歇竹院而去。 嫤娘没忍住,小小声问道,“二郎,你说说……昨儿年夜饭的时候,大伯教我给先大嫂子设个座儿……这在咱们自己家里,倒也不是什么事儿。可是,再过半个月长清郡主就要过门,那大伯的意思……” 闻言,田骁站住了脚步。 他看向妻子,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这继室在原配的跟前,难道不是应该要行妾礼才对?” 嫤娘一怔。 “可是,可是……” 好吧,她明白田氏兄弟的用意了。 可长清郡主毕竟是郡主之尊,田骏会一直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妾礼?长清郡主她愿意听田骏的吗?若长清郡主的性格就是温婉恭谦的,又怎会三番四次地进宫去官家面前闹事儿,全为了嫁给田骏? 嫤娘看向田骁。 他看着她,虽然眉头微蹙,可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张扬狂妄的气场! 嫤娘长叹了一口气,答道,“我明白了。” 她明白,田家人必须要拧成一股绳,才能力量大到……足以与魏王府相抗衡。在外头,自有田家的男人们出面应付。可是在后院,嫤娘才是实际的掌权人,所以田骏才会提前让她知道他对于长清郡主的态度——那就是,以田家利益为准。 长清郡主是魏王的长女,即使她嫁入田家,也仍然带着魏王府的烙印;而田家为了保持中立,不但要与魏王府保持距离,并且还与魏王的盟友卢多逊是死敌……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田骏怎么可能与长清和睦相处?何更况,他根本就忘不了袁氏! 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与狗血——长清郡主百般算计来的婚事,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样……俊美儒雅又温和的田骏对于袁氏来说,是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盖世英雄;但是对于长清郡主来说……嫁与田骏做续弦,到底幸还是不幸,那就真的很难说了。 第四百零三章大婚(上) 一过了除夕,田骏与长清郡主的婚期陡然逼近。 内侍省的人开始一天三四次地跑田府,嫤娘被忙得团团转!就连初二回娘家、初七给夏老安人扫墓等等……什么事儿都只是急匆匆地应个卯儿罢了。好在夏家众人也体谅她,只让她先忙完手头上的事再说。 转眼就到了元宵这一日。 这日,也正是田骏续娶的日子。 严格算来,此时距离袁氏过世还不足三年,所以田夫人一早就交代了嫤娘,说府里不大办。 按照之前田家与内侍省、并魏王府之间的商议,新娘子过门之后先在田府住满一个月再移居郡主府…… 而在田府,田夫人与田骏都不愿意让长清郡主去住袁氏曾经住过的院子。于是嫤娘领命,让将西偏院收拾了一番,又在年前加建了正屋、偏房、一个阁楼并一个小花园,直到把西偏院的规模扩大到完全不输于袁氏居住过的正院,这才符合了内侍省的要求。 所以长清郡主嫁进田府之后,就会住进西偏院。 不,西偏院已经改了名儿叫做如意坊,大约是为了庆贺长清郡主心想事成? 只是,这一日虽然是正月十五,但袁氏孝期未过,田骏带着孩子们还住在山上不肯下来;所以这一天,田骏根本不可能去魏王府迎亲。 魏王妃是到了婚礼的前一天,才觉察到田府的意图的。她二话不说就冲到了田府,先是朝嫤娘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又对着田夫人放狠话…… 仗着夫君田重进的耿直,田夫人说起话来一向有持无恐。且对于魏王妃,她一向都只有面子情,便淡淡地说了句,“王妃请便罢!你们魏王府要嫁女,我们田家要守孝……若真有什么冲突的,王妃就去怪钦天监罢,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日子!” 魏王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日子哪里是钦天监选的!根本就是长清去官家面前哭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来的…… 可魏王妃却不是省油的灯。眼睛骨碌碌一转,顿时计上心头,说道,“大郎本不必替袁氏守着……好罢,他要尽这份心,我们也不拦着,可总不能没人上门去迎亲罢?那,那二郎替兄长去我们家迎亲,可好?” “那当然不成了!”田夫人奇怪地说道,“我田家有祖训,男子四十无后方可纳妾……可我家二郎膝下,儿女成双,我那二儿媳也为了这个家辛苦操持……我们二郎可不能纳妾!他要是敢有了这念头啊,还不被他爹给活活打死!” 魏王妃赶紧解释,“不是二郎纳妾,就是,就是替他兄长走一趟……迎他未来的嫂子入门啊!” “不成!这叔嫂不见的规矩又不是我家定下的,自夏周时就已经大行其道,怎么到了王妃您这儿,就这么荒唐了?若是我家二郎真去了……外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家二郎私娶,若教他的顶头上司卢大人知道了,又是一顿好训……”田夫人再次拒绝。 魏王妃简直急得连嘴皮子都打起了燎泡,说道,“可这成亲成亲,是结两姓之好,男方无人去迎亲,这叫什么成亲!田夫人!你也莫要忘了,我家长清与你家大郎的婚事可是御赐的!” 见魏王妃被急得没法子了,田夫人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哎呀,王妃您也别急嘛,放心放心,肯定我们会派人去迎亲的……我们田家啊,不是那种不知礼数的人!您放心回去吧!” 魏王妃没法子,只得回去了。 嫤娘送走了魏王妃,又去问婆母的意思,“您打算让谁去魏王府迎亲呢?二郎不去,难道您让铎郎去?” ——田骏领着大房的孩子们还住在山上,如今府里就只有田重进、田骁和铎郎三个。田重进肯定不会去,田夫人又一口挑明了田骁不会去,那这意思,是让铎郎去? “呸!”田夫人啐道,“我的孙子,这一辈子就只穿一次喜袍!谁会去犯那个霉头,穿了喜服去迎她?” 那到底派谁去? 嫤娘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她终于明白了…… 田夫人竟请动了田家的旁支,辈份与田氏兄弟同,却已经年近八十的远房大“堂兄”去魏王府迎亲!看着佝偻瘦弱还颤颤巍巍、白发苍苍的老阿公穿着御赐的大红喜袍的那副不伦不类的样子,而且连站都需要人扶……嫤娘简直哭笑不得! “娘,让大堂兄过去……魏王府会不会不高兴啊?”嫤娘悄悄地问道。 “让他们先担心……在这花嫁里不要搞出人命官司来先吧!”田夫人满不在乎地说道。顿了一顿,她又交代嫤娘,“让人好生护着你大堂兄,人家好心好意地来帮衬我们,可不能让他出什么事儿!” 嫤娘会意。 她招来了管家、又调来了田夫人身边得力的媳妇子、以及外院管事与清客夫人们……好生交代了一番后,才命人前呼后拥地陪着大堂兄去魏王府迎亲。 但很快,麻烦就来了。 管家来报,说大堂兄年纪太大了,上不了马——按时下的规矩,这迎亲呢,需得新郎倌儿骑了马过女方家中迎亲才是…… 嫤娘想了想,道,“……上抬椅!马儿放一旁牵着就是!” 管家去了。 不大一会儿,春秀来报,“启禀娘子,边那族兄好不容易才上了抬椅,结果又晕轿子,险些呕脏了衣裳……管家娘子只得拿了块白布当成围兜围在族兄的胸前……管家也交代抬软椅的家丁们,要缓、要慢、要稳……照那个速度啊,也不知道天黑时分能不能到得了魏王府。” 嫤娘抚额。 这得是什么样的一场闹剧啊!魏王府那边,会善罢干休么?可转念一想,田家兄弟似乎压根儿就没怕过魏王府,昨儿婆母对待魏王妃的态度,也是有棱有角的……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 她很清楚,长清嫁入田府之后,能够经常接触到的,就只有田骏、田夫人和她三个人。其中,田骏是长清一心想嫁的,嫁入田府对长清来说,只能是如了愿,所以她应该不会对田骏怎么样。 田夫人是田骏的母亲,长清就是再笨再娇纵,也不可能冲着田夫人来…… 这就是是说,长清若有什么不快活的事,最有可能就是冲着嫤娘来,或是作践袁氏留下的孩子们了。 田府的后院之中,很有可能不复当初的清静,恐怕……还有硬场仗要打啊! 第四百零四章大婚(中) 田府派出去迎亲的队伍直到天快擦黑才回来。 外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奏乐声…… 嫤娘待在后院不好出去,便与前来观礼的众娘家姐妹们一块儿坐在后院花厅里等;春兰则带了几个还没留头的小丫头出去打探消息。 小丫头们踮着脚尖踩在二门处的花基和矮树上,观察新娘子在外院里的情况,然后一趟一趟地往回跑,向嫤娘禀报外头的情况。 “启禀娘子,直到这会子新娘子还没进府。外头传了消息儿进来,说……咱家那边府上的老郎君好不容易捱到了咱家大门口,就又晕了一次,这会子正一堆人围在外头,守着咱家管家掐老郎君的人中哪!” “启禀娘子,谢天谢地老郎君终于醒了……这会子正引着新娘子进了咱家……” “才不是呢娘子,咱家那边府上的老郎君已经根本走不动路,是常顺背着老郎君,把老郎君给背进了喜堂的!有人笑咱家那边府上的老郎君,还说,还说常顺是牵驴的……” “启禀娘子,外头有人围着咱家大门吐唾沫,说咱家老郎君不要脸……八十衰翁迎娶二八娇娃呢,来福来财为了这个和人打起来了!管家已经报了官……” 嫤娘抚额。 夏府众姐妹们虽然很想努力保持端庄稳重,却忍不住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嫤娘简直就不知道要怎么收场才好。 可转念一想,她上头还有公婆和夫君,外头的事儿自有他们摆平,而她只要守好后院,保证不出乱子就成。 于是,她也不想再去听前院喜堂上的笑话了,便摒退了小丫头们,然后转身对自家姐妹们说道,“我们家人口少,正儿八经的女眷就更少了……今儿少不得要劳动各位姐姐们替我宴客,改日再请吃酒!” 婠娘、碧娘与茜娘笑着应了,纷纷站起身,按照嫤娘的吩咐,身旁各自陪了几个田府的清客夫人,然后便去宴客去了。 其实其他府上过来观礼的当家夫人们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寻常人家办喜事,也不过就是半日功夫就忙完了的。可这田府续弦,按理说,婚礼规模理应再降一等,想不到……她们只打算上门喝杯喜酒就算了的,可居然在田府花费了整整一日功夫!且新郎倌还在山上替亡妻守孝!若不是因为女方是皇亲国戚,哪个愿意在这里干坐着! 夏府众女本就是汴京出了名的书香贵女。她们人人都是当家主母,个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且长袖善舞起来,又说又笑的,再加上还有众清客夫人们的逗捧,很快就化去了众女客们的尴尬,还令人如沐春风。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有人飞奔着跑来报信儿。 “启禀少夫人!新人已经拜完了天地!咱家那边府上的老郎君已经领着新娘子往这边来了……” 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挥手,让仆妇们做好准备。 不多时,果然一众人从前院越过了清客巷,穿过了二门,朝后院而来。 但嫤娘却发现,打头的,却是田骁的一众亲卫? 常平常康护在常顺的两边,一个穿着大红喜袍的白发小老头干瘪瘪伏在常顺的背上,小老头的手里还牵着一条绑了大红绸缎花的红绸子,另一头则被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握在了手里。 白发老头儿咳得简直惊天动地! 背着小老头的常顺紧张得弓着身子,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常平常康则一边一个扶着老头儿,还不时地询问着什么…… 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了,可常顺却刚刚才走到了花廊的边上! ——难怪从老郎君入府到现在,一直捱了个把时辰才进了后院。看着老郎君颤颤巍巍的模样儿,到底是怎么和新娘子拜堂的? 再看看跟在常顺和老郎君后头的新娘子、与新娘子身边的侍女仆妇等人…… 新娘子的腰杆儿挺得笔直,定定地站在常顺的身后,浑身上下都透出了“生人勿近”的肃冷气息。 只见她穿着品阶大礼服,扮相十分华贵。且她头上还戴着漂亮好看的花枝凤尾冠,面前还垂着好看的金钩流苏;可透过流苏,却隐约可见新娘子闪耀着怒火的眼睛,与随行在她身边侍女们的隐忍。 嫤娘心下微叹。 呆在田府后院观礼的众贵妇们早已惊呆了,个个都傻傻地看着这一幕。 伏在常顺身后的白发老郎君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然后喉咙一响,“咳咳”两下,咳出了一口浓痰,直接就吐在了一株牡丹花上…… 浓黄腥臭的痰液里还混着血丝儿,被拉成了长长的痰条儿,慢悠悠地从娇嫩嫩的花瓣上,又淌到了地上。 众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现场变得寂静无声,只有老郎君的咳嗽声音依旧惊天动地。 常顺一步一挪,好不容易才把老郎君给背到了田府专为新人修建的如意坊里。 众夫人纷纷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都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然后心怀忐忑地跟了上去。 虽然人人嘴里都不敢说,可人人心里都在想——这位老郎君会不会在闹新房的时候……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那……那也太不吉利了!再说了,自己今儿是来沾点儿喜气凑凑热闹的,万一这婚宴上死了人,那也太晦气了! 于是,众贵夫人也不敢高声喧哗,甚至还都特意放轻了脚步,以免身上佩环叮当作响,惊扰了那位老郎君。 众人就这么诡异的,静悄悄地排成了长队,在嫤娘的带领下,慢慢地朝新房走去。 这下子,再没有人敢耻笑常康常平常顺几个的慢动作,甚至大家都在想——慢点儿也无所谓,只要这位老郎君能捱得下去就行…… 常顺他们好不容易才顺顺利利地把老郎君给背进了新房。 众人终于齐齐松了一口气。 第四百零五章大婚(下) 好不容易送了新人入了新房,众人原本才松了一口气,可“老新郎”却再一次咳嗽咳得地动山摇,令众人的刚刚才放下的一颗心儿又被高高地悬了起来! 就连跟着田骁上惯了战场、杀人如麻的常顺,此刻背负着老郎君,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出了一身一头一脸的汗。 穿着品阶礼服,戴着花枝凤冠的长清郡主站在内室中,愤恨的眸子透过了头冠上的流苏,如电光一般扫向了老郎君。 伴在常顺身边的常平常康朝嫤娘投来了求救的眼神。 嫤娘当即立断地说道,“这良辰吉时可耽误不得!常平,快扶着你老郎君的手,给新娘子掀了头冠上的流苏!常康,快帮着老郎君,与新娘子喝了交杯酒罢!” 三个亲卫立刻应了一声。 常康先从荷包里摸了粒什么药丸出来,喂与老郎君吃了。老郎君已经陷入了昏迷,基本任由侍卫们为所欲为,然后常顺背着老郎君蹲下了下来,常平抓着老郎君的手,探向了长清郡主的头冠。 长清郡主突然后退了一步。 垂在她额前的金流苏,因为她的身形晃动而猛烈的摇晃了起来! 众人依稀可见她面上的倔强与不平,甚至还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常平不敢冒犯,抓着老郎君那枯瘦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现场变得一片死寂。 嫤娘没说话。 伴在长清郡主身边的老嬷嬷突然附耳过去,也不知与她说了些什么。 半晌,长清郡主才发出了一声似抽泣似叹息的声音,又往前跨了一步。 常平回头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微微颌首。 常平这才大着胆子,抓住了老郎君的枯手,用老郎君泛着黑泥、如枯枝一般的指甲,艰难地将长清郡主花冠上的流苏给挂到了小金钩上。 众人这才看清了长清郡主的面容。 老实讲,长清郡主的容貌虽并不十分出色,但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个清秀佳人。可此番,当挡在她面前的金流苏被挂在了花冠上之后,众人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哭花了的妆容。 大约是因为哭得太厉害,泪水将敷了白粉的面上冲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薄薄的红唇上触目惊心地留着两道牙印儿,两只眼睛也红肿得像桃子一样! 嫤娘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一旁、已经惊呆了的喜娘。 立刻有婆子上前,推搡了喜娘一把。 喜娘回过神来,连忙哆哆嗦嗦地端着托盘上了前,结结巴巴地唱喏道,“……来来来!新人喝了交杯酒,天长又地……” 一语未了,喜娘就被长清郡主眼中射出的狂怒光芒给吓了一跳,最后一个“久”字都没敢说出口,就害怕地低下了头。 长清郡主的嘴边噙着冷笑,用阴狠的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视着围在喜房里观礼的众贵夫人们,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淌。 “我的小祖宗!您就快些喝了交杯酒,教她们早早散场才是啊!”方才与她低语的那个老嬷嬷着急地说道。 长清郡主又看了看伏在常顺背上、不知死活的老郎君…… 她闭了闭眼,伸手从喜娘端着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酒,然后将自己的胳膊曲了起来,停留在半空中。 常康也转头看了看嫤娘。 嫤娘朝他点点头。 常康一咬牙,一手住了老郎君的另外一只手掌,一手托住了老郎君的手肘,令老郎君也抓住了另外一只酒杯。 常平待在一旁,不停地示意常顺弯腰再低些,稍微挪一挪,好将就常康与老郎君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儿,常康才艰难万分地帮着老郎君抓起了酒杯,然后与长清郡主互勾住了手臂,然后缓缓地将那交杯酒倒在了老郎君胸口垫着的巨型口水巾上。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嫤娘狠狠地瞪了一眼同样也惊呆了的喜娘! 自有婆子会意,上前又推搡了那喜娘一把…… 喜娘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唱喏,“……礼成啦!” 她那尖锐的声音终于将所有惊得呆住了的贵夫人们给吓醒了!众人一个激灵,连忙按着以往吃喜酒的套路来夸赞。 “哎哟!新娘子长得可真好看啊!” “就是就是,瞧啊,这对新人啊,可真是登对又般配,那个……” “啊,哈哈哈,那个,恭喜新娘早生贵子,那个……” 很快,众人就讪讪地住了嘴。 这要怎么夸赞?这要怎么闹洞房?真正的新郎倌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个快要死掉的老头儿,新娘子又是这样一般恶鬼气势……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出来打圆场。 “好啦,新娘子也累了一整天啦,该歇着啦!夫人们,请去外头的花厅那儿吃酒去,我婆婆在外头等了好久啦……”她笑着说道。 夏氏众女连忙附和,“来来来,夫人们,这边请这边请……” 那些贵夫人们自然是顺着台阶下,纷纷小心翼翼地朝着长清郡主说了几句吉祥话儿,这才心惊胆战地离了新房。 嫤娘也对常平常顺常康几个说道,“……你们背着老郎君去找管家,就说是我的意思,让老郎君今儿夜里在咱家歇下,让外院的郎中也跟着住过来……要是还不好,去把药铺里的先生也请来看看……” 几个侍卫领了命,也小心翼翼地背着老郎君去了。 顷刻之间,方才还热热热闹的新房,一下就变得冷冷清清的。 长清郡主似乎已经脱了力,被她的侍女们扶到了一旁坐下,整个人都是木木的。 嫤娘想了想,上前柔声说道,“郡主一路辛苦,还请好生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可让侍女随便去找我。” 长清郡主没理她。 倒是方才一直给长清出主意的那个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少夫人也看了一整天的热闹了,想必也累了罢,请早些回去歇着。咱们郡主是天家血脉,就是有什么需要,也不会用凡俗人家家里的东西,请罢!” 嫤娘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只是按着规矩向长清郡主行了一礼,然后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只是,她刚刚才走到廊下时,就听到了从内室里传出了像杀猪一样的嚎叫声音,“……田守信!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羞辱我!!!啊!啊……” 嫤娘叹了一口气,带着侍女们急急地离开了。 第四百零六章下马威(上) 从如意坊出来了以后,嫤娘先去外头送客。 其实婠娘、碧娘和茜娘等姐妹们,不但帮着她招呼好了前来观礼的众位夫人,还帮着送走了她们。到嫤娘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就只剩下她们这几个最亲近的姐妹了。 婠娘有些担忧,低声交代嫤娘道,“依例,明儿新媳妇是要敬茶的。可你瞧瞧今儿长清郡主的那副样子!当心明儿她为难你……” 嫤娘心中感激,却抿嘴一笑,说道,“管她呢!她最多也就是在府里呆上一个月就要搬出去,还能怎么为难我!你们放心,赶紧回吧,不想今儿竟耽误到了这个时候……改天得了闲儿,我再请姐姐们吃酒赔罪!” 碧娘亦提醒她道,“从没有见上别人家观礼吃喜酒会耗上一整天的,那些夫人们怕是有些不满。过几日就是花朝节,别忘了趁着这个送些小东西出去也好……” 嫤娘由衷地说了一声好。 茜娘也说道,“我们走了,你也赶紧去你婆母那儿看看珍宝儿吧,这么晚了,肯定想娘了。” 说着,夏氏姐妹携手离去。 送走了姐妹们,嫤娘先去了婆母田夫人的屋里,果然看到女儿呵欠连天的坐在炕床上,手里拿着九连环,却像个肥嫩嫩的鸡仔似的,不停地一栽又一栽的。 见母亲进来了,珍宝儿立刻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还伸出了两只肥肥短短的小手儿,连滚带爬地朝着嫤娘扑了过来,嚷道,“娘娘!娘娘,珍宝儿想娘娘了……” 嫤娘一把就抱住了女儿,吻向了女儿光洁温暖的额头,“乖乖珍宝儿,娘的宝贝儿,是不是困了?” 珍宝儿窝在母亲怀里,点点头,又使劲地揉眼睛。 田夫人一脸疲倦地从里屋出来了,问道,“客人都走了?” 嫤娘点点头,说道,“娘,您也早些歇着罢,我带着珍宝儿过去了。” “等等,我让厨下做了点宵夜,待你公爹和二郎、铎郎回来了,一块儿吃点再回去。”田夫人挽留道。 之前嫤娘还不觉得,可一听婆母提及“宵夜”二字,顿时就有些饿了。 这时,外头也响起了男人们说话的声音,想来他们在外院那边也忙完了? 果然,铎郎打起了帘子,先让祖翁与父亲进来了,然后也跟着进来了,见母亲抱着妹妹,便喊了一声“娘”;嫤娘待要起身向公爹行礼,无奈珍宝儿却已经依偎在她怀里睡着了。 田重进朝她挥手,“免了免了,快坐着。” 嫤娘只得向公爹告了一声罪,抱着珍宝儿继续坐在炕床上。 田夫人先命仆妇们去端了宵夜上来,又问铎郎外院的事儿。 铎郎打量了一番祖翁的神色,又看了看父亲,这才说道,“……外面好多人都在埋怨说,咱家大伯这是续弦又不是初娶,怎么架子那么大,一场喜酒足足等上了一整天!后来大表舅(昭庆公主的丈夫,嫤娘的表兄王承衍)和石驸马(延庆公主的丈夫)与卢安(卢多逊之子)打了一架,最后爹和魏驸马出面才调停了的……” 嫤娘与田夫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抚额叹息。 其实田夫人和嫤娘都因为性格好,爱笑爱说、又吃得起亏,在汴京名流圈中是属于人缘极好的,与各家夫人们的关系也都要好。可就算是这样,今儿晚上也得罪了不少人…… 这时,仆妇们送了宵夜过来。 田重进大约饿极了,仆妇们刚刚才上了一盘子烧鸡,才摆在桌子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了放在一旁的湿帕子胡乱抹了抹手,然后直接抓过烧鸡,扯下两条鸡腿和两块鸡翅分别放进妻子、儿子、儿媳和孙子的碗里,跟着就大口嚼了起来 众人连忙道谢。 田重进不耐烦地说道,“……吃吃吃!哪来那么废话!” 田骁也用湿帕子擦了把手,然后将父亲堆进妻子碗里的那只鸡腿给撕成了小块小块的肉丝,跟着又挟了些其他的菜,也堆进了她的碗里。 铎郎则看看在母亲怀里呼呼大睡的妹妹,说道,“娘,妹妹吃不吃?” “你吃你的,让你妹妹睡……”嫤娘含笑说道。 田夫人轻声说道,“你把珍宝儿给我抱着罢?你先吃……” “不用,娘,您坐着只管吃,我抱着她就成,不打紧。”嫤娘说道。 田夫人见她一手抱着孩子侧坐在炕床上,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吃菜,看起来倒也并没有什么负担,这才落了座,一家人吃起了宵夜。 今儿可真是又忙又累,嫤娘与田夫人吃饭的速度极快;而饭量本来就大的男人们,吃相就更凶残了。仆妇们准备的宵夜被一家人一扫而空,男人们却还嫌不够,最后又让仆妇们去煮了一锅汤饼过来,蘸着剩菜的酱汁儿,继续扒着大碗猛吃。 外头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跑进了院子,大约是田夫人院子里的婆子上前问了几句,便响起了一个婆子高亢激越的声音,“……你知道我是谁?敢挡着我?下贱的肮臜货!我是郡主身边的人,宫中有品阶的女官,连你家夫人见了我也不敢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正在屋里用饭的田家众人一下子就顿住了。 田重进朝坐在炕床里头,靠着窗子的铎郎使了个眼色。 铎郎不动声色地悄然推开了窗户…… 长清郡主的女官在外头愈发嚷嚷了起来,听起来,像是那女官在推搡婆子,因此有人在劝,还说什么“不要这样,今儿是郡主的好日子,嬷嬷何必这样”的话。 田重进听音辩位,抓起炕桌上用来盛汤饼的陶罐就扔了出去。 “砰!” “咣当……” 陶罐从里屋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碎得一地粉碎! 外头吵嚷的声音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妈拉个巴子的!大半夜的,打哪儿来了条疯狗在这儿乱吠??”田重进暴喝道,“给我拖出去,乱棒打死!” 窝在嫤娘怀里的珍宝儿被吓得一个激灵,“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田夫人趁机假意埋怨了丈夫一句,“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吵醒了我的乖孙孙……” 说着,她站起身,先是走到了嫤娘身边,按住了想站起身的嫤娘,示意她只管照顾珍宝儿,然后带着仆妇们出去了。 第四百零七章下马威(中) 长清郡主身边的那位嬷嬷并没有想到,她的举动竟引来了田家家主的一顿臭骂! 田重进是行伍之人,又出身白衣,还曾经当过乞丐……可以说,他是真正从社会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因如今位高权重多有收敛,所以平时给人的印象就是木讷沉默、不擅言辞的。 那嬷嬷从未想过,这位田家的家主,生起气来、骂起人来,居然这样粗鲁! 仆妇们打起了布帘子,田夫人低头走了出去,看到自己院子里的仆妇和婆子们正将一个穿着绸缎的圆脸嬷嬷围在当中,而田夫人屋里的几个婆子们看上去似乎像被欺凌过了,头发是乱的,衣裳似乎也有些不整…… 田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是哪位宫里来的贵人要见我?怎么不见内侍省的大监们过来传话呢?我也好先沐浴焚香才能觐见不是?” 那位圆脸嬷嬷阴沉着脸推开了挡住她的几个婆子,毫不畏惧地走到田夫人跟前,仰着脖子说道,“夫人,我就想问一句……我们郡主住的院子里,为何浴桶净桶都不是宫制的?我们郡主可是皇亲国戚,就连……” “来人!”田夫人打断了那圆脸嬷嬷的话,扬声说道,“传我的话,让管家陪着这位从宫里出来的贵人,去内侍省走上一趟,好好问一问莫大监,为何郡主娘娘屋里的净桶与浴桶不是宫制的!” 立刻有婆子应了一声,然后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准备去找管家。 “站住!”田夫人又叫住了那婆子,吩咐道,“我的话,告诉管家,今儿这事儿要是没办成就不许回来!什么时候郡主娘娘的马桶和净桶弄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等一下!夫人,我是郡主身边的主事嬷嬷,我可离不得郡主,这事儿啊,恐怕还得烦您亲自跑一趟内侍省……”那圆脸嬷嬷叫嚷了起来。 田夫人冷笑道,“我又不是郡主,内侍省也不是我开的!你们郡主在我们田家住的院子,也是你们魏王妃和内侍省的人安排的,和我们田家何干?再说了,既然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贵人,连我也不敢轻易得罪……那么,就请嬷嬷自个儿走一趟内侍省,将那起子不把郡主放在眼里的刁奴好生收拾一番罢!省得让人把你们郡主看到了门缝里!” 圆脸嬷嬷张了张嘴。 ——今天的认知,彻底颠覆了圆脸嬷嬷对田家的认知! 要知道,田家家主是出了名的沉默老实、不爱说话。而田夫人也从来就是个爱说爱笑,一向喜欢与人方便的人。 可今天…… 圆脸嬷嬷先是见识到家主田重进的粗鲁与暴怒,跟着又见识了田夫人的牙尖嘴利!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我堂堂三品诰夫人,你一个宫婢,见了我也不知行礼,还敢说自己是贵人?”说着,田夫人上前朝着那圆脸嬷嬷就一个嘴巴子扇了过去,将堆积已久的满腹积怨彻底爆发了出来! 开了个头之后,田夫人就有停不下来了!她一巴掌呼过去,再一巴掌呼过来……只觉得心里十分畅快! 那圆脸嬷嬷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整个人都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田夫人居然会亲自动手! 田夫人一边掌掴圆脸嬷嬷,一边怒骂道,“你是从宫里出来的贵人?说说,你究竟姓甚名谁,又到底主掌哪一宫宫事?我堂堂三品诰命夫人竟不敢得罪你?” 田夫人辅佐丈夫几十年,也算得上半个女英雄,此时心里又有气,下手极重! 圆脸嬷嬷捱了几下子,只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瞬间就痛到失去了知觉。待她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捂着自己的脸赖到了地下,索性尖叫了起来,“……郡主!郡主!郡主救命,救命啊……郡主哇,就连官家也爱重您,可您看看啊……您才过门,就受人如此欺负!” 田夫人打得累了,便不再追打,命左右婆子道,“把她拖出去!让管家领着她去内侍省要马桶去,告诉管家,今儿要不着马桶,就让内侍省的马大监去找官家,让官家给御赐个马桶下来!我们田家是俗人,可你们郡主却是天仙,原也不方便来我们田家拉屎!快滚!” 那嬷嬷也不是傻子!只她仗着长清郡主的势,向来欺凌人惯了。这回长清郡主一出嫁就受了委屈,故此她自告奋勇想来给田家人一个下马威,怎料这田家人……却一个比一个横? 而且听田重进与田夫人的话中之意,似乎也并没有把她家郡主放在眼里?当然了,若田氏夫妇真把她家郡主放在了眼里,田夫人还会亲自掌掴她? 这还得了??? 不出了这口气,挣回脸面来,日后郡主可怎么在田府立足啊! 再说了,这粗俗如市井小贩一般的田氏夫妇,哪里晓得官家对她们郡主的喜爱与心疼! 想到这儿,圆脸嬷嬷打定了主意——这可是她家郡主进入田家的第一战,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否则,岂不是要被这个像泼妇一般的田夫人给压制得死死的? 此时,田夫人的婆子们听了吩咐,已经一边一个地架住了圆脸嬷嬷,拖着她,稳稳地朝外而去,更有几个婆子已经抢先一步去了外院,先去通知管家了。 那圆脸嬷嬷并不畏惧要去内侍省,但自忖绝不能在田府失了面子,当下便朝着田夫人放狠话道,“……叶氏!你羞辱了我,不值当什么!可你别忘了,我家郡主可是天家皇女!我袁嬷嬷此去,就是豁了这条命出去,也要替我家郡主讨回一个公道!” 田夫人不怒反笑,“好极,实在是好极!若不是嬷嬷提醒,原我们也不晓得会得罪了郡主。嬷嬷只管放心的去内侍省讨要马桶。我们呢,这就沐浴更衣再焚了香,然后去向郡主负荆请罪!” 第四百零八章下马威(下) 待婆子们将那嬷嬷拖走了,田夫人又命人先去如意坊报了信儿,说她和郎主呆会子会过去给长清郡主请安,这才回了屋。 因方才外头闹腾得很,嫤娘便抱着珍宝儿去了内室,此刻见外院都料理好了,这才又抱了珍宝儿出来。 珍宝儿在母亲的怀抱里睡得香香的。 田夫人交代儿子儿媳道,“既然她要闹腾,那咱们陪着!你俩也回屋去换了衣裳,咱们一块儿去如意坊……呆会子天一亮,咱们全家都进宫去!铎郎,你亲去一趟你外祖母家,请她过来咱们家,照看你妹妹!” “娘,这俗话都说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嫤娘为难地说道,“无论如何,这门婚事也是官家应了的,咱们和魏王府总成了姻亲,这……” “你娘的意思,正是让咱们去给长清郡主赔不是。”田重进和颜悦色地说道。 田骁已经应了一声是,站起身,从妻子手里接过了珍宝儿。 嫤娘只得向婆母讨要了一件田重进的大氅,盖在了女儿的身上,然后又向公婆行了礼,这才带着儿子,跟在田骁身后走了出来。 一家四口带着婆子们才走出田夫的院子,在前头提灯引路的婆子便厉声喝道,“……谁?是谁在那儿?” 嫤娘脚步一顿,听到了前头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似有人快速跑远。 铎郎道,“应该是长清郡主派来打探消息的。” 田骁转头看了儿子一眼,抱着珍宝儿继续朝歇竹院走。 半路上,嫤娘朝着灯光辉煌的如意坊看了一眼,微叹了一声。 一家人走到了歇竹院,田骁命铎郎,“你现在就去你外祖母的府上,记着要客气些。无论外祖母和舅婆问你什么话,总之就是一五一十地说,懂?” 铎郎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嫤娘没法子,却也看出了婆家人的决心,只得一迭声地叫了侍女过来,将她的诰命夫人大礼服和田骁的官服统统拿了出来,又急急地扮品大妆穿戴好了。 她这边才弄好了,那边铎郎已经请来了夏大夫人。 嫤娘连忙迎了出去,见母亲裹了件极厚实灰鼠毛的斗篷,踩着月色匆匆而来。连忙上前行礼,说道,“娘,女儿不中用,珍宝儿又要烦您照看着……” “你们啊!尽瞎胡闹……要依我说,这些天我呆在那边府里横竖也无事可做,不如明儿后天的,我带了珍宝儿去那边府上住,也省得你们家乌烟瘴气的……”夏大夫人嗔怪道。 嫤娘有些迟疑。 倒不是她不放心把女儿交给母亲,只是……如今珍宝儿和舒郎要好得很,且舒郎因为与珍宝儿走得近,也开始学着说话、自个儿吃饭、玩些简单的小玩意儿等等。在她们回京三四个月以来,舒郎已经大变了样,不再像过去那样,虚弱得连屋子也出不得了。 如果珍宝儿离了田府,那舒郎…… “全听岳母的。” 不待嫤娘回答,田骁已经一锤定音了。 夏大夫人摇摇头,说道,“那你们自去忙你们的,我去珍宝儿屋里歇着去。”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 也对,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现今这局面如何收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夫妻俩朝夏大夫人行了礼,嫤娘又亲自送了母亲去珍宝儿的房里,这才又转身回来,带上了儿子铎郎,与田骁一块儿急急去了正院。 田重进夫妻俩也正好前后脚从正院跨了出来,见儿子儿媳均按品大妆,两人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田夫人先朝嫤娘使了个询问的眼色,然后又将眼神儿投向了儿媳的膝盖。 嫤娘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田夫人这才满意地微微颌首。 跟着,一家五口领着仆妇婆子们,朝着如意坊浩浩荡荡地走去。 正月十五的子夜,月亮又圆又大,还冷,简直呵气成霜。 嫤娘在大礼服里加了件薄薄的贴身小棉袄并一条棉裤,倒并不觉得很冷,就是身上的衣裳太重了,再加上头上的花枝锦冠……沉甸甸的,极不舒服。 田府一众人走到了如意坊的院子门口。 有婆子上前喊门,“如意坊的门房老姐姐们,烦请开开门,先前冲撞了郡主娘娘身边的嬷嬷,因此咱家郎主携夫人,郎君与少夫人,并四郎一块儿过来,来给郡主娘娘请罪来了,还请老姐姐开开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里头应道,“外头的人,请回罢,我们郡主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儿,明儿等我们郡主入了宫,向官家和德妃娘娘请了安以后再说。” 田重进一向喜怒无形,而田骁也一向喜欢算计人心,甚至就连铎郎也早就已经将长清郡主的心思给摸得一清二楚…… 故此田府的男人们都没作声,倒是田夫人有些高兴地笑了起来,嫤娘则但心地侧头看了看儿子。时间紧迫,也不知她让人送到铎郎那儿的棉里面外头皮子护膝,他戴上了没有。 田重进开了口,沉声说道,“田某人自知得罪了郡主,现亲来向郡主磕头赔罪。若郡主仍嫌田某诚意不够,那田某人就在郡主的院门前长跪不起……” 说着,田重进便领着老妻,儿子儿媳与铎郎,一起跪在了如意坊的院子门口。更有一众婆子仆妇等跪在了田府主人们的身后,黑压压的一群,好不壮观! 如意坊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嫤娘跟着众人在外头跪了一会儿,跪在她左前首的田骁一直频频回顾……她知道,他是在担心她。 其实,在这大冷天里,就算因为在膝盖上绑了牛皮面子、软棉布里子的护膝,所以膝盖并没有直接硌在粗糙冰冷的青石板上,可还是让人觉阴寒入骨,而且累得慌。 第四百零九章斗法(上) 其实田家众人也并没有在如意坊前跪了多久。 田夫人身形一晃…… 嫤娘顿时惊呼了一声,“……娘!” 众人侧目,只见田夫人的身形软软地倒了下来…… 田重进连忙转身,扶住了老妻。 众仆妇们被吓得魂飞天外,也顾不得跪不跪了,纷纷拎着裙子跑上前去,一边大喊“夫人,您怎么了”,一边像无头苍蝇一般惊以慌失措、到处乱转。 嫤娘急忙上前,厉声喝道,“乔嬷嬷,快去外头请了郎中来!来宝媳妇,速速回去拿了夫人平时用的药油来!来喜媳妇,你快快去取了大氅过来,让夫人暖和些!来福媳妇,你领着人去抬了圈椅过来让夫人好生歇歇……” 有了嫤娘的主持,众仆妇们不再慌乱,纷纷依命行事。 不多时,郎中到了,去拿药搬椅子取大衣的仆妇们也匆匆赶来。一时间,如意坊外头热闹非凡,谁也不曾留意到,如意坊的院门是何时打开的。 歪坐在圈椅里的田夫人微微眯开一条眼缝儿,露出了犀利精明的眼光;她朝如意坊的方向一扫,很快就喘了几粗气,揉着心口“醒”了过来。 “夫人!夫人醒了!” “馨宁,你还可好?” “娘,娘您没事儿吧?” “娘,您哪儿不舒服?” “婆婆,你要不要紧?”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田夫人“勉强”站起身,朝着如意坊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然后“卟嗵”一声跪了下来,“虚弱地”说道,“臣妇见过郡主!” 众人一怔,这才意识到,长清郡主已经在众宫婢的簇拥之下,走出了如意坊的院子。 她依旧还穿着厚重的品阶大礼服,只是摘下了头上的花枝冠帽,头发被挽到了脑后。而她似乎已经卸了妆,没了脂粉的面容显得有些刻薄,但不失清秀,只是眼里闪着的寒光,以及过于尖削的下颌,似乎在向众人暗示,她并不是一个好相片的人。 田重进走到了老妻身边,朝着长清郡主跪拜了下去,“老臣叩见郡主!” 嫤娘也急急地跟在田骁身后,带着儿子与众仆妇们朝着长清郡主跪拜了下去。 也不知长清郡主在想什么,或是在看什么…… 总之,过了许久也不见她有任何举动。 嫤娘虽然一动也不动的,却悄悄地转了下眼珠子。 ——长清郡主在发呆? 而且她还是盯着……嫤娘的方向? 嫤娘再不敢唐突,垂下了眼睑不再说话了。 半晌,长清郡主才幽幽地说道,“依礼,本宫如今……不大好见将军与夫人罢?众位请回罢,待明儿一早,本宫入宫见了皇叔和德妃娘娘之后,再向将军与夫人见礼,各位请罢!” 她并没有过问田夫人的“病情”,也不理会田府众人,只是高昂着头,扶着宫婢的手便走进了如意坊。 自有婆子们顺手关上了如意坟的门,还落了栓,上了锁。 等如意坊大门一关,田重进才命众人起来了,“都起吧,各回各屋去……嫤娘啊,天亮以后陪着你婆母也进宫一趟。” 嫤娘应了一声。 田骁带着妻儿向父母行礼告退,然后回了院子。 一路上,嫤娘只觉得…… 田骁脚步疾快,双拳紧握? 她与他做了十余年夫妻,哪还会不了解他? 那他为什么这样暴怒?是因为气忿长清郡主的傲慢与无礼?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缘故? 进了歇竹院,田骁阴沉着脸,径自去了他的书房,嫤娘则开始交代铎郎了。 因铎郎身上并无官衔,所以明天他是不能入宫的。于是嫤娘便教他一大早就要先护送外祖母和珍宝儿回夏府,然后再去一趟山上,把昨天的事儿报与他大伯父和殷郎知道。 交代好这些,她又让侍女们帮着,将她穿在最外头的大礼服上的披锦,腰带什么的全拿了下来,只穿了外头那件绣锦的玄衣,然后倚在炕床上眯觉。 此时已过了三更,再折腾下去,只恐怕没有时间休息了,索性小憩一阵子。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田骁从外头进来了,还带着一身的寒气。他站在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坐了下来,将她半倚着炕床头的身子扳正了过来,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你放心……” 他喃喃地说道。 睡得正迷糊的嫤娘勉强抬了抬眼皮子,问道,“……什么,什么?” “无事,你只管安心睡着。”田骁应道。 嫤娘又睡了过去。 不多时,她被田骁轻轻地推醒了。 “嫤娘,时辰到了,敢起了。”他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嫤娘只觉得眼皮子发沉,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又花了一会儿的功夫让自己变得清醒,这才急急地推开了他,一迭声地命侍女们进来,帮着她重新打理身上的衣裳。 她一边忙着叫侍女帮自己收拾,一边急着让厨下赶紧做了早饭过来让田骁先用。 田骁也没推让,直接吃了大半锅汤饼,再擦擦嘴,和嫤娘打了声招呼就准备走了。嫤娘连忙叫住了他,围着他转了两圈,见他仍然穿着昨天夜里的那身官服,显见得是根本没换。但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衣裳袍角等处一点儿皱纹都没有? 嫤娘这才让他走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嫤娘才收拾好自己,又让侍女们轮流替自己好生看了看,又检查了一番,确定自己穿的大礼服没事儿,也没有因为穿着眯过觉而压出了痕迹…… 跟着,她这才领着侍女们,匆匆往婆母田夫人的院子走去。 在路过如意坊的时候,嫤娘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只见如意坊仍然大门紧闭,而且还静悄悄的,难道说,长清郡主已经抢先一步入了宫? 田夫人正慢悠悠地坐在饭桌上用早饭,见儿媳盛妆前来,连忙拉了她过来坐下,说道,“这汤啊水啊的,别动,用些馒头交子罢……嗯,玫瑰糕是甜的,仔细吃了肚里泛酸……来,吃这个,葱花儿卷,快吃。” 第四百一十章斗法(中) 嫤娘想了又想,终是没忍住,问道,“娘,长清郡主她……” “嗯!她啊,昨儿个咱们一走,她就整装出了府,应该是进了宫。”田夫人笑笑,“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儿心性,她以为她抢在前头去入了宫再好好哭诉一番,她就赢了?” 说着,田夫人笑着摇摇头,一边往自个儿嘴里塞馒头,一边催儿媳道,“快,赶紧的,把这个也吃了!今儿进宫啊,可有一场硬仗要打!这吃饱了才能有力气……” 嫤娘有些无语。 她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问,“娘,要是您还不舒服,不如今儿您就别去了,我替您走一趟?” 田夫人笑道,“我又不像你们,老实成那样!再说了,我晓得你虽能干,但今儿这事儿可不一般!这种撕破脸的活计,还得由我来!唉,再说了,青娘这一去,我再不能指望大郎的媳妇儿了!还好咱家有个你,所以呢,今儿你跟着我进了宫,可不许你出头,只记着凡事有我,懂?” 嫤娘顿时有些忧虑。 婆母这意思…… 恐怕今儿她们会在宫里吃亏? 嫤娘只得与婆母一块儿用了早饭,然后婆媳俩一块儿进了宫。 几乎是婆媳俩的名牌子一递上去说要求见,李德妃很快就准了,跟着就来了个大伴,引着田氏婆媳俩去了李德妃的寝宫。 田夫人是从一进宫开始,就变得“虚弱”无比,还“气喘嘘嘘”的。她让嫤娘扶着自己,还将自己大半部分身体都“挂”在了儿媳的身上。 以至于嫤娘半拖半扶着婆母进了李德妃的寝宫时,已经大汗淋漓,面色潮红还猛喘粗气的。 再一看,李德妃身边还坐着朱淑仪、李昭仪二位妃嫔,且不但魏王妃在,长清郡主在,而且嫤娘的大表嫂昭庆公主也在,还有延庆公主,永庆公主等。另外还有当今官家的亲女,如今正准备议婚的英惠公主、和靖公主与贤懿公主,这三位都在。 嫤娘扶着婆母,婆媳二人朝李德妃跪下,行了叩拜之礼。 李德妃笑道,“好啦,如今咱们已成了亲家,夫人还这样多礼了,再这样生分下去……官家见了可要怨我,快快起来罢!来人,扶夫人一把……” 就在宫婢上前要搀扶起田夫人的时候,田夫人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将眼神儿投向了长清郡主。 长清郡主涨红了脸,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她先是看了看两鬓微白、正不形像嚎啕大哭的田夫人,又看了看烟眉微蹙,愁目含泪的田夏氏,然后用指甲狠狠地抠着自己的掌心,牙关紧咬。 而坐在一旁的魏王妃也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已经做出了只要田夫人一开口数落自己的女儿,便要如何以牙还牙地回击的准备。 不料,田夫人却只是大哭,一个字儿也不肯说! 田夫人初时还是假哭,可哭着哭着,便想到自己辛苦了多年,年轻时候误配了人,好在后来遇到了田重进,从教他识字开起,扶持着他,一步一步从乞儿走到如今。原本以为日子可以和和美美的,不料危机却一件接连一件……这倒也不算什么,可长媳袁氏一死,留下个病歪歪的小孙子儿还不算,如今还被迫收了长清郡主为媳,若是站错了立嗣的队,她与丈夫辛苦一世累积下来的家底,可不就成了过眼云烟! 想到伤心处,田夫人开始从假哭变成了真心实意的大哭…… 放在以往,田夫人是出了名的爱笑爱说爱交际,别说是年轻一辈儿的英惠公主、和靖公主与贤懿公主这几位年轻小娘子从未见过田夫人哭得这样狼狈过;就连年纪稍长些的魏王妃、并朱淑仪、李昭仪等几位,也从不曾见到田夫人这么难过过。 情绪是会传染的。 特别是,自袁氏去世以后,田夫人就是一年一年的见老。 而田夫人久哭不止,嫤娘哪里还忍得住,不由得跪在婆母的身边,也小小声啜泣了起来。 朱淑仪与李昭仪等妃嫔都是官家昔日在底邸时的侧夫人,与田夫人也是熟识、且开玩笑讲笑话惯了的。最终也被田夫人绝望难过的情绪所感染,不由得也跟着微微啜泣起来,还不时用帕子擦拭着眼角。 官家与李德妃闲话时,常说田重进乃是天赐福将,又勇猛异常,不但膝下养了两个厉害至极的儿子,而且为人耿直率真……一门父子仨,论帅才,不输于潘美党进等人;论勇猛,恐怕只有李德妃的兄长李霸图可比一二。 所以李德妃从来也不敢小看田家,更何况,李德妃的嫂子与嫤娘的亲姊婠娘还是手帕交,李德妃本人也与嫤娘私交甚密,又怎会真的让田氏婆媳难堪? 于是,李德妃一再安慰,再三让宫人去扶了田夫人起来,不料田夫人只是大哭…… 没办子,李德妃只得自个儿起了身,亲去田夫人跟前扶住了她,和声说道,“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了,也让我知道一二才是……” 李德妃即将封后的消息儿,几乎已经尽人皆知。此番她走下座来亲自搀扶,田夫人不敢造次,虽哭得打起了噎儿,却还是紧紧地抓住了李德妃的手,泣道,“……娘娘,我田家忠君之心,日夜可鉴哪!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的面色可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田重进可是个出了名的愣头青!昔日先皇尚在位时,田重进的眼里心中就只先皇一个;当时任晋王的官家趁着佳节下的,送了席面酒菜去与他,却被他拒绝,还直言“我不识晋王,只知天下有天子”这样的话。 如今先皇逝去,官家即位。田重进的眼里和心中又只一个官家。他在瀼州镇守边境长达十数年之久,被调到陕西郡平了北汉,田重进军功难掩!这样忠勇双全的人,魏王自然对其心生好感。 若不是因为这样,在长清郡主对刚刚丧了妻的田守信有了好感的时候,魏王夫妇也不会纵容女儿在赵光义的面前撒娇弄痴,最后终于和田家联了姻! 而此时田家刚刚奉旨尚了长清郡主,田夫人就哭着喊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的话,其中滋味儿,可是人人都忍不住遐想翩翩,且心有领会! 不过,此事只能意会,又怎能言传?毕竟田夫人可什么也没说啊! 第四百一十一章斗法(下) 李德妃涵养了得,听了田夫人的话,既不恼也不问,只是扶起了田夫人,笑道,“夫人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说出来……就当是顺顺心也好。” 田夫人只是含泪摇头。 围坐在李德妃宫里的妃嫔、公主们看看田氏婆媳,又看看魏王妃母女,不由得面面相觑。 天刚亮,长清郡主就和魏王妃一块儿哭哭啼啼地进了宫,两人先是冲进了李德妃的宫里,也不管李德妃是不是正在处理宫务,就一边一个,拉着李德妃的袖子就大哭了起来。 长清郡主不住地数落田家,从迎亲开始,一直闹到昨儿深夜,田家罔故天家颜面,处处苛待于她,最后还把她的嬷嬷给绑到了内侍省去! 魏王妃也朝德妃哭泣道,“……娘娘您不晓得!长清的花嫁之日,那田家大郎竟不露面!前来迎亲的,却是他田家不得隔了几辈、病得快要死掉的一个老头儿!哎哟哟,您是没听到外头的人怎么说我们长清的,什么八十衰翁迎娶二八娇娃还算是客气的了,那些难听的我可不敢说……” “娘娘您给评个理儿!这长清和田大郎的婚事,可是官家亲赐!良辰吉日也是钦天监择定的,田家他们,他们怎么敢!他们,他们怎么如此委屈我的长清!” 听到这儿,坐在一旁的朱淑仪看了李昭仪一眼,迟疑道,“昨天田大郎没出面么?这……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吧?” 李昭仪扳着手指算了算,猜测道,“我记得,田大郎的发妻袁氏,像是太平兴国六年的九月底去的,今年是太平兴国九年的正月……这么算起来,嗯,正好满了二十七个月,要说袁氏孝期已过,也无可厚非……可要是讲究的人家,例如九世书香的夏家、王家、蒋家这些人家来说,守孝不足三年三十六个月,可是要遭人话柄的呢!” 李昭仪的话刚说完,大殿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朱淑仪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是钦天监的谁推算出来的好日子啊!这不是坑人么?人家那边孝服未除,这边又迎新妇……不明就理的只当作看笑话罢了。那些知根知底的,还不把田家人的脊梁骨给戳穿了!” 昭庆公主接话道,“淑仪娘娘说得是,这起子钦天监的人,胆子也太大了!这不是抹黑咱们皇家么?德妃娘娘是得和皇叔父说上一说,免得耽误了英惠与和靖她们……” 坐在一旁的英惠与和靖公主顿时涨红了脸,缩在一旁不作声。 魏王妃和长清郡主,则一下子就惊呆了。 要真说起来,倒也不关钦天监的事。确实这婚期是长清自个儿闹腾着要回来的……可谁又想到,田骏竟要为袁氏守上足三年呢? 李德妃叹了一口气,只得和声劝慰魏王妃母女,“……这小娘子出了嫁,就不再只是爹娘的掌上珠了,嫁到了夫家,总要主持中馈,上敬公婆,友爱妯娌……这钦天监到底是谁给长清推算出来的日子,我自会追究。可是长清啊,这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田家究竟何罪之有?” 长清郡主只觉得满心的委屈! “难道我堂堂郡主嫁进了他们家,便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么?”长清郡主不依道,“德妃娘娘若不为我做主,那我便自上金銮殿去面圣,皇伯父必定会给我一个说法!” 李德妃抚额。其实她也知道官家对于魏王一家的态度,所以也一直都跟着官家,一块儿纵容魏王府的人。但这会子,官家正在上朝……难道要把长清的笑话搬到朝堂上去不成! 想了想,李德妃有了主意,笑道,“我说的话,长清要是不信,也该听听你几位姐姐们的事儿……昭庆、延庆和永庆几个,可都嫁了人中龙凤!且她们个个都是当家主母……你就该听听她们的意思!特别是你大姐姐昭庆……” 昭庆公主被猝不及防地点了名,却只觉得满心痛苦。 她与王家大郎的婚事……当年王承衍已娶了发妻乐氏,乐氏还给王承衍生下了一个孩子。奈何后来,她父亲要与王审琦联姻,故此命王承衍与乐氏和离,还逼着乐氏另嫁……最终,王承衍才无可奈何地尚了她。 昭庆公主嫁到了王家,王承衍待她也算是体贴有加。可是,以女人独有的细腻心思,昭庆公主可以感觉到,这么十几年了,王承衍从未忘情过乐氏。 但凡乐氏娘家出了一丁点子的风吹草动,王承衍必定第一个出面相帮扶;乐氏的生辰,他与乐氏成亲的日子,他统统都记得!甚至就连长子(乐氏为王承衍所生)的亲事,王承衍也不许昭庆插手…… 如今长清嫁了田大郎,大约也就比当年的昭庆强上那么一点点,至少袁氏是自己难产而死;而昭庆呢,却是先皇命王承衍停妻再娶的。 这男人啊,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姬妾成群罢了。 可对女人来说,嫁了一个根本就不爱自己的男人,却是一辈子的痛啊! 看着长清郡主油盐不进的样子,昭庆公主微微摇头。她自个儿的事情还忙不完呢,和长清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了,长清与魏王妃,包括魏王……都被昔日的先皇、与今日的官家给养废得骄横跋扈。无论什么道理,到了他们这儿,既讲不通也行不通。只有等着他们自个儿去撞墙撞到头破血流才能明白了罢? 因此,昭庆公主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只浅笑着说了几句,“……这夫妻过日子呢,最重要是交心。你待他真心,一时半会儿的,就算他认不出,日子久了,也定会知晓的。” 李德妃闻言,倒是打量了昭庆公主好一回,最终笑了笑,不再提及此事了。 #####推荐好友三月的文,《厨灶飘香之农家妃》,农门孤女奋斗篇,且看灰姑娘如何风生水起。白汆熊肉、叫花鸡、清炖黄鼠狼……丑丫的灶前名言:是肉,都给姐炖到锅里!哦,对了,她还捡来个傻子做夫君,究竟有多傻?看了,你就知道!累积点击破百万,评分4.7分高分的古言种田精品!精品好文已养肥,欢迎去围观噢~搜索作者笔名或者小说名字,立等可得~ 第四百一十二章做主(上) 有了长清郡主在前头闹的那一出全武行,再加上魏王一家平日里的行径,此番众宫妃公主们再见到除了大哭之外,一个字儿也不肯吭气的田氏婆媳时,不禁都充满了同情心。 谁都不是傻子。 长清郡主充其量也就只在田府呆了一晚上,哪来那么多的委屈? 再说了,勋贵之中,田府是出了名的人丁单薄却又和十分友爱的一家。当年田大郎的发妻袁氏还活着的时候,和田夫人就像亲生母女似的。这样好的人家,怎么到了长清郡主的嘴里就变得十恶不赦了呢? 再仔细想想,这门婚事,好像还是长清自己求来的吧? 倘若田家是心甘情愿地认了这门婚事,那田大郎又何必在花嫁之日直接撂脸子?根本连现身都不愿意? 再说到这婚期吧,首先但心是官媒,钦天监都不可能把花嫁之日先在节气假日里;其次,钦天监的人又怎么可能把良辰吉日放在人家家里服丧期未满的时候? 依着长清跋扈张扬的性子,这事儿只有可能是她弄出来的。只是,要看这次,是钦天监里的哪个菜鸟来背这个锅了。 并没有人关心谁会替长清背黑锅的事儿,但摆明了,这件事儿,也只能糊弄糊弄糊涂人儿。还有谁参不透魏王府背后的打算的?但长清怎么就不好好考虑考虑,若是田大郎爱重他那逝世的亡妻,那长清之举,岂不是令魏王府与田府结仇? 此刻李德妃扶起了田夫人,亲送她去一旁落了座儿,又吩咐宫婢打了水拿了帕子过来,还亲自拧了块热帕子递与田夫人,嗔怪道,“夫人这是说得什么话?回头官家知道了,定要怨我没能照应好夫人……快别伤心了。夏家五姐姐,也请你坐下罢……” 嫤娘朝李德妃谢了恩,拭了拭眼泪,也挨着婆母坐下了。 李昭仪上前劝田夫人道,“……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要依我说呢,夫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横竖再熬一个月,等人搬了出去……就眼不见为净了!” 魏王妃和长清郡主立刻狠狠地白了李昭仪一眼。 朱淑仪也笑笑道,“京中贵胄之家,谁不称赞田府宅心仁厚、与人为善?依我之见,这事儿也不怕上达天听!是非对错,就连旁人心里也有一杆称,做没做亏心事,自个儿知道就成了。” 朱淑仪是真生了气。 至今为止,官家膝下共养了五位公主,两位早亡。到如今,年纪最长的英惠公主已经被官家指了婚,未婚夫婿是猛将吴廷祚之长子吴元扆,如今两人已交换了庚帖,只等择日完婚了。 排行第四的和靖公主乃朱淑仪所出,今年十二,正是要议亲的时候。朱淑仪看上了大文豪柴禹锡的嫡长孙,这些天正想着法子地想在官家和李德妃跟前上眼药呢……可在这个节骨眼上,长清却闹了这么一出,简直就是有损皇室宗女的名声! 柴禹锡是什么人!人家是当世的大文豪,就连官家,也对柴禹锡格外敬重! 一想到很有可能因为长清的行径,而令柴家人看不上骄纵跋扈的皇室宗女,从而让女儿和靖公主的婚事泡了汤……朱淑仪就觉得气儿不打一处来,就连说话也变得有些刻薄。 长清一听就恨恨地喘起了粗气! 魏王妃护女心切,就怕万一在李德妃跟前闹起来……看这李德妃对待田夫人的架式,恐怕今儿她们母女在李德妃这里是占不着理儿的,万一惹恼了李德妃,让长清受了训斥,而这一幕又被田氏婆媳见了…… 那以后,长清还能在田底昂首挺胸地做人嘛? 这么一想,魏王妃连忙抢在女儿开口之前,怆道,“也不知淑仪娘娘说谁做了亏心事儿?不如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朱淑仪简直懒得理她,索性转过头去,和李昭仪聊起了天。 这时,有宫人来报,说官家即至。 一听宫人所说,长清郡主的眼圈儿立刻就红了。她用帕子擦了擦了眼角,也顾不得殿中的众人,拎着裙摆就朝着宫门奔了出去。 昭庆、延庆与记永庆三位公主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长清郡主的背影。而英惠、和靖与懿顺三位公主则忿忿不平地瞪着长清郡主…… 李德妃也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今儿这么早?” 田夫人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下来,连忙小小声问了李德妃一句,可要回避? 李德妃心想,平日里官家上朝日理万机,哪一回都不像今天似的,早早散了朝就赶到她的宫里,显见得长清与田大郎的婚事恐怕还是闹到了朝堂之上! 于是她便笑道,“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亲戚……咱们都不是外人,哪儿来的避不避嫌的话!夫人只管坐着!” 不多时,果然有宫侍过来,唱喏着说皇上驾到…… 李德妃连忙领着众人跪拜接驾。 众人偷偷一看,长清郡主正嘟着小嘴儿,像个孩童似的,眼泪汪汪地拉着高壮微黔的官家的袖子,一边儿急急地追着官家的步子,一边抽抽噎噎地哭泣着。 面无表情的田重进、田骁,与面色阴沉的魏王赵光美正跟在官身的身后。 而官家亲子,卫王赵元佐、陈王赵元僖、寿王赵元休、越王赵元份、吴王赵元杰等,并几个尚未成年还不曾封王的皇子,以及驸马王承衍、石保吉、魏咸信等人也跟在后头。 这么一来,赵氏皇族中人,基本也到得七七八八了。 “皇伯父!长清知错了……长清不要嫁人,不要嫁人!”长清郡主哭成了泪人儿,抓着官家的袖子,摇过来又摇过去地哭道,“皇伯父,您要为长清做主啊!田家怎能这样对我?于礼于法,我是郡主宗室,昨日是我的花嫁之日……田大郎是个缩头乌龟!他都不敢来见我!然后他们还找了个老得快要死掉的病汉去府中接我……” 长清郡主悲悲戚戚地哭诉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三章做主(中) 依礼,官家亲至,众人需行礼问安才是。 可长清郡主一脸天真无辜的孩童模样,还拉着官家的衣袖摇来晃去的,却又令众人都有些迟疑——要是她们这么一拜下去,岂不就连着长清也一块儿拜了? 只见李德妃面不改色,笑盈盈地上前朝官家拜倒行礼,口称,“臣妾见过皇上!” 众宫妃公主、王妃、并田氏婆媳与一众宫婢们这才纷纷伴在李德妃的身后与两侧,亦排着队儿向官家行礼问安。 跟在官家身后的众王、众皇子驸马、并田氏父子与宫人等连忙侧身回避,唯有长清郡主并不理会,只是撅着嘴儿伴在官家身旁,结结实实地也受了李德妃与众人一礼。 官家却借着搀扶李德妃的动作,不动声色地从长清郡主的手里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又和声说道,“爱妃快些免礼……诸位,都免礼,起吧!” 等宫妃女眷们朝官家行了礼,自有魏王、卫王、陈王、寿王、越王、吴王等人也领着众皇子、驸马与田氏父子、并宫人等,朝李德妃行礼。 李德妃也连忙挥手,和颜悦色地让众人免了礼。 官家这才携了李德妃的手,两人相互搀扶着一块儿坐下了。 长清再次哭着上前,站在官家身边,泣道,“皇伯父,我不要呆在他们家,我,我要回魏王府!要不然,我回宫里住着也成!” “胡说!”官家喝斥道,“你今年已是整二十的人了,又出了嫁,难道还不懂事?” 长清郡主一噎。 她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皇伯父居然会在外人面前责怪自己!可她也没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心里想着呆会子只要和皇伯父撒个娇,皇伯父必会像从前那样宠着自己、护着自己的。 没想到,田重进突然“卟嗵”一声跪了下来,田骁立刻跟着跪下;而田夫人见了,也急忙领着儿媳上前,跪在了丈夫身边。 家主田重进领着家人朝着官家行了九叩大礼,然后直跪在地上,一脸的嫌弃,却沉声说道,“皇上请赐臣死罪!” 殿中众人皆一脸的震惊,个个都呆若木鸡! 好个田重进啊!一声不吭的,居然张口就求死? 田氏一家父子仨,那可是满门的军功,且田家驻守瀼州多年,且田家军威名赫赫,震慑安南等小国不敢犯境,确保了大宋国一方安稳,君臣无忧。这也就是自太祖起,至当官家都对田重进刮目相看的原因。 那…… 田重进在长清郡主嫁到田府的第二天便向官家开口求死,个中缘由还用明说? 可是,这,这……这岂不是在啪啪啪地打了皇族的脸? 众王爷、皇子们的面上顿时就有些不好看;已经出了嫁的公主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外表光鲜却冷暖自知的婚姻,深深地低下了头,心里苦酸交加。 尚未出阁的小公主们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年纪最小的贤懿公主则忿忿不平地瞪着长清郡主——这人怎么这样啊?她又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不过是个侄女儿罢了,怎么倒比父皇的正经女儿还要高贵些?一点儿规矩礼仪也不懂? 而和靖公主的母亲朱淑仪则被气得满脸通红!她两手互握藏在袖子里,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掌心…… 可此时长清郡主听了田重进求死的话,又扫了一眼跪在殿中的田府众人,却认为是田家人已经服了软。 她心中得意,却仍假装啜泣了几声,才娇滴滴地向官家说道,“皇伯父,既然田家已经知罪了,那就您看来长清的面上,不要怪罪他们了可好?只要,只要大郎亲来给我赔个不是,再应下我几件事……那这一次便算了罢!” 顿了一顿,她又怕自己吃亏,补充了一句,“要是下回他们还敢这样对我,皇伯父您就不能再饶了他们!” 这一回,众人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以前大家是觉得长清这人吧,被惯得有些无法无天……所以也不与她一般计较,直接绕开她也就罢了。怎么今儿看来,长清这么蠢?田重进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以魏王的脸色很难看,可长清……居然还以为田重进在官家面前求死,是因为得罪了她的缘故? 魏王妃虽然也性子跋扈,但毕竟还是个有眼力见的,此番已经觉察到有些不对,再看看夫君魏王的脸色,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瞪大了眼睛,频频朝着女儿使眼色……奈何长清郡主的满腹心思都放在要如何压制田家上,压根儿就没发现母亲朝自己使眼色都快抽筋了! 赵光义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看已经满了二十却还在自己跟前,像个孩童一样撒娇的长清郡主;再看看跪在殿中,却不肯罢休的田家人,不由得十分为难。 这时,田重进突然缓缓地摘下了头顶的官帽,恭恭敬敬地将官帽放在了一旁的青石板上。田骁见状,也跟着摘下了官帽,有样学样地将官帽放在了一旁。 田夫人与嫤娘也毫不犹豫地解下了头上的花枝帽冠…… 田府众人跟着田重进,再一次朝官家行了九叩大礼! 田重进沉声说道,“……罪臣不敢言功,但求皇上看在罪臣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不负君恩的份上,给田府儿孙们一条生路罢!求皇上赐罪臣一死!” 田骁、田夫人、嫤娘亦跟着拜倒,口称,“求皇上赐臣(臣妇)死罪!” 这下子,长清郡主愣住了。 田家人这是有病吧?她刚才不都已经说了,只要田大郎亲来向她赔个不是,再温言软语地好好求一求她,她就不计较田家的无礼了啊!怎么这些人……这么蠢?这么一根筋呢? 大驸马王承衍是嫤娘嫡亲的表哥,自然不能对此坐视不理,连忙出列、行礼并跪倒,口称,“侄婿人微言轻,但求皇上三思,田大人是国之栋梁啊……” 昭庆公主见夫君出了列,也连忙出列,跪在王承衍的身边,亦朝官家行礼,说道,“皇叔父请三思!” 自先皇驾崩,兄长赵德昭自尽、幼弟赵德芳病逝之后,昭庆公主与两个妹妹延庆永庆便只能抱团取暖。此时延庆公主与永庆公主见长姊出了头,焉能落了后?她们急忙朝着各自的夫君魏咸信与石保吉分别使了个眼色,然后齐齐出列,亦朝官家行礼,求官家三思…… 又有陈王赵元僖的正妃李氏,其长兄李允则与田骁是同一年的武举人,连带着赵元僖与田骁的私交也不错,便也上前跪下行礼,说道,“父皇请三思!” 而田骏任金吾卫首领长达十数年,同时也是寿王赵元休的武艺启蒙教师,寿王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师一家自请死罪?便也急忙上前跟着跪下了…… 顷刻之间,殿中人乌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倒令赵光义感觉到愈发头疼了起来。 #####推荐好友云沉渊作品《我家王爷是精分》,借道还魂,刚解决完意图不轨的登徒子,却又遇到个白衣流氓。 此流氓帅颜天人共愤,武艺高强,却偏爱缠着自己,还整日惦记着偷瞧自己洗澡? 得知某人要大婚,该流氓暴怒拍桌,还夺走了她的初吻:女人,你逃不掉的! 新婚夜,挑起盖头,某人勾唇,“爷,私奔吗?”精品好文持续更新中,搜索作者名或书名,立即可得呦~ 第四百一十四章做主(下) 长清郡主终于觉察到不对了! 她瞪着跪在殿中的田氏众人,又看看堂兄堂姐和堂姐夫等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长清郡主急道,“田家人的生死前程与你们何干?有我在,我自然保得田家安康,是不是啊皇伯父?我,我可并没有要处死田家的意思啊!” 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纷纷抬起头来,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长清郡主。 长清郡主她,她……她把田家当成什么?当成她长清郡主的附属物?还是说,她把田家当成了魏王府的附属品? “长清!”魏王终于忍不住了,低喝了一声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然后站起身,朝官家行了一礼,说道,“皇兄恕罪,臣弟教女无方,这就领了长清家去,好生管教一番……” 老实讲,魏王心里是怎么想的,赵光义根本就是一清二楚。 可是,他从兄长赵匡胤那里继承了皇位之后,这兄终弟及替代了父死子继,他便受到了天下文人明里暗里的诅骂。特别是侄儿德昭与德芳相继去世,他身上背负的骂名就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所以说,就算他再什么在意田府的中立,也不愿意和庶弟赵延美闹僵,所以也不愿意撕破脸面。 此时赵延美说要带长清回府好生管教,赵光义立刻就松了一口气。 “父王!”长清郡主有些不依! ——这可是在外人面前呢,为什么父王要说什么管教?这可是她和田家的第一次交锋,要是输了,以后她要怎么在田家立足啊! “闭嘴!”魏王脸色铁青,还狠狠瞪了魏王妃一眼。 魏王妃一个激灵,连忙上前要拉住了长清,哄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受了委屈……走,咱们家去好好说道说道……” 可田重进也不依了! 他堂堂大丈夫,昔日追随先皇东征西战,十数年来又镇守一方国土。从麻衣乞儿到今日的封疆大吏,靠得是自己的一双铁拳,妻子呕心沥血的辅佐,两个儿子的浴血奋战与隐忍…… 从什么时候起,田家居然沦为了妇孺闺阁的袖底物? “皇上,若今日皇上不给罪臣一个说法,罪臣不惜以死明志!”田重进冷冷地说道。 长清郡主愣住了。 在她还未嫁进田家之前,母亲魏王妃就教导她说——田家一门父子仨,皆是虎将、福将。打起仗来所向披靡,百胜而无一败!而自本朝起,兄终弟及取代了父死子继,因此,以后你皇伯父若是去了,你父王就是未来的天子!为了这个,你也要稳住田家,恩威并施,让田家效忠于魏王府…… 接下来,魏王妃又传授了她好几个治人的法子,无非就是一进门就得几棒子打得田家人心生敬畏,接下来再施以小恩小惠,只有这样,才能把田家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所以,长清郡主的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田家人看看,她长清郡主可是官家最心爱的小侄女儿,以后只要田家顺着她,凡事听她的,她就能保田家安康,一世荣华富贵! 可是,田重进为何口口声声要请罪,还要求死? 要是田重进真死了,田骏还能与她鸳鸯交颈? 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不就是闹了下小性子,这又有什么?只要田家人向她赔个不是就成了呀,她也没想让田家人死啊! 再想想,今儿可是她嫁进田家的第一天啊,公爹田重进就要寻死?要是她服了软,日后还怎么拿捏田家?万一人人都以死来相逼,那她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田大人口口声声要寻死,到底是什么缘故?”因为还没向公婆敬过茶,所以尚未礼成,长清郡主也拉不下脸来喊田重进为公爹,便质问道,“……是你们田家欺负人在先,怎么还口口声声的要寻死?你要寻死,自回你屋里去死,这会子大大喇喇地嚷出来,是想让人防着你、不教你死,是也不是?” 长清郡主咄咄逼人。 可众人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魏王妃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的…… 朱淑仪与李昭仪捂着嘴儿笑了起来——长清这副嘴脸,真是像极了魏王妃在训斥魏王府的侧妃如夫人们似的!可田重进是朝臣,还是有血性的汉子,能受这副羞辱? 果然,田重进怒吼了一声,“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握拳,目中似要喷出怒火来似的! “皇上,田某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家小因此事而有半分损伤,田某人就是去了阴间做了鬼,也不忘回来向皇上讨个公道!”田重进怒吼道。 “当家的!”田夫人大喊了一声。 田重进已经低了头,冲着赵光义就疾奔了过去! 殿中顿时大乱! “拦着!拦着……”赵光义急忙吼道。 所有的人,包括魏王、田骁、并众王连忙上前去挡,另又有几个宫侍也赶了过去…… 只是,众人皆当不得田重进之骁勇。魏王与田骁拉住了田重进的衣角,却听到“撕啦”一声,田重进的衣角尽裂!寿王、陈王并驸马王承衍、魏咸信、石保吉等人眼疾手快地上前拉住了田重进。 不料田重进怒吼一声,全身肌肉坚硬如铁,众人合力一抓,却没能抓得牢,并且还被田重进一个发力,寿王、陈王、王承衍、魏咸信、石保吉几人皆被他给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 但几人竭尽全力的阻拦,还是将田重进的去势稍微挡了一挡。 一直护在赵光义身边的三两个宫侍战战兢兢的,为防田重进触柱,几人大着胆子拦在了田重进身前。 田重进结结实实地朝他们冲了过去…… “田卿!”赵光义大吼了一声! “……啊!” “夫君……” “父亲!” “公爹……” “田大人!” 一声惨叫过去,众人的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了起来! 长清郡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惨烈景况,被吓得张大了嘴,脸色惨白。 #####听说你们都嫌我更得慢慢qaq所以今天我爆发了!!!二更送上!!! 第四百一十五章劝情(上) 原来,田重进朝着殿中的大柱子就撞了过去! 几个宫侍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用身体挡在了田重进的跟前。 田重进便一头撞在了其中一名宫侍的肚子上! 也幸好田骁机警,手里还抓着半片父亲身上的被撕破了的衣角,赶上来尽全力朝父亲一撞…… 田重进顿时就被撞偏了半尺,可挡在他身前的那个宫侍却被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大柱子! 众人清楚地听到了那宫侍骨头碎裂的清脆声音,以及肉体撞击大柱子的沉闷响声,还看到了从宫侍嘴里喷出来的大片鲜血! 而另两外宫侍,一人被田重进带倒在地,因田重进力度奇大,那人也直接就倒在地上,口迸鲜血,生死不明;而另一人则被田骁撞飞了十几尺,半倒在地上,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只会抽抽了。 殿中众人皆惊呆了。 由此可见,田重进求死之心是何等坚决惨裂! 再者,大宋国虽抑武扬文,但国民皆好武学,堂上众人更是……要么就是行伍之人,要么就是皇室宗亲,是打小儿就接受过正统的武学传授的。可这么多,居然合力也无法抵挡已经年过半百的田重进? 要不是田骁最后那一下子,恐怕田重进此时已经触柱身亡了! 殿中除了宫侍微弱的呻吟声之外,陷入了一片寂静。 田重进亦倒在地上,却倔强地抬起头,看向赵光义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请赐臣……死罪!” 众人不由得再次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足以可见田重进的决心了。 长清郡主呆愣愣的,还是反应不过来。 但是,有一点,她是很清楚的。 那就是…… 今天田重进来了这么一出,可以说,她和田骏的婚姻,是还没开始就已经就到了头了! 虽然还不清楚田骏对她本人的态度和意思,可难保日后田骏不会想起来……他的父亲,曾经因她一句话而差点儿触柱而死! 想想如一般谪仙般俊美的的田骏,再想想她费尽心思才谋求而来的婚事…… 长清郡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赵光义已经撩起了袍子,匆匆走到了田重进的身边,亲自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又急又怒地说道,“……陆郎(敬称),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的?你再这样,我可要问守吉的罪啦!” 站在一旁的田骁,立刻朝着官家与父亲,深深地作了一揖。 田重进看了儿子一眼,虎目蕴泪。 田夫人被儿媳扶着,弱弱地说了一句,“嫤娘啊,若你公爹有什么万一……我也跟着去,舒郎就交给你和二郎了!” “婆母!”嫤娘还没从公爹要触柱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就又被婆母的话给吓了一跳。 田夫人摇摇头,有气无力地低声啜泣了起来。 殿中再一次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赵光义亲自将田重进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命田骁好生侍候,然后恨铁不成钢一般地瞪了长清郡主一眼,这才问魏王道,“……四郎你说,此事如何是好?” 赵延美被气得不轻。 可眼下这局面…… 田重进是铁了心地要退去这门婚事,可长清毕竟是魏王的长女,凭她是皇室宗女呢,都已经出了嫁还被退了婚,日后怎么再嫁?再说了,就算再嫁,也肯定找不到像田家这么合适的了。 又及,今儿在堂上见识了田重进的勇猛之后,赵延美是真不愿意放弃这门姻亲。 田家嫌他女儿长清飞扬跋扈?那再多送几房温柔貌美又会服侍人的姬妾过去就是了,但最重要的,一是长清不能被休弃,二是田家这门姻亲不可废除啊! 于是,魏王想了半日,又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才说道,“臣弟这就领了长清回去,好生管教一番……也请德妃娘娘派几个厉害的嬷嬷去我府上,让长清再重新好好学一回规矩。” 可李德妃还没表态呢,田重进就开口了,“皇上……您还是赐臣一死吧!” 显见得,田重进对魏王的处理结果并不满意啊! 赵光义也头疼得厉害。 这一来,还没谁敢休弃皇室宗女的。要是田家开了个头,前头已经嫁人生子的公主们不说,他自己膝下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儿呢! 可是,长清的教养、礼仪和规矩……也确实太糟糕了,公然不敬尊长,还出口妄言侮辱重臣,这要是别人家的小娘子,恐怕直接就被送到山上去当姑子去了…… 嗯,当姑子去? 赵光义不由得回过头,看了朱淑仪一眼。 朱淑仪早就已经忍不得了! 田重进此举,分明就是要抗旨退婚啊!其实朱淑仪也很看不惯长清郡主,一个郡主而已,而且魏王还是耿太妃所出,又不是赵氏皇族的嫡支,整得好比皇族里的正经公主似的!天天撵鸡打狗的,将皇室宗女们的好名声全败坏了! 可事实上呢,她的女儿和靖公主可是个温柔知礼又可爱的小棉袄! 但就算长清再怎么坏,朱淑仪也不希望田家休妻——毕竟她的和靖正到了要议亲的时候啊! 所以这会子朱淑仪得了官家的示意,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想了想……既然要平复田家的怨怒,又要考虑到皇家的体面,要不,就让长清顶着妻名,在田府束冠修行?反正只要皇家的面子上过得去就成? 朱淑仪连忙上前试探着说道,“皇上,德妃娘娘,可否容臣妾插句嘴儿?” 赵光义点点头。 “依臣妾之见啊,长清郡主呢……不过就是小孩子家家的心性儿罢了,她也没什么坏心,就是性子烈了些。这让管教嬷嬷去照应郡主呢,也不太应该,毕竟郡主也是个尊贵人儿。所以臣妾想着,是不是请几位得了道的师姑,去田府和郡主做个伴儿,好好说些佛法,把性子养得平和些呢?”朱淑依一边慢吞吞地说,就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官家的神色。 见官家舒了一口气,朱淑仪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没有押错宝,便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第四百一十六章劝情(中) 长清郡主朝朱淑仪投去了忿恨的目光! 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妇!她居然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这,这是要将她囚在田府,束发修行的意思? “皇伯父!”长清郡主眼泪汪汪地上前,想要拉住官家的袖子,好好撒娇弄嗔一回。 然而官家却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然后转头问魏王,“四郎,你意下如何?” 还不待魏王开口,田重进就又来了一句,“皇上,请皇上赐臣……” 魏王简直就快要崩溃了! 长清毕竟是他宠爱的女儿,如今就快要被逼得出家了,这田重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朱淑仪的提议还是很不错的,至少魏王府和田家还是姻亲…… “臣弟以为,朱淑仪娘娘所言极是!”魏王咬牙切齿地说道。 “父王!”长清跺脚,不依地哭喊了一声。 “那就依魏王所言!”官家一锤定音道。 魏王妃老大不愿意,心想这主意分明就是朱淑仪想出来的,怎么关魏王的事?想想,她又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朱淑仪一眼。 朱淑仪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了魏王妃一眼! 想想反正自己都已经得罪了魏王府,索性再卖个乖儿,谁让田少夫人田夏氏的娘家二叔,与柴禹锡是忘年好友呢?索性讨好了田夏氏,以后再托夏二老爷去和柴禹锡套个近乎,和靖与柴宗庆的婚事……就能成了呢? 朱淑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田夏氏一番,然后上前说道,“启禀皇上、德妃娘娘,臣妾也好佛学以修身养性,因此倒也与几位得道师姑们熟识,不如……替长清郡主访师的活计,就交臣妾去办?” 这起子事,属于后宫妇人所管辖,官家不耐烦地挥手,说道,“看你德妃娘娘的意思吧!” 李德妃是巴不得把烫手山竽给扔出去的,便笑道,“不知魏王妃……” 魏王妃自然是不肯的,正要开口拒绝时,不料魏王却抢先一步说道,“那便有劳朱淑仪了!事不宜迟,有劳淑仪娘娘今儿就办了这事儿?” 此言一出,长清郡主和魏王妃都愣住了。 这事儿怎么说?不是说好了要给长清讨个公道、威摄田府的嘛,怎么一转头,倒把长清送进了小佛堂束发修行?而且还是……今儿就要去请了尼姑子来? 可还没等长清郡主和魏王妃想好,这事儿到底要怎样才能转寰时,田重进又开口了,“皇上……” 这下子,众人忍不住跟着田重进,默默地在心里念叨道,皇上,请赐罪臣一死啊…… “臣家庙小,供不起大佛。昨儿夜里郡主娘娘还为了臣府上没有合她心意的马桶,不但要问了内侍省的罪、还要问臣的罪……所以还请皇上开恩,让郡主娘娘去了郡主府另居罢!且臣餐餐都要吃肉,只恐冲撞了那些要来教导郡主的师太们啊!”田重进继续说道。 见这一回田重进终于不求死了,众人忍不住纷纷松了一口气。 赵光义一想,反正郡主府也已经建好了,不住白不住,于是大手一挥,说了声,“……准!” 这下子,田家人和魏王府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田家人心想,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以后凭长清郡主怎么闹呢,反正她也被姑子们拘着,再闹也闹不到田府来;而魏王妃则想着,只要女儿出府另居了,不教田家人看见,那还不是……想吃肉吃肉,谁还真敢管到了魏王府的头上? 这么一来,双方都不吭声了,只有长清郡主又羞又怒的,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 李德妃一向不爱管她,当下只是一连气地吩咐宫人们去请了太医过来,先是将那三两个受了伤的宫人抬了下去,然后又让太医替田重进看看…… 官家今儿见识了田重进的倔驴脾气,又被闹了一场,又烦又乏,见田重进也无事,便挥挥手,说道,“……都散了吧!” 众人这才向他行了礼,结伴退了出去。 因在宫中,田家人就是与众皇子王爷公主们再交好,那也不敢放肆,所以众人退出了宫殿之后只是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各自散了。 可一直到回到田府,嫤娘却仍然回不过神来。 在殿上时,亲见公爹要触柱,直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这会子竟觉得浑身酸软,连除大礼服的力气都没了。 田骁倒是三下两下就除了衣,然后赶走了侍女们,亲自服侍妻子除衣。 嫤娘也不拒绝,就着他的服侍,低声说道,“今儿可把我给吓坏了……难道说,爹是认真的?我是真不敢想,若你不在……还能有谁拦得住爹!” 田骁笑笑,“可不就是你说的这样!” 嫤娘一噎。 她瞪着他看了半晌,才久久地吐出一口气儿来,嗔怪道,“我和娘都快被吓死了!你和爹还,还……” 田骁笑道,“爹的原话就是……‘咱们只要能瞒过了你娘和你媳妇儿去,旁的就没啥事儿了’。爹这法子虽有些危险,却是一了百了的。何况官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咱们这么做,他只有高兴的。” “再说了,这事儿其实还看大哥。爹的意思,大哥为咱家牺牲太多……他要的,咱们不能短了他的;他不要的,咱们也不能委屈了他……可大哥连成亲都不愿意回来,可见得他的态度了。”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低声说道,“依我看啊,把长清拘了起来还不够,还欠大伯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田骁大笑,“知我心者,莫若贤妻也!” “正是这样!这事儿先放一放,等过一阵子,这事儿完了,殷郎他们也除了服,爹会去为大哥请命去。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儿,想必无论是官家还是魏王,都希望看到大哥有出息、出人头地的模样儿!”田骁意气风发地说道。 顿了一顿,田骁又笑道,“过几日你回趟娘家,去你娘家婶子面前好好赞一赞和靖公主的美名,特别还要把柴宗庆的名字拉出来说说,方不负了朱淑仪为咱们出头的苦心……” 嫤娘略一思忖,很快就明白了朱淑仪的心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劝情(下) 长清郡主浑浑噩噩的,与母亲魏王妃一块儿,被“请”到了朱淑仪的寝宫里。 朱淑仪已经急命亲信出了宫去寻她的娘家嫂子,传了消息儿,让她嫂子速去五华庵请来了贞华师太与贞林师太几位年纪大又刻板的姑子进宫。 跟着,朱淑仪又郑重许诺了几位姑子,只要她们能好好渡化长清郡主,那她便布施重金给五华庵,且再去官家那里求副抄经的墨宝过来,到时候刻了石碑立在庵堂里,让五华庵流芳百世,盛名远扬! 姑子们一听,觉得既能收受钱财维系庵堂,还能求得天子真迹以让五华庵流芳百世?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便忙不迭地先应了下来。 结果几个姑子们才信心满满地凑到了长清郡主跟前,就劈头盖脸地捱了一顿骂。 那几个姑子又灰溜溜地出了宫,临走的时候,姑子们只和朱淑仪说,教明日把郡主送回郡主府去,她们回去好生准备一番,明儿也直接上郡主府去“侍候”长清郡主。 朱淑仪在官家和李德妃面前打了包票,又一心为了女儿和靖公主的前程着想,只得硬着头皮,再三嘱咐姑子们,可一定要把长清郡主教导得乖乖地啊! 姑子们自然是连连点头。 魏王妃倒还好,毕竟那么大一座魏王府在那儿,府里的妾侍们要打理,魏王府的世子和小郡主等也不能失了她的照拂,所以魏王妃只是色厉内茬又指桑骂槐地说了朱淑仪几句,这才匆匆赶回了魏王府。 这下子,长清郡主可是真正明白过来,自己被软禁了! 气愤交加的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摔砸屋里的东西……饶是朱淑仪心疼无比,却念在自己出头替田家和官家解决了这样大的一件麻烦事儿之后,田夏氏会看在自己的份上,能好好游说柴家一番,也希望官家和李德妃看中自己,将来能替和靖做主…… 于是,朱淑仪一夜没睡,就守着长清郡主。她要砸东西自让她砸去,只要她人没事就好!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二日天亮,朱淑仪匆匆去向李德妃晨昏定省,然后又请来了旨意,命内侍省的人护送长清郡主去了新建成的郡主府,因为怕出意外,又命自己的心腹宫婢也跟去了郡主府…… 内侍省的首领太监前一日才因为田府的马桶不合长清郡主的心意,被李德妃好生训斥了一顿,早对长清郡主满怀怨忿,当下便不怎么客气地让小太监们把闹了一整夜的长清郡主给“请”上了马车,又急急地去了郡主府。 这时,五华庵的姑子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其实从花嫁那日开始,长清郡主就一直在闹腾,没有好好用过饭,也不曾好好休息过,再加上极度的愤怒……这时候的她,已经成了强弩之弓。 见这郡主府虽然休憩得极富丽堂皇,可在府里走动的,居然都是姑子?再仔细一看,那些年少的、年老的姑子们,居然还都是在她身边服侍的仆妇与侍女们!只见这些人穿着不合时宜的素色灰布衫子,头上身上一律首饰也无,人人表情麻木,眼神呆滞,似乎就连动作……也变得迟缓了起来。 长清郡主惊怒交加! 这可不是她想像中的束发修行啊! 束发修行,那是对着外头的人说起的;关上了府门,谁敢来管她是不是真的束了发、修不修行的?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姑子是怎么回事? “明月!微星!你们这是做什么?快,给我把这些恶人赶出去!”长清郡主沙哑着嗓子怒吼道。 可一向听她话的几个婢女却只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的。 长清郡主不禁怒从中来,直接举起了拳头,便朝着身边的姑子乱打了起来! 但是,围在她身边的,都是些膘肥体壮的姑子。长清郡主已经连接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纵然是凭着满腔的怒火打了身旁的姑子几下,可人家压根就没当成一回事儿。 那几个姑子也不恼,却开始一边捻起了缠绕在腕间的念珠,一边低声诵经。 一个人的声音,嗡嗡低沉…… 而数人,十数人,数十人都跟着那些姑子们念了起来!那些个噪音,简直能教人疯魔! 长清郡主一呆,“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她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侍女们给扶到了屋里来的。 等她清醒过来了,却见这里并不是她在魏王府那样,屋里有无数件精致的摆饰和玩意儿,也没有成群的侍女和婆子在跟前服侍;相反,这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不但一点装饰物件也无,就连床上的被褥床单也是麻布的?墙上虽挂了一幅字,可冷眼看着,却是一幅佛经?且字还是歪歪斜斜的! 长清一时火起,将屋里看不顺眼的东西统统又砸了一遍…… 屋里屋外始终安安静静的,不管她怎么闹腾,也始终无人理会她。长清气苦,趴在桌上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进来了。 长清郡主抬头一看,来人是她的贴身侍女明月。 “郡主快不要闹了,”明月低声说道,“……您这是何必呢?这会子大伙儿都在气头上,您还是消停罢!免得这边惹怒了官家,那边也得罪了郡马……” 长清郡主泣道,“成日里叫我忍这个、忍那个的!谁来忍我?我究竟哪里错了?哪里错了?” 她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问明月道,“大郎在哪儿?他可曾知道……我受尽了委屈?” 明月低下了头。 一直到哭到累得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的时候,长清郡主才有气无力地伏在案上,喃喃说道,“他是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为了他,受了这话多的委屈……以后他知道了,会心疼我的,会的……一定会的……” 侍女微叹了一口气,不再劝说,转身离开了屋子。 第四百一十八章二郎教妻(上) 长清郡主闹出来的动静,着实把魏王府与田家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不过,魏王府与田府之中各人的人品,汴京权贵早已心知肚明。虽然也鄙视魏王府、觉得田府是遭了无妄之灾,却并没有人敢说什么。 而在朱淑仪的努力之下,长清郡主终于暂时消停了。 官家受了朱淑仪之托,不但给五华庵亲自写了碑文,还给五华庵的主持、并几个道姑赏了封号;李德妃也赐了几个老迈又一心向佛的宫人去与长清为伴。 这么一来,纵然魏王夫妇心有不甘,却奈何长清郡主差点儿“逼死”了虎将田重进……魏王因此被官家禁了好几日的足,还捱了好一顿骂,所以就算他心疼女儿,但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兵部尚收卢多逊催促了田骁好几次,让他速去瀼州上任。 田骁与父母妻子商量了一番之后,便只身去了瀼州。原因无它,只因今年田家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年前时,滑州有急报,称韩、房村等地发生黄河决口。因此官家命田重进率五万士兵前去修堤,田骁替父亲打点好,请来有丰富经验的供奉官刘吉为副手,年后就要大军开拔。 其次,李德妃封后的圣旨已下,吉日已择。又逢魏王府长清郡主的妹妹云阳郡主要出阁……而田夫人又琐事缠身,这么一来,嫤娘须留在京城替婆母好生打点,二来大房为袁氏除服的日子指日可待,少不得也由嫤娘看顾。 再者,官家已定了今年改年号为雍熙元年,北伐之心下得决绝又果断,所以一来田骁要赶回瀼州去加急练兵,二来田骏也已经领了旨意要重任金吾卫——他日官家北伐辽人,势必要亲征,田骏做为金吾卫首领,官家的贴身侍卫,如何能缺席? 这么一来,几乎田家就没了闲人! 嫤娘自然理解。 可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心中有愧,便一边亲手替他整理行装,一边念叨道,“二郎,你这一去,我也不啰嗦了,只求你听了铎郎的话,一日三餐饱,早晚衣裳暖就成。总之,到我年底回去的时候,你可不许邋邋遢遢的!” 田骁轻笑。 他站在她的身后,抱着她的腰身,还垂下了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你事事为我好,我却要苛待你啦!”他低声说道,“这段日子你呆在京里,无论多忙也要抽出空儿来,好生炼一炼身手……一日也不能落下!嗯,若是小日子来,也应好生歇息……” 嫤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回过头白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继续替他收拾衣裳。 “嗯,我知道呢!”她笑盈盈地应道,“你放心……纵使我炼不成绝顶的功夫,成不了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可我也不会拖了你的后腿,让田家蒙羞!” 田骁在她身边安排了几个身手极好的武妇,如今嫤娘每天都要和这些妇人学过招、练身手。为的就是……若有一天官家率兵亲征北辽,田氏父子必定追随。而嫤娘做为田家军的后勤总领,势必也是要易容随军的。 所以,即使田骁也很心疼妻子,但也不得不让本就已经忙得团团转的妻子日夜习武。 ——他倒并不需要她上阵杀敌什么的。但至少,保命的功夫她得有,逃命的功夫她也得学! 嗅着妻子身上的温馨暖香,田骁幽幽地说“总是我负了你……他日待取得幽州还,我必以一品夫人诰命相赠!” 嫤娘笑道,“我可不稀罕几品夫人……依我看,这一品国公夫人的花枝凤冠和六品恭人的花枝凤冠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一般的重!我只盼着呢,他日咱们取了幽州,能回老家看上一眼……也就够了。” 一番话,说得田骁眼眶微湿。 他再不说话了。 嫤娘又笑,“恐怕我还是更喜欢瀼州些!旁人都嫌瀼州瘴气重,我倒爱那儿天气好,一年足足在要热上八九个月,气温倒相宜,吃的东西又多……有海味也有四时鲜果,好得很。倘若你真升了官,少不得又要离了瀼州……我舍不得!” 田骁微微一笑。 两人交颈缠绵了一阵子,引得田骁兴致大起,索性栓了门,与妻子欢喜一场…… 待到尽了兴,他又将娇喘吁吁地妻子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低声交代道,“还记得碧琴么?一开始咱们留着她在,原是为了对付卢多逊的。可现在看来,卢多逊自有赵普牵制作。咱家的大麻烦,反而落到了赵延美的身上……” “赵延美狼虎之心,他想立储,本与咱家无关,恨就恨在他想要拉咱家下水。所以这几日你得警醒些,我会让碧琴动作一番……想必很快,赵普就会知道卢多逊与赵延美私交甚密了。这事儿也只有赵普适合干……他是想拉卢多逊下来,咱们是要对付赵延美……” “只要赵普出手对付卢多逊,就等于是帮咱们对付了赵延美。反正不管怎么样,卢多逊和赵延美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就算是蹦跶的厉害,也就是这阵子了……”田骁细心交代道。 嫤娘听了,有些不安,说道,“那年先大嫂子去的时候,我匆匆赶回京,和碧琴见了一面,她说,赵白的妻儿得了怪症……” “他的长子已经病故了。”田骁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过,他的妻子与小儿子倒是好了……你放心,我已经替他的妻儿安排好后路了。” “那赵白……”嫤娘迟疑道。 “大丈夫有取有舍,在我看来,他愿意为妻儿送命,倒是条汉子。”田骁淡淡地说道,“……一切是他自愿,我亦保他妻儿富足一世。” 嫤娘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问道,“那,碧琴呢?” “这个么,就要看她的造化了。”田骁坦言,“……现在她是赵白的妾,赵白一死,她和赵夫人定会沦为官妓。我自然可保得她不死,关键在于她自己怎么想。” “不管怎么说,留住她的性命。”嫤娘说道。 田骁“嗯”了一声,将妻子拥入了怀中,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温热柔嫩的后背。 嫤娘闭着眼,将脸靠在他坚硬如铁的宽阔胸膛上,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音,沉沉地睡着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二郎教妻(下) 第二日,田骁就要离开汴京了。 嫤娘抱着女儿,带着儿子,一直将他送到了城外的五松亭。 到了五松亭,珍宝儿却搂着爹爹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撒手。嫤娘也想到这一次与他分别将长达近一年的时间,不由得也红了眼圈儿。 田骁亦舍不得妻儿,便将粉团儿一般的女儿抱在怀里。 半晌,他将珍宝儿交给铎郎,却朝着妻子伸出了手。 嫤娘强忍着眼泪,将自己的手递给了他,两人沿着官道旁蜿蜒的小路,朝下边的山路走去。 “年底你去时,带着殷郎、叡郎和铎郎过来,珍宝儿就留给外母带。”他低声说道。 嫤娘一愣。 她从未想过要和孩子分开,尤其是,珍宝儿还这么小。 田骁看着她,低声说道,“……你想想,去了瀼州,你能有多少时间顾着珍宝儿?再说了,外母能把你教导得这样好,且这两年来,外母跟着咱们在瀼州,她是怎么带珍宝儿的,你还不放心?除非你劝得动外母,能让她再跟着你来……” 嫤娘沉默了。 她的公爹田重进乃天子近臣,自然知晓天子之意。 官家北伐之心果决,目前潘美、曹彬、米信等大将都已经领悟命开始了练兵;而一向被官家倚重为镇国大将的田重进父子也将参战,这也就是为什么卢多逊一直用来催促和压制田家的法门。 满打满算,嫤娘就是今年主持完替大房除服,再回到瀼州去……那也要到十月间。就算到了十月她去了瀼州,恐怕也就是在瀼州准备一下过年的事。历来大军出征都在秋收之后,但像官家这样,对北伐志在必得的,又是从现在开始就准备的,恐怕一开春就要准备发兵了。 如果是这样,那母亲夏大夫人和珍宝儿还要跟着她去瀼州吗? 老实讲,还不如听了田骁的话,就把珍宝儿寄托给夏大夫人。毕竟她跟了田骁去,一来也不知这北伐何时能才能结束,二来她定会琐事缠身、无暇顾及女儿,三来珍宝儿不似铎郎,跟着她,只会有生命危险。 这么一想,嫤娘只得点了点头。 田骁见她想通了,又劝,“待来日咱们击退辽军,夺回燕云十六州……搬师还朝之时,咱们再好生补偿珍宝儿。” 见妻子仍然面有忧色,他便想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轻声说道,“过些日子,魏王府的云阳郡主要出阁……我和大哥已经说过了,他会想法子使了人略在魏王夫妇跟前,以及在官家面前提一提……升云阳为公主的事儿,这事儿该有八九分准了。” 嫤娘吃了一惊,问道,“亲王之女封公主?这恐怕……于礼不合罢?” 田骁笑道,“这事儿不难办。你想想,长清在咱家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魏王正嫌面上不好看,云阳升为公主,连带着韩崇业也要连升三级……不,四级,于魏王府来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而官家那边,先前赵德昭和赵德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最怕的,就是魏王也出了什么事儿。所以说,只要魏王开了口,只要不是封嗣,他必定会同意。” 嫤娘斜睨着一双漂亮的杏眼,怀疑地看着他。 他一向都不是什么好心人!既然谋算着要让魏王的次女升为公主,那么这件事,肯定对田家来说,是件有利的事。 那…… 会有什么好处? 果然,他低笑着说道,“……昨儿夜里,我跟你说的那些,你可还记得?魏王和卢多逊就是一根绳子上绑着的两只蚂蚱,咱们要对付魏王……可毕竟魏王是皇亲国戚不是?所以……” “所以,你要把魏王与卢多逊之间的关系,暴露给大相公赵普知道!赵普和卢多逊乃是死敌,特别是,几年前侯仁宝战死以后,赵普和卢多逊就不死不休了……现在,恐怕赵普正在头疼扳不倒卢多逊呢!咱们把魏王与卢多逊之间的关系泄露出去,赵普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嫤娘白了田骁一眼,不疾不徐地说道。 田骁大笑,“贤妻真乃女中诸葛是也!” 嫤娘俏脸飞霞,追问道,“那,云阳升为公主,这其中又有什么缘故?” “也没什么紧要,不过是我和大哥吃饱了撑着没事儿玩玩。”田骁笑道。 闻言,她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他才笑着说道,“我的娘子!难道你忘了,咱家还有个长清郡主?” 长清郡主? 嫤娘愣了一下,细细思量了起来。 长清郡主虽然在郡主府奉旨清修,但做为云阳的亲姊,妹妹出阁,她不可能不回去。但依着长清的性子,她才是魏王府的长女,可妹妹却越过了她成为公主,她却仍旧是个郡主……长清哪里愿意?到时候势必要闹出些什么妖蛾子来的。 田骁在一旁补充道,“你忘了赵普的妹子,侯夫人?” 嫤娘又是一怔。 侯仁宝夫人? 被田骁这么一点拨,她顿时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在侯仁宝家,堪称顶梁柱的,只有当家主母赵氏了。可侯仁宝捐了躯,赵氏成了寡妇,自然不好再外出走动…… 再仔细算算,侯大郎的长女侯莹莹,今年应该已经十二了罢?该是议亲的时候了! 可侯夫人成了寡妇不方便出来走动,她那两个儿子的妻室都俱都是不入流的,所以侯夫人肯定不会放心把孙女儿的婚事托付给儿媳,必是要向兄长求助的! 在这个时候,京中魏王嫁女,且云阳还会被封为公主,定会大肆操办…… 赵普的大儿媳,乃官家亲姊燕国大长公主与老驸马高怀德之女,封号若珠郡主,膝下亦还有一个尚未说亲的女儿。而若珠郡主又与魏王沾亲带故,魏王嫁女,若珠郡主不可能不到。所以说,到时候侯莹莹肯定会与若珠郡主的女儿赵雅莲一块儿前去魏王府。 难道说,田骁的意思,侯莹莹或者赵雅莲肯定会跟长清之间,发生什么碰撞? 嫤娘了然。 在很多时候,一些看上去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却往往成为大事件的关键转折点。 她忍不住侧过头,看向自己的夫婿——他这个人,怎么就把人心算计得这样准? 第四百二十章千里帷幄(一) 尽管嫤娘万分不舍,但最终,田骁还是领着伴当离去了。 站在五松亭,呆呆地看着一骑绝尘…… 直到那队人马远远的离去,再也看不到的时候,嫤娘才吐出一口气,倚靠在亭子里,歇了好一会儿也不想说话。 珍宝儿也怯生生的,一直躲在哥哥的怀里,不敢作声。 歇了好一会儿,嫤娘才回过神来,索性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娘家。 夏大夫人正在小佛堂里诵经,嫤娘便又去了正院,找夏二夫人说话。 如今夏承皎的妻子何氏已经将管家的重任承担了起来,因为夏二夫人也挺闲的,见了嫤娘,喜得和什么似的,连忙拉了她过来说闲话。 娘们儿聊了一会子,自然而然地就聊到了长清郡主的身上。 但嫤娘还惦记着朱淑仪的事儿呢,便又将话风一转,把话题给转到了和靖公主的身上。 夏二夫人这才乐呵呵地告诉她,说其实柴夫人还是很看好这门婚事的,那天趁着几位公主去寺院上香的时候,柴夫人还拉着儿媳妇换了衣裳,偷偷地去看了看。果然和靖公主是个温柔好心肠的小娘子…… 只是,柴禹锡一直不置可否的原因,却是因为柴宗庆与和靖公主隔了一辈儿。 柴禹锡和赵普、官家是同一辈的,按说,官家的女儿和靖公主就高出了柴宗庆一辈。若是其他人呢,估计也不会多想,毕竟只要两个孩子般配,且门第儿也登对,那已经是极好的婚事了。 但柴禹锡不同啊,柴家虽不比夏家,乃九世书香之传承。可要是论起当世大文豪来,柴禹锡一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所以他较常人更看重门第与礼节,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不管怎么说,知道了柴家的打算,还是让嫤娘松了一口气,这也算是给了朱淑仪一个答复了。至于辈份的事儿怎么办,这也是朱淑仪和官家该去操心的事儿,她可就帮不上忙了。 过了一会儿,夏大夫人做完功课,连忙赶了过来。 夏大夫人先是问了好些女婿的事儿,然后听说了嫤娘夫妇的打算,沉默了。 半晌,她开始转动一直套在腕间的念珠串儿,默默地诵了一会佛经之后,才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到时候呢,你就安心跟了二郎去……只管把珍宝儿交与我。你婆婆要顾着舒郎,怕是没有精力再管教珍宝儿,到时候我隔三岔五的就带珍宝儿去你婆家,和你婆婆做做伴……” 嫤娘笑着点了点头。 夏二夫人插嘴便道,“哎,魏王府啊,很快就又要办喜事儿啦!这三个月不到,要办两场婚事、嫁两个女儿,也就他们魏王府做得出……” 夏大夫人微笑道,“原也是长清成亲的日子太赶,阻了云阳郡主的婚期的缘故。” 夏二夫人很不以为然,“按说呢,这越是皇亲国戚的,就越该看中规矩和礼仪……到了长清郡主这儿,啧啧,嫤娘啊,还真是可怜你公爹……对了,前儿你们在宫里的时候,呃,那几个宫人,怎么样了?” 嫤娘道,“这个我倒不知,只是……我公爹本就在御前做事,也是日夜与那些个宫人相处的,想必也有好生安抚一番。” 夏大夫人不爱说那些个事儿,因此又问,“魏王府云阳郡主的好日子到底是哪一日呢?” 夏二夫人扳着指头算,“我记得当初还说长清和云阳的好日子相距尚不足百日,长清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嫁的……云阳就是端午之前,不,该是小满之前谷雨之后……对了,大嫂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大夫人笑道,“也没什么,就是问问。” 夏二夫人“哦”了一声,又转头去和嫤娘说道,“……前儿碧娘回来的时候,问你大嫂子(何氏)去不去魏王府添妆,说她要带了她府上的两个庶女一块儿过去。你大姐姐、并你三姐姐也去,你呢?” 嫤娘掩嘴笑道,“瞧婶子这话说的!我不去能成么!” 夏二夫人一呆,恍然大悟,“我竟忘了你还是长清的妯娌,哪有不去的道理!” “你啊,老糊涂了!”夏大夫人指着妯娌笑骂道。 嫤娘略在府里坐了坐,亲亲热热地陪母亲和婶娘聊了一会子天,见天色不早,这才带着儿女回了田府。 而田府里,田重进也刚刚散了朝,回到家中。 眼看着已经到了饭时,嫤娘又忙着开饭,这才听到田重进说道,“……今儿官家已经让文书省的人去拟旨去了,还教卢多逊将五万兵符也准备好了……我想着,恐怕调令这两天就会下来,你们娘俩儿还有什么事儿,得趁早了说。” 嫤娘想了想,又打量了一下婆母的面色,才斟酌着说道,“……依儿媳看,这大半年来,舒郎的心智和体格都好了好些,是不是也该请几个合格又耐心的夫子过来,慢慢将舒郎引上正途了?” 此言一出,田重进夫妇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嫤娘。 半晌,田重进才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田夫人也含着笑意,把嫤娘拉到了自己的身边,高高兴兴地让她和自己坐在一块儿,又道,“亏你有这样的心思!先前是为了保住舒郎的命……到如今他也大好了,咱们是该筹划着给他找几个耐心又细致的先生了……” 陪着公婆用了饭,田重进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过几日,我会再向官家讨个封号下来,赏给长清,想来她也不敢到府里来闹事儿。” 再向官家替长清讨要个封号回来? 那是什么意思?长清不已经是郡主了吗? 嫤娘突然明白过来了,公爹的意思,是要替长清郡主请封道姑的封号?可这么一来,长清她愿意吗? 第四百二十一章千里帷幄(二)) 后来,田重进果然替长清请封了一个道号下来,称“惠恩真人”。 而郡主府中也有不少的田府下人。 据传回来的消息说,惠恩真人又哭闹了一场,本想逃出府去,却被五华庵的姑子们发现了。最后真人身边的侍女替她受了罚,据说其中一个侍女是真真儿的被落了发,头顶还烧了戒疤……这才吓住了真人,再不敢逃了。 又过了几日,田重进的军调令果然下来了。 ——官家命田重进率领五万兵马统管修理黄河决口。 田重进也不二话,只是给孙子舒郎选了几位师傅以后,就匆匆告别了妻子,领兵走了。 田府只剩下了田夫人与嫤娘带着舒郎与珍宝儿过活,铎郎十日里倒有八日呆在山上与堂兄弟们相处…… 过了个把月,李德妃封后的盛典转眼便至。 嫤娘与婆母一块儿穿好了诰命大礼服,盛装打扮,跟随众外命妇们一块儿入了宫,跟着众贵夫人齐齐朝贺了。 由于李德妃封后,因此后宫众嫔妃也都跟着升了一级。 原本因年老而无恩宠,升迁无望的朱淑仪因为帮着官家解决了长清郡主这个大麻烦,官家心里都记着呢。所以其他众嫔妃各升了一级,朱淑仪却连升两级,成为朱贵仪,距离四妃之末的宸妃只有一步之遥了。 待嫤娘跟着婆母从皇后宫里出来了,立刻就被朱贵仪派去接引的宫人带到了她的新寝宫。 其实在长清郡主的这件事上,朱贵仪也获利不少。 首先就是和靖公主与柴宗庆的婚事终于成了!之前柴禹锡所担心的隔辈儿问题……后来官家赐了个字给柴宗庆,使其与柴禹锡子,宗亮父为同辈。且官家还加封柴宗庆为左卫将军、恩州刺史。 所以朱贵仪喜气洋洋的,一方面引嫤娘为知己,另一方面也打定了主意,非要将长清郡主的事儿管到底不可! 嫤娘与田夫人在朱贵仪宫中略坐了一会子,受到了朱贵仪的热情招待,最后因为朱贵仪的娘家来了人,朱贵仪这才放了她们家去。 婆媳俩回到了家中。 田夫人毕竟年纪大了,热闹繁累了这一场,身子骨有些撑不住,回去就病了。嫤娘便又亲自服侍婆母的汤药,又要看管舒郎和珍宝儿,还得管着家,打点着田家的产业,夜里回到自个儿的院子,还要被武妇们请着,扎马步练身手还要喂招…… 又过了大半个月,田夫人病情好转,开始把儿媳手里的活计接了回去,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结果没过几天,宫里就传了消息儿出来——官家封亲王之女云阳郡主为公主! 这下子,可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 云阳郡主乃魏王的次女,长清郡主的胞妹!这亲王之女,怎能被封为公主呢?莫不是……本朝真要弃了儒家正统的父死子继之说,改为兄终弟及?要不怎么魏王的女儿反倒被封了公主呢? 嫤娘和田夫人是因为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显得波澜不惊的。 只是,嫤娘在心中仍然十分感叹。 要说云阳郡主被封为公主一事,还是田骁想出来的主意,交给田骏去办的……这兄弟俩,一个心黑手辣,一个只手遮天,若是真的因为长清的原因而兄弟离心,那魏王这一招,可就真的太狠了! 幸好,幸好有田骁的坚持。 想到这儿,嫤娘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再想想她和田骁的婚事……当年若不是他坚持己见,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她身边,指不定她后来就怎么样了?或是无奈嫁与王七,或者被逼入华昌候府? 嫤娘摇摇头,努力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赶紧摒弃掉——还想着以前的那些事儿做什么?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永远也不会重来。而她,眼下还有多少事情要做? 目前最最紧要的,就是好生把持田府的产业,竭尽所能做到最好,才不辜负了每一位家人如此努力地为这个大家庭打拼! 只是,云阳被封为公主不过才三两天,碧娘就递了帖子过来,说要带着孩子来府上做客。 嫤娘已经将她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吩咐来人,“……回去和你家少夫人说,就说我在府里等候她的大驾!另外,你家少夫人明儿要带谁来?是小娘子呢,还是小郎君?我们家的小郎君去了山上……若是你家夫人要带小郎君来,趁早说说,我要让我家小郎君下山来款待。” 那婆子连忙应道,“可不敢劳动府上小郎君的大驾,明儿我们少夫人会带了我们府上的二娘子、三娘子并四娘子三位小娘子过来……” 嫤娘心知肚明,只是笑道,“那成啊,我知道了,嬷嬷回吧!”说着,又让红豆赏了四五十钱给那婆子。 那婆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第二日,夏碧娘果然坐了马车,带着几个美貌又标致的小娘子过来了。 田府除了珍宝儿,压根儿就没有年轻小娘子。而珍宝儿才只三岁多,还不到四岁,哪里能行待客之道?所以嫤娘一早就去田家旁支那边接了几个适龄小娘子过来,待碧娘到了,先是去了正院田夫人那儿好好热闹了一番,然后又命本家的那几个小娘子好生招待华昌候府的小娘子们,嫤娘则拉着碧娘的手,姐妹俩一块儿沿着花园里长长的花廊,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碧娘就问,“……哎,下个月云阳公主出嫁,亦到了大伙儿给她添妆的日子,你去是不去?” 嫤娘掩嘴笑道,“你说呢?” 碧娘自知失言,也陪笑了几声,又道,“到时候你去的时候,叫上我啊!喏,今儿我带来的这三个,都是府里还没议亲的小娘子。我婆母让我带着她们去魏王府开开眼界……” “你婆母呢?她不去?”嫤娘奇道。 华昌候毫无建树,之所以被封为候爵,纯粹是因为当年的胡昭仪是先帝宠妃罢了。后来胡昭仪被废、世子胡华俊也死了,华昌候与候夫人才意识到自家根基浅薄……从那时起,华昌候夫人就开始了汲汲经营。 可是,从碧娘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一向爱热闹的华昌候夫人……这次是不准备打算去魏王府凑个热闹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千里帷幄(三) 夏碧娘绞着帕子,愁道,“……她一向就是个要强的,要不是这次病着,说什么也要去的。倒是我,这些年了,总被她护着……这还是头一回自个儿出门,而且一去就是去魏王府!哎,你快过来摸摸我的心口,这还有好几天呢,我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 嫤娘瞄了一眼夏碧娘高耸的胸脯,“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还笑!对了,你婆母去是不去?要是你婆母去,我带着她们,也和你们一块儿呗!”夏碧娘又道。 嫤娘小小声说道,“前儿长清才嫁到我们家来的那一天,就闹成了什么样子!我婆母和魏王妃和斗眼儿乌鸡似的!且她前阵子不是也病了?正好拿这个做借口,就说还没大好……横竖我们府里也没有适龄的小娘子……” 碧娘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嫤娘掩嘴笑道,“……你求我啊,你求了我,我可怜你,便教教你!” 夏碧娘站定,咬着红艳艳的唇儿,一手拉住了嫤娘,一手竖起了一根手指,尽往嫤娘腰间的软肉处戳…… 嫤娘被痒得又笑又叫,差点儿连气也喘不过来,两人笑闹了一阵子,才慢慢歇了下来。 时值春暖花开,天气暖煦煦的,两人闹了一场,不由得微微出了一点子汗,便又一块儿去了歇竹院,让侍女打了水过来,两人擦了擦汗,又重新抿了下头发,这才坐在花厅里吃瓜果。 嫤娘这才说道,“也不独我一个去魏王府!大姐姐和她的闺中好友,云家姐姐也去。且云姐姐家也有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咱们只跟紧了她和云家姐姐,你还怕什么失礼?” 婠娘的好友云氏,正是新晋皇后李氏的娘家嫂子,身分又不一般了。 夏碧娘一听,两眼放光! “怎么我就没想到?难道我不认得大姐姐么,反倒白求了你一场!”她白了嫤娘一眼,娇嗔道。 嫤娘掩着嘴儿笑,“哦?你求过我?我怎么没有听到?倒是我,做了这无本的买卖!亏得慌!” 夏碧娘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不过,既然已经找着了伴儿,也给胡府的小娘子们找到伴儿,夏碧娘心下大定,陪着田夫人用了一顿饭便领着几个庶女回去了。 到了给云阳公主添妆的这一日,碧娘果然依约先坐了马车到了田府门口,与嫤娘汇合了以后,这才结伴去了魏王府。 等到了魏王府,嫤娘看到碧娘和胡府的那几个小娘子像几只鹌鹑似的,不由得有些失笑。 而京中权贵家的贵夫人们,这些年因嫤娘一直跟着田骁在瀼州,鲜少得见,又见田夫人不至,连忙拉着嫤娘问长问短…… 一时之间,嫤娘倒成了出风头的人物了。 不多时,婠娘也与昭庆公主、云氏等人一块儿到了,碧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引着庶女们凑了过去。 胡府的庶女们,还府中时便受了嫡母的吩咐,见了众位衣着华贵的夫人们,人人都规规矩矩的。又因为碧娘膝下并没有孩子,平时虽然也不耐烦亲自管教她们,却也请了女先生和从宫里退下来的嬷嬷们教导她们学识与礼仪。所以胡府的小娘子们……个个都生得美艳异常,而且还谈吐有礼,品行皆佳,很快就受到了云氏膝下的两个女儿的欢迎。 贵夫人们凑在一处说说笑笑,小娘子们也聚在一起聊的聊天,说的说笑。 这大型的集会呢,贵夫人们也会有意带着自家的小娘子出来,让外头的人看看;其实也就是贵夫人相看的好时机,嫤娘也不例外。想着大房的殷郎也到了婚娶的年纪,她便一直有意无意的看向坐满了小娘子们的那一侧。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过来和昭庆公主打招呼。 嫤娘定睛一看,竟是先燕国长公主与老驸马高怀德的女儿高氏,而且高氏的身边,还跟着两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娘子。 嫤娘心中一动。 这高氏,正是赵普的长媳,跟在高氏身边穿粉衣的小娘子,应该是高氏与赵普长子赵承宗的女儿赵曼娘;而另一个穿绿衣的小娘子,看上去很有几分眼熟……看起来,果然像是侯仁宝的孙女儿侯莹莹。 那边高氏也属于皇室宗女,带着女儿和表外甥女儿朝着各位宗室贵夫人请安问了好之后,又与其他的夫人问好,闹腾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 侯莹莹一直躲表姐赵曼娘的身边,有些畏畏缩缩的……直到她东张西望的看到了嫤娘。 陡然得见熟人,让侯莹莹有些振奋,她眨了眨眼睛,朝嫤娘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嫤娘也朝侯莹莹笑了笑,心下却有些不安。 因宾客众多,而且又春日晴暖的,所以魏王座府便将宴客的地点设在花园里。左边是已婚妇人们的坐处,右边是未嫁小娘子们的坐处,另外还设了个正台,搭了彩棚供年纪大些的夫人们就坐。 正台之前设有一方长案,案上放着册子、纸笔与笔墨,案几下放着一溜儿紫檀木的箱子……看来就是给云阳公主添妆而设的了。 很快,魏王妃就扬着下巴,带着女儿云阳公主,在众侍女婆子们的簇拥之下,意气风发地朝这边花厅而来。 而一众人之中,最显眼的,就是云阳公主了。 只见她穿着浅紫色襦裙、挽着单螺髻、簪着小金钗,项间还佩戴着明珠坠子的黄金璎珞,显得羞涩又雍容华贵。 可是,跟在云阳公主身边的那个……穿着一身灰色素衣,头上挽了高髻,面含薄怒的妇人,不但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而且两只眼睛似乎就快要喷出火来! 嫤娘忍不住就打量了那个灰衣妇人一眼。 ——长清郡主? 还是说,应该称她惠恩真人? #####去阿里总部参加年会,所以这几天的更新……是我呕心沥血赶出来的。大家不要嫌弃啊qaq,等过完五一,我再加更、爆更! 第四百二十三章千里帷幄(四) 长清郡主的出现,以及她面上的阴狠表情,令原本热闹喧嚣的花园在一瞬间变得静寂无声。 可偏偏魏王妃却想要努力营造出欢乐的气氛…… “哎哟,昭庆延庆永庆……你们来了?哎,卢夫人,您坐,您坐……老太君,您坐您坐您只管坐着……众位,小女不日就要出阁,还要多谢各位抽出空儿来了府上为小女庆贺,呆会子可要喝杯水酒啊……”魏王妃喜气洋洋地说道。 大多数贵夫人们都没吱声,但也有些爱凑趣儿的并没有理会长清郡主的目光,也笑着朝魏王妃打招呼。 很快,魏王妃就笑盈盈上前,先是与众人客气了几句,然后就请了卢多逊夫人过来,开始主持起添妆礼来。 田家一向富足,所以田家人都没把一般的珍玩放在眼里。再加上长清已经是田骏名义上的妻室,就算田家再看不上长清郡主,却也不会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 所以,这一回嫤娘带来的添妆礼,除了两套中规中矩的头面之外,外加一幅刺绣的四季小屏风,一艘品相还算不错的雕刻玉船,十匹锦缎外加一套漆画匣子。 一旁有人啧啧叹道,“这难怪田少夫人的手笔这样大!原她两家也是姻亲来着……” 另一人打断了她的话,“你懂什么!” 那人不明,“什么懂什么?这两亲家的,一家办喜事,另外一家肯定要帮衬啦,要么你瞧瞧田少夫人的手笔!啧啧,若不是看在亲家的份上,哪会出手这样阔绰!” 先前应她的那个人再不肯理她了。 前来给云阳公主添妆的贵夫人们,有些人是碍于面子,有些人是有求于魏王府,还有一些人……是被云阳升为为公主的消息儿给震慑住了,不禁对天子立储的事儿想入翩翩,所以干脆拿着家底儿来砸。 万一,万一云阳公主日后真成了货真价实的公主,而不是荫恩呢? 一时间,魏王府用来盛放添妆礼的那几大口紫檀木的箱子居然不够用……急得魏王妃一连串地吩咐这个又安排那个的,最后又凑了十几口箱子出来,这才将众人的添妆礼给将将盛住。 魏王妃只觉得风光无限! 而云阳公主也被众人夸赞得满面绯红。 只有明明就一直坐在彩棚前面,却偏偏让众人刻意忽视的长清郡主……心里很不舒服。 昔日她出阁的时候,之所以婚期急促,就为了要给云阳挪日子——田骏是长清自己看上的,可田骏却要为亡妻守孝,而且还一守守三年。田骏要守三年,长清自然也得跟着守,云阳是长清的妹子,长清未嫁,云阳又怎么能嫁? 这三年一拖下来,长清已经二十一,虚岁二十二了。连带着,云阳也熬成了十九岁的老姑娘! 如果再等到今年十月间,等田骏为亡妻守完整整三年三十六个月的孝,那云阳岂不是要等到明年才能出嫁了? 为了这个,魏王妃没少在长清跟前念叨。 最后把长清吵烦了,就撩着裙子跑进宫,在官家跟前撒娇弄痴的闹,最后把她和田骏的婚期给定在了正月十五,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矛盾。 而后来长清与田家的矛盾爆发了以后,最终魏王夫妇也没能帮上长清什么忙…… 长清被官家赐了道号,孤零零的一个人困守在郡主府里,每天被数个姑子看着,茹素、诵经、礼佛……她还是个双十年华的小娘子啊,怎么就开始青衣古佛孤灯了? 可魏王夫妇呢? 魏王夫妇对她不闻不问…… 就连这次云阳添妆,也是长清以死相逼,魏王妃才不得不去派了人接她回来。 可她刚回到府里,还没来得及换下灰布衣裳,再好好吃顿丰盛的大餐,魏王妃就声疾厉色地告诉她,今儿是云阳的好日子,又再三告诫她不要闹事云云。 长清顿时没了心情,也没了胃口。闷闷不乐地跟着母亲和妹妹来到这添妆现场,看到众贵夫人们对妹妹的追捧,再看看云阳身上华丽的衣裳,又看看自己,以及自己那个寒酸、又被人指指点点的婚事…… 长清的情绪彻底崩溃!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明明她才是魏王府的嫡长女,为何却是云阳更受重视? 这时,恰好在彩棚的右边,小娘子们做堆的地方,也不知是谁说了什么,人群之中突然就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小娘子们正值青春年少,又爱说爱笑的。平时日被长辈大人们拘在家中,今日好不容易出来透一口气,又遇到了这许多同龄人,少不得十分快活。 可这样刺耳的笑声落在长清郡主的耳里,却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嘲笑她? “你们几个,够了!”她一拍案几,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手指指向了那几个笑得最开心的小娘子们。 花园里所有的人都被长清郡主给吓住了! 一时间,现场安安静静的,似乎连蝶儿扑动翅膀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被长清郡主指住的那几个小娘子也被吓得一动也不动的。 陡然的清静,让长清郡主恢复了几分冷静——被她指住的那几个小娘子……穿红的,是韩国公潘美的孙女儿潘五娘子,她是寿王的未婚妻,哪里又能得罪?穿蓝裙的,是李皇后的娘家侄女儿。穿粉衣的,是她表侄女儿辈的赵曼娘…… 这些小娘子们,看着娇娇弱弱的,其实家里都是显赫之辈!如今长清已经被官家禁了足,又怎能再放肆?万一她也像侍女明月似的,被那群疯婆子一般的姑子给剃了发,烧了戒疤的话,那可怎么办? 长清郡主的眼神又在众小娘子们的身上转了一圈儿…… 那么,就只有那个躲在赵曼娘身后,畏畏缩缩,探头探脑的……绿衣小娘子可以当成替罪羊了? “你!看什么看?哭什么哭?说的就是你,穿绿衣的那个!”长清郡主指着那绿衣小娘子,骂道,“你给我出来,站出来!说,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有什么身份资料取笑嘲弄于我?” 众人的眼光齐唰唰地扫向穿着绿衣的候莹莹…… 只见小娘子被吓得哆哆嗦嗦,除了流眼泪,竟是什么也不会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千里帷幄(五) 侯莹莹站在花园里,整个人都有点儿懵。 长清郡主则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侯莹莹。 自有仆妇们上前,将侯莹莹的身份告知于长清郡主。 长清郡主一听,这侯莹莹是侯仁宝的孙女儿,顿时就松了一口气,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也不顾着自个儿的身份……跑到我们正要办喜事儿的人家里来?你仗着赵普大相公是你的舅公,就罔故自己的身份?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家里一屋的寡妇?你还敢出门?” 侯莹莹愣住了。 长清得意洋洋地说道,“你娘早死了,现在你的继母……是你爹的第三任,还是第四任的填房?还有,你祖母也是个寡妇!连着你舅公屋里的两个表姑,也都是寡妇!哪个稀罕你来我们家的?” 说着,长清郡主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继续骂侯莹莹说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是不详之人嘛?我妹妹可是官家亲封的云阳公主!你这样的人来了我们家,还给云阳添妆,难道就不怕把晦气过给了我们云阳郡主?哎哟哟,万一我们云阳也跟你那两个表姑似的……” “长清!”昭庆公主听不下去了,喝斥了长清一声。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 云阳公主被气得满面通红。 魏王妃也终于回过神来,她又急又气,连忙拉住了长清,怒道,“长清,来者是客,你胡说什么?” 长清是典型的……只要我不快活了,你们也别想快活的那种心理。现在看到场面尴尬了起来,反而心情愉快了起来,还朝着妹妹云阳笑了笑,嘴倔道,“我哪句说错了?再说了,我也是为了公主好啊!” 她着重强调了“公主”二字,语气中的讥讽意味不言而喻。 云阳公主一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然后拎着裙子跑了。 赵普的儿媳高氏也被气坏了,冷冷地说道,“魏王妃阁下,您这样待客,恐怕也欺人太甚了吧?” 其实高氏与魏王还是同一辈的表姐弟,平日里也有往来。可今日一生气,连表弟妇三个字也不愿意喊了,这更是让魏王妃头疼。 魏王妃看了看已经跑远的小女儿,又看了看不服管教的长女,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表姐莫恼,长清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就这让长清给侯小娘子赔个不是……”说着,魏王妃便扯了扯长清郡主的袖子。 长清郡主瞪了母亲一眼,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做功课去了!” 说完,长清郡主又瞪了侯莹莹一眼,低骂了一声“丧门星”,然后便高高地昂着下巴,竟直接领着侍女们离了魏王府,回她的郡主府去了。 可怜侯莹莹在大日头底下,小小的身子晃了几下……然后“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她的表姐,高氏的女儿赵曼娘急急奔了过去,喊了几声“表妹”……身为主人的魏王妃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连忙吩咐仆妇婆子们把侯莹莹抱了下去,又一迭声地去请郎中来。 这下子,纵然是魏王府替云阳公主操办的添妆礼一时风头无两,可最终还是被长清郡主给搅了局…… 接下来,魏王妃既想努力维持宴会,又担心女儿云阳受了委屈,更惦记着被气晕了的侯莹莹,最后还是韩国公潘美的夫人仗着年纪大,才对魏王妃说道,“你既家里有事,我们也就不给你添乱啦!你好生安抚云阳,也要严加管教长清才是啊……” 说罢,潘夫人领了儿媳与孙女儿离去,徒留魏王妃脸红一阵、青一阵的在那儿。 有了潘夫人开头,其他的贵夫人们也纷纷作辞。碧娘也来邀嫤娘一块儿离开,可嫤娘却惦记着侯莹莹。她有心想留下来照顾侯莹莹……只是,毕竟侯莹莹是跟着她表姑母高氏一块儿过来的,论亲疏,也远远轮不到她来操心。 所以,她也只好上前向魏王妃行礼、告辞,然后又提醒魏王妃,最好立刻派人去侯家通知一下侯太夫人…… 魏王妃心不在焉地应了,命仆妇将嫤娘一众人送了出去。 姐妹几个站在魏王府的门口,碧娘道,“出来赴个宴,居然连饭也吃不上……走走走,咱们去三妹妹的静湖寺蹭饭去!” 婠娘头一个赞成,又邀云氏一块儿去。 云氏见时候尚早,便也应了,带上了女儿,和嫤娘姐妹一块儿去了静湖寺。 可巧今儿茜娘就在静湖寺里领着人盘点一批新到的食材,见众人不请自来,连忙捂住了手里的册子,笑骂,“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费好大的劲儿才收了一批从南边运过来的新鲜莲藕,还来不及藏点儿私呢你们就到了!” 惹得众人大笑了起来,碧娘亦笑着上前就去夺她的帐本,“快让我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 胡府的小娘子与云氏的女儿看到了静湖寺里的美景,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众人也都曾经和这些小娘子们一般年轻过,怎会不了解! 茜娘便笑道,“来来,你们去玩吧!”说着又转头吩咐侍女们,“去跟着小娘子们去,这儿跑得跳得,就是看着她们,不许去湖边……如今这天气,看着热其实还冷,虽说湖水浅,可要是万一落了水,着了凉可不是好玩的。” 几个侍女应声去了。 茜娘这才问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今儿你们都去魏王府,给云阳公主添箱吗?怎么踩着饭点儿来我家呢?魏王府不管饭?” 众人见孩子们不在,便也放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今日添妆宴上的事儿。 茜娘先是命侍女们速去吩咐厨房,让办一桌宴席过来;然后听了众人的转述,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这长清郡主……还真不是一般人,损人不利己啊!她也不想想,这嫁了出去的女孩儿在婆家的体面,难道不就娘家人给的?” 刚说完这句,她就想起来……长清的婆家,可不就是嫤娘的婆家?且长清郡主根本就不在田家住,而是住着郡主府啊! 第四百二十五章千里帷幄(六) 嫤娘和众姐妹在静湖寺游玩了一番,又蹭了一顿午饭,一直玩到了下午,这才结伴作了辞,分别坐上自家的马车,各回各家。 回到府中,嫤娘先去了婆母田夫人的院子里,看着舒郎和珍宝儿玩了一会,然后才把自己在魏王府的所见所闻说与婆母听,最后又提了提几家看上去似乎品行皆优、家世与田府都较为匹配的小娘子…… 田夫人心知肚明。晓得这几家的小娘子都是儿媳替殷郎看中的,连忙用心记下,只待日后再细细探究。 婆媳俩正看着舒郎和珍宝儿蹲在花坛旁拿着叶片去玩小虫子,突然有个仆妇匆匆跑了过来,禀报道,“……启禀夫人,少夫人……外院递了消息儿进来,说,说侯家小娘子,在魏王府投了湖,没能救回来……” 嫤娘与田夫人俱是一愣。 田夫人疑惑地问道,“哪个侯家小娘子?” 嫤娘“噌”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厉声喝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田夫人和舒郎、珍宝儿俱被她给吓了一跳! 那仆妇也被吓得低垂了头,不敢再吱声。 田夫人连忙让婆子把舒郎和珍宝儿引到了一旁,哄她们道,“走走,咱们去看看前儿才孵出来的小鸭子好不好?让珍宝儿的娘去外头办事去!” 嫤娘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朝婆母行礼告罪。 田夫人嗔怪似的轻轻推了她一把,然后领着两个小小孩子去了后堂。 嫤娘急怒攻心,脚不沾地的去了外院。 外院管事和常顺已经守在外头了,他二人见了嫤娘的面色,直接就跪下了。 嫤娘也不废话,直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侯家小娘子怎么就死了?” 常顺答道,“回娘子的话,到底怎么着……咱们安插在魏王府里的人,一个跟着魏王在外院,实在还没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另一个跟在魏王妃的身边……只因今儿魏王府大办添妆礼,所以那侍女一直跟在魏王妃身边,也不晓得侯小娘子是什么时候投的湖……” 嫤娘定定地看着常顺。 田骁过于心黑手辣,为了让赵普与卢多逊之间的矛盾达到爆发点……从中弄点儿手段什么的,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更何况,之前他就已经推算出,侯莹莹必会参加魏王府的添妆礼,也必会与长清郡主或者云阳公主之间发生些矛盾! 可是,嫤娘与侯仁宝夫人同在瀼州数年,期间也有礼尚往来,且侯莹莹也算是她看着从小长到大…… 军国朝堂大事,田骁要办,由他办去。 可是,嫤娘却见不得他去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所以现在,她最最担心的,就是……侯莹莹的死,到底和田骁有没有关系? “咱们安排在魏王府的人,难道就只有他俩个?”嫤娘皱着眉头问道。 常顺低下了头,“回娘子的话,咱们安排在魏王府做粗使仆役的也还有几个人……只因为位子不那么紧要,恐怕……一时半会的,还查不清真相。大约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有结果……” 听了常顺的话,嫤娘反而松了一口气。 所有的富贵人家家里,基本景况都差不多……就好比她身的春兰春红,就等同于管理外院的半个主子;而红豆红果几个,就像后院的副小姐一样。宅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谁和谁关系怎么样,恐怕嫤娘还不如红豆红果她们几个知道的多。 田府安插到外头各府的细作,多是死士,不必担心她们的忠诚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但如果连魏王妃身边的亲信侍女也没弄明白侯莹莹是怎么死的……那就很有可能,真是侯莹莹自己寻了短见的。 如果真是这样,侯莹莹因为受了长清郡主的羞辱,在魏王府中投湖自尽…… 那侯家和魏王府的梁子就算是结大了! 正在这时,突然从外头传来了些许喧哗声音。 嫤娘侧头一看,一个穿着玄布衣裳的人匆匆奔到了花厅里。 大约是猛然得见从花厅里露出了半张脸的嫤娘,那人被吓了一跳,“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将头低低地俯在地面上。 嫤娘只朝那人扫了一眼,便吩咐管事和常顺,“你自去应付,叫了侍女过来烹茶给我吃。呆会子弄好了外头的事,你再来回我魏王府的事儿。” 两人应了,匆匆出去。 嫤娘才只吃了一杯茶,常顺复又进来,直接跪下了,“娘子!刚刚才传来的消息儿……侯太夫人(侯仁宝夫人,即赵普亲妹)听说侯家小娘子没能救回来,亲去魏王府门口触了柱……” 这个消息儿,简直惊得嫤娘目瞪口呆!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艰难地问道,“……那,那侯太夫人,可,可曾救回来了?” “据说魏王府门口的石狮子都染了半边的血,但侯太夫人到底是生还是死……这,这确实难说。大相公赵普的夫人和氏已去宫中请来了御医,金吾卫和内侍省的人也跟着一块儿去了。这会子,他们正在魏王府里急救侯太夫人了呢!”常顺小心翼翼地说道。 怔忡了好一会儿之后,嫤娘才挥挥手,无力地说道,“你去忙你的,有什么消息儿,再来告诉我。我略坐一坐再走……” 常顺领命而去。 嫤娘又在花厅里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拖着发软的两条腿,慢慢回了后院。 田夫人已在院子里等得望眼欲穿,见儿媳回来了,连忙问道,“侯家小娘子……是不是赵普妹子的孙女儿?叫做,叫做……” “她叫侯莹莹,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呢!”嫤娘低声说道。 “没救回来?”田夫人又问。 嫤娘摇了摇头。 田夫人立刻合什念了一声佛,叹气道,“真是天可怜见哦!” 嫤娘看了看婆母,低声说道,“……不仅是侯莹莹在魏王府投了湖,且侯太夫人……也在魏王府的大门口触了柱……” “你说什么?”这下子,田夫人忍不住勃然变色! 第四百二十六章千里帷幄(七) 田夫人失声惊呼道,“……你说什么?侯太夫人她,她在魏王府门前……触了柱?” 嫤娘点了点头。 田夫人呆了半晌,又问,“可救了回来?” 嫤娘道,“现在还不知道呢……大相公赵普的夫人已经赶到了魏王府,御医、金吾卫和内侍省都奉了圣旨赶了过去。侯太夫人到底怎么样了,还得等等才知道。” 田夫人半天没说话。 说起来,田夫人与侯太夫人也是同辈人,且与她做了十数年的邻居,虽谈不上交情有多好,可人非草木,敦能无情? 想想这偌大的侯府,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只靠侯太夫人一人打点。她为儿孙为夫君打拼了这么多年,最后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夫君与儿孙一个个的走在她前头。 再想想长清郡主所说的、那些羞辱侯莹莹的话——侯氏满门,不是寡妇就是鳏夫之类的话,这简直就是在败坏侯门的名声啊!对于尚未出阁,至今还不曾议亲的小娘子来说,这样的名声根本就是灭顶之灾!传出去,还有哪家敢娶这样的小娘子过门? 嫤娘也忍不住扼腕叹息。 侯莹莹是侯延龄原配妻子所生,从她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在续弦,继母换了一任又一任……她小小年纪就一直在为母亲和继母守孝,后来祖父战死,她又要守孝……小娘子几乎没什么出门交际的机会,性格也十分内向敏感。 可以说,这一次侯莹莹出门去魏王府做客,应该是她人生中头一回参加这样高规格的宴会。却不曾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长清郡主羞辱……毫无社交经验的侯莹莹,怎么经受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 婆媳二人闷坐了一会子,田夫人道,“今儿咱们不好出门,等明儿一早再看消息儿。明儿你使了人分别去魏王府和侯府,问问情况怎么样……毕竟侯太夫人也是你名义上的姑母,魏王府又是咱们家的姻亲,不去问问也总是不好。” 嫤娘默默地点了点头,自去服侍婆母用饭不提。 一夜无话。 第二天,嫤娘派了管事娘子分别去了魏王府和侯府问候。 去了侯府的管事娘子很快就回来了,说候二夫人多谢田少夫人的关心,只是侯太夫人如今还在魏王府,侯大夫人也已经去了魏王府,所以田少夫人不必赶着去侯府,日后有了什么消息儿再说。 可去了魏王府的管事娘子,却一回来就哭了,“启禀娘子,魏王府的管事……欺负人!” 原来,去魏王府问询情况的管事娘子被魏王府的仆妇好一顿冷嘲热讽!还明里暗里说什么魏王府的事儿,自有官家兜着,让她回去告诉田少夫人,她们魏王府的事儿,就不劳田家操心了云云,最后还把田府的管事娘子给赶了出去…… 田府的管事娘子常常替田府的女主人们去各府送帖子送口信什么的,一向极体面,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不客气地对待。 嫤娘抚额,先赏了管事娘子一点儿赏钱,又打发她下去休息。不料这边才处理好了,那边就说顺娘子求见。 顺娘子就是春红。她嫁了常顺之后,就被嫤娘派出去管外院的事儿,府里人便都依例喊她顺娘子。顺娘子和嫤娘自幼亲密,说话行事也更随意。她进了屋,先是喊了小丫头过来拿了帕子给她擦手,然后烹了一壶茶,请嫤娘用。 嫤娘就着顺娘子的服侍,喝了一盅茶,这才问道,“外头到底怎么样了?” 顺娘子道,“……侯小娘子是自个儿求的死。据说侯小娘子当时晕了过去,被人送进了客房里,后来就一直没人理她。侯小娘子哭了许久,最后央人要茶叶……” “茶叶?”嫤娘奇道,“她要茶叶做什么?” 顺娘子道,“魏王府的仆妇送了茶水给侯小娘子,小娘子没要,哭着闹着要来了两罐子茶叶……后来她趁人不备,将两罐子茶叶……足有二斤!全生吞了下去!最后又趁着无人看管她,她便跑到了湖边,捡了块鸽子蛋大小的石头吞了,然后投了湖的……” “所以说,她投了湖以后,虽说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只是……先前吃下去的茶叶因为洇了水,撑得她腹裂,喉咙里又卡着块石头……搞得肚里的茶叶出不来,外头的气儿又进不去,这才死了的!”顺娘子继续说道。 嫤娘呆了半晌。 这侯莹莹……性子也忒烈! 顿了一顿,顺娘子又说道,“后来侯太夫人闻讯赶来,站在魏王府大门口指天划地的骂了许久,可魏王府就是不开大门,魏王妃怎么也不肯露面……最后侯太夫人哭天抢地,这才触了柱的。方才从魏王府传来的消息儿,侯太夫人倒是被救了回来,就是伤得厉害,一直昏睡着,到现在也没醒……” 嫤娘问道,“那大相公怎么说?” “大相公的府上……除了和氏夫人(赵普的续弦)赶到魏王府主持大局之外,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大相公今儿还和往常一样,上朝去了。”顺娘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嫤娘捧着茶盅,怔忡了半日。 赵普幼时,时逢连年战乱。赵氏家主便领着各房族人迁回了常州老家。本是望族的赵氏一门生存得十分艰难,直到后来赵普走了发妻魏氏娘家的路子,才到了时任后周永兴节度使刘词的手下做清客,一家人的日子才慢慢有所好转的。 可以说,因幼时贫寒,所以赵普和亲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好,尤其十分善待妹妹。现在侯太夫人生死不明,侯太夫人的孙女儿又死在魏王府…… 赵普本就是结党之人,这会子又是亲妹妹出了事,不管怎么看,都感觉赵普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嫤娘忍不住曲起手指,在炕桌上轻轻地敲击了起来。 侯家的惨事……确实惹人同情。所以在这个时候,赵普肯定想方设法要替妹妹一家报仇的吧?毕竟侯仁宝死在卢多逊的亲信孙全兴手里,侯仁宝的孙女儿死在了魏王府,他赵普的妹妹……也差一点儿死了。 在这个时候,如果田骁将卢多逊与魏王交往甚密的把柄泄露给赵普知道的话…… 依着赵普的性子,他会做到哪一步? 第四百二十七章千里帷幄(八) 思来想去,嫤娘去寻婆母田夫人说话。 “娘,如今公爹去了滑州,二郎去了瀼州……这宫里和朝堂上的事儿,虽说咱们也能知根知底的,可明面上也得装装样子。不如……我进宫一趟?好歹咱家和魏王府是姻亲不是?”嫤娘问道。 田夫人想了想,说道,“你果然想得十分周到。” 又想了想,田夫人道,“恐怕这事儿还得我入宫一趟才成……” 嫤娘连忙劝道,“快别!您身子骨这几天才养好,何必再费这个神儿?有我在,您就只管歇着。等过了十月,我去了瀼州……到时候大伯和孩子们也从山上回来了,让您费心的事儿可多呢!” 见儿媳体恤自己,田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拍拍嫤娘的手,笑道,“……你放心!我原也病了好些天,是时候该去宫里走动走动了。再说了,我年纪一把啦……就该干些唱白脸的活计!” 说着,田夫人又看了看天色,说道,“进宫觐见,本应一早候着的。只侯家的事儿又该另当别论……我过了晌午才入宫也成,咱们娘们儿赶紧先用饭,用完饭我就进宫去。” 嫤娘只得命侍女们摆了饭,和婆母一道用了。 接下来,田夫人换上了大礼服,自入宫去。嫤娘便呆在府里照看着珍宝儿和舒郎。 田夫人一直到了天黑时分才回来。 嫤娘连忙迎了上去,先奉上了一盅茶水侍候婆母饮下,然后又帮着婆母除下了身上穿着的大衣裳。 “……我去的时候,圣人(皇后)正在大发脾气!我便站在外头听了一两句,竟是圣人埋怨官家纵坏了魏王一家,如今惹下了这端祸事,最后还得让她出面安抚……”说着,田夫人又道,“嫤娘,你再给我倒一盅茶水……渴得我不行!” 嫤娘赶紧又倒了一盅茶水奉上,田夫人接过,又是一口抿了,这才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圣人也知道我进宫是为了魏王府而去的……哎,反正啊,我也是做做样子的……一去我就给圣人跪下了,说是要替魏王府请罪……”说着,田夫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圣人也是个聪明人,不然,凭她家世再好,兄长再争气,毕竟这样年轻呢,后宫那么多嫔妃,偏她是第一人,还封了后?” “怕是我心里想着的‘咱们田家也管不了长清郡主’的意思,圣人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也安抚了我几句……不料高氏就哭着来了!她一进了大殿就跪了下来,挪到圣人脚边,抱着圣人的大腿就哭……她说,赵家大郎怨她没看好侯小娘子,如今还放了狠话要休妻……直把圣人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高氏的母亲乃先燕国大长公主,与官家一母同胞,高氏是官家名正言顺的外甥女儿……好啦,咱们心里都清楚,赵承宗要休妻只是个借口,这是要透过高氏来逼官家表态呢!并不一定真和离。可话又说回来了……万一真和离了呢?那高氏的儿子女儿可不就惨啦!”田夫人摇头道。 田夫人顿了一顿,示意嫤娘再为自己斟杯热茶,待将杯中茶水再次一饮而尽以后,这才继续说道,“高氏这么一闹,圣人也没心思招呼我,只说有了空再传我进宫去说话,又说我身子不好,赐了两匣子息神香给我,就打发我出来了……你拿一匣子去?” 嫤娘连忙摇头,“娘您收着就好,宫里的息神香,是比外头的好!”说着,她便吩咐侍女们摆饭,又命人将熬煮了近两个时辰的香米粥呈了上来,亲手盛了一碗给婆母吃。 田夫人笑盈盈地吃了一口粥,想了想,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你不晓得,我奉圣人口谕出宫的时候,大约高氏还没想起来……长清已经嫁到了咱们家,所以她还和我打了招呼呢!” 嫤娘一听,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田夫人又笑道,“咱们呢,其实也是打着幌子借你公爹一向耿直又不爱说话的性子来说话。所以今儿我急喇喇地进了宫,为了魏王府的事儿去请罪的时候,估计圣人也觉得好笑……” 嫤娘只是抿着嘴儿笑。 可不是呢!这桩祸事,归根结底还是长清郡主惹出来的。长清郡主既是魏王长女,又是田家长媳,按理说她都已经出了嫁,犯下的事儿该由田家来承担。 但这事儿又是在和魏王府发生的,而且因为长清初嫁时闹出来的不痛快,官家都命长清另居于郡主府……所以直到这会儿,长清嫁进田家都已经三四个月了,却鲜少有人还记得长清郡主还是田家的长媳,倒是人人都知道,长清郡主是魏王的长女。 今儿田夫人入宫,其实是为了替长清郡主而去的。 果不其然,连圣人都下意识地认为长清郡主的所作所为仍由魏王府负责……就好似,长清郡主的所作所为,其实和田家完全没关系似的! 这不得不让田夫人与嫤娘的心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婆媳俩一块儿用了晚饭,田夫人交代嫤娘道,“……如今外头的事儿,咱们再不必管。只安坐在府里,听二郎的安排就是。他虽在千里之外,可要打点的事儿,应该没落下。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嫤娘含笑颌首。 等珍宝儿和舒郎也用了饭,她才牵着女儿往歇竹院里走。 等她刚走到自己院子门口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想起了投湖而死的侯莹莹……那样羞涩文静的小娘子,身世又可怜,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好不容易长到了半大的年纪,若是被家里给配个如意郎君……那以后的小日子该过得多好! 嫤娘沉默了半晌,最终叹了一口气,抬脚跨进了院子。 第四百二十八章千里帷幄(九)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嫤娘与婆母田夫人开始闭门不出,只守着珍宝儿与舒郎度日。 外头的消息并不因为她们的缺席而变得停滞不前。相反,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儿,被外院的仆从们整理好了,尽数呈到了后院里。 嫤娘每日里理完事,又看了常顺呈上来的消息儿,然后又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与婆母听…… 比如说,已经亡故了的侯莹莹被破例封为县主,并风光厚葬;侯太夫人终于保全了性命,可精神却萎靡不堪,已故去好些年的侯仁宝被做追封为国公,所以侯太夫人也被加封为一品国夫人,官人还赐了一座位于京郊外的皇家温泉庄子给她。 可以说,皇家对侯家的安抚与体恤算是极好的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朵花苞儿一般的侯莹莹,到底死了! 而从长清郡主嘴里骂出来的那些什么……侯家(侯仁宝家)与赵家(赵普家)的“男人都是鳏夫,女人都是寡妇”这样狠毒的话,几乎让侯赵两家陷入了最窘迫的境地。 为此,高氏(赵普的长媳)不得不腼着脸面,把女儿赵曼娘送入宫中,与和靖公主为伴,希望能借助皇室的庇护,至少让女儿能远离那些流言蜚语。而圣人也很给面子的不但封赵曼为县主,而且在宫里的一应吃穿用度,皆照着和靖公主的份例来。 对于赵普那两个出了嫁、却又当了寡妇,目前暂居赵府的女儿来说,日子就更难捱了。 她们十数次地入宫,向圣人请愿要出家为尼……可圣人百般安抚,才勉强稳住了她们,还时常差人送了东西去探望她们,甚至还许了诺,又赐宅子又赐诰命的,还说若是相好了条件相当的郎君,还会为她们赐婚云云…… 再看侯家那边吧! 侯太夫人的两个儿子也不堪京中流言太甚,索性领着妻子和其他的儿女们也去了温泉庄子上,眼不见为净。可怜侯太夫人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会子的清静,可又要再忍受儿辈与孙辈的纷扰…… 而魏王府那边呢? 虽说侯莹莹死了,官家与圣人也极力安抚了侯赵两家,但魏王府的人虽然也不好过。 只是,毕竟官家念着手足之情,也并没有真正惩罚他们。 始作俑者长清郡主被禁足百日,魏王妃被圣人派到九思庵去斋戒诵佛了七天,魏王禁足七日…… 嫤娘心知,其实要凭着皇室对赵候两家的安抚手段,这事儿估计也就和从前似的,大家私下里讨论几句“长清郡主嘴贱心毒”之类的话,大约也就过去了。 可目前看起来,这事儿似乎远远没完。 首先就是魏王府闹鬼。 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了半夜里有人白衣飘飘,在魏王府的小湖旁不住地徘徊,最后纵身一跃……投了湖! 据说还有不少人都看清了那女鬼的模样儿——哎哟那女鬼啊,一张脸惨白惨白的,舌头还伸出来那么长!简直吓死人了!不过,还是能看出来,女鬼的模样儿,确实和侯莹莹长得一模一样啊! ——难道说,侯莹莹变成了鬼?她想找魏王府报仇? 为了这个,魏王府里人心惶惶。 最后甚至连云阳公主的闺房里也闹起了鬼,云阳公主气愤难忍,跑去和亲姊长清郡主理论,不料却被长清奚落了一番,又哭着回来了。 实际上,长清郡主也不是外头想像得那样,真那么理直气壮、无所畏惧。 她本就被官家拘在郡主府中清修,大约是为了安心,长清郡主命府中的那些道婆做了道场,说要压制小鬼……不料,当天夜里,便有女鬼造访了郡主府! 据在郡主府服役的田府下人们回来说,有天晚上,长清郡主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有个白衣女鬼站在她的床前,两只死鱼眼直直地盯着她……吓得她当场就晕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一早,侍女们才发现,郡主床前有道长长的水渍,一直从床前淌向院子里的水井……而长清郡主的床铺极大,可她睡的那一半地儿,分明就是干干爽爽的;可另外半边枕头被衾床单等,却尽数湿透了! 最最可怕的,就是长清郡主还陷在昏迷中。等她被侍女摇醒了以后,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嘴巴子高高地肿了起来,而且还感到火辣辣的痛,又有些发麻…… 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打过她,又是怎么打的了! 郡主府里的下人们又惊又疑,纷纷议论了起来——这肯定是死去的侯莹莹对长清郡主心怀怨忿啊!侯莹莹是投湖死的,她的鬼魂,顺着水路从魏王府来到了郡主府,半夜来抽长清郡主的嘴巴子来了! 而侯莹莹又是个未嫁的小娘子,看到了郡主屋里金碧辉煌的摆设,怎会不喜欢!所以她还在郡主的床上歇了一宿,直到天黑才离开…… 下人们越是传得活灵活现,长清郡主就越害怕! 想来想去,长清郡主还是没办法忍,便吵着闹着让府里的道婆们去外头请了道士和尚来,还在府中开设了法坛,让他们做道场做法事。 只是,据小道消息说,长清郡主让这些道士和尚做的法事,可不是什么超度鬼魂的法会,而是压制小鬼的法门——据说被压制的鬼魂不但无法超度,而且还会反噬,连累亲族的运势等等。 好几位道爷与法师都不愿意接这样的法事,纷纷拂袖而去。 这些事儿传到了侯太夫人的府中,可把侯太夫人给气得够呛!她也顾不得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就领着儿媳和仆妇们气势汹汹地杀到了郡主府……侯家人的也不干什么,就是堵住了郡主府的正门侧门,谁敢开门出来,侯家的仆妇抡着擀面杖就打了过去…… 起初长清郡主还没当成一回事,心想侯家的手段也就是这样了。 不料才过了几天,郡主府就大乱了! 首先是府里的粪桶运不出去……大批的粪桶都堆积在一处,闹得臭气哄哄是一回事,同时粪桶满了还倒不了,又送不出去,搞得府中众人上上下下都没法子如厕。 其次就是吃食……汴京富庶,大户人家都爱吃些新鲜的瓜菜和肉禽。除了冬天可能会储些过冬的粮食之外,春夏秋三季基本都是现买现吃。 可如今,郡主府被侯太夫人领着人给封了,外头的瓜菜肉禽没法子送进去。府中人连吃了两天的白面白米,早就已经怨声载道。可到底还有吃的,所以也就捏着鼻子的忍了。但是,再过了两天,府里几乎连白面白米都吃完了! 这么一来,府里的人吃没得吃,屙也没得屙,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拨…… 长清郡主早已按捺不住,她暴跳如雷,心想既侯太夫人都不顾面子,做出了这等泼妇之举,那她还要什么里子?索性领了人出去,痛痛快快地大打一场! 于是,轰动汴京的娘子战团闹得沸沸扬扬! 据说那一战,娇滴滴的长清郡主不但被人泼了了身的粪,还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还坐在长安大街上嚎啕大哭…… 以至于多年以后,那场大战仍然成为汴京市井百姓们的笑谈,并经久不衰。 这些层出不穷的事儿,几乎让侯赵两家与魏王府的矛盾达到了顶点……官家和圣人疲于奔命,忙着安抚、训斥……简直心力交猝。 嫤娘虽安坐于府中,从不打听这些个事儿,平时也只是听偶尔上门来拜访的自家亲眷和友邻们说起这些热闹。 然而她不但对外头的事了若指掌,而且还心知肚明——这其中若是没有田骁的推动,那才真是出了鬼了! 四月底,云阳公主出阁。 到底还是受了魏王府与赵侯两家之间深刻矛盾的影响,又因长清郡主不罢不休、誓与侯太夫人干到底的劲头……魏王府简直被人骂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云阳公主与韩崇业的婚事到底受了影响,也没能大办,最后云阳公主连花轿都没坐,因为魏王夫妇担心侯太夫人领了人来搞乱……所以云阳公主和她的嫁妆被内侍省的宫侍和金吾卫们给打了包,悄无声息地送到了韩家去…… 只是后来,官家大约也觉得云阳公主挺委屈的。毕竟一个小娘子的花嫁,一生也只有一次……再说了,其实侯莹莹之死也与云阳公主并没有什么干系,所以隔了几天,官家又加封韩崇业为附马都尉、宁州刺史等。 这么一来,汴京看热闹的权贵们又有些猜不透官家的心思了。 可仔细思量下来,一些心思活泛的人似乎觉察出,这还是官家对魏王府恩宠的意思? #####五一小长假要回老家一趟呢,所以还是没有码字的时间qaq我会努力把存稿放存稿箱……先尽量保持日更吧!咱们五一回来见^_^ 第四百二十九章千里帷幄(十) 待云阳公主出了阁……长清郡主又被圣人死拘着再不让出府;与此同时,圣人还安排了御医去了京郊外的温泉庄子上,美其名曰替侯太夫人治病,实则也行软禁一事…… 于是,热闹了许久的汴京终于安静了下来。 然而嫤娘很清楚,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实蕴酿着难以言喻的暗涛汹涌! 赵普与卢多逊一向是死敌,如今又与魏王结怨。对赵普而言……如果在这个时候,让他发现卢多逊与魏王私交甚密,这岂不是正要打瞌睡呢,结果就有人送了枕头来? 而卢多逊与魏王之间的私密来往,田骁是在无意间知道的。此时田家的男人——田重进去了滑州,田骁人在瀼州,田骏为亡妻守孝还未除服……到如今已经三年在野,不理朝政。 谁会想到,赵普对上了魏王与卢多逊的事,竟是田骁一手促成的呢! 然而长清郡主毕竟是田家名义上的儿媳,虽然说长清郡主刚嫁进田家的时候,颇有一番大动作……但这也很好的给了嫤娘和田夫人一个幌子——她们管不了长清郡主的事,也不想管。 而亲朋好友们,也都十分“善意”地不怎么把长清郡主的事儿说与田氏婆媳知。这么一来,外头“风雨”虽大,可田家却顺理成章地淡出了汴京权贵的注意力。 嫤娘并不知道田骁的具体计划,也不清楚到现在,他的计划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将卢多逊与魏王私下里来往甚密的消息儿泄露出去了…… 总之,她很清楚:越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便越会平静安祥。而此时,她最好就是和婆母保持低调内敛,以保证田家不被人注意。 ** 先前魏王被官家关了禁闭,可后来云阳公主出阁,官家总不好一直关着魏王夫妇,便又取消了禁令。 等到魏王重回庙堂的时候,却发现之前被他牢牢把持住的中书省(宰相职务所)基本已经沦为赵普的“后院”,无数被魏王辛苦扶持起来的心腹官吏,不是被调离了职位,就是被赵普派到外地去做些苦差事去了。 魏王自然恼怒,私下约谈了卢多逊。不料卢多逊也正为了朝堂上的事,被赵普烦扰得不得了——卢多逊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当赵普风光无限的被先皇拜相时,卢多逊还是通过魏王走了当家官家的路子,才隐忍了下来。 后来赵普被先皇罢了相……可先皇驾崩,官家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回了赵普,再次拜他为相。要说卢多逊不嫉妒,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毕竟赵普虽然也挂了个望族之名,却实打实的是个草根。 在卢多逊看来,赵普此人既无学识,为人又圆滑,不就靠着从前侍候过老昭武皇帝(赵匡胤、赵光义兄弟的父亲)才登头上脸的嘛?实际上,当年侍候昭武皇帝汤药的人,明明就是夏大(即嫤娘的亡父)啊,只是夏大命不好,早早死了……这恩典才落到了赵普的身上! 所以这些年来,卢多逊是卯足了劲儿要与赵普一较高下的! 根据卢多逊的观察,赵普此人,还真是不学无术,而且还喜欢拉党结派……卢多逊学富五车,和官家的关系,远比赵普亲密。所以卢多逊很清楚,官家其实是非常讨厌臣子结党的。 接下来,卢多逊持“秉直”、“公正”之名,自认为铁面无私,倒也打击了不少赵普的朋党。赵普虽然恼怒,却也并没有反击,这并不是赵普怕了卢多逊,实是为官之人在官场上行走,哪能真正不落任何把柄的! 为此,赵普还在私下里告诫过卢多逊几次,教他见好就收,莫贪恋虚名。 可惜卢多逊并没有在意过。 此番见魏王责问,卢多逊也有些不耐烦,且还有些恼羞成怒——他和赵普斗了这些多年,从未露过败迹。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最近赵普也无甚动作,怎么就将这般轻巧的、将他苦心安插的人手一个一个地从那些极要紧的位子上给拔了出来呢? “……这还不是,托了长清郡主的福!”卢多逊淡淡地答道,“……侯太夫人是赵普的亲妹,赵普父母离世之后,唯有儿女与亲妹与他亲近……长清郡主用口舌之刃,逼死了侯家小娘子,又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侯太夫人的禁忌,赵普能不恼怒?” 魏王的面皮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的。 老实讲,长清郡主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出,因此他对长女的情份特别不一般。而在崇尚女子温驯的大宋,性子泼辣又敢作敢当的长清实在很受他的喜爱,就连官家,也对长清格外恩宠。 可谁又知道,这么一来,竟生生地宠坏了长清,养得她娇纵跋扈到不知死活的地步呢? 但这毕竟是皇家的事,再说了,万一本朝摒弃父死子继,沿袭兄终弟及的继承制,那么将来,他赵延美就是下一位皇后,长清就是公主……她娇纵些也就罢了,又有谁能真正待她不好? 这么一想,魏王就有些不高兴了。 “长清和侯家的事儿,毕竟只是妇人之间的一些口舌,哪里就到了影响朝政的地步?依孤之见,卢卿还是仔细些罢!如今咱们的人不是被赵普调离,就是被贬到了苦穷之地……可京都哪能真正空城?还是快些想些法子!”魏王亦冷冷地说道。 魏王与卢多逊的简短会面,很快就不欢而散了。 穿着便衣与草鞋的卢多逊离了小小的农家院,气呼呼地往外走。因为太生气,他甚至顾不得将斗笠拉低,完全遮住他的脸…… 半晌,穿着蓝缎便服的魏王也从胡同里走了出去,被伴当提着灯笼引着,渐行渐远。 不远处,一座毫不起眼、甚至没有亮起灯火、看上去似乎无人居住的小院子里,有幢二层的小楼。可这院子并非无人,此时,几个劲衣大汉伴在一位穿着普通玄衣的老者身边,众人正扒着窗子往外看。 那老者眯着眼睛看着从胡同里分别走出了两队人马……他不断地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胸膛处还剧烈地起伏着。 很快,有人匆匆赶来,朝老者双手抱拳,低声禀报道,“家主,前头戴斗笠的那人,果然就是穿了便装的卢多逊……他先进了铭记茶水铺的雅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裳,此时已经回了府。” 老者“嗯”了一声,挥退了那人。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人匆匆赶来,“启禀家主,后头的那一位果然是魏王。他绕行了两条巷子,又换了衣裳,现在去了画舫上……” 那老者亦挥退了这个人。 半晌,老者突然摸着胡子嘿嘿冷笑了起来。 第四百三十章千里帷幄(十一) 最近,嫤娘总有些不安。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最近出门很少的缘故。 主要是…… 她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虑。 可转念一想,田骁谋划此事已达数年之久……几乎是从官家一登基就开始布署的。他和他手下的人都不着急,她基本已经属于旁观者了,还着什么急? 再说了,这事儿可真急不来。 这步棋,田骁已经走到了最要紧的一步……目前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稳”。 一来,得不露声色地引赵普入局;二来,还得悄无声息地把卢多逊与魏王给拉下水! 这么一想,嫤娘只得又按压住自己焦虑不安的情绪,继续静观其变。 明面上,汴京一直风平浪静的。 也不见有赵普、卢多逊、魏王等人什么消息儿传出。 又过了个把月,便到了先皇四子赵德芳的忌日。 因为之前侯莹莹在魏王府投湖的事儿,魏王没少被官家训斥,还被禁了足。此时消了禁足,魏王不由得有些郁闷,便趁着赵德芳的忌日,与官家长子、卫王赵元佐一块儿吃酒。席间,因有些不满,便仗着酒意说了几句有些过分的话。 要放在平时,也不会有人在意魏王说了些什么,毕竟官家一向表现得十分宽容。 可现在不同了。 首先,赵普为了要扳倒卢多逊,就必须得给他安上一门大逆不道的罪名。那这罪名是什么呢……这还用问吗?现成的把柄被人送到了他的跟前! 这把柄,就是魏王与卢多逊私交甚密啊! 其次,卢多逊是赵普朝堂上的政敌;而魏王却与赵普有私仇! 而现在,赵普都已经拿到了卢多逊与魏王的把柄,还能善罢干休? 再加上最近长清郡主以口舌之刃,逼死了侯莹莹,赵普亲妹、侯太夫人也被气得奄奄一息……以及赵侯两家的名声也被长清郡主给毁完了…… 说赵普不恨长清郡主,不恨魏王府……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可长清郡主是大将田重进的儿媳,且官家常夸赞田重进乃是福将,又十分恩宠与倚重于田重进;所以一时之间,赵普没办法对着长清郡主下手。 但是,赵普不好对付长清郡主……却可以趁着扳倒卢多逊的时候,把魏王府连根拔掉!没了魏王府,长清郡主算个屁! 赵普心里是怎么想的,嫤娘并不知道。如今她只管稳坐府中,每天查阅常顺整理好的卷宗…… 说来也怪。 她心一静,人也定了下来,在审阅常顺递上来的大小卷宗的时候,往往能从一些很小的事情当中,看出田家……不,是田骁的手笔。 而田骁的谋算,似乎正按部就班的一步步实现: 据秘报,赵普擒获了一个名叫赵白的中书省堂吏,那赵白乃卢多逊的门下清客,又在中书省任文书一职,且与魏王来往甚密……根据赵白的供述,赵普拿到了卢多逊与魏王私下往来的铁证。 跟着,某一日散朝之后,翰林司大学士柴禹锡、枢密都使杨守一、宣徽北院使赵镕等数位大臣直接去了御书房,向官家赵光义密报魏王与卫王在先康惠郡王赵德芳的忌日上大放厥词,言语之间多有犯上。 赵光义不语,挥退了众人之后,却又宣赵普觐见。 赵普是出了名的保皇党。 老实讲,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赵普与时任晋王的赵光义之所以针锋相对……就因为,赵光义想要兄终弟及,可赵普却是站在先皇那边,力争要父死子继的! 如今赵光义登基为帝,魏王赵延美自然盼着兄终弟及…… 可赵光义却又不肯了! ——他又不是没有儿子!既然有儿子,而且还是好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的,如何甘心将皇位传给庶弟、而不是亲子? 再说了,他赵延美的娘,是耿太妃!当初耿氏本是赵氏兄弟的乳母,后来爬了先昭武皇帝的床,又怀上了赵延美,才被先昭武皇帝纳为了妾侍的! 这口气,让赵光义如何咽得下! 所以先皇驾崩,赵光义即了位……第一件事就是迎回了赵普,再次拜他为相。原因无他:其一,赵普才干惊人,又因老资历,能镇压或号令群臣;其二,赵普奉行“父死子继”之论,朝堂上有了他,几乎就是给赵光义的那几个亲子设立了个顺利即位的保障! 其实自赵光义登基以来,时刻都在担心着受文人的唾骂。尤其是赵德昭自刎、赵德芳暴病身亡以后……赵光义就被无数或在野、或在朝的文人大臣们明里暗里的,也不知被骂成了什么样儿! 所以,他格外珍惜自己的名声,对仅剩下的庶弟赵延美十分迁就。 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可以忍受赵延美对皇权皇位的觊觎! 至于赵普和官家说了些什么,并无人知晓。 可第二天,官家就下了旨意,升任赵普为司徒,兼任侍中、梁国公等职。 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嫤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官家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对魏王只一味的放心与恩宠嘛!想想也对,官家可以迁就魏王,可以用绫罗绸缎,珍完美馐来堆砌他对魏王的信任,以向世人展现出他的慷慨大方与友爱和善。 可一旦触犯到官家实际利益的时候…… 再想想先皇莫名的驾崩,嫤娘忍不住有些心惊胆颤。同时又为魏王感到叹息——敢对着亲兄长下手的人,又怎么在乎庶弟的死活? 说到底,如今的魏王赵延美,与当年尚未继位,时任晋江的赵光义来说……实在是差得太远! 至少赵延美就没有赵光义的隐忍与礼贤下士。一不会做人手下也没有既能干又能推心置的手下,二又没有拿得出的政绩与才干…… 嫤娘摇摇头。 这场看不到硝烟的仗……虽然还没开始,但很显然,魏王已经露败迹。 再转念一想,最最厉害的,恐怕还是她的夫君田骁啦! 只是,他这人啊,实在是太会算计人心了! 嫤娘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忍不住有些思念远在瀼州的他。 第四百三十一章千里帷幄(十二) 赵普一旦走马上任,就开始雷厉风行地查起了案子。 只是,大相公自有他的一番作派。 赵普能经两朝而不倒,得获两位君王的宠信,其个人能力不容忽视。 田骁要做的,就是把现成的“枕头”送到赵普这个“想打瞌睡”的人,手里去…… 如今目的达到,且也为了不让田家的眼线和细作露出马脚……远在瀼州的田骁下令,命所有参与到魏王卢多逊事件中的死士、暗线与细作等人停止一切活动。 于是,连带着嫤娘也没了消息儿的来源。 这些天,汴京的气氛也有些不妥。 赵普虽是奉旨秘密查案,可还是有些蛛丝蚂迹流露了出来……不少权贵也纷纷开始闭门不出,恐唯那把未名之火,烧到了自家的身上。 但就算是这样,却还是有些零碎的消息儿从朝堂上传了出来,流入民间。 一时间,汴京上下、朝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卢多逊与魏王相继被拘……再想想本朝皇帝的即位,当初就是直接越过了“父死子继”而“兄终弟及”的。 如今魏王与大相公卢多逊坏了事,莫非……这是官家在为自己那几个儿子铺路? 汴京权贵人心惶恐! 嫤娘与婆母商量了一番,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田家反而不好当缩头乌龟了——毕竟田家和魏王府还是姻亲不是? 于是,田夫人再次披挂上诰命夫人的大礼服,入宫求见了圣人。 其实后宫后院里女人们的表现,也往往代表了前朝庙堂上的男人们的想法。 田夫人一向扮演惯了率真直爽的角色,当下就“毫无心机”、且惶恐不安地拉着圣人直问,为什么魏王被软禁了?接下来,田夫人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圣人表达出田氏一门对官家的忠心来…… 圣人啼笑皆非。 她先是好生安慰了田夫人一通,然后又让宫侍去库房里找了几本孤本的《清心咒》,与《慧宗吉祥如意经》等,让田夫人带回去,还教田夫人平时若是无事,在家中抄抄经书也好。 带着经书出了宫,又回了府,田夫人一改之前的哭哭啼啼,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清心咒?那是圣人让田家人不要多想的意思? 慧宗吉祥如意经?圣人的意思,是田家人会如意? 这么一来,田夫人与嫤娘都放下了心。婆媳二人只管呆在府里,得了闲儿就抄抄经书,或看着孩儿们玩闹一会儿…… ** 又过了个把月,朝堂上终于传来了消息儿! 魏王府中的小吏王继勋、崔仁翼、滕中正等人在逼供之下招了供,指认卢多逊多次将中书机密要件禀告于魏王,魏王也数次派他们暗中赠送各种名贵礼物给卢多逊,说什么承蒙相臣一片苦心;而卢多逊不但照单全收了魏王送去的礼物,且还言明心忠于魏…… 待赵普将这些事尽数报与官家听时,官家忍不住大怒! 根据常顺呈上来的密报,倒也没有明说官家是怎么生气怒骂赵延美和卢多逊的。 不过,官家倒是听从了赵普的意见,先将卢多逊削了官职,收押在监;第二天,又命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膳部郎中知杂事滕中正等人一同审讯他。 接下来,魏王赵延美被削去一切官职,仅保留魏王的虚职,被拘禁于魏王府。 月底,卢多逊的案子审查完毕,官家召文武常参官在朝堂集议。 太子太师王溥等上奏议论说:“谨按兵部尚书卢多逊,身任宰相,心怀怨望,秘密派遣堂吏,勾结亲王,互通声气,咒诅君父,大逆不道,败坏纲纪,上负国家恩宠,下亏为臣之节,应当予以诛罚,以正法律。请把卢多逊交给有关部门处理,削夺一切官爵,依法诛斩。魏王赵廷美,也请同卢多逊一起作出处理,其他牵连犯罪的人,希望按法律惩治。” 官家应允。 于是,卢多逊与赵延美双双被贬。 中书省堂吏赵白、秦王府吏阎密、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一并在都门外处斩,并籍没他们的家财,亲属流放到海岛。 卢多逊所任一切官爵以及三代祖先的封赠、妻子的官封,一并削夺追毁。全家人口,一同流放到崖州。 魏王赵廷美则被降为涪陵县公,举家迁至房州。 魏王共有二子二女,妻妾数人。其中长女长清郡主嫁与大将田重进之长子为续弦,次女云阳公主则嫁与开国大将韩重赟的儿子韩崇业……余下两个儿子沿年幼,并未议亲。 按说魏王有谋逆之意,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又因魏王乃皇亲国戚,这诛九族之罪可不能当真,但至少他的妻族姻亲……是肯定逃不了干系的。 可是,魏王两个女儿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魏王长女长清郡主嫁与大将田重进的长子为妻,可田家却并没受到一丁点儿的牵连。 相反,倒是云阳公主的命比较不好。不但她被削了公主名号,且她的夫婿韩崇业也被降为右千牛卫率府率,还去除了附马之名号……最后,韩崇业还跟着赵延美一家,一块儿被贬到房州去了! 这么一来,京中贵胄人家忍不住开始了种种猜测。 在这场政治博弈中,田家缘何屹立不倒?难道说,田家在这件事情当中,做了些什么? 可是,田氏一门三父子……田重进去了滑州,奉旨整治黄河;长子田骏为前头的亡妻守孝,至今已经三年在野、不问朝政;次子田骁就更不用说了……他就一直呆在瀼州,镇守边疆! 这么一想,众人恍然大悟! ——田家的男人们都不在京中,可在其姻亲魏王府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田家却仍得以屹立不倒,这田家的忠君之心固然日月可鉴,但更让人刮目相看的,却是官家对田家的维护啊! 第四百三十二章千里帷幄(十三) 七月底,卢多逊与赵延美的案子结了。两房人既然被押送流放离京……而此时距离田骁离京不过半年之久! 而田骁谋划此事已经达数年之久,可见他的苦心经营。他安插碧琴,令她策反赵白;或许还在赵普与卢多逊之间悄然制造出各种矛盾点。最后,他利用后院女子之间的口舌纷争,将赵卢二人之间的矛盾给放大到根本无法调和…… 最终,长清郡主这条导火索,直接把卢多逊与赵延美两人给同时拉下了水! 可以说,田骁的谋略……实在是算无遗策、滴水不漏!当然,也由此可见,官家对此事雷厉风行的坚决态度!以及大相公赵普的手段……也实在厉害! 可嫤娘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家夫君最厉害! 官家自然是厉害的,赵普也厉害……可田骁的厉害之外,却在于不露痕迹地利用了赵普,一举扳倒了卢多逊与魏王这两座大山,并且将田家给撇得一清二楚! 如今卢多逊一倒,再无人钳制田家;且魏王已经倒台,至少田家也不会被逼着站队……这着实令所有的田家人,尤其是嫤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八月中,滑州黄河决堤一事已经处理好,田重进率领五万大军修葺了防洪大堤,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汴京,交回了虎符。 官家大喜,加封田重进为天德军节度使、定威镇北候。又封其长子田骏为镇北候世子,次子田骁升任正四品宣威将军、镇抚使等。 这消息一出,简直轰动了整个汴京! 嫤娘与婆母田夫人商议了一番……按理说,依着田家一贯以来的“耿直”作风,这家主升了官,还封了候,怎么也得大肆操办一场。可是,距离大房替袁氏除服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不如还是等大房从山上下来以后再一块儿办。 说实话,公爹田重进的回归,令嫤娘也松了一口气。 可一事了,一事又起。 嫤娘并没有忘记碧琴这个人。 先前在田骁的安排下,碧琴冒用了夏大夫人娘家远房亲戚的瑜娘之名,以寡妇之身,被堂吏赵白纳为妾侍。如今赵白已经斩立决……碧琴便与赵白的妻室、并赵白之幼子一块儿成了官奴,要被发配至边疆去。 对此,田骁早有准备。 赵白的儿子本就是“病歪歪”的,入了奴籍没多久就“强撑”着被差役拘着上了路。不料才离了京没多久,赵家小郎君便“暴亡”了……后来嫤娘也是听常顺说了一句,说赵家小郎君已经被送到气候四季如春的杭州府去安了家。 至于赵白的妻室与妾侍,因为赵夫人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就先被拘在教坊司里。 嫤娘动了心思。 她先回了趟娘家,和母亲说了一声,然后母女俩一块儿去了教坊司。 ——因为赏封丰厚,所以母女俩很快就见到了碧琴。 几年不见,再加上恐在教坊司里吃了些苦头,碧琴看上去有些显老,二十几的年轻娘子,看上付出像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般,且身上还穿着旧旧的布衣索裙,面上粉黛未施,犹有泪痕。 一见到夏大夫人与嫤娘,碧琴就哭着跪了下来,“侄女儿给表姨母惹下了这样天大的祸事!” 夏大夫人眼窝子浅,见碧琴哭了,她也哭…… 嫤娘朝侍女春秀使了个眼色。 春秀连忙又拿了个装着银锭的荷包出来,塞给一旁监视的婆子,说道,“天气怪热的,妈妈出去纳会凉罢,莫被热坏了!若是方便,也请妈妈给我们打一壶凉茶过来,多谢啦!” 那婆子掂了掂荷包的份量,心满意足地下去了。 碧琴这才擦干了眼泪,朝夏大夫人行了礼之后,又急急地对嫤娘说道,“娘子,求您救一救我家夫人罢?自我家先生没了以后,夫人就日夜要寻死……她本就身子不好,之前亏得郎君花费了万金,用了不知多少好药材……才堪堪将她和小郎君的病给医好了……” “只是,前儿小郎君‘暴亡’的消息儿一出,夫人更觉生无可恋。这几日连饭食也不用了,话也不肯说……看那模样儿,竟是一心求死!”说着,碧琴又哭了起来,“这真是我造的孽啊!” 嫤娘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赵夫人……她,她还不知道?” 碧琴擦了把眼泪,摇摇头,“事关重大,不但郎君不让说,就连先生也不让说……所以夫人与小郎君都不知道呢。” 嫤娘点点头。 “娘子,赵夫人十分心善……婢子求求您,求您看在婢子的贱命份上,救赵夫人一命罢!说到底,还是婢子连累了先生一家……”说着,碧琴哭着又跪在了嫤娘的跟前。 嫤娘连忙扶了她起来,嗔怪道,“可别乱说话!什么婢子不婢子的……千万记着,你是我的表妹!” 她虽并没有答应碧琴,却已经暗中露出了些相帮的意思来。 春秀在一旁咳嗽了几声。 众人一滞,嫤娘也明白过来,恐外头来了监视的婆子。 夏大夫人抢着说道,“瑜娘啊,你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你那夫人与你也有姐妹之谊,你且好生照料她……呆会子我就和嫤娘去教坊司问问,倘若能替你俩赎身,那是最好不过……就算教坊司不肯应下,那也没什么,我自入宫去问问圣人的意思……” “瑜娘又给表姨母添了这许多麻烦……这辈子,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表姨母!唯愿来世结草衔环……变成表姨母身边的丫头,服侍表姨母一辈子罢!”碧娘以袖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外头果然响起了婆子催促春秀的声音,只说时候不早,犯人得回监了。 嫤娘命春秀拿了个装了些吃食的包袱交给碧琴,碧琴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跟着,夏大夫人又与嫤娘一块儿去寻了礼部主管教坊司的员外郎。 那员外郎与夏二老爷是同届,也知道夏大夫人与嫤娘的来历,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赵夫人与碧琴却是要犯赵白之妻妾,哪里能轻易放得? 嫤娘原也不指望这事儿能私下解决,可这过场总得走……先前来教坊司探监的时候,她与母亲夏大夫人就已经商量好了,这事儿……估计还得趁着八月十五中秋宴时,亲入宫去求得圣人同意,才能做得了准。 所以嫤娘也没为难那员外郎,只是交代那员外郎,因赵氏夫人身有重疾,还请他多加照顾云云,然后就扶了母亲回去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千里帷幄(十四) 果然一转眼就到了中秋盛宴。 田夫人意气风发,带着同样盛妆的儿媳嫤娘,入宫赴宴。 也不知圣人是有意呢,还是无意……总之,今年魏王倒了台以后,这场中秋盛宴似乎显得比往年哪一场宴会都要隆重和热闹,圣人也一直笑眯眯的,显见得心情很好。 嫤娘今年已经二十有八,可大礼服穿起来,花枝凤尾戴起来,用淡淡的眉粉描一描眉梢,再浅浅地抿一抿口脂……活脱脱就是个二八未嫁、花样年华的小娘子! 一等韩国公潘美的夫人、并大相公赵普夫人和氏、大相公宋琪的夫人高氏、大相公李昉的夫人孙氏等几位老夫人,将嫤娘团团转住,不住打趣她……一会儿赞她美貌,一会儿又赞她能干,能将府里大小事单肩挑起…… 嫤娘被羞得满面红晕。 贵圈里的夫人娘子们,个个都是人精。 所以嫤娘深知,贵夫人们这样夸她,自然不是因为她生得较旁人更美,也不是因为她在汴京年青一辈儿的媳妇当中,确实是个中翘楚…… 那么,贵夫人们为何会突然对嫤娘这样热情——其实想想就知道,田家的长孙、田殷已经长成,且今年年底就要出孝。 再看看魏王的两个女婿亲家——长清郡主在京中的名气……其实还比不得云阳公主。可事实就是,魏王下台,云阳公主的婆家韩重赟一家被牵连;可长清郡主的婆家田家却依旧屹立不倒,甚至还圣宠不断…… 聪明人都知道,田家人之所以在这场政治博弈的风云之中保持淡定,而且事后田重进还建节升官封了候,这自然不是只凭一片忠君之心就能办到的——难道韩家就不忠君了? 所以说,关键还在于,田家就是有过人的手段! 如今田殷已经长成,先不说他自个儿的人才与学识,就凭着他祖父、父亲与叔父的一身肝胆,无论是朝中文武大臣们,当然是人人都削尖了脑袋的想与田家结亲。 若是袁氏还在世,今儿这风光就落在了袁氏的身上。 可袁氏已逝……田骏的续弦、长清郡主又一直被官家软禁在郡主府里。众贵夫人只得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田夫人与嫤娘的身上。而此时田夫人又被圣人宣去觐见,这会子徒留嫤娘一个呆在大殿里,怎么不被众人如追星捧月一般呢! 更何况,就当是惦记着从前袁氏对嫤娘的好,嫤娘也愿意好好替殷郎相看一番。 于是,嫤娘强忍着羞意,与众贵夫人们一一斡旋。 果然,潘美夫人“不经意”地说起自家的小孙女儿年岁相当,容貌秾丽,性格天真……大相公赵普的夫人和氏则说起了自己的孙女儿赵曼娘;大相公宋琪的夫人高氏自然也夸赞自家的小孙女儿宋双锦;以及大相公李昉的夫人孙氏也在炫耀自己的外孙女儿…… 众人笑语宴宴、共济一堂。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盛妆而来的圣人。 只见圣人领着一众嫔妃,在宫侍们的开路指引之下款款而来;而在内命妇的队伍最后,还跟着田夫人、嫤娘的母亲夏大夫人,以及嫤娘的姨母王夫人等等。 众外命妇都是一凛,又在唱礼官的唱喏之中,向圣人行了大礼。跟前,圣人又和颜悦色地让众人免礼、平身,再赐座,又赏宴席……最后再赐酒。 一整套的繁复礼仪做下来,饶是像嫤娘这样的年青媳妇都有些受不了,就更别提……如潘美夫人、赵普夫人、宋琪夫人这样年纪大的长者们了。 幸好圣人也算体贴,只命宫侍将一切程序放简,最后又另开了一间偏殿,命年长些的夫人们去偏殿歇着;又命年青一辈儿的外命妇们自留在殿中吃酒,赏乐等等。 嫤娘就想着,该找个空子去求见圣人,说一说碧琴的事儿了。 不料,她才准备动身,却见自家母亲夏大夫人朝她招了招手,婆母田夫人与姨母王夫人均坐在一旁,也正语笑嫣然的。 嫤娘只得先过去了。 因母亲居于坐席正中,嫤娘便跪坐在一侧婆母的下首,伸手替三位长辈各斟了一杯茶。 “让你知道一下,”夏大夫人笑道,“方才我已和圣人说了,我娘家远房亲戚的寡居侄女儿,当初是我保的媒,嫁与那赵白为妾……不料我竟是好心办了坏事儿,竟又令我那侄女儿再次成了寡妇!哭闹了一阵子,圣人也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同意让瑜娘赎身。连带着那赵白的妻室,因夫、子俱亡,又体弱……索性也一并废了奴籍。” 嫤娘一怔。 坐在夏大夫人身边的王夫人不赞同地看了亲妹妹一眼,田夫人也蹙着眉头不说话。 嫤娘并不晓得母亲面见圣人时的实情,却知道……这是母亲对自己的爱护之意。且见方才圣人的模样儿,也不似生气的样子,便放下了心。 “娘!这该是我去圣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偏您和我抢!”嫤娘嗔怪了起来。 夏大夫人只是笑,又低语道,“……我年纪一把啦,圣人却还年青得很。我这把老骨头啊,在圣人面前哭上几声,圣人自然心软,我是一辈子的寡妇,膝下也没有儿子,图也图不了什么……可这样的事儿,若是落在你的头上,花用的,却是你婆家辛苦积攒下来的军功!所以说,这事儿还是我去和圣人提比较合适。” 田夫人不干了。 “哟哟哟,亲家,这话怎么说的?”田夫人瞥见坐在一旁的王夫人已经红了眼圈,连忙转移注意力、还插诨打科道,“我们田家男人挣回来的军功,难道就不是给媳妇儿花用的?偏你要和我们抢……是吧,儿媳妇?其实这事儿我去提也合适!嗯,那个,那个……前几年我也和赵白的妻室见过一面,嗯,确实有些眼缘……” 一句话把王夫人给逗笑了。 “你就诨说吧!”王夫人笑骂,“你还和个罪妇有眼缘!我就不信,你几年前见过阿猫阿狗的,到了如今你还记得?那我问你……我家安郎(王夫人之长孙,驸马王承衍之长子)摆满月满的时候,明明你都回了京,又为何过门而不入?” 王夫人丝毫不知赵白、碧娘等人与田府的关系,故此也敢说得出口。 田夫人骇然睁大了眼睛,“瞧瞧!瞧瞧啊……哎哟哟,都说亲兄弟明算帐呢!我和二姐姐你,好歹也做了几十年的姐妹,不想你竟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罢,罢……等你家安郎明年成亲的时候,我必送份大礼过去,补一补当年他的弥月酒,我的不到之罪,可好?” 夏大夫人看着亲姊与好友斗嘴,只是捂着嘴儿笑。 可嫤娘却总觉得…… 似乎哪里有些不妥? 第四百三十四章千里帷幄(十五) 待中秋宴散了,嫤娘与母亲夏大夫人、并姨母王夫人作别,这才跟着婆母田夫人往家中赶。 一路上,田夫人无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却都没能开口。 而嫤娘则惦记着家中的小女儿,归心似箭。 待回到府中,见到了因为玩得累正在睡午觉的珍宝儿,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嫤娘脱下了大衣裳,又摘下了花枝凤冠,卸了妆,然后依偎在女儿身边,浅浅地歇了个下午觉。 直到天黑时分,田夫人那边派了个婆子过来,让她们母女过去正院用饭,嫤娘这才领着珍宝儿去了婆母的院子里。 等和婆母一块儿看着珍宝儿与舒郎用完了饭,田夫人又让奶娘婆子们小心送了两个小的去院子里消食玩叶子,嫤娘这才问道,“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田夫人看了她半晌,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要是说了,你可别急啊!” 听婆母这么一听,嫤娘反倒有些紧张了,连忙正襟危坐,侧耳恭听。 “今儿在宫里的时候,你娘去向圣人给瑜娘求恩典……说的就是,她年岁已大,你也成了家,如今膝下的孩子也大了,所以呢,她就想遁入空门。如今瑜娘也是二嫁守寡……所以你娘就想着,瑜娘若能脱了籍,索性与她做伴,两人一块儿空隐山门。”田夫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嫤娘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这,这……这如何使得!”她急了! 田夫人连忙说道,“莫急、莫急……圣人也没答应啊!圣人虽能号令内外命妇,可你娘与皇家的关系并不一般,圣人自然不能答应……我只是啊,先提点着你,免得他日听了你娘的话,别被吓了一大跳。” 嫤娘心乱如麻。 “我娘她,她……她怎么就想到要出家!”她恼怒道,“……出了家有究竟什么好?她礼佛茹素,难道在家里不也一样?这遁入空门……她要去哪个空门?去得远了,连见上一面也不容易……” 说着,嫤娘急得掉下了眼泪。 “横竖家里也无事,不如明儿你带着珍宝儿回娘家去坐坐罢!”田夫人交代道。 嫤娘低啜不语。 “我今儿提前和你说这些,就是怕你到时候急怒攻心,反而激得你娘坐正了要出家的心思……你娘的性子啊,和你一模一样!不在乎的事儿,随便旁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不在乎的。可一旦认定了的事儿,就是一门心思的要去做!”田夫人叨叨了起来。 “明儿你带着珍宝儿去呢,就拿珍宝儿来说事儿……你就说,明年兴许你就要跟着二郎出征去了,难道还让珍宝儿随军?把珍宝儿留在我这儿教养,也不是不行,可你看看,我养活的,可都是会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鳅的小儿郎,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啊,我领着她玩玩倒是好的……若真要行教养之职,还得你娘那种精致人儿才行。” 嫤娘也无心饮食,再加上有些心乱,略与婆母说了几句就要告退。 田夫人也不计较,只温言安慰了她几句,便教她领着珍宝儿回去休息。 回到房里,嫤娘还是心烦意乱,便胡乱睡下…… 第二日一早,她起来早早料理好家务,急急地去和婆母说了一声,这才带着珍宝儿赶回了夏府。 夏大夫人似乎已经意料到女儿会来,她语笑宴宴地停下了手里正在浇花的活计,放下了喷壶,又笑着和女儿与外孙女儿打招呼,态度自然又大方。 可嫤娘却看着母亲穿了一身的素布衣裙,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首饰,就连发髻上,也只簪了一枝乌木簪子…… 嫤娘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她上前,由后向前抱住了母亲的腰,俯在母亲的背后,就像从前未嫁之时搂着母亲撒娇那样,哭了起来,“……娘!您为什么要和圣人说那些话?我晓得,您是想帮我办了瑜娘的事儿,可拿什么借口不好,非要用这个?万一圣人准了的话……怎么办?” 夏大夫人笑道,“准了就准了,那又怎么样?如今我在家里,和在山上……并没有什么两样!” “既您知道在家和去了山上并没有什么两样,那我不许您走!”嫤娘泣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难道您厌弃了我,厌弃了珍宝儿?” “胡说!”夏大夫人笑骂道。 “我不管,反正我不让您走!小的时候……您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如今我大了,我在哪儿,您的家就在哪儿!”嫤娘哭着说道。 夏大夫人有些动容。 她眼里浮着泪光,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如今老安人已经不在了,我一个寡妇人家,总住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难道叔叔婶子嫌您了?我可不信!”嫤娘哭道。 “你这傻孩子!若你婆家先头的大嫂子没去,凭你和她再好……难道也能搭伙过上一辈子?上头有父辈老人拘着的时候倒还好……可咱们家的老人已经也去了这么久,我再和她们凑在一块儿过日子,那就说不过去了。”夏大夫人好脾气地解释道。 “再说了,反正到时候我也和你们家的长清郡主似的,并不是去庵堂里当个绞了头发的正经姑子。我啊,只是去庄子上清修,做个隐居的女居士罢了……你瞧瞧你,哭成了这样!外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受了你婆婆的气,回来娘家搬救兵呢!” 说着,夏大夫人笑着用手指戳了戳嫤娘的头。 “那也不成!”嫤娘赌气道,“万一圣人真赐了个什么道号给您,日后您还跟不跟着我去瀼州了!反正我不管,幸好这一回圣人没应了这事儿……以后也再不许您在圣人面前提起了!我不要您出家,不要!就不要!我要您永远和我们在一块儿!” 待在一旁,用好奇眼光打量着母亲和外祖母的珍宝儿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见到母亲气呼呼的样子,小小娘子觉得很好玩,便学着嫤娘面颊涨鼓鼓的模样儿,学舌道,“……珍宝儿就要,就要您和我们……永远在一块儿!” 小小的人儿,说话声音还奶声奶气的,可说出来的腔调,却是十分坚决、掷地有声。 夏大夫人一下子就被逗笑了。 嫤娘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第四百三十五章千里帷幄(十六) 隔了一日,圣人果然遣了宫使出宫,办妥了赵夫人与瑜娘脱籍的事儿,又把两人给领到了夏府。 