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第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星星点点的雪粒从空而降,缓缓落在大明嘉靖二十一年的北京城。黄昏将尽,最后一抹夕阳融进街角的阴影里,窗外绵延四坊的府邸被雾雪笼罩,为这古香古色的建筑添了些历史的深沉厚重。 但是现在萧诗晴没时间惊奇她是怎样来到如此的环境中的。 她正被反手绑在一间客栈的客房里,一群官兵在她眼前虎视眈眈,泛着寒光的枪尖直对着她。 萧诗晴惊恐地看着眼前负手而立的官服男子,官兵怒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冯保在哪里?” 萧诗晴怎么也没想到,她不过是和同学去了趟道观参观,一朝意外发生,居然就穿越到了这个古香古色的屋子。 事情要从一天前说起,那时她尚在现代社会的道观参观,路上遇到了一个道士,说是看她有缘,白赠给了她一块看似价值不菲的玉佩。 玉佩晶莹剔透,光滑润泽,上面还刻着道教的五行八卦图,萧诗晴好奇之下接过了,然而她清楚地感到,就在触碰到那玉佩的时候,她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不知为何,一个铜磬般古老浑厚的声音自她脑海中响起,就仿佛有人相隔几百年的时空在召唤她。 她感到头晕,仿佛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进了什么地方,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这间客栈,一同穿越的,还有道士给的那块玉佩。 然而,也就在她还没从穿越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时,房里便闯进了一个少年。少年行色匆忙慌张,似是在逃避什么人的追杀。大概是怕被萧诗晴泄露行踪,他把挣脱不过的萧诗晴绑了起来,从窗子逃走前,还顺便抢走了她身上那块导致她穿越过来的、唯一值钱的玉佩。 如此,才造成了刑部官兵一进门看到的场面。 “别装愣!”旁边一个官兵敲了一下桌子,惊醒了回忆中的萧诗晴,“那小子躲到哪儿去了?一个市井混混,竟敢偷鄢大人的银子,不要命了!” 萧诗晴努力适应如今的场面,反应过来官兵许是在说那少年,赶忙把先前他如何把她绑起来,又如何逃走的事跟官兵们说了。 听了萧诗晴的话,身旁一个官兵对那穿官服的男子道:“鄢大人,看来小贼已经逃了,我们赶紧接着追吧。” 鄢懋卿沉下脸,若是再去追冯保,必定会耗费更多时间,只是他一会儿和同僚约好了去面见自家主子,绝抽不出时间来再顾这桩小案。 他盯着萧诗晴,眼中光芒闪烁。少女星眸樱唇,肤如凝脂,容貌异常清丽,倒是个上等美人,他只觉这少女的容颜很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鄢懋卿沉吟片刻,期间心思已又是一转,挥挥手道: “这女子既然在房间里,应该和本案也脱不了关系,说不定她还是那个冯保的帮凶。把她带到刑部立案检查!” *** 萧诗晴心里又惊又怕,但对方是持真刀真枪的官兵,她放弃了反抗。 她不知道那叫冯保的少年犯了什么事,鄢懋卿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官兵上前按住了她的肩,将她往房间外推去,掐得她肩膀生疼。 酒楼外,夕阳已完全落下来,天色渐暗,大雪给阴冷的天边蒙上了一层稀薄的淡白色。萧诗晴被官兵押着肩,抽空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远方一座雄伟的宫殿傲然屹立,萧诗晴搜索记忆,那似乎是故宫——不,现在应该是紫禁城的轮廓。 如此说来,自己穿越到了明朝? 在这条街,能远远看见被雪雾笼罩的紫禁城,在灰白色的雪雾下,宫殿轮廓显得有些灰暗苍凉,萧诗晴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异样之感,就像那殿中的人似乎也与她一样,在经历劫难。 *** 马车行驶在路上。 鄢懋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似乎心里在琢磨着什么事,他撩开车帘对车夫道: “先去驿站等罗大人,然后去严府。” “鄢大人,不去刑部了?” 驾车的伙计好心提醒了一句。 鄢懋卿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驾好你的车。” “是。”那伙计赶忙低头,不敢再问。 