夏大夫人自然是递了个大赏封给那宫使。待送走了宫使,夏大夫人一面命人送了信儿去给嫤娘,一面命侍女仆妇们带了赵夫人与瑜娘下去洗换更衣,又打发人去何氏那里,让请了郎中过来替二人诊治一番。 嫤娘得了信儿,连忙将自家府里的家务匆匆料理完,便带着珍宝儿回了夏府。 与瑜娘(碧琴)一见面,瑜娘少不得又跪在嫤娘面前,又抱着嫤娘的腿大哭了一场……跟着,嫤娘又与赵夫人会了面。 赵夫人约摸四十来岁,瘦弱而又温柔。 其实对于赵白夫人与瑜娘的未来,田骁早有安排,前几日他传了密信给嫤娘,嫤娘自然知道后面应该要怎么做。 当下,她就与赵夫人寒喧了几句。 赵夫人不明就里,却知道这一次自己能逃出生天,实是因为瑜娘的缘故。此时夏家人心里怎么想的,赵夫人也根本就心知肚明。当下,赵夫人也不拿乔,先是真心诚意地谢过了嫤娘,然后又主动要与瑜娘认做干姐妹,最后又向夏大夫人借来纸笔,写了出妾书。 虽说赵白也是为了妻儿的性命,甘愿走险棋自寻死路,但瑜娘还是觉得很是愧疚,又与赵夫人抱头大哭了一场。 等众人都平复了下来,夏大夫人请来的郎中也过来了,替赵夫人与瑜娘听了一回平安脉以后,只说两人都好。 接下来,赵夫人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赵白闯下了大祸,如今又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官家开恩才没有诛连九族。可京城和老家,她是没脸呆了,索性寻个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地儿,自个儿做点儿缝补活计,以渡余生罢! 嫤娘便笑道,“既是这样,依我看,杭州府倒是最合适的!那儿远离京城,只要夫人不说起过往,也不会有人知道先生的事儿……且杭州地方富庶,做点儿小本买卖也便宜。” 赵夫人顿时有些意动。 犹豫了一会子,赵夫人终是说道,“既是这样,我只好厚着脸皮再在贵府叨扰一晚,明儿一早就赶路,去杭州府……” 嫤娘连忙说道,“夫人与我家瑜娘情同姐妹,怎么还说这等见外的话?您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去杭州府的事儿,我先让人去问问镖局,倘若有镖队南去杭州府,您就跟着一块儿走,岂不是安全又方便?” 赵夫人一愣,真心实意地谢过了嫤娘。 当下,嫤娘便让红豆去外头吩咐常顺亲自去办这事儿。不多时,常顺于二门处回话,说三天后,顺丰镖局就有一支镖队要去杭州府。 嫤娘又命李奶娘拿了银子亲自去一趟顺丰镖局报名,然后又采买了一应路上要用的物件儿回来……赵夫人见嫤娘办事周到又细心体贴,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伤怀,呜呜地又哭了一场。 等过了两日,嫤娘又回夏府来替赵白夫人送行,还赠与了一份丰厚的盘缠。 赵夫人与瑜娘再一次抱头痛哭,然后依依惜别。 待送走了赵夫人,嫤娘与母亲夏大夫人才又坐下说话。 嫤娘让瑜娘也坐,可瑜娘却坚决摇了摇头。 “先前要避着人,婢子才不得不充作与娘子同一辈儿的人物,如今……哪里还能!”瑜娘低声说道。 嫤娘笑道,“难道以后,你就不用避着人了?” 瑜娘一噎。 她原来的碧琴身份,根本就不能见光……如今这个瑜娘的身份,倒已经被洗得白白的。若以后想要光明正大的活下去,恐怕还得以冠上瑜娘的身份。 瑜娘看看自家娘子,又看看一脸慈爱的夏大夫人,忍不住小小声啜泣了起来。 她不傻。 她本是个苦命人儿,从当了细作开始,就注定不可能再过上正常女子婚嫁成亲,相夫教子的平淡日子。 可娘子的话,却是在点醒她,郎君以后都不会再让她去当细作。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史丽娘,真真正正的,她就是苏瑜娘! 瑜娘再忍不得了,不由得拿着帕子就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她自十一二岁起遭遇家变,之后就一直命运坎坷,拼死入了皇城司,这才侥幸逃出生天,后来又一直游走于刀尖之中,简直步步惊心。 若不是天可怜见,教她遇到了郎君与娘子…… 凭她蜉蝣之力,岂可撼动卢多逊与赵延美这样的参天大树?又如何能报得家仇?又如何能寻访到残疾的幼弟? 她出身小门小户,可幼时也被父母视作掌上珠。这十几年来,一直肩负满门血仇……可在她内心深处,何尝不想安定下来,过上平静富足的生活? 现在,娘子的意思…… 瑜娘哭了一阵子,这慢慢平静了下来,想了想,才说道,“俗话都说,大恩不言谢……娘子以后只管看我的。” 嫤娘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她也有着自己的思量——母亲身边原也有几个得力的婆子与媳妇子,可自己出嫁那会儿,母亲怕自己嫁到田家会吃亏,硬是将身边得力的几条臂膀尽数给了她。如今夏大夫人身边,倒也并不是没有能干人儿,只是,哪一个似乎都不如瑜娘。 再说了,年底她就要去瀼州,到时候珍宝儿还得托付给母亲。 瑜娘的兄弟远在瀼州,且田骁助她报了家仇,她的忠诚度是毋庸置疑的。再一个,瑜娘出身官宦之家,且这些年来游走于全国各地,见识与风度远比真正的婢女们更优雅些;且她身手还好,又是个女眷,待在母亲和女儿的身边,果然是个最佳人选! 想到这边,嫤娘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母亲。 “有你呆在我娘身边,我也放心。”嫤娘抿嘴笑道。 瑜娘看看夏大夫人,心中了然,却含泪打趣道,“就怕表姨母嫌我粗笨……” 夏大夫人笑骂道,“你这样儿的还叫粗笨,我身边岂不是无人了!” 嫤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瑜娘也含着眼泪微微一笑。 第四百三十六章千里帷幄(十七) 十月底,到了田家大房为袁氏除服的日子。 在距离除服还有好几天的时候,嫤娘便天命人去将大房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按着婆母田夫人的吩咐,为殷郎,叡郎各自收拾好了单独的小院子…… 不仅如此,田夫人更是连儿孙几人的贴身衣物都亲自准备好,更不用说一应吃食用品,随身的小厮等等,都备好了。 等到了这一日,田重进亲去了山上,嫤娘则与婆母呆在府里。 而嫤娘见婆母田夫人一直伸长了脖子望着外头,不由得有些失笑。她摇摇头,命侍女取了件披帛过来,亲自替婆母披上,又劝,“如今入了秋,恐霜气重。娘去屋里歇着,让丫头在外头看着……大伯和孩子们一回来,咱们才出来看看。” 田夫人笑着拉了拉儿媳披在自己肩上的披帛,又拍了拍嫤娘的手,笑道,“我没事儿……倒是舒郎和珍宝儿去了哪里?你快让人去看看舒郎,瞧瞧他身上的衣裳要不要换……这几年啊,大郎都没见舒郎几次,我也想让大郎吃一惊,所以一直没告诉他,其实舒郎早就大好了……” 嫤娘莞尔一笑。 是啊,这一年来,舒郎的变化是最大的! 她还记得去年初见舒郎时,还被那样的架势给吓了一跳!可自从有了珍宝儿的陪伴之后,舒郎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好转……毕竟有个年岁和他相仿的珍宝儿在那比着呢。但是,舒郎毕竟是个早产儿,他就是情况再好,那也是极容易病的。 “哎,我就这去看看他们……娘,您回屋里歇着去罢。”嫤娘应了一声,领了侍女就去了院子里的小花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舒郎打一生下来就一直浸泡在药罐子里的缘故,所以这孩子身子骨大好了之后,就特别喜欢呆在屋外,尤其喜欢呆在花园里,尤其喜欢花园里的花花草草…… 在院子里走了一小圈儿,嫤娘果然看到舒郎和珍宝儿又蹲在了院子左侧的小花圃旁,两个小小的人儿虽然凑在一处,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交流,而是各玩各的。 珍宝儿是真爱花,一向舍不得将花儿摘下来玩,所以小娘子蹲在一旁,捡了些杂草,将草儿编成各种样子,再小心翼翼地将编好的草儿替花儿“戴上”,那一朵朵亭亭玉立的大丽花儿,就像是一个个披着绿衣裳的仙女儿似的,站在花圃里,好不神气! 再看看舒郎。 实际上,舒郎却喜欢摆弄花圃里的一些小小虫子。 这会儿他拿着草杆儿,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逗弄着一只大红色圆壳小虫子。他用一些杂草堆砌了不少障碍在那小虫子周围,再用草杆儿赶了那小虫子,令它跨越那重重障碍…… 嫤娘也倚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才笑着对女儿说道,“好啦!今儿舒郎爹爹要领着大房的哥哥回来,你哥哥也要回来……快去洗了手,换件衣裳罢!舒郎也去!” 珍宝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说道,“哥哥答应过珍宝儿,从山上回来的时候,给珍宝儿带脆酸果儿来!”说着,小娘子便站了起来,又拉了舒郎一把。 “……舒郎也要吃脆酸果儿!”舒郎赶紧也说了一声,两个小小的人儿一块儿了起来。 嫤娘捂着嘴儿笑了起来。 趁着乳母侍候两个小的去洗手更衣,嫤娘连忙吩咐侍女先去厨房里准备些果子,免得铎郎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一时忘了摘果子回来哄弟弟妹妹…… 不曾想,这边嫤娘才看着乳母给两个小的换好了衣裳,那边田夫人就命婆子过来请她们,还说郎主与大郎君,并一众儿郎们已经回来了! 嫤娘连忙一手牵了珍宝儿,一手拉着舒郎,急急地去了正院。 才进了正院,嫤娘就听到半大的儿郎们用参差不齐的声音喊着,“孃孃好!”,“孃孃……”,“见过孃孃”,“娘!” 嫤娘定睛一看,果见几个气宇轩昂的半大儿郎们正闲闲地在正院里,又惊又喜看着她,与她身边两个小小的儿郎。 殷郎的身段已经完全不输于他的父亲田俊,且面容英俊,既有不输于其父的俊美,且言谈举止之间,也有属于其母袁氏的独特温和气质,更显儒雅清秀。 而铎郎与叡郎的身形与殷郎不相上下,只是略显得单薄些,且面上还是一团稚。 年纪更小一些的叙郎,却是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半大孩子。很显然,他更关注嫤娘身边的舒郎与珍宝儿。 “哥哥!哥哥……” 珍宝儿一见到哥哥,便立刻挣脱了母亲的牵制,飞奔着朝铎郎扑了过去。 铎郎一直呆在山上与堂兄伯父为伴,鲜少下山。一月之中,大约只见到母亲与妹子一两次……所以一看到妹妹,铎郎也高兴得要命,一把抱起了妹妹,然后开始丢高高。 珍宝儿兴奋得尖叫了起来! 铎郎虽然看起来身形瘦削高挑,可他打小儿起就习武,所以手劲儿也大,既能将珍宝儿高高抛到了半空中,又能稳稳当当地将落下来的珍宝儿给接住…… 见此情影,舒郎却骇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叙郎不由自主地就上前,将手按在弟弟肩头,安慰道,“舒郎莫怕……” 舒郎抬头看着叙郎,过了好半晌,才紧张地吞下一口口水;再转头看看珍宝儿……小小的人儿意识到,珍宝儿应该是高兴得尖叫,而不害怕的尖叫…… 舒郎怔怔地看着珍宝儿,有些不明白。 殷郎与叡郎也一直仔细地盯着自家最小的弟弟——听说舒郎一向身子孱弱,竟不能轻易出了屋子?可今儿一看,虽是弱了些,却也并没有像先前听家下仆从们说的那样不堪。 已有仆妇进去禀报,说二少夫人带着小五郎与四娘子来了…… 田夫人喜气洋洋地从屋里一出来,就看到一堆孙子孙女儿在廊下玩得又笑又叫的,不由得高兴了起来,说道,“你们几个……快进屋里来啊!” 还不待嫤娘答应一声,突然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跑了个婆子进来,嚷道,“夫人!少夫人!长清郡主来了,如今正在外头打门儿呢!” 第四百三十七章千里帷幄(十八) 众人皆是一愣。 长清郡主来了?她来干嘛? 一阵长久的诡异沉默过后,嫤娘首先回过神来——长清郡主,可是田骏名义上的妻室呢! 也对,今儿田骏回归,就冲着这一点,长清郡主也该回田府一趟。 “娘,您带着孩子们先进去,我去迎一迎郡主。”嫤娘说道。 长清郡主本就是个不省油的灯,而田夫人一向看重儿媳,根本就不愿意让嫤娘对上长清郡主,自然不同意,便道,“你看着两个小的,我去罢!” 殷郎有些微微色变。 叡郎看了他兄长一眼,争着说道,“祖母、孃孃,不如由我们兄弟出去迎一迎继母……” 这声“继母”一出,殷郎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先前才进了屋的田重进又从屋子里出来了。 “既然郡主大驾光临,我等为人臣子的,岂可轻易怠慢?铎郎、叡郎,你二人无官职在身,先去迎一迎……其他人,速去换上官服,咱们觐见罢!”田重进沉声说道。 家主发话,无人敢抗拒。 当下,叡郎与铎郎依言去了大门外迎接长清郡主,剩下的众人便纷纷各回各屋了。 嫤娘也牵了珍宝儿的手,疾步回了歇竹院,一迭声地让侍女们拿了她的诰命夫人服饰出来,快快地穿戴好,又抿好了头发,扣上了花枝凤冠,这才又领着珍宝儿去了外头的花厅处。 此时田重进与田夫人还不曾到,可换了官服的田骏却已经到了。 不得不说,田骏的英俊,足以让他在前三年穿着粗布麻衣时能俊美如谪仙一般;如今穿了玄色底绣金丝的官服,再衬上他那头如雪瀑一般的长发,多了些许人间烟火气,更显得儒雅不凡,气宇轩昂。 俗话都说,叔嫂不见面。 嫤娘来早了一步,因此有些尴尬。 只是田骏耳聪目明,嫤娘未到之时他已觉察,便抢先一步走出了花厅,转到了园子里,借口赏景以避开了两人的见面。 珍宝儿却不认生。 因田骁兄弟俩长得也像,不同的是,田骁是黑发而田骏是白发……所以小娘子径自走到了田骏的跟前,先是扯了扯田骏的袍子,喊了一声,“……伯父?” 田骏低头看向粉嫩嫩的小娘子。 想起亡妻袁氏就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个女儿…… 再看看扑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小粉团,田骏忍不住将小侄女儿抱了起来。 珍宝儿惊讶地看着伯父。 ——诶,伯父和爹爹长得好像啊!但为什么,伯父的头发却是银白色的呢?而且还又顺又滑? 小娘子的小短手,一只搭在伯父肩上,另一只手却忍不住抓起了伯父的一缕头发,细细地看…… “珍宝儿?”嫤娘有些不悦,低声喝止女儿的不妥行为。 田骏低笑,“无妨,都是一家人。” 不远处,穿着半旧道袍的长清郡主却正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田骏身形修长挺拔,面容俊美,因为一头的白发,反而看不出年龄。而嫤娘穿着华丽又中规中矩的大礼服,却仍显得纤腰手可一握,被花枝凤冠压住低的乌鬓云髻之下,俏脸含羞…… 长清郡主忍不住咬着自己的下唇,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简直如有万蚁噬心! 呵呵,眼前这一对,男的俊美、女的娇俏,且还有个粉嫩可爱的小团子在其中! ——好个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郡主这边请……”铎郎与叡郎大声说道。 他二人到底年轻,长清郡主又是一心想要闯进田府来,且他们与长清郡主虽然隔了辈分儿,却到底都是年轻男女,他二人也不好十分阻拦,所以还是被长清郡主给闯了进来。 那边嫤娘与田骏二人已经听到了动静,侧头一看…… 嫤娘连忙提着裙摆走了过来。 田骏则顿了一顿,原本面上的柔和瞬间变得冷漠沉默。 他亦抱着珍宝儿,慢慢地朝长清郡主走了过去。 珍宝儿是个小人精! 小娘子已经觉察到大伯父的情绪一下子就变了! ——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为保险起见,小娘子用两只细细的小手紧紧地搂住了大伯父的脖子,然后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了大伯父的怀里。 “臣妇见过郡主,郡主大安!”嫤娘依品阶,朝着长清郡主行了三叩之礼,然后便自立于一旁,也不说话。 长清郡主却盯着嫤娘不说话,不但紧紧地咬着牙,而且胸脯处还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田骏也慢慢地踱了过来。 他先把珍宝儿放在了地下…… 珍宝儿一下地,就先看了母亲一眼;聪慧的小娘子见母亲做了个提前暗示好的动作给她,便立刻依约跪在地上,朝长清郡主磕了个头,奶声奶气地说道,“珍宝儿见过……贵人娘娘!贵人娘娘大安!” 小姑娘从未见过长清郡主,却也知道依约行礼,还按着母亲的教导,称呼长清郡主为贵人娘娘,倒也不算失礼。 长清郡主早就被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给气红了眼,正准备出口说几句话时,却见田骏将玄色底绣了金钱的官袍一掀,“卟嗵”一声跪在自己的面前。 她一怔。 田骏已经朝她三拜九叩了起来。 按说,长清郡主虽是皇亲国戚,却也只是三品;所以之前嫤娘朝长清郡主行礼的时候,只行三叩之礼,而非跪拜礼——从这一点来说,长清郡主是挑不出嫤娘的毛病的。 可是,田骏亦是三品武官,且还是长清郡主的夫君…… 在大宋这个崇尚武力的时代,公主其实并不值钱。 嫤娘的大表嫂,王审琦之长子王承衍的妻子,昭庆公主就是个最明显的例子。在王家,昭庆公主贵为嫡系公主,却依旧要向婆母行晨昏定省之礼,既要管家算帐,还要服侍王承衍,管教王承衍的庶子女等等…… 退一步讲,就像田重进与田夫人这样的夫妻,无论田夫人有多么强势,可在外人面前,田夫人却依旧要装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儿。 而如今,田骏却向长清郡主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 长清郡主面色一白,连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微臣田骏,见过郡主娘娘。” 待行完礼,田骏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四百三十八章千里帷幄(十九) 对于长清郡主来说,起源于对田骏的倾慕,还是第一次……在吊唁袁氏时,才仿佛初见他的惊艳。 其实长清郡主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田骏。 作为大将田重进的嫡长子,他的父亲田重进在边疆手握重兵,作为嫡长子的田骏一向留居汴京作为质子。并且还因为父亲的原因,田骏一直任金吾卫(即御前侍卫)首领,与皇亲国戚们非常熟悉。 皇族里的公主郡主县主们,出入宫庭倒是如吃家常便饭一般;可对于皇宫王府之外的世界,却陌生的很。 宫中面容清秀的太监宫侍,或者英挺俊朗的侍卫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贵女们关注的对象。 只是,那时候的田骏已经有妻室,且膝下还有好几个孩子……贵女们虽然也会偶尔议论他,却从来都没有任何人会往那个方面去想。 长清郡主也一样。 直到袁氏死了…… 直到长清郡主被父王母妃带着,一块儿去田府吊唁…… 直到她看到了遭遇了丧妻之痛的田骏! 田骏本就生得好,只是,平日里在与宫里贵人们打交道的时候,他也惯会装得老实巴交的。所以虽然生得绝美、却并不引人注目。 只是,袁氏之死彻底击垮了他。 袁氏与他相濡以沫了许多年,为他养育孩子,操持家务,陪伴他的时间比父母兄弟还长……她是他的解语花,是他维稳田家的目标。而袁氏一死,田骏就像是迷了路的狮子似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落在长清郡主眼里…… 长清郡主并不明白袁氏之死,对田骏来说,意昧着什么。她只看到了他出色的样貌,匹配的身世,以及他对发妻的痴情……这无一不让长清郡主感到痴迷! 于是,她使尽了法子,好不容易才成为他的妻。可是,现在他对她行君臣跪拜之礼? 长清郡主只觉得后背脊一阵阵发凉! 这时,田重进已经带着田夫人过来了。 见了眼前这架式,老两口是什么都知道了! 只见齐整穿戴着官袍的田重进一撩袍子,就跪在了长清郡主的面前,“老臣见过郡主娘娘,不知娘娘大驾光临,老臣接驾来迟,请娘娘恕罚,郡主娘娘大安!” 田夫人也拉着儿媳嫤娘,一块儿跪在了田重进的身后。 众儿郎见了,纷纷也跟在嫤娘的身后,齐齐跪了下来。而一众仆妇婆子侍女们见了,更是忙不迭地跟在主人身后,黑鸦鸦地跪倒了一片! 长清郡主被气得…… 差点儿连气都没喘匀。 站在她身边、被剃了个光头、却又戴了一顶假发的侍女假借搀扶的空当儿,轻轻地捏了捏长清郡主那隐藏在道袍之下的手臂…… 长清郡主这才猛喘了几口粗气,死命地将涌上心头的怒火给压制了下来。 ——是啊,如今她的娘家,魏王府已经倒台,父王母妃领着家人被贬至房州,就连刚刚才出嫁的亲妹妹云阳,也被削了公主的称号,一并跟了去…… 现在,魏王府再也不是她的助力,反而还成为了她的拖累! 在长清郡主看来,自家的祸事,根本就是赵普与卢多逊之间的博弈,只是累及魏王府而已。 而现在的她,若想拯救魏王府,恐怕还得从田家入手——要不怎么别人都说,她长清和云阳都是父王的女儿,云阳的品阶甚至比她还高,可父王一倒台,反倒是云阳成了被累及的池鱼,她长清反而无事? 傻子也能猜出,田府在官家心中的地位啊! 所以这几天,侍女与奶娘们都在劝她,劝她放下架子,服个软儿,一来好好和郡马过日子;这二来么……得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法子,能让田家替魏王美言几句?好让官家早些将王爷从那偏远又穷苦的房州调回来? 毕竟郡主出自魏王府,有个结党营私的父亲,于名声不好听,以后恐在汴京也不好…… 长清思来想去,觉得侍女们说得有理。 于是,她生平头一次起了服软之心。 当然这也与她的小心思有关——说起来,她虽与田骏成婚快一年了,但在这几年当中,他从未认认真真地见过她一眼! 而一想到他俊美的容貌,挺拔修长的身形……长清郡主就有些面红耳赤的。想来,他也单身了那么久,而她,虽容貌并不是一等一的,却胜在正值青春年少……只要他肯随了她,与她一块儿回郡主府去,她再用了嬷嬷们教她的法子……那是一定能留住他的! 这么一想,长清郡主面上的表情有些缓和了下来。 “咱们都是一家人!公爹、婆母何必行此大礼?以后可万万使不得了……快请起,请起!”长清郡主假作热络地说道。 众人起身。 田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嚷了一句,“诚心让人平身就早些啊……这都跪了多久了!” 嫤娘瞪了儿子一眼。 长清郡主面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可转念一想,昔日她未出阁时,总听父王说起田重进一家,说田重进此人不好学,不事生产,是个标准的“木头人”,只知打仗与练兵;连带着田氏一家都是这样坦率直爽的性子。 所以田家才得了皇伯父的看重,原因无他——只原当年先皇在世时,田家人眼里和心中,就只有一个先皇。如今官家即位,田家人的眼里与心中,又只得一个官家…… 他目,若父王能登基,想必田氏也能成为魏王一派最大的助力! 所以…… 田铎这个愣头青所说出来的话…… 哎,还是算了啊! 这田家人果然如父王所言,都是一屋的木头人! 所以长清郡主选择了对田铎的话视而不见。 因长清装作客客气气的样子,田家人也只好客客气气的,只是没人愿意说话,就一下子冷了场。 长清郡主的眼神,毫无意外地落到了田骏的身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红着脸,特意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柔柔地说道,“大郎与我已是夫妻,为何如此见外……夫君请起,请起……” 第四百三十九章千里帷幄(二十) 长清郡主见田骏跪在自己面前一动也不动,想了想,她大着胆子上前,伸出手,欲扶起他来…… 不料田骏见她伸手来扶,竟往后一靠,顺势站了起来,淡淡地说道,“微臣多谢郡主。” 他站在距离她三步开外的距离,周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肃冷气息。 长清郡主一呆。 一转眼,却看到田家满府的人都还跪在自己的面前……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连忙对田重进说道,“田大人、夫人快快请起。” 田重进这才沉声说道,“老臣多谢郡主娘娘的体恤。”说着,他这才领着妻子儿媳、并一众仆妇们起了身。 一时之间,院子里站满了人,竟无一人肯开口说话…… 这场面,居然冷了场! 唯有和珍宝儿站在一处的舒郎,仍然不管不顾地蹲在一旁,看着花坛里的小虫子发着呆。 长清郡主看了看舒郎,又看了看田骏,微微一笑,朝着舒郎走了过去。 “小五郎?”长清郡主在舒郎身旁站定、喊了他一声。 舒郎并没有理会她,仍然聚精会神地蹲着,手里还拿了根细细的草杆,去拨弄那个小小的绿色虫子。 随侍在长清郡主身边的戴假发的婢女连忙对舒郎说道,“小五郎,您的母亲正和您说话呢,您该怎么答来着?” 舒郎仍然没有理会长清郡主。 而大房的儿郎们,听到了“母亲”二字,都忍不住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拳头! 嫤娘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一看年纪与殷郎相仿的长清郡主被婢女称为儿郎们的“母亲”,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舒郎的毫无回应,令长清郡主的面上有些不好看。 那婢女连忙又教导道,“小五郎?小五郎?郡主是您的母亲呢,您的母亲和您说话,您得怎么回?” 舒郎茫然地看看那婢女,又看看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长清郡主…… 再想想“母亲”二字…… 小小的人儿蹲在地上,瘦巴巴的小脸儿半仰着,疑惑地看看那婢女,又看看长清郡主,认真地说道,“舒郎的娘亲……已经去世了。” 那婢女一噎。 长清郡主的面上更加不好看。 舒郎由田夫人一手带大,此时见长清郡主对上了舒郎,唯恐舒郎吃亏,连忙上前说道,“启禀郡主娘娘,舒郎他身子弱,年纪又小,还不懂事儿呢……” 长清郡主看了田夫人一眼,又朝田骏所在的方向看了看。 田骏紧抿双唇,眉头微蹙。他只看了舒郎一眼,就把眼神给挪到了一边。 长清郡主却想着……这小五郎是袁氏生的最小的一个儿子,因为身体孱弱,当初并没有跟着田骏去了山上。想来,既然这田骏与袁氏情深,想必也看重这最小的儿子……且这小小孩子,也比袁氏其他的儿子更好养熟。 将来只要她把这小小的孩子养得服服帖帖的,田骏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也必定会高看她一二。 这么一想,长清郡主饶有兴趣地朝舒郎走近了一步。 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 舒郎突然面色一白,哇的一声,指着长清郡主的脚下大哭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长清郡主更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后脑。 可因为田骏在场,长清郡主还是想再扮一扮,当下便柔声问道,“……小五郎?舒郎?你怎么了?跟娘说说……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可不像话,快些说来听听,你为了什么……这样不高兴?” 舒郎却只是哇哇大哭! 小小的孩子哭到了伤心处,整个人浑身都抽搐了起来…… 田重进看着不对了,急忙上前就一把抱起了小孙子,匆匆就往外院跑去。 田夫人拎着裙摆,急怒攻心,跺着脚一迭声地喊着婆子赶紧去烧火煮艾水,煲定神药寻安息香还要跟到外院去服侍小郎君等等…… 一瞬间,方才还寂静无声的院子一下子就变得人声鼎沸起来。婆子们慌慌张张的,有的要去大厨房,有的要去外院,有的要去二门外……虽不至于群龙无首,可你阻了我的道儿,我挡了你的路儿,众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长清郡主愣愣的,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珍宝儿见人多吵闹,早就已经奔到了自家娘亲的身边,拽着娘亲的裙角,示意娘亲把自己给抱了起来。 软软嫩嫩的小娘子搂着娘亲的脖子,警惕地看着长清郡主,然后悄声在嫤娘的耳边说道,“她踩死了舒郎的虫虫……从今往后,舒郎肯定再见不得她了!就像以前的韩嬷嬷一样!” 嫤娘默然。 舒郎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去年她带着珍宝儿初回府的时候,因珍宝儿与舒郎年纪相仿,第一次见面时,珍宝儿又赠了一顶帽子给舒郎。后来舒郎十分珍爱那帽子……不料有一次,照料了舒郎三年之久的韩嬷嬷见那帽子有些脏了,便自作主张地拿去洗。 舒郎亲眼看到了韩嬷嬷拿着洗衣杖对着那棉帽又搓又揉又打的……惊怒之下,立时就晕厥了过去,紧跟着就发起了高热、说胡话……也是田重进和田夫人两个忙前忙后的忙了好久,最后舒郎才终于好了。 但从那以后,舒郎就再也见不得韩嬷嬷了。只要一见她,他就哭个不停…… 最后惹得韩嬷嬷也伤心不已,田夫人也没有法子,还是嫤娘开了口,让韩嬷嬷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去照料珍宝儿,这才将韩嬷嬷彻底撤离了舒郎的视线。 听了珍宝儿的话,嫤娘紧紧地盯着长清郡主的裙底。 果然,长清郡主有些无措地往旁边走了几步…… 一只被踩得支离破碎的绿色蛐蛐儿赫然出现在她方才站立过的地方! 嫤娘继续冷眼旁观,却见长清郡主朝着田骏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郎!”长清郡主红着眼圈儿,朝田骏扑了过去。 只是,田骏微微侧身,避开了长清郡主,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郡主请自重!” 长清郡主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第四百四十章千里帷幄(二十一) 嫤娘觉得自己再呆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因此就装作没看到长清郡主与田骏之间的互动似的,眼睛只盯着地下,抱着珍宝儿上前几步,朝着田骏行了一礼,说道,“家中有事,弟媳就先退下了,大伯请自便。” 田骏却客气地说道,“……弟妹请留步。” 嫤娘有些诧异,抱着珍宝儿站定了。 “……青娘之事已了,虽如今舒郎有些微恙,但还要请弟妹先主持着,让孩子们除了服去……毕竟家中还有老一辈儿的亲长在,总让他们戴着孝,也不像样子。”田骏说道。 嫤娘恍然大悟,同时也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有些汗颜。 “听大伯的吩咐。”她抱着珍宝儿朝田骏行了一礼,然后退后几步,将珍宝儿交给了乳母看护,这才挥手叫了大房的孩子们过来。 殷郎、叡郎、叙郎几个立即围了过来。 其实嫤娘早就已经备下了除服仪式要用的东西和用具,只是被舒郎和长清郡主的事儿一闹,差点儿给忘了。 接下来,她立刻请了位旁支、却又年纪大辈份大的族老过来,那老人家也不含糊,拿着装了艾草水的陶碗,用松枝蘸着扫了扫几兄弟的头顶和衣裳,又围着他们哼唱了一遍二十四孝歌谣,再分了些豆子熬煮的水儿给他们吃,最后再象征性地摘下了悬吊在花厅里的一对白布类笼以后,这除服礼也就成了。 只是,除了嫤娘,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位族老没有给田骏施除服礼。 而嫤娘即使知道,可叔嫂要避嫌,她也不好直接问……而见田骏并没有任何要给他自己除服的意思,嫤娘也只得由了他。 送走了那位族老之后,嫤娘这才交代侄儿们,让他们各自回各自的小院去,自去沐浴更衣,今儿就安安静静地呆在院子里,或兄弟几个作一处看书说话也成,只不要喧闹,莫让在前院救治舒郎的祖翁和婆婆分心。 殷郎怔怔地看着地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叡郎用胳膊肘儿撞了撞他,他才“啊”了一声,如梦如初。 想起了之前儿子跟自己说过的话,嫤娘已经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站在一旁,可怜又狼狈长清郡主,又担忧地看了殷郎一眼。 叡郎为避免尴尬,替代兄长问嫤娘道,“孃孃,不如我们兄弟去看看舒郎,如何?” 嫤娘连忙摇头,想了想,又道,“……你弟弟病起来可不是小事儿,原我想着这几天你们几个还是莫要去添乱了,就是去了也见不着……可毕竟这是头一遭,不如你们几个就去一趟外院,见一见你们祖翁,听他的吩咐罢!他让你们回来就回来,莫生事。” 叡郎几个连忙应了,先朝嫤娘行了一礼,然后又朝着田骏行了一礼,这才朝二门处走去。 只是,嫤娘注意到,殷郎朝着父亲田骏所在的方向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只是长清郡主的注意力也全部都放在父亲的身上,对他的注视根本就是恍若不觉。殷郎这才低下头,黯然跟着兄弟们一同离去。 嫤娘也朝着田骏所在的方向看了看…… 长身玉立的田骏,容貌俊美却面色阴沉;而长清郡主却红着眼圈,正泫然欲泣地看着田骏。 嫤娘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珍宝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朝着她哥哥跑了过去。 铎郎弯下腰,抱起妹妹朝母亲摆了摆手,快步跟上了前面的堂兄弟们。 花厅处,就只剩下了田骏、嫤娘与长清郡主与一众仆妇们。 直到这时,长清郡主才回过神来,她盯着嫤娘,目光中透出了些许忿恨不平与嫉妒的光。 嫤娘已是近三十的人了,且她自己也是从小媳妇过来的,哪会不知道长清郡主心里想的那些弯弯绕绕的! 想来,长清郡主不过是想着……田骏待她冷漠又疏离,反倒对嫤娘客气。又见孩子们对嫤娘说的话言听计从的,心里不舒服罢? 只是,嫤娘心中只是担忧殷郎,除此之外,倒也不愿意去想太多的事。毕竟如今田骏已经回归,再过半个月,她就得启程往瀼州去了……京城这边的事,自有田骏与田夫人处理。倒是殷郎的事,还得再找机会跟婆母说说。 于是,嫤娘朝田骏行了一礼,说道,“若大伯无事,那夏氏就告退了。” 田骏挥手,“去罢!” 嫤娘又依品阶之礼,朝长清郡主行了三叩之礼,这才领着侍女们离开了。 回到了歇竹院,侍女红果儿一边帮着嫤娘除下厚重的大礼服,一边不满意地嘟嚷道,“这家里娶了个郡主娘娘回来啊,也太不方便了!她来一回,娘子就得穿一回大礼服……这也太麻烦了!咦,红豆去哪儿了?” 嫤娘微微一笑。 还不等她说话,红豆儿掀了布帘子,匆匆从外头进来了。 “娘子娘子,哎哟……您不知道,好戏在后头呢!”红豆儿兴冲冲地说道,“娘子您走了以后,婢子瞅了个空儿落在后头,回头看到……郡主娘娘哭着要去扑咱家大郎君,大郎君一避,二避,三避……最后,最后大郎君把郡主娘娘给推进小鱼池里去了!” 闻言,嫤娘被吓了一跳! “什么?那,那郡主有没有事?要不要请郎中?”嫤娘毕竟统领着府里事,听了这话,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红豆儿连忙解释道,“依婢子看,那倒不必……咱们府上的小鱼池,连小娘子都进去捉过鱼,郡主娘娘多大的人了!自然没什么事……只是因为丢了脸,所以郡主娘娘在那儿大哭了起来。结果大郎君还说,田府,是咱们郎主的府邸,郡主娘娘的家,在郡主府……以后娘娘无事就不要过来了,就是有什么事儿,让下人过来说一声就成……” “郡主娘娘傻了眼,连哭都不记得了,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大郎君离了府。她才又大哭,说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说到底,难道这门婚事不是她自个儿求来的?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咱们原先的大少夫人除了出身,哪一样儿输给她了……”红豆嘴里继续说着,手里的功夫却没有半分落下。 当红豆说完了,嫤娘身上的大礼服也被二婢合力除了下来…… 嫤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洗了脸又换上家常的衣裳,这才叫了管事娘子们过来,先是问清了前院的情况,然后安排了前来替舒郎诊治的郎中、御医们的住宿与服侍的小厮等;然后又问了一回小郎君们的景况,再让人去大厨房安排饭食等等。 第四百四十一章千里帷幄(二十二) 后来嫤娘也抽了个空儿,于傍晚时分去了一趟前院,问了问小舒郎的景况。 小舒郎虽然身子孱弱,又容易受惊,但最近这一年来,体质已经较以往强壮了不少,所以虽然发起病来又急又吓人,可也比原来好控制多了。 田重进衣不解带地在外院照顾了小孙子一晚上,半夜时分,小舒郎就已经退了高热。第二天一早,田重进如常去上朝,嫤娘又趁机去看了舒郎一回,大房的几个孩子们,并铎郎也带着珍宝儿来看舒郎。 舒郎一见珍宝儿就高兴,又在哥哥们的陪伴下,吃了大半碗汤饼,眼见病都已经好了大半了。嫤娘连忙使了人去和婆母田夫人与大伯田骏说了一声。 只是,田夫人倒是很快就派了婆子过来看,又让问问舒郎还想吃什么,十分热络;而田骏那边却没有半点音讯…… 嫤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叡郎十分聪明,凑过来说道,“孃孃莫恼,我们爹爹……他就是一时……想不开罢了。小五郎有我们兄弟看着,不会有错的。” 嫤娘抬眼看了叡郎一眼,心想明年出征已经势在必行。公爹早已打定了主意,家中适龄的儿郎们都得上战场……殷郎、叡郎、铎郎是必定会去的,小叙郎今年虚岁七岁了,恐怕也要跟着去……这家中,就只剩下田夫人与田骏照看舒郎。 而因为袁氏是生舒郎难产而亡的,所以一向疼爱孩子的田骏,对舒郎有种既心疼又憎恶的感觉…… 所以嫤娘还是有点儿担心,一是怕婆母的年纪,一年老过一年的,而舒郎的身子骨也委实娇惯了些,就怕到时候舒郎再发病,婆母一个人看顾不了。二是担心舒郎离了珍宝儿,性格脾气越发古怪,到时候更内向了不愿意出门了,于健康无益。 但转念一想,这一回她并不准备带了珍宝儿去。而是准备把珍宝儿放在汴京,她母亲夏大夫人处。到时候,夏大夫人带着珍宝儿每隔上几日就回府里来看看,和舒郎作伴玩一玩……倒也方便。 这么一想,嫤娘也就松了一口气。 等舒郎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且有了好转,嫤娘这才与婆母一块儿张罗着,把舒郎给挪回了后院。 接下来就到了十月底。 田夫人考虑到,瀼州那边本也离不得嫤娘。而这一次,嫤娘离开瀼州近一年了,也不知堆压了多少事儿等着她回去处理,且官家也下了密旨,明年二月底行北伐之战。 这也就是说,恐怕一过完年,田骁就得领着大军北上……那么留给嫤娘理事的时间,简直就是少之又少! 所以这边府里的事一理清,田夫人就催着嫤娘赶紧回瀼州去。 嫤娘又与儿子铎郎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由嫤娘自个儿先去瀼州。铎郎则留下来陪伴妹妹与外祖母,等过完了年,他再与堂兄弟叡郎齐赴瀼州,供职于田骁军中;而殷郎与叙郎,则留在祖父田重进的帐下听用。 这么一来,嫤娘就要与珍宝儿分开了。 珍宝儿乖巧又懂事,简直就是嫤娘的心头宝。虽说要把女儿留给母亲夏大夫人带……已经是嫤娘夫妻一年前做出的决定了。可到了分别时刻,嫤娘却仍觉得心如刀剐! 夏大夫人心里也觉得不好受。 从前女儿未嫁时,田府上门求亲,她之所以一拒再拒,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 可是,女儿嫁到了田府,与女婿两个恩恩爱爱的,公婆待女儿也视若己出。能嫁进这样的人家,已是三生有幸了! 田家从家主田重进往上……俱是白衣,今日能封爵封将,全凭战功!只是,自大宋建国之后,四方小国逐一降服,能再立战功的机会是少之又少。 田重进是幽州人,而幽州属燕云十六州之一。燕云十六州……那么大的一块地,昔日却被奸雄石敬塘给割给了辽人。所以说,官家下令北伐,要从辽人手里讨回燕云十六州来…… 不光是为了战功,就凭着田重进是幽州人,他也必定是要参战的! 所以……夏大夫人要能阻拦? 嫤娘领着珍宝儿,还拿着珍宝儿的行李上门去向母亲夏大夫人辞行的时候,夏大夫人哭成了泪人儿。 “女婿要上战场,我原无二话说,谁叫他本就是赦封的将军!可你一介弱质女流,跟他糊混什么!那刀剑长眼吗?多少大好男儿,在沙场还不一定能保得命在。可你到好,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偏偏也去凑热闹……” “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我,我已是过了五十的人了,你教我怎么办?你俩还要丢个小小孩子给我……若你和二郎有什么,日后我怎么说给珍宝儿听!等我归了西,又怎么去见老安人和你的爹爹!”夏大夫人哭得捶胸顿足。 嫤娘也红了眼圈。 过了年,她就是虚岁二十九的人了!自十七岁嫁了田骁起,她就跟着他,打点家业军务,一向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所有的人……上至公爹夫君,下至奴仆军卒,人人都对她的才干口服心服。 在众人眼前,她就是田骁的半边天!可在娘的面前,她却还是当年未出阁的那个娇弱女孩,需要母亲的保护…… 只是,她也总不能看着母亲这样伤心。 “娘!您放心,我好好地跟着二郎去,也必定毫发无损地回来……到时候收复了幽州,我也领着您去二郎的故里看看……幽州多好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为讨母亲的欢心,她还吟了一首登幽州台歌的诗句。 夏大夫人果然破涕为笑,嗔怪道,“我可不去什么幽州……那样远!我啊,只求你和二郎都好好的,铎郎也好好的……唉,你们田家啊,所有的人都要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夏大夫人又认真说道,“你只管放心去,珍宝儿交给我,我必会好好教导。你和二郎都不必惦记家里……你那一头的家,我也会带着珍宝儿隔日隔日的去。你的婆母,也是我的好友,有什么事儿,咱们一块儿照应,必能过去的……” 嫤娘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四百四十二章千里帷幄(二十三) 既然离开汴京的事已经被提上了日程,所以嫤娘就开始让侍女仆妇们收拾起行李来。 只是,嫤娘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她瞅了个空子去寻婆母田夫人说话。 田夫人与她也做了十年的婆婆,岂会不知儿媳的暗示? 当下,田夫人便摒退了左右侍女。 嫤娘也不拿乔,直说道,“儿媳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殷郎的婚事……娘,您怎么看?” 田夫人沉吟片刻,愁道,“不瞒你说,你和青娘两个,原也是二郎和大郎自个儿看上的媳妇儿。我年轻时候的事儿,想必二郎也和你们说过……所以,我和你公爹的意思,咱家的儿郎要说亲,家世门第统统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媳妇得可心……” “这媳妇儿娶进门,最终还是要跟男人居家过日子的!而咱家的儿郎,将来多半都是要驻守边疆,或是要上沙场杀敌的,媳妇儿不可心,或是靠不住……将来祸害可不小。”田夫人说道,“可殷郎呢,他虽到了说亲的年纪,却毕竟给他娘守了几年的孝,去哪儿认识些合适的小娘子呢?” 嫤娘不说话了。 可转念一想,田家之所以能够经历重重难关,在数次夺嫡立储的风波中保持中立,不偏不倚……最大的原因,就是田家众人一心。 而殷郎的心思…… 若袁氏还在,自然有她去调节殷郎与田骏之间的事;可话又说回来了,若袁氏还在,长清郡主根本不可能介入田家,殷郎也不必…… 再想想,之前因为袁氏的溺爱,殷郎已经失去了随军征战的机会;如果这一次,再任由殷郎走上岐途的话…… 左思右想,嫤娘还是觉得不能放弃殷郎,毕竟殷郎这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娘,有些话,原也不该我来说……可是,可是……”可这话要说出口,又怎么说得出口?嫤娘不由得有些犹豫了起来。 田夫人一下子就敏感了起来,“可是你在外头,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我的儿,娘晓得你是个妥当人儿,既这么说了,定是有什么为难事?快些说来给娘听听,趁着娘还没老,你公爹也尚在京中,咱们田家……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嫤娘闭了闭眼,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长清郡主……毕竟和殷郎的年纪相近了些,别的不说,就怕外头有人乱嚼舌根子。” 田夫人的面色瞬间一白! 京中权贵,原配妻子死了以后再续填房,新妻和孙儿一辈的年纪相仿……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可儿媳怎么就单单拿了长清郡主和殷郎出来说事儿? 再一想,儿媳出自名门,她的姐妹,包括平时结交的好友……俱都是出自世家,又嫁入名门的贵女。于京中大小杂事,哪一样逃得过那些眼如金睛,心若玲珑的当家主母们? 再说了,儿媳一向稳重,难得她这样郑重地提起此事……难道说,长清郡主与殷郎之间,还真有些什么? 这么一想,田夫人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嫤娘连忙解释道,“娘,您莫急。殷郎是个好孩子,难道您还不信他?这原也是无中生有的事,不过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说着,她亲手沏了一盅茶,递给了婆母。 田夫人哆哆嗦嗦地接过了茶盅,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喘了几口气,这才稳住了心神。 说到底,田夫人才是田氏一门的主心骨。 只是因为这几年袁氏去世,她才不得不留守老宅,专心照顾舒郎的。 田夫人静坐沉思了一会儿,又深呼吸一口气,拍板道,“……让叡郎和殷郎调个个儿!过几日,教殷郎护送你去瀼州。铎郎留在汴京和他外祖母过年,过完年铎郎也去。至于叡郎,叡郎倒比殷郎还要可靠些……到时候,就让叡郎带着叙郎跟在你公爹身边。” 嫤娘细想,果然觉得这样安排更好。 田骁战功再甚,总归是二房;田家的基业,田重进挣下的军功……将来总是落到大房田骏的身上,那大房岂可没有接班人?退一万步讲,要是田殷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至少大房还有个田叡…… 想到这儿,嫤娘不由得点了点头。 田夫人又道,“嫤娘,那殷郎……我可就交给你和二郎了!求你也看在你先大嫂子的份上,好生管教殷郎……”说到这儿,田夫人不由得有些哽咽了起来。 嫤娘劝道,“您放心,我必定待殷郎视若己出……且殷郎也不是小孩子了,等他跟着我们上了战场,再历练一番,很多事儿,他自然而然地就懂了。” “但愿如此!”田夫人长叹道。 嫤娘见婆母知晓了此事又做出了安排,便知婆母心中已有了防备。当下,她就长松了一口气,告辞往自己的歇竹院走去。 只是,在花园里的时候,她却看到了跟在长清郡主身旁,那位据说被剃了头又戴了一顶假发的美貌侍女…… 那侍女名叫玉月,见了嫤娘,连忙向嫤娘请安。 那日长清郡主被田骏喝斥……也不知怎的,脾气火爆的长清郡主居然没有发作。她也没听田骏的话,自个儿回郡主府去住;当然,田骏也不许她踏进倚松院一步。所以,长清郡主只得住在倚松院隔壁的如意坊里,每天争着要赶在嫤娘之前,去向田夫人晨昏定省。 嫤娘见玉月貌美,不由得多看了玉月两眼,隐隐有些担心。她知道,长清郡主性子火爆,却能沉得住气……多半与这个美貌的侍女有关。 不动声色地和那玉月说了几句话之后,嫤娘这才带着红豆回了歇竹院。 如今田骏回归以后,仍住在从前的倚松院里。叙郎因为年纪还小,便仍然还跟着父亲一块儿住在倚松院。 而殷郎、叡郎和铎郎因为年纪渐长,就被嫤娘挪到了旁边的独门小院里。又因为知道了殷郎的心事,所以嫤娘特意把殷郎的院子给安排在叡郎和铎郎的院子中间,这样,无论殷郎出个门要往哪边走,叡郎与铎郎的人都能知道。 只是,这么防…… 也不知防不防得住。 第四百四十三章千里帷幄(二十四) 当天夜里,嫤娘喊了儿子过来用饭,一是将他婆婆(田夫人)的决定告知了铎郎,二是嘱咐他,她走了以后可要好生看护妹妹,多去陪陪外祖母等等。 铎郎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样好!早些让大哥跟着娘去了瀼州,更好!”铎郎一边说,一边从烧鸡上撕了条鸡腿下来,塞进嘴里刚咬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了妹妹,连忙又将鸡腿递到了珍宝儿的嘴边。 如今珍宝儿正在学用筷子挟菜,见哥哥递了个鸡腿过来,便凑过去咬了一口……跟着就有些不耐烦了,嫌她哥哥拿着鸡腿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便嘟着嘴儿喊了声,“哥哥!哥哥……” 铎郎笑笑,鸡腿拿回来自己吃,却想起母亲还没吃,连忙先把被自己和妹妹各咬了一口的鸡腿放下,又撕下那烧鸡的另外一条鸡腿,堆在母亲的碗里。 可嫤娘的注意力却被铎郎的话给吸引住了。 她用筷子将儿子堆在自己碗里的鸡腿挟起,堆回铎郎的碗里,又问,“怎么就说殷郎跟了我去,更好?” 铎郎看了妹妹一眼,没说话。 看着才十一二岁的儿子,说话行事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既周全又滴水不漏的,嫤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有些隐隐自豪。 当下,嫤娘也就不再当着珍宝儿的面说这些了。 等母子三人用完了饭,嫤娘让乳母抱了珍宝儿下去净手换衣裳,铎郎才抓紧时间告诉母亲道,“原来是住在山上,又借着给大孃孃守孝的名义,纵使有些失态,咱们自己人不说,就是外头的人偶尔看到了,也只说是心伤大孃孃的离世。可从山上下来以后,就有些不像话了……” 说着,铎郎压低了声音,“白日里倒还好,大伙儿都去了外院,读书布阵练身手,时间也过得快。就是到了夜里……如今我和二哥,夜里都不敢睡囫囵觉!不但要敲打大哥身边的伴当,就是我们身边的伴当和小厮们,也要分成几班,紧盯着大哥的院子……” 听到这儿,嫤娘心里突突跳了起来,失声说道,“……难道殷郎他,做了什么失格的事?” 铎郎道,“前天夜里,他要去如意坊……” 嫤娘被吓了一跳! “幸好大哥身边的伴当警觉,一觉察到不对,立刻就使了人去告诉二哥,后来二哥赶了过去,给劝了回来。昨儿夜里,大哥又是半夜想溜出去……幸好我和二哥已有了准备。后来,我索性偷了几埕酒,我们仨在大哥的院子里喝了一夜酒,直把大哥灌醉了,大伙儿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嫤娘瞪着儿子,“你偷你爹的琼浆酿了?偷拿了几埕?” 铎郎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也就拿了五埕。” “喝酒伤身!且你们几个,年纪还小,怎么喝得琼浆酿!”嫤娘嗔怪道,“明儿我让人去庄子上拿些果酒回来,以及从杭州府那边收来的黄酒……这些酒,既不醉人又不伤身,平时只喝一两杯倒也使得……” “娘!只让喝一两杯,那岂不成了壮胆的蠢物?”铎郎笑道,“还不如就拿了大厨房里炒菜用的料酒,胡乱灌两口下去,反正灌醉了大哥,不让他干蠢事就是了……” 嫤娘一噎,白了儿子一眼。 可她却长长以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殷郎对长清郡主的执念这样深…… 殷郎年少又涉世不深,长清郡主是他接触过的,唯一适龄的年轻小娘子;而出于殷郎的角度,他所看到的,只是长清郡主受了委屈的一面。从小就被袁氏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田殷,他到底知不知道长清郡主嫁给他父亲背后的真正原因? 如今魏王被废,魏王一系除了长清郡主之外,几乎全部都被连根拨起,包括魏王妃的娘家张氏满门…… 也就是说,魏王一脉,大约除了长清郡主一人之外,几乎全军覆灭了! 这大约也就是,为什么长清郡主受了田骏的奚落之后,一反目中无人、火爆跋扈的作态,反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一样……最后楚楚可怜的“寄身”于田府。 明眼人都看得出,长清郡主此举,就是在向田家示弱。 其实,在长清郡主示弱的背后,根本就隐藏着让人心知肚明的目的——田家作为魏王府的姻亲,居然能在官家的清算之下,不但没受到半分牵连,且家主田重进还被封了候…… 所以长清郡主的目的很明显——她想要魏王起复。 如果田殷能看穿这一点,恐怕田家上下都不用担心了。可问题就是……被懵懂情感蒙蔽了思考的田殷,他真的看得穿长清郡主的用意? 嫤娘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目前来看,似乎田殷的感情还是单方面的?因为长清郡主还在一门心思地在田夫人跟前,与嫤娘争宠,包括从倚松院里传过来的种种小道消息儿来看,长清郡主还是很努力地想在田府里立稳脚跟,并且急切地想向田骏邀宠。 这似乎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所以,这确实如铎郎所言,若殷郎能早一日跟着自己去了瀼州,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想了想,嫤娘对儿子说道,“那这几日,索性你和你二哥寻几个由头把你大哥给拘着,想想要怎么样才能教他脱不开身去……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再拖上几日,等到我启程的那日,你和你二哥才能松快。” 铎郎点头道,“娘放心,儿子省得。” 看着身形已经高过自己一头,面容犹带稚气,说话行事却稳重得像个大人一样的儿子;又想着在殷郎的这件事情上,若不是儿子与叡郎从中斡旋……还不知殷郎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嫤娘就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低声说道,“唯愿北伐一切顺利……我大宋早日收回燕云十六州,从此太平盛世,再无战火……” 铎郎看了他娘一眼,微微一笑。 #####我昨天偷偷地加更了,你们都没发现吗?今天要不要加更呢?犹豫ing…… 第四百四十四章千里帷幄(二十五) 在接下来几天里,半夜时分,铎郎装疯卖傻地找他娘要了几回酒,又要酒菜……嫤娘也都忍了,尽量满足了那几个半大孩子的要求…… 幸好这些天,田府也一直都没出什么漏子。 这一回,长清郡主还就真的安心在田府住下了。 田夫人从不让儿媳立规矩。以前呢,是心疼儿媳又要管家又侍候丈夫,再者,田夫人自己与夫君的感情也好,所以也不爱儿媳一大早的来自己跟前服侍。 长清郡主在田府住下之后,大约也是想融入田府,每回都要抢在嫤娘前头,赶到正院去,向田夫人请安。 嫤娘倒是无所谓,只要婆母没发话,她就由着从前的规矩,理完家务事才去。而且一般都是去婆母屋里陪着用顿午饭,然后才回自己屋里歇午觉…… 这么一来,就变成了长清郡主一大早就自个儿领着侍女婆子们浩浩荡荡地去了正院,给田夫人请安,立规矩了。 田重进是个倔脾气。 对着原来的袁氏,他就是再不满意袁氏把嫡长孙殷郎给养废了,可也会看在儿子田骏的份上,不但待袁氏和颜悦色,而且也决不会对袁氏教养殷郎的方式加以指责。 而对于明显对田家有所谋求的长清郡主,家主田重进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只要长清郡主每天一大早过来晨昏定省,田重进就必定拉着妻子,两人一大早地就换上了大礼服,去正院门口跪迎长清郡主…… 长清郡主只是被养得太骄纵,也并不真傻。 田家人这副作派,摆明了就是不愿意把她当成自己人看。 这下子,长清郡主是真正吃到了苦头! 以前她是一门心思的想要打压田府,希望能以她的郡主身份,拿到田家的话语权。可如今,田重进夫妻一见她就拜、就跪……这其实都是全了长清郡主之前的心思,田家是真正做到了处处以国礼而待她,也根本就让她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来。 可是,她在田府的处境……怎么就这么尴尬呢? 再看看夏氏与田夫人之间的互动…… 其实也不见得夏氏待田夫人是多么的恭敬有礼,多么的服侍周到。可是,夏氏与田夫人之间的亲昵与信任,却让长清郡主感到有些眼红——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总是全心全意地都想着对方,无论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总不忘给对方 竟比亲生母女还要热络些! 无奈、不甘之后,长清郡主压根就忍不得自己对夏氏的嫉妒。 世上怎么就有这么好命的女子? 娘家人掏心掏肺地对她,兄弟姐妹个个都是有出息的;到了婆家,不但公婆把她当成亲生的女孩子对待,婆家上上下下哪个待她不是和和气气的? 明明是二房的人,偏偏大房的孩子们对她也是恭恭敬敬,就连田骏见了她,也是和颜悦色的! 可她呢?她长清郡主才是田骏堂堂正正的妻子,才是孩子们的母亲啊,怎么个个都跟看不见她似的? 一想到这个,长清郡主就气得肝疼。 别的也就罢了,夏氏与大伯之间郎情妾意还眉来眼去的……难道真当她是瞎子了?那夏氏再美貌,却也是田骏的弟妇,田骏凭什么对夏氏温言有加,却对他的妻室横眉冷对? 但她又没法子怼上夏氏……田府上上下下的,人人都把夏氏紧紧地护着。但凡她想找个由头去试探一番夏氏时,要不就是孩子们跳出来拦着,要不就是田夫人急匆匆地赶过来跪拜她……甚至有一次田骏在府中,也闻讯赶来,不冷不热地说了她一顿…… 长清郡主心里越不好受就越想找夏氏的麻烦。 可折腾了三番四次以后,长清郡主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田家,似乎夏氏就是田家人的底限?只要她不去找夏氏,田家人好像就能容忍下自己,对她维系着最基本的面子情? 这件事,虽然让长清郡主非常不爽,可她也知道,如今她的郡主身份已是个鸡肋。想在汴京立足,想替父王翻案,首先她必须要先得到田家的认可…… 而且田家的人,说白了个个都是硬骨头,一点儿也不像父王母妃和皇伯父!以前只要她闹一闹脾气,再使一使小性子,他们总会服软,答应她的要求的。 可现在,她闹也好,不闹也罢,田家人统统视她为空气……实在让人气恼! 只是,被迫静下心的长清郡主,在侍女玉月的提醒下,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田家的男人,无论老少,个个都是硬汉子。且他们还不是看上去是个硬汉,明明就是十足十的硬汉! 至于夏氏,却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子。 所以说,田家的男人们,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只是,长清郡主打小儿骄纵惯了,撒泼闹事、冷嘲热讽她是会的;这……行体贴温柔又低三下四之事,她堂堂郡主之尊,如何做得! 可玉月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大郎是郡主的郡马,又不是旁人,温柔小意些又如何?再说了,听说大郎从前的妻室袁氏,姿容也只是中上,可就是性子温柔敦亲。想来,大郎就是喜爱脾性秉弱的女子? 这么一想,长清郡主顿时又有些憧憬了起来…… 嫤娘压根儿就没空理会长清郡主。 临行已经迫在眉睫。 她开始忙着打点行装,又要向母亲、婆母、姐妹们,以及昔日的闺中好友们一一告别。 然而真正让她割舍不下的,还是尚在稚龄中的珍宝儿。可眼下的情景,却又容不得她留下……最后,她只得将自己亲手为女儿缝制的衣裳鞋袜一一托付给母亲夏大夫人,又谆谆教导女儿,要听外祖母的话,也要听婆婆(祖母)的话…… 十月十五,嫤娘在侄儿殷郎与侍卫常顺等人的护送下,领着一众车队与人马,浩浩荡荡地朝着瀼州的方向开去。 #####好吧,今晚加更^_^ 第四百四十五章骂醒(上) 狠一狠心离了田府,离了母亲、婆母与小女儿……嫤娘坐在马车里,自然又痛哭了一场。 等车队走上了两三个时辰,嫤娘便命常顺停了下来。在马车里换过了骑装,又穿上了防风的斗篷和观音兜,这才下了马车,换上快马。命押后的侍卫们看好车队,她便带着常顺与殷郎等人,策了快马,一路朝瀼州疾驰而去。 十月十五才离京,若是跟着车队走,就是急进,至少也得在路上走半个月。 所以嫤娘要急行军。 说起来,她离开瀼州快一年了。 且明年二月就要出征…… 留给她打点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才三个多月,实在耽误不起了。 从汴京到瀼州,若是田骁,日行夜路的,大可以一日抵达;但嫤娘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毕竟接下来的日子,问题只会越来越大,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可轻易不能病倒。 于是,天擦了黑,嫤娘就命常顺快马加鞭地去前头的驿站投宿。 又急行了约个把时辰,一众人总算到了驿站,嫤娘将马鞭交与伴当,带着春秀与武嬷嬷们上楼去了上房。 因出门在外,嫤娘也不愿意大行其事;所以只要了两间上房,她和田殷带着各自的侍女与伴当们入住。另又赁了间通铺,由常顺领着其他的伴当们住。 进了屋,春秀忙着整理床铺打扫卫生,武嬷嬷们则出去外头打点,要了饭菜和热水回房。 主仆几个先是在屋里用完了饭,跟着嫤娘便洗漱了,抓紧时间和衣上床歇息。 不料到了后半夜时分,竟有人用田氏暗号悄悄地过来敲了门。 这下子,嫤娘屋里的人……可都醒了。 武嬷嬷得了嫤娘的示意,去开了门,与站在外头的人嘀咕了几句之后,很快就进来复命了。 “启禀娘子,是殷郎那边的伴当,说,说最好请您过去看看……动静要小些。”武嬷嬷低声说道。 嫤娘皱起了眉头。 她让春秀拿了湿帕子过来擦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又裹了件斗篷,这才命武嬷嬷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殷郎身边的小厮。 嫤娘示意小厮进来。 那小厮也机灵,一进屋就跪下了,头也不敢抬,两只眼睛直盯着地下,低声说道,“小子原也不敢惊动少夫人……只因我家小郎他,他……少夫人是小郎的尊长,还请少夫人过去看看吧……” 嫤娘皱着眉头盯着那小厮。 能被田家人选中,并当成贴身服侍人的,基本不用怀疑此人的忠诚度。 可是,这小厮既然半夜过来求助了,却又吱吱唔唔的不肯明说原因,再一细看……那小厮满面通红却又十分委屈的模样…… 嫤娘沉吟片刻,说道,“你怎么出来的?” 那小厮答道,“……小子略劝了小郎君几句,小郎君便遣了小子去买宵夜。” 嫤娘点头,“你自回你小郎君房前等候,我这就来。” 小厮应声离去。 嫤娘先命武嬷嬷去借驿站大厨房弄点儿宵夜,然后便蹙眉细思——殷郎毕竟是个少年,嫤娘当年也是个小娘子,少男少女们心里头想的那些事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这事儿……她管合适吗? 如果田骁在,她倒是大可以把这事儿推给他…… 那,她不管?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 怎么能不管呢?殷郎是长房长子,公爹新近又封了候,日后的世袭罔替,继承田家基业,总有一天会轮到让殷郎来挑大梁。而她的铎郎,虽说总有一天会分家出去单过,可毕竟都是血亲,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再想想从前袁氏还活着的时候,说实话……殷郎确实被袁氏保护得太过了!无论是叡郎还是铎郎的表现,都比殷郎强太多…… 这孩子,今年都已经十六七岁了,再不点醒他……恐怕以后再难明事理! 这么一想,嫤娘打定了主意。 不多时,武嬷嬷端了宵夜回来。 嫤娘亲自端了,出了房门,轻步走到了殷郎的房间。 那小厮十分机灵,见嫤娘来了,连忙躬身行礼,又看了看嫤娘的面色,伸手轻叩房门,低声说道,“小郎君,少夫人前来看您了。” 房中传来了殷郎有些慌乱的声音,“夜深了,何劳婶子亲至……” 嫤娘道,“殷郎,你开一开门。” 殷郎听到了婶子的声音,知道避不过去,只得说道,“婶子请稍侯。” 半晌,房门才开了。 嫤娘端着托盘进去了。 殷郎两眼微红,朝嫤娘行了一礼。 嫤娘也不说话,径直进了屋,走到窗下的案几旁,将盛了宵夜的托盘放在了案几上。 殷郎住的这屋子,说是说……是间上房,但其实条件很简陋,屋子也不大,只能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案几、一间屏风隔起来,用作更衣或沐浴用的小间,并一个小小的角房罢了。 而现在已是深夜,床上摆放的被子褥子等却是整整齐齐的,显见得主人根本就无心睡眠。 只是,原本空无一物的案几上,却摆放着一卷画轴? 嫤娘盯着那画轴看了半日,伸手去拿…… “孃孃!” 殷郎突然用恳求的声音,喊了嫤娘一声。 嫤娘看了他一眼,坚决地拿过了那画轴,慢慢展开。 画卷之上,一个身穿宫装、面容清秀的少女正跃然纸上,她梳着堆云髻,嘴角含笑,手里还撑着一把油纸伞…… 嫤娘常年在外,从前也没见过未嫁前的长清郡主。 老实讲,眼前这画中人也并不十分像长清郡主。 可是,那画中人的双眉浅浅淡淡,呈倒八字模样;还抿唇微笑,那唇儿丰厚饱满……却正与长清郡主的长像特征十分吻合。 从前,嫤娘还一直是听儿子说,殷郎暗恋着长清郡的。但实际上,她是不愿意相信的——长清郡主长殷郎三岁,模样儿一般,性情更糟。而殷郎俊美,心思敏感又细腻,性情还温和……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女子? 想到这儿,嫤娘忍不住气愤难平,盯着殷郎,一字一句地问道,“……不知这位小娘子,是京中哪位闺秀?” 第四百四十六章骂醒(下) 殷郎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大房的孩子们一向与嫤娘亲近,如今袁氏已逝,大房的孩子们或多或少都在心中将嫤娘当成了自己的母亲一般…… 见一向和气温柔的婶娘疾声厉色,殷郎知道自己心里的秘密是瞒不过去的,不由得在嫤娘锐利的眼神下垂了头,喃喃自语道,“孃孃,她,她,她……” 嫤娘打断了他的话,“殷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谁?” 殷郎一愣。 “咱们田家,从你曾祖父往上,数辈均是白丁……到了你祖父这一辈,他拿着性命挣下的军功,才有了咱家的今天。”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祖父之下,便是你的父亲,与你的叔父……你叔父小小年纪就跟着你祖父在外征战四方,拼敌厮杀……他功劳不小,所以,咱们田家才能站得更稳。” “你父亲……由于你祖父和叔父都在外头,所以你父亲不得不留京。这不是朝庭针对咱们一家,而是有军功的人家里头,都是这样的。而你父亲呆在京里,也并不是没有作为……正因为他,你祖父和叔父才能在外头安心打仗。你说,你爹爹,是不是很厉害?”嫤娘谆谆教导道。 殷郎露出了迷惘的眼神。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相信?” “殷郎不敢!”子不言父之过,殷郎自然不敢应下。 可嫤娘已经看懂了他面上的表情。 “你祖父和叔父在外头穿盔甲骑骏马,号令重兵,奋勇杀敌……是不是很威风?男儿有志,征战四方,大碗喝酒,快意恩仇……”嫤娘微笑着问道。 在崇尚武风的大宋,哪有年轻儿郎不艳羡武将的! 就是殷郎自己……虽说打小儿就被母亲约束得紧了,已经养成了怯懦必事的性子,可这回一听说家里让自己跟着去沙场上长见识,殷郎还是欢喜得紧! 只是…… 他若是应了,岂不是……对父亲不大敬重? 殷郎看了看婶娘的面色,有些犹豫,然后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嫤娘道,“上战场杀敌,确实痛快……总之,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就是了!” 这话在理,殷郎又点了点头。 “只是……” 嫤娘卖了个关子,顿了一顿,才说道,“你祖父和你叔父……都不如你父亲。” 殷郎顿时一怔。 “你祖父与叔父驻守瀼州,防的,是南安蛮子们……这个再简单不过,只要非我族内,一律诛杀也就是了。可你父亲居于京城,还供职于金吾卫……他每日所见,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显贵。人人都是笑脸迎向,怎么区分谁对我田家好,谁又在暗地里算计我们田家?”嫤娘紧紧地盯着殷郎,问道。 殷郎又是一怔。 “咱们田家,祖上一穷二白……比不得与前朝遗贵如邢国公宋偓,也比不得太尉符彦卿等世家;且咱家的姻亲,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凭你军功盖过天去……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是全盘皆输!” “你再想想,当初跟着太祖皇帝打拼下江山的那一辈儿,包括我的姨父、当年太祖皇帝的结拜兄弟、琅琊郡王王审琦,他最后……罢,这些不说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论亲厚,你祖父与太祖远不及我姨父与太祖;论军功,咱们田家更逊了一筹……可缘何到了今日,反倒是咱们田府历经了两朝而荣宠不衰?”嫤娘反问道。 殷郎瞪大了眼睛。 他本是个聪明人,只当年袁氏过门六年无所出,好不容易得了殷郎,自然爱若性命,不免护得有些过了…… 此番被嫤娘点醒,殷郎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而嫤娘却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我再问你,长清郡主贵为宗室女,又是嫡出……以她身份之尊,为何竟被指与你父亲,做了个继室?且还要在你母亲孝期未满之时,急急嫁进了咱们家?”嫤娘厉声问道。 一听到“长清郡主”四个字,殷郎整个人顿时有些微微地发起抖来。 “难道你忘了,当今的官家……是如何继承大统的?”嫤娘压低声音继续问道。 殷郎也不傻,很快就想通了…… 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么?你眼睛看到的,只是你父亲的碌碌无为?长清郡主到底是不是‘被迫’嫁与你父亲做继室……你只看到了她的青春年少?田殷!你知不知道,自打三年前,官家将长清郡主赐婚给你父亲的时候,咱们田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就已经在鬼门关前来回趟了好几趟了!” 嫤娘冷冷地说道。 “可是,可是……”殷郎喃喃自语道,“……我晓得,爹娘情深……所以爹的眼里,再也盛不下其他人。但长清她,她也是无辜的啊……” “她无辜?”嫤娘冷笑,“妙龄少女被配与中年丧偶之夫为妇,外人看来,确实是长清郡主受了委屈。可她若真委屈,又为何在你们上山守孝的时候,频频去找你们呢?” “殷郎,你要好好想清楚,长清到底是为了见你才去山上?还是说,其实她是想去见你父亲的?只是受了你父亲的冷落,这才……” “孃孃!”这一回,殷郎终是鼓起了勇气,出声阻止了嫤娘。 嫤娘却松了一口气。 比起之前,那个浑浑噩噩的殷郎,至少现在的他,终于知道看事情不能仅凭某人某事件的一面之辞,也知道自己暗恋继母是不对的,且还有着羞耻之心。 只要还有顾忌,那就好。 接下来,就要给他一点时间仔细想想了…… 嫤娘微微一笑,不再理会那幅画卷,却指着自己刚刚端过来的宵夜,说道,“时候不早了,你随便吃点,早些歇下,明儿咱们直奔瀼州。到了瀼州,事儿可多了……好了,我走了。” 田殷顿时向她躬身行礼,“侄儿恭送婶子……” 第四百四十七章一日千里 嫤娘回房,自歇下不提。 第二日,她又命常顺赶紧收拾好了,一众人继续南下。 长身玉立的田殷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也凑了过来。 嫤娘像无事人一样,对待殷郎和气又亲切。先是让他去用些早饭,然后又关切地让小厮给他找了披风过来…… 看起来,殷郎似有些疲倦,但仔细瞧瞧,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嫤娘并不深究,却觉得……这孩子昨儿夜里被吓得那样,她又将田家的处境一一说与他听,且他并不是傻子,知道了田家的处境,与他父亲的立场之后,心中定会有所触动,也会有些想法的。 可这会子当着那么多的下人,殷郎却面无异色……可见得,这孩子的涵养功夫还是不错的。 嫤娘很是满意。 ——说白了,殷郎这孩子不是不聪明,只是打小儿被袁氏拘在方寸之地,见识太少的缘故。只要让他在外头历练几年……这孩子聪明,只要能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年,很快就能懂事。 一众人在驿站里用过了简单的早饭,便齐齐翻身上马,朝着瀼州的方向急驰而去。 直到过了晌午,瀼州城的城墙已经隐隐出现在天边。 常顺使了人快马加鞭,准备让人先一步进城通知自家郎君的。 不料,众人继续纵马往前疾驰了一阵子之后,突然远远地看到官道旁的凉亭外,似乎有匹十分高壮的白马? 再近些时,那白马突然欢快地嘶叫了起来,还朝着众人小步跑了过来? 常顺定睛一看,喜道,“是郎君!郎君来了……” 嫤娘一怔,连忙朝那儿看去。 果有一人穿着白衣银甲的战袍,正倚着凉亭朝这边张望! 只一眼,嫤娘就认出了那人的身形…… 那人可不就是!可不就是……可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田骁? 说起来,她与他已经做了十余年的夫妻,两人已经渐渐成长,当仁不让地成为家中两根顶梁柱。其实,田骁不在汴京田府里时,嫤娘一人也能做得了主;而瀼州田府里没有嫤娘,田骁忙里忙外也不是不可以…… 这年岁一长,两人就像是两棵交颈而缠、相互依偎着的参天大树一般。你依着我、我傍着你的……现在在他们之间,一方的强大,足以支撑起对方来;所以,他们的存在,只会为对方锦上添花。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眼泪突然就从嫤娘眼中喷薄而出! 纵然从处事的角度来说,即使她没有呆在田骁身边,也能把一切处理得很好;但从情感上来说……她就是想他!想他!忍不住地想他! 嫤娘咬着牙,双腿用力夹紧了马肚子,那良驹便一马当先,急跃到了最前面,朝那凉亭飞驰而去! 田骁张开了双臂,朝着她纵马急驰而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而嫤娘压根儿就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她座下的马儿极通灵性,就在带着主人急奔到田骁跟前时,嫤娘手里的缰绳一抖,那马儿顿时头一偏,身躯朝旁边一闪…… 嫤娘踩着脚蹬就往下扑! 田骁大笑,张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嫤娘一扑进他熟悉又强壮的怀抱里,便开始了小声的啜泣。她不管不顾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头埋在他胸前冰冷铠甲之上的披风处,再也不肯松手。 田骁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这才化去了她的飞奔之势。 嫤娘干脆利落的动作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常顺等人虽也知道自家主母最近也在为了即将到来的北伐之战而练武,却没有想到娘子的身手这么好。殷郎就更加吃惊了!以他所见,女子们都是像长清郡主那样娇滴滴的……可是,外貌看起来犹胜长清郡主一筹的婶娘,身手居然这么好? 嫤娘却不在意众人的眼光。 她与田骁相拥在一处,便再也不愿意分开了。 也不知怎的,嫤娘突然就俯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这一哭,她便哭了个昏天暗地,直到哭得痛快了,直到心里那简直快要化成恨意的思念如春日融雪一般尽数化掉了……才抬起头,细细地看着他。 这一看,嫤娘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怎么突然蓄起了须?”说着,她伸出手,抚了抚他下巴处一圈的胡子茬儿。 田骁目光微闪,却趁机捉住了她的纤手,放在唇边乱吻。 “威风么?”他笑问。 嫤娘亦笑着摇头,“我还是喜欢从前的你……现在蓄了胡子,还瘦,看着挺凶的。你这个样儿,若是褪了盔甲,再穿上胡袍和兽皮帽子,倒有些像在汴京做行脚买卖的漠北人。” 田骁失笑,“咱们田家本就是幽州人!从幽州再往北百十里,不就是漠北了?” 嫤娘想了想,笑道,“难道说,这回你怕领了兵北上,倒让别的将军见你生得太俊俏,因此轻视了你?” 田骁嘿嘿一笑,并不言语。 ——他不会告诉她,年初他尚在汴京时,曾与长清郡主打过照面。那时,长清郡主看向他的目光……简直让他心惊胆战! 后来,他回了瀼州,前思后想也觉得有些不妥,便打定主意蓄起了须;还想着,将来必定要在他回京之前收拾了长清郡主,免得家中出了祸害…… 只是,这样的话,他当然不会告诉妻子。 嫤娘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没有反驳,便以为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左看看、又右看看的,最后捂着嘴儿笑。 直到这时,她突然发觉…… 天都已经有些擦黑了? 再看看四周,哪里还有殷郎和常顺等人的影子? “他们,他们……”嫤娘红着脸看看四周,突然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田骁笑着搂上了她的纤腰,“我让他们先回去……走,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闭了。咱们今儿不回去,索性去山上玩玩?” 嫤娘涨红了脸。 城门关闭了?瀼州城就是他的囊中物!他要回城,谁敢不给他开门?还说什么……去山上玩玩?呸!当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么? 可转念一想…… 其实她和他都喜欢游山玩水,只要一得了闲儿,两人总会牵马游山,好不快活!只是,这几年,她和他总被琐事缠身,再一细数,竟好几年都没有出来好好玩过了呢! 再说了…… 嗯,她好像,也有点儿想他了呢! 嫤娘面一红,却抿着嘴儿笑了起来,只是歪着头,瞪着一双杏眼斜睨他。 田骁心神激荡。 他上了马,又托她上了自己的马,两人共乘一骑,策着马儿朝山林慢慢走去。 第四百四十八章在山上(上) 十月十六。 都说十五的月儿十六圆。 静谥深幽的山上,一轮银盆般的满月斜挂在幽蓝的夜空中,那明亮清凉的月光直将茂密的山林给照得纤毫毕现! 上山之后,山道崎岖陡峭,碎石子也多,不好再骑马;田骁便带着嫤娘牵着马,步行上山。 瀼州不比汴京,进了十月就已经入了秋寒。十月的瀼州,其实还和夏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入了夜,稍微有些凉。 因为前一日的急行军,所以嫤娘穿着厚厚的斗篷,且还系了件观音兜,走了一会子便觉得热得不行,且行且除衫……当田骁找到露营地之后,嫤娘已经脱去了外头的大罩衫,露去了里面的素色骑装,脚下还蹬着一双秀气的牛皮马靴。 田骁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微微一笑。 他选的露营地,果然还是依山傍水的背风高地。将她驮在马背上的东西卸了下来,又生了篝火,他才提剑隐到了一旁去。 嫤娘也不害怕,有他的战马守在一旁,便是有财狼大虫来了也不打紧。 于是,她牵着马儿一块去了浅溪处,马饮水,人梳妆。 清凉的溪水洗去了一路的风尘仆仆,嫤娘又觉得穿了一天的靴子,脚闷得慌,索性便除了鞋子褪去绫袜,将热得不行的一双白嫩脚儿浸在了冰凉的水里。 她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音。 回头一看,果见田骁拎着几只……不知是山鸡还是野兔子之类的活禽回来了。 嫤娘微微一笑,也不理他,只是尽情地用脚儿踢着水玩。 田骁拎着那几只活禽去了溪水的下游处,在经过她身边时,递了几根枝叶繁茂的树桠给她;她接过一看,竟见是几种不同的野果!一种是表面长了绒毛,内里果肉却是酸酸甜甜的藤梨、一种是红艳艳的托盆儿果、以及可入药又能当作调味品,略微有些咸味的乌饭子果等等。 嫤娘顿时眉开眼笑! 是呢,到了深秋时分,不但山鸡兔子肥美,也是瓜果丰收的季节。再说了,她也好久没吃过藤梨和托盆儿果了…… 田骁又体贴地送了几片宽大的野生芭蕉叶过来。 当下,她便曲起了腿儿蹲在大石上,先是将那几片大大的芭蕉叶给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将野果子从枝桠上一一摘采下来,再清洗好,用芭蕉叶给包好了。 这时,田骁已经在下游处理好了两只山鸡和两只兔子。他先回了篝火旁,用短剑削尖了树枝,将剥皮对开的山鸡和兔子架在了火上,然后才回了溪水边,先净尽了手,然后背起了妻子,又拎上她除下来的鞋袜,将她背到了篝火旁。 他已经用她的斗篷和他的披风铺在地上,垫得厚实又柔软。 嫤娘坐在“垫子”上,手里捧着盛了野果的芭蕉叶,舒服得不想动。 田骁蹲在一旁,不停地翻烤着山鸡和兔子。 横竖也无事,嫤娘便将汴京田府里的事,说与田骁听。 只是,旁的事,她与婆母商量着,都能处理得好好的,唯有殷郎的事,她却拿不下主意。当下,她便将自己的担心说与田骁听。 一听说殷郎的事儿又与长清郡主有关…… 田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田家一直风平浪静,两房人也一向互敬互爱。但为什么长清郡主一进门,就闹了这么多事出来? 不过,他也没有跟妻子说什么。 眼下是他和嫤娘难得的松快日子……也只得这一夜了,明儿天亮以后,他便是一城主将,她是三军主母,军务琐事多得很! 只是,见了妻子眼中满满的担忧,田骁还是和声安慰道,“……你担心这么多做什么!殷郎只是出门少,见识短了些。这回,他跟着我在军中历练一二,很快就能独挡一面!再说了,一上了战场,人人的脑袋都别在了裤腰袋上系着,保不定哪一天就丢了性命……到时候,他还有什么空闲心思,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顿了一顿,他又道,“至于那些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你以为,大哥能容得了她?放心,来年等咱们回府的时候,大哥定已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嫤娘叹了一口气,“二郎,你说我嫉妒也好,跋扈也罢,总之……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不许你续弦纳妾!你……” “胡说八道!”田骁喝止她道,“什么胡话也能说?过了年,北伐之令一下,我便是父亲帐下的先锋!难道要死不是我先……” “二郎!”嫤娘连忙也喝止了他。 为了怕他胡说,她还将一把托盆儿果塞进了他的嘴。 田骁嚼了两口,突然欺身而近,吻上了她。 甜蜜可口的果实在两人的唇齿相依之间接连爆浆……田骁忙不迭地咽下,却还想要更多。 夫妻二人已经近一年不见,说实话,嫤娘也有些想了。 只是…… 她突然推了他一把,然后喘着粗气,红着脸儿指了指正架在火上的那两只山鸡和兔子,意思是……小心烤焦了! 田骁却恍然大悟! “娘子有令,为夫岂敢不从?”他戏谑地说道,“……如娘子所愿,咱们先填饱肚子,才有劲儿干力气活,是也不是?” 明暗跳跃着的篝火,将他的俊脸照得忽明忽暗。而他那双饱含莫名情愫的眼,似乎也像两丛熊熊燃烧着的火,烫得嫤娘面庞发热。 田骁体质强悍,虽是十月份的天气,但因为守着一堆篝火,早已被热得不耐烦,索性除下了外衣,光着肌肉贲张的膀子,将架在火上的烧山鸡和烤兔子给拿了下来。 待那鸡肉兔肉晾凉了些,田骁便将先前嫤娘洗净的那些乌饭子果揉碎了,涂抹在烤肉上。 浓郁的油脂肉香混着奇异的果香顿时扑鼻而来! 嫤娘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因顾着赶路,午饭时分她与众人是在马背上吃的干粮。虽然也不至于就饿肚子,可她也好久没尝过田骁活捕现烧的烤山鸡肉和兔子肉了。 田骁好笑的看向她,眼中柔情似水。撕了条肥嫩适中的兔子腿给她以后,他看到……她那慧黠灵动的大眼睛顿时烨烨生辉! 他忍不住哑然失笑。 说起来,她嫁给他已经十余年了…… 年近三十的她,不但面相看着仍然和双十年华的年轻小娘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儿,而且还仍然还保留着一颗少女心。 ——不过就是烤山鸡和烤兔子罢了,她怎么就这么欢喜成这样? 见她秀雅又大方的吃起了烤肉,还时不时地歪头看看他,露出了仍如少女一般的羞涩与好奇,似乎想问:你为什么不吃呢? 田骁笑笑,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烤肉。 秋夜漫长。 然而,他心中却暖如春煦。 第四百四十九章在山上(下) 第二日一早,嫤娘躺在田骁强壮的臂弯之中,于山林中清来。 睁开眼,她便看到了他的睡颜。 嫤娘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她和他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夫妻,怎会不知道他的生活习性?这十几年里,他每日都要早起去晨练……可今日,他却沉睡至今? 是了…… 定是这些日子她不在瀼州,他一人既要练兵、又要顾着军务、还得管着府里的事、外头的产业等等…… 他一定累坏了! 嫤娘顿时有些心疼,也不敢惊动他,便只是细细地打量着他。 诶,这人…… 明明好好的,留了一把短须做甚?昨儿夜里可真是苦坏了她!明明她久不经事,可他却还要又吮又咬的,那圈硬硬短短的胡子茬儿简直扎得她……将她那柔嫩嫩的肌肤被刺儿给激得……既有些微微的疼,又有些麻麻的酥,还,还似乎掺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刺激感? 田骁突然睁开了眼睛。 嫤娘也正初醒,整个人都有些怔怔的……想起昨夜的疯狂,她粉面含春,甚至还来不及思考什么。 田骁的目光,却顺着她姣美的五官,慢慢蔓延向下…… 他看到了自己昨天夜里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忍不住眯起了狭长的凤眼。 昨儿夜里,真真儿好生尽兴! 她柔媚承欢,在他身下哭闹嗔怪了一整夜,却一次也没有晕过去……可见得,这些日子在汴京,她也确实跟着那几个武嬷嬷练开了筋骨! 他也因此尝到了梦寐以求的销魂滋味。 而眼下…… 小妻子娇羞万分,还左扭右扭的,居然想推开他,还想逃? 田骁饶有兴味的眼光扫过她姣美的容颜,又滑过了她光洁白嫩的肩,突然兴致大起! “我的心肝儿!” 他低笑了一声,全然不顾她的反抗,扳正了她的身子便压了上去…… “……啊!二郎!”嫤娘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就,就…… 她就如同一艘小船儿,彻底沉沦在他的操纵之下! 田骁体力极佳。 等他尽了兴,愿意停下来的时候,嫤娘早已经喊哑了嗓子,而且还浑身酸软到……浑身上下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咬着姣艳欲滴的唇儿,用沾了湛露一般的大眼睛恨恨地瞪着他,惹得他低笑不已。 见妻子可爱又娇媚,田骁忍不住朝着她再一次凑了过去。 这一回,嫤娘是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他……这是做什?还要?怎么还要?没完没了了?这值得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这样! 她又羞又臊,玉臂一伸……拿了衣物掩着身子便娇喘吁吁地逃开了。 田骁大笑! 其实他也并非不知缓急轻重。 当下,他抱起了妻子,先将她送到了浅溪旁,让她搓洗下身子,然后三下两下穿好衣裳,然后重新燃起了篝火,砍了几翠绿的竹筒,盛满水放在了火堆旁,这才给她送了衣裳过去。 嫤娘就着清凉的溪水冲洗了一番…… 冷冰冰的水洗净了她黏黏糊糊的身子,又振奋了她的精神。 待洗好了,穿上了他送过来的衣裳,嫤娘才刚站直了身子,却又觉得腰酸腿软得紧…… 田骁低笑,朝她伸出了双手。 她白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咬着唇儿靠了过去,任由他将她抱起,又把她抱回了篝火旁。 竹筒里的水已经煮沸了。 嫤娘闻到了属于药材的独特香气。 田骁隔着袖子拿起了煨滚了开水的竹筒,再将竹筒里的水,倒入了另外一个刚刚才打磨好杯沿的新竹筒里。 嫤娘与他做了十余年的枕边人,怎么不知他通晓医术又爱钻研药理? 因见那竹筒里的水微微有些泛黄,又闻到了些许轻微的药材香气,她便问道,“这是黄芪水?哪儿来的黄芪啊?” 田骁含笑“嗯”了一声,低声说道,“昨夜猎兔子的时候见了,便扯了几株回来,今早正好给你喝……昨儿夜里苦了你啦,先将就着喝上两杯补补气,等回去了,我再调配乌鸡黄精丸给你吃。” 听他又说起了昨夜的荒唐,嫤娘气得涨红了脸。 田骁再次笑了起来,走到了一旁。 等她捧着温热、还散发着清香的新鲜竹筒杯,啜饮尽一大杯黄芪水之后,田骁回来了。这一次,他捧着几根刚刚才从泥土里刨出来山药。 两人分食了烤熟了的山药泥,又喝了些热水,田骁这才领着嫤娘往山下走。 也不知怎的…… 虽然知道城里还有一堆杂事等着二人回去处理,可嫤娘还是有些依依不舍这青山绿水。便对田骁说道,“再过半个月,木葡萄和木王瓜该熟了吧?方才我还看到了一棵木王瓜树,结了好多木王瓜呢!只我看着,那木王瓜还没熟,青滴滴的样子。” 田骁顿时知晓了她的心意,笑道,“成啊,再过半个月,我领着你再来山上转转!咱们再好好……尽尽兴!” 一听到“尽兴”二字,嫤娘面上又是一红!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又说道,“殷郎还没来过瀼州,下回咱们带着他一块儿来。” 田骁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只怕他不肯来。” 嫤娘被他别有深意的眼神给臊得面红耳赤,有心想反驳他几句……却也明白,跟他置这个气又有什么用?哪一回他想要了,她能抵抗得了的?到时候说得多了,万一又惹出了他的火,最后被折腾的,还不是她? 于是,她嘟着嘴儿,再不肯说话了。 心满意足的田骁领着妻子下了山,然后两人共乘一骑,回了瀼州城。 等两人回到城中的时候,都已经晌午了! 嫤娘很有些不安,害怕被人笑话……但进了府门以后,见府中下人们见了自己,个个都高兴的,有些人甚至抹起了眼泪,只是并无人敢取笑自己,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四百五十章主母回归 回到府中,嫤娘与田骁各自分开,各忙各的。 嫤娘先回了后院,头一件事儿,就是先让厨房送了饭食过来,又让侍女准备热水,洗头洗澡换过了衣裳以后,又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才请了张凤姐和刘芸娘过来,又命众管事娘子们过来回话。 当下,府中事,外头庄子里的事,以及田家在象郡各处的产业……大小管事、婆子们都一一向嫤娘回话与汇报,兼之又有张凤姐和刘芸娘在一旁解说……众人从晌午一直忙到了深夜,嫤娘这才把府里府外的事儿给忙了个七七八八。 顺娘子从外院递了话过来,说郎君今儿夜里不回,歇在了军营里。 此事正中嫤娘下怀。 倒也不是她厌了他……实是他这人,遇上她就不晓得“节制”是个什么意思!就比如说昨儿夜里,他能一直要她要到天亮,连天大亮了也不放过她,还要再来几回…… 所以嫤娘真是不敢想,若他今儿又歇在府里,还不知道要把她给闹成了什么模样! 于是,她松了一口气,过问起殷郎的起居。 因殷郎已经大了,后院又只有嫤娘一个妇人独居,再安排殷郎住在后院,不太合适;所以前一夜田骁和嫤娘去了山上,殷郎便歇在了前院田骁的书房里。今儿晌午,田骁回来以后,殷郎与他见过了礼,便随着田骁去了军营。 顺娘子传了田骁的话,说日后殷郎就住在军营里,只是逢一逢五才回来给娘子请安。 嫤娘心知,按着从前铎郎和叡郎的待遇,田骁肯定也会让殷郎长久地呆在军营里。再说了,殷郎是田家的长子嫡孙,出于锻炼他的目的,田骁待他也只会比对那两个小的更严厉。 所以嫤娘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指挥着侍女们,打点准备了好些东西,等天亮了以后,就让常顺他们送到军营里去给殷郎。 跟着,嫤娘抓紧时间略擦了擦身子,又泡了一回脚,赶紧上床睡觉。 接下来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她一定要保证让自己吃好睡好,才能有体力应付一切。 前一天夜里几乎不曾合过眼的她,很快就沾床就睡…… 第二日清早醒来,虽然知道今儿一定又是一顿乱忙,可嫤娘还是有条不紊地先洗漱过,换上了练武的衣裳,跟着武嬷嬷们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子的拳脚,这才回了屋,让侍女们送了热水过来,快快地洗了个澡,洗去一身大汗。 接下来,她换好了衣裳,用过了早饭,这才去了议事堂,再次请来了张凤姐和刘芸娘,继续接着昨天的事尾,开始忙收尾。 这一天,又忙到了天黑时分。 不过,嫤娘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从明天起,她就有空处理堆压已久的外院军务与军中杂务了。 越是忙碌,嫤娘就越想要忙中偷闲,好生将养自己的身体。 想着今日田骁让人捎了个包袱进来,她打开翻了翻,果然看到……应该都是他调配出来的药品。 有个贴了纸条的瓷瓶,纸条上写乌鸡黄芪八珍丸;还有个木盒,盒盖上也贴了个纸条,上写着“桃花胶”;另外还有两个应该是装了药材的布包,布包口还用细绳紧紧地系了死结的。 嫤娘抿着嘴儿笑。 那两个布包,定是让她泡澡用的! 这还真是……一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啊!他怎么就知道她想泡个热热的澡,好生松快一下呢? 再转念一想…… 其实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一样!她虽不能时时与他见着,可两人的心却始终系在对方的心上,就像她时刻惦记着他的衣食住行似的,他也肯定时常想着她吧? 嫤娘心里暖暖的,连忙挥手让侍女去准备热水,又侍女将其中一个药包浸在洗澡水里。 接下来,她让侍女倒了一盅温水过来,就着温水服用了两粒乌鸡黄芪八珍丸,然后又打开了那个贴着“桃花胶”的木盒。 其实在看到“桃花胶”这三个字的时候,嫤娘就已经猜到,木盒里的东西,很有可能是是桃胶。 桃胶乃滋阴补气之物,并不是多么难得的东西。 可是,当嫤娘揭开木盒盖子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木盒正中,垫着片新鲜的、完好的、巴掌大的葡萄叶,葡萄叶的正中,放着一只几近薄透、水色极温润的半透明白玉碗。而小小的白玉碗中,盛着熬熟了的、浓浓的、透明的桃胶膏。 晶莹剔透的桃胶膏里,居然还有整朵盛开的粉色桃花? 这么一看,晶莹透明的桃胶、粉嫩美艳的桃花、温润水透的白玉碗、还有那片翠绿的叶子…… 这碗桃胶可真所谓是美貌惊人! 嫤娘微微一笑,命侍女取了个银匙过来,舀了一勺子颤颤巍巍地躺在光亮银勺中的桃胶,慢慢送入口中。 嗯,里头还掺了上好的冰片糖…… 这桃花胶简直就是润极,香极,美极,甜极! 嫤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这碗桃花胶,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埋怨——天知道他都忙成了什么样儿!怎么还有空给她配药和熬煮校花胶? 再一想…… 他还能有什么时间?定是在军中忙到了凌晨,反正也睡不成囫囵觉,索性给她配药罢了! 嫤娘长叹了一口气。 这碗桃花胶可是他的心意,不但熬煮得软糯香甜,且这味道调配得极好,正合她的口味,她可得好生享用。 明儿就是十月初五,依例,他该带着殷郎回来了。 嫤娘打定了主意,明儿定要好好治办一餐,让他们叔侄也好生享用休养一日。 吃完了桃花胶,她抚了抚因低头看了一日的帐本,所以觉得有些酸痛僵硬的脖子,去小浴室泡药材澡去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有将 这一日,嫤娘醒来,依旧是先去院子里练了一翻拳脚,然后回里屋沐浴更衣,用了早饭再理事儿……只不过,今儿是理外院的军务。 想来,有很多事,连田骁无暇顾及……所以大书房里的文书卷宗等已经堆积如山了。 嫤娘也没想着仅凭一日就能理完这些事儿,所以就把无供职于军中的清客们请了过来,领着大伙儿先整理了一下那堆文书。 大约只理了十之二三,见时辰不早,她便宣布散了,明日再理。 众清客们心知肚明——如今郎君军务繁忙,大多寄居于军中,只有逢一逢五可以歇上半日。而今日就是十五,想必郎君过午就回了。 于是,众清客们也都告辞退下。 不多时,外院的管事、顺娘子求见,说郎君捎了信了过来,今儿还有几个新来瀼州报道的副将,也会一块儿回来,让治办一桌席面摆在前院,到时候也请嫤娘出来吃杯酒。 嫤娘应下,又问了顺娘子几桩家务事,这才让顺娘子出去了。 治办酒席这样的事,原也不必嫤娘费心,让人去大厨房里说一声就是。 只是…… 来人会是谁? 本朝太祖建朝之前,共历五代十国。无论哪朝哪代哪国,大小将领们,其实都等同于小型国君……不但有自己的封地、自己的兵马、就连手下人的册封也能做主。 所以从本朝建国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义社十兄弟之流被解了兵权,武将从了文职之外,像潘美曹彬这样的定国大将都不允许再碰虎符。 只除了田重进这样的封疆大吏还能想着名目的养些家将之外,其他的将领们几乎都成了光杆子……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自从田骁接管了瀼州军务之后,田重进也被划入潘美曹彬之流,武代文职的去治理黄河去了! 而平日里,这些武将就供职于各州各府,品阶高的领个虚衔,品阶低的就当个教头之类的;一旦到了要打仗的时候,只要兵部调令一下,这些人就天南海北的去…… 这一次,官家密令北伐,田重进父子均在调令之中。特别是田骁,他执掌象郡(广西府)共计十万兵马,光是瀼州的田氏嫡系就有五万之重!这一回,虽然官家命他带领三万大军参加北伐,但他和官家都得考虑象郡现有的防守能力,否则若让安南趁虚而入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田氏嫡系人马,至少得留一半继续驻守瀼州边境,才能防得了安南! 那这样一来,田骁要带兵北上的话,帐中副将、俾将、从将等人……立显人手不足;在这个时候,兵部调令就显得很正常了。 于是,嫤娘很快就理解了田骁的意图——将来她也是要随军的,先跟这些从外地调来的军官们打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且田骁的用意,也定是:一要让这些军官们服她,二要让她也跟着掌掌眼,瞧一瞧这些人的优点劣处。 嫤娘连忙回了屋,先让侍女们去拿了些吃食回来,自个儿先在屋里吃了个五分饱;然后又翻出了药匣子,找出了田骁亲手配给她的解酒丸子,用温水送用。 跟着,她又换了一身箭袖束腰服,下穿两片袍式的改良女式骑装,再穿上用色的绛色裤子,和牛皮马靴。接下来,她又让侍女给她重新梳了个极简洁的堆云髻,头顶包了块巾帼布,余下的长发则编成了一条大辫子垂在脑后。 红豆红果儿几个看着自家娘子这么一倒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娘子看着又显年轻了些……和咱家铎郎倒像是两姐弟似的。” 嫤娘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也笑了起来。 到了午时,外院那边果然传话过来,说府上来了宾客,有请少夫人一见。 嫤娘带了两个武嬷嬷,并平娘子与顺娘子一同过去了。 宴席摆在外院大书房前的花园里,除了田骁与殷郎之外,果有三四个浓眉大眼、蓄着胡子的几个壮汉,另有几位清客作陪。 而众人见了嫤娘,俱是一怔。 尤其是那几个从未见过田少夫人的武将,心中都犯起了嘀咕——这位少夫人如此美丽年少,恐怕不是田将军的发妻,别是妾侍罢? 田骁也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已的妻子。 嫤娘笑盈盈地上前招待几位来客。 原来那领了兵部调令,前来瀼州报道的几人,一名江谦,一名荆嗣,一名尤应,一名李仁德。 这四人之中,以江谦军职最高年纪最轻,年不过三十而为牙将;而荆嗣祖上是胡人,他先是在义社十兄弟之一的李继勋手下任职,后来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之后,荆嗣便被兵部调到了天武军任校官,行教头之事。 尤应与李仁德年纪偏长,却胜在经验丰富。 嫤娘不慌不忙,热情而又大方的宴客。 ——她本是大家闺秀,出自书香世家,自有一股从骨子透出来的文雅秀气;可她也在瀼州呆了近十年,对于边将们粗鲁俗鄙的个性又十分了解。 当下,尽管她语笑宴宴的,却也努力调大声量,又尽可能用大白话来招呼这几个宾客,还殷勤劝酒。席间,当说起那几个来客家乡的风土人情与特产时,她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还能说出些这几年众人家乡的一些变化什么的。 这下子,那些人看向嫤娘的目光彻底不同了。 就光少夫人的这份见识,这份胸襟……他们几个大男人都比不上,还胡乱猜人家是填什么房、妾什么侍啊! 当下,那几人便收起了轻视之心,不但言语之间多用敬语,且举止行为也斯文秀气了许多……田骁见了,暗暗好笑,却也为妻子感到高兴,不禁朝她投去了肯定和赞赏的眼神。 嫤娘得了夫君的暗示,更是心下大定。 接下来,她更是谈笑风生,对待众人极亲切,且言辞又诙谐,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酒过三巡,嫤娘再抬眼看向田骁时,他已经朝她投来了暗许的眼神。 嫤娘心知到了自己离去的时候了。毕竟席间都是须眉男儿,她一介女眷在场,会让众人感觉到不自在。于是,劝了几回酒之后,她便借故离了前院,好让众人喝个尽兴。 第四百五十二章巾帼烹茶点将谈(上) 约摸过了个把时辰,田骁才领着殷郎从前院回来了。 殷郎才又与嫤娘见礼。 嫤娘连忙拉着殷郎,细细问了一大通……在军营里可还习惯?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曾吃得饱穿得暖?有没有人为难你?跟着你叔叔练武,累不累苦不苦? 田骁含着妻子与侄儿的互动。 自袁氏去世以后,田殷已经很久都没有享受过女性长辈温柔又细致的问候,再加上婶娘又是看着他长大的…… 被嫤娘这么一问,年轻的小儿郎顿时红了眼圈。 一旁的田骁顿时黑了脸,拍桌子骂道,“男子汉大丈夫,心眼儿跟娘们儿似的,只有针眼儿大,那也就罢了!怎么眼窝子还和娘们儿一样?快把你的马尿给我统统吞了!” 嫤娘白了田骁一眼。 殷郎死命的忍,把眼泪给逼了回去。 嫤娘拉着殷郎往外走,还说道,“走,孃孃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你跟着你叔叔吃了酒,想必这会子也有些酒劲上头,不如回屋里去歇着去……” 说着,她便带殷郎去了隔壁的独门小院,路上又劝,“……你叔叔也是为了你好,在自家人面前,怎么样都好。可要是到了外人面前,还得把架子给端起来!你瞧瞧,今儿孃孃出去跟着你们宴客,也是要好生倒饬一番,不光只是打扮了,就是说话行事,也得和平时不一般……” 殷郎已经镇定了下来,闻言,先是朝着嫤娘深深一鞠躬,才答道,“孃孃,我晓叔父和婶子都是为了我好,才把我当成和铎郎一般的教养……婶子放心,我定不负众望……纵使成不了像祖翁和爹爹、叔叔这样的人物,也会努力不要偏差叡郎和铎郎太多的……” 听了这话,嫤娘吃了一惊! 她怔怔地看着年前的少年郎,突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殷郎何其聪慧! 他根本就知道他自己的身份与职责所在,却苦于活在袁氏的母爱之中,还被拘在汴京方寸之地。俗话都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可殷郎的命运,却反其道而行之! 明明就是鸿鹄雄鹰之流,却被困在牢笼之中…… 而家里人,或多或少还要怪他目光短浅,见识少! 嫤娘一下子就红了眼圈。 她拿帕子捂住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中难受的感觉,和声说道,“……如今已经出来了,又有你叔父看着……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别怕给家里捅娄子,横竖也有你叔父在后头给你收拾!这一回,咱们不闯荡点儿名堂出来,那就不回去了!” 其实嫤娘这话,也是一半儿真心、一半儿试探的。 按着从前她和婆母田夫人的心思,北伐事了之后,怎么说也要让殷郎在瀼州呆上个三五年的……至少也要等他懂了事,一来他得有独挡一面的本事;二来能把长清郡主的事儿放到一旁,坦然谈婚论嫁的时候,才能让他回京。 所以嫤娘此时略一提起,也是在试探着告诉殷郎……这回他既然已经离了京,那么回京探亲是可以的,想要长居的话……那就得到了功名再回。 不料殷郎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似乎有些呆…… 待回过神来,他立刻朝着嫤娘又深深地行了个揖礼,“侄儿多谢叔父婶子教导之恩!我定会夙夜匪懈,仔细用功……方不误了叔父婶子的用心!” 见殷郎懂事,嫤娘终于放下了心。 又好生安慰了殷郎几句,她这才离了小院,回到了自己住的正院。 田骁已经更了衣,此刻捧着本书,靠在榻上看。 嫤娘进了屋,也去屏风后换了身家常衣裳,这才走了出来,埋怨他道,“……你明明晓得殷郎的景况——先大嫂子明明就是把他当成女孩子来养,你却拿了当初教养铎郎的那一套来对他……这合适么?比我还高一头的少年郎,险些被你吓出了眼泪……” 田骁懒洋洋地说道,“就因为这样,我才要唱白脸扮恶人……不然哪里轮到你来当慈母?老实讲,殷郎就是太受宠了……哪像当年的大哥,三四岁大就被爹娘扔在汴京,那时候,咱家的下人可不比现在……那会儿是真有奴大欺主的下践人,最后还不是被尚在稚龄的大哥一个一个的清算掉?” 嫤娘一怔。 仔细想来,却又觉得他说的话十分在理。 方才在外头吃多了两杯酒,只觉得有些口渴。嫤娘便又走到案前,从培着炭火的小泥炉上提起了小铜壶,亲手沏了两杯清茶,又端到了窗下。 他一杯,她一杯。 田骁笑着放下书,接过茶来,慢慢地啜饮。 “今儿那个……江谦,怎么以前并没有听过这号人物?”嫤娘也捧着杯子啜了一口茶,问道,“我瞧着今儿这几个人里,唯独他最后生,可品阶却最高,还盖过了荆嗣,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田骁想想,问道,“你还记得孙全兴么?” 孙全兴? 嫤娘怎么不记得孙全兴! 田骁驻守的瀼州,防的就是交趾国。 那交趾国先前也是四分八裂的……后来被丁家父子丁部领与丁琏给平定了,这才建了国,丁部领还称了王。 只是,这丁部领在平内乱之时,恐遭大宋侵扰,故向大宋称臣。而一旦平定了交趾国内之后,丁部领又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三不五时地纵容所属军下来冒犯大宋国境。 田骁一见苗头不对,且正好当时交趾国主丁部领与其长子丁琏因立储之事产生了矛盾。田骁一不作二不休,命心腹死士潜入交趾国都华闾城,刺杀丁部领。田骁之举,在于揽浑交趾国皇亲国戚之间的浑水,以让交趾人无暇犯宋。 不料,丁部领以为是儿子丁琏派来的刺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丁部领;而丁部领又死于丁琏的心腹之手。一夜之间,丁氏父子双双身死…… 再说到当年,朝中大臣赵普与卢多逊文斗武打的,赵普的妹婿侯仁宝被贬到邕州,一任再加连任,已在邕州呆了近十年也没法子回京。 后来候仁宝看到丁部领父子双死,认为这是个立战功回京的好机会,便立时写了加急报,递给与先太祖皇帝。 卢多逊本欲压下此事,大约后来一想……侯仁宝可借此事挣得军功,那他也可以派出心腹武官参与到其中啊!再说了,当时正好田重进被调回了京城,瀼州主将被调离,岂不是上好了安插人手的机会? 于是,卢多逊便派出了一位心腹,那便是孙全兴。 当时卢多逊的想法,本是想让孙全兴先去瀼州熟悉一把,然后再领兵平了交趾,最后回到瀼州的时候,就能名正言顺地位列田骁之上,将瀼州兵权拿到手。 不料,贪功急进的孙全兴一怕候仁宝夺了军功,二又想活活把候仁宝逼死……最终却贻误了军情,也害死了侯仁宝,最后落得个斩立决的下场…… 而嫤娘此时听田骁又说起当年的孙全兴,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 “那孙全兴原是陕西校尉,来咱们瀼州之前先跟着太祖皇帝去了一趟北汉,捞了钱还镀了金,勉强升了官儿,才到了咱们瀼州来当团练使的!”嫤娘胡乱猜道,“难道说,这江谦也和孙全兴一样么?那他是打哪儿来的?背后又有谁替他撑腰呢?” 田骁沉吟道,“江谦此人,其父江遥,原为韩国公潘美的老部下,为团练使……江遥是太平兴国五年的时候,曾经跟进官家一度北伐,不幸竟战死了!江遥死后,他儿子江谦便荫了余恩,出任霸州经略安抚使副职……” “经略安抚使?”嫤娘恍然大悟道,“其实咱们瀼州还就只占了偏远的名儿,便人人都说咱们地方上穷,还瘴气重……实际上我是觉得,咱们瀼州算是地富的了。而霸州么……已经和漠北的沙漠一带接壤了罢?” 田骁点头。 “难怪江谦要来呢!这经略安抚使啊……就得个名儿好听,领着的是穷军饷,行的却是受气事……”嫤娘说道,“可话又说回来了,他既是潘美的旧部,怎么来了我们这儿?” 田骁笑道,“你说呢?” 嫤娘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过来。 ——换个说法,其实也就是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缘故嘛! 如潘美曹彬之流,尽管朝庭明令禁止不许结党,可位极人臣的文武大拿们,谁没有三五随从与跟随者?田家也不例外呀! 这一回北伐,田骁座下的一部分将领也被兵部抽调到其他人的手下去了…… 为此,田骁并不反对。 因为这些人,参完战后终将是要回到原处继续供职的。那么这些人挣得的军功,于他们自己有益,且田骁也会从中得知如潘美曹彬等人行军打仗的手法,还能认识更多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这是肥章……所以今天没有加更了,明天争取双更qaq 第四百五十三章巾帼烹茶点将谈(中) 嫤娘与田骁对饮了一盅茶。 田骁中午也多喝了两杯,此时不免觉有些口渴,将茶盅里的清澈茶水一饮而尽之后,将空茶盅递给妻子,笑道,“有劳夫人了……” 嫤娘白了他一眼,起身拿着两个空茶盅走到了案几旁,想了想,索性用托盘将小泥炉、小铜壶、茶盏、茶叶等物一并端了过来。 田骁见了,连忙从榻上下来,伸手接过,又小心翼翼地放物什放在了美人榻的一旁。 嫤娘坐在小杌子上,开始烹茶。 田骁则目露痴迷,盯着妻子那双像皎玉一般又白又美的手,在他面前如一双白蝶翩翩起舞似的…… 半晌,嫤娘又冲泡了两杯清茶,与他对饮。 一杯清幽香远的热茶下肚,田骁惬意地长叹了一口气。 嫤娘却接着问道,“那个荆嗣,我瞧他虽形容粗俗,却是个胆大心细的,主意儿又正……他这样的人物,可惜晚生了二十年……若他再年长二十岁,说不定也是和我姨父同一辈的人物。” 田骁哈哈大笑,“你以为他是谁?他的祖父,乃前朝世宗皇帝麾下的猛将荆罕儒!” 荆罕儒? 嫤娘轻蹙双眉。 田骁又解释道,“荆罕儒本是胡人,少时本是个强盗,后被前朝的世宗皇帝招了安,官拜密州刺史。再后来,世宗皇帝崩,荆罕儒顺降了本朝太祖皇帝,还跟着太祖皇帝围剿北汉,不幸竟战死了!荆嗣也是荫了祖恩才从的军,只可惜,他为人粗鄙……虽也是个猛将,却不怎么会做人,因此官职低下。” “官家以前总说咱爹大字不识还不事生产,偏偏总能逢凶化吉,是个不折不扣的福将。可你想想,沙场上刀剑无眼啊!哪儿来的那么多的福气,可以从保佑咱爹一辈子南征北战的,一生之中从未败北?实际上,也只有咱们自家人知道……要当福将,要打一辈子的胜仗,唯一的胜算就是将勇兵猛,精通兵法阵形,还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所以说,你别看荆嗣官职低下,事实上……他也是个猛将,从他从军到现在,也是从未打过败仗。依我看,其实他的际遇也跟咱爹差不多,就是都吃了不识字儿的亏,兼之身后少了个贤内助……否则,还不知出息成什么样儿呢!”说着,田骁又笑,“这一回,还是爹托了关系,才把荆嗣调到了我的军中……着实不易!”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我也觉着,这荆嗣也并不是不会做人……大抵他还是有真本事的,故此有些清高,看不上如江谦这样本是文官出身,却偏偏拜的是武职,且论行军布阵还不如他的人物……这样的人,本是性情中人,值得结交。”嫤娘认真说道。 田骁大笑,“夫人一言,甚得我心!所以,我便让殷郎跟着他了。” 一听他说起殷郎,嫤娘顿时上了心,关切地问道,“殷郎跟着他……做什么?难道也像当年铎郎跟着公爹一块儿去攻打北汉的那样,给他做个提靴大将?” 田骁闷笑,“什么提靴大将……不过是个笑谈罢了!当年铎郎跟着爹上战场的时候能有多大?那会子只是为了练练铎郎的胆量,因此将他编入了亲卫团,做些杂活。如今殷郎么……” 顿了一顿,田骁才正色说道,“殷郎与荆嗣,他二人一个求稳,一个求狠……所以我想着,让他二人组以主副,以荆嗣为主,殷郎为副,倒是极好的。殷郎跟着他,倒多学些杀伐果断之事,增添些男儿本色!” “再一个,殷郎不但是我的侄儿,还是咱们田家未来的家主……若将来他二人之间有了什么纷争,只要殷郎坚持,荆嗣就是看在我的份上,也会思量一二。”田骁将自己的安排说与了妻子听。 嫤娘听了,果然觉得夫君的安排十分妥当,便又问,“” 说着,田骁又笑,“你不晓得这荆嗣之勇……当年杨业保北汉时,荆嗣就从太祖皇帝征战北汉,还曾三败杨业……如此猛将,放眼我朝,除了我田家和李霸图之外,谁能及?” “这一回,潘美曹彬等为北伐主力,帐下不知集齐了多少英雄好汉。而咱们田家隶属二路援军,这家底虽然单薄些,远比不上主力大军,可咱们田家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战,我和爹也就罢了,可咱家的这几个小儿郎,却必须要一战成名啊!”说着,田骁忍不住有些激动了起来。 从几年前领会到官家北伐的决心之后,田骁就一直用心钻研,甚至还派出了细作前往边境打探辽朝的底细。 而这一回,官家命朝中将领分成四拨,资历最老的潘美曹彬成为了北伐主力,一领西路军、一领东路军。而田重进与米信则负责为潘美曹彬押后……到时候四路军交合,定能给辽人重重一击! 想着若能战胜辽人,便将燕云十六州从辽人手里夺回……一来燕云十六州位于长城防御工事之内,若燕云十六州在辽人手里,几乎就等于大宋朝门户大开,辽人想侵入宋国,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这二来,田重进是幽州人,自当年奸雄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起,田重进就背井离乡……至今也没有回去过。至于田骏田骁兄弟,也只能从父亲简洁的回忆之中,能勾画出对家乡的向往,至于再小一辈的如殷郎叡郎铎郎等人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连想都想不出来。 而一想到收复燕云十六州近在咫尺,田骁心底便忍不住兴奋。 而嫤娘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想了又想,终觉得有些不安,说道,“当年侯仁宝征战交趾国时,孙全兴、刘澄、贾湜等人唯恐侯仁宝夺了战功于己不利,竟生生按兵不动,毁了守望之盟……如今官家要北伐,朝中名臣武将几近倾巢而出……二郎,我,我只怕……” #####给大家推荐个好文,求关注!带着一本莫名其妙的《豆腐经》穿越到古代,遭遇极品亲戚,发家致富是套路,遇到腹黑小书呆更是套路。明明是我带着你做豆腐,怎么最后变成你反过来吃我豆腐! 王不悔《豆腐娘子》,新文已肥,更新稳定,欢迎关注~ 第四百五十四章巾帼烹茶点将谈(下) 听了妻子的话,田骁顿时一凛。 是啊,大宋经历了五代十国共计二百余年的战乱,到如今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可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样的传统思想;再加上连年的战乱、政权的交替……几乎让所有的血性男儿都崇尚武力为尊。 本朝太祖皇帝就是个中翘楚。 然而太祖皇帝建朝之后,却开始害怕起和他一样有勇有谋还手握重兵的人物来……于是,大宋朝开始了抑武扬文,几乎所有的武官,日子都不好过。 只是,在儿郎们血液中燃烧了两百多年的、对武力的狂热烈火,又岂能被这二三十年的打压给消磨的一干二净? 可以说,大宋王朝几乎所有的男儿都盼着能参与到北伐之战中来,只有这样,才好从中挣得军功,战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田骁也不例外。 如今妻子的疑问,如当头一棒,不但令他陷入了怔忡,而且细思过后……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父亲田重进虽是北方人,却一直驻守南疆。所以在这次北伐之战中,久与辽人抗战的老将曹彬潘美当仁不让地成为两路元帅;而军功略次一筹的田重进与米信二人才成了两路援军元帅…… 父亲田重进帐下的将士么,一大半以上的将士本就是田氏嫡系,将来由田骁从瀼州带领而出;而另外一半奉兵部调令而临时被组建到父亲帐下的将士们,则有一大半是因为父亲运用了关系,才点名要过来的。 也就是说,田家为这次北伐,确实已经做出了万全的准备。 但是,其他友军的准备情况又如何呢? 这一次,官家直是下了血本,所以曹彬潘美的帐下,几乎集齐了大宋朝最优秀的将领:本朝皇后之胞兄李霸图为曹彬帐下先锋,猛将李继宣、崔彦进等亦为曹彬所辖;而潘美的帐下,则有良将杨业这样威名赫赫的人物…… 但这些人,真的没有私心吗? 其实,不管是潘美曹彬,还是父亲田重进或米信,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将帅之才。但问题就是,四路元帅各有各的处事方式……到时候,真能亲密合作无间么? 四路大军,最终还是要汇合在一处共同作战,万一,万一……真如嫤娘所说,再遇上侯仁宝与孙全兴之间那样的事……怎么办? 不知不觉的,田骁竟陷入了怔忡。 嫤娘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希望她只是杞人忧天! 不过,很多事,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让他现在多操些心,多想想退路和防备的法子……也总好过,万一将来真遇到了这样的事而变得手足无措的好。 嫤娘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决定先去殷郎那儿看一看。 刚刚才走到小院门口,嫤娘想了想,示意跟在身后的侍女不要出声,她悄悄儿地一脚跨进了院子。 殷郎背对着门口坐在廊下的回栏上,怔怔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嫤娘凑近一看,少年郎正捧着一本半旧的兵书,看得出神。 莫名其妙的,嫤娘就松了一口气。 殷郎诧异地回过头,见是她,喊了一声“孃孃”。 “没事儿,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呆会子就要用晚饭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嫤娘亲切地问道。 殷郎摸了摸肚子,笑道,“午饭的时候陪着叔叔和众将军们吃多了酒肉,这会子竟觉得不饿,索性出去找常顺他们练练拳脚,饿了再回来用晚饭。” 嫤娘好笑道,“好不容易回来松快半日,还要去捱打……”说着,她又有些不放心,追问道,“我听你叔叔说,如今你和荆嗣组了队?他……待你可好?” 殷郎哑然失笑。 但见婶娘待自己亲切,他也有些感动,便认真说道,“孃孃放心,叔父已经交代过我,说荆将军文采不大好,所以,但凡有文书方面的事,让我多担待些。我原也晓得,像我这样不但没有上过战场,而且还是头一回出远门的人来说……要指挥人马作战,确实有些难,但我年纪轻,有的是时间多学多看。” 说着,殷郎拍了拍手里的书本,自嘲地说道,“只是,荆将军眼里的我,大抵除了识字之外……一无是处。只我想着,识字也是个优点,孃孃您说,是也不是?” 嫤娘有些心酸,却笑道,“怎么不是?所以,荆嗣是离不得你的,而你,也得从他身上学些本事到手才行。” 殷郎点点头,站起身,“孃孃,我进去放了书,就去外院寻常顺他们去。” 嫤娘应了一声,又突然想起今儿是二十,瀼州城逢十赶集,到时候会有夜市。便对殷郎说道,“你头一回出门,还没见识过瀼州的夜市罢?不如呆会子早些回来,咱们早早用了饭,夜里出去走走逛逛。” 殷郎点了点头。 看着少年郎离去的背景,嫤娘很是欣慰。 ——其实她最害怕的,就是殷郎被困在他那段青涩又莫名其妙的感情之中,终日胡思乱想。要知道,他毕竟是要上战场的呢! 但现在看来,似乎还真像田骁说得那样,这人哪,一旦忙了起来,哪儿还有空去想那些不着边的情啊爱啊的。 如今殷郎与粗人荆嗣组队,在闲暇时间里还知道用看兵书来提升自己的长处,同时还能正视自己的短处,这实打实的就是以己之长,较其之短……可见这孩子还是很聪明的。 嫤娘也跟着往外走,心想着呆会子要让厨房弄些什么清淡又好吃的吃食给他们二人吃才好…… 可刚刚才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了一件事。 ——田骁说,男人一旦忙了起来,哪儿还有空去想那些不着边的情啊爱啊的?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时常忙得……把她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都已经走到了花园里了,可嫤娘却一转身,嘟着嘴儿朝正院走去。 #####来了来了!今天周末,晚上还有一章 第四百五十五章瀼州夜市 对于妻子的要求,田骁总是无条件的答应。 何况今日本就是休沐呢! 于是,待天色渐沉,田骁命人去外院叫了殷郎回来,三人在府里用了晚饭,嫤娘又叫殷郎回自个儿院子里去换了一身新衣,三人这才出了府。 一出府门,殷郎就被眼前的景色给震惊住了! 原来瀼州地处象郡,与交趾国接壤。而象郡的原居民,又以僮族(令壮族)人居多。瀼州本无城池,是后来田重进奉旨驻守,后来才慢慢建成了瀼州城的。 在田家驻守瀼州二十余年间,因着田重进的威名,交趾国从不敢来犯,所以瀼州城倒是越来越繁华了。 而瀼州本是僮族人世居之地,却因为田重进在此驻兵的原故,所以城中兵将多于本地百姓……这便造成了,来往行人皆着色彩艳丽、且极具异域风情的衫子,却又人人操着一口流利准标的官话的模样儿! 再兼之僮族人天性热情奔放,又不懂得尊卑,但与守城将士熟识,更加认得田骁夫妇…… 所以,不少拎着篮子、背着背篓在沿街叫卖、做点儿小买卖的僮族男男女女们,一看到了田骁夫妇,便都围了过来,还用僮汉混杂的语言跟田氏夫妇打招呼: “博铎克大人好!啊,姆铎利,好久不见啦!” “姆铎利,我这里有新鲜的龙眼,您要不要尝尝?” “姆铎利,这位小克郎长得真俊啊……” 僮族语“博”是对成年男子的敬称,“姆”则是对成年女子的敬称;众人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嫤娘,故此对她特别热络;而众人突然看到了殷郎这张新面孔,更觉得有些稀奇。 嫤娘笑嘻嘻地与众人打招呼,还从一位妇人的篮子里拈了一颗龙眼吃了,觉得还新鲜,又甜,便转身让侍女拿了银钱买下。 跟着,嫤娘又向众人介绍殷郎,说这是博铎克的侄儿,单名一个殷字。 “殷克生得……可真俊哪!” 见到了这样俊俏的小郎君,周围立刻有几个做未嫁僮族少女打扮的女孩子挤成了一团,只见她们莺歌燕语的说笑了起来,不但对着殷郎指指点点,还相互咬着女伴们的耳朵窃窃私语。 从未见过这等仗势的田殷被羞得……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嫤娘笑着向他解释,“这里的人,把你叔叔称为博铎克,是因为‘克’这个字,就跟咱们的‘郎’字一样,他们把铎郎叫成铎克,你叔叔是铎郎的爹爹,再用上敬语‘博’,所以大会儿就称他博铎克。同理,既然你单名一个殷字,所以她们也叫你殷克……你朝她们点点头就好。” 既然婶娘都开口了,殷郎只得手足无措地朝那几个年轻漂亮的僮女点点头,又下意识地礼节性笑了笑。 殷郎本就生得极为俊俏,这么一笑,那几个僮女们纷纷惊呼了一声,个个都涨红了脸,然后又笑成了一团……你掐我一下我拧你一把的,虽然都在笑闹,但人人都把眼睛投向了殷郎,而且人人都掩着嘴儿、红着脸儿的吃吃笑。 突然有个女孩儿解下了一样五彩斑斓的物事,朝殷扔了过来! 殷郎一惊,下意识地就接住了…… 再一看,那竟是一个用五彩丝线缠绕起来的荷包! 抬头看去,只见那女孩子用僮语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红着脸儿笑着跑开了。 剩下的几个女孩子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纷纷解下了系在衣襟上的彩线荷包,朝殷郎扔了过去…… 殷郎生平哪里见过这等仗势!早已惊呆了…… 那几个女孩子已经笑着跑远了,而且还开始大声唱起了山歌。 殷郎捧着七八个五彩丝线的荷包,惴惴不安地说道,“孃孃,孃孃,这,这……” 田骁悠悠地站在一旁看热闹,面露微笑;嫤娘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笑意,安慰殷郎道,“不妨事,不过是那几个小妹子见你生得俊,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并不是男女私相授受的意思……以前你叔父年轻的时候,来这街上打个转儿就能收到百十个荷包呢……” “咳咳!”田骁手握拳,挡在嘴边假意咳嗽了几声。 嫤娘捂着嘴儿笑了。 殷郎这才放下了心。 可思来想去,抱着这一堆荷包去逛街也不是办法,所以他又将这些荷包交给了小厮让抱着。 嫤娘指名要去榕河,田骁不置可否,而殷郎也不知道榕河是什么……总之叔叔婶婶说去,他便也跟着。 不曾想,大约是一传十,十传百的,似乎很多人都知道了,博铎克大人有位极俊俏的侄子,名叫殷克的,新近来了瀼州…… 一路上,闻名跑来围观殷郎的人越来越多,又多以年轻未嫁的少女居多,不少胆子大些的年轻媳妇也跑过来看他,而且不少女孩子还在大声或小小声地喊起了“殷克”的名字。 本来就不甚宽敞的青石板路,顿时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殷郎很有些局促不安。 但很快,僮族的青壮男子们有些不干了。 不少壮实的汉子们倚在榕树下就唱起了本地山歌…… 殷郎完全听不懂僮语,只觉得那山歌的腔调抑扬顿挫的,很是特别。只是,他虽听不懂,可僮族的妹子们却听得懂……当下就不甘示弱地用山歌回嘴斗了过去! 田骁和嫤娘坐在一旁的青石板上,一边吃龙眼一边看热闹。 田骁完全知晓爱妻的心意——殷郎之所以会被长清完全迷惑掉,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殷郎特殊的成长经历造成的。 现在到了瀼州,瀼州可以说是田家的后花园,有田骁看着,殷郎不会出错……还不如就让殷郎好生在这里闹一闹、玩一玩。说白了,殷郎还是要多长见识,多见识女孩子们的秉性,这见识多了,自然就能分辨人心了。 这时,僮族男女们已经进入了斗歌的白热化境地。之前被众人当成出头鸟的殷郎,如今已经不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因为一个长相特别英俊的僮族男子正与一个花季小娘子斗歌斗得不亦乐乎…… 殷郎忍不住大感兴趣,他虽听不懂,却能从众人面上的表情猜出,这一男一女唱出来的出歌定有什么奥秘之处,竟能博得人们时而赞赏、时而哄堂大笑? 田骁则侧眼看向自己的妻子。 只见她俏脸儿微红,此时只顾着去看热闹,还忙里偷闲地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剥去龙眼的果壳,露出了里头晶莹剔透的果肉,然后再将那甜津津软糯糯的果肉塞进粉樱色的嘴里…… 一时间,他不由得看呆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准备就绪 从那日逛完夜市回来以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投入到紧张地备战当中。 田骁带领众将开始了高强度的练兵和布阵演习上,而嫤娘身上的活计就更重了! 俗话说三军开战,粮草先行。 这一次田骁奉旨要从瀼州带领三万人马直赴定州,从瀼州到定州有千里之遥,这辎重与粮草可不是小数目,虽有朝庭配给公中的粮草,可瀼州子弟兵却是田家的嫡系一派,田骁已经千万交代过嫤娘,无论如何也要为子弟兵们留一着后手。 而朝庭拨下来的军饷,除去分发到各人各户的安家费之外,剩下的一大笔钱,田骁再添了点儿,统统交给了嫤娘。 到了这个时候,田府外头的各项产业便显出了最重要的作用。 所以在这段日子里,嫤娘一是忙着给瀼州子弟兵们缝制配了皮甲的新衣、配给至少三天以上的干粮、装水的皮囊、以及各类伤药等等……忙得个天昏地暗。 很快就到了除夕年三十。 因战事即将一触即发,所以嫤娘下令一切从简。 嫤娘与田骁并殷郎三人,带着众清客们在府里吃了顿年夜饭后,第二天,嫤娘就带着武嬷嬷们一块儿搬到了军营里去住。 原因无他,嫤娘也得早点儿习惯在军营里的生活。 她换上了亲卫的衣裳,每天天不亮就跟着起身操练,还要跟着众人一块儿吃大锅饭…… 田骁到底心疼妻子,不但把手下的平安康顺四个得力助手也编进了亲卫团,而且还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矩,主要就是为了保证妻子在行军途中的安全与舒适。 嫤娘也不做作。 战事当前,各方面的强忍,看似只是一件件的小事,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一点点的小事,最后都会演化成各种意外…… 所以,但凡她看到的、听到的、体会到的种种问题,她都会很认真地要求身边人;而亲卫团里的人们对待主母愈发不敢小看,因此 嫤娘花了些时间习惯军营里的生活,跟着就开始了办公。 她聪明,眼界又宽广,十数年管理后宅和田家产业的经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十几个文书加在一块儿,也不如她博闻强识。很快,军营中与她有直接交往的人们就接受了她,并且心服口服。 正月十五,京里田府派了快马过来,将一个大包袱交与嫤娘。 夜里等田骁也忙完了,这才挑了个灯笼过来寻嫤娘;嫤娘今年是头一回在军营里吃大锅煮的汤圆……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她其实也吃不惯既无馅又无味的汤圆,只是害怕田骁夜里肚饿,便让人放了一匙糖粉在汤里,勉强做成一份甜汤圆罢了。 待田骁吃完了甜汤圆,夫妻俩这才在营帐里掌着灯、将那大包袱打开来看。 ——包袱里放着男女式的细棉中衣,男式的四套女式的两套,男女绫袜共三十双,还有细心被裁成了五指宽、还被仔细缝好的白绫布条,瞧着像是用来当绷带用的。跟着还有十几个套了塞嘴儿的小瓷瓶,分别都用纸条写好了药品又贴在了瓶身上。 最后还有几个信封,瞧信封上的字句,分别像是田夫人、夏大夫人和珍宝儿写来的。 嫤娘与田骁对视一笑,田骁拿过信封,拆开拿出信纸细看;嫤娘则去收拾包袱里的那些东西——这些衣物绫袜,看着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衣料柔软针脚细密……不消说,正是她母亲夏大夫人的手笔,应该是照着田骁、殷郎和她来做的。而那些瓶瓶罐罐的药品,应该田夫人为她们准备的…… 田骁突然一笑,将手里的信纸递了给她。 嫤娘接过一看,顿时也笑了起来。 原来那纸歪歪斜斜地写着几大大字,“爹爹、娘娘,你们早日回来,宝儿要去青髻山摘杏花,祝安好。”信封里还塞了几片嫩绿的叶子,仔细一看,那竟是个枝桠。 其实枝桠上的叶子就是寻常的茶花树,田府花房里就有的。可那细细的枝桠上,生着两片半个巴掌大的绿叶,一大一小,枝桠的顶端另生有两片小些的叶子,也是一片稍大些,一片更嫩小一些…… 信,定是珍宝儿写的,绝不会错。 她捎了个枝桠过来……其实小姑娘的心思也很好猜。 珍宝儿年纪尚小,连写字也还没练好,更不用说女红厨艺了。目前,向父母表达意愿,大约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所以她选择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摘下象征一家四口的叶片,来表达她心里最渴望的事——合家团圆。 再看看信纸上的那字迹,虽然显得十分稚气,但笔劲透纸、字体娟秀……已经隐约可见著书之人腕劲浑厚、胸含大气了。 也不知怎么的,嫤娘的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淌。 田骁也半天没说话。 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妻子揽进了怀中。 嫤娘窝在他怀里,呜咽了半日才平复了情绪。 接着,她抹去了眼泪,又细心地将京中众人捎来的东西一一收好,还捡出了属于殷郎的那一份衣物鞋袜等,教田骁捎去给殷郎。 因在瀼州军营之中,嫤娘也不好直接住进田骁的营帐,所以这会子跟着亲卫团在帅帐旁搭了个帐篷与众武嬷嬷先暂时住了。只等着将来大军开拔了,恐怕她才会直接住进帅帐去。所以今天夜里,田骁还是要回帅帐去住下的。 见妻子开始要赶人了,田骁连忙又拿了一卷绘了山川河流的地图出来,教嫤娘辨认。 ——说起来,嫤娘管家算帐虽然很厉害,却唯独不大懂得行军打仗的事儿。但她也知道,自己多懂一点儿,就能让田骁松快一些…… 所以说,尽管她认那地图认得有些磕磕绊绊的,但还是打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听田骁讲解。 #####我在想,如果我参加书旗直播的话,你们会有兴趣看嘛?托腮…… 第四百五十七章大军开拔 正月二十一,皇帝密旨,号令群臣北征辽国。 隔了一日,田骁便接了京中急报,又得了圣旨,便按之前已经演练过的,分派人马,令家将与副将等守好瀼州城。 隔了三日,他拿出军饷先犒赏三军,又命人抬出三畜祭拜天地,激励了一番将士之后,这才下令,大军开! 一时间,三万儿郎整装出发。 田骁命荆嗣带着殷郎为先锋郎将,率三千兵马急行开道;又命副都指挥使江谦率领五千人马押着辎重粮草等押后,他则率领大军居中,朝着定州而去。 嫤娘跟随田骁呆在主力军中,原本亲卫团也可以骑马的。但她想了想,觉得既然是长途跋涉了,她又还管着那么多的军中杂务,所以还是应该要保持体力才对……所以她要求坐上战车,这也正中田骁下怀,便命人用棉被厚厚地铺在战车里,让嫤娘坐在上面。 嫤娘穿着亲卫军装,戴着宽沿军帽,和一个武嬷嬷窝在战车里,抱着帐本看。 在颠簸得十分厉害的战车里看帐本,其实时间一久……头也晕眼也花的,但嫤娘也不以为意。头晕了眼花了她就闭上眼睛小寐一会儿,歇歇好了,就拿起帐本继续看。 一日急行军到了天黑时分,前头荆嗣与殷郎已经选好了宿营之地。待大军一到,伙头军开始埋锅造饭,其余兵士们便开始安营扎寨。 不多时,营地里飘满了饭菜香。 嫤娘早年跟随田骁去过南北之地,她深知瀼州子弟兵一向骁勇,但瀼州与定州相隔近千里,旁的不说,就光这千里奔波之苦,又还是急行军……这足以摧垮强兵之躯。更不用说,瀼州气候失热、而定州天气干冷了。 所以嫤娘最担心的,就是兵将们会身体不适,水土不服。 万一将士们还没有定州就已经病倒了,那么田骁带着一群病重的将士,就算去了定州又怎么样?不过是拖累罢了! 所以一到安营地,她最着急的,就是先命随军的军医们去一一查看兵士们的情况,看看是否有不妥。 然后她则亲自去过问军中大小将领是否有不适,最后又命人取出了事先造好的、专治水土不服的成药丸,教伙头军们做完饭后再烧锅开水,将那成药丸化在水中,让瀼州儿郎们每人都必饮一碗。 等她忙完这一切,这才回了帅帐,田骁正得了急报,便命众将来听。 嫤娘也听了一耳朵,原来是公爹田重进传来的消息——官家亲封田重进为步军都指挥使兼静难节度使,西上阁门使袁继忠为都监,谭延美为部将,日前大军已开拔,不日就要抵达定州。 根据先锋荆嗣与田殷踩回的路线,又计算了今日行军路线,最后田骁与部将们决定,明日加行四十里路……一定要确保赶在田重进大军抵达定州之前,瀼州大军也必须赶到! 待诸事议定,亲兵端了盛着如墨汁一般的汤水的瓦罐进来,说奉副仪将之命,军中上下……包括大将军也要饮上一碗。 众人都有些诧异。 副仪将是嫤娘的假称。 此时军中虽无女眷不可随军的铁律,可主将携女眷出征,说出去确实不怎么好听。所以田骁封了她个“副仪将”的虚名,旁人听了,自然知道副仪将便是三军主母。 嫤娘就是再大方,可帅帐里熙熙攘攘地挤着三四十个大汉,她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便先一步避开了。 田骁只看了一眼陶罐里的墨黑药汁,便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是些去湿除热的药汁罢了,你们主母怕尔等水土不服呢,诸位,请罢!” 说着,他率先接过了亲兵递过来的汤碗,将碗中盛着的药汁一饮而尽。 众将面面相觑,也跟着都饮了药汤。 见已无事,田骁便命众将退下,好好休息。 荆嗣是个粗人,讲话也不懂得收敛与低声……待众将离了帅帐,嫤娘才从后头转了出来,还不曾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听到荆嗣对田殷说道,“你这婶娘……可真是……好一个巾帼主母啊!我老荆南征北战数十年,也不曾见过这样……把将士们当成儿子养的主母!好,好哇……” 外头众将全部都善意地低声笑了起来,渐渐的,他们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笑声随之渐行渐远。 嫤娘端着托盘站在屏风旁,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 田骁除下了头盔,好笑地看着她,又自顾自地解下披风,除下了腰带…… 待他除去了盔甲,穿着里头的长袍时,这才看到她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个瓷碗,瓷碗里也不知盛着什么?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嫤娘红着脸儿说道,“这,这是……龟苓膏。” 她一早就开始担心三军将士会有水土不服的问题,自然也更担心田骁。 所以,她早早命人用上好的龟板、土茯苓等上等药材熬制成龟苓膏,又密封存好,共有几大罐。这样,在半路上想吃的时候,只要拿出来一点子龟苓膏出来,再用温水化开,掺点儿蜂蜜糖粉之类的,立时就是一碗绝佳的药汁,不但清热去秽,还能解点儿馋,防止水土不服。 田骁哑然失笑。 他好酒肉,但对于娘们儿爱吃的甜品么,兴趣还真的一般般。 再想想,其实出征是男儿的事,她一个妇人跟着行军已经很辛苦了,且她还要管着军中大小杂务,成日里不是操持这个,就是要担心那个…… 说起来,就算这回她没跟着来,保家卫国、夺回失地也是他的男儿本分。 想到这儿,田骁笑着接过来了她递过来的瓷碗,用银匙搅拌了几下掺了蜂蜜的龟苓膏浓汁,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 嫤娘一怔,却不由自主地张嘴吃了两口。 “……我田骁的妻室,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三军主母,把将士们当成儿子养又怎么了?”田骁轻笑着说道。 他知道妻子为什么难为情。 “我的娘子,不光儿子养得好,养起夫君来,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嗯?” 因见妻子虽穿着男装军衣,奈何一张小脸儿莹白如玉,灰朴朴的衣裳,却丝毫也掩饰不了她的丽色无双,田骁一时把恃不住,竟低了头,含住了她红艳艳的唇。 苦涩的药子混着甜香的乳蜜,以及她芳香柔软的唇瓣,让田骁有些流连忘返…… 第四百五十八章两军汇合 一转眼,田骁便领着大军在路上走了好些时日。 果然如嫤娘预料,愈往北上,气候就愈发干燥;长年驻守瀼州的兵将们确实都有些水土不服。不过好在嫤娘有所准备,一方面斥军饷向当地百姓买些本地的瓜果蔬菜让伙头军烹给兵士们吃,一方面又命军医调配了药汁让众兵将服用…… 而那些已经病倒了的兵将们,一律原地留下养病,以等待后面的押粮军队…… 就这样,虽然总有点儿小事,但大多数兵将们的士气还是很足的。 见儿郎们的精神与身体倒还好,田骁便命急行军,二月中,先锋荆嗣已经追上了前头田重进的押后军队,两支兵马终于顺利会师。 又过了一日,田骁携妻子嫤娘,并侄儿田殷,三人骑了快马奔至前方大军的帅帐,拜见主将田重进。 一家人在定州城外聚集,田重进很是高兴;又见长孙田殷面上身上少了几分扭捏,多了几分成熟大气,不由得更加欣慰。 叡郎与铎郎也带着叙郎过来拜见田骁与嫤娘。 先前倒还好。 可嫤娘一见到似乎又比从前高壮了几分的儿子,眼泪忍不住就哗哗地往下淌。 而铎郎也看到穿着男装,显得格外娇小玲珑的母亲,也有些眼眶微湿。但很快,小郎君便开始笑嘻嘻逗母亲开心起来,还说了不少叡郎的糗事。 叡郎当然不干了,也开始揭露铎郎的短,最后年纪最小的叙郎也开始插嘴,说两个哥哥这样那样的…… 嫤娘被孩子们逗弄得忍俊不禁。 见母亲不再难过伤感,铎郎这才松了一口气。 田骁与父亲闲话了几句之后,两人很快就陷入深谈。 见父亲(叔父)与祖父交谈了起来,儿郎们不再笑闹,纷纷凑到一旁听着。 嫤娘则索性去见袁继忠。 袁继忠与田家已经是老亲了,当年田家长媳袁氏还活着的时候,曾与袁继忠联过宗,所以嫤娘依礼也要唤袁继忠为大兄。 袁继忠正值壮年,其妻卢氏也是女中豪杰;要放在以往,袁继忠出征,卢氏也必定要追随的。只是这一回袁继忠的长子袁用成之妻黄氏头一胎难产,虽然费了好大的代价,最后母子平安……但黄氏缠绵病榻,卢氏不得已留在汴京照顾儿媳与长孙。 所以跟着袁继忠一块儿来的,是袁继忠的二子袁用丰与二儿媳曹氏。 袁继忠的情况基本与田重进差不离儿,也是常年征战在外,所以长子袁用成便依例被拘于汴京,只是袁用成读书厉害,前年考中了三甲进士,被官家赐了个文名,在翰林院供职。 而袁继忠的二儿子袁用丰,虽然稚气未脱,却已经跟随父亲南征北战了好些年。袁用丰的妻室曹氏今年才只十八,比袁用丰还要大两岁,她身材高挑,满脸英媚之气,是个不折不扣的将门虎女。 曹氏的祖父,就是此次北伐主力军的大将曹彬。 因袁家与田家素来亲厚,嫤娘便上前亲热地与曹家三人见礼。又因军中女眷甚少,所以曹氏待嫤娘十分客气,婶子婶子的喊得可甜。 不多时,田重进的亲卫用唢呐吹响了召将令,袁继忠便带着儿子和嫤娘说了几句话,父子俩就匆匆去了帅帐。 营地里变得安静了起来,曹氏拉着嫤娘的手,要邀请嫤娘去她的营帐看看。 路上,曹氏笑问嫤娘,“婶子也领兵?” 嫤娘亦笑着摇摇头,“我哪会那些,不过是帮着打打下手,管些杂务罢了。” 曹氏笑道,“原我也跟着母亲……以及婆母在家里管过家,只是……”说到这儿,曹氏掩嘴笑道,“只是在军营里啊,统领三军和在后院里管家……那可真是两码事儿!” 嫤娘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曹氏领着嫤娘去了她的营帐。 嫤娘冷眼旁观,只见营帐内外皆是娘子军,个个都是年青的女子兵将,人人都头戴巾帼,穿着女式骑装,束着腰,脚下蹬着小蛮靴……瞧着倒是神采奕奕的。 曹氏大抵还是年轻,又难得遇到像嫤娘这样亲近的女眷,当下便不无炫耀地告诉嫤娘,她也领了一支女子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一度为袁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等等。 嫤娘但笑不语,直到铎郎前来寻母。 原来众将已经参听完军务,如今已经散了,田骁也该回东营去,这才命铎郎前来寻嫤娘。 嫤娘与曹氏作别,这才跟着儿子一块儿往外头走。 待走出了曹氏的地盘,铎郎突然轻声说道,“娘,您不必听袁家表嫂胡说什么……她这人就是这样,恨不得天下人都夸赞她是当世花木兰、昭阳公主再世……实际上,不过是大伙儿看在她是女眷的份上,多有忍让罢了。” 嫤娘想了想,问道,“她真的……带着她的娘子军上阵杀敌了?” 铎郎嗤笑,“怎么可能!不过是让她看管辎重,夜里帮助巡视一下营内罢了……叫个娘们儿上阵杀敌,难道我们男儿死绝了?教辽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呢!” 嫤娘咬着嘴唇,用拳头敲了敲儿子的头。 ——铎郎已经高出母亲一个头,见了母亲的架势,他连忙低了头,方便母亲敲打。 嫤娘哪里真舍得打! 只是装模作样地轻轻敲了两下子,她就不忍心了,又伸出手揉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毕竟要叫她一声表嫂,这样不敬的话,以后可不能乱说!”她假装板起了脸,正儿八经地对儿子说道。 铎郎响亮地应了一声。 母子俩走到了帅帐处,田骁和殷郎已经等着了。看样子,是只等到了她,就要回去了。 嫤娘连忙叫武嬷嬷拿了个小包袱过来,一边轻语细语地问起了儿子的起居,一边将小包袱打开,将里头装着的、她亲手缝制的中衣里衣并十几双绫袜拿了出来,又一一交代儿子要好生照顾自己……别饿着了、别太累、别逞匹夫之勇,多听祖翁的话,凡事小心为上等等。 铎郎一一应下。 嫤娘又叫来了叡郎和叙郎,也挨着个儿的将自己替孩子们准备的东西一一交付……直到年纪最幼小的叙郎红了眼睛,撅着嘴儿要哭了,田骁才出面喝止。他板着脸骂了铎郎几句,这才带着嫤娘与殷郎离开了父亲的大军。 第四百五十九章窝里反 回到了田骁的驻地,田骁立刻召来部将商议军务。 嫤娘侯在屏风后头听了一会儿,听到田骁说的,大约是此次北伐军布署之事。 ——此次官家所布署的,是以曹彬与潘美为首的两路兵马为主力。其中猛将李霸图为曹彬之先锋,统十万东路军出雄州,意在幽州;名将杨业为潘美之先锋,统十万西路军出雁门,先克朔州,再经应州,直破云州! 而大将米信率先锋杜彦圭,统二万骑兵,从西北道雄州而出,负责接应曹彬;田重进则辖五万步兵(含田骁从瀼州带来的三万人马),自定州部署,负责接应大将潘美。 可以说,这一次北伐,大宋国可以说云集了朝野上下所有的名将、猛将,并由此可见官家意欲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决心! 眼下,田骁领兵与父亲田重进一汇合,今儿又去了父亲的营帐之中,便听说了潘美军自西陉出,大将杨业勇猛无比,遇契丹军破之,已追击至寰州,如今已经将寰州城团团围住的景况。 副都指挥使江谦叹道,“咱们大宋国出兵,这本就是出其意料,他们却仗着先行一步……抢先与契丹人对上了!这些契丹人后头没有援军,遇到了咱们只能束手就擒……他们的军功啊,就跟捡来的似的。咱们跟在后头,什么时候才能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 当下,营中战将立刻就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班人马。 田骁的亲信一众皆默不作声,应声附和的,几乎都是受兵部调动的外将。 荆嗣咕哝道,“你是个押粮官,殿后和扶助伤兵的事儿归你管。就是遇上了契丹人,那也是老子这个先锋出力,有你什么事儿?” 江谦大怒,拍桌子骂道,“你个小小中郎将,够胆儿跟我叫板?什么东西!” 荆嗣倔脾气上来,拍桌子回骂道,“上阵杀敌,可不是靠荫恩来的……也就是老子把你爹当成一回事,要真遇到了契丹人,他管你老爹是谁啊,一枪捅过来……你还想挣战功?趁早去见你爷老子罢!” 江谦与田骁同岁。 但不同的是,田骁是打小儿就开始靠自己挣军功,父亲田重进的军功,则全都荫恩在大哥田骏的身上;江谦却是因父亲亡故而荫恩顶职入了军中的,两人虽官衔相近,一主一副,但资历却是天壤之别。 江谦也最恨别人说他是靠着荫恩起的家。 此时见荆嗣当着众人的面撕他的老底,哪里还忍得!他上前一步就揪住了荆嗣的衣领子…… 荆嗣望着江谦嘿嘿冷笑。 他也已经忍了这个白面战将许久了!明明什么也不懂,却靠着荫恩高人一等,还要指指点点别人……说出来的话,真真儿笑死个人! ——那潘美的先锋是谁?是名将杨业!杨业这个人,当初荆嗣跟随太祖皇帝第一次收复北汉的时候,一整个儿北汉国,就靠着杨业一家把守城关!后来连精于骑射的太祖皇帝,也不是杨业的对手! 前几年,荆嗣再一次跟着官家战北汉,那巴掌大的北汉国,仍然还只靠着一个杨业来撑着整条战线……最后还是大宋猛将李霸图单枪匹马地进入隆州,劝降了杨业。当时杨业深恨辽人,可北汉国主刘继元为了抗宋,竟然愿意将儿子送至契丹国为质,以换取兵马以抗大宋。 全靠杨业死谏,才劝得刘继元降宋…… 然而在这之前,荆嗣已经与杨业交过好几回手,也因为其他的原因险胜过杨业,但荆嗣非常清楚杨业的实力。民间都称杨业为无敌将军……这无敌二字,杨业根本就是当之无愧! 此时见江谦发难,还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衣裳,荆嗣怪笑了两声,大手一搭,就扣住了江谦那条揪着自己衣裳的手腕上。 荆嗣不过只用了三四成的力气……江谦便因憋气而涨红了脸。 江谦与田骁同岁,但田骁其实生得更俊美、五官也更偏向女性化些,所以他故意蓄了须,才显得自己像个糙汉。 但江谦本是文人出身,又是凭荫恩才入的武职,根本就是个完完全全的白面书生。此时他想制住荆嗣,不料却反被荆嗣制住,此时只觉得荆嗣手劲之大,几乎快要将他的手腕生生掰断了! 他又惊又怒,想骂人,却又唯恐激怒了荆嗣,若是手腕真被弄断了,那还挣个屁军功啊?可他又拉不下脸出声恳求……一张白面顿时红得像枣儿面似的! 营帐中三四十个大小将军,田骁的亲信部下们自然不肯出头,一向只管听命。此时郎君没发话,便人人低了头,谁也不愿意多事。 而奉兵部之令调集至田骁军中的外来部将,本来就自然而然地被分成了两拨——一拨与荆嗣际遇相同,都是实打实的武将,希望挣得实打实的军功之人;另一拨人则与江谦同,都是家里或多或少靠着些荫恩的,则希望能捡些漏,最好是稳稳当当地发点儿打仗财也就算了…… 此时荆嗣与江谦对上,这些人也有些剑拔弩张,不由得暗中怒目以对,气氛十分紧张! 田骁自然是看不下去了。 他上前,二指暗扣,轻轻一挑就把荆嗣搭在江谦手腕上的手给拍走,跟着又拍开了江谦揪住了荆嗣衣领子的手,一边象征性地替荆嗣整了整衣裳,一边笑着说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好好说。” 荆嗣与江谦都有些动容。 老实讲,田骁的情况,简直就是江谦与荆嗣的综合体——田骁的父亲田重进,一向被官家称为朝中第一福将,要说田骁不是从了荫恩才进入军中,那根本就说不通。但是,田骁并非家中长子,田重进挣下的军功,大多数都荫恩到了长子田骏的身上。而田骁少年从军,亦是战功赫赫,与圣人之胞兄李霸图并称南北双将……若要论资历,他竟比荆嗣还老。 只是,他过于俊俏的长相,却生生地将他那十分战功给抹去了五分! 直到这会子,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荆嗣用在江谦身上的暗力,不但令荆嗣心中一凛,且化解危机时从容冷静的气度又令江谦心服口服。 一时间,帐中诸将都不敢再作声,人人都低下了桀骜不逊的头颅…… 第四百六十章捷报频传 隔了几日,捷报频传。 先是前方传了消息儿过来,说宋军东路军统帅曹彬遣先锋李霸图进攻固安,战契丹军于城南,破之,连克固安、新城二城! 接下来,契丹将军使耶律颇德率兵反扑,想夺回固安与新城,不料又败宋军于固安城下。 契丹统帅耶律休哥下令停止进攻,静观其变。 这消息儿一出,莫说是前线的宋军欣喜若狂,就是如田骁这样的后方军队听了,也十分振奋人心! 人人都在想,契丹人雄据了燕云十六州几十年啦……也总该还失地于宋了罢? 又隔了好几日,前方再次传出消息,宋军西路军统潘美军自西陉出,遇契丹军破之,追击至寰州,契丹寰州刺史赵彦章以州降。 还没等人喘过气来,三月初八,田重进号令全军开进,自定州而往飞狐(地名)。 嫤娘跟在田骁军中,作为田重进的押后部队缓慢前进。 过午,前方传来战报,说郎主已与契丹兵马对上了! 这一路上,其实宋国大军也曾遇到了契丹人探子或者小股的军队,嫤娘曾经见过田骁命人斩之,毫不留情的。 可这一回…… 这一回,却是实打实地两军交战! 一时间,嫤娘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却又有些隐隐的期盼与自豪。 公爹田重进自然已经是个盖世的英雄……可她的铎郎,她的铎郎既聪明身手又好,且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已经跟着他祖翁南征北战地上过好几次战场杀过敌了。 铎郎……应该不会有事吧? 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天黑时分。 田骁所率领的大军终于挺进了飞狐城南面,与父亲所率的大军会师。 当晚,田重进号令众将讨论军情,嫤娘也上前去旁听了一会子……当她亲眼看到面上犹带着伤痕、且污血泥迹糊了一脸一身的儿子时,顿时心疼了起来。 铎郎也看到了她,朝他娘挤眉弄眼的。 嫤娘见儿子仍和从前那样生龙活虎的,这才稍微放下了心。再悄悄儿转头看看四周,叡郎和叙郎的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像是没上过战场? 稍一思忖,嫤娘就明白过来了。 ——虽说田重进带了几个孙子出来历练,但叙郎毕竟年纪小,叡郎虽比铎郎还年长一岁,却要多顾着弟弟些。 嫤娘看向叡郎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叡郎到底年轻,且依着田家驻守边疆的缘故,挣得军功,那是早晚的事儿。在这个节骨眼上,友爱弟弟,才是他识大体、顾大局的表现。 嫤娘的目光又一一扫过自家人……甚至也公爹田重进,她也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确认家人们都平安无事,她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静下心来,她便听到了营帐之中,众将正慷慨激昂地说着白日里与契丹军队对上的事。 原来,先锋谭延美率兵攻打飞狐,契丹大将大鹏翼率军抵抗,失利,遂退回了飞狐。当下,田重进扎营于飞狐南,田骁率军扎营于飞狐东……所以,飞狐四面已经被宋军围了两处。 眼下众人正在争论的就是,如何取得飞狐城。 主将田重进、副都指挥使袁继忠、田骁等人端坐于上,大将谭延美、江谦、黄明、荆嗣等人为了要如何夺下飞狐而争得面红耳赤。 田家儿郎们虽被特许旁听,却因没有将衔而团团围坐在营帐脚下,众儿郎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时,袁继忠的儿媳曹氏越众说道,“如今东南两面已被我军围住,徒留西北两面出口……往西去,乃是漠北苦寒之地……这些契丹人就算是想要回去搬救兵,也肯定不会往西去。所以说,他们只会往北走……” 曹氏声音清丽高亢,一下子就以女声的优势盖过了营帐中正议论纷纷的众副将们。 端坐于上的田重进与田骁神色莫辩,但袁继忠却淡淡地扫了一眼儿子袁有丰。 荆嗣冷不丁地说道,“……契丹人擅长骑马,从北面脱围而出,就算是去了漠北又有什么打紧?从漠北奔往他们契丹老巢临潢府,快马也只要一日还……若咱们不去北边儿拦着,这就跟替契丹人留了条后院小道似的,不过多废一夜的功夫罢了!” 跟着,荆嗣又哼哼了一句,“……妇人之见!” 曹氏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她忍不住将眼光投向了嫤娘。 嫤娘早已在曹氏望向自己之前,将眼神投到了自家儿子的身上。 而铎郎也很快就感应到了母亲的注视……他微微一怔,然后干笑了几声,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混着血污泥迹的地方…… 曹氏见嫤娘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儿子身上,不由得收回了目光,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时,田重进慢慢抬高了手。 众将讨论着的声音慢慢变小,营帐之中继而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诸将听令!”田重进低喝道。 包括袁继忠在内的所有大小将军立刻纷纷起身,依军衔高低分列两边。且众将均拱手作揖行礼,齐齐沉声应道,“末将悉听元帅号令!” 田重进用两指夹起了插在令筒里的一支令箭,伸手一扬…… 那竹制令箭“咣当”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田重进沉声说道,“田骁!” “末将在!” 田骁连忙出列,朝父亲跪下,行礼道,“末将悉听父帅号令!” 田重进道,“尔率五千人马……” “急报!急报……大将军容禀!前方急报……”外头有人大声叫喊了起来。跟着,就有亲卫阻拦喝止的声音。 田重进眉毛一挑,命田骁拾起令箭,将那令箭又插回了令筒之中,这才问道,“何人,何事?” 守在帐外的亲卫立即答道,“……启禀将军,来人是东路军急令官周昌,说有急报。” “让他进来!”田重进喝道。 一个喘着粗气的兵将连滚带爬地滚进了营帐,然后跪在地上猛喘粗气,说道,“启禀大将军……契丹人,契丹人……他们截了咱们的粮草道啊!” “什么?” “胡说八道……” “这怎么可能!休要胡说!” 那急令官的声音刚落,营中众将就急了,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第四百六十一章粮草被截 嫤娘也被吓了一跳! 粮草道被截?怎么可能! 这次跟着田骁出征,她算是明白了……田骁比她还要紧张手底下的那三万瀼州子弟兵些,而俗话说“三军出征,粮草先行”,但到了田骁这里,却调了个个儿,因为他最害怕的,就是粮草被劫。 而此时,田骁本扎营于飞狐东,这会子人却在飞狐北父亲的营地之中商议军务…… 难道说,契丹人竟趁夜偷袭了飞狐东,还劫了粮草不成? 这不可能啊! 田骁手下有三万人马,飞狐城里的契丹军最多不过万儿八千人,即使全军出动,也没理由三万大军抵不过一万人…… 那么,丢了粮草的,是公爹田重进扎寨于飞狐北的军营之中? 这不是开玩笑嘛! 当众人都被这消息给震懵了的时候,田骁已经开口询问起那急令官来,问了一大通,这才知道……原来契丹人截取的粮草道,并不是田家军的,却是先头西路主力军曹彬的! 而且,粮草被劫,与粮草道被截,完全是两码事! 粮草被劫,那可就真正的大难临头了。可粮草道被截,却只是先锋将开劈出来的押粮道被契丹人斩断,导致后方的粮食送不上去…… 但这也只是比粮草被劫好上那么一丁点而已。 试想,契丹人既然能截取了宋军的粮草道,也就是说,曹彬已如瓮中之鳖了? 啐啐啐! 嫤娘暗自啐了几口,不敢再往深处想。 而那急令官之所以奔至田重进的帐下报信,主要是因为曹彬的押粮队前行受阻之后,不得不押着大批辎重急急撤退,又为了逃避契丹军的追杀,大半夜的跑偏了几十里路……最后,斥候探得前方就是田重进的大军,连忙慌不迭地前来求救。 田重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当下,他就派遣先锋谭延美领兵前去接应押粮队。 只田重进转眼又看到了长孙田殷,便又命荆嗣、田殷一块儿也跟着去。 众将领兵而去,田重进又大手一挥,摒退了众人,却留下了袁继忠与他的部将,并田骁与田骁身边的部将一众。 嫤娘索性走到了儿子与侄儿们的身边,与他们一处席地而坐。 田重进与袁继忠、并儿子田骁低声商议了起来。 粮草道被截,怎么看都不是件好事儿……都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行军打仗,拼得就是步步为营。一步走不好,很有可能全盘皆输。 再说了,契丹人占领燕云十六州已近百年,其中修缮了什么工事,或又开出了什么行军道……这些事,宋军很难知晓,但对契丹人来说,却又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唯今之计,就是速让人去开辟一条全新的、安全的运粮道。与此同时,若能找到好路,说不定于战事也有百利而无一害。 所有的人都很在意军功。 如今潘美曹彬的大军战神云集,战契丹如破竹之势勇往直前战无不克……田重进帐下的大小将军们,人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主帅,就希望自己也能上战场厮杀一场,好立下汗马功劳! 所以说,开辟新粮道,就是件吃亏还不讨好的活计。不但肩负重任,且捞战功的机会远不如留在军营之中的战将大,而且还要时刻面临着遇上契丹人的可能。 这时,嫤娘突然感应到了一股视觉锁定。 她抬头,看到田骁正注视着自己。 电石火光之间,她已经想明白了些什么。 ——出征前,嫤娘就与田骁提及……从前侯仁宝战交趾、群将谋私利不怨出兵相助,生生毁了守望之盟,累得侯仁宝活活战死的担忧。 而寻找新粮道,讲白了……谁去谁就捞不着战功,且还时刻有性命之忧。 田重进固然能用虎符令箭号令群将之中的任何一个将领来做这件事……但是,被强压着去做,和自愿去做……却是两码事。 如今田骁朝她投来了富含深意的眼光,几乎让嫤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在那一刻,嫤娘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的夫君是人中龙凤,在同辈份的将领之中,他算是最年轻、也是官职最大的。而她,原也不指望他还能有什么样的出息…… 她支持他,只因为田家是幽州人。 田家上至田重进,下至铎郎、叙郎……甚至连珍宝儿都知道,将来一定要回老家幽州去看看! 如今幽州已经近在咫尺了…… 筹划了半辈子的田重进不可能退缩!田骁不可能退缩!田家的任何一位儿郎,都不会退缩! 而公爹田重进乃三军之统帅,他不可能抛开战事不理,亲自去寻新粮道;年轻一辈的田氏儿郎中,殷郎毫无经验,叡郎与铎郎才止十二三岁,担当不起大任…… 还有谁,比田骁更适合这个使命? 可是…… 如果田骁走了,那三万瀼州子弟兵,谁来号令? 以及…… 她是真的,真的舍不得他去啊! 田骁一向都知道,自己的妻子聪慧绝顶。两人不过对视了一眼,她便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眼里流露出不舍,却又隐隐带着几分果决之色。 他轻叹了一口气,朝妻子微微点头。 “父帅,儿子愿担此任,探寻地形、及为我军找寻新的押粮道。”田骁朝父亲田重进拱手行礼说道。 田重进顿时微微一笑,说了声,“好,好!” 袁继忠亦抚须笑道,“虎父无犬子啊……” 袁继忠的儿媳曹氏立于一旁,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田骁,仿佛觉得他是个傻子。 田重进亦看了与孙儿们坐在一处的儿媳,想了想,对田骁说道,“你领着铎郎一块儿去……至于东边儿,虎符拿来,让傅思诚代掌帅印,田叡从副。叙郎就跟着夏氏。” 田重进一边说,田家众人便纷纷起身,朝他行礼称是。 嫤娘心中十分感慨,心想谁敢再说她的公爹是个有勇无谋的“福将”?田骁领了膝下唯一的儿子田铎前去探寻新路,就是为了儿子,田骁也必定会好生保重自个儿。 而田骁一去,瀼州大军便交与傅思钧执掌。这傅思诚本就是田氏家将,何况再让毫无军衔的田叡从副……这一来,田家镇守瀼州数十年,瀼州子弟们也一向对田家人心服口服,根本不存在任何欺主的可能;二来,田叡也得到了绝佳的机会锻炼…… 至于嫤娘么,公爹让她管着年纪尚幼的叙郎,分明就是怕她多想,所以给她找点儿事…… 就在嫤娘发愣的时候,田重进已经朝着田骁扔出了令箭! 田骁反手接过令箭,又解下虎符小心翼翼地交与父亲……跟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妻子,领着儿子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嫤娘的心,一下子就被掏空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不可轻敌 陡然离了田骁,又身处于恶劣、陌生、琐事缠身的环境……在刚开始的两天里,嫤娘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幸好她身边有个半大不大,半懂事不懂事的叙郎,能时不时地让她操一下心。 想着当年铎郎被公爹带上战场的时候,才只三四岁,比这个时候的叙郎更小——不过,人小鬼大的铎郎却比叙郎机灵得多。 嫤娘也就是傻了一两天,很快就省悟了过来,开始积极投身于东面瀼州军的管理之中。 傅思金年逾五十,不识字儿,打小儿和田重进一块儿讨过饭,后来又一块儿从了军,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只是苦于不识字儿,所以干不了明面上的事儿,但若论资历,瀼州军中除了田家人之外,傅思诚就是当仁不让的二把手。 当下,瀼州军由傅思金代领,田氏嫡孙田叡从副,还有嫤娘在旁把关……所以主将田骁的离去,对军心影响不大。 在这期间,田重进命大军将飞狐团团围住,辽将大鹏翼数次想要率军突围,可惜次次都被荆嗣杀了回去!终于,田重进命谭延美与黄明强攻飞狐北与飞狐东,再命荆嗣埋伏于西门,袁继忠领兵守在南门…… 而被逼上绝路的契丹军,则在辽将大鹏翼的带领下,匆匆从西面突围而出,却再一次遇上了死对头荆嗣! 荆嗣与田殷只带了三千兵马围堵,而契丹军却有足五六千人!且契丹人被宋军围城了好几日,早已断了粮,箭枝武器也不足,此时与宋兵交战,分外眼红! 这时,谭延美收到探子称契丹军已从西城门夺路而逃……他立即命五百兵士骑了快马扛着大旗赶过去助威。 荆嗣骁勇无比,田殷虽性子优柔寡断些,可骨子里毕竟流着田家人好战的骨血……他沉着冷静,与荆嗣一块儿英勇杀敌。再加上谭延美的虚张声势,众人合力,硬是生生将大鹏翼给逼到了西面的悬崖之下! 近二千契丹军失足跌下悬崖而死,另有一千余人失散于南北草原之上,最后还是被袁继忠和谭延美给擒了个正着。 ——最终,辽国守将大鹏翼、马赟、何万通及原渤海军三千余人被掳,宋军斩杀契丹军数千人之众。 田重进大军终于夺下了飞狐南!!! 纵观大局,并不是只有田重进这一路兵马立下了赫赫战功…… 事实上,各方捷报频传而至! 先是东路军的主帅曹彬命人斩杀了奚国宰相贺斯(奚部乃契丹附属国,契丹闻宋军来袭,便号令奚部来挡,岂料奚部难敌宋军之威,带皇兵邻领头的宰相贺斯竟被曹彬帐下的先锋李霸图所斩杀!)。又克了涿州之后,派部将李霸图等领轻骑渡涿水观察敌情。不料契丹军反攻,却被宋将李继宣击破,宋军兵势大振。 而东路援军、马兵主帅米信遣先锋杜彦圭以三千余众与契丹战于新城,不利;曹彬闻讯,连忙又遣李继宣援之,二将前后夹攻竟再破契丹。接下来,东路军两军交汇,曹彬米信等人一鼓作气,连接夺下固安、新城、涿州等,捷奏连连报入汴京。 同一日,因西路军主帅潘美围城寰州已久,契丹国寰州刺史赵彦章不得不降。紧跟着,潘美又围朔州,契丹节度使慎思弃城北遁,副使赵希赞举城投降…… 这些消息,让大宋将士们士气大涨! 就连瀼州子弟们的士气,也略微高涨得有些浮夸。 嫤娘在军中忙碌军务的时候,不管往哪儿走,总能听到兵士们津津乐道地议论。 议论本军主帅田重进手下的儒将谭延美与猛将荆嗣也就罢了……毕竟本军将士兵们要么就是跟随荆员参过战的,要么就是曾经观过战的,不管讲得如何唾沫子横飞,倒也八九不离十。只能说,兵卒们敬慕将军们,略微浮夸些,也不算什么。 可曹彬帐下的李霸图、李继宣,潘美帐下的杨业等人……他们是如何杀敌的,瀼州军士何从得知?不过只是靠着臆想胡乱猜测罢了,却偏偏还编得活灵活现……搞得说者宛如亲见,听者一脸神往…… 嫤娘忍了两日,最后忍不得了! 她带着叙郎亲去了一趟公爹田重进的营帐,将自己的担忧说与公爹听。 “公爹容禀!并非儿媳要助长敌军之威,实是契丹人掌管燕云十六州已久……已占得了先机,从前太祖皇帝和官家三番四次要北伐……儿媳说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虽如今契丹国先帝新死、幼帝将将及位,确实是个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好时机。只是,前几年潘公与曹公更值壮年,尚不能胜,如今……” 说到这儿,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明显,嫤娘便略过不提,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而如今领兵和咱们大宋对抗的,却并不是甚黄口小儿,而是契丹国的顶梁柱——两朝元老耶律休哥啊!” “再容儿媳说句不敬的话,那耶律休哥是何人?咱们南将北战,先前也没跟耶律休哥打过照面。可是,就连名将杨业也在耶律休哥手里吃过几次败仗……这契丹人,哪能真正小看?如今我军浮夸之风渐起,若不用心整治了,他日再与契丹人对上,只恐咱们轻了敌,人家却做出了周全的准备呢!”最后,嫤娘认真劝道。 田重进连连点头。 第二天清早应卯点将之时,田重进便将帐下所有的大小将领统统好生敲打了一遍,教不许兵士们再胡吹军情。 而嫤娘一回到了东边营地,也立刻召来了傅思金。她也不说这原是她的担忧,却只是抬了公爹田重进出来,说是郎主的意思…… 傅田金对田氏一向忠心耿耿,立刻便奉命去敲打瀼州子弟兵了。 过了几日,嫤娘再行走于军营之中时,见军中这些浮夸虚赞之风气已经大有收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第四百六十三章田家小将初长成 嫤娘忙得不可开交! 一方面,她得带着军医去护理从战场上被送下来的护兵们,另一方面,她还顾着三军的口粮,还要时不时地处理军务……忙得简直连脚都沾不着地儿。 有时军营里人手实在是不够了,嫤娘也使了人去寻曹氏,希望她能带着她的娘子军一块儿过来帮帮忙。 可心高气傲的曹氏却认为,女子亦是巾帼英雄,躲在后方做些缝补医护之类的活计,于“女英雄”三字相差甚远,于是婉拒…… 然而最后,曹氏却领了她公爹袁继忠的一顿臭骂,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嫤娘处打下手。 虽然曹氏总有些不乐意,认为她被“贬”到后方参与救助一事,无法取得军功全拜嫤娘所赐,可大战当前,伤兵被一波接一波地送过来……曹氏很快就没有精力再与嫤娘置气,众人开始一心救助起伤员来。 田骁领着儿子铎郎去了六七日才折返。 见丈夫与儿子平安归来,嫤娘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田骁并没有空跟妻子说上什么,他几乎是一回来,便立刻与父亲田重进、袁继忠、谭延美、荆嗣、江谦等人商讨军务。 嫤娘与田家的几个小儿郎一块儿坐在公爹的营帐中,整整等了他一晚…… 直到天亮时分,他们才商议完军事。 田骁始终没空与妻子单独相处,哪怕只有一会儿的时间! 趁着传令官去外头集合人马的空当,田骁不过才训斥了儿子几声,教铎郎要多听祖翁和母亲的话……外头就传来了战马咴咴的嘶叫声,竟是部下来催田骁启程了! 嫤娘竟然连想问一问他路上可累,可有时间好生歇息过的时间都没有…… 幸好,她趁着夫君去与公爹商议军事的时候,提前准备了一个装满了水和干粮、并一套换洗的衣裳的包袱。 田骁接过了妻子递过来的包袱,只能拍拍她的肩,然后用粗糙的指腹摩梭了一下妻子那骨细肉丰的手臂,朝她微微一笑。 接下来,他毫不犹豫地上马,策马而行。 嫤娘咬着自己的嘴唇,带着武嬷嬷站在高地上,远远地看着他领兵带着一众辎重与粮草,渐行渐远于天边。 待田骁离开以后,她才拎了儿子来问。 铎郎告诉她,先前被契丹人切断了运粮道、不得已避到了田重进处、原隶属于曹彬帐下的押粮队在他们这儿已经等了好些天了,再不想法子送到曹彬手中,恐东路军会有麻烦。 铎郎还说,他和爹爹在草原上奔波了这许久,一共寻了三四条能避开契丹人的路,皆可通涿州。只这几条路中,有两条路是天险,恐车队过不得;有一条路得过峡谷,既怕下雨涨水又怕两旁有人埋伏……最后他们选定了一条稍微绕远一点儿的路,决定要趁契丹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寻到了新路时,赶紧将粮草运过去。 跟着,铎郎又告诉她,为了能让父亲(田骁)顺利运粮,祖翁已经派荆嗣押着先前俘虏了的辽将大鹏翼去取飞狐……总之要在这两日之内,一方面是闹大动静拿下飞狐,另一方面也要虚张声势吸引契丹人的注意,好教父亲顺利运粮。 嫤娘微微松了一口气。 最后,铎郎说为避免运粮队再次被辽军截取,所以这次父亲押送到涿州的粮草,不过只是三分之一而已。待这次父亲带着谭延美认了路,下一回就要换谭延美和荆嗣去送粮,最后再换袁继忠……直到将粮草送完为止。 听公爹安排得妥当,嫤娘又心安了几分。 只是,铎郎也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虽然这一回他被父亲给留在了祖翁田重进的军营里,可田重进正要取飞狐呢! 比起田殷的沉稳,吊儿郎当的铎郎一到了战场上,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嫤娘一听说儿子上阵杀敌了,一颗心儿都是慌的,忙不迭地带了武嬷嬷前去观战……只见田铎身形虽瘦,动作却极灵活,一柄长枪舞得出神入化……东一挑西一挑的,周围竟无辽人能近他的身! 而后来也有个身材极魁梧的辽将与田铎过招…… 嫤娘害怕得简直……一颗心儿就快要从喉咙里嘣哒出来了! 只是,那辽将虽然身材魁梧,力气也大,却不及田铎纵马的灵活程度,且动作也不如田铎……大约二将纠缠至一处时,那辽将刺出一枪,田骁倒能进攻三四回。 两人斗了几个回合,最后被田铎身边的亲卫一刀剁了那辽将的马腿……田铎长枪一刺、再一挑,竟生生地将那魁梧的辽将整个人都刺到了半空中!那辽将腹部的肠子、鲜血洒了一地! 嫤娘再也看不得了,手软脚软地扶着武嬷嬷又从高台上下来了。 这一日,围城的宋军与飞狐城内的辽兵共战了七场,宋军大胜!辽兵主将战死,之前被宋军俘虏的辽将大鹏翼奉田重进之命入城说降;最终,飞狐守将定武军都指挥使吕行德、副都指挥使张继从、马军都指挥使刘知进等于举城投降。 既然飞狐已经拿下,原田重进本部入驻飞狐,东营田骁仍驻原地。城内城外相呼应,助守望之举。 嫤娘本想把儿子拎回来骂一顿的……上阵杀敌,哪儿那样不要命?她和田骁可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要是铎郎出了什么事…… 这样的后果她根本就不敢去想! 可思前想后,嫤娘又觉得,她不应该干涉儿子的成长。 铎郎小小年纪就混迹于军中,对于战场上的生存法则……老实讲,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有发言权;而铎郎的经验肯定比她多,若她横加干涉,万一起了反作用可怎么办! 这么一想,嫤娘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当日唤了儿子过来,又叫了小厮服侍儿子洗澡,还拿了伤药让小厮给儿子抹上…… 第四百六十四章转机(上) 这时,对于宋军的大举进攻,契丹终于有了正应的回应。 据前方斥候与在潜伏在契丹国都临潢府的细作来报——契丹急遣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为山西兵马都统,驰赴蔚州之东部署防线,以拒田重进和潘美两路宋军。而耶律休哥则奉萧太后旨,率军对付东路宋军曹彬部。 这个消息…… 可是让田氏一族又喜又忧。 喜的是,耶律斜轸的统军才干到底不如耶律休哥,潘美田重进共同对上了耶律斜轸,就算没有潘美杨业之助,田重进自忖胜算也极大。忧的是,东路军曹彬才丢了粮草,如今又遇上了耶律休哥这个劲敌,东路军缺粮又已经好一段日子了……遇到这么个劲敌,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再说了,耶律休哥此人,心思极缜密!之前截断了曹彬的粮草道,十有八九就是耶律休哥之计!而如今,田骁正承担着运粮之责,若耶律休哥想要再动曹彬的粮草,又会不会半路拦截田骁? 嫤娘不识军务,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懂得计谋。 她很快就意识到田骁运粮的危险…… 但是,公爹拿下飞狐之后,便命荆嗣带着田殷田铎,速速再取邻城灵丘!因是急战,所以嫤娘这边掌管的伙头军、伤兵部、武器库帐簿等军中杂务也跟着快速运转了起来! 她既担忧田骁的安危,却也知道,公爹之所以要速战速决,先取飞狐再夺灵丘,主要目的还在于……这第一么,自然是趁着宋军士气大涨,再取一城;这第二呢,当然还是想法契丹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大军这边来,以让田骁尽可能早日将粮草送到曹彬军中。 说到底,曹彬才是此次北伐的主力军。 只有曹彬胜,才是宋军胜。 在官家赵光义的谋划之中,燕云十六州之中,潘美田重进要攻下云、儒、妫、武、新、蔚、应、寰、朔九州;而曹彬与米信则要拿下幽、蓟、瀛、莫、涿、檀、顺七州。 只有这样,当燕云十六州回到了宋人手里,其千百年的长城防御工事才能将辽人挡在外面。否则,就算潘美田重进夺得了九州,可若是曹彬那边拿不下东南面的七州的话……那么宋军,还是输! 知道了我军的处境之后,嫤娘也开始格外关注起军情来。 她既有心,便很快探到了曹彬的消息。 ——曹彬已于三月十三日即入涿州,与耶律休哥对峙于涿水之北。因粮道被契丹军截断,曹彬在涿州停留十余日,粮草用尽。 很快,关于曹彬的东路主力军战报再次传来。 四月初,因粮草断绝,曹彬无奈退师回雄州取粮。契丹军奚王筹宁、北面大王蒲奴宁、统军使颇德等率兵追击宋军,皆胜。 这也就是说,曹彬对峙耶律休哥,输了! 大约是因为官家赵光义选择了契丹先帝新亡,幼帝登基而根基不稳……这个时机来发动战争,其实对宋军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所以在初期,各路宋军节节胜利,攻下了一城又一城…… 所以初闻败迹,这对宋军的士气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 嫤娘也一样。 尤其是……如今田骁还不知生死。 过了一日,田重进召嫤娘入飞狐城商议军情。 嫤娘觉得有些奇怪——说到底,她也只是负责军中的一些杂务,至于军情军报,她就没管过,怎么今儿还被公爹请来“商议军情”? 待进了帅府,又被请进了主帅的书房……嫤娘这才注意到,在场的人,并无袁继忠、荆嗣、江谦、黄明等人。书房里,只有田家自己人。只是除了嫤娘之外,俱都是殷郎、叡郎、铎郎与叙郎几个小辈。 田重进让殷郎递了个纸条儿给她。 嫤娘一目十行地看了,顿时了然。 纸条上,用田氏秘语写了洋洋洒洒的一页小字,那口气,竟似圣旨? 而内容则是官家听说曹彬退军,便喝斥“岂有敌军在前不顾而退军待军粮的道理!”之理,又告诫曹彬不要再向前进军,率军沿白沟河与米信宋军会兵,纸条上还说“按兵蓄锐以张西师之势”云云…… 嫤娘秀眉微蹙。 很显然,这就是官家训斥曹彬的圣旨,大约被田骏截取了,便以田氏秘语誊抄了一份,用加急报传了过来。 从策略上来看,官家的训斥不无道理。 曹彬确实失了粮,可田骁已经给他送了过去……此事已有传令官从中传令,田重进更是修过亲笔信,还命亲卫亲自交到了曹彬手上。 可曹彬居然没等田骁,而是只裹了五日粮便往涿州而去? 他去了涿州……倒也罢了,为何粮尽而归?到底是曹彬不知道田骁会送粮过去?还是田骁在半路遇到了意外?曹彬等不到田骁的运粮大军,所以干脆退兵? 嫤娘的心,一下子就纠了起来。 田重进似是知道了儿媳心中的顾虑,说道,“……二郎传了密报回来。说涿州已失,前无去路,他便与谭延美半路取了歧沟关,斩了歧沟关的辽将,如今便将粮草安置在歧沟关处。” 说着,田重进朝铎郎点了点头。 铎郎立刻拿起了一根长长的、削尖了头的竹杆,往挂在一旁的军用羊皮地图上指。 嫤娘顺着儿子的指点一看,见歧沟关位于涿州之西,与飞狐和定州倒是非常近。 她很快就明白了夫君的意图——既然涿州已失,那么索性夺下临近的歧沟关,先置粮,再安顿军士……一旦粮草足,军心稳,反扑涿州,那简直就是事半功倍! 只是…… 公爹叫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时,田重进缓缓开了口,“二郎所虑,亦是我心中所虑……耶律休哥,哼哼,虽说是名不虚传,可咱们田家人,还不一定就怕了他!嫤娘啊,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儿我会召了傅思金过来……咱们瀼州三万子弟兵来到北疆这么久,憋坏了吧?” 嫤娘一怔。 她突然明白了公爹的意图! 第四百六十五章转机(下) 公爹田重进的意图,是让瀼州三万兵马赶到歧沟关去? 嫤娘想了想,觉得也对。 曹彬战败?好不容易才攻下的涿州城又得而复失了! 田骁押粮而至,却没了落脚点。 嫤娘完全不敢想,田骁是如何率领一众押运辎重的队伍,半路夺下了歧沟关,用来暂以存粮的!那博斗场面有多血腥与残酷……嫤娘只要想一想当初亲见儿子铎郎与辽将厮死的过程,就觉得心惊胆战。 而铎郎在战场上,还有众亲卫簇拥环绕在旁…… 可田骁的亲卫,却几乎都聚集在她的身边! 难怪公爹要把三万瀼州子弟兵调到歧沟关去! 田骁押粮,整支队伍大部分都是辎重,赶车守粮的兵士众多,护卫的将士却少……如今他将运粮队安置在歧沟关处,无异于肥羊入了圈! 歧沟关距离涿州…… 而涿州城已失! 这两件事,对于宋军与辽军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契机。 对于宋军来说,既然涿州已失,那些歧沟关的重要性就不用再说了;更何况,如何歧沟关里还有那么多的粮草辎重!守稳了歧沟关,想要再夺回涿州,那是事半功倍。 但对于辽军来说,宋军连连战胜,对辽将的士气是个沉重的打击!涿州之战,对于辽军来说,是到目前为止的第一场胜战……此时就宜乘胜追击,否则一旦战败的宋军在歧沟关站稳了脚跟,随时都可以反扑涿州! 想通了这一点,嫤娘立刻说道,“不如儿媳这就回去……今天夜里,大军就开拔?” 田重进道,“你自回去准备,我已召了傅思金,想着他呆会子就到了,三万兵马明儿一早走。啊,对了,我教铎郎引路,荆嗣、殷郎今天夜里便将第二批粮草送去歧沟关……那最后一批粮草,明儿跟着大军走。” 公爹要让大军明天开拔,嫤娘不敢多劝。毕竟公爹才是统帅,肯定有他纵观全局的道理。 于是,嫤娘应了一声,就想着赶紧回去处理下军务,做好北上的准备。 但田重进想了想,又吩咐她道,“你把叙郎也带去。” 嫤娘一怔。 她也没想这么多…… 毕竟叙郎年纪还小,跟着她这个女眷能够得到更多的照顾也是对的。 当下,嫤娘便领着叙郎,向公爹田重进拜别,又简单地跟儿子说了几句话,就带着叙郎离了飞狐。 回到城外的东营,自然又是好一顿忙。 用完了晚饭,傅思金过来拜见,说奉郎主之命,大军明日即要开拔,往歧沟关而去。 嫤娘大将分的军务已经处理好,闻言便也与傅思金讨论了几句;两人带着亲卫,将要核对的事项一一说清了,傅思金当着嫤娘的面,搬出帅印盖在公文之上,遂又收好了帅印。接下来,嫤娘又拿出了纸笔,写下一大段话,遂又一字一句地教会了傅思金,让他背牢了,这才让他走了。 当天夜里,嫤娘知道……接下来的战况只会越来越严峻。所以她最好抓紧时间赶紧睡觉,如今她从着军,只有保持好自己的身子骨儿,才不会拖累别人。可事实上却是……她根本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鸡鸣时分,帐篷外头的武嬷嬷便过来催起了。 嫤娘自知耽搁不得,连忙爬了起来,简单梳洗了下,便跟着武嬷嬷出去了。 另一个武嬷嬷替她收好了帐篷里的东西,便自有亲卫过来替她拆帐篷什么的…… 大多数士兵也已经收拾好了,这会子正在营地里拆帐篷装辎重,现场有些乱,既嘈杂灰尘也大;嫤娘索性往叙郎住的帐篷走,不料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带着女兵匆匆赶到的曹氏。 曹氏见了她,一怔。 嫤娘也怔住了。 “婶子!”曹氏连忙像嫤娘见礼,又掏了一支令牌与一封涂了火漆的信封出来,“婶子,这是元帅的批令,听说您要去歧沟关……我公爹命我送着您去……然后我不回飞狐了,就在叔父手下听用!” 说着,她将那令牌拿了出来递给嫤娘。 临行在即,一时间嫤娘也无暇分析公爹此举是何用意,只是拆了那信封一看,果见是公爹的亲笔信,言明袁曹氏为副仪将田夏氏所用,共往歧沟关云云。 嫤娘朝曹氏笑笑,将信纸塞回信封里,让她将调令与令牌一同交与傅思金。 待曹氏走了以后,嫤娘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了。 ——田重进手下一共只有五万大军,如今分了三万去歧沟关,那田重进袁继忠手下便只有两万人马。在这个时候,袁家担心曹氏的安危,这也是情由可原的。毕竟曹氏与她都是女眷,有两人作伴,毕竟方便些。且田骁手下兵多,自然就更安全。 想到这儿,嫤娘突然又开始为公爹担起心来! ——田重进手下只有二万兵马,如今既要守住飞狐关,还要进攻灵丘。照官家的意思,将来田重进还要与潘美汇合,共取云州、应州。 可公爹手里只剩下了二万人,那…… 嫤娘有些心慌意乱。 但军中已经吹响了催出发的牛角号,她没有心思再去细想,只得急急地奔到了叙郎那儿,开始照看起叙郎来。 在低沉的牛角号催吹了三次之后,傅思金登上点将台,中气十足地将一天晚上嫤娘一字一句教他背熟了的那一段话吼了出来,果然激得群情激昂! 接下来,傅思金令旗一挥…… 三万儿郎便整装正步,朝着北边急行而去。 嫤娘带着叙郎相互倚靠着,坐在战车里,两人都没说话。 倒是曹氏,十分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她一会儿执着马鞭指挥着女伴儿纵马跑左跑右,一会儿又指使着女伴儿跑前跑后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烤肉(上) 有猛将先锋荆嗣在前开路,大军行了一日,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赶到了歧沟关。 嫤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入关以后,自有亲卫领着她与孩子们去了田骁处。 一家人得以见面,自然是欢喜的。至少嫤娘看到夫君神采奕奕的样子,知道他无事,心里也安生了许多。 只是,眼前田骁还得先处理军务,无暇顾及与她和孩子说话。 而嫤娘最最挂心的,还是夫君和孩子们吃不好睡不好……索性趁着男人们正商议军务的时候,悄悄儿地退下,找了亲卫先去了田骁的住处。这边先让武嬷嬷们把她的行李和铺盖也取了过来,那边又找了个亲卫过来,在田骁的卧室外边儿搭了个小炉子,又架上了小砂锅。 待武嬷嬷们取了行李过来,她又教亲卫去外头伙头军处取了众人的吃食,再命武嬷嬷们收拾整行李。 趁着这个空当儿,她赶紧翻找出行李里放吃食的那个大包袱,从里头拿了装了猪油的陶罐出来,又找出了专放腌菜的竹筒。 小锅慢火熬化了冻得硬绑绑的猪油,再放了些事先切好的腌菜碎到锅里,用木勺慢慢拌匀…… 很快,浓郁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待砂锅里的腌菜粒儿被炸得香香脆脆,她赶将用布块隔着锅耳端下来,又将灌满了清水的铜壶架上了小炉。 亲卫送了外头众将的饭菜过来。 行军在外,一切从简。士兵们有得吃住就已经不错,且想吃饱都难,更别说还想吃好了…… 嫤娘看了看伙头军们为众将做的饭——主食是掺了豆子和枕瓜的籼米饭,饭上还堆着几片二指宽的肥肉罢了。 将军们的伙食,自然要比寻常士兵强些,但其实也就是份量足些。大约这几片肥肉,便是将军们的特殊待遇了。 嫤娘将自己炸好的腌菜粒儿给每个碗里都添了一点儿,然后示意亲卫们把锅里剩下的腌菜粒儿拿出去分了。 田骁领着众将,每人捧着个大木钵一边扒饭一边议论军情;嫤娘则与亲卫、武嬷嬷们凑在帐后,一边竖着耳朵听前头众将们边吃边聊,一边闷声不响的扒饭。 荆嗣是个直肠子。扒拉了几口饭,就大声说道,“今儿这饭菜恁个香咧!这个腌菜好哇!有了这个腌菜啊,我再干上两碗……那也不够!” 众将都笑了起来。 围在嫤娘身边的亲卫和武嬷嬷们也都抿着嘴儿笑。 这回北上打仗,跟哪一回打仗都不一样——有少夫人在,总能想着法子的改善一下大伙儿吃穿住行的待遇,比过去好多了! 外头大厅里田骁与众将边吃边说的……到用完饭的时候,事情也议论得差不多了。 这时,外头的传令官过来禀报,说副牙将遣了人过来求见。 副牙将,便是曹氏的官职。她和嫤娘一样,无品,却担着实职。所以袁继忠在田重进那边儿为儿媳讨要了一个副牙将之职过来,只为了女眷在军中呆着不那么尴尬而已。 嫤娘与武嬷嬷们坐在后头,听到田骁淡淡地“嗯”了一声。 传令官应喏着匆匆离去。 不大一会儿,一把清亮的女兵声音响了起来,“启禀将军!我家副牙将想着各位大人在外奔波劳苦已久,特去城外猎了几只獐子狍子和山鸡回来……呆会子让伙头军烹饪了,再呈上来供众位享用……” 此言一出,大厅里顿时哑雀无声。 没有得到预期中大将军的夸奖,那女兵明显有些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将军?” 半晌,田骁才问了一句,“你家副牙将,出城狩猎去了?” “是!”那女兵响亮地应了一声。 外头的大厅里又是一阵诡异的沉寂。 那女兵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妥了,不由得又迟疑着问了一句,“将军,不知……” “曹氏出城,可得了我的授令?”田骁冷冷地说了一句。 “这……”那女兵终于有些明白了过来,连忙称辩道,“将军,我们副牙将,也是为了大伙儿……不过是想,想为大伙儿做点什么罢了……” “来人!”田骁断喝道,“押了曹氏前来见我!” 亲卫应了一声,匆匆往外走。 “谁放曹氏出城的,兵卒与守将依军法处置!”田骁怒道。 傅思金也领命而去。 不多时,曹氏气喘吁吁地跟着亲卫赶了过来。 “叔叔容禀……” 曹氏一进来就跪下了。 然而,田骁却暴喝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谁是你叔叔?” 曹氏被他陡然响起、如炸雷一般的怒喝声给吓了一跳,整个人突然就瘫倒在地了。 “妾身……不,不!将军息怒,末将,末将别无他意……”曹氏喃喃地说道。 “谁许你出城的?”田骁冷冷地说道。 曹氏是曹彬的嫡孙女儿,因为自小便爱戎装,所以一直被祖翁与父兄、叔伯所钟爱,哪里有人这样恶声恶气地对待过? 田骁见她半天不吭声,只知不停地啜泣,不耐烦了,喝道,“不受将令者,以军法处之……” “将军容禀!”一见田骁要来真格的,曹氏慌乱,连忙泣不成声地说了起来,“末将也是好心,想着,想着几位将军不辞辛苦拿下了歧沟关……定劳累得很了,所以,所以末将才想着……反正外头山林茂密,不如去打些野味来犒劳将军……” 田骁冷笑道,“我要你犒劳?你是天子?” 曹氏顿时涨红了一脸俏脸。 “我初得了歧沟关……或斩杀或俘虏的那些辽兵倒也罢了,外头不知还有多少逃了出去的辽兵辽将。你可曾想过,万一你遇上了他们……那应如何是好?”田骁隐忍着怒意,沉声说道。 曹氏低头道,“侄女儿多谢叔父关怀……” “关怀个屁!”田骁被这个女人气得火冒三丈! “虽辽营中也有女子……可你想过没有,若是让辽人知道咱们有军营里也有女子的话……会当如何?”想着妻子就在屏风后头,田骁强忍着爆粗口的冲动,厉声问道。 荆嗣已经看不下去了,骂骂咧咧地说道,“我他妈的要是看到了辽营里的女人……那拼了命也要弄几个来泻泻火!妈的为了要打这场仗,从接了调令以后到现在,老子就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 男人粗鄙不堪的言语让曹氏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烤肉(下) 半晌,她才艰难地说道,“我,我保证……我们没有遇上辽兵,没有……真的没有!” 荆嗣又来了一句,“你当斥候都是吃干饭的?人家干的就是这个营生,一动不动趴在那个草窝里,没个三两天他不起来!都能被你发现了,他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咱们的斥候,最厉害的几个……一个在草窝里趴了四天一动也不动,最后探听到了敌军主帅与副将议论的军情;还有一个,在潜伏的时候被敌军的马蹄活活踏死……为了不暴露,他到死都没哼一声……” 说到这儿,荆嗣明显有些情绪激动,连声音也哽咽了起来,遂不再开口说话了。 旁边有人议论了起来。 “真好笑,居然还有人怀疑斥候的能力……没有斥候,咱们打哪儿来的军情!更别说这歧沟关本就是从契丹人手里夺回来了……谁知道哪儿哪儿藏着个斥候!” “这行军打仗带着娘们儿就是麻烦!这回她出了一趟城,言行谨慎倒还好……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搞不好还给咱们带来灭顶之灾!” 曹氏的面色越来越苍白…… 跪在她身边的女兵也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田骁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厉声说道,“……你们在外头狩猎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曹氏与那女兵被他那如炸雷一般的声音给吓得浑身一颤! 那女兵已经被吓得不行,哭了起来,说道,“我家娘子说……守着满城的军粮,平日里只吃得上饭,却连块肉也吃不得,一条菜叶儿也看不到……今儿若是不猎到一人一只兔子,咱们就不回去……” 众将一听那女兵的话,顿时大怒! “表子!” 荆嗣大怒,直接上前便踹了一脚! 那女兵整个人顿时飞出三丈远,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下……跟着,她便开始猛烈地咳起嗽来,口鼻处都喷出了不少鲜血…… 曹氏看看那明显已经受了严重内伤的女兵,又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荆嗣。 “你,你……你敢对我的侍女无礼?”曹氏尖叫了起来,“你可知我是谁?你,你竟敢冒犯我?” 荆嗣骂道,“老子踏他的知道你是谁啊?老子就知道……咱们歧沟关守军数万人,踏马的都要被你这臭娘们儿给活活害死了!” “你竟敢羞辱我?”曹氏生平从未受过这种气,不由得又羞又怒…… “啪!” 田骁一掌击在了桌面上,阻断了众人的争吵。 “来人!将曹氏一众关禁闭,缴械。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离开禁闭地半步!”田骁喝道。 失魂落魄的曹氏与那奄奄一息的女兵被亲卫拖了下去。 嫤娘呆呆在坐在屏风后,连脊梁骨都透着钻心的凉…… 田骁处置了曹氏之后,也明显没了心思,先是嘱咐了众将几句,要把嘴皮子缝紧些,然后又命众将夜里好生巡视,便让众人退下了。 自有亲卫上前收拾被众将弄乱的书房。 铎郎已经跑了出去。 殷郎、叡郎也跟着出去了。 嫤娘刚牵着叙郎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就听到铎郎说道,“爹!咱们得赶紧把粮草送走……不然的话,可真要招来祸事的啊!” 叡郎忍不住反驳道,“……往哪儿送?叔父取了歧沟关,为的就是归粮于曹彬,毕竟曹彬乃东路军统帅,手里有二十万大军……粮草在,人心才安。” “可歧沟关之外,却还是契丹人的地盘!曹彬号称有二十万大军……可前儿才战败了,他若是警醒,也跟着退回歧沟关来,那自然是一切都好说!可他若是个急功近利之辈,势必还会背水一战……哪里还顾得上咱们这支孤军?”铎郎亦厉声喝道。 殷郎面色一变,说道,“三弟说的有道理,万一,万一……曹公一心想要扭败为胜,势必还会与耶律休哥一战!可若是这个时候,又有人领了兵来咱们这儿夺粮……那可就,糟了!” 田骁沉吟不语。 嫤娘也颇感头疼。 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 想了想,嫤娘问道,“曹氏出城打猎,是不是一定会被辽军的斥候看到?” 田骁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不会错的了。咱们刚刚才夺下了歧沟关,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巡视关内关外。本想着等你们来了以后再清剿这附近的,没想到……没想到啊!” 看着他懊悔的样子,嫤娘劝道,“既是这样,咱们就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补救。” “弃粮是不可能的……要不,咱们在关内寻个隐匿之处,先将这批粮草藏起来再说?”嫤娘说道,“既然是曹氏的女眷身份和关内有粮的消息儿极有可能已经传了出去……不如索性将错就错?” “怎么个将错就错法?” “娘!您快说啊……” “孃孃,快说来听听!” 田骁和孩子都饶有兴趣地问道。 嫤娘想了想,说道,“……谭延美和荆嗣不可能一直待在咱们这儿吧?至少谭延美不成,他的军调令就是投在公爹帐下的,所以说,明儿一早他领兵回飞狐的时候,不如教他带了消息儿出去……只说咱们歧沟关是为了迷惑辽军,才慌称关内既有妇人又有粮草的?” “然后呢?”铎郎急切地问道。 “然后,咱们来一出……双计互换?把金蝉脱壳之计与空城计调个个儿?”嫤娘大胆地说道,“咱们命人在城头穿着女子衣裳来回走动……夜里熄了灯烛不教人知道关内有多少守军……然后咱们兵分两路,一半儿人马聚集在关内工事内,另外一半儿人马悄悄儿潜出关去……” “等辽人来犯时,咱们就唱空城计,把他们骗进关内之后,埋伏在外的军士们一拥而入,这样咱们就能关起门来瓮中捉鳖了?”嫤娘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露出了沉思的模样儿。 第四百六十八章抛砖引玉 其实嫤娘也就是说说而已。 军情谋略,岂是她这个毫无经验之人可以胡乱揣测的? 但她又很清楚:所有的人、包括田骁在内,都被曹氏将关内有粮的消息儿泄露了出去都搅得心烦意乱。 人心一乱,就不能冷静去思考问题。 而现在两军对峙……讲白了,就是考验将领胆大心细的时候到了。 所以说,她宁愿自己先胡说一气……田骁年轻虽轻,领兵打仗的资历却老。她要做的,就是抛砖引玉,任何计谋也好,总得先开个头,然后田骁才能领着众将慢慢儿的,一点一点地将想法变得完善。 果然,田骁挥挥手,命那几个孩子,“快去把他们都叫回来!” 几个孩子都跑了出去。 就连最小的叙郎也跟着跑了出去。 田骁看着嫤娘,突然牵住了她的手。 他带着她走出了书房,两人顺着长廊走到了城墙之上。 嫤娘打量着这城墙。 说起来,歧沟关历来都是华夏汉人防御胡人、辽人等的万里长城……说起是壮观,万里长城万里长……可真正到了歧沟关这儿以后,才发觉这城墙其实也就高约四五丈,宽的话,能并排走上七八个持矛的士兵罢了…… 田骁面朝北方,远远眺望。 然而,此时已到了深夜,夜空里乌云密布、又无朗月明星,能看到什么? 田骁兀自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北方,低声说道,“……再往北走二百余里地儿,就是咱们的老家幽州了……” 嫤娘便也侧着头,朝着北边儿看。 铎郎突然远远地在后头喊了一声,“……爹!人都到齐啦!” 田骁没理会儿子。 他只是紧紧地牵着妻子的手,半晌才说道,“日后待我取了幽州,再领着你和铎郎回去看看……” 嫤娘朝他笑了笑,用力点头。 田骁亦一笑,和声说道,“不早了,你去我屋里歇着吧,夜里也没什么事,不用起了。” 她应了一声。 田骁将她送到了寝室处,这才离开去了书房。 嫤娘想着,田骁这架势,像是要与众将秉烛夜谈似的,不如去给他们做点子宵夜。横竖如今她们三万人守着二十几万人的粮草……就是用了些又如何?万一将来真有辽人想来夺粮,那还真不如就被宋将给吃了呢! 于是,她又带着亲卫和武嬷嬷去了临时搭起来的伙房里,取了些麦粉出来,做了一大筐的烙饼,又滚了一大锅野菜面皮儿汤,教亲卫们送去了田骁的书房。跟着,她又捡了些出来,让给巡夜的亲卫们留着,最后让武嬷嬷提了一份吃食,去了关押曹氏的囚室。 其实田骁还是有分寸的。 曹氏其实就被关押在她的住处,只是门口有几个持矛的守卫。 嫤娘身边自有亲卫跟随,亲卫拿出了田骁的信物与那守卫一看,那几个守卫才收了武器,又朝嫤娘见礼。 但见跟在嫤娘身后的武嬷嬷拎着一小筐的烙饼,那守卫想了想,恭敬地说道,“启禀少夫人……少帅有令,犯人三日不许进食,您看这……” 嫤娘立刻答道,“原是我不知这一点……是我错了。既是这样,韦嬷嬷,烦你将这些吃食放在外头,咱们就不拿进去了。” 那守卫拱手行礼道,“多谢少夫人体恤小的。” 嫤娘带着武嬷嬷进了曹氏的囚室。 “是谁?” 曹氏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 武嬷嬷答道,“少夫人过来看你了。” 嫤娘已经打量了一番周围。 歧沟关并非城池,只是一道关卡而已。它依长城以及天险地势构造而成,除去田骁的帅府位于最高点的城墙之上,较宽敞大气之外,其他的屋子都是狭窄而逼仄的,曹氏目前的这间屋子恐怕还算是好的了。 至少能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旧旧的桌子,并一个用屏风隔起来的小间。 曹氏正趴在床上呜呜地哭…… 嫤娘让武嬷嬷站在门口等。 待武嬷嬷出去了以后,嫤娘才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布包放在桌上,低声说道,“这里头有两个饼,你省着点吃……过几日待时局好些了,我去替你给你叔叔求个情……” 她说完就走。 “婶子!”曹氏哭着叫住了她,“我不晓得,也想不通……我到底哪儿算了?我,我原本一片好心,我也想为大伙儿做些事啊!” 嫤娘回头看了曹氏一眼。 曹氏此人……她出自名门望族,祖父是当朝名将曹彬!曹彬何许人也,其父曹芸是前朝成德军节度使兼兵马使,其胞姐乃后周开国皇帝郭威之妻,其次子娶的是本朝皇室宗女……简直满门俱是鲜衣怒马。 而曹氏生养在曹家,是个出了名的不爱红妆爱戎装的小娘子。 因此,她更得家中长辈的喜爱。 但也正因为她既像女孩子一样被娇养呵护着长大,家族又赋予了她不输于男性的地位,恐怕才养出了她表面上明事理还文武双全、样样儿能干;实际上却并不像铎郎叡郎那样,是真真正正打小儿就被家里给扔到了军营里,从最低等的活计干起,是踏踏实实体验过战争的残酷与无情,所以他们步步为营,一切都以小心为上…… 嫤娘叹了一口气。 若曹氏是她的子侄,她自然会悉心教导,就像她嘱咐教导殷郎一样。 但是,曹氏的骄傲已经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而她又不是曹氏的什么正经长辈,有些话,就是她说了……人家也未必领情。 “军营之中,军法为重。日后你还是多听你叔父的罢!” 说完,嫤娘转身离了曹氏的屋子。 曹氏放声大哭! 半晌,待外头的脚步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她才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还恨恨地用力捶着床,泣道,“……你不也为了要讨好他们做了猪油腌菜渣了?我也待他们好,还捕猎獐子狍子给他们吃,可凭什么我还被关禁闭了……呜呜呜……” 第四百六十九章败迹渐显 接下来,宋军捷报再传。 ——潘美率军攻下云州,契丹云州节度使化哥逃遁,云州被纳入宋军之囊。接下来,潘美继续率兵由西往东至,攻下山西诸州,又各置守兵防御。跟着,杨业还代州,潘美继续东进,意与田重进会师。 四月十一日,契丹大将耶律斜轸率军南下,与田重进大军正面迎击,田重进亲战,再破契丹军于飞狐北,于阵前斩杀契丹两名大将。 四月十七日,田重进再攻蔚州。契丹守将左右都押衙李存璋、许彦钦等在降将大鹏翼的劝降之下,杀了节度使萧啜里与执监城使耿绍忠,举城投降。 于是,田重进再取蔚州。 不久,耶律斜轸的援军赶到,田重进率兵迎击,大军激战于蔚州东。田重进部下方阵共有军校五人,活活战死四个,两方人马战了一日一夜,再转战至大岭,猛将荆嗣与大将谭延美拼死力战,再一次杀退了契丹军。 对嫤娘来说,感觉就像是昏昏欲睡的契丹人终于回过神来似的。 宋军虽然捷报频传,可是光是从公爹田重进这边传来的消息儿,就知道……这仗虽打赢了,可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再说回田骁驻守的歧沟关吧。 嫤娘于谋略并不擅长,但田骁还是听从了她的劝告——虽无须藏兵,却很有必要藏粮。 小小的歧沟关内,田骁下令,命军士们日以继夜的掏地洞,甚至还挖了出了一条直通易水河畔的地道。其中一部分的军粮,被田骁以精英队伍于半夜秘密渡江,给送到了曹彬手里。 可是…… 四月十八日,曹彬兵败,退回固安,涿州彻底失守。 四月二十日,辽主遣军进攻固安,又命耶律休哥自涿州南攻,至幽州东五十里,准备大举反攻。 田骁得知战报,不敢怠慢,再命人继续送粮。 四月二十四日,战报再传。契丹军围固安,统军使耶律颇德先登,城遂破。曹彬、米信两军合兵一处,向涿州而进,准备与辽军决一死战。 田骁闻讯大怒,嫤娘不明就理,后来问了亲卫,才知这其中的原故: ——歧沟关与涿州隔江相望,曹彬丢了涿州,竟不顾藏于歧沟关内的瀼州三万兵马与粮草,居然不往歧沟关来,反而要退往固安、新城去? 说白了,固安、新城以北是辽人的地盘;易水之西的歧沟关却是宋人的地盘。到了这个时候,曹彬居然还想着以兵众之势,再夺固安、新城? 嫤娘简直觉得不能理解。 可是,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关于曹彬兵败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歧沟关内一片愁云惨雾。 田骁几乎夜不能寐…… 五月初一,军中来了急报,曹彬命田骁速速出关迎接大军与随军的涿州百姓等人。 田骁不敢怠慢,先命探子过河侦查情况,然后又在易水上游截了河流,让河水断流露出了河床,可供大军及百姓徒步过河。 五月初二夜里,战败的宋军自新城、固安逃往易水之畔…… 田骁命军士接应了,他则领兵候在一旁,将追赶而至的契丹兵士处理掉。 不料,自东边儿撤下来的军士、百姓等越来越多,小小的歧沟关,哪里装得下数十万之众? 田骁立刻命傅思金领了二万人马去了临近的易州,他则整编了曹彬手下撤退回来的散兵游将,连同之前剩下一万瀼州兵将,整合出三万人,一部分守在易水河畔继续营救败兵与逃难的百姓,另一部分人则负责将后来的投靠过来的人马送往傅思金攻下来的易州城。 霎时间,歧沟关乱成了一团粥。 但就在这时,潘美部也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官家本命潘美攻下了云州、应州、寰州、朔州之后,便要护送四州百姓转移至内地;但主帅潘美与监军王侁贪恋军功,不顾大将杨业的反对,执意行军雁门北川……但最终,做为援军的王侁毁约,大将杨业与他的儿子在雁门关激战至死…… 杨业一死,潘美立即弃了城,带领兵马与四州百姓逃回了内地。 而潘美与田重进本就是互助守望之师,田重进虽勇猛,但分了一半兵马给了儿子田骁……饶是主将再勇,奈何手下无兵,以区区万余人马,又如何能与重新夺回了云州、应州、寰州、朔州的契丹人一较高下? 据说田重进在阵前朝着幽州的方向放声大哭! 跟着,他修书一封给儿子田骁,说会弃了蔚州与飞狐,退回易水之畔;又让田骁赶安排人护送家小与百姓退回关内…… 当田骁收到父亲的书信时,已是五月初三这一日了。 不巧的是,初二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之前曹彬部从东边退回,靠的就是田骁让人去河道上游截了水,百姓与兵将们才能自河道而步行过河。 如今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岂是人力可以干预河道控水的? 于是,田骁紧急命人搭了浮桥,继续接应后头的百姓与将士。 此时大约已到了最后一批人马,据说这批人马过后,便是曹彬本部,以及追赶宋军的契丹大将耶律休哥了! 田骁火冒三丈,着白袍战甲骑马立于易水河畔,誓要与耶律休哥一决高下! 但曹彬却再一次令田骁感到了失望…… 五月初三当天夜里,曹彬、米信等人居然弃军奔马而走! 三军主帅,大敌当前竟然不顾部下的安危,领着亲卫自个儿逃了??? 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田骁就被气得吐了一口鲜血! 而曹彬一逃,数万宋兵望风而窜,兼之又后有辽军追赶,前有易水阻拦……不及逃脱者,互相踩踏、溺死河中者不计其数! 曹彬米信虽然逃了,幸亏还有大将李继宣与李霸图二人,他们率部力战,将契丹军追兵堵在了后头。河岸这边早已着急上火的田骁连忙又命人接应……总算将剩下的十之一二军民安全渡了过来…… 第四百七十章遇险(上) 嫤娘原本呆在歧沟关内,跟着守军一块儿安置从新城、固安逃回来的百姓。突然亲卫找到她,告诉她说,奉郎君之命,要立刻送她去易州,家主田重进如今也正往易州赶。 嫤娘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收拾了一下细软,带着叙郎和武嬷嬷匆匆往外走。 ——这是残酷的战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送了命…… 无论何时何地,田骁所做出的安排,只会是对她最有利的。而她必须要做到的,就是不能给他造成任何拖累。 只是……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曹氏呢?” 武嬷嬷道,“……坏了!她还被关着呢!” 嫤娘急道,“快,快去接了她,再看看还有什么人没走的,咱们一块儿走……” 自有亲卫去接了曹氏过来,又汇合了几个还来不及撤退的田家军,众人骑了马,匆匆朝易州而去。 曹氏被关押了大半个月,对于外头的情形一无所知,此时见众人形迹狼狈,不由得又惊又疑,大声问道,“契丹狗在哪儿?咱们这是……咱们这是做什么?不战而逃?” 有人冷冷地说道,“不战而逃?咱们的主将,可在易水河畔连战了三四日了……倒是你的祖翁,明明手握二十万大军,不过是被那起子黄口小儿吓唬了一下,便弃军而逃了!” 曹氏被惊得呆若木鸡! “你胡说!”她愤怒地喝斥那人,骂道,“我祖翁,是盖世英雄,怎会,怎会……这怎么可能?你胡说八道!” 那亲卫憋了一肚子气,奈何却碍于主母(嫤娘)在场,不好动粗口骂人,只得脸色僵硬地转到了旁,再不理曹氏。 曹氏不服气,落后一步,又问嫤娘,“婶子……咱们现在,这到底算什么?”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他们说的那样!咱们战败……现下就要退回易州去。” 曹氏脸色一白,看了看自己这支……不足百人的骑兵队伍。 嫤娘不再理会她,回过头,招呼叙郎好生抓好缰绳。 一众人继续朝着易州策马狂奔。 歧沟关与易州相距不足百里,骑快马还,两个时辰之内必定能到。 为护主母周全,亲卫队人马虽少,却也派出了先遣前去打探消息。 不多时,突然有快马从前头匆匆赶至,众人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人,不觉有些不好。 果然,那人近前来,焦急地说道,“契丹人竟在下游渡了河!如今兵分两路,一路朝着咱们开过来,应该是奔着咱们有歧沟关而去,另一路人马,看那模样儿竟是往易州去的!” 众人一听,皆大惊失色。 嫤娘亦是一呆。 不由自主的,众人便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嫤娘低头想了想,吩咐道,“我与曹副仪、并五郎(叙郎)等人万万不能落于辽人之手……你们速想法子,先找个地儿让我们避一避。然后你们兵分两路,一往歧沟关去报信,另一路,快马赶去易州城……契丹人虽来势汹汹,却到底负有辎重,不如你们快马轻骑……” 众人顿时有了主心骨。 当下,亲卫们四处勘寻,情急之中竟在地势低洼处寻得一座破落的庙宇。 嫤娘连忙带着人过去了,先是除下了身上的软甲,又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只是……她想了想,又对亲卫说道,“此处藏不得许多人,且也不能教看到咱们的马。索性你们将马儿带走,若能避过辽人,便再来此时接回我们……” 几个被指派去报信的亲卫们匆匆牵马离去。 待那几个亲卫离去之后,嫤娘又围着破庙转了几圈,摇了摇头。 “咱们不能躲在这儿!”她对留下来陪伴保护自己的亲卫们说道,“咱们行了这一路,就只这么一处能藏人的地儿……辽人霸占我汉土久矣,岂会不知此处!此番他们兵贵神速而来,定想在路上掳些百姓,以刺探歧沟关的军情……所以说,这个破庙,他们是一定会来的!” 那几个亲卫面面相觑,既觉得主母说得在理儿,又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咱们走!”嫤娘很快就做出决定,“咱们得躲到距离这儿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能被辽兵发现,又不能走得太远,免得咱们的人回来找时,找我们不到。” 那几个亲卫点点头,再次左右查验了,便引着嫤娘一众人等沿着破庙后头的小坡,走到了草木密林深处。 此处草木颇深,容易藏身,而且伏于草丛中,也很好观察。 亲卫们过来替嫤娘与叙郎等选好了地儿,教她们伏在草丛里,然后又扯了些草叶子盖在她们的头上,然后也隐匿在了一旁。 曹氏嫌亲卫们选的地儿阻挡了她的视线,便往旁边挪了挪。 而嫤娘也害怕叙郎出事,更怕若运气不好真被辽人给被一窝端了怎么办…… 想了想,她又把躲在一旁的亲卫给叫了下来,非让人把叙郎挪到了一个距离她十几丈远的一处低洼地,又叫个亲卫陪着叙郎一块儿躲在地洼地里,身上盖了不少的草叶,再叫众人将方才踩踏过的痕迹尽数消除…… 忙好了这一切,嫤娘已经隐约听到了自远处传来的些许异动。 她连忙静下心来,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伏在草地里的感觉很不好受。 因为总有爬来爬去的各种小虫子…… 嫤娘闭了眼,索性不去看。 这一闭眼,耳朵就更灵敏了……很快,她就听到了马蹄得儿得儿的声音由远而近。 再过一会儿,她甚至能听到几个辽人正在相互大声说话。 辽人受汉文化影响颇深,所以辽人也大多数都是讲汉语的,只是会稍微带上一点儿地方口音,但只要听上一会儿,就能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嫤娘便听到他们说: “咱们没走错道儿吧?要说想抓个宋军探子难,也就罢了,怎么一路上,连半个百姓也没见着?好歹也抓几个,让我们兄弟交交差啊!” “嘘,这儿有个破庙,咱们进去看看有没有人躲在里头……” 第四百七十一章遇险(下) 那几个辽军探子进破庙搜查了一番,自然是什么也没发现。 一人道,“你们瞧,后山草木旺盛……这些日子以前,咱们兄弟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饱了,不如上后山看看,若能捉个山鸡什么的,填填肚子也好……” 有人低咕了几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然后就有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那几人果然朝后山走来。 嫤娘心里一沉,顿时如系上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很是紧张。 那几人说说笑笑地过来,还不时用手里的兵器戳一戳茂密的草丛。 “老子去放下水。”有人咕哝了一声以后,竟朝着嫤娘这边来了!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闭着眼,完全不敢看。 那人悉悉索索地过来,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流水的声音! 嫤娘自是又惊又怒! 可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她也不敢动也不出声…… “啊!!!无耻宵小!!!” 曹氏却忍不得了,尖叫了一声,从藏身之处一跃而出。 原来,那人方便时,却是正面迎向曹氏……虽曹氏被田骁的亲卫们用叶片与草木等掩藏得极好,但透过缝隙,仍能将那正在方便之人的丑相给看得一清二楚! 虽说曹氏素来以巾帼女英雄自居,实则出身金贵,此时见有陌生男子就在距离她不足一丈之远处行那丑事,哪些还忍得住! 她一跳出来,正在方便的那契丹人先是一愣,也顾不上提裤子,提着刀就过来了。 曹氏手里也有兵器,拿着家伙就冲了上去。 只是…… 不过一个来回,她便被那人一刀别去了手里的武器! 嫤娘仍埋伏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的。 此刻纵然是痛恨曹氏的轻率鲁莽……但既然已经暴露了,又有什么法子呢?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曹氏不能暴露其他人的存在,至少也要先探清楚了这队人马到底有多少人,她们这一方有没有胜算…… 毕竟,叙郎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啊! 曹氏与这人的打斗,自然将其他的契丹人给吸引了过来。 这人见曹氏倒地,自己的伙伴们又围了过来,这才放心地将刀夹在胳肢窝下,弯腰去提裤子。 “哎哟,是个娘们儿!还细皮嫩肉的呢!” “祁老三,你还提什么裤子……先爽一盘再说啊!咱们这都多少天没见着女人了!” “今天真是黄道吉日啊!这个女的咱们先玩玩,玩完了还能带回去交差……哈哈哈!” 曹氏又惊又怒,见其余的契丹人围了过来,且夏氏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这个夏氏,她是不打算管自己了?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这些人,这些人…… 一个契丹男子过来,一把就揪住了曹氏的衣领子,将她整个人都提溜了起来。 曹氏见这人满脸胡茬子,还瞪着一双牛铃似的大眼睛色眯眯地看着自己……咧嘴一笑,她还能看到他发黄的牙和腥臭的口气。 “婶子救我!救我……”曹氏吓得哭了起来。 那几个契丹人顿时一凛。 “是宋国的小娘们!” “有埋伏!” “她还有伴儿……” 嫤娘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竖起手指轻轻一比划…… “咻!咻咻……” 几个躲在树上的田氏亲卫立刻射出了袖箭!只听得惨叫声响起,立刻有几个契丹人倒了下去! 趁着那些契丹人全都抬头四处张望时,几个潜伏在附近的亲卫早已悄悄抽出了兵器,趁躲在树上的伙伴们吸取了契丹人的注意,连忙一个落地滚,将剩下的那几个契丹人也弄死了! 最后契丹人这边唯独只剩下了祁老三。 此刻祁老三一手将曹氏挡在身前,一手提刀抵住了曹氏的脖子,与众人对峙。 “你们!你们是何人?”祁老三喝道,“若是良民,乖乖跟了老爷去,老爷我保你们不死……” 亲卫们都恨死了曹氏,哪里肯理祁老三?当下人人都默不作声地提前武器步步逼近。 祁老三且行且退,猛然省悟道,“我知道了!你们,你们是宋军!这个娘们儿……这个娘们儿,就是歧沟关的那个女将?她到底是何人物?” 亲卫们不作声,继续包抄过去。 祁老三见众亲卫不答,手里的刀便逼近了曹氏,喝道,“说!你是谁?什么身份?” 曹氏向来被人捧在手心,今日连番遭挫,哪里还顾得什么颜色,早已被吓破了胆!被那祁老三一吓,不但眼泪哗哗的流,而且还哭得不能自已,泣道,“我,我,我……我本是……” “住嘴!”嫤娘大喝了一声。 祁老三一愣。 对方人多,所以他也没留意……居然还有一个女子混在其中! 只是,他被这个女子的声音搅得一恍神,亲卫们立刻找到了破绽!当下,数枝袖箭从不同的几个方向飞过来,一枝正中他的太阳穴,一枝正中他的咽喉处,一枝正中他的心房,还有一枝钉住了他持刀的手…… 祁老三瞪圆了眼睛,喉头嗬嗬作响。 但从曹氏的角度来看…… 亲卫们却是不顾她的生死,齐齐朝她射出了袖箭的! 祁老三似乎是想大叫的,可他的喉管却又中了箭……虽然很想大声叫唤,但浓重的鲜血一波一波地从心口处自喉咙处喷呕了出来…… 而他的手,也因为被一枝短箭几乎穿了个透……所以已经没有力气再握稳刀柄。 曹氏只觉得那柄冰冷厚重的刀身一直贴着自己的身子磨来擦去……阵阵寒意几乎让她肝胆俱裂,不由得—— “啊!!!” 她再一次发出了尖锐的尖叫声! 祁老三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正好将曹氏压在了身下。 “闭嘴!”嫤娘喝道。 曹氏被吓破了胆,浑身都在颤抖……她根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包括她的尖叫声音。 “啪!” 嫤娘举起巴掌,狠狠地扇了曹氏一记耳光。 曹氏愣住了。 半晌,她才抚着自己的脸,眼神缓缓移向嫤娘,不可思议地喃喃说道,“……你打我?” 第四百七十二章插翅难逃(上) 嫤娘懒得再理曹氏,急急问常平道,“……咱们怎么逃?此时速速下山,夺了这几个探子的马,逃出去有胜算吗?” 闻言,常平怒视着曹氏,然后命其他人速去搜这起子契丹人的身。 亲卫掏出了几块令牌,呈与常平看。 常平一看,脸色铁青,又呈给嫤娘看。 嫤娘接过一看…… 常平解释道,“他们几个,是契丹军先锋将帐下的先遣兵……” 嫤娘了然。 大军开动,先锋开路。无论辽宋,都是这个理儿。而先遣兵,又是先锋将的开路兵。也就是说,若这几个人不回去……他们的上峰必会遣人来寻。 如今自己这一方,有弱质女流、也有稚龄小儿,亲卫少、还没有马…… 怎么逃得出去? 她突然将目光投向了密林后边的绵延山脉。 ——她们能不能往山上跑? 常平摇头,低声说道,“……娘子,他们会烧山的。” 嫤娘一怔。 田骁以前也常常这么干——两军开战,如果明知道此处有对方的探子又遍寻不到、还不耐烦浪费时间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火烧。一把火放过去,人就是跑得再快,也敌不过火势凶猛…… 今天,要轮到她了么? 可是叙郎…… 嫤娘看了一眼被亲卫背在背上,懵懵懂懂的叙郎。 “娘子,有人来了!” 负责望风的亲卫轻声说道。 嫤娘一凛。 常平把心一横,朝嫤娘跪下了,“娘子,不若……不若让小的出去吧,娘子带着小郎君藏匿于此,等小的跟着契丹人走了以后,再让他们护着您和小郎君一块儿走!” 嫤娘心下开始迅速盘算起得失来。 突然,她感受到一股恶毒的视线锁定,抬头一看,竟是曹氏! 电石火光之间,嫤娘一下子就做出了决定。 “我出去……你们陪着小郎君留下,记着!无论如何……就是死,也要护得叙郎周全!” “孃孃……孃孃!” “娘子不可!万万不可!” “娘子若是如此,叫我等如何有脸面见得郎君……娘子三思啊!” “我意已决!”嫤娘斩钉截铁地说道。 “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你们……必须全都给我听清了!我乃西路军副帅田骁帐下的随军姬妾丁氏,真实身份……是交趾国的玉兰公主丁氏芙妲。” 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 众人皆是一怔。 交趾国的玉兰公主丁氏芙妲,确有其人。她是交趾国开国君主丁部领之女,丁琏之妹,据说生得花容月貌,美艳惊人。但在十年前……丁部领、丁琏父子内乱之时,这位当年年仅十八岁的公主突然失踪了,从此以后再无下落…… 如今嫤娘要冒充丁氏芙妲,首先嫤娘在瀼州已经居住了十余年,交趾语说得不太溜,但僮语却是精通的,她身边的伴当、亲卫、包括武嬷嬷们,也全部都会说僮语,所以冒充丁氏芙妲,问题不大。 田骁乃瀼州守将,私下将敌国公主纳为妾侍,放在辽人的眼里,估计也不是什么很出格的事儿。 而嫤娘冒充丁氏芙妲,一来,万一不幸被掳……这主将之妻被掳,与主将之妾被掳,区别还是很大的。 嫤娘若以主将之妻的身份被掳,对宋军来说,除了耻辱之外,还是耻辱!可她若以丁朝玉兰公主的身份被掳……就算交趾是小国,但与辽国来说,起码她“公主”的身份还是可以避免很多问题,也会收到极大的优待的。 田骁与其帐下亲卫们的能力都强,若不是此时大军当前,实在无可奈何了……但只要留得性命在,将来总有机会能想法子逃出来的。 众亲卫们都不傻,主母一旦提出了这一点,众人瞬间明白了过来。 可是…… 可谁也不敢保证,万一主母落到了辽人手里会遭遇到什么事呀! 嫤娘一一看向此刻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亲卫们。 最后,她选了常平、武嬷嬷、一个叫做六虎的矮个子亲卫,并一个身材高大、名唤无荆的亲卫,认真地说道,“你们几个跟了我去……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们了!” 常平激动万分,伏倒在地,哽咽道,“我等万死,也要护卫娘子周全!” 嫤娘又命常顺,“……你们护住叙郎,他有什么万一,你们拿命去换!” 其余的护卫们犹豫了。 “……不服我令,我便自尽!”嫤娘用僮语厉声喝道。 众护卫终于哽咽着匍匐于地,朝她团团拜倒,“我等……遵娘子号令!” 嫤娘叹了一口气,“那我们这就下山去,常顺,叙郎就交给你们了……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总之,一定要好好儿的,活着回去!将来……也要靠你们,不但要平平安安地把叙郎带到郎君身边,也要去敌营里……迎我回来!” 众人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嫤娘一马当先,走到了最前面。 只是,她竟是朝着曹氏走了过去。 “婶子……我,我,我会好好照顾叙郎的。”曹氏艰难地说道。 嫤娘微微一笑。 “刀。”她淡淡地说道。 武嬷嬷立刻奉上了一柄短刀。 嫤娘接过刀,左手托住了曹氏的下巴,右手持刀,狠狠地在曹氏面颊上划了一记! 曹氏被吓呆了…… 慢了一步才晓得害怕晓得痛,不由得尖叫了起来。 “祁老三?祁老三……是不是你们? 我们听到妇人的叫唤声音了……是不是你们?你们在山上做什么?”远远的,竟传来了辽人的喊话声音。 嫤娘立时回头看着众亲卫,还用短刀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尖! 常顺等人被吓了一跳! 他们自然知道主母的用意,不过逼迫他们尽快护着叙郎离开罢了! “孃孃……”小小年纪的叙郎咬着嘴唇,哽咽着说道,“叙郎可以扮成僮儿,跟在孃孃身边的!” 嫤娘朝他笑笑,举刀刺向自己的动作保持不变,说话的声音却又稳又温柔,“乖乖叙郎,快跟了常顺去,学好了武艺,亲来迎了孃孃回家,好不好?” 山下隐约又传来了有人大呼小叫的声音…… “走!” 嫤娘低喝了一声,作势要自尽。 常顺狠狠一咬牙,沉声说道,“我等……遵娘子号令!走……” 说着,他带头转身就走。 第四百七十三章插翅难逃(中) 看着众亲卫将死死地咬着牙不肯哭、却红着眼圈已经默默哭出声音来的叙郎带走了…… 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曹氏却急了! “哎!等我,你们,你们……你们等等我!”她努力想要挣脱武嬷嬷的禁锢,却根本奈何不了武嬷嬷半分。 待常顺等人已经消失在密林中了,嫤娘才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曹氏。 “给她脸上抹点儿药,”她吩咐常平,“要厉害点儿的,好叫伤口不要愈合得那么快。” 大敌当前,常平身上就是带着伤药,也大多数都是救命用的,哪儿来的毒物?但他尚在幼童的年纪就跟在田骁身边,自然也粗通医理。 此时见主母询问,他看了看四周,见草丛里似乎生长着一种比麻芋子叶还大些的叶子,心想麻芋子从叶到茎到根都有微毒,但也不至于致人死命…… 当下,常平便去揪了两株麻芋子过来,三下两下扯去了叶子,揉搓揉搓挤了点儿绿汁儿出来,然后递给了武嬷嬷。 武嬷嬷拿着那汁水四溅的枝蔓,不由分说就往曹氏的面上涂…… 曹氏惨叫了一声! 她先是又惊又怒地瞪着武嬷嬷,然后又恶毒的眼神看着嫤娘。 嫤娘丝毫也不理会她,却举起刀,也往自己脸上割了一刀! “娘子!” “娘子不可……” “啊,婶子?” 众人见状,也惊呼了起来。 嫤娘夺过了武嬷嬷手里的枝蔓,也将那麻芋子的汁水往自己脸上抹了抹。 “嘶……” 火辣辣的疼痛感瞬间将她其他的所有感官全部覆盖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嫤娘才觉得自己有些心跳加速,但好歹……不再像刚才那样,除了麻木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她微喘了两口气,将短刀交还与武嬷嬷,却对曹氏说道,“……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侍女,懂?” 曹氏本不想离开,可此时常顺他们已经走得没影子了,她就是不想留,也已经被留了下来。她心中十分不悦,心想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鲁国公曹彬的嫡亲孙女儿,眼下身上的诰命比夏氏低些,也因为她比夏氏晚了一辈又年轻了几岁的缘故…… 此刻夏氏不理会她,不就是仗着她身边无人么! 以及方才他们在对付那几个辽军探子的时候,根本就没管过她的死活!到现在现在……眼看着她们就要落入辽人之手了,夏氏居然还让她扮成侍女? 简直不要欺人太甚! “要不然,我扮成你的侍女也成,”嫤娘似是看懂了曹氏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到底比我年轻几岁,颜色也好……有你在我前头挡着,我也享福。” 曹氏一怔。 她突然明白了过来——此时大敌当前,可说谁当头儿谁就不好过,那她为什么还要跟夏氏过不去?夏氏说她年轻、颜色好……说起来夏氏美极,虽然比她大了好几岁,都已经有了铎郎那样大的儿子了,可看身段儿和脸蛋儿,与个二十出头的小娘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若是在他处,奉夏氏为主……岂不折辱于人? 但眼下,她们即将被掳,被掳在辽人军营中的宋国女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说,夏氏要假冒什么交趾国的丁朝公主! 再说了,这个武嬷嬷和那几个大汉,可都只听夏氏一个人的……与其现在和她争个高下,倒不如先委曲求全,待日后寻了机会脱了身,再去祖父面前告发了夏氏也不迟! 曹氏打定了主意,便咬牙不语了。 嫤娘从地上捡起了死人祁老三的长刀,挥了两下,觉得有些重,便将长刀递与壮汉无荆。无荆去旁边的辽人死尸处翻翻捡捡,最后逃了柄长矛过来,递与嫤娘。 嫤娘拿着长矛挥舞了几下,熟练了一会儿。 曹氏见嫤娘练得像样模样的,不觉有些鄙视。心想夏氏就是个十足十的后宅妇人,此刻大敌当前,她还装什么装? 当下,曹氏也去捡了两样趁手的兵器,然后学着夏氏和那几个亲卫武嬷嬷的样子,也埋伏在了一边。 众人静待片刻,果然听到了悉悉索索有人慢慢摸上山来的声音,而且听那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摸上山来的人,怕是至少也有百十人。 “有埋伏!”有人惊呼了一声,大约看到了横尸的契丹同伴,大惊小怪地说道,“脱颜!脱颜死了……祁老三?妈的,祁老三也死了!” 嫤娘暗中朝常平使了个眼色。 因眼下保命要紧,所以常平并没有在这支人马面前放狠招,而是先大喝了一声,“呔!宵小之辈,快纳命来……” 跟着,常平、六虎、无荆从树上跳了下来,与众契丹军对峙。 那队人马见自己的先遣队尽数死在这几个宋人手里,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 而常平为了要拖延时间,与六虎、无荆几个背靠背结成方阵,丝毫不遗余力地对契丹人对打…… 那队契丹人见己方的先遣队尽数折了,又见此时人多,不欲取宋人性命,便只是便人上前与常平他们打车轮战。 常平他们几个支撑了大约两刻钟左右,暗自思忖常顺应该已经带着叙郎走远了,又不敢真正使尽了力……心想万一对方真要对自家主母下狠手的话,怎么也得留点儿力气逃。便即明知逃不了,也必须一试…… 这么一想,常平喊了一声“好厉害”! 嫤娘很快就理解了常平的话中之意,连忙抓着长矛从藏身之地冲了出来,拿着长矛就乱挥乱舞的,嘴里还喝道,“贼人!我与你们拼了……” 那队契丹人被吓了一跳! 但随即,那些人很快就喜上眉梢,嚷嚷了起来,“有女的!有娘们……”,“快,活捉了她们!”,“男的女的都活捉了!”…… #####我知道你们捉急,所以今天加更~ 第四百七十四章插翅难逃(下) 见嫤娘也拿着兵器出来了,伏在一旁的武嬷嬷自然也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只是,曹氏却一动也不动地依旧伏在草丛里。 嫤娘挥着长矛逼退了契丹人,心下却忍不住暗骂,心想这会子你倒沉得住气了?要是方才也能沉得住气,没准儿大家都能逃掉……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但这毕竟是性命攸关之事,虽是面上要作作样子,但一来她还真不能受伤,因为田骁必定会回来救她。万一,万一她有什么万一,田骁和家里的孩子们、以及老人们可如何是好?这二来么,曹氏若真能捱得住,一直潜伏到逃出生天,那也是她的造化。 这么一想,嫤娘便也不理会曹氏,专门与那些契丹人对峙。 她毕竟是个女子……虽然这几年来,一直被武嬷嬷引导着练了身手,也会几招。但眼下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也幸好契丹人都很想活捉她,于是,不过三两招的功夫,嫤娘手里的长矛就被辽兵别去…… 她失了长矛,顿时扮出悲怆的模样,捶胸顿足,并用僮语大喊了一声,“……今天我便要死在这里,万能的摩门神!渡我魂西归吧!”说着,她反手从背后的腰带上抽出了一把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虽然事态紧急,他们事先也并没有时间演练,但常平在嫤娘手下做事已经好些年头了,对她的性格略知一二,此刻便立刻扔了兵器,朝着嫤娘跪下,以额头触地,以僮族语大声喊道,“摩门神在上,求让公主殿下脱险吧!” 六虎、无荆与武嬷嬷也慌忙照做,扔了兵器,跪在嫤娘脚下。 一个为首的契丹军小队长打扮的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嫤娘一众,问道,“哎!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啊?” 说着,那小队长上前一步,想伸手去夺嫤娘手里的匕首。 “你敢碰我,我就死给你看!”嫤娘继续用僮语大声喊道,同时还后退了一步,用悲愤交加的声音说道。 六虎是正宗的僮族人,他身材瘦弱却精练,皮肤黝黑,双目深遂内陷,鼻尖内勾,看长相便知他与汉人不同。 这时他开了口,用略带怪异的汉语翻译道,“我家公主说,你若是碰她一下,她便自尽。” 那契丹军小队长十分惊讶,连声问道,“公主?她是公主?” 六虎功夫极好,平日却不擅言辞,人家来问,他也不知解释,就愣愣地“嗯”了一声。 那契丹小队长喜道,“……她,她是宋国的公主?” 说着,那小队长大喜过望,上前一步便想夺过嫤娘手里的匕首。 不料嫤娘先是一手拍开了他的手,另一只执匕首的手则狠狠地将手里的匕首朝自己的喉咙扎去! 六虎、常平、无荆和武嬷嬷齐齐用僮语喊了一声“公主”…… 其实嫤娘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就怕自己演戏演太过了,万一那小队长来不及阻止她的话,她要用什么办法来减轻挥刀自残的力度与速度? 也幸好…… 那小队长一听说嫤娘是个公主,又见她想自尽……当下也顾不得她是个什么公主,又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总之,祁老三他们虽然死在这些人手上,但也亏他们死了,这功劳才能落到了他的头上,又岂能让这什么公主自尽而死? 于是,他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挡,夺下了嫤娘手里的匕首。 “公主?你,你是哪一位公主?”小队长问道。 待看清了嫤娘的长相……她虽面上有伤,看着有些狰狞恐怖,但娟秀姣美的长相却是掩盖不住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气度雍容,虽然“伤心欲绝”,却自有一股沉静威严的气势。 嫤娘见那小队长开口询问,不由得面露迟疑,想了半天,她把头扭到了一边,一个字儿也不愿意说。 那小队长也不以为意。 大多数被他们中遣队捉到的……无论是宋军探子还是宋国百姓,但凡有血性的都会当场求死,就是不舍寻死之人,在刚开始的时候也大多数都是一问三不答的。 现在小队长比较担心的是,这附近有没有宋军的埋伏,以及害怕这些人逃走,自己失了功劳。 “先搜一搜附近!”小队长示意众人道。 百十号契丹人开始搜山,不大一会儿就把躲在草丛里的曹氏给揪了出来。 见附近果然有埋伏,众契丹人都被吓了一跳,待看清被揪出来的也是个小娘子的时候,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害怕还有其他的人躲在草丛里。 曹氏最后一丝侥幸逃脱的念头被打破……看着面前百十号人,再看看自己这一边才五六个人,她知道,这次是真逃不掉了。 契丹小队长围着曹氏转来转去,觉得有些奇怪。 嫤娘平静地说道,“她是我的侍女。” 这一次,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那小队长听懂了,面上一喜,走过来问她,“你会说汉语?” 嫤娘把头扭到了一旁去。 小队长又追问,“你真是公主?什么公主?我听说你们宋国皇帝……好像有三个女儿?你,你……” “我不是!”嫤娘断然否认。 小队长看看六虎无荆常平他们几个,又看看嫤娘。 “嘿嘿,你到底是什么人,跟我回走一遭,咱们就知道了!”小队长嘿嘿冷笑。 这几个人,凭他们是什么人,首先以他们几个,竟能将祁老三的先遣小队——十二名身手极好的斥候尽数赶尽杀绝,证明这些几个护卫的身手简直不要太好!更何况,这几个身手这么好的护卫,居然是专门保护这个女流之辈的! 可想而知,这女子的身份一定很不寻常! 很快,几个辽兵过来回话,说方圆二里路都的范围内都搜过了,再无其他人。 那小队长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免得已经到手的这几个行踪奇怪的人又给逃了…… 当下,他命人用绳索捆住了嫤娘一众,用武器逼着她们慢慢朝山下走去。 第四百七十五章盘算 下了山,因祁老三那队人马都死完了,所以小队长让人把死去同伴的尸体给捆了起来,撂在马背了,然后又空出了几匹马,让嫤娘一众人骑了,引着她们往东而去。 嫤娘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心里却迅速想着,这契丹小队长分明就想拿了她去邀功。也就是说,她一定会见到官阶在小队长之上的契丹军官。 那么,她要如何说辞,才能让对方相信她是交趾国的公主? 以及,如果要让契丹人高看她“交趾国玉兰公主”的身份的话,那么,她需要怎么做,才能让契丹觉得能从她这儿得到好处?从而让她享受到额外的优待? 再想想…… 嫤娘突然想了起来,前几天契丹军还不曾反扑宋军的时候,原本宋军一路大捷,后来是听说……辽帝与太后亲征,所以契丹大军军心稳定,还士气大涨,故此连败宋军。 而官家赵光义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北伐,就是因为想趁契丹先帝壮年早逝,新帝又年幼的缘故…… 据说契丹新帝耶律隆绪与铎郎同年。那也就是说,契丹新帝今年不过也才十二三岁,算一算,那萧太后的年纪应该与自己相差无几。 几年前,从田骁一开始知道要北伐的时候,就一直在收集北辽的资料,所以嫤娘也知道,萧太后可是个厉害人物。 萧太后的厉害,并非说她是吕雉武曌一般的人物,而是此女极有政见。她的丈夫辽景宗耶律贤在世之时,便是个体弱多病之人,亏得萧氏参政,还重用贤臣,一介女流之辈, 居然也能号令群雄,与大宋为敌了这许多年…… 旁的不说,就说本朝太祖皇帝与当今的官家,包括如田重进等人在内,中原有为之君皆以复燕云为志,不知发起过多少次的北伐,却没有一次成功过。也不知这一次……到底能不能成。 但契丹国政,还是牢牢掌握在萧氏的手里。 就冲着这一点,也不能小看了这个女人! 但若是…… 嫤娘心中暗自思忖。 既然萧太后亲征,那么,她有没有机会见到萧太后呢? 这萧太后既非寻常妇人,所以嫤娘倒是很笃定……只要自己的“丁朝公主”身份一旦传入了萧太后的耳中,被召见的机会是很大的。 问题就是,她要怎样才能让阅人无数的萧太后相信她是个公主?以及她的“公主”身份,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胡思乱想的,她们已经被契丹人带到了一处临时组建起来的军营门口。 下了马,嫤娘立刻义正言辞对那小队长说道,“我绝不和我的人分开,否则……我宁愿绝食而亡!” 那小队长皱着眉头盯着嫤娘看了半日,最后命人先盯着她们,他则急急地跑进了营帐,大约是去找上峰汇报去了。 不大一会儿,一队人,足有四五个齐齐跑了出来。 嫤娘见这些人穿着的铠甲都与寻常兵士格外不同,顿时心里一动,暗想……这些人,看起来就是官职高的,难道说,这里就是辽军的大本营? 这么一想,她顿时一惊! 她与众人才从歧沟关逃了出来,不过只费了这半日的功夫,辽军居然已经在距离歧沟关这么近的地方安营扎寨了? 再想想歧沟关内,大部分将士与百姓们都已经转移到附近的易州去了。那么,仍然留在歧沟关殿后的田骁,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正想着,却有为首一名契丹大将问她道,“你是公主?什么公主?” 嫤娘没理他,把头转到了一边。 “说谎也要说得靠谱的!”那大将皱眉说道,“宋国皇帝的三个女儿俱是幼童,哪里来的……你这么大的女儿?” 嫤娘咬牙道,“我几时说过……我是宋国公主?” 众人一愣。 所有的人眼光都齐唰唰地朝那小队长投去。 那小队长又急又怒,“啪”的打了一下六虎的肩膀,说道,“你,你快说……她,她到底是个什么公主?” 六虎傻愣愣地说道,“她确是我国公主啊,是我们安南国的玉兰公主……”其实六虎也就是看着外表憨厚,实际上不但不傻,人还机灵着呢!要不然也不能被田骁倚为心腹亲卫。 刚才在这一路上,六虎也已经想了个清楚明白。要在如狼似虎的契丹人手里要回性命,首先就得吹!必定要将主母的身份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虽不指望契丹人会主动放了他们,但起码可以保住性命! 于是,他对那小队长说,“我,皇家侍卫队队长阮六虎,奉先王之命保护公主;他,李无荆,我们安南国的骁武大将军;他是金常平,也是侍卫……她们俩,是公主的奶娘和侍女。” 六虎是僮族人,但契丹与安南(交趾国即安南国)的中间隔了一个大宋,契丹人基本就没见见过安南人。但六虎的长相和略带怪异口音的汉语已经让辽将们对嫤娘的身份半信半疑…… 尤其是听那小队长说,这几人竟将先遣队十二名精英尽数杀绝的时候……辽将们压根儿就不相信! 因为通常先遣队里的人,几乎个个都是军队中的精英,论单打独斗的功夫,他们每一个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可眼前的这六个人,居然将他们先遣队的十二名精英——军中最最勇猛的数位勇士给一个不漏地全部赶尽杀绝了!而在这六个人里,还有三个是弱质女子! 也就是说,那十二名勇士,是这三个看似其貌不扬的男子给杀了的。 原本还对这几人心存疑虑的辽将们,听六虎说,这几人居然是什么安南国的公主、将军和侍卫时……顿时就有些信了——若是寻常士兵,哪个有这样的能力?但若是保卫某国皇族的将军与护卫,倒是应该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那安南国远在天边,这劳什子安南国的公主又为何会出现在辽宋两军的战场上? 在辽将的注视下,嫤娘努力挺直了背脊。 第四百七十六章来人 辽将挥手,让人将嫤娘一众给带到了一个小帐篷里。 虽然内外都有重兵把守……但辽将并没有直接让人把她们押进牢房,这还是让嫤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六人进了帐篷,常平眼睛一瞄,便知这是个摆放杂物的帐篷,当下就立刻搬了个杌子过来,武嬷嬷则用自己的衣摆掸了掸小杌子上的灰尘,服侍嫤娘坐下。 嫤娘坐在小杌子出了一会儿神,吩咐众人道,“你们也歇会儿。” 众人这才恭恭敬敬地靠着帐篷的边儿,席地而坐。 曹氏不欲与众亲卫为伍,自去寻了处堆着木箱的地儿,也坐了下来。 帐篷里陷入了寂静。 半晌,外头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音。 有人掀了帘子,弯腰进来。 嫤娘一看,却是个上了年纪、穿着胡服的中年妇人,约莫有四十来岁。 嫤娘站起身。 常平等人见了,也纷纷站起身,立于嫤娘身后。 武嬷嬷过去,拉起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曹氏,也并列站在嫤娘的身后。 那胡服中年妇人见了这副作派,也不说什么,只是很客气地对嫤娘说道,“……请恕我无状,听说我们军中来了一位公主,因为特地过来开开眼界。” 嫤娘也打量着这位妇人。 契丹与安南俱是异族,因此总喜欢往身上佩戴些本族倚重之物。安南人是喜欢佩戴鲜花与象牙之物,这契丹么,是游牧狩猎民族,所以喜欢在身上缀以兽皮,也在情理之中。 嫤娘出身大家,一眼就认出这妇人的衣领与边襟处镶着的那圈白毛边,应该是火狐裘。 众所周知,狐狸毛皮大多数都是灰色的,上好的狐狸皮才呈火红色;嫤娘倒是有两件白狐大裘,一件是斗篷一件是观音兜。但瀼州不产白狐,所以她那两件白狐裘还是田骁去淘换回来的,价值么……大约是小富之家一辈子都添置不起的。 而眼下这妇人穿着以火狐皮毛滚边的衣裳——所以说,她的身份并不高,但也不会低。就跟嫤娘和曹氏在宋军中的地位一样,非无关紧要之女眷,是不可能随军的。 所以…… 这妇人有些地位,但地位绝对不高。 嫤娘做出了决定。 她双手合什,朝那妇人微微鞠躬,行了个合什礼,口称,“丁氏芙妲,见过嬷嬷。” 嫤娘笃定,这妇人,很有可能是萧太后身边的女官、或宫女之流。 “丁姑娘多礼了。”那妇人笑道,“我姓胡,丁姑娘唤我胡嬷嬷就好。姑娘请坐……我听说,姑娘来自南边儿?” 嫤娘与那胡嬷嬷各自坐下,那胡嬷嬷便开口询问了,“既然姑娘来自南边儿,怎么又到了我们北国来?” 嫤娘沉默不语。 半晌,她面露难色,微含羞赧,垂首看着自己的足尖,好半天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面上虽有道鲜血淋淋的恐怖伤痕,奈何气度雍华,神情娴静,让人不自觉心生好感。 胡嬷嬷和气说道,“姑娘,若你有什么难处,也可与我一说。没准儿啊,我能帮你一把呢?” 闻言,嫤娘顿时抬首,瞪圆了一双杏眼望向胡嬷嬷。 胡嬷嬷一愣,只觉得这姑娘虽然面上有血污,可一双黑葡萄似的慧黠眼睛居然绽放出如宝石一般流光溢彩的光芒,而且眼神之中还饱含着希冀与渴望,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胡嬷嬷……实不相瞒,我乃安南公主丁氏芙妲,先父是安南王,名讳上部下领;家兄丁琏,幼弟丁璇……自先父离世之后,如今幼弟即位……还望嬷嬷好心,送我南去,王弟知我归去,定以千金相酬……”嫤娘低声说道。 “姑娘真是安南国的公主殿下?”胡嬷嬷追问道。 嫤娘微微点头,泫然若泣。 胡嬷嬷便又问道,“那……姑娘是怎么到了我们北国来的?” 嫤娘抬头看了胡嬷嬷一眼,满面红晕,遂又垂下了头。 半晌,她才用细如蚊蚋一般的声音说道,“……芙妲远离故土已近十年了。” 胡嬷嬷“啊”了一声,有些惊讶。 “十年前……先父新死,我国……内庭动乱,我身边……就只剩下了这几个人……他们护着我,从华闾府逃了出来……不幸落入宋国将军田骁之手,”说着,嫤娘的声音愈发变成虚无缥缈起来,“……他,他便纳我为妾了。” 胡嬷嬷仔细地看着这位安南公主的神情。 说起来,这位安南公主实在美貌,虽然面上被划了一道大口子,可端庄娴雅的气质,姣美的五官……难怪那宋国将军一见了她,便要纳她为妾。 “后来,听说我国内庭一直局势不稳,我也没敢回去……直到这两年,我那幼弟也大了,我离家也已十余年……想要回去时,可将军他,并不肯送我回去。”说到这儿,嫤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声音清润而又悦耳,语速不急不慢,兼之神情羞赧又带着苦涩,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胡嬷嬷已然信了大半。 “这次将军北征,夫人恐军中无人服侍将军,特命我随军……到了昨儿夜里,战事吃紧,我的侍卫见有流民南逃,因此我们几个也跟着逃了出来……原本想一路往南,回安南去的。不料……将军派了人来捉拿我们。不得已,我们只好弃了马,上山躲避……” 顿了一顿,嫤娘继续解释道,“谁知来的人竟是贵国的人马,更是令我的侍女受了惊吓……情急之下,我的侍卫们手重了些……嬷嬷,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胡嬷嬷笑着说道,“公主殿下不必担忧。既是战事吃紧,我们也不晓得这荒山野岭的,居然还藏了个公主殿下……这件事,我自会替您解释一二。” 嫤娘颌首。 说着,胡嬷嬷站了起来,又道,“呆会子我会让人送点热水和干净衣裳过来,公主殿下先好好歇着罢,等我家主人得了空闲,再与公主殿下闲话。” 嫤娘站起身,双手合什,又朝胡嬷嬷行了一个合什礼,“多谢嬷嬷……” 第四百七十七章兵败 送走了胡嬷嬷,嫤娘松了一口气。 毋庸置疑,这胡嬷嬷定是萧太后近身之人,也定然见识匪浅,否则,也不会被派来试探嫤娘。反过来讲,嫤娘只要取得了这位胡嬷嬷的信任,大约就有一半的把握,能让萧太后相信她“安南公主”的身份。 眼下,看起来胡嬷嬷已经信了…… 嫤娘很清楚,从表面上看,她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胡嬷嬷的信任……但实际上,这还要归功于多年来在田家养尊处优惯了,被田家人给捧出了一身的气度,所以才会临危不惧。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萧太后的那一关,但从目前而言,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原本呆在帐篷里监视她们的辽兵,已经在胡嬷嬷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所以常平、六虎和无荆,并武嬷嬷和曹氏都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俱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曹氏。 她完全没有想到,夏氏不过就是装模做样地挤了几滴眼泪下来……那个辽国女人居然就相信了?这些人眼瞎了,难道心也是瞎的吗?他们居然看不出来……夏氏完完全全就是个宋国后宅妇人模样儿?像她这样的人,哪里像什么公主了? 但曹氏也不傻,唯今之计,只能是先跟着夏氏,先保住性命再说……等日后辽人放松了戒备才能出逃。 很显然,这第一步么……夏氏已经取到了辽人的初步信任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又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音。几个辽兵抬了热水、干净的衣物、以及一些粗糙的吃食什么的过来。 常平、六虎和无荆想要避出去,奈何在门口守卫的辽兵不允许他们出帐。 嫤娘便命他们面贴着帐篷而立,然后只是让武嬷嬷拿了帕子沾了些温水,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清理了一下面上的伤痕。 曹氏见了,也凑了过来,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脸庞。 嫤娘与曹氏都是年轻妇人,曹氏虽不如嫤娘美艳,却胜在年轻,也颇有几分姿色。所以嫤娘为自保,才会狠着心的,在曹氏面上划了一刀,也划了自己一刀…… 涂了微毒之物芋麻子的汁水之后,两人面上本来并不严重的轻微划痕,此时看着有些狰狞恐怖,伤口深深外翻,且皮肉处还有些隐隐发白,似乎有些不好。 武嬷嬷有些心疼,想要拿出贴身收藏着的伤药。 嫤娘几乎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武嬷嬷只得住了手。 净完了脸,嫤娘并没有换上辽人送来的衣物,只是让武嬷嬷帮着自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布衣布裙,又稍微把头发整理了一下。 嫤娘的动作,沉稳又慢条斯理的,不知不觉,竟令帐篷里所有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 就连曹氏似乎也没有像以前那么反感她了,心想……这夏氏人在敌军,倒也十分淡然,也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后宅妇人…… 待嫤娘收拾好了,武嬷嬷这才奉了吃食过来。 嫤娘命常平等人用残水也稍微洗了一下手和脸,这才让武嬷嬷分了些吃食与她们。 接下来,并不像众人所以为的那样,萧太后……或者说,有辽国其他的高官或者将领过来见过嫤娘。 嫤娘一众被晾了大约三四天,连吃喝拉撒也不能离开帐篷。 也好在这个不大的帐篷本就是堆杂物的,常平他们将帐篷收拾了一下,隔成了三个空间,靠外头的,三个亲卫用了;嫤娘则与武嬷嬷、曹氏等三人睡在最里头,平日就呆坐在靠门边的空间里瞎想渡日。 也幸好看守她们的辽兵也不是很无礼,至少能保证让她们有得吃、有得喝,然后一天送一次热水,又收一次马桶什么的…… 而在这几天里,嫤娘简直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她最最担心的,就是宋辽之战到底怎么样了,田骁如何了?公爹与孩子们怎么样了?叙郎他们逃出去了吗?是不是平安回到了田骁或者公爹的身边? 此时被拘在辽营之中的她们,因为害怕隔帐有耳,所以从不讨论任何与军情有关的事。但在她们当中的每一个,大约都盼着宋军能将这帮契丹人打败,然后自己夫君(自己祖父)能堂而皇之的率领大军占领了辽营,再还她们一个自由…… 可是,辽营的安静详和,却总让嫤娘她们……有点儿心神不宁。 又过了几日,她们呆坐在帐篷里,突然听到了嘈杂又热闹的欢呼声音,并且此起彼伏,延绵不绝。 嫤娘与众亲卫们俱是满面惨白。 唯有曹氏欢天喜地的说道,“……哎哟,他们要放我们啦!” 嫤娘与众人皆怒视着曹氏。 曹氏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服输,莫名其妙地回瞪着众人。 慢了一拍,曹氏这才想起来……这两军开战,一方欢呼,自然是因为打了胜仗的缘故。而她们此时身处敌营…… 所以说,辽人胜了,宋军……败了? 想通了这一点,曹氏顿时“啊”的低呼了一声,满面惨白! ——她的祖父曹彬,可是此次北伐的主力军元帅呢!这么说,祖父他,他……兵败了? 嫤娘满心的恨铁不成钢,已经不愿意再理会曹氏了。 但是……宋军败了,败了!!! 在那一刻,她几乎心如刀割…… 她忍不住想起了田骁是如何心心念念想将契丹人逐出中原,又是如何魂萦梦绕地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在他刚刚夺下歧沟关的时候,还曾经拉着她的手,指点与她,说将来定要带她和铎郎回幽州老家去看看…… 可如今,宋军败了,败了!!! 再想想……宋军战败,田骁固然失去了重返幽州的打算,而且她还落入了辽人的手里,一向心高气傲的田骁,他怎么受得了! 嫤娘深呼吸,再深呼…… 看看身边这几个忠心耿耿的亲卫与武嬷嬷,嫤娘忍着眼睛,努力平复下自己激动又难过的情绪,转过头,一字一句地对众人说道,“……想来,是宋军败了……这样也好,也好……” 众人都转头看向她。 她挤出了一丝微笑,弱弱地说道,“至少……宋军败了,想来咱们,也到了……该要南归的时候……” #####昨天太忙了居然忘记更新嘤嘤嘤……qaq今天下午会加更哒!^3^太谢谢打赏的妹纸了,么 么~ 第四百七十八章萧太后(上) 听了嫤娘的话,众人皆是一凛! 是啊! 大宋兵败固然可叹,但她们还在辽人的手里……如今宋军败了,那他们就得靠自己的本事,逃出生天。 再者,既然他们都假扮安南国人了,就不能太仇视辽人。而且出于“安南国”人的考量,此刻他们最渴望的,应该就是离开北国,也离开宋国,回到南疆去。 此刻听了嫤娘的提点,每一个人都在心中开始默默念叨——我是安南国人,宋国军队的输赢生死与我无关,我是安南国人,我们要回南疆去。 只除了曹氏。 曹氏方先是只顾自己的安危,所以在听到辽兵高笑欢腾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她应该可以恢复自由了。而后看到了嫤娘与亲卫们的表现,她这才反应过来,辽兵之所以喜笑颜开,不正对应着宋军兵败? 一想到自家祖父就是北征主力军的大宋元帅,一旦兵败……简直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曹氏顿时面色惨白,且心有戚戚然,忍不住双手捂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帐中无人理会曹氏。 但外头的辽人,也无人理会嫤娘一众。 只是,到了饭点时,来送饭的辽兵喜气洋洋的,虽然还是不曾理会嫤娘等人,却异常兴奋地与守卫大声聊着天……而且送进来的饭菜还挺丰盛的,光荤菜就有好几样! 嫤娘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武嬷嬷呈过来的饭菜,捧着,小口小口的吃。众亲卫们见主母吃了,也都闷不作声地过去领了饭菜,也跟着吃了起来。 唯有曹氏,不肯吃饭,哭声还大了些。 嫤娘也不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用完了饭菜,又对武嬷嬷说道,“……想来军中今日必有喜事,你去找他们要些伤药来……我面上的伤,这几日有些痒得难受。” 武嬷嬷领命而去。 只是,武嬷嬷跟守卫交涉了半天,最终也没人送了药过来。 到了第二天,先前过来看过嫤娘的那个胡嬷嬷又来了,还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儿,连眉梢都带着笑。 “都是我的不是!这几日,我们主子忙得和什么一样……我就忘了把公主殿下的事儿告诉我们主子,昨天有人回话给我,说公主殿下想要些伤药……”胡嬷嬷笑道,“可我们北国人向来身体强悍,平时也不怎么爱用药,所以并没有……” 嫤娘只敛目垂首,并不说话。 “不晓得公主殿下到底想要什么药呢?”胡嬷嬷又问。 嫤娘和声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前些天不小心受了些伤,想来也什么要紧。但不知为什么……这伤处总不见好,反而还有些加重了……” “公主殿下……” 还没等胡嬷嬷追问,便猛看到这位安南国公主微微地扬起了下巴。 于是,胡嬷嬷便清楚地看到了嫤娘面上的伤疤。 “哎哟!”胡嬷嬷惊呼了一声,“这才几日不见,怎么这伤痕……就变得成了这样?” 大约是那日嫤娘用淌着芋麻子汁液的茎部直接接触了伤处的皮肉,所以面上的伤虽然已经结了痂,伤处却高高肿起,而且还紫红紫红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这下子,没等嫤娘开口,胡嬷嬷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说道,“公主殿下,且容我告退……我,我这就去给您寻药,也给您找大夫去!” 说着,胡嬷嬷便急匆匆地走了。 嫤娘思忖片刻,让武嬷嬷替自己好生收拾一番。 待武嬷嬷才为她拢好了头发,又整理好衣裙……果然那胡嬷嬷又过来了,还说要请嫤娘去见她的主人。 常平几个要跟着,辽兵不让。 六虎操着怪异口音的汉话,说道,“我等虽是阶下囚,但我国先王之遗命,我等不得不从……只要我家公主殿下在哪,我们就在哪!若是您执意要带了我们公主离开,那就先从我阮六虎的尸身上踩过去罢!” 常平与无荆虎视眈眈地盯着胡嬷嬷。 辽人重性情。 胡嬷嬷也不嫌六虎无礼,笑道,“既是这样,那一块儿去吧!” 这下子,连嫤娘也有些奇怪了。 但她也没有反对,便朝着胡嬷嬷行了个合什礼,说道,“……家仆无状,请嬷嬷见谅。” 胡嬷嬷笑笑,“好说,好说!公主殿下这边请罢!” 嫤娘也朝胡嬷嬷笑道,“……有劳嬷嬷引路。” 胡嬷嬷见曹氏趴在一旁也不理人,只是抽抽噎噎地笑,不觉有些诧异,问道,“……她,不去吗?” 嫤娘微微一笑,轻轻说道,“……她是宋人。” 胡嬷嬷顿时恍然大悟。 当下,众人再不理会曹氏,跟着胡嬷嬷出了帐篷。 军营里,不少辽兵来去匆匆,却人人面带喜色,就连胡嬷嬷也忍不住高兴地说道,“……东边儿宋军统帅曹彬与米信败走,西边儿杨业战死,尸首如今就在我们大营之中……那潘美听说杨业死了,也忙不迭地撤了兵……” 嫤娘屏住了呼吸。 “最后啊,宋军枉称四路大军要合歼了我们,岂料三路大军的主帅都逃了……只剩人数最少的田重进父子苦苦撑了几日,待军民退回了关内,他们才走的……”胡嬷嬷笑盈盈地说道。 嫤娘站住了。 胡嬷嬷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恍然大悟,“哟!瞧我这张嘴,倒忘了……那个田重进,是你公爹吧?” 嫤娘勉强笑道,“我……不过是个妾侍罢了,哪有资格称田大人为公爹……”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问道,“嬷嬷,您可知道……田少将军的消息?” 胡嬷嬷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还惦记着他?” 嫤娘抚着胸口,眼中星泪点点,“……他,我……” “我好歹也在他身边呆了十年,且京中少夫人待我,也情同姐妹……”嫤娘哽咽着说道。 虽然要扮公主扮妾侍还要扮柔弱,但也得趁机给身为正室的自己脸上贴点儿金才行。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儿,胡嬷嬷拉住了她的手,安慰道,“咱们女人家呢,力气不如男人,可见识却不能短……走,咱们去见太后去。” 嫤娘心中顿时突突狂跳了起来。 ——她要去见的,果然是辽国的萧太后! 第四百七十九章萧太后(下) 胡嬷嬷引着嫤娘朝营地正中而去。 越是靠近中心地带,守备就越森严。通过层层关卡之后,众人果然得见一处宽敞气派的大型毡房,毡房饰有漂亮的云纹,顶端还竖着好看的装饰顶尖。周围有不少衣着鲜亮、身材高壮的侍卫重重把守。 胡嬷嬷命人端了把椅子过来让嫤娘坐着,只说太后正与南、北院大王商议,等太后娘娘议完了国事,便请嫤娘去一见,如今便只让嫤娘等着。 嫤娘应允,胡嬷嬷离去。 常平、六虎、无荆并武嬷嬷几人立于嫤娘身后。一众人虽然身着布衣,但环视周围虎视眈眈的辽兵,却人人都沉稳庄重,面上毫无惊惧之色。尤其端坐一旁的嫤娘,虽一副布衣荆钗的装扮,奈何气质实在是雍容沉静,娴雅有方。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 毡房里终于传来了些许喧哗声音。 侍从掀起了门挡子,几个穿着华丽袍子、年纪或老或年青的男子从毡房里弯腰走了出来。 嫤娘站了起来,微微侧身避让。 其实她在宋人女子之中亦属高挑的了,但与身材高胖肥壮的辽人一比,还是顿显纤细可怜。 众人都有些好奇地打量她一番,又看了看伴在她身旁的侍卫们,倒也没问什么,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了。 嫤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也是因为有常平六虎等人伴在她的身边,她才不至于孤身作战。 可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她指名道姓地点了他们几个,恐怕他们也不会跟着她身犯险境。 所以…… 她一定要带着他们活着回去,一个也不能少! 嫤娘打定了主意。 胡嬷嬷笑盈盈地出来请她,“我们主子事儿太多,抱歉让公主殿下等了这许久……请这边来罢!” “有劳嬷嬷了。”嫤娘客气地说道。 胡嬷嬷引着众人进入了毡房。 这毡房着实大气,大约是毡布用得也厚实……毡房里头比外头安静了许多,一个女子低沉的说笑声音便响了起来,还伴随着男子的低语,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和祥的感觉。 胡嬷嬷上前禀报道,“太后娘娘,安南国的芙蓉公主到了。” 那女子与男子交谈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请她进来罢!”女子抬高了调子说话,声音清越有力。 胡嬷嬷引着嫤娘绕过了屏风,嫤娘垂首,只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前头正座上方坐着个穿了胡服的中年美妇,身旁坐了个半大的男孩;居于左右下首的,还有两三个同样戴着宽沿胡帽,下巴上结着小胡子的中老年大臣。 “安南丁氏芙妲见过大契丹太后娘娘、国主陛下与各位大人。” 嫤娘双手合什,朝座上的美妇人行合什礼,也朝分坐在两旁的大臣们行礼。 伴于她身后的武嬷嬷也行合什礼,六虎、无荆与常平则将右手握拳置于胸膛处的心房处,依交趾国人惯行的礼数,齐齐朝座上之人行礼。 那坐于正座之上的美妇人正是萧太后。 她打量了嫤娘一番才,笑道,“公主多礼了,快看座。” 侍从过来,引了嫤娘入座。 嫤娘谢过萧太后,刚一坐下,便听到有一人笑道,“……她说她是甚安南公主,太后您就信了?要我说,兴许她是大宋的女探子呢?” “她是不是宋军探子,这还不好解决?外头的宋人百姓与宋军多的是,随便挑几个出来让她杀了,岂不就自证清白了?”另一人笑道。 嫤娘摇头,“他们待我一向极好……” 想了想,她似是鼓足了勇气,站起身,先是朝着正西方的方向、双手合什,跪下,以额头触地,默默祈祷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双手继续合什,拇指贴紧眉心,祷念道,“摩门大神在上,求您看在布洛陀的份上,抚平世间一切纷争,愿生者无妄、逝者无怨。” 跟着,她又起身,走到正座之下,朝着萧太后、双手合什跪下了。 “太后娘娘,贵国与宋国交战……我本外族人,却也与宋人极有渊源,站在我的立场,我真是……说什么也不适合。可我摩教创世神明布洛陀曾教诲世人‘师所之、荆棘生’……您是契丹国至上的尊贵人儿,既然已经赢了这场仗,就快快停下罢,难道一定要让生灵涂炭么?” 萧太后与那几个大臣还不曾开口说些什么,嫤娘便听到坐在萧太后身边那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奇道,“……摩教?布洛陀?那是甚么?” 嫤娘立时朝那少年又行了一个合什礼,说道,“启禀陛下,我国奉摩教为国教,布洛陀是我摩教的三元创世神灵,他开创天地,造万物、排秩序、写伦理……教导我百姓安居乐业,宁静祥和……” 这少年,想来就是契丹国的新帝,圣宗皇帝耶律隆绪了。 耶律隆绪又问,“我听过佛教、道教、喇嘛教……还有从波斯那边传过来的光明教,倒还不曾听说过摩教。” 嫤娘垂首道,“我国偏安一隅,信奉的,也只是这些原生教义,倒让陛下笑话了。” “咦,你的脸……这是怎么了?”少年追问道。 嫤娘下意识地就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指不经意触到了面上那高肿、麻木到有些发热的伤口上,教她忍不住“嘶”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萧太后“哎哟”了一声,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了这样?” 嫤娘摇头,“不妨事,在这乱世中能活着……受点儿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 “好齐整的姑娘,面上伤成了这样,怪可惜的。”说着,萧太后对身边一个壮汉说道,“逊宁,不如,你领了这姑娘回去,找些药膏子给她医治了?我瞧她容貌姣好、身段儿也美,医好了她面上的伤,让她去侍奉八哥罢……” 嫤娘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逊宁? 萧太后叫那壮汉逊宁? 如果嫤娘没有记错的话,逊宁,乃是辽国北院大王耶律休哥的字!若说曹彬潘美之流是宋国的常青树的话,那耶律休哥就是契丹国的战神了!他可是宋国的死敌啊! 然而嫤娘已经没有时间打量眼前的这个壮汉耶律休哥了。 因为萧太后的意思……似乎是把自己这个安南国的公主,给赐与耶律休哥家里的一个叫做“八哥”的人了?! 第四百八十章少年皇帝(上) 嫤娘额头上的冷汁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她最害怕的,就是被当成女奴什么的……被契丹国主赐予臣子。 想不到…… 这怕什么就来什么啊!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清冷,神情肃穆庄严,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自从背井离乡的那一日起,丁氏芙妲就没有一日不梦想着,要回到故土去。只是……” 说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只可惜事与愿违……” 嫤娘转过头,看了看跟着自己的常平、六虎、无荆与武嬷嬷等人,咬牙说道,“前十年,丁氏芙妲不得不委身作妾,幸田少将军与少夫人待我素来亲厚……然夫主未亡,丁氏芙妲一不愿为奴,二不欲改嫁侍奉他人……太后娘娘若要逼迫丁氏芙妲,丁氏芙妲也只好……” 说到这儿,她抬起头,紧紧地盯着萧太后,一字一句地说道,“……与太后娘娘拼死一争了!” 她话音刚落,三个亲卫并一个武嬷嬷顿时发难! 身材高壮的无荆猛的抓起了方才嫤娘坐过的椅子,朝着萧太后的方向扔去……萧太后被吓了一跳!连忙搂紧了身边的儿子耶律绪隆;但耶律休哥几人已经站了起来,当下便有侍卫奋力一挡,拦下了无荆扔过去的椅子。 但无荆扔椅子,根本就是转移视线之举。 听到了毡房里的骚乱,外头已经有卫兵拿着武器冲了进来…… 顷刻间,常平与六虎已经四拳联动,几下子就打倒了几个契丹卫兵,夺了几样兵器,一一扔给了同伴。 很快,就连嫤娘也得了一柄大刀。 嫤娘拿着那柄刀,眼睛紧紧地盯着萧太后,却对同伴们说道,“咱们误了这十年……终究是我累及了你们……只是今日,我必要回去!哪怕是朝南边儿多走了几步,那也是死在……回家的路上!” 众伴当答道,“……我等誓死追随公主殿下!” 站在一旁的耶律休哥皱着眉头一挥手,好些契丹卫兵立刻朝嫤娘她们扑了上来! 常平、六虎与无荆都是田骁亲卫团里的厉害人物,马上功夫或许稍逊一筹,但要论近身功夫,大多数人都不是对手。 一阵激战,三人竟联手伤了约十几个契丹卫兵。 那些契丹人也是好战之人,见自己这方竟然奈何不了那几个俘虏?当下便有些不服气,更多的人冲了过来…… 又战了一轮,常平、六虎与无荆三人竟伤了近百人! 这下子,连耶律休哥也淡定不了了。 少年皇帝耶律绪隆喝道,“……住手!快停下来!” 常平、六虎与无荆恍若不闻。 然而辽兵也像没听到似的,继续齐齐攻打常平、六虎与无荆几个。 “大胆!”萧太后怒了,“你们没听到陛下的话?” 几个辽兵动作一滞…… 常平、六虎与无荆趁机又放倒了几个。 “太后娘娘,皇帝陛下,丁氏芙妲……要回去!我们要回到安南国去!”嫤娘盯着萧太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一定要回去!” 萧太后看了儿子一眼。 少年面无表情。 只是,他紧握的双拳却暴露了他极度的隐忍…… “好了好了,阿鲁图,你们先退下。”一道清越的男声响了起来。 嫤娘抬眼一看,说话的人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 说来也怪,两方对峙……虽说嫤娘一方是必败无疑的,但事情发生在萧太后的营帐之中,少年皇帝也在场,如耶律休哥之类的大将都满脸的紧张…… 唯独此人却还翘着腿坐在椅子上,面上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说起话来虽然云淡风轻的,可那个名叫阿鲁图的明显是个皇室侍卫队队长之类的,听了那人的话,便立时拖了或死或伤的同伴们出去,还有的人轻轻扶好了桌椅等物,并且将落了满地的兵器与坏掉的物什都拖了出去。 顷刻间,毡房里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 “……这位公主殿下?” 那人看着嫤娘手里抓着的大刀,笑笑。 嫤娘很清楚这个人的言外之意——我们的人都已经放下武器了,该轮到你们了吧? 可她还是摇头,“丁氏芙妲绝不为奴!” 那人意昧深长地笑了起来,“公主殿下,这可是在……咱们契丹的地盘儿上呢,这为不为奴,您是真的……说了也不算数的。再说了,您虽贵为一国公主,可是……好像您也给宋国将军当了十年的妾?这妾,可通买卖啊……与为奴又有什么区别?” 嫤娘涨红了脸,摇头说道,“当初田少夫人为了救我,差点儿连命也没了……我与少夫人情同姐妹,直到少夫人生育小郎君时有些遇险……那田少夫人乃家中独女,若有什么万一……高堂独子的如何放心托付?是以,我才……” “幸喜少将军与少夫人都待我不薄,才堪堪熬过了这十年。只是,我从来也没忘记过,我是安南国人……”嫤娘微可不闻地说道,“此次我趁两军交战,从宋营逃了出来,只为能回乡看上一眼……本就拿了性命在赌,此番就算我赌输了……愿赌、服输。我就是死……也算是心甘情愿了。” 那中年男子与萧太后对视了一眼。 少年皇帝耶律绪隆突然说道,“朕答应你……你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女奴。” 嫤娘微微一怔,看向那半大的少年。 “文殊奴……”萧太后轻喝了一声。 少年清俊的面庞瞬间涨得通红,腮绑子处轻微地颤动,额头上也青筋浮现。 “朕,许你为知书女官。” 耶律绪隆一字一句地说道。 萧太后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中年人,微可不闻地叹了一口气。 嫤娘快速地在心中盘算了起来。 ——这几人的关系,似乎还挺复杂的? 那么,她到底能不能想办法……找到机会逃出去? #####今晚加更,么么哒~ 第四百八十一章少年皇帝(下) 对嫤娘来说,当务之急,当然是保命要紧。 所以嫤娘假作不知那几个契丹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只是沉吟片刻,想了想少年皇帝耶律隆绪的寥寥几语,大胆地猜测道,“丁氏芙妲多谢陛下的好意。只是……丁氏芙妲除了会些佛语道经之外,再无其他长处了,不知……” 耶律隆绪打断了她的话,喜道,“……你也通晓佛经道经?” 嫤娘的母亲夏大夫人就是最最虔诚的信徒,嫤娘自出世以来,每年总有几个月是陪着母亲寄居在寺院庵堂里的,可以说,佛经道经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略通一二……”嫤娘谦逊地说道。 耶律隆绪喜道,“朕新得了一本圣青颈陀罗尼经,正愁有些看不懂,不知那句‘唯除一事,於咒生疑者,乃至小罪轻业,亦不得灭,何况重罪’究竟是什么意思?” 嫤娘心里一动。 她微微一笑,解释道,“这句谒语简单说来,便称此咒无量功德,能灭恶业重障,唯除一事,乃疑心障碍自生,犹如以小孔偷窥太阳无量光明,不得沐浴其光明之中。乃至小罪轻业亦不得灭,何况重罪。” 耶律隆绪呆住了。 “唯除一事,於咒生疑者,乃至小罪轻业,亦不得灭,何况重罪……”他喃喃念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那,‘唯除不善,除不至诚’又做何解?” “诵经原有向好之意,可若一面念经,一面行奸杀掠夺之事,那有何效?佛经不可亵渎,你信,故佛在。”嫤娘继续解释道。 她虽嘴里答着问话,实际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萧太后与她身边的几个近臣身上。所以她敏锐地注意到,那中年男子似乎朝着萧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萧太后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在这过程中,萧太后并没有理会耶律休哥和另外一个看上去虽然更年轻,更壮,但也人到中年的男子。 嫤娘心知,耶律休哥是辽国的北院大王,还有一个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虽说文功武学不及耶律休哥,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个身材更肥胖,也较耶律休哥更年轻一些的,就是南院大王耶律斜轸。 可是,在萧太后跟前,这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与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似乎都不值得一提?萧太后看重的,竟是这个看上去面容清俊、气质不凡的中年男子? 那他究竟是谁? “既然皇上开了口,那我也许了你罢,”萧太后对嫤娘说道,“今后好生服侍皇上……规矩和礼仪,我会让胡嬷嬷指引你。” 接着,萧太后又对耶律休哥说道,“……逊宁,对不住啦!回头我再寻两个美人儿赠与八哥。” “臣不敢!”耶律休哥行礼道。 嫤娘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太后娘娘……那,我这几个侍从?” “就跟着你罢!”耶律隆绪还沉浸在今后有人能给他讲解佛经的快活之中。 嫤娘看了看紧抿着嘴的萧太后一眼,不敢再得寸进尺。 “胡嬷嬷!”萧太后轻唤了一声。 胡嬷嬷也不知从哪个角落跳了出来,应了一声,“奴婢在。” “先带这位……公主殿下下去吧,你好生教一教她规矩,等咱们回了大京,再让她到皇帝身边服侍罢。”萧太后说道。 嫤娘也没说话。 留得了性命,且暂时不用与众伴当们分开……嫤娘已经觉得很好。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万一她们很快就以找到机会逃出去呢? 于是,嫤娘示意了六虎。六虎这才带头,领着常平与无荆、并武嬷嬷一块儿将手里的兵器交给了守在一旁的辽人。 嫤娘也将手里的大刀递向了武嬷嬷,然后双手合什,朝耶律隆绪、萧太后等人行了一礼,这才跟着胡嬷嬷下去了。 回到了那间堆杂物的帐篷里,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曹氏扑了过来,“他们什么时候放我走?” 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每个人都深深地从骨子里透出了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 嫤娘也不例外。 曹氏很是心急,见众人不答,她又转头去问嫤娘,“婶子……” “我是你主子!”嫤娘打断了她,并且低喝道。 曹氏一愣。 嫤娘也累得慌,还不想说话,便靠坐在木箱后,接过了武嬷嬷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和后颈处的汗。 今天这么一看,萧太后与儿子耶律隆绪之间似乎有些问题……否则,耶律隆绪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点名让她当女官。同时,也能看出萧太后是真看在不愿拂了儿子的情面,才勉强答应了让嫤娘与一众伴当留在一块儿的。 嫤娘盘算了起来。 所以,她若想要逃出去……不,逃,反而还是次要的。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要想活下来,恐怕就得先讨好耶律隆绪。 但这耶律隆绪么,虽然年纪与铎郎相近,可并不像铎郎那样少年老成。相反,嫤娘感觉耶律隆绪是个很敏感,自尊心很强的少年。 那么,除了佛经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在这个少年皇帝面前露一手的? 还没等嫤娘想好,六虎常平他们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帐篷的入口处。 原来是胡嬷嬷领了一队人马过来,说是奉皇上之命,给丁尚仪来腾屋子来了。 众人默默地看着那些辽兵将原本堆放在帐篷里的杂物一一清理掉。 胡嬷嬷又问嫤娘,要不要让六虎他们去和其他的皇家侍卫队的人一起住。 嫤娘连忙摇头。 胡嬷嬷也不多劝,待看着侍卫们将帐篷清理好之后,又命人用毡毯将这帐篷给分成了两个小小的空间,还给嫤娘安放了一张床,并几套铺盖,还送来了一些衣物,洗浴用的盆、木桶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几瓶伤药。 嫤娘谢过。 胡嬷嬷又道,“太后娘娘的意思,这些天在外头,也不是那么方便……过几日这边的事儿一了,咱们回了大京以后,再好生招待公主殿下……如今先委屈着凑合凑合罢!” 嫤娘再次谢过。 第四百八十二章韩德让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少年皇帝耶律隆绪每日里至少有一次会使了人来宣嫤娘召见,嫤娘便一直耐着性子,细心地与他讲解佛经…… 又因为萧太后始终对嫤娘有所防备,所以每每当嫤娘与耶律隆绪讲经的时候都要呆在一旁聆听;而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与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则因为忙于军务,嫤娘几乎不得见。 但是,那日嫤娘得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却每一次都陪伴在皇帝耶律隆绪与萧太后的身边。 又过了几日,嫤娘终于弄明白了,那地位远远凌架于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与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之上、倍受萧太后倚重的那个中年男子,竟然是个汉人——他叫韩德让! 这个韩德让,嫤娘那日与他交锋一二,便知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且这几日以来,其实这个韩德让也一直在试探嫤娘。 只是,嫤娘无所畏惧的是,她确实在瀼州生活了十几年,手下的伴当们,六虎与武嬷嬷又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瀼州僮族人……所以跟伴当们在一起、身旁又有辽人在的时候,她会“不经意”地用僮族语吩咐他们。 也幸亏交趾国小、又国弱,这些年又一直战乱纷纷,历代君主只顾安内,根本没有精力打理外交,所以辽人与交趾国没有任何交集与往来,只是……辽人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小国的存在,仅此而已。 也不知是不是辽人已经相信了嫤娘确实是个落魄小国的公主的缘故,不知不觉,萧太后对待嫤娘的态度有所软和。 而萧太后的态度一旦有所转变,嫤娘一众便觉得,不但帐篷里的条件改善了好些,且她们的行为也不那么受限制了。 胡嬷嬷送了几块令牌过来,让嫤娘一众每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自由。 只是,她们的自由也是受了限制的。比如说,无召不得入太后与皇帝所居住的大帐;不得出军营;不得踏足宋军囚犯们被关押的地方等等等等。 而嫤娘一旦知道韩德让是个汉人之后,想要杀死韩德让的想法就越来越浓烈! 这并不是说,这韩德让就是什么智比诸葛的人物,当然了,韩德让此人虽然精于谋划。但最最让嫤娘担心的,是因为……只有汉人才知道汉人的缺点! 辽人擅骑射,汉人多智谋。 如今这个韩德让站在辽人的那一边儿,先扬辽人之长,以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之勇,率骑兵专攻宋人之步军,占尽了地利…… 再以他对汉人的了解,专戳汉人之短——其实宋军曹彬潘美之流,每一个人单独对上耶律休哥或耶律斜轸,倒不一定就会输。但问题就是,此次北伐四路大军之中,众将固然想要收回燕云十六州。但实际上,大约除了田重进父子之外,谁都有点儿私心。既怕自己挣不到军功,又怕同伴们挣下的军功盖过了自己。 而辽人在对抗宋军时,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位统帅——东路军由耶律休哥抵御;西路军则由耶律斜轸率兵阻拦。而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又是共一个祖父的堂兄弟,这…… 说到底,辽人之所以打败了宋军,实际上,就是因为这个韩德让太会算计人心了。 想到这儿,嫤娘忍不住想道,自家夫君也极善谋划,若是对上了这个韩德让……田骁的胜算会有几分? 几乎是这个问题一浮上心头,嫤娘便摇头叹息。 不是所有的人,生来便是智多星,聪明与蠢笨只在一线间。有的人更聪明,往往是因为环境造就的。 就拿田家人来说吧,本朝先帝与当今官家都称田重进为福将……田骁曾称戏称,真是难为了两朝皇帝安放在父亲头上的、这“福将”二字。事实上,打哪儿来那么多的福气?能保得田氏父子号称百胜不败? 归根到底,田家父子之所以能够百战百胜,一是因为将强兵壮,二是因为细心谋划、面面俱到,三是知己知彼……那才能百战百胜。 田骁长年防守南边儿的国境,自然对交趾国内十二部落的情况了若指掌。可要是说到北边儿的防线,田骁开始布防也就是两年不到的时间,再加上打探消息的不易……田骁对辽人的了解,肯定不如韩德让对宋人的了解。 所以,还是不要让田骁对上韩德让比较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落入辽人的手里,田骁岂会弃她于不顾? 现在是因为军务当头,所以他肯定没法子潜入辽军前来营救她,只要她还没死,只要他也还活着,迟早有一天,他定会迎回她…… 所以说,田骁对上韩德让,那只是早晚的事儿。 但出于嫤娘的考量,如果她能找到机会刺杀韩德让……无论是于公还于私,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 可目前辽人还没有对她真正放下戒备,此时行刺杀之死,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保命,然后安排退路,最后刺杀了韩德让再安全撤离。 这个念头,在嫤娘为耶律隆绪讲解了好几天的佛经之后,在嫤娘心头变得越来越强烈——如果说,萧太后睿智、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勇猛,那么,这韩德让……就是真聪明绝顶了! 无处的公务国事,他处理得又快又准……不消说,少年皇耶律隆绪对韩德让是有点儿抵触情绪的。但耶律隆绪对韩德让的才干却十分信服,不但从不曾怀疑过,而且还常常拿着韩德让已经批阅过的折子,翻来覆去的看,并且反复琢磨。 越是知道这韩德让是个能人,嫤娘就愈发感觉到……这个人,真不能留。 可若要刺杀韩德让,还想全身而退,既不能靠她一个人,也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最重要的,还得借助身边人的所有力量。 嫤娘瞅了个空子,趁曹氏不在的时候,将自己的想法用田氏密语与常平等人商量了。 常平等人向来奉她为主母,自然不会违逆她的意思。只是,众人也觉得要刺杀韩德让并不是一件……可以在短期内做得到的事。而如果想要做成这件事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小心谋划,可这么一来,她们岂不是在短期内,都逃不出去了? 嫤娘犹豫了许久,最终决定,就暂时留在辽营,哪怕将来要跟着这些人回到辽国的大京,那也要行剌杀韩德让一事! 第四百八十三章力劝 一旦嫤娘确定了目标,很快,伴当们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了。 而嫤娘在取得了少年皇帝耶律隆绪与萧太后的初步认可之后,所获得的自由,足以让伴当们顺利、且有目标性地融入到辽兵之中去。 常平等人一边想法子融入辽人,还一边抽空在辽营之中,用田氏密语做出了他们将追随主母去往辽国大京行事的隐秘记号,以期待将来郎君会派来增援,助他们行事。 就这样,嫤娘这边的人全部都安心呆了下来。 只除了曹氏。 往日在宋营之中,曹氏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小心保护着的,虽无甚建树,但因为身边有长辈们看着,侍女与年长些的武嬷嬷看着,倒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可现在,她身处于敌营之中,虽然倚仗着嫤娘的小聪明,暂时保住了性命……可她心中却焦急万分! 特别是,嫤娘其实一直防着曹氏,自然也不会告诉曹氏,她所做出的决定。 所以从曹氏敏锐的眼光来看,她惊恐地发现……夏氏不但日日在辽国皇帝的面前长袖善舞,而且还隐约有几分要讨好的意思?夏氏她疯了?她,她这是,这是想在敌营安家的意思?为什么?就为了劳什子的女官职位,夏氏她居然抛夫弃子地要认贼作父? 曹氏完全不能理解。 与夏氏的“消极怠工”不同,曹氏非常积极。她总是借着各种理由想要接近关押着宋兵俘虏的大牢,并且涎着笑脸去向辽兵打探各种消息儿…… 只是,曹氏的意图实在太明显,就连嫤娘等人都觉得她除了没在脑门上写着“我想出逃”这四个大字之外,简直就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相信连嫤娘等人能看出来,辽人岂会不知? 但嫤娘也没阻拦,毕竟从辽人的角度来看,她本就是来历不明之人,且她名义上还是宋将田骁之妾,虽然自称为安南国人,可也算得上是半个宋人。 若她真正对宋人的生死做到不顾一屑的话,落在辽人眼里,反而还有些生疑;倒不如让曹氏这个名义上的侍女在外为打听宋兵的景况而奔走,显得更加真实。 想要刺杀韩德让,没有长远的布署是不可能的。但嫤娘相信,只要她能在辽营站稳脚跟,以后总能找机会的。 但眼下最着急的,却是常平他们从辽营之中打探来的消息——那就是,辽人已有退兵之意。退兵倒没什么,但让人不好去猜测的是,被俘虏的那些宋军与宋来说……他们要怎么办? 嫤娘当然也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想来想去,除了对辽主耶律隆绪多多灌输佛学慈悲为怀的佛理,希望他能善待宋国俘虏之外,嫤娘只得暗中祈祷了。 ** 这一日,嫤娘受召去向耶律隆绪讲经,然而这一次,萧太后与韩德让却并不在,宽敞的毡房里除了耶律隆绪与几个心腹侍卫之外,便再无他人了。 嫤娘依例讲解了一段佛经之后便停了下来,说了几个佛陀的故事给耶律隆绪听。 只是,今天耶律隆绪的情况似乎不太好,不再像往日那般对她说的佛经故事饶有兴趣了。嫤娘也不说话,静静地陪在一旁,也有些走神。 “巴克西(老师),有件事,让我很是为难。所以巴克西跟我聊聊天吧,随便说点儿什么就好……”耶律隆绪低声说道,“母亲听从了逊宁(北院大王耶律休哥)和韩隐(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的话,决定斩杀四万宋国俘虏……” 嫤娘的心儿顿时狂跳了起来。 “我若是反对,母亲与大臣们会认为我软弱。可我要是答应了……却又觉得十分不安。巴克西,你要是我,你怎么选择?” 耶律隆绪有些失落地说道。 嫤娘沉默了半晌。 “陛下,这件事儿,您就不该问我——您明明知道,我虽非宋人,却与宋人关系匪浅……现在您要是给了我说话的权力,那……我势必是要想法子替宋人说上几句的。” “巴克西,你想说什么就说……咱们就这么聊一聊天,横竖到了最后,也许我们都不是能做主的人。”耶律隆绪说道。 嫤娘长叹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燕云十六州就是汉人的土地……前朝自石敬塘割了这十六州之后,中原有志之士,无不魂萦梦绕地想要取回。所以,宋国与辽国,一而再、再而三的锋火连天。不仅宋辽两国交恶,恐怕就是两国的百姓之间,也结下了血海深仇。” “陛下,您想想。这么些年了,汉人们发起的、想要夺回燕云十六州的战争……有谁数得清?” “如今宋军大败,无数兵卒与百姓被俘,依着南北院大王的意思,杀无赦、以敬效尤……陛下,这应该是大契丹国对付宋国俘虏的一贯作法。但我想问的是,屠杀俘虏,除了让生灵涂炭,也让宋人更恨契丹人之外,还有什么用?汉人想夺回燕云十六州的心思,何时熄灭过?” 嫤娘也低声说道。 耶律隆绪皱起了眉头。 “宋军俘虏,或杀或赦,皆不由我定。但以我妇人之仁的眼光看来……陛下,将来您希望大契丹国与宋国怎样?是世世代代、彻彻底底的不死不休,还是和平共生、划地而治,让两国百姓都安安心心的过上好日子?”嫤娘反问道。 耶律隆绪久久没有说话。 嫤娘亦陪坐在一旁,陷入了怔忡。 ——两军对阵,一方战败……岂是她一介女流之辈能够逆转生天的?别的不说,除了保住她自己与身边人的性命之外,她根本就连……想要拯救宋军俘虏的能力都没有。 但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尽最大的努力,劝说辽国贵族一二。 只是,现在她的身份太尴尬了啊。 第四百八十四章杀生天 嫤娘与耶律隆绪不知道的是,此时韩德让与萧太后正站在毡房门口,已经将嫤娘与耶律隆绪的对话给听得一清二楚。 韩德让与萧太后二人也呆住了。 半晌,韩德让朝萧太后打了个手势,两人静悄悄又慢悠悠地转身朝外头走去。 走了百十步远,韩德让才站住了脚步,说道,“燕燕,这安南公主……确实有些远见啊!连我之前也一心想着,要好好给宋人一个下马威,打得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提燕云十六州的事儿……但是,难保宋人就没有血性汉子,怕只怕,咱们打压得越狠,这反抗就越大啊……” “咱们这是身在局中,故不如她一个局外人看得清楚,”萧太后柔声说道,“……不过,她所说的那句话,我倒是很赞同的——将来,咱们到底想和宋国怎样?” 韩德让笑道,“……那还能怎么样?自然是直捣黄龙,灭了宋国,从此咱们大契丹国一统天下啊……” 萧太后摇摇头。 “燕云十六州入我辽国疆域已近百年,可汉人却心心念念的,一定要将燕云十六州夺回……不说大宋建国以后,不过二三十年光景,两代君主共发起了七次北伐……就是宋国民间零星的百姓抗辽暴动,一年之中总有那么七八次……” “五郎,咱们看轻了汉人心底的那骨子血性啦!宋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萧太后说道,“与其这样,我倒宁愿让两国息战,让百姓休养生息。” 韩德让看着萧太后,笑笑,把头转到了一边。 ** 嫤娘心神不宁地与同样心神不宁的耶律隆绪聊了一会儿的天,就被打发了回去。 回到了自己的小帐篷里,见曹氏不在,她便用田氏密语告诉伴当们,“……这个营地里,一共关押了咱们四万人……” 武嬷嬷立刻问道,“娘子,咱们能不能将那四万人解救出来,一同反了,闯回家去?” 嫤娘心乱如麻。 常平摇头,“不可。在那四万人之中,恐有大半是平民,根本没什么战斗能力……剩下的那一小部分真正的士兵,被俘虏的最大可能性,就是……他们是伤兵!这么一支老弱病残的队伍,说起来有四万之众,却不是精锐,而是实打实的拖累。就更不用说……咱们呆的这个辽营之中,至少也有辽国人精锐兵马二十万了……” 武嬷嬷张大了嘴。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天辽主寻了我去,就因为他有些于心不忍……因辽将想将这四万人斩尽!我在想着,能有什么法子救救他们吗?” 此言一出,众伴当皆心生不忍。 一时间,人人都不说话了,眼圈都有些微微发红。 半晌,六虎犹豫着说道,“娘子,咱们僮族有个杀生天的传说……” 嫤娘在瀼州呆了许久,自然很了解僮族的文化与习俗。僮族有个古老的传说,说不知何年代,有位嗜杀如命的部落首领,他将附近的部落一统之后,每天就以杀害异族人为乐,连本族人都看不下去,略劝了几句,居然也被杀了。 就这样,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上一句话。慢慢的,死在他手里的人越来越多,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原本是湛蓝的天空突然红得像火一样,地面也变得越来越热,突然一个炸雷响起,天火降临人间,将首领活活烧死……而之前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们的坟茔也被一同化为了灰烬…… 嫤娘沉吟道,“我拿这故事去和辽主说理儿?万一他们不信这因果报应呢?” 大个头无荆出主意道,“那咱们也弄死几个辽将,如何?” 常平摇头道,“欲盖弥彰……这样反而会加重他们对我们的怀疑,他们以前就杀俘虏,凭什么这回咱们一落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就开始莫名其妙的死将领?要是娘子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摩教杀生天的,岂不是实打实地告诉他们,‘你们的人是我们暗杀的,为了就是让你相信会有报应’……他们信么?” 武嬷嬷问道,“那咱们要是……什么都不说呢?他们自个儿无缘无故的死了人,又自个儿猜测是不是遭了报应呢?”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嫤娘的身上。 嫤娘想了想,问道,“咱们有法子……不露痕迹地杀死几个辽将吗?那个韩德让,他应该也是略通医理之人,且辽营军中也有军医,咱们可不能留下什么手尾。” 众人的视线便又齐齐看向常平。 常平想了想,说道,“要弄死几个人倒不难,郎君曾经传授过几招逆穴之法属下,若能近辽将的身,让属下截中了他们的命穴,只要血脉倒流几个时辰,就会慢慢衰竭而死。而从外表上看,他一不是中毒,二又没有外伤……应该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众人一听,都有些兴奋。 “只是,咱们要怎样才能接近那些辽将?还不让人生疑?”说着,常平又补充了一句。 众人冥思苦想。 是啊,这一点太难了。 毕竟在辽人的眼中,嫤娘一众不但是外人,而且还有可能是宋国的探子。在这个时候,没有辽人愿意接近她们,且大多数辽人对她们都抱有怀疑的态度。 在这个时候出手,无疑是件蠢事。 但是,如果她们不出手,是否宋军俘虏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等死? 嫤娘心急如焚。 一来……她完全没有把握,是否能凭那几句寥寥之语,便能劝得耶律隆绪放弃坑杀宋军俘虏的心思;这二来么,即使辽主耶律隆绪愿意赦免宋军俘虏,但辽国的南北大王们、以及萧太后、韩德让等人,也会同意么? 这时,曹氏突然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喊了一声,“婶子……” 常平立刻朝伴当们使了个眼色。 嫤娘接过了武嬷嬷递过来的茶盅,捧着喝水;常平、六虎与无荆等几人则垂手以立,一副聆听主母吩咐的姿态。 曹氏一进来,便见他们凑在一处,不免有些狐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第四百八十五章约逃 嫤娘问曹氏道,“你打哪儿来?” 说着,她又吩咐武嬷嬷,“倒杯茶水给副仪吃。” ——嫤娘曾经告诉胡嬷嬷等人,说自己的侍女名叫馥怡(谐音取自曹氏的官衔‘副仪’),本是京中田少夫人的心腹丫鬟,是被田少夫人指派了来,侍候她与田少将军的。 所以,“明眼人”都能理解,这什么这个名叫馥怡的侍女从头到尾都不怎么服从安南公主的管教,而且也不像其他伴当那样尊敬安南公主的原因了。 曹氏有些兴奋,便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今儿我听说,再过几日,辽军就要开拔了!” 众人面面相觑,没说话。 ——这不是废话么!两军交战至今,如今胜败已定,辽军不走……难道还要留下来过年? “这几天啊,不枉废我四处打点,终于问到了……俘虏营里,有个叫马令的老将,原是我祖父的属下,因伤被擒,如今他已经召集了近三千人,也想要闯出去……”曹氏兴奋地说道,“不如咱们与他汇合了,寻准了时机,一块儿逃出去。” 马令? 嫤娘依稀有些印象,确实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将。 可是…… 嫤娘看了曹氏一眼,问道,“哦?你可曾与他们说了,我也在这儿?” 曹氏顿时有些吱吱唔唔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嗔怪道,“婶子!您不是顶着什么公主的名头嘛,我哪儿敢乱说啊,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又告发了您,那可如何是好?” 嫤娘心中冷笑。 瞧瞧…… 曹氏尚在敌营,且还有嫤娘这个顶头上司约束着,居然还想着要避开嫤娘,往自己身上撸军功! 想想自己这方的人,只知一昧顾着自己。 再想想辽国的朝堂之上,哪怕少年君主耶律隆绪再不满韩德让此人,也会为了大局而隐忍避让;萧太后努力平衡各方权势,为了拉拢谋士韩德让,不惜放低身段;而韩德让在对着别人的时候,虽然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唯独在对着耶律隆绪的时候恭敬异常;以及南北院大王虽然权势滔天,在对着韩德让这个汉人的时候,却是事事言听计从…… 嫤娘顿时就有些泄气。 “婶子!难道您稀罕这劳什子的女官?您不惦记着我叔父,难道铎郎您也不管啦?”见嫤娘面色不虞,曹氏顿时就有些不悦。 嫤娘深呼吸。 “且说说,你们怎么计划的?” 曹氏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婶子只管听我的就是。”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一回,咱们计划周全了,定能安安全全地跳出去。” 嫤娘挥挥手,命众人散了。 她不说话,可不代表她看不穿曹氏的小心思——如今在辽营之中,曹氏的地位远不及嫤娘,莫说要打探辽军的动向了,没有嫤娘在辽主面前的地位,曹氏与众伴当几乎没法子在辽营中行走半步! 而如今,曹氏遮遮掩掩的,既不愿意告诉嫤娘,她与马令的计划,也不肯让马令知道嫤娘的存在……不外乎就是想两面讨好。在马令面前,她肯定吹嘘夸大了她在辽营里的地位;而在嫤娘面前,她也藏着掖着的,不想让嫤娘知道她与马令的联络法子,唯恐嫤娘夺了她的功劳。 “婶子?”曹氏见嫤娘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着急。 嫤娘淡淡地说道,“等你和马将军谋划好了再说吧……什么时候动手,算我一份。” 曹氏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已经被夏氏给看得透透的,不由得有些心虚、面红。 “婶子,您别怨我……实在是,事关重大。马老将军那边,也还没想出好的办法来……婶子,您可有什么好法子么?”曹氏软语相求。 嫤娘看了曹氏一眼。 这么说,曹氏是刚刚才和被俘的宋将联系上的? 嫤娘叹了一口气。 曹氏此人,给嫤娘的感觉就是不够冷静,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所以,嫤娘自己还没有筹划成功的事儿,自然不愿意告诉曹氏,免生意外。 “你想法子先和马老将军他们说说,让他们好生保持体力,留得性命在,将来才能起事。” 嫤娘交代道。 曹氏咬着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有些气苦。 她刚刚才拿到的主动权呢,如今就被夏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怎么一下子又夺了过去呢? 想了想,曹氏眼珠子一转,说道,“婶子,马老将军说,他们自被擒之后,三餐难继……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吃饱,好保存体力的?” 嫤娘看了曹氏一眼,反问,“若你是辽主,你怎么做?” 辽人都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将宋军俘虏尽数斩绝了,还会考虑让宋军吃饱饭?用意何在?辽人又不是傻子! 曹氏一噎,急道,“可咱们……总得想想办法啊!总不能一直让他们饿下去,本来就是伤患残弱居多了,再饿成这样,怎么起事?婶子,你一定要想办法啊……你我的性命,可全靠他们了呀!” 嫤娘被曹氏吵得有些烦躁,索性带着武嬷嬷离开了帐篷。 常平等人从不让嫤娘与武嬷嬷落单,见主母出来了,六虎与无荆又不在,当下便自动跟了上去。 主仆几人走了几步,便见营中的辽兵们,人人行色匆匆,不停地奔来走去,看起来十分忙碌。 嫤娘心中一动,审时度势,亦有些猜出了韩德让的意图。 ——恐怕辽军开拔在即了! 也就是说,被俘虏的宋军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因为辽人如果决定撤兵的话,肯定不会再留下活口的…… 这么一来,嫤娘几乎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她转头,小小声以田氏秘语吩咐常平,“……从今夜开始,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至少也要弄死七八个辽将……记着,要弄也弄死些身份不甚高的,免得咱们自己出事儿。” 常平领命。 第四百八十六章不如留下(上) 嫤娘带着武嬷嬷与常平在军营里选了块人少的地儿,散了一会儿的步。 不料,才走了几步,竟迎面撞上了萧太后与韩德让二人,且这两人的身边,居然还没有侍从。 嫤娘不好避开,便大大方方地上前拜倒,朝二人行了合什礼。 萧太后笑道,“公主也来散步?” 嫤娘知道,辽人对于规矩和礼仪,并不像宋人那么看重。辽国的君王与臣子之间,只要客气些就好,远远没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地步。 所以她便不避着,而是愁眉深锁,看了看四周,又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后娘娘……您,是不是决定要撤兵了?” 萧太后笑笑,反问,“……怎么?” 嫤娘再三犹豫,朝着萧太后跪了下来。 常平与武嬷嬷毫不犹豫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也跪了下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娘娘遇到了丁氏芙妲,不仅没有拿了丁氏芙妲的性命,还相信了丁氏芙妲的身份,丁氏芙妲无以为报,只能叩谢太后娘娘了。”嫤娘低声说道。 萧太后与韩德让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是,丁氏芙妲本是外族人……还请太后娘娘遣了人,送丁氏芙妲归去。他日丁氏芙妲回了安南,与弟弟重逢了,定会让遣使领了黄金千两归来……以报谢太后娘娘的大恩。”嫤娘继续说道。 萧太后笑道,“你先起来说话。” 嫤娘抬头,看了萧太后一眼。 ——她也是聪明人,岂会不知萧太后的言外之意?在这一刻,嫤娘几乎已经敢肯定,萧太后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了! 只是,嫤娘心里虽然明白,面上却还要扮出懵懂渴求的模样儿,站了起来。 常平与武嬷嬷也跟着站了起来,分立于她左右。 “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儿。过去……是我不晓得,差点儿把你当成女奴打发了,这都是我的不好,我给你赔个不是。”萧太后笑盈盈地朝嫤娘说道。 嫤娘有些惊讶。 可以说,萧太后是辽国最最尊贵的人儿之一了。而她,这个所谓的小国公主,放在辽营里,其实也是半奴半俘的身份,萧太后居然……向她赔不是? “这……丁氏芙妲可不敢当。”她急忙说着,还朝萧太后回了一礼。 萧太后拉住了她的手,恳切地说道,“要说,其实你也知道,文殊奴(辽主耶律隆绪的小名儿)的身边,确实少了一位像你这样儿博识强记又性情驯顺的人儿……所以我就直说了,公主,你能不能留在文殊奴的身边,好生辅佐他?” 嫤娘心道,果然如此! 其实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在辽主耶律隆绪的面前暗暗展示自己的才学,为的就是让耶律隆绪提出,让她正大光明地留下来…… 因为,她想要寻找机会刺死韩德让。 此时萧太后开了口,嫤娘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要看向韩德让,且面上还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半晌才说道,“太后娘娘的厚爱,实在让丁氏芙妲汗颜。要说能人,贵国朝中,定有比丁氏芙妲好的人在……而丁氏芙妲,如今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 此时应该要哭,露出思乡之愁才是。奈何她却哭不出来……无奈想到了远在汴京、尚处稚龄的小女珍宝儿与一年比一年看着老相的婆母与母亲,嫤娘顿时红了眼眶。 “……只想着,若是还能在有生之年,回华闾府去看一看故土,哪怕只能看上一眼……就是死,也值得了。”她微微啜泣道。 见她连“死”这个字都搬了出来,萧太后不好再劝,气氛有些尴尬。 韩德让见状,和声安慰道,“公主不必太忧怀……有件事,韩某一起觉得很奇怪,只是贸然问起,只怕冒犯了公主,所以……” “韩大人请说罢,”嫤娘侧过脸去,拿出帕子来小心擦干了眼睛,复又转过头来,双手交叠置放于小腹处,站姿挺拔而又秀美。 “公主是安南国人,缘何对汉人的学问如此精通?”韩德让问道。 嫤娘涨红了脸。 “不瞒大人说,幼时丁氏芙妲生长于华闾皇宫之内,父王母妃聘了汉人的女先生与宫庭嬷嬷过来,当时只教导丁氏芙妲琴棋诗画的,不料……”她声如蚊蚋,看起来表情有些别扭。 但韩德让与萧太后还是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当年安南公主的父亲,应该是想把女儿培养好,再送与宋国君主为妃妾,以保两国之安的。只是后来,安南国国君父子反目成仇……这位安南公主不幸在动乱中流落民间,最后为宋将田骁所得。 看看这位安南公主,即使面上有块难看的大疤,却依旧遮不住她姣美的容貌,且宽大、并不合身的衣袍也能隐约现出她妙曼的身姿…… 这样的美人儿,毁了容却依旧风姿不减。当年被宋将田骁所得时,又正值青春少艾,哪个英雄见了这样的美人儿,还愿意放手? 韩德让与萧太后对视了一眼。 跟着,韩德让又问,“那照这么说,公主殿下博览群书,还是到了宋国以后的遭遇?” 嫤娘毫不客气地往自己面上贴金,“……不错。那田少夫人待丁氏芙妲极好,少夫人出身名门,祖上号称九世书香,府里更是藏书无数……丁氏芙妲自与少夫人做伴之时起,便被少夫人把手言传地教导着,也看了几本书,故此在韩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倒让韩大人见笑了。” 萧太后叹道,“中原果然富庶,不过区区平民百姓家,居然也藏书万千……真真儿让人羡慕。” 韩德让定定地看着嫤娘,突然说道,“公主殿下,有一言,韩某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四百八十七章不如留下(下) “韩大人请讲。”嫤娘客气地说道。 韩德让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好颜色!” 嫤娘与萧太后俱是一怔。 嫤娘知道自己生得好,故此在落入辽人之手时,才会下了狠心划伤了自己的脸。 但是,韩德让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了什么? “恕韩某无状,却仍然要说上一句……您虽贵为一国之公主,却落得如今为妾为奴的地步,公主的容貌就是罪魁祸首!”韩德让上下打量了嫤娘一番,摇摇头,说道,“眼下就算公主面上微有瑕疵,哪怕是咱们派人送了公主南去,也没法子保证公主在路上的安全……” “毕竟自古以来,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如今更值战乱,谁也说不清,若是公主在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居心叵测之人……”说着,韩德让又看了看跟在嫤娘身后的常平与武嬷嬷,叹道,“公主殿下又何必要让身边最亲近的人们白白送死呢?” 嫤娘闻言大怒! 韩德让的这番话,含沙射影的暗示着,她绝对走不了…… 只是,眼下可不是逞能的时候。 所以嫤娘拼命地压下了满腹的怒火,只低垂了眼睑,扮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依韩某之见,公主倒不如留下。我朝与那迂腐的宋国可不一样……女子不必拘于后院之中,侍奉男子为天。只有腹中有真才学,弱质女流也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说着,韩德让含笑朝萧太后看去。 听了他的话,萧太后亦报以一笑。 韩德让又说道,“公主虽已年过三十,却风姿甚佳,何苦冒险踏上几千里的路, 不如趁如今我国君王尚年幼,公主且留在皇上身边辅佐几年,待几年之后我君王大成了,公主也能留个贤名于世,岂不美哉?” 说着,韩德让又道,“当年公主于贵国之内……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定有人毁谤造谣。公主就带着几个旧部回去了,岂不是坐实了谣传?倒不如在我国呆上几年,到时候我国遣了重兵,风风光光地送公主南去……岂不教公主吐气扬眉?” 嫤娘半天都没说话。 这个韩德让! 说他善于攻计人心……简直除了田骁,再无人可与他媲美了! ——这一番话,若嫤娘真是安南公主的话,那简直就被韩德让给说到心坎上! 但嫤娘还是仔细地想了想。 “太后娘娘与韩大人的美意,丁氏芙妲先谢过了。只是……这些年,丁氏芙妲流落在外,多亏了旧部扶持……我们逃出了宋营,原本就是为了想回乡。所以……”说着,嫤娘面露难色。 萧太后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是啊!这底下的人啊,有时候处一处,还真处出感情来了……就和自己的家里人一样!这是大事儿,原也该和他们好好商量一番……”萧太后和气地说道。 嫤娘感激地说道,“丁氏芙妲多谢太后娘娘的体恤……” 韩德让见萧太后唱了红脸,他便少不得要出来唱白脸,唬嫤娘道,“那公主殿下可要抓紧时间考虑了,如今宋军已退,咱们也要撤兵了。” 嫤娘立刻问了一句,“敢问韩大人,若是撤了兵……那,营中的宋军俘虏……大人,他们,他们会怎么样?” 韩德让笑问,“公主想让他们怎么样?” 嫤娘咬着嘴唇,跪下了。 “丁氏芙妲无状,先前听说了皇上的担忧……按说,丁氏芙妲是外族人,辽人与宋人之间的恩怨,丁氏芙妲没有资格评说。但是,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这可是几万人的性命啊!韩大人,太后娘娘,冤冤相报何时了!求你们,放了这些人吧!” 萧太后但笑不语。 韩德让亦轻笑,“公主殿下好心肠……莫非忘了当初是何人逼迫堂堂一国之公主为妾的?” 嫤娘满面通红,却仍然大声说道,“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啊……今日就算辽军战败,丁氏芙妲也会跪在宋将的跟前,为被俘的军民百姓求情的……” 见萧太后与韩德让都不说话了,嫤娘一横心,说道,“太后娘娘,萧大人!这些宋人,可足足有几万人哪!你们杀了他们,他们的妻儿、父母、兄弟姐妹们失了家中的顶梁柱……就会有数十万人来憎恨辽人,这,这对辽国又有什么好处?” 萧太后淡淡地说道,“公主累了,先回去歇着吧。等明儿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你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太后娘娘!”既然已经说到了战俘们的生死问题,嫤娘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但打断了萧太后的话,还大声说道,“枉杀人命,会触犯天意的,您就不怕报应,不怕布洛克的杀生天么?” “杀生天?杀生天是什么?”一个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少年君王耶律隆绪不知于何时,竟然站在了一旁,想来已经听众人说了一会儿的话了。 嫤娘便将僮族杀生天的传说告知了耶律隆绪。 只是,她将杀生天中的报应——天降怒火的桥段,给改成了那嗜杀成性的首领最后被化成利刃的鬼魂给割尽了一万刀,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才死的惨烈报应。 看得出来,韩德让与萧太后都没把这个当成一回事。 耶律隆绪倒是很在意,奈何韩德让与萧太后待他也只是面上的耐心,实际却有些急切,反而还有些埋怨耶律隆绪不懂得识大体…… 嫤娘也不以为意。 到目前为止,虽然有些犯险,但总算是,一切正按着她想走的方向去:韩德让与萧太后终于开口让她留下来,而且态度诚恳,可见得,辽人已经相信了她。以及她也把“报应”的种子种进了萧太后、韩德让与耶律隆绪的心里。 接下来,就要看常平他们的本事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报应(上) 嫤娘自然劝不动萧太后、韩德让与辽主耶律隆绪等人。 而鬼神之事,也确实上不得台面。嫤娘面上有些垂头丧气,忧心忡忡地与他们作别,然后沮丧地回到了她的帐篷里。 但几个人一回到帐篷,嫤娘朝武嬷嬷使了个眼色,武嬷嬷便立刻找了借口,邀着曹氏出了帐篷。跟着,嫤娘与常平、六虎和无荆等立刻开始了密谋。 “无论如何,从今儿夜到,到明日午时,定要让他们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死上几个人才行……哪怕是些不相干的人。”嫤娘说道。 常平想了想,“呆会子就是饭时,他们肯定扎堆用饭,要是咱们能溜出去,又能近得了身的话,属下便能用点穴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几个人……” 嫤娘想了想,摇头道,“今日午时不妥,不如等到晚膳时分,天将黑了,行事也便宜。” 众人点头。 又商议了一阵子,众人决定天一黑就由嫤娘装病,然后伴当们才好光明正大地在外为求医奔波行走,且行踪不易暴露。 至于装病么,这个不难。田骁擅医,连带着他的妻子与亲卫们都对医术一知半解。 只是嫤娘还真的必须有点儿什么事才行,毕竟辽军军营里的军医也不好哄骗。 当下,常平就向主母告了罪,让武嬷嬷搭了块帕子盖在嫤娘的手腕上,常平摸到了主母的脉像,掐着穴位静待片刻,又松开了。 “属下得罪了,娘子莫怪,”常平跪下,朝嫤娘请罪,“……恐怕晚饭时分还要再给娘子掐一次脉,到了夜里,恐娘子会因郁气郁结而呕吐、昏迷……不管辽人开了什么方子给娘子,只管一律扣下,只清饿两日就能好。” 嫤娘点头,“无妨。” 晌午无事,嫤娘便带着武嬷嬷出去转了几圈。 田骁少年时期沉迷于医术,当年向云华道长求教之时,得了这点穴之术,没少拉着几个伴当靶子,所以常平常康几个都会。 先前常平为嫤娘点穴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她,他点有穴,有微阻血脉逆行之效。初时不见症状,走多几步便觉得头晕眼花,胸闷气短。但若行走得快了,血气旺盛了,恐会冲破关碍,症状就会消失。而若是只躺着不动,时间长了,自然血脉就通了。 所以常平的建议就是,先让嫤娘出去露露脸,让所有的人都先知道一下,她病了。到了天快擦黑的时候,他会再给嫤娘点一次穴,使她看上去病情加重,但实际上又对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儿伤害。 于是嫤娘带着武嬷嬷在外头走了一圈,果然觉得气喘吁吁的,而且心口闷,脑子发晕…… 她也不客气, “嘤咛”了一声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听到了武嬷嬷撕心裂肺的惊慌尖叫声音…… 嫤娘其实是有知觉的,只她闭着眼,感觉到武嬷嬷把她抱了起来,送回了帐篷里,然后常平、六虎和无荆他们几个非常夸张地跑来跑去,“惊慌失措”的四处求人来为她医治。 最后惊动了胡嬷嬷,胡嬷嬷领着个军医模样的人儿来了。 再装下去,恐怕瞒不过军医。 所以嫤娘适时的醒来,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武嬷嬷嚎啕大哭。她本是正宗的僮族人,平日时说官话还得咬文嚼字的,这一着急,一连串口音浓重的僮语脱口而出,胡嬷嬷等人当然听不懂,却也对嫤娘的病情深信不疑。 军医已经号上了嫤娘的脉。 “嬷嬷,你别哭了,我,我不碍事。”嫤娘弱弱地说道。 军医号完了脉,对胡嬷嬷说道,“事儿倒不大,就是有些肝气郁结,恐是心思太重了。这是富贵病,药石无医,静养几日就好。” 胡嬷嬷乃是萧太后的心腹,对于今天发生的事当然了若指掌,自然也明白军医所说的,这位安南公主“心思太重”的原因也有几分清楚,当下便笑笑道,“有的事儿,不是您这个身份现在就能做到的,还不如养好了身子,做些有用的事……更来得实在。” 嫤娘含泪点了点头。 胡嬷嬷领着军医走了。 嫤娘下地儿,扶着武嬷嬷在帐篷里走动了几圈,果然觉得那种眩晕气闷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常平与六虎、无荆几个坐在一旁,用僮族语小小声讨论着晚上的行动。 到了晚饭时分,曹氏兴冲冲地回来了,她频频暗示着嫤娘,快让武嬷嬷等人出去,她有话要和嫤娘讲…… 嫤娘却只作看不见,皱着眉头抚着心口,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儿。 ——方才常平又给她掐了一次脉,先前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嫤娘在心中暗自计算着最佳的时间,是以对曹氏的暗示恍若不觉。 曹氏有些心急,加重了语气说道,“婶子!我有话要对你说呢……” 嫤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觉得有些头晕,又见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心知此时正是时候,连忙喊了一声,“嬷嬷,我头晕!” 武嬷嬷立即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我的公主!” 常平几个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听得武嬷嬷一声吼叫,静默了几息之后,无荆先掀了帘子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胡嬷嬷!胡嬷嬷救命,救命……” 过了一会儿,武嬷嬷又大声嚎叫了起来,常平似也被吓着了,也跑出了帐篷,去找人求救去了。 曹氏被吓傻了,缩到了角落里怔怔地看着嫤娘,不知她发了什么病。 武嬷嬷毫不客气地指挥她,“快给公主倒杯温水来啊!” 曹氏浑浑噩噩地去倒水,又哆哆嗦嗦地捧着杯子送去给嫤娘。 武嬷嬷接了茶水过来,又递给嫤娘,嫤娘吃了两口就“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正好无荆请了胡嬷嬷过来。 胡嬷嬷刚一踏进帐篷,就看到安南公主的侍女与婆子正围着她,她则呕了个昏天暗地,眼看着都已经翻起了白眼、还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儿,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哎哟,快,快来人啊!军医,快找军医来……”胡嬷嬷也着急地大喊了起来。 第四百八十九章报应(中) 嫤娘和武嬷嬷年纪长些,经历的事儿也多,演起戏来……逼真的很。 而曹氏虽然年轻,却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夏氏快不行了。这夏氏要是真不行了,辽主还会留着她嘛?所以曹氏也是一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模样儿…… 胡嬷嬷不敢怠慢,连忙一迭声的叫嚷着赶紧请军医。 刚刚才回到帐篷里的常平赶紧响亮地应了一声“小的遵命”,然后又跑了出去…… 不多时,常平果然请了位老军医过来,替嫤娘诊治了一番。 其实这位军医诊治出来的病因,也与晌午的那位军医差不多,都说嫤娘是因为忧思郁结而犯的病。 可胡嬷嬷亲见嫤娘又呕又吐、还喘不过来气的模样儿,哪里肯信。不由得一连让人去另请了几位军医过来。 每一次,常平和无荆都抢着去了…… 具体常平是怎么做的,嫤娘并不知道。 但最终,她的病情甚至惊动了辽主耶律隆绪、萧太后和韩德让! 而韩德让居然亲自替她号了脉…… 这一点,可真正让嫤娘吓了一跳! 也幸好常平点穴的法子是逆行血脉,所以嫤娘并没有明显的症状,只是头晕胸闷得厉害。韩德让替她号完脉,又与萧太后低语了几句,然后萧太后就让胡嬷嬷去取了个什么物事过来。 不多时,胡嬷嬷取了个木匣子过来,交与武嬷嬷,说道,“这是雪蛤丸,不一定对症,但服用了也对女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用温水化了,让你主子服下,睡一觉起来,兴许明天就好了。” 见韩德让也懂医,嫤娘不敢再装,只躺在床上弱弱地说道,“惊动了太后娘娘,陛下与韩大人,丁氏芙妲实在,实在……汗颜……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都怪嬷嬷小题大做……” 武嬷嬷哭着又呜哩哇啦地用僮语说了一大通…… 萧太后坐在嫤娘床边,拍拍她的手,说道,“……总之你也别想太多,汉人有句话,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早些歇着吧,咱们走了。” “馥怡,替我送送太后娘娘,陛下和韩大人。”嫤娘吩咐曹氏道。 说起来,曹氏还不曾与辽主和萧太后几人打过照面,此番得见,不由得有些畏畏缩缩的。萧太后不悦地看了曹氏一眼,也没说话什么,领着儿子耶律隆绪和韩德让出去了。 “娘子?”武嬷嬷捧着雪蛤丸,问嫤娘。 嫤娘当然知道雪蛤丸的功效,当下便摇了摇头。 ——如今她在辽营之中地位不稳,自然不能吃这雪蛤丸,万一吃了这雪蛤丸,面上的疤痕淡化了可怎么好?田骁又不在身边,若是有人觊觎她的美色,那可如何是好! 曹氏送走了萧太后一众,进来急急地问道,“婶子,要不,咱们刺杀了这辽主,如何?我瞧他还是个少年,恐怕功夫还不大行……常平、无荆和六虎,随便哪一个应该都能轻易了结了他……” “你不要命了?说话这么大声!”武嬷嬷横了曹氏一眼。 曹氏被吓了一跳,惊觉失措,不由得左右看了看,有些心虚。 “辽主虽年幼,可他却有四个弟弟……辽国没了他,萧太后还在,你杀了他又有何用?”嫤娘淡淡地说道。 曹氏一想,有些明白了,忍不住咬着嘴唇,面上泛起了潮红。 不多时,常平与无荆把军医送走了,又回来复命。可是,却只有无荆一人入帐复命, 常平却并不在。 因曹氏也在,无荆不好明说,只朝主母点了点头。而嫤娘也知道常平估计是没回来,也不知潜伏在哪个旮旯里暗算落了单的辽将去了,却也不问。 折腾了这许久,已到了深夜。 嫤娘睡下,命曹氏与武嬷嬷陪房。 只是,武嬷嬷一躺在地铺上就鼾声大作,睡得不醒人事了。曹氏有些着急,简直就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嫤娘说,可又见嫤娘病着,又不好说。 就在她万分纠结的时候,嫤娘却频频唤她,一会儿觉得冷要加被子,一会儿口渴了要吃茶,一会儿又觉得有些热了让除被子…… 曹氏被她折腾的……刚过三更,就累得沉沉睡了过去。 嫤娘躺在床上不说话,武嬷嬷的鼾声也消失了,在帐篷外间守夜的六虎和无荆也没了动静。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实际上并没有人睡去,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常平的归来。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嫤娘才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响声,也不知是什么。 候在外头的六虎立刻打了个呵欠,低声对无荆说道,“我出去方便,你守在这儿……” 无荆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六虎出去了,跟守卫嫤娘帐篷的辽兵聊了几句天。 过了一会,无荆也跑到了帐篷门口,小小声叫着六虎,也与辽兵说笑了几句。 嫤娘竖着耳朵细听。 不多时,无荆和六虎都进来了。 武嬷嬷悄悄地摸着黑,去了帐篷外间,和他们轻轻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悄悄地回来了,趴在嫤娘耳边说道,“……娘子放心,常平回来了,已经成了事,明儿至少也得死上二三十个人……” 嫤娘被吓了一跳! 常平这么厉害?居然暗算了二三十个辽将!原她还以为,只要能弄死五六个也就够了,没想到…… 可这么一来,她又觉得有些与有荣焉! 常平可是田骁一手带出来的呢!常平都能凭一己之力,在敌人的地盘上,不动声色地弄死了那么多的人,可见得,还是她的夫君更厉害! “让他好好歇息,咱们也赶紧歇了,明天事多得很。”嫤娘轻声吩咐道。 武嬷嬷又摸着黑出去传话去了。 黑暗中,嫤娘瞪大了双眼,看着模糊的帐篷顶,陷入了沉思。 明天要怎么面对这二三十个辽将莫名其妙的死亡呢? 第四百九十章报应(下) 清晨,嫤娘早早起来,营地里一切正常,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辽主使了侍卫过来请她去讲经,离开帐篷之前,嫤娘看了常平一眼。 常平却只是与武嬷嬷跟在嫤娘身后,只垂首而立,并不言语。 嫤娘出了帐篷,往耶律隆绪的毡房而去。一路上,辽营之中风平浪静的,并没有传出任何……异样的消息来。 到了耶律隆绪的毡房之中,少年君王先是过问了一下嫤娘昨天的情况,听说无事,两人才各捧了一卷佛经看了起来。 嫤娘总有些心神不宁。 看得出来,耶律隆绪也有些闷闷不乐。 两人捧着佛经,根本就看不下去,嫤娘也没什么心思给耶律隆绪讲些小故事。 半晌,耶律隆绪才说了句,“洛克西,韩安达已经让人在易水河畔挖了个大坑……” 嫤娘的心,顿时怦怦狂跳了起来。 ——辽人在河边挖了个大坑?做什么?这是准备杀尽了俘虏之后就地掩埋吗? “洛克西,那天听了你说的摩教杀生天的故事以后,我,我真恨不得……也天降些诅咒下来……我大契丹的勇士,从来都只在马背上杀敌,什么时候要靠残杀伤残病弱来显示咱们的强大?”少年君主低声说道。 “陛下!”嫤娘打断了耶律隆绪的话。 跟着,她又轻声说道,“您是一国之君,说这些……不合适。” 耶律隆绪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窗外,不再吭声了。 外头突然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音…… 嫤娘心头又开始狂跳了起来! 耶律隆绪皱眉,扬声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 片刻,有侍卫进来禀报,“……大汗,不,皇上,营中恐有敌袭,南院大王命人过来保护咱们,请皇上不要离开毡房。” 这下子,嫤娘简直就是又惊又喜! 这,这……有敌袭? 难道说,竟是田骁带兵攻了来,是要迎她回去了么? 这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便过…… 这怎么可能呢? 她呆在这辽营之中,据常平他们的观察,恐怕辽兵人数远超二十万以上。田骁再怎么骁勇,手里只有三万兵马,且恶战了那几场以后,恐手里的兵马已经折损过半。 嫤娘毫不怀疑,田骁一定会尽所有,来营救她回去。 但是,她不希望他用这么愚蠢而且惨烈的方式。 毕竟他手里的兵马,可全是瀼州子弟兵啊!是他和她都当成儿子一样,关照养育了十数年之久的兵蛋子……每一个兵将的折损,对嫤娘来说,都是一场苦难! 相信以田骁之聪慧,应该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听说是有敌袭,耶律隆绪挥挥手,让侍卫下去了。 有了这个小风波,纵然嫤娘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但耶律隆绪倒是镇定了许多,翻看了一会儿的佛经之后,又向嫤娘提了几个问题。 嫤娘勉强自己静下心来,一一回答耶律隆绪的问题。 只是,外头的喧哗声音却越来越甚。 耶律隆绪皱着眉头站起身,走到了毡房门口。 嫤娘也跟了过去。 “隆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耶律隆绪说道。 一个壮汉应了声,匆匆走了。 很快,他就跑回来复命,“启禀皇上,营东的阿鲁机死了!以及富隆、莫岐山、萧达念……都是莫名其妙的就死了……现在韩大人和北院大王正在前营处理此事。” “什么?”耶律隆绪奇道,“他们……莫名其妙死了?” 嫤娘也大为惊异。 之前常平跟她说起这截脉阻血流之事,她还有些不相信……可现在,明明常平就是昨天晚上天黑以后才动的手脚,现在这会子都快到午时了,那些被他动了手脚的人,居然现在才出事? “走!咱们去看看。”耶律隆绪抬腿就走。 嫤娘强忍着,并不回头去看常平,而上跟上了耶律隆绪的脚步。 常平与武嬷嬷与耶律隆绪的侍卫们一块儿也跟了上去。 前营果然闹哄哄的。 不过,跟着耶律隆绪也有好处。那就是……他一开口询问,周围便立时有兵将恭恭敬敬地向他禀报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来。 原来方才在练兵的时候,几个百夫长和副将就突然倒地不起了。军医赶过来查看,排除了中毒而死的可能性。所以众人认为有敌袭,可将几位死者扒光了衣物一看,却不见有任何伤口。再加上莫名死亡的人数越来越多,这才引起了众人的恐慌…… 当听说百夫长阿鲁机是在练兵的时候猝死的,耶律隆绪还没说什么;可等到那回话之人说,富隆、莫岐山、萧达念也是在练兵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倒下,而且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伤口的时候,耶律隆绪有些动容了。 这时,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好啦不好啦!咱们西大营的百夫长喀双也死了!快,快派军医去看看啊……” 耶律隆绪瞠目结舌地站在一旁。 周围有士兵在议论纷纷的。 “这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阿鲁机和富隆他们做了不敬的事,冒犯了萨满大神?” “依我看,这是恶鬼来索命啊!这些天咱们斩杀的宋人太多了,是不是有鬼啊?” “我看,是有人投了毒……不然他们怎么死的那么蹊跷呢?” “可是军医不是已经说过了,他们几个并没有中毒!” “既不是中毒,又没有敌袭,那他们是怎么死的?阿鲁机可是金刀英雄,他曾经单枪匹马地杀死过一头熊!” “就是!没准儿就是他们造孽太多,所以遭到报应了呢?” 嫤娘一直暗中观察着耶律隆绪。 见他听到“报应”二字而变得面色惨白的时候,她忍不住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四百九十一章时机到(上) 耶律隆绪微微侧过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问向嫤娘,“洛克西,这,这……这是不是……杀生天?” 嫤娘立即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很肯定地说道,“不是。” 耶律隆绪一怔。 “他们不是我安南国民,也并不信奉摩教,所以他们聆听不到布洛陀的教诲,也看不到圣光……杀生天对他们来说,只是无稽之谈。”嫤娘说道。 顿了一顿,嫤娘又道,“您还是不要多想了,兴许是有其他的原因。” 耶律隆绪沉默了半晌,才说道,“这其实是上天给我的警告啊……” 这时,萧太后与韩德让匆匆赶到,耶律隆绪见了,也急忙上前。原来萧太后与韩德让在东营发生战将猝死的情况以后,已经在第一时间赶过去看了,这会子刚过来,却又听说西营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不觉有些头疼。 嫤娘被常平和武嬷嬷只凑在一旁看着,也不吭声。 耶律隆绪有些激动,上前去和萧太后低声说了几句话……可萧太后却沉下了脸。韩德让见状,略劝了萧太后几句…… 大约萧太后并不同意儿子的意见,于是耶律隆绪拂袖,忿然离去。 嫤娘愣了一下,待耶律隆绪走远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耶律隆绪身边的女官,连忙也带着常平和武嬷嬷想要追上去。 萧太后的动作比她快,已经快步追去了。 韩德让跟在萧太后的身边,在与嫤娘擦身而过时,低声说了一句,“公主殿下请先自回帐篷去吧,想来今日陛下暂时也不会再召见了。” 嫤娘又愣了一下,连忙应了一声是,停下了脚步。 待耶律隆绪与萧太后、并韩德让等人去远了,她才带着常平和武嬷嬷回了自己的帐篷。 外头仍然时不时地想起匆忙的脚步声与兵士们来往奔跑的声音…… 曹氏仍然不在,嫤娘一众窝在帐篷里, 也不说话,都只拿眼睛看着常平。 常平摸摸头,比了个三十五的手势。 ——所以说,会死三十五个辽将? 帐篷里所有的人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一个人吱声,大伙儿只是抿着嘴儿偷偷地笑,然后相互看着对方,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武嬷嬷没能忍住,悄悄地说道,“娘子,不如让常平教了咱们这个法子,咱们想办法……用在韩……的身上,岂不是一了百了?” 常平一怔,摇了摇头,“光是这认穴定穴的功夫,我跟着郎君练了五六年才成……与其让娘子去冒险,倒不如让我去……” 嫤娘摇摇头,低声说道,“咱们连退路都没有,可不能轻举妄动。再说了,对着寻常兵将下手容易,韩德让却是重臣……故计重施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咱们从长计议罢。对了,这几天,你们有收到郎君的信儿吗?” 常平与六虎、无荆都轻轻地摇了摇头。 嫤娘轻叹了一声。 “咱们在这儿,暂时性命无忧,衣食皆有的。可苦了外头的他们了……没有我们的消息,还不知道他急成了什么模样儿。”她轻声说道。 武嬷嬷犹豫了一下,问道,“娘子,您说……咱们来了这么一出,那,辽人还会不会杀尽那些……咱们被俘虏了的人啊?” 嫤娘想了想,说道,“接下来,咱们得做两手准备……曹氏心术不正,咱们得防正。可她与被虏的人接上了头……看在都是宋人的份上,咱们就得不露声色地帮他们一把……若是辽人有心要放了他们,就算他们逃了,也不会追究……” 常平也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娘子,好教您得知……先前辽军不是截胡了曹彬的粮草吗?后来那些粮草,一直都在咱们手里,郎君送不过去。最后……全部都埋在了离此处不足百里远的歧沟关内。而且除了粮草之外,还有不少兵器。要是他们能逃出去的话……只要能先逃回歧沟关,吃上一顿饱饭之后再拿了兵器……大约也能勉强成为一支战斗力量。” 嫤娘皱眉道,“问题就是,这事儿得避开曹氏。旁的不怕,就怕曹氏又贪图军功,反倒误了大事……这事儿交与你们仨,首先要先想法子跟着曹氏,与那被关押的宋军接上头,咱们再从长计议……” 常平等人应了一声。 嫤娘又提醒他们,“辽军拔营就在这两日了,得赶紧些。” 常平等人郑重应下。 天黑时分,曹氏兴奋地回来了。 “婶子!你被关在这里头,不晓得外边的事儿……”曹氏神秘地说道,“……今儿辽营里死了不少人!足有七八十个!!!” 嫤娘瞪大了眼睛。 武嬷嬷看不得曹氏的得瑟样儿,没好声气地说道,“……怎么副仪说的,和我们打听到的不一样呢?明明外头一共死了三十五个人,东营二十一人,西营一十四人……其中副将三人,仪将两人,牙将七人,百夫长十一人,十夫长十二人……” 曹氏一滞。 “我在外头奔波,恐是一时听岔了……”曹氏有些不自然,又为自己辩解道,“那些辽人说的话,怪里怪气的,听岔了也是有的。” 嫤娘打断了她的话,“你与马令将军说一声,就说……让他们做好万全的准备,两日之内,咱们必定起事!” 曹氏一听,神色一凛,“婶子,您的意思……” 一听说有实质上的消息儿,曹氏对嫤娘的称呼就由“你”变成了“您”。嫤娘脸色不变、心里却有些好笑,而待在一旁的武嬷嬷却更加瞧不起曹氏了。 嫤娘也不以为意,只神色凝重,又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了句,“两日之内,辽人必会拔营而去……到时候,就是咱们生死一线的时候。” 闻言,曹氏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婶子放心,我必定会让马将军知道此事。” 嫤娘微微颌首。 她看了正站在一旁的亲卫无荆一眼,并不言语。 而无荆虽然面无表情,眼睛却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他天生身材高大,四肢发达,可头脑却并不简单。 主母的意思……分明就是让他趁机跟踪曹氏而去,与马令将军联系上,再把主母的意思传达出去啊! 第四百九十二章时机到(中) 曹氏得了信儿,果然没能忍得住,用过了晚饭便又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无荆和常平悄悄儿跟了上去。 很快,无荆就回来了。 而曹氏则到了掌灯时分才回。 嫤娘也不问她,径自吩咐武嬷嬷去要了些水,用帐篷外头的小炉子煨得温热,主仆几个将就着洗了脸洗了脚便睡下。 常平却一夜未归。 第二日清早,嫤娘也不知常平是何时回来的,但他总归还是回来了。 这时,辽主耶律隆绪又使了人过来请嫤娘过去,嫤娘不好推托,又想着常平昨天一夜未归,不如今儿再带着他出门,万一以后有什么事,也好用今日他的行踪来证明。 于是,嫤娘便命常平与武嬷嬷同行。 常平本就是田骁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不然也不会被田骁安放在嫤娘身边。此时他亦猜透了主母的用意,便向武嬷嬷讨了块帕子,沾了冷水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便跟着嫤娘去了。 嫤娘去到耶律隆绪的毡房里,却见耶律隆绪一脸的喜色。 “洛克西,母后答应我退兵了!”耶律隆绪兴奋地说道,“逊宁(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本欲请旨越黄河追击的……从一开始我就不同意此事,昨儿夜里我与母后……咳咳……总之,今儿一早就已经使了人去给逊宁传令,让他撤兵,约摸今晚就能回来。明儿一早啊,咱们就回大京去!” 嫤娘一怔。 耶律隆绪之意,昨天晚上他应该与萧太后吵闹了一番。当然到了最后,大约是耶律隆绪赢了……然而萧太后并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嫤娘猜想,大约也应该是退兵对辽人也有好处,否则萧太后绝不会轻易同意。 想通了这一点,嫤娘忍不住又看了耶律隆绪一眼。 半大的少年仍然陷入兴奋之中,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达到他所想而倍受母亲的重视而感到高兴。 不管耶律隆绪是出于什么样的政见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对于宋军来说,这简直是个不能更好的消息了。 嫤娘由衷地朝耶律隆绪行了一礼,“陛下,丁氏芙妲替苍生百姓……多谢您啦!” 这回轮到耶律隆绪发愣了。 半晌,他才摇头轻叹,“洛克西,你,你……唉,你也太良善了些。” 嫤娘但笑不语。 给耶律隆绪讲解完佛经,嫤娘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这才将六虎、无荆等人聚集起来,开始问起常平昨天夜里的事。 常平便将昨夜的遭遇一一说来。 原来,辽营之中,有几个低阶辽兵原是殉国大将杨业的部下,此次随征,本想找机会寻回旧主的,不料杨业战死,那几个也就息了回国的心。 后来,宋军俘虏中,有人认出了杨业的旧部,他们本就在商议着要如何逃出去。又因曹氏惯爱在辽营里晃悠、寻找出逃机会而被关押在俘虏营里的宋军俘虏们见到,因此那几个身在辽营的宋军便引了曹氏去见马令。 因常平是个生面孔,昨天夜里虽然跟踪着曹氏而去,也寻到了那几个身在辽营里的宋兵与马令,却颇费了些功夫才让对方相信了常平的身份。 常平是田骁的心腹,二三十的陪伴与贴身受教,让常平有着不输于战将的远见与眼光。当下,常平与马令密谋了半夜。两人虽然没有议定时间,却已经将跳跑路线、配给、接应等等都商量好了。 而在这之前,马令他们已经在那几个宋兵的帮助下,不但开始偷偷地积攒口粮与武器、把辽兵的站岗换岗与周围的地势、方向等给摸得一清二楚之外,而且已经开始掘起了通往营地外的地道…… 到时候,只等嫤娘这边发出信号,马令他们就能起事。 听了常平的话,嫤娘便也将方才在耶律隆绪那儿听到的消息说与众人听——辽将耶律休哥竟一直将宋军追赶至黄河河畔,但耶律隆绪不同意让耶律休哥渡江,故召回了耶律休哥。 而耶律休哥领着大军往回撤退,早则今晚可抵大营,晚则明日一早可抵大营。 根据耶律隆绪的说法,这辽军不是明日走,就是后日离开? 所以说…… “今晚!让他们今晚走!”嫤娘斩钉截铁地说道。 常平与六虎、无荆几人对视了一眼,均缓缓地点了点头。 没错,今晚大约是最合适的时机了…… 辽营号称有二十万大军,然而南北大王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却各带走了几万,如今营地里,最多剩下不过六七万人。 鉴于萧太后、韩德让与耶律隆绪之间的不同政见,也令这些宋国战俘的命运有些晦暗不明。 但嫤娘很赞成的一点,那就是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马令他们想逃,就只能趁着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还没回来的时候,辽营空虚之时走。否则,等那南北院大王一回来,马令他们便又与死亡……近了些。 常平点头,“娘子,那属下这就去传话给马令。咱们,咱们要跟着一块儿走吗?” 所有人都拿眼看着嫤娘。 嫤娘陷入了两难。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们的心思。 她连身份都是假冒的,万一被人揭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理智告诉她,她就应该跟着马令他们一块儿逃出去。 可是…… 在辽营里呆着的这些日子,嫤娘亲眼所见辽主辽将们之间的亲密合作关系……她越了解,就越心凉。再想想田骁自北伐以来,便为了顾全大局而放弃了挣军功的机会。最后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若不是因为他保全了手里的兵力,最后不会以三万余兵马而从辽军手里解救下近二十万的军民,还将这些军民全部护送到黄河以南的地方。 所以…… 嫤娘闭了闭眼,斩铁截钉地说道,“我就呆在这儿!他日也会跟着辽人往大京而去……如今我给只你们一个机会,你们想走的,便立即跟了马令去,将来我绝不会透露你们的行踪半分……” 常平、六虎、无荆与武嬷嬷立即跪了下来,低声说道,“属下等定誓死追随娘子!” 第四百九十三章时机到(下) 常平先行一步去向马令报信。 不料,他前脚刚走,曹氏便后脚回来了。 嫤娘看了曹氏半日,本不欲告诉她,马令他们今晚就要起事……以免曹氏想要挣得军功的心思,反而坏了马令的大事。 可转念一想,曹氏心心念念的就是从辽营之中逃出去。固然今天她可以把曹氏留下,可她要做的事情却比马令逃走还要危险。万一被曹氏误了事…… 想了想,嫤娘扮出了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儿,不住地在帐篷里走来走去。 曹氏明显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只是嫤娘表现得夸张了些……终于到了熄灯时分时,曹氏才觉得嫤娘今天好像有些不妥。 “婶子!你走来走去一晚上了,我眼睛都花了……可是有什么事?”曹氏有些不悦地问道。 嫤娘估算着马令那边儿应该已经开始撤退了,这才扮出了一副忧愁模样儿,将她的想法说与曹氏听:南北大王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各自带走了几万兵马,如今营地里,最多剩下不过六七万人。而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明天一早回来,辽人欲明后天拔营。 曹氏一听就急了,“婶子!这么大的事儿,您怎么不早点儿跟我商量呢?这明明就是我们逃走的最好时机啊!可是,可是……哎!这,这……这都这个时候了,马将军他们那么多人,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准备……” 说着,曹氏“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对嫤娘说道,“婶子,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收拾细软,马上走!” 嫤娘问道,“怎么走?” “放心,有我在,婶子定能安安全全的……”曹氏答道。 嫤娘微微一笑,“这大半夜的,我一个他国公主如何踏出营帐半步?更不用说,是领着所有的侍卫与侍女一块儿离开?辽兵不怀疑吗?万一他们跟着我们去,坏了马将军的大事,又当如何?” 曹氏一怔。 也对……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曹氏急了,埋怨道,“都怪婶子!这样好的机会……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说,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武嬷嬷不悦地说道,“就是白日里,我们娘子又能去哪儿?不是扣着我们娘子在辽主跟着为人质,你以为就凭你……能自由出入辽营?别忘了你只是个侍女!” 曹氏的俏脸涨得通红。 “好了好了,别说了,”嫤娘出来唱红脸,说道,“其实最关键的,就是我们妇道人家不好大半夜的出去,常平六虎他们倒没什么……不如,副仪你先去,跟着我再和嬷嬷想了法子悄悄溜出去……” 曹氏正中下怀,哪里还会去考虑其他的,忙不迭地就应了。 嫤娘又仔细交代她,“若是旁人问你,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你就只说我不舒服,想找伙头兵要些稀粥吃。” 曹氏已经急不可耐了,胡乱应了一声,便摸了一把铁簪子揣在手心里,急急地掀了帘子出去了。 她一走,武嬷嬷就摇头,“……好个薄情寡义的人!” 嫤娘却微微一笑,说道,“她跟着马令安安全全地走了,咱们才能更安全呢。” 武嬷嬷叹气,“奴婢服侍您歇下罢。” 嫤娘应了一声,主仆俩洗洗睡了。 只是…… 这一夜注定无眠。 四更时分,军营里终于传来了动静……有人吵嚷着说粮草和帐篷走了水。 瞬时间,辽营大乱…… 嫤娘与武嬷嬷自然一夜没睡,却也又必须要装模作样到底。于是,直到六虎他们焦急地在外间叫嚷的时候,嫤娘这才“醒了”,然后慌慌张张地胡乱穿了衣裳就往外跑,连鞋也来不及穿。 耶律隆绪还是惦记着她这位洛克西的。 少年君主还特意派了一队侍卫过来接应她…… 只是,嫤娘太慌乱,连鞋也没有穿。最后还是武嬷嬷除下了自己的鞋,让嫤娘穿了。然后六虎去找人掏要了一双鞋,让武嬷嬷穿了,众人这才去了耶律隆绪的毡房里。 萧太后与韩德让也在。 见了嫤娘的这副狼狈模样儿,萧太后、韩德让与耶律隆绪待她十分客气。 萧太后还让胡嬷嬷领着嫤娘去了她的毡房,换了一套齐整的衣裳。 嫤娘尝试着想问胡嬷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胡嬷嬷的嘴闭得严严的,一律一问三不知…… 等她换好了衣裳,又重新去了耶律隆绪的毡房时,天色已经隐隐放白。她只听到了萧太后对耶律隆绪说,“……罢了,如了你的意吧!那咱们就不追究那些残兵败将了。横竖他们伤的伤、病的病、残的残……就是咱们不理会他们,他们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耶律隆绪大喜,“儿子替百姓苍生多谢娘了。” 萧太后却满面发愁,“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对着那些宋兵……心地儿那般仁慈做什么!毕竟宋人都是异族……他们居心叵测啊!这回一连两次放走了宋人,咱们的兵将定然心里不爽快。” 耶律隆绪笑道,“怎么会?您让韩安达告诉他们,说咱们明天就走,回大京去,瞧瞧他们高不高兴!” 萧太后一怔。 耶律隆绪已经爽朗地笑了起来。 嫤娘眼尖地看到,韩德让朝着萧太后使了个眼睛以后,萧太后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儿子,笑了起来。 嫤娘心里也卸下了一块巨石。 听萧太后与辽主的对话,似乎已经放弃了对马令这些人的追杀?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得很呢! 嫤娘由衷地替这些逃出生天的宋军与百姓们感到高兴。 可冷静下来,她也知道,自己的新任务,从这一刻也就真正开始了。 然而,这萧太后与韩德让之间的互动,却让嫤娘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萧太后与韩德让的关系,似乎太过于亲密了些? 第四百九十四章逃出生天(上) 话说宋军俘虏们在马令将军的领导之下,又得了常平送去的消息儿…… 于是众人加急掘挖地道,从入夜时分起开始撤离,一直到四更时分,四万人才全部安全撤离。待马令他们悄然逃走之后,常平、六虎、无荆与那几个早先被编入了辽军的宋兵又悄然摸到了辽兵堆放粮草与杂物的地方,将些易燃之物给点着了。 尚在睡梦中的辽兵们被惊醒,发现粮草被点燃,连忙出来扑救。根本无暇顾及那些被俘虏着的宋兵还是不是仍然被关得好好的。 直到清早,前去换岗的辽兵见前一天岗位上的卫兵都已经死尽了……又看到关押俘虏的大牢已经人去牢空,这才明白过来…… 众辽兵待要去追,但辽主耶律隆绪却十分反对,还提起了前一天在军营众目睽睽之下莫名暴亡的那几十个兵将,说那是上天对辽兵残酷杀戮的处罚。 萧太后自然不满儿子的说法,无奈重臣韩德让却站在了耶律隆绪的一边。 最终,萧太后还是答应了儿子的答求,不再去追杀那些已经逃出了辽营的宋国军民。 暂且不说嫤娘仍旧还待在辽营之中,直到亲耳听到萧太后的话之后,是如何的长松了一口气的。 先说马令这边,领着四万残兵败将与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慌慌张张逃出了辽营之后,便一路狂奔着朝歧沟关逃去。 辽军扎营于易水河畔,距离歧沟关其实已经不远了……当下,宋军求生心切,竟然只花用了两三个时辰,便已经抢到了歧沟关前。 此时的歧沟关早已人去楼空。 遍地都是宋辽两国交战而死去的兵士与马匹,以及残桓断壁、残肢断臂等等……好一派萧条可怖的样子! 可马令先让人紧急修葺了大门,守住了关口;然后又按照常平所教导的法子,于要塞之处揭开了地牢,果然找到了藏匿于此的兵器与粮草! 当下,宋军一阵欢呼雀跃,连忙将里头的东西尽数都找了出来。 先是抬出了粮草,教百姓们埋锅造饭;跟着,马令又开始分发兵器,编团造队……众人都知道时间紧迫,很快,百姓们就煮好了饭,众人饱食了一顿。马令也已经粗步将手下的兵士编队造册…… 紧跟着,守城门的兵士就来报,说关口有人来投,并且还说出了宋军的口令! 马令大奇,连忙扶墙而看,果见有几人穿着便衣站在关口处,还抬起头询问马令他们到底来自何处? 马令思索片刻,命人去开了城门,将这几人绑了进来,仔细查问。 这一问……马令才知道,这几人居然就是宋军的斥候先锋,而且还是西路军副帅田骁的手下!马令大喜,连忙命人松了绑,将自己一众人在辽营的遭遇说了。 那几个斥候听说了,其中一人说道,“我家将军就在这附近……你们继续在此守候,并见机行事……我等速回去通知将军,这就安排人过来,送了你们南下。” 说着,那几名斥候中的两人留下,另有三人匆匆离去。 马令很是高兴,自己这边有四万人之众……虽说以老弱病残为多,但战斗力量至少也有万把人左右,再加上若田骁出兵相助,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可躺在一旁的曹氏却有些不自在。 谁来不好、偏是田骁的人来了?若是将来田骁问起夏氏的下落,可叫她怎么答?不过,如今宋军大都是自顾自的,就连她的祖父曹彬也早已不知去向。在这个节骨眼上,且还是在辽人的鼻子底下,田骁还愿意出兵来营救马令等人,已是很难得了…… 想了想,曹氏连马令也没打招呼,悄悄儿走去了老百姓那儿,与其他的百姓们坐在了一处。 不料,留下来的那两个斥候却早就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当下,一人留下陪着马令,一人去了外头吩咐指点那些守城的卫兵,另一人则跟上了曹氏…… 很快,田骁就闻讯而至。 自打妻子失踪以后,他便像发了疯一样,一直领着手下的兵马在附近转悠。 理智告诉他,他一共才三万兵马,几场恶战打下来,几乎折损了一小半……所以他不能领兵攻入辽营,这样做,太愚蠢了!既葬送了自己和手下人的性命,也救不回妻子。 可明知爱妻就在辽营却又不能相见,甚至没办法知道她的安危……田骁愤怒心疼得几欲发狂! 一接到斥候急报,说有大批人从辽营之中逃了出去,见那模样儿与装束像是被俘虏的宋人时,他欣喜若狂,立刻带着万余轻骑立刻赶到了歧沟关。 那马令的手下,亦有一部分人也是原田重进部将谭延美的兵士,一见田骁便兴奋得嚷嚷了起来,“田将军!是田将军来接应我们了!” 马令大喜,连忙命人开了城门,迎了田骁进来。 田骁却命大军守驻在城外,他只领了几个亲卫,匆匆进来了。 马令上前朝田骁见礼,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马令被关押在辽营中时,曹氏害怕嫤娘争功,故意没让马令知道嫤娘的存在。而后来嫤娘为了保密自己的身份,教常平去与马令接头的时候,也只说了常平的身份,根本就没提嫤娘。 所以马令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眼前这位田少将军的妻室,也在辽营之中!他只是很诚恳地谢过田骁前来相助之恩,又赞田骁之仆常平高风亮节…… 但其实,当时嫤娘与叙郎分手以后,嫤娘被俘,常顺他们带着叙郎,在嫤娘与常平等人的掩护之下逃了回去,就已经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对田骁说了。 所以田骁当然知道,常平就跟在妻子的左右。而此刻听到马令称赞常平,田骁简直心如刀割! #####喏,你们要的男主出来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逃出生天(中) 田骁自然也知道,此时辽营之中,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各自领了兵尚未归来。 所以,尽管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知道妻子就在辽营之中,但田骁也不能眼睁睁地置眼前的这四万伤残于不顾…… 当下,他就命马令将原先藏于歧沟关之内的那些粮草,能吃的让部下兵将在半刻钟之内全部吃掉,吃不掉的带走,带不掉的烧掉。总之,一个时辰之内,大军必须开拔! 百姓们听了这消息,连忙又去烧火煮饭。待煮熟了饭,又自发送饭去与关内关外的宋军兵将吃;身体状问供尚可的百姓们又想法子将剩下的粮草用麻袋负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有人找兵士们讨要了些兵器用来防身…… 田骁一直在跟马令讨论军情,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情愫。 一个时辰过后,先锋傅思金过来请命,说大军已经整装待发,请副帅下令。 田骁一挥手,命大军开拔。 直到这时,马令终于回过神来了,连忙禀报田骁,“少将军!不瞒您说,军中尚有……曹帅之嫡孙女,袁大将军的长媳曹副仪在……只是,方才她还在的,这会儿也不知去了那儿,这次咱们能从辽营逃出来,曹副仪也功不可没……不如,末将去找找?” 田骁皱眉道,“你自办好你的份内事,我自派人去寻她。” 眼下宋军只是逃出了辽营,但后面辽人会不会派人来追杀他们,这个谁也不敢保证。唯今之计,就是按照田少将军的计划,赶紧一路南下。李霸图、李继宣将军还在黄河河畔接应……只有到了那儿,才可以保证自个儿还活着。所以马令不敢违逆田骁的话,匆匆离开。 田骁朝身旁的亲卫看了一眼。 那亲卫匆匆而去,片刻又押着一个人匆匆过来了。 只见那人被反捆了双手,嘴里堵上了布巾,被亲卫一推……便摔倒在地,那人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田骁,美目中含着泪。 田骁冷冷地看着曹氏,示意亲卫摘下堵在她嘴里的布巾。 一旦曹氏能言语了,急忙说道,“田家二叔!这般待我却是为何?就是不看在我祖父的面上,您也要看在婶子的份上……” “你为什么还活着?”田骁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面无表情,声音清冷,语速又慢…… 可曹氏听在耳中,却如同有人拿了鼓锤在敲击她的心脏似的,又沉又闷,让她半天都喘不过气儿来。 “你不是巾帼英雄么?当初你们躲在破庙后头的时候,为何就不能忍上一忍?若是当初你忍了过去,何苦今天还要吃那么多的苦头?”田骁缓缓地说道。 曹氏顿时泪盈于眶,“叔叔!实是那辽人无礼,竟当着我的面小解!我,我……我好歹也是名门闺秀……这样的羞辱,我,我……” “上到战场了,你还惦记着你的闺秀身份?”田骁的怒意有些止不住了,便打断了曹氏的话。 曹氏也不蠢。其实当她被掳入辽营之后,也曾憎恨过自己,当时怎么就不能忍呢?当时如果她忍了下来,哪来后面这么多的事? 但问题就是,如果当时在她身边的,是她那群女兵的话,她是一定能够忍下来的。可当时在她身边的,却都是夏氏的人。 那样不堪的一幕,辽国男子褪了裤子在她面前露出了那话儿,还小解……今后若是夏氏身边的人嘴巴不严,将这事儿传了出去的话,她还要不要做人!!! 所以……恼羞成怒的她,才忍不下去了。 现在想想,当时的她,何尝不抱着……既然夏氏人多,就是自己闯了什么祸,也会因为已经和夏氏成为一条绳子上绑着的蚱蜢了,所以夏氏不得不出手救她。 出于曹氏的心态,夏氏的人死得越多越好……最好到了后面,夏氏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死了,她才保得住自己的名声! 可现在,田骁居然也知道? 啊,是了…… 定是当时夏氏命手下人兵分两路,一路她领着被掳入辽营,另一路则在她的掩护下,带着田大郎的儿子悄悄逃了出去。 肯定是那些逃了回去的人告诉田骁的! 想到这儿,曹氏满面惨白。 这事儿到底还是被其他的人知道了…… 她有些摇摇欲坠。 再偷偷瞄一瞄田骁,只见他长身玉面,姿容俊美、气质冷静…… 曹氏狠下心来,突然从地上直起了身子,直挺挺地跪立着,先是仰起了巴掌大的小脸儿,含着眼泪、泫然欲泣地喊了一声“叔叔”,然后又挺着胸脯朝田骁挪了过去。 田骁垂首,凤眼微眯。 他那狭长的眸子里泄露出清冷寒厉的光,阴鸷的眼神如睥睨众生一般看着曹氏,薄唇玩味似的微微弯起,含着莫名的冷笑。 就在曹氏高耸的胸脯快要触到田骁的大腿时,田骁慢慢地抽出了腰间的宝剑…… 曹氏有些诧异。 但她更愿意相信,他抽剑,是为了解开束缚住她双手麻绳。 可是…… 田骁突然左手虚空一托。 立于一旁的亲卫立刻弯腰,从地上捡起了方才那块堵过曹氏的嘴,后来又被扔在地上的布巾,恭恭敬敬地抚平,叠好,又放在了田骁的手上。 曹氏瞪大了眼睛。 田骁突然一笑。 不得不说,田俊的容貌实在俊美,虽然下颌处蓄了短须,却对他俊秀的长相没有丝毫影响,反而还添了几分硬朗。 也不知怎么的,曹氏心里突然就怦怦狂乱了起来。 “叔叔!叔叔……”她有些心乱如麻,喃喃地说道,“叔叔怜我,叔叔怜我……” 田骁又是一笑。 他接过了亲卫递过来的布巾,从从容容地捂上了曹氏的口鼻,然后宝剑对准了曹氏的颈脖,再轻轻一划…… 曹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四百九十六章逃出生天(下) 曹氏的颈脖处,一条细细的红痕略微显出。 半晌,鲜血从细缝处汨汨流出。 曹氏骇然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田骁。 ——他,他要杀她? 他怎么敢? 且不说她与他都是宋人,她的祖父,可是大将曹彬!她的婆家还与田家是姻亲!而田骁,不过是个小小的威北候次子,居然敢手刃她? 曹氏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这个现实,直到…… 直到她见到田骁冷冷地看着她,不屑一顾地说道,“贱人……就凭你,也敢肖想田某?” 曹氏终于害怕了起来,开始猛烈的挣扎,似有万语千言想说,可是…… “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祸害人间。早死早投胎罢,下辈子做牛做马去,别做人了。”田骁轻描淡写地说道。 说着,他再次高高举起了手里的宝剑。 手起、剑落。 “砰!” 一颗头颅滴溜溜地滚落到了地上。 那头颅之上,曹氏的两只眼睛还空洞洞地瞪着虚空,明显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而而那具直跪着的身躯也怦然倒地,一阵血雾喷出…… 田骁极富经验。 他适应地一转身,披在身后的披风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飞扬着的弧线,那披风飞旋着所带起的霸道劲风,将曹氏尸首分离时喷出的血雾给扇到了一旁。 田骁与亲卫身上干干净净的。 接着,他用宝剑在曹氏的尸体上擦拭了几下,还鞘。 “这事儿嘴紧些,将来莫让你家娘子知道了。”田骁低声吩咐道。 亲卫应了一声。 弯下腰来,开始处理曹氏的尸体。 田骁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嫤娘心善,曹氏害她身陷囹圄。可到了最后,她却宁愿把曹氏送出来也不愿意让曹氏跟着她受苦。 只是,他却忍不得……温驯如玉兔一般的妻子还呆在那个狼窝里,可这个陷害了妻子的曹氏却还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他急急地出了关,外头,他带来的一万精兵与四万从辽营里逃出来的残兵败将与百姓们都看着他。 田骁上马,拿着手里的银枪,先命先锋傅思金开道;四万大军走中间,其中,兵士们又将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围在正中……田骁则领着精兵断后。 马令他们在辽营里时,一直被拘在俘虏营里,并不知道嫤娘在辽营之中的情况到底如何。但根据常顺他们说,嫤娘会冒充安南国的公主,以争取用更大的筹码来换取待遇与自由。 根据马令所说,常平他们能在辽营之中自由行走,可见得……嫤娘应该是初步得到了辽国萧太后的信任。 可是,连曹氏都能逃出来,为何常平不护着嫤娘也逃出来? 田骁暗自思忖。 他不在,常平定然奉嫤娘为主,所以说……并不是嫤娘逃不出来,而是她……不愿意逃出来?那么,她为什么不愿意逃?难道说,在她心里,她想做一件,比逃走和保全性命更重要的事? 想到这儿,田骁心里顿时沉甸甸的。 他的妻子他自然了解…… 她定是在辽营之中发现了什么,所以肯定想要谋求些什么。但是,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她能做什么!即使她能做什么……家国之大,有多少热血男儿想要为国出力?再不济,她还有他,怎么就轮到她一个弱女子去为国谋什么划、出什么力! 想到这儿,田骁不禁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暗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时,前方传令官纵快马前来报信,说先锋傅思金在前方二十里处发现了辽军的踪迹,看那旗帜,像是北院大王耶律休哥到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 田骁红了眼,先命副将押后,又派人去易州传话,让父亲派人来接应。跟着,他与副将、并亲卫、马令等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以后,这才纵马,领了五千精兵疾驰而去。 一路上,传令官不住地来回奔跑,将先锋傅思金遇到的情况一一禀报于田骁。田骁皱眉,又一一传了指令过去…… ** 辽军那边,耶律休哥本已率兵南下,追着曹彬与袁继忠一路到了黄河河畔。 依着耶律休哥之见,此时就该乘胜追击,重创宋军,打得他们十年八年都不敢再踏入北国一步……把他们打怕了,打得伤了,以后宋军也就自然而然地不敢再来了。 可是,少主耶律隆绪却一连下了三道急召,命他退兵。 虽然心里也埋怨少主年纪轻、不懂事,但耶律休哥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与处境,当下只得依命撤了兵。 不料才走到半路,便收到了急报,说易水河畔的大本营里生了变故! 耶律休哥不敢怠慢,连忙下令急行军! 他并没有想到,就在他领着四万大军急匆匆赶到了距离营地不足二十里远处时,竟然发现了一支宋军! 再一看……打头的先锋部队旗帜鲜明,大旗上赫然绣着个“傅”字,而那将军中等身材,生得极壮实,麾下的儿郎们个个都是盔甲鲜明的彪悍模样儿……耶律休哥心里顿时打起了小鼓。 难道说,从营中传来的消息,说营中生变,难道讲的就是这支宋军偷袭了大本营不成? 当下,耶律休哥就怒了,准备让麾下战将拉平战线并一字排开,不如与这支宋军一决高下……不料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连绵不绝的宋军竟站满了整个山城! 耶律休哥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这么一看,少说宋军也有数十万之众! 再想想大本营中一共号称有大军二十万,可实打实的只有十六万多,他与耶律斜轸又各领了六万,他追击曹彬、袁继忠与米信,耶律斜轸对抗潘美与田重进……所以大本营里其实只剩下四万不到的兵马。 眼下这支宋军看起来,至少也有十几万之众,若是他们赶去攻打只剩下三万多人的辽营,那可如何是好! 当下,耶律休哥立刻做出了决定: ——绕道而行,速速回营保护太后与少主! 田骁骑马立于高处,看着迅速撤走的辽兵……他紧崩着脸,也不去追赶辽军,而是示意大军继续南下,并且要加快速度。 第四百九十七章离去 嫤娘呆在辽营之中,整个人都有点儿愣愣的。 如今被关押在辽营里的四万宋军俘虏与百姓已经尽数逃脱……剩下些实在因为伤重、病重而无法离开的人们,在面对辽兵的虐打和逼问时,也是极有骨气地什么也不说,直到被折磨而死…… 过了晌午,北院大王耶律休哥领着兵马匆匆赶回。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也率领部下赶了回来。 嫤娘呆在自己的帐篷里,都能听到耶律休哥愤怒地骂人声音…… 也不知耶律休哥遇上了什么事,居然这么生气。但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他吃了宋人的亏,才会这么暴跳如雷的。也不知是谁这么有能耐,居然能把辽国的战神给气得这样。 嫤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俘虏营里的俘虏们逃出生天以后……辽营里就只剩下她与常平、六虎、无荆、武嬷嬷这支异族了。 如今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已经各自率军回归,想来明日就要拔营往辽国都城大京而去。 ——她势必是会跟了去的。 而在田骁的力量还不足能够接应她的时候,她只能见机行事,一切靠自己。 道理她都懂,这个选择也是她自己决定的。但事到临头,她还是有些难过……仿佛被世人所抛弃。 辽主耶律隆绪派人请她过去。 嫤娘打起精神,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带着武嬷嬷与六虎走了。 临走之前,她朝常平使了个眼色。 常平知道主母的意思,是让他留下来用田氏密语做出记号,以便将来他们跟着辽人离开以后,郎君势必会过来寻找线索。这样,郎君才会知道娘子到底想做什么……将来娘子才能得到郎君的助力。 当下,常平便与无荆呆在帐篷里悄悄捣鼓了起来。 嫤娘去了耶律隆绪的毡房。 看得出来,耶律隆绪似乎有些焦虑。 他犹豫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问道,“洛克西,我,我想问你一句……你,你可愿意跟着我一块儿回大京?” 嫤娘抬起头,诧异地看向眼前的少年君王。 耶律隆绪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嫤娘好像有话要说。 ——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各自领兵回来了,再善善后,就是明日不走,最迟后天,大军就得开拔,往大京而去。 耶律隆绪很认真地向母亲萧太后问及了安南公主的去留。 萧太后很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看来,这什么安南公主也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人,既然儿子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的话,直接带她走就行了,还考虑什么心甘情愿?!真是笑话……依着安南公主那副柔软娇媚的样子,她肯定会跟着大军一块儿走。不然,一离开辽军,安南公主准没好下场——原因无他,就怪她那张……毁了容也依旧美艳的脸! 可耶律隆绪却并不这么想。 短短半个月的相处,已经让耶律隆绪意识到,这位洛克西是位真正有学识、有见地的奇女子。一方面,他确实很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边,传授更多的知识给自己。可另一方面,自从他知道她是个常识渊博的人以后,就愈发的敬重她,也希望尽一切可能尊重她的决定。 所以,如果洛克西执意要回安南去的话,耶律隆绪也打算派几个心腹侍卫送她去。 而在电石火光之间,嫤娘已经猜出耶律隆绪他想说什么了。 老实讲,耶律隆绪这个孩子,与铎郎一般年纪林,可他与铎郎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铎郎虽是嫤娘亲生,可无论模样儿、身材、脾性与手段,都与田骁极为相似。父子俩都是心黑手辣之人,只仗着一副好皮囊,才容易让人轻信他们原是正直无私的。 而耶律隆绪这个孩子,则与嫤娘脾性相近,都是光明磊落、正直善良的人。 若不是这样,耶律隆绪也不会既像嫤娘一样喜爱佛理故事,也不会以辽国君王的身份来替宋军俘虏考虑…… 所以说,耶律隆绪也必然是真心诚意地替嫤娘打算。 ——此刻他这样为难,又巴巴地叫了她过来……想来,他应该是想法子要派人送她回安南国去。 这也是个离去的好机会。 但是,韩德让…… 嫤娘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低声说道,“陛下,您不必费心了……我,我跟着您一块儿去大京吧!” 耶律隆绪眼睛一亮! 但他很快也看出了嫤娘面上的为难,不由得又有些迟疑,“洛克西……” 嫤娘又摇了摇头,说道,“安南与辽国之间,隔着个宋国。我想要回安南……就必经宋国之地。您的侍卫在辽国,无论去哪儿都可畅行无阻,可若是到了宋国……” “我跟着您去大京,叨扰您三五年罢……将来等世人忘了我的存在,我再悄悄儿回去。”嫤娘无奈地说道。 耶律隆绪大喜,“洛克西!这,这真太好了!等咱们回到大京,我再正式向您行拜师之礼……赐您女官之位,以后在大京,没人敢看不起您!” 嫤娘勉强笑了笑,眉宇间忧思重重。 隔了一日,胡嬷嬷果然过来吩咐嫤娘,教她收拾好东西,说大军第二日就开拔。 武嬷嬷与无荆等人开始连夜收拾,等到了第二日,胡嬷嬷配了一辆马车并两匹马给嫤娘。无荆等人将行李细软堆放在马车顶上,嫤娘与武嬷嬷坐在马车里,常平充作马车夫,六虎与无荆骑马护在她的马车周围…… 她们随着北撤的辽人,渐渐往辽国都城大京而去。 ** 一天以后。 田骁与众亲卫站在这处辽军曾经扎过营寨的地方。 经过了一番仔细地寻找,亲卫们呈上了好些由常平亲自做出来的暗号与记号。 田骁一看,立刻蹙起了眉头。 ——嫤娘要刺杀韩德让? 他双拳紧握,咬紧了牙关。 #####听说你们都嫌我更得慢qaq真很慢么? 第四百九十八章抵达大京(上) 嫤娘带着常平、六虎、无荆与武嬷嬷一众,跟着辽人踏上了前往大京的旅程。 一路北行,蜿蜒连绵的群山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垠的茂密大草原。 嫤娘算是跟随着田骁去过许多地方了,这却还是头一回来到北疆,不仅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且越靠北,嫤娘便能感觉到军营里提供的饮食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辽主耶律隆绪似乎非常理解嫤娘“背井离乡”,而且距离家乡越来越远的心情,所以每每在行军途中休息的时候,会召见她,和她聊聊天,有时甚至会赏赐些吃食给她。 于是,嫤娘吃到了味道怪异的酥油茶、奶茶、烤羊等风味迥异的食物。 大部分都是她吃不惯的…… 可吃着吃着,过了些时日等习惯了以后,又觉得倒还好。 就这样,半个多月以后,大军终于开到了辽国的都城,大京城外。 辽国国土辽阔,嫤娘一路所见,唯有无边无慰的广阔草原,就算有牧民,人数也极少;倒是在靠近水源而且树木成荫的地方,通常会有个镇子或者大型村庄,会有个百儿八十户的人家聚集住在一处。 可大京城外,看起来远不如汴京繁华,瞧着只比瀼州城略强些。 而且大京也并没有城池,不过看到了几座并不太高的、用泥土和大石砌成的像雕楼一样的矮塔之外,周围仍然是空荡荡的。 又过了一会儿,嫤娘听到外头的士兵们欢呼了起来,连忙又再挑开马车的帘子一看…… 原来她所乘坐的马车经过了那几座矮塔之后,便依稀可见些民宿民房,并且随着队伍的前进,还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房屋。 不少穿着辽人服饰的百姓跪伏于道路两边,用欣喜欢快的声音叫嚷着什么。嫤娘抬眼看去,只见前头辽主耶律隆绪已经弃了马车,正骑了骏马,与百姓们摇手示意着。 再看看后面,大军似乎并没有跟进城里来,而是扎营在城外。 不多时,马车停留在一处看起来灰朴朴、并没有太多装饰、然而却极大气的一处建筑前。 众人一一下车,嫤娘也跟着众人一块儿下了车。 胡嬷嬷大约是有事过不来,使了个老嬷嬷过来,说让嫤娘跟着她去。 ——入乡随俗。 于是嫤娘便跟着那位老嬷嬷去了。 那果然是一处宫殿。只是,看起来,这宫殿极简朴。众人跟着那老嬷嬷七拐八转的,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巷道,最后走到了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老嬷嬷交代嫤娘道,“你们先在这里歇下……晚些时候等胡嬷嬷得了闲儿,再来交代你们该做的活计。” 嫤娘谢过了那老嬷嬷,带着众人进了院子。 院子并不大,正屋只得一间通屋,后头倒有两间堆放杂物的屋子。且不管院子里还是屋子里,家具既旧却残破……若不是亲眼得见这宫殿,恐怕众人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已经进入了辽国的宫殿。 常平已经带着六虎和无荆开始查看起这院子来。 嫤娘也带着武嬷嬷进了正屋,开始一边查看,一边动手收拾。 这屋子想来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到处都蒙着厚厚的灰;而院落里也并没有水井,无荆和武嬷嬷尝试着出门去讨水……不料,他俩个去了许久才回,也只提回了小半桶水而已。 不过,他俩走了这么一趟,倒也把基本情况给摸了个七七八八。 嫤娘所居坐的这个小院,位于辽国皇宫外围。准确说来,这里还不是皇宫,而是属于西附宫。顾名思议,这附宫分东附宫与西附宫两处。东附宫一般是给皇宫侍卫们住的,而西附宫里,则是女宫和侍女们居住的地方。 辽国缺水,所以每天一早会有送水车过来,凭人头领水,一人一桶。到了饭点的时候,也是一天三顿地由人驾了马车过来送饭,一人一份。相对应的,也会有人驾了马车过来每天傍晚收马桶什么的…… 而在东西附宫之中的侍卫与宫女们,常有轮值轮班的。除了每天应卯上值之外,并没有人过问留在东西附宫之中的人们。 习惯了严谨宫庭礼仪的嫤娘,对于松散又不十分讲究礼仪的辽国宫庭来说……很有些不习惯。但这对她们来说,又是件好事儿。 常平唯恐主母住不习惯这屋子,便从靴子底的隐秘之处掏出些金豆子出来,托在手心里展示给嫤娘看,又道,“娘子请看这个……不如,属下拿着这些去外头添置些物什回来?这里年久失修,恐娘子住不习惯。” 嫤娘直摇头。 说到底,她还顶着个落难公主的身份,一到了大京就大手大脚地置办东西,这不妥当。 可想了想,她又点头道,“也好……只是,今儿别去了,明儿再说。让嬷嬷列了单子给你,你们去添置了来,花钱的时候别太撒手了,记着咱们的身身。” 常平应了。 到了午饭时分,果然有马车停在了嫤娘的小院门口,跟着有人摇起了铜铃。 常平他们开门出去,领了饭菜回来。 嫤娘一看,伙食也不怎么样,不过就是数着人头的一人两块烙饼罢了。 她也不计较,坐在武嬷嬷擦干净的杌子上,拿过一块烙饼,撕成小块儿,就着清水吃了。 下午时分,胡嬷嬷带着两个中年妇人风风火火的过来了。她先递了几块腰牌过来给嫤娘,又指着身边的两个中年妇人,对嫤娘说道,“她叫阿茹娜,她是乌兰。阿茹娜是皇上身边的司寝女官,皇上寝宫里的人和事儿都归她管;乌兰是皇上的膳食女官……她们就住在你的隔壁,你是新来的,有什么事儿是我没顾到的呢,你多问问她们……” 说着,胡嬷嬷又对那两个女官说道,“她是丁氏芙妲,以后会管着皇上御书房里的事儿,你们先认识认识。这些人,是丁氏芙妲的侍卫与侍女,以后他们也会领些活计来做的……你俩多帮顾着她些。” 嫤娘连忙与阿茹娜、乌兰等人见礼。 第四百九十九章抵达大京(中) 也不知为什么,阿茹娜与乌兰对待嫤娘十分客气。 起初,嫤娘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以及后来认识的一些辽国人,也待她十分客气。这让嫤娘有些不解。因为她一直以为她是个俘虏来着…… 到后来她才总算是明白了过来,辽国其实是部落制,而这些能在东西附宫居住的侍卫与宫女们,基本上也都是辽国不同部落里的大小贵族们。这些人,大多数都像嫤娘一样,也是有侍卫和侍女的。 比如说管理皇上寝宫的阿菇娜,本是某部落大长老的女儿,不幸丈夫去世,不想被夫家安排着再嫁的她索性进了宫,当了女官。乌兰则是先帝宠幸过的侍女,先帝去世以后,她不愿服从萧太后的安排出宫嫁人,便也留在宫里当上了女官,专门管理皇上的膳食。 而阿茹娜与乌兰对嫤娘所释放出来的善意,主要是因为,这第一,虽然大多数人都没听过“安南”这个部落,但嫤娘身边也有侍卫和侍女,这足以证明她的身份定是非富即贵的了。第二是因为……嫤娘不但识字,而且还精通文学、佛法等等。 直到这时,嫤娘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辽主耶律隆绪会这么看重她了! 辽国大部分人都不识字,包括贵族。甚至自辽国称大契丹以来,已经明令国民要称君王为皇上或陛下;但绝大多数平民还是将君王称为大汗,甚至就连在皇宫里服役、年纪稍长一些的老人儿也常常口误把“陛下”称之为“大汗”。 而在辽国贵族之中,也有大部分人不识字。所以识字的人,总受人十分尊敬;更别说嫤娘还精通汉语典籍与佛法道门什么的了。 其实之前嫤娘也一直在担心,自己到了辽国以后会没有用武之地。可直到她进了耶律隆绪的“御书房”一看,这才发现…… 原来这辽国御书房里的书,恐怕还不及她已逝祖翁夏子闻的书房大,藏书之多!并且耶律隆绪的“御书房”中,几乎全部都是汉文典籍。 仗着与少年君主的熟悉关系,嫤娘问了问耶律隆绪关于契丹文字的事儿,耶律隆绪苦笑着说道,“洛克西,不瞒你说,咱们造字,也就是从一百多年前开始的事儿……哪及汉语博大精深?而且造字是件大事啊!到如今也没人能完全造完,索性还是使用汉字更为容易。” 嫤娘恍然大悟,却也有些不安。 这么说,辽国正值一统之后,壮大山河,百业待兴的好时候呢! 难怪韩德让这个汉人会一心向着辽人! 她不过就是识字儿,就得到了辽国皇宫里上上下下的尊敬……这些人甚至都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就开始对她礼待有加,哪怕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妇人! 到了韩德让那儿,宫里的辽人对他,简直就有些盲目的崇拜和信服。嫤娘甚至相信,要是韩德让开口让一个辽人去死,恐怕那个辽人也只会欢天喜地的跑去自尽! 粗步了解辽国人对韩德让的看法之后,嫤娘再一次觉得有些为难了起来——韩德让这么受欢迎,纵然将来她能找到法子刺杀了他……但她还能有法子全身而退么? 但目前来说,也只能先安顿下来了。 ——辽国禁卫不严,出逃宫庭的可能性很大。只是,她得认真想好,万一真的起了事,又逃出了皇宫以后……要怎么样才能在辽阔的草原中求生与逃脱呢! 一旦订下了目标,嫤娘开始思己思过。 不管怎么说,在其位谋其职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只有在得到了上至辽国君王、下至仆婢的尊敬,她才好便宜行事。 其次,出于嫤娘的私心……她其实是更愿意多传授些谦恭忍让的佛法给辽主的。毕竟宋国拥有一个拥戴仁慈君王的邻国,总好过拥有一个狼子野心的强国吧? 嫤娘在宫里没闲着,她身边的伴当们也被委派了活计。 常平、六虎和无荆被派到东西附宫轮值看守门户和巡逻,武嬷嬷因为是嫤娘的贴身侍女,所以并没有指派职务。 这么一来,倒也正中众人的下怀。 首先是常平他们有了由头正大光明的侦查以及熟悉东西附宫的地形,其次既然他们都有了活计,相对应的也就有了俸禄,常平他们便正大光明地出去淘换了些家具炉灶等物回来,总算是将嫤娘的小院子给打理得像模像样的。 嫤娘虽是地地道道的汴京人,却长居于瀼州,早已经习惯了瀼州的生活习惯。每顿饭要食稻米、要吃菜瓜等蔬菜、还得有汤汤水水什么的。 这汤水倒好解决,辽人喜食牛羊肉,采买些牛骨羊骨回来熬煮小半日也就成了极鲜美的汤水;可这菜瓜和稻米…… 最后嫤娘使了无荆去外头的集市上买了几袋豆子回来,教武嬷嬷用湿了水的布巾盖住豆子,发出豆芽来,再拌酱吃。然后她又让常平他们几个把院子里的一小块地给开恳了出来,洒了些豆子上去,又让伴当们把每日夜里的洗澡水什么的收集起来,小心地浇灌着。 豆芽菜发得极快,不过四五天,众人就先吃上了清爽的油蒜拌芽菜。头一回不用出宫采买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以至于到了后来,武嬷嬷都有些无师自通了。 无论伴当们去外头采买了什么瓜果回来,她总不忘扔些果核瓜籽儿到那块地里去……大京气候干臊、土壤却肥沃得很,再加上众人每天夜里都朝那块地浇些水,不过半月光景,嫤娘的院子里就郁郁葱葱的了。 又过了几天,辽主耶律隆绪那边终于忙妥了之后,敕令任命嫤娘的圣旨也下来了。 嫤娘受封为——林牙院承旨。 林牙院,同宋国的翰林院;而这承旨一职,则属皇帝近臣,是专门起草和拟定圣旨的官。 嫤娘几乎被耶律隆绪的决定给惊呆了! 她还以为,自己应该就像阿茹娜和乌兰那样,成为后宫女官呢!没想到辽主居然让她当的是辽国正式的官员! 第五百章抵达大京(下) 以为自己最多也就当个后宫女官的嫤娘,居然被耶律隆绪正儿八经地封了个官职…… 这简直就让嫤娘惊诧万分! 但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辽国朝庭上下,竟无一人提出反对的声音。而让她最最感到为难的是,辽主耶律隆绪是要求她也跟着每天上朝下朝的。 满朝的文武百官俱是九尺纠纠武士,只得嫤娘一介弱质女流之辈。 除了让她每每跟着辽主上朝时,都成为百官注视的目标而感到有些如坐针毡之外;最最让她感到不安的,就是…… 天天在这帮达官贵人面前露脸,万一将来她瞅准了时机得以刺杀韩德让又要伺机逃走的话……可朝中上下都认得她,这怎么好逃? 思来想去,她将自己的顾虑告知了伴当们。 常平启禀道,“娘子莫忧,武嬷嬷就是一等一的易容高手,有她在,咱们几个人……胖的能变瘦,高的能变矮……快不要担忧。” 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每天认真陪着耶律隆绪上朝。 话说这上朝…… 在宋国,嫤娘只是一介后院妇人,哪里知道宋国君王是如何上朝的。但在这辽国,在嫤娘看来,上朝其实就是一件贵族们集体骂仗的事儿。 老实讲,辽国,其实就是大大小小几千几百个部落聚集在一起、地广人称之国;辽主就是最大的部落首领,拥有绝对的武力。而辽国贵族们大多不识字儿,目光也短浅,几乎每天在朝上就是为了一丁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例如说土地之争、奴隶人口之争、集市税收高低之争,甚至还有因为觉得等价交易不公平而争的…… 一时间,嫤娘简直怀疑,这到底还是不是辽国朝庭? 但在这时,韩德让的能力就突显了出来。 在嫤娘眼中,她感觉到这辽主理政,就有点儿像宋国县衙打官司断案似的。 而韩德让就坐在一旁,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本厚厚的律法册子。哪几个贵族为了什么事儿争吵起来,他就吩咐侍丛翻到第几册第几页,将众人为之争吵的事儿用律法来判决。 说来也怪,韩德让也就是嘴皮子这么说说,那些闹事儿的大臣们还就真的不闹了,不但乖乖地听从韩德让的吩咐,还很快就跟刚刚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对手称兄道弟起来…… 这么看来,辽人还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所以说,只要他们遇到了真正睿智又目光长远的王者,再齐心协力……宋国如何能敌? 一想到“齐心协力”四字,嫤娘就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且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宋人就是太聪明太自私了,个个都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谋划, 所以才会被韩德让和萧太后给算计得死死的!倘若宋人之中,多几个以国为重、以大局为重的杨业田骁李霸图之流,这次又怎会输得这样惨! 只是,她知道自己正在谋划的大事,是绝不能将个人情绪代入其中的。所以也只好将自己的心事藏了起来,等下了朝回到耶律隆绪的御书房里时,她也去讨要了一套辽国的法典律令过来,坐在御书房里细细地看。 和宋国君王一样,辽主耶律隆绪下了朝以后,总会宣些要臣重臣去御书房里谈论国事。 相对而言,嫤娘更愿意旁听发生在御书房里的君臣细谈。而辽主与众臣其实也鲜少谈论宋国,他们谈论得更多的,反而还是一些周围小国与部落之间的事。 就这样,白日里,嫤娘一大早起来,赶去耶律隆绪的寝宫门口,与其他的近身官员一块儿等候,然后跟着辽主一块儿上朝。下了朝以后,就跟着辽主一块儿回御书房,旁听国政。通常是辽主与大臣们聊完国事以后,嫤娘就得揣摩辽主的意思,当场挥毫拟好圣旨,辽主看过以后便盖印。 接下来,辽主理完国政,嫤娘就为他讲解一会儿的佛经。讲完佛经,她便要退下,因为辽主还要去其他的夫子那里上课。 所以,嫤娘一般也就跟着忙到申时(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也就没事了。 回到西附宫自己的居所以后,她常常会找不当值的女官们聊聊天。慢慢的,她就知道了韩德让的身世。 韩德让祖上确实是汉人,当他祖父韩知古还是个稚龄童子的时候,就被辽人掳走,成了辽国太祖皇后述律平的家奴。韩知古虽是汉人,但成年以后娶的却是辽女,生下了几个儿子,也纷纷娶了辽女为妻。 所以说,其实韩德让名义上虽是汉人,也拥有汉人的姓氏,但他与辽人其实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既是这样,嫤娘心中对于韩德让的憎恶又少了几分。可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这个人挺可怕的…… 如能除去辽主的智囊韩德让,又能让辽国上下相互猜疑,最好是弄得好众部落之间如一盘散沙似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此,嫤娘静下心来,安安心心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要知道,一个诚实了一辈子的人,在关键时刻讲出来的谎话,也会被众人所认可和同情的。 只是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辽主耶律隆绪的御书房里。 那是个身材高大魁梧、下巴处生了一溜胡子茬儿、满面风尘又颇有男儿气概的一个中年男子。他披着披风,蹬着马靴、还戴了一顶雉羽帽。看上去风尘仆仆,又有种说不出的成熟沧桑。 一进御书房,他便看到了嫤娘。 男人一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清冷如刀。 嫤娘烟眉微蹙。 男人最终也没问什么。 倒是耶律隆绪一见他,便大喜过望,连忙从书案前站了起来,迎上去拍拍男人的肩膀,亲热地说道,“……八哥可总算是回来了!” 第五百零一章耶律高八 嫤娘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先是交代了常平,让他去打听一下,这个叫做八哥的人,到底是谁。 待常平走了,她又一迭声地让武嬷嬷把铜镜从屋里搬到了外头,再对着大日头一看: 只见原先她面上那道恐怖丑陋的疤痕已经渐渐平复,虽然看着还是有些坑坑洼洼的,但是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紫红色的疤痕已经变成了浅浅的肉色,可这么一来,她秀丽姣美的五官就特别显眼…… 嫤娘皱眉,挥手让武嬷嬷把镜子搬回屋里去。 ——但愿是她多想了。 很快,常平便回来复命。 原来那个叫八哥的男子,竟是耶律休哥的长子,耶律高八! ——这耶律高八也是个虎将,只是,之前一直是西征党项的主将,所以这次并没有跟随辽主亲征。而这耶律高八是个出了名的爱美人不爱江山,每次打完胜仗回来,除了收受美人之外,一概谢绝君王其他的赏赐……据说他天生神力,又有姬妾数千…… 而且耶律高八和辽主耶律隆绪还是共一个曾祖父的堂兄弟! 嫤娘的眉头就拧得更紧了。 她没有记错,当她初被掳时,尽管已经用刀划伤了脸,可萧太后一见她,便对耶律休哥说,要将她这位“安南公主”赏赐给八哥…… 当时,事情多又杂,嫤娘只顾保命保自由,倒没有细思这其中的缘由。 可现在这么一想…… 她顿时烦闷地叹了口气。 转念一想,辽主耶律隆绪一向待她客气,且尊敬有加,想来应该不会逼迫于她。 再想想她如今在辽国的地位,相信只要她再想法子崭露头角,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小瞧于她的话,这样才更有话语权,也就不再害怕会被当成女奴而被谁转赠于某位权贵了。 那这脸…… “常平,有什么法子,能让我脸上这块疤……变得更严重一些么?”嫤娘开口问道。 常平先是一愣,然后大起胆子抬眼看了看主母的脸,很快就又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赞成地说道,“娘子,就是郎君在此,恐也不会同意教娘子用毁容的法子以自保。依属下之见,还是速成大事,然后全身以退。” 嫤娘想了想,觉得常平说得很对。 首先,她已经初步在辽国站稳。并且也得到了上至君王、下至朝臣宫人们的认可。依着辽人虽然粗犷不堪,却对读书人推崇有加的样子,目前来说,她的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如何才能接近韩德让,以及又怎么下手好了。 一说起韩德让的作息,嫤娘就觉得有些一言难尽。 其实在跟着田骁北伐之前,她就想像过辽北蛮夷之地定是未经开化的,但这个印象却被辽主耶律隆绪给打破……直到她来到了大京之后,发现这里…… 辽国女子的身份和地位实在是太低了! 就好像辽主身边的女官阿茹娜与乌兰吧。 阿菇娜出身贵族,她年纪并不大,不过才三十出头。可她丈夫一死,儿子又年幼,所以依部落旧规,她就得带着她的儿女们,嫁给她丈夫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小叔。又因为她早有弟妇,而且平时又跟弟妇的关系不好……这要是嫁了过去,由妻变妾不说,连着孩子们也低人一等。 所以阿茹娜才一咬牙,进宫当了女官。 至少这么一来,留在家中的孩子们,不至于被弟妇看轻。 乌兰的遭遇也跟阿菇娜差不多。 她本是先帝的侍女,曾经受过先帝的召寝。先帝去世以后,萧太后打发了宫中的妃嫔,并想将乌兰赐与功臣,乌兰也是不肯。毕竟她年纪也有些大了,姿色又一般。无论跟了哪个大臣,将来都难逃易妾之苦。 后来,因为她在耶律隆绪小的时候,曾经照顾过他几年,便求来了恩典,得以继续留在宫里当女官。 这阿茹娜和乌兰还都是贵族女子呢! 由此可见,辽国女子的地位是真的很卑微。 只有一人除外。 