鄢懋卿回过身来,重新打量萧诗晴,这时眼里已换上了不一样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萧诗晴只说了名字,至于家人……她是一个人穿越过来的,除了那块已被抢走的玉佩,可以说是一无所有,说不好听的,她在古代就是个孤儿。 “长得倒是不错。”鄢懋卿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两撇胡子随着表情一动一动的,“想不想攀高枝,从此荣华富贵信手拈来?” 萧诗晴摇摇头。 鄢懋卿嗤了一声:“到时你就想了。一万两银子,这个数目对于你这种人也不算低,到时给你家人,足够供他们吃喝。其他女子就是想去,还没这个机会呢。” 萧诗晴尽力表现得平静,心里却一惊。这鄢大人话里有话,听这样子,并不是打算把她带到刑部,而是要把她卖到什么地方去,得找机会逃走才行。 *** 马车停在了距紫禁城最近的一个驿站。鄢懋卿下了马车,倚着车壁望着驿站外的人流,耐心地等待。 没过多久,另一个身穿官服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 “罗兄。” 鄢懋卿精神一振,一边叫着罗龙文一边迎了上去,低声问道:“皇上龙体如何了?” 刚从宫中赶过来的罗龙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随着鄢懋卿一同走到马车旁不远处,四下看了看,见旁边没有什么人,这才悄声音道: “皇上昨日整晚都挣扎在死亡线的边缘,伤势非常之重,又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一直在昏迷。太医说,若是醒来,至少还得要五日。” 其实萧诗晴的感觉不错。就在她穿越的前一天晚,紫禁城中确实发生了惊天大案。那晚,当朝皇帝嘉靖驾临曹妃所居的翊坤宫,缠绵过后沉沉睡去。以杨金英为首的十几名宫女趁着嘉靖熟睡之际潜入其榻边,以布团塞住他的口,企图用绳子将其勒死。嘉靖帝拼命反抗之中,宫女们又用簪子狠狠地扎他的身体,差点将他置于死地。幸亏行凶过程中,一个宫女内心实在害怕,直奔皇后那里自首,皇上的命才算保住。 鄢懋卿明显一惊:“五日?” “宫女行刺,是天大的重逆无道,也不知是谁敢下如此的狠手。”只听那罗龙文叹道,“这次事件震动太大,牵扯到的人方方面面。阁老和小阁老,也要趁机插手了。” 鄢懋卿静听着。 罗龙文的声音:“这次皇上遇害的案件,原定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现改为由内阁直接派人,会同北镇抚司联合审理,刑部只成了陪衬。” 鄢懋卿点了点头。他虽是刑部的官,也只不过是个小小六品主事,刑部顶头的尚书和侍郎都并不属内阁一派,如今被挤开,也是预料中事。北镇抚司专理诏狱,昨夜紫禁城发生宫变,受害者是皇上,自然要锦衣卫们亲自出马。但是,如今内阁的介入,已让此事变成了一个不再单纯的案件。 谁都知道内阁如今的当家人,是党豺为虐的严家父子。 罗龙文在鄢懋卿耳边道,“对付夏言全看这一仗。这次,便是阁老嘱咐小阁老让他办这件事。只是,究竟要动哪些人、怎么动,都还得看小阁老的意思……” *** 萧诗晴就在马车里,此时,两个人的对话若有若无地传到她耳中。 两人在车外谈得紧密火热,车里的萧诗晴却是一脸懵逼。宫女行刺?这是发生了啥啊。 封建社会皇权至高无上,哪个宫女这么大胆,居然敢行刺皇上? *** 鄢懋卿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先不说这些了,我刚在外面捡了个丫头,你跟我上车去看看,她能值个几品?” 罗龙文的目光倏然看向鄢懋卿,脸上的笑容意味不明:“丫头?” 鄢懋卿笑了笑,心里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现在朝廷中,阁老严嵩刚刚当上首辅,党羽尚未完全形成,他和罗龙文虽是在严家手下做事,但都还未称得上是严家的心腹之人,只有尽快抱紧严家的大腿,才能让自己升官发财。 严阁老是个对爱情忠贞不二的主儿,和妻子欧阳氏携手走过大半生的岁月,愣是没娶过一个妾,真称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阁老的儿子却是风流成性,最好美色。鄢懋卿想着,反正严阁老年龄也大了,做首辅也剩不了几天,看如今严党的权势,等他死去,这首辅的位置多半还得由他的儿子来接任,那自己巴结他儿子也没什么错,反正他年轻一辈的日子还长,就提前作作打算。 鄢懋卿淡淡笑道:“我看她颇有几分姿色,不如顺便送给小阁老,也好让小阁老记我个人情。” 罗龙文不屑地嗤了一声:“哼,小阁老何等金贵,你又是什么人?他能记你的人情?” *** 马车里的萧诗晴出了一身冷汗,她对这个时代尚未有太多认知,根本不知道那鄢懋卿所说的阁老、小阁老都是谁。她只终于明白,原来这鄢懋卿是想把自己送给权贵,当作他升官发财的踏脚石。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萧诗晴狠下心,在罗鄢二人抬脚的前一刻,猛地撞开了车门。 她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拔腿便往驿站的院门口跑去。 远处的罗鄢二人见萧诗晴跑下了车,面色一变,也都忙加快步子奔了过来。 然而,二人离她本就有一段距离,萧诗晴又是拼了命地在跑,等他们来到马车边,萧诗晴已经到了驿站门口。 *** 驿站外,行人们来来往往,似乎都没注意到院里有什么不妥。 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正路过驿站门口,他留着一把乌黑漂亮的长胡子,怀中抱着副墨具,宽大的袖子随步伐摆动着。 萧诗晴瞥见了他,也许是急中生智,脑里终于冒出一道灵光,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门,猛地拽住那年轻公子的袖子。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拦下他的举动终究会引起以后一系列何种后果,但她别无选择。 伴随着墨具“哗啦”掉在地上的声音,萧诗晴带了哭腔,拉长声果断地喊道:“哥——” ※※※※※※※※※※※※※※※※※※※※ 鄢懋卿(yān mào qing)。 不是我故意要起这种生僻名字,是历史上这个人就叫这个名字…… - 宣传一下接档文《孽歌》(跪求预收 夏适希十六岁时爱上崔颂,她名义上的哥哥。 某年,崔颂的人生坠入谷底,素来叛逆张扬的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吻在他的唇角。 - “我是你哥。” 崔颂垂眸,压抑着的声音平稳薄凉。 唇上的触感灼热撩人。 没人知道,袖口下,他握紧手指克制着那份心动,直到指关节泛白。 - 崔颂循规蹈矩,按长辈的意愿平庸地工作、生活了二十余年,却没想到遇上能打破一切常规的她。 她如一团火焰闯进崔颂的生命,点燃了他尘封的激情,谱写生命的绚烂。 “然而,自由,然而,你的旗帜,虽破碎,却依旧飘扬,似雷霆暴雨,迎风激荡。” ——拜伦 第二章 (W oo 1 8 . vi p)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好幽深的眼睛。 当那年轻公子低头看她时,萧诗晴心里闪过了第一个念头。 如深潭般乌黑的双眼正看着她,其中似隐藏着万千谋算,却又稳如泰山、波澜不惊。他身上的气质内敛,却让人感觉异常深沉坚定,甚至凌驾于鄢懋卿等人之上。 萧诗晴一刹那间竟对那目光产生了畏惧,却又硬着头皮开了口。 没办法,谁让他正巧路过。既然自己已经拽住他,便只能是他了。 “哥,你总算来找我了!”萧诗晴抽噎道,“你快跟爹说让他把我接回家吧,爹是小阁老的朋友,他不会允许小阁老的人这样待我的。” 原本在挤眼泪的萧诗晴,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穿越至几百年前的朝代无依无靠,也就真的哭了出来,眼泪哗啦啦地淌下,真真假假也难以辩驳。 那书生望着她拽住自己袖子的手,眼里尚带着一丝疑惑,面色却依然沉着,甚至没有皱眉,表情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这时,罗龙文和鄢懋卿也赶来了,由于萧诗晴是背对着他们的,他们只能看到她半跪在地上的背影和她随着抽泣一耸一耸的肩膀。 “怎么回事?” 鄢懋卿率先走上前,问道。 “哥,我原本只是在街上偶遇两位大人的,两位大人却误以为我偷了他们的银子,要将我带到小阁老那里。我说我爹和小阁老是朋友,他们不信,也许是他们弄错了……” 萧诗晴一再摇晃着那书生的袖子,急切地望着他。 她这么说,也算是给了罗龙文和鄢懋卿面子。何况她也不敢把事情说得太明确,两人毕竟是做官的,自己可得罪不起。 那书生抬头看着罗龙文和鄢懋卿,终于轻皱了皱眉,目光中却已闪过一丝了然。 *** “他是你哥?” 鄢懋卿瞧着那书生问道。 *** “是。” 书生定定地开了口。 萧诗晴心中一惊,讶异他居然这么快就肯配合自己演戏,不禁感激涕零。 “你爹是什么人?”鄢懋卿半疑惑地问。 “我爹是湖广巡抚顾璘顾大人,也不过就是在严家还未入京前,和你们的严世蕃大人有过五年的交情。”他望着鄢懋卿,气定神闲。 