那就是萧太后萧绰。 要说嫤娘原来还在易州军营里的时候,就看出萧太后与韩德让之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这两人有些亲密得过分了。 可是,萧绰已是辽国最尊贵的女人,会有谁敢用收继婚的旧规矩来逼迫她再嫁? 但这个韩德让么,看着像是三十好几快四十的男人了……正常说来,他应该是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的。那么,韩德让与萧太后来往甚密,他的妻子没有意见吗? 奇怪的是,嫤娘从未听人说起过韩德让的妻子。 想了想,她又叫来了常平,“去查一查韩德让的妻室是什么来历……娘家父兄是谁,韩德让有几个孩子,多大了……” 常平应了一声,说道,“韩德让的妻室,好像是个汉人,女奴出身……不过,属下还得去查一查他的子嗣情况,才好来回娘子。” 嫤娘嘱咐他道,“你小心些,毕竟我身份尴尬,千万莫让人误会了。” 常平又应了一声。 武嬷嬷大约是要开始准备晚饭了,系了条围裙过来问,“娘子晚饭吃什么好?牛骨汤里放点子胡瓜进去?还是说,胡瓜拌来吃吃?” 嫤娘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随便。 武嬷嬷去做饭了。 嫤娘在院子里,围着那一小块众人开恳出来的菜地儿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 不料,却有人过来喊门,“丁氏芙妲可在家?” 嫤娘一怔,听那人的声音,竟有几分像胡嬷嬷,连忙应下了,“在,在呢!” 跑过去开了门,来人果然是胡嬷嬷,还满脸堆笑。 “嬷嬷是个大忙人,怎么今儿有空来?快进来坐坐……”嫤娘笑道,连忙开了门,把胡嬷嬷往里让,又道,“武嬷嬷快端了我的茶叶、杯子和茶壶过来!” 武嬷嬷在厨房里应了一声,自去忙碌不提。 胡嬷嬷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嫤娘的院子,一脸的惊奇。 第五百零二章提亲(上) “哎哟,这真是我们宫里的院子嘛!”胡嬷嬷打量着嫤娘的院子,有些吃惊。 辽太祖建国已近百年,皇宫的选址,本就选在一贯以来的旧朝皇宫之上。太后与皇上居住的后宫倒还是,都是新建的;但东西附宫却已经有百把年了,实在残旧得可以。 以前这小院子什么样儿,胡嬷嬷是知道的…… 所以,当她看到现在这个大变了模样儿的院子以后,实在是十分诧异。 ——院子里开恳出一块不大的地儿,种满了蒜苗白菘之类的瓜蔬,泥土地旁还小心地用碎子石儿拼出了缓冲地带。残破的屋檐下挂上了一些种了花卉的精致小筐,立刻就不觉得残败了。窗户上也糊了窗纱,虽然看质地,也不是什么昂贵的品种,可这颜色搭得……偏黑色窗棂子配上浅青色的窗纱,屋檐下还挂着绿葱葱的植物…… 不得不说,别看这东西附宫残旧得厉害,可这小院子就有一种悠闲怡然的感觉。 胡嬷嬷仔细看了看嫤娘院子里的花草和瓜果蔬菜什么的,发现那都不过都是些寻常的花儿菜儿,品种也不稀奇。关键就是被个小筐儿小篓儿种着,还吊在了窗下和屋檐下,立时就显出现与众不同的心思来。 “嬷嬷请过来吃茶。”嫤娘笑着过来让座。 胡嬷嬷顺势就过来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桌上的东西,瞪大了眼睛。 粗陶的茶壶看着就不值几个钱,但胜在形状古朴,倒也有些意境。茶杯里盛着浅浅的清澈茶水,伴之而来的,竟是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清香!同配套的粗陶小碟子叠放着几样奶酥、甜辣牛肉干等外头集市上常见的小吃……只是摆盘极好看,盘沿还装饰着沾有水珠的小花与嫩绿的细叶片什么的。 胡嬷嬷笑眯了眼。 嫤娘请她吃茶,她便也端起了茶杯,学着嫤娘的模样儿轻抿了一口杯中水。 茶水淡淡的,不似辽人爱喝的奶茶,却透着一股子熟悉又说不出的香气。 “这茶水里头,放了,放了……”胡嬷嬷绞尽脑汁的说着。 嫤娘微微一笑,解释道,“教嬷嬷笑话了……我放了些让让草和晒干的芽兰花进去。” 胡嬷嬷恍然大悟! 这让让草和芽兰花么,草原上遍地都是。让让草有些微微的甜,马牛羊特别爱吃,牧民们也喜欢采集了起来,择好洗净再晒干,熬出汁水和糯米一块儿煮了,会有些微微的甜意。芽兰花也是常见的野花,如今这院子里就种了一丛。 “我以前吃过让让粑,却不知原来这芽兰花晒干了以后泡茶,居然这么好闻!”胡嬷嬷赞叹道。 嫤娘掩嘴笑道,“也是我闲来无事,才一样一样的配了,最后选得几样和茶水泡了,倒觉得还好。” 辽人喜饮味道浓重的奶茶或酥油茶,嫤娘却一向口味清淡。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可以将就着,可一旦安定下来以后,她就不想再将就了。 辽国不产茶叶,茶叶都是靠马帮从云贵西夏等地捎出来,再销往波斯去……偶尔也会流落到辽国来。所以集市上的茶叶可贵,而且还不是嫤娘惯爱喝的乌龙、龙井等茶,反而都是些窖存了好些年的陈茶。而品质好些的,基本都流入宫中或权贵们的手里,常平他们能买到的,只是些又贵又陈的低等茶叶。 为了祛除茶叶里的浓重气味儿,而她一向又不喜欢在茶水里加牛乳以祛除茶叶的腥气,最后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配出了几味可以掺在茶水里,不至于将茶味儿完全掩去,又能增添几分清香的干花干草。 胡嬷嬷笑盈盈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嫤娘连忙再续上。 只是,这茶水都已经续过三次了,胡嬷嬷却并不说正题,只是拿了大京的风土人情来聊天,倒教嫤娘觉得有些诧异。 不过,胡嬷嬷是萧太后身边最受信任的女官,与她交好,对嫤娘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嫤娘便也一直陪着胡嬷嬷聊天。 渐渐的,天将放黑,常平从外头回来,手里拎着一包东西,推门一看见胡嬷嬷在,连忙行礼,“小的见过公主殿下,见过胡嬷嬷!” 胡嬷嬷笑了笑,因见常平手里提前的东西,倒有些像是吃食,又见这时天色已晚,想来这丁氏芙妲也准备要用饭了,于是就站了起来,“我唠叨了这许久,也该回去了。” “嬷嬷用过晚饭再走也不迟。”嫤娘留饭。 “不了不了!我得赶回去呢,毕竟太后娘娘那边还有差事!”胡嬷嬷笑道。 嫤娘又是一怔。 胡嬷嬷还要回萧太后身边去办差?那她当着差的,跑到自己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不过,既然胡嬷嬷都已经把萧太后给搬了出来,嫤娘自然不敢再留,便起身相送,“那嬷嬷下回再过来玩,咱们再吃茶吃点心。” “好咧好咧!” 嫤娘送了胡嬷嬷刚走到小院门口,胡嬷嬷却一把就抓住了嫤娘的手……嫤娘睁大了眼睛看着胡嬷嬷,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胡嬷嬷似乎也有此难以启齿,吱吱唔唔了半日,才说道,“芙妲啊……你,你就没想过……要找个人嘛?呃,我的意思呢,是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大京,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你不怕?” 嫤娘一怔,“嬷嬷有话请直说。” “我,我,哎!我也晓得,如今你刚刚才到大京,就跟你提这个也不合适,可是……我也是没法子啊!那个,我要是说了,芙妲你愿不愿意都不打紧,可千万别生气啊……那个,主要是,是,是有人托我来说亲,想问一问芙妲你,你,你可愿意……找户人家?” 嫤娘惊诧万分,不敢置信地说道,“……嬷嬷到底在说什么?” 第五百零三章提亲(下) 胡嬷嬷见常平与武嬷嬷等人已经站在了丁氏芙妲的身后,又想着今天其实她也是被逼着才走了这么一趟的——实是惹不起那人啊!最后一咬牙,快速说道,“是这样儿的,今天耶律高八去觐见太后的时候,偶然起说起丁氏芙妲来……便有意想要求娶你……” 嫤娘顿时如遭雷劈! 这算哪一出? 那耶律高八不过只见了她一眼,怎么就……怎么就起了这样的心思! “耶律高八是北院大王的长子,自己也挣下了不少的军功,且他自发妻离世之后,还不曾再娶……”胡嬷嬷硬着头皮、又昧着良心说道,“原太后娘娘也婉拒了他,说丁氏芙妲您,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女官呢,还是有正经官位的,哪能轻易指婚……” 顿了一顿,胡嬷嬷又道,“只是太后娘娘架不住高八的恳求,毕竟高八战功赫赫却从无所求,这还是头一回向太后娘娘求旨意……芙妲,高八还托我传话给你。你,你若许了他,他便散尽府中姬妾,从此与你一心一意……” “嬷嬷!”嫤娘打断了胡嬷嬷的话,气得满面通红。 “好教您得知,陛下已经一早许了我,五年之后就送我回国去……莫说丁氏芙妲本就是异族,将来必会离去。就算不谈‘异族’这二字,还请嬷嬷您不要忘了,丁氏芙妲可是个有夫之妇!虽我嫁的是个宋人,可他还活着哪,这贞妇岂可二嫁?”嫤娘柳眉倒竖,十分气愤。 胡嬷嬷有些为难,“其实这事儿吧……咱们这是辽国不是?你,你也不必……” “嬷嬷!我再说一次,我确是在辽国,可我不是辽人哪,我是堂堂安南国的公主,就是将来一死,也一心只求能死在故土上!以后这些话,再不必来问我了……武嬷嬷,替我送送胡嬷嬷罢!”嫤娘很是生气,直接拒绝了胡嬷嬷以后便自行离开了。 武嬷嬷立刻上前,朝着胡嬷嬷行了一礼,“……胡嬷嬷请慢,好步不送!” 说完,武嬷嬷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胡嬷嬷苦笑了一阵子,摇摇头,回去复命去了。 嫤娘气得在院子里转圈圈。 半晌,她“啪”的一声拍在了石桌上,骂道,“……这个耶律高八,真是欺人太甚了!” 常平突然朝嫤娘做了个“噤言”的手势。 嫤娘一怔。 随即,她就明白了过来。 常平打小儿服侍田骁长大,论功夫,也不输田骁太多。这会子做出了阻止她继续说话的手势,必是因为……有人在外头听墙根? 嫤娘的脸一下子就变得苍白了起来。 她初来大京不久,怎会与人结怨?怎么可能有人偷听、或者监视她?难道说,竟是耶律高八悄悄潜到她的院子门口,想要偷听她和胡嬷嬷的对话不成? 眼珠子一转,嫤娘大声嚷了起来,埋怨武嬷嬷道,“……都是嬷嬷不好!总教我忍忍忍!如今可好,若被人使了绊子强行将我留下,我如何归去?不如我这就死了……你们将我的骨灰带回安南去罢,交与我弟弟,好歹让我葬在帝陵,好与父王母妃团聚!” 常平与武嬷嬷已经明白了过来,立刻过来跪下了。 武嬷嬷也大声哭道,“我的公主!我王如今只剩下您这么一个嫡亲的姐姐了,难道您就不想活着回去,见一见我王?外族十二部,个个都是狼心狗肺的,您就不担心我王的安危么?” “公主且再忍一忍,五年弹指即过,到时候臣等护送了公主归去,从此咱们再不离乡了……” 常平也大声劝道。 嫤娘大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常平才轻轻地对武嬷嬷说道,“……快扶了公主回房里去歇着罢。” 武嬷嬷果然扶了嫤娘回房。 回到房里,又关上了门,嫤娘这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水喝了,润了润干燥得快要冒烟的喉咙。 她先吩咐武嬷嬷把饭菜送到屋里来,又命武嬷嬷和常平自去用饭,然后独自坐在饭桌旁,一边用饭一边细想。 耶律高八固然可恶,只见了她一面竟然就起了否心思……但好处却是,这耶律高八并没有强抢,而是去了萧太后那里求娶。想来萧太后也知道少年辽主看重自己,所以不敢轻易允婚,便派了胡嬷嬷过来试探。 也就是说,辽人虽看轻女子,但显然不包括嫤娘在内。 相信只要嫤娘不点头,耶律高八也不敢怎么样。 再想想耶律高八那高大强壮的魁梧身材,嫤娘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开始狠狠地扒起饭来。 ——嗯,她身段纤细,在宋女之中属于身段儿高挑的。但在辽女之中,则属于矮小瘦弱的。所以,肯定不会有人知道她也会些拳脚功夫。这些天,她必须要好好吃饭、好好与武嬷嬷练一练身手,同时要瞒着外人,平时还要卖弄一下柔弱。这样,她才能在关键时刻有能力自保。 将一整碗饭与一个烙饼尽数吃完,又吃了些牛肉和芽菜,最后还吃了一碗牛骨胡瓜汤。嫤娘被撑得不行,打开门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又让武嬷嬷去屋里收拾餐具。 武嬷嬷与常平还有些担心主母会因为生气而茶饭不思,但见主母将饭食都用了,都松了一口气……且他们也在无形之中被主母给鼓励到了,两人也跑去厨房里用了饭。 等到天黑以后,无荆轮完了值,回来了,又用过了饭,嫤娘这才差了无荆出去院子外头散步,顺便望风。 她得好好问一问常平,韩德让的消息儿打听得怎么样了? 如今她尚末成事,居然又引来了耶律高八的觊觎……所以,她得赶紧想好了法子,结果了韩德让以后早些逃走才是正经。 #####你们说我更得慢,所以连续两天连更三章……qaq可怜可怜我这个既要管娃又要上班的作者吧。明后两天要好好休息下,等我周末再爆发哦 第五百零四章韩德让之妻 嫤娘召了常平进来问,今儿在外头打听的情况怎么样了。 常平便小小声地将韩德让的情况说与嫤娘听: 韩德让的祖父韩知古幼时被辽人掳来,成为辽太祖皇后述律平的家奴。凭着通文理又善骑射,成为述律平的得力心腹,娶述律平家族的萧氏女为妻。后来韩知古又生了儿子韩匡嗣,韩匡嗣擅医术,且因为知道了其父韩知古以奴隶之身成为一代朝臣,所以自幼苦学,得了辽穆宗的重视,官拜节度使。 到了韩德让这一代,其父韩匡嗣共生养了五个儿子,不但韩匡嗣自己娶了耶律氏女为妻,且他的五个儿子,除了韩德让之外,均配了辽国贵族之女为妻。 唯有这韩德让,却娶了个汉人女奴为妻,名唤张氏。且韩德让膝下唯有一个庶女,并没有儿子。 嫤娘大为错愕,皱眉问道,“这么说来,那张氏定有过人之处,才能让韩德让这样敬重。” 常平苦笑,继续接着往下说。 其实,当今的太后萧氏阿绰未出阁时,原本已许了韩德让,但后来又被选入宫中做了妃子。接下来萧氏步步为营,先为贵妃、再为皇后,最后才当上了皇太后的。 而韩德让之妻张氏么,虽然颜色好,到底不年轻了。据说从她年轻时候起就在韩德让身边侍奉,前几年才被扶的正。 听到这儿,嫤娘有些恍然大悟了。 难怪呢!难怪那时尚在军营时,她就看出萧太后与韩德让之间的不同寻常来。 可是……萧太后毕竟是一国之尊,就算与韩德让私交甚密,这,这……是不是也不大妥当? 但转念一想,嫤娘又觉得,这事与她何干呢!她的目标,最终还是韩德让啊! 于是,她又问常平,“张氏这人,平时出门吗?兴趣爱好如何?为人怎么样?” 常平摇头,“张氏从不与外人有人情往来……府里大小事宜等,皆由韩德让的寡母来操持。那张氏不过只是每日里带着韩德让的姬妾与庶女做活罢了。” 嫤娘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这张氏与韩德让之间……恐怕是多年以来的信任多过二人之间的情份。 想了又想,嫤娘吩咐常平道,“派人好好监视着韩府,以及张氏……” 刚说完这句,她却突然停顿了下来,摇摇头苦笑道,“罢了,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且咱们还是新来的人口,恐怕辽人对着咱们还存有戒心。那,张氏的事儿还是交给我吧!你们得了空闲儿,还得多多熟悉皇宫内院,这东西附宫以及大京的地形……” 常平连声称是。 嫤娘又交代他们,“辽人都是直肠子,且他们虽民风彪悍,却对读书人礼敬有加,想来也会看在我这个异国公主识字的份上,对你们也礼遇有加。这时候你们不防露几手让辽人看看,一若能找机会升了官儿,便能明目张胆地出入皇宫;二是让外人瞧着,也只觉得我们这是想方设法地要融进来……” 常平又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挥退了常平,嫤娘窝在内室里,教武嬷嬷打了热水来洗脚,又凝神细思,那韩德让才智非凡,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接近他,暗杀他,再全身而退呢? 想了半日,嫤娘突然想起来……这辽国大败宋国,必是要开庆功宴的!只是因为此时大军刚刚回国,且辽国的大军还是从各部落抽调上来的。这边大军各回各部落去,那边等部落首领们统计了伤残情况之后再上大京来论功领赏…… 这论功宴,这没有个把月的时间根本就不下来。 再说了,韩德让明显就是这次辽宋之战的辽国军师,要论功行赏,他可是第一人。所以,他的妻子张氏肯定是必到不可的。 张氏是汉人女奴出身,而韩德让眼界高,最终还是扶张氏为正妻,可见得,这张氏也定非泛泛之辈……不管怎么说,只要张氏露了面,嫤娘就有把握能投其所好。 在明面上,嫤娘一个独居女子,怎么好接近韩德让?且韩德让与萧太后又是那样的关系!可张氏却是韩德让的枕边人,相信只要接近了张氏,将来总能找到机会的。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嫤娘又想起傍晚常平的举动……难道说真有人觊觎她? 思来想去,嫤娘不免有些后怕,遂又唤了武嬷嬷进来,交代她定要让常平他们几个分班轮值,将院子看顾好了。 跟着,她又找武嬷嬷要了一柄三尖刃的短匕首置于枕下,还教武嬷嬷传话给常平,让他明日去外头集市上的首饰铺里随便买几样首饰回来……但最最紧要的,是定买上两枝一丈青的铁簪子回来。 待安置好了要歇下时,到了深夜。 第二天一早起来,嫤娘换了衣裳进宫里去。 辽国君臣的宫庭君臣之间比较随意,除了低位宫女与侍卫有统计一的宫装之外,贵族大臣们基本上都是爱穿啥穿啥。 嫤娘是唯恐让别人看出自己颜色好,所以一向不爱打扮和表现自己,从来只穿黑蓝灰的窄袖袍子,配件鲜亮些的素色长裙,蹬一双云纹靴,再戴顶素色帛冠,依着辽人的风俗将一头长发结成辫子垂于脑后,仅此而已。 只是,在从西附宫往宫里去的路上,竟有人一路对着她指指点点,还窃窃私语的…… 这让嫤娘觉得有些不妙。 她硬着头皮去了辽主耶律隆绪的寝宫门口,与耶律隆绪其他的亲随们站在了一块儿。 女官阿菇娜从寝宫里出来,对众人说道,“……诸位大人,皇上就要到了。” 辽国宫庭也并没有什么规矩,知道皇上要出来了,众人也只是站好了,不再相互聊天而已。 阿茹娜看了嫤娘一眼,面露担忧之色。然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长叹了一口气就又转身进了宫里头。 嫤娘心头打起了小鼓。 阿茹娜、乌兰与她一块儿住在西附宫里,又都在耶律隆绪身边当差,平时来往诸多,再加上嫤娘刻意的结交,三人已然交情不浅。 此番见了阿茹娜的暗示,嫤娘不由得有些担忧了起来。 第五百零五章高八其人(上) 嫤娘心神不宁地与亲随们一块儿,跟着耶律隆绪上朝去了。 但到了朝上,倒还好。 一来是关注她的人不那么多,二来是大臣们开始提议要开庆功宴了,所以更多人关注的,其实是萧太后在与韩德让、并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之间的谈话。 韩德让的手里的抱着个册子,他一边翻看,一边抬头和萧太后说话,还随意吩咐着立于一旁捧着册本执着笔的宫人,让记下名字来。 嫤娘有些心神不宁,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韩德让在安排庆功宴的坐位! 她有些无语。 这些小事,又何劳军机大臣过问?若是在宋国,自有礼部的官员操持得妥体周到。可看着这些贵族大臣们,个个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韩德让与他手里的册子,但几被他念到名字的人顿时就变得神态轻松、喜笑颜开的样子…… 嫤娘蹙眉。 这些辽人啊,还真是头脑有些简单。 也不知从哪儿射过来一道放肆的目光,此刻正火辣辣地盯着她。 嫤娘感应到了以后,便有些着恼。 只是,打小儿被老安人言传身教的名门教养却不容许她东张西望。 她微阖眼睑,目光低落在宫殿地中央的灰泥石上,一言不发。 此时耶律隆绪尚年轻,所以由萧太后问政。而萧太后每说十句话里,必有三四句会问向韩德让……听在嫤娘耳里,却知萧太后其实是将辽国最紧要的国政事事问过韩德让的意见…… 这令嫤娘想要刺杀韩德让的心情越发迫切了起来。 不多时,韩德让那边已经将庆功宴的座位理清。权贵们大多不识字,也对国政没啥兴趣,反正确认了自己的部落都会有赏赐这就够了…… 当下,大臣们就开始罔顾以萧太后为首的韩德让、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的话,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了起来。 嫤娘甚至还听到不远处两个不同部落的首领已经开始讨论起要将拿到的赏赐来做土地和牲蓄的交易了…… 看得出来,萧太后也有些无奈,只得扬声点了几个大臣的名字,让他们留下来,然后其他人先行遣散。 这正中那些权贵们的下怀。 他们说说笑笑地结伴走了出去,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殿堂里瞬间变得十分安静。 嫤娘注意到,萧太后的态度变得很是亲近。 “这次西夏的事儿,可多亏了八哥……你的那一份儿,我记在心里呢!这些日子净忙旁的去了,八哥十哥的事儿等前头忙完了再补。”萧太后笑道,“我记着呢,八哥十哥皆是一样的赏赐!” 耶律高八朗声笑道,“您看着办。” 他话音刚落,嫤娘就感觉到那股霸道又放肆的火辣目光再一次锁定了自己。 她颌首敛目,安安静静地垂首而立。 萧太后又与韩德让说了几句话,神态亲昵又轻松,两人还笑了起来。 耶律隆绪见已无事,便向母亲告辞,领着嫤娘等一众亲随离开了。 回到御书房,嫤娘先是依例陪着耶律隆绪看完了公文,又耐心地将他还认不熟悉的字给解说了一遍,帮他拟好了几份圣旨,最后又拿出佛经和他说了一会儿…… 倒是耶律隆绪有些按捺不住,说道,“洛克西,昨天你回去以后,母亲和我说了一件事……那个,我的堂兄,高八,他,他……向我求娶了你。说来,高八与洛克西的年纪……也般配,只是,不知洛克西你……” “丁氏芙妲不同意,而且请皇上以后也不要再提这件事。”嫤娘认真说道。 耶律隆绪点点头,“其实我已知洛克西的心意……像洛克西这样,如同天湖中玉莲一般纯净无暇的女神仙,又怎么愿意堕落凡间呢?如是这样,那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随意允诺高八的。” 嫤娘朝少年辽主一笑,行了一个合什礼,笑道,“多谢皇上恩准!丁氏芙妲在家乡,也有一位和皇上差不多年纪的弟弟呢!嗯,兴许他比皇上还大几岁……只可惜,他三岁不到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记不记得我。” 她假意说了几句。 “我是多么想拥有一个像洛克西这样,又温柔又博学的长姐呢!”耶律隆绪叹息道。 两人聊了几句,教辽主骑射功夫的师傅已经到了,嫤娘便向辽主告退。然而她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去找阿茹娜去了。 阿菇娜一见嫤娘,立刻拉了她往耶律隆绪的寝宫里走。 嫤娘知道这会子耶律隆绪不在寝宫,且一看就知道阿菇娜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跟自己说,而且还比较着急。 果然,阿茹娜把嫤娘领到了她当值时休息的小屋子里,示意嫤娘进去。 那屋子不大,还是个备用的茶水间,除了炉灶之外只有张半旧的单人榻,和两张个小杌子罢了。且再一看,那屋里并没有人。 于是嫤娘朝武嬷嬷做了个手势,示意武嬷嬷在外头等着。 阿茹娜关上了房门,这才转过头紧张地问道,“丁氏芙妲,你说你才刚刚来,怎么就惹上了这样厉害的难缠人物?” 嫤娘已经猜想到,阿茹娜说的这个人,十分八九就是耶律高八了,可这时她却不好接话。 好在阿茹娜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不知道,这个高八啊,昨天在太后面前说,定要求娶你做他的妻子!你,你与他,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怎么就让他惦记上了呢?” 关于这个,嫤娘也觉得不能理解。 这婚姻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应该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儿。就算辽人再怎么不注重礼仪规矩,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可是……就凭着耶律高八只看了她一眼,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架势? “丁氏芙妲,你初来乍到的,什么不知道!这耶律高八很是邪恶!他从不娶正妻,却拥有无数女奴……你可知道,当他的女奴,下场是什么吗?” 嫤娘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的女奴全死了!没一个剩下!”阿菇娜脸色惨白的说道,“那你知不知道,高八一共有过多少女奴吗?光是太后和先学赏给他的女奴,就有一二百之众!不但有有他亲自从别的部落里抢来的,也有别人送他的,加一块儿至少也有三四百人!她们……都死了!” #####今天拼死二更了……你们要不要夸下我,让我继续保持状态? 第五百零六章高八其人(下) 听了阿茹娜的话,嫤娘只觉得浑身发冷,“为什么?那些女奴是怎么死的?” 阿菇娜咬了咬嘴唇,说道,“高八有个弟弟,叫高十……这高十,十几年前打仗,身子残了,从此性格也变得古怪了起来。这高十也不肯娶妻,却专爱狎玩女奴……高八和高十兄弟俩感情好,所以每每高八挣回了军功,便不要赏赐,只要女人……” 嫤娘一怔。 所以说,这耶律高八去向太后开口要求娶自己,也是为了他弟弟高十?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要待他弟弟好,就四处寻了女人回来,供他弟弟糟蹋? 待嫤娘正要回话时,阿茹娜又来了一句,“……那时候先帝刚刚没了,太后便将先帝的几个侍女和嫔妃送给了高八,当时乌兰也在其中呢!把她给吓得……幸好以前皇上小的时候,乌兰照顾过他几年,所以才求了个恩典留在了宫里……要不然啊,恐怕乌兰也跟那几个似的,早早死了!” 听阿茹娜这么一说,嫤娘反而有些好奇了。 “她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且要是真有那么多人死在耶律高十的手上,难道太后和皇上不管嘛?毕竟人命关天呢!”嫤娘问道。 “人命关于那是宋人的一套,在咱们大契丹可不成!”阿茹娜也是贵族出身,见识比寻常百姓好些,平时跟嫤娘也算是年龄相当、还比较投缘,这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那些女子,既是太后和先帝、皇上赏的,那就是耶律家的女奴了,是生是死,还不全是他们说了算!再说了,都已经沦为女奴了,家里还有什么人替她们撑腰的!” 嫤娘沉默不语。 想了想,阿茹娜又悄声说道,“耶律高十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虎将,打仗很厉害的……十几年前先帝派他去打回鹘,那回鹘有个女将,打仗不行,但是很有计谋,利用天气和地形什么的,重挫了高十……最后一场,那女将纵马踏伤了高十,亏得亲卫拼死才救了高十回来。” “后来啊,高十就残了,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叫骂。他哥哥高八向先帝请命要征战回鹘,先帝准了,他也去了……结果打得回鹘落花流水!不得已,回鹘人将那个女将五花大绑地让高八给带回了咱们大京。” “不曾想……”说到这儿,阿菇娜再一次压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地说道,“听说,高十狎玩那回鹘女将,不想那女子也是个性子烈的,据说……她把他那儿……给生生的咬了下来……” 嫤娘惊得俏脸煞白。 “从此这高十就彻底成了废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不说,还,还……哎,怎么说呢,没了那话儿,怎么也不能说他是个男人,是吧?所以他就跟疯了似的,每天都让人在他面前……作践女奴。特别是,他就爱看他哥哥高八在他面前……将女奴活活折腾死” 嫤娘打了个冷颤。 “我说这些都为了你好,你千万不要传出去啊……不然我就惨了!现在大京权贵圈里都知道高十的事儿,却因为高八和休哥的缘故,没一个敢讲……”说着,阿茹娜又交代道,“以后在宫里啊,千万别落单……可以话的,找机会向皇上求个恩典,一辈子不嫁人罢!” 嫤娘胡乱应了几声。 阿茹娜还当着差,不好离开太长时间,便站起身去开了外门的头,伸个头出去张望了一下,见武嬷嬷在外头等着,这才示意嫤娘赶紧出去。 “对了,你要是害怕的话,再去御书房坐坐去,晚些时候等乌兰换了班儿,你和她一块儿走,路上也有人照应。”阿茹娜交代道。 嫤娘衷心谢过,领着武嬷嬷离了耶律隆绪的寝宫。 不料,主仆二人还没走到宫门处呢,胡嬷嬷急急地赶了过来,从后头喊了她一声,“丁氏芙妲?请留步……等一等!” 嫤娘转身。 胡嬷嬷笑盈盈地赶了过来,丝毫不见昨日嫤娘怒怼她的懊恼,亲热地说道,“芙妲啊,哎哟,幸好在这里遇上你……免得我多跑一趟了。” 一看到胡嬷嬷,嫤娘心里就打起了小鼓。 但胡嬷嬷笑脸向人,嫤娘也不能短了礼数,便朝着胡嬷嬷行了个矮身礼,客气地说道,“嬷嬷辛苦了,不知寻丁氏芙妲有何事呢?” 胡嬷嬷笑眯眯地说道,“太后娘娘想请芙妲过去喝喝茶,聊聊天,也不知芙妲有没有时间呢?” 嫤娘暗自思忖。 ——她的官职,是辽主的文官,还兼了辽主的教导师傅一职。但从目前来看,辽主耶律隆绪对她还算是满意,并且礼敬有加。 再看看胡嬷嬷这么客气的样子…… 想来,萧太后寻她,应该不是公事上的事儿。 既然不是公事,嫤娘便有了底气。 她朝着胡嬷嬷微微一笑,“那丁氏芙妲便叨扰了,嬷嬷请带路。” 不得不说,嫤娘不卑不亢的态度,顿时让胡嬷嬷心生好感。 胡嬷嬷的态度真诚了好些,恭恭敬敬地引着嫤娘往萧太后的寝宫而去。 说起来,以前嫤娘自恃身份,总怕人怀疑自己,所以入了宫也不敢到处去,只在辽主的寝宫附近和御书房来回走动罢了。 这还是嫤娘头一回踏足于后宫。 不得不说,这辽国皇宫与宋国皇宫,以及以前嫤娘曾经去过的南唐皇宫统统不一样。 这辽国皇宫大气是大气,但也粗犷得很,靠大石柱子立起来的宫殿,庄严肃穆,却一丁点儿装饰花纹也没有。看着就觉得和大多数的辽人似的,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没一点儿弯弯绕绕。 只是,胡嬷嬷却带着她去了一处……精致如花似锦一般的江南院落。 嫤娘站住了,打量着这院子。 嗯,白墙绿瓦,红楼翠竹,还没进院子便能看到低垂在宫墙外怒放的、如烈火一般鲜红的纷繁杏花。 方才心中还有几分忐忑的嫤娘,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她微微一笑,跟在胡嬷嬷身后进了这宫殿。 第五百零七章约茶 “丁氏芙妲见过太后娘娘。”嫤娘中规中矩地朝萧太后行礼。 大约是因为散了朝,也无事,萧太后穿了件七成新的锦绣左衽团衫,头上只编了发而没有戴帕帽,此时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拿了一本书看。 见了嫤娘,萧太后笑笑,合上书本,赐了座。 嫤娘一向都知道辽人并不十分看重规矩,当下便谢过了萧太后,坐在了她的对面。 萧太后打量了嫤娘一番,突然露出些了然之色,笑了起来。 “昨天我叫胡嬷嬷去看你,她和我说,你冲出来的茶水特别好喝……正巧我也新得了些茶叶,想想我朝,真正擅茶爱茶之人也没几个,不如请你过来一块儿品品。”萧太后说道。 嫤娘才不相信,萧太后叫了自己来就是专程品茶的。 但她除了说句“不敢”之外,什么也没说。 ——这里是萧太后的地盘,她有什么权力说不? 胡嬷嬷吩咐侍女们端了茶具和茶叶出来。 嫤娘揭了陶罐的盖子看了看,喃喃念道,“白毫银针、绿浮春?这个,是红艳珠?” 她摇摇头,合上小盖子,说道,“太后娘娘,请恕丁氏芙妲无状,瞧着这些茶叶,是挺不俗的,可您这茶具却配得不对。” “哦?怎么说?”见这丁氏芙妲只一眼就认出了这些茶叶的品种,萧太后不禁来了些兴趣。 嫤娘迅速在心头盘算。 “不知太后娘娘可还有些其他的茶具可用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如,让我这侍女跟着胡嬷嬷去取了来?” 萧太后不思假索,挥了挥手。 胡嬷嬷笑吟吟地陪着武嬷嬷,并方才那两个侍女一块儿进去了。 嫤娘心中一阵暗喜。 她还正愁没法子去看看萧太后的宫殿是什么样儿的呢!就算她进不了,让武嬷嬷去看看也好……哪怕只能看看地形,那也是很难得的机会。 从田骁知道官家要北伐起,就安排了武嬷嬷日夜跟随在嫤娘身边,到如今已有近三年的时光了。武嬷嬷对嫤娘的喜好是比较了解的,虽然不会泡茶,但嫤娘好茶,且往日红豆红果儿在嫤娘跟前服侍的时候,武嬷嬷也跟着帮侍女们打过下手,知道一些基本的配茶功夫。 待胡嬷嬷武嬷嬷去了,嫤娘才解释道,“太后娘娘,白毫银针是白茶,需得配了细陶茶具和山间泉水来冲泡才比较好;绿浮春是绿色,味苦,最好要用旧年采积的梅花雪水来烹茶才是最佳;红艳珠味香醇厚,与紫砂壶是绝配……” 萧太后微微一怔。 “……还是他们汉人的名堂多!”萧太后笑道,“芙妲啊,你们家乡也喝茶么?” 田骁统管的象郡(广西一带),其实气候条件与闽南很是相似,也同样出产乌龙茶系。安南气候较象郡更加湿热,所以茶叶也是安南特有的,而且若是遇上了雨水合适的年份,甚至茶叶的出品比闽南还要好些。 嫤娘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我们安南人也喝茶的,且也产茶,只是安南国小,不如汉人地域辽阔……虽是产茶,也不过只有三两种能拿得出手罢了。” “这么说,你这门烹茶的手艺,还是去了宋国以后才学的?”萧太后继续问道。 嫤娘点头,“田少夫人爱茶,是以将军派人去四处搜寻了些好茶叶来,我也跟着沾了些光。” 萧太后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石桌上的茶叶罐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时,武嬷嬷与胡嬷嬷又出来了。 她们身后的两个侍女奉着几套茶具,待呈在石桌上之后,萧太后果然看到了一套细白甜瓷的茶具,一套紫砂茶具,并一个青瓷的茶壶以及两个白玉雕成的杯子。 武嬷嬷低声向嫤娘禀报道,“启禀公主殿下,奴婢并没有找到玉壶……” 嫤娘笑笑,“无妨。” 跟着,她又转头问萧太后,“太后娘娘,请恕丁氏芙妲无礼,芙妲可以使唤您的侍女们啦!”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温婉模样儿,萧太后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说道,“悉听尊便!” 嫤娘却只是朝武嬷嬷点点头。 武嬷嬷开始指挥着宫女们忙碌了起来。 不多时,宫女们按着武嬷嬷的吩咐,将茶叶罐子与之相配的茶具放在了一起,也按照武嬷嬷的要求找来了小泥炉、铜壶、干净的帕子和盛满了清水的木盆等等。 见一切准备就绪,嫤娘这才吩咐武嬷嬷烧起了沸水,她则起身向萧太后告了罪,去一旁的木盆那儿用清水洗净地双手,拿过干净的帕子擦过手。 接下来,她便开始烹茶了。 真要算起来,从去年年底为了备战而忙碌,到今年年初随夫出征,再到宋国战败她被俘虏……如今已是六月底了,她都没能好好的、认认真真地睡过一个好觉,舒舒服服地吃过一顿好饭。而眼前这些茶叶,不比往日田骁替她搜来的那些极品珍品,但也算是难得的了…… 所以,既然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那就让她也好好享受一番罢! 萧太后只觉得这位安南国公主……真是可惜了她脸上的那块疤了!唉,若是没有那块疤,这位公主生得那可真是美艳非凡!再加上她柔软苗条的身段,端庄娴雅的气质,这会儿坐在小炉前烹茶时的认真表情和那曼妙优美的动作…… 光是看着她,就觉得美! 不多时,嫤娘让侍女用细胎甜瓷杯呈了一杯白毫银针茶给萧太后,自己也端着茶杯,让了让萧太后,然后率先饮下。 萧太后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看人行茶道,便也学着这位安南公主的模样儿,浅抿了一口清澈微黄的茶水…… 她微微一怔。 想不到,这什么也没放的清茶竟如此香气浓洌!怎么以前就没人觉得这叫什么“白毫银针”的茶叶是好东西呢? 那萦绕在舌尖上的香气,竟然让萧太后有点儿舍不得将茶水咽下。 然而当茶水咽下之后,又觉得是极至的喉润、味甘。 再深呼吸…… 萧太后觉得自己的气息似乎都带上了清雅的茶香,并且经久不散。 “好,好……好!真是好茶!”萧太后赞道。 第五百零八章堵截 嫤娘又烹了绿浮春和红艳珠这两种茶,请了萧太后品。 每一样,萧太后都很喜欢,并且赞不绝口。 不知不觉的,萧太后对嫤娘的态度好了许多。 其实嫤娘是有些诧异的。 因为她一直觉得,萧太后叫了她过来,应该是有话要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是为了耶律高八的事。 可瞧着眼下这架式…… 嫤娘又觉得,似乎萧太后叫了她过来,就是饮茶聊天的。 两人兴致勃勃地又聊了一会儿,萧太后突然话题一转,“对了,胡嬷嬷,你去把我做的那些新衣裳都拿出来,让芙妲帮着我掌掌眼,也赏芙妲几套。” 胡嬷嬷应了,领着宫女们退下了。 萧太后这才面红红地对嫤娘道,“……过几日就是庆功宴了,我瞧着你眼光挺好,很会配衣裳,不如,也给我配上几套?” “丁氏芙妲不敢……”嫤娘连忙站起身说道。 “没事儿没事儿!咱们配来玩玩也不妨事!”萧太后笑吟吟地说道。 很快,胡嬷嬷便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请二位过去看看。 萧太后便带了嫤娘进去。 嫤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寝宫的格局,以及注意看了看在宫殿里侍奉着的宫女们的人数。 进到萧太后的寝宫以后,嫤娘看到宫女们将数个杌子分两行排开,每个杌子上都放着一套颜色质地不同的华丽衣裳或裙子…… 这天下,就没有不爱美的女子。 嫤娘自然也是喜欢鲜亮衣裳和漂亮精致的首饰的。 既然萧太后都说了请她过来搭配着玩了,她便也童心大起,一件衣裳一件衣裳地看了过去。思考许久,她将那些衣裳配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又索性帮着萧太后配了些首饰什么的。 打小儿起,夏家老安人和夏大夫人的仔细教养,便让嫤娘谈吐不俗;她嫁了人以后,更公婆宠着,夫君爱着……田家又富得流油,给她的都是连皇家也难寻到的好东西。所以嫤娘的眼界更高,这些衣裳首饰一旦被她配好了,萧太后已是满脸的欢喜! 只是,嫤娘心中有些奇怪。 辽主耶律隆绪登基一年不到……也就是说,辽国先帝、萧太后的丈夫才新死,怎么……萧太后居然不为丈夫服丧?还想着庆功宴上要穿些什么? 萧太后喜笑颜开,“来人,赐丁氏芙妲锦衣锦冠锦帕四套,白银二百两!” 嫤娘连忙行了个矮礼,说道,“太后娘娘,这怎么使得!” “成了快起来吧,我说使得就使得!”萧太后笑眯眯地说道。 嫤娘心想,衣裳什么的也就算了,倒是那二百两的赏赐……她新任女官还不足一个月,还没领过俸禄。虽然常平随身带有银钱的,却也不好大肆铺张,置些物具还要遮遮掩掩的。如今有了萧太后明面上的赏赐,回去正好添些东西,岂不便宜? 于是,她又连忙向萧太后谢谢恩,让武嬷嬷收下了那些赏赐。 看着外头天都快黑了,萧太后便让嫤娘回去。 嫤娘眼珠子一转,又求萧太后道,“还要劳烦太后娘娘,派个人送我回去罢……太后娘娘赏赐的这些衣裳倒还好,我的侍女还能拿得下。可这二百两银子……” 萧太后笑了起来,“我竟忘记了这个!胡嬷嬷,找个侍卫送芙妲回去罢。” 胡嬷嬷应了一声,领着嫤娘出了萧太后的宫殿以后,果然吩咐了两个侍卫,一个帮着嫤娘捧着那装了二百两银子的小木箱,另一人则持矛护在一旁,一众人匆匆往西附宫走去。 可是…… 这怕什么就来什么啊! 一众人刚刚才出了西附宫,便有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那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连忙朝那人行了一礼,“……见过高八大人!” 嫤娘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视线,将她整个人牢牢锁住。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低垂着头朝耶律高八的方向行了个矮身礼,“见过高八大人。” 耶律高八没说话,却一直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美丽又聪慧的柔弱女子。 这还是他头一回仅凭一眼就爱上了的女人! 汉人有句话叫做“惊鸿一瞥”。以前他听了,只觉得酸;到如今才知道,再没有比这句话更能形容初见她时,他心中的震憾了! 所以只那一眼,耶律高八就做出了决定。 ——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他直截了当地向皇帝求旨,希望能得到这个名叫丁氏芙妲的小国公主,不料却遭到了皇上的拒绝。 耶律高八很是震惊!但他也很清楚,他与皇上是同宗的堂兄弟,依着皇上对他们家的倚重与亲密关系,一般他提出的要求,都不会轻易拒绝。但依着皇上的说辞,这丁氏芙妲居然还是个才女? 从皇上那里出来,耶律高八转身就去了萧太后那里。 既然皇上不肯允婚,那他就去求太后! 在萧太后那里,因为知道了这个美丽聪慧的丁氏芙妲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所以耶律高八的态度更加谨慎了。他向萧太后郑重承诺,会娶了丁氏芙妲为正妻。 高八也是太后的侄子,太后一向都非常关心他的婚事——原因无他,父亲耶律休哥一共只有他和高十两个儿子,可高十那个样子……已经不可能再有子嗣了。所以,替自己这一支延续香火的重任,只能落在他耶律高八的身上。 弟弟高十因为受到过伤害,有虐杀妇人的嗜好,还每每指定要哥哥亲自替他虐杀女奴才痛快……慢慢的,高八也觉得女子到底有什么好?到是临死前的那些恐惧表现挺有意思的。 久而久之的,高八对女人也没了什么想法。 直到他遇到了丁氏芙妲。 高八不是不知道大京权贵对他们兄弟的指指点点和各种非议。 以前,他根本就不在乎。 但现在…… 不管丁氏芙妲知不知道他的过往,他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让她知道他的诚意。 从今往后,他耶律高八也想有个家。 第五百零九章再拒 “你们退下。”耶律高八吩咐跟在嫤娘身后的那两个侍卫。 那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又犹豫了一下,退开十步远。 耶律高八的视线便落在了不愿退后的武嬷嬷身上。 不料武嬷嬷却虎视眈眈地盯着高八,不但双拳紧握,而且丝毫也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耶律高八皱眉。 可这丁氏芙妲的底细,昨天他也已经打听到一二。 一个没落小国的落难公主,被宋国边将纳为妾侍,想来也受尽了宠爱,不然那宋将也不会在征战时也舍不得她,要带着她千里迢迢而来。 而这丁氏芙妲,能在两军交战时,不但率领几个得力的部下从宋人那儿逃了出来,而且还听说全歼了耶律休哥手下的一支精锐先遣队……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之众! 也就是说,这丁氏芙妲手下的能人还挺厉害的! 耶律高八也是战将,自问如果与一支二三十人之众的精锐先遣队对战,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所以说…… 嗯,护在丁氏芙妲身边的这个年纪有些稍长的侍女,恐怕也是个厉害角色。 算了不理会这个侍女了。 耶律高八的视线落在了丁氏芙妲的身上。 “丁氏……芙妲,我,我有话要对你说。”耶律高八低声说道。 也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柔软精致的美丽女人,一向杀人不眨眼、不知害怕为何物的耶律高八,心中竟然怦怦狂跳了起来。 “大人与丁氏芙妲本不是同路人,也无话可说,”嫤娘冷冷地说道,“大人还是请吧!” 说着,她回头招呼武嬷嬷,“我们走。” 武嬷嬷盯着耶律高八,谨慎地将嫤娘护在身后,准备带着嫤娘离开。 “站住!” 高八高喝了一声,身形微动,已经再次堵在了嫤娘与武嬷嬷的身前。 嫤娘躲在武嬷嬷身后,侧身而立,冷冷地说道,“大人,请自重!” “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你为何连听也不敢?”耶律高八失笑。 嫤娘板着脸儿不说话了。 眼下这架势,恐怕不让他说也是不可能的。 见面前的美人儿虽然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却不再反驳自己时,耶律高八这才满意了,抬头看向她,欣赏了一会儿美人发怒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你是不是……听旁人说起过我?” 嫤娘不语。 “大京有人说我嗜杀女奴,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如果你不希望我这么做,以后我便不做就是了……” “我以前曾经有个妻子,但她不幸去世了,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娶过妻……” “但我也不瞒着你,我身边,确实还有几个姬妾在……我也晓得你,先前是给人做妾的。这样,我许了你,日后定你为正妻,家中姬妾,你若不待见她们,也可遣散了她们去……” “大人请自重!丁氏芙妲可是有夫之妇!”嫤娘怒道。 “有夫之妇?”耶律高八喃喃自语。 此时,亲卫无荆见主母久久不归,有些担忧,不由得寻了过来。 武嬷嬷远远见到他,连忙示意无荆赶紧过来。 无荆一眼就看到自家主母被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给堵住了去路,顿时大怒,三步并成两步走的过来了。 耶律高八盯着无荆,无荆心头无名火起,不甘示弱地回瞪着耶律高八,丝毫不惧。 有无荆在,嫤娘稍微松了一口气,示意武嬷嬷赶紧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耶律高八不悦地说道,“丁氏芙妲,难道你还爱着旧来的夫主?即使他让你做妾,屈居在另一个女人之下?明明我可以许给你更好的生活,让你堂堂正正的为人正妻,你为何……” 无荆忍无可忍,两手握拳,骨关节被捏得喀喀作响。 耶律高八待要追,无荆一拳便挥了过去…… 身后两个男人大打出手,嫤娘却咬牙不去看,只是一路小跑。 身后传来了耶律高八的大嗓门。 “丁氏芙妲!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你,一直等到……你愿意嫁我为止!哎……” 嫤娘气急败坏地拎着裙子小跑了起来。 气喘吁吁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她一拳就击在石桌上…… 慌得武嬷嬷连忙将她的手夺了过来仔细查看,“娘子就着恼,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嫤娘是真的很生气。 原她也不怕耶律高八来阴的,仗着辽主对她的看重,今天萧太后也向她示好了……相信只要她不松口,耶律高八就不敢硬来。 可谁知道…… 这个蛮子居然半路拦截她,向她表白? 以后别人会怎么看她?田骁知道了,又会不会生气? 想到这儿,她突然一惊,连忙对武嬷嬷说道,“……快,快派人去叫了常平和六虎回来,别叫无荆吃了亏!” 不料武嬷嬷还没走到院子门口,那院子门突然打开了。 无荆气呼呼的进来了,身后却有人唤他,“安达,你主子的赏银箱子接一接。” 武嬷嬷见跟在无荆身后的,只有萧太后派了来护送赏银的那两个侍卫,不见有耶律高八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无荆转身接了小木箱,也不理会那两人,“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院子门。 他将那小木箱放在地上,单膝跪下,“属下失职,请娘子责罚。” 嫤娘先叫他起来,又问道,“方才可有吃了亏?” 无荆瞪着一双牛眼,说道,“属下把他摔了个狗吃屎……” 嫤娘一怔。 武嬷嬷骂道,“要死要死!在娘子面前怎么好说得这样粗鄙不堪?” 无荆只得改口,“属下揍得他脸朝下,摔地上了……下回他要是再敢调戏……不,他要是再敢唐突娘子的话,属下揍得他屁股开花!” 第五百一十章赏银 听说无荆把耶律高八给捧了一顿,嫤娘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耶律高八可是辽国有名的战将,无荆同样身材高大,与魁梧壮实的耶律高八有得一拼,但无荆却是田骁手下众多亲卫中的一员,无论是才智、谋划、近身功夫与马上功夫,比那四个常可都逊色了一大堆。 当初嫤娘之所以会选了无荆与六虎随行,是因为一来无荆的身材与辽人一般无二,性子也耿直,有他在,恐怕更容易融入辽人之中。而选了六虎,则是因为六虎是土生土长的瀼州僮族人,长相与口音与宋人都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异,有他跟在自己的身边,她这个安南公主的身份才更容易让人信服。 那为什么…… 难道说,耶律高八竟是个绣花枕头么?外头光鲜,里面一包糠? 武嬷嬷似知道嫤娘心中的疑惑,解释道,“娘子放心,若论近身的功夫,那耶律高八也不是奴婢的对手……只是,恐怕此时奴婢藏多一分,将来咱们的胜算便多一分……” 无荆也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道,“属下过去近二十年都在近身打斗上下功夫……莫说属于的身手,就是整个辽宫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对手,可要论到马上功夫和谋略,恐怕……”说着,无荆黝黑的面庞上露出了些许难堪又羞涩的神色。 “不过,娘子放心!万一咱们成不了事也不要紧……就凭着属下几个,要护着您逃出辽宫,那也问题不大!” 嫤娘这才明白过来,她朝无荆笑笑,“咱们一定能成事儿!” 方才耶律高八给她带来的羞愤的感觉,被憨厚的无荆给驱得一干二净。 嫤娘索性让武嬷嬷打开了小木箱,看了看里头的赏银。 ——还真是货真价银的二百两赏银啊!银锭的底下还刻着“开宝惠治”的小字…… 宋国的银两,也不是辽人从哪儿找出来的。 不过想想,连年的战火、宋辽两国之间不死不休的征战,辽人手里有宋人的东西,宋人手里有辽人的东西,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宋国的银两,也能在辽国大京的集市上流通吗? “这个,能花出去吗?”嫤娘好奇地问道。 武嬷嬷一直陪着嫤娘,也就是在宫里和西附宫来回走动,两人从未去过大京的集市。外出跑腿采买则都是几个亲卫轮流出去,故此两人都看着无荆。 无荆憨憨一笑,“能用的,我们在集市上,还见过西夏人,于阗人、回鹘人和鞑靼人……其实他们使的都是咱们宋国的银两和铜钱呢……” 嫤娘点点头,有了成算。 这辽国,和宋国实在大不一样。 在宋国呢,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所有的一切都是君王的。但在辽国,土地和人口都是属于大小部落的,辽主就是其中一个最大的奴隶主和土地主…… 所以按照辽人的传统想法,常平、无荆、六虎和武嬷嬷他们,都是属于嫤娘的私有财物,辽国宫庭可不负责他们的吃喝拉撒,这一切,全得由嫤娘自掏腰包来解决。 嫤娘也不是没钱,田骁为了以防万一,每个亲卫身上都隐匿着财物以防不时之需。就是嫤娘随身也带了一小袋子的金豆粒儿…… 可要正大光明的花钱,这确实是个难事儿。 现在,萧太后的赏赐……简直就是最好的障眼法! 嫤娘连忙让武嬷嬷拿了笔墨出来,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 嗯,要胭脂水粉雪花豪,要布料首饰,要食物零嘴儿,还要给亲卫们添置衣裳、武器……最后,嫤娘在单子上还列下了几个字:做粗活的男奴两个,女奴两个。 在大京,奴隶买卖那是最最最正常不过的了。 住在隔壁的阿茹娜和乌兰都有属于自己的私人女奴,就连萧太后身边的胡嬷嬷,也一样有好几个女奴给她做事。 说起来,嫤娘来到大京已经快一个月了。 她就不相信,田骁会不管她。 但是,大京毕竟是个田骁从未涉足过的地方……要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起消息网和关系网,那简直就是难上加难。可她对田骁还是有信心的。 眼下,她需要买几个奴隶回来,其实也是正大光明地将田骁的眼线接入辽宫的最好办法。 她刚刚才落了笔,便有人敲门。武嬷嬷过去开了门,竟是六虎和常平两个。 “怎么了?”常平一进来便急问,“娘子?您可有事儿?” 嫤娘有些不明所以然,反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外头有人疯传,说耶律高八他……”说到这儿,常平有些说不出口。 武嬷嬷说道,“那厮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无荆给打趴下了!” “原来这是真的啊!”六虎惊讶地说道。 常平隐诲地说了几句,说东附西里已经传遍了:耶律高八看上了皇上身边的那个女官,求娶不成,反而还被她的侍卫给打扒下了…… 刚来到大京的时候,嫤娘就没有隐瞒过自己的年纪。见过她的人,都会惊叹这三十出头的女子怎会美得好似十七八的大姑娘一样。可见过她的人还是少……所以当人们听说耶律高八在追求一个三十出头的二嫁女子时,大多数人都是不感兴趣的——集市上有多少青春女奴,长得好看又高挑,十三四岁到二十三四岁,简直就是应有尽有啊! 所以,众人的兴趣,都放在了那个……将耶律高八打趴下的侍卫身上! 耶律高八可是辽国上下有名的巴鲁图,他赤手空拳得打败过熊!这样的英雄,居然被个奴隶给打败了? 辽国人的骨子里就是好勇善战、崇拜英雄的!特别是,居住在东附宫里的侍卫们,大多数都是权贵们的奴隶,所以无荆的形为,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标准啊!因为无荆既有舍身护主的自我牺牲精神,又有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 常平和六虎却一听就急了,连忙往回赶,唯恐自家主母出了什么事。 听了常平和六虎的话,嫤娘却眼珠子一转,又有了主意。 第五百一十一章流言起(上) 嫤娘的目光,一一扫过常平、六虎和无荆。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开庆功宴了。先我在朝上听了几句,到时候庆功宴上还会有比武大赛。不如你们几个都去,一来在人前露露脸,二来,万一比武能赢了,在人前露脸还是一回事,若能夺了金刀第一,无论如何萧太后也会赏赐个官职下来……不然,夺了银刀和铜刀的武士可要如何处置?” 众人一听,都觉得很有道理。 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嫤娘出入宫庭时,常平、六虎和无荆因为无官职且不是正规的皇宫侍卫而不能跟着一块儿入宫。 所以…… 今儿不就出了耶律高八的事儿? 若是他们几个也有在宫里行走的资格,没准儿比嫤娘入宫还要方便些。一来是更容易熟悉宫里的地形,二来是更容易知道宫里侍卫换班的情况,三来是更容易打探消息! 常平、六虎和无荆几个对视了一眼,纷纷点头。 定下了这事儿,嫤娘又拿出自己写的清单,递给常平,说道,“如今咱们有了钱……”说着,她朝摆在旁边的赏银箱子看了一眼,继续说道,“该添的东西都给我添了,再去外头集市买些手脚干净,会做活的人进来……” 常平的目光扫到了“男奴、女奴”几个字时,眼睛一亮,先是朝六虎和无荆使了个眼色。 那二人会意,推门出去守着门口去了。 “今儿正要请您的示下,咱们的人,头一批的已经抵达了大京,这几天正在外头安顿,想来再过几日,便都能到了……”常平低声说道。 闻言,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狂跳了起来! 都能到?这,这都难到了……都,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田骁他,他也会来了么? 嫤娘心乱如麻。 宋辽两国刚刚交完战,宋国还战败了,田骁做为一军统帅,得有多少事儿要做?退一万步讲,就算身边有幕僚和清客们帮着处理公务,难道他不得回京述职听用?怎么就能跑到辽国都城大京来了? “你,你……那,那你家郎君他,他……” 在那一刻,嫤娘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自然是希望田骁能来的,可大局当前,她也知道……在这个时候,田骁是不太可能抽得出身,赶来大京救她的。 所以她既想问,却又害怕问了,得了答复之后,会失望,心里会不好受。 常平低声答道,“事关重大,属下也不知道郎君的具体安排……咱们的人都极谨慎,在他们还没立稳脚跟的时候,恐怕不会和咱们接上头。属下也是今儿在出宫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本家的记号,才知道他们来了。” 嫤娘咬住了嘴唇,捂着自己的心口,说道,“萧太后的赏银就是咱们花钱去外头买东西的最大借口,从明儿起,你们……想法子多去集市几趟吧。他们不好找上咱们,那咱们就得帮着他们来找咱们……你只去卖奴隶的市场上放出风声来,他们知道我要买奴隶,想来也会借机前来的。” 常平应了一声是。 接下来,嫤娘一直都有些心思不宁的,虽然也逼迫自己如常饮食和休息,可到底一夜无眠;第二日,她顶着一脸的憔悴和黑眼圈去了宫里。 众人看向嫤娘的眼光有些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茹娜和乌兰她们几个倒还好,可辽主耶律隆绪身边的一些年轻的宫女儿开始对她指指点点的。 嫤娘自恃身份,并没有故意去打听什么。 可武嬷嬷却听到那些人叽叽喳喳地在议论嫤娘,说以前倒不觉得她生好,只觉得她年纪一把也没什么看头,直到听说耶律高八开始追求她了,这才看出……啧啧啧,这丁氏芙妲简直就像汉人说的狐狸精啊! 生得美艳不说,面上有块疤,还丝毫不影响她的容貌;且还不比她这个年纪健硕粗壮的妇人们,人家身段儿又软又细……皮肤还又白又嫩! 难怪皇上竟对她如此优待呢!这丁氏芙妲到底凭啥啊! 阿茹娜今儿倒班,出了皇宫回了西附宫,乌兰倒是在。她找了个机会过来和嫤娘说话,还拉着嫤娘的手说道,“你不必去管那些乌头青(乌头青是一种还没成年的草原雏鹰的叫法,这里指辽主身边的妙龄宫女们),她们啊,头脑简单,唯一的目标就是皇上。你是皇上身边唯一的齐整人儿,她们说你几句你当听笑话就是了,不必计较……” 嫤娘这才知道这流言始末,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乌兰见她精神萎靡,眼圈下还挂着青,又劝她道,“依我说,你倒不必担心高八的事儿……他是个说一不二的真英雄,主要是他弟弟阴狠又恋态,才连着他的名声也一块儿败坏了。你放心,高八不会对你来阴的……你肯,还是不肯,一口咬定就成,他不会强来的。” 听了乌兰的话,嫤娘稍稍有些心安。 这时,又有宫人来报,说皇上请丁氏芙妲过去。 嫤娘不疑有他,匆匆向乌兰道谢,又告别,领着武嬷嬷急急地去了。 不料,那宫人竟引着她朝宫外而去? 伴在嫤娘身边的武嬷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并且微微侧头看向嫤娘,请她的示下。 嫤娘站起了脚步,问道,“那日苏,你敢假传皇上的旨意,若皇上追究起来,是可以砍你的头的。” 宫女那日苏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宫门。 那日苏扮出一副笑脸,朝嫤娘走来,“皇上就在宫门外等你……你倒是,快些走啊!” 说着,那日苏突然拉住了嫤娘的胳膊,拖了她就要往宫外而去! 与此同时,跟在那日苏身边的嬷嬷也上前作势要阻拦武嬷嬷。 嫤娘自落入辽营以来,便一直随身带着防御利器。特别是,大京和皇宫里盘查得也不严格,所以她的袖筒里,一直藏着一枚铁制的、开了刃的一丈青。 那日苏是辽女,年纪二十出头,身材高壮,比嫤娘高了大半个头,力气还大…… 而嫤娘却已经对那日苏生出了疑心,所以她不慌不忙的,也不躲闪。 虽然胳膊被那日苏擒住了,可嫤娘却从另一只手的袖筒里滑出了那支一丈青,用开了刃的尖刺部分对准那日苏的手,狠狠戳了下去。 那日苏松了手,还发出尖锐凄厉的高喊声音。 第五百一十二章流言起(中) 几个人影匆匆从宫门外跑了进来。 “住手!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快快放开那日苏!”一个娇俏女孩子的声音嚷嚷了起来。 嫤娘定睛一看,快速奔跑过来的那几人中,为首的却是个身段苗条,面上还一团稚气的清秀少女。 且那少女穿戴不俗,看起来像个贵女。 嫤娘微微一笑,问那少女,“你想让我怎么放开她?” 少女一怔,随即有些面红。 原来日苏早就已闪到了一边,且眼泪鼻涕哭还花了一脸。 只见那日苏委委屈屈地朝那少女喊了一声,“宝音主子,那日苏只差一步就把丁氏芙妲给带到了您的身边……这,这还算吗?” 名叫“宝音”的少女气得满脸通红,还跺脚,气呼呼地说道,“你说呢?我明明叫你带了她出宫了,唉!” 宝音?宝音…… 嫤娘突然想起来了,前几天萧太后才和耶律隆绪吵了一架,好像就是为这个宝音……嗯,萧宝音封妃的事闹的。 说起来,耶律隆绪今年也才十三岁,和嫤娘的儿子铎郎差不多年纪。嫤娘还没想到儿媳妇上呢,可萧太后却已经在为儿子的婚事担忧了。 嫤娘虽是女子,却是耶律隆绪身边的外官;而阿茹娜和乌兰两个,却是耶律隆绪身边的内侍女官。三个女子又因为年纪相当而走得比较近……嫤娘便知道了一些辽宫内幕。 比如说,辽帝是没有大婚一说的。只要是他喜欢的女子,通通可以纳入宫中,日后再凭家族的作为来封妃封后。若那些被填入后宫的女子得不到他的宠爱,也有被遣出宫,或者配与权贵为妾为奴的,都有。 要说耶律隆绪今年虽然才十三岁,其实已经纳了几个贵族女子在后宫里。 他之所以与他母亲萧太后为了萧宝音而争吵,是因为耶律隆绪看上的,是萧宝音的庶姐萧诺敏;而萧太后却认为萧诺敏的身份太低……辽主若要堂而皇之地迎了萧诺敏入宫,岂不是把萧宝音的母亲魏华公主给踩到了泥地里? 所以萧太后提出,要是耶律隆绪喜欢萧诺敏,也想把萧诺敏弄进宫里来的话,依例,他得先迎了萧宝音入宫,然后萧诺敏做为萧宝音的滕妾,可以跟着一起入宫。 在国事上,一般耶律隆绪都不会反对母亲的安排;但在纳妃一事上,耶律隆绪却展现出他倔强的一面,说什么也不愿意! 这事儿自然是瞒不住的,但萧宝音身份尊贵,哪儿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她转头就让她的母亲魏华公主把庶姐萧诺敏嫁给了部落里的一个马夫! 这下子,萧宝音彻底激怒了耶律隆绪,以至于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不允许萧宝音入宫。 而嫤娘自来到大京之后,就没有出过宫,所以她也从来都没跟萧宝音打过照面。 此刻,萧宝音嘟着嘴儿打量着嫤娘,嫤娘也打量着萧宝音。 其实当嫤娘知道了萧宝音的身份之后,很快就知道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 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自己都已是三十岁的妇人了,恐怕儿子都和眼前的小姑娘一般大小,居然还被当成了这些小姑娘之间争宠的对象,这,这…… “你是萧宝音?”嫤娘好笑地问道。 她五官姣美、态度亲切,气质温婉又暖煦,兼之笑意融融,简直如让人置身于微薰春风之中。 少女打量着眼前的美人儿……头一回生出了,人美,是真的可以靠本身的气质就足够的感觉。只见眼前这素装女子,几乎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偏偏无法让人忽视她的脸……即使她面上有块淡淡的疤。 萧宝音怔怔地看着嫤娘,突然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你,你……” 少女本来是听说辽主身边多了个极美艳的女子,正觉得委屈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把萧诺敏给藏了起来,没想到又出了一个面上有疤的丁氏芙妲!可她又被皇上禁了足,不许她踏入宫中半步。不得已,这才逼着宫人那日苏,定要把这个既丑还老的狐媚带出宫让她看看…… 可这么一看…… 诶!这传闻中辽国首任女官丁氏芙妲居然生得这么美!据说她的年纪和本朝太后差不多呢,可一点儿也不显老,而且虽然面上有块疤,可她那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白得近极透明的肌肤、比年轻女孩儿还要莹润粉嫩的唇…… 这个丁氏芙妲简直不要太美! 而且她的美,简直就跟平日里萧宝音所见到的那些女子完全不一样! 怎么说呢? 就好比,嗯……这个丁氏芙妲很有点儿像神话里的仙子,美得太不真实,太不食人间烟火了。这样美丽的女子,她就应该呆在天庭里,根本不该流落人间啊。 “萧宝音?”嫤娘轻唤了她一声。 少女“啊”了一声,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嫤娘。 嫤娘有些好笑,说道,“皇上不是禁了你的足,你还敢悄悄跑进宫里来?教皇上知道了又不高兴。” 萧宝音顿时有些不高兴,嘟嚷道,“那个人!简直天生跟我犯冲,我做什么他喜欢过了?” ——还真是个孩子! “所以你为了讨他欢心,就一样一样的试……觉得总有一件事会让他高兴?”嫤娘好笑地问道。 萧宝音顿时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样!丁氏芙妲,你,你……既然你是他的洛克西,那,你也教教我呗!到底要人家怎么样嘛!”小姑娘又是惊喜,又有些委屈。 “既然你也知道我是皇上的洛克西,怎么还敢对我无礼?尊师重道你不懂吗?”嫤娘故意板起了脸。 萧宝音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神情倔强,隐隐有泪光在眼眶里荡漾。 嫤娘看着这半大的女孩子,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对萧宝音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投其所好’,你想接近一个人,首先就得知道他喜欢什么,如果他喜欢的,也正好是你也喜欢的……那你们之间,岂不是有很多话可以说?他可以教给你你不懂的,你也可以告诉他他从不知道的……” 萧宝音眼睛一亮! “洛克西!太好了,太好了洛克西……我知道要怎么做了!”女孩子突然给了嫤娘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就朝着宫门外跑去。 她的侍女连忙追了出去。 萧宝音跑到了宫门外,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朝嫤娘挥挥手,“洛克西!再见……过些日子我再去宫里找你!再见了洛克西……” 嫤娘笑笑。 她看了跌坐在一旁的那日苏一眼,带着武嬷嬷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流言起(下) 嫤娘匆匆往宫里赶,不料身后却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丁氏芙妲?” 她应声回头。 耶律高八斜倚在柱子后头,也不知看这一出戏看了有多久了。 “丁氏芙妲见过高八大人!”她朝他行了个矮身礼,又站直了身子。 耶律高八倚着柱子,打量着她,又闲闲地说道,“丁氏芙妲果然是个聪明人,哄起小姑娘来,倒是得心应手。”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话里有话似的? 嫤娘不想理他,又朝他颌首说道,“丁氏芙妲就不妨阻高八大人的兴致了,告辞……” 说着,她转身就走。 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耶律高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对韩德让很有兴趣?”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嫤娘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她顿时如在大雪天里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似的,整个人都懵了! “这可麻烦了……韩德让这个人,他也很聪明,但是,他可不是你能肖想的……”耶律高八继续说道。 嫤娘涨红了脸,转过头怒视着他,气愤地说道,“高八大人!您说话能不能负点责任?难道空口无凭的就能损毁别人的名誉吗?” 耶律高八摸了摸鼻子。 “喜欢一个人,需要证明什么吗?” 嫤娘一怔。 “昨天,包括今天……在朝上的时候,你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韩德让的身上,只要他一开口,你势必十分关注……若是其他人说话,你便有些走神,丁氏芙妲,我有没有说错?”耶律高八说道。 “一派胡言!” 话虽如此,但嫤娘还是有种……面皮被人活生生揭开的恼羞成怒感!同时她还感到深深的羞愧——原来她的意图竟这样明显?居然已经到了让人一眼拆穿的地步?那韩德让呢?他有没有觉察?以及萧太后……又会怎么想? 其实嫤娘下意识就想否认,并且想一走了之的…… 可想了想,田骁他们都已经摸到了大京,不管他本人有没有来,但至少接应她的人已经来了,也就是说,距离她离开大京的日子应该不会太短,还不如趁机把水揽混些呢! 这么一想,她反而不好走了。 嫤娘俏生生地站定了,转头看向耶律高八,“颤声”说道,“高八大人怎能无故诋毁他人声誉?丁氏芙妲是夫之妇,而韩大人……也是有妇之夫,虽然丁氏芙妲身陷战场,于危险时刻遇到了韩大人……也是韩大人开恩,丁氏芙妲才活了下来……” “但是,丁氏芙妲只愿意惦记着韩大人的好……其他,再不敢痴心妄想了。”嫤娘“泫然欲泣”地说道。 耶律高八长叹了一口气。 “丁氏芙妲,我到底哪里不如韩德让?你是外族,原不晓得韩德让,他,他……唉,总之,你还是忘了他比较好。” “多谢高八大人相劝,丁氏芙妲告退了。” 作戏也讲究点到为止就好,再演就过了。于是嫤娘朝耶律高八行了一礼,带着武嬷嬷转身离去。 耶律高八看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嫤娘这才感觉一阵阵后怕。 ——她对韩德让的关注,真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嫤娘深呼吸,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回想自己是否有些逾越的举动或不慎的言行…… 小院的门突然被推开,传来了六虎兴奋的声音,“主子,您快看看……” 陷入沉思的嫤娘被吓了一跳,抬眼看去…… 六虎已经合上了院门。 院子里,除了嫤娘、武嬷嬷和六虎、常平之外,还站着两男两女四个衣衫褴褛、逢头垢面的人! 其中有个长身挺拔的男子,他手上脚上都锁着镣铐,裸露在破衣之下的肌肤上伤痕累累,而且他以发覆面,根本就看不清五官。但却能感受到,此刻他的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也难引控制自己的情绪。 嫤娘是震惊地站起身…… 她突然泪流满面,朝着那人疾奔了过去。 “二郎!” 嫤娘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田骁奋力一挣,锁在他双腕间的铁锁发出了一声闷响,竟然被他挣断了! 常平暗骂了一声“该死”,连忙蹲下,快手快脚地替自家主子解开了拖在脚踝间的铁链镣铐。 田骁紧紧地搂着她,力度极尽强大。 嫤娘只觉得他似乎想将她揉尽他的身体里去…… 她低低地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二郎”,哭得简直不能自已。嫤娘哭得天昏地暗,末了,连她是怎么被田骁抱进屋的都不知道…… 只记得恍惚中,他将她放在了床上,只是嫤娘除了哭以外,竟什么也不会了! 想起这些天以来,每一天她所承受的所有担惊受怕,她哭。想起这些天对他无尽止的思念时,她哭。在他低声安慰她时,她也哭。到最后他细细吻上她时,她还在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辗转反侧、相拥缠绵,不知过了多久,这才相拥而眠。 安静下来以后,田骁将嫤娘拥在了怀中,既爱极了她的温柔缱绻,却又有些恼怒她的恣意大胆与任性妄为! 可见了她,他还能怎么罚她?他又怎么舍得罚她? “二郎,二郎……”嫤娘还窝在他怀里微微抽泣着,一双玉臂环上了他的颈脖,亦嘶哑着嗓子喊着他的名字。 看她哭得如醉雨海棠一般楚楚可怜,他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叹息道,“以后你可还敢行此凶险之事?” “二郎,二郎……”乍一见他的狂喜,令她根本无法再去细想太多,此刻眼里心中除了他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知道,她有他。 田骁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不大一会儿,就听到了她延绵悠长的呼吸声音…… 原本他也累极,可想了想,他还是悄无声息的下了床。 他晓得妻子的生活习惯,看了看四周,果然在墙角的木盆里看到了清水,然后又去桌上找到了用小棉兜套着的陶瓷壶,从里头倒了些热水出来,拧了干帕子替妻子清洁好身子,自己也胡乱擦了一把。 田骁重新上了床,将妻子揽进了怀里。 抱着温香柔软的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担惊受怕终于烟消云散…… 田骁惬意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她在,他什么也不惧怕。 #####田骁:多谢诸位坚持不懈的催更,才终于教田某早日寻回了嫤娘!大恩不言谢……今日三更奉上,请诸君慢慢享用(抱拳) 第五百一十四章二郎归来(上) 天渐拂晓,嫤娘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田骁那俊美无双、但又有些沧桑憔悴的脸。 她窝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强壮又有力的肌肉,温暖的肌肤和熟悉的气息…… 嗯,心中有种莫名的安定感。 嫤娘抿着嘴儿偷偷的笑。 田骁正轻拥着她,眼帘轻垂,嘴角亦含笑。 嫤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究竟有多少天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觉了?似乎每天夜里,她都在为了自己的处境而焦虑……她会不会暴露自己?到底如何才能不动声色的接近韩德让?又到底有没有把握刺杀韩德让? 现在,田骁到了。 嫤娘顿时觉得无比心安! 至少她有了事事商量的对象,不必每日只有她一个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想法子,再战战兢兢的接近着宫里的那些人。 田骁一个发力,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胸膛上趴着。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一头散落下来的青丝,然后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嫤娘知道,他是在看她面上的疤。 她笑笑,“现在先不急,等日后咱们回去了,你再帮我消了这个。” 看着她面上的伤疤,他的面色突然就沉了下来。 嫤娘一怔,有些紧张,不自觉用手拂着自己面上那块明显有些硬硬的、还有些沆洼不平的疤,急问道,“怎么?消不了?” 田骁冷哼了一声。 外头传来了武嬷嬷细如蚊蚋一般的声音,“娘子该起了……” 嫤娘又是一怔。 她突然笑了起来,眼波盈盈,慧黠灵动的目光好笑似的看着他。 田骁又怎么不知她的小心思? ——以往,都是他要上朝、练兵……所以她要赶早起来陪着他用早饭,然后呆在屋里睡回笼觉,理家务什么的。现在到了辽国,一切可就反转了过来啦!现在是她每天要去上朝,而他么……目前来说,应该就呆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了。 田骁眼沉沉地看着她,低声说道,“起吧,再不起就迟了。” 嫤娘却调皮一笑,伸出手从被子底下探了过去,捉住了一样物事。 田骁的面色有些僵硬。 半晌,待嫤娘摇得手都有些酸了,他才微微地喘起了粗气。 她红着脸逃下床去,站在屏风后头就着昨夜的残水洗净了手,换好了上朝要穿的素色裙裳,才又拎着裙子跑到了床边,撅着粉润润的唇儿在他高挺的鼻梁骨上啾了一下。 “午饭你将就着用些,我大约过了晌午才回。”她朝他一笑,这才拎着裙子又飞快地出了屋子。 看着一向稳重端庄的妻子快活的模样儿,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六七岁青涩的时候……田骁忍不住笑了起来。 怔怔地在床上发了一会儿的呆以后,他才慢悠悠地起来了,穿好衣裳在屋子走了几圈。 不得不说,他的妻子确实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虽然说这屋子就是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可她还是将这儿布置得既周全又美观。浅青色的窗纱,屋里摆着的盆景和吊兰……或许品种不是她喜欢的,但也极有意境。而且屋子里的东西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也不知为什么,田骁就是觉得,有她在的地方,就应该是这样的。 舒舒服服的,让人感到心安。 这两个月以来,他一直见不她,不知道她是否安康……简直让他心烦意乱又暴跳如雷,可他又不得不按下自己的性子,将收尾的事儿一一安排好,这才能率了本部过来接应妻子。 没想到,妻子在这儿过得…… 比他想像中要好得多。 所有的焦虑、担忧,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尽数瓦解崩裂! 田骁仰天,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把即将冲出眼眶的酸涨之意给化掉了。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只要能确定她是安全的,那就够了。 接下来,龙潭虎穴,自有他去蹚! 田骁出了屋,常平已经守在了门口处,先端了水过来伺候他洗漱,又服侍他用了些简单的早饭……接下为,常平将这些天,娘子带着他们在大京努力扎根求稳的事儿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主子听。 田骁微微点头。 嫤娘性情温柔敦亲,行事讲究稳重可靠……所以她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倒也确实打消了辽主与萧太后等人的疑虑。 但是,要行刺杀韩德让一事,光靠稳重,那可不行! 既然韩德让和萧太后是辽国的灵魂人物……想保大宋安康,就得让辽国大乱,乱到完全没有精力去顾宋国才行! 这要让辽国大乱么,还用说么?韩德让与萧太后之间的奸情……足够了啊! 不,不成。 这在辽国啊,兄死弟继,父亡子承的事还真不少……多少不堪入目的事儿都能被放到明面上来说,这哥哥死了,弟弟就能将嫂子收入后宅;甚至当爹的死了,儿子也能将爹的女人们统统笑纳…… 光凭着韩德让和萧太后之间的那点子遮遮掩掩的破事儿,恐怕还不足以让辽国大乱啊! 这些辽蛮子本来不怎么看重男女之事,再荒唐的关系他们都能接受……但是,辽国是大小部落所组成的,所以辽人最看重的,应该是土地、财帛与奴隶! 啊,是了! 如果找些事由,让韩德让失去公允的名头,那些大小部落的贵族们岂不对韩德让心存怨忿?所以这先一步,得乱搅混水,第二步,才是借用那些对韩德让不满的贵权之名,刺杀韩德让…… 找到了妻子,确认了妻子是安全的,田骁这才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他细细地问着常平,宫里头和大京各权贵之间的事儿……然后开始琢磨着定下了初步计划。 ——这次他来,固然是将自己和田家所有的精锐力量全部都抽调了过来。但与此同时,他还向官家赵光义传了密报。所以官家也非常支持他的计划,还将之前皇城司布署在辽宫与大京的密探们的管辖权交与了他。 田骁相信,把辽国国政搅个天昏地间,再带着妻子全身而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儿! 第五百一十五章二郎归来(中) 不管嫤娘如何急赶慢赶的,可最终还是晚了一步,她刚刚才在辽主的寝宫前站定,就看到辽主耶律隆绪带了几个侍从,从宫里跨了出来。 在寝宫门口等待的众人连忙跟了上去。 嫤娘连忙也跟了上去。 只是,昨天夜里她被田骁折腾得狠了,早上没什么力气,走上几步便觉有些体力不支,只得又加快了步子追上前头的队伍。 等她跟着辽主匆匆赶到朝上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还出了一身的虚汗。 而几乎是她一出现在众人面前,就收到了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探究的视线。 嫤娘被惊住了。 再想想昨天耶律高八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屏息垂眸,再也不敢对韩德让表露出太多的关注。 散了朝,她又强打精神跟着耶律隆绪去了御书房,忙完了自个儿该做的事儿,还耐着性子给耶律隆绪讲了佛经。 耶律隆绪和她聊了一会儿天,看着她眼圈下严重的於青,而明显提不起精神、却又要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洛克西,我听说……这几天高八一直在……纠缠你?” 嫤娘一怔。 还好,辽主说的是高八,而不是韩德让…… 她想了想,微微点头,也不说话。 耶律隆绪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洛克西实在无法接受高八,而高八又一直情难自禁的话……不如,我给高八派件差事?也省得他精力过剩,总来找洛克西的麻烦。” 嫤娘又是一怔。 她由衷地谢过了耶律隆绪。 耶律隆绪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当下,他就让嫤娘回去了,跟着又命人叫来了耶律高八。 嫤娘和耶律高八就在御书房的门口打了个照面。 方才高八已经在朝堂上见到了在一夜间,就明显变得憔悴的丁氏芙妲,既有些微微地心疼,又有种说不出口的挫败感。 嫤娘见了他,也不言语,只是朝高八行了个矮身礼,便领着武嬷嬷匆匆离开了。 直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田骁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椅旁,桌上已经摆好了膳食。 也直到这会儿,嫤娘才看清了自家夫君的模样儿。 ——他换了件布衣,皮肤比原来黑得多,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眼窝深陷了下去,面上刺有奴隶标志的黜青。这么一看,倒显得和以前的模样儿大不相同了。 嫤娘有些好奇,走上前伸出手就想摸摸他的脸。 田骁有些着恼。 在屋里,她爱怎样都行,可院子里,常平他们都在! 田骁眯着狭长的凤眼,冷冷地一扫…… 众亲卫垂下了头,快速离开了。 一瞬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田骁和嫤娘两个。 嫤娘如愿以偿的抚上了他的脸。 咦?温暖,肌肤有弹性……还有那个刺青,呃,昨天晚上的时候,明明他脸上就没有的,所以说……这是假的,但为什么这么逼真啊? 想了想,嫤娘又摸了摸自己面上的疤——她脸上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 “二郎,我这个,真的消不掉了嘛?”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田骁一看到她面上的疤就来气,她往自己面上划一刀就能破了相?再引不来旁人的觊觎?可旁的不说,就是冲着她这身如雪似玉的肌肤,柔软纤巧的身段……这样的女子,是多少男人趋之若鹜、梦寐以求的? 嫤娘打量着自家夫君的脸色。 再想想,自家夫君的气量,与他那张纸代风华的脸……可是完全不符呢!他就是个小气的,可见他的模样儿,只有生闷气而不见烦忧,可见得,他应该是在气她自毁容貌,而不是真的对她面上的疤束手无策。 嫤娘眼珠子一转,假意捂着脸,“哎哟”了一声。 田骁果然开口问道,“怎么了?” “痒得很,又热热的。”她闷闷不乐地说道。 其实并没有,她假装的。 田骁伸手摸去…… 哪里热了?不过,那块疤虽然不大,但硬硬的,表面有些沆沆洼洼。昨天夜里他就已经仔细看过,说起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但也有些麻烦——主要是时间一久了,到时候即使除了疤,恐怕新生出来的肌肤与周围的肤色还是会有些不同。 不过,他虽有法子治好好,却不想这么轻易就放了她!免得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的……他全心全意待她好,可不是让她仗着他会医术就来伤害自己的身体的! 他扫了她一眼,冷哼道,“消不了!” 嫤娘被吓得连捂脸也装不下去了…… 她蹙紧了烟眉,紧张地问道,“消,消不了?怎么会?” 老实讲,她当初就是仗着他肯定能治好的她的脸,才敢在自己脸上划了这么一刀的……可现在,他说……他说消不了? 嫤娘急了! “二郎?二郎……怎么消不了呢?难道以后我也要顶着这个家去?你娘我娘,还有以后珍宝儿问起,我,我怎么答啊?” 田骁闲闲地说道,“……你当初割面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家中尚有老人稚儿在等着你回去?置自己于危险境地时,又怎么不想一想家里的人?一介弱质女流,却要与财狼虎豹为伍……现在才知道害怕?” 嫤娘不说话了。 她垂着头,一颗又一颗的眼泪跃出了眼眶,噼里啪啦地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田骁长叹了一口气。 他就是爱极了她,所以当他知道她被辽人掳去时,才恨得两眼眦红,一颗心儿似被只无形的手给紧紧地碾着,活生生地挤爆了,又碎了千万片…… 后来知道她执意要留下,全为了想要刺杀韩德让时,他更是难受得无以复加。 直到亲眼看到了她,确定她是安全的,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只想好好教训她,让她知道……家里多少人担忧着她,她怎么就这么大胆,竟敢跑到了狼堆里呢? 可是,见了她的眼泪…… 田骁又立时心软了。 他将哭成了泪人儿一般的她拥入了怀中…… #####明天也是三更奉上,谢谢~ 第五百一十六章二郎归来(下) 其实做出了要刺杀韩德让的决定以后,嫤娘也害怕的。 只是,当时的她,即使知道自己是个后宅妇人,却也知道家国情况的危急——长城本来抵御外族的防御工事,宋国两代君王之所以心心念念地想要收回燕云十六州,就是想以长城为据点,但辽人赶出关外去…… 然而,北伐的失败不但重挫了宋国的士气,而且失去了长城防御工事的宋国,简直就是将自己肥嫩、富得冒油的腹地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辽人的铁蹄之下! 嫤娘虽是妇人,却也想尽自己的可能,为国出一把力。 夫君的责怪与埋怨,她都懂……若不是他疼爱她甚深,也不会着急成这样。 而她在这段日子以来,也确实担惊受怕了好久。如今被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她便有些忍不住了……后来被他一拉,她索性扑进他怀里大哭了起来。 哭得累了,她竟然窝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田骁有些心疼。 他抱着她进了屋里,索性依偎着她,两人一块儿歇了个午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头偏西。 嫤娘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田骁的怀抱温暖又舒服,不由得又蹭了蹭,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向他。 睡足了的她,面色红润,神态慵懒娇媚,像只猫儿一般,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 看着这样的娇妻,田骁心里是什么气儿也没了…… 夫妻俩温存了许久,起床的时候,外头都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嫤娘让武嬷嬷摆了饭菜,她与田骁对坐而食,夫妻二人这才说起了当日歧沟关一别之后,各自的遭遇来。 其实嫤娘的遭遇,田骁已经知道了大半,所以主要是田骁将嫤娘所不知道的事,一一说给她听。 辽宋大战结束,以宋国战败而告终。 宋国的东西两路大军,东路军以曹彬米信为首,全军溃败,十万大军化为乌有,死伤过半,剩下的残兵败将约有四万人等被辽兵俘虏。 而西路军以潘美、田重进为首,潘美折了大将杨业与约二万兵马左右,所幸田重进保存了此次北征所有的力量,带来的五万兵马,只折了近千人。而田家军不但百战百胜,最后还营救了包括伤兵残将、无辜百姓等近二十万人马,并且将这些人安全地转移到了黄河对岸…… 在这其中,田重进曾与辽将耶律斜轸正面对战三次皆胜,打下了……大约是北伐中唯一的胜仗! 但是,田家人的努力,还是对整体战局来说,影响是微乎其微的。 听田骁缓缓说起全局战况,虽然嫤娘早就知道宋军败了,但还是很难过。 田骁也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大半年来,他也算是跟辽人打了不少交道了。要说起辽人来,这十个辽人里,九个半都是脑子里没有任何弯弯绕绕,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壮汉。 再看看汉人,哪一个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眼珠子转一转,就有一万个心眼子…… 可偏偏就是聪明过头了宋人,反而处处被头脑简单的辽人给压了一头! 见说起这场战争来,田骁的面色也不怎么好,嫤娘不再问了,而是换了个话题,说道,“……依例,这开完了仗,众将就得回京受命……你怎么没去呢?” 闻言,田骁瞪了她一眼,说道,“为了你,我也不能回京……不但我没回去,爹也没回。” 嫤娘一怔。 “孩子们也没回去。”田骁又加了一句。 嫤娘急了,“这,这……” 他终是舍不得她着急,便又解释道,“爹被任命为定州太守,隔黄河而治,专御越江而下的辽人。我来时,原铎郎也要跟着来,殷郎与叡郎也过意不去,争着要来……最后全被爹赶到新兵营里去,哥几个从头开始当新兵……” 一说起儿子铎郎,嫤娘就开始抹眼泪,细问在这战场上,铎郎可曾受过伤?可曾受了惊吓? 田骁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受伤不流血,岂是我田家儿郎?” 嫤娘又小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叙郎可还好?” 田骁定定地看着她,说道,“叙郎也去了新兵营,说他的孃孃在敌营呆上一日,他便要在军营里呆上一月,直到他的孃孃回来为止……” 嫤娘一听,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再次哗哗地往下淌,“这孩子,怎么这样傻……当日我其实是为了把曹氏那个祸害留下,有她跟着我们,我们肯定逃不过……啊,对了,二郎,你可曾见过曹氏?她,她可逃了回去?” 田骁面不改色地说道,“嗯,是听马令说,她逃出来了……不过一直没见着。也不知是生是死……这是在战场上,生死在天!一来啊,是这刀剑无眼,一记冷枪一枝冷箭……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性命,那是正常的;二来,她毕竟是个女子,说不定被辽人得了去拿她当了女奴也不晓了……更不用说,她可能已经回了汴京?” 嫤娘对曹氏也没什么好感,不过随口一问而已。这兵荒马乱的,能凭一己之力逃回去,那是曹氏的造化。但曹氏究竟有没有这个造化,嫤娘是不在意的。 接下来,她又问田骁,“那汴京里,婆母和我娘可知道我的事?” 田骁又瞪了她一眼,“我如何敢说?连爹也不敢告诉娘,让二位娘亲知道了,说不定她俩能联手赶到定州来,活活手刃了我!所以只有大哥知道……若不是大哥派出了精锐过来,又在官家面前斡旋,替我拿到了皇城司北辽部的虎符,我如何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就摸了过来……” “以后你啊,再不可行此危险之事!”他看着她,正色说道。 嫤娘面一红,心里却暖暖的。 她看着他,认真说道,“二郎,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一直都好好的,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为了家里人,我会好好对待我自己。” 田骁一阵心酸。 第五百一十七章田骁谋划(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辽主果然指派耶律高八离京办差去了。 而又因为田骁的到来,嫤娘不必再担心其他的事,甚至包括刺杀韩德让在内……所以现在的她,就是要努力站稳,保持自己在辽主身边的地位。毕竟皇城司虽然已经在大京经营了许久,但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像嫤娘这样,获得了辽主与萧太后的青睐,能够得到出入宫庭的机会。 所以,当初嫤娘让常平去采买奴仆回来时,田骁便顺势堂而皇之的带了两个皇城司的女密探和一个亲卫进来。 接下来,嫤娘便听从田骁的安排,不再带武嬷嬷进宫,而是带着那两个“新女奴”入宫了。 那两个新来的女奴也是妙人儿,在宫里离了嫤娘的时候,对着宫里头的那些侍卫,可谓之十分热情和亲密,可一到嫤娘面前,便乖巧了下来…… 过一段时间,田骁便让常平领了那俩女奴出去,又示意嫤娘与阿茹娜、乌兰或者胡嬷嬷等人诉诉苦,说什么新女奴手脚不干净之类,便又带出去“卖”了,重新再“买”回两个。 但在大京来说,这样的事儿简直就不是个事儿!就是阿茹娜、乌兰或者胡嬷嬷自己,也是今天受了赏得了个女奴,觉得不合意便教人卖了,淘换些其他有用的物件或是其他的什么好处。 原嫤娘是不太认可这种把活人当成物件看待的,毕竟在宋国,就算是为奴为婢,也有期满消籍的一天……而且,在书香门第和大户人家里当丫环的侍女们,呆在主子身边的都和副小姐一样,日子过得可光鲜了!就是做些粗活杂役的,至少个个月吃饱穿暖了还有月银拿,契约期满还能带着积蓄回家去…… 只是转念一想,田骁安排进来的这些“女奴”,说到底也并不是真正的女奴……所以也就罢了。 接下来,嫤娘的生活变得安定了下来。 再过几日,就到了萧太后拟定的庆功宴的日子了。 这些天,六虎、常平和田骁带来的另外一个亲卫每天都在跟无荆过招……嫤娘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议论,也知道了田骁的计划。 之前大宋皇城司已经渗透了一些力量进入辽国大京,甚至已经有些密探已经入了宫,只是不像嫤娘这样身居高位。所以田骁他们的计划就是,既然无荆已在辽人面前崭露头角了,那么就由无荆出面去打车轮站,看看能不能将辽国武士统统打败,夺得金刀武士是必须的。 在无荆拿到金刀无武以后,要再找机会和之前已经渗透进来的皇城司密探们对打、落败……趁机要把那些(武士们)密探们的知名度给打响了。 辽人向来崇尚武力,武力值高的,就有机会被些权贵们以高价聘去。 这么一来,皇城司就能慢慢地在大京立足脚跟,经营下来了,以后,大宋才能随时掌握辽国大京的一举一动。 既然大多数事情,嫤娘都不需要再担心了,所以她就开始悉心教导辽主耶律隆绪。 为了大宋,她尽可能地将佛理道法一一传授给这位年轻的君王,只为了这位君王能怀有慈悲心肠,不再与大宋为敌、开战。 虽然知道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嫤娘还是竭尽所能地教导着耶律隆绪。 而从辽主耶律隆绪的角落来看,他是可以感觉到自从高八离开了大京之后,洛克西便调整好心态,开始毫无保留地教导着她。 不得不说,他的这位洛克西啊,虽然是位女子,但所学既广且杂、还精且专。佛学就不用说了,他跟着洛克西学了这么久,就没见过有她不明白或者没有看过的经书。 而其他的汉学典籍,大到各朝史记,《大学》、《小学》、四书五经等等她样样通晓,有时连韩德让都没有看过的冷门书,洛克西也知道。她甚至连治国之学也有猎及……小到茶禅、修道养身、烹饪方面的书,她也看过。 因为不管跟她聊什么她都有话题。 作为感谢洛克亚不遗余力的教导,耶律隆绪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就连赏了她三次,基本都以赏银为主。 ** 过了几日,便到了萧太后钦定的庆功宴了。 辽人善歌舞,又好酒好斗的,这庆功宴一开……没有三四日是停歇不了的。 辽主耶律隆绪宣布了五日休朝,于是,这场盛宴便在大京与皇宫之中大行其道了起来。 虽说这辽宫计划这盛宴足足要开三日,但嫤娘可没打算每天都要去,做为辽主身边的第一女官,她至少也要出席,露个面,随便看一看。 嫤娘和田骁曾经商议在大京的行事,田骁其实是不太赞成太针对韩德让的,但是妻子的提议也是很有用的,想办法接近韩德让的妻子张氏,对他们的计划只会有好处而不会有什么坏处…… 但嫤娘还是有点儿担心,张氏一向低调,万一这一次,张氏同样也不愿意出席庆功宴的话,那怎么办?她要怎么才能结识张氏? 为此,田骁倒是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说张氏一定会去! 嫤娘半信半疑。 到了盛宴的这一天,嫤娘穿了件用汉服女装改制的安南国服饰,绾了髻,还佩戴了些首饰,盛妆而行。 因辽国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部落组成,这些部落里自有自的传承与规矩,服饰与生活习惯也不尽相同,所以辽国宫庭从来就没有任何关于衣着服饰方面的规矩。如今举办盛典,人人都穿着本族的服饰,而且只会往鲜艳华丽的方面靠。 嫤娘带着新买来“女奴”,以及无荆和常平进了宫。 她决定先去萧太后那儿请安。 一来嘛,女官向太后请安,名正言;二来么,这个时候,应该大多数达官贵人的妻妾们都在太后那儿呢!想知道韩德让的妻子张氏来了没有,以及想结识张氏的话,这是个最好的时机! 只是,据说张氏因为是女奴出身,大约总有些自轻自卑,所以平时都不怎么出来行走打点,韩府的人情往来一向由韩德让的寡母操持…… 那今天,张氏会来吗? 第五百一十八章田骁谋划(二) 得了宫女的通报,嫤娘带着侍女进入了宫殿。 果然有一大群的贵妇人围绕在萧太后的身边,大家也没什么尊卑之分,都在叽叽喳喳地自说自话。 只是,嫤娘一进去,众人几乎全部都停止了说话,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 萧太后也看到了她,连忙朝她招手,“丁氏芙妲,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嫤娘从未出过宫,而大京的贵妇人们,也是无召不得入宫的。所以众贵妇人们虽然听说朝中出了一名女官,却一向无缘得见。现在猛得一见,几乎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原来这位女官,竟这样美丽!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仔细地盯着这个穿着奇怪服饰,看着却又十分顺眼的美丽女子…… 嫤娘上前,朝萧太后行了合什礼,“丁氏芙妲见过太后娘娘。” 众人又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名叫丁氏芙妲的女官,人长得美、也就算了,偏偏声音还这么好听,就像树林里的百灵鸟似的!而且她的身段儿也好看,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都是涨鼓鼓的,难道高八大人一直惦记着她呢! 众贵妇人们虽然也觉得这个辽国第一女官实在是太……漂亮了些,也不知是不是个绣花枕头,但见萧太后待这丁氏芙妲这般亲切,众人便也不敢造次。 只是,众贵妇人的话题再一次聚回到:男人、衣裳首饰和娃上了。 萧太后算是很出色的掌权者了,可身边围绕了一堆带着女儿、儿媳、侄女儿外甥女儿……甚至还有奶娃娃的妇人,到底不能免俗,便笑问嫤娘,“这是你们那儿的衣裳?嗯,好看……还挺别致的。” 旁边有个多嘴的妇人笑道,“依我看啊,有点儿像汉服!” “不是不是,她这不是汉服,汉服……喏,是像那个穿的那样……”有人一边反驳这妇人,一边朝角落里的某个穿着汉服的女子看去。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向了那个穿汉服的女子。 那汉服女子十分窘迫,跪坐在角落里,头都快埋进自己的胸口里了。 嫤娘心里一动。 这满屋子都是穿着契丹、女真服饰的贵妇人,倒还真是穿着改良版安南服饰的自己、以及那个穿着汉服的女子最最打眼了。 也不知道这个汉服女子是不是韩德让的妻子张氏。 “洛克西!”一个少女的清脆声音在嫤娘身后兴奋地响了起来。 嫤娘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萧宝音! 萧宝音挤了过来,拉着嫤娘就往外走,“洛克西!你过来,过来啊……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嫤娘下意识地就朝萧太后看去。 不料,萧太后见到萧宝音与丁氏芙妲亲近,不由得十分高兴,还朝着嫤娘做了个“去吧去吧,你们玩得高兴点儿啊!”的手势。 嫤娘便领着侍女,跟着萧宝音走了。 萧宝音对嫤娘既客气又亲热,她抱着嫤娘走出了宫殿,但也没往外走,就站在庭院里,然后拉着嫤娘说悄悄话。 “洛克西,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哪!可是,文殊奴(耶律隆绪的小名)喜欢佛理道法,这个……好难呢!我也让我额祈葛(父亲)和额赫(母亲)找了几本佛经来给我看……哎呀难死了!我身边没一个能看懂的呢!”萧宝音烦恼地说道。 看着娇娇俏俏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撒娇,嫤娘忍不住就想起了远在汴京的小女儿珍宝儿,嘴角不自觉就含了笑。 “为了喜欢的人改变自己,这是下下之策,因为你就是你,现在因为某种原因而暂时改变自己、委屈自己……可这不是长远之计,因为终有一日你会变回你自己。如果他喜欢的是你假扮出来的那个样子,你能保证一辈子装模作模的骗人?你不累吗?”嫤娘说道。 萧宝音的脸拉得更长,嘴儿也撅了起来。 “那怎么办!”少女难过地踢起了庭院里的石子儿。 “做回你自己啊!”嫤娘笑道,“你就是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来委屈自己、改变自己?难道说,你真的一点儿优点都没有?” 萧宝音傻傻地张大了嘴。 “可是……” “上一回,我确实跟你说过‘投其所好’的事儿,那是因为,文殊奴他足够优秀……你这样喜欢他,宁愿为了他而委屈自己、改变自己……萧宝音,你就没想过,如果你也足够优秀呢?如果你足够优秀,不需要你改变什么,自然而然会吸引到喜欢你的男孩子呢!”嫤娘笑眯眯地说道。 好半天,萧宝音才喃喃地说道,“优秀……让自己变得优秀……” 嫤娘微微一笑,准备转身回到宫殿里去——她还没认出张氏是谁呢,这可是今天的正事儿。 不料,她才转过身,就看到之前的那个汉服女子掩面从宫殿里退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几个体型身材较胖的贵妇人,她们面带怒容,看起来正在喝斥那汉服女子。 这…… 萧宝音也看到了这一幕,便轻声对嫤娘说道,“那个女子叫张氏,她本是大于越(智者的敬称)韩德让的女奴,后来成了大于越的妻子……不过这个人呢,心眼儿又小又爱哭,我们都不喜欢她。” 那汉服女子果然是韩德让的妻子张氏啊! 这时,萧宝音突然“啊”了一声,匆匆对嫤娘说道,“洛克西,额赫叫我过去呢……我呆会儿再过来找你!” 嫤娘朝萧宝音笑笑,萧宝音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只见张氏匆匆朝宫门处跑去……她脚步慌乱,肩膀处还一抖一抖的,显见得……她在哭。 嫤娘朝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是皇城司密探出身,本就聪明剔透,连忙先拎着裙子朝嫤娘行了一礼,应了一声“喏”,然后就急急地朝着张氏的方向跑去。 大宋皇城司为了让手下的密探更容易融入辽国,所选的人都是身材高大的外族与宋人通婚之人。嫤娘的侍女也是,而且她还通晓武艺,力气还大…… 只见那侍女直直地朝着张氏撞了过去,直接就把张氏给撞翻在地上……跟着,侍女自己也机灵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然后又爬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看向了嫤娘。 嫤娘心内暗笑,却板着一张脸儿匆匆走了过去。 第五百一十九章田骁谋划(三) “奴该死,该死!”侍女“惊恐”地对张氏说着,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张氏柔弱,跌坐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被侍女给强行扶了起来。 嫤娘翩翩赶到,“夫人可还好?都怪我这丫头性子鲁莽,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莫怪……啊?夫人是不是受了伤?快请这边坐下休息一会儿,容我看看夫人的伤情。” 张氏一向怯懦,方才在殿堂上之上被人不留情面的奚落,实在羞愤难忍才不得不掩面而逃…… 虽然被这个毛毛躁躁的侍女给撞倒在地,可她其实却并不敢出口责怪。 只是,这侍女的主人却谦逊又有礼,不但一开口就向她道歉,而且说出来的话还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兼之此人语调温柔,神情关切……再定睛一看,哎呀,原来这女子就是方才在殿堂上惊艳了众人的女官丁氏芙妲? 含着眼泪的张氏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紧……是我不好,没有看清这位姐姐,丁姑娘……不,丁大人,您,您太客气了……” 嫤娘细细打量着张氏。 不得不说,这张氏……也能勉强算得上半个清秀佳人。 之所以说张氏是半个清秀佳人呢,是因为她的眉梢垂坠朝下,体态又瘦弱,确有几分西子颦眉捧心的病弱娇美。但她又并不年轻了,大约是平时也不注意保养,所以眼周嘴角的皮肤有些松驰、且还生出了皱纹。 “夫人请坐。”嫤娘亲自扶张氏去了一旁的走廊,选了个背阴的地儿,让她坐下了,又道,“夫人快让我看看,可是哪里摔着了?” 张氏慌忙摇头,原本就含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了下来,“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丁大人,我,我无事……” 其实只是打了这么一个照面,嫤娘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大京贵妇们不待见张氏了。 ——老实讲,张氏是女奴出身这一点……可能还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这张氏以女奴出身,能被韩德让看上,并且最终还被扶了正,说她没手段?这是不可能的。但除了男人之外,竟无一个女子待见她,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嫤娘微微一笑,朝张氏柔声说道,“夫人不必害怕,若是真的无事,那便在此歇歇就好。” 张氏一滞,抬头看了看嫤娘,突然垂下头默默地哭了起来。 嫤娘看了侍女一眼。 侍女机灵地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了张氏,“夫人请用这个。” 张氏小小声抽泣着,朝侍女说了声多谢,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便又起身朝嫤娘说了一声多谢…… 嫤娘笑着拉了她,两人并排坐了下来。 “瞧着夫人的年纪和我差不离儿,那我就斗胆喊夫人一声姐姐,还请姐姐不要见怪。”嫤娘亲切地说道。 “我……”张氏有些不安。 嫤娘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姐姐,不瞒你说,方才在殿堂上,我瞧着……那么多人里,大约只有你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嫤娘“失落”地说道。 张氏顿时陷入了怔忡。 “姐姐?”嫤娘轻唤了她一声。 张氏如梦初醒,苦头道,“丁大人……不,妹妹……你,你不是,起码你……唉,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肯开口说话就好。 嫤娘黯然失色,“怎么会?唉,说起来,我背井离乡到如今……已经是十一个年头了,也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去。” 张氏打量着她,“听说妹妹原是公主……” “嗯,我来自安南国,地处偏隅……恐姐姐不曾听过。”嫤娘“忧郁”地说道。 张氏想了想,问道,“安南国?是靠近象郡那边的吧?” 嫤娘欣喜道,“正是!姐姐你……” 张氏叹了一口气,“我本金陵人士,跟你一样,背井离乡也有十几年了……我父母双亡,自幼跟着兄嫂过活。嫂嫂娘家在云州,那一年嫂嫂要回娘家去,哥哥便带了我同行,不料……” 半晌,张氏才叹了一口气,“最后哥哥嫂嫂都没啦,剩下我一个……在军营里捱了好几年,最后才遇到了韩大人……” 嫤娘有些诧异。 她都还没跟张氏交心呢,结果张氏就…… 嫤娘也连忙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异国公主丁氏芙妲遭遇国难,被忠心的部下救走,不过途中遭遇危险,结识了宋国的一位将军夫人,并与那夫人结为知己,还暂居在那夫人家中。 后来,将军夫人生育孩子的时候,险些难产,便将她的夫君与前面生的孩子尽数交付于丁氏芙妲……丁氏芙妲无奈,为报恩只得应下。最终,夫人还是好了,却惦记着从前的约定,还是作主,让丁氏芙妲成为了那将军的妾侍。 说到动情处,嫤娘还真哭了。 不料,张氏哭得比嫤娘还厉害,“妹妹!我们还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嫤娘红着眼圈儿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后来,丁氏芙妲跟着宋国将军北上,可丁氏芙妲心中,却一直存着个愿望……那就是,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到故国去!所以,趁将军不备,她带着亲卫逃了出来,不料却被辽人掳走。幸好辽主还算敬重她,还答应五年以后会派人送她回去…… 听了这话,张氏又呆了,连忙问道,“妹妹,既然你已嫁了人……难道你就不惦记着夫君?为何一定要离开他?难道,你不怕他担心?” 嫤娘惨然一笑,“我不过……是个尴尬人罢了,自有旁人与他天长地久,我,我算什么呢?” 听了这话,张氏怔住了。 半晌,眼泪自张氏的眼眶中汹涌溢出,又顺着她的面颊扑籁籁地往下淌。 嫤娘知道,今天到这儿就成了。太急进,反而会露马脚。 于是,她装作仓皇的样子站起身,似乎在为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而感到羞愧,便低声对张氏说道,“妹妹无状,说了这些无用之事让姐姐伤怀……姐姐知道我住在哪儿么?不如……得了闲,姐姐再来找我说话罢,我,我先行一步了……”说着,她便带着侍女匆匆离去了。 张氏看着她踉跄离去的背景,想想着她说的那句“自有旁人与他天长地久,我又算什么”,不由得黯然神伤,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五百二十章田骁谋划(四) 离了张氏,嫤娘又去宫殿里和萧太后她们说了一会儿的话。 辽国的贵妇人们和萧太后聊天说话,与宋国的贵妇人们与皇后皇妃们说话……除了态度上有点儿差异之外,内容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 而萧太后年纪稍长,能跟她搭上话的,也基本都是些中年贵妇人。她们更关注的话题,是下一代人的婚姻大事…… 所以嫤娘插不上嘴,略陪坐了一阵子就向萧太后告辞了。 萧太后交代她道,“要是觉得宫里闷,就出去走走……别总呆在屋子里,咱们大京也挺繁华的,集市上什么都有……看上什么只管买,不够银子花再来找我!” 嫤娘掩嘴而笑,丽色天成,却正色朝萧太后行礼道,“那丁氏芙妲就奉旨出宫花钱去啦!” 萧太后一愣。 当下就有个年纪稍长些的贵妇人笑道,“丁氏芙妲,你若在集市上看中了什么东西,又恰好去了我们家的铺子……你只管报上你丁氏芙妲的名头,我让人统统免了你的银钱,如何?” 嫤娘笑道,“那就多谢夫人啦!想我也从未出过宫,这回不但要好好出去逛一逛,且还要试试……我丁氏芙妲的名头能值多少钱呢!”说着,她又俏皮地对萧太后说道,“瞧瞧丁氏芙妲这回能给您省多少钱吧!”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嫤娘谢过萧太后,又谢过众位夫人,这才领着侍女出了宫,回到了西附宫自己的小院子里。 田骁正在西屋里和常平、另一个新来的亲卫不知在说些什么。 武嬷嬷见嫤娘回来了,连忙上前服侍她更衣洗手。 跟着嫤娘的两个侍女也要上前服侍她,却被她挡了一挡,然后示意这两个侍女去西屋田骁跟前听用。 ——这一点,嫤娘还是分得很清的,这两个“侍女”,根本就是皇城司的女密探,可不是她的侍女。所以在外头的时候,装装样子也就算了,到了院子里,她还是使唤起武嬷嬷来,比较得心应手。 那两个侍女真心诚意地朝嫤娘行礼,然后去了西屋听用。 待嫤娘换好了在家里穿的常服,又领着武嬷嬷做了一会子的家务,到了饭点,武嬷嬷去门口领了饭来,再加上事先准备好的饭食,在东屋里摆了一桌。 不一会儿,田骁就过来了。 嫤娘挥退了武嬷嬷,与他对坐而食。 今儿因着辽人正大肆庆祝,所以无论是武嬷嬷出去采买回来的食物,还是西附宫里按人头配的食物,都较往日丰盛得多。 原本嫤娘是想以平常心来对待的,毕竟辽人的庆功宴……讲白了就是宋人的耻辱。特别是对于本就是战将的田骁来说,肯定是很不高兴的。 可看起来,田骁却似乎并不介意? 相反,他还兴致颇高。 两人用完饭,依着习惯,嫤娘是要歇个午觉的。 而田骁竟然也拥着她,两人一块儿歇了个午觉……待嫤娘睡醒了,他才说,要带她去外头的集市上看看。 嫤娘瞪大了眼睛。 她当然不是不喜欢逛街市。 可大京是辽国的都城,达官显贵众多,她出去逛集市……真的不要紧么? “萧太后不也让你出去走走,散散心么?”田骁看着妻子一副明明很想去,却又有些瞻前顾后的纠结模样儿,不由得哑然失笑。 嫤娘又看了看田骁含笑的温润眸子,点点头。 六虎和无荆今儿不在,他俩参加了比武大赛,从今天开始,抽签开始打擂台赛,谁能轮到最后谁就是金刀勇士。 所以就只有一个侍女和一个“男仆”看家,常平去外头“借”了一辆马车回来,由田骁这个“男仆”充当马车夫,常平骑马随行,嫤娘则带武嬷嬷和另外一个侍女,一块儿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了西附宫。 嫤娘坐在马车上,看到田骁熟练地催马往大京之中最最繁华的地方驶去……心想,他也只比她晚了大半个月左右抵大京。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大京的地形给摸透了? 再想想二十几万宋军北伐,除了自家公爹和夫君逢战必赢之外,其他战将都输得极难看……那原因就出来了。 一是田骁兵贵神速,二是他心细如发,三,实是他胆大包天。 大京虽然繁华,但到底不比汴京。 不多时,田骁便将马车停在了一旁,又示意武嬷嬷扶了嫤娘下来。 嫤娘一下马车就开始不停地东张西望。 田骁带她来的这儿,是条极宽敞的大路,大路的两旁是各种各样的铺子;穿着各种奇怪服饰的老百姓来这儿集体摆摊叫卖,他们卖的东西,大多都是嫤娘不认得的…… 而且在军营里、以及在宫里的时候,大多数辽人都是讲汉语的。可是到了这集市上,衣着简朴些的老百姓讲的就是一口的辽语,嫤娘根本就是一句话都听不懂。 但嫤娘还是大感兴趣。 百姓们出售的东西,大多是自己手工制作的小玩艺儿,首饰什么的,这些东西手工粗糙,但立意活泼有巧意,再加上颜色十分鲜艳,看着倒也有趣。 嫤娘和武嬷嬷虽然听不懂辽国的地方语言,但她的侍女却听得懂。 就这样,嫤娘饶有兴趣的一个小摊一个小摊逛过去,竟采买了不少的新奇小玩意儿与一些首饰。 逛了这么一大通下来,天色已经暗暗西沉,田骁尽“马夫之责”,带她去了一家看上去还挺阔气的酒楼。 常平上前打点,要了一间雅室,然后就请嫤娘跟着小二去楼上雅室去。 嫤娘站在楼梯上转头一看,田骁与那个一直跟嫤娘的侍女并没有跟上来,而是隐在门后朝她做了个“安心”的手势,两人便迅速闪进了店家的后堂。 嫤娘大为奇怪,但什么也没说,而是带着武嬷嬷和常平,跟着小二去了楼上的雅室。 第五百二十一章田骁谋划(五) 见田骁与那“侍女”一同溜进了这家酒楼……嫤娘暗自思忖,她的那位侍女,本来大宋皇城司的密探。 想来……这酒楼是宋人开的?又抑或是,这里就是大宋皇城司在大京的老巢? 嫤娘不敢再想,让小二拿了菜单过来一看。 好家伙,这应该就是汉人开的酒家啊!除了辽人爱吃的烤羊烤牛烤鸡烤猪之外,还有地地道道的汴京菜,甚至还有金陵菜系粉蒸狮子头什么的。 难怪方才她在外头逛街的时候,但凡她想试试地方风味小吃的时候,田骁总暗示着让她别试呢,原来这家酒楼里什么都有啊! 嫤娘大感兴趣,老毛病又犯了! 拿着菜牌细细地看,什么菜名儿好听就点什么……最后林林总总的,竟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辽人这边的拿手好菜烤羊排、烤羊肝、酥果乳酪、串串果儿和酥油茶;又点了汴京名菜烧鸡、八宝酱鸭和红糟蟹;最后还点了淮扬名菜红烧狮子头、八味乳鸽,最后还要了一份汤饼、豆腐皮的包子和一埕葡萄酒。 很快,小二就上了菜。 嫤娘知道,田骁这回出来,可能是有事儿。所以她也不着急,只是让武嬷嬷揭去了葡萄酒埕的封条,开了封,先灌了一壶自酌自饮。 这葡萄酒入喉回甘、色泽秾艳、果香浓郁……就是酒烈了些。 嫤娘转头吩咐武嬷嬷,“嬷嬷去找小二要碟子蜜乳来。” 武嬷嬷应了一声,走到雅室的门口,拉开了门。 只是,武嬷嬷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呢,就听有个人在外头喊了一声,“小二,来一份红烧狮子头,送到大于越韩大人的府上去……帐记在爷的名下!” 嫤娘大奇。 能够被称为大于越的、姓韩的人……在京,除了韩德让还能有谁? 果然,韩德让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古拉汗,你太客气了……这又是何必?不过是我随口一说罢了。” “也是嫂夫人那个……性子贞静,不然的话,兄弟我也该上门去拜见一下……” 这时,韩德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既是如此,那多了……来,咱们屋里说话。” 两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估计是回到了不知在隔壁的哪个雅室里去。 武嬷嬷没说话,轻轻地掩上了门。 嫤娘则细细思忖。 阿古拉汗? 嫤娘不但认识这个阿古拉,而且还认识阿古拉的哥哥查干巴拉。 这阿古拉汗是附近部落的新首领,自他父亲、前大汗死去之后,阿古拉与他的哥哥查干巴拉为了争继位,谁也不服谁;最后闹到了先帝那里,索性让他们兄弟分了家,整个部落也被一分为二了。 ——对于辽主来说,削弱部落的权力当然是极好的。 但阿古拉与他的哥哥查干巴拉却成了死对头,两人在一起就吵,根本不分场合与时刻…… 不过,韩德让这个人一向自诩公正,也很少看到他与某个权贵特别交好。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难道说,韩德让与阿古拉的关系很好吗? 武嬷嬷再次打开了门,吩咐小二送了蜜乳过来。 嫤娘不再去想韩德让和阿古拉的事。 田骁人就在这里,呆会子把这个情况告诉他就好了。 现在可是美食当前呢,她得好好享受。 于是,嫤娘舀了一勺子蜜乳添在酒壶里,再摇一摇瓷瓶……再倒出来酒水虽然不甚清亮,却酸酸甜甜的,比之前好喝多了。 跟着,她开始一样一样地试起菜来。 老实讲,这烤羊排、烤羊肝什么的,汴京也有。但是辽国这边……大抵是因为水草丰美,所以羊肉也比嫤娘以前在汴京吃到的更鲜嫩美味。酥果乳酪是发了酵的牛奶,极酸,但口味软绵浓郁,再洒上用炒香了再碾碎了的核桃仁和各色切碎了的葡萄干,再淋上一勺蜜乳……嫤娘很喜欢这样。 串串果儿是种野果,酸得很,表面淋上了不知名的糖浆,咬着外脆内软,酸甜适宜。 烧鸡和八宝酱鸭的味道还是很地道的,想着田骁爱吃烧鸡,嫤娘便忍着没去多吃,转而多吃了几口八宝酱鸭。汴京的红糟蟹,一只就有巴掌大;而这里的红糟蟹,一只只有拇指大小……想来是因为路途遥远,运输不便的缘故吧! 嫤娘也吃了几只小小的红糟蟹,酒糟的味道还是挺亲切的…… 而红烧狮子头因为少了蟹粉,又总是少了些恰到好的火候,嫤娘总觉得,这不是她以前和田骁在金陵府吃过的红烧狮子头了。而八味乳鸽汤的味道就稍稍有所欠缺了,汤虽然鲜美,但药材的香气却太过了。 不过,在这极北之地,还能吃上这么丰富的菜品,嫤娘已经很满足了。 她独酌独饮,又慢慢地品菜吃菜…… 过了许久,田骁才匆匆而至。 看着他面带喜色的模样,嫤娘猜想,他是不是又使了什么坏? 可田骁却看着妻子,皱起了眉头。 原来不知不觉间,嫤娘竟然已经将整整一壶掺了蜜乳的葡萄酒给喝了个尽! 此时她双颊粉红,满面春色,不但眼睛亮晶晶的,而且浅笑间还眼波盈盈,媚意袭人…… 若是在汴京,抑或是在瀼州,田骁都不介意妻子喝点子果儿酒。可这是在辽国大京!万一让人见识到他妻子的美貌与媚态……那可如何是好? 当下,田骁便就着她吃剩下的菜肴,三下五除二的吃了。因觉得烧鸡美味,便又叫常平去打包了几只烧鸡,并订了两烤全羊,明儿送到西附宫去,又让武嬷嬷和那侍女,以及常平几个快快吃了,才命武嬷嬷和那侍女扶好了嫤娘,又给她戴上了面纱,一众人赶回了西附宫。 那葡萄酒的后劲儿大,离开酒楼的时候,嫤娘还有几分清醒。可后来她是怎么回到西附宫里的小院的,却一无所知…… 第二天她睡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田骁不在屋里。 嫤娘的这个小院子,原本只有三间屋子。后来田骁一到,便让人将嫤娘所居的正屋给隔成了东西两厢;东厢房是嫤娘和田骁的居室,西厢房则被收拾出来,平时让田骁和亲卫们在里头商议公务所用。 为避免尴尬,田骁还让常平他们在正屋的后面,各给东西厢房开了个后门。 此刻,嫤娘虽然还躺在东屋里的床上,却还能听到西屋里却隐隐传来了他与常平、六虎、无荆他们的说话声音,似乎还有笑声?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 第五百二十二章田骁谋划(六) 嫤娘拉了系在床头的小铃,召了武嬷嬷进来,打水漱洗。 她这边才收拾好了,田骁在西屋里也理完了事儿,过来了。 嫤娘正对着镜子抹雪肤膏。 ——田骁一来,就先花了点时间给她配了雪肤膏,然后又配了另外一种药膏子,教她每日里只去抹了她面上的那块疤。 嫤娘每日里依言抹了两种药膏子,却发现面上的肌肤柔嫩白皙了好些,可那块疤却越发显得红黄红黄的……只是,夜里洗尽了脸以后,伤疤的颜色便浅淡了下来,除了手感还有些硬硬的、沆沆洼洼的之外,肤色也没有那么狰狞恐怖。 既然今儿不出门,她就不想抹那红黄色的药膏子了。 “方才你们在那屋笑什么呢?都把我吵醒了。”嫤娘抹好了雪肤膏,又开始对着铜镜绑辫子。 田骁笑道,“双喜临门啊!” 嫤娘有些诧异,“双喜临门?哪里来的双喜?” “无荆在昨日的比武里夺了个第一!现在只等三日后,取每日的第一,三人再战一场……夺冠的就是金刀勇士了……”田骁笑道。 嫤娘还有点儿不明白,“咱们无荆确实勇猛,可是,难道不得等到三日后再战一场才知道终局胜负?” “我也没想到辽人居然争强好胜到了这个地步……昨儿第一天,按原计划,无荆要战八场车轮赛……结果足足轮了二十四场!他一直打到了后半天,天刚亮的时候才回来的……这么一来,连着后天的都一块儿打完了,十足十的金刀勇士啊!”田骁笑道。 喜得嫤娘合什念叨道,“哎哟!真想不到,咱们无荆居然这么厉害啊!哈哈……夫君,咱们得好好赏一赏无荆才是……不,大伙儿都辛苦了,这些天陪着无荆练掌脚的,都有赏!重重的赏!” 田骁哈哈大笑。 “昨儿订了两只烤全羊回来,放咱们院子里吃一只,让无荆拿到东附宫去摆了酒,宴请其他的武士……”他笑道。 嫤娘白了他一眼,“无荆昨儿连打了二十四场车轮战……就有二十四个人和他对决过,一头烤全羊皮哪里够?” 说着,她又扬声叫武嬷嬷,“去拿二十两银子出去,叫烤全羊加两只,剩下的看着办,打了酒赏与他们吃罢!啊,对了咱们自个院子里不要马奶酒,昨儿的葡萄酒就很好,再打些你家郎君爱吃的白液酒回来……” 武嬷嬷也喜气洋洋的应了。 嫤娘又问,“不是说双喜临门么?还有一个是什么?” 田骁神秘笑笑,“我们虽知道了,却不能告诉你。” 嫤娘一怔,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话刚说出口,她便心领神会了。 这事儿,大约是田骁他们在暗地里谋划的什么事儿。此事必定会在朝堂上被揭开……而且一定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事! 所以,虽然田骁事已成、却又不告诉她…… 嫤娘抿着嘴儿笑了起来。 既然是朝堂上的事儿,那她也就没那么紧张了。不过,她还是很期待的呢! 再想想,田骁他们还真行啊!他来了大京尚不足一个月,居然就能领着人筹划、而且还成了事?想必这对久居大京却又长时间一事无成的皇城司来说,也是很值得欢欣鼓舞的吧? 嫤娘才起来,还不曾用过早饭。 武嬷嬷便端了些膳食过来。 田骁扫了一眼,嘱咐她道,“少吃些,顶顶腹饿就好,呆会子烤全羊送来了再正经吃。” 嫤娘“嗯”了一声,喝了一碗新鲜磨的豆乳,并用了几块奶酥罢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在吃饭的地方遇到了阿古拉和韩德让的事,连忙说与田骁听,又道,“这个韩德让……我总觉得他这人不简单。明明与萧太后举止暧昧,可看起来,似乎也算是敬重张氏,张氏是金陵人士,昨天阿古拉还遣人送了份红烧狮子头去韩府……” “平日里韩德让不与大臣结交,可依昨儿看来,一来他与阿古拉交情匪浅,二来么……他对张氏,恐怕也不是外头想的那样,两人完全没有感情……二郎,那你说说,韩德让又为何与萧太后……”嫤娘细细说道。 听了她的话,田骁微微一笑。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闲闲地说道,“这事儿好办……只要张氏一死,什么都好说。” “这怎么行!”嫤娘嗔怪道。 只是,这话刚刚才说完,她就陷入了怔忡。 毫无疑问,韩德让就是萧太后的首席军师与智囊。辽国先帝新死、幼帝及位,在这个过渡期内,就靠着萧太后与韩德让维系甚深,所以才能抗过了国内因先帝去世、旧臣欺主,以及国外的宋军北伐之事…… 如果田骁他们只是想搅浑水,打破韩德让与萧太后之间的亲密信任的话,那么杀死张氏确实是个最好、而且最省力的办法。 ——若是张氏“不明不白”的死了,韩德让会不会怀疑是萧太后所为?他会对萧太后生出什么样的想法?那萧太后呢,她又会怎么猜想“张氏之死”的真相?又会如何猜想韩德让此人? 可是,真要杀了张氏? 嫤娘想起了张氏那愁苦、似乎有苦说不出的满腹心酸与痛苦……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田骁也不以为意。 嫤娘知道自家夫君的手段,忍不住说道,“二郎,我不许你接近张氏……这张氏,我还没弄清楚她的为人呢,所以你……” “我不能接近张氏?”田骁皱眉说道。 嫤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正要解释时—— “对了,我倒想问一问你,曾几何时,我纳了个妾侍?”田骁斜睨着狭长的凤眼,冷冷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决定秋后算帐。 嫤娘一怔。 “且我这妾侍,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哼,堂堂安南国的公主,竟委身于我小小宋将田骁为妾,还当上了辽国第一女官?”田骁把声音拉得长长的。 嫤娘咬着唇儿,脸一红,娇声软语地唤了一声,“……二郎!” 她俏脸飞霞,娇羞无限,惹得田骁心头发痒。 他嘴角噙着笑意,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第五百二十三章田骁谋划(七) 无荆在一天之中连战二十四场,自然是当之无愧地当上了金刀勇士。 嫤娘很是高兴,教武嬷嬷拿了银钱出来,去买烤全羊和打酒回来与众人分享…… 后来嫤娘才知道,无荆之所以能车轮战二十四场立于不败之地,是因为他参加的是东附宫的比赛。而这东附宫里的武士们,他们原是达官贵人们身边的侍卫,并非辽国一流的勇士。 但无荆能在一天二十四场的车轮赛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也证明了他自身的实力;同时还确确实实地惊动了皇里的人! 休完了这五日假,待辽主宣布复了朝以后,又隔了一日,还特别让嫤娘带了无荆进宫去叩首谢恩,果然赏赐给无荆一把手柄处镏了金的钢刀,又赐了三十两银子和八埕美酒给他,最后封他为红缨侍卫,看守宫门…… 而与无荆交过手、成绩也相当不错的两个东附宫的勇士,他们是辽国其他权贵的侍卫,最终也被授予与无荆相同的赏赐,都成了红缨侍卫,就是拿到的赏银与美酒稍逊无荆一筹罢了。 虽然无荆只是时机凑巧地当上了看守宫门的侍卫,可不管怎么说,最终无荆还是拥有了出入宫门的资历,这对田骁他们是有着莫大的帮助的!所以一连好几天下来,大家的情绪始终高涨…… 直到这一天,张氏突然找上门来。 彼时嫤娘刚刚才散了朝,在西附宫的门口遇到张氏时,她被吓了一跳! 只不过,张氏并没有发现她,而是呆呆地坐在西附宫宫门处,两眼无神地凝视着虚空,一副刚刚才哭过的模样儿。 正好嫤娘身边跟着两个皇城司女密探假扮的侍女,她连忙先朝其中的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急速先行一步,回院子里布署去了。 嫤娘没作声,只是静静地倚在一旁,等张氏回神。 也不知过了许久…… 直到嫤娘觉得两条腿儿有些微微发酸的时候,张氏终于回过神来。 见丁氏芙妲正笑语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张氏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丁姑娘,不……丁大人……” “姐姐来这儿,是来找我的?”嫤娘亲切地问着,上前虚扶了张氏一把,温柔地说道,“坐了好一会子罢?腿儿可酸?要不要……我陪姐姐随处走走?” 张氏迟疑地看了看四周。 嫤娘顿时了然。 “这里人来人往的,确实有些嘈杂……我就住在不远处的胡同里,不如,姐姐去我院子里吃杯清茶可好?”嫤娘微笑着说道。 张氏面露感激之情,“那……那就叨扰妹妹了。” “瞧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早想去看看姐姐了……可是,我这身份又尴尬,一个人也不方便出宫,所以……还好今日姐姐体恤我,亲自来看我……”嫤娘的态度亲切又自然,让人听了不自觉便心生好感。 她引了张氏缓缓而行,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正好看到武嬷嬷挎了个篮子站在院子门口。武嬷嬷还朝她微微使了个眼、又点点头。 嫤娘便知道,院子里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带着张氏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说道,“我这里家徒四壁,惹姐姐笑话了。” 说着,她又转头吩咐立于一旁的武嬷嬷,“嬷嬷去外头打些酒菜来,旁的不要,‘燕子楼’的红烧狮子头要一份,还要一埕葡萄酒,旁的嬷嬷看着办罢!” 武嬷嬷挎着篮子应喏着去了,嫤娘则带着张氏进了院子。 张氏一进来便四处看…… 不是太大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净整洁,院子正中有块被开垦出来的园圃,种了些常见的瓜菜和花草,还有些石桌石椅的简单家具,屋檐下吊着精致好看的小草筐,草筐里种着些已经盛开或怒放的花草。 “妹妹好雅兴!”张氏忍不住赞叹道。 嫤娘微微一笑,问道,“姐姐,咱们在屋里吃茶,还是在院子里吃茶?” 张氏看了看这不大的小院子,跟在丁氏芙妲身边的侍女,以及一个正蹲在角落里、看起来正在整理不知什么物什的男仆,咬了咬牙,抬头对嫤娘说道,“妹妹,这几日我有些惊头风,不若……咱们去屋里,可好?” 嫤娘笑笑,引着张氏进了正屋的东厢房,又命侍女去搬了茶具和热水过来。 一进屋,嫤娘便瞧见床前置放了一架四页屏风,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床铺,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张氏引到了窗下的圆桌圆凳处坐下。 张氏则好奇地打量着一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赞叹道,“妹妹,若不是我晓得你的心事……恐怕,恐怕也不会相信,你竟一心求去呢!” 嫤娘大为讶异,“姐姐,此话怎讲啊?” 张氏又看了看糊着浅青色轻纱的窗子、几束被养在粗陶罐里的野花、简易的八宝阁上摆放着的、大京集市上随处可见的手工小摆饰…… 嫤娘也顺着张氏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屋子——说起来,她这屋子可真是不能看,实在太简陋了! 要说这还是有钱不能使的缘故。 她本不差钱,可她在名义上却是个单身女子。这单身独居女子,还要大花大脚的花钱……就算身后有辽主和萧太后替她撑腰,也总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她也只好忍着不花钱。 但不花钱的日子,也有不花钱的过法…… “像我,就是……什么心思都没有,总觉得这日子吧,反正是得过一日且过一日……说不定明儿梦醒,我便横尸而死了呢!”张氏轻笑道。 嫤娘皱眉。 “不瞒姐姐说,我是个俗人,只知道人活一世,图得就是衣食住行……无论去哪儿,过着或富贵或贫贱的日子,可这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么?”她亦轻声反驳着张氏。 张氏有些失神。 第五百二十四章田骁谋划(八) “不瞒妹妹说,其实我,我也是……这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可怜我来到这鬼地方十数年,竟无一人可托付心事……”说着,张氏便掩面轻泣了起来。 正好这时,侍女捧了茶具和盛满了清水的铜壶和小炉子进来。 张氏立刻停止了说话、也不敢抬头,只垂首敛眸,死命忍住了抽泣声音。 嫤娘挥退了侍女。 直到那侍女出去了,张氏才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小小声的呜咽了起来。 嫤娘也不说话,只静下心来,将盛满了清水的铜壶架在了小泥炉上,然后开始挑选茶叶。待铜壶里的清水沸腾了以后,她用竹夹子将粗陶杯烫洗干净,然后静置,待沸水稍稍降温,再冲洗茶叶、闻香,最后奉上一杯清茶递给了张氏。 她的动作十分优美流畅,玉指纤纤,如兰瓣微卷、又如蝶翼翩跹,以至于张氏竟忘了哭泣……直到嫤娘将一杯透着幽香的清茶奉上时,张氏这才如梦初醒。 “是我失态了!”张氏连忙告了一声罪,接过了粗陶茶杯,好奇地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水。 汉人一向爱在茶水中掺入各种各样的果粒儿酥粒儿,说起吃茶,其实和吃碗点心甜品啥的没什么区别…… 到了辽人这里,这种习惯就更加了!因辽国地处极北,不适合种茶养茶,国民也大多是牧民,只会放牧,哪会种植?所以茶叶都是外来品,价格死贵不说,品相还低劣得很。可茶叶又是个好东西,十分的提神醒脑!为了盖住陈茶的苦、涩,辽人爱在茶中加入马奶、羊奶和牛奶什么的……有的还会加入青稞面等等。 所以,当张氏真的看到嫤娘奉上了一杯清茶给自己时,很是诧异。 小小心地品了一口…… 滚烫、清香、微苦、回甘的茶水在唇齿间来回荡漾,竟教人有些不舍咽下。 张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这茶,就应该是这样。”她喃喃地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小时候娘带我去万佛寺上香的时候,就曾经在老方丈那里喝过这样一杯清茶……也是茶水里什么也没添,可那香味儿……”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姐姐好眼力!这可不就是金陵特产,名茶绿浮春?” 一听到“绿浮春”三个字,张氏吃了一惊,问道,“这是绿浮春?” 嫤娘点头,“前儿太后娘娘赏了一包给我,姐姐若是喜爱,不如待会子匀上半包带回去?” 其实并不是。 萧太后那儿固然是有绿浮春的,想来萧太后自己也宝贝得紧,哪里舍得赏她?这绿浮春,是田骁知道她爱茶,从宋疆追到辽北来时,他就一直带了几包在身边,入了西附宫以后,嫤娘才得了的。 只是,想要知道张氏、韩德让与萧太后之间的事儿,总得有个……扯得上联系的地方吧,不然怎么引这话题呢? 张氏果然陷入了怔忡。 过了良久,她才涩涩地说了一句,“不,不必了……我们府上,原也有绿浮春,只是,只是……唉,那岂是我等可以享用之物?” 嫤娘不作声了。 接下来,应该就到了张氏倾诉衷肠的时候了。 半晌,张氏果然幽幽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 ——当初她小小年纪沦为营妓,在军营里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最终她不堪受辱,想要自尽,却正好遇到了少年韩德让。也不知韩德让怎么就看对眼了她,居然赎了她,让她跟在他的身边,却让她一直着汉服、说汉语、行汉礼…… 韩德让一辈子也没娶妻,身边除了张氏之外,还有几个姬妾和女奴,俱都是汉女。 而张氏年轻的时候坏了身子,到如今也没有生育,但是其中有个姬妾替他生了个女儿……连张氏也不明白为什么,韩德让突然就扶正了她,还将那小小庶女记在她的名下。 可实际上,韩德让对她也没多好,可以说,被扶正前,以及被扶正以后,张氏都过着和以前相同的日子,甚至因为她年华渐老,颜色老去……韩德让已经很久没有亲近过她了。 所以张氏既痛苦,却又抱着些许的期望…… 直到那日听到丁氏芙妲说,她日后定要归去那一说,张氏才恍然觉得,女子是不是……除了坐等、肖想、以及渴望男子的宠爱之外,也可以有些念想呢? 嫤娘则一脸复杂地看着张氏。 要说,张氏还是田骁想要暗杀的目标呢! 嫤娘很清楚自家夫君的腹黑与铁石心肠——他说过想要了张氏的命,所以她其实也不敢与张氏深交,可张氏都跑她这儿来倾诉衷肠了……日后她只会对张氏生出百般的不忍心…… 可既然张氏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还是听她说说吧!没准儿还能从她所说的话语里,寻找出其他转机呢? 于是嫤娘问道,“姐姐,恕我无状……可是韩大人格外偏爱汉女些?不知姐姐府上的另外几个如夫人,可都有什么共通之处?还是说,那几位如夫人,也和姐姐一样,都是金陵人士?” 张氏摇头,“除了我以外,他还有三个妾。一个是萧太后赏与他的,另两个是别人送他的……原来给他生了女儿的那个,难产死了……且她们几个,一个是汴京人士,一个原北汉国、如今大同府的,还有一个是幽州籍贯的……” “那韩大人,果真对姐姐丝毫也不上心?”嫤娘奇怪地问道。 那这可不对啊!真像张氏所说,韩德让对她和对其他的姬妾并没有什么两样的话,又为什么要特意扶正了张氏? 张氏红了脸,声如蚊蚋一般地说道,“我,我……这,这床第之事么,也,也,也有的,只是,只是我并不年轻了,自然是,她们几个承雨露的时候多一些……” 嫤娘也闹了个大红脸。 可想想那天在酒楼里遇到阿古拉与韩德让在一块儿的时候,阿古拉都知道要用红烧狮子头来讨好张氏,以达到讨好韩德让……这证明着,韩德让对张氏的感情还是不一般啊! 想了想,嫤娘决定先问问张氏自己的想法,“姐姐,那……你是怎么想的?” 张氏的眼中也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第五百二十五章田骁谋划(九) “我,我……不瞒妹妹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以后该要怎么办,”张氏低声说道,“……以后,呵呵呵……在遇到妹妹以前,我从来都不敢想,我还会有以后……因为,十几年前我哥哥嫂子死的时候,我也……一块儿死掉了!现在苟活在世上的我,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我实是恨透了现在的自己!” 张氏又哭了起来。 嫤娘沉默不语。 半晌,张氏才哽咽着说道,“所以我,我来求妹妹……可有什么法子,让我逃出去?” 嫤娘一怔。 她有些戒备,抬眼看向张氏,黯然摇头,“莫说以姐姐一介弱质女流之身……就是我,身边还剩下几个忠心耿耿的人,可我依然逃不出去……” “茫茫草原,没有马、没有水、没有食物、不会分辨方向……就算这些困难可以全部被克服,难保半路上不会遇到丧尽天良的奴隶贩子……”说着,嫤娘直摇头,“……不然,我又怎会答应皇上,留在大京五年呢?” “不就是因为……皇上答应了我,说五年以后,他会了派军队送了我回去……”嫤娘低声说道。 张氏一咬牙,“我晓得这些我原不该说的,可是妹妹……你,你有没有法子,让我逃出韩府?既然一路上又危险又充满了不确定,那我,那我就索性留在大京?只是,我再不想担着劳什子的韩夫人虚名,一天到晚的当靶子了……他,他并不值得我这样!” 说着,张氏又哭了起来。 嫤娘陷入了沉思。 张氏只是想离开韩德让而已吗? 那…… “姐姐,留在大京多危险啊!韩大人只手通天,你就是真出去了,又呆在大京里,难保哪一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嫤娘劝道。 张氏含泪摇头,“我又不是二八佳年华的女子,哪里值得他这样惦记着……出去以后,我也不想回去了,反正老家也没什么人了。我就是……想再找个老实人,去当人后娘也没什么,只是想……好歹离死也还有十几年的时光,好好过罢!我,我已经不年轻了……” 说着,张氏的眼泪再一次扑籁籁地淌了下来。 嫤娘沉默不语。 张氏小小声哭了一阵子,见丁氏芙妲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只得拭掉了眼泪,哽咽着说道,“是我唐突了……只顾着妹妹是我的知心人,却也没留意,妹妹也是初来乍到的……妹妹你别往心里去,只当我说笑话呢,别当真……” 嫤娘只得说道,“姐姐,这个,我真帮不了你……至少在目前,我自己也没有能力……不过,姐姐既然当我是知心人,有空不妨多来坐坐,旁的事,我帮不了姐姐,和姐姐说说话,倒是很乐意的……” 张氏感激地笑笑,“就是这样。”看了看天色,她站了起来,“我出来久了,恐有些不妥,还是早些回去……以后得了闲儿再来看妹妹。” 嫤娘翩翩然站起身,“那我送送姐姐。” 刚送走张氏,武嬷嬷急匆匆地挎着大篮子回来了,“哎哟娘子,可是奴婢回来得晚了?” 嫤娘笑笑,“不妨事,买了什么?” “回娘子的话,奴婢买了两只烧鸡、红烧狮子头、清炖羊肉和两埕葡萄酒回来。”武嬷嬷答道。 “去我屋里收了残茶,再摆上酒菜罢,狮子头你们拿去吃,烧鸡也拿一只去。”嫤娘交代道。 说完,她走到了田骁身边。 田骁正穿着一身男仆的装扮,蹲在地上,不知在捣鼓什么。 嫤娘过去一看,见各种长相奇怪、又有些普通的干草和药材等铺了一地……她便知道,他正在配草药。 “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配春|药。”他认真答道。 嫤娘一滞。 “要死了你!大白天的,配这个做什么?”她红着脸低声骂道。 田骁亦是一滞,抬头看向她,奇道,“……你要用?你要这个何用?难道你还要不够……” 嫤娘眼疾手快地上前,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田骁看着她,狭长的凤眼里泄露出点点笑意。 偏偏武嬷嬷这时站在台阶上说道,“娘子,摆好饭了……” 嫤娘给了田骁一个杀人的眼神。 田骁闷笑,不作声了。 她才红着脸儿撤了手,朝东厢房走去,又吩咐武嬷嬷,“打了水给你家郎君洗手,记着,胰皂子拿给他,盯好了他……没洗上三回不许吃饭!”说着,她便自顾自地进了东屋。 武嬷嬷被吓了一跳,也不敢答应,毕竟两头都是主子,只得去打了一盆水,奉上了胰皂子给田骁。 田骁笑着摸了下胰皂子,随便在木盆里就着清水搓了搓,拿过干净帕子擦了手,也跟着进入了东屋。 嫤娘被他的“不正经”闹得有点儿生气,也不等他,自顾自地拿了筷子开始吃菜。 田骁笑道,“你这人这样不正经!” 嫤娘瞪大了眼睛,着恼道,“明明是你不正经!” 田骁就爱看她使小性子,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半晌,见她还是气呼呼的,他失笑,“多大的事儿,那春药就是配好了,也不是给你用的……你有几斤几两难道我还不知道?哪一回你不是哭着求我停下来的……” 纵然是屋里再无旁人了,可嫤娘还是羞得涨红了脸。 “你还说!”她有些恼羞成怒。 田骁不再逗她了。 ——要是惹恼了她,夜里她不肯遂他的愿,吃亏的还不是他! “那药配好了,是给韩德让用的。”田骁老老实实地说道。 嫤娘一怔。 “你可以小心些……韩德让通医理,上一回我在军营里装病,他竟还替我把过脉……幸好常平跟着你学了几招,用截脉术扰乱了我的脉像,他才没有生出疑心来的……”虽然不知道田骁弄了这劳什子春药出来,为什么要用在韩德让的身上,但她还是小心地提醒着他。 田骁不在乎地说道,“……我知道!我配的,不过就是些下三滥的普通媚药而已,窑子里多的是……只咱们不好出面去弄这些药来,况且以后事发了,凭着韩德让的聪明,也肯定会去追究这药的来历……咱们就是非要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不可!” 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嫤娘有些疑惑。 ——二郎他到底又在算计什么了? #####推荐好友的书《家有刁夫初养成》,她穿越而来却和那人灵魂交换,年纪轻轻便成为汴州首富,一朝风云变幻,家破人亡。幸得身旁有他相助,再次在商界驰骋风云,美男不入怀,且看她如何用追夫三十六计,夫君,看你往哪逃? 第五百二十六章田骁谋划(十) 庆功宴过后,朝中日渐沉寂下来,众人热情退散,一切回归正常。 只是,这一日嫤娘上朝时,却出了件不同寻常的事。 ——散朝时,权贵阿古拉气呼呼地凑到了萧太后的身边,用不甚熟悉的汉语,不高兴地问道,“太后娘娘,阿古拉想求问您一件事儿!” “哎,我阿古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得很……肚里可没那些弯弯绕绕的,那我可就,直说了!太后娘娘,这次抗敌,我和查干巴拉各出了四千人马……分明就是我部的功劳大些,这人马的伤亡也我部更多……可为什么,查干巴拉得到赏赐,比我更多呢?太后娘娘,我阿古拉不服气,您给我评评理!”阿古拉气鼓鼓地说了起来。 此时刚刚散朝,辽主耶律隆绪原本计划要离开的,见出了这事儿,便又停了下来。 嫤娘便也跟在耶律隆绪的身旁,听了一耳朵阿古拉的“委屈”。 她不由得暗自思忖,就在庆功宴的那几日,她和田骁一块儿去逛了集市,还曾经在酒楼里看到了阿古拉和韩德让。这就证明着,阿古拉和韩德让的私交应该是很不错的。 众所周知,韩德让以精明、博识、公平、公正而著称。 以前,包括这一次的战利品统计与分发、奖励……均由韩德让主持。 而韩德让既然与阿古拉私交甚笃的话,阿古拉居然当着韩德让的面、向萧太后告状……可见得阿古拉是相当不满了。 当然,阿古拉也算是给韩德让面子了,至少他还忍到了散朝以后。 可还是有不少人都听到了阿古拉的话,不由得围在朝堂门口,不住地朝这边指指点点、还议论纷纷的。 嫤娘偷偷地观察着韩德让。 只见韩德让表面上虽然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可他绷直的腰杆、紧咬着的腮邦子,都能看出——他确实很不高兴。 她垂下头,不再偷看韩德让,免得让……如耶律高八这样的有心人注意到她,然后又想歪了。 但是,嫤娘的耳朵却尖尖地竖了起来。 “哦?真的吗?”萧太后满面春风地说道,“那走吧,去我宫里说说,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了阿古拉,上回你媳妇儿和我说,她为胡和鲁(阿古拉的长子)看上了赫尔金家的吉雅德德玛……我正为了这件事想找你哪!” 一听萧太后说起了自己长子的婚事,阿古拉先前拉得老长的脸顿时有些缓和,“这个啊……还要请太后娘娘您费心了,一定要帮我们胡和鲁在赫尔金面前美言几句啊……” 嫤娘听了,心道这萧太后的反应也挺快的。 这时,萧太后和阿古拉本来已经慢慢走远了的,可萧太后又转过头来喊了韩德让一声,“德昌,你也跟着一块儿来。” 韩德让“嗯”了一声,跟了上去。 嫤娘的视线不自觉就投向了萧太后一众人…… 耶律隆绪想想,转头朝嫤娘和其他的亲随说道,“洛克西,咱们也跟去看看。” 嫤娘正求之不得,便一块儿跟了过去。 到了太后宫中,萧太后得见儿子也过来了,笑笑,招手让儿子也坐到了她的身边。这萧太后处理国事家事时,从不避讳儿子,倒是开明得很。 嫤娘和其他人站到了一旁。 不料,萧太后朝她招招手,“丁氏芙妲,过来这边坐着……阿古拉还没有认真喝过汉人的茶道,你能为我们露一手吗?” 嫤娘连忙过来朝萧太后行了一礼,却也知道辽人根本不怎么看重礼仪,当下便大大方方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丁氏芙妲就献丑啦!” 自有宫女搬了小几子和小杌子过来安顿嫤娘坐下,又取了茶叶和茶具过来让嫤娘挑选…… 那边萧太后和颜悦色地问了阿古拉几句, 阿古拉立刻忿忿不平地说了起来,“我和查干巴拉各出了四千人马,我的人,听命于休哥,凡事都冲在第一线,立下了赫赫战功……好罢,查干巴拉也出了四千人马,谁功劳更大,咱们不争这个了。” “但是,我部活着回来的勇士,只剩下了三千二百人不到……查干巴拉那边的,倒是只折了二百余人……太后娘娘,旁的不说,光是这抚恤,我部就该比查干巴拉领得更多,对吧?”阿古拉气鼓鼓地说道。 萧太后沉吟道,“德昌(韩德让的字)啊,我好像记得……阿古拉部的抚恤和赏赐,确实要比查干巴拉部的要多一些呢?” 韩德让的面色已经有些铁青了。 他只“嗯”了一声,却不肯说话。 阿古拉又诉起苦来,“太后娘娘!哎……韩德让他,他玩的是汉人的那一套!从帐面上看,确实我部的抚恤和赏赐是多于查干巴拉的。可实际上呢?咱们领到的武器和盔甲都是破的、烂的、生了锈的!还有赏银!箱上的封条写着一百两一箱,实际上呢……八十两一箱、六十两一箱的多得是!还有一箱只有四十两!您说说,我亏不亏啊?” 这下子,韩德让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我只管分帐,难道库房也归我管?” “你还说!库房那边的人,我早去问过了!人家就是按你帐本上来的,哪个库房的东西是发给我的,哪个是发给查干巴拉的……从面上看,我比查干巴拉多分到了小一半儿!可这东西实际领到手,算一算、计一计的,我可比查干巴拉短了一小半儿!” 阿古拉越说就越生气,“太后娘娘,难道我部战死的那近八百精锐,他们白死了么?那他们的妻儿老小,谁来抚养?韩大人,你养么?” 韩德让皱眉、咬牙、握拳,“砰”的一声,拳头砸在了桌子上。 正在烹茶的嫤娘被吓了一跳! 现场的气氛,因为韩德让的暴怒而变得有些……诡异般的寂静。 第五百二十七章田骁谋划(十一) 韩德让的陡然发怒,让所有人深感意外,也都有些……震惊。 因为此人一向以沉着冷静而著称,此时突然发火,而且针对的事情……怎么说呢,其实这应该也不是多大的事,听着倒像是场误会似的,想来只要解释开了就好,怎么突然这样生气呢? 众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嫤娘是头一个回过神来的。 她将注意力拉回自己面前的茶具上,素手轻扬,将烹好的茶汤注入了茶杯之中。 萧太后也回过神来,一语双关地笑道,“好了好了,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放一放……来,咱们先试试丁氏芙妲烹的茶!上一回我喝了她烹的茶呀……哎,后来再让人烹了,却不是那个味儿了……要依我说,丁氏芙妲烹出来的清茶,倒比酥油茶和奶茶还要好吃些,不腻……” “太后娘娘谬赞了。”嫤娘微笑着说道。 萧太后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改天你也教教我的侍女吧!省得我想喝茶,又不好去打扰你……” 嫤娘笑着应了一声“是”。 “来来,请,大伙儿都试试这口茶,哎,我都惦记了好久了……来,大伙儿请吧!”萧太后吩咐侍女一一奉茶给了众人。 萧太后是真心诚意地品茶…… 辽主耶律隆绪虽然知道他的洛克西喜欢茶道,却还没有机会亲眼得见。此时一看,不由得大感兴趣,当下便举杯细品;韩德让是气忿难平,只是碍于萧太后的面子,不得不端起了茶杯浅斟了一口;阿古拉是压根儿就没把这杯小小的茶水放在眼里——辽人一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就是喝酥油茶和奶茶,那都是用碗来装的! 于是,除了萧太后以外,众人一杯茶刚喝完,就都怔住了。 阿古拉是个直肠子,盛怒之下的他,一仰头就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待茶水咽下才觉得这茶水似乎有种很特殊的香气?愣了一会儿,他甚至忘记他正在跟韩德让吵架了,只是伸长了脖子瞅着嫤娘那边,问道,“那个,丁氏芙妲,这茶水也太少了,你那里还有没有?刚才我都没尝出是啥味儿,就觉得挺香的。” 嫤娘微微一笑,示意侍女过去接回杯子,准备再泡一杯给阿古拉。 这时,韩德让突然冷冷的来了一句,“再好的茶,就是给你用澡盆子冲一盆出来,你也尝不出好坏……且又怪烹茶人手艺不好!” 众人又是一怔。 阿古拉只是性子直率,又不是真傻,这么明显的含沙射影,他怎会听不出?当下就红了脸,吭哧吭哧的,想反驳韩德让来着,可又因为嘴笨,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德昌!”萧太后先是嗔怪似地喊了一声韩德让的字,又转头对阿古拉说道,“其实呢,德昌的帐本我是看过的,从帐上看,确实没什么问题……可照你这么说,我觉得,不如传了温都斯过来问问?” ——官吏温都斯执管辽国辎重。要是放在宋国,他的地位,大约等同于户部尚书。但温都斯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朝中大臣,准确说来,温都斯是辽主耶律隆绪的人,执掌的也是辽主的库房。 这就是大宋与辽国的不同。 在大宋,皇帝的私产由皇族自己掌握,通常由皇帝交由心腹之人管理,内侍监统一打理;户部掌管的则是国库,一针一线皆有帐本可查。 而辽国,一切私有化,辽主就是最大的财主。所以一切军需,先是由辽主这边的官吏粗略统计出,再分摊到各部落各汗王的头上。日后打完仗,得了战利品,如马匹、战俘、财物等,也是先入辽主的库房登记造册,然后再行分封赏赐给各部落。 现在萧太后说让温都斯过来对质…… 嫤娘心里暗自摇头。 她虽不太懂得治国之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皇帝的私臣拉下来,可真不是件理智的事,萧太后……她是因为要急于替韩德让脱身的缘故吗? 阿古拉正要说话时,辽主耶律隆绪抢先一步开了口,“母后,依朕之见,此事从长再议罢!” 说着,耶律隆绪又转头向阿古拉说道,“今天太后乏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放心,你的事,朕会放上心上的。” 耶律隆绪年少、且一向谦逊……虽说辽国宫庭与朝堂处处模仿汉人,连皇帝也自称为“朕”,但老实讲,耶律隆绪很少以“朕”字示人,可此时他自称为“朕”……阿古拉就是再蠢也听出了辽主的言外之意。 “臣遵旨!”阿古拉连忙站起身,朝耶律隆绪行了一礼。因方才耶律隆绪说“太后乏了”,他也听出这是送客之意,便分别朝辽主耶律隆绪和萧太后各行了一礼,然后匆匆离开。 离开之前,阿古拉甚至还向嫤娘点头示意,却偏偏不肯理会韩德让…… 嫤娘已经感觉到辽主隐忍的怒意,连忙站起身,悄悄退到了耶律隆绪的身后。 此时的萧太后已经觉察出方才自己的失措,不由得有些赧然,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耶律隆绪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眼睛不肯看向萧太后,只朝着萧太后所坐的方向行了个拱手礼,“儿子告退。” 萧太后更是有些讪讪的。 嫤娘也跟在随从们有队伍里,一块儿往外走。 萧太后突然开口了,“文殊奴(辽主耶律隆绪的乳名),你让丁氏芙妲留下吧,我再叨扰她一顿茶……” 嫤娘下意识地站住了,回头看向萧太后。 不料,耶律隆绪板着脸儿、冷冷地说道,“母后,丁氏芙妲是朕的洛克西,可今天……洛克西还没给朕授课呢!” 说完,耶律隆绪转身便走。 随从们急急地跟了上去。 嫤娘不敢怠慢,站在原地朝萧太后与韩德让行了一礼,转身匆匆跟上了耶律隆绪身后的随从队伍…… 第五百二十八章田骁谋划(十二) 一众人回到了御书房。 耶律隆绪虽然能在他母亲萧太后失措的时候保持清醒与警觉,并且努力挽回皇族的颜面,可这不代表他没有情绪,毕竟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在御书房里呆呆地坐了半日,突然要求嫤娘道,“洛克西,您也给为我烹一回茶吧……我心里乱得很。” 嫤娘和声说道,“不如皇上先练一回字,就抄个《佛为海龙王说法印经》如何?大约皇上写完了,我便能烹好茶了。” 耶律隆绪一怔。 但他还是听从了嫤娘的话,亲自动手研墨、推纸、洗笔、落墨…… 嫤娘让宫女去取了茶具茶叶过来,自坐于一旁烹茶。 茶香、墨香交织。 两个人专心做自己的事,不知不觉……嫤娘烹好了清茶,而耶律隆绪也已经默写出了一段佛经。只是。耶律隆绪似乎对自己写的那佛经开头的几个大字很不满意。 原来正在气头上的他,写出来的字,不但墨迹浓重,而且笔画拖曳,还入纸过透……不过,写着写着,他那盛怒的心情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所以后头的字迹既刚劲端正、又落笔如飞。 “皇上请过来品茶罢。”嫤娘笑道。 耶律隆绪写完了最后几个字,将笔搁在笔架上,双手举起了自己写的这段佛经,左看右看,又吩咐侍从道,“等这幅字干透了,让人裱好给我挂上……” 因见嫤娘也抬眼来看,而且嘴边还含着笑意,耶律隆绪有些不好意思,便将那纸重新平铺在书案上,说道,“我明白洛克西的意思了。所以……即使这幅字真写得不怎么样,可我还是要把这幅字裱好,挂起来,日后好提醒我,遇事必要冷静。” 嫤娘见他懂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铎郎,神色有些黯然。 耶律隆绪已经踱了过来,与嫤娘面对面坐下,又自顾自地拿起了茶杯,轻啜了一口。 “好茶!”少年君王赞叹道。 嫤娘思念儿子铎郎,也没心思说话,默默地也拿过了茶杯,陪饮了一杯。 “洛克西是不是也在想念远在他方的弟弟呢?”耶律隆绪轻声问道,“就在我一样,我也在想念,父王尚在人间的时候……那时候,母亲一心扑在父亲和我、以及弟弟们的身上,只可惜……” “文殊奴?文殊奴!”外头突然响起了俏皮活泼的女孩子声音。 嫤娘听这声音觉得很熟悉,心想是不是萧宝音来了? “宝音别吉,可不能……皇上无召,您不能进去!”果然,守卫在御书房门口的侍卫阻拦、并且劝说着。 耶律隆绪一听到萧宝音的声音就有些不高兴。 嫤娘却笑道,“皇上,心情不畅快的时候,还不如就把其他的放下,好好松快一整天呢!勉强自己总是不好的。” 耶律隆绪想了想,扬声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门口的侍卫放了行。 果然,漂亮可爱的少女萧宝音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啊!洛克西也在这里啊!”萧宝音看到了嫤娘,高兴得很,直接视了耶律隆绪,连忙凑过来挨着嫤娘坐下,“洛克西,我进宫好几回都遇不到你……这次我跟着额赫(母亲)进宫里,瞧着时候还早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哈哈,总算叫我遇到了你!” “对了……洛克西,你和文殊奴做什么呢?这是在吃茶?怎么没有葡萄干和青稞面呢?”萧宝音一来便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嫤娘一笑,“你先试试这清茶,如何?” 说着,她果然也斟了一杯清茶给萧宝音。 萧宝音吃了,咂巴咂巴嘴,点评道,“香香的,清清的……若是口渴了,吃上两杯这样儿的倒挺的,就是不抵肚子饿!依我看,这还就只能是洛克西这样的女神仙才能享用的……我们草原上的儿女们,还是吃酥油茶和奶茶更饱肚子!” 嫤娘被萧宝音的直率和天真给逗笑了。 “宝音别吉(别吉是对贵女的敬称)这几天进宫里来寻我,是为了什么?”嫤娘笑问。 萧宝音欲言又止,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看耶律隆绪,又看看嫤娘,伸手拉住了嫤娘的手,却对耶律隆绪说道,“文殊奴,丁氏芙妲也是我的洛克西呢!平时到了这个时候,洛克西也该为你授完课了吧?所以……从现在开始,洛克西是我的洛克西啦!” 说着,萧宝音俏皮地朝耶律隆绪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拉着嫤娘就要往外走。 耶律隆绪一向讨厌萧宝音,但两人青梅竹马的长大,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为了萧诺敏的事情有些不愉快,再加上平时萧宝音实在是有些娇纵蛮横得过了,所以不喜。 但这段时间以来,他是可以感受到萧宝音的转变的,尤其是今天…… 只要萧宝音不胡搅蛮缠,耶律隆绪就对她没什么恶意。见时候也差不多了,确实到了洛克西散值的时候,而且下一位教导他的师傅应该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所以耶律隆绪便对嫤娘说道,“那我也不阻碍洛克西了……宝音,洛克西爱清静,你别太闹着她。” “你才闹呢!讨厌!”萧宝音气愤地跺跺脚,拉着嫤娘就往外走。 嫤娘被萧宝音拽到了御书房的门口,这才轻轻挣脱了,又朝耶律隆绪行了一礼,“皇上吉祥,那丁氏芙妲就告退了……” 见丁氏芙妲行礼,萧宝音便也嘟着嘴儿向耶律隆绪打招呼,喊了一声,“文殊奴哥哥,我们走了!” 两人走到了外头,嫤娘这才问了萧宝音几句。 原来,小姑娘是想邀请嫤娘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的。本来她可以让人来通知嫤娘,但想想,还是觉得亲自来邀请嫤娘比较好。 嫤娘有些不想去。 ——都是些年轻小姑娘去,她认识的人也少,去做什么呢? 可是,萧宝音这样认真,她也就没有完全回绝,只说到了那一日,如果散了朝又赶得上时间,那就去。 萧宝音涉世未深,性子又直率,听不出嫤娘的推托之意,只当她同意了,不由得欢天喜地的应了。 嫤娘便又随口问了句,最近萧宝音和她的额赫怎么这么频繁的入宫…… 萧宝音有些不高兴地说道,“还不是为了那一回庆功宴前,我们家得了赏赐的事!额吉(父亲)和额赫(母亲)都认为赏赐有所不公,所以老是进宫来跟太后娘娘说起这事儿……” 嫤娘闻言一怔。 第五百二十九章田骁谋划(十三) 告别萧宝音,嫤娘带着侍女回到了西附宫自己的小院子里。 田骁正在西屋里、也不知和谁在嘀嘀咕咕的。 嫤娘则去了东屋,换了家常衣裳,拿出针线来,坐在窗下做了一会儿的活计。 ——旁的东西都好叫武嬷嬷他们去外头添置,可她和田骁的贴身小衣、亵裤和中衣这些,外头也有得卖,就是料子穿着不舒服。而武嬷嬷又不擅针线,所以这活计,她得自己做。 那边田骁理完了事儿,遣散了人就过来东屋。 嫤娘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将朝堂上阿古拉公然向萧太后告状,说韩德让分配财物不公的事说了。跟着,她又将萧宝音想请她去参加生日宴会的事儿也说了,还把萧氏也认为韩德让分配财物不公的事也说了。 说完,她盯着田骁,好奇地问,“你们干的?” 田骁哈哈大笑。 “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你也说,萧太后会护着韩德让了。不过,这小皇帝倒是很让人感觉到出乎意料啊!”说着,田骁陷入了沉思。 嫤娘缝制衣裳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和我们铎郎一般大,大约他要大上一岁……唉,这时候我没能呆在自己的儿子身边,倒要费尽心机地教导别人的儿子。”嫤娘苦笑。 田骁在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放心,咱们就快要离开了……如今七月底了,十一月!十一月底之前,咱们必定离开大京,至少也要回到定州去。” “十一月?”嫤娘觉得有些奇怪,“十一月走……在路上可怎么办?我听说,辽国冬天会有雪封。到时候大雪封了路,人离了毡房,是有可能会被活活冻死的!” 田骁转头看了她一眼,“可你面上的疤等不得了。” 闻言,嫤娘一怔,忍不住就将绣花针插进了绣棚里,细细地抚摸着自己面上的疤痕。 “如今我给你配的药,又贵、又对肌肤复愿和再愈没有半点好处,只是暂缓了这疤痕继续生长的速度……可这疤如果再不处理的话,恐怕……就算是以后想法子去了疤,新生出来的肌肤,颜色总与其他的肌肤会有点儿不同。”他低声说道。 嫤娘看着他,心情复杂。 想不到,他会因为她面上的肌肤问题……来安排在辽国布署与行事的时间! 嫤娘细细一想,突然就体会了田骁的用心。 ——若是现在就治好她面上的疤痕的话,可大京并不是田骁的势力范围,她又生得太招人了些,老实讲,也是仗着萧太后与辽主对她的客气与尊敬,否则……说不定她就被谁谁谁给抢走当了女奴或姬妾什么的。 ——可若是不理会她面上的疤痕,田骁作为她的枕边人……嫌弃她的容貌是不至于的,但依着他睚眦必报的小气性子,恐怕会一直很介意他没能好好保护她…… 再转念一直,田骁是战将,这执掌皇城司,行细作、当密探的事儿,始终不是他想做的事。倒不如就让他设定一个目标,万一要是真到了十一月,成不了事的时候,她再好生劝劝他、教他留下来再过个冬天就是。 只要她和他都好好的,就是她的脸……伤了皮相,那又算什么! 田骁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却对萧宝音邀请她去参加生日宴,感到很有兴趣。 “萧宝音的爹叫做萧蒙克,这个萧家,并不是当今辽国萧太后的那一支,但却是辽国太祖皇帝的后族一支,他们身份尊贵……这个萧宝音呢,她的母亲是辽国的燕华公主,这燕华公主呢,又是耶律隆绪的堂姑母。” “所以,萧太后与韩德让之间,肯定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了……而依着这些天萧太后对韩德让的维护,过几天萧宝音做生日,说不定萧蒙克也会宴请权贵,萧太后肯定会让韩德让也去的……”田骁一边说,便一用指关节轻叩着桌面。 嫤娘奇道,“一个小姑娘要做生日,难道不是请几个小姐妹来家里玩玩?怎么连韩德让也要去?” 田骁笑道,“他们本就没什么规矩可言,再加上生性喜欢热闹、又爱喝酒……任何由头,都能当作喝酒玩乐的借口。更何况萧蒙克一直都想把女儿萧宝音送入宫中当皇后,这萧太后说的话啊,他是不想听、也得听!” 嫤娘恍然大悟! “我说呢,一个小姑娘做生日,巴巴的来请我做甚……”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田骁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沉思了片刻,才说道,“你使个侍女去韩府问问张氏,问她去不去……到时候你和张氏去了,也好有个伴儿。” 嫤娘想了想,问道,“我虽愿意与张氏结交,可大京权贵都不怎么待见她呢,我公然与她交好、还邀她一块儿去,不晓得萧家人怎么想,朝堂上的人……特别是萧太后,她会怎么想?” 田骁摆手,“不妨事——你凭才识在萧太后和辽少主跟前站稳脚跟,但实际上,你的存在,根本不涉及到任何权力斗争,张氏亦同。而且你俩在大京权贵、以及贵妇人之中,均属异族,所以你俩交好,只是理所当然、水道渠成的,不会有人怀疑……” “至于萧家那边,你放心,其他权贵家的夫人会收到请柬,那张氏也会收到,只看她去不去了……但我是想要你说服张氏的,若张氏不在,那这场戏……就没那么好看了。”田骁又道。 “你又待怎样?”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故作神秘,只是微笑不语。 嫤娘见他不肯说,便笑了笑,不再追问。 这一来,出于对他的盲目信任,只要他不想说,她就不问。这二来么,如之前田骁所说的那样,如果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她事先又不知情的话,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会更自然,招来的怀疑就越少…… “成啊,那会子我就让侍女巴雅尔去一趟韩府。”说着,她低下头,开始认真做起了针线活。 第五百三十章田骁谋划(十四) 话说侍女巴雅尔果然奉了嫤娘之命,去了韩德让的府上,将嫤娘的意思转达给了张氏。 ——张氏客气地回绝了,托巴雅尔带话回来,说她改天再亲自过来向丁氏芙妲赔罪。 巴雅尔便又回来复命。 其实这事儿已在嫤娘的意料之中。 此时她正指挥着武嬷嬷摆晚饭,听了巴雅尔的禀报,不由得看着田骁笑,说道,“听听,你的如意盘算落了空!快想想如何补救才好!” 田骁哈哈大笑,“起初你也不想去的,难道不是?” 嫤娘一怔。 二郎说得不错,萧宝音一个小小女孩子做生日,与她交好的,也必定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她去做什么呢!虽说萧宝音家里也应该有些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眷,可自己和那些人也不熟悉,本就不耐烦来往…… 那,二郎说得不错,连嫤娘自己都不想去,何况是张氏了。 可二郎他…… 她抬头,看看他老神在在的样子,忍不住暗自思忖。难道说,张氏也会像她一样,最后还是决定要去? 那么,谁能左右张氏的决定呢? 是韩德让的寡母?还是韩德让本人? 不,应该不会是韩德让的寡母。嫤娘见过那个老妇人,虽然年迈,却是个热情、泼辣又能干的辽国女人,也确实在人前经曾流露出看不上张氏的模样儿。所以,直觉告诉嫤娘,韩母与张氏的婆媳关系并不好。韩母不愿意让张氏出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不可能是韩母,那么,可以影响张氏的决定,除了韩德让,还能有谁? 田骁向来善于算计人心。 所以嫤娘也毫不怀疑他看人、看事和谋算的本事。 但如果田骁算计成功,最后张氏真的同意去给萧宝音贺生的话,那……那韩德让对张氏的感情和想法就值得推敲了。 因为按正常的理解,自然是韩德让看重张氏,才会希望她多在人前走动,多露脸,让大京权贵能够早些接受她,也好让张氏早点融入大京名贵圈的缘故。 可若是韩德让看重张氏的话,那他和萧太后之间的暧昧,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晚饭摆好了,嫤娘把这事儿放到了一边,与田骁二人对坐而食。 辽国大京是北边儿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在这里,北边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部落和大小国家……最远的甚至还有来自波斯、西夏等国的商人在大京的集市里开展各种贸易。 嫤娘便和田骁念叨了起来。 ——大京民风彪悍,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打猎狩猎,所以在集市上出售的皮子,卖相品质都极好,价格也不贵。这些可都是好东西,要是能捎回去,给公爹婆母、她的娘夏大夫人、还有家里的孩子们各做几件斗篷什么,岂不便宜? ——还有波斯商人带来的香水儿和胭脂什么的,不但香味儿持久,而且胭脂也更艳丽、更容易抹得开;以及波斯商人手里的一些首饰,也是样式精奇又便宜的……可惜了,就是不方便淘换,不然将来带回家去,家里两位娘亲和姐妹们、亲友们定然是欢喜的。 田骁一声也不吭。 结果两人刚刚才用完饭,就有人在外头拍门了。 武嬷嬷过去开了门,与来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武嬷嬷关了门,进来禀报。 “启禀娘子,刚韩府来人过来请安,说他家夫人到时候也会去参加宝音别吉的生日宴会……到时候要劳烦您多多提携,另外,韩夫人还邀请您明儿下午去集市上逛逛,不知您可有时间?”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 田骁闷笑,挥手吩咐武嬷嬷,“就说你家公主答应了!” 武嬷嬷朝田骁行了一礼,却没敢动,只垂头站着,等嫤娘的答复。 嫤娘点头,说道,“就照郎君说的办罢。” 武嬷嬷去了。 嫤娘看着田骁…… 田骁失笑,“你看着我作甚?又不是我让张氏去的!” “那……”嫤娘嘟着嘴儿看向他。 她当然知道,张氏之所以变卦,再看看这个时辰,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大约是韩德让从宫里回去,听说女官丁氏芙妲想邀请他的妻子一块儿去参加萧家的宴会,觉得这是件好事(或者是个机会),这才派了人过来,告诉丁氏芙妲,张氏不仅会去参加宴会,而且还要和丁氏芙妲一块儿去逛集市。 田骁看懂了她面上的疑虑,笑道,“我如何能知道你们女子的心思?你想知道张氏在韩德让的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他对张氏又是怎么想的……难道不得靠你自个儿去打探清楚?” 嫤娘啐了他一口,“呸,人家夫妻间的事儿,与我何干!” 田骁大笑,“也对……走,咱们回房。” “做什么?”嫤娘顿时有些警觉。 “人家夫妻间的事,咱们是管不着的……那咱俩之间的事,是不是要理清楚?”他促狭地看着她,凤眼半眯,揶揄她道。 “什么……什么啊?”她涨红了脸,却要假扮不知。 田骁认真地提醒她,“昨天夜里,谁向我求饶的?是谁说,她腿儿酸、腰儿也软……求我放过她,今儿再双倍还我的?” 嫤娘大羞,却也反驳不得……只好用贝齿咬着唇瓣,轻轻地用鼻音喷了声“哼”出来,然后红着脸儿摔了他一脸的帕子,转身逃出了东屋,慌慌张张地去了院子里。 待到了院子里,她又怕人觉察,欲盖弥彰地说了句,“唉,今儿月色挺好的……” 她一语未了,却听到田骁在屋里大笑了起来。 嫤娘一怔,抬头看看天色……不由得俏脸飞霞! 今儿晚饭用得早了些,还没点灯呢,天也还没黑,日头尚末完全西沉,哪里来的月亮? 她不得由跺了跺脚,有些恼羞成怒。 第五百三十一章田骁谋划(十五) 这一日,嫤娘惦记着头一天张氏遣了人过来和她说,要和她一块儿去逛集市,所以当她给耶律隆绪授完了课以后,便早早回来了。 刚回到院子里,嫤娘吃了杯茶,稍事休息,韩府就来了人,说她家夫人一刻钟以后会坐着马车去燕子楼,请丁氏芙妲大人也去,她们就在燕子楼碰面可好。 燕子楼? 如果嫤娘没有猜错,这燕子楼应该是大宋皇城司的产业,她当然没有意见。 打发走那奴仆,嫤娘又稍了一会儿,换了件衣裳,又等田骁也重新穿上了男仆的衣裳、夫妻俩这才带上了常平和武嬷嬷,“租”了一辆马车,离了西附宫,往集市上的燕子楼而去。 到了燕子楼,已经有韩府的仆从等在那儿,见了嫤娘,连忙迎了她往楼上走,进入了一间雅室。 张氏穿着簇新的华服,坐在雅间里,身旁还有两个侍女陪着……看起来,张氏很不自然,也有些不自在。 见嫤娘缓步走入雅室,张氏竟有些惊喜,连忙站起身,朝她迎了过来。 “咳咳!”旁边有个华服侍女突然咳嗽了几声。 张氏面上的喜色一僵。 “妹,妹妹……”一时之间,张氏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嫤娘打量了一番站在雅室里的那两个华服侍女。 那两个女子身材高挑,有些健壮,看起来并不年轻了,脑后梳着辫子,身上穿着典型的、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辽人服饰……只是,一个女子在腰间系了块红巾子,另一个女子在腰间系的则绿巾子,瞧这打扮,倒像是大京富贵人家里有头有脸的侍女或是嬷嬷之类的。 嫤娘微微一笑,上前拉住了张氏的手,温厚可亲地说道,“妹妹来迟了,让姐姐久等,这是我的不是……姐姐快坐下,呆会子让我以茶代酒,好生向姐姐赔罪。” 张氏连忙摆手,“不,不……其实我……” 只是,她一语未了,旁边的红巾侍女就又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夸张。 嫤娘看了看那两个侍女,吩咐武嬷嬷道,“嬷嬷,韩家嫂嫂的侍女火气有些大,伤了喉咙,烦嬷嬷带了她两个下去,找小二要两碗凉汤子喝……” “不必了……”那红巾侍女直接就回应了嫤娘。 嫤娘没有理会这红巾侍女,只是交代武嬷嬷,“……你去找了掌柜的,报上我丁氏芙妲的名头,快教掌柜过来服侍!” 说完,她才冷冷地扫视了一眼那红巾侍女与绿巾侍女。 嫤娘出身清贵,品貌皆佳。自嫁与田骁之后,合府上下都对她心服口服。对内,她是说一不二的当家夫人;对外,她可是三军主母。当她想要尽敛锋芒时,她就是一位温柔可亲的邻家姐姐;可一旦端起架子来,当家主母的气势顿显! 也不知怎么的,那俩侍女被这位女官大人的视线这么冷冷地一扫,似乎觉得心里被系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令人瞬间有些呼吸不顺!且这雅室里的空气也突然一滞,莫名其妙地,就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她俩的手和脚……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些冷冰冰的,不但有些还不听使唤了,而且还微微颤抖了起来。 武嬷嬷走到了那俩侍女的身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位老姐姐,既然是主子的恩典,二位就随我一块儿向主子谢了恩,下去领赏去吧?” 说着,武嬷嬷便轻轻地推了一把那俩侍女的后背。 那俩侍女像中了邪似的,喘着粗气朝嫤娘行了一礼,然后被武嬷嬷“押”着,出了雅室。 待武嬷嬷反手拉上了雅室的门,屋里只剩下了嫤娘与张氏二人,张氏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解释道,“她俩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听说我今儿要出来,怕我丢人现眼,故此让她俩跟着……” 嫤娘看着张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张氏又不安地扯了扯自己身上并不十分合身的辽式胡衣,说道,“老夫人说,让我出来买些胡服成衣,可我,总穿不惯这胡装……妹妹,咱们俩一般儿身材,可你却穿得这样好看。” 嫤娘想了想,笑问,“韩大人喜欢看你穿汉服?” 张氏瞬间涨红了脸。 “后院里统共就只我们几个,大伙儿又都是汉人,不穿汉服又能穿什么?”她懦懦地说道。 这话匣子一打开,再加上雅室里又只有张氏和嫤娘两个,张氏彻底放开了,无奈地说道,“他确是喜欢看我们穿汉服,只是……老夫人不喜欢,总说我们是狐媚,娇滴滴的,比大京贵女们还娇……可我们能有什么法子?生来就不高,怎么吃也吃不胖……” 看来,韩府婆媳之间的相处果然有问题。 那么张氏无法融入大京贵圈,固然张氏自己有问题,恐怕也跟韩母的强势有关系。 古往今来,朝庭一直在提倡以孝治国、孝行天下……可千百年来,婆媳之间的相处一向是大禁忌。可不是每个婆婆都像嫤娘的婆母田夫人那么疼爱儿媳的! 张氏又向往地说了一声,“我现在啊,就盼着有一天能逃出府去……妹妹,不瞒你说,我还是想求你帮一帮我,当然不是现在……你不是说,皇上答应了你,让你给他当五年的先生?到时候期满以后,皇上就会恩准了你,派人送你回国?” 嫤娘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果然,张氏继续说道,“如今我已经开始慢慢存些私房,再用这五年的时间来慢慢经营,我准备找机会在大京不起眼的地方买个小院子,到时候,我想请你带我离开韩府……只要我离了韩府,我,我就能真正重新开始了……” 看着张氏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嫤娘有些发愣。 第五百三十二章田骁谋划(十六) 嫤娘与张氏先在燕子楼用了些茶点,然后便在集市的成衣铺子里逛了逛。 那红巾侍女和绿巾侍女……不知怎么的,有些怵嫤娘,所以后来全程都不敢呆在嫤娘与张氏的身边,两人只是远远地跟着。 所以张氏和嫤娘还是挺自在的。 嫤娘见惯世面,大京商铺里的首饰,奇巧倒还算是奇巧,可真要论起名贵和精致来,那就不是差了汴京商铺里出售的那些首饰一成二成了,那可真是……差了老远了。 而且大京贵女们,喜欢色彩艳丽的东西,多过金玉之物,所以商铺为了讨贵女们的欢心,几乎每一家的店铺都弄得花花绿绿的,嫤娘实在挑不下手,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只看上了一些发带,铃铛什么的小物件。 可张氏却大饱眼福! 她告诉嫤娘,她来到大京这么久了,之前也曾经跟着韩德让出来逛过几次……但她挺不自在的,所以这还是她头一回认认真真的逛街。 张氏依着韩母的吩咐,在嫤娘的建议下,先是挑了几套辽式胡服;但看起来,她还是喜欢汉服,大约是惧怕韩母的威严罢,最终她也没买汉服的成衣,但还是挑了几匹颜色清新淡雅的绸缎,说拿回府里去做衣裳穿。 接下来,嫤娘又帮张氏配了些首饰什么的,一直逛到两人走得腿儿也酸了,天也快黑了的时候……跟着张氏的那个红巾侍女终于鼓起勇气上来劝说,“张氏……不,夫人,出门的时候,老夫人,老夫人有交代,让你,让您早点儿回去哪!你,您看……”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张氏一下子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变得蔫蔫的。 嫤娘是觉得有些腿酸,再加上确实也没看上什么很心水的东西,且明天她还要入宫当值,当下便与张氏作别,各自回府。 回到府中,嫤娘将打探到的,疑似韩府婆媳不睦的事儿说与田骁听,田骁不置可否,两人自歇下不提。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时嫤娘在宫里遇到韩德让的时候,他一反之前对待嫤娘冷冷淡淡的样子,反倒待她很客气,有好几次还主动向她打招呼,并且还会寒喧几句…… 这让嫤娘觉得,恐怕韩德让对张氏还是很有几分真心的。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萧宝音生日的这一天…… 这一天散了值,嫤娘匆匆回了自己的小院,换好了衣裳,带上了事先替萧宝音准备好的贺礼,仍由田骁扮作马车夫,又叫了常平随侍,武嬷嬷陪伴,坐着马车去了萧府为萧宝音举办生日宴会的牧场。 萧宝音很看重嫤娘,早早就带着她的小姐妹们等在门口了。 田骁驾着马车刚刚才到,小姑娘已经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洛克西”,上前便掀了车帘子,亲热地说:“洛克西,你怎么现在才到啊?我等你好久了!” 说着,萧宝音直接扶了嫤娘,服侍她下了马车。 围在萧宝音身边的半大姑娘们,除了有几个看上去有些眼熟,想来是大京贵女,嫤娘曾经在宫见过她们之外,其他的小姑娘们都没见过嫤娘,此时陡然得见,小姑娘们个个都是一脸的惊奇。 “哎呀,原来她就是丁氏芙妲啊!” “她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丁氏芙妲真的很美呢,那个疤好像也不是这么讨厌呀!” “她很有气质呢!笑起来好温柔啊……” 小姑娘们说起悄悄话来也不避人,声音大到……让嫤娘有些哭笑不得。 “你们别吵了好不好!”萧宝音朝她的小伙伴们林吼了一声,然后又转过头,欣喜地问嫤娘,“洛克西,方才你说什么?” 嫤娘无奈地用修长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萧宝音的鼻尖,嗔怪道,“我说,祝你芳龄永继……如意吉祥!这些是我亲手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要不要看看……合不合心意?” 武嬷嬷呈上了一只大锦盒。 萧宝音高兴坏了! 也不等侍女经手,直接就接过了大锦盒,让她的朋友们托住了,然后打开锦盒一看…… 嫤娘知道萧宝音的心思,其实她也喜欢这个率直女孩儿,所以就用辽文誊抄了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亲自装裱好了。除此之外,她那天跟张氏一块儿去逛街的时候,买了一大堆的发带和铃铛之类的小物件回来,就用那些小玩意儿,串成了一整副五件套的首饰出来。 小姑娘们都爱美,立刻就被嫤娘串的那套首饰给惊住了,人人都赞叹了起来。 萧宝音喜欢得不得了,捧着那用彩珠、贝壳、发带和各种颜色的珠子串成的首饰看了又看、比了又比,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跟着,众人又看到了那本佛经,不由得又是眼前一亮! 说起来,辽国新创文字不过百余年,称为契丹语,文字多通过汉字演化而来。 但是对辽人来说,新造出来的契丹文字,其实远远不及汉文化对辽人的影响来得深远。而大多数辽人,连汉语都听不懂,更不用说看懂汉字了……认识的契丹文字就更少了。 在这种情况下,嫤娘来到大京不过三月有余,便已经将契丹文字给认了个七七八八,便将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用契丹文字翻译了出来,还用簪花小字写好了…… 萧宝音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当然知道,洛克西为她准备的这份礼物,意昧着什么——文殊奴(辽主耶律隆绪)喜欢、也沉溺佛法,而洛克西居然能用契丹文字誊抄了一部经书给她!若是让文殊奴知道了她有这样一本书,定会想法子亲近她,要来一观的! 萧宝音心花怒放,拉着嫤娘一迭声地说道,“洛克西!洛克西……哎,我太高兴了……” “大于越夫人韩张氏到!”萧氏仆人突然唱喏了起来。 众人一愣。 萧宝音也有些奇怪,嘟嚷道,“她怎么来了?以前我们还学着汉人的规矩,下了帖子去请她来参加宴会,可她却总有理由不来,今天这是怎么啦?” 嫤娘自然是要帮张氏说话的。 她闻言便笑道,“韩夫人一早就说要来,前些天还拉了我去逛街,说是要送个别致的礼物送给宝音别吉呢!” 萧宝音此刻对嫤娘已经是又敬又爱,听了她的话,连忙说道,“好好好,那我便去迎一迎她……洛克西,你在那边等一等我,可好?” 第五百三十三章田骁谋划(十七) 萧宝音让她的小伙伴送了嫤娘去一旁坐下。 这些小姑娘们也大多是大京贵女,虽然上一回宫里办庆功宴时,也曾见过嫤娘几次,却一直没什么机会跟她交谈,再加上这次看到嫤娘送给萧宝音的礼物,那副简直美得无与伦比的串珠首饰…… 贵女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和嫤娘说起话来。 不多时,萧宝音兴高采烈地把张氏也迎了进来。 上一次在逛街的时候,嫤娘便和张氏商议过,要送些什么给萧宝音了。 最后张氏听从了嫤娘的建议,除了韩府送上的、正儿八经、中规中矩的礼物之外,张氏还买下了两套好料子的胡服成衣,然后花了几天的功夫,在那套成衣上,用各色绣线绣满了繁复精致的花纹…… 而且韩府也不差钱,张氏便用些细珍珠什么的,做成流苏坠在裙角、袍角处,令这袭华袍愈发显得华贵、大气。 辽国的姑娘始终不比汉族的姑娘们擅长刺绣,但天下的女子同样都是爱美的。所以萧宝音一来是受了嫤娘的影响,对张氏已经没那么反感了;再看到如此美丽的衣裳,顿时笑得见牙不见嘴。 其实大京贵妇们并非是不待见张氏。 实是因为这张氏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却还老和孩子一样,又怯懦又爱哭……因此便有些看她不起;再加上韩母对儿子不从自己之愿,竟执意要将个卑贱的女奴扶正为妻,所以对张氏横看竖看也不对眼,且韩母自己就是大京贵妇,在外人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张氏身份尴尬又没有帮手,那还不是韩母说什么,别人就怎么听? 大京的贵女们本就对张氏无感,却眼红她为萧宝音做的袍子,不由得七嘴八舌的纷纷问起张氏,这袍子是怎么做的?这饰的颜色要怎么配才好看……等等。 张氏头一回体会到被重视的感觉,不觉有些受宠若惊。 又因为嫤娘一直含笑坐在她身边听着,张氏的胆子不由得又壮上了几分,便也学了几分嫤娘的云淡风轻,与贵女们气定神闲地说起话来。 不多时,萧宝音的父亲萧蒙克带着妻子,满面喜色地陪着萧太后、辽主耶律隆绪和韩德让几个人进来了。 此时张氏的全副注意力已经放在了身边女孩们上,丝毫没有觉察。 然而嫤娘却眼尖地感应到,几道灼热的目光正朝着她们这边直射了过来。 萧宝音也看到了萧太后她们,连忙喊了一声“太后娘娘”,然后匆匆地迎了过去。 现场顿时有些混乱,到处都是贵妇们呼唤自家女儿赶紧归位,好向太后和皇上行礼问安的叫喊声音。 嫤娘也连忙站起身,先回头示意张氏,等张氏也忙不迭地起了身,两人这才走到了萧太后的身边,朝萧太后行了一礼。 “丁氏芙妲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上!” “臣妇韩张氏,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上……” 萧太后微微一笑,“快平身、别这么多礼,这是在外头,不比宫里……”说着,萧太后的眼神在张氏的面上和身上滴溜溜一扫,不说话了。 这时,众贵妇们也领着自家孩子上前,朝着萧太后和耶律隆绪见礼。 萧太后和颜悦色地与众人说起话来。 嫤娘一直小心地注意着韩德让。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韩德让一直注视着张氏。 而张氏此时已经不复方才的冷静自恃,被涌上前来向萧太后请安的众位贵妇人们一挤,她仿佛又变回了受气包……像只瑟瑟发抖、又楚楚可怜的小鹌鹑似的,缩在人群的最后面。 韩德让的目光似乎有些游离。 嫤娘赶紧把头转到了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撞”上了韩德让的目光。 她假意一怔,朝着韩德让点头示意。 韩德让却隔得远远的,朝嫤娘行了个拱手礼。 嫤娘心领神会。 ——这是韩德让在拜托她,多多照拂张氏呢! 这下子,嫤娘心里头和明镜似的! 这韩德让,分明就是对张氏情根深种…… 但这也挺奇怪的,既然韩德让是真心喜爱张氏的,那张氏为何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相反,她还心心念念地想要逃出韩府? 嫤娘虽在心里头犯着嘀咕,可她却毫不耽搁地朝着张氏走了过去。 张氏正有些惶恐不安,见了嫤娘,大喜,不由得朝她挤了过来……嫤娘微微一笑,领着张氏退了出去。 辽人的聚会与宋人不同。 宋人注重礼仪与规矩,讲究排场;而辽人却天性热爱自由。所以萧蒙克为爱女萧宝音举办的生日宴会,其实就是一大堆的活动,有侍女歌女们表演的舞蹈,有人在一旁烤全羊烤牛肉,有人在一旁玩摔跤,远处还有人在玩打马球和投壶什么…… 总之,辽人的聚会,就是想玩什么就自己去玩,想吃什么就自己动手烤,或者吩咐仆人也可以。 嫤娘看出张氏有些不自在,索性领着她、带着武嬷嬷往人少的地方的走。 因为要举办这许多活动,所以萧宝音的生日宴会是安排在牧场上的。而牧场上草木葱葱,远处被栅栏围了起来,几头胆子大的牛羊正站在栅栏的那一头,一边不紧不慢地低头吃草,一边悠闲地望着人群这边。 两人边走边聊天,还欣赏着这边的风景,不知怎么的,两人突然都停止了交谈。 待她们走到一处长着一人多高的栅栏旁时,突然听到有个女孩子的清脆声音响了起来…… “皇上!可不可以请您自重一点?” 嫤娘与张氏齐齐一怔。 皇上? 嫤娘回过头去,果然看到萧太后被众贵妇人们团团围住,但她的身边并没有耶律隆绪的影子! 那…… 耶律隆绪的声音响了起来,“诺敏!我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你告诉我,这段日子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听说,我听说……我听说你和一个马夫在一块儿?诺敏,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耶律隆绪虽然还是只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但嫤娘感觉到,他平时表现得十分成熟稳重,甚至能在他母亲萧太后失态的时候,保持冷静自恃。 可以说,这份修养与城府……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这个年龄段的其他人了。 但是,平日里那样老成的少年,怎会用这样焦急、激动、委屈又低声下气地声音恳求人呢? 第五百三十四章田骁谋划(十八) 世间最最为难人的,便只有一个“情”字。 嫤娘站住了脚步。 张氏也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她退后了半步。 嫤娘凝神细听。 此番突然听到耶律隆绪的声音,倒让人心生意外。 特别是,从耶律隆绪嘴里叫出来的那声“诺敏”…… 嫤娘从耶律隆绪身边的其他女官,如阿茹娜和乌兰嘴里得知,其实萧太后一直都很属意让贵女萧宝音入宫,成为耶律隆绪的妃子的。 毕竟萧宝音身份尊贵,先在宫里住上几年,日后有了子嗣再封她做皇后,那也不迟。 可偏偏耶律隆绪却看上了萧宝音的庶姐萧诺敏! 辽人虽并不十分看重礼仪和规矩,却很看重血统……特别是对对权贵来说,他们一般认为只有嫡妻、或者身份尊贵的侧妻为自己生下的孩子,那才是孩子。一般侍女和女奴为权贵们生养的孩子,基本等于半个奴仆。 而萧宝音的母亲,是耶律隆绪的堂姑母魏华公主;萧诺敏的母亲,却是魏华公主的女奴…… 若是萧太后同意让萧诺敏进宫,并且堂而皇之地成为耶律隆绪的妃子,那岂不是狠狠地打了魏华公主的脸? 这大约是萧太后与耶律隆绪之间的死结。 之前嫤娘也隐约听说……据说萧宝音嫉妒庶姐诺敏得到了皇上的喜爱,故此让她母亲把诺敏许给了部落里的一个马夫,好像那马夫还是个奴隶? “皇上,您听谁胡说呢?”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听着似乎有些懊恼,“是谁在乱嚼舌根子?我……我还没成亲哪!” “真的!”听得出来,耶律隆绪似乎高兴得连声音都有点儿变调了,“诺敏……太好了,呆会儿你就跟我一块儿入宫!从此以后,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不会有人再让你受委屈……” “皇上!”女孩子打断了耶律隆绪的话。 “我为什么要跟着皇上入宫?皇上,诺敏虽然还没有成亲,可是,诺敏已经在备嫁了!母亲为诺敏说了一门好亲事……再过一个月,诺敏就要风光大嫁了……” “你说什么?”耶律隆绪的声音陡然抬高了八度! 嫤娘与张氏互换了一个眼神。 “母亲已经向太后娘娘讨了个恩典回来,要封诺敏为县主哪……下个月,诺敏就要带着丰厚的嫁妆,包括四户牧民、两百头羊,二十匹马和一块地,嫁给族里的勇士卓力格图了……皇上,以前的事,请您都忘了吧!诺敏不配陪在皇上身边……您这样的尊贵人儿,只有宝音别吉才配得上你啊……”少女的声音有些委屈,还有些哽咽。 嫤娘心里一动。 谁说辽人性子直率,不懂得弯弯绕绕的?这个叫诺敏的少女,分明就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心思,给人上眼药还不带一点儿痕迹的! 匆匆的脚步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似乎某人已经渐行渐远了。 “诺敏……”耶律隆绪颓废的声音默默念叨着少女的名字。 嫤娘与张氏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很有默契地躲到了一旁,武嬷嬷也避到了一边。 “文殊奴?文殊奴……”洋溢着青春甜美嗓音的女孩子声音突然由远而近地响了起来。 嫤娘听得真切,那是萧宝音的声音。 而这边,耶律隆绪正在拼命地深呼吸、再深呼吸…… “文殊奴,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肯定不知道洛克西送了一样什么礼物给我!走,要不要去看一看?如果你喜欢那件礼物,我可以借给你看……哎哟!”一句话还没说完,萧宝音就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走开!别碰我!”耶律隆绪愤怒了低吼了起来,“萧宝音,你再也不要费尽心思地接近我了……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永永远远的讨厌你!你走开,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萧宝音一呆,“你,你……” 小姑娘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后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萧宝音跑开以后,栅栏的那一边彻底安静了下来。 毕竟要避讳着些耶律隆绪的皇帝身份,所以嫤娘和张氏对视了一眼,既不好说话、也不好走动——辽主耶律隆绪应该还呆在那儿。 没过一会儿,不远处的帐篷里突然响起了热闹的喧哗声…… 嫤娘和张氏听到了两声吸鼻子的抽泣声,又过了好一会儿,耶律隆绪从栅栏那儿慢慢走了出来。 这时,嫤娘与张氏、并武嬷嬷三个人悄悄地走到了一旁,所以耶律隆绪并没有发现她们。 少年君王独自一人朝着帐篷那儿走了过去。 嫤娘与张氏只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耶律隆绪打上照面,所以两人又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猜想耶律隆绪应该已经走远了,两人才慢慢地绕到了另外一边儿,亦朝着……不知是因为出了什么事儿,而被众人层层包围起来的那个帐篷走去。 可两人越走,越离那个帐篷越近,就感觉越奇怪…… 好些人看到她们俩,立刻就窃窃私语了起来。 嫤娘与张氏对视了一眼。 这些人,这什么要用这样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们俩?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张氏一向不招人待见,所以她认为……这些人应该是针对丁氏芙妲来的! 而嫤娘在一时之间,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在大京根基未稳,平时又低调又小心,从不敢轻易得罪什么权罪,就怕给田骁惹上什么麻烦…… 那现在,到底出了什么事? 直到她们听到了有个男人用愤怒到有些破音的嗓子大骂道,“贱人!” 张氏陡然瞪大了眼睛。 嫤娘也忍不住转头看向张氏…… ——骂人的这个男子,正是张氏的夫君,韩德让! 第五百三十五章田骁谋划(十九) 陡然间听到了韩德让的怒骂声音,嫤娘与张氏都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正围聚在那帐篷门口的人们见了张氏,已经自发地让了一条路出来…… 可嫤娘却看得真切,张氏的模样儿,分明就想拔腿就走的。 这…… ——在帐篷里骂人的那位,毕竟是张氏的夫君,于情于理,她好像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张氏确实是想拔腿就走的,但见这架势,似乎她也走不了了? 她不由得有些进退两难。 “韩夫人到了!” 有好事者兴灾乐祸地站在帐篷门口高叫了一声。 之前还围堵在帐篷门口的人像潮水一样退散开来,让出了一道康庄大道……以至于让张氏觉得,她似乎是非进帐篷不可的? 张氏只得紧紧地攥着嫤娘的手,战战兢兢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进入了帐篷…… 眼前的一幕,让张氏与嫤娘都愣住了。 帐篷里其实有很多人。 韩德让在,萧太后在,辽主耶律隆绪也在;除此之外,还有萧蒙克、魏华公主和萧宝音等人;以及好些达官贵人,侍女侍卫什么的…… 但是,韩德让的袍子却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头白色中衣的领子!而且他的脸上,还有着不正常的红晕,此刻正猛烈地喘着粗气,鼻息浓重,瞧着像有些不妥的样子。 最最让人跌破眼球的,是不远处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半躺半跪在地上,她的身材高挑健美,可身体却几近赤裸,只见两条白白的大长腿半曲着,似乎想要努力遮住自己的隐秘部位…… 张氏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而嫤娘只看了一看……就立刻低下了头。 “啊!多丽雅侧妃?”一个熟悉的女孩子腔调突然惊呼了起来。 嫤娘顿时认了出来,这个叫出多丽雅侧妃的女孩子,正是之前和耶律隆绪在栅栏边说过话的萧诺敏! 这个萧诺敏,嗯,应该有些汉人的血统,可能她的母亲是汉女?因为萧诺敏看起来和普通的汉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身材较辽女来说,稍矮些,也更瘦弱……她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一把纤腰细得楚楚可怜…… 只是,这姑娘虽然周身都有股我见犹怜的万千风情,奈何却生了一张不太讨喜的圆盘子脸,胖脸瘦身,倒与那她那周身的赢弱气质完全不符。 相较之下,嫤娘倒是更喜欢身材高挑健美、长得甜美可爱的萧宝音。 而那跪坐在地上的裸身女子,其实因为披头散发的,所以大家一时半会儿还没认出她来。只是,她一听到萧诺敏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竟哭出了声音…… 这下子,帐篷里炸开了锅! “多丽雅,是你?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萧宝音的母亲魏华公主愤怒了。 嫤娘并不知道这多丽雅侧妃是谁。 但旁边有人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所以嫤娘便知道了……原来这多丽雅是萧蒙克的侧妃,属于萧氏家族中有头有脸的贵妾,而且皇室还赐给她名份过;同时,这多丽雅也是魏华公主当年陪嫁的媵妾,是魏华公主的表妹。 那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多丽雅既然是大权贵萧蒙克的侧夫人,又为何全身赤裸地坐在地上?以及韩德让又为何……大骂了一声“贱人”?而且袍子还被人给撕毁了? 简直没办法不让人感觉到浮想翩跹啊! 帐篷里寂静一片。 多丽雅呜呜地低声哭泣着,偶尔夹杂着几句……嫤娘听不懂的浓重契丹语。 魏华公主忍无可忍,喝止道,“好了,别哭了!我不是你让看好伊日古和乌伦珠(都是萧宝音的妹妹)的吗?你怎么这副模样儿?还跑到这里来了?” 多丽雅只知哭泣,嘴里反复念叨着几句话…… 这几句,嫤娘倒听得懂,大约是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 萧蒙克郁闷得要命! 按理说,他根本不相信多丽雅会背叛他。但问题是,这件事情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已经是铁板针钉钉的事儿了。 无论之前,萧蒙克对韩德让有多么的不满,可今天,韩德让是萧氏的客人,这事儿不管怎么看,都是萧氏理亏。 为了扳回面子…… 萧蒙克一脸肉疼地对韩德让说道,“……韩大人,不如,我,我就把多丽雅……送与韩大人暖床罢!哈哈,哈哈……这也算是,才子配佳人……的美谈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萧蒙克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汗王!”魏华公主不赞同地低呼了一声。 萧蒙克喘着粗气,朝妻子摆了摆手。 魏华公主气得把头转到了一旁,半晌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吩咐身边的侍女,“先拿块毯子给多丽雅……” 萧蒙克的眼睛看向别处,却对韩德让说道,“韩大人,我这小妾年纪大了些,但韩大人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就让人把这小妾收拾妥当了,回头就送到府上去,还请韩大人笑纳……” 隔得老远,嫤娘都能听到萧蒙克在磨后槽牙的声音。 没想到,韩德让却不买帐。 只是…… 韩德让冷冷地轻唤了张氏一声,“夫人?” “啊?”张氏这才如梦初醒。 聪慧如嫤娘,其实已经听懂了韩德让的言外之意。 或者说,真不需要韩德让这样出声提醒张氏——现在已经到了你这当家主母该出声表态的时候了…… 因为韩德让的愤怒、萧蒙克与魏华公主夫妻俩对割舍贵妾多丽雅的为难……已经能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且最最重要的,就是韩德让根本就不想收这个妾,萧蒙克与魏华公主夫妇也压根儿就不想将这个妾给送出去! 所以在这个时候,张氏就该出面左右逢源,打个哈哈或者说几句笑话就成。哪怕是胡说也不要紧,总之只要她开了口,一心想要留住多丽雅的萧蒙克与魏华公主必定会顺着她的话,不但顺理成章地留下了多丽雅,而且还能对韩德让心存感激…… 然而,张氏却顺从地朝着韩德让行了一礼,谦恭有礼地说道,“夫君放心,待多丽雅到了我们府上,我会好好待她,将她视为亲姐妹一般对待的……” 第五百三十六章田骁谋划(二十) 张氏鲁钝的表现,让嫤娘在暗地里直摇头。 难怪呢!难怪张氏从未体会到韩德让对她的良苦用心……原来并不是她所说的那样,韩德让将她扶正只是为了让她当个靶子……试问一个男人,若不是真爱一个女人,又怎会力排艰难的凭一己之力,将已经卑贱到泥地里的她,捧上掌心呢? 这张氏啊…… 不得不说,张氏这句“我会待多丽雅情同姐妹”的话一说出口,帐篷里所有的人,个个面上的表情便变得多姿多彩了起来。 多丽雅先是一呆,继而放声大哭! 萧太后转身离开了帐篷。 魏华公主恨恨地瞪了张氏一眼,跟着萧太后离开了帐篷…… 萧蒙克看看多丽雅,又看看韩德让,满脸的忿恨!最终也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而韩德让则紧紧地咬着牙,他看向张氏,一脸的失望。 张氏却浑然不觉。 嫤娘克制了许久,才没有跟着众人一起离开。 而当帐篷里的众人皆散去之后,张氏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赌气,酸溜溜地说道,“多丽雅是魏华公主的表姐,今年都已经四十岁了……这样的人,他也要!” 嫤娘看向张氏,满心的恨铁不成钢。 然而最终,她也没说什么,默默地离开了帐篷。 萧宝音的生日宴会,因为这件事……萧太后有些不高兴,径直回宫了。耶律隆绪也因为萧诺敏的事而感到很不高兴,索性赔着母亲一进走了。 韩德让气冲冲地走了。 张氏却误以为韩德让是急着想早些回府等着多丽雅……所以她还催了魏华公主几次,让多丽雅赶紧出来,好跟着自己一块儿回韩府去…… 嫤娘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看下去了,便匆匆与萧宝音说了一声,回去了。 待回到西附宫的小院里时,嫤娘让武嬷嬷去打了水来,洗了把脸,又净了手,换下了衣裳,这才问田骁,“今天的事儿,是你整出来的?” 田骁也正脱下了马夫的衣裳,换上了家常的衣裳以后,皱眉答道,“真看不出来,那个萧诺敏小小年纪的,居然还是个厉害角色……” 原来田骁听说了萧宝音请嫤娘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时,便想着,能不能利用萧诺敏,在萧宝音的生日宴会上,弄点儿什么景况出来才好。 在这个时候,耶律隆绪已经为了萧诺敏而与萧太后吵了好几次架,与萧宝音的关系也是一落千丈……萧宝音的母亲魏华公主很是恼怒,为了让耶律隆绪死心,对外一概称诺敏已经被配了人。 可魏华公主也不愿意因为诺敏的关系,而让自家与皇室的关系闹得太僵,便采用了多丽雅的计谋,先为诺敏求来了县主的封赏,然后再赐她一份嫁妆,让她嫁与本族勇士…… 而诺敏的母亲是个汉族女奴,而且早亡了,按说诺敏也是萧家半个奴仆,她的命运,注定了她将来一定会成为嫡妹宝音以后的陪嫁媵妾! 如果萧宝音不愿意带着她一块儿出嫁,那诺敏就只能成为萧宝音的妹妹、伊日古或乌伦珠的陪嫁媵妾……如果小贵女伊日古或乌伦珠也不愿意让她成为陪嫁媵妾的话,那么诺敏只能沦为家族的女奴…… 在这种情况下,诺敏哪有可能封得县主,且还得到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堂堂正正地成为勇士的正妻?、 从魏华公主、多丽雅和萧蒙克的角度来看,甚至从田骁和嫤娘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给了诺敏天大的体面,将来也能让耶律隆绪无话可说。 但谁又知道,诺敏却并不是这么想的呢! 田骁善于算计人心。 他不过是派了几个人,制造了一系列的“恰好”,让诺敏在“无意”之间,听到两人“密谋”着要如何算计另一个人,又使计让那两人手里的春药,“不小心”落入诺敏之手…… 种种攻于心计、又无形的引导,让诺敏大胆地心生一计:既然父汗的侧妃多丽雅出了这么一个鬼主意,让自己无法成为耶律隆绪的妃子,而且将来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翻身居于萧宝音之上……她没法子憾动魏华公主,至少也要趁陷害了多丽雅,才能对得起自己! 想来想去,再受了有心人“无意”的引导,萧诺敏知道,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多丽雅当众与外来的权贵男子私通,而且还要“证据确凿”,才能真正重创了萧蒙克和魏华公主的颜面。 那么,这个外来的权贵男子…… 还有谁比韩德让更合适? 一来,韩德让是朝中的大于越,大贤者,连太后娘娘都要高看韩德让几分;这二来,好像最近萧蒙克正与韩德让之间……有些争端? 萧诺敏不懂朝政,只知道如果设计了多丽雅和韩德让,只要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就足够能让魏华公主难堪了,谁让多丽雅是魏华公主的陪嫁媵妾呢! 于是,萧诺敏自从打定了主意以后要设多丽雅和韩德让以后,便每每觉得设计多丽雅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然,为确保万一,田骁也不只准备了萧诺敏这一颗棋子,为求周全,他还设计了另外好几套方案。 包括设计了教萧氏族中一些伤残战死的战士们的遗孤,让众人联合起来去萧太后跟前喊冤,针对、以及向韩德让施压…… 一场宴会,一百个人便有一百个人的各自思量。 田骁也没有想到,最先成功的,居然会是萧诺敏这个女孩子…… 而韩德让的提前退场,让其他针对韩德让的人们,计划落空! 但对田骁来说,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因为只要其中有一个计划成功了,他就不亏。更何况,诉求越压抑,其中满含的愤怒、失望便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总有一日,这些人对韩德让的不满会达到一个临界点,不管在什么时候爆发,对田骁一方的人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嫤娘看着自家夫君,既有些胆战心惊,又有些感到与有荣焉。 韩德让与田骁之间的暗中交手,看起来,似乎是自家夫君的手段更胜一筹呢! 不过,这也是因为田骁抓住了韩德让的弱点——大约张氏真是韩德让的软肋吧!所以此事因为有了张氏的参与,几乎让韩德让陷入了无法冷静思考的狂怒之中,这才会被田骁一直牵着鼻子走的吧? 第五百三十七章田骁谋划(二十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嫤娘的生活再次变得安静了下来。 张氏也来找过嫤娘几回。 碍于她是韩德让妻子的身份,嫤娘并没有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影响了她与张氏之间的“友谊”。只是除了偶尔陪着张氏做做“五年期满之后,丁氏芙妲会带着张氏离开”的美梦之外,嫤娘不再主动与张氏交心。 一个连别人是否真心对她好她都分辨不出来的人……幸好张氏不是嫤娘的亲人,充其量只是暂时的利用对象,所以只要预防着别让张氏成了自己这边的害群之马以外,看在她是韩德让正妻的份上,嫤娘还得与她交好。 所以,嫤娘表面上虽然还是待她客客气气的,也会说些不痛不痒的知心话,既慰帖着张氏,又要时刻注意着,没有过多的将自己的事说与张氏听。 而在这过程中,田骁暗中策划了好几起针对韩德让的事儿,很快,韩德让就被舆论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但韩德让也是个聪明人。 之前他是被张氏看似柔顺、实则冷漠无情的反应给伤着了。 可一但回过神来,他立刻就放了多丽雅的籍,先让多丽雅成为良民,然后又送了一份丰厚的礼物给多丽雅,还让人把多丽雅给暗中送回了萧家。 韩德让将多丽雅送回萧家,摆明就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只是,田骁又怎会善罢干休? 只隔了一日,萧家人便发现多丽雅“自尽”了! 多丽雅悬梁吊死在她的帐篷里,她的小丫头哭着告诉主母魏华公主,说多丽雅侧妃昨天夜里哭了半夜,说自己已经是不洁之人,再也没有脸面活在这世上,还把小丫头给赶走了……不曾想第二日一早,小丫头准备过来侍候多丽雅起床洗漱的时候,才发现多丽雅的身子都已经僵了。 嫤娘得了这个消息儿,有些不敢置信。 那天她也见着多丽雅了。 老实讲,这人到中年就容易发福,而多丽雅……毕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她不但相貌平平,还有点儿肥胖,所以嫤娘不认为韩德让会对多丽雅有什么企图和兴趣,毕竟韩德让对张氏还是真有几分感情的。 所以说…… 嫤娘去问田骁,“多丽雅的事儿,是你了派人去,去……”想了想,她也不好怎么说,便换了个笼统的问法,“这事儿是你派人去做的?多丽雅怎么就成了……不洁之身?” 田骁不置可否,只说了句“不过是让人胡乱说了几句罢了”,其他的,就再不肯说了。 所以这事儿,还真就是田骁他们干的。 这…… 嫤娘不愿意想太多,也不想再追问田骁。 她知道他所行之事,都是为了宋国,莫说杀死几个辽人,哪怕是杀了辽主、萧太后或韩德让等人,那也是各自立场不同。 但是,嫤娘之前见过多丽雅几回…… 倘若田骁他们算计的,是她不认识的人,那倒还好。可他们若算计是她认识、甚至是熟识的人……她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 所以说,嫤娘宁愿不去问田骁。 毕竟在明面上、在其他人面前,她都必须要端出一副不谙世事、只知研究学问的样子,所以这些事,她不知道要比知道了更好。 只是,据说魏华公主得到了多丽雅的死讯,简直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多丽雅是魏华公主的表姐,又聪明又会做人。多年来,她一直是魏华公主的得力心腹和左臂右膀。老实讲,多丽雅虽然是萧蒙克的贵妾,却更亲近魏华公主一些。如今多丽雅自尽了,魏华公主简直就是恨韩德让又恨出了一个新高度! 又过了半个月。 八月底,辽主纳妃,休朝三日。 各大汗王奉旨,附上大手笔的嫁妆,让自家的女儿(妹妹)带着陪嫁的媵妾、侍女等,浩浩荡荡地进了宫。 紧跟着,萧太后封贵女萧氏宝音为元妃,又封贵女艾氏为丽仪、贵女完颜氏为芳仪等等。而这三位妃嫔所带来的媵妾、侍女等,也被新编入了后宫。 就在这些贵女奉旨入宫之前,田骁他们混忙了许久。 嫤娘在旁听着,似乎田骁已经想了法子,让大宋皇城司已经在萧宝音的身边安插了几个女探子……这么一来,皇城司终于将势力伸入了辽国后宫! 而当萧宝音她们入宫以后,辽主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还是按母亲萧太后的意思,宣布休朝三日。 整个大京再次开始了载歌载舞。 权贵们,特别是这次将自家女儿(妹妹)送入宫里的萧家、艾家和完颜氏,更是在大京城郊摆起了接龙流水宴,无论何人,只要路过都可以去吃杯酒。 田骁也乘机休息,要带了嫤娘出去游玩。 他依旧扮成了马车夫,依旧是常平和武嬷嬷作伴,护着嫤娘去了大京集市。 这一回,田骁架车,专挑那些卖好皮子的店铺里去。 如今九月底的天气,正是草丰水美的最好季节。不少人去外头打了猎,硝了皮子寄卖在铺子里。草原上的猛兽,以捕猎牛肉为生,皮毛也生得格外油光水亮的。嫤娘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个好,那个也好……可她却不好大手笔的花钱,选来看去,最后挑了一张白狐皮和灰色狼皮,让掌柜把白狐皮做成斗篷,把灰狼皮给做成对襟褂子。 没想到出了这家皮子铺,田骁又让她去了另外两家皮毛店,那些皮子……嫤娘虽是喜欢,无奈却不好放肆采购,最后她看了又看,又买了双鹿皮靴子,这才罢了。 一众人去了燕子楼,好好地吃了一顿,这才往西附宫赶。 可就在众人回到了西附宫的院子门口时,嫤娘正准备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丁氏芙妲,请留步。” 嫤娘的一颗心肝儿顿时怦怦狂跳了起来! 第五百三十八章田骁谋划(二十二) 嫤娘缓缓转过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披着披风的男子正斜倚在她家院子外——那人肌肤黝黑,双目深陷,浑身上下透出了一股硬朗的英气。然而,他却目光如电,嘴角噙笑,正炯炯看向嫤娘。 嫤娘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朝耶律高八行了一礼,“丁氏芙妲见过高八大人。” 耶律高八微微一笑,朝她走来。 按理说,田骁应该从未与耶律高八碰过面。 但是,田骁到底知不知道高八曾经向她求过亲的事……嫤娘也无从得知。 可在这一瞬间,嫤娘清楚地感受到身后的田骁突然就绽发出了滔天的怒意、以及根本就遏制不住的肃杀冷意……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常平。 常平了然,立刻阴沉着脸,不动声音地往前走了两步。 从表面上看,他是对贸然出现在主子面前的男人心存不悦;但实际上却将田骁给挡在了身后……当然,常平也明明白白地将“我家主人可不欢迎见到你”的意思给完完全全地透露了出来。 高八扫了常平一眼,有些迟疑,面上显出了些许难堪之色。 ——他并没有忘记,丁氏芙妲的侍卫虽然不多,但这几个都是狠角色……上回那个叫无荆的大块头,竟然在三招之内就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虽然近身功夫好的人,他马上功夫不见得怎么样,也很有可能不懂得行军布阵这些的。但他耶律高八好歹也是大契丹数一数二的巴特尔(勇士),就这么被个区区无名侍卫给打败了……简直就是一世英名尽毁啊! 看在那个大块头是丁氏芙妲的侍卫份上,他可以不计较,但这不代表他想再跟她的侍卫干上一仗。 “这次皇上派我去了回鹘,你去过回鹘吗?”耶律高八微笑着说道。 其实嫤娘根本就不想跟他扯太多。 她想赶紧回去。 但是,现在耶律高八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而立于她身后的田骁,却明显冒充满了满腔怒火! 田骁虽然易了容,可周身的气势却无法遮掩。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田骁因怒失措,让耶律高八生出了疑心……那遭殃的,就不仅仅是田氏一众,大宋皇城司的人,也有可能殃及池鱼。 唯今之计,只能是先稳住田骁的情绪。 只有他稳住了,其他人才能稳得住。 于是,嫤娘朝着高八摇了摇头。 耶律高八很是高兴。 以往丁氏芙妲一见到他便转身就走…… 可今天,她竟破天荒地站住了!这,这是想和他聊聊天的意思吗? “回鹘地处西北,距离大京有数百里之遥,要去回鹘,得横穿荒漠……百把里路没有水、没有食物,如果准备不够充分或者不识路,便有可能葬身于荒漠之中。” 耶律高八一边说,便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丁氏芙妲的表情。 只是…… 她面无表情? 想了想,耶律高八又试探着说道,“回鹘土地贫瘠,却盛产蜜瓜与葡萄……我带了些新鲜上好的蜜瓜回来,丁氏芙妲,你要不要试试?” 身后的田骁像木头桩子一样杵着,但嫤娘还是可以感应到他的隐忍,以及被他刻意压低、却又无法完全克制住的愤怒、狂臊…… “多谢高八大人,但宫中太后、皇上皆有赏赐,请您不要费心了。”嫤娘用客气到疏离的冷漠语气,缓缓地说道。 其实她这话是专门说给田骁听的。 果然,见她如此冷淡,耶律高八的面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而身后田骁的呼吸却变得……从容了许多。 嫤娘松了一口气,又朝耶律高八行了一礼,“那丁氏芙妲就不妨碍高八大人了……”说完,她便领着身后的人,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 田骁低了头,跟在常平身后,也进了院子。 武嬷嬷合上了院门。 众人皆有些腿软…… ——恐怕只有田骁一人除外。 只见他并不言语,却黑口黑脸的独自进了屋。 常平和武嬷嬷把动作放得轻轻的,两人皆将双手垂在身边,垂首而立以示等待差遣;待嫤娘朝他们挥挥手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丝毫也不敢有一丁点的造次。 嫤娘这才转身朝东屋走去。 一进屋,她便看到他如一杆秀竹般,傲然立于一旁,面上冷若冰霜,仿佛是冰雪雕刻而成的人儿一般。 嫤娘不禁苦笑了起来,轻唤了一声,“……二郎!” 田骁薄唇轻抿,剑眉紧蹙。 他怔怔地看着窗下挂着的一盆斛兰,凤眼含冰,神色莫辨。 嫤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上前张开双臂,自后向前轻轻抱住了他的劲腰。 “难道你还不信我么?”她低声问道。 半晌,田骁才长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一带…… 出于对他的全心信任,她根本不作任何抵抗,婀娜玲珑的身段猛得向前一俯! 田骁已经搂住了她的纤腰,另一只手一抄、再一个发力…… 她已经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 他嘴角兀自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看起来仍然在生气。 嫤娘突然一笑。 她与他做了十几年夫妇,最大的孩子都已经十四岁了,她还能不了解他? 说他占有欲强也罢,气性小也罢……说到底,还是因为太在乎她…… 嫤娘伸出双手,主动搂上了他的颈脖。 “二郎……”她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又抿嘴一笑。 看着妍丽妩媚的妻子侧头微笑,那神情既羞涩又可爱,仿若数年前他在小溪旁初见她时的惊鸿一瞥。 田骁突然就来了兴致。 他稳稳地抱着她,慢悠悠地朝大床走去。 #####明天出差,所以明天只有一章,中午12点左右更新。 第五百三十九章田骁谋划(二十三) 辽主纳妃三天以后,耶律隆绪下令早朝如常,所以嫤娘再一次开始了跟随辽主上朝散朝的日常。 萧宝音如愿成为了耶律隆绪的妃子。后宫中,唯她一个是妃,另外两位贵女都是品阶低下的芳仪、丽仪等,且在这三天当中,耶律隆绪也一直奉母之命,日夜与萧宝音呆在一起。 按理说,萧宝音应该是满意的。 可是…… 这天嫤娘在御书房忙完之后,向耶律隆绪告了辞,准备回西附宫去。 刚出御书房,她就看到了作年轻妇人打扮的萧宝音,正愣愣地坐在一旁,好像在发呆。 嫤娘一怔,连忙上前行礼,“丁氏芙妲见过元妃娘娘,娘娘是来求见皇上的吗?可需要丁氏芙妲代为通传?” 萧宝音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不教她行礼,还红着眼圈对嫤娘说道,“洛克西,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我是来找你的!” 嫤娘又是一怔。 这…… “你能不能别叫我娘娘?还叫我宝音,可好?”萧宝音弱弱地说道。 嫤娘很是为难,“娘娘,皇上引入朝庭的,是汉唐之礼,这礼不可废呢!” 闻言,萧宝音的神色有些黯然。 看着往日活泼可爱的青春美少女,入宫不过几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暮气沉沉……嫤娘莫名就有些心疼。 “娘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她低声问道。 萧宝音微微抽泣了一声,“洛克西,你陪我在宫里走一走,可好?” 嫤娘回头示意自己的两个侍女跟上,这才应道,“丁氏芙妲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的。” 两人带了几个侍女与宫女等,在宫中信步而行。 萧宝音缓缓地开了口,“洛克西……我后悔了。” 嫤娘转头看向她。 萧宝音今年还只有十三岁。 嫤娘忍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初遇田骁,那时候,家里人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了孩子,后来几经波折才与田骁订了亲,母亲硬是要求要等她满了十七才让出嫁,为的就是……怕她的身子骨儿还没长好…… 再看看萧宝音,才十三岁的少女,不但一脸的稚气,身价段儿虽高挑、却是干瘦干瘦的。不比宫里的另外两位贵人,十七岁的艾氏丽仪与十九岁的完颜氏芳仪。 “元妃娘娘这是在说些什么呢!”嫤娘勉强笑道,“这好日子刚开始,还有一辈子那么长呢!” 萧宝音的神色有些伤感。 “洛克西,我是真后悔了……以前,是我觉得,好歹我们也有小时候的情份,没了萧诺敏,我天天和他在一起,终有一天他会正眼看我……可我错了。” “他不喜欢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可他也并不喜欢萧诺敏,他啊,心里头住了两个小人儿,一个让他为了辽国好,另一个让他为了耶律氏好……所以他不喜欢我,也会勉强自己和我在一起……”说着,萧宝音怔怔地落下泪来。 嫤娘想不到,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女居然有这样的感悟。 “在我还没嫁给文殊奴之前,我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想的都是他!可是……我真正站到他身边了,才感觉到……他哪里是娶了我?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娶了我们萧氏一族啊!”萧宝音有些崩溃,呜呜地哭了起来。 嫤娘笑笑,“请恕丁氏芙妲说句不敬的话……娘娘的父母,可还算恩爱?” 萧宝音一怔,点点头,“额赫和额吉平时各忙各的,可他们心中都有彼此……不管额赫去了哪儿,总不忘给额吉带些礼物回来;额吉就更不用说了,她本是皇族耶律氏的贵女,嫁给我额赫以后,就成了个真真正正的萧氏女,好多次,额吉都为了萧氏的利益而和皇太后争吵呢!” “这不就得了?”嫤娘笑道。 大约魏华公主与萧蒙克这样的联姻,无论放在辽国还是宋国,都是时下权贵们的联姻模式。 但其实嫤娘并不赞同这样的婚姻。 大约是因为她和田骁的婚姻,实在是……太纯粹太幸福了。比如说,两人都是在最好、最合适的年纪里遇见,所以才能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还比如说,两人的家世也正好相当,所以才能门当户对;又比如说,双方的家人也恰巧都是目光远大、和蔼可亲的,所以两人很容易就互相融入到对方的家中,她被公婆视为亲女,田骁也被夏大夫人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疼爱…… 这样的合拍,试问世间能有几对夫妇做到得?最最关键的,是他们还十分相爱。 嫤娘突然就不说话了。 萧宝音也陷入了怔忡。 额赫(父亲)和额吉(母亲)的婚姻,幸福吗? 她作为儿女,其实是非常享受额赫与额吉的宠爱的。 可额赫他真的很爱额吉吗?不一定吧?家里光是有封号的侧妃就有五六个,还有数十个歌舞姬和女奴,她们都是额赫的女人们。那额吉呢?额吉也爱额赫吗?似乎也未心,额吉也常常藏私房钱,虐打额赫的其他女人们、以及庶子女们…… 但不可否认的是,额赫和额吉确实撑起了这个家。 所以说…… 家,远比情爱更重要,对么? 她是萧氏贵女,已经嫁给了文殊奴,成为耶律族的贵妇。所以关上宫门,她就是耶律族的女主人,凡事要为耶律氏的利益着想,这是她应尽的本份。 而萧氏作为后盾支撑她当上了耶律族的女主人,所以她也不能忘本。在为耶律族谋求最大利益的同时,必须要把萧氏作为利益捆绑? 萧宝音痛苦地闭了闭眼。 ——这些道理,额吉已经跟她说了很多遍……可她以前一直都把额吉的话给当耳边风,从来也没有认真思考过。 现在,直到她切身体会了在宫里的艰难,再加上了丁氏芙妲的点醒,这才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耶律隆绪喜不喜欢她的问题,而是,萧氏做为辽国太祖皇帝钦点的后族,所以就注定了,萧氏的女子与耶律族的男子,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的! 两行清泪从萧宝音紧闭的双眼处潸然滚下。 #####今天出差,所以这一章事先放存稿箱。等我回来再双更 第五百四十章田骁谋划(二十四) 嫤娘离了皇宫,才回到西附宫里,就看到自己的小院里堆满了东西……满箱的各种衣料、皮子、成筐成堆的瓜果时蔬,甚至还有女子的锦衣、首饰和胭脂水粉什么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嫤娘有些好奇,抬眼向田骁看去。 ——这堆成小山一般的东西,没有几百两怎么买得下来?她当然知道,跟着田骁不会短钱花,但在这个时候,花那么多钱买那么多东西,真的合适吗? 结果田骁黑口黑脸的,冷冷地“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嫤娘看向了武嬷嬷。 武嬷嬷不敢开口说话,直到田骁背负着双手离开了院子,武嬷嬷才飞快地朝嫤娘说了一句,“娘子,这些都是那个……耶律高八送过来的!” 嫤娘一怔。 难怪二郎不高兴呢! “常平,把这些都退回去……就说我丁氏芙妲受不起耶律大人的好意,请他以后也不必费心了。” 常平应了一声,喊了六虎过来,示意他去外头请几个不当值的侍卫过来,好将院子里的这些东西通通搬走。 嫤娘虽然交代了常平把东西都退回去给耶律高八,可目光却在那几筐新鲜的瓜果上转了几圈,咽了几口口水,又交代武嬷嬷呆会儿出去采买些果蔬回来,跟着,她才进了西屋。 西屋里,田骁站在案前,拿着笔、写字。 嫤娘凑了过去。 田骁练得一手好字。 只见他腕势一顿,落笔有力,且笔势雄健洒脱,笔锋一顿便生出了铁画银勾,那字,大约也如同他此时剑拔弩张的情绪一般…… 几个大字跃然纸上。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田骁是受了嫤娘的影响。 所以他不高兴的时候,也爱写字。 不得不说,心里头不畅快的时候,练练大字是一种沉淀心情的好办法。 待最后一个字写完,田骁已经恢复了冷静。 嫤娘满意地看着这幅作品。 ——飞白体的大字浑然天成,大气磅礴,且笔劲刚劲,力透纸背,看了让人觉得翩若惊鸿、矫若惊龙一般。 嫤娘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子,田骁恢复了平常心,将手里的毛笔放在了搁架上,转身朝东屋走去。 嫤娘没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纸上的墨迹吹干了,这喜滋滋地捧了,也回了东屋。 田骁半卧在榻上,正捧着一本书看,知她进来了,头也不抬地说了声,“沏茶。” “呆会子再说,我先收了这个。”她语调轻快地说道。 他抬起头,见她正忙活着将他刚刚写完的大字给摊在窗下,准备晾得透透的,然后又转身去找绢布,还腾了个匣子出来…… 显见得,她是准备要好好收藏他写的这幅字了。 田骁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字画,又不是他写得最好的一幅,她就欢喜成这样?大京距离汴京有千里之遥,难道将来还这样巴巴地将这篇字带回去? 嫤娘不理他,自顾自将这幅字收拾好了,这才去洗了手、换了件家常的衣裳。武嬷嬷奉命出去采买果蔬去了,她便吩咐外头的侍女,搬了小炉子和茶具等进来,准备动手烹茶。 既是在家里烹茶,她也就没那么讲究,只是褪去了原本拢在手腕上的两只镯子并几串手串儿,开始专心烹茶。 这一回,轮到田骁发呆了。 不得不说,他的妻子实在是素雅端方。 就算是看着她素手烹茶的模样,也是极赏心悦目的。 田骁不自觉就露出了微笑。 待他饮下妻子烹好的清澈茶水,又将那幽香深远的茶叶含在嘴里反复品香却舍不得咽下……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他舍不得咽下她为他沏的茶水,就像她舍不得丢弃他写下的字画…… 这下子,田骁是真正放下了。 ——他的妻子,本就是人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儿,偏偏还是个学富五车的女子,这样兰心蕙质、内外兼修的人儿,会引来他人的爱慕,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相对于那些看上了哪个女人就直接抢走的辽人来说,耶律高八已经算得上“君子”了,至少没有勉强嫤娘,那他还在担心什么?担心嫤娘会跟了耶律高八去? 田骁哑然失笑。 嫤娘一直冷眼旁观。 见他终于露出了笑容,且面上的神情也趋于平和,她也笑了起来。 外头院子里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跟着,嫤娘听到常平在外头低声说了一句,“小的给郎君请安。” ——这就是有事要找田骁的意思了。 田骁拿着茶盏站起身,将茶盏里残余的茶水一饮而尽,才对她说道,“我去西屋。” 嫤娘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过了他递来的空茶盏。 不一会儿,去外头采买果蔬的武嬷嬷也回来了。 嫤娘连忙跑出去一看……今天大约是遇上了赶集,所以武嬷嬷采买了好些好东西回来。而武嬷嬷是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的,所以她采买回来的大多数都是些野菜、野果儿之类的。 嫤娘看着,只觉得新鲜又稀奇,可她连认都不认得这些野菜,和武嬷嬷在一块儿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皇城司的那两个“侍女”因为打小儿就在大京附近长大,所以很快就认出了那几种野菜,便自告奋勇地接了过去,两人一块儿烹饪去了。 田骁与常平并其他人一直呆在西屋里嘀嘀咕咕的,都已经过了饭时了,常平才领着另外一个“男仆”退下了。 夫妻俩守着一桌子野菜,对坐而食。 辽国几乎不产果蔬,要么就是波斯商人带回来的,要么就是附近的老百姓挖的一些野菜。而这些野菜,感觉都是用来做蘸料的……可平时也吃不着,用来拌胡饼吃吃,倒也挺不错的。 “怎么了?外头有事?”嫤娘吃到了七分饱便停了下来,细声问道。 田骁知道她问的,是今天常平禀报的事儿。 他笑了起来,“嗯……你家夫君要去替耶律高十治病去了。” 啊? 嫤娘瞪大了眼睛。 耶律高十?他不是耶律高八的弟弟么? 第五百四十一章田骁谋划(二十五) 嫤娘也听说过,耶律高十早年征战时落下了残疾,导致后来性格大变…… 可是,田骁他们来到辽国大京,不就是为了要把辽国权贵与朝臣之间搅成一团浑水吗?那他为什么要替耶律高十医治?据说那耶律高十也是名猛将,也是因为残疾才隐退的。 现在田骁要去替耶律高十治病? 那…… 万一耶律高十康复了,又入了朝,辽主手下又多一名虎将,对宋国岂不是大大的威胁? 田骁一向聪明绝顶。 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是因为,治好耶律高十的好处,要比耶律高十继续瘫痪的强。 嫤娘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问太多。 现在的她,必须要保持清贵之姿,不但一定要不偏不倚保持中立,而且还要得到所有辽人的尊敬。只有这样,她才能发挥保护伞的作用,掩护、以及方便大宋皇城司的人暗中行事。 所以田骁谋策的所有计划,她都不该过问、也最好不要过问。 嫤娘不吭声了。 田骁却道,“他们现在去经营去了……过几天会帮我弄个身份出来,兴许我要离开一阵子,具体离开多久,得看看耶律高十的病情怎么样。总之,替他治好了我就回来……你一个人,成吗?” 他虽是云淡风轻地说着,可嫤娘还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淡淡焦虑。 “常平他们也去?”嫤娘故作好奇地问道。 田骁苦笑,“常平自然是要跟在你身边的……我去了,这马夫的位子就空了出来,到时候势必还要再添个高手护在你身边儿才行。” 嫤娘点头,“使得。” 想了想,她又认真说道,“你这一去,我只给你……嗯,一个月的功夫,若是你一个月不回来,我就,我就……”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威胁他说道,“我便要去外头的集市上,逛街去啦!” 田骁一怔,微微地笑了起来。 妇人爱首饰、爱美、爱逛街采买……这是通病,他田骁挣下的家底,本来就是让妻儿花用的。若是在汴京、在瀼州,她爱买东西便由她去,任她直接将铺子买下了,那也没什么要紧。 可这里是大京。 且嫤娘的美,即使她“毁了容”,可身段儿依旧玲珑有致,气质也是甜美清雅……若不是萧太后和辽主太看重她,恐怕早就已经被人掳去当了禁脔! 所以说…… 田骁看向妻子,却见妻子也横着一双盈盈剪水双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神色俏皮,眼神慧黠,似乎还暗带着些洋洋得意,恍若多年前他初见她时那般的天真灵动。 田骁笑了起来。 “都还没见着耶律高十,也不晓得他到底如何了……你就替为夫定下了归程?万一只治到了一半……那可如何是好?”他好笑道。 嫤娘撅嘴儿,“那就只让他好一半儿呗!韩德让的爹,也是杏林高手……虽他老爹不单只有韩德让这么一个儿子,可我想着,韩德让能有今天,他爹没在后头推他一把……那就出了鬼了!二郎,既是这样,韩德让也该医术精湛才对啊!” 田骁没说话。 嫤娘不觉有些诧异,抬眼看他,却见他嘴噙笑,眼神也似有赞许之意。 她一怔,再细细思忖…… 啊!是了! 难道说,田骁是想借着给耶律高十治病,留点儿什么手尾给韩德让?耶律高十是耶律休哥的儿子,耶律休哥又是辽主耶律隆绪的堂叔父……让韩德让与耶律氏为了耶律高十而起争端,韩德让与耶律休哥又是辽国文武权臣之首,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对辽国来说,定是重重一击! 至于田骁到底会怎么谋划这其中的细节,嫤娘是不用管的。只是,她还是觉得自家夫君的脑瓜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一事,连忙问道,“那韩德让的医术和你比起来,到底怎样?到时候,他会不会看出有人在高十的身上做了手脚?” 田骁瞪着眼睛看向她,“谁说我要在高十身上做手脚了?” 嫤娘有些不解。 ——按她的理解,想要陷害韩德让的话,最直接的手段,就是借用韩德让之名,先治好耶律高十,等耶律氏对韩德让心存感激时,然后再让高十出点儿什么状况,让高十的情况变得比以前更加危急,耶律氏才会认为韩德让是个骗子,而且治坏了高十…… 田骁笑笑,只是不语。 他突然转移了一个话题,“大京的皮子,比咱们在汴京采买到的,既华美又便宜,所以那日你去逛集市的时候看中的那些皮子,我已经让人暗中分批去采买了来。只是如今两国交战,边境被封锁,定州虽然近在咫尺,却轻易不过渡河……我便使了他们扮作行脚商人往西去,经西夏折返大理,最后再回大宋去。” 嫤娘听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为何要向她解释得这么清楚详细了。 ——恐怕这就是他所安排的退路吧? 确实,如果宋军与辽军以拒马河为界,此时又正值宋国战败,虽说公爹田重进奉旨驻地守定州,只要田骁想法子能够悄悄渡了拒马河,那就一切好说…… 可是,南渡拒马河,真是件有胜算的事么? 嫤娘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觉得,依着田骁的计划、待事成之后绕远路回家,才是最最稳妥的。 ——主要是在草原上,一来是疆域辽阔,没有带上足够的粮草,根本就逃不出去;二来,是因为辽人的马上骑射功夫太好,就怕到时候在路上一旦发生冲突时,辽人比自己这一方跑得更快,还打得更厉害…… 再说了,万一将来遇到了什么事,自己的身份泄露而不得不与辽庭撕破脸的话,辽人也不会想到,她会舍近求远地往西夏而去。 #####不好意思啊亲爱的小仙女们,这几天太忙了,维持日更有点勉强,所以忍耐一下哦,每天只有一更。等过完下周二我再酌情加更哒,么么哒各位~ 第五百四十二章田骁谋划(二十六) 这边田骁有了新的筹划之后,就开始有找机会出去…… 当然,田骁进入西附宫,就是担了“马夫”的名头,所以只要他出去了,定会有人进来接替他,化着跟他一样的妆,穿着同样的衣裳。 只是,嫤娘总是能够一眼就将田骁和那个“马夫”认出来。 田骁常常不在,嫤娘就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之前她先期抵达大京时,也是每每夜里独自一人就寝也不觉得怎么样,可这会儿田骁不在,她总觉得有些冷清。 为了不至于让日子觉得太难过,嫤娘索性在御书房里研究起契丹文来。 很快,她就学写契丹文字,还练出了一手漂亮的字体! 萧太后和辽主既惊讶、又欣喜,他们连忙请了嫤娘誊抄些描红本儿出来,希望能在国内推行和普及本国契丹文字的使用。 而嫤娘恨不得想让辽人多接触佛法,修得一颗平常心,省得成天惦记着宋国的地肥物美!于是她便花用了许多时间,先用契丹文字翻译出佛经,再一口气誊抄了好几本佛经出来…… 萧太后与辽主大喜过望,连忙命人将从宋国掳来的工匠从牢里释放了出来,刻出了雕版来印书……一口气印了千余本,再分发给众权贵,吩咐权贵朝臣们,一定要让自家的孩子们多认认字。 跟着,萧宝音又向萧太后建议开宫学,让帝师丁氏芙妲为权贵家的孩子们开班授课。只有这样,才会掀起大京权贵们学字学知识的热潮。 萧太后深以为然,又召了嫤娘过来征问她的意思。 嫤娘自然是十分赞同的。 萧太后喜极望外,与儿子耶律隆绪商议了……原本想给丁氏芙妲升官儿的,可辽国官场与宋国不一样,朝庭里是文书一职的。因为所有的官衔都是实打实的权官,所以文书一般都是权官的侍从兼任。 最终,萧太后只是赏了个更大些的宅子给她,又给她加了俸禄,还允许她拥有一支二十人的私人卫队…… 这个消息可让嫤娘喜出望外! 在她看来,她只是做了一件感兴趣的事,结果就得到了这样好的回报! 老实讲,这“帝师”二字,她是万万不敢当的。因为平时她也就是给耶律隆绪讲讲佛经罢了,真正教导辽主的,还有其他学识渊博的夫子。 但是,让她去教些权贵家的小孩子们……这个她倒是很乐意。一来,此事有助于她获得名望,她超出名,那些对她心怀叵测的人——比如说,耶律高八等等,他们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她的份量,以至于不能对她轻举妄动。 二来,她身份越高,就能名正言顺的升官、在身边多添人手,甚至将势力伸到宫里、和朝堂上去……而且她还能为大宋皇城司谋求更多的便利与好处…… 就这样,嫤娘又成了辽国宫庭学府的夫子。 辽国权贵家和朝臣家的孩子们,通常都是顽劣不堪的。但是,萧宝音和两个亲妹妹和弟弟也在其中,而且耶律隆绪的另外两个妃妾,艾氏与完颜氏的弟弟妹妹们也在其中。 妃妾们常常来探班,无意中给这些孩童们增加了压力;再加上嫤娘一旦温柔和善起来,其人格魅力是让人无法抵挡的……所以,沉静温柔、学识不凡、会说很多奇怪有趣故事的丁氏芙妲很快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无论是权贵、朝臣,还是宫女儿、侍卫……还有那群孩子们, 个个都喜欢她。 ——想想也对,丁氏芙妲生得貌美,性情又温柔和善,不但极富学识,而且言行举止还端庄大方,难得的是,她是个从异国来的独身女人,平日里也不与任何权臣交好……这样的人儿,谁不愿意看在萧太后和辽主的面子上,多敬她几分? 大约连嫤娘自己也没料到,她只是想给自己找点儿活做做,以免太无聊,只能整日整夜地想着田骁,太难打发时间而已…… 想不到,她竟收获了这么多! 而在平时的闲暇时间里,张氏总会三不五时地来找她去外头逛逛街什么的。 嫤娘并不太明白张氏与韩德让之间的感情,但是张氏本身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譬如说,张氏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日里只是死守着韩府后院,死活不肯出府一步了。现在的张氏,较之嫤娘初见她时,要显得更加雍容华贵了一些,胆子也大了些,面上少了些愁苦之色,而且还长胖了一些。 现在的张氏,虽然言行举止间仍有些小家子气,但已经与当初那个干干瘦瘦的愁苦妇人判若两人! 嫤娘虽然不愿意与张氏交心,但这并不影响她与张氏之间的交往。 至少还能有个人和她一起逛逛街,说几句话……是吧? 只是这一日,嫤娘刚刚才与张氏逛完街,买了些东西回到西附宫的时候,突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嫤娘看着那人,秀眉微蹙。 “丁氏芙妲见过高八大人!”她退后一步,朝耶律高八行了一礼,用冷漠的、带着明显疏离的口气对他说道。 看着美人儿警觉地神情,耶律高八连连苦笑。 ——他耶律高八到底哪里不好了?大京有多少贵女少女都想俘虏了他这只寂寞雄鹰的心,他可一个也看不上!但现在可好了,他也亲自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丁氏芙妲,撤下你的侍女,我有话要对你说。”他低声说道。 嫤娘朗声说道,“丁氏芙妲并不想听高八大人说话,所以……请恕丁氏芙妲无状,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就走。 萧太后与辽主对她的礼遇,让她敢于挑衅耶律高八的要求。 可是…… “丁氏芙妲,我知道……你对我有许多误解,但是,我要跟你说的这件事……如果你真不愿意听,我也不会勉强。我只是觉得很遗憾……大约等我办完了这件差事,以后你再也不愿意理我了……诶,我也真是……还在这儿乱想什么呢?你也本来就不愿意理我……” 看着丁氏芙妲决绝离去的身影,耶律高八并没有出声阻止,只是兀自喃喃低语了起来。 没想到,丁氏芙妲却站住了,转过头,疑惑地问,“……你要去办什么差事?” #####不好意思,今天也只有这么一章,大家再忍受一下,么么哒 第五百四十三章田骁谋划(二十七) 嫤娘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耶律高八。 说起来,这耶律高八的心思,也一向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嫤娘与他并无任何往来,也不需倚仗他耶律高八的鼻息生存。 可是,耶律高八的话里话外,似乎都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 ——他可能要去做一件……会伤害到她的事? 那会是什么事?凭什么耶律高八认为,他即将要做的事,可能会伤害到她……换个方式来说,他凭什么认为他做了这事以后,她会恨他、不理他? 耶律高八凝视着嫤娘,眼神有些痴迷。 嫤娘秀眉微蹙,冷冷地问道,“还请高八大人明示。” 耶律高八盯着她的淡如云烟、色如青黛的眉,修长秀挺的鼻梁,水润饱满的杏仁眼,还有那因为生气而微微抿起的粉嫩唇儿……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十分无礼,嫤娘有些恼怒,朝身边的侍女们说了一声,“……我们走!” 直到丁氏芙妲转身就走……看着她婀娜的身姿渐行渐远,耶律高八仍然回不过神来! 最后,她都已经消失在转角处了,又过了好一会儿,耶律高八这才清醒过来,暗叫了一声不好,连忙追了上去。 见耶律高八阴魂不散地追了过来,嫤娘生气了。 “高八大人!能不能请您自重?丁氏芙妲好歹也是朝庭命官,岂容您如此戏弄?还是说,您觉得……咱们应该去太后娘娘的跟前,说说理儿?”嫤娘怒斥道。 耶律高八盯着她因为生气而变得有些绯红的面颊,努力低下头,不去看她的脸——只要一看到她的容颜,他就完全没办法思考了! “我,我就是从太后那里来的……张氏,恐怕活不过三天了。”他低声说道。 嫤娘一怔。 “什么?张氏……什么张氏?”她有些不解。 ——张氏恐怕活不过三天?这怎么可能! 嫤娘陷入了震惊之中! 耶律高八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她惊奇的模样儿真可爱!两只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粉润水嫩的小嘴儿不自觉地微微张开,让人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 这怎么可能?她刚刚才跟张氏逛完街,两人还一块儿去燕子楼用过点心的!张氏身子康健、情绪稳定……虽说之前她似乎有过想要离开韩德让的意思,但现在看来,韩德让对她好像挺好的,她也好像在言辞之间表露过她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 在这个……一切都趋于正常的时候,耶律高八凭什么说,张氏活不过三天了? 嫤娘看了耶律高八一眼。 刚他说,他才从萧太后那儿出来? 这,这…… 又默了一默,嫤娘突然明白过来了,一颗心儿突然怦怦狂乱了起来! 她失神地看向耶律高八,一脸的不敢置信。 耶律高八苦笑,“我也不想的……怎么说,我耶律高八也是个巴鲁图不是?对付一个妇孺……那算什么?” 嫤娘又是一呆。 他这么说,岂不就是坐实了萧太后想要杀害张氏的心意? 这耶律高八……他也是皇室中人,萧太后派他去暗杀张氏,这本无可厚非。但耶律高八愿意将这么秘密的事情告诉她……这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嫤娘可以肯定,田骁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必是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 这件事儿,应该只有萧太后和耶律高八知道。但现在,耶律高八又告诉了嫤娘…… 那么,要怎么做,才能在最大程度上算计了萧太后与韩德让,又不能把她给牵连进去呢? 嫤娘想了想,又看了耶律高八一眼…… 她突然有了主意。 耶律高八之所以愿意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她,那就证明着,其实他是认定了丁氏芙妲对这件事情来说,是无力回天的。 “我,我不相信……”嫤娘扮出了震惊的模样,连连摇头,“不,这不可能是真的!我,我不相信……” 耶律高八叹息道,“这是她的命……可是,丁氏芙妲,我不明白,为何你与张氏……成为了朋友?你,你不是……” 嫤娘一怔,突然想起来,之前耶律高八曾以误会她对韩德让有什么想法。 她有些恼怒,瞪了耶律高八一眼,说道,“韩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且韩夫人也引我为知己……耶律高八,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耶律高八一怔,突然就想起了丁氏芙妲的身世——据说她本是个小国公主,家国遭难,她在侍卫的保护下逃了下来,后来遇到了一位宋国的将军夫人,与其成为知己,后来不得不委身于那宋将为妾…… 现在想想,她在宋国的遭遇,和目前在辽国的遭遇……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难怪她会生气。 但是,这是不是也证明着,她虽然感激韩德让,却也根本就不愿向韩德让以身相许? 耶律高八心里顿时一喜! 嫤娘犹豫了一会儿,仰起面儿,诚恳地问道,“高八大人……我与韩夫人,虽算不上情同姐妹,但总是外乡人,也同病相怜了一场……高八大人,您能不能放过韩夫人?” 耶律高八也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 “很抱歉……这件事,我必须要去做。丁氏芙妲,你该要明白……重点不在于,谁将要去做这个侩子手;而在于,张氏……她非死不可。”他低声说道。 嫤娘并不想在耶律高八的面前遮掩自己的“惊慌失措”,甚至还有意想要在他面前,将她的“惊慌失措”给夸张地表现出来…… 于是,她“威胁”他道,“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韩大人呢?” 耶律高八歪头想了想,低头看向她,说道,“……如果你要这样做,那可就麻烦了呢!你想想,韩德让应该会救他的妻子……可是,他会怎么想……你?丁氏芙妲,你是个独身女人,一个独身女人,对一个有妇之夫如此关注,你以为,韩德让会是傻子?” 嫤娘张大了嘴。 耶律高八又道,“以及,你别忘了……张氏招来的杀身之祸,源自于何处?张氏一死,你又凑到了韩德让身边……你以为,凭你身边的这几个侍卫,能与整个宫庭相抗争?” 嫤娘看着耶律高八,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敢将这秘密告诉她了! 原来,他笃定她不会将这件事情传出去啊! 第五百四十四章田骁谋划(二十八)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嫤娘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先是示意一直跟在身边的侍女,速将这事儿传出去让田骁知道,然后她就回了房,自个儿研了墨,写了几版契丹文译的佛经。 天黑时分,田骁终于匆匆赶回。 嫤娘的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先让武嬷嬷摆上了热饭热菜,夫妻俩一边用饭,一边说了起来。 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嫤娘在说、田骁在听。 耶律高八、韩德让、包括萧太后在内,都是工于心计、运筹帷幄之人。 嫤娘自问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也不愿意逞能。 毕竟在她和田骁的身后,除了集田氏之齐力培养出来的优秀暗卫与死士之外,还有整个大宋皇城司大京行事处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都有可能因为她的一念之差,皆尽送命。 所以说,承认自己不够聪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还得以大局为重。 田骁一边就着烙饼蘸野菜酱,一边抓着烤羊腿大吃特吃。 待嫤娘说得口干舌燥时,他才用布巾子擦了擦手,给她盛了一碗羊肉奶子汤过去,又把醋拌芽菜往她那边推了推。 草原之上,牛羊马肉可比瓜果便宜多了,瓜果蔬菜一来是贵得离谱,二来是……就算贵,还基本没得卖,只有当异地的商队来到大京的时候,才能抢到一点儿。 所以,武嬷嬷是听从了嫤娘的吩咐,去集市上买了各种各样的豆子回来,种在小院子里,用来发芽尖。 嫤娘说得口干,吃了半碟子醋拌芽尖,又喝了两碗羊肉奶子汤,这才觉得缓和了些。 她也用布巾子摁了摁嘴角,这才问道,“二郎,你说……耶律高八跟我说这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田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 “还不是你惹下的桃花债!” 嫤娘一滞,面色一红。 “二郎!”她嗔怪道,“我哪儿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明明人家面上有块疤,他还……”她急急地解释道。 “他?”田骁更是不高兴。 他凤眼微阖,半含酸意、很不满意地斜睨着她。 原本温馨宁静的屋子里,顿时飘满了浓浓的醋意。 嫤娘咬着唇儿轻拍了他一下,低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个!你心里头怎么想的,快快说与我听……我这心里,实在不安的很,明儿上朝的时候若是见到了萧太后、韩德让和耶律高八……我要怎么办呢?” 田骁老神在在地说道,“你且说说,你到底能做什么?” 嫤娘一呆,继而如醍醐灌顶一般,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她能做什么? 不能啊!做为朝中的文士清流,她根本就无力去做任何事情!包括耶律高八告诉她,萧太后要暗杀张氏……正如耶律高八和田骁所说的那样,她能做什么?她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啊! 所以她只要坦然面对这一切就足够了。 可是…… “二郎,我,我恐怕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张氏去死……就算不把这事儿告诉韩德让,我,我也要让张氏知道,教她自个儿避祸才是。”嫤娘语无伦次地说道。 田骁看着妻子焦虑又无助的模样儿,那如铁石一般的心肠顿时就软了下来。 ——张氏是个蠢的。在韩德让宠爱她的时候,她没有好好把握住这个男人,而是将韩德让越推越远……萧绰与韩德让是什么关系?萧绰十四岁就与韩德让议亲,只是后来被召入宫中,成为贤帝的妃嫔,两人这才断了……而韩德让为了萧绰,居然一辈子不婚!可想而知,韩德让与萧太后之间的感情纠葛之深。 不知是什么原因,韩德让居然把女奴出身的张氏给扶了正。 韩德让虽有个汉姓,但他的祖母、母亲皆是辽国贵女,辽族血统远远高于汉族血统,且韩氏一族在辽国经营了三代,早已跻身成为一代权贵。韩德让能顶得住压力,力排众议地将张氏扶正,足以证明他对张氏肯定是有情的…… 但是,张氏在有机会与韩德让比翼双飞的时候,却矫揉造作地将韩德让推开,不但让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而且也给了丧夫的萧绰一个大好的、亲近旧爱的机会。 她拒绝韩德让的示好,放任萧绰与韩德的旧情复燃,到了这个似乎已经很难挽回局面的时候,张氏居然又回心转意了? 这世上…… 还真有人是蠢死的! 田骁根本就不在乎张氏的生死,因为在他看来,这张氏就是自作自受、根本就是死不足惜。 可嫤娘……看上去却很在乎。 对于田骁来说,他自己心黑手辣……算不得什么,可他却……就是喜欢妻子的温柔善良。 所以,她在意的事儿,他势必是要为之考虑一二的。 “张氏太蠢,死不足惜。”田骁认真点评道。 嫤娘急道,“可张氏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田骁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她。 嫤娘咬着唇儿,犹豫了半日,还是忍不住,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二郎,要保张氏,很难么?” 田骁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辫子,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叹息,“我尽量吧!毕竟咱们身后,可是几百口的性命呢……” 嫤娘一凛,连忙说道,“知天意、尽人事。我但求问心无愧而已……二郎,我虽求你要保张氏,可也要求你考量一二,若只是举手之劳,不妨碍咱们的时候,能拉她一把就拉她一把罢!可若是会危及底下人性命的话,还是以咱们自个儿的安危为重……” 田骁凝视着虚空,半晌,他才抚着妻子的一把青丝,突然微微一笑。 “嗯,也不一定……就完全没法子。”他轻声说道。 第五百四十五章田骁谋划(二十九) 待嫤娘第二日醒来,枕畔已是衾寒枕冷。 她依稀记得,田骁昨夜与伴当们商议到了深夜。她捱不住了便先去歇下……后半夜时,他回了房,要了她好几回,在她耳边说了些勿需担忧的话语,便匆匆离开。 外头,武嬷嬷已经在小小声地喊起门来,说时候不早了,娘子再不起,恐会误朝。 嫤娘强撑着起身,没精打采地洗漱了,换了衣裳便带着侍女们去上朝。 朝堂之上,隔着众多的权贵们……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一道富含着侵略、关注与担忧的眼神所锁定。 ——不用想,定是耶律高八在关注着她。 她也没有理会那么多,只是强打起精神来,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变得更加集中些。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朝时,她才随着辽主耶律隆绪回了御书房……可是,今日耶律隆绪要召见的,却又偏偏是韩德让与耶律高八二人。 辽主召见二人,是为了回鹘之事。 嫤娘遵从辽主之意,连拟了几道圣旨……待君臣议完政,韩德让与耶律高八结伴离开了御书房,嫤娘才朝着韩德让的背影张了张嘴…… 耶律高八突然回过头,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神色复杂。 嫤娘却已经飞快地转过头,走回了御书房。 待她为耶律隆绪授完课,白天的事儿基本上就全忙完了…… 嫤娘带着侍女,站在宫门处发呆。 她想起了昨天田骁对她说的话。 ——你到底能做什么? 是啊!其实她是无能为力的,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 嫤娘突然下定了决心,带着侍女们朝宫门外走去——她想去见一见张氏。 才走到宫门…… 好巧!韩德让居然就在前头!而且他好像正在跟什么人一边朝宫门外走去,还一边说着话。 “韩大人,请留步!”嫤娘不管不顾地高喊了一声。 韩德让闻声转头。 可等嫤娘带着侍女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宫门处时,却突然傻了眼。 ——原来在韩德让身边的那个人,赫然就是耶律高八! 当朝唯一的御用女官、且与自己并不熟悉、仅仅只有点头之交的丁氏芙妲突然叫住了自己,这让韩德让感到十分意外。 而站在韩德让身边的耶律高八,表情就精彩多了。 嫤娘喘着粗气,看看韩德让,又看看耶律高八……一肚子的话,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耶律高八看着她,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丁大人,您这是……”见丁氏芙妲急急地跑来,韩德让还以为是辽主找自己有什么事儿,不想她虽然跑了过来,却一声也不吭的,只是猛喘粗气,韩德让不由得有些奇怪,便追问了一句。 嫤娘看了一眼耶律高八,低下头……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下定了决心,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重新看向韩德让,行了一礼,又和声问道,“韩大人,不知……韩夫人最近可好?” 韩德让更觉得一头雾水。 妻子张丽娘与丁氏芙妲交好,这事儿他知道,也十分赞成——这丁氏芙妲血统高贵,为人处世大方得体,言谈举止高雅又端庄。自从丽娘与她交往之后,也渐渐地有些改变,不但更文雅了,而且也似乎更懂事了,所以韩德让对这丁氏芙妲还是很有好感的。 但是,这丁氏芙妲在宫里叫住了他,就为了要问他一句……丽娘好不好? 这不是废话吗?丽娘自然是好好的啊!昨天丁氏芙妲不还和丽娘一块儿出去逛了集市? 一时之间,韩德让也不知道这丁氏芙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人家待他有礼,他自然也不能无礼,当下便还了一礼,说道,“丁大人多礼了,拙荆在家中……好着呢!” 嫤娘又看了抱臂站在一旁的耶律高八一眼,鼓起了勇气…… “咳咳!”耶律高八突然咳嗽了起来。 嫤娘一惊,又低下了头。 韩德让看看耶律高八,又看了看丁氏芙妲,突然明白了过来,“哈哈哈……丁大人,拙荆时常提起丁大人,说丁大人慧眼如炬,今日一见……”说着,他又看了看丁氏芙妲,再看看耶律高八,又笑道,“韩某告辞了,告辞了!丁大人请,高八大人请……” 韩德让扬长而去。 嫤娘与耶律高八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还真没想到,纯洁善良得像只白兔儿似的丁氏芙妲,居然胆敢告密?”耶律高八玩味儿似地笑了起来。 他盯着她的目光…… 实在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嫤娘转身,冷冷地抛下了一句话,“耶律高八,这件事,我一定会管到底……韩夫人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你伤害她!” 耶律高八突然放声大笑! 嫤娘咬牙离去。 ** 又过了一日,嫤娘实在忍不得了,索性下了朝之后,领着侍女径直出宫,去了韩府。 不料,她刚刚才下了马车,就被一众持矛的士兵给团团围了起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再看看周围…… 韩府坐落于大京繁华地段,但这会儿,四周一个人也无,且韩府也大门紧闭,除了这些将韩府团团围住的兵士之外,竟无一个路人或闲人! 嫤娘的侍女们连忙叫了起来,“我们主子,可是帝师丁氏芙妲大人!你们竟敢这样无礼?” 将嫤娘团团围住的兵士们对视了一眼,收回了手里的长枪长矛,却不肯放行;几个人匆匆转身离去,不大一会儿,就有人骑着马,急忙赶了过来。 嫤娘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骑着战马、一身戎装的耶律高八! 嫤娘站在韩府门口,呆若木鸡。 在这一刻,她十分挫败,真正体会到了……田骁对她所说的那句:你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的意思。 耶律高八策马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说道,“丁氏芙妲,请速速归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来人,送丁大人回去!”说着,他便示意周围的亲兵,准备让亲兵们“押”着丁氏芙妲回西附宫去。 “耶律高八!你,你把丽娘……怎么样了?”嫤娘又惊又怒地问道。 耶律高八叹息,“丁氏芙妲,你该明白,在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快走吧,我向你保证,张氏不会死得太痛苦!”说完,他策马离开。 “耶律高八!”嫤娘紧握双拳,低声怒吼了一声他的名字。 第五百四十六章田骁谋划(三十) 被那群士兵逼着,嫤娘没法子,只得被侍女们扶上马车,赶回了西附宫。 她坐在院子里心烦气臊…… 最后她还是没能忍得住,把常平给叫了过来,“你家郎君可有吩咐人去管张氏的事?今儿我去,耶律高八已经带兵围住了韩府!这,这……” “启禀娘子……娘子莫急,郎君已经有排了张氏的事儿,只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咱们的人……虽是有心救助,却不一定赶得上趟儿啊!”常平答道。 嫤娘深呼吸、再深呼吸…… 好罢,张氏的事,确实不可强求。 只要田骁他们尽力了,能不能救回张氏……只能说知天命、尽人事罢了。 但是,张氏去是她在这异乡之中,唯一交过的一个好友,尽管张氏怯懦、无用,甚至可以说得上蠢笨、鲁钝……可张氏并没有做到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也一直有她的坚持…… 嫤娘有些难过。 到了半夜时分,田骁穿着夜行衣摸了回来。 翻来覆去了大半夜,刚刚才睡着的嫤娘被他惊醒,抱着他的手臂就哭了起来,“……二郎,张氏可救了回来?” 田骁眼神黯然。 嫤娘一滞,抱着田骁粗壮的臂膀呜呜地哭了起来。 田骁抱着她,合衣躺下。 嫤娘难过了大半宿,最后窝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田骁已经离开了。 嫤娘无精打采地去了宫里,在御书房里忙完了以后,正准备出宫回去休息的时候,多日不见的胡嬷嬷突然出现了。 胡嬷嬷依旧面带微笑,亲切又客气地告诉嫤娘:太后娘娘有请。 嫤娘一怔。 ——难道说,昨天她跑去韩府的事儿,被萧太后知道了?那,会有什么后果吗? 她笑着与胡嬷嬷斡旋了几句,便大大方方地跟着走了。 萧太后要对付张氏,自然是因为……她认为张氏横在她和韩德让之间了,至于嫤娘么,就算萧太后不高兴她跑到胡府去了,但嫤娘的存在与作为,并没有伤害到辽国、以及辽主、萧太后的利益。所以说,嫤娘应该是安全的。 萧太后之所以传了嫤娘去,应该只是想敲打一番。 果然,到了太后宫中,萧太后挥退了胡嬷嬷,又命嫤娘的侍女也退下。 嫤娘回过头,示意那两个侍女退下,然后跪在了萧太后的跟前。 这么一来,萧太后反而有些不好开口了。 半晌,她才闷闷地说道,“丁氏芙妲,你还真是个聪明人儿……起来罢,别跪着了,咱俩都是没了男人的女人,过来坐下,咱们一块儿聊聊天罢!” 嫤娘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起了身,缓行至萧太后身边,坐在她对面的圆凳上。 也不知萧太后正在想什么…… 良久,她才低声说道,“他扶正张氏,原是为了气我……”说着,萧太后又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是我自作自受……那张氏,原是我派人送到他身边去的。” 嫤娘一怔。 “我并非家中长女,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呢,所以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看上了他,想嫁给他……他是汉人,喜欢看女人穿汉人的衣裳,我便常常穿着汉裙,打扮好了跑去找他……但谁也想不到,我的两个姐姐,一个死了,一个被胡罕儿察汗王掳了去,当了他的大阏氏……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进了宫,成为了先帝的妃子。”萧太后平静地说了起来。 “我告诉自己,我已是皇妃,身上背负着辽国与家族的寄望,我和他……不可能了。可他为了我,就是不肯再娶……在和西夏打仗的时候,我偶尔看到了张氏,张氏是个汉女……穿着汉女的衣裳,倒也好看……我见他孑然一身,便将张氏赐了给他。” “先帝待我十分亲厚……”说到这儿,萧太后突然苦笑了起来,“他……大约有些吃味儿,便一力要扶正张氏,这事儿闹得挺大。我自知亏欠了他,可在那个时候,我是辽国的皇后!我能怎么样?只能由了他去……” “先帝驾崩了……依我国律法,寡妇是可以再嫁的。我和他之间,只隔了君、臣这些个……从汉人那里传来的,不伦不类的礼法!可我知道他,他从来也没忘了我,我也一直惦记着他……为什么,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说到这儿,萧太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嫤娘。 嫤娘已经完全呆住了。 虽然潜意识告诉她,萧绰想要再嫁,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萧绰的身份是皇太后,这皇太后想要再嫁,始终是……有点儿让人难以接受、以及难以相信的。 但让嫤娘接受不了的是,可韩德让已经有了妻子……萧绰为了让自己和情郎旧情复燃,她居然还要派人杀死韩德让现在的妻子? “启禀娘娘,丁氏芙妲并不敢妄加指责什么……也并没有资格。只是,张丽娘是丁氏芙妲的朋友……于情于理,丁氏芙妲都要过问一二的。”她认认真真地说道。 萧太后看了她半晌,突然微微一笑。 “丁氏芙妲……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很好,很好!”萧绰傲然说道,“不怕告诉你知道,我已经为了家国天下,成过一次亲,也牺牲过自己一次……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决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和看法……” 听了如此露骨的话,嫤娘有些震惊。 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明白了过来,为何这萧太后能凭妇人之躯、一己之力而把持朝政,将辽国发挥光大,足以与宋国为敌了。 “丁氏芙妲,你是文殊奴的洛克西,很有可能……你是除了我之外,对他影响最大的女人……所以,我希望你将来在他的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有底吧?”萧太后又问道。 嫤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文殊奴择师的眼光,也相信你……好了,昨天晚上肯定没睡好吧?快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萧太后笑道。 嫤娘站起身,应了一声是,又朝萧太后行了一礼,慢慢退出了宫殿。 第五百四十七章田骁谋划(三十一) 嫤娘带着侍女离了太后宫中。 一出来,她便遇上了穿着盔甲、手持马鞕、杀气凛凛赶来的耶律高八。 嫤娘被吓了一跳。 她还记得昨天在韩府门口的时候,冷漠无情、翻脸不认人的耶律高八……不由得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几步。 只是,耶律高八猛然得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连声问道,“丁氏芙妲,你没事吧?” 嫤娘有些莫名其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有心想打听一下张氏的下落,却又觉得有些不妥——耶律高八的心思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不管她多想知道张氏的处境,也绝不能开口问他。 嫤娘不欲与此人纠缠。 “丁氏芙妲就不打扰高八大人觐见太后娘娘了……告辞!” 嫤娘朝耶律高八匆匆行了一礼,便带着侍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见她急匆匆离去,对自己如避蛇蝎的模样儿,耶律高八有些落寞,却也有些高兴——看来,太后并没有为难丁氏芙妲? 亏他刚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太后要为难她呢,这才匆匆地赶了过来,就怕她有事儿…… 现在? 算了,既然没事儿,走就走吧! 耶律高八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又带着亲卫离开了。 回到西附宫的小院,田骁自然不在,可常平、六虎和无荆也不在……就只有武嬷嬷,和另外一个亲卫守在院子里。 嫤娘有心想打听张氏的下落,可外头的事,武嬷嬷和那亲卫根本无从知晓。 她只得在院子里,围着那块不大的菜圃转着圈圈,并且坐立不安、又度日如年。 突然有人敲门! 嫤娘一怔。 在这鹤唳风声的时刻,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让人有些疑神疑鬼的。 守在院子里的亲卫也顿时紧张了起来!他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彻底放松了下来,并且向嫤娘和武嬷嬷示意,应该是说“没事”的意思。 嫤娘也放了心,朝武嬷嬷使了个眼色。 “来了来了!是谁啊?”武嬷嬷应声说道。 外头传来了一道细细尖尖的声音,“武嬷嬷开开门,我是阿茹娜。” 阿茹娜? 武嬷嬷回头看了嫤娘一眼,开了门。 “武嬷嬷,丁氏芙妲可在?”阿菇娜低声问道。 “在,在呢!您请先进来……”武嬷嬷将阿茹娜迎了进来。 嫤娘迎了上去,“阿菇娜,你打哪儿来?” 阿茹娜朝她使了个眼色。 嫤娘会意,吩咐武嬷嬷道,“烦嬷嬷呆会子送点儿茶水点心去东屋。”说着,她便拉着阿茹娜的手,带着阿菇娜进了西屋。 两人刚坐下,阿茹娜便悄然说道,“丁氏芙妲,韩德让的夫人张氏,不是跟你很熟吗?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嘛?” 嫤娘一听,便急道,“她怎么了?昨天我去韩府寻她,结果被耶律高八给赶了出来……今儿太后娘娘又宣了我去,说了一堆奇怪的话,猜也猜到,定是韩府出了什么事……可是,可是我偏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茹娜,你听说了什么?韩夫人她……到底怎么样了?”嫤娘急切地问道。 阿茹娜道,“我就是听说了这事儿,想起你和张氏要好,才急急地赶来告诉你——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儿,说前儿不是圣上纳妃吗?结果……萧元妃娘娘发现韩府送来的贺礼竟是有瑕疵的!太后娘娘大怒,先使了人,把韩大人拘在了宫里,又命高八大人送了鸩酒去……” “啊!”嫤娘面色惨白。 “直到这会子,韩大人还在宫里呢……”阿茹娜悄声说道,“方才你说,太后娘娘还宣了你去问话?你见着韩大人了么?” 嫤娘愣愣地摇了摇头。 阿茹娜叹气,“这张氏吧,平时看着挺讨人厌的……倒不是说看不起她是个汉人女奴出身,就是咱们这些顶着贵女名头的大京人士,能真正好到哪儿去?关键就……大家都是苦哈哈,不过苦中作乐罢了,偏她一个成日摆出那副受了委屈、哭哭啼啼的样子!” “唉,到现在呢,其实想想啊,这张氏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太喜欢在男人们的面前扮柔弱了……可她落得这个下场,还真是……”说着,阿菇娜又叹了一口气。 嫤娘呆了半日。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又吃了些武嬷嬷送过来的点心,阿菇娜这才告辞了。 嫤娘有些浑浑噩噩的。 ——她之所以来到大京,原是想将大京的上层社会给揽成一缸浑水……目的就在于,不能让萧太后与韩德让之间,君臣太和睦;也不能让韩德让贤名太盛,甚至要在群臣、众权贵与韩德让之间制造是非,大大降低韩德让的威信…… 只有这样,辽国君臣离心、大臣之间也尔虞我诈的,这些人才会专于内斗,从而无力顾及大宋这边。 可是…… 随着田骁的计策一点一点的奏效,大京权贵圈中确确实实悄然出现了很多隐藏着的、并不和睦的苗头。可嫤娘却没有想到,入戏最深的那个人,居然是她? ——张氏被萧太后赐了鸩酒,唯一能护得住她的人,就是韩德让。可韩德让又不在她的身边…… 阿茹娜说,韩德让被萧太后拘在宫里?想必就是被拘在萧太后的身边了罢? 嫤娘呆了一呆,突然明白了过来! 萧太后宣了她去,还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实际上,在那个时候,韩德让很有可能就在屏风后、或者隔壁的屋子里? 所以,萧绰对嫤娘说的那些话,其实是想说给韩德让听的?用意在于,希望韩德让回忆起以往萧绰和韩德让的那些过往? 那张氏呢?现在,她是不是已经被逼着饮下了鸩酒,此刻已经毒发身亡了罢? 嫤娘抚着自己的心口,万分惋惜。 第五百四十八章田骁谋划(三十二) 不大一会儿,常平、无荆和六虎相继回来了。 嫤娘急忙召见了他们,可他们奉了田骁之命去办其他的事儿,对张氏的事实在是一无所知。 嫤娘只得作罢…… 又过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三天的夜里,穿了夜行衣的田骁才悄悄儿地潜了回来。 嫤娘见了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有些心疼,把武嬷嬷使唤得团团转。先命武嬷嬷送了热水过来,又叫武嬷嬷去准备吃食,然后亲自服侍田骁沐浴、洗头。 田骁显然是被累坏了,赤祼着身子坐在浴桶里,似乎连手指尾都不想动。 嫤娘搬了个小杌子过来,坐在浴桶旁,认真地替他搓洗着头发。 在热水里泡了好半天,田骁才缓过神来,沙哑着嗓子笑道,“……到底是上了年纪,混忙了这几日,倒有些受不住了。” 嫤娘一怔,狠狠地掐了一把他那粗壮的手臂,嗔骂道,“说什么胡话呢?” 田骁压根儿就没将她那把猫儿似的力气给放在眼里,反而还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嫤娘心里一动,问道,“……张氏救下了?” “嗯!虽说活罪难逃,可也总算死不了!”田骁乐呵呵地说道。 嫤娘大奇,问道,“这如何能救得?我听阿茹娜说,张氏被赐了鸩酒……韩德让又被萧太后给拘在了宫里……你如何能救得了张氏?那鸩酒,不是饮之立死吗?” 田骁道,“事出突然,咱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我怕他们处理得不好,便亲自带了一个死士,咱们抬了一具新鲜的女尸过去。后来,咱们在韩府里潜伏了整整一日,才终于找到了张氏独处的机会。先是打晕了她,给她灌了一颗解毒丸药进去,然后又把女尸藏在了张氏的床底下,然后又躲了起来……” “张氏一醒,便又哭又闹。耶律高八直接给她灌了鸩酒,然后就离了张氏屋里。等张氏毒发,我先将就着给张氏催吐除毒,那死士则替张氏与那女尸互换了衣裳、易了容、还倒了些鸩酒到那女尸嘴里。跟着,我点了张氏的昏睡穴,又把张氏给塞进了床底下,来了一出偷天换日……” 说到这儿,田骁说道,“口渴得紧,先给我斟杯茶。” 嫤娘连忙洗了手,匆匆回了屋,冲了两杯茶端了过来。 田骁就着她的服侍,将两盏茶盅里的茶水饮尽,这才舒了一口气。 “到后来,等耶律高八派了人过来,验了张氏的尸体以后扬长而去……那韩德让的老娘也是个人物,只站在张氏的屋子门口朝里头看了一眼,直接就让人把张氏的尸首给烧了……当时把我给吓得……心想万一藏在床底下的张氏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但总算是……你夫君还是有些运气的。虽然凶险了些,好歹一切顺利。待捱到了天黑,咱们又想法子把张氏给运了出去……”说着,田骁竟轻笑了起来。 听田骁说起这样惊心动魄的大事,嫤娘被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特别是…… 当他说到张氏被灌下了鸩酒之后,田骁与那伴当躲在屋子替二人换衣、易容、催吐、驱毒以及清理现场的那一段…… 虽然他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这其中的惊险。 这时,田骁继续说道,“咱们把张氏偷运了出去,虽她事先吃过了解药,又被及时催了吐,可那鸩酒岂是俗物?到底还是伤着了……” 说着,他摇摇头,又道,“我是什么法子都用了,可也不能完全除去了她体内的毒……将就着养着罢,总归是死不了,就是嗓子坏了,将养个十年八年的,瞧瞧怎么样。” 嫤娘已经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号。 只要留得命在,比什么都强。 “二郎,我,我替张氏多谢你……”说着,嫤娘又重新捡起了布巾子,开始卖力地替他搓起了后背。 田骁微微一笑,“老夫老妻的,也用不着说谢呆,会子你从了我就成。” 嫤娘顿时俏脸飞霞,她抓着布巾子狠狠地搓起了他的后背,惹得他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所不知道的是,田骁的嘴边露出了玩味似的微笑。 ——张氏是他花了大力气才从阎王手里救回来的……这个棋子可得好好利用,将来离间萧绰与韩德让,可就全靠张氏了! 嫤娘不知田骁在想些什么,只是快手快脚地替他搓洗完头发,这才叫了他起来,服侍他穿了衣…… 田骁一时兴起,将她按在浴桶边胡来了几回,嫤娘也咬着牙受了,最后她浑身没了力气,又被餍足到心满意足的他服侍着,在换过水的浴桶里洗浴了一回,才将她又抱回了床上。 嫤娘简直被他闹得浑身酸软、气若游丝,还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偏偏还心疼他大半夜的赶回来,连饭食也不曾吃饱…… “瞧瞧外头有什么吃的,恐怕先前嬷嬷备下的那些吃食都冷了……”她半撑着探起了身子,一双媚眼水波流转,担忧地看着正在外头寻食的田骁。 片刻,田骁端了个托盘回来。 他嘴里还嚼着食物,想来已经在外头吃过了。 “今儿有粥,真是难得……你再用些,还是温的。”他伸出手扶起了她,让她半靠在叠好的棉被上。 嫤娘忍着身体的酸软,连忙拉过了薄被,遮住了自己涨鼓鼓的胸脯。 田骁失笑,端着碗散着发坐在床边,喂她吃粥。 其实嫤娘已经用过晚饭了,就是被他闹得累狠了,又闻到了米粥的香气,不由得就着他的服侍吃了小半碗白粥,便唯恐积了食不好克化,摇摇头再不肯吃了。 田骁将她吃剩的吃食一扫而光,笑道,“想不到如今连个白粥也成了稀罕物……不过,咱们回去的时候也在望了,不过三两个月就以踏上归途……可惜了,张氏要诈死,你又素来和她交好,不然这个时候就该多出去走动走动,采买些好东西回来才行……” 嫤娘喜道,“能回去了吗?” 第五百四十九章田骁谋划(三十三) 见妻子欣喜的模样儿,田骁亦笑了起来。 嫤娘便又问道,“前儿不是说,你在医治耶律高八的弟弟,耶律高十?难道说,那边的事儿也差不多了?你真治好了他?” 田骁用手指勾过她的下巴,好好地品尝了一番琼浆玉液……直到她气呼呼又带着几分恼意地推开了他,他才笑道,“教你怀疑你家夫君的医术!” 嫤娘横了他一眼。 田骁只觉得被爱妻的那双媚眼一扫,顿时又有些把持不住……可如今外头的事也很要紧,便将手探进了锦被之内抓揉了一顿,结果愈发有些欲罢不能。 嫤娘吃吃地笑,又问,“耶律高八到底是什么病?我听人说,他其实是疯魔了……难道这疯魔之症也有药医么?我还一直以为,这心病只能用心药医呢!” “你懂什么心病!”田骁被她的媚态撩得火起,又压了上去…… 半晌,事毕。 嫤娘微微喘着气,仍追问道,“到底你医好了耶律高十没?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可曾有个准信儿?” 田骁估算了一下天色,开始穿衣。 他一边穿衣,一边答道,“这男人还能有什么心病!有了妇人,什么病都好了……” 嫤娘琢磨着他的言外之意,猜想着,他用来医治耶律高十的手段恐怕也不怎么正大光明,否则他也不会这样藏着掖着的不愿向她明说了。 于是,她也不再追问他了。 看着他穿好了衣裳,依旧又套回了夜行衣……算起来,他这一趟一来一回,也就是洗了个澡吃了些东西,竟不能好生歇息一番,不由得又有些心疼,嗔怪道,“下面的人是做什么的,劳烦你一二也就罢了……怎么见天的这样忙?” 他走过来,在她俏丽光滑的右脸上摸了一把,笑道,“是我自己心急……靠他们,也不是不成……这不是,还想带了你回去,跟爹和孩子们一块儿过个年?” 嫤娘不说话了。 “我去了,你再歇歇。”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吻,转身就要走。 “哎!”她连忙叫住了他。 田骁应声回头,看着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的爱妻,眼里泛着柔和的光。 “下次,你几时回?”嫤娘眼巴巴地看着他。 田骁微微一笑,却故意曲解了她的话,“怎么?才要完,又不够了?” 嫤娘气呼呼地咬住了唇儿,俏脸瞬间涨得通红,还顺手抓了个枕头就朝他扔了过去…… 田骁大笑,转身离了屋子。 屋子里,很快就变得冷清了起来。 可怜嫤娘生生捱了几场欢爱,身子早已倦得狠了,不由得抱着被子就沉沉睡了过去。 她只觉得自己将将才睡着,就被武嬷嬷叫了起来,只得强打精神洗漱过、又换了衣裳,上了朝。 很显然,张氏的事情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了。 而帝师丁氏芙妲又一向与张氏要好,所以当众人看到丁氏芙妲明显憔悴、萎顿的模样儿,都不由自主地将态度放得极其温和。 韩德让今天也来上朝了。 但众权贵大臣们待他,和待丁氏芙妲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可么这么说,众人待丁氏芙妲有多和善、容忍与惋惜,待韩德让就有多猥琐、兴灾乐祸和鄙视……仿佛丁氏芙妲才是张氏的亲人,而韩德让却是让张氏香销玉殒的罪人一般。 就连辽主耶律隆绪也主动向嫤娘“道歉”,和声说道,“洛克西,这事儿是我不好……萧宝音在宫里闹脾气,我赶过去略劝了劝,结果就错过了……直到高八进宫来回话的时候,我才知道!唉,若我能早些时候知道,张氏也不至于就……” 嫤娘自然不肯承认她今天的颓废,其实是昨天夜里某人要狠了她的缘故,只得顺着耶律隆绪的话往下说,“圣上不必自责,诶,这是她的命啊……” 耶律隆绪见她的精神实在不好,便劝道,“洛克西精神不好,不如回去好生歇歇……待过几日养足了精神再入朝也不急。” 嫤娘也实在是没什么精神,闻言便辽主谢了恩,领着侍女回去了。 不料,她刚刚才走到宫门处,却被人拦住了。 那人见她一近来,便直接朝她弯腰,作了个长揖,然后一直保持着这姿势。 嫤娘认出来,连忙还礼,“……丁氏芙妲见过韩大人!” 韩德让半天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依旧维持着作揖的动作,闷闷地了说了一句,“丁大人待丽娘的大恩大德,韩某永世不忘!” 嫤娘一噎。 “韩大人,那天……其实,其实我真……唉,没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她低声说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如果没有田骁,她又能做什么? 既无可能拦得住耶律高八,也不可能说服得了萧太后…… 韩德让发出了一声似抽泣似叹息的声音。 半晌,他才直起腰来。 嫤娘悄悄儿打量了他一眼,果然见他眼圈微红,似乎还隐约泛着泪光。 “其实那一日,丁大人就想提醒韩某了吧?”他低声说道。 嫤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便没有开口说话。 “丽娘没了的那日,也是丁大人竭尽所能地想要赶往韩某府上……丁大人定是想阻止耶律高八的,是也不是?”韩德让继续问道。 嫤娘轻声说道,“韩大人,对不起……” 事实上,她不但拦不住耶律高八,而且还被耶律高八给强行送走了…… “天地之大,大抵只有丁大人,真真正正地视丽娘为知己。这份心意,连韩某也……”说到这儿,韩德让几乎说不下去,便又停了下来,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惜我连丽娘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嫤娘陷入了沉默。 韩德让也长久地不说话。 良久,他才幽幽地说了一句,“丁大人待丽娘的这份情,韩某会牢记于心,他日若丁大人有用得上韩某的地方……” “韩大人!”嫤娘打断了他的话。 她盯着他,低压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连自己的挚爱都无法保护,试问,韩大人您,又有什么资格向丁氏芙妲来允诺?” 韩德让顿时面色惨白。 嫤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第五百五十章田骁谋划(三十四) 才刚出宫门,嫤娘一眼就看到了耶律高八正守在西附宫的出口处! 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往皇宫里走去。 “丁氏芙妲!” 耶律高八扬声喊道。 嫤娘理也不理他,带着侍女急急地往宫里走。 耶律高八失笑,身姿利落地一跃,几步就追了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幸好嫤娘身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地将她往回拉了一把…… 不然,嫤娘可能直接冲进他怀里了。 耶律高八瞪了一眼那侍女。 侍女低眉顺眼地往后退了一步。 “高八大人,还请您自重些!”嫤娘不悦地说道。 看着她冷淡疏离的模样儿,耶律高八讪讪的,“丁氏芙妲,你通晓百书,应该知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我,确实是身不由己……” 嫤娘冷冷一笑,“高八大人是辽国有名的巴鲁图,不但出身尊贵,而且还战功赫赫。像高八大人这样的巴鲁图,定然是与无数个金刀勇士比过武,才论出的输赢罢?这样的好身手,弄死几个手无寸铁的妇孺……算得了什么?” 耶律高八张了张嘴,只觉得似有柄八角铜锤被系在了自己的心上,竟让他感觉到……沉闷得连气儿也喘不过来…… 平日时,他从不在乎别人说他什么。 可今天说出这话的,却偏偏是他最最在意的女子。 “丁氏芙妲,我……” “高八大人请自便,丁氏芙妲告辞了。”嫤娘不欲与此人纠葛,便目不斜视地领着侍女越过了他的身边,往西附宫的方向而去。 耶律高八怔怔地看着她决然离开。 直到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耶律高八这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但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以丁氏芙妲与张氏的交情,只要张氏一死,丁氏芙妲必定会恨他入骨…… 可他能有什么法子? 想来,大约今生……他与她也是有缘无份了。 耶律高八黯然离去。 **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嫤娘交代了武嬷嬷几句便回东屋补觉去了。 待她醒来时,武嬷嬷连忙来禀报,说辽帝与萧太后皆有赏赐下来,以及韩德让、耶律高八等人也送了不少礼物……最最奇怪的,是宫里的元妃娘娘(萧宝音),以及元妃的娘家萧蒙克与魏华公主也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过来。 嫤娘呆了半日,突然苦笑了起来。 明明是韩德让丧妻,却偏偏搞得……似乎是她丁氏芙妲的什么至亲没了似的! 她想了许久,命常平着人将韩德让与耶律高八、以及萧家送来的东西一一退回,只留下了辽帝、萧太后与元妃的赏赐,然后又命人去韩府讨要了张氏的骨灰。 韩府很痛快地就把张氏的骨灰给送到了嫤娘手里…… 这倒是让嫤娘大为讶异! 毕竟韩德让已经在宫里向她示过好,按理说,韩德让是明显对张氏生了情的,又怎么舍得出让“张氏”的骨灰? 直到问了在宫里当差的无荆,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韩德让一直被萧太后软禁在宫里,所以韩府如今是韩德让的母亲掌事。且韩府也没打算为“张氏”办什么后事,所以嫤娘派人去要“张氏”的骨时灰,对方居然也痛痛快快地给了。 嫤娘真是替张氏感到悲哀。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若是张氏还能捡回一条命来……且又身子康健时,她会恨韩德让恨成什么样? 嫤娘摇摇头,先是将那“张氏”的骨灰供了起来,然后沐浴更衣、静心抄了九遍地藏经…… 虽然并不知道田骁他们弄进韩府的女尸是什么人,但想必年纪身材也是跟张氏差不多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红颜早逝了…… 第二日,嫤娘带着侍女、武嬷嬷与常卫、卫人等人,亲自坐了马车,先去了一趟集市,采买了一口薄棺,赁了个刻石碑的匠人、选了块不大的石碑,还买了些女式衣裳和陶罐瓷碗之类的,一块儿拉出了大京城。 行至一处偏僻又清静的地儿,嫤娘命常平等人掘了个墓穴,将那无名女尸的骨灰下了葬,又陪葬了一整套新买的女式衣裳,以及方才路过集市时采买的一整套瓷碗等。 最后,她又命常平等人撒土掩埋,教那匠人在石碑上刻了“丽人之墓”四个字,又让常平帮着那匠人将石碑立于墓前,最后还将昨儿夜里抄的那些经书焚于坟前,又默默地念诵了金刚经,希望能替死者超度。 嫤娘所不知道的是,此举对她来说,其实也只为求个心安而已,但她的所作所为,落在辽人的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敢作敢当、重情重义! 不自觉的,朝中权贵更是将这外表看起来柔弱无依、实则内心坚持的异国落难公主给高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丁氏芙妲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嫤娘的生活似乎变得平静了起来。 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其实嫤娘已经很清楚,如今辽国的局势,特别是辽国君臣之间,权贵与朝臣们之间……已经不复她初来大京时所见到的那样,关系单纯而又和谐了。 首先是韩德让与萧太后之间不再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毕竟出了张氏的事……虽然说,韩德让依旧会在每日上朝时主持朝政,但他偶尔凝视萧绰时的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柔和了。 韩德让与皇族耶律氏之间,也有了裂痕——这自然是因为,耶律高八是杀死张氏的“侩子手”!以及辽帝耶律隆绪的妃子艾氏有孕,这令萧宝音很是不悦,大闹了几场,艾氏险些流了产……为此,出于保护的手段,萧太后不得不把艾氏送还给艾家。这却引起了艾氏对萧宝音娘家的不满…… 再加上当初萧太后处死张氏时,借的又是萧宝音的名头……连带着耶律隆绪和韩德让对萧宝音以及萧宝音的娘家也十分不满…… 所以嫤娘知道,既然辽国上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也就是说,她与田骁应该可以功成身退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田骁谋划(三十五) 等田骁终于忙完了手头事,又悄悄儿地潜回了西附宫。 没过几日,嫤娘就听说耶律高八的弟弟、耶律高十大好了,还进宫去觐见了萧太后与辽主,萧太后和辽主自然十分欢喜,辽主还让嫤娘拟了一道旨意,指派了一桩轻闲的差事给了耶律高十。 嫤娘便自然而然地与耶律高十打了个照面。 一见她,耶律高十便是一愣,惊艳的目光在她身上滴溜溜的一转……然后便是肆无忌惮的打量。 嫤娘有些恼怒,垂头不语。 倒是耶律隆绪看穿了高十的心思,笑着打发他道,“既领了旨,就快去办差吧!” 耶律高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嫤娘,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洛克西莫怪,我这堂兄虽然胆大,却并非没有分寸之人……”说着,辽主忍不住也想起了这些年耶律高十做下的那些荒唐事,不胆败坏了皇族名声、还累及大堂兄耶律高八,以至于到了现在,洛克西也看不上高八…… 于是辽主又道,“不如我再赐洛克西金牌一块,方才封了高十为副使,我就再给洛克西一面正使的牌子,如何?” 嫤娘笑笑,不置可否。 ——那高八已是极难缠的,却拗不过高十。且辽主也觉得这高十是个麻烦,可见这高十……但嫤娘也不以为意,因田骁虽然没有明说,可嫤娘已然心知,离她归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但辽主所赐的正使金牌,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辽主的好意,所以嫤娘还是收了,并且向辽主道了谢,这才谢恩离去。 耶律高十果然等在宫门处,见嫤娘领着侍女来了,慢吞吞地挪了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嫤娘手里拿着正使金牌,因此也并不向高十行礼,只是站定了,问道,“高十大人不去办差,在这里偷懒,是为了什么?” 耶律高十再一次打量着嫤娘,赞道,“好一个标致的美人!” 嫤娘秀眉微蹙。 “我早就听说了你的美名……有人说,你脸上有块疤;但也有人说,即使你面上有疤,却仍然是当之无愧的大京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耶律高十懒洋洋地说道。 “怎么?我大哥他……没能拿下你?”高十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嫤娘隐忍着怒意,吩咐了一声侍女,准备绕行。 “大哥一向待我不薄……如今我大好了,他这份情,我记着哪!汉人有句话,叫做‘借花献佛’,不由我拿了你去,洗净剥光了,送到大哥的床上去……你说,他会不会很高兴?”耶律高十饶有兴趣地说道。 嫤娘震惊地睁大了一双美目,愤怒地瞪着耶律高十。 “你疯了?我,我可是朝庭命官!”先前辽主所赐的金牌,此刻就紧紧地扣在她的手心里。嫤娘寻思着,是不是现在就将那金牌亮给耶律高十看? 可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此刻耶律高十已经动了手! 伴在嫤娘身边的两个侍女也是极机灵的,见耶律高十身形一晃,还朝着嫤娘伸出了手……一人立刻低下头,猛地就朝耶律高十撞去!另一人则拉着嫤娘往后疾疾地退了几步,嘴里还大喊了起来,“……快来人!救命,救命!耶律高十要杀人啦!” 耶律高十见了纤细苗条的丁氏芙妲,眼里再无旁人,也不曾留意这美人儿的身边还跟着两个身段高挑健美的侍女!他只是觉得丁氏芙妲看着柔柔弱弱的,与其他的汉人女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便大意了…… 大病初愈的耶律高十已在病榻上躺了数年之久,体格自然不是非常健壮,此时他没注意到,竟被那侍女狠狠地一撞……便摔倒在地! 嫤娘先是松了一口气。 心想难道辽主要赐她一块金牌呢,应该防的就是耶律高十这一招罢?只可惜,耶律高十……是个人渣,防也防不住。 高十摔倒在地…… 嫤娘连忙朝方才撞翻了他的那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顿时明白了,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另一个守在嫤娘身边的侍女也回过神来,也不住地开始尖声叫喊哭闹了起来…… 一时之间,禁宫门口变得热闹非凡。 几个侍卫赶了过来,他们犹豫了一会儿,几人扶起了耶律高十,另外几人则过来安抚嫤娘。 耶律高十怒道,“你们!快把这几个贱人绑了,送到我府上去……” 那几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然后又看了看嫤娘,都低下了头。 耶律高十更是恼怒,便转头去喊那几个跟着他的伴当,“你们也聋了?还不快快将这几个贱人拿下,拘回府里去?” 那几个伴当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京人都知道,这位丁氏芙妲,可是他们府上的大爷、耶律高八心尖尖上的人物,哪个敢对她不敬? 耶律高十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自己挣扎着起来了,然后又跌跌撞撞地朝丁氏芙妲走了过去…… 嫤娘拿出了辽主所赐的正使金牌,亮给众人看。 耶律高十的伴当们,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才被皇上封了个副使,如今这位女官大人拿出了正使金牌,就是实打实的……自家主子的顶头上司啊! 这下子,众人都有了理由,连忙上前把耶律高十给劝了下来。 此时,已经有机灵的侍卫跑去向辽主禀报了此事,所以辽主的另外一个女官阿茹娜匆匆地领了宫卫过来,还隔得老远呢,便高叫道,“高十大人!皇上有令,请您回御书房一述……” 所有的宫卫都松了一口气, 嫤娘则冷冷地瞥了耶律高十一眼,微扬着下巴,带着侍女离开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田骁谋划(三十六) 回到西附宫的小院里,嫤娘生起了闷气。 她气呼呼地瞪了田骁一眼,也不说话,径自掀了帘子回了东屋。 田骁有些诧异,问了那两个侍女几句以后便挥退了她们,也跟着进了东屋。 “那样的人,就该卧病一辈子……你为什么要治好了他?你瞧瞧!你倒是治好了他!他反过来作践我!”方才在外头的时候,嫤娘还强忍着没怎么样。 可这会儿屋里只有他一个,她便有些受不住了,抽抽噎噎地就哭了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个混账东西……不但口出妄言,还想要掳了我去!若不是侍女机灵,我,我……”嫤娘气极,从袖筒里抽出了手帕子,小心地沾了沾面上的泪痕,却觉得气儿不打一处来,又消不了,便又抓着手帕子朝田骁扔了过去…… 田骁的手攥成了拳头,随即松开、又紧起。 半晌,他过去,弯腰拾起了被她扔在地上的帕子,然后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哄她道,“不过是个朝不保夕、魂不守宅之人罢了,你和他计较什么?” 嫤娘一怔。 二郎的意思? 耶律高十是个朝不保夕、魂不守宅的人? 这意思…… 也就是说,耶律高十只是面上看起来好了?实则内里不堪一击? 她侧过头,怀疑地盯着田骁。 田骁却突然陷入了怔忡。 嫤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将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拿开,然后悄悄地走开了。 ——知他莫如她。 他定是突然又想出了什么点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吧! 嫤娘自去一旁,打水洗了脸,又换了件衣裳。 待她把自己弄得清爽了,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田骁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嫤娘走到了门口,掀开了帘子,正准备喊武嬷嬷呢,却听到从西屋里传来了田骁和伴当说话的声音。 她张了张嘴,干脆不喊武嬷嬷了。 ——免得打扰了正在西屋里议事的田骁他们。 嫤娘去了院子里,先召了武嬷嬷来,理了一下家务事,又问了问晚饭吃什么,跟着就搬了针线萝和茶具出来,先是自己动手沏了一壶茶,然后坐在院子里做针线。 田骁他们一直在西屋里讨论到了天将放黑的时候,几个伴当才出来了。 那几人出来向她行礼,她温言说了几句,教他们去后头吃了饭再出去。然后又示意武嬷嬷,赶紧去东屋摆饭。 田骁慢悠悠地从西屋出来了。 嫤娘连忙也端着针线萝进了东屋,打了水过来服侍他洗手,然后夫妻俩便坐在窗下的圆桌前,对坐而食。 很显然,田骁的兴致很高,饭量也大。一整只烤羊后腿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烤熟的椒麻胡饼,个个都有盘子那么大,他一口气吃了六七个,最后还把一大盆子的野菜羊骨汤一扫而空! 嫤娘受了他的影响,也变得胃口大开。她将大半个椒麻胡饼撕得碎碎的,再泡上半碗野菜羊骨汤,竟然也吃了两碗,目测也应该吃完了一整个胡饼。 吃得差不多了,他突然抬头看向她,说道,“耶律高十心胸狭窄,在过去近十年里,他一直瘫着……性情残暴又古怪。今儿你惹了他,他势必是要扳回一局的。” 一听到耶律高十的名字,因为食物合胃口而刚刚觉得有些心满意足的嫤娘,顿时变得不高兴起来。 田骁失笑。 “放心,先前我易了容扮作流浪医者去医治耶律高十的时候,虽治好了他……咳咳,只是表面上治好了他,实则只是将他内里的病灶给逼到了别处,所以他看着好了,实际上那副身体不堪一击!连带着……他也不举了。”田骁云淡风轻地说道。 嫤娘一呆。 耶律高十不举? 她有些面红,瞪着一双大眼睛,不乐意地盯着田骁——他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所以咱们就借着耶律高十的手,你诈死,咱们一走了之罢!”田骁笑道。 嫤娘又是一怔,随即就有些期盼了起来! ——二郎的意思,她马上就能诈死离开大京,回宋国去了? 在那一瞬间,先前因为听到了耶律高十的名字而有些闷闷不乐的她,立刻变得顾盼神飞、喜气洋洋! 可满心的欢喜……也只维持了那么一会子而已。 “你教我诈死?那,这么说,耶律高十还是会算计我?那……这一回,我又要吃什么苦头了?”嫤娘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看着妻子气呼呼的模样儿,田骁失笑。 “既是要诈死,首先就得改变体质……我已经吩咐人去外头准备药材了,从明儿一早开始,你就要开始服用药丸,等待耶律高十的反扑……”他低声说道。 嫤娘看了他一眼,“药丸子是你配的?” 田骁微微点头。 嫤娘终于放下心来。 ——他只会比她更爱惜她,所以他配出来的药,肯定对她没有太大的伤害。 也好,辽国君臣之间的这趟浑水已经被田骁给搅得……浑到不能再浑了!既是这样,确确实实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铎郎在定州跟着他祖翁,也一定很关心爹娘的安危,早些归去,也好和孩子们、以及公爹过个团圆年。 她笑着说了声“成啊”,然后站起身,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然后又挑开窗子看了看外头院子里的那块小小的菜圃。 “咱们马上要家去了!我看啊,那些芽菜也不必省着吃了,得早些吃完……二郎,咱们这个时候回去……还是往西走么?也好,看看西边的风土人情也好,我还没去过西夏呢……咱们是跟着商队一块儿走吗?”嫤娘兴致勃勃地说着,还抿着嘴儿笑。 看着她期许的样子,田骁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的妻室,无论经历了什么事,也无论何时何地,总会设身处地的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去想……哪怕她明明知道,前路漫漫,既凶险又艰苦。 第五百五十三章田骁谋划(三十七) 一大早,嫤娘尚在酣梦之中时,就被田骁给吵醒了。 昨儿夜里,他自然又闹了她好几次,所以当他早早被叫醒她的时候,嫤娘半天都清醒不过来。眯着眼睛倚在他上,任由他上下其手了好久,才总算是醒了过来。 他倒是极殷勤,亲力亲为地侍候她更衣…… 其间还悄悄地闹了她好几回,直到惹得嫤娘大发娇嗔,这才依依不舍地放过了她。 待嫤娘洗漱过了,又坐在妆奁前编好了长辫子,田骁才去斟了杯温水过来,又打开了一个木匣子,从里头拈出了一颗丸药,让她和水服下。 嫤娘就着他的服侍,将丸药和水服下。 田骁又交代她道,“此事避开你身边的武嬷嬷和那两个侍女,昨儿我也已经交代常平他们的,你服药改变体质的这件事儿,她们不知道。” 嫤娘一怔。 她有些不明白。 说起来,在辽国行事,嫤娘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身居高位,得到萧太后与辽主的赏识与信任,这才能当上大宋皇城司的保护伞,而田骁则是在幕后指使的头号人物。 但是,做事情的始终是下面的人。 若嫤娘要诈死以脱身,瞒着那两个皇城司的女探子也就罢了,为何要瞒着武嬷嬷呢?武嬷嬷是田氏家奴,一向对她、也对田家忠心耿耿啊! 看着她清澈、却又充满了疑虑的眼神,田骁解释道,“……这丸药需连服七日,七日以后时机成熟,你便要见机行事,否则时效一过,又要再服用七日的丸药……不让她们知道,也是因为,她们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届时你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猝死’,若她们事先知晓了,就怕瞒不过韩德让和萧太后……” 嫤娘了然。 然而,她还是很好奇,“到时候我怎么死呢?” 田骁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她。 虽然说,他确实设计了让她以诈死来谋退路的。可事关她的生死,即使这个“死”……是假的,可听在他的耳里,却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田骁沉默不语。 “二郎?”嫤娘一边对着铜镜理了理自己的妆容和大辫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追问道。 田骁努力将心中不安的感觉尽数驱除,沉声说道,“……那丸药平时于你无益,只服下三四日以后,会在你的喉头结成一个不大的血块,到时候你摸摸脖子那儿,能感觉得到那血块的存在。七日后,血块成熟……” “届时你就得小心些,一丁点子的轻举妄动,都会令血块爆裂,鲜血会从你嘴里喷出来,直至血块里的鲜血流尽为止,这是看起来致死的假象。” “至于停息药,那个要等夜里才能给你服用,这种药会令你体温骤停,呼吸与脉相减弱到几乎觉察不出……到时候再配合武嬷嬷和侍女们的表演,辽国上下无人可解,哪怕是韩德让的亲爹韩嗣匡死而复生,那也不能。”田骁缓缓说道。 嫤娘点点头。 “那你到底是怎么计划的?你想找谁来当那个……害死我的替死鬼?”她睁着一双大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 田骁冷冷一笑,“还能有谁?” 嫤娘想了想,最近就只有耶律高十对她很是不友善了。依着田骁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定会栽赃陷害耶律高十。 但是,田骁是神算子么?怎么就能刚好掐着时间,让耶律高十在七天以后,再来找她麻烦? 可看着田骁并不想明说的样子,嫤娘知道,这个念头其实是临时冒出来的,依着他谨慎的性子,现在不肯说,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筹划好。 所以她也就不勉强了。 “武嬷嬷为人挺好的,自从她跟着我来了大京,事事都想着我,若是真不告诉她,将来事发了,她以为我真死了,还不晓得要急什么时候模样。这样骗她……不好罢?”嫤娘本是为了转移话题的,可没想到,这事儿一说起来,她对武嬷嬷也有些内疚。 田骁没接话。 武嬷嬷在外头小小声地提醒二位主子,说时候差不多了。 嫤娘转头看向田骁,原想与他说笑几句便上朝去的…… 可她却看到了他面上紧紧绷着的不悦表情。 嫤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其实他也在心疼她。 ——这么说,将来她要行诈死之事时,恐怕还得吃点儿苦头? 但这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 田骁待她,一向看重。比护自己的眼珠子还紧张……眼下他露出了鲜少表露出来的紧张与不安,并不是说他的计划会有什么问题,只是他在担心她,害怕将来她面对一切的时候,会遇上什么她应付不来的突发事件。 嫤娘抿嘴一笑。 她站起身朝他走去。 田骁长身玉立,她行至他的身边时,眼睛只能与他的胸口处平齐。 她笑着踮起脚尖,伸出双手环上了他的颈脖。 他配合着她,低下了头。 嫤娘如愿捧住了他的脸,先是轻轻地吻了几下,然后悄声说道,“别忘了我面上的这块疤……若是真治不好了,我,我就……我就真恼了!” 田骁淡淡地扫了一眼她面上的疤,没说话。 嫤娘又是一乐。 他丝毫也不关心她面上的这块疤……那也就是说,她面上的这块疤,其实问题真不大! “我上朝去啦!你乖乖在家里……回来我做羊肉丸子汤面与你吃。”她朝他一笑,趁他即将发力想要紧紧抱住她、却又还没来得及用力的时候……她腰身一扭,逃得远远的。 田骁有些无奈。 嫤娘逃到了东屋外头门口,先是笑盈盈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去了外头,和武嬷嬷打了声招呼,吃了些武嬷嬷准备的吃食,这才领着侍女上朝去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田骁谋划(三十八) 当嫤娘跟着辽主耶律隆绪上朝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都似有似无地用目光扫视着嫤娘。 嫤娘也不以为意。 她想着,反正再过几天,只要找对了时机……便能诈死离去。 那么,她的“死”,会对辽国上下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大约在这个国度里,只有辽主耶律隆绪对她的感情是非常诚挚、十分敬重的。而且在最大程度上,对她的“死”,大约撼动最深的,也只能是这位少年君主。 其次,按照田骁的算计……杀死韩德让之妻张氏的,是耶律高八,就算奉命行事的耶律高八,根本就是不得已的,但韩德让肯定对耶律高八没什么好感。 接下来,为着丁氏芙妲为张氏所做的一切,韩德让是很感激丁氏芙妲的。所以,若丁氏芙妲 “死”在了耶律高十的手里……而耶律高十的病情其实根本没好,但辽国上下,大约也就只有韩德让能勉强当得“杏林高手”这几个字。 ——出于对丁氏芙妲的感激之情,也出于对耶律家族的忿恨心理,韩德让肯不肯出手相救耶律高十,答案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更何况,田骁为留后手,恐怕先前在扮作流医替耶律高十治病时,还算计了他一把。韩德让承家学虽也识些医术,却与神医云华道长的关门弟子田骁完全不能比。所以说,就算韩德让被萧太后逼着去替耶律高十医治,他应该也是无能为力的。 跟着,就是耶律高八了。耶律高八对丁氏芙妲生了情……可丁氏芙妲却死在他亲弟弟的手里!他会怎么想? 算了,耶律高八会怎么想,可能还真的跟她没关系!但说起来,耶律高八这个人还真不坏,若是将来正经说门亲事,应该也能守着妻儿好好地过日子……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散了朝,嫤娘连忙随着耶律隆绪去了御书房。 等忙完了,耶律隆绪摒退了左右,突然朝她行了一礼,“洛克西,昨日是我疏忽了,高十他……诶!我也想没到,他居然胆子这样大!洛克西放心,昨儿我已经骂了他一顿,然后派人盯着他办差去了,没有三五日……他是回不来的。”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难怪田骁定下的时机,应该正好就是耶律高十去外地办好差,回来交差的时候。 所以说,这些日子,她可以清清静静的了? 嫤娘回过神来,连忙侧过身,避开了耶律隆绪的行礼,然后又回了一礼,对耶律隆绪说道,“这本是丁氏芙妲自己惹下的麻烦,与陛下何干?丁氏芙妲倒要多谢陛下,总是想着法子的替丁氏芙妲处理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说着,嫤娘想着日后她离去了,恐怕此生再也不得见上耶律隆绪一面。而这个与铎郎一般年纪大小的孩子……老实讲,铎郎虽然也是个好孩子,但那孩子尚武,更亲近他父亲些;而珍宝儿又太小……说起来,还是耶律隆绪这孩子可她的心意。 只可惜,因为立场的不同,恐怕将来两人再也不能见面,且还以互为仇敌。 嫤娘在心中长叹一声,然后给耶律隆绪讲了一个佛陀对贤者阿难所说的福祸相依佛理故事,让耶律隆绪不必太计较…… 耶律隆绪知道自己的这位洛克西虽为女儿身,却是个有大智慧的。听了她所讲的佛理故事以后,知她对耶律高十的冒犯并不在意,不由得愈发对她另眼相看,同时也认为他的洛克西还真是品性高洁。 嫤娘一时兴起,便与耶律隆绪聊起了佛经,两人同好于此,不知不觉便聊到了天将放黑。 直到萧太后那边遣了萧宝音过来,说是请皇上过去用饭,君臣二人这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嫤娘连忙向耶律隆绪告辞,萧宝音却送了她出来,拉着她的手,说道,“洛克西……这些天,皇上一直拘着我,所以……我就是想和你打个照面、说声对不起,也难得很……好在今儿遇上了你……不管你答不答应,我,我都要向你赔个不是!” 说着,萧宝音便朝着嫤娘行了个蹲礼! 这众目睽睽之下的…… 嫤娘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了萧宝音起来,“元妃娘娘,这可使不得!” 萧宝音的眼圈儿都红了,“……洛克西,其实我真不知道……那套绣金边的瓷具是韩府送来的!那日我生艾氏的气,不小心就被手里的杯子给割了手,淌了好多血……太后娘娘被吓坏了,过来一问,竟也不问艾氏的罪,反倒说是杯子不好!后来查出那套杯子是皇上纳妃的时候,韩府送来的贺礼,太后一下子就生了气……” “洛克西,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我知道你和张氏要好,所以已经和太后娘娘解释过,韩府俱是韩老夫人当家,张氏哪有什么权力决定送什么礼物进宫?可太后娘娘不听,我……洛克西,张氏死了,你那么伤心……也肯定恨透了我!”说到这儿,萧宝音“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嫤娘叹息。 “这是她的造化,元妃娘娘快不要难过伤心了。”她劝道,“女孩子就应该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整日哭哭啼啼,恐夫君不喜、自己也不爱的!元妃娘娘多顾着点儿自己身边的人罢!在乎你的人,肯定都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萧宝音一呆。 嫤娘的意思,本是劝萧宝音多在意一下夫家的人;可这话落在萧宝音的耳里,却变成了……她得更加在意在乎她的人。 这世上,除了爹娘兄弟妹妹们,还有谁在乎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啊! 萧宝音陷入了怔忡。 嫤娘见那边,辽主耶律隆绪已经准备离开御书房、往太后宫中而去,她便连忙轻轻推了萧宝音一把,示意她道,“娘娘快去吧!瞧着陛下的模样儿,似是要去觐见太后娘娘了呢!” 萧宝音朝那边看了一眼,虽然还有话想对洛克西说,但又觉得有些不妥,便匆匆与洛克西告辞,追上了耶律隆绪。 嫤娘远远地看着,见那对少年夫妻一前一后地走着,纵使看着就像是一对璧人,奈何两人谁也不愿意理谁……活脱脱的一对冤家啊! 她摇摇头,带着侍女急急地出了宫。 第五百五十五章田骁谋划(三十九) 嫤娘才出了宫,一脚踏进了西附宫的宫门,身旁的侍女已经敏锐地看到了某人,连忙向嫤娘示意。 嫤娘只瞄了一眼,便知倚着宫墙、只露出了一个雄壮背影的男子,正是耶律高八。 耶律高八隐在宫墙的阴影处,看着她,满脸的复杂情绪。 嫤娘不欲再与他纠缠,便停了下来,朝他点点头,准备带着侍女离开。 “丁大人请留步,高八有话要说。”耶律高八十分客气地说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再说了,耶律高八的态度实在是很客气,所以嫤娘还真不好拒绝,就站定了,回过头来对耶律高八说道,“高八大人请讲。” 耶律高八盯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突然朝她深深地一揖,说道,“舍弟给丁大人造成了许多的麻烦,还请丁大人……念在他卧床多年,性子古怪的份上,不与他一般计较。” 嫤娘没说话。 她跟耶律高八也不是很熟悉,也非常讨厌耶律高十的作派……所以说,她怎么可能不计较呢?而在明面上,丁氏芙妲是个没有后台的孤女,她又有什么资格与皇族耶律氏相抗衡呢? 所以耶律高八的话,未免也有些强人所难了。 这时,耶律高八突然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辽国无论男女都是身材高壮的,耶律高八的身材更是雄壮,虽然和田骁差不多高,但更壮实,如今站在距离嫤娘只有一臂之远的地方,而且还虎视眈眈地看着她,让她莫名其妙地就在心中生出了些许危险的感觉。 不料,她正准备后退一步的时候,耶律高八突然朝她单膝跪下了。 这下子,嫤娘是真的被愣住了。 他万分艰难地开口说道,“丁氏芙妲,你……我,我请求你,请你嫁给我,当我耶律高八的妻子……从今往后,我爱你敬你,让你尊享荣华富贵,让你……” 别说是嫤娘已经呆了,跟在她身边的两个侍女也呆住了!就连看守西附宫的侍卫,与一些闲散不当值的人们也被耶律高八奇怪的行径给吸引了过来。 嫤娘回过神来,顿时勃然大怒! “耶律高八!你够了……”她厉声喝道,“……昨天你弟弟那样羞辱我,今儿你又……你,你们耶律氏皇族是不是一定要逼出了人命才肯罢休?” “不!不是的……丁氏芙妲,你听说我,”见嫤娘想离去,耶律高八有些慌乱,连忙站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又急急地解释道,“我弟弟……高十他,他性子执拗!芙妲,你只有嫁给我,才能真正避开他,不然的话……” “我丁氏芙妲……绝不二嫁!”嫤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朝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两位侍女了然。 一人挡在了耶律高八的跟前,一人护着嫤娘急急地离开。 耶律高八烦闷地叹了一口气,却觉得叹气似乎并不能纾解心中的郁闷,他转过身,将蒲扇一般的大手给攥成了拳头,朝着宫墙狠狠地一击…… 围观的众人顿时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互相对视了一眼以后,唯恐惹得这位巴鲁图生气,然后遭了殃,便快速散开了。 嫤娘气呼呼地一口气跑到了小院门口。 想了想,她回过头,轻声对那两位侍女说道,“刚才那事儿……不必报与郎君说了。” 那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朝她矮身行礼,齐声说道,“……是,婢子们听娘子的吩咐。” 院子里的武嬷嬷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连忙过来开门一看,急道,“娘子去了那么久!奴婢正准备出去寻一寻您呢!” “无事,不过是与皇上说话说久了些,郎君呢?”嫤娘笑问。 武嬷嬷老老实实答道,“郎君是晌午出去的,说夜里不必留饭,留门就成……娘子,您饿了罢,奴婢这就去摆饭。” 嫤娘应了一声,先去东屋换了衣裳又净了手,这才出来用了饭。 想着田骁可能要到深夜才回,嫤娘便先歇下了。 半夜时分,她果然被悉悉索索的声音给吵醒。 屋里的光线有些黯淡…… 转头一看,原来屋里根本就没有点灯,倒是从屏风后头泄出了点点灯光,以及……似乎有人在搅拌浴桶里的水似的,有些轻微的哗啦啦的响起。 “二郎?”她轻声喊道。 “嗯,就来。”田骁的声音果然响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他果然从屏风后走出,来到了床前。 嫤娘半眯着眼,见他赤裸着上身,露出了精壮的胸膛,下身穿了条黑色布裤,额头上还绑着块布巾……显见得是刚刚才回来不久,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裳! 她还没开口,就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草药味儿、以及一股子重重的汗味儿。 “你才回来?用过晚饭了嘛?”嫤娘皱眉问道。 “用过了!”田骁心不在焉地说着,收起了帐子,弯下腰,替她解衣。 嫤娘连忙拍掉他的手,嗔怪道,“二郎,你……” “乖!我已经调好了药浴,得紧着时候过去泡泡。”田骁不容置疑地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压制住她的挣扎,然后驾轻就熟地除去了她的衣裳,将她赤条条地抱了起来,走到屏风后头,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了浴桶之中。 嫤娘七手八脚地挣扎着,直到双手抓住了桶沿,这才安静了下来。 水温微烫,但却热得恰到好处。 她闻到了浓浓的药物香气,扒在浴桶旁看向他,问道,“明儿我上朝的时候,万一被人闻到了我身上的药气,怎么办呢?” “……那就说你最近着急上火了,正吃着清心丸在呢!”田骁教她道。 嫤娘点点头。 ——咦?不过一日一夜没见着他,他看起来就像是瘦了一圈似的。 再想想…… 往日他见了赤身裸体的她,早像饿狼一样地扑上来了!哪儿像现在这样,皱眉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二郎,我饿了,还渴!你去外头找武嬷嬷要些吃食过来。”她指使他道。 哼,看他这副样子,她才不相信他已经用过饭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田骁谋划(四十) 田骁果然转身出去。 没过了一会儿,他又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嫤娘扒在桶沿边看了看…… 想来是因为有点儿赶时间,武嬷嬷也没整出太像样的吃食,只有几块涂了酱、还包了点儿炒鸡蛋的烙饼;外加一碗热气腾腾的芽菜汤、三五个晚饭时候吃剩下的、已经冷透了,这会子又被烤得表皮有点儿焦黄的馍馍。 “这热水泡得我发热……没胃口,你给我盛碗芽菜汤,再半个烤馍馍就好。”她看着他笑。 田骁有些无奈。 他又怎么不知,她一会儿说肚子饿、一会又说不想吃了……其实还是担心他。 事实上,他确实忙了整整一天一夜,别说是吃食了,连一口水也没喝过。 夫妻俩就坐在屏风后头,慢慢吃起了东西。 田骁先把托盘搁在小几子上,先出去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回来,然后又端起了托盘,自个儿坐在小杌子上,拿起一块烙饼就吃。 嫤娘将半个馍馍撕成了小块小块的,浸在芽菜汤里,吃完了以后便觉得热得不行,便用两支胳膊儿掩住了自己的胸脯,想从浴桶里站起来。 田骁坐在一旁,手里拿着烙饼,一边吃一边吩咐她,“……坐着!” “不要!热死了!”嫤娘嘟着嘴儿说道。 “乖,至少也要浸一刻钟左右……要是闲热,起来站一会儿再坐下去。”他闲闲地说着,又打量着她的身体。 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激得嫤娘面红红的,不得已,她又被逼回了浴桶里。 嫤娘坐在浴桶里,被热得不行…… 总算是得了田骁的首肯,这才忙不迭地从浴桶里出去了,拿了个半旧的袍子裹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后匆匆逃到了屋里,找出自己的衣裳,赶紧穿上,又找了柄扇子出来,摇了好几下,才总算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田骁笑笑,站在浴桶边,除尽自己的衣物,就着她泡过的残水随便洗了下,也跟着出来了。 看着那副雄壮景象,嫤娘羞得满面通红! 可是…… 田骁朝她走去,却只是搂住了她,狠狠地吻了她一通,然后转过头,气息不稳地又穿好了衣裳。 嫤娘有些发愣。 他穿戴好,抱着她上了床,低声说道,“大约还有个把时辰天亮……你再眯一会儿,我这就去了。明儿我配了药,依旧过来给你药浴。” 嫤娘顿时心疼了起来! “二郎,不如就配了药方子,让他们去抓药就成,何苦让你自个儿来回奔波?”她急道。 田骁笑着摇摇头。 “……我也想看看你。”他轻声说道。 嫤娘一怔。 “乖,闭上眼睛好好睡觉。耶律高十那边,咱们的人已经摸到了他的身边……辽主派给他的差事,有了咱们的人经手,定能想法子让他踩着点儿的回到大京。大约也就是六天以后,所以……到时候你可得瞅准了时机……”田骁一边说,就一边在妻子的额头上印下湿湿热热的吻。 嫤娘用力点头。 “那你赶紧睡……”他吻向她的眼窝。 她不由自主地就闭上了眼睛。 田骁伸出手,在妻子的耳背后轻轻揉捏了一会儿。 嫤娘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 很快,她就陷入了沉睡。 田骁目光沉沉,恋恋不舍地看了妻子一会儿,起身离去。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田骁果然披星戴月地赶回来,替嫤娘准备药浴,同时也将他的计划一点一点地告诉她。 而在这几天里,嫤娘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处,似乎有个硬硬的结块……说话尚不影响,但吃东西的时候,明显影响到吞咽了,虽然也不疼,但吞咽食物的时候还是有点儿不舒服的。 除此之外,她还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质似乎发生了变化。 ——总是变得手足冰冷,但她自己是感觉不到的。是有几次武嬷嬷服侍她洗漱的时候,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手,才惊呼着问娘子是不是着凉了…… 到了最后一日,田骁依旧在半夜潜了回来,先是让她药浴了,然后两人再一次商讨着细节。 “……今儿傍晚时分,耶律高十已经回了大京,想来明儿他得入宫述职。所以明天,应该是个好机会。不过,算不算计这一回,看你……就算明天不成,那也没事儿,咱们后头再找机会就是了,但千万要注意自个儿的安危……” 说着,田骁又交代她道,“总之你放心,明天我也会在现场……别怕。” 嫤娘连连点头。 田骁掏出了一个荷包,将里头的一粒……看上去与寻常药丸并没有什么两样的两粒墨药丸展示给她看,说道,“这两粒,这一粒是闭气丸;这一粒……算了,恐怕我说了你也不认得。总之,这两粒药丸同时服下,便能让人闭气、脉博微到不可闻……再配合这些天我让你浸泡的药浴,应该无人能查出你是假死……” “所以,到时候你可以记着先后顺序,远远地见了耶律高十,马上服药,然后激怒他,但千万别引他动手……咱们不能真正吃亏,跟着,你要用力咳嗽,把喉头的包血块给咳破……记着!若是咳不破那包血块,也不打紧……你用手捏一捏喉头处的肿块,那血块已到了熟透了的地步,很快就会破的……”他耐心细致地交代道。 嫤娘用心记下。 “所以明儿在朝上的时候,你可要小心了,别让人看出你的异样,特别是,小心喉咙里的包血块,千万别提前破了口子……啊,就是提前破了也不打紧,大不了就说这些日子以来,你被耶律高十给烦得不行……以后咱们再设计下一场就是了。”田骁唯恐爱妻的心理压力太大,连忙开导她道。 嫤娘再次点头。 第五百五十七章田骁谋划(四十一) 当天夜里,田骁交代完嫤娘以后,将她抱回床上,然后用手在她心口处的位置按揉了许久……嫤娘后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日一早,嫤娘被武嬷嬷唤醒,起身更衣的时候,被自己心口上的那个红手印给吓了一大跳! 再想想昨儿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田骁似乎一直在自己耳边说着些什么别怕之类的,嫤娘便又安了心,收拾打扮了一番,叫上了那两个侍女,准备上朝去。 临出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武嬷嬷……不由得心中有些歉意。眼前这一别,也不知后面的事儿,田骁是怎么安排的。但她这么一走,想要再见上武嬷嬷一面,恐怕也是好几年以后了。 “我去上朝去,屋里还有一碟子炒香了的胡豆,嬷嬷在家里无事可做,吃着玩罢!”她交代武嬷嬷道。 武嬷嬷应了一声。 嫤娘还是有些不安,便又念叨道,“前儿常平得了一筐老姜,嬷嬷闲时煲煮了水,烫一烫脚也是好的。” 武嬷嬷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嫤娘一凛,连忙笑道,“并没有!今儿日头好,把我先前攒下的皮靴子、皮子大衣拿出来晒晒,兴许哪天就能穿上呢!” 说着,嫤娘连忙了那两个侍女,匆匆离开了。 到了朝上,她果然看到了耶律高十。 嫤娘垂首敛眸,并没有看向耶律高十,只听到他词越激昂地向辽主汇报着这趟办差的顺利……大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意思。 辽主显然也很感兴。 ——耶律高十本就是皇族的一名猛将,可惜卧病在床这些年……如今他大好了,又能为皇族效力,自然是件大大的喜事。 当下,待朝上议完国政以后,辽主便点了耶律高十的名儿,教他一块儿跟去御书房。 方才在朝上的时候,耶律高十满心的喜悦之情,以至于,他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辽主身边的这位女官。 但这会子,他跟在女官的身后,眼前看到的,是丁氏芙妲那纤细婀娜的身段儿和轻盈灵动的走路姿势,鼻子闻到的,是自她身上隐约飘来的微暖淡香…… 耶律高十顿时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之前那游方神医替他医病的时候,就说过,以后他能站起来,但必将失去男性的雄风……他还有些不信,可没料到,神医是真治好了他,而他……也确实失去了男儿雄风。 如今看着眼前女官丁氏芙妲的俏丽背影,再想想她那副端庄美艳的模样儿…… 耶律高十的心底,有些蠢蠢欲动。 一众人回到了御书房,辽主耶律隆绪开始详细问起耶律高十办差的细节。耶律高十一五一十地说道……当然在这其中,他应该有夸大了事实,并没有说出任何底下人有功劳的话,而是把所有的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捞…… 嫤娘有些鄙视,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朝耶律高十的方向飘去。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 因为耶律高十复出以后办的第一件差事,就办得特别漂亮……所以辽主非常高兴,便说要赏赐耶律高十…… 可辽主还没说要赏赐什么给耶律高十的时候,耶律高十突然跪下了。 “启禀我主,我主若认为高十有功……不知,高十可否求我主赏赐一件宝物?”耶律高十出声问道。 辽主兀自高兴,随口问道,“……什么?” “微臣想要丁氏芙妲,求我主赏赐、开恩!”说着,耶律高十轻笑了起来,看向了嫤娘。 嫤娘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个,现在服药……还来得及吗? 御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耶律隆绪也呆了半晌,劝道,“丁氏芙妲是朕的洛克西,便如同朕的半母一般,她的婚事,朕如何能做主?高十万万不可造次!” 这下子,轮到耶律高十吃惊了。 “我主!这丁氏芙妲……不是个女奴吗?您捧她做了女官,她就真以为自己是个飞上了云端的雀鸟?啊……高十知道了,难道说,这丁氏芙妲竟是您的暧床女奴?”耶律高十恍然大悟般地说道。 在这一刻,嫤娘简直悔恨得无以复加! 耶律高十固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是,她却错过了一个这样好的机会!若是她能在辽主面前被活活“气死”,那耶律高十简直就无法翻身了啊!!! 但现在…… 她却已经来不及服药了。 好吧,来不及服药,只能按下性子。这戏,该怎么演,还得怎么演! 那耶律高十虽然“满脸震惊”,却仍跪在辽主的案前。嫤娘阴着一张脸,上前,毫不客气地就狠狠地掌掴了耶律高十一巴掌! “啪!” 御书房里所有的人,包括辽主、耶律高十、其他的大臣、侍女与侍卫们,全都惊呆了。 他们没有想到,素日里温柔和善的丁氏芙妲,动起手来居然如此干净利落! 耶律高十也傻傻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丁氏芙妲。 “耶律高十,朕,就饶了你这一次的无心之失!若有下次,就是太后出面,朕……也不会轻易罢休。”辽主耶律隆绪冷冷地说道。 嫤娘亦定定地看着耶律高十,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带上讥讽、嘲笑和不屑…… 而耶律高十听了辽主的话,先是一愣,继而低下了头颅。 辽主耶律隆绪待皇室一族向来宽厚,私底下还会亲热地叫他十哥,可这会儿却自称为“朕”,可见得,这是要跟自己拉开距离,并且……一定是气狠了! 耶律高十再不敢造次。 可是…… 耶律高十忍不住抬起头,悄悄地看了丁氏芙妲一眼。 想不到,他却从丁氏芙妲的眼里看出了讥讽、嘲笑、轻谩和不屑……的眼神,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似的! 耶律高十喘起了粗气,用阴狠毒辣的眼神恨恨地回瞪了丁氏芙妲一眼。 嫤娘心里顿时一松…… 看来这事儿没完? 那就好! 这也就是说,今天还有是机会的!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脑子里开始迅速地盘算了起来。 第五百五十八章田骁谋划(四十二) 耶律高十的举动让辽主很是不悦。 辽主挥退了耶律高十,然后又找借口留了嫤娘下来,处理其他的公务。 嫤娘心知肚明。 辽主耶律隆绪这是出于保护她的角度出发呢! 又想着今天若是成了事,恐怕日后再难见到这个少年弟子……又想着自己流落于辽国这大半年来,说白了,全仗着耶律隆绪对她的关照,她才一切都顺顺遂遂的。 想到这儿,嫤娘不禁有些难以割舍,拿起了一本佛经,认认真真、耐耐心心地替他讲解了一段佛经,然后又和他说了几个佛理小故事…… 耶律隆绪本来被耶律高十给闹得很生气,把洛克西留下来,也是不希望高十和丁氏芙妲再碰上面,以免节外生枝。 可是,洛克西的表现却让耶律隆绪感到既惊讶、又敬重。 直到有官吏过来呈了折子上来,耶律隆绪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想必耶律高十也早已经回去了吧? “洛克西早些回去歇着吧!”耶律隆绪说道。 嫤娘从命,便要告辞而去。 “洛克西,等一下……”耶律隆绪扬声叫住了嫤娘。 嫤娘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又见他转头对侍从说道,“来人,让查克带上两个侍卫、护送洛克西回去。” 嫤娘连忙朝耶律隆绪行了一礼,这才出了御书房。 站在御书房的门口,嫤娘回过头,看了看已经开始忙碌的耶律隆绪,然后转过身,朝着宫门的方向看了看…… 她将双手交叉,相互拢进了袖筒里,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摸出了藏在袖筒里的荷包,又悉悉索索地将荷包里的那两粒丸药给摸了出来。 也不知为什么…… 喉咙里的那个血块似乎又涨大了些,令她莫名就感觉到有些呼吸不顺、心跳加快。 而且,从御书房到宫门的距离其实并不远,但今天,她却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 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宫门处…… 大约是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所以她很快就看到了宫门外果然有几个男子聚集在一处,其中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瘦高个男人,赫然就是耶律高十! 嫤娘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将攥在右手手心里的那两枚丸药吞入了腹中…… 咽喉处的肿胀与不适,让她皱着眉头,缓缓将丸药咽下。 跟着,她又微微地喘了两口气,待努力调匀了呼吸之后,这才将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了不远处耶律高十的身上。 这时,跟在嫤娘身边的两个侍女也已经看到了耶律高十与他的伴当们。 侍女们和武嬷嬷一样,并不知道田骁为嫤娘所设计的死遁……就在今日。所以,当她们看到了耶律高十以后,很自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中一个侍女便慢下了脚步,准备远远地跟着,要是万一那厮又要为难娘子的话,就马上跑去辽主那里搬救兵。而另一个侍女则小心翼翼地将嫤娘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很快,耶律高十的伴当也看到了嫤娘……于是,一众人不怀好意地聚拢过来,堵在了宫门处。 嫤娘转头看向了辽主身边的头等侍卫查克。 “查克大人,丁氏芙妲只求安身立命,能平安到家就好。”她朝查克说道。 查克将系在腰间的宝刀抱在了胸前,“丁氏大人请放心,查克定会护送大人至府上。” 嫤娘说了声多谢,一众人继续朝前走去。 “站住。”耶律高十懒洋洋地说道。 嫤娘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从耶律高十的身边走过。 耶律高十怒极反笑,“婊子!站住!” 嫤娘已经越过了他,不急不徐地继续朝西附宫走去…… 实际上,她的两手藏在袖子里已经紧紧地捏成了拳头,而且手心里全是汗! ——咦,好像二郎说过,今儿他也会在……那此刻,他就在这儿吗? 虽然不敢四处查看,但嫤娘好歹也心安了一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朝西附宫走去,还特意加快了步子。 “我叫你站住!你聋了?”耶律高十被嫤娘藐视的态度所激怒,怒不可遏地吼道。 嫤娘淡淡地扫了身旁的侍女一眼,问道,“香其娜,我总是听到狗吠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儿?哪儿来的疯狗,难道是要跟咱们做对吗?” 耶律高十卧床养病多年,本就性情偏激、脾气又古怪,而且还敏感自卑……嫤娘这明目张胆的言语挑衅,早已超出了他能够承受的范围。 他被气昏了头! 耶律高十死死地瞪着丁氏芙妲,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 他握紧了拳头,步步逼近…… 查克皱眉,朝耶律高十抱拳说道,“高十大人,查克奉命要送丁氏大人回府,还请您……” 一语未了,耶律高十竟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侍卫首领查克的身上!只见他怒吼了一声,上前就揪住了查克的衣领…… 查克一怔,没料到耶律高十居然敢向自己下手! 说时迟、那时快! 其实凭借耶律高十的力气,根本就不足以放倒辽主手下的头等侍卫。但不知从哪儿悄无声息地飞了块石子儿过来,恰巧击中了查克的膝盖弯儿。 查克闷哼了一下,就着耶律高十的拉扯,踉踉跄跄地摔在了地上,并且人事不省! 众人都愣住了。 查克身边的两个侍卫是因为没有得到首领的命令,所以不知如何是好。而耶律高十的伴当是见到主子放到了宫里的侍卫首领,这就有点儿紧张了,纷纷怼上了护在丁氏芙妲身边的那两个侍卫…… 而嫤娘的两个侍女,落在后头的那一个,已经转身飞跑着朝御书房的方向跑去,搬救兵去了;另一个侍女却护在嫤娘身前,厉声喝道,“我家主子也是朝庭命官!尔等胆敢冒犯?” 嫤娘则紧紧地盯着耶律高十,右手不由自主地就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喉间的那块小小的、硬硬的、有些微隆起的包血块。 第五百五十九章田骁谋划(四十三) 耶律高八冷冷地盯着嫤娘,白多黑少的死鱼眼里泄出了狂怒又奇特的光…… “丁氏芙妲,说,你是自愿跟我走的。”他嘿嘿干笑,似乎还咬牙切齿的。 嫤娘亦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然而嘴角边却露出了讥讽的微笑。 她出身清贵,气质高雅,待人友善的时候,和颜悦色到……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生起气来时,一个眼神也能让人心生寒意……此时想用眼神来激怒耶律高八,只是很明显地摆出个微笑的表情就够了。 微笑么,不过是种很普通的表情罢了。 但落在各人的眼中,却有着不同的看法—— 嫤娘的侍女香其娜觉得自家的主子沉着冷静、临危不惧、又胸有成竹,但是……目前的景况确实很不利啊! 侍卫首领查克的两个部下则认为丁氏芙妲这是在苦笑,遇上了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除了苦笑,还能怎么办? 而耶律高十的伴当们因为人多,也就有了更多的不同看法。 ——丁氏芙妲笑了,是因为她爱上我们高十大人了。 ——她笑,其实是想求和意思呗!估计是想找个台阶下呢。 ——这女人是不是被高十大人吓怕了,疯了才笑…… 耶律高十在众伴当们的起哄之下,朝嫤娘一步一步走去。 “……丁氏芙妲,你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说着,耶律高十就朝着嫤娘探出了手…… 伴在嫤娘身边的侍女很机灵地轻轻将嫤娘拉到了一边…… 但盛怒之中的耶律高十却直接就抓住了侍女,将侍女扔向一旁! 其实这个侍女也懂得一点儿拳脚功夫,但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再次击中了侍女的腿弯,那侍女“哎哟”了一声,摔倒在地……看着倒像是被耶律高十给推倒了一般! 嫤娘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她紧紧地盯着耶律高十,右手紧紧地抚着自己的领口处,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惊吓。 实际上,她也是万分紧张的…… 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捏破喉头的包血块才比较好? “跟我走罢!”耶律高十桀桀怪笑,“还是说,你想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看着你在我身下承欢?” 这粗俗的言辞,令嫤娘顿时勃然大怒! 她想也不想的就一巴掌又朝耶律高十扇了过去…… 可这一回,耶律高十却已有觉察,伸手抓住了她高扬的胳膊。 嫤娘看着这个阴鸷凶狠的男子,一心想要激怒他,想起他方才不堪的言语,以及田骁曾经告诉过她,说耶律高十此人不举…… 她面含讥讽,用轻到只有两个人才可以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你?你成吗?你根本就不是男人!” 耶律高十果然被气得失去了心智! 他狂怒的吼叫了一声,似乎想要证明自己的男儿雄风似的,一手就朝嫤娘的领口处探过来,也不知是想揪住她的衣领子呢,还是想撕毁她的衣领子。 嫤娘只觉得自己的腿弯微微一疼…… 她立刻明白过来,田骁就在这附近!并且这是他的提醒——时机已到! “啊!!!” 嫤娘立刻惨叫了一声,又惊呼道,“耶律高十,你……” 她狠狠心,左手一用力、同时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嫤娘听到了“卟”的一声轻微响动,跟着就是一股腥甜涌上了喉头…… 毫无征兆的,一大口鲜血就从她嘴里喷出! 嫤娘开始觉得头晕、脑涨……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倒在了地上。 她开始看不清,只听到了侍女香其娜凄厉尖锐的呼救声…… 嫤娘抽搐着又呕了几口鲜血,缓缓闭上眼睛。 ** 众人都惊呆了。 耶律高十也有些犯傻…… ——他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揪了下丁氏芙妲的衣领子?然后丁氏芙妲就倒地上了,还呕了血…… 这女人…… 她是装的吧? 耶律高十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丁氏芙妲,虚抬脚尖,想踢踢她,看看她是不是真死了。 不料,丁氏芙妲的侍女突然哀嚎了一声,拼命地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丁氏芙妲的身前。 这时,已经有人去报知了武嬷嬷。 武嬷嬷急匆匆地赶过来,看到的,正是自家主子倒在血泊之中,而耶律高十正抬腿朝自家主子踢去,侍女香其娜正尖叫着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止耶律高十…… 在那一刻,武嬷嬷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娘子会倒在血泊之中? 香其娜已经看到了武嬷嬷,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尖叫着嚷道,“嬷嬷!嬷嬷!他,他……他……他把我们主子,打,打死了!” 武嬷嬷脸一沉,急急地走了过去,原本想喝斥香其娜一顿,让她闭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的。 可当她跪在嫤娘身边,喊了几声“公主”,见嫤娘毫无反应,且胸襟处与嘴边,鲜血淋淋的,脸色也惨白得不像话!她顿觉不妙,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嫤娘的鼻下探了探…… “啊!” 武嬷嬷无力地跌坐于地,两只眼睛瞬间放空! 娘子她,她…… 她已经没了鼻息!!! 这,这…… 这怎么可能? 早上出门的时候,娘子还和她说了好多话,说让她吃胡豆,还让她把皮靴子拿出来晒晒……怎么这才一转眼的功夫,娘子……她就没了? 这,这让她如何向郎君交代?家中的夫人、郎主、还有小郎君和小娘子…… 她如何对得起主子们!!! “嬷嬷?嬷嬷……”侍女香其娜见了武嬷嬷的举动,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不由得更加害怕起来,只惊慌失措地喊着武嬷嬷。 “她,真的死了?”耶律高十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丁氏芙妲是诈死吧?意在拖延时间?先前落在后头的那个侍女,是不是跑去搬救兵去了? 武嬷嬷突然转过头,恨恨地瞪着耶律高十。 “啊……”老妇人突然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怒吼,上前抱住了耶律高十那只已经高高抬起、正准备去踢一踢嫤娘的脚,然后狠狠地一口就咬了下去! “啊!!!” 耶律高十发出了惨叫声。 #####本文已临近完结,所以更新会有点慢,请见谅哦! 第五百六十章田骁谋划(四十四) 耶律隆绪听说洛克西出事了,心中暗叫不好,急急地赶了宫门处。 宫门处围聚了一大堆的人…… 走进了一看,只见洛克西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满身都是鲜血,一动也不动地被个侍女抱在怀里,侍女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了。 “住手!快住手,这是怎么了?”辽主着急地问道。 这时,嫤娘的另外一个侍女胡加木尖叫着朝嫤娘扑了过去,又追问香其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侍女急得快要疯了,你哭我也哭,你尖叫我也尖叫的,场面完全失控,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辽主说了些什么。 而另外一边,早前一直跟在洛克西身边的那个、年纪稍长些的武嬷嬷,此刻正抱住了耶律高十的腿,还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腿…… 耶律高十吃痛,举起拳头就朝那老嬷嬷砸去;而耶律高十的伴当们为了要让那武嬷嬷松口,也纷纷开始踢打武嬷嬷,可武嬷嬷就是一口咬定,死活也不撒手! 这时,常平、六虎和无荆也闻讯赶到…… ——他们几个却是知情的。 六虎直接就用僮语问起了武嬷嬷,说到底怎么了。 侍女香其娜开始哭着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等香其娜哭哭啼啼地说完,那边武嬷嬷终于咬掉了耶律高十腿上连裤子带布料的一块血肉…… 耶律高十惨叫了一声,一腿踹飞了武嬷嬷,武嬷嬷“卟”的一声喷出了一血,阴狠地盯着耶律高十,嘴里嘣出了一溜说得又急又快地僮语。 众人自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可六虎、无荆和常平却齐齐喝了一声,“不可!”,“使不得……”,“且慢!” 众人又是一愣! 这时,只见武嬷嬷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然后突然朝着耶律高十冲了过去…… 耶律高十的伴当们急忙上前阻止! 武嬷嬷又用僮语厉声吼了一句什么…… 六虎、无荆和常平连忙亮出了身边的兵器,只见三人动作利落地将那些伴当们一格、再一挡…… 武嬷嬷已经蹿上前去,用自己的胳膊肘儿勒住了耶律高十的脖子,哭着喊了一声,“主子死了……大伙儿替她报了仇,以死谢罪罢!” 这一回,她说的是汉语,所以众人都听懂了。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丁氏芙妲的身上。 两个侍女将丁氏芙妲的尸身抱在怀里,嘤嘤地哭着,六神无主。 “快!快……传御医!”辽主大吼了一声。 自有侍卫飞奔着跑了。 辽主朝着嫤娘,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蹲在嫤娘的“尸身”旁,眼睛紧紧地盯着洛克西惨白却又熟悉的面庞,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这才将手指探到了她的鼻端。 半晌,辽主突然跌坐于地,脸色瞬间惨白。 “高十!你,你……难道,你真的……”辽主不可思议地瞪着耶律高十。 耶律高十连忙辩解道,“不关我的事,我就是……我就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我主,你看……这个疯婆子咬了我一块肉下来……好痛!” 辽主怒道,“你只是推了她一下?洛克西是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你为什么要推她?” 耶律高十有些发愣。 这时,萧太后、韩德让、耶律休哥、耶律高八等人亦闻信匆匆赶到。 几个御医也拎着救治箱跟了过来。 辽主闭了闭眼,站起身、让开了位置,吩咐那两个御医道,“……想法子救活洛克西!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洛克西救活!!!” 少年的情绪也有些失控。 他不能想像,刚刚才跟他分开了半刻钟不到、明明受了委屈、却还要语笑盈盈地劝他别往心里去、不要太在意旁人妄语的洛克西,那个学识渊博、命运坎坷的洛克西,那个聪慧绝伦、过目不忘,只费了一两个月的功夫就把契丹语学得通透的洛克西,以及那个温柔善良、待人和气的洛克西…… “这,这……丁氏芙妲?”耶律高八也发出了一声怒吼,冲上了前去。 侍卫们拉住了他,不让他打扰御医们替丁氏芙妲的诊治。 只是…… 那两个御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两人轮流着替嫤娘试脉博、探鼻息什么的,最终,两人均面露难色。 “启禀皇上……”御医欲言又止,可这么多人看着,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丁氏她,她……确实已经断了气……” “啊!!!” “胡说!不可能!” 御医话音一落,众人纷纷惊呼了起来。 六虎他们被吓了一跳,收到了兵刃,急急奔到了自家主子跟前,轮番探了探主子的鼻息…… 而耶律高八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要查看丁氏芙妲的情况,奈何那两个侍女却因为伤害自家主子的,就是此人的亲弟弟,故此对他十分仇视!两个侍女恨恨地瞪着他,不允许他靠近…… 那边,制住了耶律高十的武嬷嬷听到了御医的话以后,更是急怒攻心,愈发用力地勒住了耶律高十的脖子,大有想把耶律高十活活勒死的打算…… 耶律休哥到底心疼小儿子,见小儿子已经翻起了白眼,连忙让人前去制止武嬷嬷。 六虎也用僮语怒吼了几句。 武嬷嬷听了,整个人软倒在地,先是目光呆滞地发了一会儿的愣,然后嚎吻大哭了起来。 耶律高十猛然地咳起嗽来。 当初嫤娘领着众人去了辽营时,便指认六虎为安南将军。于是,六虎缓缓出列,无荆与常平随在六虎身后…… 六虎走到了辽主和萧太后身边,跪下了。 “安南国骠骑大将军阮六虎,恳请贵国国主将杀害我国芙妲公主的凶手……绳之于法!”六虎用带着明显异域口音的汉语,一字一句地说道,“否则……我等定要亲手为公主殿下报仇、血恨!” 辽人们大多都认识这几位勇者,也都认可这几位勇士…… 而耶律高十常年卧病在床,虽然最近病愈了,但恐怕并不是这几人的对手。 更何况,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作者是个热爱生活、热爱美食,脾气好、时不时犯点儿迷糊的温柔胖子,请大家关注我的微博“爱古风的华雪慈”,谢谢^_^ 第五百六十一章田骁谋划(四十五) 耶律高十狂笑了起来,“……就凭你们?哈哈!哈哈……不过是几个听命于一个妇人的下贱人等,居然也敢口出妄言……” 众人都皱起了眉头。 六虎等人站起身,手扶刀柄,转身怒视着他。 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武嬷嬷怒吼了一声,再次冲了上去! 武嬷嬷当然身手不错,但她也并没有展露出什么拳脚功夫。她只是怒极失控,凭着本能便冲了过去,一头撞在了耶律高十的胸膛上! 两人滚成了一团…… 耶律高十吃痛,一巴掌呼了过去,武嬷嬷再顾不得什么避男女之嫌,跨坐在耶律高十的身上就开始一拳一拳地砸了过去! 武嬷嬷早先被耶律高十的伴当们胖揍了一顿,早就已经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了。 这会子,她将一双眼珠子瞪得就快要跌出眼眶了!而且还满面血污、因为愤怒,她紧紧地咬着牙……让人见了,只觉得此人面目狰狞而且赤目獠牙的,简直如地狱罗刹一般可怕! 众人一时之间都反应不过来,就那么傻站着,任由武嬷嬷一拳接着一拳击向耶律高十的头、面部,倒是耶律高十先受不了了。 起先他还有些恼怒,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连个老太婆也打不过……可他躲也躲不了,打又打不过,最后痛得受不了,只得放声大喊,“父汗!大哥……救,救我……” 耶律高八急奔了过去…… 无荆冷冷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无荆曾经打败过了耶律高八。 耶律高八无奈,“……此事自有圣裁,你们这是何必?我们耶律氏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们放过了我兄弟,我们兄弟也不会跑了……” “啊!!!”耶律高十发出了一声极其惨烈的吼叫。 众人扭头一看…… 武嬷嬷已经被耶律高十死命的一踹而滚到了一旁,不再动弹了……看样子,是晕了过去。 再看看耶律高十,这一回,武嬷嬷活生生地咬掉了他脖子上连皮带血的一块肉! 所以耶律高十被痛得满地翻滚…… 耶律休哥忍不住过了,奔过去看了看儿子的伤势,他想骂人,却又有些顾虑辽主对丁氏芙妲的态度,而且如今丁氏芙妲已经死了,对方的奴仆为了护主而伤了高十……这笔帐不能算啊,一算,哪儿哪儿都是高十吃亏。 于是,耶律休哥跪在了辽主耶律隆绪的跟前,“启禀我主,小儿无状,老臣自会带了他回去,好生管教一二……老臣这就告辞了。” 其实耶律休哥是可以体会到辽主的愤怒心情的。 但为了保住儿子,这时不得不倚老卖老了! 一说完,耶律休哥就示意伴当们把高十抬了起来,匆匆朝宫门外而去。 这时,韩德让走到了丁氏芙妲的身边,蹲下,取过了她的手腕,听了一会儿的脉;然后又探了探的鼻息,还将手放在她的颈部停留了一会儿。 他蹲在地上,看向萧太后,摇了摇头。 萧太后立刻转头看向儿子耶律隆绪。 耶律隆绪别过脸去,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十分激动。 这时,常平突然用僮语对六虎说了几句话。 六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对辽主说道,“皇上,我等……要为公主殿下办一场法事……然后,我们要……护送公主回国……” 武嬷嬷此时正悠悠醒转,一听到六虎的话,便愤怒地用僮语大喊大叫了起来! ——很显然,武嬷嬷非常不满意六虎的决定? 六虎也冲着武嬷嬷用僮语回应了几句…… 武嬷嬷不说话了,她用两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常平和无荆笔直地站立着,单手扶着刀柄,目光冷骏,还咬紧了腮帮子,一声也不吭的。 好半天,辽主才点头说道,“好,朕准了……朕会请了大法师过来,给洛克西做场法事……” “皇上!”六虎打断了辽主的话,认真说道,“芙妲殿下,是我们安南国的公主!就算是做法事,那也是……我们自己替她做一场我们安南摩教的法事!” 耶律隆绪一呆,无力地说道,“……准。” “那么,依我们摩教长生天的规矩,公主殿下既然是死于恶人之手,那么……就我等做为公主殿下的随丛,也必要手刃仇人,才能慰藉公主的在天之灵!” “这……”耶律隆绪面露难色。 洛克西固然是他最最尊敬的贤者之一,但耶律高十却也是他的堂兄,以前他小的时候,那会儿高十也还没受伤,堂兄弟几个还一直在块儿玩…… 这时,韩德让出面调停,“阮将军,芙妲公主一向和善……依我之见,还是先安置芙妲公主吧,总让她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六虎看向辽主,朗声说道,“我等护卫了公主十数年,到如今……也罢,先料理了公主的后事再说,但是,害了我家公主的恶人,我等……绝不放过!” 武嬷嬷和那两个侍女已经哭成了一团。 这时,耶律休哥的亲兵匆匆而至,跑到了耶律高八的跟前,小声说道,“大郎君,二郎君止不住血……看着像是不好了,府里找了两个郎中去看,都说救不了……郎主的意思,让您先请动一下韩大人……” 耶律高八转头看向了韩德让。 “报应!报应……”武嬷嬷已经耳尖地听到了,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哭了起来,“主子!主子……主子你可听到了?嬷嬷替你报仇了!你活过来,活过来啊……” 六虎也转头看向了韩德让。 韩德让顿时有些踌躇。 六虎冷冷地说道,“……那是恶人的下场,是天要收他!谁去医他,就是反了长生天!贤祖布洛陀绝不会原谅帮凶者,而我们……也誓必要” 韩德让忍不住就想起了……丁氏芙妲也曾经想方设法地想要救下他的妻子张氏,虽然到了最后,也是丁氏芙妲螳臂挡车、一厢情愿的想法,也并没有救下张氏,但在当时,他是下定过决心,一定要报答丁氏芙妲的。 可现在,丁氏芙妲都已经死了…… “高八,你不必说了,我本就欠了丁氏芙妲的,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帮你,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神医。”韩德让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高十做的事,就让他自己承担后果吧!” 说完,韩德让转身就走。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手无寸铁又怯懦孱弱的张氏竟无端香消玉殒在耶律高八的手里…… 韩德让只觉得一股恨意涌上了心头。 他突然转过身,看着耶律高八,低声问道,“倒是你……耶律高八,你的亲弟弟杀死了你最喜欢的女人……你当如何?” 耶律高八紧握双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五百六十二章西行(一) 嫤娘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 她茫然地睁眼看了许久,终是什么也看不清。似乎有人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但她完全听不清楚,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开口问问,这是怎么了?她到底是生、还是死?可最终,她也只是叹息了几声而已。 醒醒睡睡,她偶尔会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被渡入了她的嘴里。 她本能的、急切地吞咽着那温热的流质液体…… 温柔亲切的低语声音再次响起,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安静,永无止境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嫤娘只觉得天地之间似乎有如地动山摇一般的动静,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一样。 她猛烈地咳起嗽来。 有人急切地呼喊着…… 突然,她落入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嫤娘,嫤娘?你可还好?”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郎……” 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剧痛无比! “嫤娘,嫤娘……你,你总算是醒了,快,快睁开眼睛看看我!”田骁急切呼唤道。 嫤娘喘了半天的气才喘匀了,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缝儿…… 强烈的光亮令她无法睁开眼睛,所以她挣扎了一会儿又闭上了。试了好长时间,她才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田骁。 他瘦得吓人。 连面颊都深深地陷了进去,下巴处又重新蓄起了浓密的络腮胡子……只有两只眼睛隐约有些通红,似乎还泛着泪光? “二郎……”她朝他笑了笑,伸出手…… 她根本就没有力气。 田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来回摩梭着。 “你,你……瘦了。”她看着他,轻轻地笑。 可他却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嫤娘只清醒了一会儿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是从这天起,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完全陷入沉睡,也会有片刻的清醒。趁着她清醒的时候,田骁会抓紧时间让她服药,又喂她吃东西。 慢慢的,嫤娘终于恢复了。 她这才知道,其实田骁已经带着她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眼下,他们就跟着一支波斯商队,自大京出发,往波斯而去。当然,这支商队会在中途中转,到时候田骁他们会在中转地与其他打前站的伴当们汇合,再跟上别的商队赶往西夏。 听说自己已经在西去的路上昏睡了十几日,嫤娘瞪大了眼睛,不依道,“……你怎么才把我叫醒呢!这一路上我都睡着过来的,多亏啊……多少好风光没能看到呢!” 看着她嘟着的小嘴儿,田骁失笑,却又有些心有余悸。 ——那几样诈死的药物极霸道,饶是嫤娘也算得上体质强健的,但还是被那药物的后劲给折腾得…… 田骁心疼得无以复加,暗自想道,以后再不会给她这样以身犯险的机会了!他宁愿自己披荆斩棘、浴血战场,也不想再看到她有事。 可是,他却听到了她的抱怨…… 她抱怨他为什么让她沉睡了这么久,以至于耽误了她欣赏沿途美景? 田骁有些无语。 但他的心,却渐渐变得柔软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妻子! 无论置身于何种境地,她从不曾真正抱怨过。她就是一株柔弱的蒲草,当她陪着他站在高处时,从面上看,她能随波遂流,放下身段任尔东南西北风的吹拂,却牢牢立足于他的身畔,从不曾退却过。当她陪着他步入低谷之时,她努力挺直腰杆,用柔弱地力量支撑着他所有的信念……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无任他、或她……沦落到何种境地。 田骁突然将嫤娘拥入了怀中。 他轻轻地抚着瘦成了一把枯骨的她,情绪有些激动,气息也有些哽咽。 她感应到了。 所以她乖乖地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的。 诶,愈往西去、时光也愈发的寒凉……虽然说,他在马车厢里铺了厚厚的十几层棉褥子,还有厚实密软的兽皮什么的,但还是靠在他的怀里比较舒服。 嫤娘在他怀里蹭了蹭,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傍晚,日落时分,商队停下来打尖。 田氏伴当们快手快脚地生起了篝火,有人把为嫤娘专设的一把躺椅搬了出来,还有几扇阔页屏风什么的,再往屏风上搭个简易的蓑棚顶,半间背风又朝着篝火的“屋子”就搭好了。 田骁将妻子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把她放在了躺椅上。 特意从定州赶过来侍候主子的两位嬷嬷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一个嬷嬷拿着小薄被子和靠垫出来,替嫤娘张罗着的半躺着,又帮她盖上了薄毯子;另一个嬷嬷则去另外一辆专用马车上端了一个小砂锅过来…… 这次除了真正要运回家中的各类皮货、漠北特产等等,田骁还特意拨出了三辆马车来给妻子装东西,一个就是专门用来盛放这些临时家具的,一个是堆放给她用的药物、食补之物与衣裳、被褥等等,还有一辆马车则是嫤娘的移动“厨房”,车上放着四五个小炭炉,煨着要供她吃喝的开水、汤药、粥品、甜汤以及肉汤等等。 此时,韦嬷嬷端过来的,就是用砂锅炖的天麻乳鸽汤。 汤炖久了,只剩下了半碗,浓白的汤汁透出了奇异的药香与肉香味儿…… 可嫤娘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天,这会子一点儿食欲也无,便摇头不肯吃。她见田骁去一旁忙碌去了,便面朝着篝火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这才示意崔嬷嬷过来扶住了自己,然后两人围着篝火慢慢地走了几圈。 直到有些微微地喘气,后背处也似乎有些出汗,这才停了下来,吩咐嬷嬷打了点热水过来,给她擦擦背,也洗把脸、净净手。 第五百六十三章西行(二) 等田骁巡视完那边,回到了嫤娘这边时,她才吩咐嬷嬷们去拿了吃食过来,要与他一块儿吃。 田骁皱眉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吃,何苦等着我?” “我又不饿!”她抿着嘴儿笑。 田骁无奈。 老实讲,这在路上开的伙食,其实比起嫤娘在大京西附宫里开的伙食,好得简直不是一点半点! 这还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呢!两个嬷嬷为主子们准备的晚饭,是一摞烙饼、一小盆米饭、半只烤羊羔、一整个儿的甜瓜、以及嬷嬷们为了迎合自家娘子的口味,还整了个……将清炖羊羔肉给撕得碎碎的,然后拌上了炒香的芝麻粒儿和野菜酱的菜。 嫤娘胃口大开。 她好久都没好好吃过一顿米饭了。 这会子,有饭有菜、有汤有肉……而且她刚才还稍微走动了一下,已经活动开了,所以已经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她捧着饭碗,将手撕羊羔肉连着酱汁,一块儿浇在饭上,扒着米饭吃得喷香。 田骁见她胃口好,十分高兴,便只撕了块烤羊肉下来,慢慢地吃。 嫤娘一口气扒了两碗饭,又饮了两碗天麻乳鸽汤……吃得有点儿撑,便不理会田骁,依旧喊了嬷嬷过来扶住了自己,又围着篝火散起步来。 田骁将她吃剩下的食物尽数一扫而光,只除了那个甜瓜。 这些日子以来,因着她的身体情况,田骁也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这会子见她慢慢恢复了,他也卸去了心理包袱…… 待他吃完,嫤娘也已经走了好几圈,觉得有些微微气喘,这才停了下来,叫嬷嬷切甜瓜吃。 嫤娘坐在躺椅上,捧着盛了瓜片的小碟子,用银签子戳着吃。 田骁陪在她身旁……他不大爱吃瓜果,不过怕她吃多了伤胃,便从她碟子里夺了几片过去,塞在嘴里大嚼特嚼了起来。 嫤娘白了他一眼,不乐意了。 “……嬷嬷片了这么多出来,你吃那边的!这甜瓜真甜!”她朝那边呶呶嘴。 嬷嬷片了一大盘子的甜瓜放在那边呢! 田骁又从她的小碟子里夺去了几片甜瓜,嚼嚼吃了,说道,“……你服着药在,且脾虚胃寒,不能吃太多生冷……” 嫤娘有些不高兴,但她也不会和自己的健康过不去,只得嘟着嘴儿不吃了,又吩咐嬷嬷,“嬷嬷你们下去用饭吧,这盘子甜瓜端下去,大伙儿分着吃吃,尝尝味儿也好。” 待嬷嬷们走了,她才问田骁,“大京里的事,到底怎么样了?武嬷嬷和常平他们……可还好?” 田骁知她还惦记着先前与她作伴的那些个伴当,便将她诈死以后的事儿一一说来。 ——丁氏芙妲死后,武嬷嬷发了狂,竟活活将耶律高十咬死!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立场去指责武嬷嬷……就算是耶律高十的父兄,最后也没有为难武嬷嬷。 不过,耶律休哥虽然没有问责武嬷嬷,却曾经亲自去求了韩德让,想请他去医治耶律高十,却遭到了韩德让的拒绝…… 耶律家与韩家都是辽国的肱骨之臣,然而这两家之间的恩怨却难以理清:耶律高八杀了韩德让的妻子,韩德让又对耶律高十见死不救……而又因为丁氏芙妲的原因,韩德让知道了妻子张氏之死,其实与萧太后有关…… 而又因为田骁的后手,令韩德让在大京众权贵间的威信严重下滑。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光是重拾声誉与威严,就能让韩德让颇费心思。再加上他还要帮着辽主处置吐浑、于阗、党项、回鹘、女真等异族事务,应该在短期内也没空多管宋国的事。 这趟浑水搅的…… 连嫤娘听着都觉得替韩德让觉得焦头烂额的。 看着她啧啧摇头、一副牙疼模样儿,田骁微微一笑,继续接着往下说。 ——丁氏芙妲死后,六虎他们坚持要用摩教的长生天仪式来为丁氏芙妲送葬。而辽主在确定了丁氏芙妲的死以后,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便同意了六虎他们的要求。 所以,六虎他们护送着丁氏芙妲的“尸身”去了大京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之上,“停尸”三天,将“她”火化了,然后捧着骨灰前去向辽主复命,说要带上丁氏芙妲的骨灰,回国安葬。 辽主自然是同意的,还派了个使者,以及一众侍卫,陪伴六虎他们,一起护送着丁氏芙妲的“骨灰”回归安南国。 嫤娘听得津津有味,问道,“那你们在是哪儿把我换了下来的?” 田骁道,“刚一出京就换了……只那药霸道得紧,唉……” 嫤娘不爱看、也不爱听他流露出半分悔恨的模样儿,连忙又问,“那,六虎和武嬷嬷她们,真的已经启程了么?” 田骁笑道,“只要他们踏中了宋国,还怕什么!” 嫤娘又追问道,“那武嬷嬷可知道了……我还活着的事儿?” “嗯,我吩咐过常平,只要他们一踏入大宋国境,就可以把真相告诉武嬷嬷,如今算来,他们也应该已经走了十日了,大约再过几天就能越来易州河,抵达咱们的地盘儿上了……” 嫤娘念了一声佛号。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叹息道,“走得太匆忙,还呆在大京的时候,也不曾有空去看看张丽娘……二郎,她还好么?” 田骁但笑不语。 张氏? 她自然还活着,田骁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了她的鸩酒之毒,又怎会轻易弃了这颗棋子?安顿好张氏之后,他又命皇城司的人假扮好心人,编出了一套骗人的谎言……教她日夜憎恨韩德让与萧太后…… 田骁临行时,曾经千万交代皇城司大京机要处的人:将来若有一天,韩德让与萧太后之间的误会消除了、且还生出了想要对付宋国之心时,那么张氏就是最好的、离间萧太后与韩德让的最佳人选! 不过,此事已与嫤娘无关,还是别让她知道那么多的乱七八糟的事了吧! 第五百六十四章西行(三) 嫤娘渐渐习惯了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过上一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吃吃喝喝睡睡,还是吃吃喝喝睡睡的生活。 准确说来,是因为她的身子好了好些。 在嬷嬷们服侍她洗漱的时候,她也曾从盛着清水的木盆里看到过……瘦得和活死人没什么两样的自己。 于是,她努力配合田骁,即使因为旅途的车马劳顿,令她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尽可能的吃吃吃、喝喝喝,再加上力所能及的做些运动……比如说,趁着停车休整的时候散散步、或是趁着车队行进之时,躺在铺了厚厚垫子的车厢里做些抬腿、扭腰、甩手或者转脖子的动作…… 旅途多是寂寞无聊的。 外头的景色不能说不好看…… 甚至可以说,那壮阔大气到一眼看不到边的大草原,既让人观之心生敬畏,又有种海阔天空任吾翱翔的激荡心神,而不得不感叹世间俗事实在太过纷杂凡扰,倒不如那自由自在高高飘在天空中的云朵,或是低低飞于天际的潇洒行于世间的大雁。 这样的景色,不但一眼望不到边,而且嫤娘跟着商队一连走了个把月,商队竟仍然行走在辽国的地界之内…… 看着百十里都是荒芜的无人之境,嫤娘不得不感叹辽国宽广的地域,却也不得不惋惜贫瘠的土气、过于严酷的天气,使辽人无法耕种,只能靠着养牲畜、以四海为家而奔波、流浪。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嫤娘的身体已经痊愈。接下来,田骁给她开的方子全部变成了食疗食补的。 嫤娘是来者不拒。 很快,她就恢复得该苗条的苗条、该丰腴的丰腴了! 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嫤娘又开始让田骁给自己调配了些消斑祛除疤痕的药膏子,每天躲在车厢里一边敷脸、一边锻炼腰腿什么的,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当她精神再好一点的时候,就开始管事儿了。 她们这支大商队由数支小商队结伴而成,田骁的队伍有七八十人,上百辆马车,属于商队里比较大的势力了。 所以田骁与其他几支大商队一起,承担起了应当承担的责任。每当商队决定停留下来安寨扎营的时候,田骁就会领着伴当们骑着马儿在附近巡视,有时候还会顺便猎些猎物回来…… 在这个时候,嫤娘就会留在队伍里,管着伴当们的衣食住行,又教人跟着其他的商队一块儿去打了水回来,再教嬷嬷们煮了开水,烧了茶水让伴当们喝喝。再根据食物储备来决定今天的伙食如何…… 除此之外,嫤娘最最喜欢的,就是和其他商队里的商人们以物易物。 当她身子好了以后,田骁便给了她一个帐本。所以她很清楚自家的商队里都有些什么……她还暗自吐槽过,心想田骁是不是想把大京给搬空啊!什么紫貂皮、白狐皮、黑熊皮等等,都是几百件的!波斯国的珠宝和各种精美的首饰……就更不用说了! 总之,在自家的一百多辆马车里,除了供车队补给的物资以外,几乎所有的马车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甚至就连伴当们的随身包袱里,也塞满了细软之物。 旅途是寂寞无聊的,所以嫤娘也认识了几个商队里的女眷——这些女眷多是回鹘女子,年纪都和嫤娘差不多,性格泼辣又能干。虽然她们大多不识字,可算起帐却连嫤娘也觉得佩服!而且她们还懂得好些语言,也随着父兄、丈夫儿子们去过好多地方…… 所以嫤娘喜欢和她们聊天,可以听她们说起很多很多带有异域色彩的故事。 混得熟了,嫤娘开始和她们以物易物起来。 这些女子个个都是算帐好手,偏偏嫤娘却仗着自家夫君丰厚的腰包,毫不吝啬地换了些质地上好的皮毛出去,又换了好些精奇特的首饰回来…… 渐渐的,商队里的人都知道宇文夫人(嫤娘的假名)是个大方人,一来众人感念她的丈夫宇文先生对自己这个小商队的照拂,二来,确实大家同在大京收购皮子的时候,因为被个神秘客商将大京现存的大部分皮子给买空了……于是这一趟,其实很多小商队都没能淘换到什么好皮子。 所以,大家都爱折价,和宇文夫人交换货物。 就这样,当商队行到辽国与西夏交界的白达旦部时,嫤娘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白达旦部也是商队在辽国境内最后一个落脚点和交易点,到了这儿以后,田骁他们就要与大商队分道扬镳了。田骁要转向西夏,而其他的商队,大部分会沿边境线继续朝回鹘、黑汗而去,最终抵达波斯。 白达旦部是个镇子,和所有的辽国大型乡镇并没有什么区别。 田骁他们去换了通关文书…… 依例,商队是不是进城的,但辽国官府会在城外划定一个区域出来,供商队休养、也允许摆摊售卖商品。与此同时,当地的老百姓们也会拿赶些牛羊或者麦子谷子,以及瓜果蔬菜来,卖与商队做补给。 嫤娘也兴致勃勃地领着两个嬷嬷逛去了。 其实老百姓们拿出来摆卖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嫤娘就是馋新鲜的瓜果蔬菜什么的……馋得不行!所以她专往角落里走,买了好些野菜和禽蛋之类的。 这镇子也小,听说有人卖野菜和禽蛋也能卖出好价钱来,老百姓们立刻齐齐上阵,挖野菜的、骑马跑十几里来回去捡大白菌的…… 嫤娘让嬷嬷们交代了几个当地的小孩子,告诉他们,今天日落之前无论能送多少野菜和菌子过来的,她统统都收。 结果到了日落时分,嫤娘看着自家营地里堆成了小山一般的野菜和菌子,喜得合不拢嘴。只是,野菜实在稀少,倒是因为前几天可能刚下过雨,所以送大白菌过来的人特别多! 她先是去找田骁,让他认认这些菌子能不能吃,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就开始领着嬷嬷和伴当们开始准备起晚饭来。 除了烙饼以外,羊肉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另外就是今天才收回来大白菌被嫤娘她们做成了烤大白菌、大白菌炖羊骨汤、牛油煎大白菌…… 虽说伴当们的伙食一直都挺不错的,可他们也确实很久都没能好好吃上一顿菜了。当下,伴当们喜笑颜开的,快活得好像过年一样。 见今儿自家营地里的菜式多,而且肯定吃不完,嫤娘使了嬷嬷们去,请了平日里要好的几位夫人领着孩子们一块儿过来用饭。 第五百六十五章西行(四) 不大一会儿,与嫤娘要好的几位夫人们果然带着孩子们过来了。 当然,人家也不是空着手来的。 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宇文夫人(嫤娘)有钱,又不爱计较,所以拿来的,大都是自家准备的、比较有特色的干粮。 有风干的沙椰枣、颗颗都有红枣那么大的马奶子葡萄干、蜜糖渍的牛肉干、以及茶叶、一些干果子制成的蜜饯等等。 嫤娘很高兴地收下了众人的礼物,也请众人吃自家现做的新鲜烤羊肉,大白菌什么的。 营地里因为多了女人和孩子们,就显得格外热闹了起来。 其实北起大京、西至波斯……走完一整趟,至少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对于正常的商队来说,在路上的时间其实是苦不堪言的。缺水少食、无医无药是商队最大的敌人,而且每每一支商队所携带的马匹,马车等等,用来驮货的只占小半,大多数都是在驮着商队自己的消耗和补给…… 所以没有哪支商队像宇文夫人的商队一样,出来就跟玩似的!其他的商队是天天啃干粮,而且还是按份发放的;可宇文夫人的商队却顿顿有肉吃!一遇到乡村小镇什么的,伙食还更好! 众人用过丰盛的晚餐,夫人们索性又让自己的孩子们出来表演跳舞节目,又或是聊天什么的。 不得不说,这些小小的孩子们,或者大字不识,可这些异族人,无论男女老幼,似乎都是天生的舞者!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只要有人一拉响马头琴,或者吹个木笛什么的,他们都会忍不住翩翩起舞…… 这会子虽然没有乐器,可夫人们以击掌为节奏,立刻就有人唱起了极富异域风情的小调儿,小男孩、小女孩们立刻开始扭动身躯,舞姿还特别灵巧好看,喜得嫤娘和什么似的! 直到这些夫人们的家人寻来了,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与宇文夫人告别,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一个叫做阿依慕的回鹘女子,家里的商队也与嫤娘的商队规模差不多,所以她与嫤娘关系好些,当下再向嫤娘告别要回自己家的营地上时,就扣住了嫤娘的手,还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 嫤娘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跟着阿依慕走了一小段路。 阿依慕用细如蚊蚋一般的声音说道,“你啊……要小心别在有心人面前露富……有的人,他可是土匪出身!” 嫤娘一怔。 阿依慕已经笑了起来,“好啦,你不必送我啦,你也早些回吧!你们是明儿一早离开吗?” 嫤娘亦笑道,“这要看我们当家的怎么说!今儿你能来,真是让我感到莫大的荣幸……如果明天我们真要往南走,我再去向你道别!” 阿依慕点头离去。 嫤娘含着笑意也回到了自家的营地。 方才嫤娘宴请女眷,田骁便与伴当们避到了一旁。如今女眷们尽数离开了,他和伴当们才过来收拾了一下营地,然后准备休息。 嫤娘把他拉扯到自己的马车上,又用眼神示意嬷嬷们替她守住了外头…… 田骁笑道,“想要了?” “呸!”嫤娘涨红了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伴当们的面前,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把他拖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这,这…… 看着妻子羞红了脸的面庞,田骁大乐!双手一按她的肩头就令她倒在了褥子上,然后就吻了下去。 几番缠绵过去,她才气呼呼地、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用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令他不得不正视着她。 ——当然,这也是因为田骁觉察到了妻子的抗拒的缘故,否则,就凭她这几斤几两的,田骁也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怎么了?”看着身下的妻子那副醉颜沱红的娇羞模样儿,田骁有些把持不住,气息不稳地问道。 嫤娘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你先让我起来……” “……还有什么话是躺着不能说的?”田骁有些不乐意。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把她给捞了起来,问道,“到底怎么了?” “这商队里有土匪?”嫤娘紧张地问道,“是谁?” 田骁也愣了一下。 嫤娘是太了解自家夫君了…… 所以,虽然田骁什么也没说,可她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其实他的意思是——你怎么也知道? 嫤娘急了,悄声说道,“二郎!我,我……先前我也没想起来,这财不外露啊!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直到今儿阿依奴跟我说,我才想起来……怎么咱们这一路上,都是吃香的喝辣的?阿依慕她们,吃的却是干粮?这出门在外,求得是个干稳,咱们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才好……” 说着,她双手合什,向佛祖默祷着,请佛祖保佑平安到家云云。 田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声也不吭的。 待她念完祝祷经,田骁又叫她先睡,还叫了韦嬷嬷去打了水过来,他亲自服侍她洗漱过,然后又服侍着她睡下。 他越是这样只字不提“土匪”二字,嫤娘就知道,他肯定又在图谋什么呢! 只是,嫤娘现在一门心思地就想着要早些回去,哪怕是舍弃些钱财也好……他这样什么也不肯说,倒叫她有些心神不宁的。 田骁跟她说了几句家中孩子们的事儿,嫤娘一下子就不吭声了。 是啊,要是能早点儿回去,早点儿看到孩子们就好了! 他用轻柔的力度替妻子按摩着穴道,嫤娘虽然有些抗拒、又有些生气他什么也不肯说;夺何他的手法实在是令她感觉到太舒服……没过一会儿,嫤娘便沉沉地睡着了。 田骁仔细地替她拉了拉被子,又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轻巧地跃下了马车,又命韦嬷嬷爬上马车去陪伴妻子。 跟着,他走到了一旁,叫了常顺常康他们几个过来,几人围着篝火守夜,开始低声商议起什么事儿来。 第五百六十六章西行(五) 一夜酣睡。 到了第二日,嫤娘还是被韦嬷嬷给唤醒的。 而由于昨天夜里睡得太好,以至于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清醒。 坐在马车里倚着车厢壁发了半日呆,直到她被嬷嬷们服侍着打理好洗漱的时候,嫤娘这才突然想起……昨天阿依慕向她示警的事来! 嫤娘急了,连忙问嬷嬷们,郎君去了哪里。 嬷嬷们并不知道。 嫤娘只得命人去叫了常顺过来,直接便开口问道,“你家郎君呢?难道今儿咱们不和大商队分开了?何时动身呢?” 常顺答道,“启禀娘子,郎君确实吩咐我等今日南下,天还没亮的时候,郎君就带着常康去前头探路了,娘子放心,郎君并没有走远,早饭前定能回来。” 嫤娘这才稍稍心安了些。 昨天还剩下些没吃完的大白菌,嫤娘教伴当们将颜色发黄的扔掉,将依旧完好的大白菌与些肉干、羊骨、以及昨天众夫人们所赠的乳酪之类的煲煮了一大锅汤、又将昨夜吃剩下的烙饼撕碎了,扔进汤里去,以及昨天收回来的野菜也被嬷嬷们洗净,先焯过了水,然后一块儿扔进了汤锅里。 当田骁回来的时候,营地里已经飘起了浓郁的食物香气。 伴当们开始分食这野菜糊糊,嫤娘也捧着一大碗野菜糊糊,坐在马车的踏板上,一面看着田骁与伴当们说说、吃吃,一面不乐意地吃着野菜糊糊。 不得不说,这野菜糊糊看起来并不好看……野菜一煮就发黑,烙饼碎被肉汤一泡也成了烂糊糊,但因为有了乳酪、肉干和羊骨的油脂与香气,这糊糊还是很可口的。 嫤娘先是心不在焉地捧着瓷碗吃了两口,想想呆会子万一有事儿……好罢,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饱着肚子总是好过饿着肚子的罢?于是她一鼓作气地吃完了一整碗面糊糊,然后又叫嬷嬷去给她添了小半碗,捧着碗继续吃。 田骁虽然一直在跟伴当们说话,但注意力也一直都放在妻子的身上,见她虽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胃口还挺好,不由得放下了心,继续与伴当们商讨着一会儿的行动。 众人用过早饭,田骁吩咐伴当们收拾好行李,检查马车与货物等等,他则带着人过去寻商队首领了。 没过一会儿,田骁匆匆回来,扶了嫤娘上马车,然后号令自家的商队启程前行。 跟着,田氏商队慢慢朝前行去…… 嫤娘趴在车窗口,撩起了布帘子往外头看。 与她熟悉的众女眷们纷纷朝着她的马车挥手致意。 当嫤娘的马车越过了阿依慕家的商队时,阿依慕虽然也和其他人一样,微笑着目送嫤娘的马车离开,可笑容中却带着几分勉强与担忧。 嫤娘自然也回应了阿依慕。 