罗龙文和鄢懋卿俱是一怔。 “……湖广巡抚?” 湖广巡抚,从二品大员,万万不是罗龙文鄢懋卿两个六七品小官可比的。何况,罗鄢二人俱是严家入京之后才跟随的,现在人家说人家爹认识严世蕃,他们也没法否认。 然而,二人原本计划将萧诗晴送到严家处,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拦路虎来,还说自己的家人就认识严世蕃,怎么看怎么过于巧合。 “你有什么证据?” 鄢懋卿上下打量那书生,走近他跟前问道。 书生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条花犀,展开在二人面前。 湖广巡抚的犀带! 罗龙文和鄢懋卿对望了一眼,神色阴晴不定。 “这条犀带是家父赠予在下的,在下如今进京寻找家妹,为避免引人耳目,是以不常佩戴,却一直留存在身上。”书生说道。 萧诗晴也愣住了,罗鄢二人让他拿出证据时,她确实替他捏了一把汗,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有这种东西。 罗龙文盯着他:“她即是巡抚大人的女儿,怎会独自在京城流落?” 书生语气不疾不徐,带了些歉意:“家妹自小患了头疾,脑子不好,学智也还停留在几年前。去年家父进京述职,小妹也一同跟去,没想到仆人一个没看好,跑丢了,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只得作罢。我仍不死心,趁着在京城学习的时间四处寻中,今天终于找到了她。” 年轻书生镇定自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只听他顿了顿又道:“毕竟是巡抚家的千金,家妹得了这样的病又一个人流落在外面,实在丢了巡抚家的脸面。所以,我也才扮成这副模样进京,为得是不想张扬出去。” 罗龙文和鄢懋卿这下终于哑口不言。 其实,即使那书生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们也还是半信半疑。但这书生是不是湖广巡抚的公子并不重要,是不是萧诗晴的哥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犀带,以及,他决定帮她。 他既然能拿出犀带,虽然不一定表明他与顾璘就是亲父子,但至少能表明他与顾璘的关系非同寻常。 况且顾璘也算是严家的老朋友了,罗鄢二人万一真的把人家的女儿送给了严家,惹了巡抚大人,说不定严世蕃那边也不会高兴。 见罗鄢二人说不出话,那书生跟他们抱了抱拳,道:“放心,对于今天的事情,我绝不会告诉家父,也请二位大人莫再提起此事。我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都给对方一个面子。” “……如此,是我等的不是了。” 终于,罗龙文率先抱拳回礼道。 “还请公子代我们向巡抚大人问好。” 鄢懋卿也道。 书生满面微笑:“一定。” *** 看着马车渐渐走远,萧诗晴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站起来。 “谢谢。” 她好奇地问那书生:“你爹真是湖广巡抚?” “不是。”他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只是顾大人的学生,来进京赶考的。” 萧诗晴恍然地看着他,赞叹于他的临危不乱,又对他再次道谢。 说罢,便转身打算离去。 “慢着。” 只听那书生却叫住了她,不咸不淡地道:“你撞碎了我的墨具,是否应该赔给我银子?” 刚才萧诗晴情急之下拽住他,他原本抱在怀中的墨具全都摔在了地上。 萧诗晴慢慢又转回了身,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已经被那个冯保抢走了,她身上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怎么?” 见萧诗晴不说话,那书生似看穿了她的心思。 萧诗晴道:“其实……我是一个人从外地来的,身上实在没有钱……” 见对方脸色变了,萧诗晴尴尬地打住了话头。 书生上下打量着她,看这少女的样子,确实不像是城里的正常百姓,要不也不会被罗龙文那些人就这么拐走。 “你没有家人?” 他突然问道。 萧诗晴被问得一愣,对方敏锐地击中了要害,她心中忍不住一酸,抿了抿唇,点点头。 书生看她半晌,忽然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走吧。” *** “去哪儿?”她不解。 “我在外城一家驿馆里租了间房,那里还算便宜。