她不是没有看到阿依慕眼里的担忧,但是,二郎他……他显然很清楚自家商队的处境。所以嫤娘其实并不是很担心,毕竟这大商队里,就算是有土匪……估计人数也不多,而田骁的人马,却俱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精英…… 可说到底,嫤娘还是忍不住的担忧。 一旦动起手来……肯定会有伤亡,不怀好意的人,固然该死,可万一伤到了她的人,那可怎么好? 嫤娘不由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跟田氏商队一块儿往西夏的,还有两支规模稍小一些的商队结伴而同。就这样,田氏商队在前头打头阵,领着队伍慢慢往南而行。 中午时分,田骁并没有让商队停下来休息。跟在后头的两支商队也没有异议,毕竟商人们都习惯了赶路,坐在马车和骑着马儿吃点儿干粮随便应付一下午饭,那也是正常不过了的。 只是,过了晌午,田氏商队前行的速度就变得有些急切了起来。 后头的商队不时地派出伴当,策马匆匆赶到前方来询问情况;而田氏伴当们也时常策马来回奔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的,整支商队的气氛有些紧张了起来。 田氏伴当们骑了几辆马车过来,与嫤娘的马车前后相依。嫤娘挑起车窗帘子看看,认出这几辆马车里,坐着的都是同样一脸惊恐的妇孺们……而围在女眷们的马车旁的那些田氏伴当们,人人都已经亮出了兵器,且个个都是一脸的凝重。 这…… 嫤娘的心顿时怦怦狂乱了起来。 再看看周围…… 嫤娘估计此处应该仍是辽国地界。和辽国其他的地方一样,这儿到处都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只是,这儿有个难得的矮坡,所以伴当们将女眷们的马车都往这矮坡后头赶,应该是想借地形来保护一下女眷。 韦嬷嬷和崔嬷嬷两个,一人坐在马车里陪着嫤娘,手里还拿着一把钢刀;另一人则坐在马车跟前,竖起了特制的两块木板,整个人都缩进了木板之中。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嫤娘屏住了呼吸。 四周变得寂静无事…… 她隐约听到了得儿得儿的马蹄声急切地响了起来,似乎还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 近了,近了! 这些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那是大商队中的某些有心人追了来?他们起干什么? 嫤娘不由得就有些紧张了起来。 伴随着那些噪杂的声音越来越近,嫤娘听得出,自己这一方的人似乎开始了反击? 顿时就有人叽叽呱呱地叫喊了起来,嫤娘也听不懂……在这条商线上,行脚商人们无外乎是辽人、回鹘人、波斯商人等等。 嫤娘聆听了一会儿,仔细分辨,感觉这些喊话的人,有点儿像是波斯商人的口音? 她恍然大悟,想起这次跟在自家商队后头的,正有一支小型的波斯商队……难道说,从大商队里追出来、意图对自家商队不轨的,也是波斯国的商人? 第五百六十七章西行(六) 嫤娘简直无法形容这场战争的惨烈。 当战争结束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 伴当们将驮着货物的马与马车等,挤在矮坡旁,环成了一个环……女眷们被留在马车、货物所圈起来的保护环里,周围的伴当们手持钢刀,正不住的来回走运巡视着,不允许女眷走出包围圈…… 女眷们都不作声,抱成了一团,脸色有些有白。 一个回鹘女子小小声地告诉嫤娘,说如果自家商队战败的话,那么女人、孩子、伤者与伴当们都会变成奴隶,连同货物被新主人收编……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祈祷自家商队千万不要战败。 嫤娘愣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那回鹘女子道,“……知道来暗算咱们的,是什么人吗?” 那回鹘女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一个蒙着面纱的波斯女子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刚才……我都听到了,追过来的,是我们波斯人,他们的首领是贾拉里……也就是,和我们同路了两个多月、今天早上才分开的……大商队的首领!” 嫤娘和那回鹘女子俱都吃了一惊! 这果然印证了嫤娘之前的猜想。 矮坡后头的情况…… 无人知晓。 但是,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小……开始有人呼痛、呼救;但更多的,是有人在叽叽呱呱地说话来,嫤娘一听便知道是自家的伴当!又听到伴当们说起话来,也是不慌不忙不怎么着急的样子,愈发肯定是自家的商队赢了。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只是,常顺常康等仍然命众伴当们抱刀巡…… 可见得,警报尚末取消。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嫤娘不禁有些疑惑,自家商队都已经打赢了,不是么?那为什么还有保持警戒?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外围仍有伴当们或骑着马儿,或抱刀步行巡视;但也有人过来,在女眷们的面前生起了一堆篝火,然后又递了烙饼、干粮和水过来。 嫤娘也被嬷嬷们服侍着,用一丁点儿水净了手、又擦了一把脸,然后就捧着个硬硬的、干透了的烙饼慢慢地咬着。 其实女眷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等在这儿……但看着周围守护她们的伴当,以及应该还有更多的伴当其实一直都没回来……所以大家的心情又紧张又害怕。胡乱吃过了一点儿烙饼,又守着一堆篝火,众女眷不由得昏昏欲睡了起来。 一直到了深夜。 众人突然被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嘈杂声音所惊醒! 女眷们都有些惊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面面相觑。 半晌,她们终于听到了男人呼啸而来的口哨声音、大笑声音、马儿的铁蹄践踏草地的声音、以及男女老少的哭声、哀嚎声音等等…… 嫤娘看了常康常顺一眼。 她发现这兄弟俩均露喜色? ——所以说,这是好事儿来着? 果然,没过一会儿,一列骑士缓缓纵马过来了,为首的一人跃下了马背…… 嫤娘急急地站起身,跑了过去。 “二郎,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她上前拉住了田骁的手。 他笑着摘下了头上的皮帽子,笑道,“……以牙还牙去了!你用过晚饭了没?” 以牙还牙? 她疑惑地看着他。 “……以牙还牙?你是说,你,你们其实一早就已经打败了贾拉里派来暗算我们的人……然后,你又领着人去,暗算了贾拉里?”她试探着问道。 田骁笑道,“嗯!我还把他商队里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 嫤娘目瞪口呆! 贾拉里的商队足有近二百人呢,所以他手下的货物和马匹也多……田骁他刚才,真是去把贾拉里的整支商队都带了回来么? “那,那……贾拉里呢?”嫤娘问道。 田骁轻描淡写地说道,“死了……他派来暗算咱们的人,杀死了亚力昆的弟弟帕尔哈提,所以亚力昆跟着我们去了贾拉里的商队……他亲自砍下了贾拉里的头颅……” “啊!” 也不知那回鹘女子与亚力昆兄弟是什么关系,总之听了田骁所言,她立刻惊呼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朝外头跑去。 另外一个波斯女子也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害怕地问田骁道,“宇文大人……我,我们能出去了吗?我,我们族里的人,可还好?” 田骁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那波斯女子朝他行了一礼,拎着裙子飞快地跑了。 还有几个女眷也连忙跟了上去。 嫤娘这才追问他道,“二郎!真的?你,你……你真的把贾拉里的商队……给带了回来?” 田骁笑道,“有吃的么?” 嫤娘回过神来,连忙吩咐嬷嬷们,“快!快……快埋锅!做饭……不管是什么,总之先应付着让大伙儿吃上一顿再说……” 既然男人们都回来了,嫤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大伙儿开始齐齐忙碌了起来,做饭的做饭,去查看外头的死伤情况的,去处理贾拉里的货物与族人的…… 矮坡后头传来了女人们哭泣的声音。 嫤娘心里一抽,连忙喊了常顺过来,叫他速去核实自家有无伤亡者。 忙了半日,常顺过来禀报她,说有十几个人受了点子轻伤,无一死亡……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吩咐嬷嬷们去找药膏子,烧沸了一小锅的烈酒、准备替受了伤的手下人医治伤口。 等嫤娘把自家事都管好了,看着伴当们都吃过了,受了伤的伴当也全都用摊凉了的沸酒洗过了伤口、又上了药、还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了,这才终于放下了心,又领着武嬷嬷转出了矮坡,去查看外头的情况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西行(七) 嫤娘在矮坡后头看到了一副惨烈的景像。 矮坡后头的一派安静详和,大约与外头的乱糟糟、闹哄哄一副影像……完全是两个世界!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或死、或伤、满头满脸都是污迹与血迹的人。男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女人们则跪坐在地上,抱着自己或死或伤的亲人们,六神无主、嚎啕大哭。 再看看远处,果然有一大堆被卸下了马的、装满了货物的马车被集中在空地之中,另外还有好些胡人被迫坐在那些货物旁,他们目光呆滞、神情惊恐,双手皆被缚于自己的双脚上,腰间还系着粗粗的麻绳,看起来像是被绑在了马车上似的…… 嫤娘找到了方才和她说过话的那两个女子,一个回鹘女子、与一个波斯女子。 ——这两人定然也是各自队伍中,地位较高的女人,否则不会被族人和伴当们送到了嫤娘身边,明显就是有要保护她们的意思。 可那两个女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嫤娘一问,才知道,这两个女子各有亲人都死在了这场袭击之中,所以大受打击。 她摇头叹息,只能交代这两个女子的身边人,让她们也顾一顾还活着的人……伤者要赶紧救治、其他的人也需要补充食物和休息。 跟着,嫤娘又命嬷嬷们,去自家营地里拿了些伴当们吃剩下的食物过来,分给众人…… 照看完外头的事,嫤娘又回到了矮坡后头。 伴当们已经围着篝火开始了分批、轮流休息。 田骁坐在她的马车前,靠着板壁打盹儿。 嫤娘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他,可是…… 可是看到他那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儿,她又有些不舍,微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拿出了一块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她准备下去,和两个嬷嬷去篝火旁挤一挤的时候,田骁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幼细的胳膊。 嫤娘一怔。 他睁开了满是血丝的眼睛,用略带沙哑地声音说道,“赶紧歇着,咱们明儿一早就走……” 嫤娘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连忙问道,“有追兵?” “倒也不是……主要是,再往里走,就到了北辽与西夏的国境线,就怕这里不太平……贾拉里的货,都归咱们;那些奴隶……咱们带走了也是累赘,不如留给他们……反正他们的商队里也死了人,把贾拉里的族人卖到西夏去,也就不亏太多了……” 嫤娘瞪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咱们一百个人,百把辆马车……倒还顾得过来,可多了贾拉里的二三百辆马车,那就有些吃力了……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人在前头接应,他们应该明天就能到,但发了这么大的一笔横财,咱们还是小心为上的好。”他轻声说道。 电石火光之间,嫤娘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脱口而出,“……二郎,这是你计划好的?” 田骁哪里肯认! “我哪儿知道贾拉里原是个土匪头子!”说着,他连忙转移话题道,“快过来……你睡进马车里去,再拿个垫子垫垫我的腰……” 他的话,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我的腰不舒服”的言外之意,嫤娘只得依言上了马车,抽了几张棉垫子卷好了,又塞在了他的腰和马车的板壁之间。 田骁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倚着车厢就睡着了。 嫤娘躺在车厢里,虽然睡不着,却也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响动来,唯恐会扰了他休息。可她越想就越觉得…… 自己是个后院妇人,也从未跟着商队在外行走过,再加上知道自家夫君腰包丰厚、又值得为自己花钱,所以她也从来都没有考虑到“行不露富、钱不露白”的道理,直到回鹘女子阿依慕告诉她时,她这才惊觉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 但田骁不同。 虽说田骁是大将、也并非是商人。可依着他行事谨慎的性子,再加上他们从大京逃出来往西夏而去……他们可是“逃”出来的!既然是要逃,那田骁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任由不谙规矩的她显摆吃喝,最终让贾拉里红了眼,决定打田氏商队的主意呢? 再想想,昨天一早,她们和大商队分别之后,田骁就一直在赶路,他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回击贾拉里的袭击队……这还用问吗?田骁是个大将,他自然知道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来设埋伏是最佳的时机!再说了,贾拉里的乌合之众,又怎么比得上田氏的精锐部下? 而二郎方才还说,明儿就会有人来接应了…… 这么巧? 他刚刚才夺下了贾拉里的财物,马上就有人来接应? 嫤娘躺在车厢里,左想右想、越想就越觉得……应该是田骁精心选择了逃亡路线,又提前摸好了组成西行大商队的所有小商队的底,甚至还知道了贾拉里的底细,然后故意纵容她一路上好吃好喝的,引得贾拉里觊觎田氏财富……甚至很有可能,田骁还会故意在贾拉里的面前露富,这才激起了隐藏在贾拉里心底的魔鬼,最终决定袭击田氏…… 不料,这正是田骁为贾拉里设下的的圈套啊! 嫤娘叹了一口气,暗自想到,自家这个夫君啊,还真是,说他是个腹里黑他还……他简直就是心黑手辣!绕趟远路回家居然还要赚一笔横财,这,这也……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贾拉里不觊觎田氏财富,不首先做出伤天害理的事,田骁如何能算计他? 再想想外头乱七八糟地死了一地的人们,还有一些是贾拉里自己的族人呢,他不也连着一块儿杀了?可见得,这个贾拉里也不是什么好人!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嫤娘也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五百六十九章西行(八) 第二天一早,当嫤娘起来的时候,田骁都已经带着人打点好了一切。 贾拉里的财物,共装满了二三百辆马车,田骁将其中装载着各式琳琅货物的马车尽数取完,只剩下些装备辎重与粮草的马车没要,就大方地分给了那个回鹘族小商队和波斯国的小商队。 另外,贾拉里部落里所有的俘虏也全部交给回鹘族小商队和波斯国的小商队。 那回鹘族小商队和波斯国的小商队并不敢有什么意见…… 一来,这位宇文先生的商人伴当们的战斗能力,实在是太可怕太惊人了!二来,在抗袭击和反击时,几乎也全是宇文先生的功劳。 说到底,回鹘族小商队和波斯国的小商队受了袭击、折损了好些伴当……但也只能自认倒霉,可这会儿,他们是沾了宇文先生的光,才能分到一些物资和奴隶,转手卖掉以后,恐怕也刚刚只够付那些死去伴当们的抚恤金而已。 所以,回鹘族小商队和波斯国的小商队还对宇文先生十分感激,他们本来商量了一下,想请宇文先生再捎他们走上一程的,毕竟跟着武功值这么高的商队行走,安全得多啊…… 可商人们也明白,宇文先生得了贾拉里的那么多财物以后,恐怕是不愿意再带上自己了。 于是,嫤娘也赠了伴当们从大京采购的常用药膏子于商人们,然后就上了马车。 这一回田骁是真正赚得盆满钵满的…… 除了自家的货物之外,还多得了近二三百辆马车的货物! 然而一路之上,他们却行色匆匆,不但行进速度非常快,而且一路上根本就没有休息过,连午饭都在马背上随便吃了点。 嫤娘坐在车厢里,不怎么舒服…… 尽管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褥子,但这一段路,却较之前的草原坎坷得多,车轮子在坑洼不平的的碎子路上碾着,颠簸得不得了。 可嫤娘看到田骁赶路这样急,猜想定有他的原因,便只是忍着,实在震得头晕脑涨了,要么就逼自己睡上一会儿,要么就从马车里的零嘴匣子里翻些糖渍姜片出来含在舌下。 众人一直赶路,到了暮色沉沉的时候,前方的车队突然有些小小的喧哗,嫤娘连忙问嬷嬷,“外头怎么了?” 韦嬷嬷从马车里探了个头出去,看了半日又满面喜色地把头缩回来,说道,“启禀娘子,是咱们的人……前头终于有人来接应咱们了!” 嫤娘顿时一喜! 很快,田骁策马过来,喊了一声,“……嫤娘?” 她应了一声,撩起了车窗帘子。 “你再忍一忍,呆会子再……”一句话还没说话,他突然看到了她腊黄的脸色,一怔,又问,“……你不舒服?” “我不碍事。”嫤娘连忙回答道。 田骁想了想,说道,“你出来,我带你骑马过去。” 嫤娘犹豫了一会儿。 她点点头。 韦嬷嬷连忙叫停了马车。 嫤娘下了马车,走到田骁的马前,他俯下身子搂住了她的腰身,一个发力就把她抱了起来,然后将她安放在自己的座前。 嫤娘依偎在他的怀中。 新鲜的空气,开阔的视野,使她很就快一扫心胸间的浊气, 田骁纵马缓缓而行。 过了一会儿,嫤娘觉得好些了,这才有精力东张西望了起来。 她在田骁怀里动来动去的,田骁又岂会不知……她已经缓过神来了?当下,他便两腿夹紧了马腹,再奖缰绳一勒,那马儿随即咴咴嘶鸣了一声,迈开大步狂奔了起来。 劲风刮着嫤娘的面颊,初时还觉得清爽,久了就觉得面颊生疼,再加上天色渐沉,周围的景致也不大看得清了,她索性便将自己的一整张脸都缩进了斗篷里,然后窝在田骁怀里,感觉着马儿飞奔时的跳跃节奏,感觉着田骁的拥抱和体温…… 当田骁纵马放慢了速度以后,嫤娘突然在他怀里惊醒过来,这才知道……自己居然坐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 再挣扎着露出了脸,看了看周围……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身畔每隔七八丈,便有人举着明晃晃的火把站立于两旁;而不远处已经燃起了明亮的篝火,并且还人声鼎沸! 田骁领着心腹数人,骑了快马转瞬即至。 不少伴当纷纷叫喊了起来,“郎君!娘子……” 嫤娘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了不少熟面孔!在异国他乡的见到了熟悉的人,不能不让人感到兴奋异常! 田骁放了她下马,立刻就有两个嬷嬷挤了过来,激动万分地喊了一声“娘子”…… 嫤娘见了她俩,也高兴极了。 ——这两个嬷嬷,也是服侍在她身边的武侍嬷嬷。只是当初在易州与众人失散时,她只领了武嬷嬷一个…… 想来,这两个嬷嬷肯定也因为在战场上与她失散而感到难过吧? 那两个嬷嬷已经失声痛哭了起来,并且双双跪在了嫤娘脚边! 嫤娘连忙拉住了她俩…… 田骁并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交代众人道,“尔等好生服侍娘子,我再去后头迎一迎车队。” 众人应下。 嫤娘见到了家仆们,早已心下大定,便被那两个嬷嬷迎到一旁去……再看看,原来伴当们已经为她搭了个简易的帐篷,里头铺着厚实的棉褥子,还有枕头和被子什么的;且帐篷里还摆了张小几子,上头放着嫤娘惯爱用的脂粉、雪肤膏什么的,另外还有一套茶具。 嫤娘顿时松了一口气,猫着身子钻进了帐篷。 就着嬷嬷们的服侍洗了手、净了脸、还用湿帕子擦了一把身子,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抹了雪肤膏以后,自沏了一壶热茶,待她坐在帐篷里,捧着滚烫的茶杯,怀里还抱了个雕花铜制的怀炉,这才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第五百七十章西行(九) 喝了几杯热腾腾、香喷喷的幽茗,怀里抱着暖烘烘的怀护……嫤娘舒舒服服地坐在帐篷里,脸儿红扑扑的。 嬷嬷过来问她,要不要先用些吃食。 嫤娘摇摇头,说呆会子等郎君回来再一会儿用。 那两个嬷嬷唯恐主子被饿坏了,便又拿出了一盒点心出来,让自家娘子试试。 嫤娘看了看,想来是在市面上买的点心,一盒子林林总总的,有玫瑰酥、豌豆黄、糯米卷儿什么的,还有一些其他的、叫不出名字来的点心。 嫤娘信手拈了几块点心吃了,问起嬷嬷们,她与武嬷嬷和常平他们离开以后的事儿。 嬷嬷们去外头搬了两个原本搁在马车上小踏凳回来,挨着帐篷脚放下,坐下来,一一将后来的事情说与自家娘子听。 当时郎君知道娘子被掳,也没对常顺他们几个怎么样,却不肯休息,一直在易水河畔接应从北边儿逃回来的百姓与被辽军追得溃不成军的宋兵们…… 一连几日几夜下来,郎君累得吐了血! 后来是几位小儿郎跪在他跟前,才求得他回营地去稍微休息了一阵子。 嫤娘顿时心疼如绞! 这些事,二郎他从未提及…… 但想想也知道,她与他夫妻十数年,两人从未闹过红脸,她陡然被掳去那狼窝虎穴一般的辽营,他怎会不紧张、不害怕? 嫤娘忍不住热泪盈眶! 嬷嬷继续往下说—— 当时远在定州的郎主知道了娘子被掳的事儿以后,立即就将消息儿封锁了,对外一概称娘子已经平安回到了定州,正在郎主帐下听用。 几个小郎君私下里商量好了,要悄悄儿的、一齐偷了马出去营救娘子…… 听到这儿,嫤娘忍不住心中一紧! ——不料才只走了一半儿,小郎君们就被郎主亲自去追了回来,还用马鞭子把他们狠狠地抽了一顿,然后撸了盔甲兵器什么的,把他们扔进了军营里去…… 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嬷嬷们又道,这次郎君调度了她俩过来,小郎们本也想跟着来,奈何郎主军令如山,不得轻易离营…… 那两个嬷嬷说着说着,亦忍不住红了眼圈。 “娘子这回回来了,再别走了……恕奴婢无状,说句不好听的……您不在的时候,小郎们不得安生、铎郎瘦得像、像……郎君刚知道您不见了的时候,那副模样儿也吓人得紧!就是郎主……您若是见了郎主啊,可得有点儿准备……”嬷嬷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 嫤娘一怔,急忙问道,“公爹怎么了?” 嬷嬷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郎主三日内就愁白了头……真真儿一根黑发也无了。” 嫤娘顿时咬唇,捶胸而泣。 两个嬷嬷陪在一旁默默地啜泣着。 直到外头响起了轻微地喧哗声,一个嬷嬷才抹了把眼泪,对嫤娘说道,“想来是郎君押着车队回来了,娘子要不要出去看看?” 嫤娘吸吸鼻子,点了点头。 另一个嬷嬷连忙又去打了热水过来,服侍嫤娘重新洗了一把脸,然后披上了观音兜,陪着她出了帐篷。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朝这边行进过来,扬起了无数黄沙飞尘。 嫤娘连忙又避进了帐篷里,直到外头的喧哗声音渐渐变得弱了下来,她才又重新出去了。 塞满了各种货物的马车被卸下了马,以她的帐篷为中心,一圈儿一圈儿地码得整整齐齐……看上去颇为壮观。而马匹则被牵到了一旁,去喂食干草去了。 看着几百辆马车将自己的帐篷围着严严实实的壮观场面,嫤娘暗暗咂舌。 这么些好东西全都归了田家,怕是不少于百万两银子罢? 但转念一想,二郎算计这些财物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田家豢养着数以千计的暗卫与死士,没点儿家底,那怎么成? 所以她也就不管这些,只到时候再看田骁要怎么将这些东西出手罢了。 田骁在外头安排好了巡视、防卫一事之后,这才踏进了这个小帐篷。 嬷嬷们很有眼色地送了吃食过来,然后又拎了一壶热水过来,这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嫤娘上前殷勤服侍,也拧了块帕子,蘸了热水替他擦了一回身子,让他也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夫妻二人对坐而食。 田骁发了一笔横财,又与自家卫队顺利地接应上了,不由得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酒足饭饱以后,只顾着抱了妻子,与她相拥而眠…… 第二日两人睡到天放大光才醒。 用过早饭,又继续匆匆赶路。 嫤娘注意到,他们走的可不是官路,而是一条崎岖难行的山路。而且在很长一段路里,根本就没有路……是在前头开路的伴当们用刀砍掉到了灌木与矮枝等、才勉强劈出了一条道路来的。 又走了三两日,带着粮草、辎重与马匹前来接应的田氏卫队人数越来越多…… 嫤娘粗略算了算,竟差不多近五百人左右了! 这人一多,马儿也多,行进的速度也愈发地快;又走了几日,嫤娘突然意识到,她们其实已经到了大宋的地盘上?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其实田骁压根儿就没打算进入西夏国。由始至终,他都一直走在西夏与辽国的边境线上……而且这条路,应该是田氏暗卫找出来的一条新路,所以辽人并不知道,西夏人也不清楚,倒让田氏车队有惊无险地顺利抵达了大宋的国境线内。 又过了一日,田重进帐下的家将傅思金领了五千重兵过来迎田骁与嫤娘。 直到看到了鲜衣怒马、带领重兵的猛将傅思金过来向田骁和嫤娘请安时,嫤娘才总算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她马上就要到定州了! 她马上就到家了,马上就能看到孩子们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西行(十) 大军浩浩荡荡地在路上走了一日…… 直到下午时分,与嫤娘一块儿窝在马车里的嬷嬷挑了起车窗帘子的一角,朝外头眺望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小小声地说道,“娘子,已经能看到定州城的城池了。”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处。 她连忙也挑起了垂在车窗前的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远远的,似有一座城池从地平线上冒出了一个尖儿? 嫤娘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怦怦乱跳了起来。 她离开宋城已近一年,铎郎他可曾变了模样? 直到这一刻,她似乎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马车摇摇晃晃地载着她进入了定州城。 傅思金所统领的大军与看守马车财物的田氏守卫们自去处置去了,而田骁则下了马,步行伴在嫤娘的马车旁,护着她进入了内城。 一直到了帅府,田骁才叫停了马车,将嫤娘从马车里扶了出来。 嫤娘已然有些激动,转过头,再看看四周熟悉的建筑物,眼圈有些泛红。 “娘!” 她似乎隐约听到了铎郎的呼唤? 奈何四周围却到处都是城池房屋,也不晓得……到底是她的错觉呢,还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儿子的叫喊声。她只得举目四望,奈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儿子的喊声是从哪儿传了过来的…… 田骁示意她朝那边看去。 嫤娘顺着他的示意,一抬头,果然看到有一众人站在高墙之上,正扶着城墙正往下看。当中一人,身材高大雄壮,却顶着一头的如雪白发……真真儿便是她的公爹田重进!而围绕在田重进身边的,赫然便是殷郎、叡郎他们几个! 嫤娘瞬间泪奔…… “娘!娘,娘!” 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经跪下了城池,迅猛地朝她跑了过来…… 仔细一看,高个子的铎郎拖着小小个头的叙郎,兄弟俩一块儿朝她跑了过来! 嫤娘忍不住就激动了起来! 铎郎冲到了她的跟前,“卟嗵”一声就跪下了,然后抱住了她的脚弯,嚎啕大哭了! 小小的叙郎也一边哭,一边喊着“孃孃”…… 嫤娘也哭得不能自已。 铎郎这孩子一向人小鬼大、小小年纪便和他父亲一样,性子奸狡多智又办事沉稳。他打小儿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从未让嫤娘操过心。 所以还是嫤娘头一回得见,儿子这么失态的模样…… 可想而知,自己的失踪,让这孩子操了多少心! 嫤娘泪如雨下,颤抖着一双手,抚上了儿子的头顶。 铎郎的身材已经与田骁一般高了,但就是……瘦得可怕!大约是公爹害怕这几个小鬼总想溜出城去营救她,所以把他们给拘在了新兵营里狠狠操练…… 铎郎这孩子,寒冬腊月的,身上却只穿了两件薄薄的单衣,一摸下去只觉得瘦骨嶙峋,且鼻端还隐隐嗅到了长时间不曾洗过澡,汗臭得都有些发酸、头发也被层层的汗水给浸成了一络一络的又硬又结的发束。 嫤娘抱着儿子,一手搂着叙郎,哭了昏天暗地! 最后还是田骁上前把她们分开了,又温言劝慰她,让她赶紧收拾好了,上城墙去拜见父亲田重进。 嫤娘连忙接过了嬷嬷们递过来的帕子,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一手拉着铎郎、一手牵着叙郎,一众人慢慢上了城池。 殷郎与叡郎也含着眼泪上前与她相见,还不顾她的阻拦,拉了叙郎过来,兄弟几个跪在她跟前,结结实实地给她叩了三个头……惹得嫤娘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最后,她才被孩子们扶着、簇拥着,一块儿进入了帅府。 田重进已经提前入了帅帐,嫤娘刚一进去,就看到身材雄伟高壮的公爹……果然满头白发!且他的额头上、嘴角边似乎又多了几条皱纹? 嫤娘“卟嗵”一声跪了下来,泣道,“不孝儿媳夏氏回来了!儿媳……见过公爹……”说着,她便再也忍不住,只好以额触地,伏地呜呜痛哭了起来。 田重进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看得出来,他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半晌,田重进挥挥手,示意儿孙们把儿媳妇给扶起来。 “你大嫂子已经……诶,你婆母年纪又大了,这个家,迟早都要交到你手上。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倘若你再有个什么万一,咱们这个家,是不是就垮了?”田重进的声音低沉,又淡淡的,既透出了些无奈,又显示出了他的不满意。 “爹……”田骁想为妻子辩解几句。 田重进挥挥手,制止儿子继续往下说,却道,“……你公爹是个粗人,这一辈子,大字也不识几个……不会讲那些文绉绉的话。但是,经营一整个儿家,就跟犁田似的,前头得有个老牛使劲儿的拉犁,后头得有人扶稳了这犁镐,还得有人在一旁洒种子……一家人分工合作,才以种出田来!你说是也不是?可你……” 田重进有心想再说几句,可见儿子一脸的维护模样儿,儿媳也好好的,手足尚健全……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我老了,啰嗦了……你也是个好孩子,咱们田家的人,个个都是有血性的,哪怕是个妇孺,也强过外头的堂堂七尺汉!” 说着,田重进又吩咐儿子田骁,“带你媳儿好生下去休息,几个小的,我也准了他们三天假……你们这个时候才回,怕是赶不回汴京去过年了,今年咱们就不管你娘和你大哥,以及那两个小的了,等明年开了春你们再回去吧!” 田骁应了一声,扶着已经哭得看不清、且还有些站不稳的嫤娘,又带着儿子和几个侄儿退了下去。 第五百七十二章定州(一) 嫤娘被田骁扶到了一处院落之中。 她是一路的奔波,再加上方才又大哭了一场,实在伤心过了头……这会子人都已经有些浑浑噩噩的。 田骁喝退了孩子们,骂道,“瞧瞧你们的模样儿,脏得都不像样子!过几天就到了年关,好生去打了水来从头到脚洗个干净罢,免得你们孃孃明儿醒过神来还要费心打理你们……” 孩子们应下。 田骁又吩咐铎郎,“你去与你祖父禀报一声,只说你娘乏了,今儿略歇一日,明天再置办了酒席咱们吃场家宴……明儿一早,你和你兄弟们过来向你娘请安。” 孩子们领命而去。 嫤娘哭得有些脱了力,被嬷嬷们服侍着扶进了内室,替她除了衣,稍微擦了把身子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然后便沉沉睡去。 待她歇了一觉醒来时,屋子里亮起了不甚明亮、却显得格外温暖的光亮,屋里还传来了悉悉索索的有人翻动页的轻微响动声音。 嫤娘睁开眼睛,躺在宽敞、舒服的大床上,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的帐子顶,懒洋洋地喊了一声,“二郎……” 翻书声音顿止。 细微的脚步声音响了起来…… 田骁翻身上床,趴在她身边,笑嘻嘻地看着她,问道,“醒了?可饿了?” 嫤娘含笑看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田骁离去了。 嫤娘继续懒在床上,不想动。 呆在房子里可抵御风寒,暖暖的,嬷嬷们在屋里薰了香,那以前闻惯了、又隔了很久没闻到的轻柔香气,嫤娘只觉得舒服得好似躺在云端里似的。 田骁去端了个托盘过来。 嫤娘慵懒地爬起身,见那托盘里的吃食大约也只够她一个人吃的,便问道,“你吃过了?” 田骁笑着应了一声。 嫤娘抬眼,见他已经换下了戎装,穿了一袭蓝色的崭新袍子,头发散开了披在脑后,而且身上还传来了一股清新好闻的皂角气息,显然他沐浴过、还洗了发的。 她抿嘴一笑,就着他的服侍,用了一盅炖得软烂香糯的清粥。 塞外苦寒,牛羊肉管够,可几乎没有任何瓜果蔬菜、麦饼价格昂贵、稻米更是稀罕货……嫤娘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尝过一碗粥品了。 不过只是一碗清粥而已,可嫤娘却吃得津津有味,竟连佐粥的小菜也不肯吃,只是用细匙更舀着绵绵白粥,慢慢地品着。 田骁看着她,眼中柔情万千。 等用完了一碗清粥,她觉得身子有了些力气,便摇头不肯再吃。 “吃这么点?”他皱眉。 一路西行时,她的胃口倒还算好,怎么一回到自家的地盘上,却突然金贵了起来? 再一想…… 是了!并不是她在西行的路上,胃口有多好,实在是她强撑着将那些不合胃口的吃食努力吃下去的。因为她不想病倒,不想当他的拖累…… 田骁目光柔和。 嫤娘已经笑着起身,说道,“先用些清粥垫垫肚子就好,免得吃太饱呆会子沐浴的时候头晕……” 她去了屏风后头的小浴室。 田骁跟了过来…… 嫤娘一怔,随即红晕满面。 两人在小浴室里呆了好半晌,最终嫤娘终是被他折腾得两腿发软、浑身无力……而田骁则心满意足地将她抱了出来,小心地放在了大床上。 嫤娘恨恨地瞪着他,眼中媚波流转。 餍足的田骁笑着吻向了她的眼,翻身上床,又将她牢牢护在了怀里,两人相拥而眠。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时,嫤娘才相醒来。 田骁不在屋里。 嫤娘懒洋洋地赖了一会儿的床,起身穿好衣裳,自个儿打水洗漱了,拉了铃儿传了嬷嬷们进来,先问了一回军营里的事。 两个嬷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韦嬷嬷应道,“娘子,郎主的吩咐,今儿腊月十七了,教您回来歇三日,从整二十起开始理事儿……如今帐本都还在亲卫们的手里,奴婢们也不晓得个详细呢!” 嫤娘先是一怔,笑了。 既是长辈的爱护,那她就得受着,吧好好歇几日也好。这段日子以来,在辽国大京的时候,她日夜担惊受怕……一路西行之时,也是吃吃不好、住住不好的。老实讲,依她现在这样的状态度,也不是不能开始管事儿,但肯定是倍感吃力的。 “那你们先摆了早饭过来……郎君去哪里了?小郎们呢?”她又问道。 崔嬷嬷下去拿早饭去了,韦嬷嬷则回话道,“郎君去了军营里,留话说让娘子您自行用饭,呆会子他会领着小郎们一块儿过来,郎君还说……咱们的午饭在外头吃,让带上您的大毛衣裳和斗篷。” 嫤娘奇道,“……难道外头还能逛街么!” 韦嬷嬷答道,“定州城里也住不少百姓,总终是快要过年了,许是也想出来摆点儿摊,赚得一分是一分不是?” 嫤娘点头。 不错,临近年关了,百姓们着急想淘换些钱财好过年,她也得好好为这个临时的家添置些东西,毕竟今年在这边过年的也有一大家子。 很快,崔嬷嬷便送了早饭过来。 嫤娘看了看…… 大约早饭都是嬷嬷们准备的,满满的全部都是她喜欢吃的——熬得软软烂烂的白粥,一小碗汤饼、几样清爽的小菜、白白胖胖的蒸馒头、还有几个小小素馅的包子。 嫤娘最喜欢的还是那碗清粥,再配上爽口的佐粥小菜,又吃了一个素馅包子,大约吃了个八分饱也就停了下来。 然后,她就领着韦嬷嬷和崔嬷嬷在屋里转起了圈圈。 这儿少了一副窗纱,这儿少了一幅字画、这儿得放些盆景,这儿还得添个衣帽架子,这儿还添个…… 跟着,嫤娘又领着两个嬷嬷在院子里也转了一圈,见这院子冷清清又空荡荡的,她便又指着四处说与嬷嬷们听,她想要在这儿添些花卉,在那儿添些盆景什么的。 转了这么一圈,嫤娘心里大概有底了,知道呆会儿该要出去添置些什么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定州(二) 不多时,田骁果然领着孩子们过来了。 看得出来,孩子确实都打理过自己,完全不是昨天那副模样。 想着孩子们昨天的模样儿,嫤娘就有些心酸!她忘不了孩子们在这大冷的天气里还只穿了两件单衣、并且两层单衣还被汗水浸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结成了硬块的衣裳的模样。 可眼前孩子们穿着半旧的便服,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的,却…… 殷郎今年已经十七,身高定了下来,所以他的衣裳还算是合体的,就是洗得旧了些,袍角袖口都有些散线了。 可叡郎和铎郎,却较来时……简直就蹿高了一个头!兄弟几个里,大约只有叡郎生得最为高大,他穿着件极大的袍子,看着像是祖父田重进的旧衣,但叡郎到底不如祖父身材高大,所以这袭旧袍子又长又大,就被叡郎用根腰带在腰间缠了缠,拖拖沓沓的,显得有些可笑。 而铎郎身上的,应该是件殷郎的旧袍子,嫤娘认得出,那是她的针线。叙郎也高了好些,身上的衣裳应该是亲卫用针线改过的,远看合身,近观却能看出针脚粗劣,而且还打着补丁…… 嫤娘莫名就有些心儿酸酸、眼儿涨涨的。 再想想昨天公爹训斥自己的话,嫤娘心中更觉愧疚。 铎郎嚷嚷道,“娘!您做什么呢?” 嫤娘笑道,“没什么……就是你们祖翁说,今年咱们在这儿过年,所以我看看啊,要添些什么?这个地儿,也不知有没有宫灯卖?这花卉盆景也得添,还有……” “孃孃,要是外头没有宫灯卖,孃孃莫要担心,我会做宫灯!”叙郎认真说道。 嫤娘被逗笑了,“真的?那这事儿就交给叙郎啦!” 叙郎拼命点头。 田骁笑道,“现在能走了?” 嫤娘也笑着点点头。 韦嬷嬷连忙送了大毛衣裳过来,崔嬷嬷也带了几个嬷嬷过来,众人便准备着一块儿出了门。 定州城刚刚才遭完战乱,城里到处都是断壁残桓……但也被老百姓们想法子修修补补有,虽然确确实实是满目苍夷,但因为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市,倒也并不觉得这儿特别残败荒凉。 嫤娘坐在马车上,挑起了车窗帘子的一个角儿,朝外头张望着。 马车慢慢前行,不大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田骁赶过来扶了她下车,嬷嬷递了个帷帽过来。 嫤娘将那帷帽带好,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了一旁的成衣铺子里。 那掌柜的也是个机灵人,见这位夫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立刻点头哈腰地就过来了。 嫤娘开口问,说要三十套男子成衣,可有现货? 那掌柜一惊,随即笑容满面地说有有有……跟着,嫤娘就被迎入了雅室,掌柜亲自让人捧了成衣出来,供嫤娘挑选。 这兵荒马乱的时期,大约好些的衣物和衣料子不是被原东家带走了、就是被乱兵抢走了。如今可供嫤娘挑选的成衣,衣料好些的绸缎丝缎根本就没几套,大多数都是麻的布的…… 但到了最后,嫤娘还是挑中了四十三套男式成衣,几乎将这铺子里的男子成衣买了个空!当然,女子成衣她也选了十几套。 接下来,嫤娘又去逛了布铺,采买了好些布匹、针线、绣棚、指针等等。 这衣裳解决了以后,她又将这条并不太长的街道来回逛了好几遍,采买了不少花卉、盆景,又找了几个家中种了花草的百姓,让正月里送些鲜花到帅府去。 因为战事,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人特别多,大街上多的是些衣衫褴褛的愁苦老百姓,为了讨口吃的,有公然乞讨的,有去外头山上摘了些果子回来切成小块儿、自己拌了些酱料就拿出来当零嘴儿卖的,也有扯了几根草儿编成蚂蚱什么的当成小玩意儿来卖的,还有索性在自个头上插了草标要卖掉自己只求东家给口饭吃的…… 嫤娘胡买了好些东西。 嫤娘是头一回来定州城,田骁之前也来过几次,但没有逛过街,孩子们则一直被田重进给拘在军营里,也一直没空上街逛逛…… 最后还是随行的伴当们引着众人去了城门旁的一个饮食摊摊儿处,说这儿就是定州城里最好的酒馆了。 众人选了张大桌子,默默地坐了下来,将嫤娘护在了正中。 小二过来招呼,告诉众人,东家本来开了家瑞丰酒楼的,可惜房子在战事中被毁了,不得已才搬到了这儿,请客倌见谅…… 跟着,小二机灵地报了菜名儿,田骁点了十几样。那小二虽不认得田府众人,却晓得这些都是自家得罪不起的,连忙下去准备去了。 不多时,那小二便奉上了热饭热菜。 看着那用砂锅装着的胡瓜炖肉片…… 嫤娘皱起了眉头。 那那胡瓜许是炖得有些久了,有些发黄,卖相不怎么好看,但肉香味儿还是很浓的。孩子们的眼睛都瞪直了!几乎是小二刚刚才放下砂锅,便有几双筷子便急急地戳进了砂锅里…… 嫤娘看着十分心疼。 孩子们到底多久没吃过肉了? 她忍不住想起以前自己还是个小娘子的时候,遇到了当时还不是婆母的田夫人……在那个时候,田夫人身上就带着一股子奇妙的气质,仿佛将世家贵女与市井泼妇这两种特质给揉合在一起了似的…… 但到了现在,嫤娘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当年婆母的作派了。 ——要说起田家子弟来,其实也与汴京富贵人家的世家公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应该没有哪家的贵公子会被家里的大人给真正扔进了军营、丢到了战场上! 嫤娘的视线忍不住投向了田骁。 他小时候,也跟这几个孩子一样罢? 田骁正皱着眉头瞪着这几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孩子们……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出声制止,想来也有些心疼孩子们的吃相。 他感受到了妻子的视线,抬眼看向她,露出了“是不是饿了?再等等”的询问。 嫤娘朝他笑了笑。 第五百七十四章定州(三) 田骁和嫤娘领着孩子们回了府。 虽然田重进已经说了让田骁和孩子都陪着嫤娘休养三日,但出于世家公子的教养,田骁极少在白日里踏进后院半步。所以当他把妻子和孩子送了回来以后,便又去了外头。 嫤娘先让孩子去了她的院子里,又喊嬷嬷们将她从街上买回来的零嘴儿摆在炕桌上,然后找了纸笔和软尺子出来,挨着个儿的量着孩子们的身高。 铎郎忍不住问道,“娘!您不是买了一大堆衣裳么?干嘛还量身啊?做衣裳多麻烦!您花上三五天做一身衣裳出来,穿上身不足三五天就坏了……还不如就穿兵服呢!” 嫤娘瞪了儿子一眼。 她突然理解了当年婆母的心思,也有点儿想找儿媳妇了…… ——往年她们住在瀼州时,府里就特养了针线班,光是特意为田骁田铎父子俩做鞋的媳妇子就有三四个……可这就算这样了,田骁父子的鞋还攒不下来,两人几乎都是一个月就要穿坏三五双在外头穿的官靴,连着在家里穿的便鞋,一个月也要换上两三双! 就更不用说衣裳了! 亵衣、中衣、外衣、袍子什么的,一个月少说也得给他们父子添上两套,还得时刻预备着一两套新衣给放着,以免突然要去外头请人吃酒或者上别人府里去做客什么的。 光是这些琐碎的家务事,就够嫤娘操心的了。 现在,田家三代一共六个男人都在定州,平时也就算了,可这大过年的,总得穿得稍微鲜亮一点吧?就靠今儿她买回来的这些成衣,哪里够!而且这些衣裳的尺寸也还是不对,总也得改改不是? 所以嫤娘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任重而道远。 铎郎又道,“娘,我听到祖翁和爹说,大约开了春,咱们大军就要开拔回京……您还折腾这些干嘛啊?” 嫤娘白了儿子一眼,说道,“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要是不想好好过个年呢,那就你自个儿去军营里呆着,我们可要好好的过个年!” 铎郎哑然。 叙郎还惦记着宫灯呢,便问嫤娘,“孃孃,咱们还做宫灯吗?” “做呢!”嫤娘干脆利落地说道,“叙郎乖,就跟着孃孃做宫灯好不好?” 叙郎有点儿犹豫,“可是叙郎想跟着哥哥们一起……祖翁说了,叙郎还是太小,得多历练,日后才能成为咱们田家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半大的孩子把田重进的语气给学得活灵活现。 嫤娘“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给孩子们量完了身材,嫤娘便坐下和孩子们聊天。 她略和孩子们说起自己在辽国的见识,但她所行之事,乃细作之事……日后若传了出去,一来于她闺誉无益,二来也只会为田家、为嫤娘招来祸事,所以孩子们也被田骁敲打过,并不敢多问她。 接下来,嫤娘便问起孩子们,自她离开以后的事儿。 ——自她被掳以后,田骁先是一心忙于战事,后来又全力以赴地想要将她救出……所以田骁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放到了辽国这边,对于汴京那边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太上心。 所以嫤娘还是想知道例如曹彬潘美、袁继忠米信等人到底怎么样了。 对于这些事,孩子们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田重进固然是想让孙子们在军中好生历练,可也并不想让孩子们变成一无是处的莽夫,所以每天与众将议政之时,是必定会让孩子们旁听的。 于是,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说了起来。 ——北伐西路军中的大将杨业战死以后,监军王侁随潘美回朝。官家大怒!潘美被削秩三级,降至检校太保;而王侁则遭坐除名,撸了官职被发配金州去了。 听说杨业之子杨延玉力战身死,杨业重伤之际仍伤了百十辽兵,最后脱力被擒,据说最后绝食而亡……辽人一向敬重英雄。故此,杨业的对手耶律斜轸最后将杨业依着汉人的方式下了葬。 而官家为表彰杨业,赠太尉官衔,又封其妻折氏为一品夫人;长子供奉官杨延朗任崇仪副使,二子殿直杨延浦、三子杨延训同为供奉官,杨延瑰、杨延贵、杨延彬同时担任殿直等等。 曹彬等人回朝后,诏令由尚书省审讯,曹彬等人供认违令失律之罪。曹彬被贬任右骁卫上将军,王彦进被贬任右武卫上将军,米信被贬任右屯卫上将军,其余诸将依次贬降。 北伐的东西二路军统帅皆败北,只有曹彬手下大将李霸图、李继宣等人受到官家的表彰,两人改任侍卫马军都虞候、武州防御使。 除去李霸图、李继宣等人有功受赏之外,大约就只剩下田重进还未行论功之事了。 其实,想想也觉得…… 此次北伐,共分东西二路军,可惜二路统帅皆败北,就连东路援军米信也吃了败仗。大约也只有西路援军田重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 这应该也就是……为什么其他人全都搬师回朝了,官家却还让田重进继续守着定州的缘故了。 这时孩子们又告诉嫤娘,说祖翁田重进的调令已经下来了。 ——官家命田重进于来年四月前回京述职,田重进次子田骁随父进京述职,另派杨业长子杨延朗任定州崇仪使,领定州军务。 听到这儿,嫤娘心里也有些堵堵的。 这时,嬷嬷们过来提前,因昨日田重进说了,今儿要摆家宴……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该预备了? 嫤娘便让孩子继续呆在屋里吃点心,她则领着嬷嬷们去了一趟厨房,照看了一回晚宴的食材,又指挥着嬷嬷们忙了一通,烹饪好饭菜以后又看着嬷嬷们装了盘……然后又赶了孩子们洗手的洗手、去请田重进与田骁的赶紧去请…… 第五百七十五章定州(四) 定州的冬日,天气干燥、寒冷、而且还黑得早。 嫤娘吩咐人在堂屋的四个角落里生了炭盆,又恐臊热难受,便叫嬷嬷去打了几盆水来放在炭盆周围,还铎郎几个叫去外头折了些新鲜的、仍旧还是绿叶子的柏枝回来,浸在了盛满了水的木盆里。 没过一会儿,屋子里就变得暖意融融的,兼之还散发出清新的柏枝清香。 嫤娘在屋里走了几圈,心想她倒是觉得温度刚好,但就怕家里男人们是惧热怕臊的,因此又就让嬷嬷去将屋里的窗子给稍微推开了些。 外头响起了公爹与夫君说话的声音。 嫤娘连忙带着嬷嬷们迎了出去,叡郎和铎郎也跟着她出去了。 果见田重进领着田骁,并殷郎、叙郎几个说说笑笑地从外头走进了院子。 嫤娘急忙上前,“儿媳恭迎公爹、夫君。” “好,好好……你辛苦了,咱们进去说话,”田重进朝儿媳点点头,转过头继续对田骁说道,“这事儿就照你说的办……把他们几个也带去,至于监军那边嘛,出了王侁的事儿以后,如今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到时你只管带了瀼州本部人马过去就是,我让傅思金陪他吃酒去……” “都听爹的。”田骁笑道。 进了屋,田重进便喊热,田骁立刻服侍父亲除下了大氅,又将大氅交与妻子。 嫤娘接过了大氅,只看了公爹一眼就垂下了眼睑。 ——诶,公爹还是一城之主、三军统帅呢,可他身上穿的衣裳,也旧得不像话。只见他衣裳腋下处的布料似乎被撕破过……估计亲兵们也帮着缝补了一番,只是那针脚瞧着难看至极,像爬了条大虫子在衣裳上头似的。 嫤娘心里有些难过。 但家里的男人们,兴致却很高。 看到席间丰盛的菜肴,田家男人们个个眼冒精光,捧着海碗就拼命地扒饭。 嫤娘原想立一立规矩、侍候公爹用饭的,却被田重进挥下,只教她带着叙郎上炕床上去吃。 席间,她听到田重进父子在讨论,田骁他们从辽北带回来的那些皮子,要怎么处置。 田重进想了想,说道,“……那些个东西,送回汴京太打眼了,除了咱们,近期还能有谁去了北辽波斯?不如运回瀼州去!” 田骁表示反对,“爹,这些个东西,可都以皮货居多啊……别说瀼州一年头都是热烘烘的、还穷光光的,就是人有钱,也不会买皮子啊!依儿子之见,好东西,大约也只能在汴京才能卖上好价钱,再说了……这一趟,咱家自己也花了不少钱,特别是大哥那边,确实应帮补帮补了。” 田重进有些为难。 文官清贵、武将暴富,这是世人都知道的道理。 这就是为啥当今朝庭都重文轻武了,但还是有前仆后继的人想走武将的路子……以及这次北伐,世家权贵们均携带了自家家将与亲兵抵达,为的,不就是捡漏嘛! 只是,这次北伐大军败北,唯田氏一门独秀,已经很树大招风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汴京市面上再出现了大批量上等品质的好皮子……让那些有心人怎么想呢? 嫤娘小心地说了句,“咱们来的时候,最后一段路……不是跟回鹘人、以及一个波斯商队为伴么?他们也有通关文书……依儿媳之见,不如咱们把货物转卖给他们,要么一半儿就销往西夏去,另外一半儿,则让他们押到汴京去出售……” 说着,她又想起自己娘家的大姐夫王四郎也是大户,便又说道,“我姐夫王四郎那里,也应该能吃下一部分皮子的……” 田重进摸着胡子直点头,“好极!就照嫤娘说的办……分皮子之前,记得给你婆母留几身好的,家里头人人都留几身……最次一等的,也给我留个十张八张的,傅思金他们几个跟了我一辈子,老寒腿儿是有的,冬日里盖块皮子睡觉,倒能防寒御温的……”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 想了想,她看了叙郎一眼,终是开口问田重进道,“儿媳有一事想要禀报公爹。” “讲。” 田重进一边儿扒饭一边儿问。 “如今年关将近,儿媳这边儿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所以想留了叙郎在身边帮衬,不知公爹……” “成,就这么办!”田重进痛快地答应了。 叙郎瞪大了眼睛看着孃孃,有些愿意,却又有些犹豫。 年纪稍长些的殷郎与叡郎却晓得这是婶娘的一片好意——她也不说是因为叙郎太小了,不适合一直呆在军营里头,却说她忙不过来……明显就是顾着叙郎的面子。 铎郎逗弄叙郎道,“别到时候宫灯做好了一头大一头小的,挂都挂不起来,没用!” 叙郎顿时气鼓鼓地说道,“到时候我做个大老鹰的宫灯给你瞧瞧!” 众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闲聊聊到了近三更。 这帅府的后院也不大,统共只有二进,田重进住东屋,嫤娘和田骁住西屋,孩子们都跑田重进那屋搭地铺睡觉去了,嫤娘管着嬷嬷们送了热水去东屋,又隔着屋子喊,让孩子们洗了脸洗了脚才能睡…… 等她忙完回到西屋里的时候,田骁都已经洗漱过了,拿着本书半躺在床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嫤娘也去角落里洗漱了一下,换了身睡觉穿的衣裳出来了。 “二郎,有个事儿,我想和你商量商量。”她坐在妆奁前拆发髻,用梳子梳顺了头发以后,又往脸上抹了些雪肤膏子。 “什么?” 嫤娘说道,“今儿在城里,看到满大街卖儿卖女的百姓……唉,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所以我想着……咱们还能省点儿口粮出来吗?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我想施粥几日……好歹让百姓在过年的那几天里,再怎么样也有点儿吃的。” 田骁合上了书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放心,这事儿应该能行。不过,过几天……爹派我出去办件事儿,腊月二十二之前能赶回来,这事儿等我回来再议。” 嫤娘有些疑惑。 今天已是腊月十六了,等他腊月二十二回来再调粮……还来得及么? 第五百七十六章定州(五) 第二日一早,田骁出了门,嫤娘也赶紧起来了。 她让嬷嬷们把她昨天买回来的布料、针线和剪子什么的时候拿了出来,又命亲卫去找了公爹田重进的亲卫,要了件田重进的旧袍子过来,然后快手快脚地选好了料子,咔嚓几剪子裁剪好布料…… 跟着,她让几个嬷嬷也一块儿开始,拿着针线帮着绞边什么的。 过了一会儿,叙郎过来找嫤娘。 嫤娘便又腾了个地儿出来,教嬷嬷拿了叙郎要做宫灯的材料过来,叙郎也认认真真地做起了宫灯。 这些嬷嬷们身上都有功夫,做家务做活计也是十分麻利的。可要说到这做衣裳……还真是难倒了她们。 但嫤娘也有法子应付。 她一口气裁剪好些布料过来,只让嬷嬷们帮着用针线绞边,或者再做些简单的盘扣什么的,其他的就都由她来做。 很快就到了午饭时分。 嫤娘和叙郎两个一块儿用饭,饭间,嫤娘又交代叙郎,教他至少要做两大十六小盏宫灯,除此之外,还得再寻些细竹条回来,院子里也得再搭些篱笆…… 叙郎连连点头。 用完午饭,嫤娘抓紧时间回房午休,叙郎却不肯休息,继续在外头的炕床上细心地搭着棚架、糊着宫灯。 而嫤娘也略歇了一阵子就起来,继续做针线活。 就这样,天黑时分田骁回来的时候,叙郎向田骁请了安,就去服侍祖翁田重进用饭去了。 嫤娘去迎了田骁进来。 田骁一眼就看到了被她搁在炕床上的两件新袍子。 “快放着别动,上头还有针呢!”她连忙阻止了田骁想要翻看那衣裳的冲动,“这两套都是给公爹做的……公爹的身材格外高大些,成衣铺子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索性我做几套……等这几套做好了,我再给你和铎郎也做一身。” 田骁皱眉,“我和铎郎穿现成的就好,爹的衣裳也不急……莫要熬坏了你的眼睛。” “我不碍事,你快去洗手更衣,我还差几针就好了。”她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温柔,手里还飞针走线的。 田骁没法子,只得先去洗手更衣。 嫤娘果然收好了针,将新做好的两件袍子叠好,心想索性呆会儿用完了饭,再在袍子上添些简单的装饰就好。今天夜里就叫嬷嬷们洗了……如今天气这样干燥,应该一夜就能吹干,兴许后天就能让公爹穿上新衣。 等她把公爹的衣裳弄好了,也才有空打理二郎和孩子们的。 嬷嬷们摆了饭,嫤娘也去净了手,与田骁一块儿对坐而食。 晚饭倒也极简单,一只烧鸡、一大锅汤饼、两碟子素炒小菜、并一大盘子的蒸白面馒头与些送馒头的腌菜罢了。 嫤娘就着腌菜吃了大半个馒头,一小碗汤饼,然后就挟些素菜吃。 田骁皱着眉头,见她快速用完饭,用清茶漱了口,喊嬷嬷递了湿帕子过来擦净手和嘴,然后下了炕床去拿了针线筐,回到榻上盖着小薄毯,开始拿起了衣裳继续飞针走线。 “又不是叫你当绣娘,慌得和什么似的,连饭也不好好吃。”他不高兴地说道。 嫤娘笑笑,“今天夜里把这两件做完,明儿做你和铎郎的!” 田骁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吃菜。 “爹差我去办事儿,明儿就走,我带着那几个小的去,叙郎跟着你。”他简洁地交代道。 既然军中有要务,且田骁也没有想要让她知道详细经过的意思,嫤娘也就没问,只是说道,“要去多久呢?干粮可曾预备好了?要不要拿几张皮子出来?遮风防沙的,应该也好使。” 田骁道,“呆会子我就让人去取皮子……”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嫤娘追问。 田骁沉吟,“十日之内必返。” 闻言,嫤娘抬头看向他。想了想,又问,“你要去辽地?” 他没说话。 她急了,“你去辽地做什么?今年定州倒还算好,也是天可怜见,老天爷才没有下雪,城里的百姓们虽饿、虽冻,倒也是没死几个……可咱们来的时候,辽北已经开始下雪粒子了!你这个时候去辽地,万一大雪封城怎么办?” ——辽国大部分国土都是草原,而且地界又宽广,一个城镇距离下一个城镇……骑快马没个一两日的,根本就到不了。所以想要进入辽地,最害怕的就是,路上没有补给、以及害怕迷失方向。 所以嫤娘有些生气,当然更多的,则是担忧与着急。 “放心!不会有事儿,十日之内一定回来。”田骁答道。 用完晚饭,他也出去了。 嫤娘快手快脚地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将缝好的新衣交给嬷嬷、让去浆洗,跟着也追了出去。 不料田骁正好一脚跨进了院子。 “你找了皮子不曾?我记得有几张黑熊皮的,又厚实又密软,让他们兄弟一人围上一块儿去,你也拿一块儿……”她急急地说道。 田骁一笑,搂着她往屋里走,“放心,我都交代好了。” “那,干粮呢?干粮可曾准备好了?”她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才回来见了儿子一面,结果父子叔侄几个又要往外跑…… “放心放心,我绝不能委屈了你儿子。”他笑了起来。 嫤娘白了他一眼。 夜里,两人歇下不提。 第二日,果然天还没亮,田骁就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嫤娘也挣扎着要起来,而他不让。 她素来知道他的性子,一是真心疼她,二是倔脾气上来了……她也拿他没法子。所以她也就只好乖乖躺在床上,只轻言细语地提醒着他要仔细…… 待他刚刚离开院子,她立刻就起来了,三下两下穿好衣裳,披了个斗篷追出了院子。 扶着高高的女儿墙踮着脚尖往下看。 只见一众人马早已去得远了,那黑压压的一大片!许是众人策马狂奔,那铁蹄竟在天边隐隐扬起了一道飞扬的尘雾…… 第五百七十七章定州(六) 田骁离开以后,公爹田重进又教手下亲卫将军中务杂与帐本转交了嫤娘。 嫤娘一面要打理军中后勤杂务,一面要打理自家过年的事儿,也被忙得团团转,压根儿就没心思多想……几乎每天天一亮她就得起来洗漱了,然后开始料理杂务;趁着午休的时候管一管自家今年过年的事儿,过完晌午又得继续忙军营里的事儿,用过晚饭还得亲手赶制自家人过年要穿的衣裳…… 后来韦嬷嬷她们去外头招了几个针线活计还不错的妇人,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混忙了几天,嫤娘总算是把军营里的杂务给料理得清清楚楚,而家里请的那几个针线娘子也赶制出了好些衣裳…… 想着自家也不短钱花,又有意让这些针线娘子们多赚点儿小钱好过年,嫤娘便又让发了话,让嬷嬷们给这些针线娘子发了些布匹、针线和碎布头回去,让她们在自家家中赶制布衣。 嫤娘的用意,是想给自家嫡系家将傅思金等人也做各一套新衣过年。 针线娘子们高兴坏了! ——东家发了布匹、针线和碎布头让她们带回家去,摆明了就是要把剩下来的碎布赏给她们的意思! 原先一家子老小都已经断定自家今年过年是要饿肚子的了,现在这东家可是大好人啊!且付的报酬又不低,再加上先前的工钱……虽说不至于就能吃上鸡鸭了,但勉强填饱肚子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于是,不过短短三四日的功夫,嫤娘便收回了近百件新赶制出来的成衣。跟着,嫤娘又按着花名册,照品衔高低分发了新衣下去。 因行军打仗而在外头过年,对于将士们来说……特别是对于田氏的瀼州嫡系来说,固然挣到了军功,也确实得了实惠,但在外头的日子还是苦不堪言的。这大过年的,连主帅身上都没件齐整的衣裳,就更别提兵士们了。 所以当众人刚一领到新衣的时候,简直就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有几个得瑟的瀼州家将激动得不得了,当即就换上了新衣,还左盼右顾的臭美……最后被家主田重进给踢了几脚,又笑骂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又换下了新衣,留到除夕再穿。 只是大将傅思金被田重进派出去办差去了,并不得见。 又过了几日,傅思金先率兵回来了。他先去田重进处复了命,然后又来见嫤娘。 嫤娘连忙拿出了几袭新衣交与他,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俱是傅思金的直系下属,说那些衣裳也是赏与众人的。 傅思金笑嘻嘻地谢过恩,接过了衣裳,又递了一本帐册给她。 嫤娘不明就里地接过来一看,问道,“……这是什么?” 还没等傅思金回答,她便翻开那帐簿粗粗扫了一眼,顿时就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帐簿上记录的,应该是田骁从辽北带回来、还私吞了波斯商人的那票货…… 已经换成了现银? 乖乖! 这一趟就有一百万余两银子的进帐? 傅思金笑笑道,“启禀娘子,这些,还都只是销往西夏国的,二郎君的意思,这回货太多,除了二郎君这一趟在路上搞到的,还有先前郎主洗了十一城辽将们的家当,这掺在一块儿……一半儿皮货和波斯器物销往西夏国、另一半儿的皮货和波斯器物已经加急运往汴京了,金玉之器则运回瀼州……想来再过几日,汴京那边也能收到货了。” 嫤娘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百万余两的银子,还只是这一趟田家所获财物的三分之一? 但很快,她就变得心下大定起来。 这手里头有钱,心里就是踏实稳定!田家人口不多,但明里暗里的家仆、家将与亲卫、暗卫、死士等等……加在一起也有千余人之多,手里头没有银子开销,才是心慌慌。虽说嫤娘已经当了许久的家,也知道田家的家底儿了,可手里有钱,才能保证儿郎们吃穿无忧啊…… 嫤娘满面春风的收下了帐簿,连忙让 晚饭时分,亲卫过来传话,让娘子去帅帐听用。 嫤娘连忙带了叙郎一块儿赶过去。 田重进直接就问她,“傅思金把帐簿给你了?” 嫤娘点头,“……回公爹的话,儿媳收着呢,等开春回了汴京再将那银子入库……” 田重进摆手,打断了嫤娘的话,“那个钱不入公帐,你留着花用。” 嫤娘呼吸一滞。 “这,这……” “没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说了算!这笔钱,以及我让人拉回瀼州的那些无用之物,将来都入了你和二郎的私帐。至于送回京里的皮子和波斯金银器物,我也已经修书给你婆母了,那个就记入公帐里头……” 嫤娘又是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大郎和二郎已是我的左臂右膀,我不会亏待了谁。可惜的是,大郎少了个贤内助,所以他的东西,只能让你婆母帮着管着。这边儿二郎的东西,我都交给你……” 说着,田重进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 “前儿大郎传来的消息儿,官家的意思,大约瀼州还教二郎管着,而我……恐怕是要领了差事去办些零差。瀼州是咱老田家的根本,可不能丢啊!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这百把万两银,看着红火,实际上养起兵来,那简直就是花钱如流水啊……以后好好管着二郎,教他别乱花钱!” 嫤娘不敢违抗,便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她心想,这些事儿,她一个做儿媳的,还真不好跟公爹讨论……毕竟公爹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这是真正要分家的意思啊! 嫤娘是不愿意分家的,她早就把公爹当成亲爹、也把婆母当了亲娘……嫁进了这样好的人家里头,她已经恨不得一家人时刻在一块儿了,哪里还愿意分家! 所以,她先暂时应着吧,等二郎回来再做打算。 第五百七十八章定州(七) 乱忙了几日…… 这一天,嫤娘还在忙手头事,突然有个嬷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嚷嚷道,“娘子!郎君回来了……” 嫤娘一怔。 她连忙三语两语地交代完手头事,急急地跑了出去。 嬷嬷拉着她跑到了城墙边,嫤娘朝远处一看……远处果然扬起了漫天的黄沙! 一众骑兵正朝着定州城疾驰而来。 再隔近了一点儿,嫤娘果然看到了战旗之上绣着的那个“吉”字! 这下子,她可是喜出望外,连忙回头吩咐嬷嬷,“快,快去准备热水!啊,要多备热些水……郎君和小郎们都要热水使呢……还有,赶紧去擀面做汤饼!杀只鸡飞水……算了,炖鸡恐怕来不及了,剁点儿猪肉泥炸成哨子拌了酱,待会子做炸酱面给他们吃……” 嬷嬷待要领命而去,嫤娘又叫住了她,“还是杀几只鸡做成烧鸡罢,也不知他们饿了几天……这会子回来,恐怕是要去郎主那里复命的,应该还有时间做烧鸡!炸酱面和烧鸡都做!” 那嬷嬷颠颠地去了。 嫤娘又扒着城墙继续往下看。 不多时,那众骑兵果然转眼即至。 为首的一人,白马银甲、长身玉立。虽他戴着银盔,也看不清模样儿,但那英挺俊朗的身姿却已经让嫤娘认出了他是谁…… 只见那人手持红樱长枪,突然勒住马,朝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手里的长枪。 嫤娘一眼便认出了他,欢喜得一颗心儿仿佛就要炸开了似的,大声喊道,“……二郎!” 那人收了长枪,策马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两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轻快地小跑了起来。 早有守门兵大开城门,田骁率众入了城。 跟在田骁身后的几个小将也欣喜地举起了各自手里的兵器,朝嫤娘的方向略一示意,然后便纵马跟上了前行的田骁。 嫤娘看得真切,在众骑兵的身后,还押着一众长长的辎重…… 她并不关心那些辎重。 对她来说,只要看到二郎和孩子们精精神神的模样儿,她早已心花怒放! 眼下,看来二郎和孩子们都是好好的,再也没有比这个让她更感到高兴的了! 她控制不住心中的欢喜,咯咯笑着跑回了房里,拿出了前些天就已经为丈夫和孩子们做好的衣裳,又喜气洋洋地吩咐嬷嬷们把自己居住的西厢房旁的一间偏房赶紧收拾出来,然后去找亲卫要了三只浴桶过来,又嚷着让厨房加把柴火,赶紧把热水烧出来…… 这边刚刚才忙得差不多了,那边嫤娘已经听到了儿子大声喊娘的声音。 她连忙迎了出去…… 铎郎疯跑着回来了,后头还跟着殷郎和叡郎两个。 跟在嫤娘身边的叙郎欢呼了一声,“……哥哥!” 小小的人儿直接朝一马当先的铎郎跑去,铎郎一把抱起了叙郎,笑问,“如何?你可有好生保护了你孃孃和祖翁?” 叙郎慎重地点点头。 铎郎哈哈大笑,突然一个用力,便将叙郎高高抛起…… 叙郎兴奋地尖叫了起来! 叡郎连忙接住了叙郎,兄弟几个叽叽喳喳地说笑了起来;跟着,几人又在殷郎的带领下,朝着嫤娘行礼问安。 嫤娘很是高兴,上前拉着儿子细细地看……儿子虽然笑眯眯的,但身上脸上脏兮兮的,有污迹也有血迹! 嫤娘有点儿担心,抽出帕子擦了擦他面上的那块疑是血迹的东西,却发觉擦拭干净以后,儿子面上的皮肤根本就没有任何损伤……这也就是说,那应该是敌人溅到了他面上的鲜血! 铎郎嘻嘻笑,嫤娘这才放下心来,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儿子脑门,待要骂他几句时……却又发觉,其实自家儿子已经足够优秀了,就是想骂,也骂不出来啊! 嫤娘又去查看殷郎的情况。 殷郎正想说些什么,结果铎郎先一步告状道,“娘,大哥为了给二哥挡枪,大腿被剌了一枪……爹已经给大哥上过药了!” “孃孃……”殷郎有些面红耳赤的。 “快去传了军医过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压根儿就没理会殷郎想说些什么,连忙转头喊嬷嬷去叫军。可想想又觉得,自家夫君的医术已经很好,既然他已经给殷郎上了药了,那恐怕喊了军医来也无甚用处,便又改口道,“军医不必喊了,却把殷郎的小厮叫过来,让呆会子贴身服侍着沐浴……” 嬷嬷急急地去了。 嫤娘又交代他们兄弟,“水已经给你们放好了,干净的新衣裳也准备好了,呆会子好生洗个澡,换了衣裳出来就有热汤饼吃……殷郎要小心你的伤口,等小厮来服侍你罢!站住,叡郎,你过来让婶子瞧瞧……” 铎郎再一次出卖兄弟,“娘,二哥的脚伤着了……不过不是杀敌的时候伤的,是因为他长个子了,没有合脚的靴子……穿着祖翁的旧靴子,大了,磨脚给磨的!” 这下子,连叡郎的脸也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嫤娘瞪着叡郎,不悦地说道,“你这孩子!那会子你跟着你叔父出去的时候,我也在呢,没有合脚的鞋子穿,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见叡郎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儿,嫤娘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你也快去洗个澡,要是脚上磨出了水泡也别怕,先别急着挑破,等洗完了澡,我让嬷嬷送了药膏子给你去,你再挑破了涂上药膏子……我让人给你做了双便鞋,靴子也在订做了,过几天就能做好,这几天先好生养着罢……” 殷郎和叡郎兄弟俩都红了眼圈。 铎郎已经嘻嘻哈哈地跑到了偏房里去,“我第一个洗澡,第一个出来,呆会子我多吃碗炸酱汤饼……” 嫤娘无奈地看着自家儿子的背影,然后又催殷郎叡郎两个,“……你们也快去!” “我帮大哥哥二哥哥搓澡!”叙郎认真地说道。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殷郎和叡郎对视一眼,牵着弟弟,笑着走进了偏房。 第五百七十九章定州(八) 嫤娘赶了儿子侄儿们去洗澡更衣,自己便站在院子门口,等了好一会子,才看到了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的田骁。 “二郎!”她高兴地唤了他一声,朝他奔了过去。 田骁一笑,朝她张开了双臂。 嫤娘扑进了他的怀里。 两人相拥着站在院子里,过了好一会儿,嫤娘才抬起头,含泪看向他。 他拿下巴处的胡子来扎她…… 她恨恨的抹了一把眼泪,佯装用力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气呼呼地说道,“呆会子刮了这胡子!” 他一愣。 眼珠子一转,他坏坏地问道,“整得你不舒服?” 嫤娘知道他意有所指,瞬间涨红了脸。 田骁大笑,搂着她进入了西厢房里,又径直去了小浴室。 ——他想要做什么,嫤娘心里清楚的很。 他这人!这,这大白天…… 可是……可是,她也有些想他了。 嫤娘脸红红地任由他胡作非为…… 两人胡闹了一场,嫤娘到底还惦记着孩子们,便奋力推开了他,逃到了一边。 田骁正觉兴起,颇为意浓,又见娇妻柔情似水、百般顺从……一时不察,竟让她逃了!不由得低声恨骂道,“勾人魂魄的小妖精!” 嫤娘抓着衣物逃到了小浴室,闩上门,稍微清洗了一会子身体,便穿戴好衣裳出来了。 田骁却依旧赤身裸体地坐在屋里生闷气,见她出来了,一双狭长的凤眼便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嫤娘涨红了脸,捡起被他扔到了一旁的衣裳,扔给他,又转移话题道,“前几日爹让傅思金去办了那批货,回来给了我一个帐簿,我瞧了瞧,足足有百万两银子呢!可公爹的意思,让这笔钱不记公帐,且还有一批金银器物也被送往瀼州去了……” “二郎,这,这……这妥当嘛?”嫤娘问道。 田骁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想了想,他说道,“就照爹说的办……毕竟这回咱们从瀼州带来的兵,也折损了上千人……至于其他的,我跟爹商量了以后再说。” 嫤娘“嗯”了一声,乖巧地过来服侍他穿衣。 田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嫤娘被他火辣辣的眼神给烫得又红了脸。 夫妻俩在屋里你侬我侬的,直到外头响起了孩子们说笑的声音,嫤娘这才推了他一把,又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发髻、簪子与衣裙,这才匆匆去了外屋。 孩子们已经洗过头、洗过澡还换好了衣裳…… 几个孩子都标准的田家人——个个都是长身玉立的,长相也都有点随母,五官都有点过于俊美,只是在军营里厮混的时间长了,虽然面容稚嫩俊美,却自有股难以言喻的洒脱与硬朗。 看着自家的小儿郎们精精神神的模样儿,嫤娘满心欢喜,先是让他们都进了外屋,又一迭声地喊嬷嬷们赶紧把做好的饭菜呈上来,又使了叙郎去请田重进过来一块儿用饭。 不多时,田重进果然带着叙郎回来了。 田骁连忙迎了出来,带着妻子儿子侄儿们向父亲行礼。 田重进也高兴得很,便让儿孙们免了礼,众人一块儿用晚饭。 席间,众人吃了个七七八八,田骁才问父亲田重进,“爹,咱们带回来的粮草和辎重,能匀些出来布粥给城里的百姓们用么?” 嫤娘一怔。 田重进想了想,“这帐就交给儿媳妇儿去算吧……若是能匀出粮来的,自然也无不可。只是,军中的将士们可不能饿肚子。” 田骁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连忙答道,“儿媳听命!儿媳先替城中百姓谢过公爹了……” 田重进“嗯”了一声,继续大口扒饭。 接下来,田重进又问了嫤娘几句关于过年的事儿。 正月十二那日,田骁就说要出一趟门,十日之内返回。今儿十九,果然他说的并没有错,大约还有十日过年。 嫤娘想了想,将她的打算一一说与公爹听,同时也让田骁和众儿郎们心里有个底。 结果众人听了她的想法,都沉默了。 “我听娘的!”铎郎头一个表态。 殷郎与叡郎也不假思索的点头,“都听孃孃的。” 小小的叙郎也道,“叙郎也听孃孃的!” 田重进抓了只烧鸡啃,一边吃一边答道,“你们爱咋的咋的……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那三军将士有饭吃、有衣穿就成。旁的事,我可不管。” 嫤娘站起身,朝田重进行了一礼。 儿郎们也急忙奔过来,立于嫤娘身后,也跟着她行了一礼。 田骁看着她,微微地笑。 但众人用完晚饭,田重进又赶了孩子们去睡。 嫤娘做主,不让孩子们回军营里去住,而是叫了嬷嬷们把隔壁的偏房收拾成大通铺,又在大通铺上铺了厚厚的几层褥子,依旧烧了几个燃着银丝炭的炭盆,在炭盆旁摆了几个盛了清水、装着清新柏叶的木盆,还让将窗子推开了一拳宽的缝隙让透气…… 几个儿郎们坐在干爽柔和的大通铺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人人眼里都装着掩饰不住的快活! 叙郎兴奋地在大通铺上爬来爬去,铎郎也惬意地说道,“……还是有人管着咱们好啊,能吃得饱、穿得暖,还能睡得这样舒服……” 嫤娘被忙得团团转。 因晚饭时分,孩子们跟着田重进田骁一块儿吃了些小酒,嫤娘恐孩子们半夜口渴,便张罗着让嬷嬷们去拿了一盘子冻梨回来,又用套了棉套的大号陶壶装了一壶刚刚烧沸的开水过来,防着孩子们半夜口渴要喝水……还千万交代这壶里的开水可不能现喝,就是半夜起来喝水,也一定要先摸摸壶盖云云…… 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好不快活! 嫤娘没法子,也不晓得孩子们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最后,她看着孩子们吃了冻梨,让吩咐嬷嬷们倒了温水让他们漱口,然后赶了他们赶紧歇下,这才和嬷嬷们一块儿退出了偏房。 第五百八十章定州(九) 嫤娘端了一盘子冻梨,进了西厢房的卧室。 大约是因为高兴,所以田骁夜里多喝了两盅酒,满屋子都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这会子他正悠悠闲闲地躺在榻上,背后塞了个枕头,手边还靠着个托子,正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本杂书。 嫤娘皱着眉头将冻梨放到了他的面前,说道,“吃个冻梨儿解解酒吧!” 田骁看了一眼,见盘子里盛着几个其貌不扬、且表皮还是漆黑一片的果子,奇道,“……这是梨?” 嫤娘笑道,“打了这么几场仗,城里也没什么可剩下的……这些冻梨也不多,是嬷嬷们去外头收回来的,我吃过,还成……你试试。” 田骁将信将疑地抓了一个冻梨,咬了一口。 略微有些发软的表皮之下,果肉却仍然还是洁白晶莹的,最重要的是水份十分充沛,咬在嘴里,因为果肉结成了冰、并且尚末完全化掉,所以咬在嘴里脆脆沙沙的,清甜沁人心肺。 嫤娘见一向不喜食用瓜果的他,居然也耐心地咬着果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以散散屋子里的酒气,然后燃起了香炉,打开了装香的小匣子,投了一把安息香扔进香炉里。 跟着,她去了小浴室,先洗净了手,然后又拧了块湿帕子出来,递给已经吃完冻梨的田骁,让他擦手。 田骁接过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把脸,又擦了手,然后将那帕子随手一扔,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嫤娘拉到了自己身边! 嫤娘失声惊呼!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 其实屋里只有她和他,可这小院子本就没多大,东屋里还住着公爹,偏房里还睡着好几个小儿郎,她要是声音再大一点儿,恐怕大家都能听到! 嫤娘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田骁却半眯着狭长的凤眼、戏谑地看着她,促狭的眼神仿佛在笑话她:你喊啊,喊啊? 嫤娘恨恨地咬住了自己的樱唇。 他的手,探向了她…… 她侧过脸看着他,一双杏眼秋波盈盈,媚色无边。 一整个夜里,二人从榻上转战至大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回合!初时嫤娘是隐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音来的,可到了后来,她是真没了力气,想叫都叫不出声音来,只能喘着粗气任由他随意摆布了…… 等到田骁尽了兴,她就早已经浑身软透,再也不能动弹半分。 云歇雨散,直到餍足的他,心满意足地将她抱进了小浴室,又笑眯眯地亲手服侍她擦洗……跟着,他又抱了她回到房里,夫妻俩相拥而眠时,闺房里才终于变得宁静了起来。 嫤娘身子虽然已经酥倒、动不了,可人却还清醒着。 她被他搂着,趴在他的怀里,却用沙哑的声音无力地问道,“……腊月十二那日你领着孩子们去,是为了……我和你说,想给百姓布粥的事儿去的?” 她已经管了好些天的军中杂务了,自然知道军粮的存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恐怕就算她再怎么精打细算,也只能保证将士们不饿肚子罢了,哪儿来的余粮赈贫? 田骁笑道,“也不关你的事……” 那就是关了,只是或多或少的意思。 “总之这仇……嗯,此仇不报非君子。”他淡淡地说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咱们本部的人马倒还算好,可曹彬那十万人马……只剩了二万余人!你去问问咱们瀼州儿郎,从六月间停战至今,他们收埋了多少同袍的遗骨!” 嫤娘不说话了。 田骁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忿忿不平地说道,“燕云十六州是我们汉人的!” 他虽心中愤怒,却也知道……此次大宋战败,恐怕元气大伤,今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恢复不过来的。他正直壮年、应该还能等下一次朝庭组织再战;可父亲田重进却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老当益壮,但……大概是等不到了! 嫤娘懂得夫君的心思。 ——公爹一向身体硬朗,可这一次,他却愁白了头…… 当然,这其中,大约也有因为嫤娘被辽人掳了去的可能,但公爹的家乡,就在燕云十六州里的幽州,为了这一战,田家可以说,是几乎将所有的精锐和力量都投入了进来…… 只是,公爹只是二路援军,并不是主帅,且手底下的兵士们又统统来自南疆,这南将北战已经吃了大亏,虽然凭他一己之力,还是能力挽狂澜的,奈何同泽无力,纵使他百战百胜,也拯救不了大战场的败局,这恐怕是……是给了心心念念想要收复故土的田重进一记重击! 田骁虽然气量小、气性大,但他忠国、忠父。 嫤娘能体会到他陡然失落、不甘的情绪。 当下,她便趴在他强壮结实的胸膛之上,悄声说道,“回去以后,咱们好好练兵……守好南疆,别出什么乱子。下回北伐,咱们当主帅……定能将辽人驱出关外去!” 闻言,田骁放在她腰间的手臂陡然一紧! 嫤娘温驯地趴在他的身上,任由他用力将她那温热柔软的躯体,更加紧密地贴近他那硬如钢铁一般的雄壮身子…… 他低头,吻向她的发际,喃喃说道,“嫤娘,嫤娘……我如何待你才好?是不是要把你揉进我的身子里去,从此以后,你才能安安份份的,哪儿也不去,再也不离开我?” 嫤娘伸出玉臂,搂住了他的颈脖。 “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她努力抬起头,在他下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又用气音在他耳边低语道。 嫤娘的声音,沙哑之中带着些慵懒、无力,落在田骁的耳里,却显得妩媚、诱惑。 他的气息一下子变得粗重了起来。 嫤娘突然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第五百八十一章定州(十) 眼看着距离年关越来越近了,嫤娘也越来越忙。 后来公爹田重进大手一挥,让殷郎、叡郎、铎郎几个都停了新兵营的训练,跟在了嫤娘身旁帮着跑腿儿。 嫤娘一方面要筹划三军儿郎的年夜饭,一方面要计划着除夕赈粥的事儿,一方面还得管着自家过年的年夜饭…… 好在有了孩子们的帮忙,她才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很快就到了除夕的这一日。 想着自家的兵将都是从瀼州带来的,这年节下的,只有更思念故乡……所幸嫤娘命人去翻找库房时,找到了一大麻袋当初从瀼州带过来的晒干的了虾干;且田重进原部在攻打原来的定州城池时,又从守城的辽将库房里搜出了几大麻袋的盐渍酸梅…… 那盐渍酸盐许是放了些年头了,咸得发苦,儿郎们也不爱吃娘们儿的零嘴,最后这几袋盐渍酸梅子也就无人问津。 嫤娘得了这几袋梅子,找来老军医,让他们查验了一番,确定可吃之后,就领着嬷嬷们想法子用水泡,再煮……最后发现这些梅子是可以当成酸梅来用的! 所以,嫤娘定下了三军儿郎们的年夜饭菜式:巴掌大的酸梅肉,腌菜猪油渣,虾干白菘汤,外加蒸馒头和胡麻饼…… 除此之外,先前因为嫤娘的坚持,所以三军儿郎们都还有一套新军服未发,已经堆在库房里放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现在正好趁着年关发放了,虽然是单衣,但也是新衣啊! 另外,田重进听从了儿媳的劝告,将原本准备回到瀼州才发放给儿郎们的饷银中拿了一些出来,给每位军士发了五十文的零花钱,又给军士们排出了轮值表,教三军儿郎们轮番休养几天。 嫤娘这么做,也是为了百姓着想。 田氏军规其实是为了瀼州子弟兵们好——等到大军回到瀼州以后再发放军饷,免得被自制力不高、又喜欢胡花海花的军士们乱用掉了。这些军士们还没回到故乡就花完了钱,难免会生出什么坏心思在地方上做些扰民的事儿…… 所以田氏军规极强,一来是根本不就发放任何军饷,二来是军规拘得极紧,军士们压根就没有进城的机会…… 现在田重进同意给帐下的几万人马,每人发放五十文钱的零花钱,一来对于军士的饷银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二来,军士们手里有了钱、又有了假期,定会上城里来逛逛、买点吃的喝的和玩的……这么一来,城中百姓不就有了进项? 而田骁于腊月初领着兵马,其实是杀回了歧沟关去——歧沟关曾经被他攻下,后来又重新回到了辽人手里。做为重要的要塞,歧沟关里再一次被辽人藏了好些粮……结果被田骁杀了个回马枪! 田骁领回来的那些粮草,被嫤娘一分为五:一部分用做除夕到初二、以及正月十五的赈粥,一部分用来给军中儿郎加餐用,一部分留存在库房里以备不时之需,还有一部分准备投放到市集上去……等着百姓们先凭各自本事做点儿小买卖,从军士们的手里赚到钱以后,再用来买粮……当然,嫤娘把这部分的粮食定价给定得低低的。还有一部分么,田骁言明要拿去做人情的。 嫤娘的计划,得到了田家上下的支持。 首先,三军儿郎过的这个年,自然不能与往年在瀼州比。但起码还是勉强做到了……让军士们在过年的时候,有新衣穿、有肉吃、有钱花。 相比在隔壁守卫云州的李霸图和李继宣来说,恐怕田家军比他们的景况要好得多。 所以之前田骁让嫤娘匀一份粮草出来,就是准备送到云州去,做个人情送与友军的。 嫤娘晓得李霸图之妻云氏也从了军,听说田骁要派殷郎过去送粮,连忙准备了三五套好料子的成衣,几张好皮子,一小筐嬷嬷们自做的糕点,用大陶壶装着、外头还裹了棉褥子用以保温的十几个冻梨,以及用竹筐装着的十几只活鸡活鸭什么的……教田殷一块儿带过去。 隔了一日,殷郎领着兵士们回来了,也捎来了云氏的谢礼:一小筐红艳艳的山果儿,一小筐被冻成了冰坨的野菜猪肉饺子,几块从波斯那边传来的轻透纱质的面纱,另外还有几大筐的银丝炭什么的。 嫤娘喜笑颜开。 其实不管是她送去的,还是云氏回礼的……都不是稀罕物,主要这是在战时,能搞到这些东西,也就证明着,云氏她们的情况应该也不是很糟糕。 而云氏回礼的这些银丝炭,对嫤娘来说可是起了大作用! 银丝炭是田家军自带来的,当时大家都知道北边儿冷,但不知道这一次会在北边呆上这么长的时间……所以自家带来的银丝炭早就已经花用完了,如今用着的,也是田重进在攻城的时候,在辽将们的库房里找到的。 但眼看着,这些银丝炭也快用完了!所以云氏送来的银丝炭,是真正最最实用的东西! 夜里田骁回来了,见妻子正兴致勃勃地翻着云氏送来的那几块丝巾,桌上还摆着一盘子红艳艳的山果儿,便随手拈了颗山果儿扔进嘴里嚼了起来…… 他突然皱了眉,问道,“……这么酸!” 嫤娘莞尔笑道,“不爱吃就放着,别浪费了我的好东西!” 田骁笑笑,又看向她手里的丝巾…… “这不是波斯奸商贾拉尔的东西?”他奇道,“这,这……李霸图夫人送过来的?” 嫤娘拿着纱巾掩嘴笑道,“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他们销到西夏去的东西,反倒被云氏得了?” 田骁摸摸后脑勺,“西夏能有多远!不如趁着过年休假无事,我也领你去看看、玩玩?” 嫤娘顿时眼前一亮! “你说话可要算数!”她欣喜地说道。 田骁见了她因为兴奋而变得红扑扑的面颊,忍不住逗她道,“我说话,那次做不得数了?倒是你……昨儿夜里你说的那些,到底还做不做准了?” 嫤娘涨红了脸,赶紧站起身,“啐”了他一口,急急地逃了出去。 第五百八十二章定州(十一) 到了除夕这一日,一大早就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们哆哆嗦嗦地等在了前一天才搭好的粥棚之下…… 嫤娘邀了定州守备的夫人刘氏,两人一大早就携手来到了粥棚,开始布粥。 布粥的事儿虽是嫤娘一手张罗的,可她却并不愿意表功,退到了一旁,只看着刘氏领着一众文官夫人们将清清的稀粥亲手布施给百姓们。 也有些难民是从其他州郡拖儿带女的逃过来的,见城中贵人大发善心要布粥,领着一家大小就站在粥棚外头哭,又要跪下向刘氏等人磕头…… 这年节下的,本应是阖家团圆、欢天喜地的时候,可满城尽是残桓断壁、老百姓们也都是断胳膊缺腿、死了爹娘、姊妹、兄弟和儿女的……简直就是凄凄惨惨戚戚。 嫤娘听不得悲切之声,哪怕是那些可怜的百姓们跪在地上向刘氏等人叩谢哭泣的声音…… 她领着嬷嬷快步走到了城墙之上,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擦拭了一会子眼泪,这才急急地又去了军营里。 军营里的气氛,果然要比城里好得多。 田重进麾下已有五万兵马,除去近三万田骁从瀼州带来的精锐子弟兵之外,剩下的都是曹彬旧部,当初被辽军击溃打败了以后,重新收编的。 在这五万人之中,瀼州子弟兵们的士气一向很高涨;而剩下的那二万由残兵败将收编的兵将们……一来因为瀼州本部被田重进管得甚严,所以并没有人嘲笑他们这帮败军之将;二来,他们跟着田重进驻守定州,发现其实军中待遇不错,应该是附近几个州里比较好的了。 而且这大过年的,能有新衣穿、能吃饱饭还有肉吃,以及还有零花钱什么的,已经很好……只是看到军中为了照顾瀼州子弟们的口味,做出了酸梅肉片和虾干粉丝白菘汤这样的家乡口味,未免有些吃味儿。 有些心思活泛的,已经暗中摩拳擦掌地想要进入瀼州军团,最好将来还能跟着他们返回瀼州去——大约成为田家军的一员,也是个极好的选择吧! 嫤娘躲在军营里的帅帐帐篷旁边,远远地看着公爹披挂着盔甲,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身后还站了一排大嗓门的亲兵。 田重进说一句,亲兵们就齐齐吼上一句…… 这么一来,就连隔得远远的嫤娘,也把田重进说的那些话给听了一清二楚。 ——公爹无非就是先骂了一通辽狗,然后宣布过年时期各军各部的轮休,然后严厉地强调不允许扰民,又让全军所有的将士将军规军纪从头到尾给背了一遍。跟着,他又领着所有的将士,朝着汴京所在的南方,跪下朝天子谢恩…… 接下来,田骁也上点将台去说了几句,然后吩咐各千夫长、百夫长和十夫长们,要轮番把军士们领到河边去,伙头班提供给每人三勺热水,让自个儿掺了河水好好洗个头洗个澡,再换上新衣……不然不让领赏钱。 众军士们顿时叫苦连天,现场一片鬼哭狼嚎! 嫤娘躲在一旁,忍不住跟几个嬷嬷们一块儿笑出了声音。 ——这帮兵士,打起仗杀起辽人来,个个都是狠角色……可一叫他们洗头洗澡,简直就比让他们上战场还难! 不过,凭他们再不乐意呢,但这个人卫生还得重视!毕竟这么多人聚焦在一处呢,万一爆发个什么疫症的话,那就不好了。 嫤娘连忙又使了嬷嬷去寻军医,让煲煮些袪寒的汤药,而且还要保证让所有的军士在洗过澡以后都能热热的喝上一口,免得这寒冬腊月的,为了洗澡洗头而感染了风寒,那就不好了。 瀼州子弟们委委屈屈地去河边洗澡洗头去了。 等他们洗完头洗完澡、又换上了新衣裳……十夫长们又招呼着自己手下的兵士去伙头兵那里领罗汉果姜水喝。 瀼州子弟兵们一喝那罗汉果姜水,便知道这是自家主母的手笔。 罗汉果是瀼州本地盛产的药材,药效也极普通,但这种果子就是甜、甜、甜!一大盆姜水里头泡上小半个罗汉果,辛辣的姜水顿时就变得甜辣甜辣的…… 瀼州子弟兵们捧着甜津津的姜水,喝得眉开眼笑,方才被逼着洗澡洗头的委屈似乎都不见了;而被收编进来的那些兵士则十分诧异,在田将军手下当兵,居然还有这待遇?洗个澡,主母还担心手下的兵会着凉生病?这哪是养兵啊,简直就是养儿子呢吧? 待所有的军士们全都洗过澡洗过头了,天色都已经暗沉了下来。 营地里燃起了明亮的熊熊篝火。 军士们按编队,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伙头兵们忙忙碌碌地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将食物一一分发到十夫长的手里。 军士们折腾了一整天,早就饿得前腔贴后背的,此时闻到了酸梅肉的浓郁香气,人人都忍不住狂吞口水、还伸长了脖子不住地打量着…… 不多时,菜品终于上齐了。 主菜当然是巴掌大的酸梅肉片,按人头分,每人能分上三大块!还有香喷喷的胡麻饼、肥肥白白又松软的蒸馒头,除去三军主母指定的虾干白菘汤之外,伙头兵们还聪明把猪下水也给卤制了,所以大伙儿今晚上的菜式,可谓十分丰盛…… 主将田重进也带着儿子孙子们,与众军士以菜汤为酒,痛饮了两碗之后便离开了。 田氏一门毕竟是主将,特别是田重进与田骁二人平日里在军营中威严惯了,众军士是十分惧怕郎主与郎君的。田氏父子也知道这一点,晓得自己呆在这儿,兵士们就不可能尽兴。 当下,田重进便交代傅思金好生看好了儿郎们,玩一玩也没什么,但不能闯祸云云,这才领着儿孙们离开了军营,回到了帅府。 第五百八十三章定州(十二) 嫤娘已经先一步回到了帅府,忙起了自家的年夜饭。 老实讲,她要顾着军营杂务,还要忙着布粥一事,实在无暇顾及自家的年夜饭了……所以公爹田重进也许了她,家里的年夜饭,从简就好。 军营里田骁他们为了搞这顿年夜饭犒劳军士,一是花钱买、二是去歧沟关杀了个回马枪,夺了无数军需辎重回来,凑齐了猪、牛、羊、以及重伤无治的马匹等共计近一千头左右,尽数杀了供兵士们享用。 所以嫤娘就让嬷嬷们去取了些牛胫骨回来,炖了一大锅牛骨汤,用来做火锅子吃;又让嬷嬷们准备了一些新块的胡瓜、芽菜、豆腐等,用来涮火锅子吃。跟着,她还按着自家人的喜好,让嬷嬷们烧了半只羊、几只烧鸡,还让教嬷嬷们做了些主食……仅此而已。 当田家男人们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灯火通明,还传来了浓郁的肉食香气…… ——不大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廊下吊着大大小小的漂亮宫灯……不消说,这些漂亮的宫灯定是叙郎亲手做的。院子里堆着些大大小小的花卉,这战乱时候,百姓们也无心打理,所以嬷嬷们能够找到的一些花卉,也都是些寻常常见的绿色植物……但在萧条的冬夜里,看到满院子的绿意,还是使人心情为之一振! 嫤娘领着嬷嬷们,朝公爹田重进请安。 大约是因为过年吧,田重进的表情比较缓和,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免礼,然后就带着儿孙们走到了一旁。 今年田府被分成了两地儿过年,可嫤娘却还是遵照着往年的规矩。一是要设香坛供奉祖宗之位,一是要设虚席,给未到场的婆母田夫人、大伯田大郎、亡嫂袁氏、继嫂长清郡主、以及珍宝儿、舒郎等人设席。 田重进径直走到了香案跟前。 嫤娘连忙捧上了浸着新鲜柏叶水的木盆。 田重进、田骁与众儿郎们按顺序在木盆之中洗了手,然后站到了香案之前,以示对田氏先祖们的尊敬。 女眷是没有资格祭拜先祖的。 所以嫤娘躲到了一旁,远远地站着。 往年在汴京或者在瀼州过年的时候,无论是田重进主持祭拜、还是田骁主持祭拜……基本上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可这一次…… 田重进垂首站在香案前,久久地不说话,也不动。 半晌,田重进突然将手搭在了香案之上…… 分列于他身后的田骁与田殷眼疾手快地抢上前去,扶住了他。 “父亲!” “祖翁……” 众儿郎们纷纷惊呼了起来。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过了好一会儿,田重进才朝儿郎们摆了摆手,然后稳住了身形,后退几步,开始领着儿孙们朝着祖宗的牌位三叩、九拜…… 嫤娘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望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公爹田重进这才领了众人回到了席上。 嫤娘悄悄地打量了众人一番,发现上至公爹,下至年纪最小的叙郎,人人面上均有泪痕。 她也有些难过。 田家人心心念念的,就是想从辽人手里夺回燕云十六州,然后正大光明地回老家幽州看看去。 可是…… “好啦,开饭!”田重进说了一声,捧起了饭碗。 他扒了两口饭,突然一顿! 嫤娘一惊…… ——怎么了这是?菜品的味道不对? 这时,田重进突然看向了设在自己身边的、应该属于老妻的虚位。 他怔怔地盯着虚位上的空碗,然后将自己盛满了菜肴的饭碗端了过去,将碗中的些许菜肴挑了些出来,放在了空碗里。 田重进看着那只空碗,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吃罢!” 嫤娘眼圈儿一红。 那边殷郎、叡郎和叙郎几个,也列队走到了父亲田骏与亡母袁氏的虚座之前,每人轮流布了菜,这才又退回了自己的席位,低头吃起了年夜饭。 这顿年夜饭吃得…… 初时众人还都有些伤感。 但田家男儿其实都受了田夫人开阔胸襟的影响,所以即使是难过,也只是难过了一会儿,然后就将所有的事情抛到了一边,开始大口吃肉。 用过年夜饭,嫤娘便催孩子们赶紧去沐浴更了衣,众人便又窝在一处守夜。 田骁与父亲、儿子、侄儿们倒有不少话说。 可嫤娘却忙碌了一整天,早已倦得不行…… 叙郎是个乖巧的,拿了块薄被过来,守着孃孃一块儿,婶侄俩一块儿窝在炕床上、盖着小薄被。很快,嫤娘就靠着叙郎打起了盹儿;而叙郎则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叔父祖翁和兄长们的交谈,还体贴地替婶娘拉了小薄被。 待嫤娘幽幽醒转时,天色已经亮了。 她被吓了一跳! ——不是说,除夕要守夜么? 低头一看…… 小小的叙郎像只猫儿似的,正蜷缩在她的身边,脑袋也枕在她的大腿上! 再微微转头…… 田骁就坐在她的身后,用温暖结实的胸膛包容着她。 他用温润好看的眸子看着她,微微地笑。 “你怎么不叫醒我?”嫤娘埋怨他道,“昨天是除夕呢!哎,你们昨儿放了烟花炮仗吗?我怎么没听到……” “爹不让放,说你这些日子辛苦了。等你今儿歇好了,留到今晚再放罢。”他低声说道。 嫤娘一怔,又低头看了看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正香的叙郎,莞尔一笑。 这家里头老的少的,人人都心疼她……倒叫她有些过意不去,心里头暖暖的,又有些酸酸的,涨涨的。 “还早,你再眯一会儿……”他在她耳边说道,下巴还朝着叙郎的方向扬了扬“让这小东西也多睡会儿。” 嫤娘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安理得地靠在他的怀里,侧过脸,将自己的面颊紧贴住他胸膛处的衣料上,蹭了蹭。 从他衣料上传来了熟悉的皂角清香、以及衣料之下强健肌肉的厚实感觉让她觉得温暖、心安。 第五百八十四章西夏(一) 大年初一,其实众人也无事可做。只因为昨儿大伙都守了夜,所以都去补觉去了。 下午,定州城中的文武官夫人们过来向嫤娘请安,军中将领也结伴前来向田重进与田骁拜年…… 嫤娘少不得命人备下了筵席,田府中人分开宴请男宾女客。 初二,嫤娘抽了个空,带了叙郎却街上逛了一圈儿回来。 如她所料。 军士们手里有了钱、又有了假期,就都拿着钱进城逛街了。定州城内瞬间就变得热闹喧哗了起来!百姓们沿着街道摆起了小摊儿,以卖吃食为多。有点儿本钱的,卖的是卤猪下水、汤馄饨这样的。 实在穷苦无依的,便去外头采了野菜野菌子回来……有个心思活泛的小贬,先花上二文钱买了一份卤猪下水回来,再自己加工加工,将那卤猪下水剁得碎碎的,混上自己采回来的野菜、又混了面粉和水,揉成了面饼,再架了个铁架,生火烤熟了,倒也焦脆可口。 叙郎好奇,买了一个野菜饼回来试试…… 哟,一文钱好大一个啊! 嫤娘让嬷嬷将那野菜饼撕开,三四个人分着吃了,都说味道不错。嫤娘自己也尝了一口,滋味确实还成,卤猪下水还是有点儿腥,但野菜的香气却很好的遮住了猪下水的腥气;而猪下水的油脂也很好为这面饼提了鲜,倒也互补。 这小贩心思活络,做出来的饼子薄,所以看着很大一个,其实也不费面团…… 很快,他做出来的野菜饼就被抢售一空! 又有些连面粉也买不起的流浪汉也看到了商机!他们连忙跑到城外去采来了野菜,两文一大把地卖给这个做饼的小贩,还有人去城外捡了柴火过来,也卖与这小贩…… 这小贩手里拿着方才卖饼的钱,毫不吝啬地买下了野菜和柴火,开始重新做饼。 就这样,有本钱做点儿小买卖的,赶紧趁着军士们有钱、又有假期的时候赚点儿小钱;没有本钱的,就在街上来回穿梭,哪怕是现做些小工,帮着洗碗、跑腿儿什么的,也能赚上一点点的零钱,得以裹腹。 再加上守备夫人告诉过大家,会在城中安排布粥,布粥会持续三日,百姓们得到了暂时的安定,人人面上都带着笑容。 嫤娘带着叙郎在街上转了一圈,也买了好些吃食回来,最后嬷嬷们都拎不动了……几个出来玩的瀼州子弟兵认出了自家主母,连忙帮着嬷嬷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给扛回了帅府。 嫤娘便又笑眯眯地塞了几个各装了几十文钱的荷包递给他们,兵士们高兴坏了,接过了红包就跪在地上给嫤娘磕头拜年,然后抓着荷包就跑去买好吃的去了…… 回到帅府,想着采买回来的吃食也多,嫤娘索性就让嬷嬷们别开伙做饭了,直接把买回来的吃食该热热的就热热…… 晚饭时分,田家的男人们看着桌上的吃食,都有些吃惊。 叙郎叽叽喳喳地说起了今天和孃孃出去逛街时看到的景况,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家主田重进起了筷。 众儿郎们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大吃特吃了起来。 不得不说,因城中流民也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数都是因为战乱的关系,不得不暂时进城避难,而后被困于城中。所以嫤娘采买回来的这些吃食,几乎融合了各地风味、又因地制宜地用了本地野菜等等……不能说味道非常好,但偶尔吃吃还是很好吃的。 野菜饼、卤猪下水、烤肉串儿、汤馄饨…… 铎郎吃得唏哩呼噜的,吃饱以后接过嬷嬷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嘴,说道,“……还不如我娘整的烧鸡好吃!” 众人哈哈大笑。 嫤娘又好笑又好气地戳了戳儿子的额角。 “爹,城中无事,明儿我带嫤娘出城去转转。”田骁说道。 嫤娘瞪大了眼睛。 田重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铎郎欢呼道,“……爹,咱们去哪儿玩啊?” “有你什么事儿?”田骁皱眉。 铎郎语塞…… 有对太过于恩爱的父母也不好,明明自己就是他们亲生的,却又像个多余的! 殷郎拉了拉铎郎的衣角,朝他使了个安慰的眼色;叡郎也朝弟弟叙郎使了个眼色,叙郎立刻嚷道,“三哥说话不算数!” “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你个豆丁,大年初一不兴乱讲话的……”田铎不高兴地说道。 “三哥说了要教我猿臂长拳的,拖了大半年也没教!”叙郎嚷嚷道,“还有,上回你和二哥比试的时候输了,你还说定要赢过了二哥去……后来呢?还不是一直没比了!” 田铎涨红了脸,“……那还不是,大年初一不兴动手……” “嗯,那从初三开始,大比武!赢了头筹的人,我许他一个十夫长。”田重进突然来了一句。 儿郎们一滞。 堂屋里顿时爆发出了热闹的欢呼声音! “祖翁所言,可当真?” “自然当真!” “祖翁!叙郎也能比武吗?” “问你孃孃去。” “我要当十夫长!”田铎嗷嗷乱叫。 殷郎抱臂微笑,“长幼有序。” “后来者居上!”叡郎也不甘示弱。 嫤娘先是有些吃惊田骁突然冒出了要带她出去玩的话语,看着儿子的表现,又觉得有些内疚;结果听了公爹的话以后,再看看自家儿郎们,只见个个都英武俊朗! 殷郎儒雅、却沉稳可靠;叡郎是个顾全大局的,懂得礼让,性格又谦逊。 而自家儿子田铎,则是个面上看着俊美无害,实则内里奸诈狡滑的,但若要论资历,他恐怕是田家第三代当中第一个混迹沙场的……要论脑瓜子,估计殷郎和叡郎加在一块儿都不是他的对手。 “孃孃,叙郎也能参加比武么?”叙郎朝着嫤娘扑了过来,伏在她腿上问。 嫤娘笑道,“孃孃要跟着你叔叔出门去……孃孃不在家,要是你也去比武了,那谁来管着你这几个哥哥们?” 叙郎一怔。 “等你以后再大些,功夫练得再好些,参加比武也不迟。”嫤娘说道。 叙郎有点儿蔫蔫的。 嫤娘又道,“孃孃不在家,你好生看着你哥哥们,谁夜里不洗面不洗脚就上床睡了,谁偷酒吃,谁捣乱做了坏事……你都记着,等孃孃回来了再收拾他们!” 叙郎顿时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众人都不怀好意地看向了田铎。 田铎搔搔头,讪讪的。 第五百八十五章西夏(二) 田骁并没有告诉嫤娘,他到底要带她去哪儿,只是让她收拾了一下细软。 第二日,田骁居然不带任何随从,教嫤娘穿了骑装,夫妻俩各骑了匹马,带了些细软就走了。 二人离了城池,策马狂奔了四五十里路,田骁这才放缓了速度,慢慢停了下来。慢走了一会儿的功夫,他引着妻子转进了一处树林,寻到了一条小溪。 下马、生火、再拿出随身带的小铜壶,灌满了溪水,然后倚放在篝火旁,便离开了。 嫤娘也不去管他,坐在篝火旁,把随身带来的、已经完全冷透了的馍馍串在折好又洗净上的树枝上,然后一边烤火、一边烤馍馍。 田骁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嫤娘看着他笑,“大冬天的,獐子狍子都躲了起来,你上哪儿打猎物去?” 他瞪着她,捡起方才她串馍馍时掉在地上的馒头屑,然后抽出了腰刀,去了河边。 嫤娘看他忙碌着,先洒了些碎馍馍屑扔进了溪水里较深、较平静的地方,然后就拿着腰刀去一旁削竹子去了。 过了一会儿,大约削尖了七八根竹子,他便蹲在了溪流旁的大石上,又洒了一把碎馍馍屑…… 很快,他就扬起了手里的竹子,又快又狠地朝溪水里扎去! 水花飞溅! 嫤娘一边烤着馍馍,一边照看着小铜壶里的开水,将小包袱里装好的茶叶拿了些出来,放在早已备好的竹筒杯中,然后隔着布条将铜壶拎起,把热水注入了竹筒杯中。 她继续烤馍馍,而田骁也已尽数得手,正蹲在溪流旁,开始处理起抓到的肥鱼。 他拎着七八尾肥鱼过来了,依旧用竹竿串好了剖过腹刮过鳞的肥鱼,架在篝火上烤了起来。 夫妻二人都喜欢游山玩水,所以也并不觉得苦,反而兴致勃勃的。 很快,田骁烤好了鱼,连着竹签子一块儿递给了嫤娘;嫤娘则赶紧开始调味,定州地处偏僻,所以她知道,田骁说带她出来转转,肯定就是游游山、玩玩水什么的,所以随身带着小铜壶、竹筒杯、调味料等等。 在鱼身上洒了点盐粉,又翻出些调味料也洒上,然后再稍微翻烤一下,便又将烤鱼重新递回给田骁。跟着就把盛着茶水的竹筒杯、以及表皮被烤得脆脆焦焦的馍馍放在了他的面前。 田骁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烤鱼,小心地将烤熟、又调了味的烤鱼先搁在用几根树枝搭好架子上,然后选了条最肥美的,又重新递回给妻子。 嫤娘莞尔一笑,接过了烤鱼,小心秀气地吃了起来。 鱼肉很嫩,表皮脆脆的……因为食材新鲜,所以即使只用了盐和茴香这两种调味料,但嫤娘还是觉得好吃得差点儿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来! 吃完一条烤鱼,再吃了个烤馍馍,她都有点撑了…… 田骁皱着眉头问,“吃这么少?” 嫤娘捧着竹筒杯子站起身,“吃撑了,你坐这儿吃吧,我溜溜……”说着,她捧着盛满了温热茶水的竹筒,沿着清澈蜿蜒的小溪慢慢地走。 和四季如夏似春的瀼州不同,定州与辽北交界,水土不丰。到了冬日,野外大部分的草木都枯死了,露出了光秃秃的黄土坡,放眼望去,竟是满目的萧条。 但也正是这样,所以那些从溪边石缝里时不时钻出来的一丛绿意,才显得格外可爱。 她慢慢的走,捧着竹筒茶慢慢地啜茶。 一杯茶饮完,她也走得有些腿酸,这才回到了篝火旁。 田骁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看来,他们还得赶路。 “咱们这是去西夏?”嫤娘问道。 他“嗯”了一声,说道,“上一回路过西夏的时候,你说你没去过西夏?” 嫤娘白了他一眼,“你去过!” 他笑而不答。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真去过?” “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他笑道,“那时候我也就和铎郎一般大,被爹娘赶出去的……其实就连幽州,我也去了一趟,只可惜啊……终是不能正大光明的去。” 嫤娘很是意外,“你被爹娘赶出去过?” “娘说,男儿志在四方……我这一辈儿,统共各得了兄弟俩个,大哥被拘在方寸之地,所以娘说,我就得走得远远的……只有知道了外头是什么样儿的,才能知道咱们自己是什么样儿的。”他轻声说道。 嫤娘默然。 “娘真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她轻声赞道。 田骁笑道,“所以我和爹商量好了,过完年,就把那三个大的也赶出去,为期两年……除了汴京和瀼州不许回,其他的,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嫤娘顿时有些心疼,“铎郎虚岁才十三……” “我跟着爹,三岁上战场,十一岁游历四方,十三岁考了进士,十六岁中了武状元……”田骁平静地说道,“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铎郎已然不如我了。” “铎郎已经很好了,你别把他逼得太狠。”她只得说道。 “我田家的男儿,就得有这个担待!”田骁铿锵有力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不晓得珍宝儿怎么样了……” 嫤娘只觉得一颗心肝儿隐隐地抽痛了起来。 “一年多了……统共十四个月十八天了,我的珍宝儿……”想着自己软软嫩嫩、娇俏可爱、又乖巧懂事的小女儿,嫤娘顿时泪盈于眶。 平日时她都不敢想、也不敢提珍宝儿的名字……就怕自己控制不情绪,会崩溃!此时听到田骁提起小女儿,而周围又无人……她索性也不忍了,用纤长的手指捂着脸便呜呜痛哭了起来。 田骁破天荒地没有劝她。 夫妻俩背靠着背席地而坐,默默地淌着眼泪。 第五百八十六章西夏(三) 收拾收拾,嫤娘与田骁骑了快马西去,夜里歇在了林子里。跟着,第二天又赶了一整天的路,总算接近夏州境内。 路上无事,田骁便将西夏之事一一说与妻子听。 党项族先人李氏自唐时迁至夏州,被唐帝封为夏州节度使。先唐灭亡以后,夏州一直摇摆不定,既不称王也不建国,似乎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可这么一来,北边的契丹不乐意了,南边的大宋也不高兴…… 大宋认为夏州由来就是华夏属地,就应当归顺了朝庭;但契丹却认为如此燕云十六州都已经归了自家,夏州与云州、雄州、定州相临,想要守住了燕云十六州,这夏州也是守望之地。所以夏州被宋辽两国夹在中间、甚是难过。 党项先人李仁福生二子,分别是李彝殷与李彝景;李彝殷生李光睿,李彝景生李光俨;后来李光睿又生李继筠与李继捧,李光俨生李继迁…… 所以说,李继筠、李继捧是亲兄弟,他们又与李继迁是共一个曾祖父的堂兄弟。 李光睿死后,传位于李继筠;李继筠亲宋,太平兴国四年,太宗皇帝赵光义征战北汉时,李继筠亲自领兵列阵渡黄河以助宋军之威,不料竟战死了。 李继筠死后,其弟李继捧自立为留后(留后即暂代节度使之职的虚衔),后来太宗皇帝果然封他为夏州节度使。 再后来,太宗皇帝欲撤藩,便招了李继捧入汴京。李继捧奉旨入京以后,献出了党项李氏世代居住的夏、绥、银、宥、静五州地。其堂弟李继迁不欲,叛宋篡位。太宗皇帝赵光义连忙又派了李继捧回了夏州,且还派出监军伴其左右。 再后来,李继迁被太宗皇帝赵光义派出的大将曹光实给打了个七零八落,不得逃进了漠北以作躲藏…… 嫤娘听了,只觉得不胜唏嘘。 ——李继捧只求安稳,却落得个傀儡下场,真真怒其不争;而这李继迁倒是够狠决,可是出于宋国的立场,嫤娘总觉得这样的人可不能留…… 田骁又道,“夏州土地贫瘠,比辽国还差些……所以他们地儿大、人却少。这些年,西夏与咱们大宋、以及辽北也是战火不断。不过,等咱们到了兴庆府,就热闹了。” “兴庆府?”嫤娘眨眨眼,“……兴庆府还要走多远呢?咱们要乔装改扮一下吗?若是,若是有人认出了咱们是宋人,会有麻烦么?” 田骁笑道,“放心,西夏国民大部分都是宋人,党项人才是西夏的王族,人数稀少……且党项人比辽人还亲汉些,衣食住行与我等……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呆会子咱们到了前头的镇上,我买个毡帽,你买个帷帽……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嫤娘放了心,又问,“那咱们去兴庆府,可有要事?” 田骁笑道,“并没有。” 她看了他一眼,才不相信呢! 十年前她跟着他去南唐行事,从那时起,他便入了皇城司主事;到去年她跟着他北伐,不幸被掳,也是他带领着皇城司去了大京,接应她回来了。 那大宋皇城司,便是官家赵光义的嫡系力量。 可田骁两次入主皇城司…… 这是不是也证明着,她的夫君,已经成了官家的心腹? 所以说,这回他虽然说着,是带她来西夏玩玩看看的,但肯定不会是漫无目的来的。 “我就只看看,”嫤娘说道,“……我还想早点儿回去看看珍宝儿和两位娘亲呢!” 田骁又笑道,“嗯,就是去看看。” 说话之间,田骁引着她往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而去,两人在山里胡乱应付了一宿。等天亮了,田骁又引着她、牵着马,熟门熟路地往一处密林摸去。 “二郎,你来过这儿?”她好奇地问道。 田骁笑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二十年前我就来过这儿了?” 嫤娘不信,“都二十年了你还记得?二十年前……难道这儿一点也没变嘛?” 他面上浮起了缅怀的笑容,“以前年轻,眼高手低、胆子还大……不相信这世上有自己做不到的事……跟斗摔多了、吃过了苦头,人就学乖了……这一处地儿,你觉着我熟路,可二十几年前,我在此处被困了足足七日,就疯找了七日,最后才找到了出路的。” 嫤娘这才恍然大悟。 二十几年前啊,他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经胆大到敢闯四方、入异邦了…… 再想想她十一二岁时…… 嫤娘突然面上一红。 在她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她不听母亲的劝告,偷偷跑去自家后山嬉水,然后遇到了他…… 那个时候的他,和京中的贵胄子弟完全不一样。 自太祖皇帝建朝以来,便重文轻武。世家子弟以文弱为美,男子还喜欢在帽沿上簪花、在面上敷粉什么的。 可那个时候的他,英武俊朗,肌肤黝黑,由内而外地透出了难以隐藏的桀骜不驯。后来,事实也证明了,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最后,她终是嫁了他。 嫤娘含笑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眸。 田骁带着她七转八弯的,总算是找到了当年的那个入口…… 两人牵着马,又在密林中穿行了大半天,最后总算是沿着山道慢慢地下了山。 嫤娘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里想必就是夏州境内了? 真不敢相信,在大山的那一头,是延绵下来的密林与高高低低的矮坡;而在夏州的这一边,山顶上的树木自半山腰开始,便生得稀稀疏疏的,到了山脚下,便是一望无垠、露出了黄沙的沆地,偶尔冒出几丛枯草出来。 两人牵着马慢慢行至山下,上马西行。 黄沙漫天…… 嫤娘并没有帷帽,便拿了块面纱覆面。策马远离了大山之后,便一直有狂风不停吹来,泥土地面渐渐沙化,马儿奔行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当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田骁带着嫤娘避入了一处……看起来已经被人废弃了很久的镇子、或者是村庄。 第五百八十七章西夏(四) 天色已经渐渐阴沉,看着眼前鬼影幢幢的荒凉景像,耳边还传来了似怨似泣、仿似女子哭声一般的呼呼风声…… 嫤娘忍不住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斗篷。 此处很荒凉,到底都是断壁残桓,几乎没有像样的房屋了,家具物什乱撒乱扔了一地,而且还覆上了厚厚的沙土…… 看得出来,此地应该在多年前经历过战乱。 田骁也瞠目结舌,陷入了怔忡。 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真是物是人非……二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个很大的镇子,我还记得这里有个专卖葡萄酿的酒家,他们家酿出来的酒,那可是一绝!可惜啊,想来……竟不知何时遇上了战事,全荒废了。” 说着,他有些愧疚地对妻子说道,“今儿咱们就在这儿对付一宿吧,恐怕水也得省点儿喝,估计明天得赶上一天的路,才能达到下一个镇子。” 嫤娘笑道,“有墙能挡一挡风沙就成。”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去把马也牵过来吧,免得夜里走失了……到时候咱们得靠双腿走出去,那可真累人。” 田骁默了默,笑道,“好,听你的。” ——她可能有些害怕。 也对,若是有野外,恐怕还没有这么多可怕的想像力。 但眼前这萧条残败的断壁残桓,能够留给人的想像空间……实在是太多了。 难怪她一个妇道人家会感到害怕。 他应了一声,四处看了看,准备先找个适合的容身之所。 嫤娘左看看、右看看,心里越来越害怕。她是真有点儿怵现下这种环境,而且天色越沉,她心中的不安就愈发地强烈了起来…… 这时,田骁突然一僵!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在了地下,耳朵紧捱着地面、却又并没有触到地面……与此同时,他剑眉紧锁,神情凝重…… 嫤娘不由得紧张了起来,问道,“二郎,你……” “嘘!”他朝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嫤娘不敢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田骁看向她,面色冷峻。 “有人带着大批辎重朝这边来了。”他低声说道。 她被吓了一跳,问道,“……是什么人?” “不知道。”田骁陷入了沉思。 此处距离夏州不足百余里,又是边境……会是什么人带着大批人马和辎重赶到了这儿呢?听这声响,那支人马距离此处大约只有二三十余里地了。为保险起见,当然……最好的法子,就是他和嫤娘现在就离开。 但是,既然有大批人马带着大批辎重来到了这儿,就难保没有第二批人马过来…… 而这附近,几十里地都没有人烟,甚至都是荒漠……他和嫤娘要躲到哪儿去?又能躲到哪儿去? 那边嫤娘已经着急了! “二郎,恐怕来者不善,咱们得马上离开!”她急道。 “慢着!”他轻喝住了妻子,和声说道,“咱们走不了了……这儿方圆几十里地,根本就没有人烟,咱们在这个时候离开,最好的下场就为迷失方向,闯入荒漠再也走不出来……最差,就是暴露了行踪,于己不利。” 嫤娘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 “嫤娘,咱们得留下,然后把马放走……你放心,咱们的马儿都有灵性,它们会知道回来找我们的。今天晚上,咱们就躲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他低声说道。 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可是我怕……我怕我会坏了你的事儿!我,我又不会功夫,岂能像你一样,潜伏一整个晚上,一动也不动呢?”这大冷天的,她被急出了一身的汗! 田骁看着她,微微地笑,“有我在,你怕什么!” 他的语气里透出了满满的自信,嫤娘虽然还是害怕,却并不像刚才那样惊慌失措了。 田骁见她渐渐平复了下来,这才说道,“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将马上所有的衣物全部都拿下来,然后就在这里等我。” 嫤娘咬着牙,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块儿走到了外围。 两匹马儿见了主人,立时捱捱蹭蹭地过来了。 嫤娘从马上卸下了装行李的包袱,田骁则从马背上拿出了一些物什,然后蹲了下来……嫤娘看了一眼,见他正往马足上套着连皮子的棉布套子。 她立刻明白过来了。 ——田骁是战将,所以他极富经验,能听得到二三十里开外的马蹄声音。 换言之,如果来人也是战将……那么田骁放走了马匹,对方自然也就能听到他们的马儿铁蹄踏沙的声音……所以,他们的行踪还是会暴露。 嫤娘一连卸下了两匹马儿马背上的行李,给挪到了一边。 这时,田骁已经给两匹马儿的八只铁蹄都套好了棉套子,然后卸下了缰绳,轻轻地拍了拍两匹马儿,领着它们慢慢地朝外头走去。 嫤娘有些好奇,心想……他到底要如何交代马儿呢?战马通灵性,她是知道的。可是,战马能听懂人话么? 田骁并没有对战马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陪着两匹马儿慢慢地朝远处走去。 直到夜色完全将他与那两匹马儿笼罩住,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嫤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心中又开始怦怦乱跳了起来。 幸好,田骁很快就回来了。 嫤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二郎,我们怎么办。” “别怕,来,到这儿里。”他微笑着说道。 田骁把她引到了一处……看上去稍微齐整些、至少还剩半拉屋子的废墟前。 “以前,这儿是镇上最大的一处酒家,所以这儿……一定有个地窖,是专门用来藏酒的。”说着,田骁跪在了地上,抽出了腰刀,开始用腰刀刮起了地上的泥砂。 嫤娘也蹲了下去,掏出了怀里的匕首,跟着他一块儿刨土。 很快,田骁便低呼了一声,“找到了!就是这儿!” 嫤娘顿时一喜! 第五百八十八章西夏(五) 其实田骁虽然嘴里叫着“找到了”……但其实,他找到的并不是酒家的地窖,而是昔日酒家的一处残墙。 他跪在地上沿着早已倒塌的酒家残址,用手一路摸索,过了好一阵子才摸到了地窖所在的位置,然后又用腰刀敲敲打打的,最后终于找到了地窖的门。 嫤娘心急如焚! 但她又无计可施…… 在这一刻,她简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他呢? 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田骁终于喘着粗气,揭开了地窖的盖门。 “贤妻在畔,运气爆棚啊!”田骁哈哈笑了起来。 嫤娘急道,“……二郎,快些!那些人……是不是快到了?” 他一怔。 “没事儿,别怕!他们押着辎重,哪儿能跑得这样快……我先下去看看,你等我。”他安慰了她几句,然后便跃下了地窖。 过了一会儿,田骁双手撑在了地窖边,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啧啧叹道,“……这酒家后来肯定遭过贼,里头空空如也,一埕酒也没了,可惜可惜……” 嫤娘急道,“二郎,咱们都躲这儿吗?” 田骁笑笑,“你躲这儿。”说着,他又重新跃下了地窖,朝她张开了双臂。 嫤娘不假思索地就跳了下去! 她落入了一个安全的怀抱…… “你一个人呆在这儿,怕不怕?”黑暗中,他紧紧地搂住了她。 ——嫤娘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在一起……就是被人识破了行踪,我们也要在一起,生生死死在一起。”她悄声说道。 “傻娘子!”田骁笑了起来。 半晌,他正色说道,“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有事……我们会好好的,还要好生教养珍宝儿,给铎郎娶媳妇儿,还有你娘,她年纪大了,却还帮咱们管着珍宝儿……咱们还没让她老人家过上一天的安生日子,你说……是不是?” 嫤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好娘子,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去拿了行李过来。”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她点点头。 田骁跃出了地窖…… 只剩嫤娘一个呆在这绝对静谥的黑暗之中…… 她努力深呼吸、再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慌张。 是啊,已经处于危险之中了,慌张、害怕……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吗?那么,要怎么做才能避祸? 但如果,来人是商队呢?那是不是……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嫤娘便缓缓地摇了摇头。 商队就是好人么?之前的波斯商人贾拉尔还不是……又狠绝又黑心,为了钱财连同族人都照杀不误,她怎能寄望于对方是好人呢? 绝不能指望对方是好人! 所以,一切的准备防御工作,都要把来人当成是敌人! 那么来人是敌人…… 嫤娘再一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面对现实。 ——如果来人是敌人,那也就是说,她的存在对于田骁来说,绝对是个负担! 所以说,她必须要躲藏起来,而且千万不能被人找到! 这个地方……是黑了些,臭了些。但是够隐蔽,只要她躲在这儿,而且来人认为这里就是个废墟的话,没准儿不会搜查她的藏身之处…… 田骁带着两个大包裹又跳下了地窖。 嫤娘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对他说道,“二郎,你深谙截穴之道……要不,你截了我的穴,让我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如何?” 田骁一怔。 嫤娘冷静下来以后,脑瓜子也转得飞快,推测道,“此处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对方又带领着大批人马和辎重……想来,这个废墟只会成为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他们人多,必要寻找水源,所以肯定明天天一亮就会走……” “二郎,你截了我的穴,这样的话,就算我被吓了一跳,也不会叫出声音来、或是有什么动作……我也不会拖累你了。”她抬起头看向他,表情认真。 尽管在这儿,她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样子。 “你从来就不是我的拖累。”他认真地纠正着她。 “二郎!”她着急地嗔怪他。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听你的……不过,既然你要躺一整夜,我还是给你找个地儿吧!”说着,他又跪在地上摸索了好一阵子,寻到了一处平缓的地面,这才将两个大包袱解开,把里头的厚衣裳什么的全部都铺在了地上。 跟着,他让她躺好了,然后开始摸到了她的手臂和大腿,并且按揉了起来…… “这截穴之法不是立时见效,你只躺着别动,过一会儿你就会失去行动力。别害怕,明儿等他们走了,我替你推拿一番就能好……诶,我就是怕你在这儿躺一晚上,会冷坏了。”他低声说道。 “二郎,还有我的声音……让我失声。”她低声提醒他。 “这……” “快点,别耽误时间了。” 田骁只得伸出二指,飞快地在她喉间掐了一把! 嫤娘只觉得一痛…… ——二郎!你就不会轻一点嘛? 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 田骁解释道,“这截哑穴一事,最是无用……大约也只让你失声两刻钟的样子,不过,只要在这两刻钟,咱们的踪迹没被发现的话,也就应该无事了。” 嫤娘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可她却什么也看不到…… 一片漆黑。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 ——二郎,那你要躲在哪儿?不如,你也和我一块儿躲在这里吧! 可是,她又已经失了声。 黑暗中,她感觉他在她额头上印下了一吻,然后低声说道,“娘子别怕,一切有我。”跟着,他悄然跃离了地窖。 嫤娘听到了他盖上地窖盖子的声音,拖动重物掩盖住地窖盖子的声音,以及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渐渐的,外头变得一片寂静。 眼前陷入了无边又恐怕的黑暗,嫤娘睁大了两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还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嫤娘感觉到了轻微的震动。 她陡然紧张了起来! 这,这…… 这是数匹马儿的铁蹄踏着沙地的得儿得儿的纷乱声音! 果然有人来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西夏(六) 嫤娘心中十分紧张。 她下意识地想要握紧双拳…… 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已经丝毫不能动弹。 啊,是田骁的截穴法子开始生效了。 在那一刻,她竟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的,胸膛之下那颗怦怦狂跳的心儿居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嫤娘听到了男人们呼喊的声音…… 大约是因为隔得有点儿远,她也听不真切,不知道他们在叫喊着什么。 但听得出来,应该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另外一部分人则骑着马儿又离开了。 嫤娘暗自思忖——平时田骁押队而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总是派出一支先锋队在前头探路,探得情况如何,先锋队会留一部分人守在原地,另外一拨人则回去报信…… 现在这些人的作派,简直跟田骁的作派完全一样!所以说,这些人……很有可能也是军队里的人? 男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是,嫤娘被藏在……密封的地窖里,所以这些人虽然在距离她并不远的地方说话,但她完全听不清楚。 很快,她就听到了“咚咚”,“怦怦”,“当当”的声音……像是那些人拿着刀、枪等物在敲打那些断壁残桓的声音。 嫤娘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咦,这里不错,还有个顶!”有人大喊了起来。 嫤娘被吓了一跳! 愣了一下,她马上就辨识出,说话的人……是个辽人! 她的心再次怦怦乱跳了起来…… 辽人?辽人!!! 夏州怎会有辽人呢? ——难道说,夏州节度使李继捧通辽? “……那娘们儿破事儿多,这……那……” “……忍忍……也没啥好下场……” “……就这儿……生火……” 几个人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地说了几句什么,很快,这些人就没了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嫤娘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可以看到一些光了!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她居然能看到外头的光? 是,是那些辽人生起了篝火的原因吗? 那…… 她能看到外头的光,他们也能看到她? 这下子,嫤娘的额头上与后背处顿时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只是,她全身都无法动弹,只能转动着眼珠子,看了看从她的天花顶上泄露出来的光…… 那光线是极细微的。 而且看起来,有火光的地方,其实并不在她的头顶上方……因为这地窖还是有点儿大的,所以泄光的那一处,看起来还是有点儿远的。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好一会儿,嫤娘感受到了轻微的嗡嗡震动声音…… 随着“大军”的靠近,铁蹄踏沙的声音愈发地清晰了起来。很快,外头就传来了鼎沸喧哗的人声。 而在这其中,嫤娘还依稀听到了女子说话的声音! ——有女子在? 嫤娘心中顿时又浮起了希望。 如果队伍里有女子出现,那么……这支队伍,就更有可能是支商队。 陆续有人走进了这间还有半拉屋顶遮头的房子。 听这声响,倒像是仆妇们在收拾屋子……东一下响、西一下响的。乱哄哄地过了好一会儿,细密的脚步声音又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了。 “公主请坐这儿……” 嫤娘被吓了一跳! ——公主?哪门子的公主?这荒郊野外的,怎么突然冒了个公主出来? 再想想之前听到的男子口音明显就是辽人的口音…… 所以说,来人是辽国公主? 嫤娘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她在辽宫呆了大半年,辽宫贵女她几乎全部都认得!辽国公主嘛,耶律隆绪有个亲妹妹,另外两三个堂妹,还有几个姑姑……她们都是辽国公主。 那…… 那要是万一,她被这些辽国公主们发现了,怎么办? 一个女子细细密密的哭声响了起来。 “快去外头问问,让拿些饭食来吃,公主在路上走了一天,想来也饿了……”有人说道。 立刻有人应声出去了。 “我不饿!不吃还好些,饿死了算了!”一个嘶哑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话语之中的赌气意昧十分浓重。 ——听得出,这女孩定然哭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然不会连声音都变得嘶哑难听,而且还透着浓浓的鼻音。 嫤娘皱起了眉头。 这位“公主”哭得连声音都变了,她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她认识的那几位辽国公主。 有人匆匆地进来了。 “公主,您将就着用点干粮吧,大人说……附近没有水源,恐怕做不了热食。”侍女说道。 “滚!滚出去……”那公主怒吼道,“这么个鬼地方!为什么,为什么……我又不是他们耶律家的女人,凭什么,凭什么啊!” 听到这儿,嫤娘恍然大悟! ——哦哦,原来这位公主并不是耶律皇族的贵女。 那么,这什么这些侍女和嬷嬷们都称她为公主? 难道说…… “公主,您还是息怒吧!这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吃饱了饭,才能好好活下去,您说,是不是?”一个听起来像是嬷嬷的中老年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如死了的好……把我带到这个蛮荒之地,我,我……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那公主大哭了起来,“你们不必假惺惺……我早一天死,也早一点解脱!” “公主疯了!快去把大人请来!”老嬷嬷喝道。 年轻的侍女应声而去。 很快,一阵匆匆地脚步声音就响了起来。 “……公主殿下?”一个低沉、威严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一呆! 这个人,这,这个男人…… 他的声音……好熟悉!!! “高八!我求求你……你送我回去!皇上待我如何,你是很清楚的……我向你保证,只要你送我回去了,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恩情,皇上也会多谢你的!”那女子又哀哀地哭泣了起来。 嫤娘顿时呆若木鸡。 ——高八?耶律高八? 第五百九十章西夏(七) 公主请消停些吧,这是在荒漠里……”耶律高八低声说道,“您就是想折腾,也等着到了城镇上再说吧。现在,就是什么也没有,折腾也没用……” 躲在地窖里的嫤娘不由得心生疑云。 ——这到底是个什么公主?为何耶律高八对这位公主言辞之间……如此不尊重? 那公主泣道,“你让我回去,我自然就不闹了。” “这是朝庭的安排,太后娘娘的旨意。”耶律高八说道。 那公主嘶吼了起来,“你眼里只有太后!你何曾想过皇上!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要我当这劳什子的和亲公主,皇上他同意吗?” 嫤娘恍然大悟! ——果然是和亲公主!想必是从宗室之中选出来的罢?难怪嫤娘不认得这女子的声音。 可是,这“公主”到底是谁?为何在言辞中,特意显出辽主与她情份特别不一般?能与辽主情份非同一般的女子,在上京只有那么一位……但是,声音不太像啊! “萧诺敏!你干什么?”耶律高八怒吼了一声。 嫤娘终于确定,这位和亲公主,果然就是萧诺敏!贵女萧宝音的庶姐,辽主耶律隆绪的心头爱! 只是,萧诺敏的声音…… 啊,是了,定是因为日夜啼哭,想必严重失了声,所以嫤娘才没能认出来。 “高八,你让她们下去,我有话要对你说。”萧诺敏突然将声音放得低低柔柔的。 “公主有什么话就说吧!她们也不是外人……以后,她们会一直呆在公主的身边,高八劝您,还是好生善待她们为好。”耶律高八冷冷地说道。 “你执意要让她们留下,我也无所谓……只是,我认为,也许我要说的话,她们不适合听……不过,高八大人说了算……高八,你知道吗?其实我和皇上已经……我的人、我的心和我的身子,都……” “你们下去。”耶律高八突然低声吩咐道。 “是!听高八大人的吩咐!”众侍女、嬷嬷们齐齐应了一声。 嫤娘听到了匆匆脚步声音。 想来,那些侍女与嬷嬷们都退了出去。 “高八!我是皇上的女人……你们趁着皇上祭祀天地,就绑了我……还要把我嫁给外族!难道你不知道,皇上对我……高八,难道你眼里只有太后,就没有皇上吗?”萧诺敏凄怨地说道。 “你干什么?”耶律高八冷冷地说道。 萧诺敏发出了一声似泣似怨的抽泣,带着哭音说道,“高八……我求你,别把我留在这儿……带我走,带我走!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欢丁氏芙妲,可她已经死了啊!高八……你要了我罢,只要你带我离开这儿,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你,你会知道,我绝不比丁氏芙妲差……高八?” “啪!”清脆的掌掴声音响了起来。 萧诺敏突然“哎哟”了一声…… 嫤娘听到了肉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响声,听着,像是高八掌掴了萧诺敏,还将她推到了地上? “公主请自重。”耶律高八硬绑绑地抛下这句话,离开了。 屋子里响起了萧诺敏细细密密的哭泣声音。 嫤娘静观其变。 耶律高八出去了以后,那几个侍女和嬷嬷们又都进来了。 众人围着萧诺敏,有的劝她别哭了,有的请她用些食物,还有的对她冷嘲热讽……显见得,并不怎么尊重她这位“公主”。 萧诺敏哀哀哭泣了许久,突然发起了脾气,如疯魔了一般,将侍女和嬷嬷们尽数赶了出去。 嫤娘呆在地窖里,虽然并不能看到地面之上的景况,但隔着厚重的空间,她也能感受到萧诺敏的绝望。 是啊,辽国日益壮大,她萧诺敏明明是辽主最爱的女子,完全有可能成为辽宫宠妃……可此刻却被封为和亲公主,还被送嫁到这个荒凉得连水都没有的穷地方…… 想到这儿,嫤娘心中不禁升了一丝疑惑。 ——萧诺敏是和亲公主?辽国为何要送个和亲公主到西夏来?夏州不过是个不毛之地,也并非王城,萧诺敏被逼着来到了夏州,意欲何为? 再说了,萧诺敏到底要嫁给谁? 夏州节度使李继捧? 可李继捧不是大宋的节度使么? 那为何萧太后要将萧诺敏封为公主,送到夏州来和亲? 难道说,李继捧要反宋? 这时,萧诺敏又突然喊了起来。 众侍女与嬷嬷们急忙又赶了过来…… 萧诺敏开始发疯。 她要喝葡萄酒,要用新鲜的热羊乳泡澡,要吃蜜渍烤羊羔肉,要睡垫了十二层软褥子的大床,要穿绣了金丝线的华服,还要戴镶着夜明珠的头冠…… 当下就有嬷嬷们开始讥讽萧诺敏,也有劝她的。 愤怒的萧诺敏把众人赶了出去! 她大哭了一场,然后开始下一轮的找茬、发疯。 嫤娘躲在地窖里,光是听着就觉得累…… 大约那些侍女与嬷嬷们也觉得累、烦,慢慢的,不管萧诺敏怎么闹腾怎么骂人,始终无人再来理会她了。 如此反复了好了次,嫤娘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可萧诺敏却开始了新一轮的折腾…… 但这一次,没有一个侍女和嬷嬷们愿意过来,所以萧诺敏就叫喊得更加凄厉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公主殿下,您还是别折腾了,请听我海日古一句劝,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没有羊乳、没有烤羊羔,连水也没有……您再忍一忍吧,也许到了下一个镇子上,海日古会找到羊乳的。” 差一点儿就要睡着的嫤娘又被吓醒了。 ——海日古?嗯,好像有点儿印象…… 嫤娘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个海日古应该是耶律高八的伴当。不过,后来耶律高十“病好了”以后,出去办差的时候,这个海日古是跟在耶律高十身边的。 所以说,海日古应该是耶律家的……侍卫? 萧诺敏安静了下来。 “你叫海日古?过来……陪我坐一坐,我,我……我一个人,怪害怕的。”萧诺敏沙哑的声音轻婉而柔顺,似乎透出了些许别样风情。 第五百九十一章 **** 嫤娘瞪大了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她年岁渐长、且又见多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还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炬过后……似乎也像田骁一样,变得会揣摩人心了。 萧诺敏对待耶律高八的态度、对待侍女嬷嬷的态度、以及现在对待这位叫做海日古的侍卫的态度…… 都让她觉得,萧诺敏……好像正在计划一件……呃,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事? 属于男人的沉重脚步慢慢走进了萧诺敏的屋子。 萧诺敏哀哀地哭了起来。 海日古一时无措,站在原地不动。 “公主殿下,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现在已经半夜了……您再不休息,天要亮了,咱们又要赶路了。”海日古说道。 萧诺敏低声说道,“海日古,你想家么?” 海日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以后公主想家了,也可以和驸马李大人一起回去看看。” 嫤娘顿时来了精神! ——萧诺敏果然要嫁李氏中人!她到底要嫁谁?嫁给李继捧? “那个家,我还能回吗?我阿娘早死了!额吉额赫待我……还是算了,唯一怜惜我的皇上,也护不住我,海日古,你说……我活在这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萧诺敏轻轻地说道。 海日古道,“公主不要这么想,人总要先活着,然后才能想法子让自己活得更好……” 萧诺敏又哭了起来。 “您早点儿歇着吧,我……”听得出来,海日古想离开了。 “不!海日古,你别离开!我,我一个人呆在这儿会害怕!”萧诺敏低呼了起来。 海日古正朝着门口走去的脚步声音停了下来。 “好的,公主殿下,海日古就呆在这儿。”男人轻声说道。 萧诺敏继续哭…… 初时嫤娘总有些不好的猜想。 但是,她处于极度的黑暗之中,先前担惊受怕了那么久,已耗费了她大量的精神;而此刻躺在厚厚的褥子上,萧诺敏的哭声还像催眠曲儿似的,十分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嫤娘忍不住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公主!” 男人的轻呼声音一下子就把嫤娘给吓醒了! 呆滞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海日古还带在萧诺敏的“房间”里,没走? “唔,海日古……别,别走!留下来,留下来陪我……我,我害怕……不信,你摸摸我的心脏……你,你感受到了么?我,我害怕,海日古,我的英雄……”萧诺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嫤娘瞠目结舌。 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不……你是公主……”海日古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是萧诺敏,是只无依无靠小羔羊……海日古,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遇到了一只可怜的小羔羊,你,你不愿意可怜可怜它么……”极具诱惑力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男人发出了难耐的闷哼声音…… 紧跟着,嫤娘听到了似乎是两人相拥着倒在地上的声音、以及解衣带的声音、可疑的吸吮声音…… “哦,海日古,你,你可真强大……”萧诺敏发出了赞叹声音。 很快,嫤娘就听到了类似于打桩的声音……而且还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用力! 虽然看不到眼前的一幕,可她还是忍不住臊红了脸,暗骂了一声奸夫淫妇!又想着这萧诺敏年纪小小,才只有十四五岁,居然已经懂得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了……又觉得这海日古真是色胆包天,精虫上脑……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终于云歇雨收。 “天快亮了,我得赶紧离开,被人知道了……可就不好了。”海日古的声音响了起来。 已经再一次昏昏欲睡的嫤娘再次被吓醒。 “嗯。” 萧诺敏慵懒地应了一声。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想来,可能是两人正在穿衣服。 “海日古,你帮我穿衣服。”萧诺敏用沙哑的声音说着,拖长的语调之中,透出了暧昧、妩媚的别样风情。 海日古没说话。 嫤娘也看不见那两人在做些什么…… 但是,萧诺敏却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黑暗中,女子的轻笑声显得格外轻佻、放荡。 “我得走了,若是让八哥知道了,恐怕我性命不保……”海日古也低笑道,“……不过,能死在你的肚皮上,也是一桩风流事,说起来,我海日古也睡过了公主呢!” ——呸!狗男女! 嫤娘暗暗骂道。 萧诺敏吃吃地笑,“今晚你还来?” “来!”男人笑道,“怎么不来……你乖乖的等着我!” “好,你要是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你!”萧诺敏轻笑。 “知道了,我走了。你也小心点,别声张。” 男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嫤娘只觉得头顶上陷入了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萧诺敏冷笑了几声。 嫤娘再一次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 直到听到了上面传来的嘈杂声音,嫤娘这才再一次被惊醒! 应该是天亮了,所以耶律高八他们准备启程了,侍女嬷嬷们过来照看萧诺敏。而萧诺敏大约是昨晚上折腾了一整晚,半夜时分又与海日古偷欢,所以到了清晨时分,她就显得没精神。 但对于侍女和嬷嬷们来说,没有攻击力和杀伤力的萧诺敏,反而是最好侍弄的。 所以,众人快手快脚地扶了萧诺敏出去……听起来,似乎准备要离开了。 嫤娘只觉得自己头顶上方终于变得寂静了起来。 她心中急切地盼望着这些人赶紧离开才好! 可是…… 属于男人的沉重脚步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仔细辨认着这动静,心想——这男人一定是个极高大的,所以脚步声音也沉重;以及他穿的靴子也是上好的皮靴,否则脚步声也不会这么沉闷…… “唉……” 男人叹了一口气。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耶律高八!他怎么又来了? “芙妲,你……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吗?”耶律高八喃喃地低语道,“我是不是疯了,为何……为何总觉得你就在此处?” 嫤娘顿觉如坠冰窟! “芙妲,芙妲……”男人轻唤着那名字,声音几近哽咽。 嫤娘又是一呆。 她到底做过什么,居然能让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对她如此情深,“死了”以后,还能让他这样念念不忘? “大人,是时候离开了。”海日古的声音响了起来。 “知道了,我就来。” 海日古离开了。 耶律高八又在屋子里徘徊了一阵子,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芙妲,如果你有在天之灵,跟着我吧……让我再见一见你。” 外头有人呼喊了起来。 耶律高八离开了。 嫤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五百九十二章西夏(九) 嫤娘继续躺在地窖里。 又过了许久…… 久到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到有人在揉捏她的手臂,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二郎?” 耳边传来了田骁的轻笑。 嫤娘揉着眼睛半坐了起来,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我能动了!” 田骁笑出了声音。 “这儿这么臭,亏你还能睡得着。”他无奈地说道。 “这还不都怨你……”嫤娘埋怨道,“……谁让你给我垫这么厚的褥子了?躺着舒服,又黑漆漆的,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就在她说话的空当里,田骁已经把她扶出了地窖。 直到晒到了大太阳,嫤娘这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反正附近也没人,她转转脖子,活动了一下手臂,扭扭腰,然后又在废墟里跑来跑去,等到全身的筋骨全部活动开了,这才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二郎,昨天你躲在哪儿呢?”嫤娘问道。 田骁指了指她藏身地窖的上方。 嫤娘一看,才知道那酒家残桓的半拉屋顶处,果然有几块巨石,而田骁身穿灰色,在漆黑的夜里,恐怕也与那几块巨石的颜色十分相似。再加上他深谙细作之道,潜伏在那儿,凭是谁也不会想到,这荒郊野外的,竟然还藏着个人! 只是…… “夫君辛苦了。”她由衷地说道。 田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嫤娘突然面上一红。 ——她躲在暗处,他躲在高处…… 所以说,昨天晚上的那场活春宫,她听着,而他……就眼睁睁的看着? 嫤娘“卟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田骁其实已经有些憋得慌。 可是…… 眼下这环境不好,且呆会子要是完了事儿,在这地儿也无处寻水让她洗漱。 所以,还是算了吧! “二郎,萧诺敏被封为了公主,我听他们的意思,仿佛是送嫁的?萧诺敏到底要嫁谁?李继捧么?”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冷笑,“李继捧还没这么大的胆子,应该是李继迁。” 李继迁? 嫤娘一怔,喃喃说道,“……不是说,他先反了李继捧,又反宋……”说到这儿,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没错儿,萧诺敏要嫁的,定是李继迁无疑! 这一来,李继迁数次败于宋将之手,他想要从李继捧手里夺回夏州……李继捧身后有大宋,那么李继迁就只能靠契丹人!这二来么,李氏统领着那么大的一块地,面对李继迁的示好,就算西夏再穷,辽国萧太后也会为了给大宋添堵,而向李继迁示好的。 所以,应该是李继迁有向辽国示好,萧太后才会赐嫁……真正的耶律氏皇室宗女,她一个也舍不得,正好她看上的萧宝音这个儿媳妇又和儿子为了萧诺敏而闹别扭,索性封个公主给萧诺敏,再把她嫁到外蕃,既拉拢了李继迁、没有嫁而皇室宗女所以不心疼,同时也处理了萧诺敏这个麻烦精……真是何乐而不为! 那么,出于萧诺敏的心思,她也肯定是不愿意外嫁的——毕竟她距离宠妃之路只有一步之遥了啊!所以她心心念念地就是想回去,哪怕不惜献出自己的身子。 想了想,嫤娘对田骁说道,“二郎,这李继迁……总觉得这人太狡猾,萧诺敏也够狠,这两人凑一块儿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呢,咱们管还是不管?” “管。”田骁毫不犹豫地说道。 嫤娘定定地看着他。 ——看吧!带她来西夏的时候,又说是过来玩玩的,可这么个破地儿,黄沙漫天的,走上几天连一滴水也喝不上,又有什么好玩的! 他肯定就是为了打探西夏的消息才来的! 田骁讨好地朝她笑笑。 嫤娘从袖筒里抽出了帕子,没好声气地扔给他,“还不快快擦擦你额角的泥灰!” 他接过了帕子,胡乱往自己额角上擦了擦,却冷不丁地听到她问,“那咱们……就这么跟上去?可是,耶律高八是认得我的。” 田骁动作一滞。 “咱们先寻到水源再说,寻到了水源,就能易容……我保证,就算耶律高八站在你面,也认不出你来!” 嫤娘就想起了今天早上耶律高八去而复返的事,摇了摇头,心有余悸。 田骁走到了废墟的边沿,大声吆喝了起来。 跟着,他就回了地窖,把里头的行李都搬了出来,重新打好包。 过了一会儿,一棕一白两匹马小跑着过来了,其中一匹马的嘴里还叼着一竿树枝,树枝上垂着三五个果子。 田骁失笑,摸了摸马头,然后从马脖子下挂着的褡裢里摸出了几样东西,托在手心里。 嫤娘晓得,那是用麦秸和玉米棒子、以及麦麸磨碎了以后,晒干紧压而成的。这几样东西都透着甜味,所以牲畜都特别爱吃。 只见那马儿小心翼翼地就着田骁的喂养,将他手心里的饲料吃了。 田骁又掏了块小的,也喂了另外一匹马吃。 跟着,嫤娘翻身上马,与田骁一块儿离开了废墟。 两人策马疾驰,终于赶在晌午时分抵达了一处极小的绿洲。 嫤娘用手遮住了额头,打量着四周。 这是个不大的绿洲,能看到谷底有洼浅浅的水潭,水潭周围生着矮矮的灌木丛和胡扬木…… 田骁带着她走得近了,然后跃身下了马,替她拉住了缰绳,又将她抱下了马背,说道,“今儿咱们就在这儿歇了,明天一早再走。” “这里会不会有人来?”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笑道,“这方圆百里,只得这么一处水源,你说呢?” 嫤娘一怔。 “所以,咱们得赶在有人来之前,赶紧换了装、易好容……”说着,田骁已经开始从马背上往下卸起了行李,“没准儿呆会儿来的人就是耶律高八他们!” 嫤娘被吓了一跳! 第五百九十三章西夏(十) 田骁忙碌了起来。 嫤娘听从他的吩咐,拆了发髻、蹲在小潭水边先洗了个头,然后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抹上田骁递给她的药膏子。静待片刻再洗净…… 在这之前,田骁还教她,让她用小铜壶灌了水来淋洗涂过药膏子的发梢,然后把清洗过药膏子的水引到一旁去。 等头发稍稍干了些,嫤娘便立时知道,自己这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竟然变成了微微的板栗色! 接下来,她又洗了把脸,用田骁给她的面膏均匀的涂抹在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因田骁坚持,所以她只得将两件披风盖在马上,然后蹲在马腹下除去了衣衫,把全身上下都抹了一遍。 那药膏子将她这一身欺霜寒雪的如玉肌肤给染成了微黑的麦色。 跟着,田骁又教她刮尽了烟眉,让她重新画个眉型,又递给她几样叫做牙套子的东西,教她挂在了嘴里的座牙上。 除此之外,田骁又拿了些药水出来,在她额上涂了,然后用力按揉。最后,他让她在外衣之内穿着一副棉坎肩,绑上了棉质的护腰,又在她的膝弯处绑了两根绳子、还在她的鞋子里塞了一副垫子…… 嫤娘好奇地在原来走来走去。 田骁笑道,“鞋垫子和膝弯上的东西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但是这样,会改变你走路的姿势……你且围着这水潭走上几圈先试试,好生熟悉一番。” 嫤娘点点头,果然围着这个不大的小水潭走动了起来。 她走了一会子,果然发现了问题。 ——田骁套在她膝弯上的绳子,在靠近双腿内侧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绳结……嫤娘是接受过高门教养的大家闺秀,打小儿被祖母和母亲教养着,走路得走一字步,所以她平时走路的姿势,就是两腿自然微微交叉。 现在田骁在她膝弯靠上一点点的地方绑了这个小小的绳结,使她不得不在走路的时候,两腿微分……否则绳结会相互摩擦。 而田骁塞在她鞋里的小垫子,在位于大趾之下的地方微微凸出来一块……于是,嫤娘走起路来,不得不两脚微微呈外八字型。 她走到了潭水边,临水看向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模样儿。 不得不说…… 田骁的这些东西,看着就不大出奇,可一个一个的弄好了以后……水中倒映着的那个人,真是她嘛! 原来,二郎把她给打扮成了一个看着像四十岁出头、拥有一身微黑的肌肤、而头头夹杂着些许白发板栗色长发显示着,她应该是个拥有异族血统的、徐娘半老的妇人! 而且水中的那个她,看起来比原来的她显得更加膘肥体胖些,因为座牙上戴了牙套,所以她的瓜子脸比原来显得圆润得多,再加上外衣之下的棉坎肩,以及腰间的棉护腰……简直就比原来胖了两三圈不止! 嫤娘大感惊奇,站在水边照来看去。 田骁在那边喊了她一声。 嫤娘连忙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可等她看清了眼前人以后,却被吓了一跳! ——有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二郎……”嫤娘讪讪地喊了他一声。 “白发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听到了他的声音,嫤娘这才又羞又臊地跑上前去拍了拍他那比原来涨鼓了好些的胸膛。 咦? 入手处,只觉得他衣衫之下满是硬硬的、还涨鼓鼓的肌肉,感觉与真正的肌肉并没有什么差别! 看着她一脸惊奇的模样,田骁笑道,“我的坎肩是皮子的……你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不会有什么人对你起疑心,但我就不一样了……” 顿了一顿,他又交代她道,“我叫贺子奇,师从中原司鸿大师,今年整六十……你是我在半路上收的姘妇。你的生母是波斯女子,父亲是汉人男子……你十三岁大的时候,就被父亲卖与行脚商人作妾。今年你三十九岁了,丈夫新死,你成了寡妇,生了重病却被恶毒的儿媳赶出家门……后来你被我救了,从此就跟着我了……” 嫤娘睁着一双清澈明媚的大眼睛,无辜地瞪视着他。 ——司鸿大师? 二郎他还真会扯啊! 司鸿大师与云华道长都是出家人,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他二人皆以杏林圣手而齐名,俗称南僧北道。而司鸿大师的辈份还在云华道长之上!云华道长今年都已经九十多了,恐怕司鸿大师……早已作古了罢? 不过,田骁如今的扮相,也是个六十多岁的人,要说他是司鸿大师的弟子,倒也还说得过去。 田骁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在年前冬月里在蔚州遇到你的……反正你也无处可去,索性跟着我云游四方。” 嫤娘张大了嘴,正要开口说话…… “你的嗓子因为邪热侵体而受了伤,所以说不出话来,呆会子我会让你吃粒丸药,这丸药虽不伤身,可滋味却不好受……所以以后你少开口说话,记着每日午时服一粒就成。”田骁细细交代着,拿出了一颗丸药与她。 “那我叫什么名字呢?”嫤娘接过那粒小小的丸药,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继续问道,“……又要叫你什么?还有,我为什么要扮成你的……姘妇?你扮相这样老,我扮你女儿不成么?啊……哎哟,喉咙痛!咳,咳咳……” “不成,必是姘妇不可。”田骁认真说道。 想了想,他又道,“你这假身世甚是可怜,便叫做……莲娘罢!” 嫤娘只觉得喉咙间火辣辣的疼,已全然顾不上他为何非要她当……当那什么! 那样粗鄙不堪的两个字,她全然没法子说出口,但她已经无心抗议了!喉咙间的不适让她急得团团转,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被易了容的妻子虽然“胖了”,“老了”,“丑了”,还“黑了”,却仍要遮不住她的丽色天成……田骁心道,只有还让她成为他的女人,才能杜绝了“旁人”的心思! 这个旁人嘛…… 田骁嘿嘿冷笑。 除了耶律高八,还能有谁? 要说那耶律高八,也算是痴情得紧了。昨夜嫤娘呆在地窖里,并没有暴露行踪,他居然也能让感应得到?所以难保耶律高八再次见到嫤娘时,会不会识破了她…… 所以说,嫤娘一定要名花有主,才能熄了耶律高八的心思! 第五百九十四章西夏(十一) 田骁开始动手搭帐篷,去周围捡了些枯枝什么的回来;而嫤娘则跪坐于水边,在水面上把自己的模样儿照了个够,又尝试着用潭水洗洗手、擦擦脸什么的…… 想不到,手上面上那些被药膏子涂抹成深颜色肌肤以后,居然用水洗不掉? 田骁捡了一堆枯枝回来,见她那副好奇的模样儿,不由得笑道,“莲娘在做什么呢?” 嫤娘一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莲娘”正是自己的新名字。 她犹豫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喊了他一声“贺郎”,看着他满头白发却红光满面、且还显得老当益壮的模样儿,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起来,又问他道,“这个,这个……用水洗也洗不掉么?”说着,她又搓了搓自己的手,浸到水里又搓了搓。 田骁笑道,“洗不掉,以后咱们完事儿了,得用我配制的药水才能洗尽……”,说着,他打量了她一番,又道,“莲娘,你得记着你出身不高,所以言行举止得改一改才成。” 嫤娘有些诧异。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想了想,她用手撑着大石,将跪坐的姿势改为了……两腿微分,蹲在了大石上,然后抬起头看向田骁,露出了询问的眼神。 田骁微叹了一口气。 他放下了手里的枯枝,走到水潭边,弯腰撩起了衣袍,将袍角扎进了腰带里,然后两脚分开,踩踏在两块大石上,直接弯了腰,抄起潭水开始洗手。 嫤娘皱着眉头看向他。 她晓得他的言外之意……现在她所扮演的“莲娘”,可能不是一个出身很好的妇人,但嫤娘由小到大,接受的都是正统的贵女教养。要让她像他所示范的那样,把裙角撩起来,露出里头的长裤……这如何使得! 嫤娘把头扭到了一边,撅着嘴儿不去理他。 她会尽可能的……嗯,将她的行为举止放得粗俗些,要显得不那么文雅。但也没必要……太粗俗吧?以前她身边也有嬷嬷们服侍,尽可能做到像嬷嬷们那样就成。 田骁也没有强求妻子。 毕竟这既是在演戏,也是个长期的生活日常。其实只要能骗过了耶律高八就成,确实也不全适演得太过,毕竟妻子的教养在那儿摆着,太粗俗的言辞与举止她根本就做不出来,就是勉强改了,也只会让人心生怀疑。 很快,田骁就搭好了一个小型帐篷,还搬了几块大石头在帐篷外头垒了个简单的炉灶,生了火,将嫤娘那个注满了潭水的小铜炉给架在了“灶”上。 嫤娘转身进帐篷收拾去了。 这是个极小的帐篷,大约也就是一张床的大小,只够两个人并排而卧。 所以嫤娘将褥子什么的都铺好了,然后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帐篷角,小心地全部掖好了;然后又去外头捡了些不大不小的石子儿回来,一一压在了帐篷角下。 田骁已经做好了饭,喊了声莲娘,叫她过去吃。 嫤娘过去一看…… 所谓的饭,不过就是将一些冷掉的馍馍烤热了,然后烹了两杯热茶,将些肉干取了出来……仅此而已。 “先将就着吃些,夜里再给你加餐。”田骁笑道。 嫤娘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他。 “夜里有加餐?加什么?这儿这样荒凉,你,你要打猎?”她不解地问道。 田骁哈哈大笑,“莲娘莫怕,自有好吃的好喝的会送上门来。” 他一口一个莲娘的,喊得那样顺溜,嫤娘便也起了戏弄的心思,笑道,“贺郎若是不说,莲娘便不吃……就等着今晚上的加餐好啦!” 田骁乐了。 两人插诨打科的,你喊一声莲娘,我叫一句贺郎……最后笑嘻嘻地将那些干粮分食而尽。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地平线。 田骁教嫤娘先回帐篷里去歇着。 头一天晚上,嫤娘是被吓着了,所以一整夜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这会子天一黑,她就有些受不了了,交代他道,“……我夜里已经吃饱了,你别去打猎,也别走远……” 田骁应了一声。 嫤娘除了鞋,爬进了帐篷,自个儿拉过被子盖好了……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了半夜时候,她突然被一阵喧哗声音给闹醒了。 “二郎……”嫤娘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 ——这声二郎一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好粗重的嗓音!而且这一觉醒来,她的嗓子似乎又暗哑了几分,说出来的话几乎全部变成了气音。 帐篷外头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牲畜嘶鸣的声音、还有咣呛叮咚的声音…… 嫤娘一呆,立时抚住了自己的心口! 外头有人!而且来了好多人…… 嫤娘紧张了起来,外头那些人也不知是敌是友,方才她喊的这句“二郎”,也不知有没有暴露,又有没有给田骁带去麻烦。 “哈哈哈……莲娘啊,你出来见一见我的旧友。”田骁那伪装过的苍凉声音响了起来。 嫤娘连忙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先撩开了帐篷的一角,把自己除在外头的短靴子拧了进来,穿好了羊皮短靴以后,站起身又整了整自己的仪容,这才掀开门帘出去了。 一出帐篷,嫤娘就惊呆了。 这,这…… 此刻绿洲里,一眼望去,满山漫谷的,俱都是打着火把的人。 “莲娘,过来这边。”田骁笑道。 嫤娘抬眼看去…… 她被吓了一跳! 红面白须的田骁笑吟吟地站在一个劲装男子的身边,那而男子神态放松,穿着件玄色大氅,头上戴着一顶辽人贵族才戴的圆沿钹笠冠…… 那男子的身材十分高大,且浓眉大眼的,此刻正炯炯有神的盯着她,眼睛似乎还熠熠生辉! 嫤娘顿时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那人,赫然便是耶律高八! 第五百九十五章西夏(十二) 嫤娘一步一挪地朝着田骁与耶律高八走了过去。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捉住,立刻就要被处以极刑的恐惧感。 走了两步以后,嫤娘又突然清醒过来,她现在,并不是耶律高八所认识的那个文秀雅致的南国贵女丁氏芙妲。现在的她,是个叫做莲娘的粗鄙妇人,她无甚教养,是个被儿妇赶出家门的失夫老妾。 这么一想,嫤娘停下了脚步,转过脸去,低了头别扭了一阵子,然后又畏畏缩缩地抬头看了看四周,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朝田骁和耶律高八走了过去。 “来,介绍个!”田骁将嫤娘揽进了怀里,朝耶律高八笑道,“……这就是我的那个相好,叫做莲娘……怎么样,不错吧?” 嫤娘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耶律高八,假装先瞄了一眼他头上戴着的那顶镶了珊瑚珠的圆沿钹笠冠,然后又看了看他挂在腰间的美玉珏,最后又垂眸看了看他脚下的那双绣了云纹的皮靴子…… “这是我兄弟,八弟!”田骁搂着她,得意洋洋地指着耶律高八说道。 嫤娘的视线,终于与耶律高八的视线迎面撞上。 其实当嫤娘扮作丁氏芙妲时,一直都不敢与耶律高八对视…… 所以说,她虽然知道耶律高八的容貌与长相,但一直不敢细看。如今正眼一看,这才惊觉……其实耶律高八身材高壮,五官深遂,兼之气度华美,较之容貌俊美的田骁更具有成熟男子的硬朗味道。 而当嫤娘正眼打量耶律高八的时候,耶律高八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移了视线。 ——这妇人猛一看时,长相与气质倒与芙妲有八九分相似……可正眼相看时,不过只是个寻常妇人罢了。 “夫人。”耶律高八朝嫤娘行了个拱手礼。 嫤娘装作不懂的样子,先看向田骁,然后装模作样地朝耶律高八回了个礼。 “你回帐篷去歇着吧!”田骁吩咐她道。 嫤娘眼珠子一转,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哑着声音说道,“……饿着肚子,睡不着哩!” 耶律高八听出她的声音低沉而又带着气音,简直与往日那个声音甜润动听的芙妲更是南辕北辙……心中不觉有些厌恶,只是见了神医“贺子奇”面上的尴尬之意,耶律高八解围似地笑道,“贺兄,我们倒是有些吃食,呆会儿送些去与夫人用罢!” 田骁连声道谢。 嫤娘看出了耶律高八脸上的不虞,心中暗暗好笑,闻言便又加了一句,“……多谢了!我们只随便用点子酥酪夹胡麻饼就好,酥油茶不必了,太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小小帐篷,掀起帘子又钻了进去。 田骁有些尴尬,对耶律高八说道,“……那啥,她是个乡下人,不懂规矩,高八老弟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只不过,我们在这儿转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今天才找到了水源……确实,那个,连我老贺也有些饿了呢!” 耶律高八是一直惦记着贺子奇这个神医的。 毕竟也是这个人,把他那瘫痪在床十数年的弟弟给治好了的,虽然说…… 耶律高八叹了一口气,吩咐伴当,“送些吃食去与那位夫人。”然后又转过头来对田骁说道,“贺兄,我有好酒,还有些肉干,咱们呆会儿一块坐坐,好生说上几句话。” 田骁自然没有不应的。 当下,就有伴当送了些吃食去给嫤娘。 嫤娘果然见到了几个被烤得热热的胡麻饼和一小碗的酥酪,另外还有一壶热水,不由得笑弯了眼。 吃得饱饱的再睡,连睡也会睡得香香的呢! 她小心地将那胡麻饼撕开,用小勺舀了些酥酪,摊在胡麻饼上,然后再合上胡麻饼,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 制作胡麻饼不放盐,但会沾一点儿油。就这么吃着,是淡而无味的。但如果杂点儿酥酪(酸味的奶糊糊)进去,胡麻饼就变得不那么干了,而且还透着浓浓的奶香…… 嫤娘有些饿了,不知不觉的,用酥酪涂着胡麻饼,竟然一口气吃了两个! 她本想等田骁回来再一块儿歇下的,奈何腹中饱暖便生困意,没过一会儿就倦得紧了,索性又窝回了被窝里,不大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此时,田骁正拿着一壶耶律高八给他的美酒,坐在篝火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耶律高八去安顿了一下送嫁队伍,先教属下赶紧搭好帐篷请了那位义成公主入帐,然后又送了热水和吃食进去…… 义成公主萧诺敏依例在帐篷里朝着侍女和嬷嬷们大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将众人赶走了,自己躲在帐篷里哭哭啼啼的。 耶律高八也懒得理她,就拎了一埕美酒过去找田骁去了。 两个男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捧着自己手里的酒埕,朝对方做了个“敬酒”的姿势,便直接抬高了酒埕,饮了一大口的烈酒。 “老弟啊,你这是……”田骁朝着义成公主的帐篷呶了呶嘴。 耶律高八擦了擦下巴,说道,“奉我朝之命,送义成公主和亲……” “和亲?嫁李继捧?”田骁喝了一口酒,又问。 “不,嫁李继迁!”耶律高八也没藏着掖着的,直白说道。 田骁心道,果然如此! 只是,他现在扮演的,乃是世外高人、杏林圣手,理应对这些朝政无感。所以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很八卦地说了句,“……这公主,瞧着像是不肯嫁的样子!” 耶律高八笑道,“由不得她不肯!” 田骁扮出了一副猥琐样子,嘿嘿笑道,“不错不错,这女人啊,都是口是心非的……嘴里说着不要不要,要了以后……嘿嘿嘿,你说不要不要,她倒是不肯不要了……” 耶律高八朝嫤娘帐篷的方向呶了呶下巴,僵着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生硬地问道,“你打哪儿弄来这样一个标致的娘子?” 第五百九十六章西夏(十三) 田骁连忙将“莲娘”的来历一一说与耶律高八听:这莲娘是个波斯舞姖所生,打小儿就被父亲卖给一个行脚商人做妾,还生了个儿子。 去年那老商人死了,这莲娘就被儿媳妇给赶了出来……他见这妇人贫困交加、还病着,就替她医好了病。这莲娘病好以后也无去处,索性便跟着他一块儿浪迹天涯。 说着,田骁又道,“……想着哪儿哪儿我也都去过了,就只差这西夏还没来过,就打算去一趟兴庆府,瞧瞧那边是啥光景……没想到啊,居然遇上了高八老弟你啊!哈哈哈……那个,高十还好吗?” 他只佯作不知。 耶律高八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兄弟,他已经归天了。” 田骁还收不住面上的笑容,笑眯眯地说道,“……啊,归天了啊……啥?你,你说什么?” 耶律高八摇摇头,苦笑,“我兄弟已经去世了。” “这不可能!”,田骁瞪大了眼睛,诧异地说道。 耶律高八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这事与你无关,原本高十在你的诊治之下,确实已经大好了,只可惜……后来你离开大京以后,发生了一些变故,我兄弟他……出了些意外,没能救回来……” 田骁仍扮作一脸的不可思议,问道,“高十他……他到底怎么去的?” “他,他与人斗殴,失血过多……”耶律高八一提及兄弟的死,就忍不住想起了丁氏芙妲的惨死。 一个是他的手足亲兄弟,另一个是他终其一生才遇到的……唯一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 这个变故,无亚于手心斩手背,哪一方的折损都是让他承受不了的。 田骁趁机补刀,“失血过多致死?这,这……这原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啊,那个,我记着,大于越韩德让好像也精通医术吧?这,这对韩德让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罢?” 耶律高八苦笑,“韩德让之妻……死于我手。你想想,我兄弟有难,他会不会帮我?” 田骁默然。 半晌,他才叹道,“可惜啊……你说,要是当初我留下来没走的话,那该多好!” 耶律高八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是命,是命啊……”说着,他捧着酒埕高高举起,咕哝咕哝地喝了几大口的酒。 田骁并不去打听辽国国事,反倒与耶律高八闲聊了几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便已夜深。 也不知怎么的,两个男人突然不说话了。 耶律高八抱着酒埕,歪头倚在大石旁,似是睡着了;而田骁也抱着酒埕,似乎打起了盹儿。 营地里静悄悄的…… 因田骁和嫤娘来得早,所以他俩的小帐篷,选的位置是最好的;在居中的一块平缓地势中,一座稍大些的帐篷便是那义成公主的。 此刻,便从那帐篷里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田骁与耶律高八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自然很清楚这声响代表了什么…… 许久,那帐篷终究变得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营地彻底寂静了。 田骁这才抬起头,好笑似地看向耶律高八,“……这你也忍得?” 耶律高八无所谓地耸耸肩,“只要她在路上老老实实的,我有什么不能忍?她又不是我的女人……” 田骁桀桀怪笑了起来,“你就不怕,到时候她嫁给李继迁的时候,是挺着大肚子去的?” 耶律高八皱起了眉头。 田骁又不怀好意地说道,“以及,那个胆敢与她通奸的人……他会不会背叛了你,帮这,这……这啥公主逃走?刚才我可听得真真切切的!你们家这位公主哇,她压根儿就不想嫁给李继迁!” 说着,他环顾四周,又摇摇头,“这地儿……也就是来玩玩儿还可以!要不然这漫天黄沙的,妇人们想要个花儿粉儿的都没有……谁愿意一辈子呆这儿啊!” 耶律高八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不知道手下的侍卫海日古与萧诺敏夜夜私会、偷情。 但他是真不想管。 萧太后本来就不怎么看得上夏州李继迁,毕竟李继迁并不是李氏的正统继承人。李继捧才是……但李继捧亲宋而远辽,所以韩德让的意思,就是安抚李继迁,以牵制李继捧。 所以,虽然萧太后答应了李继迁的求亲,却也没把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甚至舍不得嫁出辽国真正的室室女,才会选了萧诺敏这个麻烦精的。 耶律高八是萧太后的侄儿,也是她的心腹,自然知道婶娘的心思。但是萧诺敏确实太折腾人了,有好几次他都恨不得一刀剁了她算了…… 所以当侍卫海日古跟萧诺敏勾搭上了以后,萧诺敏就没那么闹腾了……对耶律高八来说,这其实是件好事来着。而且他也不怕海日古反骨,他还是很清楚自己手下的侍卫有几斤几两的。 但是,神医贺子奇说的也对。 在把萧诺敏送到李继迁身边时,绝不能让她怀着身孕啊!否则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羞辱了。 耶律高八看向了贺子奇…… 此刻田骁已经迅速在脑子里盘算了起来。 李继迁胆子已经大到要向辽国君主求亲了? 最可恨的就是,辽国居然还真的嫁了个“公主”过来! 那么眼下,怎么做才对宋国最有利? 萧太后与韩德让这一招棋可是走得真溜!把萧诺敏送了过来……简直就是退可守进可攻的好棋啊! 所以说,这首先,他就不能让萧诺敏生下李继迁的孩子!只有这样,李继迁与辽国的维系就只能靠萧诺敏了。而萧诺敏在辽国来说,本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贵族庶女…… 田骁立时便打定了主意。 但是…… 他朝妻子居住的小帐篷看了一眼。 嫤娘一向宅心仁厚,若是被知道了,他心中起了这样的歹心思,定然心中又不好受了。 于是,他目光清澈地看向耶律高八,说道,“你别看着我,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第五百九十七章西夏(十四) 田骁挠了挠自己的满头白发,斜睨了耶律高八一眼,说道,“这首先呢,我没给妇人把脉,所以不晓得妇人有没有身孕……不过,我晓得在这荒漠之中,生有一种叫做华重楼的草药。这华重楼可是好东西啊!” “不但能解蛇毒、热疮,而且将这种草药煎了水,让妇人服下,连服三剂,一连三日……便有短期避孕之功效。”田骁摇头晃脑地说道。 耶律高八好笑地看着田骁。 田骁又道,“哎哟,我老头儿可从来不干那阴损之事,我走了,走了!睡觉去!再不去睡觉啊……天都要亮喽!” 说着,他便将抱在怀里的酒埕放在了地上,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嫤娘的帐篷走去。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嫤娘素来不喜他身上有酒气,便又摇摇晃晃去了水潭旁,踩在大石上,弯下腰洗了把脸,又掬了几把潭水漱了漱口,这才回了嫤娘的帐篷。 耶律高八喃喃念道着“华重楼”这几个字,朝着远处招了招手。 有亲兵匆匆地过来了。 “派个小队,带着向导一块儿连夜骑马出去,到最近的镇子上买了‘华重楼’这种草药回来。”耶律高八低声交代道。 那亲兵领命而去。 营里地再一次变得静寂无声。 此时夜深。 除了巡逻的兵士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陷入了梦乡…… 耶律高八的眼神突然停留在了神医贺子奇,与他那位姘妇莲娘的帐篷上。 那顶帐篷太小了…… 耶律高八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从那小帐篷里传出来的些许轻微动静。 他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眼里、脑子里似乎又出现了丁氏芙妲的倩影。 她生气的模样,微笑的模样,烹茶时的专注模样,以及执笔写字时的认真模样儿…… 耶律高八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又有些微微地疼痛了起来。 说来也怪。 自从丁氏芙妲离开人世以后,他就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有时候甚至觉得,丁氏芙妲仿佛就在他身边似的…… 而且,今天的那个莲娘,他也总觉得人家长得像丁氏芙妲。 其实那里像了? 明明丁氏芙妲肌肤胜雪,美若天仙,而且还身材纤细娇弱,举止秀气文雅;岂是那个村妇所可以相比的? 耶律高八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 话说嫤娘吃得饱饱的,睡着暖暖的……偏生田骁半夜还来闹她! 但她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毕竟帐篷外头的这支辽国送亲队伍恐怕也有几百人……少不得只好从了他。 事毕,她又被累得不行,由着他拿了块湿帕子擦她清理了一番,又继续沉沉睡去。 只是第二日,嫤娘还没睡醒,帐篷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先生?贺先生?贺兄……我们有些急事,烦请你出来一见。” 嫤娘被吓得一个激灵就坐起了身。 ——耶律高八! 田骁立时将她抱进了怀里,轻轻抚着她,嘴里却应道,“好说,好说……你等着,我这就出来。宝贝儿莫怕,贺郎去去就回……”说着,他还朝嫤娘使了个眼神。 嫤娘看懂了他的示意,低声喊了一声“贺郎”…… “得罪了!”耶律高八在帐篷外头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田骁先把坎肩什么的全部都穿戴好,然后披了件外袍、将腰带搭在肩上,步履蹒跚地出了帐篷。 嫤娘也赶紧爬起来穿戴好了衣物,然后拿出了一块小铜镜,仔细地照了照自己的容貌。 嗯,肌肤依旧黑黝黝的,头发也是有些花白的…… 想着她现在本来就在扮演粗鄙村妇,索性只穿好了衣裳,然后披散着头发、拿着块帕子和梳子就出去了。 不少人都看到了她,但也不以为意。 嫤娘则发现,不少人都聚集在那顶最大最豪华的帐篷门口,似乎在看热闹。 ——那个帐篷,应该是义成公主萧诺敏住的? 出了什么事? 并没有人来告诉嫤娘,萧诺敏出了什么事。 嫤娘也不去打听,拿着帕子和梳子就去了水潭边。 大喇喇地坐在水潭边,先将帕子打湿了,装作用力的样子,好生搓了一把脸,然后又临水而坐,拿着梳子梳好了头发,挽了个发髻,又将垂在脑后的长发结成条辫子,收拾好了自己,这才回到了帐篷旁。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萧诺敏的帐篷跑去…… 嫤娘想了想,也跟了过去,围在萧诺敏的帐篷门口,踮着脚尖往里头看。 “啊!啊……啊啊啊啊……”从帐篷里传来了女人痛苦的叫喊声音。 嫤娘听得真切,那居然是萧诺敏的声音! 萧诺敏……她喊得这么大声做什么? 嫤娘有些惊疑不定。 再想想,此时田骁扮作神医司鸿大师的关门弟子贺子奇……而方才耶律高八又亲自到帐篷门口来请的田骁,难道说,这萧诺敏得了什么急症?所以耶律高八请田骁过去给萧诺敏医治? “水!水水水……”有几个老嬷嬷慌慌张张地从帐篷里跑了出来,大声喊道,“先生说要热水,要干净的白布……还要草木灰!” 这时,有亲卫出来赶人了,“无关人等,统统回到自己该呆的地方……做该做的事儿,别围着这儿,走走走!” 白布?热水?草木灰? 嫤娘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妇人行经,要准备的就是这些个东西啊!难道说,这耶律高八一大早的把田骁叫了过去,竟是因为……萧诺敏来了月事,痛经所致? 还没等她想明白呢,突然又有嬷嬷慌慌张张地从帐篷里头出来了,“让让,让让……都叫你们别堵在门口了,快让让……” 众人被赶到了一边,然后盯着那嬷嬷手里端着一盆盛满了血水的木盆,惊得目瞪口呆! 帐篷里又传来了萧诺敏痛苦的嚎华声音…… 嫤娘虽然被围观的众人给挤到了最外面,却清楚地听到了众人的议论纷纷。 “别是这公主生娃娃了罢?这么一盆子血,怪吓人的!” “不能吧,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孩子?被那夏州李继迁知道了还得了?” “可别瞎说!昨儿咱们不还看到了公主,她那腰身……哪里像是怀了娃娃的样子!” “那,是不是她流产了啊?” “……这怎么可能!” 第五百九十八章西夏(十五) 嫤娘回了帐篷里,不想再管外头的事。 可是,她越想就越不安…… 萧诺敏才从大京出来,虽说也与侍卫古日海私通,可那是在几天之前啊! 难道说,她在离开大京以前就怀孕了? 那孩子是谁的? 辽主耶律隆绪的? 嫤娘不愿相信…… 耶律隆绪虽然年少,人品却极正,萧诺敏又是个已经有了婚配的少女,就算耶律隆绪再喜欢她,势必也会考虑到两人身份的悬殊而作罢。 所以,让萧诺敏小产了的这个孩儿,到底是谁的? 嫤娘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件事根本没法子查,毕竟萧诺敏如果真怀孕了、又小产了,那只要她不肯说,就算有田骁这个杏林将军在,那又如何?田骁也只能诊断出萧诺敏是不是真怀了孕、流了产,怎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算了还是不想了…… 可是,嫤娘突然又咬住了嘴唇。 耶律高八叫了二郎过去,无非是因为,二郎懂得医术的缘故。但小产……是妇人病吧?二郎会不会看到……萧诺敏的身子? 她愈发有些焦虑不安了起来。 直到近午时,田骁才回来了,且还带着一身的血腥气! 嫤娘捏着鼻子看向他,想要埋怨他,可又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直觉可能萧诺敏不好了,话到嘴边却又被她咽了下去,最后只得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田骁。 其实田骁已经在外头的水潭旁稍微清洗了一阵子了。 这会子进了帐篷,他轻声叹道,“这是命!萧诺敏这还真是……不作不死!三个多月的胎儿,都已经成型了,还是个小儿郎……” “三个多月了?”嫤娘惊呼了一声! 她喃喃说道,“那定是在大京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的……那,那怎么就突然小产了呢?” 田骁闻言,有些目光闪烁,左顾右盼却避而不谈。 嫤娘乍闻此讯,吃了一惊! 她有些心慌意乱,喃喃说道,“怀孕未足三月便与男子频频交合……也难怪她小产。不过,她既知自己已即为人母,怎么还……”一听说萧诺敏流下的是个成了型的小儿郎,饶是嫤娘一向不大看得上萧诺敏,可已为人母的她,却仍然觉得心肝儿扯得疼。 “唉,萧诺敏要是死了,可怎么办好?”嫤娘又愁道,“……萧绰看不上西夏李继迁、也看不上萧诺敏,这才把萧诺敏指了婚、过来和亲的。二郎,萧诺敏她怀孕三个月小产……她会不会死?若是萧诺敏死了,萧绰又被逼着嫁了个正儿八经的皇室宗女过来,那可如何是好?” “万一西夏李继迁靠着辽国公主,得了萧绰的青睐呢?”嫤娘愁道。 听了妻子的话,田骁陷入了沉思。 是啊! 之前他算计萧诺敏,也是存了心思,不能让萧诺敏和李继迁这两人合成了一股麻绳…… 他指使耶律高八去弄了草药来,也是存着让萧诺敏不孕不育的意思,可谁想到,萧诺敏竟然已经怀了孕? 那草药并不十分霸道,但糟就糟在……耶律高八让手下人取回了草药之后,也没问田骁如何行方,直接就煲煮了一大把,让侍女送去让萧诺敏服下,只说是解臊防水土不服的汤药。 不明就里的萧诺敏饮下了汤药,半个时辰就觉得腹痛如绞…… 事已至此,田骁追悔莫及! 他若是早知道萧诺敏已经怀了孕,又如何会把防孕的草药告诉耶律高八?自然是要好好地替萧诺敏保胎啊! 到那时候,萧诺敏挺着个大肚子嫁与李继迁……哈哈哈! 李继迁这个绿帽子王还不气晕了才怪! 田骁在心里才闷笑了几声就停住了。 萧诺敏腹里的这个孩子……还是小产了比较好!毕竟她是辽主的相好,万一她怀的是辽主的孩子可怎么好?李继迁这个人,先前就听说,他为了东山再起,与族兄李继捧相庭抗礼,不惜与诸多大家族联姻,大户人家的妻子,那是娶了一个又一个…… 再说了,萧诺敏这女人,挖空心思的想回大京去。恐怕为了回去,就算她肚里孩儿的爹不是辽主,也会赖到辽主身上。而李继迁这种靠女人发家的贱胚,就算萧诺敏挺着大肚子嫁了过去,难保他不会把萧诺敏给供起来…… 所以说,萧诺敏还是小产的好。 但妻子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萧太后看不上西夏李继迁、辽主元妃萧宝音也看不上萧诺敏,把这两人凑成堆,虽然也正好遂了大宋的意思。 而萧诺敏…… 她的情况确实不好——妊娠三月小产了,在这人迹罕至的荒漠里,既没有药材可以让他开方子医治,而且和亲的队伍也没有时间停下来让她好生休养。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约最好的预想……萧诺敏只能勉强活到李继迁的领地上。 就算耶律高八为了推卸责任,强行让吊着一口气在的萧诺敏嫁给了李继迁,恐怕她也活不过三五日…… 到时候,只要李继迁会做人,肯定会向辽国萧太后哭诉痛失爱妻什么的;依着韩德让的谨慎性子,恐怕到时候还会再送一位公主过来和亲。 这么一来,可不就糟了! 外头有人轻唤,好像在说送饭过来了。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掀了门帘子出去,果然看到个年轻的辽兵站在自己的帐篷前,提了个小包袱,朝嫤娘递了过来。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漠里,能蹭吃蹭喝当然是极好的。 嫤娘道过谢,接过了那辽兵递过来的包袱,打开包袱一看,见里头有几个胡饼,便拿了一个出来递给那辽兵,哑着嗓子说道,“辛苦大兄弟了!这个你拿着!” 那辽兵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红着脸,拿着大饼就跑了。 嫤娘席地而坐,将包袱打里,看到里面放着三四个胡饼、两片巴掌大的薄薄的肉干、半截大葱头…… 她早起跑出去看热闹,连饭也来不及吃,这会子早就饿了,便喊了田骁几声。 田骁呆呆的,被她喊了好几声,这才如梦初醒。 “二郎,你想什么了?”嫤娘好奇地问道。 田骁嘿嘿一笑,“……没什么!来,咱们吃饼!” 嫤娘才不相信呢! 他那副模样,分明就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主意了! #####求宝宝们帮忙投个票:打开书旗app,点击左上角的小人图标,进入以后,点击“我的会员”,拉到靠下面一点,有个“本期大神限免投票”,然后点击“更多投票作品”,进入以后找到《那时明月照宋城》,(大约排在十三四位的样子),请投我一票哦……这样,我就能进入限免了,宝宝们能多省一点!并且希望能在不麻烦宝宝们的前提下,求扩散哦!爱你们么么哒 第五百九十九章西夏(十六) 从萧诺敏帐篷里端出来的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揽得送亲队伍里人人都有些不安。 耶律高八传令下去,说是公主心情不痛快,鞭笞侍女,令那侍女伤重的缘故……还说公主无恙,让众人不许在队伍里议论什么的。 接下来,耶律高八又命队伍即刻启程,朝着最近的村镇开去。 田骁搞了辆马车过来,由他驾着车,让嫤娘坐在了马车里。那马车虽然颠簸,但坐在马车里,好歹还能稍微活动一下,总比一直呆在马背上强。 只是,嫤娘呆在马车里,总是忍不住扼腕叹息。 ——萧诺敏刚刚小产,又处于这些仓促奔波的旅途中……别说什么缺医少药了,就是这会儿有灵丹妙药给她,恐怕她也支撑不下去啊! 叹息归叹息,但这支队伍只听耶律高八的,相信耶律高八现在最迫切的,就是赶紧赶路,趁萧诺敏还没死,早早完成自己送亲的差遣罢了。 这一路急行军的…… 直到深夜,嫤娘趴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都已经迷迷糊糊地打了好几个盹儿了,这才听到马车外头传来了热闹的喧哗声,她这边惊觉,马车已停了下来了? “莲娘,你且在车里歇会,我呆会子叫你的时候再出来。”田骁的声音在车厢外头响了起来。 嫤娘应了一声。 她赶紧从马车里坐了起来,然后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棉坎肩、棉膝套什么的,摸索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成,这才又拿出了小铜子,掀开了车帘子的一角,借用从外头泻进来的些微灯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自打中午吃过晚饭后,因为一直赶路,所以她也没说开口跟别人说话的机会,那改变嗓音的药,似乎也没吃? 嫤娘赶紧又找出了药粒,就着水袋里的冷水服用了。 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车厢外头终于响起了田骁的声音。 “莲娘,你出来。” 嫤娘连忙掀了帘子出来了。 外头黑乎乎的,除了营地里燃起来的之外,竟无一丝光亮……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所以说,她们居然在荒郊野外安营扎寨? “今儿赶不到镇子上了,先将就着吃点儿东西,呆会子你就歇在马车上,天亮了以后还要继续赶路的。”田骁低声说道。 嫤娘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将那些东西随便放在了马车上,然后左盼右顾了一下。 田骁了然。 “随我来。”他引着她朝营地的外围走去,走到一处篝火堆旁中,他弯腰取下了一根燃着熊熊火焰的柴枝,带着她继续朝外头走去。 寻了个无人之处,他才低声说道,“就在这里罢!” 嫤娘再也顾不得许多,飞快地瞅了下,见四下无人,连忙掀起了裙摆,蹲在了沙地里。 待完了事,田骁教她用沙子掩住污秽之物,又让她走开几步以后,再用细腻的沙子搓了搓手。 “先这么将就着。”他笑道。 黑暗中,嫤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面庞有些微微发红。 只是他看不到。 田骁又领着她往回走。 结果两人刚刚才走进了扎寨的营地,便有亲兵急匆匆地过来,“贺先生,我家将军请您马上再去看一看公主……” 嫤娘与田骁对视了一眼。 ——难道说,萧诺敏又出了什么事? 那亲兵极有眼力,见了两人的神情,便立刻说道,“不如,就让小的送夫人回马车上去?” 嫤娘看着田骁点了点头。 ——萧诺敏要紧,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可千万不能死了啊! 