你可以随我一同住进那里,我身上也还有些银子,若是为你垫付,可以凑合个三五日。” 书生说道。 萧诗晴抬头看他,他语气依然清清淡淡的,那清亮目光波澜不惊,深邃幽黑,却遮不住眼底的和善。 她一怔,对方却已经走远了。 “我一定会还你钱的。”萧诗晴追上他的脚步承诺。 “不急。” 他浅笑着点了点头。 *** 书生的决定是先去买墨,萧诗晴跟着他走在大街上,在一家铺子前停了下来。 “我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萧诗晴在外面站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他从里面出来,两手空空。 “你的墨呢?”萧诗晴问。 “我没买。” “为什么?” 他看了那商铺一眼,淡淡道:“普通的墨,放眼全国就算是南直隶也不过每斤五两,就算是上等的墨,至多每斤六两,这里,却要卖将近八两。” “我方才问了,内城中这个地段卖墨的商铺除去他这一家,只剩两家,其余的小商户早在几个月前就关门了。一看便可知,这是那店主联通其他权贵垄断墨业,抬高物价,压榨百姓。” 说罢,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助长贪官污商之事,我不做。” 萧诗晴一怔,这书生方才的机敏果断令她佩服,没想到在这方面却是出乎意料地耿直。她还没说话,便听他招呼自己:“走吧,先回客栈。去了城外便宜一点的地方,我再去买。” *** 萧诗晴跟着这书生一路出了繁华的内城,后者在一个价格正常的店铺里买了墨,便带着她继续南行。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萧诗晴走得脚跟直疼,才终于到了一家客栈的门口。 二人所在的一条破旧的小街,客栈就挤在一座座杂货铺中间,门帘很小,如果不仔细留神,几乎看不出这是一家客栈,大门的漆都已剥落也不见刷新,上方一块小匾,写着“福禄客栈”四字。 “就是这里了。” 书生说着,便带着她进了客栈。 客栈里的陈设与其说是简单,不如说是简陋,一楼大厅里是用餐的木桌椅,数量几乎屈指可数,东面一座柜台,二楼是供旅客住的房间,这就是萧诗晴所见到的全部设施。不过她显然不会计较这些,和书生到饭桌前坐下。 “有水吗?”萧诗晴迫不及待地问。 她真的很渴,自昨天就滴水未进,又赶了大半天路。 书生一招呼,便有个小丫鬟捧着碗水到了桌前。 “客官请用。” 萧诗晴捧起那碗水,几口就喝干了。 一连喝了三碗,萧诗晴才感觉缓过来,搁下碗长出一口气,对那书生道:“不管怎样,真的谢谢你了。” 他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无妨。” 萧诗晴奇道:“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还是用先前惯用的语气道: “在下张居正。” *** 张居正! 萧诗晴双眸霍然睁大,她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脑海里闪过历史课本上出现过的名字。 即使她对明代历史不甚了解,也知道这是万历年间首辅的名字。 张居正被萧诗晴看愣了。“姑娘,怎么了?” 她连连摇头,又道:“现在是哪年啊?” “哪年?你不会真患了头疾吧。”张居正笑了出来,“今年是嘉靖二十一年啊。” 嘉靖……如此说来,自己真是穿越到明朝了…… 萧诗晴发愣的当儿,先前那个端水的小丫鬟走到了两人桌前: “二位客官好。”小姑娘看着比她二人还要小几岁,带了些紧张和拘谨与他们打招呼,“我叫小环,是这里老板的女儿。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张居正看向萧诗晴:“有什么想吃的?” 萧诗晴不知道这里都有什么饭菜,再者也不好再随便花他的钱,便道:“看你的,随便点吧。” 张居正点点头,对小环说了几道菜。 小环记着菜名,却不敢多看张居正,垂下了眼眸。 萧诗晴在旁边已看透了小姑娘的心思,张居正长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他只是正常跟她对话,小姑娘已害羞地暗暗用手绞着衣角了。 这时,正好一个穿着布衣的客人坐到了萧诗晴他们对面,等张居正点完菜后,小环便像得到了释放,逃似的赶去给那人点菜了。 萧诗晴摇了摇头,也没空多在意这些事,对她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来到大明朝之后该如何生活。 穿越之前,她只是个普通高中生,历史知识仅限于课本上学得那点,什么明清资本主义萌芽以及王阳明、李贽的一些思想。