田骁读懂了她的意思,却并不赞同,“我就是送你过去,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依旧送了她回到马车旁,教她夜里别乱走,这才跟着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亲兵,去了萧诺敏的马车旁。 嫤娘目送着他走到了萧诺敏的马车旁,然后瞬间有一堆人围了上来,叽叽呱呱地跟他说着着什么……因为隔得远,所以嫤娘也听不清,就想着索性先吃了饭再说,她都有点儿饿了。 在马车里窝了一整个下午,嫤娘只觉得两条腿儿曲得难受,也就不想马上回到马车去。 于是,她就站在车架旁,然后翻找起方才二郎拿来的包袱布,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三个胡麻饼。嫤娘想了想,拿了一块胡麻饼,撕成小块小块的,慢慢地用自己的口水洇着吃。 这一回,二郎并没有带水过来。 而她和二郎的水袋里,也只剩下半袋子水了,得省着喝。 但这也能说明了,大约是有什么紧急事情的发生,才导致耶律高八在没有找到水源的情况下就下令扎寨安营了…… 这么急切,是因为萧诺敏的病情么? 嫤娘默默地吃完了一整张胡麻饼,然后准备围着马车走上几圈,稍微活动一下。 只是她一转头,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耶律高八就在距离她不足三尺远的地方,而且还正定定地看着她…… 在那一刻,嫤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冰冻了起来! 在耶律高八咄咄逼人的灼热视线之下,她的脑子都不会转了,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朝他行个蹲礼…… 然后她双手一动,却突然又清醒了过来。 ——现在的她,是个粗俗妇人,行蹲礼福礼的那一套,现在可用不得! 于是,她那已经有些微微抬起、并准备要做相互交叉叠起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变成了整理了起自己的衣服来。 “大人……”嫤娘沙哑着嗓子喊了耶律高八一眼。 耶律高八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喊了一声,“你叫……莲娘?” 这一回,嫤娘的脑瓜子终于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嗯?”她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看向了耶律高八。 第六百章西夏(十七) “莲娘……是南地那边的人?”耶律高八低声问道。 嫤娘的脑子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凭她扮成了什么模样儿,但最终,耶律高八果然还是怀疑上了她。 在那一瞬间,嫤娘急中生智,面不改色地说道,“莲娘是个无根之人……南边,倒是无缘一去。”想了想,又道,“说不定将来能跟着贺郎去南地看看,倒也不错。” 耶律高八听她声音粗哑沉重,便疑惑地问道,“你的嗓子……” “……前些日子遇到些糟心事,嗓子是哭坏的,以前我的声音也不似现在这般。”嫤娘坦然答道。 耶律高八见她始终坦然大方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踌躇。 “莲娘,你……”他犹豫再三,仍开口说道,“你……可曾有什么亲属在南地?或是姓丁的,靠近象郡那一带的?” “象郡是什么?”嫤娘心里怦怦狂跳着,但面上却现出了奇怪的神色。 耶律高八摇头苦笑。 “没事了,你早些歇着吧,贺先生……想必呆会就过来了。”他似疲倦万分地说着,还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处。 嫤娘“哦”了一声,爬上马车。 这一回她长了些心眼,爬上马车的姿势显得格外笨拙和粗鲁。 嫤娘一进了马车,便立即用薄毯将自己裹住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儿正怦怦狂跳着,这个耶律高八为什么这么难缠?她都已经改变了这许多,照镜子的时候,她连自己都不大认得了……那他到底是凭什么认出了她的? 在那一刻,嫤娘只觉得自己涔涔地出了一身一头的冷汗…… 最最可怕的是,耶律高八似乎还一直站在她的车厢外面,并没有离开? 她裹着薄毯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心跳如擂。 半晌,她才听到了从车厢外头传来的一声沉重叹息,“丁氏……芙妲……” 又过了许久,耶律高八终于走了。 只是,他步履沉重,仿佛累到了极点,又倦得不行,一步一步……都是拖着步子的走。 嫤娘惊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待到田骁回来时,她才刚刚睡着……他一动,她立时就惊醒了。 “怎么了?”田骁立刻追问道。 嫤娘这才知道,直到这时,她额头上仍然还残留着些许冷汗。 “方才……遇到了耶律高八,”她紧张兮兮地说道,“他可能还是觉得我面善,就多问了几句……不过,应该没事。” 田骁一怔。 他嘿嘿冷笑,这个耶律高八,倒也痴情! 嫤娘有些捱不住,低声问道,“二郎,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暂时走不了。”他亦轻声说道,“萧诺敏不大好了……我得想法子先吊住她的命。” “她,她真的……”嫤娘顿时紧张了起来。 想不到,事情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田骁也进了车厢,将她拥在怀里,咬着她的耳根子说道,“我想了又想,总觉得……这个和亲公主,只能让咱们的人顶上。换了旁人,哪怕大罗金仙下凡,医好了萧诺敏,这萧诺敏也是个麻烦!” 嫤娘一怔。 她细细分析着他的话。 ——他的意思,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萧诺敏,所以……萧诺敏定是必死无疑的了?那么,把和亲公主换上自己人,这…… 想想也对,其实再也没有比萧诺敏更适合当和亲公主的人了。因为放眼辽国,恐怕还没有哪个贵女像萧诺敏一样,能作到如此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步。 可问题就是,萧诺敏快死了…… 所以这个继任人选,就成了大问题。 站在宋国的角度,既然阻止不了辽国与西夏李继迁的联姻,那就最好永久性地破坏这门婚事啊…… 所以,什么样的办法,才能让这场联姻彻底变成败笔? ——揭露萧诺敏未婚先孕、又小产了的真相?让李继迁戴好了这顶绿帽子?可李继迁既然向辽国求了婚,恐怕他更看中这门姻亲、所以并不在乎到底是谁嫁了他吧?那么萧诺敏未婚先孕、又小产了的真相,很有可能让辽国理亏,从而再嫁个真正的公主过来……那就真不好了! ——直接暗杀了李继迁?这好像也不太可能……一来这李继迁是沙漠霸主,田骁以及部下皆是南将,这南将北战能立于不败之地已是难得,但若想暗杀李继迁,既怕暴露了行踪引起宋夏二国的交恶,且还不一定有办法全身而退!二来,李继迁之所以能在族兄李继捧的打压下渐成气候,恐怕还是因为,李继迁手下、以及身边都有追随的人。就算成功暗杀了李继迁,大约也会有接班人出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那,二郎方才所说的,将和亲公主换了大宋的人? ——啊,这么一来,不但粉碎了辽国与西夏联姻的希望……而且,若是宋女冒充辽国公主呆在李继迁的身边,说不定能在关键时刻黑一下辽国,以及想办法拖一下李继迁的后腿…… 想到这儿,嫤娘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田骁一眼。 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想得出这样的法子来! 可是…… “可是,萧诺敏眼看着已经不行了,你这会子调人来……一来,可还赶得上萧诺敏的死期?以及,万一你把萧诺敏医活了怎么办?难道到时候咱们的人来了,你还活活弄死她不成?这二来,你要弄个人来冒充萧诺敏,难道耶律高八觉察不到?不妥,不妥!”说着,嫤娘摇了摇头。 “我这不是找娘子授计来了?”田骁笑嘻嘻地说道。 嫤娘白了他一眼。 话虽如此,可二郎所说的偷梁换柱之计,对宋国来说,却是顶顶顶好的事了。 所以说,还得在萧诺敏出事以前,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一筹划好…… 嫤娘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加更求投票~么么哒 第六百零一章西夏(十八) 嫤娘想了又想,试探着说道,“不若,你跟耶律高八说说,让我当你的助手……让我到了萧诺敏身边去,将来你若要换人还是怎么的,行事也便宜……” 田骁连连点头。 嫤娘又问,“你想好让什么人过来了没?这人选,我看得从大京那边的皇城司里找……嗯,原来在我身边充当过侍女的香其娜和胡加木就挺不错的。主要是,她俩随着我入过宫庭,又去过萧家,认得后宫里大多数的人……” 田骁连连点头。 嫤娘又仔细想想,说道,“恐怕香其娜会更适合一些……主要是,她和萧诺敏一般身高,而且更机灵。不过,这事儿还得你来把关,她毕竟也是半个辽人不是?怕就怕,将来她会不会反了水……” 田骁沉吟道,“这个你放心,自有皇城司的人来把关,而且,她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闻言,嫤娘吃了一惊! 萧诺是昨天凌晨时分出的事,田骁居然就已经把消息儿递了出去? 他是怎么办到的?这里可是荒漠,难道……也有田家、或者皇城司的驿站? 田骁似是了解到她的震惊似的,便轻声笑道,“咱们遇到耶律高八的那一天,我诓了他半夜去镇上买东西……咱们的人,早在年前就已经混进了高八的亲卫里,所以那一回咱们的人去了镇上,已经留下了消息儿……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应咱们的。” 嫤娘心下稍定,又问,“那香其娜和胡加木……你怎么想?” 田骁苦笑,“我还能怎么想?这仓促之间,找谁也不合适……先拿她两个顶上,等以后再慢慢想法子吧。毕竟谁也预料不到萧诺敏这么快就不中用了……” 嫤娘“嗯”了一声。 对于二郎,以及二郎手底下那群伴当们的本事,嫤娘还是很看好的。 等后援到了,再等她到了萧诺敏身边,摸清了情况以后,应该是可以找到机会的…… “你赶紧眯会儿,呆会子天就要亮了。”田骁将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 嫤娘已经困得不行,低低地“嗯”了一声以后,靠在他暖暖的胸膛处,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 果然第二日一早,队伍就开拔了。 这天只走到了约午时,车队就停了下来。 嫤娘撩开了车帘子看看,看到远处似乎有村庄,以及车队旁,不时还有背着包袱的行人匆匆路过,还朝着这队人马投来了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嫤娘便知道,耶律高八他们应该是找到了一个镇子。 想来,就算是为了萧诺敏,送亲队伍也会在这儿停留上好一阵子吧? 果然如嫤娘猜想的那样,耶律高八命队伍在镇子外头扎营,他则亲自护送着萧诺敏,住进了镇子上最好一家客栈里。 嫤娘自然跟着田骁一同前往。 耶律高八看重“贺子奇”,眼下又正是有求于他的时候,自然不会亏待他,便向客栈掌柜的要了几间上房,他与贺子奇、萧诺敏等各住了一间。 嫤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上房,先是让小二打了水过来,自己好生在屋里洗了个澡、又洗了头、还把贴身的小衣也洗了,晒在了屏风后头的架子上。 浑身清爽了以后,她又叫了店小二,重新换了水,又送了些吃食上来,自顾自地先吃了。没过一会儿,田骁初步忙完了萧诺敏那边的事儿,这才急急地回了房。 嫤娘连忙亲自服侍他沐浴、洗头,然后把他换下来的贴身衣物也洗了,又催他赶紧去用饭。等她忙完了,又对着镜子好一番打点,这才又将那些棉坎肩和膝套之类的东西重新穿戴好,还将花白的长发也依着波斯女子的喜好编成了辫子,垂在了脑后。 田骁自己吃好喝好了,又见妻子也忙得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咱们这就过去?” 嫤娘点了点头。 田骁起身,带着她离开了房间,去了隔壁的萧诺敏的屋子。 此时大约连耶律高八也回自己屋里暂做休息去了,所以萧诺敏屋里只得一个老嬷嬷,正坐在门边,垂头打瞌睡。 “咳咳!” 田骁咳嗽了两声,也不理会那个老嬷嬷,自顾自地领着嫤娘进了屋。 那老嬷嬷惊醒,睁眼看到了嫤娘,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莲娘,你在这好生照顾公主。”田骁装模作样地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 嫤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朝着躺在床上的萧诺敏看去…… 天!这,这,这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萧诺敏么? 嫤娘记得,萧诺敏的母亲是个汉女,所以,她遗传了萧氏的一副圆脸,可身材,却完完全全地就是属于汉女的纤细瘦弱模样。 可如今,萧诺敏根本就瘦成了一把枯骨! 连她那天生的圆脸也变成了瓜子脸,而且面颊处还深深地陷了进去…… 可以说,现在躺在床上的这女子,如果不说她是萧诺敏的话,嫤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此时的萧诺敏两眼紧闭,面若金纸,嘴唇儿又惨白得吓人……就连呼吸似乎也微弱得很,若不是嫤娘默默地注视了她许久,才从覆盖在她胸口处的布单上感觉到些微的起伏的话,恐怕会以为,那只是是一具女尸而已! 这时,田骁又在嫤娘身后说了一句,“莲娘,你好生照顾公主罢,有什么需要,只管跟这嬷嬷说……我也会和高八大人说一声的。” 那嬷嬷原本有些不虞,还用疑惑的眼神看看田骁,又看了看嫤娘,最后听到田骁说要去知会高八大人一声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神医贺大人愿意派人来照顾义成公主,那敢情最好。以后要是义成公主真有什么事……她们也好把责任撇开些。 第六百零二章西夏(十九) 方才在自己屋里的时候,田骁就交代了嫤娘几句关于萧诺敏的病情的事儿。 所以嫤娘胸有成竹。 她使唤那位老嬷嬷去外头叫了小二送热水过来…… 那老嬷嬷自然有些不肯,奈何嫤娘当了十几年的当家主母,自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与气场,最终,老嬷嬷还是听了她的吩咐,一会儿找小二要热水,一会儿去厨房里熬些红枣稀粥什么的。 接下来,嫤娘拿细棉布的帕子,沾了温水,一点一点地替昏睡中的萧诺敏擦洗了身子,又在几个侍女和嬷嬷的帮助下,给她换上干净的中衣,还换过了月事带…… 然后,当嬷嬷端了稀粥过来以后,嫤娘命一个老嬷嬷抱起了萧诺敏,又命另一个侍女拿了块细棉布的干净帕子在一旁,她则捧着小碗,开始喂萧诺敏吃粥。 初时,陷入深度昏迷的萧诺敏并没有吞咽的反应。但嫤娘并没有放弃,喂上一口,萧诺敏不咽,便命那侍女用细棉布帕子给萧诺敏擦擦嘴…… 浪费了小半碗粥以后,萧诺敏有了些条件反应,开始小口小口地吞咽了起来。 最后,萧诺敏竟然吃了一碗半的稀粥!只是到了最后,她可能是睡着了,发出了均匀但稳重的呼吸声音,这才不再张嘴吞粥。 嫤娘让那老嬷嬷继续扶着萧诺敏,不教她即时躺下——因她才吃了粥,怕回流,对身子对胃都不好。跟着,她又差了侍女出去找耶律高八,让回营地去取些行李过来,尤其要拿些好毯子和衣物、食材什么的。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嫤娘这才让老嬷嬷轻轻地将萧诺敏平放在床上,让她睡了,又领着侍女和嬷嬷们,把这间屋子收拾了一下,差了老嬷嬷去请了田骁和高八过来。 片刻,二人果然联袂而来。 田骁径直走到了床前,先是看了看萧诺敏的面色,然后又替她把了一回脉,脸露喜意,“果然脉像壮了几分……”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耶律高八,“不如先在这儿休息一段时间,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是公主水土不服?” 高八想了想,问道,“要呆多长时间?” 田骁苦笑,“你若想她活着,最好就在这儿长住下来,再派人去南地寻了灵丹妙药回来……让她休养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能活。” 耶律高八顿时面露难色。 “最多能在这儿呆上五日,”他沉吟了一番才说道,“……咱们毕竟是送公主出来和亲的,误了吉时总不太好。再说了,在这儿耽搁了五日,后头咱们还得急行军,才能在赶在吉日之前,把公主送到……” 嫤娘装作并不在意他们的谈话的模样儿,心中却已经知道了田骁的意图了! 其实此地距离大宋并不远,距离辽国大京么……那虽然是有些远的,但算上昨日,以及耶律高八愿意在此地再耽搁五天的话……说不定,伴当们也能勉强赶得到? 这么说,田骁就是想在这个镇子上,来一出婢女换公主?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白天,嫤娘就一直呆在萧诺敏的屋里,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到了夜里,她就回隔壁田骁的屋里去,好生休息…… 第一日,第二日,萧诺敏一直陷入深度昏迷,并且下体鲜血直流……但从第三日起,萧诺敏终于有了些轻微的反应。 比如说,若是喂她吃清粥,她吃了两口就不肯再吃;但倘若喂她吃些有滋味的羊肉粥、红枣粥或是羊乳之类的,她便愿意吃得多些。有时候下体恶露多的时候,让她不舒服了,她也会闭着眼睛哼哼几句…… 鉴于“莲娘”的能干,以及公主也确确实实是在莲娘的照顾之下,变得一天比一天好的,所以在萧诺敏屋里服侍的侍女与嬷嬷们都服气她,甘心听她的差遣,就连耶律高八也默认了她在萧诺敏屋里的“统管”地位。 而嫤娘又在自己接手掌管萧诺敏屋里事的第一天开始,就有意识地组织众侍女和嬷嬷们轮流值夜。哪怕是在第一天里,萧诺敏的情况实在是糟糕得很了,但她还是只安排了一个老嬷嬷值夜,而做为神医的贺先生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所以众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到了第四日,萧诺敏的情况更加好了些,不但饭量大了好些,而且睡着的时候还有微微的鼾声…… 耶律高八约了田骁到萧诺敏屋里诊脉,又问明天能不能启程。 田骁替萧诺敏把了脉,摸着白胡子犹豫了半天,终是摇摇头。 “再多呆一天罢!免得刚刚才好转……到时候又恶化。”他叹气道。 耶律高八面露难色,沉吟片刻之后,他还是答应了田骁,“那便再多耽搁一天,后天一定要走了。” 嫤娘在一旁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 只剩一天了,也不知道伴当们在明天之内,能不能赶到这儿。 第五天,嫤娘有些心神不宁的,动不动就去窗口站着,凝视半天,然后又失望地叹口气,回屋里继续照顾萧诺敏。 好在,屋里的侍女和嬷嬷们已经对如何照顾萧诺敏很有经验了,所以不需要嫤娘的指点,也能做得很好。 这一天,萧诺敏还是没能完全清醒过来……但她饭量更大,不舒服的时候会呻吟,睡觉的时候也会自主翻身了。 到了天黑时分,嫤娘有些暗暗心焦,心想伴当们怎么还没到,若是再赶不到……这样半死不活的萧诺敏跟着上了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殁了…… 可这也急不来啊,从大京到西夏,就算是不眠不休地骑了快马过来,否则也没法子能保证在六天之内赶过来啊! 天完全黑了下来,嫤娘回了屋,田骁去耶律高八的屋里吃酒去了,只剩她一人在屋里用晚饭。 她胡乱吃了些,也没甚胃口…… 这时,嫤娘突然听到了从外头传来了喧闹的吵嚷声音? 第六百零三章西夏(二十) 嫤娘呆了一呆,连忙凝神细听。 这么一听,嫤娘才听出来,似乎是一众宋人在与那店小二骂仗,小二拦着说二楼并没有挨在一处的两间上房,那些宋人便骂骂咧咧的,又说自己是打南地而来,奉了什么将军之命,去夏州见刺史李继捧;又骂那小二找死,得罪了他们,到时候直接让李大人治那小二一个死罪云云…… 末了,又有个好脾气的宋人出来打圆场,好声好气地劝那小二不要生气,说自己随行的人里,有个刚生了孩子的女眷极需照顾,所以他们想要两间连在一块儿的上房,也实属无奈。跟着,又说愿意付上加倍的银钱…… 那小二没法子,只得一间房一间房地敲门过来,卑乞住店的客人,看谁愿意挪房。 听到这儿,嫤娘已经缓过神来,顿时喜上眉梢! ——虽然隔着道房门,也不曾见了那些宋人的模样,但她却听出了其中一人的声音稍微有些熟悉,仔细听听,似乎是常平? 不过,常平不是在定州么? 不管怎么样,这群伴当们可真是争气,竟然赶在六天之内就赶了过来…… 嫤娘心下大定,长长的舒了口气。 楼道里静悄悄的,想来耶律高八的人尽掩了房门,也不想正面迎上这帮宋人。毕竟这镇子隶属夏州地带,是李继捧的领地。而耶律高八他们,是需要静悄悄地穿过李继捧的领地,把和亲公主送到李继迁的领地——兴庆府去。 当小二敲到嫤娘隔壁的那间房时,田骁突然从对面耶律高八的屋子里出来了。 “莲娘,”他轻声唤道。 嫤娘连忙将门拉开了一小道门缝,沙哑着声音问道,“何事?” “反正明儿一早咱们就要上路了,你把房间让出来,今儿夜里就在公……那个,呃,今儿夜里,你就在小姐房里打个地铺罢!” 嫤娘应了一声“喏”,满心欢喜地去收拾东西去了。 而门外,那群宋人也顿时欢呼了起来。 常平的声音响了起来,“多谢这位老先生了,小二,快置一桌酒席送与这位老先生,帐记在我们这儿。” 田骁装模作样地跟常平打了个哈哈,“倒是小老儿占了便宜了,多谢,多谢!” 常平又道,“快,快去把夫人和小郎君请上来。” 嫤娘收拾好行李,开了门,准备把行李搬到萧诺敏屋里去的时候,正好和那队宋人的“主母”打了个照面……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穿戴着连帽观音兜的少妇,除了一张涂抹了精致妆容的脸露在外头,身材的其余部分已经全部被那观音兜给遮得严严实实。身边还跟着两三个侍女与婆子,其中一个婆子果然抱着个襁褓,襁褓里还躺着个呼呼大睡的小婴儿! 饶是嫤娘已在这一瞥之,认出了自家的好几个伴当,但还是被这个活生生的小婴儿给吓了一跳! ——这孩子哪儿来的? 不过,当前强敌环伺之下,嫤娘也并没有露出异色,只是匆匆看了伴当们一眼,就把行李搬到了萧诺敏的屋里。 萧诺敏屋里的老嬷嬷帮着嫤娘把行李拎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田骁过来,当着老嬷嬷和侍女们的面,说道,“……今儿夜里,你们就别出房门了,会有人送饭上来。若有什么要下楼去要去拿的,莲娘你出面罢!夜里你们早些歇了,明儿一早咱们就走。” 那些嬷嬷与侍女们也知道,大约是因为隔壁住了些宋人缘故,所以将军大人不想把事儿闹大,甚至连这样的事都交由贺先生出面交代,所以就都低低地应了。 嫤娘却注意到,二郎在说“有人会送饭上来”的时候,是故意将眼神投向了她的。 再说了,他一直知道她的习惯,晚饭必是要在天黑前吃;而辽人则无固定的晚饭时间……所以说,他的意思是,呆会儿别吃那些饭菜? 嫤娘赶紧也点了点头。 田骁离了萧诺敏的屋子。 嫤娘看了看屋里,一共两个嬷嬷一个侍女…… 果然,小二很快就送了饭菜过来。 嫤娘自称已经用过了,让那两个嬷嬷和一个侍女用饭,她则借故给萧诺敏熬粥,下了楼。 一下楼,她便看到易了容的常平正闲闲地站在楼梯间,一见她,他便慢慢地走向了一旁。 嫤娘不动声色地朝厨房走去,像往日那样,向店家借了个炉子,然后开始生火熬粥。很快,有个人也过来找小二借了个炉子,说要熬些米汤。 嫤娘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正是自家一个易过容的伴当。 “今夜子时,叩门,一长二短。”那伴当低了头,用声如蚊蚋一般声音说道。 嫤娘轻轻地“嗯”了一声,手里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 半晌,她熬煮了半锅稀稀的米粥,又蹭蹭蹭地上了楼,敲开了萧诺敏的房间,见那三人都已经用过了饭…… 嫤娘也不言语,只是将自己煲煮的米粥置凉,然后又一点一点地喂萧诺敏吃。 一个嬷嬷突然打了个呵欠,说道,“今天这样困!” 嫤娘赶紧接话道,“我也困呢,想着从明天起,又要赶路……到时候恐怕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不如早些歇下了,养足精神明天再说。” 另一个嬷嬷也叹道,“是啊,如今年纪大了,如此奔波……还真有些吃不消。敕兰,赶紧先把东西收拾好,免得明儿一早要走的时候,慌慌张张的。” 那年轻侍女应了一声,揉着眼睛去收拾东西去了。 嫤娘处于紧张之中,并不困,但为了配合众人,也装作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待众人将行李俱打好了包,堆放在墙角,然后便结伴歇下。 一个嬷嬷便直接在地上铺了张店家的褥子,然后用大包袱当枕头,睡在地上;一个嬷嬷睡在萧诺敏床前的脚踏上,也拿了个包袱当枕头。那年轻侍女便将行李铺在地上,倚靠着行李堆儿半躺半卧着…… 嫤娘则坐着圆凳,趴在桌上眯盹儿。 第六百零四章西夏(二十一) 夜越深,嫤娘就越清醒。 屋里传来了众人均匀又沉稳的呼吸声音。 只是嫤娘心里有事,所以丝毫睡意也无。 好不容易捱到了半夜时分,她终于听到了极轻微的……笃,笃笃……笃,笃笃的声音。 嫤娘连忙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 她轻轻地将门拉开了一道口子。 门外站着四五个人,两人进了屋,其他人都在门外。 嫤娘朝外头看了看,似乎连走廊上也站着人。 那两人已经猫行至萧诺敏的床前,似乎一人用块帕子覆在萧诺敏的面上,然后一人将萧诺敏抱了起来,轻轻扛在另外一人肩头,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跟着就闪进了之前嫤娘住的那个屋里。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样子,两个女子身段的人又从那间房里出来了,她们朝嫤娘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前,那个身段瘦些的翻身上了床,另外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则弯腰似乎在帮着躺到床上去的那个收拾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年长些的妇人朝门口走来,也不说话,只是朝嫤娘微微点头,然后便迅速离开了。 嫤娘朝外头看了一眼,常平朝她点点头,领着伴当离开了。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左右。而在这过程中,无论是萧诺敏的屋里,还是在外头的走廊上,竟都是静悄悄的。而外头人虽多,且伴当们几进几出的……居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来! 嫤娘轻轻地掩上了门,走到了桌前,掌了灯、朝床边走去。 她将油灯放在一旁,仔细地打量着躺在床上的假公主。 ——假公主正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那容貌已与萧诺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假公主毕竟不是已经病了许久的萧诺敏,所以身子看起来会稍微丰腴一点儿。 屋里,那两个嬷嬷和侍女兀自呼呼大睡,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嫤娘心知,定是先前送来的那些晚饭,被伴当们动了手脚。 幸好这次耶律高八只定了三间上房,后来还被二郎给退了一间;所以这会儿……虽然也有几个亲卫在耶律房间,但因为房里有二郎在,大约他也想法子让高八他们陷入了沉睡。 而萧诺敏的屋里则有嫤娘在……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耶律高八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想把和亲公主给换掉! 所以在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把假公主送到兴庆府去,同时还得消除了这些嬷嬷和侍女们对假公主的怀疑……当然,如果能想法子把这些嬷嬷和侍女们也换掉,或者用其他的法子正大光明的弄走,那就更好了。 睡在脚榻上的瘦嬷嬷突然翻了个身,嫤娘心念一动,故意轻踢了那瘦嬷嬷一下。 那嬷嬷惊醒,“……怎么了?什么事?” 嫤娘侧头,却见另外那个胖嬷嬷和侍女却仍然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觉察到屋里的动静。 “哎哟,嬷嬷莫要见怪,我过来看看公主,不想不小心踩了嬷嬷一下……”嫤娘连忙告罪。 那嬷嬷看了嫤娘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沉沉睡在床上的公主,含糊问道,“公主怎么了?” “方才像是在说梦话呢,像是大好了的样子。”嫤娘信口胡诌道。 嬷嬷打了个呵欠,“没事就好,明天再说罢。”说着,她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又美美地睡着了。 嫤娘放下了大半颗心,又替那假公主掖了掖被子,掌了灯又回到了桌前,继续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 窗外渐渐透晓,有人轻轻敲门。 胖嬷嬷揉着眼睛应了一声,“……是谁?” “时辰差不多了,赶紧收拾好了。”外头有人轻声说道。 “知道了!”说完,胖嬷嬷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摇摇瘦嬷嬷,又喊那侍女和嫤娘,“如娜仁,莲娘,你们快醒醒!” 嫤娘也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像往常那样,拧了块沾了温水的湿帕子上前替公主擦了一把脸。 众人开始忙碌了起来。 好在昨天晚上已经把行李收拾得七七八八了,接下来,就是收收手尾而已。 忙得差不多了,胖嬷嬷才去开了房门,外头的亲兵见了,先去知会了耶律高八和田骁一声,然后便进来了。 很快,耶律高八就陪着田骁过来,还说了声,“烦贺先生再给公主看看。” 田骁嗯了一声,坐在床前的圆凳上。 嫤娘连忙把假公主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搁在床前,田骁把住了脉,听了半晌,面露微笑,“不错,比昨儿强了好些!” 耶律高八顿时面露喜色。 那瘦嬷嬷见主子高兴,连忙表功,“可不是大好了?昨天夜里公主还说梦话呢!” 耶律高八一愣,“她说梦话了?说了什么?” 瘦嬷嬷不由自主地就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连忙答道,“……说得太含糊,没听明白呢。” 耶律高八“哦”了一声,说道,“那走吧!” 瘦嬷嬷和那侍女如娜仁过来,从床上扶起了公主,胖嬷嬷在床前蹲着,然后将被众人扶起的公主给负在了肩上。 “公主重了好些。”胖嬷嬷嘀咕了一声,“明明来时……没那么重的!” 嫤娘与田骁对视了一眼。 可惜啊…… 此时也没有机灵的侍女或者伴当在旁,所以嫤娘只得自己开口,“我家先生妙手回春,能起死回生、令枯骨生肉……若是能让公主多休养些时日,能恢复得更好呢!” 田骁装模作样地摸着胡子,骂了嫤娘一句,“无知妇人……” “还不走么?”他又奇怪地侧头看向众人。 耶律高八颌首,众人从房里鱼贯而出…… 田骁又叫住了耶律高八,“为以防万一,不如我再列个方子,你让人按着方子,多采买些药材回来……免得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将来我想要给她改方子也愁找不着药。” 耶律高八点头。 见高八被田骁绊住了,嫤娘连忙陪在众嬷嬷们的身边,一块儿下了楼。 直到众人将“公主”放进了铺着厚褥子的马车里,嫤娘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第一步,总算是勉强过关了! 第六百零五章西夏(二十二) 嫤娘当仁不让地上了公主的马车。 其他的嬷嬷和侍女们因为在这几天里,已经见识到了这“莲娘”照顾病人的手段,也确实看到在莲娘的照顾之下,公主的病情确实越来越好了…… 再加上这莲娘与贺先生的关系,所以她们对于莲娘的行径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马车朝西边儿急驰而去。 耶律高八与田骁等人与护卫们骑了马护在一旁…… 一出了镇子,便有其他的护卫拥上前来,前呼后拥地护着公主的车架朝西而去。 躺在车厢里的公主突然闭着眼睛皱起了眉头,小小声音呻吟了起来。 嫤娘打量着公主,掀起车门处的帘子,叫了停车,让坐在后头马车里的嬷嬷们赶紧送了些温水和定神的药丸过来,又让众人服侍着,让公主就着温水服下了药丸。 队伍开始慢慢启动…… 过了一会儿,队伍前行的速度加快了些,可公主又开始哼哼了起来。 嫤娘再一次叫停了马车! 很快,耶律高八与田骁便策马前来,田骁替公主听了一会儿的脉,皱眉道,“……大家行慢些罢,听着似乎有些气血翻涌的样子,才出了镇子就不妥,后头更麻烦。” 耶律高八烦闷地叹了一口气,只得让众人行慢些。 众人放慢了速度,慢吞吞地往前赶路。 嫤娘坐在公主的车架里,掀起了车窗帘子,好奇地看着外头。 瞧耶律高八这架势……他是不准备先回营地去与大队人马汇合,打算就这样轻装上阵地去兴庆府? 所幸越往西去,倒不如初时嫤娘与田骁才翻过宋境时的荒凉;反而隔上十里八里的,总还有个小小村庄,也有些百姓在道路两旁设了茶铺什么的, 晌午时分,耶律高八让众人在茶肆旁打尖。嫤娘下了马车,去找店家要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汤面,一口一口吹凉了,喂公主吃下。 只是,公主吃半碗,又呕了半碗…… 嬷嬷们都有些烦,可嫤娘却耐心地让嬷嬷们去找店家要了热水过来,又吩咐侍女们将公主的干净衣裳取出,然后又带着她们替公主更了衣,擦净了脸,又喂食了半碗茶汤面 从头到尾,公主连醒都没有醒一下,一直处于昏睡之中。 待公主吃了面,睡下了,嫤娘才出了车厢,坐在茶棚里,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茶汤面,又歇了一会儿,这才上了马车。 公主已经睡得熟了。 嫤娘坐在马车里,靠在车厢壁上,沉沉地睡了一觉。 不得不说,这假扮公主的丫头也是个机灵的…… 大约是见到嫤娘倦了(她昨天夜里几乎整夜未眠),这会子打起了盹儿,那公主便安安稳稳地睡着;几乎是嫤娘才睡醒一会儿,公主就开始闭着眼睛哼哼唧唧了起来! 接下来,嫤娘自然是又叫停了马车,然后又人仰马翻地折腾了好久…… 想来,送亲的大队人马应该已经开到了前面。 可直到入了夜,嫤娘她们却仍旧没能追上大队人马。 耶律高八也是个狠心人,硬是一夜徐行,终于在半夜时分,才抵达了大队人马安营扎寨的地方。 嫤娘又是一通乱忙,叫了嬷嬷和侍女们又去准备了热水过来,给公主净面洗手擦身什么的…… 这一天,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公主给折腾得腰酸脚疼,不少人都是一肚子的怨气,也没个真心心疼公主的人儿前来好生服侍。自然也有人含酸带嗔地说了几句,嫤娘“好脾气”地劝了几句,那人果然就赌气去休息了。 这有一就有二。 萧诺敏本就不是耶律氏的皇室宗女,之前还没病着的时候就作天作地,惹得这些贴身服侍的嬷嬷和侍女神憎鬼厌的。有人见那赌了气的侍女居然就真的下去休息了……便也有样学样地甩了几句,然后都跑去休息去了。 嫤娘“只得”自己给公主换了月事带什么的…… ——她当然也不会真的亲手替公主换那些物事,只是坐在马车里守住了车门口,然后那公主便躺在车厢里自己换了裤子,然后递给嫤娘一样东西。 嫤娘见了那物,忍不住一笑。 一个小型的皮囊子装着的……也不知是猪血还是羊血的? 她也忙着,造出了一条沾满了鲜血的、混着草木灰的月事带……等了好一会儿,待那公主息换好了衣裳裤子之后,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皱着眉头,拧着那条染了血的月事带去了一旁。 田骁拉着耶律高八早就已经等在了一旁。 等莲娘鬼鬼祟祟地拎着什么东西扔到了一边,然后又往回走了以后,他才拉着耶律高八过去了…… 两个大男人蹲在一旁,仔细研究着那条沾满了鲜血与污秽之物的月事带。 耶律高八老大不愿意的。 ——他是男儿,又个武将,见了这妇人的阴私之物……可是要倒霉的! 奈何“贺子奇”却不让他走,还用根干树枝将那物挑了起来,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很满意地点头说道,“瞧着还算不错……这五日也不是白白将养了她,你瞧,这恶露之色已经褪去了乌黑之色,透了点儿鲜亮出来……想来再好生将养几日就能大好了。” 耶律高八怕倒霉,摔开了“贺子奇”的手就急急地走到了一边,像见了鬼似的,走得飞快。 田骁暗笑。 耶律高八跑开了,又回头去看贺子奇叶,却正好看到莲娘站在公主的车架旁,面含忧色地朝着贺子奇招了招手。 虽然明知道这莲娘并不是丁氏芙妲,但她眉间微蹙的模样儿,实在像极了芙妲…… 耶律高八不由自主地就朝着莲娘走了过去。 他刚刚才到了车架旁,就听到莲娘正用那沙哑的声音对贺子奇说道,“……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公主身边总要有些可用之人才行,可你瞧瞧她们……在到兴庆府之前,我倒还能照顾公主一天就是一天,可我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我去跟高八说说,”贺子奇叹了一口气,说道,“要不,到了大一点的城镇上,再采买几个丫头来,贴身服侍公主吧……这些天,就先辛苦你吧!” 第六百零六章西夏(二十三) 前一天抵达驻扎地时,就已经到了深夜;第二天要启程时……其实也只过去了约摸两个时辰左右。 田骁与耶律高八、并众亲卫们皆是骁武儿郎,倒也不以为意。 但那几个在公主身边侍候的嬷嬷、侍女们,原先在大京时,她们就是宫中的掌事大宫女与宫娥,专门服侍些达官贵人的,也不曾真正做过什么粗活;如今跟着义成公主一路奔波不说,还要劳心费力地照顾病人,又不得休息,简直就是怨声载道! 偏偏那义成公主还是个多事的! 也不知是因为神医贺子奇的妙手回春呢,还是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太辛苦。总之,义成公主已经不再是终日昏睡,一天之中也有好几次清醒的时候。 可她一旦清醒,事儿就多了! 几乎每隔一刻钟就要叫停一次马车,还偏偏是些……要小解、要喝水、腰腿不舒服、头晕这样的事,简直扰得众人烦不胜烦! 大队人马倒还好,一路缓行,可那几个嬷嬷侍女什么的,从刚一开始的默不作声、黑口黑脸,到后来冷嘲热讽、反唇相讥……简直就与义成公主势成水火! 莲娘从中调停,却每每不成功。 义成公主的身体渐渐恢复,脾气也上来了,愈发开始作天作地……凡是嬷嬷们煲好的所有汤药一律都扔掉!除了莲娘以外,谁靠近就用指甲挠谁、还骂人,闹到昏倒了才作罢。 直把那几个嬷嬷和侍女给气得够呛! 最后耶律高八没法子,只得派了亲卫骑快马去前头的大城镇里采买了三四个年纪稍长些、手脚又勤快的女奴回来…… 说来也怪。 自打莲娘领着这几个初来乍到的新女奴服侍起义成公主来以后,刚开始的时候,自然也是鸡飞蛋打、乱七八糟的。但日子一长,义成公主倒是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从此,近身服侍的活计都落到了莲娘和那几个新女奴的身上;从大京跟过来的这几个嬷嬷和侍女们也就做做面上的功夫,熬个粥、煲煮下汤药什么的…… 就这样,义成公主不再闹腾了,再加上贺子奇不时地调换药方,在路上走了七八日,义成公主的身子已经大好,身下恶露已止,每日里甚至能在半路上打尖的时候,被女奴们扶下马车走上几步了。 耶律高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根本就不敢想像……如果不是运气好,在半路上遇到了贺子奇之外,那萧诺敏这事儿可要怎么办! 过了夏州,抵达了兴庆府的地界,耶律高八才命亲兵们除下了便服,换上了辽国禁卫军的服饰,同时还将早已经掩藏好的、公主车架的饰物什么的尽数拿了出来……很快,一支服装鲜明的盛装马队便有了! 与此同时,兴庆府府主李继迁也已经早早派人守在此地,见了耶律高八的送亲队伍,连忙拿了信物前来拜见耶律高八…… 趁着耶律高八没空,田骁连忙过来找嫤娘。 嫤娘抢先一步对他低声说道,“其他人都说好,那几个嬷嬷和侍女,一个都不能留!前儿我还听到她们在说……萧诺敏病了一场,如今也大好了,怎么模样儿变了些……” 田骁送重点头,“我晓得了,原也是要跟你说这个,包括之前跟萧诺敏通奸的那个侍卫海日古也不能留……只是,凭着我这边的手段若要将几个嬷嬷正好除去,恐令人生疑。我想着,不由让公主发顿脾气,打死一个……吓走一个,我再弄走一个……剩下一个留着,等高八离开以后再了结,如何?” 嫤娘咬住了嘴唇,显然十分为难。 她一向心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不肯做赶尽杀绝之事。 可是,义成公主此事却非同小可——假公主的身份一旦被揭穿……那死的,就是自己这一方的人。 如果一定要你死我活的话…… 那还是,让对方的人去死吧! 嫤娘郑重点了点头。 田骁匆匆离开。 嫤娘则转身进了马车,对公主低声说了几句话。 公主咬唇点头。 ** 话说耶律高八正在前头和李继迁的使者说话呢,结果就看到亲卫在朝着自己使眼色。 耶律高八一愣,找了个理头走到了一边。 那亲卫附耳上来,对主子悄声说道,“大人,公主听说驸马爷派了人来……便发脾气将嬷嬷熬煮好的汤药给连碗一块儿砸了!那嬷嬷想来气极,在公主面前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公主一怒之下便拾了块破瓷片,生生割断了那嬷嬷的脖子……” 耶律高八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道,“人……死了?” 那亲卫叹道,“死得透透的!” “那,公主呢?”耶律高八不禁也对这萧诺敏生出了疑心。 一个尚在病中、并未完全全愈的弱女子,怎么就这么好的身手,一下子就把个大活人给生生的割颈而死了? 那亲卫愁道,“……就是公主不好了!她大约是失手杀了人,被吓傻了,便疯、疯魔了……在那边大喊大叫,又要死要活的,莲娘带着好几个人都按不住她,后来,贺先生打晕了她……才命小的来,想请大人的示下。” 耶律高八又是一怔。 也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突然杀了人,她当然承受不起。 贺子奇的做法是对的…… 一来是绝不能让萧诺敏真的疯了,二来是不能让李继迁的使者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了,你去跟贺先生说,无论如何也要先稳住公主,我要先忙这边的事,至于公主那边,只要公主无恙,旁的事……无论怎样也不算大事。”耶律高八说道。 那亲卫领命而去。 耶律高八皱起了眉头,心想,大约萧诺敏身边的侍女和嬷嬷们都不能留着了,不然……辽国公主未婚先孕、不但小产了而且还疯魔了的事一旦传入了西夏人的耳里,那辽国与西夏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第六百零七章西夏(二十四) 耶律高八笑脸迎向西夏李继迁的使者,心中却焦急如焚! 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的忧虑,与那使者议定好未来几天的行程、送嫁礼单等事宜之后,他才匆匆回了营地。 营地里的气氛不太好,亲兵们大约被各自的队长都拘束着,所以营地里冷冷清清的,偶尔有几个亲卫,也都是来去匆匆的样子。 亲兵们停下来,朝耶律高八行礼。 耶律高八没有心思,朝他们略一点头,就匆匆往公主的车驾处赶去。 才走近了,他便看到贺子奇坐在一旁的大石上,他的相好,莲娘则倚在一辆车架旁,正好低声说道,“……照这个样子,我也怕……哪天她会不会疯起来,连我也杀?贺郎,咱们走罢!” 贺子奇为难道,“我和高八老弟一向投缘,而且我云游到大京时,高八就待我极好……如今正是他为难的时候,我就这么走了,也忒没人情味儿!” 说着,那贺子奇又央求道,“莲娘,你不也没去过兴庆府么?咱们就陪着高八老弟,走到兴庆府如何?” 那莲娘骂道,“那你自个儿去贴身服侍那个疯公主,可别来连累我!想我也年纪一把了,连儿媳妇也没这么照顾过!不过是看她可怜,年纪和我那还不曾出嫁的外甥女儿一般,却遭了这么大的罪……” “啊,高八老弟来了啊!”贺子奇转头看到了耶律高八,脸色一僵,有些尴尬,讪讪地打招呼道,“那个,前头的事儿,忙完了啊?” 耶律高八苦笑着“嗯”了一声。 莲娘瞪了贺子奇一眼,朝他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赶紧向他请辞啊! 贺子奇咳嗽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吩咐道,“那个,莲娘啊!你也累一天了,不如……你先去休息一会儿?”说着,他还露出了讨好的谄媚神色。 莲娘大失所望。 她又瞪了贺子奇一眼,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过了耶律高八的身前,朝她自己的小帐篷走去。 田骁笑着站了起来,“这女人啊……毛病虽然多,但是,嘿嘿,哄一哄就好了!啊,对了,高八老弟啊,这公主哇……我看她情形不太妙,来来来,我仔细和你说上一说……” 接下来,田骁引着耶律高八,先去看了一回那个……喉头至今还嵌着一枚锋利碎瓷片、两只眼睛仍然大大的睁着、显见得是死不瞑目、却又已经死透了的胖嬷嬷。 耶律高八皱了皱眉。 “这公主本就不想嫁李继迁,偏偏这嬷嬷还要恭喜她,高八老弟……你说说,这公主再讨嫌,她也是个公主不是?这嬷嬷说这个,她不是找死吗?” “结果倒好,公主发脾气砸了汤碗,那嬷嬷又冷嘲热讽地劝公主赶紧把药吃了,以后好和驸马早生贵子……高八老弟啊,你说说,这公主她刚刚才小产,这嬷嬷就说什么早生贵子……我要是公主我也被气死了……”田骁唠唠叨叨地将事发经过说与耶律高八听。 “公主如今怎样了?”耶律高八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田骁长叹了一口气。 “这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能医的,只是她身上的病症!这心病啊,我可治不了!”他摇头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懊恼道,“不过,公主身边的这几个嬷嬷和侍女什么的,也有些讨嫌……就是嫌弃公主出身低,也不能如此不敬吧?如今你在,倒还有人能压得住她们;到时候你回了大京,再等着她们几个窝里反吗?” 田骁不露声色的潜移默化着耶律高八。 耶律高八思考片刻,苦笑道,“先生,我思来想去的……确实这几个侍女,再不方便留在公主身边了,将来……不,我会马上派人送她们回大京,可公主身边也不能无人照应,我瞧那莲夫人,倒是个办事很妥当的,到时候还得劳烦她,再领一领公主身边的活计,至少也要等那几个女奴懂事些才行……” 田骁心中一阵狂喜,却不动声色地掩住了面上的喜意…… 耶律高八一边说,他就一边点头,“高八老弟的事,就是我贺子奇的事……放心放心,我的话,莲娘还是肯听的。” 耶律高八叹道,“这一路多亏了先生,高八实在无以为报……” 田骁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我……什么都好说,主要是娘们儿心眼儿小!这么着吧,将来等咱们到了兴庆府以后呢,你给莲娘弄头骆驼来玩玩儿……她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当年她爹为了一头骆驼,就把她娘给卖了……”他信口胡诌道。 耶律高八点头,“除了骆驼以外,绫罗绸缎、金玉之器等谢礼也是必不可少的。” 田骁嘿嘿笑了起来。 耶律高八一向杀伐果断、动作迅速。与贺子奇分开以后,他立刻吩咐亲卫,教那几个原本一路伴着萧诺敏前来的宫女们尽数将细软收拾好,当天夜里就派了人,将她们尽数被遣回了大京。 说实话,那几个被遣回大京的宫女们也是松了一口气,心想与莫名其妙死在公主手里的那些胖嬷嬷相比,至少自己的一条小命是保住了。 不过,萧氏公主真是性情大变啊…… 而那些宫女们被送走了以后,嫤娘的日子又稍微好过了一些。 毕竟半月前,耶律高八使了人去采买回来的四五个女奴里,田骁安排的人就进来了三个,另外两人虽不是田骁手下的人,但只要公主和那几人将来能在李继迁的后院里站稳脚跟,以后再慢慢换人也不迟。 田骁手底下的这些女探子,个个儿聪明又胆大,自然不需要嫤娘再亲力亲为地去做些照顾公主的事儿;当然,那公主么……自然也是不敢的。 就这样,耶律高八提心吊胆地在李继迁使者的陪同下,送亲队伍大张其鼓地朝着兴庆府,缓行而去。 第六百零八章西夏(二十五)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耶律高八长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怪。 这原本因小产而病得奄奄一息的萧诺敏居然也慢慢地好了。 只是,大病初愈的公主殿下,病好以后……原来很有福相的一张圆润面庞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而且面上的表情多忧郁、悲伤,与之前那个脾气暴躁、泼辣的萧诺敏竟像是两个人似的! 耶律高八其实也有些疑惑。 但是,神医贺子奇的解释,似乎也很有道理: ——这一来,萧诺敏小产导致体格虚弱,虽然被他用药物给治好了,但毕竟这事儿太伤身子,估计三五年之内,萧诺敏的身子都没法子大好。这二来么,萧诺敏患上了疯症,贺子奇为了控制公主的疯症,所以开的都是宁神息思的药物……这些药物服用得多了,自然使人有些浑浑噩噩、灵智不开。 话虽如此,但随着公主殿下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这女人又开始了不消停。 这一路上简直把迎亲队伍里的人给折腾得…… 饶是耶律高八也是个带兵打仗的好手,却也觉得应接不暇、疲惫不堪! 所以现在他最希望的,就是赶紧平平安安地将这个麻烦公主送到李继迁府上,主持了二人大婚之后就立刻离开! 不得不说,一旦公主的身子大好了,虽然也像原来那样闹事,但送亲队伍前行的速度仍然快得多了。 嫤娘身上的活计也轻松了好些,这才有空打量一翻西夏的风土人情来。 不得不说…… 其实北辽也就是与宋国交界的地方有些荒凉,实际上,越往大京去,水土就越肥沃,牧草也极丰美。可就算这样,北辽国都大京的繁华程度与宋国都城汴京是完全不能比的。 所以在嫤娘眼中,大京,也可以说,是个大气、但并不富庶的地方。 然而西夏就更穷了! 放眼望去……一路上行走了好几天,却仍然是漫天的黄沙,而且土地贫瘠,又因气候干燥、终年无雨,所以地上连草儿也不长,哪儿哪儿都是光秃秃的! 只不过,李继迁派来的那队迎亲人马,极熟悉这附近的地形。也看得出来,李继迁应该是很看重自己这位未来的妻室,所以李继迁的人也是极体贴的,不但每日都到公主的车马前来问安,而且一天当中只安排半日的行程来赶路,选择的休息之地,也都是靠近水源,还都有人已经在水源地做好了接应…… 公主对李家人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但好在也不像过去那样,反抗得极激烈,只是不爱理睬人。 耶律高八只对李家人解释,说公主舟车劳顿而且还在路上病了一场,若不是遇上了旧识,神医贺先生的话,恐怕公主就保不住了,李家人又连忙谢过神医…… 而田骁本就存着心思要打探李继迁的消息,当然存了一百颗心眼儿的去与李家人套近乎。耶律高八反而有些不耐烦与李家人亲近,就由着田骁每日里与李家的人吃酒聊天还称兄道弟的。 又过了几日,嫤娘再坐在马车上,掀起车窗帘子往外头看的时候,发现外头不再是一片黄沙……也零星有些杂草丛生;李家人择定的扎营地点,水源明显壮大了许多。 再往后,嫤娘注意到绿洲地带越来越多,路上开始有行人出现,而且每隔一段路程就有老百姓们搭个凉棚什么的,卖些茶面果子之类的,且这些人口音也有些怪异,与先前她在夏州听到当地老百姓们的口音很是不同…… 所以说,兴庆府快到了罢? ** 在嫤娘的授意下,公主殿下又不大不小地闹了几场…… 有好几次,差点儿连李家人都知道了。 耶律高八有些气急败坏,请贺子奇引着李家人离开,他则过来怒骂了公主几句。 公主气得躲在马车里不肯出来,未了又哭哭啼啼地求他带她回大京去,还“妄想”许他高官厚禄之类的好处…… 耶律高八有些啼笑皆非。不过转念一想,萧诺敏的性子其实就是这样,不到黄河不死心!所以他疾声厉色地骂了萧诺敏一顿,最后又交代萧诺敏,说李继迁如何英俊能干,又说萧诺敏被封为了公主,大约也只有李继迁能匹配得上云云……如此软硬兼施,也总算是安抚了萧诺敏。 等公主在马车中抽抽噎噎到睡着了以后,耶律高八才看向立于马车旁的莲娘。 他叹了一口气,突然朝莲娘行了个鞠躬的大礼。 莲娘被吓了一跳,本想转身就跑了,奈何……可能是紧张了些,竟然一头朝着马车的方向撞,然后又愣住了,想再离开时,却已经结结实实地受了他一礼,只得讪笑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耶律高八认真说道,“这一路上劳累莲夫人了,大约还有两日路程便能抵达兴庆府。到时候,还请夫人留下来喝杯公主的喜酒……待办完了喜事儿,高八定会赠送一匹骆驼给莲夫人……届时请笑纳,或夫人还有其他喜好,不妨也告诉高八,高八定竭尽所能,为夫人办到。” 嫤娘眨了眨眼。 ——骆驼?他要送匹骆驼给她?这是什么典故?骆驼有什么特殊含义么? 她一头雾水。 不过,她也不好直接问题耶律高八。只想着二郎惯会做表面功夫的……心里指不定恨高八恨成了什么样,面上也肯定跟高八好好的,说不定就是二郎说了些什么,所以耶律高八才会以为她喜欢骆驼? 这么一想,嫤娘连忙装出了几分惊喜模样,问道,“骆驼?真的吗?” 耶律高八点头,又加了一句,“莲夫人若有其他所求,不防也告诉高八,高八一定……” “不必啦!”嫤娘不欲与他多纠缠,转身离去。 耶律高八年见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似乎也没认真听他所说的话……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位莲夫人,说起来,比芙妲生得高壮些,年龄又长了好些,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有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乎,她在很多方面,都像极了芙妲? 第六百零九章西夏(二十六) 又过了两日,送亲队伍果然行到了一座城池之外。 耶律高八安顿好了公主,然后就带着亲卫、以及辽主的圣旨入了城。 田骁没能跟着去,便跑来找嫤娘。 嫤娘这才想起前几天那个关于“骆驼”的典故,便问道,“……你让耶律高八送匹骆驼给我?这是什么缘故?” 田骁顿时有些吃味,“他私下来找你啦?” “不过就是当着公主的面,说了几句罢了。”嫤娘轻描淡写地说道。 田骁这才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借着骆驼一事,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引些话题出来,打探一下李继迁的家底罢了!不然,你以为耶律高八上哪儿去给你找骆驼?” 军国大事,嫤娘一向不懂,所以也不愿意插手,免得误了二郎的打算。 于是她又问道,“……送了公主出嫁,咱们就能回去了吧?” 田骁笑着点了点头。 嫤娘见四下无人,又追问道,“那……公主她,她也是真心愿嫁与李继迁么?这可是做夫妻呢!别到时候……” 田骁懂得她的心思。 ——这做夫妻、与当细作可不一样!更何况,可以预想得到,既然李继迁看中北辽这个强大靠山,势必就会待辽国公主十分客气……乃至宠爱。那么,这个由女细作假扮的公主,将来会不会沉沦于李继迁的宠爱?从而反了水? 他轻声说道,“放心,她本就是辽国贵族千金,父母亲族统统死在了萧绰的手里,家里只剩了一个弟弟,咱们尚在大京时,我就已经想法子把她弟弟给送回了汴京……这一来,她恨萧绰入骨,自然是不希望萧绰好的,这二来么,为了她弟弟,她也得乖乖听咱们行事,不是么?” 嫤娘叹道,“还得以德服人,才是长久。” “先这么着吧,这事儿本就是咱们临时起意,去哪儿找那么合适的人呢!依着她对萧绰的恨,咱们的人,再一年两次地送了她兄弟的平安信过来给她,她唯一亲人的生死,就全看她会怎么做……” 田骁继续说道,“……我能为官家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具体后头的事儿,还得看官家重不重视西夏李氏兄弟了。” 说着,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我就想着,他们赶紧把这婚事给成了,咱们也好全身而退,这么一耽搁,今年又耗了半年在西夏这儿……我害怕将来回去了,珍宝儿都不认识咱俩了。” 一提起女儿,嫤娘便如被剜了心似的,疼得连脸儿都惨白惨白的。 “嗯。” 半晌,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傍晚耶律高八从城里出来,回到了营地之后,告诉了亲随们,他与兴庆城主李继迁商议好了,由于兴庆府从年前得到了萧太后的回信之后,就一直在筹备婚事,所以现在……公主也到了,这门婚事就安排在三天后。 这支队伍其实已经被义成公主给折磨得心神俱疲,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可以早一点儿把这个麻烦精的公主嫁出去,他们也好早些回大京交差,再好好休养一段日子…… 一听说婚事就安排在三天后,亲卫们人人都喜笑颜开! 田骁和嫤娘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儿。 倒是那公主,明显知道自己要嫁给兴庆城主李继迁之后,便长时间地陷入了怔忡,似乎有些魂不守舍。 嫤娘见了,觉得很有必要好生敲打一下这位假公主。 于是,她瞅了个空子,与公主说道,“……我不晓得你是谁,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过几日,你就要以萧诺敏的身份,以公主之名、嫁与兴庆府城主为妻……” “不要试图说服李继迁为了你去做任何一件事。你驾驭不了他,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你弟弟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事,你只要知道‘敌人的敌人,可结为盟友’即可。” 听了她的话,公主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 “敌人的敌人,可结为盟友?”她喃喃念叨道。 嫤娘不理她,继续说道,“你的仇人,也是我们的仇人。如果集我们一国之力,尚不能替你报仇……你觉得凭你,能做成么?而且你必须要知道,一旦你身份破露,害死的可不仅仅只有你自己,还有你身边的人……以及,你最在乎的那个人!” 公主低下了头,两只手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显见得有些心乱如麻。 见这女孩子年纪也不大,嫤娘心中一软,口气也温柔了好些。 “你要做的,就是努力让你自己过得好一点儿……以及,我回去以后会跟他们说,让教你弟弟学一门本事,或从文或习武,总之,日后等他大些了,说不定还有机会来看看你……” 这一番话说的……实在是掏心挖肺的,公主一下子就哭了,哽咽着说道,“夫人,莲夫人,多,多谢你!我,我也不求弟弟有什么出息……那萧绰并非常人,我们姐弟想为父母报仇……实在太难!还求您好生安置我那兄弟,教他再不要趟这浑水罢!” “我会好好地留着我这条命,将来好好敬萧绰一杯!”公主含着泪光,咬牙切齿地说道。 嫤娘心下叹息。 ——想着萧诺敏不过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眼前冒充萧诺敏的这一位,看着也只有十六七岁模样…… 再想想那李继迁,已经是近而立之年的男人,而且听二郎说起,似乎李继迁是靠重重联姻而获得姻亲支持才得以与族兄李继捧为敌的。 这也就是说,李继迁后院里的女人可不少,且个个都是贵女!虽然说,出于看重辽国的支持,他很有可能会立义成公主为正妻,但后院女人一多,是非就多…… 嫤娘摇摇头,与那公主闲聊了几句,装作不经意地点拨了公主几句为人正妻、为人主母、为人继母等等该尽的本份,以及将我不犯事、亦不怕事的道理说与公主听。 公主死命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泪水淆然而下。 第六百一十章西夏(二十七) 三天转瞬即至。 这一日便是辽国义成公主与西夏兴庆府城主李继迁的大婚之喜了。 嫤娘吩咐着众婢,服侍着将公主的辽国大礼服穿上了,又替她上了个极艳丽的妆,然后又在她耳边细细交代,“在高八眼里,你是个大病初愈之人……所以一出了这个帐篷,你就得装成无力的样子,得让侍女好生扶着……” 公主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莲夫人,您不跟我一块儿去么?” 嫤娘笑着摇摇头,“我在这儿等你三天回门。” ——时下无论是辽人、女真、还是回鹘、西夏人等,都受了汉人的礼仪影响。婚礼也兴有新娘子三天回门的说法。 而耶律高八千里送嫁,辽国公主自然不可能真正的三朝回门。所以,耶律高八也会在兴庆府城外驻扎至少三天,等公主回了门以后,他也才会领兵离去。 公主点点头,眼圈儿又红了。 外头响起了奇异的奏乐声音,想来这也与汉人婚礼上的催礼乐是同一个道理,只是……这不是礼乐班子吹奏出来的,应该是用手鼓与木琴合奏而成的音乐,听着虽然有些怪异,但节奏欢快,声音还挺好听的。 亲卫们在外头不知为什么突然轰堂大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耶律高八在帐篷外轻声说了句,“阿汀……时候差不多了,出来吧!别误了吉时。” 萧诺敏虽然也能勉强被称为贵女,但她毕竟不是皇族耶律氏的宗女。所以萧太后为了抬举萧诺敏的身份,便给她起了个皇族的名字叫做耶律汀,然后才封的义成公主。 此时听到耶律在外头也催了起来,公主先是“嗯”了一声,然后下意识地就看了嫤娘一眼,又加重了语气,赌气似的应道,“知道了!催什么催!这么着急你自个儿嫁啊!” 耶律高八在外头听到了公主的低骂声音,心里头只有高兴的。 ——先前她小产的时候,那副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的样子,实在让人心惊胆战;现在……萧诺敏穿戴好了大礼服,居然还有力气骂人?显见得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挺不错的…… 这时,帐篷的帘子被人掀起,义成公主果然穿着锦衣大礼服,被两个侍女扶了出来。 耶律高八看了公主一眼,惊住了。 ——为何公主的模样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瞧惨白的脸儿,红艳艳的唇儿,一双眉毛也几乎被傅粉给遮得严严实实,只在眉头上用黛石给画了两个圆圆的点儿……这人,果然是萧诺敏么? “看什么看!若是不去,那就送我回大京!”公主赌气说道,眼圈儿又红了。 耶律高八原本被公主的容貌给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啊,世间女子出嫁,都兴画这个的浓妆,原也并没有什么…… 可是,他听了公主的声音? 耶律高八顿时一怔! ——嗯,公主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完全不似当初那把娇滴滴的声音? 不过再想想,耶律高八长年征战在外,也难得一见大京儿女,就是偶尔回了大京……这萧诺敏乃是贵族庶女,他怎会注意到这样的一个小姑娘? 也就是这次奉旨送亲,他才跟萧诺敏有了那么几次交集的。 但现在听来,萧诺敏的声音,与之前……相差甚远?有些沙哑,还杂夹着些浓浓的鼻音? 嫤娘最怕有人对假公主生出疑心! 此时见了耶律高八紧拧的眉头,还盯着公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嫤娘立刻“适时”地吩咐陪嫁侍女们,“……好生拿着你们公主的药丸子,安神丸、清喉丸、败火丸……若是忘了,得有你们的苦头吃!横竖你们贺先生可不是陪嫁的!” 侍女们齐齐地应了一声。 其中一个侍女立刻去查看被另一个侍女抱在怀里的漆画匣子去了。 耶律高八面上的疑虑表情顿时一松…… 没错,其实在这些天里,贺子奇倒是一直在跟耶律高八提及萧诺敏的病情:先是小产时喊破了喉咙,后来又因为吃多了汤药,也伤了喉咙,所以短期之内,她的声音都是这么沙沙哑哑的。再者,贺子奇也很隐晦地告诉高八,说公主很有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孕了…… 但耶律高八对萧诺敏一向无感——这女的是死是活跟他也没太大关系,只要他将活生生的她送到了西夏兴庆府,看着她和李继迁成了亲,那就足够了! 至于萧诺敏的声音是不是坏了、萧诺敏的身体是不是一辈子病残……这些与他耶律高八又有何关系? 说到底,这些都是萧诺敏自己作贱自己罢了。 于是,耶律高八便说了句,“时辰不早了,公主还是请早些上了马车罢,驸马已在城中久候了。” 公主含泪道,“我不嫁,我要回大京!” 说着,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汨汨地自她眼眶里淌了出来。 侍女劝道,“公主莫要哭泣了,当心哭花了脸……” “你闭嘴!”公主骂道,“你当我不敢打死你么?”说着,她便抬高了手,似乎就想上前给那侍女来一下子…… 却奈何身上的大礼服太过于厚重,将将才“大病初愈”的她无甚力气,还因为踉跄了一步,差点儿摔了! 那侍女打了个寒噤,再不敢开口说话,委委屈屈地退到了一旁。 公主此番作派令耶律高八再无疑虑,却板着脸儿冷冷地说道,“公主当心些吧!难道这一路上,公主还没想明白?当初赐公主皇族姓氏、封和亲公主一事,确是太后娘娘一力促成,但最终……这和亲的圣旨却是皇上下的!无论公主乐意不乐意,今天走到了这一步,您已经决无可能再回去了……” 公主一怔。 “以后还是好生在这儿站稳了脚跟,相夫教子的好!这一路行来,相必公主也看到了……在这么个地儿,若是存了私逃的心思,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的吧?”耶律高八又狠狠地敲打了公主一番。 公主恨恨地瞪着耶律高八,嘴巴一扁就要哭…… “公主是个聪明人,那就请消停些,先努力站稳了脚跟再想其他的吧!记着,见了李继迁,您跟皇上的那点儿过往……还是封箱底吧!若是皇上真看重你,又为何不委派旁人,偏偏指了你?难道您不知道,您已经没有退路了吗?”耶律高八毫不客气地说道。 嫤娘在一旁劝道,“好了,高八大人,还是请公主快些上马车吧,有什么话,三日回门的时候再讲也不迟……” 耶律高八又盯着公主看了一会儿,这才挥了挥手。 哭哭啼啼的公主被侍女们扶着上了马车。 第六百一十一章西夏(二十八) 今日耶律高八穿着鲜亮的盔甲,就连送公主入城的二百兵士们也穿戴一新…… 辽人的身材都高大,此时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又统骑了高头大马,看起来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只是嫤娘并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这些日子以来,她可真是被累坏了。 如今公主新出了阁,她也要抓紧时间去补个觉。 几乎是送嫁队伍刚走,嫤娘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帐篷里,补了个觉……睡得天昏地暗的,醒来时,居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只是,虽然枕畔空空,但被衾处仍有余温,所以说,二郎他也才起来不久? 嫤娘懒洋洋地又赖了一会儿的床,然后才慢吞吞地起来了。 她呆在帐篷里才打理好自己,就听到外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音。 “贺郎?”她低唤了一声。 “嗯,我打了水,还拿了些吃的来。”田骁应了一声,先是解开了门帘上的绳扣,然后才掀起了门帘,一低头、钻进了帐篷。 嫤娘打了个呵欠。 “我睡了这么久?”方才还不觉得,可这会儿一开口,她就被吓了一跳! ——算起来,她应该是从昨儿上午开始睡的,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一夜,大约是错过了服用哑嗓子药丸的药效,所以原本那把清润好听的声音又回来了。 她再不敢说话,匆匆地用田骁送来的清水洗漱过,然后赶紧和着温水吞了一粒药丸,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田骁笑道,“怎么样,今儿带你去城里逛一逛?” 嫤娘连忙点头。 “那了先用点早饭再说。”他补了一句。 嫤娘走到帐篷的门帘子边,掀起了门帘子的一角,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还这么早,为何不去城里用早饭? 不过,二郎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 她乖乖拿过了一张胡麻饼。 大约是因为昨天公主大婚,所以耶律高八的营地里,伙食也有所改善,除了千篇一律、每日必食的胡麻饼之外,田骁还带了些咸鲜的卤子汤、酸酸甜甜的野果子酱什么的。 卤子汤咸了些,嫤娘不大爱吃,倒是那野果子酱极有味道,她便将胡麻饼撕得碎碎的,然后蘸着酱慢慢的吃。 田骁也拿了一块胡麻饼过来,塞嘴里嚼了嚼,低声交代她道,“明天公主回门,耶律高八打算呆足七日再走……我想着,为了不让他起疑心,不如咱们就跟着他一块儿往回走。等到了夏州以后,咱们再分道扬镳,你意下如何?” 嫤娘服了药丸,这会子药劲上来了,只觉得嗓子眼儿堵得慌,又难受,虽然那野果子酱酸酸甜甜的,却也再也咽不下半点东西,便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我有什么意下如何的,听你的……” 一开口,她又是一怔。 她那把粗嘎难听的嗓子又回来了! 见妻子抚着喉间微微蹙眉的模样儿,田骁有些无奈,“……眼见着要用早饭了,还吞那丸药作甚?” 嫤娘皱着眉头又饮了两口水,这才说道,“二郎,咱们进城去看看……见天的呆在这里头,好没意思!咱们去城里瞧瞧,有甚好吃好玩的。” 田骁嘴角微微一扬,看向妻子的眼神里便盛满了宠溺。 ——他的妻室,前些天一心扑在公主身上,再加上这一路奔波、以及担惊受怕的……说她不累,那是不可能的。而昨天公主一出阁,嫤娘便累得狠了,竟晕睡了两天一夜! 看着她那副模样儿,田骁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可没想到,她一缓过神来,就又成了那个……不但时刻都精神奕奕的、而且也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的昔日少女。 “那咱们走。”田骁笑着站了起来,一马当先地朝外头走去。 嫤娘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基于田骁在耶律高八的队伍里已经混了将近一个月,平时也颇受耶律高八的尊敬,所以当卫兵们听说贺先生要带着莲夫人进城去逛逛的时候,有人驾了马车,送了二人进城,又热情问田骁,要不要在这儿等他们,再接他们回去? 田骁哈哈大笑,从腰带里拿出了两块散银,扔给了那兵士,与那兵士约定了一个时间,让他再驾了马车到城门处来接,这才领着嫤娘,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嫤娘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幕…… 兴庆府,可以说是除了夏州之外最大最繁华的一处府州,但夏州很明显就更加汉化一些,不但城墙屋子看起来与宋国的别无二样,而且城中百姓爱讲官话爱穿汉服。 可是,这会儿站在兴庆府的街道上,穿着辽人服饰的嫤娘与田骁则颇路人侧目。 ——原来,这兴庆府的建筑看起来就格外与宋地不同。那些富庶些的人家家里的屋子,喜用红白二色做些繁复的装饰,而穷苦些的人家,基本就是些方方正正的土坯房,门口垂一片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门帘布。 而且街道中看起来男子众多、尤其以精壮男子为多,妇人却极少,偶尔有些在街上匆匆行走着的妇人,也是俱用面纱将自己的脸庞给遮得严严实实的,而且看起来都是年纪偏大些的妇人……而且街道上无所事事、游荡徘徊的人并不多,人人都是行色匆匆。 嫤娘皱起了眉头。 ——看起来,这兴庆府……给人的感觉很不一般呢! 田骁挠了挠头,说道,“走,咱们先去成衣铺子,给你添置些衣裳首饰?” 嫤娘欣然应允。 虽然她的扮相也有些老气,装成了四十来岁的岁人,却还是个风姿尤存的半老徐娘。且又能看得出,这兴庆府中之人,对外来者还是很有戒心的……所以街上人来人往的,几乎个个都盯着她看。 第六百一十二章西夏(二十九) 田骁领着嫤娘在兴庆府的街上慢悠悠地逛,见到一家门口挂着女子成衣铺子,便领着嫤娘进去了。 那掌柜也是个机灵人,见眼前这两人穿着异服,便知定是送公主来和亲的那支辽人送亲队伍里的人了。 “大爷想要点儿什么?”那掌柜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上前热情地招呼道,“小店里有各式成衣……应有尽有,您……看看?” “嗯,看看!先给我这夫人配上一身再说。”田骁答道。 那掌柜并不敢抬眼看向嫤娘,只是略扫了她一眼,便扬声叽哩呱啦地说了句什么。很快,一个以青纱覆面的妇人就从后堂匆匆赶了过来。 “夫人,这是小的浑家……您有什么吩咐,直管对她说,她懂得一点官话的。”掌柜的眼睛看向他处,却对嫤娘说道。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见他露出了首肯的模样,这才跟着那妇人去了后堂。 后堂是个较宽敞的屋子,沿着墙角摆满了长几,长几上整齐地叠放着各种颜色的衣料……嫤娘看了看,见那些都是成衣,只是料子、颜色、花纹不同罢了。 嫤娘打量了一番那妇人身上的穿戴,直白道,“你替我挑两身罢,我年纪大了,不大爱太鲜亮的,可也别尽是些灰的褚的……” 那妇人应了,手脚麻利地捡了两套衣物过来,捧与嫤娘看。 嫤娘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最后挑中了一套靓蓝配月白、以及一套豆绿色的衣物。当下,那妇人又引了她去了屏风后来,服侍着嫤娘换了衣裳,看样子还想替她戴上面纱。 嫤娘忍不住问道,“我是外地人,也要蒙面纱么?” 妇人一怔,然后操着半生不熟地官话,磕磕绊绊地说道,“……不蒙,好多男人都看着,不舒服。你不蒙?” 嫤娘心想,就算她不愿意蒙面纱,却也应该要知道如何蒙上,遂点头,“那先蒙着吧!” 妇人又小心翼翼地替她蒙好了面纱,然后又带着她去了外堂。 田骁也已经在外间买了身男子成衣换上,并且还买了好几样首饰,见嫤娘出来了,便教那妇人将两的旧衣、以及嫤娘的一套新衣、并田骁买的那几样首饰一块儿打了个包袱,背在了田骁身上。 “走罢,咱们去找些吃的。”田骁笑道。 嫤娘环顾了一眼这成衣铺子的外堂,见外堂里也只摆了些男子成衣与毡帽什么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饰物和首饰了,大约方才田骁买的那几样……就是店里价值较贵重的东西了。 想到这儿,嫤娘不觉有些奇怪。 说起来,这家成衣铺子能有这么大的铺面,而且衣料也还算是不错的……像这样的铺子,应该是兴庆府里比较好的了。可是,这么大的铺子居然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来买衣裳,而且店里也没有配上太多太名贵的饰物与首饰…… 所以说,这兴庆府可能是……真穷? ——穷、排外、妇人地位不高、兼之语言不通…… 嫤娘心中突然就为昨天才出阁的公主捏了一把冷汗。 但此地看上去并不方便说话,所以她只默默地低了头,跟在田骁身后继续往街上走。 方才田骁在采买衣物的时候就已经和那掌柜聊了一会儿的天,已经问到了这城中比较大的酒家,此时就带着嫤娘继续在城里闲逛。 果然行了没多久,二人便看到了一家极体面的三层小楼高的酒家,田骁一马当先地踱了过去。 小二上前,操着一口方言笑脸迎向。 田骁道,“有包间么?来一间。” 那小二热情不减,立时改了官话,笑说,“客倌楼上请,包间有、有的!” 此时距离饭时大约还有些时候,因此酒家里的人并不多,田骁要了一间靠窗的包间,然后将小二递来的菜单,照着排在前头的菜品,让全都来一份儿。 那小二的神色就有些变了,走路都带着风,喜气洋洋地下去了。 包间里无人,嫤娘便摘下了面纱,趴在窗子那边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二郎,这里的人……都不爱逛街?你瞧瞧,街道虽宽,却并没有什么人在街上闲逛,而且路上的妇人也少,而且妇人们还都遮着面纱……”嫤娘闷闷不乐地说道。 其实在这一路上,她对兴庆府不是没有过憧憬和想像的。 可一路长途跋涉下来,等到终于踏上了这座城府以后,才发现想看到的,和实际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不多时,小二领了两个伙计,将一道一道的菜肴送了过来,堆满了桌子。 嫤娘一看满桌子的酒菜,终于高兴了!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点的饭菜了。 可眼下这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好吃的! ——有一整只的烧鸡!被整齐斩件拼盘堆好的带骨手抓羊肉、一盘子红烧羊肝、一份烩驼峰肉、牛骨汤、五谷甜麦饭、羊肉汤饼、几盘子摆盘还挺好看的各式果蔬、并一埕美酒。 嫤娘早饭就没吃够,这会子早就已经饿坏了,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她每道菜都试了一点儿,觉察出西夏人烹饪出来的饭食,虽然不若汉人讲究精致与搭配,但比起粗犷豪放到烹饪菜肴几乎不加任何调味品的辽人来说,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讲究的。 比如说烧鸡明显就带有一种特殊香料气味儿,所以有种极浓郁的香气;那手抓羊肉嫩得入口无渣,几乎可以将羊骨轻易嚼化,而且完全没有膻味,非常美味!驼峰肉是脆的,咬在嘴里咯咯响,嫤娘觉得有点儿怪,不大愿意吃,而其他的甜麦饭,牛骨汤和羊肉汤饼什么的,也同样极美味…… 只是,吃着吃着,外头突然就响起了喧哗声音! 嫤娘有些好奇,手里抓着根带骨羊肉,凑了个头朝窗子外头看去…… 可这么一看,她就愣住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西夏(三十) 田骁见她神色有异,连忙也凑到了窗子旁,朝下一看。 几个看起来衣着华贵的男女正站在这酒家的门口…… 为首的是个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站在他身边的是个大约二十六七岁左右,五官姣美、满面怒容、并没有遮面纱的年轻妇人。 看起来,那男子正在安抚那妇人,但那妇人却抽抽噎噎的,面上犹薄怒之色,似乎不大愿意理会那男子,却又有些拿乔的模样儿。 还有两个带刀的伴当守在他俩的身边。 大约是嫤娘与田骁一直盯着那华服青年看,那青年似乎已经收到注视,抬头一看—— 田骁警觉,早已弯下腰去! 而嫤娘自知避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抓着那块手抓羊骨,继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那对男女。 那青年男子见偷窥者是个半老且面生的妇人,手里还拿着根手抓骨…… 又见那妇人的长像,想也知道定是辽人送亲队伍里的嬷嬷或者女眷什么的,所以那男子也没在意,只是伸手轻轻地拉过了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妇人,两人一块儿进了酒楼。 嫤娘吃完了一整根手抓骨,才转过头来,准备再拿根手抓骨…… “他就是李继迁。” 田骁突然低声说道。 嫤娘一惊! “什么?他就是……” 田骁朝她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嫤娘不说话了。 隔着包间,她都能听到外头的楼道上,先前那个热情又话多的小二正引着一众人蹭蹭蹭地上了楼。然后听起来,似乎小二把那一众人给安排到了与她和田骁相临的包间里。 田骁朝嫤娘使了个眼色,嫤娘会意,悄悄地走到了已经合上的门后,用自己的身躯抵住了木门,意在不让任何人进来。 田骁则慢慢挪到了与隔壁包间相临的那面木壁墙处,然后将耳朵贴在了木壁上。 他保持着那个动作,过了许久,这才慢慢地退回了座位上,又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嫤娘这才也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到座位上坐着。 田骁倒了杯酒,一口抿下,然后起身走到了门口,开了包间的门,伸了个头出去,大喊了一声,“……小二!” 小二在楼下响亮地应了一声。 田骁嚷道,“烧鸡再来……五只!手抓骨再来两份!给爷用包袱布包了,爷要带走的!” 那小二又在楼下响亮地应了一声。 田骁回过身,正准备关上门,然后突然看到了正抱刀站立于隔壁包间门口的两个面露凶相的伴当…… 他假意装作不知,一副被那两人吓了一跳的样子,然后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又掩上了门。 “外头有两个很凶的人!”田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呆会不知他们会不会抢我们的烧鸡?” 嫤娘白了他一眼,拿着手抓骨,一边秀气地咬着羊肉,一边慢吞吞地问道,“你买那么多烧鸡做什么?” “烧鸡这玩意儿,只有不够吃的,还有嫌多的!我想着给高八老弟留一只,你一只我一只,还有两只分给格胜腾、呼和巴日、图门和陶高……”那四人俱是耶律高八的亲信,也与田骁混得极熟。 嫤娘打断了他的话,“你留点儿银子,呆会儿我还想去街市逛逛……这路上都走多少天了,也没能好好吃上一顿,我不管啊,我可要买点儿麦粉、稻米、蛋啊什么的带回去!这一日三餐的吃胡麻饼,真是受够了……” 田骁哈哈大笑。 两人继续坐着慢条斯理地吃,直到嫤娘吃得饱了,田骁这才开始发力,将她吃剩下的食物一鼓作气地吃了个七七八八。 酒饱饭足,两人又歇了一会儿,田骁才教嫤娘将面纱蒙住了,然后开了门,又警惕地看了依旧抱刀立于隔壁包间门口的两个壮汉一眼,领着嫤娘匆匆地下了楼。 田骁去找小二付了帐,教那小二到了约定时间,就直接将他定下来的烧鸡和手抓羊肉,并五埕美酒一起送到城门处,到时候会有马车接应。 跟着,他又找小二打听了哪儿有集市,然后带着嫤娘慢吞吞地离了酒家。 两人朝着小二指点的方向走去。 待走到地势开阔处,周围又无行人时,嫤娘才小小声地问道,“……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田骁皱眉道,“那女的是野利氏。野利氏是党项大族,李继迁靠娶了她而与野利氏联姻,如今又来了个比她野利氏更尊贵的辽国公主,这野利氏自然是不肯的……方才她在闹着要回娘家去。” 嫤娘一听便知道这野利氏是个厉害人物!起码是个会使手段争宠的。 辽国义成公主虽然从身份上来说,确实高出党项贵女一头,后台看起来也更大;但野利氏作为党项大族,世代与西夏李氏相附相依,而且人家的娘家也隔得更近…… 这么一想,嫤娘忍不住又默默地替义成公主捏了一把汗。 “这么个又穷又偏的地儿……难怪连萧绰也看不上,胡乱指了让萧诺敏嫁过来。换了是我,我也看不上,”田骁轻声说道,“且这兴庆府固守自封,语言又自成一系……再加上地处偏远,咱们皇城司要是想打进这儿来,费的功夫实在太大、而且很有可能收效甚微……” 嫤娘一听,心儿突突地跳了起来,连忙轻声问道,“你的意思,官家他……有可能会放弃西夏?” “这李继迁与李继捧是兄弟俩,可他两个,一人在官、一人在匪。只要官家扶正了李继捧,这李继迁……自有李继捧来牵制。”田骁解释道。 “那,义成公主她……” “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不然,你以为她呆在大京……还有活路?”说着,田骁又扬声说道,“不是说,要采买些吃食回去?走走走……横竖呆会子有马车接应,不如多采买些,省得回程时,见天的吃胡麻饼……” 第六百一十四章西夏(三十一) 田骁领着嫤娘沿街走,问了好几次路人,才终于找到了集市。 不得不说,这集市…… 看着像是比起定州城里那个破破烂烂、饱经战火以后又临时拼凑而成的集市,似乎还不如一些! 那些在集市中贩卖货物的百姓们衣不蔽体,神情有些呆滞,彼此之间并没有交流,而且拿出来卖的柴米油酱酒等等,看起来品相也不怎么好。 但嫤娘还是认真地挑了好些大葱、菜头、一些叫不出名字,但看着挺新鲜的一些菜品,与此同时,她还买了一小袋的麦粉,一些百姓们自己做的酱料。 田骁将她买的东西尽数都用包袱布打了包,挂满一身,然后又牵着妻子,两人慢慢儿的,一块儿往回走。 走着走着,嫤娘突然“卟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田骁看向她,初时有些不明,可回过神来以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他原本正值壮年,却扮成个六十多的老头儿;她也还算年青,也扮作了四十来岁的粗壮妇人。 可两人就这么慢慢地并排走在旧旧的小路上,他身上胡乱背着几个包袱,一手还提了几个包袱,另一只手却紧紧地牵着她…… 颇有些白头到老、携手归宁的意味。 嫤娘走了几步,突然低声说道,“二郎,这还是你头一回……陪我买菜呢!”说着,她又是一笑。 在那一瞬间,也不知怎的,田骁突然就如梗在喉。 他没说话,可牵住了她的那只手,却用上了几分力气。 过了好一会儿以后,他才笑道,“……等以后回了瀼州,我天天陪你去买菜!” 嫤娘掩嘴笑道,“不必了,有嬷嬷们呢!” 田骁又是一怔。 “……上头的爹娘,年纪都大了;下边儿的孩子们,年纪却还小,咱俩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不能有事,你也不能……”顿了一顿,嫤娘又壮着胆子说道,“……不过,就是在工坊里做工的驴子,一年当中,也总能歇上几个月吧?” “二郎,以后……咱们也一年歇上半个月,好生游游山、玩玩水吧?”嫤娘轻声说道。 田骁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嫤娘补充道,“这一回来兴庆府可不算……累就不说了,担惊受怕也没什么,反正到了这会儿也算是可以功成身退了……可就是,就是……这地儿也太贫瘠了些,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也不能!” 她娇声埋怨,听在他耳中,却心如刀割。 ——是啊!遥想十几年前时,她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他费了不少手段才终于得到了她。在娶了她的洞房花烛夜里,他就发誓,定要好好地宠她一辈子! 可是,事实却是……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伴在他的左右,家里家外一把抓,侍奉公婆、善待幼小,既没亏了往来人情,而且大事小事都任劳任怨的。 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给她的宠爱!这分明就是她的全心付出! “这回回去了,咱们得先回汴京吧?旁的不说,等回去把该做的都做了……我得上大姐姐家的静湖山庄去小住几天散散心!啊,接了我娘一会儿去!呃,厚此薄彼也不大好,不如把婆母和珍宝儿也一块儿接了去!”嫤娘绞尽脑汁地说道。 田骁微微地笑。 一瞬间,他已经有了好些想法。不过,先不告诉她……以后再给她惊喜。 不过话说回来,嫤娘的要求好低啊!她所求者,不过是父母长辈身体康健、子侄儿辈们通晓道理就成…… 可仔细想想,她真的要求低么? 其实也正是在她的言传身教、以身作则之下,家中父慈母爱、小辈们知书达礼、通晓情义……这都是她对家人潜移默化的结果啊! 田骁心中激荡,手下的力气忍不住愈发大了些…… 嫤娘吃痛,低声喝了一声“二郎”,便将他的手给摔开了,然后用那双盈盈波光的眼儿,斜睨了他一眼,面露不虞之色。 田骁自知失手,连忙掩饰一般的哈哈讪笑了几声,手又贴了过去,捉住了她的手,然后用食指在她手心里轻轻地搔了几下…… 嫤娘被痒得不行,不由得“卟哧”一声又笑了起来。 他贪恋她那含情的笑,便又捉着她的手,继续在她手心搔痒儿…… 嫤娘简直被他给闹得没办法! ——二郎他这是做什么!这满大街俱是面容愁苦、神情木讷的西夏百姓……他作甚偏要闹着她笑?满大街就她一个妇,还哈哈大笑……应该不好罢? 她再一次用力摔开了他的手,快步朝前走去。 田骁笑着追了上去。 到了城外,那个兵士果然已经等候在了城门处,马车上已经整齐地码放着那酒家送来的食盒与酒埕。 田骁谢过那兵士,扶着嫤娘上了车,马车便又晃晃悠悠地朝城外辽军的驻地扬长而去。 不料才回到去,耶律高八已经等在嫤娘的车架旁,似乎有些心急。见了她俩,他抢上前去,喜道,“先生和夫人总算是回来了!” 嫤娘与田骁对视了一眼,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耶律高八打量了一番穿着西夏妇人服饰的嫤娘,愈发觉得……这蒙上了面纱以后只露出了一双明眸善睐之眼的莲娘,竟与丁氏芙妲像足了十成十? 一时间,他竟愣住了。 嫤娘摘下了面纱,露出了额头和脑后那一头栗色杂夹着白发的长辫子,以及小麦色的圆脸,额间还有两道深深的皱眉纹…… 耶律高八顿时有些失望。 “高八大人有何指教?”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嫤娘心中来气儿,语气也不大好。 听到了她那如破锣一般的粗戛声音,耶律高八更是失望,可想着有求于人,只得放低了声音、又放低了身段儿,朝嫤娘行了一礼,说道—— “明日公主回门,高八要在前头宴请驸马李继迁,到时候还要请先生作陪……可因高八考虑不周,竟提前将宫里的嬷嬷们给送了回去……所以,后面招待公主的事儿,恐怕就要请莲夫人多加费心了。” ——原来是这事! 在嫤娘眼里,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 辽国公主说起来规格高,但西夏兴庆府这个地儿却不是一般的穷,这公主娘娘的回门宴,就是想大办……恐怕都办不起来! 所以说,一切还得从简。 第六百一十五章西夏(三十二) 嫤娘接了差使,要办公主回门宴。 耶律高八差人送了块令牌给她,她便开始指使起队伍里的伙头兵,先是进城里去买了些食材回来。 ——只是,兴庆府大约是真不富裕,伙头兵进城去买回来的食材总是不合嫤娘的心意。 又因为辽军驻扎在城外,所以总有些心思活泛的小贩会在营地外头转悠,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赚些跑腿费什么的。 于是嫤娘让伙头兵长去喊了几个西夏小贩过来,告诉他们,她想要什么食材;然后又与那几个小贩讨论了一下,最后付了定金,总算是把菜式定了下来,又让小贩赶紧先送些小样儿过来,她要先配菜式看看。 让那几个小贩去跑腿去了,嫤娘又与那伙火兵商议起明天回门宴的菜式。 不多时,小贩先送了些肉类和禽蛋、并瓜果蔬菜什么的过来。嫤娘便让那伙头兵长领了东西回去,夜里先办了一桌上来。 那伙头兵长去了,顷刻之间果然办了一桌酒席。 嫤娘亲尝了每一道菜,然后提出意见,教那伙头兵长一一改了,这事儿差不多也就成了。 ——毕竟伙头兵也是军人,她又不是这军中的正经主母,何必像盯着自家仆妇做事那样呢! 于是到了夜里,田骁便被耶律高八请去,享用那一桌“样品”酒宴去了。 嫤娘一人乐得自在,索性独自躲在小帐篷里,就着葡萄酒吃烧鸡和手抓羊肉…… 不得不说,这西夏乃苦寒之地,可葡萄却结得相当好!连带着他们这儿酿造的葡萄酒也格外色泽秾艳、清香凛冽。 ** 第二日,耶律高八为了给公主长脸,一早就领着兵进了城,去城主府迎公主回门去了。 接近晌午时分,在营地忙个不停的嫤娘终于听到了从外头传来的喧哗声音,心想——该是公主到了罢? 果然,没过一会儿,前头急传:公主到了! 嫤娘索性把样子装到底,急步走到了内营与外营的交界处……果见耶律高八和李继迁正一左一右地伴在公主身边,朝这边徐行而来,而田骁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身后。 不得不说,公主、连带着她身边的那几个侍女……看起来都有些蔫蔫的。 嫤娘扫了一眼李继迁,见他也正打量着自己,便知他已经认出了自己。于是,她便也朝着李继迁投去了诧异的眼神。 只不过,她也只是淡淡地扫了李继迁一眼,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公主的身上。 陪在公主和李继迁身边的耶律高八,见这位莲娘从头到尾也只是淡淡地扫了李继迁一眼,就视李继迁为空气…… 她的高姿态,正好又符合了耶律高八对于自己是上国的期望,当下便放低了身段儿,将公主与李继迁引至嫤娘身前,朝着嫤娘行了抱拳礼,恭敬地说道,“莲夫人,这位便是李驸马。” 一时间,李继迁也不知道这位“莲夫人”是什么来头,但见耶律高八对她如此尊重的样子,且这位莲夫人已然年纪不轻,却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雍华气度,便猜想……这大约是辽国派来送嫁的某位贵族夫人? 当下,李继迁便也学着耶律高八的样子,朝嫤娘行了个抱拳礼。 嫤娘漠然地看了李继迁一眼,淡淡地说道,“李驸马多礼了。” 接下来,她却朝着公主行了个蹲身礼,亲热地说道,“公主总算是回来了……快,快进帐篷里去,这边的天气也忒干燥了些,公主受苦了!我让人现做了奶茶和酥油茶,快进来趁热喝……” 她竟是再不理会耶律高八与李继迁,上前扶了公主便往大帐篷走去。 跟在公主身后的侍女们也匆匆地跟了上去。 李继迁有些尴尬,挠了挠头。 耶律高八装模作样地说道,“莲夫人最心疼公主……因此怠慢了驸马,莫怪啊莫怪!来来来,李驸马,请,咱们去前头喝酒吃肉去!” 嫤娘伴着公主进了她未嫁之前的那顶大帐篷…… 她回过头,朝公主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会意,便与另外几个自己人一块儿,找了个由头,将不是细作的那几个侍女打发了出去。 另外两个侍女也朝嫤娘行了一礼,出去看守门口去了。 公主这才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夫人您哪里知道!李继迁他,他有无数个妻子!他的结发妻子罔氏倒也罢了……几年前就被宋人拘走了,如今他的后院里,十几个有名份的夫人,个个都是权贵家的千金!其中一个野利氏……就数她最最招摇,大婚那日她就闹着要上吊!” 说到这儿,公主已是泣不成声。 剩下两个侍女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是啊夫人,您不知道,野利氏掌握驸马的后院多年,养出来的爪牙……竟然连我们的伙食都苛扣,真是太过分了!” “还有呢,公主嫁过去三日,这三日,驸马都教那野利氏给拘着……白天黑夜的,明明就是我们公主大婚,搞得却像是野利氏再嫁似的……” 嫤娘有些无奈。 “你啊,还真当自己是个后院妇人了么?别忘了,你是一国公主!辽人在李继迁面前,向来自诩为泱泱大国……而那野利氏不过是部落大族之女,这部落能与大国抗衡?如是这样,李继迁又为甚要求娶辽国公主?”她反问道。 公主一怔。 “你既身为公主,就该拿出公主的气度来!辽国嫁了你过来,就会在这兴庆府设个公主府邸,只是……大约高八是怕你再闹事,所以想着先不告诉你,等他要离开兴庆府的时候再把公主府与府丞等事再交与你,当然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那公主府里的府丞,恐怕也不怎么肯听你的。” “但是,这府丞绝对会在外人面前,给足你面子。你若高兴了,只管在城主府做李继迁的当家主母,若是不高兴了,便去公主府小住。野利氏短了你的吃喝……那又如何?难道堂堂一国公主,竟要看个小妾的脸色来吃饭不成?” 公主呆若木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地说道,“您的意思,我,我本不需讨好李继迁?甚至不用看李继迁的脸色过活?” “你是公主!”嫤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说道,“什么也不必怕,不管你做了什么,自有府丞来替你收拾手尾……你只管站稳了脚跟就是。” 公主用力点头。 嫤娘又道,“别忘了,你还有个最最重要的人……” 公主抬头看向她,“放心吧夫人,我知道分寸的。” 嫤娘叹了一口气。 第六百一十六章西夏(三十三) 就在公主回门的这一天,嫤娘公然派了侍女去前头跟耶律高八说了声,要留了公主在营地里住一日。 李继迁有些尴尬…… 但对于耶律高八来说,这莲娘越折腾,就越能提升辽国的作派,当下就假惺惺地把李继迁给劝了回去。 第二日,李继迁来接公主回城,被莲夫人拒了,说公主病了,再留住一日。 第三日,李继迁又来接公主,仍被莲夫人拒了,说公主病虽好了,再身子孱弱,再留住一日。 第四日,李继迁再来接公主,莲夫人仍旧拒了,说公主思乡,再留多一日…… 到了第五日,当李继迁再一次来到辽军营地里的时候,人都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了! ——只见他胡子拉茬的,嘴皮子都干裂了,唇角边还长出了一圈燎泡…… 因为在头一晚上,耶律高八就过来向公主请了安,暗示了一下点到即止便可的意思,所以嫤娘也只能见好就收。 于是,耶律高八去请了公主出来,将公主府邸的地契、印章等,当着公主的面,交与府丞,又让那府丞领着一众官员拜过了公主…… 在营地里折腾了大半天以后,李继迁终是将满面寒霜的公主给请了回去。 嫤娘在心里为这……毫无宅斗、宫斗经验的公主捏了一把汗。但每个人都必须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凭旁人是谁呢,终是替代不了的! 所以,一切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送走了公主,耶律高八准备再休整两日,然后入城去拜别了公主,这就准备大军开拔了。 嫤娘总算了松了一口气。 这次西夏之行,几乎每一天……她要么就是处于焦虑之中,要么就处于疲于奔命之中,现在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她心中大石除去,立刻就有些捱不住了。 不过,身边有田骁这个杏林将军在,嫤娘窝在马车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日,也渐渐的好了。 看得出来,她的病倒,让耶律高八感觉到很过意不去。 他几乎一日三餐地踩着点儿的过来问候,也确实想方设法地将力所能及的、可以提供的最好条件统统提供给她。 田骁很有些吃味,处处防着耶律高八…… 耶律高八也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贺先生的防范之心? ——这事想想也觉得好笑,他本就是因为……莲娘生得太似芙妲,这才对她格外关注的。而莲娘的年纪看起来比他高八大多了,他怎会…… 想到这儿,耶律高八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讲真,如果这莲娘是个无主之人,哪怕她年纪比他大呢……他也想了法子,把她弄到身边来。就算是睹人思人……那也好的。 只是,贺子奇是个医武奇人。 别说这一路上,多亏了贺子奇,才能把濒死的萧诺敏给救了回来;就冲着贺子奇先前在大京时,治好了高十的病的这一点上,他高八就不能亏待了贺子奇! 所以耶律高八也只能远远地看着莲娘。 不得不说,这病中的莲娘,远远看去,更似他记忆中的芙妲…… 只是,哪怕是他刻意放缓了行程,但抵达夏州的那一日,终究会到不是? ——贺子奇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耶律高八,他带着莲娘只会随军到夏州。等到了夏州之后,先会在夏州呆上一阵子,待莲娘的病情好转了以后,他再带她南下。 与此同时,贺子奇还告诉耶律高八,莲娘的母亲原是南唐宫廷之中的舞姬。所以她一早就央了他,让他带她去原南唐的都城,杭州府看一看。 耶律高八听了,一脸的向往。 ——听说南地十分繁华,他自然也想去见识一番的。 可他是北辽大将,又是皇族宗室……若是去了南地,又被宋人知道了行踪,恐怕会被他们碎尸万段的吧? 再说了,其实辽主已经连发了几道催促令给他,命他快快回京,也不知是反悔把萧诺敏给送到西夏去呢,还是有别的差使要让他赶紧回去办? 总之…… 耶律高八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呢,是他看不上大京贵女,总觉得大京虽然贵女如云,但真正衬得上他的却没一个。后来遇到了芙妲…… 诶,罢罢罢,此事不提也罢,每每思及,总让人痛彻心痱。 如今他年岁渐长,能看得上眼的女子少之又少……既然看不中,那就索性不看了!从此行伍一生罢了。 可他心中,终有些意难平。 据说贺子奇一生都在追求武功与医术,可他临到老了,却在半路上觅得如此佳人为伴。而他耶律高八也是年过而立才遇到了唯一一个合他眼缘的丁氏芙妲,只可能红颜命薄啊! 不管耶律高八心中如何纠结,但这一日,车队还是缓行到了夏州地界。 ——到了夏州,也就到了与贺子奇、莲娘分别的时刻。 耶律高八试图说服贺子奇带着莲娘去大京定居,却遭到了贺莲二人的一致反对…… 没法子,耶律高八只得由了他俩。 当夜,车队驻扎在夏州边境上,贺子奇离开了莲娘的帐篷,也不知是出去打水呢,还是去给莲娘张罗吃的去了。 耶律高八犹豫再三,终于按捺不住心中起伏的心情,潜行至莲娘的帐篷外,轻唤了一声,“……莲夫人?” “谁啊?”帐篷里响起了莲娘粗戛沙哑的声音。 “在下高八,”耶律高八深呼吸一口气,说道,“……还请莲夫人移步,高八有事相询。” 不大一会儿,满面病容的莲娘从帐篷里出来了。 几天下来,她似乎瘦了一圈。 只是,尚在病中的她,在看着高八的时候,眼里却饱含着满满地戒备。 看到莲娘这副样子,耶律高八反而有些……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将话题继续下去了。 只是,莲娘这饱含戒备、疏离、冷漠的眼神,又似乎与高八心中那个美貌又骄傲、柔弱却又要强的芙妲的影子,莫名其妙地重叠了起来。 耶律高八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想要透过她的脸,寻找到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第六百一十七章西夏(三十四) 嫤娘惊疑不定地盯着耶律高八,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会儿都这么晚了,这耶律高八专挑了二郎不在的时候跑来找她……他认出她来了吗? 不料,耶律高八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心里的一样物事递给了她。 嫤娘定睛一看…… 咦,怎么有些眼熟悉? 那是一个精致的耳坠子,耳勾子下面是银片雕刻成的小叶子,下面坠了几粒粉晶的圆珠,造型像串葡萄似的。 可是,这不是她在大京冒充安南公主丁氏芙妲时,让侍女们去外头采买回来的东西吗? 在那一刻,嫤娘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了起来! 果然!果然他……认出她来了吗? 嫤娘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就有些不受控制了。 怎么办!逃?可他是武将、她是个女子,而且还病着在……她能逃多远!五步?十步? 那,那杀了他? 开什么玩笑!她当然做不到,二郎或者能做到,但是……周围约有近千人的送亲队伍啊!就算田骁手刃了耶律高八,可他一个人,还带着自己这个大拖累,能逃得出去吗? 就在嫤娘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耶律高八终于开了口—— “莲娘,这个,你拿着……如果将来有一日,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日,你,你无处可去时,就拿着这个去大京找我……” 嫤娘一怔,看看他手心里的耳坠子,又抬头看看他。 “别拒绝我,”耶律高八似乎看懂了她眼里的抗拒,声音里带着疲倦与莫名的酸楚,低声说道,“就当,就当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嫤娘聪慧,岂不明白耶律高八的言外之意?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都扮成了这副老丑的模样儿,他居然还…… 待要断然拒绝时,突然又想起……不若就大大方方地拿了这物什,他又待怎的? 于是,她哑着嗓子说了一声好,抓起了他手心里的葡萄粉晶耳坠子,一转身又进了帐篷。 耶律高八有些失落。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芙妲已经死了,他为什么总肖想着她还在人间? 莲娘与芙妲有八九分相似,但圣洁的芙妲,又岂是莲娘这样的失宠老妾所能比的? 当莲娘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耳坠子以后,也不知为什么,耶律高八瞬间就有些放开了。 ——芙妲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这世间,或者会有旁人与她有那么一两分的相似,但绝对可能再有一个芙妲! 耶律高八又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了。 田骁端着水与食物从远处走来,疑惑地盯着那个隐入了夜色中的背影,顿了一顿,他才钻进了自己的帐篷。 结果一进帐篷,他就看到妻子正满面煞白地曲膝坐在毛毡上,立时就急了。 “怎么了?又不舒服?” 嫤娘被吓得不轻,有气无力地伸出手,将摊在手心里的一样东西亮了出来,教他看。 田骁自然认得妻室的东西。 再仔细一琢磨……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田骁勃然大怒! “这个忘八!”他咬了牙就撩了袍子想出去跟耶律高八拼命。 “二郎!”嫤娘连忙叫住了他。 田骁虽然盛怒,可妻子的话却不能不听,当下只得气鼓鼓地站住了,胸脯处剧烈地起伏着,显见得……他被气得不轻。 “二郎,过几日,咱们就要走了……何况他也没真正认出我来,你又何必节外生枝?”嫤娘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有心思逞得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倒不如安心归去……旁的不说,爹和铎郎怕是等我们等急了的。” 一提及家人,田骁深呼吸、再深呼吸……总算是将满腔的怒火给强压了下来。 只是…… 他突然转过身,朝妻子走过来,抓过她手心里的葡萄粉晶耳坠子,狠狠地在手心里搓了搓! 嫤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枚葡萄粉晶的耳坠子……虽然不至于碎成了粉末,但还是碎成了好几块! 田骁面无表情,单手将食物与水拿了过来,教妻子享用;而他则一直不停地反复用手使劲地搓着那枚葡萄粉晶的耳坠子。终于,除了已经被成一团、完全看不出模样的小小银锭子之外,粉晶已经碎成了粉末…… 他走到了帐篷的门口,掀起门帘子,然后一扬手,就将些满手的粉末给扬在了外头! “你先用些晚饭,我去去就来。”硬绑绑地扔下了一句话,田骁转身就出了帐篷。 嫤娘急忙喊了一声,“……二郎?” 奈何他已经走了出去,还反手挂上了帐篷门帘子上的布条。 嫤娘只得曲膝坐在地上,腿儿也软,心里又有些害怕。 到了半夜,田骁才回来。 看得出,他吃了酒、醉薰薰的,但先前眉宇之间的郁结与恼怒已经一扫而空……面上还笑嘻嘻的。 此时嫤娘已经有些缓过神来了,见他一副完全释然了的模样,便知,不知他又使了什么阴损的法子暗算了耶律高八,否则决不会这么快就真正释然了的。 只是,此时的她只求快些脱离了耶律高八,好早些回去……所以也顾不得许多了,便低声问他道,“咱们什么时候走?” 田骁笑嘻嘻地答道,“慌什么!这不是……刚刚才捱着夏州的边境?总得等到了明儿一早……不,明儿一早咱们依旧跟着上路,过了晌午,他们自回北边儿去,咱们往就夏州去。约摸用了午饭便要分开了。” 嫤娘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暗算他什么了?” “哪有!”他死不承认! 嫤娘又换了个说法,“总不能教他……在和咱们一块儿的时候出了事,毕竟你顶着个神医的名号,也容易招人生疑心不是?” “放心,定是三日以后再发病。” 嫤娘松了一口气,突然笑了起来。 田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第六百一十八章西夏(三十五) 到了第二日,嫤娘想着反正过了晌午就要跟耶律高八分开了,索性装病,一直躲在马车里不肯出来。 车队慢吞吞地走了半日,晌午时分,果然在一处绿洲停下来打尖、休息。 嫤娘大病初愈,车队进行时,马车又过于颠簸,也没能好好休息好;所以当马车停下来以后,她反倒歇在马车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其中田骁几次上车下车,收拾行李、去给她拿吃的……直到送亲队伍准备动身继续北上时,莲娘仍然睡着沉沉的,,毫无反应。 耶律高八又劝贺子奇,“先生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回大京,我替先生讨个御医的名号来,莲夫人也能封个真正的夫人……” 田骁假笑道,“不忙,我先带着莲娘在夏州将养几日,等莲娘大好了,再带她去游一游杭州府,再过几年,若是老朽还活着,再带了莲娘去投奔高八老弟你……怎么样,老弟啊,到时候你不可不认我们吧?” 高八也只得赔了笑脸。 ——从头到尾,贺子奇的态度都十分坚决,打定了主意要去南地…… 罢罢罢,他与芙妲到底无缘。 不过,说起来……芙妲早已经去世,这莲娘与芙妲又有甚关系? 耶律高八长叹了一口气,收拾起心中的那点儿小心思,朝着贺子奇一拱手,豪气地说道,“既然如此,高八便在大京恭候先生的大驾!咱们青山绿水,他日再聚!” 田骁哈哈大笑,“请!请……痛快,老弟啊,他日我定要再去大京,与你斗酒三百杯!哈哈哈……请!君先行!” 耶律高八朝田骁点点头,跃身上马,领着军队朝北边缓行而去。 田骁留在当地目送着耶律高八的队伍渐渐走远,然后一边空甩着皮鞭,发出了有节奏、而且稻响亮的抽打声音,一边用破锣嗓子吼起了在路上学到的西夏民谣—— “羊儿哎……一对对!马儿哎……一对对!云儿哎……一朵朵!姐儿哎……戴花花儿咧!” 耶律高八远远地听到了,策马往南回奔了一小段,然后又朝北上而去;如此来回了三趟之后,最终,他打了响亮的瞭哨,头也不回地策马北上。 田骁知道,这是辽人为兄弟送行的独门礼义,三来三回代表了相送者依依不舍的感情。 看着大批车队渐渐消失在地平线面,田骁突然叹了一口气。 ——要说耶律高八此人,若不是因为他是敌国将领、又是北辽皇族,单就耶律高八此人而言,其实……他也是条汉子! 在那一瞬间,田骁几乎要感谢自己是宋将,而且遇到嫤娘的时候还算早。 否则,这耶律高八其实跟田骁的性子有些相近,只是,大约耶律高八比田骁还要正统些。 不管了! 反正嫤娘已经是他的妻、是他孩儿的娘……耶律高八就是想再多也没有用。 田骁走到了马车边,除下了妻子的鞋袜,替她按摩了一下足底。 不大一会儿,嫤娘就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含含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唉,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说着,她就朝外头看了一眼…… 只见她所乘坐的马车停在一处小小的绿洲里头,而绿洲里一片狼藉,看得出,这里曾有大批军队驻地扎在这里……但是,如今已经人去楼空? 嫤娘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耶律高八他们,已经走了么? 她不过是打了个盹儿而已,他们就走得……干干净净的?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又见自己光着一只足,鞋袜俱被除掉了,这才恍然大悟! ——定是在刚刚才靠近绿洲时,他替她按摩了几下的缘故。很快她就觉得困了,想着眯个觉也无所谓……不料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想来,是二郎不想让她再跟耶律高八打照面吧? 嫤娘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 她本来就不想再看到耶律高八,见了面也怪不自在的。而且她也真是怕了耶律高八这个人了,总觉得这人极有可能会看穿她的伪装…… “二郎,咱们什么时候上路?”她接过了他递来的水袋,喝了几口水,问道。 田骁细心地替她撕开了一张胡麻饼,一点一点地交与她。嫤娘接过,就着水袋里的水,吃着又冷又硬的胡麻饼。 “你先吃完,然后咱们稍微休息一阵子就走……常平他们已经在夏州府那边打点好了,咱们动作快的话,天黑前能赶到夏州府。”他低声解释道。 嫤娘点头。 吃完胡麻饼,她跳下马车,围着绿洲里的小小水潭来回走了三四圈,这才又走过来,自顾自地爬上了马车,“二郎,咱们走……去夏州府,我想吃热汤饭,想睡床架!” 田骁微微一笑,“那娘子就坐稳了吧!咱们走!” 他坐在车厢前头当车夫,长鞭子一扬,那马儿咴咴儿地叫了声,拉着马车朝夏州府的方向绝尘而去。 一路奔波。 果然,到了入黑时分,田骁与嫤娘总算是进入了夏州府。 几个伴当日夜守候在城门处、早已望眼欲穿。 见了郎君子,那几个伴当欢呼了起来,一人匆匆朝订好的客栈奔去,另有伴当牵了马过来…… 田骁舍了马车,纵身上马。 一个伴当接管了马车,先隔着帘子给嫤娘请安,“小的给娘子请安!” 嫤娘“嗯”了一声。 又有个嬷嬷也站在马车旁说道,“奴婢要上车来侍候娘子了。” 嫤娘又“嗯”了一声。 那嬷嬷上了车,掀了帘子进了马车,跪坐在门口,只看了嫤娘一眼就哽咽了起来,“奴婢等……在此处迎候郎君与娘子,已经足足两个月了!” 嫤娘也有些眼热,连忙问道,“大伙儿可还都好?” “都好呢!”嬷嬷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又道,“好教您得知……定州传来的消息儿,官家的旨意,咱们郎主奉旨押送定州百姓回归中原,半个月前已经启了程,因百姓人口多,辎重也啰嗦,大约得走上两个多月才能抵达开封府……郎主已传了令过来,让咱们听郎君和娘子的,这边完了事儿就赶紧进京去……” 嫤娘一听,连忙问道,“那铎郎呢?” “回娘子的话,几位少郎君都领着军令在,就不能过来接郎君与娘子了……”那嬷嬷答道。 嫤娘松了一口气。 第六百一十九章西夏(三十六) 乍闻公爹已经领着几个小的往回走了…… 嫤娘归心似箭! 但田骁却担心她大病初愈,坚持让她在夏州休养几日再说。 与此同时,为了掩人耳目,田骁又差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穿上了他与嫤娘脱下来的衣裳,易了容、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而嫤娘在客栈里睡足了两日,又吃了些田骁让嬷嬷们做的药膳……很快也就差不多痊愈了。 过了几天,田骁让人去退了房间,一众人朝南边急驰而去。 一路上,嫤娘咬紧了牙关,也肯不喊苦喊累的……众人轻装上阵,去追赶前头的大班人马。 等出了夏州地界之后,田骁这才撤去了她的易容,教嬷嬷们将手帕子挖去几个洞,再浸些他特意配制出来的药水儿,让嫤娘躺在车厢里敷面。 也不知是不是越来越靠近中原呢,还是田骁的药水儿有了效果。总之,先前嫤娘因为易容而变得有些干臊、还起了细纹的脸,慢慢地恢复了。 再加上嬷嬷们在马车里堆了无数棉褥子,所以马车相对来说,还是很舒适的。 以及,嬷嬷们还弄了辆马车出来,将里头的车厢顶揭开了,在车厢里置放了四五个小炭炉,专门用来给嫤娘煲煮甜汤、汤药、炖汤、各种养生粥什么的。 南行不过五六日,嫤娘日夜都躺在舒服的车厢里,闲时往面上贴着药水帕子,还一日三餐吃些核桃红枣阿胶羹、桂园麻椒猪骨汤、紫米百合粥……什么的,她的气色真真儿一天比一天好。 继续南下,又走了七八日。 这一日,嫤娘依旧躺在车厢里,面上敷着浸了药水儿的湿帕子,突然听到车队前头似乎有些臊动? 她连忙坐起身,一把扯下了面上的湿帕子,教嬷嬷撩起了车窗帘子,伸了头出去看。 不大一会儿,田骁亲自策马过来,凑近了车窗,一脸喜色地对她说道,“咱们已经追上了……前头就是爹的押后队,大约铎郎呆会子就能到!” 嫤娘一呆,瞬间激动了起来。 “铎郎?铎郎!!!”她失声惊呼道。 田骁笑道,“我先去前头迎一迎,你也不必太着急了……” 说着,他策马狂奔而去。 几个伴当连忙也纵马追了上去。 嫤娘的心儿顿时就飘到了半空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连忙吩咐嬷嬷们,“快,快拿镜子过来……我,我这头发,还有这身衣裳,可有不妥之处?” 两个嬷嬷们忙了起来,一个给她举着镜子,另一个人替她拢好了发髻。 跟着,二人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裳,压好了裙角。 焦急地等了好些时候。 外头的伴当们突然纷纷欢呼了起来! 嫤娘心里一紧! 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 “啊,定是铎郎到了!快,快扶我下去。”嫤娘颤声说道。 那两个嬷嬷连忙跳下车,连忙又扶了嫤娘下来。 此时已是夕阳斜下。 红彤彤的巨日半落不落地斜挂在天边……一骑滚滚红尘自天边而来。 不多时,嫤娘听到了得儿得儿的急切马蹄声音,以及少年郎君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音—— “娘!娘……娘!” 嫤娘瞬间泪如雨下! 刺眼的光线,激得她……虽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却绝不会听错儿子的声音! 想着她三番四次陷入险境,铎郎一定担心坏了吧?不然,一向以笑脸示人、什么都无所谓的他,怎会用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叫着她? “铎郎!我的铎郎……” 她奋力摔开了嬷嬷们想要扶住她的手,朝着来人狂奔而去! 来人正是田铎! 他策马奔到了母亲跟前,一拉缰绳,然后自马背上飞跃而下,朝着母亲狂奔了过去。 “娘!”田铎大哭! 他红着眼睛冲到了母亲跟前,“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然后抱住的母亲腰,完全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铎郎生性坚稳,又一向笑脸迎人。这还是众人头一回见到他如此失态。 可是……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周围的伴当、嬷嬷们都哭了起来。 人人都转过脸去,小小声啜泣着,然后又各自悄悄儿地用衣角、袖口等,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尽数拭去。 嫤娘也抱着儿子的头,不住地呜咽着。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伴当们按着田骁的要求,就在附近驻扎,已经开始埋锅造饭。 铎郎哭得声音都哑了,还像个小儿郎似的,死死地牵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撒手。 田骁过来说道,“扶你母亲去那边坐下,前些日子她病了一场,如今还吹不得风呢……” 铎郎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对母亲说道,“娘,回京以后,您跟着我过罢!爹他不中用了,总是护不住您!” 田骁一怔,抓起手里的鞭子就朝铎郎摔了过去。 “二郎!”嫤娘连忙去护。 不料田骁只是耍花枪,皮鞭子虽然抽得响亮,却压根儿就没近过铎郎的身……嫤娘就是想护,那也没地儿护。 铎郎倔强地瞪着父亲,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田骁本来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但不知为何,却将手背到了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骂,“还不把你母亲扶过来?眼见着夜里起风了,还让她站在风口?” 铎郎抽泣了几声,扶着母亲走到了嬷嬷们已经搭好的一处背风的篝火前坐下。 “你这傻孩子,跟你爹闹什么?你爹他是带着我去外头见世面去了。我跟你说,那西夏啊……嗯,穷是穷了点,但漫天的黄沙,也是难得一见的壮阔景致……可就是……”说到这儿,嫤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说,中原就是太地肥物美了,才教那些个财狼虎豹虎视眈眈的……中原人啊,是应该去辽北、去西夏好好看看,才能知道自己过的,其实已经是蜜里调油的好日子了……”嫤娘拉着儿子的手,低声说道。 铎郎仍旧不肯说话,嘴儿抿得直直的。 “好了!小郎君,来,跟娘唠唠嗑,娘不在的时候,你可有看上哪家的小娘子啊?” 嫤娘看着气鼓鼓的儿子,心中一暖,忍不住笑了起来。 铎郎仍有些不乐意。 可娘亲既然问了话,那他还是要答的。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且还带着几分赌气,“在祖翁手底下做事,日夜见到的,不是军营里的一窝老小,就是流民病残,小娘子?齐整些的一个都没见着……” 嫤娘掩嘴笑道,“只是想找个齐整些的小娘子么?这个好说,等回了京,娘给你相个好的!” “娘!”铎郎不乐意地叫唤了起来。 第六百二十章归程(上) 嬷嬷们做好了饭菜,请主子们用饭。 临时驻扎,纵使嬷嬷们和伴当们已经竭力想要创造些好的条件出来,但依旧很简陋。 所以除了嫤娘身边有个从马车车厢里搬出来的小几子,能够放些碗碟之外,田骁与铎郎都只各得了一个海碗…… 其余的伴当们,有的连碗都没有,直接用手撕了些胡麻饼蘸了些咸酱,再撕些肉干胡乱吃了。 铎郎捧着大海碗坐在母亲身边,用依恋的眼神看着母亲;任凭他爹把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来了……他也不肯离开。 对于自己膝下的这一对儿女来说,嫤娘始终心怀愧疚,便也不以为意,把一切规矩都抛开,一边慢悠悠地用着饭,一边笑语盈盈地跟儿子聊天。 铎郎将母亲离开定州以后的事情一一说与她听…… 嫤娘认真地听着。 ——京中老安人(夏大夫人)写了信来,问母亲何时归,随信所附的,还有一篇笔法稚嫩的简短白话文,应该是妹妹珍宝儿写来的。而祖翁(田重进)害怕老安人担心,便叫他代笔写了一封回信,先让人送了回去。 说着,铎郎便将贴身收好的,夏大夫人与珍宝儿写来的信,交给嫤娘。 嫤娘接过一看,泪水顿时扑籁籁地往下淌。 “你娘身子骨就没好透……她用饭的时候你给她看这些个做什么?”田骁不高兴地瞪了儿子一眼。 铎郎本来有些不服气父亲的话,可见了母亲默默垂泪的样子,又恨自己孟浪。想了想,连忙又说出了一桩喜事,好让母亲知道。 “娘,二姨母家中年纪最长的二表姐,上个月出了阁;并大姨母家的寿表哥,年初的时候娶了表嫂,这会儿两家的喜报一并传了来……一共三喜!寿表嫂已然有孕三个月了!” 嫤娘一听,顿时喜出望外,拍手合什道,“哎哟,这可是好事儿!” 想了想,她又愁道,“可你们兄弟几个……说来,殷郎今年也十九了呢,实在到了该说亲的时候,只可惜这些年咱们一直在外头,也不晓得京中哪家贵女又美又慧。” 田骁朝着儿子使了个眼色。 铎郎顺着父亲的眼神,看了看摆放在母亲手边盛着浓粥的碗,顿时了然! 他拿过那粥碗,递给了母亲,然后又说道,“……祖翁看上了傅思金家的小女郎,可我和二哥(叡郎)想了想,终是得不大妥当……并非嫌那小娘子是庶出,实是傅思金与咱们祖翁是同辈人,那傅小娘子虽与咱们年岁相当,可总是长了我们一辈不是?” 嫤娘下意识地就接过了儿子递过来的粥碗,用瓷匙舀了一勺热粥,慢慢地吃。 “……再说了,这事儿只是祖翁一厢情愿,祖母并没有首肯!依着祖翁对祖母的敬重,他肯定不会轻易插手大哥的婚事,娘,您说对么?”铎郎又道。 嫤娘吃了几口粥,笑笑,“这粥挺好吃的,你也来点儿?” 铎郎顿时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我们男子汉!谁吃哪个……您吃吧!我再给您添一碗?” 嫤娘大病初愈,正喜食这样软烂清淡的粥品。又想着这一路奔波着……入了京,恐怕直接就要陪着二郎一块儿入宫面圣。这入宫面圣倒不算什么,就怕娘和婆母见到自己形销骨立的模样儿心里会难过。 于是,嫤娘笑着点点头,果然两口三口地吃完了碗里的粥品,然后将空碗递给儿子,“……你不吃?那就给我再添一碗!” 铎郎欢喜地应了一声,捧着空碗就去找嬷嬷添粥去了。 在路过父亲身边时,还朝着父亲露出了得意的笑脸。 田骁终于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笑了起来。 他本来蓄了小胡子的,后来入辽北大京去接应妻子、后来假扮神医贺子奇的时候又把胡子给剃了;如今大事已了,他便又想重新蓄回美髯。 其实嫤娘不大喜欢他蓄髯的样子。 但田骁过于俊美,气质又英挺,若是不蓄髯的话,看着还像个二十多的青年郎君。 在走街过镇的时候,遇到那些豆蔻年华的小娘子们……她们可是会扔些鲜花啊、帕子啊、荷包之类的给他,扰得他不厌其烦。 所以即使妻子不中意他蓄髯,可他还是执意要蓄,嫤娘也只得随他了。 众人用完了晚饭,嫤娘又围在篝火旁烤火,不肯离开。 铎郎有些难过。 ——如今四月底五月初的天气,白日里已与盛夏无异,虽说早晚偏凉,但对正常人来说,却远远不到要烤火的地步。 铎郎和父亲在篝火旁陪了母亲一阵子就捱不住了,爷俩都被热得差点儿烤出了一层油! 再看看母亲,似乎还觉得只烤了面前不够,又转过身用后背对着篝火烤了一会儿…… 现在嫤娘就是一心想把自己的身子养好养壮些,便也不理会他父子两个;她坐在篝火前把前胸后背都烤得暖融融的,这才吩咐嬷嬷去取了热水来,她又好好地泡了个脚,然后跟丈夫儿子说了一声,便回到马车里歇息去了。 嫤娘睡了。 铎郎则朝父亲使了个眼色。 田骁会意,与儿子走到了营地边沿处的一片林地里。 铎郎在父亲耳边附语了几句。 田骁大怒,一拳就击在身旁的矮树上,怒骂道,“……这贱人!” 只听到“咔嚓”一声…… 那矮树顿时应声而断! 铎郎连忙制止父亲,又朝母亲歇息的马车方向看了一眼。 田骁满面怒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下来,低声说道,“你伯父怎么说?” 铎郎愁道,“祖母和伯父都叫让先瞒着祖翁……说北伐之前,祖翁就有了‘就算一死也要讨回幽州’的想法,谁料竟被那几个不争气的给带累了……我田家百战百胜又如何,还不是止步于幽州城外?所以祖母和伯父给家里人下了戍已令,这事儿绝不能让祖翁知道……” 田骁皱眉。 ——戍已令是田家暗卫、以及田家军内最高级别的禁令,违者是要诛三族斩师友的。 娘和大哥竟然发布了戍已令,可见得…… “纸,包不住火。”田骁低声说道。 铎郎叹气道,“希望这事儿……等祖翁和祖母在一块儿的时候才教祖翁知道,到时候只能寄望于,有祖母在,还能劝着祖翁几句……” 第六百二十一章归程(中) 嫤娘得见了儿子铎郎,大哭了一场、又大笑了一场,还饱饱暖暖地吃了顿晚饭,夜里又睡得舒服……第二日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已然好了大半! 田骁过来给她诊了一回脉,又让她吃了几粒丸药,便让伴当们启程。 为了照顾嫤娘,车队走得并不快。 但是,走在前头的田重进大军,因为要护着数以万计的百姓与各种辎重,速度就更慢了…… 当天傍晚,田骁让车队停下来扎营时,叡郎带着叙郎,在亲兵的陪伴下,匆匆赶过来向嫤娘请安。 看到孩子们个个都是精精神神的,嫤娘高兴坏了! 她抱着叙郎痛哭了一回…… 叡郎站在一旁,见婶娘待兄弟亲如生母,也忍不住红了眼,默默地哭了一回。 等嫤娘平复了下来,叡郎这才上前向婶子请安,说道,“原大哥也想来给孃孃请安,可惜军务繁忙,实在走不开……孃孃也别急,祖翁的大军距离咱们只有五六十里地儿,想来明天就能追上去。” 嫤娘听了,喜笑颜开,“你大哥这样长进了?你祖翁竟一刻也离不得他了!” 叡郎笑道,“我们几个也离不得大哥啊……” “大哥要算帐!要背地形图!还要学看风水看星斗……祖翁说了,当将军上阵杀敌,不过是打打杀杀,容易得紧!能号令三军才是难上加难的事!得学会看风水,才会选安寨扎营的地方,学会了看星斗才能辨别方向,还晓得第二日的天气……这些看似都是小事儿,却是往往是打胜仗的最大助力……”叙郎嚷着说道。 嫤娘一怔,由衷地笑了起来,“叙郎真能干!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了!” 小儿郎被夸得满面通红。 嫤娘又看向了叡郎。 当年袁氏尚在世之时,因为太过于看重长子殷郎,把他给拘在了身边……这么一来,本是次子的叡郎不得不被迫着承担起了长房应负的责任。他小小年纪就跟在祖翁田重进的身边,鞍前马后的服侍,还学本事…… 现在看来,叡郎既骁勇、又通透,恐怕还是田家第三代里的第一人! 当然,她的铎郎也不差! 看着自家的第三代人,虽然还都只是青葱少年郎,却已经隐隐有了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嫤娘心中快活极了。 一家子笑笑闹闹地用过了晚饭,嫤娘依旧早早歇下。 明儿就能赶上公爹率领着的大班人马了,她想要好好休息,争取明天精精神神地去拜见公爹——公爹虽正当壮年,但总归是年纪也有大了,想来,他见到了身子强健的后辈,心中总是欢喜的。 夜里,众人各自歇下不停。 第二日清晨,嫤娘被田骁唤醒,洗漱过、又用过了早饭以后,车队明显加快了速度…… 晌午时分,车队也并没有停下来休息。 嬷嬷们送了粥品过来,嫤娘和叙郎就呆在马车里,各自用了午饭。 下午时分,嫤娘靠在车厢里眯了个盹儿,外头铎郎策马过来,冲着马车车窗帘子那儿喊了一声“娘”…… 嫤娘惊醒,连忙撩直敢帘子,见是儿子,忙问,“铎郎,怎么的?” 铎郎一脸的喜色。 “娘,约摸再走一柱香,咱们就通通到了!” 嫤娘探头出去看看,果见四周围俱都是些衣衫褴褛,或套着牛车、或自个儿拖着独轮车,车上坐着老弱妇孺、堆着各种家当的百姓们。四周围有些持矛的士兵不时地帮着这些百姓们拾起跌落在地上的包袱,又给扔回去……或是有些百姓正上前去,不知询问那些士兵什么问题? 嫤娘略觉得有些心酸。 放下车窗帘布,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两年在辽北西夏的见闻,让她真正知道自己家园的富庶。 朝庭弃了定州、云州……实属无奈之举,谁教更远一些的幽州、涿州等,仍在辽人手里呢?长城本就是用来抵御外族的,可幽州、涿州、雁州等落在辽人手里,那么定州、云州、易州等地……根本就防不住! 所以在短期内,将定州、云州、易州等地的百姓迁入中原,恐怕这也是朝庭的无奈之举。 而眼下虽然满目苍夷,凡她目光所及之处……均是一片狼藉。但中原地肥物美,只要给这些百姓划些地出来,让他们将养几年,好生耕种纺织,这背井离乡、长途颠沛流离之苦便能渐渐缓过来,再过些年,也能慢慢地过上好日子。 嫤娘坐在马车里,尽可能让自己平复情绪。 然而心头却泛起了酸楚的感觉…… 似乎,怎么压也压不住? 车厢外头的马蹄声得儿得儿的,车轱辘也是摇摇晃晃的……不大一会儿,嫤娘就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些熟悉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军中大将们在向田骁问好的声音? 嫤娘紧紧地握住了叙郎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铎郎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娘,前头祖翁来迎……咱们就在这儿下车,儿子扶了您过去,如何?” 嫤娘连忙示意嬷嬷打起了车门处的帘子。 嬷嬷跳下车,扶了嫤娘下来。 嫤娘转头一看,果见不远处,众将正簇拥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缓步朝这边走来。 田骁早已下了马,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朝嫤娘看了一眼,示意她跟在他的身后—— 跟着,他便领着家下妻室儿郎们,急急地朝老父田重进疾行而去! “儿子见过父亲!” “不孝儿媳见过公爹!” “孙儿见过祖翁……” “见过祖翁!” “祖翁安好!” 田骁领着众人朝老父拜倒,虎目含泪。 田重进见儿子依旧生龙活虎的,儿媳也虽然形容憔悴,但也总算是精神不错,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说了声,“好,好好好……平平安安地就好!” 第六百二十二章归程(下) 想着公爹田重进虽然老当益壮,但这须发皆白的模样儿,却还是有些廉颇老矣!满心孺慕的嫤娘虽然心里头激动,却也死死地忍住了眼泪,上前含笑向公爹请安。 一向面无表情的田重进朝着儿媳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先是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又不满意地瞪视了田骁一眼,对嫤娘说道,“……往后啊,你就不该再纵着他!也是快当祖翁辈的人了,还没个分寸,连毛都不长的蛮荒之地也带着你去……怎么样,受委屈了吧?” 嫤娘连忙说道,“公爹言重了!这见世面一说,何时委屈二字?” 田重进破天荒地笑了起来,却对田骁说道,“我本要好好罚你,不过,看在你媳妇儿不怪你的份上,这罚,就免了吧!” 田骁连忙朝着嫤娘鞠了个躬,“……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 嫤娘含着眼泪嗔怪似的白了他一眼。 “好了,横竖军中也无事,夏氏,你便好生将养着。这一路上啊,咱们人口多,辎重也多……顺利的话,恐怕还得走上个把月才能回汴京……叙郎啊,你得好生照顾你孃孃,懂?”田重进交代小孙子道。 叙郎不自觉挺起了小胸脯,脸儿红红的,大声应了一句,“……是!叙郎听祖翁的吩咐!” 田重进这才哈哈大笑,带领一众战将离开了。 嫤娘强忍着悲伤,直到公爹离开,她才忍不住扑进了夫君的怀里,又抬起头,泪眼迷蒙地问道,“爹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 怎么才只半年不见,公爹便有些老态龙钟的模样了? 田骁心下难过,却咬牙不语。 ——还能为了什么? 当年父亲意气风发地率领三军赶赴战场时,可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夺回老家幽州的!但是……田家军再骁勇又有什么用?奈何同泽都是些谋私之人! 对于田骁自己来说,这北伐落败一事根本就不能想……只要一想起来,就是满心的痛,满腹的怨气!对于父亲来说,伤害就更大了…… 嫤娘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也知道这样不妥,便双手交握,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总算是慢慢平复了下来。 “赶了一日的路,乏了,给我准备的休息地儿在哪儿呢?我想先歇歇。”嫤娘哽咽着说道。 叙郎连忙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孃孃,我带您去!” 嫤娘看了田骁一眼。 田骁冲她一笑,示意她赶紧去休息…… 嫤娘这才跟着叙郎走了。 果然,先前在定州伺候她的那几个嬷嬷早已经得了消息儿,所以把嫤娘要下榻的地方给收拾好了! 那是座不小的帐篷,帐篷里安放着床、圆桌、屏风、等物……显见得可以洗澡! 嫤娘顿时便有些欢喜,跟着嬷嬷们进了帐篷。 叙郎自动自觉地留在了门口,捡了根小树枝蹲在地上,开始凭着记忆画起了先前跟着大哥殷郎一块儿学的认地形图。 说起来,嫤娘最近一次洗澡,还是在夏州的客栈里洗的。 后来在路上,一是没那个条件,二是田骁怕她受了寒,也不让她洗。能勉强让嬷嬷准备一点儿热水用来洗洗小澡、泡泡脚什么的已经不错了。 但这会子,嬷嬷们在屏风后头给她准备了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浴桶! 嫤娘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让嬷嬷们给自己清洗了一下长发。 嬷嬷们告诉她,说家主的意思,应该是让郎君陪着娘子在引处休养三五日……横竖家主领着数万百姓慢慢的走,一日最多也只能走上四五十里地。不若等娘子休养好了,再急行军追上就是了。 嫤娘一怔,感受公爹对自己的好……想起自己嫁进田家以后,公婆疼她疼得就跟自己亲生的闺女儿一般,夫君又宠,孩子们也争气……她到底前世做了什么好事,今生这样美满? 明儿一早可得亲自去向公爹道谢才是。 嫤娘打定了主意。 泡完澡、洗了头,又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裳,嫤娘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全部好了。 她叫人喊了叙郎进来,又问了嬷嬷几句,问田骁和铎郎他们在哪用晚饭? 叙郎抢着说道,“祖翁就让叙郎陪着孃孃,其他人等,都去帐前听用……祖翁还说,明儿一早拔营,孃孃不必早起了,养好了身子再追上大军,省得进了京、忍祖母担忧。” 嫤娘掩嘴而笑。 想了想,她对叙郎说道,“那要不,叙郎先陪孃孃用饭?咱俩用了饭,叙郎替孃孃跑一趟腿儿……你祖翁始终是长辈不是?孃孃得了好处,不去请安谢恩,岂不是没有了规矩?” 叙郎认真点头,“这有何难?呆会子我陪孃孃用完了饭,再替孃孃跑趟腿,替孃孃给祖翁磕个头就是。” 嫤娘笑了起来。 嬷嬷们手脚麻利地将早已经准备好了的饭菜布好了。 嫤娘一身清爽,心下又畅快,再加上也想赶紧好吃好睡的,早早养好了身子才能不拖累家人……于是,她和叙郎你争我抢的,倒也吃下了两碗饭,鱼、肉、蛋、菜都吃了些,最后还喝了两碗鸡汤。 吃得饱足了些,胃里胀得有些难受。 叙郎去帮嫤娘跑腿去了,嫤娘则扶着嬷嬷,围着自己的帐篷转了几圈,待胃腹之中稍稍松快了些以后,这才又进了帐篷,漱了口、又净了一次面,吩咐嬷嬷们,她要歇下。 叙郎回来向她复命,嫤娘含笑认真谢过他,便叫他自去休息。 “……使得,孃孃要休息,那叙郎就告退了。孃孃,叙郎就住在您旁边的帐篷里,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喊了嬷嬷去叫叙郎就是!”叙郎亦认真答道。 嫤娘含笑见他出去了,这才喊了嬷嬷过来,替她解了衣、拆了发髻。 躺在平整宽敞的大床上,身下垫着、身上盖着清洗过、在大日头底下晒过、还被薰了香的、干净柔软的被褥,嫤娘惬意地深呼吸。 她闭上了眼,在心中认真对自己说道:夏嫤娘,最多给你五日时光,定要好起来!然后速速回京,好去见见娘、见见珍宝儿、见见婆母和一众姐妹们…… 第六百二十三章赴京 过了一日,田重进果然领兵拔营而去。 田骁则带着叙郎陪着嫤娘留在原地,继续休养。 铎郎身上领着差事,也不能留下侍奉母亲,只得郁郁地随军去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嫤娘卯足了劲儿的……一日三餐不挑食的吃、饱饱的吃!吃完以后,初时就扶着嬷嬷们围着帐篷慢走,后来好一点儿了,她就开始跟着嬷嬷们打健身的五禽戏拳。到了夜里,临睡之前她都要泡泡脚,再早早歇下…… 果然,不过短短几天功夫,她的病,全好了。 再算一算,正好五日! 只是,田骁却并不同意让她马上就走,硬是生生地又在原地多休养了两日…… 嫤娘急得差点儿着急上火,他才无奈地让人开始收拾,又住了一晚,这才领着众人继续往汴京的方向赶去。 一众数十人,又都是轻装上阵……饶是田骁顾虑妻子的身体,不让急行军,但走了四五天以后,还是追上了前头的大部队。 嫤娘便又重新换过了衣裳,亲自前去向公爹谢恩。 田重进见儿媳经过了休养之后,果然精神头足了许多,很是满意,便让殷郎挪了些帐本的活计出来交与嫤娘、还将一部分的军中杂务也交与了嫤娘。 殷郎带着文书官与婶子交接帐本…… 嫤娘看出了殷郎的雀跃心情,掩嘴而笑,让嬷嬷们收下了那些帐本以后,又笑道,“好了好了,这起子琐事交由婶娘就好,你自与你弟弟们玩去!” 殷郎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然后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伴当们快活地跑开了。 嫤娘有些诧异。 ——殷郎现在这么开朗了啊? 以前这孩子特别自卑敏感,而且太过于看重长辈们的意愿,有时不喜长辈的安排却连直说的勇气都没有…… 看来,战场还是个教会人生存的地方! 嫤娘花了些时候来点帐清帐,最后再根据来时的帐本一对……若是能平帐,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可若是平不了帐,那就得想法子平! 不然到了京中,兵部与户部可是要各查一次的!虽然说,这次北伐,田家大约是唯一处于不败之地的主帅,就算帐上有些偏差,官家也不定就会说些什么…… 但嫤娘还是想尽自己的可能,将手头的事做到完美。 也幸好公爹押着几万百姓慢慢迁移,一日大约只能龟行上四五十里地儿……马车行进的不快,而且自家的马车又远比她在辽北、西夏时所乘坐的马车更宽敞更舒服。所以,嫤娘有了很多的时间来慢慢对帐。 大约在路上走了近一个月的时候,汴京已然在望,而嫤娘手里的帐本也被打理得清清爽爽。 接下来的时间,嫤娘开始跟身边的嬷嬷们讨论起来,要给京中的老亲们带些什么礼物…… 这一日,田骁返回帐中与嫤娘一块儿用了晚饭,教她道,“过了明日,待过了济南府的地界,便要到汴京了。依官家的旨意,我得和爹先把百姓们送至陈留,再由陈留郡守分领了百姓入徐州、唐州、蔡州去……” “你不必再跟去陈留了,就教铎郎和叙郎随了你,先回京去。咱们出来了这两年,那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挂念了咱们整整两年多,也有的是要你帮扶的地方。你回去,也替我向外母请个罪……我让她的宝贝闺女吃了这两年的苦头,等我回去了,再上门负荆请罪罢!”田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他都这么说了,她势必是要先回京的。 可嫤娘还是白了他一眼,嗔怪道,“……这话怎么说的?我可不想讨我娘的骂!也罢,等你亲见了她,再自说自话罢!” 田骁怔怔地盯着她,突然笑笑,低声道,“就是外母怨我,也不怕……过几日,我就替她的宝贝闺女请个一品国公夫人回来,如何?” 闻言,嫤娘吃了一惊! “你,你……这,这怎么可能?!” 田骁轻笑。 ——不怪她不信。 他的亲爹田重进一向军功赫赫,但几十岁的人了,也就是出征前才封了个定南候……再放眼大宋里外,武将封国公的,也就只有潘美一人而已。 而正常说来,这次北伐,大军除了田家军之外,几乎全军覆没……父亲凭不败战功被封一品国公,也是说得过去的。但田骁是家中次子……而且在北伐之前,他连爵位都没有!按理说,他不可能被封为一跃居于国位之位,更加不可能超越父兄。 那…… 田骁看着妻子瞪着杏眼诧异万分的模样儿,却起了心思要逗弄她,偏不教她知道!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歇着罢!我也是抽空才过来的,一会子爹又要使了人来叫我了……”他装模作样地说着,作势要朝外头走去。 嫤娘急了,哪里肯放他走! 她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后腰,嚷道,“……你不把话说明白了就别想走!” ——笑话!他既要与公爹一块儿送百姓们去陈留,按着这一路上慢吞吞的走法,估计这一来一回的,又得花费个把月! 难道这事儿,就让她生生的憋着?且还是憋整整一个月? 那可是……怎么样都不成的! 田骁暗笑。 平日里,他戎马倥偬。而且这一路上……总是不那么方便的,所以他也顾不上与妻子好生亲热一番。 这种日子已经过了好久了。 此刻她温软香暖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田骁只觉得有些莫名的口干舌臊。 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幼细的拳头,然后用力一带! 嫤娘的身子朝前扑去…… 他接住了她,突然一个回转身! 她落入了他那宽阔又坚实的怀抱。 他灼热又迫切的眼神,竟令她有些隐隐的害怕。与此同时,她又似乎觉得自己心底还隐隐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与兴奋…… 第六百二十四章入京(上) 第二日待嫤娘醒来时…… 天已经大放光明了! 而她躺在床上腰酸背痛的,还总有点儿睡不够的意思。 嫤娘眨巴眨巴眼,再眨巴眨巴眼……突然清醒过来了! “啊?快……”她刚想扬声喊句快来人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瞧瞧她现在这副样子!如何见得人! 又气又怒的嫤娘只得自己扶着床架子费力地起来了,然后又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屏风后头。 嬷嬷们都是人精! 屏风后头的小几子上,放着两把套了棉套子、里头还注满了热水的铜壶…… 这点子水,洗澡肯定是不够用的,但用来洗个小澡却是足够。 嫤娘匆匆地漱洗好了,然后低下头,看着某人昨夜里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这许多印记……简直就是又羞又恼! ——羞的是,昨儿夜里她也被他勾起了火儿,依稀记得……她好像还将腿儿盘上了他的腰?恼的是,凭她撒娇弄嗔、威逼色诱……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如今外头都已经大光了,想来大军都已经开拔了吧? 嫤娘只得匆匆穿好了衣裳,又稍微收拾了一下床铺,这才扬声叫了嬷嬷们进来。 再一问,果然天还没未亮时,大军就已经开拔了…… 如今就只剩下了护送她的一众人马还留在原地。 嫤娘没法子,只得叫了铎郎和叙郎过来。 俩孩子都已经用过早饭了,所以嫤娘只好自个儿吃了,然后吩咐铎郎准备赶路。 又走了两天。 随着距离汴京越来越近,嫤娘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这一日,车队抵达了汴京郊外,她竟然路过了自家母亲的乡下小农庄! 遥想当年,她便是在这儿,初遇了田骁……后来又与他结下了一辈子的缘份;到今日,她和田骁的儿子,已经与当年的田骁一般大了! 恰好此时,铎郎也想起了这个庄子。 “娘,老安人的庄子到了,咱们要去休息休息么?”铎郎骑了个马车,伴在母亲的车架旁问道。 嫤娘嗔怪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半路歇会儿?此处距离汴京不过只有半天的脚程,再走快些的话,晌午过半就能到家……你若想以后来这庄子玩,自去就是!” 铎郎应了一声,然后赶紧下令,让众伴当们加快了脚程。 果然,晌午过半时,还隔得老远的……嫤娘就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小亭! “娘!娘……您快看看,那是谁?”铎郎突然在马车外头兴奋地喊了起来。 嫤娘一怔。 她突然撩起了车窗帘子,然后伸长了颈子往外头看,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铎郎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朝着那凉亭狂奔了过去…… “妹妹!妹妹……珍宝儿!老安人!老安人……”铎郎一边狂奔,一边大呼小叫了起来。 嫤娘顿时就觉得自己的一双腿儿有些软…… “快,快……”焦急、激动、快活、酸楚……各种纷杂的情感齐齐涌上心头,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竟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嬷嬷们与叙郎体贴地掀开了车帘子,然后扶着她,朝凉亭走去。 远处,一个穿着华美衣裳的小小人影儿,正大张着双臂,一边奶声奶气地喊着“哥哥”,一边像只花蝴蝶一般,扑进了铎郎的怀里! “哈哈哈哈哈!珍宝儿!哥哥回来啦!回来啦……” 铎郎将妹妹抱了起来,直抛上了天,然后又稳稳地接住了…… 珍宝儿兴奋得又叫又笑! 嫤娘看到了…… 一个的瘦弱身影远远地倚在凉亭处,怔怔地看着自己。那人满头白发,身后披着件薄披风,肩膀处似乎还在微微地抖动? 嫤娘突然就觉得悲从中来! 方才还觉得像软面条似的一双腿儿突然就充满了力气! “娘!娘啊……”嫤娘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凉亭奔去。 夏大夫人已经哭着跪坐在地上,铎郎见了,连忙抱着妹妹过去扶…… 嫤娘急急奔了过来,抱着夏大夫人就放声大哭! 此刻,夏大夫人简直是恨极!又痛极!她恨嫤娘两年不回来!又心疼嫤娘,这两年在外头一直辛苦奔波!她本有心想打嫤娘两下子来出出气的…… ——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夏大夫人心如刀割,最后只得用指甲去狠狠掐嫤娘的衣袖子,这才觉得……总算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你这薄情寡意的……”一语未了,夏大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嫤娘与母亲、一双儿女抱头痛哭。 嬷嬷们去烧了热水,捧了铜盆过来请主子们洗手、净面。 众人这边慢慢平复了下来。 嫤娘抽泣了两声,将珍宝儿牢牢抱在怀里,又问夏大夫人,“……娘,您怎么知道我们今儿回来?” “你婆母使了人来告诉我的,说你们不是今儿傍晚到,就定是明儿一早到!珍宝儿要娘,我这不就……带她来了?”夏大夫人也抽抽噎噎地答道。 “我问你!北伐去了那么多人,潘美槽彬和米信……他们都回来了,怎么偏你们迟迟不归?我写了那么多信儿,我那乖孙儿铎郎还晓得回信给我,可你呢,你怎么一封都不回?害我还以为,还以为……”说到这儿,夏大夫人又要哭了。 嫤娘急中生智,说道,“是我不好,那个,我不小心伤了手……” “什么?”夏大夫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急急地问道,“怎会伤了手?快给我看看……哪儿伤了?” 嫤娘苦笑,“早好了!有二郎在,您还怕我受委屈?当时就是小事儿,只握不得笔,可也不敢将实话告诉您……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您又没亲眼见着,恐以讹传讹的……倒让您多想了……您看看,我这手……早就好了,连疤都没有留下。” 说着,她伸出手去,放心地任由母亲反覆地查看着。 ——反正她的手本来也没受伤,娘就是再仔细看,那也看不出一朵花儿来! 可谁知道,夏大夫人只看了她的手一眼,却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你这手!和个老妇似的,比我的手还糙……定在外头吃尽了苦头!” 嫤娘一怔,随即苦笑了起来。 “娘!我真没事……”说着,她便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似的,把自己的头埋进了母亲怀里,还轻轻地蹭了蹭。 夏大夫人顿时又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第六百二十五章入京(中) 嫤娘与母亲夏大夫人坐在凉亭里叙了一回旧,然后便说天色不早了,得赶在日头落山之前,早些回去。 夏大夫人却面露犹豫之色。 “今儿就算入了京,你也先回你叔叔婶子家去歇着罢!”她期期艾艾地对女儿说道。 嫤娘有些诧异。 母亲是汴京世居的名门闺秀,一向看重规矩礼仪——如今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嫤娘是夏家女、田家妇,更是田家的半个主母,哪有主母久不归来,一归来,倒要先回趟娘家的…… “娘,我先回那边府上小住几日,待打理好杂务,再领着珍宝儿回去看您。”嫤娘委婉的说道。 夏大夫人一滞。 “这些天,珍宝儿也一直跟着我住着,恐怕有些不习惯了……其实我和你婆母也提前说过,她也同意让你先去我那儿小住几日。”夏大夫人依旧尝试着想要说服女儿。 嫤娘顿时皱起了眉头。 “娘,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她盯着母亲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 夏大夫人顿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不但眼神闪闪烁烁的,始终不敢拿正眼儿看向嫤娘,而且还有些局促不安,还咬着牙兀自犟嘴道,“没,没什么!你们田家……如今好得就像是火里浇油似的,还能出什么事儿?” “娘啊!您这是想急死我么?”嫤娘着急地问道。 夏大夫人欲言又止。 “娘!!!”嫤娘一见,心知坏了,急忙抱着珍宝儿站起身,转头对儿子说道,“想来家里出了事,快!咱们快些回去看看……” “嫤娘!”夏大夫人只得开口说道,“……如今你家里……正乱成了一团!你婆母……哎,你啊,还是别回去添乱了!待过了风头再回罢!” 嫤娘一听,更着急了! “田家出了什么事?”她追问道。 夏大夫人看了看心急如焚的女儿,一咬牙…… “罢,你且坐下,我,我细细说与你听!”夏大夫人说道。 站在一旁的铎郎闭了闭眼。 “你家这事儿……到如今已经闹了大半个月了,你婆母害怕珍宝儿也有事儿,就把小娘子送到了我那儿……唉,这事儿闹腾得……嫤娘啊,这事儿我要说出来,你可得悠着点儿!这人活一世呢,他,他……其实有时候呢,他托生于世,也是为了一尽前世与父母之间的缘分,这,这缘分耗尽了以后呢,就,就……” 夏大夫人努力想将这天大的消息儿说得委婉些,不由得吞吞吐吐、又嗑嗑巴巴的。 “娘!”嫤娘快被急死了,“……您快说啊!田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们家的舒郎……没了!”夏大夫人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得愁眉苦脸地说道。 嫤娘一呆。 ——舒郎没了?这是几个意思? 舒郎的身子骨儿一向孱弱,但他是袁氏用性命换回来的孩子,婆母田夫人把舒郎看护得就跟眼珠子似的…… 可是,现在娘说,舒郎没了? “舒郎不是好端端地在家里么?什么没了?”嫤娘诧异地问道。 珍宝儿坐在母亲怀里,耷拉着头,小小的身子突然伏进嫤娘怀里,闷闷地说道,“……娘娘,舒郎没了!是真的没了!婆婆(指田夫人)已经把舒郎给化了,骨灰给停放在祠堂里,就等着祖翁回来,再行安葬一事……” “珍宝儿再也见不到舒郎了。”小姑娘扁着嘴儿说道。 嫤娘顿时如遭雷劈! 这,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夏大夫人抚额。 过了好一会儿,夏大夫人才又抬起头来,对铎郎说道,“……小郎君,带你妹妹去旁边摘个果子玩罢,方才她看到那边生了一大堆的野果子,我不晓得那能不能吃,也不敢胡乱给她吃……” “老安人,珍宝儿不要果子……”小娘子用一双小短手儿搂住了娘亲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要哥哥来抱,还奶声奶气地对夏大夫人说道,“珍宝儿要娘娘!要娘娘!” “那珍宝儿就不想要哥哥啦?”铎郎问道。 小娘子有点犹豫,仰起粉嫩嫩的俏脸儿,两只灵动慧黠的杏眼盯着母亲的脸,想要探知母亲的意思。 嫤娘在女儿粉嫩香软的面上亲了一下,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珍宝儿和哥哥去旁边玩,别走远了!你管着你哥哥些,他皮……” “娘!”铎郎不乐意了,他都已经大了,早就不皮了好吧? “珍宝儿,来,牵着我的手,我带你过去。”叙郎老实沉稳地说道。 家中唯有舒郎与珍宝儿年纪相仿……舒郎没了以后,珍宝儿也伤心难过了许久,此时见到了半大的舒郎,便又舍弃了亲兄长,牵住了叙郎的手,俩小孩儿果然朝着那丛生满了野果子的地方走去。 直接被妹妹无视的铎郎有些郁闷,却也知道,当下母亲与外祖母有体己话儿想说……哪怕他也想好生听一听舒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但还是顾虑到了外祖母的心思,跟着弟弟妹妹去了一边。 夏大夫人见孩子们都走开了,先是叹一了口气,突然怔怔地落下泪来,“你婆母这到底是遭了什么罪!几年前你先大嫂子去了……我看着她也跟着去了半条命!如今舒郎又来了这么一出!恐怕……” “她原是那样要强的人……能陪着你公爹立下这赫赫战功!不是我说,你公爹年轻的时候,大字儿都不识一个!若不是你婆母家里家外一手抓,既要扶持夫君,打通里外关系,且还又管教出这样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俩儿子,你们田家能起得来?”夏大夫人气愤地说道。 听了这话,嫤娘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冷。 听娘的话中之意,恐怕……婆母也不大好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入京(下) 夏大夫人抚了抚自己的心口,面上露出了愁苦之色。 “这一时之间,我也不晓得……这事儿要从何说起,我,我就这么说着,你要是不明白,再问我……不过,我毕竟不是你们田家人,在你们田家里发生的事,我自然也并不晓得太多。”夏大夫人说道。 嫤娘点头。 夏大夫人想了想,说道,“……这事应该要从,嗯,要从今年年节的时候开始说起。” ——原来,纵使官家北伐失利,大多数汴京权贵们终日愁眉不展,但这年节下的,人情来往也不能少了礼数。 被贬至房州的魏王赵延美也不例外。 特别是,去岁北伐,各路人马皆输透,唯田家一枝独秀,不但百战百胜,而且最后还押运着大批辎重与数万百姓南归,才总算是替朝庭挽回了一点点的面子。 而当时同赴沙场的……打了败仗的潘美曹彬米信等人被贬了官职,打了胜仗的李霸图、李继宣等人也得了些零星封赏,而有田氏一门……则什么赏赐也没有。 明眼人都知道,大约官家是想留着这份恩典,最后来次大封赏,无论如何也要借着田氏一门的百战百胜来召告天下,好让这次败北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趁着年关,远在房州的魏王打点了大批年礼,送到了汴京田府。 田夫人一向不大看得上长清郡主,收到了魏王的年礼之后,挪了另外一批价值相当的年礼出来,回赠给魏王。 魏王沉浸官场数年,岂会不知田夫人……这是想要撇清的意思? 大约魏王有派人去数落了长清郡主一顿。 过年的时候,听说本已与田骏分居,一直住在郡主府里的长清郡主竟然回了田府! 而珍宝儿年纪小小,虽然平时都由夏大夫人带着,可这到了年节下的,父母双全、家大业大的小娘子若再跟着外祖母过活……那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所以在除夕的前一天,夏大夫人便把珍宝儿送回了田府去。 ——按汴京的风俗,这初二是要走外家的。 可当时在田家,正经的主子只有田夫人、田骏、长清郡主和舒郎与珍宝儿五个。 总不能让四五岁的珍宝儿自个儿回外家罢? 再加上这两年来,舒郎三天两头的病,多亏了夏大夫人帮忙照应着珍宝儿,田夫人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所以田夫人也想趁着年节,带足了各色礼物,再牵着珍宝儿,去给夏大夫人好好拜个年。 可谁知道,年初二田夫人这么一走,家里就出了乱子。 田夫人少有出门的机会,正好夏大夫人也有心让这位老姐妹、好亲家也好好松快松快,便又去庄子上请回了夏三夫人,以及亲姊王夫人,连着夏二夫人一道……几个老姐妹欢聚一堂,说了不少开心的事儿,还吃了酒。 不料到了夜里归家的时候,田夫人才知道……舒郎居然被长清郡主给强行带到郡主府去了!! 田夫人急了,欲问责长子田骏时,才晓得田骏晌午时分与长清郡主大吵了一架,然后便气冲冲地去了田家墓园,想来是去袁氏的墓前去了。 再看看原先服侍舒郎的几个得力婆子、嬷嬷、侍女们……人人身上都挂着彩,还有几个伤情严重些的,居然还断了腿、断了胳膊? 田夫人大怒,但盛怒之下还是保持了清醒。 她知道,府里不能没人坐镇,便先急急地请人去夏府把夏大夫人请了过来坐阵;然后又使了人去喊了田骏回来…… 其实要放在以往,夏大夫人也不是没在田府暂居过——毕竟现在田家的人口基本都在外头,田夫人想出门办个事儿的时候,总不能让家里都空着。所以在这种时候,夏大夫人总会领着珍宝儿住在嫤娘的偏院里…… 但此时,接到了信儿的夏大夫人被吓了一跳! 哪有人大过年的去人家家里住的? 不过,夏大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连忙带了侍女赶了过去。 夏大夫人一到,田夫人匆匆托付了她几句,便领着人离开了。 不料,当田夫人赶到郡主府时,只见大门紧闭!看门的婆子只说夜深了,郡主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可田夫人分明就听到……郡主府中隐隐传来了舒郎撕心裂肺的哭声! 田峻急急赶到,田夫人急怒攻心,直接就掌掴了儿子一巴掌,喝令他立刻进了郡主府,快去把舒郎带出来,速速回府! 紧跟着,心知不妙的田夫人连夜进了宫。 此时圣人与官家都已经歇下了,听说田夫人大哭着去跪宫门了,这官家两口子也连忙起来了,再一问,又是长清惹的事儿! 当下,圣人急命几位当夜在宫里轮值的太医、并一众侍卫,以及被封了妃位的妃妾朱氏并宫人们,随着田夫人匆匆赶到了田府。 田骏已经把舒郎带了回来。 但随行的,还有披头散发、哀哀欲绝的长清郡主! 而那边,夏大夫人正在竭尽全力地照料着那可怜的小小儿郎。 只是,舒郎本就体格孱弱,再加上受了惊吓,看着已经有些不好了……他脸色铁青,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还一个劲儿地往外呕吐苦胆水!且呼吸越来越弱,身子也有些僵冷! 所有的人都在想法子救治舒郎…… 然而夏大夫人却听到长清郡主在纠缠田骏。 “凭什么我就不能照顾舒郎?难道我不是舒郎的母亲么?” “田守信!你不让我养着舒郎,那你给我一个孩子啊!我也不想养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孩子?我哪里比不上袁氏了?我比袁氏丑?还我家世比不得袁氏?还是说,我比袁氏还年老些?你就这么看不上我?你看不上我,连我送你的侍女你也不要?” “我不过是想要个孩子傍身罢了,田守信!你对得起我?” 朱淑妃带着太医过来了以后,夏大夫人就退到了一旁,将舒郎交与太医们。 她本想赶紧回去陪着珍宝儿的,可长清郡主与田骏拉拉扯扯的,正好拦住了她的去路。 夏大夫人心里虽然焦急万分,却也只好陪在了朱淑妃的身边…… 朱淑妃和气地与夏大夫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同时听到了田骏的怒吼声音,“……滚!青娘岂是你这贱婢能任意亵渎的?” 两人被吓了一跳,探头出去看时,正好看到了田骏袍角纷飞,而长清郡主伏在地上,披头散头、面色灰败,嘴边还淌着血迹的怔忡模样儿。 这,这…… 当时的夏大夫人被吓了一跳! 她心想,长清郡主好歹也是皇室宗女,却被朱淑妃亲见田骏不但骂皇室宗女为贱婢,而且还踢了长清郡主一脚……这,这恐怕不好收场。 不料,朱淑妃却露出了“活该”的模样儿,还把头扭到了一边,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第六百二十七章回府(上) 听了母亲所说的事儿,嫤娘陷入了沉思。 长清郡主和魏王的心思……很好猜。 ——长清郡主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妇人,肯定不想一辈子独守空房。能得到夫君的宠爱,当然是桩美事。但现在,她与田骏之间成了这样,邀宠几乎已经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所以说,长清郡主想要个孩子傍身,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魏王么,他想尽了法子紧紧地抓住田家这个姻亲,是想要再来一次翻盘的机会……虽然说,这储君之位,他是不用想了,但呆在房州这么个苦寒之地终不是长久之计,怎么也要回到汴京才行啊?哪怕是被圈禁,抑或是去皇陵给祖宗们守陵,也好过呆在房州啊! 只是…… 唉,说到底,只要长清郡主放低了身段,还是有很多手段可以慢慢赢得田骏的心的。 但她偏偏要选择最最激烈,让田家人最最不能接受的手段…… 田府满门战将,无论男女,骨子里都流着不肯低头认输的滚烫热血,偏偏长清郡主已经在这方面吃了无数次亏,却仍想用强硬的手段来得到田家的臣服与认可…… 嫤娘摇了摇头。 “那舒郎,就是因为那一次……后来才埋下祸根的么?”嫤娘低声问道。 夏大夫人点头。 “那孩子啊……可不是我说,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前头那几年,也是靠着你公婆把些千年人参啊、首乌啊、黄精啊……当成不要钱的东西,流水儿一般地往他身上堆,才堪堪留住了他的性命!可我也隐约听太医说过,舒郎这孩子啊,恐怕活不过五六岁……你瞧瞧!”夏大夫人叹道。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但不管怎么说,舒郎确实是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大好。总是反反复复的,好不容易才强了些,一点子风吹草动就又病倒了……拖到了上个月,终于……唉!”说到最后,夏大夫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嫤娘只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 她可以想像得到婆母田夫人的心情——这首当其冲的,就是婆母对已逝去的长媳袁氏的愧疚;其次,婆母也会觉得愧对家中的所有人……众人都在外拼杀,可她留在家中,却没能将这个家打理得妥妥当当。最后,恐怕婆母也舍不得这几年辛苦抚育舒郎,到头却是这样的结局…… “娘,咱们回去吧!”嫤娘低声说道,“我婆母心里头肯定不舒服,我回去侍奉她去,待她大好了,我再过那边府上去看您……” 夏大夫人点点头,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啊,对了!瞧我这脑筋……唉,真是老了老了!不瞒你说,这些天啊,珍宝儿一直跟着我住在夏家……你婆母不让珍宝儿回去。这一来呢,是你婆母感染了伤寒,并不见好。二来呢,当初舒郎是得了久咳之症才去的,骨灰还在祠堂里,也不曾入土为安……” “所以你婆母的意思呢,舒郎算是夭折了,可珍宝儿太小,平日时又与舒郎要好……就怕舒郎舍不得珍宝儿,不肯离去……那个,哎,总之呢,你婆母就和我说,让以后舒郎葬进了田家墓园子里以后,再接了珍宝儿回去。”夏大夫人连忙解释道。 嫤娘其实是不怎么相信鬼神道与轮回之说的。 ——田氏满门战将,死在田氏手里的人,岂止万儿八千的……若再信奉这劳什子的鬼神之说,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但是,她也不想让母亲与婆母担忧,想了想,便答应了。 “那珍宝儿还是请娘您帮我看着吧,我每隔一日过去看看她,也叫她哥哥每日里过去看看。”她对母亲夏大夫人说道。 夏大夫人只得点了点头。 嫤娘唤了田铎过来,让他速速安排启程,然后又携着母亲,抱了珍宝儿上车。待祖孙三人上了车以后,她又将小女儿抱在怀里,抚慰着小娘子,轻声将自己的打算说与小人儿听。 珍宝儿自然百般不情愿! “娘娘,珍宝儿已有三十二日不曾见过婆婆了……” “娘娘,珍宝儿大了!珍宝儿要和娘娘一块儿,好好照顾婆婆!婆婆喜欢珍宝儿,只要珍宝儿陪着婆婆说说话,婆婆很快就好了!”小小人儿天真地说道。 嫤娘眼窝子一热。 两年不见,女儿被母亲教养得很好…… 她抱着女儿,用自己的面颊在女儿稚嫩的面庞上轻轻地蹭来蹭去。 珍宝儿眼尖地发现了母亲微红、洇湿了的眼眶。 想了想,珍宝儿低声说道,“娘娘莫要担忧……珍宝儿想了想,婆婆得的是伤寒,定然害怕会过了病气给珍宝儿……虽然珍宝儿身子健康,并不怕伤寒,但要是留在老安人的身边能让婆婆安心的话,那珍宝儿还是呆在老安人的身边比较好。” 听着小女儿稚嫩却又发自肺腑的话,嫤娘又是欢喜、又是心酸,眼泪不受控制的,一颗颗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夏大夫人瞪了外孙女儿一眼,“这两年你跟着我的时候,比跟着你婆婆的时候要多得多罢?怎么我倒排到了你婆婆后头?哎,我真是……活该欠了你和你娘的!” 珍宝儿有些不明白,眨巴眨巴眼,奇道,“好话难道不是说给外人听的?” 嫤娘与夏大夫人齐齐一怔。 再仔细看向那小人儿的时候,却见那粉嫩嫩的小人儿面上现出了一闪而过的慧黯又得意的神色。 ——这孩子! 嫤娘与夏大夫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但珍宝儿始终是个小孩子。 待车队入了汴京城,嫤娘便叫铎郎先送了外祖母和妹妹去夏府…… 珍宝儿立时有些不舍,紧紧地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将毛茸茸的脑瓜子在母亲怀里蹭来蹭去,又带着泣音、娇滴滴地说道,“娘娘说好了啊,每隔一日就要去老安人那里看看珍宝儿!这回娘娘已经回来了,再不许丢下老安人和珍宝儿不管了!” 嫤娘笑着应下,然后又亲自扶了母亲与女儿上了另外一辆马车,目送儿子骑了马,伴在母亲与女儿的车架旁……一众人慢慢远去。 转过身,嫤娘深呼吸一口气,沉声对嬷嬷们说道,“走!咱们赶紧回去!” 第六百二十八章回府(中) 嫤娘急急赶回了田府。 可田夫人居然不在正院? 管家得了信儿,匆匆赶过来请安。 嫤娘见府中多有破败之像,不由得心生怒意,喝问道,“……主子们不在,夫人又病着,你就这么管家的?石缸里的水怎么没盛满?瞧瞧这院子里的落叶……这都已经入了夏,哪来的落叶?难道竟是去年冬天的么?还有,她们几个,身上的衣裳破了也不知缝补,发髻也是乱的……这就是你当的家?” 嫤娘厉声喝问道。 她一向待人和气,从不如此疾声厉色地喝骂过人,现在来了这么一出,年过半百的管家顿时就被吓得满面惨白,“卟嗵”一声就跪了下来,“小的该死!” 也是看在管家为田家操持了数十年之久也不曾出过大乱子,而且周围还有这么多的奴仆看着,嫤娘也不好太为难管家,便问了一声,“夫人何在?” “回少夫人的话,夫人住在望月楼,说自个儿得了伤寒,也不肯教人前去服侍,我等劝了几次,皆被骂了回来,所以……”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住自己的情绪,这才说道,“先把府里的人都调动起来,旁的不说,这家里家外的,都给我打扫干净了!只是,不得张灯结彩!再去庄子上多要些花木回来……另外,把替夫人问诊把脉的郎中请回来,待我去向夫人请了安以后,再来问他们的话!” 管家应了,正要离去…… 嫤娘又道,“呆会子你把府里的帐本也统统拿来……夜里用过晚饭,你先让内院的管事过来回话。也教外院的管事们把帐本都准备好,明儿早饭过后,我再理外头的事,懂?” “小的明白!”管家连忙躬身应道。 嫤娘领着人去了望月楼。 在望月楼门口看守的婆子猛然见了嫤娘,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一人问另一人,“老姐姐,可是我老眼昏花了?怎么,怎么我竟像是……见到我家少夫人似的?” 另一个婆子已经跪了下去,哭着喊了一声“少夫人”…… 这个婆子才慌慌张张地也跪了下去,冲着嫤娘哭道,“少夫人!您可总算是回来了……求您快去劝劝夫人吧!再这样子下去,可,可不得了哇……” 两个婆子顿时伏地而哭。 嫤娘一听就急了,拎着裙子就冲进了望月楼。 进了望月楼,她呆住了。 只见满头白发、瘦得不成人形的婆母穿着一袭旧衣正临窗、席地而坐,手里还拿着个……大约是舒郎幼时玩过的拨浪鼓,一边来回摇着,一边神游似的喃喃说道,“……夫君,我可把你托付给我的差事……全办砸了!舒郎,舒郎没了……没了啊!我,我根本就无脸见你啊……” 说着,田夫人又怔怔地淌下泪来。 嫤娘心里一紧,冲上前去,将瘦骨嶙峋的婆母抱进了怀里,连声呼唤道,“娘!我的娘……您这是怎么了?” 田夫人被突然出现的嫤娘给吓了一跳! 她呆了呆,瞬间反手抱住了嫤娘,却连声问道,“青娘?是青娘回来了么?你,你是来接舒郎的?” “娘!您好好看看清楚,我是嫤娘!二郎的媳妇儿……夏氏嫤娘!”嫤娘连忙说道。 半晌,田夫人浑沌的眸子渐渐清醒了过来,“嫤,嫤娘?嫤娘不是……下个月才到么?怎么这久快就到了?快,快让我看看……” 田夫人捧着嫤娘看了半日,惊呼道,“果是嫤娘回来了!哎哟!那你公爹呢?他,他也到了?”说着,她便有些着急了,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摸了摸有些散乱的发髻,似乎想逃进内室去好生梳洗一番似的。 嫤娘拉住了婆母,“娘!爹领了旨意,带着二郎和孩子们要先送了随行百姓们去陈留,约摸还要个把月才能回呢……您,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哪儿不好?” 田夫人明显有些魂不守舍,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哟,嫤娘啊,我,我不是让你娘……先接了你去那边府里歇两日再回来吗?你怎么……” “娘!这儿也是我的家!”嫤娘不满意地低声喝道。 “您到底是怎么了?舒郎的事儿……我已经听说了,这事儿怨不得您!从舒郎刚出世的时候,您不就已经知道了……这孩子他先天不足!能够来这世间一遭,见识了这花花世界,又还了他与您的缘分……从此他就回去了,您这么伤心自责做什么?” 田夫人一听到舒郎二字,顿时大哭了起来。 “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子大,比你公爹的拳头还小……他一出世,连透气儿的劲儿都没有,全靠着郎中们日夜无休地轮番替他轻压胸口,这才勉强活了下来……我和你公爹,费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结果倒好……先头青娘一蹬腿儿就走了,紧跟着舒郎也走了……”田夫人放声痛哭。 “这都是我的不是!当年若是我狠一狠心,舍得骂上青娘几句,教她不要再生孩子了……恐怕这个家也不像现在这样!”田夫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嫤娘沉默了。 如今都兴多子多福,特别是名望之家,子嗣越多,助力也就越大…… 而当初袁氏的情况又比较特殊——她嫁进田家七年无所出,还是在嫤娘与田骁订了亲以后,才生了殷郎,后来又生了叡郎、叙郎…… 老实讲,如果不是当年久婚无子,恐怕袁氏也不会一直这么生下去。 可谁又能料到,已经连续生产了三个孩子的袁氏,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看着婆母伤痛欲绝的样子,嫤娘知道,今儿如果不点醒了婆母,再任由她这样伤神下去,迟早有天会出事! 于是,她缓缓摇头,说道,“娘,您要这么说,我可就不同意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回府(下) 嫤娘扶起了婆母,将她搀扶进了房间,先服侍着婆母坐到了床上,又温柔地婆母除去了鞋袜。跟着,她还触手摸了摸婆母的脚,发现一片冰凉,连忙转头吩咐嬷嬷,“快去灌个烫炉来!” 嬷嬷连忙去了。 嫤娘又服侍婆母躺下,伸手拉过了被子盖在婆母身上,然后坐在床边对婆母说道,“……娘,依您这么说,自先大嫂子去了以后,您就一直不大看得上咱们自家人了么?” “可我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说一句,您瞧瞧长房的那几个孩子!若是先大嫂子还在,恐怕他们……也不如现在出息!都说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没娘的世家孩子们啊……比穷人家的孩子还可怜,只能自个儿给自个儿当爹又当妈的!”嫤娘低声说道。 田夫人一怔。 “您是没见着殷郎和叡郎他们几个……等他们跟着公爹回来了,您再看!叡郎倒还好,没怎么变,可殷郎却是实打实的脱胎换骨!要是放在过去,先大嫂子哪里舍得放开殷郎?所以这些都是造化……世间万物均生阴阳二面,您不能只看其中一面。” 其实儿媳妇说的话,田夫人又怎会不懂? 她本就生性豁达,还柔韧坚忍。不然也不会一步步替夫君田重进谋划着,才使得田家有了如今的格局。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来,田夫人也是个向于立于不败之地的巾帼。 而她在舒郎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也倾尽一切可能,想要去挽救舒郎。但偏偏舒郎还是离世了,在这其中固然有亲情的不舍,同时也狠狠打击了田夫人不信命、不由天的倔强之心。 这两种伤害来势汹汹,才打击得田夫人……都有些精神恍惚了。 嫤娘又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在家中……固然是为了舒郎的事儿痛彻心菲,可您难道就不顾公爹了么?他那性子……一心想要收复老家幽州,只可惜,光咱们一家使劲又有什么用?纵使百战百胜,可到底……还是输了幽州不是?” 田夫人低低地“啊”了一声。 “公爹今年已是……满了六十的人了,还能再经受几次北伐?”嫤娘又轻声叹了一句。 田夫人的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帐子顶,半晌才来了一句,“是啊,我,我……我怎么就,就只看到我自个儿了呢?”说着,她突然汨汨地淌下了眼泪…… 嫤娘亦含泪说道,“儿媳跟着公爹、二郎和孩子们在外头餐风露宿了这么两年……大约心里最最想念的,就是回到家中看到您好好儿的,家里头亮亮堂堂的,满桌子的热饭热菜……” 初时,田夫人才只是默默地哭泣着。 可随着嫤娘一声声、一句句地说…… 田夫人开始放声痛哭了起来! 嬷嬷们送了注满了热水的铜烫壶过来,嫤娘接了,用帕子包了几层,然后塞进了婆母的被窝里,又替婆母掖好了被子。 田夫人大哭了一场,终于沉沉睡去。 嫤娘轻手轻脚地下了望月楼…… 两个替田夫人看诊的郎中已经领着背了药箱的小药僮等了一旁。 嫤娘先让嬷嬷们去熬煮些好克化的粥品时刻预备着,以防着婆母随时醒了都能有些温软的吃食;然后又将那两个郎中召到偏房里,仔细问了一回婆母的病情。 那俩郎中都说,其实夫人的病症也不是多么严重,就是忧思太重,再加上不服按时定量地服药,所以才缠绵病榻了这许久。 嫤娘教他俩个夜里就宿在外院的客户里,等婆母睡醒了再诊一次脉。 那俩郎中齐齐恭声应了,然后被嬷嬷们迎了出去。 嫤娘已觉得有些劳累,但想着这家里头乱糟糟的也不像话,当下就先扶着嬷嬷的手,回了自己的院子。 红豆、红果两个侍女已经等得望眼欲穿! 果见是娘子回来了,二婢扑上前去跪了下来,拉着嫤娘的裙角只是喊着“娘子娘子”,竟再也不会说话了! 嫤娘也有些激动。 离开了两年,红豆红果儿已经长成了漂亮大姑娘,她都有些不敢认了。 “晓得娘子回来了,喜得我们和什么似的!娘子怎么就不提早说一声呢,我们也好去迎接……内室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娘子是先沐浴呢,还是先用饭?”红豆哭着问道。 “先用饭吧,热水先撤了。用完饭,我理一会子事再沐浴休息。”嫤娘疲倦地说道。 红果儿嘟着嘴儿,不满意地说道,“娘子才回来,理家的事儿明日再说也不迟,累坏了自己更划不来呢!” 嫤娘笑了笑,扬手道,“摆饭罢,我都有些饿了。” 二婢不敢再劝,连忙领着婆子布了菜。 嫤娘其实已经累得没什么胃口了,但见菜品虽然普通,但摆盘精致、搭配恰宜……便知是这几个侍女花了心思的。 于是,她还是强打精神,认真地吃了饭。 用过饭,红豆为嫤娘沏了一壶茶,红果儿报,说管家领着平娘子、顺娘子、春兰等管事,已在院子里候着了。 嫤娘点头,教他们去偏厢房。 问了管事们一回话,又翻看了一下帐本……原因府中看起来败落又萧条,皆因为田夫人无心管家所致!而家中小主子舒郎新丧,管事与管家也忌讳着……一来不敢多花钱铺张浪费,二来不敢大肆张罗,于是府里就成了这般光景。 嫤娘当场就拍板做了主。 ——首先,府里奴仆们每人新做两套素色新衣,男仆佩戴黑布挽章,女仆发髻上要簪白绒花……要替舒郎戴上孝。直到家主率众归来之后,把小儿郎的灵柩送上墓园,满了百日才能除服。 ——其次,就是去庙里请几位师傅过来,在祠堂结个灵堂,好生诵经祈福,以超渡舒郎。以及,舒郎的后事也得办了……虽说这孩子夭折了,不宜做白事邀请老亲近邻们,但孩子毕竟是田家骨血,该享有的身后事,一件也不能马虎! ——最后,就是要重肃府中下人们的风气了! 嫤娘一桩桩、一件件事儿的低声交代着,管家与管事娘子们也不敢怠慢……就这样,直到深夜,她才将这些已经想到了的这些事儿交代清楚,这才又挥手让她们出去…… 春兰与顺娘子(小红)咬着唇儿立于嫤娘身边,两人四只眼儿都是红通通的,似有千言万语想说。 嫤娘倦得狠了,微笑道,“晚了,你们也回吧!明儿等了闲,我再叫了你们过来说话……” 待众人散了,红豆红果儿见自家娘子累得连路也走不动了,都十分心疼。 嫤娘就着婢女们的服侍,慢慢挪到了内室里,仍然坚持泡了个澡以后,这才上了床,沉沉睡去。 第六百三十章将养(上) 第二日,嫤娘一早起来,先去望月楼看了婆母一回。 不料,田夫人正睡得深沉。 但那两个嬷嬷却一脸喜色地告诉她—— “启禀少夫人!夫人昨儿半夜醒了,嚷着肚饿要吃东西……奴婢们熬煮的百合粥,夫人一口气吃了两碗,后来睡觉的时候说冷,让换烫壶、加被子!” “回少夫人的话!昨儿半夜夫人醒了以后,奴婢就去前院请了郎中过来。这一回,夫人可没骂那两个郎中,乖乖儿让他们诊了脉……如今,郎中开的方子,咱们已经煲了汤药,只等着晚些时候夫人醒了再服用……” 嫤娘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去了外院,开始理外院的事儿。 一直到过了晌午,嫤娘才带着红豆回了后院,径直去了望月楼。 田夫人正披着衣裳坐在床上喝汤药。 见了儿媳,田夫人连忙端着药碗一仰头,将碗中如墨汁一般浓生的汤药一饮而尽,又问道,“……你可曾用了饭?” “回娘的话,用过了,在外院和清客夫人们一块儿用的。”嫤娘答道。 跟着,她又问了田夫人几件家务事儿。田夫人想了半日才答复了她,又满怀歉意地说道,“……为着舒郎的事,我好久都没空管前院了!” “不妨事儿!”嫤娘掩嘴笑道,“……这不还有我么!” 田夫人笑了起来。 嫤娘又问,“铎郎和叙郎可来给您请过安了?” “嗯,来过了来过了!” 一说起这两个孙子啊,田夫人才惊觉……是不是在过去,她把大多数的关注尽数投放在舒郎身上了?今儿一见铎郎和叙郎两个,她都被吓了一大跳! 曾几何时,铎郎已经长得与昔日的二郎一个模样儿!而叙郎虽然年纪幼小……却很符合田夫人心中对舒郎的寄望,但不同的是,叙郎是康健活泼的! 在见到这俩孙子的那一刻,田夫人如醍醐灌顶! 她这才惊觉…… 自打袁氏离世、舒郎降生以来,她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就都转移到了舒郎身上,对其他的孩子们……确实有些冷待了。 田夫人暗自心惊,再仔细观察下铎郎与叙郎的言行举止,见二人彬彬有礼,且都对自己十分亲昵又依赖的模样儿,心中更觉愧疚,又觉得儿媳教导得好……大房的几个孩子跟着她,也确实没有跟错人。 田夫人心中愈发愧疚了起来,恨不得自己的病立时就好!才能不算是拖累了家里人…… 嫤娘在婆母这边略坐了坐,又禀报了一声,说晚上想去夏府看看珍宝儿。 田夫人应下,又紧张地说道,“你去也使得,只从我这走的时候,去你屋里要换了衣裳才能出门……别把我这儿的病气过给了珍宝儿!那才是大大的划不来!” 嫤娘笑道,“哪里就这样金贵了?” 田夫人恨铁不成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嫤娘连忙收起了笑容,认真应下。 回到自己屋里,嫤娘先吩咐侍女们写帖子,然后自个儿回屋里歇午觉去了。 ——她回京的事儿,老亲肯定都已经知晓了。 按理说,既然她都已经回来了,少不得要一家一家的上门拜访,这才是道理。可是,如今她琐事缠身,哪有那许多的闲功夫?只好先写些帖子,再打发人去各府送了信,解释一下了。 等嫤娘歇完了午觉,红豆红果儿几个已经誊抄了几十封帖子出来,嫤娘一个一个看了,然后开始打发嬷嬷们出门去给田、夏二府的姻亲、老亲以及近邻们送帖子去了。 接下来,她又派了人去前院通知了铎郎和叙郎一声,教他们套好了车架,随她回外家去看看。 到了夏府,夏二夫人与何氏喜气洋洋地在门口接了嫤娘。 嫤娘与婶娘、堂嫂聊了好一会子的天,珍宝儿听说母亲来了,快活得像只小鸟儿似的,从橘香院跑了出来,一头就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夏二夫人笑道,“哟哟,真是个小娇娇啊!平日里看着也老成,到了你娘跟前啊,就跟个奶娃娃似的!” 珍宝儿朝着夏二夫人嘻嘻笑,何氏也在一旁陪笑脸。 嫤娘抱着女儿,和婶娘、堂嫂又聊了几句,便带着女儿去了橘香院。 ——见母亲果然言而有信,隔了一天就来看自己,担心了一整天、唯恐自己又被落下的珍宝儿终于放下了心。 嫤娘也不瞒着女儿,认真将田夫人的病情告诉了女儿,又道,“如今你婆婆正见天儿地吃苦汤药,唯恐过了病气给你……你再在老安人这里住多两日,等你婆婆大好了,娘再接你过去,如何?” 珍宝儿想了又想,终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铎郎哥哥大了,身子强健,不怕被过了病气倒也说得过去……可叙郎哥哥也只比珍宝儿大了一岁,为什么婆婆不怕过了病气给他?” 嫤娘笑笑,“你自个儿想!” 珍宝儿果然歪着头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是因为……叙郎哥哥虽然也小,却已经跟着祖翁上过战场,身子骨比珍宝儿强的原因吗?” “还有呢?”嫤娘又笑着问道。 珍宝儿又想了想,“因为珍宝儿是家里唯一的小娘子,所以婆婆爱惜珍宝儿?” “对了!”嫤娘用手指点了点女儿秀气的鼻子。 小小的人儿顿时瞪大了漂亮的眼睛,盯着母亲看看,眨眨眼,突然跑了。 没过一会儿,小人儿又跑了回来。 这回珍宝儿的手里,多了一方用帕子包起来的东西。 “娘娘,这是珍宝儿攒的蜜渍糖果子,老安人不让珍宝儿多吃,怕坏了牙……娘娘,婆婆病着在,定要天天吃苦汤药,您教婆婆就用这糖果子来送……只不过,这蜜渍糖果子太甜,娘娘定要告诉婆婆,可千万不能多吃了!”小人儿认真交代道。 看着女儿认真的小模样儿,嫤娘只觉得啼笑皆非,却也认真应下。 嫤娘带着铎郎、叙郎,一块儿陪着母亲和女儿用过了晚饭便说要回去。 而母亲的言而有信,让珍宝儿吃了一粒定心丸,小人儿并没有撒娇弄嗔,只是认真让母亲传话给婆婆,教婆婆早日养好了病……珍宝儿已经跟着老安人学会弹七弦琴了,问婆婆喜欢什么曲子,下回娘娘过来的时候告诉珍宝儿,珍宝儿定会好好练了,到时候回去弹给婆婆听云云…… 嫤娘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忍着心里的酸楚,含笑离去。 等她回到了田府,急忙先去见了一回田夫人,将珍宝儿教她转交的蜜渍糖果子交与了婆母,还将珍宝的话一一转达。 田夫人捧着那包蜜渍糖果子,笑了半日,又抹了半日的眼泪…… 第六百三十一章将养(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田府婆媳俩都在将养。 田夫人是憋足了劲儿的一心求好,所以她除了每天按照郎中的要求一日三次地服药之外,还让郎中给自己开了些食补方子,炖了些药膳来食用。 同时,她还带着嬷嬷们在府里慢慢走动走动,觉得无聊了,又去请几个清客夫人们过来陪着聊聊天…… 而嫤娘这边呢,则主要是抓紧时间把整个田府给里里外外的打理了一遍。很快,田府里先前败落下去的规矩又回来了,府里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奴仆们换上了新衣裳,也因为府中有了主子坐阵,规矩礼仪立了起来……整个田府看起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就这样,又过了六七日,田夫人的风寒总算是彻底好了,嫤娘这边堆积了两年的帐本也被一一捋清,婆媳俩就商量着,去把珍宝儿接回来。 嫤娘就问婆母,“……不若去山上把大伯也请回来。您病了这许久,大伯定也是心急如焚的,且叙郎也有两年没见着他父亲了。” “不叫他!”田夫人皱眉道,“他一来,长清那个疯婆子也要来!到头来……好好的事儿,最终还是要我添堵的!又何必呢?” 嫤娘劝道,“当初大伯也不爱这门婚事……您忘了?长清进门的那天他都没来!所以……您又何必把他推出去?不过是咱家自己人吃顿饭罢了,您不想看到长清呢咱就不告诉她就成。” 田夫人摇头,“你这是逼着我打仗呢!” 嫤娘也无奈地摇摇头。 ** 过了两日,田夫人大好了,嫤娘让铎郎带着叙郎去山上请田骏下山,她则亲去夏府接了珍宝儿回来……本想拉了母亲也一块儿过来吃杯酒,可此时正值盛夏时分,夏大夫人苦夏,也不爱动弹,凭女儿与外孙女儿喊了几回也不肯去…… 嫤娘只得罢了,向母亲告了个罪,领着珍宝儿回去了。 田夫人得见了活泼可爱的小孙女儿,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拉着珍宝儿去看这些天,她为孙女儿收拾出来的小玩意儿。 珍宝儿果然很感兴趣,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的…… 不大一会儿,就有婆子来报,说大郎君领着铎郎和叙郎两个已经回来了! 要说田夫人不挂念儿子那定是假的! 她一见田骏便“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上前就捶了田骏几下子,“你娘病了你也不回!你这是想气死你娘么……” 嫤娘牵了珍宝儿的手,母女俩退到了一旁。 ——两年不见,想不到……大伯仍旧是发须皆白的模样儿。且先大嫂子已经去了那么些年了,直到如今,他还是执意要为先大嫂子戴孝,穿得一身白麻…… 田骏跪在了母亲的身边,任由母亲捶打了自己几下子,然后才红着眼看向母亲,含着满眼的孺慕之情,却哽咽着说道,“儿子就是不敢气死母亲……这才,走得远远的……恐怕儿子才是个不祥之人,身边一个个的亲人,最后都要遭了厄运……” “大伯请慎言!”嫤娘忍不住打断田骏的话。 田骏就着母亲的虚扶,站起身。 因着要避诲叔嫂不见面的忌讳,田骏微微侧过身子,朝嫤娘行了个半礼,“弟妹远道回来,辛苦了!” 嫤娘看了田夫人一眼,先朝着田骏还了一礼,又大着胆子说道,“古语云‘身体发肤、尚受之于父母’,那么大伯在枉自菲薄之前,可曾想过,‘厄运’二字,会给婆母带来怎样的伤感?” 田骏一怔。 他随即苦笑了起来。 ——这位弟妹出自名门,却随着兄弟久经沙场,见闻见识均是上佳。 但是,他实实在在就是个不详之人啊! 爱妻早逝、幼子夭折,每一个他在乎的人……最后都离他远去了。 “大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只因先大嫂子和舒郎相继离去,便沉沦于痛苦之中……可是大伯,您是不是忘了,还有对您来说,顶顶重要的亲人存活在这世上?”嫤娘的眼睛盯着地下,表情坚持,“您是咱们家里的长房长子,在您小的时候,公爹就带着二郎上战场、杀敌虏……您一定很羡慕吧?” 田骏又是一愣。 失落感顿时如排山倒海一般,将他整个人完全淹没。 田夫人连忙用眼神示意嫤娘,想让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毕竟这本就是她与夫君感觉到最对不起长子的事…… 可嫤娘却并没有理会婆母的提醒。 她缓缓地对田骏说道,“……您知不知道,殷郎也落得与您同样的命运……因先大嫂子对殷郎的拘紧,所以行二的叡郎不得不替代了殷郎,跟随在公爹身边行了长房长孙的职责……大伯,您在乎过叡郎的感受吗?” “您知不知道……叡郎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在殷郎跟前藏拙,绝不能越过了他大哥去,可他又必须要在他祖翁面前不动声色地崭露头角……才能教他祖翁不至于看轻了长房?” 田骏呆若木鸡。 顿了一顿,嫤娘又继续说道,“……至于殷郎,您又知不知道……他跟叡郎、铎郎都不一样!他十七岁才跟着他祖翁出征……老实讲,他并没有一样可以比得上他那两位兄弟的,哪怕是行文或者论武!但是,您知道他的努力么?” “即使被后头两个优秀的兄弟给比了下去,可殷郎也没想过要放弃……您不知道吧?打咱们从北边儿回来起,公爹就已经离不得殷郎了!大到行军布阵,小到占卜风水、夜观星相、指导兵士埋锅造饭……帐簿登记等等,每一件事,都是殷郎在经手!”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 “殷郎他,一直在很努力地补回当年他错失的种种机会……” 叙郎连忙插嘴,“是真的!爹爹,祖翁让大哥默各地的地形图,大哥随着都带着几支竹签子,一有空就蹲地上用竹签子来默地形图,要是不过,他直接就用竹签子狠狠地戳自个儿的手心……爹爹!大哥的手心里,可全是针眼儿啊!” 田骏顿时陷入了怔忡! 第六百三十二章将养(下) 田夫人朝嫤娘投了个眼色,看起来像是在乞求她……不要说下去了。 可嫤娘却垂眸看着地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伯,弟妇不合规矩地要问您一句……这两年,家里头的每个人,都为了这个家……拼命地努力成长。那么,您呢?” 田骏面色一白! 他那高大的身形晃了晃,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了几步。 “弟妇无意冒犯先大嫂子……可是,大伯您,以及您和先大嫂子的孩子们,可都是她当年最最心爱的人啊!因为先大嫂子的离去,您就将她最最在意的人,统统视作不见了么?” 说着,嫤娘又来了一句最最最戳心窝子的话,“是不是,是不是不管殷郎、叡郎和叙郎他们有多么努力,您永远……永远也看不到?因为您认为您永失所爱大过天际?这难道就是先大嫂子想要的结果么?” 田骏呆愣愣地看着她,又往后退了几步…… 他无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看得出,他心乱如麻。 而田夫人已经淆然泪下。 除了珍宝儿以外,所有的人,眼圈都是红红的。 半晌,田夫人来了一句,“以前单把你一个留在家里头,这是朝庭的规矩,别人家,也是这样……不过,如今我和你父亲已经老了,你要是想出去……那就换我和你爹呆在家里。反正这个家早晚是要交到你手里……” 田骏闭了闭眼,先是朝母亲说了一句,“儿子无状,惹娘担忧了。” 跟着,他又朝嫤娘的方向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弟妹点醒!” 嫤娘朝他行了一礼。 珍宝儿看看母亲,看看大伯父,又看看婆婆,嚷了一声,“婆婆!珍宝儿饿了!” 田夫人抹了一把眼泪,连忙招呼婆子们赶紧摆饭。 这时,外头有婆子急急来报,说长清郡主到了! 田夫人顿时秀眉倒蹙,“哼哼,她害死了舒郎,居然还有脸来?看我不拿着大棒子好生教训教训她!” “娘!来者是客,更何况她还是个出家人……您这是何必呢?”嫤娘劝道,然后又吩咐那婆子,“快去请了惠恩真人过来,再赶紧置办一桌斋饭……若家里没有现成的,去外头买了来也成。” 那婆子应喏着去了。 不多时,穿着粗布衣裳、长发在脑后盘了个道髻的长清郡主果然领着侍女和嬷嬷们匆匆赶到了。 长清郡主一进门,就看到了穿着粉红衫子的夏氏! 她不由得眯起着眼睛,上下打量起嫤娘来。不得不说,这夏氏还真是个尤物,已经三十多了吧?穿起粉红衫子来,衬得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儿艳若娇花、灿如春华的,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道,“哟,一家团圆啊?” “惠恩真人安好。”嫤娘含笑朝长清郡主打招呼。 老实讲,嫤娘看似云淡风轻的面上,其实是因为涵养功夫够,才不至于……在见到长清郡主的第一眼之后就勃然变色! 这,这…… 这才过了两年多一点儿吧,怎么……怎么长清郡主竟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似的? 嫤娘还记得,两年前的长清郡主,虽算不上是个美人儿吧,可好歹也是个清秀佳人啊!可眼前这个穿着粗布黑色衣裳的中年妇人……头发枯黄粗糙,面上油乎乎的,原本应该是张圆脸的,此时面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因为瘦,年纪轻轻的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佝偻了! 而长清郡主原本有点儿倒白眼,现在瘦了,眼儿显得更大,此刻还横视着嫤娘,那双眼儿愈发的白多黑少! 看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丑陋、老气横秋、又瘦骨嶙峋的长清郡主;再看看虽然满头白发、却容颜俊美、丰神俊朗的田骏…… 这对貌不合、神亦离的夫妻,倒更像是……母子一般。 嫤娘打量着长清郡主,而长清郡主也正打量着嫤娘。 尤其是,一听到夏氏称呼自己为“惠恩真人”,长清郡主就觉得气儿不打一处来。 “托你的福,总算还活着。”长清郡主冷笑道。 一想起这两年她过得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长清郡主忍不住就悲从中来! 