但这些知识都没有实用价值,对于她能在大明生存下来的帮助,几乎为零。 更何况对于明朝她所知甚少,基本只知道当今皇上叫嘉靖,其他不甚清楚。 若是在明朝安安稳稳生活一辈子,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困难。萧诗晴心想,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自己的玉佩。玉佩关系到自己穿越的秘密,找到玉佩,自己或许就能穿越回去了。 玉佩究竟在哪里?那个冯保又逃到何处去了? ※※※※※※※※※※※※※※※※※※※※ 张居正、冯保都是成长型角色,后期不会像现在的性格一样。 更┆多┆书┇籍:w oo 1 8 .v i p (W oo 1 8 . vi p) 第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与此同时,罗龙文鄢懋卿的马车一路向北,直奔严府而去。 “鄢大人觉不觉得,这个萧诗晴很眼熟?” 马车里,罗龙文先问鄢懋卿。 鄢懋卿点点头:“不错,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罗龙文转头看着他,嘴角带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可还记得,岳铃姑娘?” 一听提到这个名字,鄢懋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说起岳铃姑娘,这个萧诗晴长得和她确有几分相似。” 严家在朝中势力极大,就算是紫禁城的宫女中,也不乏有严党的人暗暗藏匿,为严党传递宫中的消息,岳铃便是其中之一。 罗龙文脸上显出回忆的神色:“岳铃姑娘已进宫已有五年了吧……据说,这次宫里出事后,小阁老要把她召回来,继续为我们做事。” 鄢懋卿摇摇头:“我看不容易,岳铃毕竟已经在皇上身边待了那么久,人心难测……” “瞎说什么。”罗龙文看了鄢懋卿一眼,打断他的话,“她是小阁老的人,便永远是小阁老的人。” *** 两人正在车里聊着,从外面的巷子里驶出另一辆马车,斜挡在了罗鄢二人的车前。 “前面可是鄢大人的马车?” 马车里有人放声问道。 鄢懋卿一见是找他的,忙从车窗定睛望去,从对面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男子,竟是鄢懋卿在朝中的同僚,与他同为刑部主事的李明德。 鄢懋卿赶忙示意罗龙文在车里坐好,自己走下车,冲对方抱拳: “原来是李大人。” 李明德脸上带着微笑:“鄢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有点急事,李大人若有事不妨明言。”鄢懋卿也换上一副笑脸,客气地遮掩过去,抬头打量着天色,道。 李明德见鄢懋卿确实像在赶时间,也不好再客套:“那在下就直说了。听说鄢大人正在抓一个小贼,名叫冯保。不知可有此事?” 鄢懋卿点了点头,冷笑道:“不错。这冯保胆大包天,抢了我的银子,我正要将他捉拿归案。” “在下是为冯保而来。”李明德道,“还请鄢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鄢懋卿笑得意味不明:“李大人,冯保不过是个市井混混,你究竟受了他什么好处,竟然为他求情?” “鄢大人有所不知,这冯保虽然只是个市井混混,但与我也算是旧相识,几年前在机缘巧合之下,他曾经救过我一命,这次他有难来找我,我不能不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我知道,冯保若是落在鄢大人手里,不死也得残废。大人若是放过他,不是救了他,而是救了我啊。” 说这,李明德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摊开手掌到鄢懋卿面前,竟是一块做工精致无比的玉佩。 若是萧诗晴在场,便可知这玉佩正是冯保从她身上抢走的那块。想必是冯保为了保命,才用这块玉佩贿赂了李明德,求他为自己保命。 “鄢大人若是答应在下的请求,这玉佩便是一点小意思。还请大人不要再追究了。” 鄢懋卿笑了笑,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玉佩。他知道,李明德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若那冯保真的救过他,他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前者去送死。只是冯保不过一个市井混混,哪来这么珍贵的玉佩?这玉佩瞅着价值不菲,倒像是宫中之物。 