自打四年前,她刚刚才嫁进田家不足一年,父亲魏王就被废了!一大家子连带着刚刚才出嫁的妹妹妹婿、还不曾成年的弟弟,以及父亲的十几房妾室,被一块儿流放到了房州。 以前被爹娘捧在手里心娇宠着的长清郡主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丈夫不理她,婆母不理她,皇伯父软禁着她…… 过去的锦衣玉食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与麻布衣裳! 宫里的朱淑妃安排了几个膘肥体壮的尼姑,日夜守在长清郡主的身边,每一天,长清郡主都要诵经文抄经书,还要被逼着自己挑粪担水劈柴洗衣…… 她那曾经保养得极好的青葱玉指,如今皮肤粗糙,满手的茧子,而且骨节粗大,看着就像个老妪的手! 因为无钱,她买不起雪肌膏,甚至连洗澡用的胰皂子也买不起,她明明就比夏氏年轻了近十岁,可这张脸,看着却像是比夏氏还要老上十岁似的! 她日夜与贴身侍女做工、熬夜绣花、再悄悄儿地托人拿出去变卖成钱……这些如狼似虎的嬷嬷和老尼姑们,只有在收够了她的钱的前提条件下,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她“逃”出郡主府。过了大半天,她们才又慢悠悠地前来捉了她回去! 所以…… 长清郡主恨恨地盯着田骏、田夫人与夏氏,忍不住喘起了粗气。 ——这些该死的田家人,她们知不知道,她这样跑出来一趟,得付出多少代价? “是你害死了我弟弟吗?”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冷冷地响了起来。 众人一怔。 只见小小的叙郎双拳紧握,两只通红的眼睛亦瞪得溜圆,正恨恨地盯着长清郡主。 珍宝儿头一个捱不住了。 “娘娘,我要舒郎弟弟!舒郎弟弟……呜呜呜……”小姑娘想起再也见不到与自己相伴了许久的堂弟,不由和哇哇大哭了起来。 田夫人也忍不住捶首顿足,大哭了起来,“……一起子黑了心肝要谋人性命的毒妇!你怎么不把我也弄死了!!!我的舒郎啊……” #####推荐好友么么愚的《农女王妃驭夫记》:女警穿越成女囚,与押解官相爱相杀。流放路上欢乐多,一路欢腾,鸡飞狗跳。女主逗比,男主深情,携手大杀四方! 第六百三十三章看破(上) 田夫人与珍宝儿都哭了起来。 一时间,方才还亲情脉脉的正屋里,顿时一片哀哀欲绝! 田骏有气无力地摊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是木木的。 而嫤娘也忍不住想起了舒郎那个瘦弱的孩子。 ——那孩子大约是因为缠绵病榻,心思特别敏感;但实际上,又是个极度渴望生命的人……他喜欢心思纯朴的珍宝儿,喜欢一直照顾着他的祖母,也喜欢他的英雄祖翁。 想着那个稚嫩的生命毫无声息地消逝掉…… 嫤娘就觉得心窝子似被针儿扎了似的,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 铎郎连忙过来扶住了母亲。 长清郡主尖叫了起来,“我也是你的母亲!你,你这野孩子,居然也这样对我说话?” 叙郎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儿,眼泪汨汨地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弟弟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身子弱,经不起折腾!”叙郎愤怒地冲着长清郡主吼叫了起来,“……你就等着吧,等祖翁回来,知道你害死了我弟弟,定会进宫去求官家,让我爹爹与你和离!” 长清郡主面色一变!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田家会把田舒的死,推到自己头上;而比这件事情更让她着急的,则是房州那边的事儿…… 现在一听到田叙果然把田舒的死推到了她的头上,长清郡主又惊又怒,顿时大骂了起来,“你!你……你这个口出妄言的小崽子!今天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着,她便冲上前去,使出了她在郡主府里与人打斗时惯会使的绝招——“抓人发髻”这一招来。 叙郎今年才只六岁,虽然跟着祖翁兄长们出征时,他也不过只是打打下手、或者跟在嫤娘身边帮帮忙什么的……但毕竟叙郎是个武将子,打小儿就有专门的拳师武者陪练,而且跟去了沙场上,虽然没有真正上阵打杀过,可每日里的操练是必不可少的。 他虽身量不足、尚未长成,却也不怕长清郡主。 不过是一个矮身,再一个回转……叙郎便仗着灵活的身体优势,不但轻松避过了长清郡主的的五爪功,而且还不动声色地绊了长清郡主一下! 长清郡主只觉得自己扑了个空,然后身体便有些不受控制地直直朝地面砸去! “啊……” 眼见长清郡主马上就要面朝下摔个狗吃屎,嫤娘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她倒是有心想去拉长清郡主一把,毕竟一个妇道人家……出这样的丑,也太…… 奈何满屋子里的人,大约也只有她想着去拉长清郡主一把,他人可没这个打算;而她又站得远,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清郡主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咚!” 沉闷而响亮的带骨肉体撞击青石板地面的声音让人听了心发慌! “郡主!你怎么了……” “真人你这是何必呢?” “快扶了郡主起来!” 跟着长清郡主的嬷嬷侍女们都惊慌失措地叫喊了起来。 长清郡主被摔得七晕八素的,被众人扶了起来以后,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嫤娘见长清郡主的额头上磕出了好大一块红印子,有点儿怕……嗯,怕长清郡主来讹叙述郎,毕竟叙郎还是她的继子不是? 当下便连忙骂家里的嬷嬷们,“……瞧真人不小心摔地上了你们也不扶一把!这会子还愣着做什么呢?快去拿了药油来啊!” 嬷嬷们慌慌张张地跑了。 长清郡主被侍女们揉了一会儿额头,突然大哭了起来,“……没有!没有!不是我!” 众人一怔,心想她怎么一爬起来就说没有?没有什么? “田舒的死,与我何干?我,我不过是想着有个孩儿傍身,所以想拿了他去养,我也没怎么样他啊!前脚我才把他带到了我府里,后脚就他就被你们给带了回去……田舒回到你们府上的时候,是不是好好的?啊,他当时是不是好好的?” “田舒回到了你们府上,过了三个月才死!他是死在你们手上!是你们活活害死了他,与我何干?”长清郡主吼叫了起来。 听了这话,田夫人简直肝肠寸断!她惨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嫤娘连忙上前扶住了婆母。 她厌恶地看了长清郡主一眼。 这个长清,为了要把自己身上的过错推卸掉,就恶语中伤别人……难道她就没有想过自己如今的处境?魏王倒台了这么久,依着官家的性子,这么久都没让魏王回来,那估计就是完全没有让魏王回来的打算了。 那么,田家难道不是长清郡主的唯一依靠了? 田骏看不上她,不愿意亲近她,她无子傍身心有忧虑……想把袁氏最小的儿子舒郎接过去抚养,从道理上来讲,是可行的。 但绝不能用抢的方式。 再说了,舒郎这孩子么……其实从这孩子刚生下来起,嫤娘就一直听郎中与太医们叹息,说这孩子活不过成年。那么,长清郡主不顾舒郎的康健,执意要带走舒郎,而且还是用“抢”这样暴力的手段……一向体弱的舒郎又如何承受得了?就是吓也被吓死了吧? 田夫人去把舒郎带回来,想要再好好调养的时候,舒郎已经受不住了,挣扎了几个月……还是去了! 但是,长清郡主因为害怕田家人会把害死舒郎的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便倒打一靶,将责任都推到田夫人身上? 这长清…… 她以为只要在口头上把责任都推到田夫人身上,她就是无辜的么? 见田家人无一人还嘴,长清郡主顿时得意了起来。 “大郎,既然你不欲给我一个亲生的孩子,那……今儿我就把叙郎带走,好生教养!也免得这孩子野成了这样!”说着,长清郡主朝围在自己身边的嬷嬷与侍女们使了个眼色。 她的用意,大约是想让仆婢们去把叙郎擒住…… 可是,仆婢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人人都站着不动。 第六百三十四章看破(中) 长清郡主见无人听她的,顿时大怒! 她挣扎着自己起身,想去捉住叙郎。 也不知为什么…… 依着叙郎的身手,之前他明明都已经避开长清一次了,可这次,他却不躲也不闪的,任由长清郡主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他。 “叙郎?”铎郎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叙郎却朝着他父亲田骏的方向看了一眼,面如死灰地对铎郎说道,“三哥,这个疯婆子明明就害死了叙郎,却偏要说叙郎没有直接死在她手里……我跟了她去,再明明白白地死在她手里,再瞧她服不服气……” 众人皆是一怔。 长清郡主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紧紧抓住叙郎的手。 “走,别在这儿闹我婆婆。弟弟去了,婆婆比谁都伤心……你不是想要个儿子吗?我当你儿子去,咱们现在就走。”叙郎冷冷地盯着长清郡主,一字一句地说道。 长清郡主疑惑地看着叙郎。 她当然……还是很想要个儿子傍身。 可是,这小鬼说,他要明明白白的死在她手里?这,这……他该不会是想寻死吧?可是,可是如果真有一个田家小郎呆在她的身边,那她还用怕,田家会短了自家小郎的吃穿用度?至少也就可以解决她的吃穿用度了啊! 以及,只要她再看严些,让这小郎不要出事,那不就够了么?反正叙郎也还算小,才六七岁的年纪,只要她好好地拘着他,过上个一年半载的,兴许这孩子就能亲近了她呢? 长清郡主深呼吸一口气,又重新牵住了叙郎的事,趾高气昂地说道,“这就对了!以后你跟着我,人家也不会说你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野……” 一语未了,只见一道白色人影一晃! “啊!” 长清郡主发出了惊恐的低呼声音! 嫤娘连忙上前去,牵住了叙郎的手,把他牵回到婆母田夫人的身边。 田夫人立刻用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叙郎…… 而那边,田骏杀气腾腾地将长清郡主逼了院子里的大树旁,并用单手扼住了她的脖子!跟着,他高举手臂……直至将把长清郡主高高地举了起来! 长清郡主面露痛苦与惊骇之色,两条腿儿死命地乱踢了起来! 珍宝儿紧紧地抱住了嫤娘的腿儿…… 嫤娘连忙将女儿护在了怀里。 珍宝儿窝在母亲怀里,浑身瑟瑟发抖。 那边,长清郡主的脸早已经憋成了深紫色。 田骏一字一句地开了口。 “你信不信……你会死?不过……我不会马上弄死你……因为,我要让你……像舒郎那样……痛苦的捱上三五个月以后再慢慢死去,好不好?只有这样,你才能体会到舒郎的痛苦……而且,你也没有直接死在我手里……因此并不能算得上……是我杀了你,对不对?” 长清郡主瞪大了眼睛! “不,让你痛苦三五个月……太短了!那样……太便宜你了……三年?五年?你再多捱几年好不好?以后的每一天,你都会痛苦得想死掉!但是……每一天你都死不掉……呵呵呵……你死得太早……我不开心呢……” 田骏的语气,听起来温柔又缠绵。 可长清郡主却像见了鬼一样的看着他,两条腿儿拼命地踢了起来! 田骏朝又她微微一笑,露出了俊美的笑容。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冰刀子一样,戳得人……心肝儿痛彻心菲、又寒冻刺骨,“以及,就凭你这副尊容,还敢肖想我?市井粗鄙野妇……痴心妄想!” 长清公主面如死灰,两条腿儿也不怎么动弹了。 田骏左手朝着她的腹部轻飘飘地击了一下,然后直接就将长清郡主给扔了出去…… 长清郡主像块破抹布似的倒在一旁,开始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 田骏皱着眉头看着她,然后朝着躲在院子角落里的、一个畏畏缩缩藏在嬷嬷身后的、刚刚地留了头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丫鬟很害怕,尽往嬷嬷身后躲。 然而最终,小丫鬟却还是被嬷嬷提溜到面前,然后又把她轻轻地往前一推…… 小丫鬟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了田骏跟前,行了一礼,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婢子,婢子听大郎君的吩咐。” “你有帕子吗?”田骏耐心地问道。 小丫鬟呆了一下,有点儿不明白大郎君为什么要这么问。可怜的小丫鬟回头看了自己的教引嬷嬷一眼,然后从袖筒里抽出了自己的帕子…… 田骏接过了小丫鬟的帕子,又和气地对她说道,“去帐房那儿领二两银子吧,就当这帕子是我向你买的,多谢你了。” 小丫鬟又是一呆,又回头看了嬷嬷一眼,高兴得喊了起来,“嬷嬷!我得了二辆银子……”,刚嚷完,才只六七岁、还不曾学完规矩的小丫鬟便得了嬷嬷的眼神示意,表情顿时一收,又转过头朝田骏认真行了一礼,“婢子多谢大郎君的赏赐……” 田骏挥退了那小丫鬟,然后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似乎在嫌弃自己方才触碰到了长清郡主的身体。 来来回回地擦了好一会儿的手,他突然将那帕子团团塞在手里,用力捏了捏…… 那方质地不怎么样的素面帕子便变成了碎布片! 田骏手一扬,那些碎布片便像蝴蝶似的……纷纷扬扬地慢慢飘洒了下来。 长清郡主怔怔的…… 田大郎露出的这一手,无疑是在向她展示了他的武功;同时也告诉她,方才他看似轻击她的腹部……但很有可能,她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 她苦笑了起来。 他这又是何必呢?她受没受伤,难道她会不知道? 小腹处传来了连绵不绝的灼热感与疼痛……已经让长清郡主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这个男人,就是她心心念念想嫁的,最后她也想尽办法地嫁了他。但为什么……这却并不是她想要的呢? 第六百三十五章看破(下) 长清郡主狂喷了几口血出来,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嫤娘心中着急。 她待要放下珍宝儿去处置长清郡主的事儿呢,可女儿受了惊吓,这会儿正死死地抱着她,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铎郎走过去,低头看了看长清郡主,吩咐人道,“把她送回郡主府去,……咱家医馆里的郎中,让每天轮流安排两人过去替她看看……记着,不能让她死了。” 长清郡主已经昏厥了过去,人事不省。 跟着她来的那些人里,大约也只有俩侍女待她有几分真心,其他的嬷嬷和姑子们,根本就是看热闹的…… 然而,那俩侍女却也知道自家主子的处境,也远比长清郡主更清醒,当下便拼命地给铎郎磕头,“小郎君!我家真人受了伤……还求小郎君开开恩,一来让我家真人免了日夜抄经诵道一事,二来再求小郎君赏些肉食将养身子……” 铎郎皱眉道,“我怎好耽误了你家真人清修?抄经诵道一事,自有教引姑子作主,不过你二人所说的……要些肉食将养身子,这个准了!” ——说着,铎郎心中有些奇怪,心想这长清郡主到底是怎么混的?好歹也是宗室女,怎么连肉也吃不上了? 伴在一旁的姑子们(她们是道教正一派,修行不忌酒肉)顿时两眼放光,心想这真是桩妙事,今后便能跟着她吃酒吃肉…… 而那边,叙郎挣脱了田夫人,朝着田骏奔了过去。 “爹爹!爹爹……” 叙郎大哭着扑进了田骏的怀里。 田骏全身一僵! ——打妻子去世以后,他与孩子们就再无任何沟通与交流了。 老实讲,方才他的举动,也是被叙郎给逼的。 直到今天,直到弟妇夏氏的当头棒喝,直到刚才叙郎含怨所说的“让我跟了她去,明明白白死在她手里”时…… 田骏才猛然意识到,在这两年里,家里的人们,无论是老父老母、兄弟弟妇、还是儿子与侄儿侄女们,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成长! 反观是他,在这两年里,仍然一直沉浸在失去妻子的痛苦之中…… 弟妇说得对,即使妻子已经逝去,但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原本妻子想要看到的吗?现在,他的小儿子折在长清手里,母亲为了此事哀哀欲绝……作为一个男人,他承担起应有的担当了吗? 叙郎的赌气话,可是真真儿的剜人心肝啊! 此刻,儿子扑进自己的怀里痛哭着…… 小小的人儿,温软的身体,田骏闭了闭眼,然后缓慢的、笨拙地环起手臂,将幼儿拥在了怀里。 自青娘离世之后,这还是他头一回感受到……从亲人身体上传来的温暖感觉。 叙郎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爹爹!爹爹……你回来了么?娘娘去了,我们兄弟……都怕爹爹也再不肯回来……爹爹,我们会有出息的,求求你,你看一看我们,我们会有出息的……我们,我们会在娘娘还在的时候那样乖!大哥二哥会挣回军功,教官家追封娘娘的诰命……呜呜呜,以后叙郎大了,也要当个和爹爹一样的盖世英雄……教娘娘在天上,也是快快活活的……” 田骏闻言,心下大恸! ——在这两年里,他都干了什么?孩子们居然这么没有安全感…… 半晌,待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时,这才缓声说了句“好孩子”。 立于一旁的田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转过身去双手合什,默默在心头祝祷了一番之后,又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 长清郡主被人抬走了。 田府恢复了宁静。 田夫人有心缓和家里的气氛,抹着眼泪招呼大家赶紧过来用饭。 众人凑坐在一处,嫤娘待想放下珍宝儿来服侍婆母时,却被田夫人给摆手示意着……只得又坐下了。 “大郎,怕不怕……长清去宫里告御状啊?”田夫人有些担心地说道,“……那个疯婆子一向不肯吃亏……” 田骏挑眉,“难道她不是我的继室?她不会做人,我教教她……哪儿出了错?又没活活打死她!再说了,就算她死了……爹和我兄弟挣下来的军功,难道抵不得叛贼之女的一条性命?” 田夫人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却露出了笑容。 ——真正的一家人,难道不就应该是这样吗?公爹与夫君在外头拼死拼活挣军功,是为了这一大家子;而大伯在家里当后盾,也是为了保护和照顾这一大家子…… 再说了,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分家,想必就是长清真被田骏活活打死,公爹与夫君也是很乐意用挣来的军功去陪。 毕竟自己一家骨血,可不是这样轻易教人来回践踏的! 田夫人见次媳对长子的说辞毫无芥蒂,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又默默地擦了一把眼泪。 过了一会儿,她才招呼众人,“来,来……咱们吃饭!珍宝儿,婆婆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蛋皮饺子,你想不想吃啊?” 珍宝儿一直趴在母亲的怀里,听了祖母的话,也闻到了香喷喷的饭菜香气,不由得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一眼。 果见桌上摆了一盘子表皮煎成了金黄色的蛋皮饺子,小人儿顿时淌起了口水,还不住地舔嘴唇。 田夫人笑骂,“爱吃就从你娘身上下来,乖乖儿坐在你娘身边,自个儿吃!” 珍宝儿看了看母亲。 嫤娘给了女儿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人儿乖乖地松了手,被侍女抱了起来…… 跟着,婆子在嫤娘的身边加了个座儿,珍宝儿果然挨着母亲坐了,又用小碗接了个祖母挟过来的煎蛋饺。小人儿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眼,一会儿看看婆婆、一会儿看看娘娘的,最后大口大口地咬着鲜美好吃的蛋皮饺子来。 第六百三十六章将军归来(一) 田府,众人正共济一堂,用着晚饭。 待众人吃得差不多了,田夫人才愁道,“家里舒郎去了……眼下,你们郎主又马上就要回来。我就怕他那一关可不好过!哎,他一向看重儿孙,尤其当年舒郎才临世时,全靠着他一手张罗着,几乎将整个汴京城的郎中、大夫与太医都求了一遍,才堪堪留住了舒郎的性命……” 说着,田夫人便看了嫤娘一眼。 嫤娘便也想起了这两年……公爹在外头,其实为着大宋战败一事,也窝火了两年,若是回京得知了舒郎的死讯,恐怕…… 沉思片刻,她终是说道,“依儿媳之见,与其瞒着公爹,恐怕还会起反作用……这事儿可不能瞒着二郎,毕竟二郎懂些医术,到时候公爹知道此事的时候,二郎才能事先预备着……” 田夫人与田骏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照儿媳(弟妇)这么说,恐怕夫君(父亲)的景况也不怎么好?可夫君(父亲)明明打了胜仗回来……儿媳(弟妇)的言外之意,是夫君(父亲)因为收不回幽州,心思过重的缘故吗? 半晌,田骏点点头,说道,“此事,我会再传信给二郎。” 其实此事,二弟守吉应该已经知道了。 当然从一开始,田骏也没想着要瞒过自己的兄弟。但弟妇的话却提醒了他……没错,是得问问守吉,再暗地里送些必要的药材,教他随身带着。免得老父乍闻噩耗时,身边人也没个准备…… 当天夜里,田骏便歇在了府里。第二天,田夫人命人去山上将他的物件儿都搬了回来,而田骏则递了折子入宫,请销病假。 又过了几日,田骏入宫去,向官家坦承了……他与长清主郡主发生争执,一怒之下失了手,竟不慎伤了郡主一事说了。 不料,官家听了,却十分和蔼又轻描淡写地说道,“长清这孩子被惯坏了……不过,大郎也该再振夫纲,日后她若是还犯了什么错,大郎还要好好教导她才是。对了,你父亲与二郎何时能归京?” 田骏只扮作不知,低头默算了一阵了,抬头犹犹豫豫地说道,“打陈留往回走,恐怕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 官家挥手,打发宫侍去问兵部,田侍中何时能归……然后又拉着田骏说了一会儿舒郎的事,又说要追封田舒为七品武骑卫,赐衣冠宝物随葬。 田骏谢过、又婉拒…… 官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不多时,宫侍来报,说兵部传来的消息儿,田侍中后天就能抵京了! 田骏当然知道……父亲与弟弟要送十万百姓去陈留,行进速度当然是慢的。可将百姓送到了陈留之后,父亲的三军没了拖累,打陈留到京城,急行军的话,一日一夜就能赶到。就算父亲顾及着三军仪仗,走上三日也足够了! 这么算算,可不就是后天就能到? 就更别说二郎一直都与他保持着密切联系了。 当下,田骏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十分感激地谢过了官家,又将家下母亲担忧父亲会因为孙儿之死而经受不住的事儿说了。 官家思忖一番,对田骏说道,“……说到底,小儿郎的死,与长清不无关系,唉!只恨当年我耳根子浅,误把长清配给了你……如今,也算是我对不住你们田家,教折了一个好儿郎啊!罢罢罢,如此,不如由我亲自出城去迎你父亲,至少不会有人提前跟他嚼舌根子。” 田骏吃了一惊,连忙跪下,“皇上九五之尊,哪能出宫迎接臣子?这,这,这真是折煞我等,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办。横竖满朝文武,也只有田侍中当得起朕这一迎……”官家一锤定了音。 田骏只得谢了恩,出宫去了。 回到府里,他将这事儿告知了母亲与弟妇,她们都惊喜异常,连忙开始分头准备了起来。 ** 隔了一日,天还没亮,田府便闹腾了起来。 嫤娘按品大妆,穿起了诰命服饰,还让一双儿女、并叙郎也打扮一新,然后带着孩子们去了正院。 田夫人将养了半个月,仍有些显老态,但比起嫤娘初回京时的那副模样儿已是强了许多。只是,繁复的大礼服穿在她的身上,仍令她有些呼吸急促。 嫤娘有些担忧,连忙命人拿了些参片过来,先让婆母含了一片,然后将其他的参片收到了自己的荷包里收好了。 田夫人含着参片,又微微地喘了两口气,这才觉得好了好些。 嫤娘喊了叙郎过来,两人一旁一个,扶住了田夫人;又教铎郎牵了珍宝儿,一众人出了后院,来到了正门。 田骏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田夫人的宽大马车就停在一旁。 嫤娘扶了婆母上马车,自己也上了车,又抱了珍宝儿、喊了叙郎也一块儿上了车;跟着,田骏与铎郎便骑着马儿,一边一个地护住了田夫人的车架,在其他伴当们的陪护之下,朝着城外驶去。 田氏众人还算是起得早的。 出门时,天才蒙蒙亮,但整个汴京城都有些乱轰轰的,金吾卫已经开始清城,为官家出宫迎接大将军而做起了准备。 几乎大多数老百姓都想一睹大将军的威容,又听说官家要出城去迎,这汴京城里至少大半日都不能通行……于是,百姓们都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扛着长条凳、拿了装满馒头与水等的包袱,急匆匆地都往城门外赶。 另外有些心思活泛的小商贩也扛着扎满了糖串儿与糯米粑粑儿等小吃的稻草棒子,也匆匆朝城外跑去,而半大小娘子们则慌着去摘花儿草儿,还准备子不少帕子、香囊、荷包等等,大约是呆会子想法子投中自己看上的兵士哥哥……或有可能,就能成就一桩美姻缘呢! 金吾卫们开始清场,赶这些乱轰轰、到处跑来跑去的百姓们。 田骏已算得上是金吾卫的开山鼻祖了,众人连忙过来向他道喜、请安,田骏从挂在马脖下的小篓子里抓了一把铜钱来,扔向了远处…… 众人笑着去抢钱去了。 田骏笑着朝自家车队挥挥手,引着车队继续前行。 第六百三十七章将军归来(二) 这天色才只刚刚亮,城门上的大多数位置都已经被权贵们划地而占了。 ——众权贵们昨儿夜里就派出身强力壮的仆人,在城门上方彻夜占好了位置……免得今儿一早临时找不着空地。 田氏众人上了城墙,一些已经到了的权贵们纷纷避让开了,又大声地朝她们打招呼。 嫤娘看了看,见到了自家的姐妹婠娘、碧娘和茜娘几个,以及姨母王夫人、婶娘夏二夫人、夏三夫人等等……忍不住朝她们一笑。 待田骏张罗着让家下伴当们安好了座儿,田夫人也坐好了以后,不少亲戚、好友、邻居及老亲们纷纷过来给她问安。 婠娘、碧娘和茜娘几个也趁机挤了过来,拉了嫤娘去一旁说话。 这个说,“收到你的帖子了、晓得你初回京,家里事儿也多,咱们先不忙着聚,你也别往心里去,等你收拾妥当了以后咱们再好好聚聚……” 那个说,“就是,下个月初五,月仙也回京,云姐姐(李霸图之妻、李皇后之嫂)也回,到时候咱们可得好好聚一聚了……” 说话之间,突然有人指着城墙外头惊呼了起来,“看!快看!大将军带兵回来啦!” 众人连忙扶墙一看,果见远远的地平线上,一条长长、黑压压的细线儿已经隐约出现在天边了…… 城墙上顿时骚乱了起来! 不多时,服装鲜亮的金吾卫们排着队儿跑上了城门,开始维持秩序。 又过了一会儿,城里响起了宣锣的声音,以及金吾卫们骑着马儿巡城、开道、并且告诫众回避的声音。 众人一凛,知道官家的步撵大约也已经出发了。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浩浩荡荡的金吾卫骑着马儿,护着金顶步撵匆匆而至。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 官家从步撵里走了出来…… 不少权贵大臣们已经抢先一步下了城墙,去城墙边跪迎去了。 前头有大臣们带头,顷刻之间,权贵家的女眷们,百姓们均都朝着官家拜倒,口称,“吾皇万岁万万岁……” 官家朝众人挥挥手,让平了身,这才与那些大臣们一边说话,一边登上了城楼。 其实此时,田重进带着儿孙与三军将士们已抵达城外,随时候命了。 官家身边的宫侍得了恩准,这才朝身边的金吾卫使了个眼色,那人匆匆赶去报信儿……不多时,便有人持了小令旗,站在最高的瞭望塔上,朝着停在城外的大军打起了旗语。 不多时,城内众人便感受到了……从地面传来的轻微轰鸣声音。 嫤娘与田夫人是见惯了田氏父子练兵的场面,倒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大宋扬文抑武,在场的权贵们即使从武,也鲜少有真正领兵出征的将军,何况这田家一门,自镇守于南疆起,到征战北疆沙场时,便是赫赫有名的百胜将军! 如今能亲眼一看这百胜雄狮之军,怎不叫让人心情激荡? “啊!看清了看清了……你们快看!”有人尖叫。 人群顿时就像洒了水的油锅一般,瞬间沸腾了起来! 田家军所率领的南疆兵士,走在最前头的是步军,兵士的军服以黑色为主,他们的头上绑着白巾,臂间缠着红布条,步伐整齐,态度从容;并且在令官的指挥下,稳稳当当地朝前走去。 等大军慢慢地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几十余面大大小小的军旗一字排开,最大的一面,黑面旗上绣着双龙护旗,上有一个巨大的“宋”字;另两块次一等的军旗,则一面绣了“西”,一面绣了“帅”字。 显见得,这便是当初的西路元帅田重进的帅旗! 另有更次一等的彩旗,分别绣着“吉”,“傅”,“荆”等等……分列其左右,昭示着一众副将等,也将主帅等护在当中。 兵士们操着块状方阵齐齐前行,不时有骑了快马、手持令旗的传令官在方阵中来回奔走。 而步兵们则随着传令官手里的旗帜,不时改变着队列,还随着队列的变化齐齐发出使人震耳欲聋的成人怒吼声音! 城墙上的观众们齐齐发出了惊讶的赞叹声音。 要论旗帜鲜明、服装好看、兵士的高矮胖瘦……京中的金吾卫们简直完胜西路军。 反观之,西路军军服普通,看着也无甚出彩之处。可远远看看,庞大的方阵中,所有的兵士都极服从传令官的指挥,而且动作整齐统一,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个兵士有任何不和谐、不规范的动作! 再加上万人齐声怒吼的声音、以及兵士们齐齐踏步的整齐脚步声音…… 虽然隔得还算远,但兵士们那丝毫不愿退缩的勇往直前,以及滔天的肃杀之意…… ——这震憾的场面让在城墙上齐齐观望的众人们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眼窝子浅些的,已经开始抹起了眼泪;年轻小点儿的,已经心生向神,满眼艳羡;同为战将,却没能被指派出去、或是打了败仗归来的权贵们则心情复杂。他们不由得想起以往官家总说田重进不好学问、不事生产,却是个实打实的福将…… 可就凭着今天这西路军的军纪军容军貌,试问大宋还有哪支军队能做到……像现!在!这!样!!! 所以田重进,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福将! 打仗哪能只靠运气好,靠天吃饭? 一次运气好,或许侥幸能赢,可二次、三次、四次……也不可以次次都凭运气好,来当这个百胜将军! 可是,田重进这个“福将”,便是一生当中从未败北! 哪怕是这次二十余万大军北上抗辽,整个大宋全部全军覆没!可田重进却仍然凭一己之力,硬是撑住了大宋的最后一丝体面!歼杀辽军二万余人,保护十万百姓撤退……据说从定州撤回之间,还临时派兵又回攻了一次歧沟关,从辽人手里夺回无数粮草,这才暂时一缓这南撤路上数十万军民的口粮危机! 田重进哪是什么福将?他分明就是个实打实的实力战将! 城墙上一片寂静。 而田氏众人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诶,写得我自己热血沸腾……大约制服诱惑,古今有之。 第六百三十八章将军归来(三) 话说大军归来,众人都聚在城墙上扶墙而望,等着迎接北伐归来的大将军田重进。 只见巍巍城墙之下,步兵们操着整齐的动作,随着传令官手里的小旗,齐齐整整地变幻出各种阵形……惹得众人齐齐惊叹! 大军缓缓前进,数万兵士终于来到了距离城门的不远处。 这时,军中的传令官突然令旗一翻! 步兵阵突然一变,就地停了下来,变成了十人一组,持盾的兵士上前,将几面盾牌架了起来;持长矛的士兵将长矛高高对准了前方,弓箭手则虚拉开了弓弩…… 城墙上的人们一惊,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大将军的阵法啊! 众人立刻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别吵别吵!快看!”有人不满意地低呼了起来。 众人便又收敛起激荡的心情,开始屏息静观。 ——军中突然有人吹响起了沉闷又悠长的牛角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呢…… 突然!铁蹄声急速地响了起来!两支速度奇快的重甲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闪电一般就从大方阵的东西两边蹿了出来,那速度之快,简直让人无法预料! 只见一名身材雄壮高大的猛将穿着一身重甲策马冲在东路骑兵的最前面,那威武的重甲将他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包住,就连胯下的良驹的马头上也带着铜甲。而紧随在他身后的亲兵高举着一面“荆”字大旗,将大将荆嗣的名号点了出来。 跟着,西路骑兵队,也有一名着重甲的大将,率领着旗下的重甲兵横冲了出来,那大将的身后亦跟随着一名高举“傅”字大旗的亲兵,亦点出了老将傅思金的名号。 两支重甲骑兵交叉相错,又急速离开,那厚重沉闷的铁蹄声音得儿得儿,撞得人心里一紧一紧…… 然而,当两支雄壮威武的骑兵急速错开之后,一名长身玉立,着银甲、骑白马的青年将军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他率领着一支轻装骑兵,正缓缓地、气定神闲地朝墙门处徐行而来。 其实北辽失利,京中百姓本就有些惶恐不安。 但方才田重进麾下的步兵结阵,多多少少让围观的老百姓们稍稍有些心安——至少还有战神田大将军守护我等的安危啊!瞧这步兵结阵,很厉害的样子呢! 谁知后来又出来了两支重甲骑兵…… 谁都知道辽人善骑射!但是,这两支重甲骑兵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已经让大宋百姓们心神激荡了起来! ——啊!大将军麾下也有重甲骑兵!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怕辽人呢? 此时,那两纵重甲骑兵一晃而过以后,那出现在众人面前长身玉立、态度从容的青年将军,却了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而嫤娘一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顿时激动了起来! ——那是她的夫君,田骁! 被她抱在怀里的珍宝儿已经大声呼喊了起来,“爹爹!爹爹……” 城墙上的众人……突然就同时爆发出了极其热烈的欢呼声音! “大将军旗开得胜……回来啦!” “我军威武!” “常胜将军田重进!” 这时,列于骑兵最前列的田骁突然朝着城墙上的众人举起了手…… 也不知为什么,众人却异口同声地停了下来,场面一下子就安静得到了极点。 田骁的腰杆始终是笔挺的,他策马略微侧身,然后朝身后的骑兵做了个手势。 ——众骑兵立刻动作整齐地控制着马儿齐齐退到了一旁…… 无数铠甲鲜亮的仪将、牙将、裨将、千夫长、百夫长等等均骑在马上,将一个穿着半臂软甲、身材雄壮高大、形貌居伟的大将军簇拥在其中。 而那人虽然因为隔得远,也看不清面容,但此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了一股子不怒自威之仪、冷峻肃杀之意…… 只见他率领众人骑着马儿缓步走到了城墙前,抬头定定一看。 田重进不慌不忙地下子马,肃手立于一旁。 主帅下了马,众将众骑兵等也都动作整齐地下了马,人人肃手而立。 田重进双手抱拳,先是冲着城墙上的官家郎声说道,“臣,田重进奉旨北征,幸不辱命,得胜归来!” 饶是他发须皆白,年过半百,又隔得这样远……但却声若洪钟,不但官家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城墙上的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那一句,田重进又双膝跪下,朝着城墙上的官家大声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田重进这个主帅一跪,跟在他身后的五万大军皆齐齐下跪,并且齐声吼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兵将们的声音齐齐怒吼着,莫名就给了城内所有老百姓们一个安心的保证似的…… 所有的百姓们,包括在城墙上观看的权贵们,突然都受了感染,纷纷朝着官家所在的方位拜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城外的兵士们,城内的百姓们齐声呐喊,倒是把官家给激得两眼通红。 隔了好一会儿,官家才点点头,“诸位平身……田将军平身。” 呐喊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军儿郎也跟着主帅站起身。 官家吩咐左右,“……朕要下去亲迎将军入城。”说着,官家便带了宫侍与金吾卫们下去。 嫤娘抱了珍宝儿,扒着城墙往下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似乎看到二郎朝着她和女儿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 “爹爹!爹爹!”珍宝儿兴奋地冲着父亲的身影挥了挥手。 奈何此时,田骁已经跟到了父亲田重进的身边,陪着父亲一路步行到了城门处,大约是去迎接官家去了。 珍宝儿一直探着头往城墙下边看,直到看不见爹爹的身影了,这才撅着小嘴儿问娘娘,“娘娘,爹爹看到珍宝儿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嫤娘笑盈盈地说道。 珍宝儿有些犹豫,“可是,老安人说珍宝儿已经是大姑娘了,爹爹隔了这许久没见着珍宝儿……会不会认不出了?” “不会的!”嫤娘吻了吻女儿的面庞,“……咱们和婆婆、哥哥们一起回了好不好?夜里你祖翁、爹爹,还有大哥哥、二哥哥他们就能回来了……” 珍宝儿点头,“珍宝儿包饺子给爹爹吃!也包饺子给祖翁吃!” 第六百三十九章将军归来(四) 官家带着侍从下了城墙。 待行至城门处时,田重进已经领着众将上前跪迎,并口称万岁…… 君臣相见,竟激动得一时无言。 对于官家来说,二十万大军北伐,除了西路后补军田重进以外,另外三路主力军几乎全军覆没……这是何等的痛中之痛、奇耻大辱! 所以说,田重进的百战百胜,还能勉强为北伐之战冠上个勉强的胜战之名。 对田重进来说,则是满心的委屈—— 他终其一生,耗费了大量心血在南疆练兵,一为妻儿挣回军功、光宗耀祖;二为厉兵秣马、收复河山。出征时,更是豪情壮志、信心百倍,满以为家乡收复在望,没想到…… “将军请起。”官家虚扶了田重进一把。 然而田重进却仍单膝跪在地上,身形稳稳。 “皇上啊……”这声皇上一喊出口,田重进是满嘴的苦涩,更有满腹的辛酸……发须皆白的老将瞬间红了眼眶! 而官家岂会不知老将军的委屈? 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的…… 官家忍不住也红了眼眶。 田骁适时上前,扶起了老父。田重进顿悟,抹了把眼泪,就势站了起来。 “卿为家国而战,实在辛苦。走走走,卿家先去兵部缴了虎符与帅印,朕先带着夫人与少夫人等回宫去……咱们好好喝上一杯!” 田重进虎目蕴泪,低应了一声是,抹着眼泪被儿子田骁给扶到了一旁。 当下,官家先行一步上了御辇,金吾卫们则在前头开道前行。 田重进吩咐家将们先将十万大军引至城西军营处去安顿,然后又领了荆嗣、谭先美、傅思金、田骁等人,骑了大马,带着三五亲卫,跟在御辇之后,浩浩荡荡地朝皇宫而去。 而田骏则护着母亲田夫人、弟妇夏氏、并几个小的,也远远地跟在了大队伍的后头。 队伍所过之处,万千百姓拥候在路边与屋顶上,人们一边尖声呼叫着,一手纷纷将手里拿着的帕子、荷包、香囊、鲜花等物,抛向这支英雄之师。 众将虽在入城之前就被主帅敲打过,不得恣意妄为,但此时听到百姓们为自己欢呼雀跃,众人仍是止不住的高兴,不少人都咧开了腮帮子,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渐渐的,队伍靠近了皇宫的范围,百姓们被金吾卫们拦在了俗称“皇家道”的太正大街上,车马队里的众人这才觉得安静了好些。 官家的御辇直接入了宫。 田重进则领着众将要先去兵部报道。 他先让众人等着,带了儿子田骁与长孙、次孙等,先策马来到了老妻田夫人的车架前。 “馨宁。”田重进轻唤了一声老妻的闺名。 田夫人立时掀开了车窗帘子,露出了一张精心上了妆的脸。她望着自己英雄的夫君中,满心自豪,亦完全不想掩饰心中的欢喜,只是…… 田夫人眼眶微红,唇儿也有些微微地颤抖。 老将军凝视着日思夜想的妻子的脸,也只是微微的笑。 不知为什么,满腹的话儿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夫妻俩凝视着对方,你无言、我无语……却又似乎,一切皆在不言中。 半晌,田重进才低声说道,“馨宁,我先领着他们去兵部缴了虎符与令印,你先去宫里等着我……” 田夫人咬着唇儿点点头。 田重进策马正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家里人都出来了,哪个照看舒郎?” 跟在老父身后的田骁,与伴在母亲车架旁的田骏兄弟俩顿时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放心,妥当着呢!”田夫人面不改色地说道。 闻言,田重进微笑点头,“我给舒郎削了把木剑,回头拿给他,想来……他定然欢喜。”说完,他便策马离开了。 田骁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叹了一口气,策马去追父亲。 田夫人呆了半晌,突然以手掩面,“唔唔”地失声痛哭…… 而田骏也双眼微红,两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浑身都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嫤娘抱着珍宝儿,牵着叙郎,跟在婆母田夫人的身后进了宫。 田铎已是少年郎君,无召不能入后宫,便跟着伯父田骏先去了金吾卫轮值房处等候召见。 李皇后、朱淑妃等人已经候在了御花园里。见了田氏女眷,连忙吩咐宫人请了她们上来,一阵亲热的聊天。 李皇后本就与嫤娘相厚,二人又多年未见,这宾主之间聊得十分融洽。 不多时,便有宫人来传官家旨意,说田将军已经领了人去了前殿,那边官家已经开了席;这边也请皇后开席,好生招待田夫人与少夫人等。 嫤娘连忙领着女儿、侄儿,跟着婆母先向天子所在的正东方位叩首谢恩,然后又转头向李皇后谢恩……哪怕李皇后再三让她们免礼、平身,但田氏婆媳还是按足了规矩,认认真真地行了礼。 行完礼,众人分宾主坐下。 皇后虽然身份尊贵,却一来年纪与嫤娘相当,二来两人私交甚密,不由得聊得开心了些;而朱淑妃是官家身边的老人儿,与田夫人又有几分旧……当下,宾主之间且言且饮,气氛倒也融洽。 酒过三巡,宾主之间已经酒足饭饱,李皇后便命人撤去了席面,重新上了香茶与果子,众人继续聊天。 过了一会子,又有宫人来报,“前头的筵席差不多了,众将军已经离了宫,只剩下田老将军等,官家请娘娘领着田夫人与少夫人一同过去。” 其实今日田重进初回汴京,赏赐与庆功宴是另行择日的。 今儿只是官家赏的私宴,是为了表示对田家人的亲厚而设。 当然,众人都知道……这其实也是官家在想法子,希望将舒郎已经离世的消息,委婉地告诉田重进。 当下,李皇后便领着众人朝前殿而去。 嫤娘有些不安。 可这一天,早要来、迟也要来,倒不如趁着今天,众人都在宫中,有官家做主,又有众太医在旁……便将这噩耗,报与公爹知晓罢! 第六百四十章将军归来(五) 田府女眷们在李皇后的带领下,去了前殿。 看得出来,前殿也刚刚才被宫人们收拾过。虽然大殿之中看起来布置得整洁体面,但空气中却仍然还残留着酒肉的香气。 田夫人带了嫤娘、叙郎与珍宝儿,跟着李皇后先朝官家行礼、问安;跟着,田重进又连忙引着家下儿郎们,朝着李皇后行礼、跪拜。 礼仪毕,官家又给田氏女眷赐了座,君臣之间语笑宴宴。 半晌,李皇后得了官家的暗示,这才笑道,“陛下高兴,可也得顾着田家的将军们,这才刚刚回来呢,该早些放了他们家去,好生休养才是。” 官家抚须点头。 田重进连忙起身谢恩,“……多谢娘娘体恤。” ——家中人儿齐齐聚在宫里,这两年老妻有些显老,但精神总还算是不错,小孙女儿高了好些,也出落得漂亮可爱……唯有他那疾病缠身的小孙子舒郎,也不知道这两年他怎么样了,身子骨可曾强健了些?或是高壮了些? 因此,田重进有些着急了。 “不忙不忙……”官家笑了起来,顿了一顿,又道,“……卿家一家今日来得齐整,就是朕见了,心里头也快活啊。既然来了,卿家又立了大功,怎能空手回去?来人,看赏!” 立刻有宫侍应了一声,唱喏了起来,“皇上有赏,众卿谢恩!” 田重进连忙领着家下老妻、儿子们、儿媳妇、孙子孙女儿们都跪了下来。 一个腆着肚子的胖宫侍,捧着礼单、开始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起了赏赐。很显然,这些赏赐应该是官家一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的。 什么绫罗绸缎、骏马宝剑、金玉首饰、胭脂水粉、贡米贡油、茶叶吃食……等等,简直应有尽有!甚至连叙郎与珍宝儿也都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单独赏赐——叙郎得了一匹良种小马、一副特制的小号精铁弓弩;珍宝儿也得了几套宫衣、并一些金玉制成的小玩具之类的。 只是,田重进却皱起了眉头。 挣得战功封妻荫子,这固然是让他喜闻乐见的。 但为什么,那胖宫侍都已经念完了赏赐单子,而且都已经把念完的礼单子交与了旁边的另一个宫侍,却始终不见属于舒郎的赏赐? ——明明连珍宝儿也有赏赐的,怎么单单落下了舒郎的? 田重进皱起了眉头。 这当臣子的,向皇上开口讨要赏赐,本不应该。但是…… 老将军还是决定要为自己的小孙子讨个公道!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呢,那胖宫侍又接过了另一个黄门宫侍递过来的圣旨,唱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怎么突然来了圣旨? 田重进不及细想,只得又领着家人跪拜了下去。 这一次,当胖宫侍念完了圣旨之后,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田重进呆呆地跪在雕了花的青石地板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什么意思?为何叙郎得的赏刚,是小驹与弓弩,珍宝儿得的赏赐,是宫衣与小玩具……舒郎的赏赐,却是宫职? 而且还是…… 七品官衔的三等骁勇金吾卫? 田重进呆若木鸡。 他似乎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官家抚额。 长叹了一口气,官家带着李皇后从那上座走了下来,慢慢行到了田重进的跟前。 田重进仍跪在地上,却愣愣的,缓缓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瞪着官家,一双眼珠子几乎就要跌出眼眶了。 “皇,皇上……” 田重进颤声喊了一句。 身后传来了老妻死命隐忍,却又根本无法忍得住的虚弱抽泣声音…… 田重进顿时面如金纸。 官家面色为难,却突然朝田重进作了一个揖。 李皇后立即率领朱淑妃、宫女儿、宫侍们一同跪在了官家的脚边。 “老卿家,是朕……对不起你啊!你在前线为国为家、洒血流汗,可朕的侄女儿却,却……诶,竟教舒郎……折在了长清的手里!”官家面有愧色,又朝着田重进作了一揖,道,“这都怪朕当初心软,为大郎应下了这门婚事,如今……” “噗……” 官家一语未了,直挺挺跪立于他面前的田重进便喷出了一口血雾! “夫君!”田夫人哭着大喊了一声。 “爹!” “父亲……” “公爹请节思……” “祖翁!” 众人急呼了起来。 田氏兄弟急急冲了上去,田骏扶住了老父软下来的身子,田骁则快速地拿出一粒丸药,捏开了父亲的牙关,将那丸药塞进了父亲嘴里,又大吼了一声“拿温水来”…… 一个反应敏捷的小宫侍立刻捧了个银壶过来,田骁将那壶嘴儿对准了父亲的嘴,缓缓灌了些温水进去,然后让兄长替父亲解了铠甲与头盔,先是替父亲按了一会儿的胸口,然后又将父亲平放在地板上 而那边,田夫人见夫君吐了血,一是着急心疼,二是……当初舒郎被长清吓成那样,无论田夫人怎么尽全力挽留、救治,可到了最后,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可怜的孙儿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一天地失去生命…… 还有什么是比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渐渐死去却束手无策更痛苦? 当下,一直强忍悲痛的田夫人也昏死了过去! 嫤娘急了,抱着婆母便向李皇后求救…… 李皇后立时吩咐一直候在大殿旁的太医们出来了,众人又极力抢救田夫人。 霎时间,大殿之上乱哄哄的! 太医喝斥小医侍的声音,朱淑妃指挥宫女们赶紧去偏殿收拾屋子,以让田老将军与田夫人暂时休息的声音,珍宝儿与叙郎大哭的声音,嫤娘安慰孩子们的声音…… 这一刻,官家几乎悔得肠子都青了! 田重进一家是何等的忠君?他当初简直就是被猪油蒙了心,这才会同意长清与田大郎的婚事!结果坑了田大郎一辈子不说,还把田卿的小孙子给害死了…… 他恨恨地磨了磨牙,两手攥成了拳头。 #####小天使们,本文即将完结,接档新文《重生七零末之军嫂幸福指南》已开,书荒时可看看。点击本文封面,拉到最下方即可见“作者的其他作品”就可以看到。谢谢亲爱的小天使们,爱你们么么哒~ 第六百四十一章将军归来(六) 田重进夫妻俩被李皇后给暂时安置在了宫里。 田骏留在宫中侍奉父母,田骏则奉旨,先带了妻子、侄儿与儿女们回了田府。 嫤娘不得已,派了人去夏府,将母亲夏大夫人请了过来,又将府中家务事与孩子们都托付给了母亲照看…… 跟着,她又与田骁复入了宫。 田重进本就忧思郁结,再加上受此打击,十分的不好……因此田氏兄弟轮流守在父亲榻前,一刻也不离开。嫤娘则守在婆母跟前,也是时刻不得合眼。 第二日,田夫人总算醒了。 她一见着嫤娘,便急问,“你公爹如何?” 嫤娘不敢答。 ——先前她也去隔壁屋子里看了看,知道公爹一直没醒,而且二郎与太医们的表情都比较凝重。她虽然追问了二郎几句,可连二郎也不敢肯定公爹什么时候会醒。 可见得,这一次公爹是真伤了心。 是啊! 男儿在外拼博,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封妻荫子。更何况当初舒郎出世时,弱得像只猫崽儿似的,若不是公爹四处奔走求医求药,舒郎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可以说,田家这么多儿郎之中,大约公爹在舒郎的身上,花费的心血是最多的。 舒郎之死,对公爹的打击当然很大! 见儿媳久久不答,田夫人哭了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公爹!当初是我信誓旦旦地让他把舒郎交给我,他只管去战幽州……可是,想不到……他没能拿下幽州,我,也没能照顾好舒郎……” 嫤娘默默地淌起了眼泪。 半晌,嫤娘收拾好心情,柔声劝了婆母,先是服了汤药,又吃了些热粥,才又服侍着婆母睡下来。 她去了隔壁,把田骁叫了出来。 “公爹还没醒?”嫤娘担忧地问道。 田骁面上忧色更重,“爹年纪大了,这次出征……诶,他伤的是心,不是身啊!可这药石,却只能医病,这心病只能用心药医……再加上舒郎的事,我看情况不妙!” 嫤娘被吓了一跳! “那会怎么样?”她急忙追问道。 田骁摇头,“毕竟年纪大了,要再恢复到以前……万万不能了,这次救了回来,或者以后都只能静养了。” 嫤娘心里一阵难过。 她闭了闭眼,浓烈的酸楚之意顿时翻涌上心头,眼泪吧嗒吧嗒,忍不住地往下淌。 “无论如何,也总得先让公爹醒过来……”她哽咽着说道,“……婆母与公爹鹣鲽情深,要不,你试着在公爹耳边说上几句,问他婆母怎么办……想来倒能刺激一下公爹,说不定就醒了呢?” 田骁点点头。 嫤娘回了隔壁婆母的屋子里。 趁着婆母服了药,正昏昏沉沉地躺着;嫤娘也抓紧时间,趴在婆母的床榻上,浅浅地眯了一觉。只是,才睡了不久,她就被个宫人唤醒了。说田少将军在外头,请少夫人出去一趟。 嫤娘连忙出去了。 田骁一脸喜色,见了她,连忙说道,“还是你的法子好使,我和大哥轮番在爹的耳边念叨,果然爹便醒了……方才我已让他服了汤药,这会子才将将睡着。” 嫤娘听了,也十分欢喜,随口问了句,“你们跟公爹怎么说的?” “……也没说什么,就说爹您只是听到了舒郎的死讯,便这样难受;可娘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舒郎逝去……如今您这副样子,可是在埋怨娘没有照顾好舒郎?”说着,田骁笑道,“多念了几遍,爹果然醒了……” 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嫤娘心知,为了唤醒公爹,二郎他定然不会只是多念了几句话这样简单。 “放心,舒郎是爹的心头爱,可娘却是他的命……这回醒了,爹就不会有事。到时候娘问起爹的时候,你只管拣了好的来说,明白?”田骁低声交代道。 嫤娘认真点了点头。 田骁看了看她的面色,又心疼地说道,“这些天,可苦了你了,趁娘睡着的时候,你也眯一会儿。” “我省得,你好生照看公爹。”她亦认真交代他。 夜里田夫人醒来,嫤娘连忙将公爹已经清醒的消息儿说了。田夫人怔了半晌,突然就咬着帕子小小声哭了起来。 嫤娘劝慰了婆母许久,又哄着她用了些稀粥,再服下汤药;还吩咐了宫女们捧了热水和干净帕子过来,亲自服侍婆母擦身更衣,最后才又安抚着婆母睡下了…… 过了几天,田重进与田夫人的病情慢慢好转,老夫妻这才见了一面。 众儿孙都避了开去,只知道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很快,田重进夫妇的情绪便恢复了正常,又养了几日,田重进才正式向官家提出要回家里去。官家苦留了两日,最终田氏众人还是谢了恩,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回到了自己府上。 此时田府里里外外都已经被夏大夫人打理得妥妥当当…… 接下来,夏大夫人又和田夫人聊了大半天,安抚了老亲家、也是老闺蜜一番,这才又跟着女儿女婿,回了她们的院子。 一回到院子里,嫤娘就吃了一惊。 她那小小的女儿珍宝儿,竟然像样像样儿地指挥着仆妇侍女们,有条不紊地给父母准备了热水沐浴洗漱、还准备了香茗暖胃暖手,而且还备下了父母爱吃的食物…… 再看看,院子里草木葱翠,屋子里窗明几净……嫤娘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居然是她那六岁还不到的小女儿一手安排的! 珍宝儿安排好了,又跑过来凑在母亲怀里撒娇,“娘娘,珍宝儿安排得可还好?” 嫤娘默默点头,眼圈儿红红的。 “那就好,珍宝儿大了,会管家了呢!娘娘,以后珍宝儿多帮着您和老安人做事,你们可要一直好好儿的!等珍宝儿再大一些,还能帮着娘娘和老安人做更多的事儿!”珍宝儿自豪地说道。 嫤娘俯下身子,把粉团儿似的小女儿抱了起来,然后用唇儿轻轻地啄了啄女儿稚嫩的脸;田骁也笑着从她怀里接过了女儿,学着妻子的模样儿,也嘴唇轻轻地啄了啄女儿的脸。 方才还很温驯的珍宝儿立时不依了。 “爹爹剃了胡子去!扎得珍宝儿不舒服呢!”说着,小人儿还捂着脸、撅着小嘴儿,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 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封赏 田重进夫妇将养了好些天,这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如今田重进称病在府里养着,田骏已经回宫里任金吾卫首领去了,田骁是边将,在京中无实职,如今只能每日去兵部应个卯…… 嫤娘则每日里呆在府中处理各项事务。 ——府中堆积的事务太多,而且婆母又病了许久,嫤娘不得不花费大量的心血,再次一点一点地将囤积已久的事务一一处理清爽 与此同时,她又故意将府里的家务事交与女儿珍宝儿来处理。 让嫤娘感到吃惊的是,小女珍宝儿的聪慧,远远超过了她所预料的程度。 ——小人儿的记性非常好,还善于观察;不但头脑灵活、而且反应还快。 府里哪个婢女本家姓什么、家里有几口人,性格脾气怎么样……珍宝儿都记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亲戚家的谁谁谁,喜好如何、品性怎样,珍宝儿也同样,知道得明明白白。 就是除去熟识的家人、奴仆与亲戚,就算遇上了不认识的陌生人……但只要对方说上几句话以后,珍宝儿总能得到人家的好感。且珍宝儿还会察颜观色。气氛不好,她会扮委屈故意来哄;气氛好,她会撒娇弄痴;有人欺负她,她还会不动声色地回击……总之是一点亏也不肯吃的! 嫤娘不由得微微叹息。 ——自己亲生的这一双儿女,脾性与脑瓜子怎么就像足了他们父亲十足十?都是一水儿的外表生得极好、瞧着都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无害模样儿,实则既聪明又好强,气性小还都带着些腹里黑,明里暗里一点亏也不肯吃的…… 这并不是说,嫤娘觉得夫君与儿女们既聪明、又厉害有什么不妥。只是,性子秉正的嫤娘总觉得,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吃亏便是享福”,落在丈夫儿女身上,怎么就跟笑话似的…… 而最近,嫤娘也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感叹太多。 她先是耗费了大量精力来管理府中事务,又要为婆母侍疾,脚不沾地的忙了个把月,府里诸事终于忙得妥当了…… 宫里封赏的旨意,也到了。 这一日,嫤娘教府中奴仆将府里好生收拾了一番,先是打发人去交代孩子们,好生更衣打扮,跟着,她自己按品大妆了起来,最后又去侍候婆母也换上了诰命大礼服。 公爹田重进大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圈,田夫人心疼丈夫,不许他再穿厚重的武将铠甲,只让他穿了件绣了补子的官服,在外头套了件半臂软甲。 田骏田骁兄弟俩去了府门口迎候前来颁旨的礼尚太监与礼部官员,这吉时一到,前来嘉奖的礼尚太监与礼部官员们果然带着浩浩荡荡、押着各色赏赐与礼物的队伍,来到了田府。 田氏众人在家主田重进的带领下,跪地听旨。 两个黄门监捧着七尺长的黄绫圣旨,将圣旨完全展开,然后传旨礼官双手结了礼扣诀,朗声念起了圣旨上的内容…… 可嫤娘只听了一半,整个人都呆了! 公爹田重进战功奇伟,被封为一等忠勇定国公,加封太子少保,食邑一千户;长子田骏直接被封为定国公世子,享食邑八百户,这倒也罢了…… 为何身为家中次子的田骁,居然也被封为三品开国镇南候,加封天武卫都指挥使,享食邑五百户! 嫤娘惊得瞪圆了眼睛! 自本朝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一向抑武扬文。武将极难升迁……十余年前,田骁为迎娶她,拼死攒下战功升至六品武官时,那时的田骁都震惊了整个汴京!竟有二十多岁出头的六品武官! 可现在…… 田骁今年也才三十有七,居然已经升至正三品武官,还被封了爵位? 而最最让人感到震惊的,还是田氏一门父子仨,居然人人都享有食邑?这可是,只有皇族才享有的待遇啊! 还没等嫤娘回过神来,那礼官继续念起了圣旨。 ——田氏长房长孙田殷被封为正六品骁骑卫,次孙田叡则被封为从六品飞骑卫,田骁长子田铎被封为正七品云骑卫、兼镇南候世子,而田重进那不幸夭折了的幼孙田舒则被追封为从七品的武骑尉…… 相对应的,田重进之妻,田骏之亡妻、田骁之妻,亦都随夫升了诰命品阶。田夫人成了一品国公夫人,田骏亡妻袁氏被追封为二品世子夫人,田骁之妻夏氏被加封为三品候夫人…… 而府中田叙与小女珍宝儿因年幼,官家虽无旨意上的嘉奖;但后宫李皇后、朱淑妃等人却打点了丰厚的赏赐,毫不吝啬的 这边礼官已经吟诵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那圣旨与礼单一一念完;可外头运送礼品的车队,络绎不绝地朝着田府行进,前头的车队已经入了府,可后头的车队却还排着长长的队儿,据说龙尾处才出了宫门…… 这是何等荣耀! 那礼官终于念完了洋洋洒洒的超长圣旨,跪地听宣的田家人早就已经跪得双膝发麻…… 田氏兄弟二人极有默契,田骏起身,去打点礼官与尚礼监宫侍们了;田骁则过来扶起了老父、母亲与妻子。 “对不住你,先前答应你的一品夫人没给捞到手,到底还差了些。”田骁摸摸后脑勺,有些赧然。 嫤娘白了他一眼,掩嘴轻笑,“……还有一辈子这么长呢,我只等着!” 那边,铎郎把自家小妹妹也抱了起来,笑眯眯地替妹妹揉着膝盖。 珍宝儿趴在哥哥身上,兴奋地问道,“哥哥,官家封你做世子,还封你为云骑卫……这两个官儿一般大么?” 顿了顿,小人儿又有些委屈,“我和四哥都没当上官……” 她那几个哥哥们都笑了起来。 “珍宝儿,哥哥们都是官,以后咱们可以在汴京横着走了。”叙郎认真说道。 珍宝儿想了想,奇道,“横着走?” 接下来,小人儿踢了踢小短腿儿,示意哥哥铎郎把她放下地。 铎郎如她所愿,将小人儿放了下来。 珍宝儿将两只小手儿做了剪刀样,然后学着螃蟹的模样儿,横着走了几步,还一边走,两只小手儿做成的剪刀模样儿一剪一剪的…… “哥哥,咱们以后是要这样走么?”珍宝儿娇滴滴地问道。 众儿郎哄堂大笑! “是是是!以后咱们都这么走!” “来来来,咱们跟在珍宝儿的身后,由小到大,排着走……” “叙郎你同边了!瞧瞧珍宝儿……” “咦,大哥,你也来啊!” 田氏儿郎们宠着小妹妹,由着她胡闹,而且还由珍宝儿带队,四五只笨拙的“大螃蟹”顿时在府里横冲直撞了起来! 那边田重进与田夫人,并田骁与嫤娘几个,看着孩子们又叫又笑地胡闹着,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第六百四十三章锦绣玉堂春(一) 官家封赏了田重进与其子其孙之后,第二日,田府众人又分男女宾,入宫分别向官家与李皇后谢恩。 官家与李皇后又设宴招待。 女宾这边,李皇后在席间将官家欲为田老将军摆个庆功宴的事儿说与田夫人与嫤娘听。 ——其实田府中人很清楚,此次北伐失利,不但朝中大臣们人人自危,民间更是对辽人心生恐惧。官家少不得要用田家来诏告天下,本朝也有可御强敌的雄兵悍将。 而田家也很愿意配合官家。 毕竟田家男儿常年征战在外。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当下,田夫人便笑吟吟地应下,又谢过了李皇后。 从宫里回来,田夫人吩咐嫤娘去捧了老黄历出来,婆媳俩翻着老黄历查看了一番,最后定下了两个日子。 一是田家父子升迁,这打了胜仗回来,又加了官进了爵,势必是要请客吃酒的。只是,不好太过于高调……这老黄历翻了又翻,最后田夫人定下了,就拿给珍宝儿做六岁生日为借口,宴请各方老亲与宾客好了。 嫤娘自然不同意。 小娘子才满六岁,就做这样大的生日,到时候满朝的文武大臣们都来家里给个小小人儿做寿?这岂不是折女儿的福份? 田夫人笑盈盈的,也跟不儿媳争,又指着老黄历上的另外一个日子说道,“你瞧瞧这一天,日子倒也合适,不若就送了舒郎上山去吧!总要让他入土为安才是。” 婆母转而提及舒郎,嫤娘不好再纠结珍宝儿的事,便又与婆母说起了舒郎的事。 舒郎是个夭儿,放在其他的大家族里,这夭折了的孩子是不能进祖墓、连牌位也不能供在祠堂里的。也就是田家太重视子嗣了……才会张罗着让个未成年就夭折了的孩子的骨灰,先入祠堂、再迁祖墓。 如今要替舒郎迁葬…… 他小小年纪便夭折了,这葬礼是不好大办的。且况当时舒郎得了百日咳,继而转为肺痨,这才没了的。不得已,田夫人将他那小小的尸身给火化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官家赏赐下来的、特制成儿童身段大小的那套七品云骑卫的服饰并刀饰、官印等,与他的骨灰一同葬下去。 婆媳二人商议了一番细节,嫤娘便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再去给婆母请安时,便知道公爹亦首肯了这第一,借着珍宝儿的生日,办一场筵席的事儿。老亲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好,若是嫤娘害怕孩子折了福,田夫人便进宫里去……想来李皇后是请不来的,但最近官家与李皇后都要捧田家,所以请朱淑妃出宫来田家坐坐,大约是可行的。 有朱淑妃护着珍宝儿在,哪个敢乱嚼舌根子? 嫤娘只得听从了婆母的安排。 这第二件事,便是送舒郎的灵柩上山一事 家主田重进也同意了昨儿婆媳俩的讨论。 于是,嫤娘便急命人写了白纸帖子去诸位老亲家中,将此事说明,并随着帖子,用食盒各装了一块新鲜磨好的豆腐附上。 ——送豆腐上门意昧着“我家做白事,但不需要贵府上门”的意思。写帖子也是为了说明舒郎是个夭折儿,所以请诸位老亲知道这回事儿就好,田府不治丧,不必来吊唁,以免折了小人儿在天之灵的福份,下辈子投生不了好人家。 很快,收到了白帖子的老亲们,不但家家户户都收下了豆腐,且人人都有回礼。 晓得是田府夭折了一个小儿郎,这白事不宜大办,所以众人的回礼要么就是一套新衣裳、一双新鞋子等等;关系好一点儿的,则送个金项圈儿、小玉刀、小玉马等小物件儿什么的…… 嫤娘收了这些东西,再添上自家为舒郎准备的殉葬物,以及官家赏赐的那些云骑卫的行头,舒郎的随葬之物,也颇显得多而华贵。 到了这一日,田氏阖府出动,男丁们骑着马儿,女眷们则坐着马车,齐齐去了城郊高山之上的田氏墓园里。 将存放着舒郎骨灰与一众随葬之物的棺木下了葬,田骏在幼子的墓前徘徊许久,又蹲在袁氏的墓前,仔细抚摩着袁氏的墓碑……久久一言不发。 田家众人都有些伤感。 田重进害怕老妻难过,田夫人担心夫君心里不好受……大房的孩子们担心父亲伤心,珍宝儿察言观色,便嚷着要早些回去。不料,小人儿的话,却正是让大人们求之不得的…… 当下,家主先带着众儿孙,祭拜了一番墓园里的老祖宗;孩子们又替袁氏的坟茔除了草,也祭拜了,这才一块儿下了山。 墓园路远,待田府中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天都已经擦了黑。 铎郎带了叙郎过去问田夫人,“婆婆,这么晚了,不如咱们在外头用了晚饭再回吧!我姨父家的静湖寺已经离这儿不远了,咱们去看荷花赏月?” 这是多大的事儿! 田夫人笑道,“成啊!你们哪一个先骑了快马过去,订个院子吧!” 铎郎急忙带着叙郎骑了快马去前头。 嫤娘的马车落在后头,她抱着珍宝儿,娘俩儿在马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时才知道,家里人说今晚上在静湖寺用晚饭。 不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府里去给众人张罗晚饭,还能吃现成的……嫤娘自然求之不得。 等田府车队到了静湖寺,夏茜娘与蒋大郎两口子已经得了信儿,早早候在了外头。 茜娘与嫤娘姐妹相见,又上前向田夫人问安,一大帮子的人,热热闹闹地往静湖寺里头走。 年纪最小的珍宝儿听叙郎说起,静湖寺里有白日开得极热闹、晚上还会收成花苞儿的睡莲……两个小人儿兴奋得要命,手拉着手儿就朝着静湖寺里冲! 此时天色已晚,湖面上黑乎乎的,虽然湖边挂起了红灯笼,可到底视线不如白日。 静湖寺里的侍女们候在一边,见珍宝儿与叙郎竟朝着湖边跑去,不由得吓了一跳,一边嚷道,“小娘子!小郎君……请止步,那儿可是湖,不能再往前了……”,一边急急地追了过去! 只是,似乎侍女们的示警晚了些…… 珍宝儿与叙郎齐齐惊呼了起来! 第六百四十四章锦绣玉堂春(二) 茜娘与嫤娘、田夫人正凑在一处说话,猛然间听到了侍女们惊慌失措的叫喊,转头一看,见是叙郎与珍宝儿两个出了事,不由得大惊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 家下几个儿郎已经如离弦之箭箭一般,朝着弟弟妹妹们疾冲了过去! “啊!” 有人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声。 嫤娘与田夫人、并茜娘几个气喘吁吁地赶了过去…… ——还好,孩子们并没有落水。 可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美貌小娘子,怀里正紧紧地抱着珍宝儿,而田殷此时正将地美貌小娘子与珍宝儿牢牢地护在怀里。 而那一边,铎郎也正好抓住了叙郎,并且将叙郎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众人都愣住了。 嫤娘更是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那个……抱着珍宝儿,却又被殷郎给护在怀里的、穿着华贵衫子的漂亮小娘子。 殷郎似乎也呆住了,只知道怔怔地盯着那个小娘子,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的。 倒是珍宝儿…… 小人儿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两粒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那位好看的小姐姐,一会儿又看看自家傻成了呆头鹅的大哥哥。 “哥哥!珍宝儿害怕!”小人儿犹犹豫豫地朝着田殷伸出了手。 众人如梦如醒! 田殷猛然松开了久久搅住那小娘子纤腰的手,然后手忙脚乱的接过了珍宝儿。 那小娘子被羞得垂下了头。 茜娘朝嫤娘使了个眼神,快速且低声说道,“……这是大相公李昉家的长房嫡孙女儿,行二,小字茹娘,前些日子正被人退了亲……” 嫤娘与田夫人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夏茜娘是静湖寺的女主人,出了事、自然不能龟缩着,连忙上前招呼道,“哎哟,二娘子,我家大侄儿和小侄女儿不懂事,您可别见怪……” 珍宝儿惯会识人眼色的,虽不认得这位“二娘子”,但见姨母惶恐的样子,连忙又拉住了二娘子的裙角,对茜娘说道,“姨母,是珍宝儿不好……珍宝儿淘气,险些掉进湖里了,多亏了小姐姐拉了珍宝儿一把……” 李茹娘低下了头,面红红的,一声也不吭。 嫤娘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李茹娘,“多谢小娘子伸手相助……珍宝儿、殷郎,快快好生谢过二娘子……” “多谢漂亮姐姐!”珍宝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也不知为何,李茹娘身旁并无侍女与家人在,可田氏满门却黑压压地……连主子带侍卫仆从什么的,足足围了了三四十人在。 李茹娘涨红了脸,低着头朝嫤娘行礼,“田少夫人言重了……小女,小女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其实,其实还要、还要多谢……” “田殷多谢二娘子救助舍妹之恩!”殷郎突然来了一句,并且打断了李茹娘的话。 只是,他虽然开了口,却压根就不敢正眼看那李茹娘,只是低了头,嚅嚅地朝那美貌小娘子说了一声,“若不是二娘子,那,那舍妹就……” “四姐姐,这边这边!” “二姐姐,你到底又惹了什么祸?” “啊,他们是定国公田家的人……” 带着侍女的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地挤了起来。 为首一个穿绿衣、做未嫁女打扮的小娘子急忙上前,朝着田夫人与嫤娘见礼,“小女李蕙娘给国公夫人请安、给候夫人请安……家姐不懂事,冲撞了国公夫人与候夫人,还请夫人们不要见怪……” 说着,李蕙娘又回头埋怨李茹娘,“二姐姐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前几天才遭人退了亲,如今又闯祸……” 嫤娘好笑地看着这一幕。 她也年轻过,这姐姐妹妹之间的小伎俩与勾心斗角,早就已经看得透透的。 大相公李昉的家事,嫤娘也略知一二。 李昉长子李宗谔,原配妻子姓顾,早年前去世了。这位行二的李茹娘,应该是原配顾氏所出;而这位李蕙娘,旁边几个小娘子喊她做四妹妹,想来便是李宗谔的继室王氏所出。 “并不是,”嫤娘上前拉住了李茹娘的手,温温柔柔地说道,“我家小女顽皮,差点儿跌进了湖里,若不是二娘子出手相助,恐怕还有的是苦头吃呢!可要多谢二娘子啦!” 此言一出,那几个小娘子顿时一怔,几道又嫉又恨地目光顿时在李茹娘的面上扫来扫去。 ——这定国公田府最近可是汴京里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 想不到这个李二居然这么有心机,竟攀上了田家。 再仔细一看周围……哎哟,几位穿着素色锦袍的少年郎君生得既俊美、又有气势,李蕙娘只看了站得最近的一位郎君,便低垂了头,面红红地再不敢说话了。 “二娘子,也不知令堂何在,我想过去和令堂打声招呼。”嫤娘和颜悦色地对李茹娘说道。 李茹娘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 “候夫人容禀,其实茹娘并没能帮上什么忙……虽然有心想拉住小娘子,奈何……多亏了世家兄长,身手极好……不然,茹娘就是个帮倒忙的。”李茹娘认真说道。 嫤娘与婆母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得不说,这小娘子的态度,还真让人觉得干净又舒服。 “二娘子是随令堂一块儿过来的?不知老安人可也来了?”见李茹娘红着脸儿点了点头,嫤娘便又笑着说道,“说起来,我常年在外头,也不大有空呆在京里……不过我去给老安人请个安……娘,您带着孩子们先过去?儿媳去去就来。” 田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带着众儿孙们先行一步。 ——世家的规矩,田府几个儿郎常年跟随长辈在外头出征,鲜少回京。这隔久了不见,长辈见了晚辈,可是要给见面礼的。 所以田家婆媳只要呆在京里,就惯会在头上多簪些玉钗金簪、也会在腕间多戴些镯子什么的。也不是显摆,主要就是防着一时间见了熟人,想要打发些见面礼给对方家的孩子们……若是没有准备,就怕失了礼数。 但是,虽然嫤娘随时都有准备,却不代表对方有准备。 所以最好就是,她先过去拜访李夫人,给这几个小娘子些见面礼儿……如今公爹田重进被封为一等国公,身份地位已位列于大相公李昉之上,嫤娘出于礼貌先去拜见李夫人;回头李夫人也应该要过来拜见田夫人才是。 李茹娘回过神来,不卑不亢地朝着嫤娘行了一礼,说道,“请候夫人随小女来,这边请。” #####小娘子们今天去哪玩了?我今天带娃去水上乐园玩~可以想到这是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了qaq 第六百四十五章锦绣玉堂春(三) 原来,大约李夫人正带着几个儿媳、并家中的小娘子们,在静湖寺里用饭。 嫤娘去给李夫人行礼问安。 宾主一堂笑盈盈地聊了一会儿的天,嫤娘听李少夫人介绍了一回李家小娘子们……少不得从脑后的发髻上抽下了四根纯金镶红玉的发簪,赏给四位庶出的小娘子把玩;跟着又从腕间褪下两只水色极好的岫玉镯子,递给嫡出的二娘子和四娘子两个。 众人说笑了几句,嫤娘这才告辞了,回到了田氏租的院子里。 珍宝儿早就已经忘了方才的险些跌进水里去的事儿,这会儿被自家几个哥哥护着,正玩得开心呢! 嫤娘凑到了婆母身边,将方才自己与李夫人见面谈话的事儿说了。 田夫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儿。 半晌,田夫人才说道,“多让人打听打听这位李茹娘罢……她敢在人前说一是一、还不怯场,可见得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且谈吐有礼、气度不凡,是个世家贵女。咱家挑媳妇,这门第儿并不用排第一,可高门养出来的贵女,到底还是比小家女强些,毕竟娶妻不贤毁三代不是?” 嫤娘不说话,笑了起来。 夏茜娘领了侍女们过来上菜,又亲自服侍田夫人用饭,田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李家果然遣了人过来,说李夫人想过来拜会田夫人。 田重进索性领着儿孙们去了湖边,让侍女去拿了钓鱼竿来钓鱼。 珍宝儿也想跟着去钓鱼,却被母亲拘着不让,不由得撅起了嘴儿生起了闷气;叙郎体贴妹妹,主动要求留下来陪妹妹,珍宝儿这才心里好受了点。 不多时,李夫人果然带了几个儿媳并孙女儿们过来,见过了田夫人。二位夫人聊了一会儿的天,嫤娘让茜娘着了侍女搬了屏风过来,让李家的小娘子们躲在了屏风后头,这才命自家的几个儿郎过来见过李夫人…… 不得不说,李夫人刚过来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淡淡的。 可一见田家这几个又俊美、又极具阳刚之气、且还彬彬有礼的少年郎君……顿时两眼直放光! 嫤娘心中暗笑。 等儿郎们拿了李夫人的赏赐,又谢过了李夫人……离开了屋子以后,李家那几个小娘子顿时就热络了起来,把珍宝儿给围在了中间,一个劲儿的献殷勤。 珍宝儿被扰得烦不胜烦,撅着嘴儿拉了李茹娘,谁也不愿意搭理。 田李二位夫人闲聊了一阵子,李夫人这才领着儿媳孙女儿等人离开。 珍宝儿满心以为,自己这回总算是可以去钓鱼了,可没想到,祖翁他们又说要走了…… 小人儿气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慌得殷郎、叡郎与铎郎连忙过来哄她,说明儿专门陪她钓一整天的鱼,珍宝儿这才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田家人也向夏茜娘告了辞,一家老小回了田府。 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天,嫤娘累得不行,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泡了个澡,洗了头,换上了干净的睡衣以后,由着侍女们帮着把头发搓干了,这才慢吞吞地爬上了床。 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书的田骁立即凑了过来。 “累了?”他问。 她懒懒地“嗯”了一声。 他抚了抚她的青丝,低声说道,“再忍几天……等珍宝儿过完生日,便能松快些了。到时候我领着你去山上玩两天,谁也不带,就咱俩。” 她斜睨了他一眼,掰着手指头说道,“等珍宝儿做完了生日,跟着就是中秋,不得入宫赴宴?中秋过了就是重阳……殷郎说亲也是件大事儿,还有后头的叡郎,咱们的铎郎也得慢慢替他相看了……你说说,年前还能停得下来?如今你的调令也下来了……这一过完年,咱们又得回瀼州去……” 说着,嫤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嫂子没了,长清郡主又是个不争气的……大伯他,依我看,该是不会再纳新人了。可婆母年纪大了,这家里没个帮着理事儿的女眷,还是不成。所以殷郎的婚事,确实不能再拖着了……今儿那个李茹娘,你觉得怎么样?”她问他道。 田骁皱眉,“又黑又瘦,她后娘定然虐待她了!” “胡说!”嫤娘气极,打了他一下子。 他嘻嘻笑了起来。 嫤娘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问,“……今儿我听你和大伯、并公爹说了长清郡主什么?” “上回爹为着舒郎的事儿,不是在宫里吐了血吗?官家心中恼怒,派人去房州训了魏王一顿……从那个时候起,魏王就病了,魏王妃写了好几次信过来求李皇后,让魏王回京养病,可官家那边不松口,李皇后也没法子,只得派了两个御医过去。” “这几日,想来魏王不好了,魏王妃那边又打发人过来找大哥,教大哥去房州看看。”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忙问道,“那大伯去么?” 田骁道,“大哥身上不还有差事吗?所以就让亲卫送了长清过去……今儿一早,长清已经出了汴京城啦。” 嫤娘瞪大了眼睛。 “可是,可是……可是长清郡主她,她不是……”她上回被田骏打成内伤,听说这些天一直在卧床养病啊!那,那还她经得过这长途奔波吗? 见了妻子面上的疑惑,田骁奇道,“魏王是长清的父亲,与我田家何干?我们田家,从头到尾都没有认过这门亲事。再说了,大哥也是好心让长清全个孝名,这才让她去的。” 嫤娘决定不要再去想这事儿了。 毕竟……其实长清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融入田家的,但她却偏偏要用用伤人、也是让人最最接受不了的方式,所以说,以后怎么样,长清就自求多福吧! 田骁笑嘻嘻地将手儿放到了嫤娘的小腹处,看向她的眼神也是炙热的。 嫤娘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没好声气地将他的手儿给扔到了一旁,嗔怪道,“……见天的忙,跟个千千(陀螺)似的,一刻也停不下来!没心思……” 田骁一怔,竟觉有些心疼。 嫤娘已经躺了下去,抱着个枕头,背对着他睡好了。 田骁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去吹了灯,下了帐子,复又上床,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她的身边。 他小心地抽去了被她抱在怀里的枕头,然后将自己的手臂覆上了她的纤腰。 田骁轻轻地吻了吻妻子的后颈,拥着她,睡下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锦绣玉堂春(四) 隔两天便到了珍宝儿的生日。 嫤娘一大早起身,开始打理今天的宴会。 田家第三代俱是一水儿的少年郎,小娘子唯有珍宝儿一个;所以嫤娘先使了人去田氏旁支家里接了几个远房的女眷,什么堂姑娘、堂嫂子的过来,专门请她们过来招待今天来的女眷们。 不多时,婠娘、碧娘并茜娘、以及夏府里的少夫人何氏几个,都领着家里的孩子们先一步抵达了田府。 嫤娘与各府儿郎与小娘子们见过面,笑吟吟地赏赐了他们好些东西。 跟着,儿郎们便出去与殷郎、铎郎他们作伴。毕竟这几年来,田府儿郎们都在外头征战,并不大清楚京里最近的新鲜事儿。且有些是贵胄子弟们是近年迁回来的、田氏儿郎们不认得……故此请了表兄表弟们一处玩耍,也好时刻提点。 而婠娘、碧娘并茜娘家的小娘子们,她们也是田府的正经表姑娘们。于是,这些表姑娘们也与珍宝儿、并田府的堂姑娘们玩到了一处……呆会子等宾客们到了以后,她们就要陪着珍宝儿,一起招待宾客家的小娘子们。 嫤娘混忙了一会儿,终于忙完了,这才有空跟姐妹们凑在了一处。 “晓得你忙,却不晓得你这么忙!趁现在还没人来,快过来坐着歇一歇,吃杯茶!呆会子人多起来,有你忙的!”婠娘拉了嫤娘过来坐着。 碧娘顺手便沏了一盏茶,递给了嫤娘;茜娘也笑嘻嘻地打起了团扇,给嫤娘扇风。 嫤娘抱怨道,“可不是?见天的忙……我这都回京一个多月了,本想回那边府里去陪陪我娘,可直到现在,连好用顿饭的时间都没有!等忙完了今日,容我歇个三五天咱们再去那边府里聚一聚罢!不然,回头到了八月间,这又是中秋宫宴,又是宫里贵人的生辰的……” 姐妹们笑了起来。 “我们都是闲人,哪天都有空!等你等你!”婠娘掩嘴笑道。 嫤娘便又向她们打听前几天在茜娘家的静湖寺遇到的李家小娘子,“姐姐们,大相公李昉家的孙女儿,行二的那位李茹娘,品性如何呢?” 茜娘笑了起来。 夏碧娘说道,“说起这事儿来,我还觉得奇怪呢!那李茹娘和我家二娘子年纪相仿,还是手帕交。前儿我们家收了你家的帖子,我家二娘子就去问李茹娘,来不来你家赴宴?不料李茹娘说不来了……” “这李茹娘是个可人儿,我这不是心疼她嘛,又想仗着我是新晋候夫人的姐姐,让我家二娘子去了李府一回,劝李茹娘一块儿来。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李茹娘不想来,是她后母不让她来,说她是退过亲的人,怎好抛头露面?又让她在家里侍候她祖母,还要管着小弟弟……” “哎,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也幸好她亲娘只生养了她一个,现在啊,只要她把她自个儿顾好了就成,也没有同胞的弟弟妹妹要担心……”夏碧娘说道。 嫤娘掩嘴对夏碧娘笑道,“你家二娘子今儿就等着重遇旧友吧!我家的小娘子昨儿亲写了帖子,由着我婆母身边的嬷嬷亲去李府送的贴子,专门要请李茹娘过来……我这新晋候夫人的面子,李家看不上,那我婆婆那个新晋国公夫人的面子,想来李家总是要给上几分的。” 茜娘奇道,“你们家就看了李茹娘一眼,这是……相中了的意思?” “也不是,就是这李茹娘的身世,倒有几分像足了我那先大嫂子的身世。故此我家婆母怜惜她,就算日后她做不成我家的媳妇儿,多走动走动也无妨。”嫤娘解释道。 众姐妹恍然大悟。 婠娘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倒觉得,这李茹娘是个不简单的。别看她自幼丧母,亲爹娶了后母回来以后,她那后母也一直不待见她。她便挪到了她祖母跟前,旁的不说……跟着她祖母过活,这吃穿用度差不了,言行举止么,也比她那后母教养出来的那个异母妹妹强了好些……” 嫤娘追问道,“那她做什么被退了亲?” “不是男方退的亲,是李茹娘的后母做主退的亲!”,夏碧娘解释说道,“……她后母嫌人家男方给的聘礼太少,拿乔!结果架子端得太大,过了火,男方一怒之下退了亲,又火急火燎地娶了清河崔氏的一房旁支庶女!” 嫤娘一怔。 这,这…… 茜娘哂道,“都说这男方也是一家子拎不清的!清河崔氏确是大族,可都已经败落了一二百年了,他还求娶个旁支庶女……可见得啊,这男的气性小不说,也太眼高于顶了!李茹娘没嫁他也是好事!省得她才跳出个火坑、又落进了另一个火坑!” 众姐妹点头同意。 不多时,仆妇们前来禀报,说有宾客到。 嫤娘灌了一盏茶,站起身匆匆往二门外迎宾去了。 这一日,田府端的是花团锦绣、云鬓衣香…… 宫里虽然没来人,可圣人(李皇后)与朱淑妃等皆有口谕与赏赐下来给珍宝儿,且几位公主,如嫤娘的大表嫂昭庆公主等,都盛妆而来。 而心思活泛些的,知道田府最近是官家的宠儿,且家里又有好几个尚无婚配的好儿郎……当下,不少贵夫人都把自家的小娘子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到了田府来做客。 这人一多,就容易出事儿。 可田府里的堂姑娘们与表姑娘们事先都得了家里大人们的嘱咐,都防范得紧,且田府里的仆妇们又是极得力的;再加上前院后院的男女宾们被彻底分开了……这一天有惊无险的发生了不少小插曲儿,但到了最后,也都有惊无险地化解了。 可这么一来,田府严谨的家风却让众权贵夫人的心中更是满意,想要与之联姻的念头就越重了…… 宴会终于散了。 嫤娘拖着疲惫的身躯,赔着笑脸送走了往来宾客。 田夫人晓得儿媳被累坏了,便教珍宝儿晚上跟着她睡,珍宝儿懂事,拉着侍女红果儿悄悄地说,她已经吩咐厨房给娘娘炖子一盅梨子水儿,娘娘说了一整天的话,嗓子定然不舒服。教红果儿去拿子梨子水儿给娘娘喝。 红果儿笑眯眯地答应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完结篇 累了一整天,待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以后,嫤娘连笑都没了力气。 红豆扶着她回了院子,她坐在院子里的摇椅里休息。 红果儿送了一盅清润润的梨子水过来,嫤娘接了,笑道,“你倒也有心。” 红果儿掩嘴笑道,“娘子猜猜,这是谁让人准备的?” 嫤娘一怔。 她的嘴角慢慢弯起。 ——这么说,是珍宝儿这个小人精准备的? “去夫人那里把小娘子接过来吧,横竖就是几步路远。”嫤娘低声说道。 正说着,外头有个小侍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嫤娘认得,那是珍宝儿身边的贴身侍女,名叫珠香。 “给娘子请安,小娘子打发奴婢过来跟娘子说一声,让把小娘子的枕头和铺盖搬过去……今儿老安人宴客累了,我们小娘子会好生服侍老安人的,请娘子放心!”珠香伶牙俐齿说道。 嫤娘一怔,又笑了起来。 ——珍宝儿这丫头,还真是生了一副九窍玲珑肝呢! “去吧!”她挥挥手,让珠香去搬铺盖去了。 珠香才领着婆子把珍宝儿的铺盖搬到了正院去,外头铎郎又使了婆子进后院来回话,说表兄弟几个邀着一块儿去京郊外祖母家的庄子里住上两日,想现在就走,先去夏府跟外祖母请安去……爹爹(田骁)已经应下了。 嫤娘抚额。 这有多荒唐! 庄子上根本就来不及收拾…… 可二郎都已经答应了,难道她还拦着孩子们不让去? 嫤娘只得“嗯”了一声,然后坐在摇椅上闭上了眼睛。 诶,倦得慌啊…… 一梦酣畅。 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居然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 一轮弯月挂在深遂幽蓝的夜空之中,如眉儿淡淡,如眼儿媚媚,又如唇儿弯弯。 院子里高挂起了明亮的灯笼,墙角的月季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红豆儿与红果儿正在一旁轻声交代着婆子侍女们;仆妇们也踮着脚儿轻轻跑来跑去,似是怕吵醒了她这位女主人。 “郎君有交代,让再热一壶甜酒酿……那个酸酸甜甜的,既开胃、又养人。娘子劳累了这些日子,见天的一日瘦过一日,是该好好补补了。快去……” “你这慌脚鸡,冒冒失失地做甚?” “夫人命人送了一碟子云腿蒸蛋来,说是娘子爱吃的……” “那快拿进去吧!” “哎,你赶紧去开水和茶具,呆会子娘子醒了,恐会先喝上一壶清茶,才有胃口用饭的。” “喏,红豆姐姐,我就这去烧水。” “你在这儿守着娘子吧,我去看看厨房那边,郎君临时让人加菜,我就怕那边乱了套。” “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呢!” 嫤娘抿着嘴儿微微一笑,也不起身,两条腿儿只蹬着摇椅的踩棍儿,摇椅便吱呀吱呀地轻晃了起来。 红豆跑了过来,一看,笑了。 “娘子诓我们呢,醒了也不说一声!”俏婢掩嘴而笑。 嫤娘也笑,“什么时辰了?” “早着呢,才酉时三刻。”红豆应道。 嫤娘挑了挑眉,哟,这么说来,她已经睡了……大半个时辰了? 田骁在里间听到了她的声音,背着手疾步走了出来。 红豆朝他行礼,“见过郎君。” 他挥退了侍女,只手撑在摇椅上方,低声问道,“……她们吵醒你了?” 嫤娘浅笑,“哪有的事,我都睡了大半个时辰了,该醒了。不然睡倒了可怎么好!” “你还怕睡倒了?”他挑眉笑道,眼神戏谑。 她还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嫤娘不由得红着脸“呸”了他一声,站起身、想要进屋里去。 大约是因为这些天本来就累得慌,今儿就更累了……她那一双脚踩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痛得就像是断了一截的骨头直接戳在石板上的! 嫤娘顿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田骁伸出了粗壮的胳膊,稳稳地扶住了她。 嫤娘跛着足,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苦笑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以前也总这样忙,倒不见有事。这回了京以后,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娇气了……” 身体突然腾了空! 她惊呼了一声,落入了他的怀抱。 “瞎说什么呢?我比你还年长七岁,我还没老,就能轮到你?”他抱着她朝屋里走去,还一边走、一边不甚满意地说道。 “二郎……”她突然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田骁低低地“嗯”了一声。 “屋里怪闷的,你陪我……咱们在院子里走走。”她悄声说道。 他笑笑,抱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踱圈子。 仆妇们都自发自觉地避开了。 宽敞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嫤娘也不说话,就将自己的脸儿贴在他的心房处,细细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音、以及肌肉贲张的强健胸膛。 田骁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明儿咱们好好歇上一歇,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可好?”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柔,语气中多有怜惜、愧疚与心疼。 嫤娘一笑,“我看啊,得等到殷郎娶了媳妇儿以后,才能真正松一口气了……” 田骁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闷闷地说道,“什么时候给铎郎那小子也娶一个回来?” 嫤娘一呆。 铎郎?铎郎还小吧!再说了,殷郎的婚事还没着落呢……就算殷郎说了亲,还得先轮到叡郎,然后才能轮到铎郎吧?怎么…… “给铎郎这小子讨个媳妇儿回来,这摊子事儿就有人帮你分摊了。” 也不知怎的,嫤娘总觉得田骁的声音似是带上了几分委屈似的。 她忍不住抿嘴一笑。 “不过是些家务事罢了,哪个后宅女子不要顾家管家务的?我就是最近倦了些……缓过来就好了,你着什么急!” 说着,她又是一笑,“等我大好了,咱们上云雁山去,去看看你师父云华道长吧?前儿道长还托人捎了信来,说已经两年没喝着我酿的石榴酒了。我慌手慌脚地酿了几埕,只是……那现收的石榴,怕是没有咱们自己庄子上的石榴甜。过些日子等结了桂花,不如再酿些桂花酒送到云雁山去……” 田骁静静地陪着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顿了一顿,嫤娘又慢吞吞地说道,“诶,二郎,这日子还真是……像流水似的,前儿我回京时,路过我娘在京郊外头的那个小庄子……我还记得,那一年婆母带着你去我家庄子上投宿,恐时也是一时兴起的吧?” 回忆起往事,田骁忍不住也微微地笑了起来。 “可不是?”他笑道,“……那时候我还嫌娘多事,就跑到附近的山上去游玩,不曾想,却遇到了你。” 嫤娘掩嘴笑了起来,“那时候的我还真是笨,还真以为你……” “我一见你,心里比头一回上战场还紧张……哪儿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简直,简直就是合着我的心意长的……又聪明、又漂亮,又温柔、又善良……”他低声喃喃说着,含笑看向她,眼角隐有泪光浮动,“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一辈子要陪着我到老的人,终于出现了。” “嫤娘,我是不是还欠你一句话……”他低声问道。 她仰起面儿看着他,一双眼儿波光盈盈。 “嫤娘,我心悦你。” 嫤娘用双臂环住了他的颈脖,又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哽咽着说了一句,“我,我也……我也心悦你。” #####至此,本文《那时明月照宋城》完结,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九十度鞠躬! 本文结局已交代清楚,原则上不会有番外。如果小天使们想看番外,请在评论区留言,我会回来更新你们想看的。 接档新文《重生七零年代末之军嫂幸福指南》已开,求关注求收藏! 再一次九十度鞠躬,感谢小天使们对我的宽容。拥有你们的支持,是我在写文生涯中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财富。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谢谢! 番外一李茹娘(上) 话说嫤娘在府中歇了两日,总算是缓了过来。 见家下儿郎们在庄子上已经小住了几日,她便使了人去庄子,叫那几个混世魔王赶紧回来。 不料,她才派了人出去…… 铎郎就骑了快马回来了。 “……难得你们出了门还舍得回来!”嫤娘打趣儿子,却见只有他一人,奇道,“怎么就你一个?他们人呢?” “娘!求您去给我们做个主!”铎郎抹了一把汗,赖在母亲屋里的炕床上,自个儿动手倒了一壶茶水,又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嫤娘打量着儿子。 ——这话说的!为什么要她给他们做主?难道是,他们又闯下了什么祸事?可瞧着儿子这模样儿,又不像是闯了祸、或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嫤娘细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过来。 只她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拿着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铎郎果然按捺不住,两只手肘子撑在炕桌上,手掌托着下巴,说道,“娘!您猜猜,我们兄弟在庄子附近,遇上了谁?” “你们遇上了李茹娘。”嫤娘淡淡地说道。 铎郎瞪大了眼睛。 “娘!你怎么知道?难道是,是我们兄弟身边的伴当来跟您回话么?不对不对,这不应该啊……” 他们兄弟身边的伴当,亦都是跟着他们出生入死的伙伴,首先是忠于他们,然后才忠于家族,应该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越级上报给了娘知道。 嫤娘笑笑,“你们玩的这一套,娘小的时候早就已经经历过了!” 说着,她又道,“前几日,你祖母借着你妹妹的生日来宴请老亲们吃酒……李昉家的女眷也来了。我可不瞎……李茹娘被她的姐妹们排挤成那样儿,虽是你妹妹护着李茹娘,可李茹娘到底还是吃了亏的。” “你妹妹是年纪小,虽然聪明,想的却不长远。她在咱们家里护住了李茹娘,回头李茹娘回了她自个儿家里……她本就是个在后母手里讨生活的小娘子,能落着什么好?必是被她后母寻了个由头,赶到外头的庄子上去了吧?”嫤娘猜道。 铎郎一脸的钦佩,“娘啊!您真是神算子啊!” 嫤娘掩嘴一笑。 “怎么,李家在咱家庄子附近也有地儿吗?”她又问。 铎郎道,“那倒没有,是咱们兄弟去山上玩,走了好几座山头……后来大哥认出了李茹娘身边的丫头,咱们就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李茹娘被她家里送了过去……娘,您能不能,能不能……领着我们去看看李茹娘?” 嫤娘喝斥道,“胡说八道!人家一个正正经经、好人家的小娘子,岂是你们这群混世魔王能够唐突的?” 铎郎急道,“可是,可是……娘!我们保证去了也是乖乖的,绝不唐突人家……其实我们都是陪衬,是,是大哥中意人家小娘子……” 嫤娘瞪了儿子一眼,“你又胡说八道!什么中意不中意的?这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成,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自个儿做主了?还中意这个、中意那个的!” 铎郎被急得团团转。 “娘!娘啊,娘……我的亲娘啊!” 嫤娘嫣然一笑,“你当我是你们?就是出门,好歹也要有个理由不是?前儿你妹妹不是说要去钓鱼?” 铎郎恍然大悟! “钓鱼?啊,钓鱼好……李茹娘的庄子上,正好就有个鱼塘!啊,对了娘,珍宝儿呢?” “在你祖母那儿呢,走吧,咱们一块儿过去。”说着,嫤娘起了身,朝外头走去。 铎郎急急地跟了上去。 田夫人正守着珍宝儿与叙郎两个练大字。 见孙子回来了,田夫人连忙过去拉住了孙子的手,一迭声地问在庄子上玩得可还开心?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 珍宝儿则只是抬头朝着哥哥甜甜地喊了一声,又冲着嫤娘叫了一声娘娘,然后低下头,继续练大字。 叙郎亦稳稳地站在案前,稳稳地写着字。 嫤娘过去看了一回,见俩孩子,一个写的是簪花小楷,一个练的是田骁的狂草飞白体……虽然笔法还有些稚嫩,却有些像模像样了。 等俩孩子练完了大字,又认认真真地洗完了笔,晾在了搁架上,嫤娘这才命侍女们过来,吹干纸上的墨迹。 那边田夫人也已经从田铎的嘴里套出了话,这会儿正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 嫤娘一手牵了珍宝儿,一手牵了叙郎,上前对婆母说道,“娘,要不,咱们领着孩子们也去郊外松快松快?” 田夫人笑道,“你领着他们去罢,教二郎也去……你们都去了,教我和你公爹也好在府里清静一两日。” 嫤娘默然。 ——婆母不肯去,应该也不是因为怕吵闹,而是因为公爹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 不过想想,既然殷郎倾慕那位李茹娘,她便少不得要婶代母职的去看看这李茹娘的性情与能力。毕竟殷郎未来的妻子也是宗妇,可不能光凭着他喜欢就能成的…… “既是这样,我领了他们去,过了明日就回来。”嫤娘笑道。 田夫人嗔怪道,“好不容易这几天没事儿,你且去多住几日再回来!只你得掐着点儿时候,别误中秋宫宴就成。” 嫤娘笑道,“知道了。” 珍宝儿心里十分挣扎。 ——理智告诉她,祖母一个人呆在府里,多闷呀,要是珍宝儿留下来陪着祖母,祖母就不闷了。可是,诶……珍宝儿好想去外边儿玩啊! “婆婆,婆婆……婆婆和珍宝儿一块儿去!祖翁也去!”珍宝儿使劲地冲着田夫人撒娇。 田夫人笑道,“我可不跟你们疯!等你们出了门啊,我去找你家老安人打叶子片去!对了,叫你娘先回去收拾东西,珍宝儿,你留下来,先给我写上几张帖子……” 珍宝儿悄悄地看了母亲一眼,得到了母亲肯定的眼神以后,珍宝儿立刻响亮地应了一声。 番外二李茹娘(中) 此时田骁尚留用兵部,还不曾回府。嫤娘便让人留了话,让他轮完值就直接赶到郊外的庄子上去。 于是,嫤娘坐着马车,带了珍宝儿与叙郎,又在铎郎的护送下,一众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京郊的庄子上行驶而去。 她的马车还没到庄子上呢,后头田骁就已经策了快马追了上来。 过了晌午,一众人总算是赶到了庄子上。 殷郎与叡郎出来迎接长辈…… 嫤娘被田骁扶下了马车。 众人的目光,都齐齐地往田殷的身上聚焦。 殷郎面红红的,却依旧领着弟弟上前向叔叔婶子行礼,虽有些赧然,但行动言语间仍然落落大方,态度恭谦、温润有礼,确实是世家公子该有礼数。 嫤娘暗自点头。 “你们孃孃受不得饿,赶紧进去布菜用饭去……热热的粥可曾有备下?若是没准备,速去取了羊乳来,温上两盏,给你们孃孃和妹妹用……”田骁交代道。 殷郎连忙去吩咐了人。 一众人进了庄子,自有仆妇上前向嫤娘请安,又急急地上了菜,请了主子们洗手漱口并用饭。 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嫤娘也没什么胃口,不过是饮了半盅温热的羊乳,又吃了半碗清汤面条便摇头不肯再吃。 接下来,嫤娘便抓紧时间去歇午觉。 珍宝儿打记事以来,这是头一回和爹爹娘娘以及哥哥们到庄子上来玩儿……小姑娘高兴坏了,先拉着叙郎,两人在庄子里转了一大圈。 但小姑娘好奇是好奇、贪玩是贪玩,却也没忘了自己该做的事儿。知道娘娘年初在外头大病了一场,到如今也没有完全养好。所以珍宝儿到了庄子上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先围着庄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又把管事们都叫了过来,敲打了一番。 众管事们见这小娘子这般小小年纪,说话行事居然像模样像的,而且田家到了珍宝儿这一辈,统共四个小郎才有了这么一个小娘了,哪个不晓得小娘是全家人的宝?众人自然不敢轻视。 当下,珍宝儿就把自家父母兄长们的喜爱一一说给管事们听,她能做主的事儿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遣退了众管事以后,珍宝儿这才又换了张脸儿,快活和哥哥们一块儿玩耍了起来。 那边嫤娘歇了个午觉颗来,便有仆妇奉上了用红参、鸡肉与姜丝儿熬成的香米粥…… 嫤娘呆了一呆,便知道是宝贝女儿的安排。吃着软糯又带着特殊药香的米粥,她心里甜滋滋的。 用完粥,她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儿。 田骁就在她屋外的廊下,坐在躺椅里看书,孩子们则带着珍宝儿在庄子外头附近的田地里疯玩。 田骁见她精神尚可,不由得放下了书本,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妻子过去。 嫤娘笑着过去,坐在他躺椅的边沿。 “外母家的这个小庄子,当真风水极好。”他认真说道。 嫤娘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当初我就在这儿遇到的你,如今殷郎也要在这附近遇上李茹娘。”田骁一本正经地说道。 嫤娘掩嘴笑道,“李茹娘那个,八字还没一撇呢!” 田骁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递了给她。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几张纸?上头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 再细细一看…… 那竟是按年份来写的,李昉家中这十几年来的变故、亲眷、姻亲世家等等,自然也包括了李茹娘由小到大的生平记事。 看完了,嫤娘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单子又扔回给了二郎,又问,“这么说,大伯也觉得李茹娘合适?” “大哥的考量便是……这李家与咱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若这李茹娘真嫁进了咱们家,也甭管她那后母以后愿不愿意和她亲近了,反正咱不靠姻亲,也没啥好吃亏的——最最要紧的,是这李茹娘能立得起来……你跟着我在外头,京里的事儿,她得有能力帮衬娘才是。”田骁说道。 嫤娘掩嘴轻笑,提脚就往屋里走。 田骁奇道,“才睡醒,怎么又回屋?” “哪个晓得李家的庄子在哪呢?明儿一早去,你们诓得我走上半日山,免得又累坏了我!” 田骁无奈,“那你就在这儿陪我坐着,咱们说会儿话也好……回屋歇着又怕睡倒了,明天精神又不好。” 嫤娘便又回转,重新坐在他的躺椅旁,夫妻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不多时,众儿郎们簇拥着蹦蹦跳跳的珍宝儿一块儿回来了,珍宝儿的手里还捧着一大束怒放的野花。 嫤娘与孩子们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会儿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分。 众人都是乖巧的孩子,亦都体谅嫤娘的身子康健,用过晚饭,略陪着她说了一会儿的话,儿郎们就去了前院。嫤娘幼时的乡下玩伴贞姐儿前几年已经当了外祖母,只如今要在家中侍候刚生了孩子的儿媳妇,故此让她的外孙女儿巧姐儿前来和珍宝儿做伴。 珍宝儿有了伴儿,也早早地拉着巧姐儿一块儿回了属于她的小院子。 嫤娘便在田骁的陪伴下,早早歇了。 第二日,嫤娘神清气爽的起来,用过早饭,略歇了歇,便招呼着大伙儿一块出去游游山、玩玩水。 众儿郎都偷瞄着殷郎,不怀好意地笑。 殷郎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可行动却仍然落落大方的,甚至还贴心地为嫤娘和珍宝儿各准备了一匹性格和顺的小马。 就这样,嫤娘和珍宝儿各骑了一匹小马,其他众人纷纷步行,一大家子带着伴当等,沿着山路,朝李茹娘家的庄子而去。 行了半日,嫤娘果然远远地见到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农庄。 “以往小时候我还嫌我娘这庄子偏,今儿才知道,李家的这个庄子才真叫偏僻的……”嫤娘冲着田骁说道,“……也就是他们贪玩,才误打误撞的找到了这儿,不然,谁知道这么个地儿,居然还有个农庄呢!” 田骁笑笑,又对儿郎们说道,“你们谁先行一步,下去报个信儿,就说你们婶子行路行得口渴,想去讨杯茶水喝喝?” 众儿郎们都不作声、闷笑着,眼神却都往殷郎身上瞄。 殷郎红着脸儿上前朝田骁行礼,“侄儿愿往……” 番外三李茹娘(下) 李茹娘听说田家来了人,被唬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来一看,却猛地见到了长身玉立、俊美儒牙的田殷! 两人一见面,齐齐一怔,彼此都挪不开眼睛了。 李茹娘完全不知道田家人有意上门拜访,所以也没什么准备,身上也只穿了件七成新的家常衣裳。饶是如此,却依然掩饰不住她那浑然天成的俏丽娟秀。 她那肤如凝荔一般的鹅蛋脸,斜斜挽起的发髻上簪了枝别致的小金钗,脸庞旁的碎发被编成了小辫子,乖顺地垂在脸旁,发梢处还用好看的细丝带系住,并且还坠了两个小金铛。 再见她……眉儿浅淡淡,眼儿水汪汪,秀气的菱唇儿轻轻地抿着,好个美人儿! 田殷虽几次三番见过她,可哪一次都不像这次这样……能真真正正地将她看个满怀。 一时之间,他竟怔住了。 而李茹娘却被他火辣辣的眼神给羞得半天都抬不起头来。 半晌,惊魂未定的李茹娘终于觉得……两人再这么僵持下去,似乎有些于礼不合? 她红着脸儿、绞着帕子咳嗽了好几声,田殷这才回过神来。 他面一红,朝着李茹娘鞠了一躬,低声说道,“家下婶母带着妹妹出来游玩,一路行来也没找着茶水铺,问了人才知,这是世妹家的庄子,也不知道……可曾方便让家下婶母与妹妹进来歇歇脚,讨杯茶吃?” 李茹娘吃了一惊,连声说道,“世兄怎么不早说,快,快请了婶子进来歇歇……啊,珍宝儿也来了么?” 一提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可爱小姑娘,李茹娘面上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笑容。 见了她面上的笑容,田殷不由自主地又是面上一红。 这边李茹娘已经顾不上他了,一迭声地吩咐着庄子里的仆妇们赶紧准备。 不多时,有人前来禀报,说田府人到了。 李茹娘连忙迎了出去…… 嫤娘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并不大的庄子。 庄子确实不大,院墙、大门什么的看着也有些旧,但里里外外的都被收拾得挺干净整齐的,而且先一步出来迎客的仆妇们看着有些紧张,但也还算是全了礼数的。 不大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娘子从里头急急地走了出来。 “婶子远道而来,请恕茹娘不曾远迎之罪……” 说着,李茹娘上前朝田氏众人行礼,“茹娘见过田家世叔,见过婶子,见过诸位世兄……” 嫤娘拉住了她的手,“小娘子太客气,原是我们唐突,竟不请自来,还请你别见怪。我们啊,就只讨杯茶水喝喝罢了……” 她握着李茹娘的手,感觉到小娘子滑腻细嫩的手儿,食指指腹上有微微硬起来的茧子,似是因为针线活做得多的缘故? “只恐家下粗茶淡饭的,惹婶子见笑。”李茹娘涨红了脸儿,微笑道。 嫤娘笑道,“瞧你说的,原是我们叨扰了你……这是我们的不是!” 说着,众人跟着李茹娘走进了庄子。 穿过了院子,众人进了正屋,只见正屋里虽然看着有些冷清脆,但也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李茹娘请了田骁与嫤娘上座,又安排珍宝儿坐在嫤娘身边,然后又请了众儿郎们也一一坐下,再扬声音喊了仆妇们先打了热水、拿了新帕子过来请众人洗漱,然后又亲自沏了茶水、奉上点心请众人品尝。 见众人只顾着低头看面前的茶盏与点心,李茹娘有些面红,局促不安的说道,“庄子里头也没什么准备,倒叫世叔婶子、各位世兄世弟、以及珍宝儿见笑了。” 原来,那茶盏中泡着一朵金灿灿的盛开菊花,看着养眼、闻着也是香气袭人……可是,如今贵胄世家,谁宴客不用茶叶,竟然用鲜花的? 再看看小碟子里盛着的点心,看着倒是挺好看的……只一细看,便知是用模子将蒸熟了的山药泥和绿豆糕给压成型,再在上头浇了点蜜水儿,又拌了几片红色玫瑰花和黄色菊花丝儿罢了。 嫤娘先是品了一口这香馥浓郁又带着微甜的菊花水儿,又吃了块山药泥糕儿,赞道,“茹娘好巧的心思!” 其实就打了这么个照面,嫤娘心里已经有谱了。 ——这农庄不大,又偏远,可见这一回李茹娘受田府青睐的事儿,是真的把她后母给得罪了,要不她也不会被她那后母给打发到这么个穷地方来。 可是,这李茹娘不卑不亢又斯文有礼的模样儿……她小小年纪的独挡一面,身边又没有长辈指点,却也能像模像样的说话行事、宴客酬宾,可见得,礼数和教养功夫也算是到了家。 看看李茹娘身上的半旧衣裳,再看看这些茶水点心,以及这正屋里、院子里被收拾得妥当又干净…… 嫤娘便知道,这李茹娘还是有些手段的。 她小小年纪被打发到了这儿,可瞧这些服侍的仆妇们恭恭敬敬的态度,这院子被收拾得像模像样,以及茶水点心虽然简陋些,却也勉强能全了礼数…… 种种迹像都能表明,这李茹娘虽然也是新到了这庄子上,却也能压制住盘踞于此地的老仆,显见得还是能干的。 只是,饶是李茹娘再聪明,也想不出田家人怎么就突然来到了自家的庄子里,但她也不敢问,便只挑了“这几天日头好”,“乡下倒也清静”这样的话题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珍宝儿忍不住了,“茹娘姐姐,我们在山上的时候,看到下面儿你家庄子边上有个小湖?咱们能去钓鱼么?” 李茹娘一怔,先是回头看了看嫤娘的脸色,这才笑眯眯地答道,“当然可以了!”说着,她又急命仆妇们赶紧去准备一应物事,要钓鱼杆,要鱼铒,还要有躺椅。跟着,她又命人先去那小池塘边搭个草棚,再把躺椅支好,以及碳火小泥炉也要生好,呆会子好烹茶什么的…… 嫤娘见她虽然忙,却是有条不紊的,而且仆妇们也丝毫不见慌乱,不由得暗地里点了点头。 珍宝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上前拉住了李茹娘的手,跳着嚷着就要朝外头而去。 嫤娘朝田骁看了一眼,夫妻二人也站了起来,跟着孩子们一块儿走了出去。 番外四钓鱼(上) 李茹娘的庄子旁边就有个不太大的池塘,里头种了些莲藕、荸荠之类的,也养了不少鱼儿。水产倒也丰盛,就是平时大约庄子上也没个正经主子在,也不曾有人用心收拾过,看起来就是个寻常农家的小池塘似的,也并不是风景有多美。 嫤娘直接就去了躺椅那儿,田骁挨着她坐下,让伴当去拿条鱼杆和一小桶的鱼饵过来。跟着,他将长袍撩起、袍角扎进了腰带,然后蹲在地上摆弄了起来。 嫤娘看着他手法熟练,奇道,“你也会钓鱼?平日里也不见你钓过!” 田骁笑笑,将钩了鱼饵的鱼钩连着线儿一甩,就扔进了小池塘里。 嫤娘拿过了红果儿递来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随意拍着。 而殷郎、叡郎、铎郎几个则各自为营,自顾自地占据了小池塘的一角,也要了鱼杆和鱼饵,钓起鱼来。 珍宝儿和叙郎坐不住,虽然也有伴当替他们架起了鱼杆,可两个小人儿急得很,又兴奋,一会儿跑跑这边看看父母(叔婶)的战况,一会儿又跑跑那边看看哥哥们谁钓得鱼多,全场倒只是她两个是最忙的。 珍宝儿是个小人精。 虽然家人也没当她面说些什么,可小人儿还是有些隐隐约约的觉察到了什么。 玩着玩着,珍宝儿就有意无意地拉着李茹娘去看她大哥哥钓鱼。 只是,这边李茹娘刚刚才跟田殷说上了几句话,那边珍宝儿就跑开了,去了不远处铎郎那儿看战果去了,倒把李茹娘一人扔在了这儿。 李茹娘和田殷两人单独相处,一下子就有些忸怩了起来。 虽说不远处就有长辈看着,而且田李两家是世交,她与田殷这般相处,有长辈平辈们看着,倒也不算十分逾越。可是,这样也好没意思…… 李茹娘准备转身就走。 “茹娘请留步。”田殷文质彬彬地开了口。 李茹娘脚步一顿。 “恕田殷说句不当之言……你我是世交,又,又同病相怜,不知茹娘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呢?”田殷低声问道。 李茹娘一怔。 ——同病相怜?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田殷所说的同病相怜,是指……她和他都失去了亲生母亲的照料。 一说起从不曾谋面的生母,李茹娘顿时有些伤感。 大抵所有当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儿能有个好的未来罢!只可惜,她的母亲因生她而难产去世,根本来不及给她留下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 李茹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田殷转头看向她,追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李茹娘心里一动,一簇小小的火花开始悄然在她心底燃烧。 她不由得抬头打量着田殷。 他为何如此着紧这个问题?再说了,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又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与她虽然年纪相当,可如今田家根本就是炙手可热的一方权贵,岂是她这样的失怙孤女能肖想的? 想明白了这个,便如一盆冰水浇在了她的心头,瞬间便将她心底的那点儿小小的火花给扑熄了。 但田李两家相交已久,人家正儿八经地提出了问题,且这也不算是什么逾越的问题,她不答,才显得失了礼数呢! 想了想,李茹娘轻轻地说了一句,“未来么,诶,我还能怎么想,总是希望能有个家,能像世兄家里这样,长辈和气、兄弟姐妹友爱就好……” 说到这儿,她突然意识到,田殷也是丧母之人,又连忙向他道歉,“啊,茹娘冲撞了世兄,请世兄勿怪。” 田殷微微一笑,突然转过头去,盯着浮在水面上的浮漂子,低声说道,“没什么,我大约也只比你好一些……胜在还有个亲爹罢了。” 李茹娘默然。 看来,世人都知道她的父亲聊胜于无呢! 且她也不傻,自然听出了田殷话语中的落寞。 想了想,她开口劝道,“世兄这么说就不对了,虽然令堂仙去,但府上一大家子都相敬相爱的,就是我这个外人看着……也觉得眼热。” 田殷半天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日后想必我也是留京的份,只能看着兄弟们驰骋沙场、快意恩仇。”说着,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茹娘皱起了眉头。 “世兄请恕茹娘无礼……只这话听着,让茹娘心中不安的很。老话都说,这兄弟本是同根生……茹娘却觉得兄弟更如这合抱大树,做兄长的稳守京中,便如这树身一般,就得稳稳当当的,那些枝桠便是弟弟们……这树身越粗,枝桠才能伸得越远,世兄您说,是不是这样理儿?” 见田殷不答,李茹娘又来了一句,“世兄,您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这样好的家人,茹娘求也求不得,您……” 田殷的嘴角弯了起来,“这么说,你也喜欢我家的长辈、兄弟们,还有我家的小妹子吗?” 说起这田家一家人,李茹娘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还从不曾见过这样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呢!再想想她那个冰冷冷的家……生母早逝,继母又不待见她,虽有个亲爹,却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有个祖母略强些,奈何 ——她有什么福份,能拥有像田殷那样的家人! “这个嘛,自然是喜欢的,我,若我也能……”说着,连李茹娘自己也没想到,她的声音里,居然也带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哽咽? “你可有心仪之人?” 田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李茹娘一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又急又快地说了一句,“若是没有,我便去求了婶子,选了良辰吉日,便去府上求亲,可好?” 李茹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愣愣地转过头,看向一本正经钓鱼的少年郎…… 他端坐在阳光里,浅金色的阳光映得他那俊美的五官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耀眼得就像是……专为拯救她而自九天下凡的天神。 这,这…… 这怎么可能? 田殷他,他虽未封爵,但他的父亲田骏却是定国公世子;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定国公世孙、田家未来的掌舵者。 可是,他怎会看上她这样的寻常女子? 之前被她摁熄在心底的火花儿又“嘭”的一声,在她心里绽出了一朵最最绚烂的烟火! “你,你……大郎,你……”她语无伦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怕是他胡乱搪塞。 田殷转过头看向她,抿唇一笑,“在我婶子上门以前,不要轻易答应别人家的婚事,懂?” 他脉脉含情的眼,似是个强有力、又深无底的漩涡……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被他眼里的欢喜给惊住了。 李茹娘倒抽了一口凉气,转身就跑! 田殷看着少女匆匆逃走的苗条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打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被她落寞却又清丽的眼神所吸引;后来再见了她几次,她似乎总被她的那群小姐妹奚落,但是,她的大方与坚强,让他有些心疼、又有些钦佩。今日再一见,她持家的手段也是有的! 出身、教养、性格、胆识、手段、容貌,她样样都有,而且她还给了他一种最最特别的感觉……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错过? 纵然头一回向喜欢的小娘子表白,确实有些难为情。 但田殷还是不愿意错过。 他弯着嘴角、强忍着发自内心的笑意,继续四平八稳地钓着鱼,心底却乐开了花。 ** 不远处,嫤娘一直在关注这边的田殷与李茹娘。 见李茹娘突然捂着脸,慌不择路的逃了…… 嫤娘连忙掐了一把田骁那劲瘦的腰。 “你家殷郎欺负人家小娘子了!快瞧瞧,李茹娘哭着跑了!”她急道。 田骁只闲闲地朝那边看了一眼,便又闲闲地转过头来,继续钓鱼。 殷郎性子纯良,不大可能调戏小娘子。而此时小娘子虽然掩面而奔,却也没有哭闹;且殷郎还是那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田骁自己也是过来人,怎会不知这其中的奥秘? 只是,嫤娘明显更担心李茹娘的闺誉…… 她又掐了他一把,正待说些什么的时候,田骁只觉得腕间一沉—— 他立刻猛地一抬调鱼杆,一尾肥硕的大鱼顿时被扯着跃出了水面! “好一条大鱼!”田骁赞道。 嫤娘被他吓了一大跳,正欲埋怨他的时候,那边珍宝儿与叙郎已经眼尖地看到了,两个小人儿立刻欢笑着,拍着手儿就朝这边跑了过来…… 嫤娘只得闭了嘴,匆匆去寻李茹娘去了。 番外五钓鱼(下) 嫤娘本要去寻李茹娘的。 想了想,她步子一转,先去寻了殷郎。 殷郎本就将她视作亲母,见她过来问,此时兄弟们也不在身边,少不得三言两语地就将自己的心事说与婶子听了。 嫤娘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平日你倒乖巧,怎么遇上了这事……也不想着要先和你婆婆说上一声?白养了你这小白眼狼!”嫤娘笑骂。 殷郎嘻嘻笑道,“我就是仗着婆婆和孃孃疼我,从不肯教我伤心难过了去……京中贵女闺秀虽多,我看上了我的,您和婆婆就只管操心叡郎和铎郎去……” 看着面上虽然还泛着羞涩的殷郎,居然也敢大着胆子跟自己开玩笑了,嫤娘有些好笑,却也真心替这个侄儿感到高兴。 “我先去劝劝李家小娘子,要是人家不愿意原谅你,看我不让你叔叔好好教训你!”嫤娘忍着笑意骂了一声,转身去寻李茹娘了。 那边李茹娘正借口替客人们准备茶点,早已躲到了一边。 可她毕竟是庄子上唯一的正经主子,又怎么避得开? 不多时,嫤娘便寻到了她。 “好姑娘,我们家的殷郎是个粗人儿,他唐突了你,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你别往心里去……”说着,也不知为什么,嫤娘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就想起了那一年,田夫人带着田骁来她家庄子上投宿时,田骁当着她的面,射杀了一条菜花蛇,把她给生生地吓晕了……后来田夫人亲来向她道歉,就是用这样的一副口吻说的。 果然,李茹娘急忙说道,“瞧婶子这话说的!世兄为人是极好的,您……”说到这儿,她突然面一红,复又垂下了头,再不肯言语了。 嫤娘见了小娘子面上的羞意,心里有底了,笑道,“难得你不计较!我们殷郎呢,嗨,他能有什么好!诶,也不是不好,就是呢,今年他都十九了,还没说上亲……大概他就也只这一点不好了,旁的都可以……” 嫤娘打趣道。 李茹娘面上红得更如滴血一般,下巴已经垂到了胸口处。 “茹娘啊,你是哪个属相的啊?”嫤娘假作“不经意”地问道。 李茹娘用细如蚊蚋一般地声音说道,“……回婶子的话,茹娘……属羊。” 嫤娘算算,喜道,“哎哟,比我们殷郎小四岁,刚刚好!刚刚好……” 李茹娘一呆,抬起头看了嫤娘一眼,突然明白了什么,复又深深地垂下头去,再也不肯吭声了。 嫤娘笑笑,接过了她的手,“好姑娘……虽然方才殷郎和我说了,可我还是想再亲耳听你说一说。你,可愿意到我们家来?” 半晌,李茹娘才抬起头来,看了嫤娘一眼,眼里泪光浮现。 “我,我做梦也想……也想有个像婶子这样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又相亲相爱的家,可是,可是……可是我怕我不配……”李茹娘呜咽着说了起来。 嫤娘笑道,“只要你愿意,殷郎也愿意,这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相信他。从现在起,你得好好的照顾你自己……过不了多久,我就去你们家,把事儿定下来。” 李茹娘听了她的话,更是难以置信,“婶子,我,我……真的可以?” 这说亲的事儿还没成,嫤娘也不愿意打包票,当下便只是劝了李茹娘几句。 李茹娘也算涵养功夫了得。 默了一默,她便收拾好情绪,抹干了眼泪,先朝着嫤娘行了一礼,笑道,“方才茹娘失礼,还请婶子勿怪……婶子那边坐着,啊,我听到珍宝儿的笑声了,定是世叔又钓上了大鱼!咱们去看看?” 嫤娘见她小小年纪,几息之间便能控制好情绪,在年轻一辈里已算是难得自恃的人物了,不由得心里又欢喜了几分,遂陪着她一块儿走了过去。 田氏众人钓鱼都有不小的收获。 李茹娘做主,让仆人抬了炭盆过来,又叫了庄子上的厨子也来了,现场杀了鱼、剖了、又烤了…… 珍宝儿还不曾玩过这样的野趣,兴奋得不得了! 小姑娘一口气吃下了一整条烤熟了的大肥鱼,嫤娘怕她积了食,不许她再吃了……急得小姑娘眼泪汪汪的,还十分的不依。最后李茹娘来打圆场,让人烤熟了山药,又扒了皮,将里头的嫩肉让珍宝儿吃了,珍宝儿这才满意了。 田府众人打道回府,嫤娘见殷郎与李茹娘总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笑了笑,说道,“好了,咱们这就走了,过几日,京里见罢!” 李茹娘听了,心中苦笑。 ——她那后母怨她在田府宴会上抢了妹妹的风头,将她打发到这个庄子上来,说是要为她那去世的亡母抄够一百本经书…… 到时候就算田少夫人去李府活动,可这一百本经书,少不得还是要抄写的。 当下,李茹娘的心情已经恢复了过来。她大大方方地送了田氏一众人离开,最后又撞上了田殷的注视。 她朝他微微一笑,行了个相送的蹲礼。 田殷亦是一笑,这才策马行去。 ** 田氏众人先回庄子上去歇了一夜,第二天便回了京。 田夫人听了儿媳的说道,又拿着田骁送过来的,关于李茹娘的生平事的那几张纸儿,戴了个玳瑁眼镜儿细细的看。 田夫人亦是越看越满意。 “这个女孩儿好!她出身清贵之家,自幼跟着她祖母长大,这气度心性儿就不会差;再加上她在李家过的这叫什么日子!等以后到了咱家啊,她就知道嫁对了人,从今往后会地殷郎死心塌地的……好,好!我看啊,她就是顶顶好的……”田夫人点头道。 嫤娘也笑,“那我这就让外院的清客们给挑个好日子出来,我去一趟李府?” 田夫人想了想,“不,殷郎的媳妇儿,可是咱家的长媳……还是我跟你一块儿去!好教她们拒绝不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们定想将那李四娘推过来!” 番外六李府说亲(上) 隔了几日,田夫人让嫤娘写了帖子递去李昉府上,等到了那一日,婆媳二人领着珍宝儿,果然去了李府。 李夫人早已命两个儿媳备下了茶点,亦换上了见客的衣裳,等着了。 待田氏女眷们到了,李夫人热情地引了田夫人上座,又叫家下孙女儿们、以及寄居在府里的几个外孙女儿之类的表姑娘都引了过来,与田氏婆媳们作陪。 李家正经的小娘子共有四位,再加上三位表姑娘,共有七个齐整又娇俏的小娘子们。也不知道她们晓不晓得今天田氏婆媳俩来的真正用意……总之人人都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又整整齐齐的,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田夫人是因为自家儿郎多,就特别偏爱小娘子,见了这么多的小娘子,早笑得见牙不见眼,拉着李夫人说道,“……老姐姐,瞧你啊,你这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哎哟哟,这么多的小仙女儿天天围在你身边!难怪得你精神儿也足,身子也好呢!” 李夫人被她给逗笑了。 “你羡慕我?我倒要羡慕你来……你府上那些个小儿郎,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那才是真正教人省心的呢!” 两位夫人坐好,李家的两位少夫人就引着女孩子过来给田氏婆媳见礼。 嫤娘早有准备,连忙命人奉上了见面礼——七位小娘子皆是一水儿的两身上好的布料、一支累丝小金钗和同款的耳铛。 然后,嫤娘说说笑笑的,从自个儿的发髻里抽出了一对上好的白玉质地、凤嘴含珠的飞凤三尾钗子分赠与李茹娘、李蕙娘两个嫡女;从右手手腕上褪下了两个累丝虾须金镯了赠与两位庶女;另又从左手手碗上褪下了三个玛瑙镯子,赏给了三位表姑娘。 “瞧瞧,您回回都这么破费!”李家大少夫人嗔怪道。 嫤娘笑道,“这不是稀罕嘛……您瞧瞧,这样标志的小娘子们……还一来来七个!我们府上就一个也找不出……啊,是有个小娘子,只我们家的小娘子啊,连头还不曾留得……” 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珍宝儿郁闷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小人儿的发质不太好,有些稀稀黄黄的,发质还细,所以看上去就更显得少了。所以奶娘只能给她在头顶梳个小鬏鬏,脑后再垂两条小辫子罢了。 李夫人与两位儿媳也都拿了些好东西出来赏给珍宝儿。 珍宝儿这才破涕为笑。 她与李茹娘熟悉些,当下就凑到了李茹娘的身边,和她玩了起来。其他的李府小娘子们也纷纷凑了过来,万分讨好和巴结珍宝儿。 李夫人笑着提议,让孩子们去外头玩,她也好跟田夫人好好聊聊天。 嫤娘遣了红果儿跟着珍宝儿去了。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出了门,田夫人与李夫人说笑了几句,便半真半假地说道,“老姐姐,你这神仙日子过得……当真让人羡慕!什么时候让我也有个漂亮齐整的小娘子陪着就好了!” 李夫人亦是半真半假的试探,笑道,“……不瞒你说,我呢,天天有这些孙女儿在身边侍候着,确实心里头痛快……这小娘子呢,是比小儿郎知冷知暖些!且我们家的小娘子们,个个都学了一门手艺,你且告诉我,哪一个合你的眼缘?” 田夫人笑道,“……我就中意府上的二娘子,一看她,便是个端庄的。” 李家大少夫人顿时变了脸色。 “田夫人……”李家大少夫人欲言又止。 李夫人打断了儿媳的话,直接对田夫人说道,“……你啊你啊,是知道二娘子是我的心头肉不成?我告诉你,我家二娘子呢,她身无长处,只一点,她是个老实孩子……” “好!好好好……”田夫人喜道,“我啊,就喜欢老实孩子!唉,家下那几个儿郎,个个都是泥鳅,我呢,就差个老实孩子了……” 嫤娘用眼神的余光看了看李家的大少夫人。 只见那大少夫人急得和什么似的,似乎想要打断婆母与田夫人的谈话,却又明显没有胆量…… 田夫人和李夫人倒像是完全不知道李家大少夫人的焦急似的,两位夫人只是热热闹闹地聊了一会儿的天,田夫人就准备告辞了。 从头到尾,李家的大少夫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田氏婆媳带着珍宝儿回了田府,嫤娘又笑,“今儿果然多亏了您,我瞧着李夫人的样子,倒是肯的,就是那王氏瞧着,倒有些不大甘愿。” 田夫人笑笑,“怎么不是呢?现在她婆婆都肯了,就轮不到她说话。我给你开了这个头,后面你做事就容易些……改天先请个官媒上李家去说说,好歹也是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孩子,咱们把头放低些,条件尽着他们开……” 嫤娘应了一声。 田夫人想了想,又交代道,“这官媒一上门呢,那就是纸儿包不住火了,你得时时让人去李家问候着二娘子,莫让些阿猫阿狗的也去欺负她……” 嫤娘又郑重应下。 她果然去请了个官媒来,先去李家探听口风。 李家是女方,按着时下的婚嫁习俗,女方是要拿乔的。 ——李茹娘前面的那桩婚事,便是她的继母王氏拿乔过了火,男方一怒之下才毁了婚的。 所以说…… 老实讲,嫤娘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万一这王氏不欲继女嫁入高门,那又怎么好? 好在这一次,似乎是李夫人直接管着李茹娘的婚事。 官媒上门去说,李夫人只说舍不得孙女儿,想养多几年,倒也并没有说什么条件。 嫤娘又请官媒去说好了几次,最后李夫人终于松了口,说先合个八字看看罢,瞧瞧李茹娘和田殷适不合适…… 等拿到了李茹娘的庚帖以后,嫤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 嫤娘看着那庚帖,露出了玩味似的笑容。 番外七李府说亲(下) 嫤娘拿了李二娘的庚帖去找婆母田夫人。 田夫人正守着珍宝儿写大字。 见儿媳笑眯眯的过来了,田夫人也不以为意,就等着珍宝儿写完了字,祖孙婆媳三人吃了些点心……嫤娘才把珍宝儿打发出去了,又拿出李二娘的庚帖,递给婆母。 “怎么了?”田夫人不肯接,说道,“……我眼神儿不好,你给说说吧!” 嫤娘抿嘴笑道,“这是李府送过来的庚帖,我看了一眼……恍惚记得,李茹娘是肖羊的?可您瞧瞧,这庚帖上写着的生辰八字,却是属鸡的……” “咱们殷郎今年十九岁,李茹娘肖羊,今年十五……我记着咱们头一回见到李茹娘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想着,这两人差个四岁,倒也刚刚好了……” “可这庚帖上,您看看,只写了个李氏女,生辰八字么……嗯,写了这位李氏女肖鸡,肖鸡啊,那今年才十三岁呢……娘,您猜猜,这是哪位小娘子的庚帖?”嫤娘继续笑道。 田夫人嗤笑道,“这些个手段……都是当年我玩剩下的!” 顿了一顿,她说道,“你亲自把这庚帖送到李府去,问问李夫人,到底哪儿出了错?连定亲的庚帖子都搞错,日后别再来出送错了闺女出嫁的事儿!” 嫤娘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出嫁时遇到的凶险来…… 那边田夫人想了想,又道,“她们虽不仁,来玩这手阴的,可咱们做人还得积点儿福。你去,只把这庚帖还给李夫人,什么也别说,更别拿旁的去搪塞,这些事儿,说多错多,不如什么也没说……她要真是个明理人儿,自然也不用我们说什么!” 嫤娘应下,果然坐马车去了李府。 田家的少夫人突然上门,这让李夫人感觉到很是诧异——两家人正在议亲,按理,凡事都要通过官媒来沟通,怎么今天……田家突然来了人?而且还是田少夫人亲至? 李夫人连衣裳也没换就接见了嫤娘。 嫤娘客客气气将庚帖奉上,也不说什么,只坐在一旁捧着杯子吃茶。 李夫人狐疑地接过那庚帖仔细一看,顿时气得满面通红,“这是我的不是,都怨我老婆子老眼昏花,一时看错了……少夫人且坐一坐,老身去去就来。” 嫤娘颌首,“夫人请便。” ——这李夫人倒也率直,一见这庚帖便知出了差错。只她也不埋怨谁,直接先将错兜到了自己头上。 既然是跟明白人讲明白事儿,那也不需要多费唇舌了。 嫤娘便只管坐着品茶。 李夫人扶着婆子匆匆去了,过了一会儿复又回来,递了一份新庚帖给嫤娘,“……瞧这场乌龙闹得!若不是少夫人火眼金睛,日后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嫤娘接了庚帖,扫了一眼,见那庚帖之上清楚明白地写着李氏女茹,父李宗谔,生母顾氏等字样,且那生辰八字也写得清楚明白……其实嫤娘早就已经打听到了李茹娘的生辰八字,此时一见,果然是李茹娘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依了婆母田夫人的吩咐,关于庚帖的话,一句也不说,只是和李夫人聊了几句天气甚好的话,便告辞了。 李夫人紧绷着脸,谢过嫤娘,又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嫤娘。 嫤娘拿着真正的庚帖回了田府,先去禀报了婆母一声,这才差人将李茹娘和田殷的庚帖拿到钦天监去合八字去了。 隔了一天,嫤娘就听说李家的大少夫人告了病,被李夫人挪到庄子上养病去了。 李蕙娘随行,为母侍疾。 不多时,钦天监那边传来了消息儿,田殷与李茹娘的八字合上了,而且还是上上佳! 这下子,总算是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嫤娘遣了官媒去李家报喜,接下来,两家人开始了三书六礼的繁复过程。 这边田殷与李茹娘的婚事刚刚才提上议程,那边李皇后就遣了宫使,请田夫人与嫤娘一同入宫赴宴。 田夫人与嫤娘都有些不安。 ——这不年不节的,宫里怎么就突然宣田氏婆媳俩入宫觐见?如今京里都知道田家正与李昉家议亲呢,难道说,李皇后不高兴田李两家联姻? 胡乱猜测,倒不如入宫亲去听听李皇后怎么说的才好。 田氏婆媳二人按品大妆地入了宫,见李皇后接见她们时十分和气,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一颗心儿却始终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 李皇后轻言细语的和田氏婆媳俩聊着天,聊了好久,才来了句,“前儿也是官家的意思,惟吉(赵光义长子)家的二娘子,与府上的小四郎年岁相当,也不晓得他俩能不能玩到一块儿……” 闻言,嫤娘与田夫人对视了一眼。 这是要联姻的意思? 可田骏已经续娶了宗室女,如果田叙再配个宗室女,那长清郡主岂不是和个下堂妇似的?一点儿作用也无? 这赵惟吉是官家长子,膝下共有三个女儿,因为三人均年幼,因此未有品阶封赏。那位行二的小娘子据说和珍宝儿同岁,这么小就让赵二娘和叙郎定亲啊?这…… 田夫人保守地说道,“……都听圣人(皇后)的吩咐。” 李皇后笑道,“不过是桩笑谈,夫人听听就是了。依我说,官家也是心里着急了,晓得府上的小儿郎们个个都是好样儿,总想着要先定一个下来……怎么样,最近府里的几个小郎,可有动静了?” 田夫人如实禀报,“启禀圣人,家下长孙刚刚才议定了大相公李昉府上行二的孙女儿,次孙与三孙尚未议定,唉,总是我们贪心,总想着网罗了这汴京贵女……只可惜啊,我们家的儿郎都是糊不上墙的烂泥,我们看得上的,人家也看不上咱们这些泥腿子呢!” 李皇后掩嘴轻笑,“夫人妄自菲薄了。” 宾主聊了好一阵子,李皇后才打发了田氏婆媳出来,又赏了些宫里寻常的点心,叫带回去给珍宝儿尝尝。 婆媳俩回了府,夜里等田重进、田骏与田骁回来了,婆媳俩又把李皇后的话说与男人们听。 田骏这才说了实话,“……魏王赵延美怕是不好了!” 众人一惊。 田夫人连忙问道,“那长清呢?” “不晓得。”田骏淡淡地说道。 田夫人埋怨他,“你这孩子……莫要说气话,是不是长清也不好了?” 番外八晴好(上) 田骏听了母亲的话,冷笑道,“我倒宁愿她不好了……只可惜,祸害遗臭千年!她好着呢,前儿还打发人回来,带了块呕了血的帕子给圣人看。圣人心软,一连三次遣了太医赶赴房州,也不知是去医魏王的,还是去医她的。” 田重进沉吟半晌,说道,“官家想与我家结亲,将皇长子的嫡女许与我家叙郎……这事儿先这么拖着,看官家的意思罢!要是魏王真不好了……不但长清要守孝,殷郎、叡郎和叙郎几个……他们也是魏王名义上的外孙之一,咱家不得至少一年不娱乐、不议亲?” 众人都不作声了。 田骁突然笑着拍了拍他大哥的肩膀,说道,“如此说来,魏王若死了,对咱家也有好处,对吧大哥?” 田骏看了他兄弟一眼,没吱声,眼中却含着笑意。 田夫人却愁道,“若是魏王真没了,殷郎的婚事儿又得往后再拖上一年……我想着,倒不如趁着如今魏王还吊着一口气,赶紧让李茹娘嫁进来。免得日后嫤娘去了瀼州,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 此言一出,众人皆连连点头。 田夫人又掩嘴笑道,“嫤娘,你回瀼州之前,先帮着我替叡郎相看好……也好省了我跑腿的功夫!至于铎郎,再等上两年倒也还使得。” 嫤娘亦抿嘴一笑,“儿媳奉婆母之命在外头吃喝看戏,倒也是桩美差。” 众人都笑了起来。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趁着这几日天气晴好,公爹、婆母,咱们一家子也外头的庄子上小住几日,如何?”嫤娘提议道。 舒郎之殇让田夫人颓废已久。 而眼下,却又是田家人最齐全的时候,田夫人不由得有些意动,用满含向往的神色看向夫君。 而田重进向来敬重妻子,更何况……像现在这样,一大家子齐齐整整的出去玩上几天的机会还真是难得。 田重进想了想,说道,“大后天休沐……不如后天我告病,大郎调休倒也便宜,二郎本就在兵部应卯、终日无事可做……索性告个假罢!咱们出去玩上两天再回。” 田夫人不依,“既是这样,不如明天我们婆媳就先带着孩子们去……你们明儿散了值再来。” 田重进哑然失笑,继而点头。 既然定了明天全家就要去外头的庄子上小住,嫤娘少不得要提前做准备。 她先派了一拨人去外头的庄子上打点、收拾;再让婆子们去各房各人屋里把管事的大丫鬟叫了来,把全家人要去庄子上小住消遣的事儿说了,又发了单子下去,让这些掌事大丫鬟们按着单子的替自己主子收拾行李。 接下来,她又跟管事们商量,哪些东西器物要带了去等等…… 安排好了这些,已是夜深。 铎郎大了,早已独居小院;田夫人晓得儿媳夜里要忙家务,早早叫了珍宝儿去正院歇下……故此,屋里便只有田骁与嫤娘夫妻二人。 田骁已经捧着书,坐在床边等了她好些时候了。 “瞧把你忙的……要依我说,还是早些给铎郎也讨个媳妇儿回来,好帮着你理一理这些琐事儿。”他不乐意地说道。 嫤娘失笑,“怎么你总想着要给他讨个媳妇儿!也不想想,他才多大呢?就是算上虚岁,今年也不过才十七……” 见妻子皱眉揉着肩骨,他扔下了书本,用宽大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替她按摩着。 “十七怎么了?先议个婚,磨磨蹭蹭两三年,就算他二十成亲……这些个芝麻蒜皮儿的事你就得再管上三年……”田骁老大不乐意的。 “可当初你遇到我时,亦已经二十有一了。如今的铎郎比起你当年来,还要小了几岁……”嫤娘掩嘴笑道。 见夫君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儿,她心里暖暖的,笑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不想教我太困身。可名门大户里的当家太太奶奶们,哪个不是这样管家的?且我还算正值壮年,这些不过是我份内之事罢了……” “你晓得我心疼你就好。”他闷闷地说道。 看着妻子云鬓微凌、俏脸绯红的模样儿,田骁不禁心中一动,不自觉便舔了舔唇。 嫤娘被他按揉得很舒服,便半眯上了眼睛。 只是,初时他还正正经经替她按摩着,倒也觉得力度大小正可,且他体温又热,被他这么按按……还挺舒服的。 只是,他按着按着……怎么手就探到了她的胸前? 嫤娘“呸”了一声,红着脸儿跳了起来,作势要逃…… 田骁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为夫尚还没替娘子按完,怎么要走?” 看着他乌沉沉又带着戏谑的眼神,嫤娘哪儿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红着脸儿说道,“快放开!我,我先去洗漱……” 田骁轻笑道,“娘子操持家务实在辛苦,就让为夫来好生侍候娘子,如何?” “不要不要,你……” 田骁是个身强力壮的武将,嫤娘却是个弱女子,哪里够他力气大? 她只得咬着唇儿,就这么眼睁睁地被他给抱到了角房里…… 也不知过了许久。 直到角房里满是遍地水渍时,打着赤膊、一脸餍足的田骁这才容光焕发地将嫤娘又抱了出来,送到了里屋的大床上,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好了。 她半阖着眼,咬着唇儿,奋力抬起酸软不已的胳膊,伸手在他身上狠狠地揪了一把! 田骁老实站在床前没动。 只是,他的娇妻早已脱了力,纵使他就这么站着让她掐,她的力气能有多大?更何况,他浑身上下都是贲张强壮到结成了硬块的肌肉……说起来,他其实更怕妻子手疼。 果然,嫤娘暗他方才索需无度,她都那样求着他了……他却偏偏不紧不慢地折腾着她;这会子她便狠狠地掐着他劲腰住的肉,以消那心头之恨。 但是,无论她怎么掐,似乎也完全掐不动? 她拿着水汪汪的眼波横了他一眼,终是抵不过滚滚而来的倦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看着妻子的睡颜,也不知怎的,田骁竟毫无睡意。 嫤娘嫁他,已经近二十年了。 可在他眼里,她却还和从前那个灵动慧美的小娘子一样,教他怎么爱也爱不够。 番外九晴好(中) 翌日一早,田重进与俩儿子入宫的入宫、上朝的上朝。 嫤娘则在家里打理好家务,这才开始准备起出行的东西。 等她带着人收拾好东西,又让管家先押着那些行李先去了;这才让人摆了午饭,带着珍宝儿与婆母一起用了饭。 用完饭,嫤娘的意思是要先歇上一会子,免得才用了饭就坐马车、扰得胃疼…… 可田夫人年纪渐长,反倒生出了孩童脾气,只歇了两刻钟就忍不得了,一迭声地说着现在就走……说她能在马车上歇午觉,这样的话,等到了庄子上,便能省下时间先带着珍宝儿去钓一回鱼。 一说到钓鱼,珍宝儿便是站在婆婆那边的,也起哄说要马上走了。 嫤娘没法子,只得让人去前院和儿郎们说了一声,这才服侍着婆母,并珍宝儿都穿上了出门的大衣裳,婆媳祖孙三人一块儿出了二门。 儿郎们已经鲜衣怒马地候在了二门处,见了祖母、婶子(母亲)和小妹妹,俱上前问好。珍宝儿争着要和婆婆坐一辆马车,儿郎们便又笑着将祖母和小妹妹扶上了马车,嫤娘只得自己带了红豆儿坐上了另一辆马车。 儿郎们骑了马,随侍在马车周围,田殷一声令下,车队开始缓缓离了府,又慢慢地出了城。 这庄子还是两个月前,田重进初返京时,官家赏赐下来的一处皇家田庄。田骁带着嫤娘去看过,所以嫤娘知道,那庄子虽然号称田庄,但其实田产不甚丰富,但院子屋子都修葺得极雅致,庄子里头还有个汤泉,很适合休养游玩。 田夫人也是因为听说了这个,才嚷着说想过去住上两天,好好玩一玩的。 才用过了午饭不久就坐马车,摇摇晃晃的,惹得嫤娘有些犯困,便倚在红豆身上,眯着眼儿打盹儿。 也不知马车行了多久,突然就听到马车夫长喊了一声“吁”,马车便停了下来。 嫤娘睁开了眼睛。 红豆适时地递了一块蘸湿了温水的帕子过来。 嫤娘接过湿帕子,敷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又问,“出了什么事?怎么停了下来?莫不是已经到了?” ——应该不会是已经到了田庄,按理说,若是真到了田庄,儿郎们也应该会提前过来说一声的。 红豆挑起了车窗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小声说道,“这还是在官道上呢,啊,小郎君过来了。” 嫤娘敷了一会儿的湿帕子,终于觉得眼睛不那么生涩了,这才取下了帕子。 铎郎在马车外头轻声说道,“娘,咱家的伴当不小心骑马撞了老百姓,二哥去前头处置去了,您稍安勿躁……婆婆那边,大哥过去回话了。” 听说是自家人撞了人,嫤娘有些紧张,“要不要紧?不如我去看看。” “娘,先看看二哥是如何处置的罢,不成再请了您出面。”铎郎道。 嫤娘想想,自家的儿郎们也是慢慢大了,再不能将他们当成小孩子看,这些事,他们能处置的话,自然最好。 “若是棘手的事,定要教我知道。”她坐在马车里说了一声。 铎郎在外头应了一句“儿子晓得”,便策马匆匆而去。 嫤娘朝红豆儿使了个眼色。 红豆儿会意,撩起帘子招招手,立时就有个婆子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匆匆跑了过来。 听了红豆儿的交代,那婆子拎着裙子就跑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来,禀报道,“是咱家的伴当撞了个农妇,瞧那农妇也不似讹钱的模样儿,只确是被马儿惊着了,狠跌了一跳,流了好多血呢!” 嫤娘不由得有些焦急了起来,便带着红豆儿下了马车,先去婆母田夫人那儿打了个招呼,然后去了前头。 果然,受了伤的,是个穿着布衣、挽着妇人发髻的年轻俏丽的小娘子。 此刻她已被人扶到了一旁坐着,一副云鬓松散,惊慌失措的模样儿;而她的裙摆处被微微掀起,隐约可见斑斑血迹。 在她的身边,还有个翻掉子的挎篮,篮子里装着的,应该是些绣品与手帕、荷包之类的,但已经全然翻倒在地,还沾上了不少灰尘。 嫤娘见自家一位伴当面有愧色地站在一旁,不由得连忙上前去问那小娘子,“我们家的人冲撞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勿怪。” 那小娘子勉强朝嫤娘笑笑,说道,“夫人快不要这么说,这也是我的不是……走了神儿也不曾听到马蹄儿声响,最终倒是惊了府上的马,真是抱歉抱歉!” 嫤娘见那小娘子言辞不俗,长得俏丽气质又清俊,确实不像讹钱的人,当下就心生好感了。 “小娘子伤得这样重……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嫤娘也觉着有些不妥。 叡郎站在一旁,说道,“婶子,不如让我送了小娘子回京里去医治去。” 那小娘子连连摆手,“不不不,并不碍事……我,我……我歇歇也就好了。” 她话虽这么说,可裤管上已经被血浸湿了,可见定然也伤得不轻。 嫤娘自然也不能视若不见,便也苦劝,想送那小娘子回京里去。 不料,那小娘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进京。 嫤娘心里一动。 ——这小娘子这么抗拒进京,难道竟有什么苦衷不成? 想了想,她又试探着说道,“我们家正要去青波岗,此处已经距离不远了……不如,小娘子随了我们去,在我们家里歇上两日?我们家也有人略通医术,再好好替小娘子看一看腿儿,如何?” 那小娘子犹豫了一番,大约腿儿伤得极疼,有些忍不住了,这才咬着嘴唇点点头,“那,那就叨扰夫人了……” 嫤娘命两个婆子过来,先让她们匀一辆马车出来,让这小娘子乘坐,然后又让婆子背了那小娘子过去。 她亦跟过去问了一声,“不知小娘子家下何处?我们也好去跟府上说一声,免得府上担忧。” 那小娘子听了,叹气道,“多谢夫人美意,我们家,也只剩下我一人了……” 嫤娘一怔。 番外十晴好(下) 不多时,田家众人便抵达了青波岗的田庄。 早有管家率领各房各主子身边的大丫鬟们在此处打理好了一切,所以并没有出现人仰马翻的情景。 嫤娘先让人将那小娘子送到了客房处歇息,又让两个婆子过去服侍她……跟着,嫤娘先是服侍着婆母进了庄子里的正屋歇下,又将那小娘子的事儿说了。 田夫人听了,连忙说道,“如今咱家正是树大招风的时候,你仔细可别是什么有心人特意来讹咱们的……但若不是,那就真是个天可怜见的小娘子了,怎么家里一个人也无?是该好好照顾她!你且去忙你的去,只管将珍宝儿留给我……” 嫤娘应下,又交代了女儿几句,这才转身匆匆去看那小娘子去了。 此时,那两个婆子已经服侍着那小娘子更了衣,换下了沾满泥灰的衣裳…… 嫤娘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小娘子的一双小腿儿果然被砂石泥土给蹭破了皮儿,瞧着血肉模糊的一遍,看着简直教人心惊胆战! 那小娘子见嫤娘烟眉紧锁的模儿,竟笑道,“夫人不必惊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这些不过是皮外伤,只要歇得一两日就能好……” 嫤娘见那小娘子居然还能谈笑风生,而且还落落大方的,心里不得由又生出几分好感来。 她让那两个婆子一个去找点儿吃食来,一个去拿点儿药膏子过来,她则坐在那小娘子的榻边,和声问道,“小娘子到底是何方人士,快和我说说……” 那小娘子自称夫家姓莫,娘家姓柳,亡母给她取了个小字,叫晴好。 嫤娘有些诧异。 虽然从这小娘子的打扮,已经能看出她是妇人装扮,并且还是个……寡妇,可瞧着这柳晴好的模样儿,却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妙龄女郎吧! “不瞒夫人说,晴好守的是望门寡……未嫁之时,夫君便已去世,公婆倒待我极好,后来我娘家姐妹多……” 说到这儿,柳晴好不禁有些吱吱唔唔的。 嫤娘了然。 ——想必这柳睛好也是大户千金出身,家里女孩子多了,这争宠争名儿甚至是争夫婿的事儿就多了去了…… “……公婆家中,只夫君一根独苗,他不幸去了,我想着公婆无人侍奉,倒也可怜,索性过了门,与公婆为伴。只可惜……大约是晴好命不好,侍奉了公婆几年,他二人也相继过世,只留下了睛好一人。”柳晴好继续轻声解释道。 嫤娘想了半日,问道,“晴好的娘家,可是河东柳氏?” 柳晴好顿时一惊。 “夫人……”柳晴好面上表情多有恳请之色,“……夫人猜得不错,晴好正是河氏柳氏族中的旁支,如今虽然丈夫与公婆俱都离世,可晴好也并不想回去。居于乡野之下倒也清静自在,我,我……” 嫤娘虽然猜出了柳晴好的家世,可见到她面上的抗拒之色,果然不再提河东柳氏。 婆子送了吃食与药品过来,嫤娘亲自给她抹了药。 在这过程中,嫤娘见这柳晴好虽然一双腿儿受了伤,然而小腿处其他完好的肌肤俱是晶莹如雪,显见得平时保养得还不错,且这小娘子容貌姣美,气质脱俗……嫤娘不由得开口问起柳晴好,既然公婆丈夫都去世了,她又以何渡日? 柳晴好笑笑,说道,“多谢夫人体恤……原夫君未逝、公婆亦尚在世之时,家中也算殷实,略置了些田产,只可惜后来……唉,我也不事生产,公婆病着,吃药也要银钱,少不得变卖家中田产才能应付过去。公婆过世以后,仍余了些薄田,我便央了里正替我放了租子,平时闲暇时候再做些绣活……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侍女红豆儿匆匆过来寻嫤娘,“……好教娘子得知,郎君他们到了,要请娘子过去呢!” 嫤娘站起身,拍拍柳晴好的手,“你只管好好养着,刘妈妈会好生照看你……等我闲了,再过来和你说说话。” 柳晴好颌首笑道,“多谢夫人体恤……” 嫤娘随了红豆儿回了自己的院子,见田骁已经换下了官服,正往身上穿着家里的衣裳,她连忙上前替他整理了一下。 田骁皱眉问道,“听说叡郎纵马踏伤了一个小娘子?” “也不关叡郎的事儿,是伴当惹的祸……”她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田骁眯着眼睛问道,“河东柳氏?柳睛好?” 想了想,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嫤娘追到了院子里。 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嫤娘心知,他定是着人去打听这柳晴好的事儿去了。 那边珍宝儿派了个小丫鬟过来,说婆婆带着小娘子去钓鱼,竟让小娘子给钓上了一条金尾鲤鱼!婆婆说那鱼儿乃是祥兆,宜放生……所以小娘子急请少夫人过去看看。 嫤娘失笑,与田骁对视了一眼,夫妻二人跟着那小丫鬟一块儿去了。 珍宝儿守着个木盆,兴奋得不得了! 远远地见父母都过来了,小娘子拍手笑道,“爹爹、娘娘!快快过来看我钓到的金色大鱼!” 嫤娘过去一看,果然是尾极肥美的大鲤鱼,身体上的鳞片仍是青的,但尾部却是红彤彤的,而且鱼嘴处还生有两条长须…… “哟,这什么鱼儿啊,真是你钓的?”嫤娘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鱼儿,不由得失声惊呼道。 珍宝儿努力挺起了小胸脯,“娘娘也未免太小看珍宝儿了!这鱼儿货真价实……就是珍宝儿钓上来的!” 嫤娘笑道,“这么大一尾鱼呢!就是换了我来钓,都不一定能拉得动!” 田夫人站在一旁掩嘴笑道,“所以我就说,日后定然也会被珍宝儿毫不费力地钓个金尾鱼女婿回来!怕是只要她招招手,人家就屁颠屁颠的来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婆婆!”珍宝儿不依地跺脚撒起了娇,然后一头扎进她娘的怀里乱蹭去了。 田夫人笑了一通,又说那鱼儿有些异像,怕是吉祥之物,便叫珍宝儿亲手将那尾鱼儿放了生去。 这个么,就跟玩儿似的,珍宝儿倒是很感兴趣,吭哧吭哧地自个儿端着沉重的木盆就挪到了小池塘的旁边。然后伸出手在木盆里搅水玩儿,又和那胖鱼玩了一会子,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那木盆倾倒,让鱼儿滑进了池塘里。 不料,那鱼儿却依依不舍地一直在水边徘徊了许久…… 直到珍宝儿跑开了,去祖翁那儿查看战况去了,那金尾鱼儿才摇摆着大红尾,慢慢离开。 番外十一田叡定情(上) 田氏满府在庄子上玩了两日,因着男人们都要回京供职,田夫人、嫤娘只得也带着孩子们一块儿往回赶。 柳晴好伤势未愈,嫤娘便留了两个婆子下来服侍她。 说起这个柳晴好,田骁已经派人去将她的底细抖了个底儿朝天! ——她确系河东柳氏的旁支嫡女,自幼家贫,父亲还是个浪荡子,家中有一妻二妾还不满足,还要在外头沾染有夫之妇,最终因为沾花惹草的,被人打断了腿跛了足,从此,她家中就没了营生。 柳晴好的父亲有一妻二妾,连着通房还有好几个……这些女人为她父亲生了一堆孩子。柳晴好是嫡长女,原她母亲也是本地的望族庶女,却被她那不成器的父亲给气坏了身子。 为怕女儿受委屈,柳母强撑病躯,为女儿定下了一门婚事。她原想让女儿嫁回自己娘家,将来也好有兄嫂看护的……只是,柳母缠绵病榻时,柳晴好忙着侍奉病母,她的庶妹便趁机勾引了柳晴好的表哥(亦是柳晴好的未婚夫),抢走了这门婚事。 柳母被气得吐血,只得再为女儿另择定了一门清贵人家……但没撑多久,柳母就去世了。 柳晴好尚在为亡母戴孝时,第二位未婚夫也跟着暴病身亡。 她那狼心狗肺的父亲受了妾侍撺掇,想将她卖与八十老富商为妾,柳晴好不从,又无路可逃,最终只得投靠了她那未过门的莫氏公婆。 莫氏夫妇都是明理之人。 自家儿子早逝,他们也不愿意耽误柳晴好,可架不住柳晴好的哀求,又觉得柳晴好可怜,便收留了她。 其实柳晴好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那短命的莫小郎君拜过堂。 至于柳晴好所说的,她是个寡妇云云……应该是她的障眼法,大约是害怕她的父亲得知了她的行踪之后,又捉了她回去,卖嫁换钱。 柳晴好的遭遇着实让人同情。 所以嫤娘不介意释放自己的善意,把柳晴好给照顾得好好的。 只是,一回到汴京府里,嫤娘便开始操持起田殷与李茹娘的婚事,再没空隙去想其他的事儿,柳晴好也被她给忘到了脑后。 不料只隔了一日,青波岗那边就有人快马加鞭地进京报信儿,说有贵人上青波岗那边的庄子上求宿去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 那庄子上又无田家人在,怎么就有人去庄子上了呢? 再一细问,竟是官家长子、楚王赵元佐的侧妃黄氏领着楚王嫡女赵二娘上青波岗的庄子上玩去了…… 嫤娘顿时有些为难。 按说,有贵人去了田家的庄子上,田家怎么也得有个主子在场、并招待才是。 可她们刚刚才从青波岗回来…… 这,这…… 最后还是田夫人拍掌定案,“你身上事儿多,就不必去了!快去瞧瞧小子们谁在?让抱着珍宝儿骑了快马过去,也就是一个时辰就能到……且赵二娘与珍宝儿年纪相仿,她二人也能玩得来。” 嫤娘只得听从了婆母的话,去外院问了问。 这一日,外院只有叡郎在。 听了祖母与婶子的吩咐,叡郎立即就抱了妹子珍宝儿骑上快马,领着伴当们一块儿去了青波岗。 嫤娘总有些担心…… 毕竟这还是珍宝儿头一回做主招待客人,而且对方还是宗室贵人呢! 田夫人护犊情深,笑道,“你就放心吧!不是我说,珍宝儿也是个能干的,面面俱到得很!且还有叡郎在一旁护着哪!” 珍宝儿在庄子上陪着赵二娘玩了两日,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已俨然成了闺中密友。后来楚王妃打发人去接了两个小娘子回京,她俩才又相约着一块儿回来了。 嫤娘连忙召了小女儿过来细问,在庄子上的这两日是怎么招待楚王侧妃和赵二娘的? 珍宝儿的大眼睛滴溜滴溜转。 见状,嫤娘屏去了侍女,才好笑似地问她,“究竟是什么事儿,竟连红豆儿和红果儿都不能听的?” 珍宝儿认真道,“娘娘,您不知道……在庄子上的时候,亏得有晴好姐姐替我招待王侧妃,否则我一人分身乏术,且见识又不够,如何能招待黄侧妃?就是那日黄侧妃领着赵二娘去了咱家庄子上的时候,一开始也是由晴好姐姐替咱们招呼的呢!” 嫤娘这才想起柳晴好来,连忙又问,“柳晴好她的腿……可曾好了?” “早好了,她本来早早就想向我辞行的,可我想着光我一人,既要应付赵二娘,且王侧妃也在,便请晴好姐姐再在庄子上多住几日,替我待客……今儿我们回来了,晴好姐姐才作了辞。喏,您瞧瞧……这是她送给我的绣品,说在咱家的庄子上唠扰了几日,很是过意不去。可她也身无长物,只能送我这个绣品了……” 说着,珍宝儿又拿出了一个绣功十分精美的荷包,向嫤娘献宝道,“娘娘您看,这蝈蝈儿绣得多别致啊!” 嫤娘见那绣活,果然活灵活现,不由得莞尔一笑。 这时,外院的婆子突然进来传话,说叡郎请嫤娘去一趟外院。 嫤娘顿时有些诧异。 叡郎这孩子一向懂事,平时就是有什么事儿找她,也会瞅准了时候,趁着回后院用饭的时候跟她说上一声,怎么今天…… 难道说,外院竟出了什么急事不成? 嫤娘急匆匆地去了外院。 田叡一见她就跪下了,且俊脸通红。 “叡郎这是怎么了?”嫤娘一头雾水。 田叡声如蚊蚋一般地说道,“求婶子应下我……我,我才敢说。” 嫤娘上下打量着田叡,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你先起来……瞧你这样,必是有些心事?只管和我说说,我不敢讲凡事都能应了你……总归是当初答应过你娘亲,会好好照看你的……只你的事,不反了规矩,我就都帮着你。”她和声说道。 田叡涨红了脸,却不肯起来。 他咬咬牙说道,“婶子,侄儿……侄儿求求婶子……可否,可否为了侄儿,好生打听一番柳晴好?” 饶是嫤娘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了,可猛然听到侄子说出了这话,她还是十分震惊! 柳晴好可是一直都把自己视作“寡妇”的,也能由此看出,这个小娘妇似乎并不打算再嫁人了。 那叡郎他…… 嫤娘不由得十分为难。 番外十二田叡定情(下) 知道了田叡的心事以后,嫤娘有些惴惴不安。 夜里田骁回来,自然也发觉妻子满怀心事,不由得有些奇怪,便出声询问。 想了想,嫤娘全盘托出。 ——听说叡郎居然喜欢上了柳晴好,田骁也是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愣了好久,他才嘀咕道,“……叡郎这是什么眼光,怎么就看上了一个小寡妇!” 嫤娘嗔怪道,“晴好哪里就是小寡妇了?她去莫家的时候,莫家小郎君分明都已经过世了!且二人也没交换过婚书……充其量也就是客居莫府而已!” 田骁不以为意地说道,“咱们知根知底的,知道是这样,那外头那些……爱乱嚼舌根子的人呢?” “若是他俩能成呢?总归是叡郎和她关起门来过日子,冷暖自知罢了,又何必去听外人嚼什么舌根子?”嫤娘忍不住反驳道。 田骁打量她半日,“这么说,你还是赞成这事儿的?” 嫤娘一怔。 “我也拿不定主意……要说柳晴好的品貌,虽不是汴京贵女中一等一的,可也算是配得上叡郎,只可惜她的身世……”说着,她又十分为难,“……再说了,叡郎可是家里最最听话、也是最最乖巧的好孩子,这还是他头一回这样求我,我,我……” 田骁道,“明天你去问问娘的意思。” 嫤娘咬唇道,“这不也给娘出了道难题么?” “怎么会?”他笑道,“……难道你忘了?” 什么? 嫤娘眨眨眼,有些不明。 看着田骁老神在在的样子,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要说这寡妇再嫁……当年田夫人遇上田重进时,还是个有夫之妇呢,最后还不是……且这么多年以来,公爹一直待婆母既爱重又宠溺,两人还不是妇唱夫随地撑起了这个家? 所以说,公婆根本就不是看中门第儿的。 大约他们最最看中的,是小夫妻俩之间的你情我愿和默契了。 ——只有夫妻俩相互爱重,才能其利断金哪! 这么一想,嫤娘心下稍安。 第二日,嫤娘去婆母跟前找了个机会,将叡郎倾慕柳晴好的事儿说了。 果然,田夫人先是一怔,当时也没说什么,只说等你公爹回来再说……后来嫤娘再细看,也不见婆母有半分不高兴的样子。 又隔了一日,田夫人打发人来找了嫤娘过去,说起了叡郎的事。 “你公爹的意思……小郎君想成家了,这是好事儿!有了这个念头啊,他才能好好的建功立业、将来封妻荫子。如今咱们家正如烈火烹油一般,且叙郎还有很可能会讨个公主媳妇儿回来……所以咱们到底要担多少虚名才够?” “再说了,叡郎可是我孙子辈儿里头最最拔尖的一个,旁的凭是哪个和我说了这样的事,我都要生气的!可唯独我就对他气不起来……他是个聪明又乖巧的好孩子,我和他祖翁必是要应了他所求的……所以这事儿就落在了你头上,若是能定下来,这倒是很好的事儿……” 田夫人一一说道。 嫤娘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她去了外院,先跟叡郎说了一声…… 这几日田叡倍受煎熬,人都憔悴了一圈。 听了婶子的话,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变得闪闪发光!且还隐隐有些水雾汽…… “多谢婶子替我美言!”田叡哽咽了起来。 嫤娘笑道,“那,我就是托人上门去说媒去?” 田叡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还请婶子延后……说实话,这桩心事我先说与了婶子听,就连柳晴好,她也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思……婶子就这样去,恐吓坏了她,不如,不如……” 嫤娘掩嘴笑道,“原来你这样体贴!” 田叡一张俊脸顿时又红了。 “罢!连你婆婆都听你的,我少不得也要听了你的!你自去哄了柳晴好,什么时候你觉得我能上门去提亲了,便来告诉我,怎样?”她笑道。 田叡朝她行了一礼,“谢婶子成全。” 嫤娘又敲打他,“只你也要记着,好歹也是世家公子,该尽的礼数要全,不能趟的底线就不能越……否则,你就是在替柳晴好招罪过,懂?” “侄儿都听孃孃的。”田叡认真说道。 从那以后,田叡开始见天的在外边儿跑。 嫤娘偶尔也听儿子铎郎说上些关于田叡的话: ——二哥又去找柳晴好了,柳晴好待他好不客气,直说自己是寡妇,不欢迎外男上门,还要放狗去咬二哥…… ——二哥又去找柳晴好了,柳晴好被气得要剪了头发去当姑子,二哥说,她若当了姑子,他就去她的庵堂旁结草为庐,守她一辈子。 ——二哥又去找柳晴好了,前几日下了几天大雨,柳晴好的屋子漏水,二哥帮着柳晴好修葺屋顶,不慎摔了下来,然后柳晴好帮着给二哥敷药了…… ——二哥又去找柳晴好了…… 大约也是烈女怕缠郎的缘故。 过了几个月,柳晴好开始不那么反感田叡了……又过了些时候,田叡觉得时机成熟,这才央了嫤娘前去说亲。 此时柳晴好已经对田叡有了好感,知道嫤娘前去说事儿,便面红红地告诉嫤娘,她愿意嫁与田叡,但要从河东柳氏堂堂正正的出嫁。 此事正中嫤娘下怀。 于是,嫤娘便又费了些功夫,敲打着让柳父将柳晴好接了回去,然后又三媒六聘地花了大手笔去,堂堂正正地替田叡求娶柳晴好。 听说当初抢了柳晴好婚事的那位庶妹悔不当初!且柳父宠妾所出的两个庶女也嫉妒柳晴好嫉妒得发了疯…… 当然,嫤娘在京中所呆时日不长,也就是张罗着替田叡与柳晴好定下了婚事……最终还是田殷的妻室李茹娘过门以后,才在田夫人的指引下,真正操持起田叡与柳晴好的婚事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番外十三田殷大婚 话说嫤娘正被田殷的婚事给忙得昏天暗地的…… 房州那边却传来了魏王不好的消息。 田府中人顿时有些紧张。 虽然田骏从头到尾都不肯认长清这房妻室,但无论如何,他与长清的婚事乃是官家御赐,岂能儿戏? 所以魏王仍是田府的姻亲,论理,田氏长房的孩子们都得称魏王一声外祖父……要是魏王真死了,田殷等人少不得又要再停丧一年才能谈婚论嫁。 于是田府两头行事,因田骁精通医术,所以由他向兵部告了假,面上只说回府休养,实际却奔赴房州去给魏王吊命去了。而他是边将,在京中呆着也是领个虚职,日日去兵部应卯却无事可做,因此上峰很痛快就准了他的假。 田骁便急赴房州去了。 而嫤娘这边,则抓紧时间与李昉府上议定了李茹娘过门的事儿。 为着李茹娘的继母私自调换庚帖一事,李夫人便将这个不甚老实的继儿媳王氏给遣到了庄子上。 但李夫人毕竟年纪大了,日常家务又习惯交与王氏打理,这王氏一离府,虽有次媳方氏帮着料理家务,却总有些磕磕绊绊的……所以李夫人也迫切地希望李茹娘能早些平安出嫁,好让王氏回府,继续料理家务。 所以对于田府所提出的、想要加快这门婚事的提议,那简直就是拍手称快! 就这样,嫤娘领着田氏族亲等一众人,每日里忙得脚都不沾地儿,总算是将田殷与李茹娘的婚期给定在了十月初六。 到了十月初六这一日,因是田府第三代头一位小郎君娶亲,所以闹得整个汴京都为之轰动了起来! 满汴京的权贵们都挤在田家,语笑宴宴,相互见证着田殷与李茹娘的婚礼。 嫤娘的娘家姐妹们自然也过来帮着料理和招呼客人…… 此时田殷已是正六品的骁骑卫,所以李茹娘过门时,身上穿的嫁衣就是田夫人特意去宫里求来的六品诰命大礼服。 看着李茹娘苗条的身段儿穿着那宽宽大大的大礼服,被长身玉立、穿着六品武官服饰的田殷小心翼翼地用根红绸带给牵进了府中后院里时,嫤娘有些恍惚,总觉得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家里添了新人,田夫人亦喜气洋洋的,拉着儿媳悄悄说道,“瞧茹娘的模样儿,比起你当年嫁入府中时,少了些气度……可你这样儿的人,满汴京能找出几个?” 嫤娘笑道,“儿媳都已经是坐三望四的人了,您还拿我和刚过门的新娘子比!” 田夫人笑呵呵地说道,“在我眼里啊,你永远都是那个娇娇俏俏又怕蛇的小娘子!” 嫤娘掩嘴吃吃而笑。 旁人见田氏婆媳二人神态亲密,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的,显见得比亲生母女还要亲近,不由得纷纷羡慕。 在嫤娘的操持之下,田殷与李茹娘的婚事盛大而又隆重。 田府这边有嫤娘带着田氏旁支族亲们操持,李府那边则因为先前出了岔子,把李夫人给吓够呛……所以孙女儿李茹娘出嫁,大事小事皆由李夫人亲自过问…… 这场盛大的婚宴终于平安顺利的成了礼。 等忙完了外头筵席上的事儿以后,又捱着个儿地送走了各位宾客,嫤娘这才又带着家下儿郎与女儿去热热闹闹的闹了一回新房,最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小女儿珍宝儿一迭声地吩咐侍女们赶紧端了热粥和热水上来,亲自服侍母亲烫脚,又殷勤地侍奉母亲用粥…… 见女儿如此贴心,嫤娘虽觉劳累,却也觉得满心欢喜。在女儿的服侍下,她舒舒服服地泡了脚,又舒舒服服地用了一碗粥,却不自觉又想起了田骁,不由得愁道,“也不晓得你爹爹在房州那边怎么样了。” 先前田骁去房州的时候,田重进便教田骁立了军令状——田殷与李茹娘十月初六大婚,田骁就得保证吊着魏王的命,直到十一月中为止…… 田重进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为了想让新婚不久的长孙与长媳好生处一处感情,毕竟只要魏王一死,这新婚夫妇就得守孝分房一年。二来,万一李茹娘有了身孕,将来分娩的时候,才能将孩子出世的时间与魏王的忌日错开…… 否则,卫道士定会拿着他田重进曾孙的生辰八字来做文章啊! 所以这边田府满府都在庆贺田殷的婚事,那边田骁却一个人呆在房州,嫤娘每每想起,都觉得有些亏愧,毕竟房州山穷水恶的,光是起居方面,就比不上汴京。唉,也不知道二郎在房州,吃穿用度可还好。 这边嫤娘正在担忧惦记着夫君呢,那边珍宝儿便笑道,“我就知道娘娘担忧着爹爹呢!您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小娘子从袖管里抽出了一个信封来,还得意地朝母亲招了招手。 “你爹爹新寄来的信?怎么在你这呢?”嫤娘惊喜地问道。 小娘子俏皮地扯开了信封,从里头抽出了一张写满了潇洒飞白体的薄薄信笺,一展开信纸,小娘子就瞪大了眼睛,一双酷似嫤娘的漂亮杏眼滴溜溜地转,苹果一般的俏脸还微微发红。 “嫤妻如晤……” 小娘子只来得及吐出了这几个字,那信笺被便面儿红红的嫤娘一把夺了过去。 ——这样亲昵的称谓,只在二郎写与她的私信之中才会有…… 田骁大约在呆在房州寂寞无聊得紧,所以隔上一日就会写上一首火辣辣的词牌曲儿,再托人快马加鞭地送进京里来给嫤娘…… 此时见女儿也见到了田骁写给自己的词儿,嫤娘顿时羞红了脸,白了女儿一眼,轻骂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些回房洗漱了歇下?” 珍宝儿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地跑了。 嫤娘这才展开了那信笺,只扫了一眼,面儿便红得如滴了血一般。 饶是她与田骁已经夫妻多年,可一见了他那手飘逸的狂草,以及字里行间毫不避讳的热烈情感…… 她的一颗心肝儿便止不住地怦怦狂跳了起来。 番外十四长清郡主 说起来,这李茹娘也是个有福之人。 她的正经婆母、逝世已久的袁氏当家嫁进田府时,曾六年无所出。 而李茹十月初六嫁进田府,十一月初十就诊出了喜脉……到了十一月十九,田骁从房州传了消息儿过来,说魏王殁了。 其实这消息儿还是田骁飞鸽传书递入京中的,官道那边根本就不知道信儿。 田骁将这消息儿递了回来,他自己也骑了快马,亦一路赶入京中。 十一月二十一夜里,田骁回了府。 嫤娘见夫君似又黑瘦了好些,不由得有些心疼。 还好,田骁虽看着黑瘦了一圈儿,但精神还不错,进屋洗漱过又用了饭以后,直接就将妻子压在角房里大办了起来,气得嫤娘……本来心中还为着他去房州受苦了两个月而感到心疼的,可此时他却…… 嫤娘简直对他又爱又恨! 待到田骁尽了兴,这才放过了她。 嫤娘被他折腾得两腿酸软、全身无力,待要恨恨地捶他一顿时,却又听到他嚷着肚饿…… 她便有些无语。 将将进屋才吃了一顿的,怎么又饿了? 但嫤娘还是强打起精神,先隔着门窗吩咐侍女赶紧去厨下再做些吃食来,然后匆匆去洗漱了一番,换好了衣裳。这时,侍女们也做了些吃食,送进了里屋。 夫妻俩再一次对坐而食。 看着田骁捧着大面碗狼吞虎咽吃汤饼的样子,嫤娘有些心疼,问道,“……难道房州竟比我们瀼州还穷么?” 田骁一愣,从面碗里抬起头,不悦地反问道,“……瀼州穷?” 嫤娘一滞,突然掩嘴笑了起来。 说起来,田骁虽然官封瀼州守备,却是象郡的最高长官。此刻她拿瀼州与房州比,还用上了“穷”这个字眼儿,听在田骁耳里,自然像是在责怪他,没把瀼州打理好似的。 嫤娘自知失言,先是抿嘴一笑,然后又补了一句,“……瀼州是穷,可这得怪我,谁叫我是瀼州主母呢!” 田骁这才一笑,埋下头去继续将那大海碗里的汤饼一扫而尽,然后又撕了个胡麻饼,蘸着面汤吃。 待又吃了两个胡麻饼,他这才将碗筷一推。 嫤娘连忙过去拧了块热帕子,丢给他。 田骁拿着那帕子擦了擦嘴和手,又饮了盅热茶水,这才说道,“魏王本无恙,实在是因为抑郁而生疾……其实最后这个月,留他一日,他反倒痛苦无比……” 嫤娘见他一副不愿多说此事的样子,便不再相问,而是转了个话题说道,“魏王殁了,哪位扶灵入京?魏王妃、长清她们也回来么?” 田骁目光微闪。 此次房州之行,也有让他大为恼火的事儿发生。 只是,这样龌蹉的事儿,岂能让嫤娘知道? 当下他便云淡风轻地说道,“天子家事,我一外臣如何知道?到底谁扶灵回京,抑或是就地安葬,总是官家做主。” 从他的语气里,嫤娘便听出,他有些恼了。 再想想,恐怕他在房州吃了些亏? 嫤娘虽然还有好些话儿想问,但见他心里头不快活,她也就识相地不再问了。 “歇了罢!有事明儿再说。”他低声说道。 嫤娘先前被他大办了一场,这会子只觉得腰儿酸、腿儿累、脑子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便应了一声。 夫妻相拥着睡下…… 嫤娘很快就睡着了,可田骁却毫无睡意。 他忍不住想起了在房州时的遭遇。 房州是个苦穷之地。 苦穷到…… 就连惯在外头行军打仗的田骁也有些吃不消。 说到底,当年魏王赵光美想要拉拢田家,反被田骁算计,这才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被发配到房州来的。 所以在见识了房州的苦穷之后,假扮成神医贺子奇的田骁是尽了全力想要救治魏王的。 可让田骁意想不到的是…… 长清郡主居然向他献媚? 在他初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有些惊疑不定,心想难道是自己的身份被长清给识穿了?否则,长清好歹也是个二十六七岁、未经人事的女子,怎么看上他……扮成了六十老者的贺子奇? 后来田骁才意识到…… 长清献媚的对象,还真是“贺子奇”这个人物。 个中原因令田骁自己也不敢相信! ——田骁惯在外头行军打仗的,环境无论多恶劣,他都能坦然若之。却唯一有件事将就不得,那就是决不能捱饿。 可房州苦寒到什么地步呢? 房州多山多雨雾,因此瘴气生、蛇虫鼠蚁多……而田地又贫瘠无产出。 就连房州的州官都在饿肚子,就更别说百姓们了。 魏王虽被贬到房州,却好歹也是个亲王,自然有宗室奉了李皇后之命,送了吃穿用度过来……但魏王几次三番修书回京,或递给官家或递给圣人。可京中无论是官家还是圣人,从未有过允许让魏王回京的消息儿传出…… 这时日一久,房州州官们彻底明白了魏王的处境,开始怠慢起来。 再后来,这些人开始克扣魏王的用度。 所以,就连魏王府里的人也是常常食不裹腹的。 田骁扮成了神医贺子奇,带着伴当去房州,又“无意”露出了一手神医功夫,因而结识了魏王妃,最终被魏王妃请进了魏王府去,给魏王治病去了。 在这其中,田骁可以不嫌弃魏王府的处理,却忍不得魏王府的伙食……所以常常差遣了伴当们出去自己花钱贴补伙食,有时也去外头山上打点猎物回来在府里烤烤吃了,还会分点儿给魏王府里的人。 长清是被田骏给强行送到了房州来的,本就心不甘情不愿…… 在房州呆了一段时间以后,长清这才明白过来,早先她虽然被拘在汴京的郡主府里,且还被那些姑子们给看守了起来,但至少吃得饱饭吧? 到了房州以后…… 她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长清想回汴京去,可一来,她父王病成了这样,她弃之而去有违孝道;二来……早先她被田骏一掌拍出了内伤,自个儿的身子骨也不怎么样,如果路上无人照应,恐怕她根本就没办法活着回到汴京。 她只好留在了府里。 魏王府的景况岌岌可危。 魏王一直病着,府中的进项全靠李皇后支援,且还要被州官们昧去大半……魏王妃没法子,只得过上一段时间就发卖些物件、或是侍女什么的,以贴补用度。 长清实在是被饿得不行,又见寄居在府中的神医贺子奇天天吃鸡吃肉的满嘴流油,有一日她忍不住,半夜潜到了贺子奇的屋里自荐枕席…… 田骁是恨不得当场就一巴掌拍死长清的! 这败坏门风的娼妇! 只是,盛怒之下的田骁,突然记起了这娼妇已经被他兄长给拍过一巴掌了……要是他现在再拍长清一巴掌,估计这贱人当场就血溅三尺了。 于是田骁只是冷冷地拒绝了长清,将她赶了出去。 长清自然忿忿不平,又觉得失了面子,放下了几句狠话才悻悻离开。 田骁想了半夜,最后觉得……终是不能再容长清活在这世上了。 ——今日她为了一饭之思,居然能向一个六十老者自荐枕席,他日不知还会作出什么丑事来……她自己品行不端,可田家和大哥却不能因她而蒙羞! 他打定了主意以后,便伺机行事了。 田骁本事了得又精通医术,想要暗算长清郡主,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只是,长清郡主必须要死在魏王之后,甚至要死在贺子奇离开房州之后,这样才能让人不怀疑贺子奇…… 所以,算算时日,长清大约也只有四五日的命了。 到时候,人们大可以将长清的死因,归咎于……她心伤父亲魏王的死。这么一来,她倒是能全个孝名,替魏王和皇家挣点儿脸面。 这事儿,田骁瞒住了所有的人,包括嫤娘在内。 而房州偏远,魏王与长清的死讯几乎是在好几天以后,同时传入汴京的。 田家人已经预料到魏王的死,却没想到长清也死了……这么一来,田骏再次成了鳏夫,田家阖府上下都要为长清挂孝。 依礼,田骏要守孝七个月;长房的孩子们要守母孝二十七个月;而田重进与田夫人、并田府二房等人,则要替长清守国孝七天。 田氏父子祖孙等人自然在第一时间里递了请辞折子呈圣。 官家一一驳回,还派了个黄门宫使到田府好生抚慰了田氏满门一番,然后又御赐了一块地,用以下葬长清郡主……且还教田骏“不必伤心”,说长清郡主的后事,由着皇室宗亲一手操办。 官家的反应让田府中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田夫人还是交代嫤娘,让把府里所有带有喜庆颜色的物件儿全给撤了下来,就连府门口的一对大红灯笼也给换成了白布的…… 然后,田府紧闭大门,又请了道爷与和尚来府中做法事,斋戒了七天,替长清郡主守足了国孝,这才作罢。 从此,田府中再也没人惦记过这位已故的长清郡主了。 而后来田骏再不肯续娶、也不愿纳妾纳通房什么的……田府中人虽替他感到惋惜,可也十分尊重他的决定,既然他不欲此事,众人便也不再强求。 番外十五姐妹再聚 因李茹娘过门一个月就有了喜,所以田府这边的管家事务仍由嫤娘统领。 这一年过年,又由于魏王殁了,田府并不敢大操大办年节年礼的事儿;可关上门,田府里还是极喜庆的,毕竟今年府里终于添了新人,而且新媳妇儿李茹娘的腹中还添了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 事实证明,嫤娘和田夫人、并田殷的眼光都不错。 李茹娘是个温婉爽朗的小娘子,先是过门有孕歇了三个月,待过完了年,她身子好了些,立刻就向祖母田夫人提出,要替婶娘解忧,接过管家的事务。 田夫人怜惜她身子重,百般劝她,“……就算你婶子去了瀼州,汴京总还有我不是?你只管放宽心养好身子!这女子怀胎啊,头一胎最紧要!” 李茹娘笑道,“我晓得祖母和婶子疼我,只日日在府里无所事事,实在闲得慌……求祖母赏点儿针头线脑的杂务让我管一管,这抖威风的活计,这会子还不敢当,但求领些活计打发时间罢了。” 田夫人就是喜欢女孩子天真坦率些,听了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果然让嫤娘分派了些活计给李茹娘。 出了正月,田骁的兵部调令下来了,也就到了田府二房奔赴瀼州的日子。 本来嫤娘向婆母提议,李茹娘去年新入府就有了身孕,不若今年她就留在汴京府里打点……可田夫人却坚决不同意。 “为着北伐,你跟着去了两三年……家里的事务都没能管上,瞧瞧珍宝儿,转眼就大了这么多!我晓得你孝顺,又心疼我,可我也不算太老不是?京里的事儿你放心交与我,你只管带了珍宝儿过去,好生管教她……啊,对了,今年索性把你娘也接到瀼州去……她也已经两年都没跟你做伴儿了……”田夫人劝慰儿媳道。 嫤娘苦劝了几次,见婆母意已决,她也只得同意了。 接下来,她就递了帖子给姐妹们,请姐妹们回夏府小聚。 夏婠娘、夏碧娘、夏茜娘、并王月仙、李霸图之妻云氏等人均欣然应邀前往。 到了这一日,嫤娘一家四口都去了夏府,只田骁带了田铎去了外院,嫤娘则带了珍宝儿先一步去了她母亲夏大夫人那儿,好一通劝说,想让夏大夫人跟着一块儿去瀼州。夏大夫人原不肯,可心里头又确实想和女儿、外孙女儿亲近,不由得十分犹豫…… 珍宝儿是个小人精,见了外祖母的模样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她便悄悄溜到了夏府二门处,又使了人去夏府外院请了兄长田铎过来,和哥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不多时,田骁就从外院递了话进来给夏大夫人,说要求见外母并请安。 夏二夫人与何氏慌忙安排府中女眷回避…… 很快,田骁就带着田铎进了橘香院。 田骁领着妻子、儿子与女儿,跪在外母面前,恳请外母跟着自己一块儿去瀼州。 看着女儿一家四口齐齐整整的,都是一水儿的男的俊、女的俏,夏大夫人就有些眼热,再三推辞过后……又经不过夏二夫人和夏三夫人的劝说,最终还是答应了,今年就跟着女儿一家去。 见外祖母同意要跟着自己一家人去瀼州,珍宝儿快活得要命! 小娘子直接就从地上蹦了起来,拍着手儿一边欢笑,一边高兴得原地转圈圈…… 众人见她活泼可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婆子们前来传话,说姑奶奶们都到了。 田骁听说,为了不冲撞女眷们,便急忙向夏大夫人等人作辞,领着田铎去了外院。 夏婠娘、夏碧娘、夏茜娘、并王月仙、李霸图之妻云氏等人陆续领着夫婿、儿女等人抵达夏府;夏大夫人等人慌忙去了二门处,先是受了姑爷们的礼,夏承皓、夏承皎兄弟这才领了外男们去外院听戏吃酒,女眷们则领着自家的小娘子们进了后院。 偌大的夏府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小娘子们自发地玩到了一处,而这些大娘子们也团聚着坐在一处,一边嗑瓜子儿一边闲聊。 夏婠娘笑道,“一晃眼这都快二十年过去了,咱们的造化又是不同……今年真是很难得齐齐整整的在一处……” 嫤娘的视线一一扫过自家姐妹并闺中好友们。 夏婠娘与云氏稍年长些,她俩是已经奔四的妇人了,都保养得极好,且膝下的长子长女都已成亲出嫁……大约是日子过得舒坦,两人也有些微微的发福。 夏碧娘不曾生育过,兼之也会保养,所以她的模样儿还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淡眉杏眼,菱唇儿弯弯,且还脸儿尖尖,腰儿细细的,端得是个娉婷美人。再仔细瞧瞧,她身上穿的衣裳、佩戴的首饰……无一不是既精又巧的。且这么些年了,她一直沉浸于书法之中,竟养出了一身雍贵高雅的气质出来…… 如此美人,淡然似空谷幽兰,再加上这浑身的气度,周身的气派,想也能知,胡二郎定然也对她极好。 夏茜娘与嫤娘年纪相仿,大约是因为受夫君宠爱的缘故,所以夏茜娘出嫁以后,性子反倒变变得活泼爱笑。如今她与蒋大郎成亲也已近二十年,蒋大郎把她给宠成个孩子似的,不但爱说爱笑,且还容易羞涩……活脱脱就是个小娘子的模样儿! 而王月仙的性子,还跟出嫁前一样,像个冲天小炮仗……不高兴的时候说些话出来能活活噎死人!可她的不快活劲儿又很容易过去,被人一逗弄就什么也忘了,继续嘻嘻哈哈的与姐妹们一处欢笑。 想来,也是何大郎真心敬重她,才让她一直这么保持着当初少女时期的性子…… 见到姐妹们人人都过得极好,嫤娘忍不住莞尔一笑。 众人不由得聊起了当年尚在闺阁之中的种种趣事,更觉十分欢畅。 不知不觉便到了分手的时刻…… 众人心知,嫤娘、云氏与王月仙三人嫁的俱是武将,定是要随夫外派到驻地去,今日这一聚,了了她们数年相思之苦;可今日这一别,恐怕又要再轮上好些年,才能这么齐齐整整地共聚一堂。 当下,人人都有些伤感…… 待到众人相互许下了鸿雁之约以后,才又忍不住纷纷掩面而泣。 倒只有夏碧娘一人笑盈盈的,温言软语地劝慰大家,“其实今日的离、便是为了他日的聚……倘若咱们日日在一处,倒有着你嫌我、我嫌你的烦恼。所以姐姐妹妹们不必难过了,将来咱们再聚时,又能攒了三年的话篓子,谁也不亏的……” 众人都被她的率真给逗笑了,继而又呼儿唤女的,在各自的夫君陪伴之下,告辞离去。 番外十六夏碧娘 话说从夏府回来,夏碧娘便有些乏了。 回到胡府,她先去和婆母胡夫人请了安,这才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吩咐了侍女一声,便随洗漱了一下,换了件家常衣裳,就歪在榻上眯起了午觉。 待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外头天色已晚,屋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盏。 身畔传来了细微的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她转头一看,胡重沛就坐在她的榻边捧着本书,正在翻看。 夏碧娘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嗔怪道,“既要看书,怎么不把灯儿调亮些?也不怕坏了眼睛!” 胡重沛笑道,“就是随便看看……” 说着,他起身走到了小几旁,斟了一杯温茶过来。 夏碧娘坐起身,就着他的服侍喝了几口茶水,这才觉得解了些……因在娘家吃了几杯水酒而感到的臊热难受。 “我让人熬了些绵粥,还有什么想吃的?”他温言细语地问道。 她笑道,“这样就很好。” 胡重沛盯着她的脸。 夏碧娘起身,扬声吩咐侍女们摆饭。 见侍女们摆了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菜品,她看了看,吩咐道,“把这炖鸭胗送到何姨娘那儿去,烤鹿腿儿匀一份出来,送与屠氏……” 侍女们应下,将两道菜品一个撤下,一个匀了一半儿出来,匆匆送了下来。 胡重沛欲言又止。 ——炖鸭胗不是什么稀罕物,可那烤鹿腿…… 唉,这些年,他慢慢遣散了屋里的姬妾,可何氏与屠氏却为他生养了孩儿,且无过错、又不愿离府另嫁,所以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碧娘饭量不大,桌子上的菜,每道只吃了一两口,又用了半碗粥……仅此而已。 “吃这么少,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胡重沛忍不住皱眉说道。 夏碧娘挑眉笑道,“哪里瘦了?分明就是不肥不瘦刚刚好。” 胡重沛一怔。 他很清楚,其实并不是她饭量小,只是夏碧娘她……自持力太好。就是面前摆着山珍海味,她也只是浅尝辄止。只因她要惜福养身,所以从不暴饮暴食。 这本是好事。 可是…… 她对他的感情,也止步于“浅尝辄止”这四个字里。 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年少的她心高气傲、目空一切。 而年少的他,何尝不羡慕同样身为庶女的她,就是活得比他更恣意任性? 只可惜,后来两人都做错了好些事。 不可否认的是,无论夏碧娘之前做过些什么,胡重沛对她的感情都是复杂的…… 但现在,过尽千帆以后,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眼前的夏碧娘是个冷静自持的美人。 大约只有练书法这件事,值得她全心全意的投入……除此之外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譬如说,他为她张罗回来的绫罗绸缎,为她精挑细选的各式首饰,甚至为她打点的美味菜肴…… 一切的一切,她都是淡淡的,无动于衷,最多也就是浅尝辄止。 用过晚饭,夏碧娘命侍女多掌了两盏灯放在屋里,然后便摊开了宣纸,又细心研墨。 因先前夏碧娘掌了菜肴给妾侍何氏与屠氏,于是,何氏与屠氏便过来请侍女传话,想向她请安、谢赏。 夏碧娘不耐烦应酬她们,让侍女去回了一声“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姨娘们好生歇着罢”,然后又各自赏了一盘鲜果子过去。 待她研好了墨,突然看到胡重沛仍怔怔地看着自己…… 夏碧娘一笑,问道,“今儿你歇哪边?” 胡重沛有些恍神。 “二郎?今儿你歇哪边?是去何氏那儿,还是去屠氏那儿?”她又扬声问了一遍。 胡重沛回过神来,顿时满面怒容。 ——这十几年以来,他与何氏、屠氏早就已没了肌肤之实,这两个老妾在他的敲打之下,也早就已经歇了争宠邀宠的心。留她们在府里,一是因为她俩为他生育了孩子,二也是让她们在府里养老,仅此而已。 而他,一个月有二十几天是歇在夏碧娘的屋里的,就是偶尔不在她屋里歇,他也大多歇在了外院的书房里……难道,这些她不知道? 想到这儿,胡重沛突然又有些泄气。 清冷如她…… 她对练字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真正上过心,包括他,以及他的妾侍与庶子女们。 所以说,她是真不知道。 她一定认为,他没歇在她屋里的时候,不是歇在了何氏屋里,就是歇在了屠氏的屋里。 胡重沛握紧了拳头。 他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她已经提笔蘸墨,微微垂下头,一脸凝重地开始写起了大字。 不得不说,她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夏碧娘练字到了深夜,胡重沛便陪着她,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到了深夜。 她练完字,见他仍在她屋里,不觉有些奇怪,“二郎你……” 夏碧娘突然一笑。 昨天屠氏过来她屋里请安的时候,还惦记着烤鹿肉,结果今天府里就上了一道烤鹿肉……她还以为这烤鹿肉是胡重沛特意给屠氏张罗的呢! 没想到,他居然没有去屠氏屋里歇下? 那…… 既然他都留下来了,那就留下来吧! 夏碧娘坦然地扬声吩咐侍女送了热水进屋里来,她自先去洗漱了。 胡重沛虽然满心的不悦,但也还是按着性子也去洗漱了,遣散了侍女出去,再熄灯上床。 胡床上垂着的帐子突然微微的、有节奏的摇晃了起来。 帐内春光无限。 良久,夏碧娘沉沉睡去…… 可胡重沛却忍不住半撑起了身子,就着屋里微暗的安歇灯的灯光,看着他的妻子。 他的目光在她姣美、又皱着眉头的面庞上流连忘返。 最终,胡重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夏碧娘拥在了怀里。 番外十七重返瀼州(终章) 一晃眼就到了二月初。 嫤娘打点好行装,在夫君和儿子的护送下,带着母亲夏大夫人与小女珍宝儿、并侄儿叙郎,一块儿踏上了南下瀼州的路程。 老实讲,一路上,无论老幼都有些欢欣雀跃。 原因无它。 众人已经有两年多不曾回过瀼州了啊! 而叙郎虽然跟着祖翁家人北伐,却还不曾去过瀼州。珍宝儿虽然打小儿就在瀼州长大,可她毕竟人小,对于在瀼州的记忆有些模糊…… 一路上,叙郎不住地问珍宝儿,关于瀼州的一切,珍宝儿为了显得自己对瀼州很熟悉……便胡乱编造,把嫤娘和夏大夫人都给乐坏了,便又提醒叙郎。不料叙郎却偏偏十分信服珍宝儿,最后倒是珍宝儿不好意思了,这才羞愧地告诉四哥,她是真不知道,全胡说的…… 叙郎傻了眼。 众人哈哈大笑。 就这么一路欢笑着,不一日便抵达了瀼州城外。 也不知为什么。 嫤娘分明就是土生土长的汴京闺秀,可她在瀼州呆了近二十年……竟觉得在外人嘴里属于穷山恶水的瀼州,却显得那些山清水秀!就连瀼州的老百姓们,在她眼里也觉得淳朴务实、格外可爱。 大约瀼州的百姓们也是这么想的。 田府的马车将将才到了瀼州城外,不少眼尖的百姓们就认了出来,不由得纷纷奔走相告…… 很快,百姓们就开始追着马车跑,还一边用本地僮语热情地喊着田骁和嫤娘的名字。 嫤娘喜极,掀开了车窗帘子,朝百姓们打招呼。 好些出来摆摊的百姓们纷纷将自己种的菜儿果儿往田府的马车上堆。 “少夫人,这回小娘子有来吗?这是自家树上结的蘋婆果,给小娘子尝尝鲜吧!” “少夫人我家的竹笋是今年的头茬,可鲜了,捎些回去烧给小娘子吃……” “少夫人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绣球儿,给小娘子玩罢……” 最后田府的马车回到瀼州刺史府时,竟被各种百姓所馈赠的东西给堆得满满当当。 感受到老百姓们的善意,这让田府上下都觉得十分兴奋。 这两年田骁与嫤娘不在瀼州,刺史府里的家务由族亲媳妇张凤姐和刘芸娘打理;当下几人见礼时,嫤娘才晓得刘芸娘的长女已经长成,去年年底刚刚才说了亲…… 见府里外院后院都被打理收拾得井井有条,嫤娘心中欢喜,打赏了一份大礼给刘芸娘的长女,只说是添妆;然后又赏了好些好东西给张凤姐的儿子和小女儿,又吩咐她们要常让孩子们进府里来和叙郎、珍宝儿一处玩耍。 接下来,嫤娘花了些时间先接过家务,又开始盘点外院的帐。 等将府中大小事务理清之后,就开始过问起珍宝儿与叙郎的学问和功课,分别给她俩请了夫子和女先生进府任教,再请了几个族亲、清客以及田骁部将中年纪相仿的小郎与小娘子们进府陪读…… 接下来,嫤娘又将府内家务交与母亲夏大夫人,请她看着张凤姐和刘芸娘理事;而嫤娘自己则开始跟着田骁管起了军营里的帐目,还要打理起田府的产业。 以及,年前从北边秘密运到瀼州的大批田氏私截的辎重也要开始慢慢的处理…… 这么一来,大半年就过去了。 瀼州进入了盛夏。 夏大夫人苦夏,天一热就不爱动弹。 嫤娘又见天地忙着外头军营里的事儿,只如今府里多了珍宝儿,小小的人儿居然也把府里给打理得像模像样。 ——首先珍宝儿先让婆子每隔上一个时辰就在院子里洒些井水,其次,珍宝儿又命仆妇们在夏大夫人的屋子里垂了几层薄薄透透的幔纱,再放了冰盆进去,又让人将窗子打开…… 这么一来,因为幔纱够薄透,屋里又开着窗子,光线倒是足足的;再加上幔纱又很好地隔阻了冰盆的散冷,所以夏大夫人一天到晚的就呆在屋里,死活不愿意出屋。 只到了夜里用过饭,她才会被珍宝儿拖到外头的院子里散散步什么的。 后院家务事有夏大夫人帮忙盯着,珍宝儿又顾住了夏大夫人……这祖孙俩倒是配合得相当好,当然也就免去了嫤娘好些个后顾之忧。 这一日,田骁带着嫤娘在外头的酒楼里宴请新任邕州知州夫妇俩。 因聊得尽兴,嫤娘不免吃多了两杯酒,散席之后回到府中,竟觉有些行路不稳…… 田骁含笑,伸出强壮的胳膊扶住了她。 “我们在院子里走上两圈,待我吹吹风,散些酒气再回,免得娘……到时候又啰嗦我。”嫤娘说道。 田骁扶着她,两人就在院子里慢悠悠的散着步。 盛夏夜凉风习习,皓月皎皎;花园里种着的兰花蕙草散发出淡雅怡人的花香,再兼之这花园葱葱笼笼的、草木气息十分清新怡人。 夫妻俩携手默默而行。 嫤娘忍不住就扣住了田骁的手掌。 半晌,田骁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些年,亏得有你……” 嫤娘闻言侧目,含笑看向自己的夫君。 ——他已是四十岁的壮年男子,由于容貌俊美,看着倒还像是二十七八的青年郎君。为了显得老成些,他曾经蓄过须,最终却因为嫤娘和珍宝儿都反对,只好又剃了须,还成了原来的样子。 “吾妻之颜,静姝如玉;吾妻之贤,宜室宜家;吾妻之华,君子宜之……”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垂首含笑看向嫤娘。 嫤娘面上一红,娇嗔道,“做什么突然说这些酸话?” 田骁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仰起了脸儿,迎面看向他。 “嫤娘,我的嫤娘……” 他低语喃喃,轻唤着她的名字,在她额头上印下了温暖湿润的吻。 ===全文完结===首-发:woo18.cc (woo18 u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