官场上历来都是人情社会。鄢懋卿这类人尤其最擅世故,何况他与李明德同在一座屋檐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个市井混混,得罪另一个六品大员。何况依他的眼光看来,这玉佩的价值绝不是李明德说的“一点小意思”,收了玉佩,不仅多拿了钱,还能卖他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好,我本来也还有些事要办,就不耽误李大人时间了。” 鄢懋卿不动声色地接过玉佩,与李明德道别,和罗龙文乘马车绝尘远去了。 *** 从马车所在位置向东望去,远远便可看见由红瓦朱檐、玉石金壁组成的巍峨府邸。府邸大门立着两个石狮,连口中含着的珠子都是金的,门口从早到晚皆是络绎不绝的宾客与来回巡视的守卫。 若是向里走去,经过那精致的亭台楼阁,就可踏着由大红毡毯铺的地,从厅堂直达内室,所过之处皆是富丽堂皇、锦绣成堆,金丝帐、银雕纹数不胜数,那便是如今大明除紫禁城外最辉煌的府邸——严府。 如今朝堂上严家得势,不少人都归顺了严党,只剩那个顽固的夏言没有被其收服,即便这样,严党在朝廷中依然如日中天,夏言等人微弱的反对之声,并未能阻止严家步步高升的势头。 罗龙文鄢懋卿沿着雕梁画栋的走廊向里走,偶尔遇见几个严府的仆人,有的见了二人还恭敬招呼,有的却连理都不理,显然这些仆人已受主人的影响养成了倨傲的性子。不过罗鄢二人也习惯了,一路面色不改,来到了内院一间地处偏僻的屋外。 此屋不同于其他院落的辉煌,乃是专为严家幕僚进行私密谈话所设,因此陈设略微简单,门口一个从人也无,只在院子外面站着一排穿戴盔甲的侍卫,却绝听不见屋里人的谈话。 严世蕃此时还不在,罗龙文与鄢懋卿对望一眼,都没有进屋,而是在院子里恭敬地等候。 要知道,如今嘉靖的遇刺让紫禁城乱成了一锅粥,据说连首辅严嵩都是大半夜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召进了宫,连带着严世蕃也忙得团团转。旁人或许不知,在严党中,阁老严嵩是门面担当,真正出谋划策的智囊兼首脑则是他这位公子,昨天严世蕃在宫里忙了一夜,又刚刚代严嵩批完折子,此时还要赶回府,会面自己的幕僚。 没过一会儿,边听外面有从人高声道:“少爷回府了!” 罗鄢二人不敢怠慢,忙走到门口迎了上去。 一顶华丽宽敞的轿子已停在了院外。 只听里面一个磁性硬冷的声音传出:“是罗龙文鄢懋卿来了么?”音色虽充满惯常的阴寒,却带着些慵懒意味。 紧接着,轿帘被撩开了,一个身着重罗绸缎的年轻男子缓缓走了下来。先入眼的,是那双极幽深的眸子,冷利浓密的双眉始终隐约上挑着,昭显出富贵子弟的锋芒毕露,直鼻薄唇,分明是寡情长相,只有那白净的面庞为他看上去添了几分柔和。即使因为忙了一夜,他的脸色略有些倦怠,举手投足间,却仍尽显富贵傲然。 严世蕃今年尚不及三十,却是大明官场人尽皆知的狠角色,朝廷中人要么不愿与他交往,要么卑躬屈膝地为他卖命。 很明显,罗龙文鄢懋卿属于后者,见到严世蕃,二人赶忙拜了下去:“属下拜见小阁老。” 严世蕃略一点头,快步向屋中走去。近看着,他的步子有些一顿一顿的,尤其是左脚,低得总比别人多些。 不过罗龙文和鄢懋卿谁都没有在意这个细节,或者说是不敢在意,忙陪着笑走了上去。 这时严世蕃身后快步跟上了一个衣着考究的少年从人,端着一个银盆与香料,那是他的贴身仆从,严辛。 见了罗龙文与鄢懋卿,严辛转过头,脸上浮起惯用的微笑:“罗大人、鄢大人来了。” 按理说,常年在严世蕃身边伺候的人多少也会被他身上那种阴冷味道所染,可严辛的笑容却带着纯真的孩子气,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标准的十四岁好少年模样。 密室不让普通下人进入,也只有像严辛这般的贴身侍从才可随主出入。 几人进了密室,严世蕃半闭着眼睛靠在上首位的软塌上,静静地歇息。严辛则忙里忙外地伺候起自家少爷。 少年燃起香炉,一股略嫌甜腻的味道扑鼻而来,那是严府特有薰金香,据说有醒脑功能,然而多吸之下却是让人愈加沉醉,以罗鄢二人的职位级别,平日断闻不到这种香的,不禁贪婪地吸了两口。 这时严辛端着那银盆放到严世蕃面前,为他净脸洗手,严世蕃刚碰到那水,便“咝”地一声抽回了手,指肚下的皮肤已红了。 严世蕃倏地转向严辛,音量不大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沉冷:“好你个狗奴才,打这么烫的水是昏头了?” 严辛仰起脸,委屈巴巴又带着些讨好地笑:“少爷忙了一整夜,烫一点才能醒神。何况,这水不过比平常热了一分而已。” 严世蕃蹙了蹙眉,却终于没再计较,净完脸,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便打发严辛出去了。 他这才收回视线,深邃的双眸淡淡扫过罗鄢二人,很久,才微微抬了下巴,示意二人坐下。 罗龙文和鄢懋卿谁都没坐,表示宁愿站着听小阁老指示。严世蕃也没有再客套的意思,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语气淡淡地:“宫变的事情,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宫里把查案的差事交给了内阁,也就是交给了严阁老和我,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协助查出宫变凶手,揪出朝中的不法分子,为皇上分忧。” 这话说出来是一个意思,理解起来却是另一个意思。严嵩刚刚接任首辅,朝廷中不乏敌对势力,满朝中,严家最大的敌人就是夏言。混乱即是阶梯,紫禁城中出了这么大事儿,若是不横插一杠,简直不符合严党一贯的作风。至于严世蕃口中的“不法分子”是谁,罗鄢二人也都是心知肚明。 罗龙文躬身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办事,为阁老、小阁老尽忠,为皇上和朝廷尽忠。” 严世蕃点了点头,饮了口桌上的浓茶,依然是先前那样清淡的语气:“说说吧。” 鄢懋卿道:“据那报信的宫女所说,指使宫女行凶的人是王宁嫔。王宁嫔给皇上生了个皇子,按照惯例,她本来应该被晋升为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晋升,从此,便对皇上怀恨在心。” 严世蕃瞧了他一眼,嘴边慢慢泛起浅笑。像严世蕃这般身居高位的人,嘴边惯常都带着这种笑,然而那意味不明的笑却经常让鄢懋卿提心吊胆,生怕自家主子不赞同他的意见。 果然严世蕃缓缓地摇头,语气意味深长: “王宁嫔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能有多大胆量去刺杀皇帝?何况,后宫的妃嫔是依附皇上生存的,若是皇上死了,新皇登基,她不是被废就是打入冷宫,能得到什么好处?” 鄢懋卿忙道:“那小阁老的意思是……” “王宁嫔的背后一定另有人指使。” “谁?” 严世蕃将眼神移向了半空中某一点,凝视着,就像是凝视着十几年前那段狰狞历史,一字一句地道:“杨家。” 鄢懋卿一愣,脑海中浮现出十几年前那两张面孔,犹豫着道: “杨廷和已经死了十几年,杨慎也被贬官云南了,怎可能会是他们?”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未僵。杨家父子虽然已被驱逐朝廷,可残余势力犹在。何况,在当年的礼议之争中,朝廷里敢明目张胆跟皇上对抗的,唯有杨廷和、杨慎父子二人。” “可我们怎么才能查出,王宁嫔真的是受杨家指使?”鄢懋卿蹙眉。 严世蕃淡淡笑了笑,说话的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杀机:“王宁嫔是不是真的受杨家指使不要紧,只要我要她是,她就得是。” 鄢懋卿与罗龙文皆不言,默默望向了严世蕃。后者轻蔑地扫了二人一眼,终于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杨廷和的党羽喻希礼、石金向陛下为大礼议的罪犯求情,陛下不同意,还让夏言揭发他们的罪状,可夏言不但将这件事顶了回去,还向陛下请求宽恕喻希礼和石金。” “皇上向来痛恨杨廷和,我们只要抓住这一点,向皇上证明夏言是心向杨廷和一派,便可大功告成。现在,既然杨廷和的残余势力想至陛下于死地,那夏言还能逃得掉吗?” 鄢懋卿这才懂了。 虽然以严家为主的内阁是宫里委派的查案机构之一,但对于紫禁城宫变这件事,严世蕃根本就没想去查,他的目的仅仅是打击夏言,稳固严党的地位。 至于宫变的幕后主使是谁,他也根本不关心,反正又没勒到自己的脖子上。而且他也根本不忌惮那个凶手——满朝中无论是谁,还能大过他严家去? 罗龙文微蹙着眉:“计策是好,但审案的是北镇抚司,我们若想从中插手,并不太容易。” 严世蕃看他:“你有什么主意?” 罗龙文摸了摸下巴:“后天,皇上遇刺的案子就会在北镇抚司开审,只有让我们的人前去做假证,诬陷杨金英刺杀皇上是受了杨廷和残余势力的指使。而且,最好也派宫女去做。” 严世蕃笑了:“龙文何其明势。我早已派人将岳铃从宫中接出,住在京城一座独府内,等案子开审那天,就让她和我一起去北镇抚司。” 见提到岳铃,鄢懋卿的脸色阴晴不定,正要开口提醒什么。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只见先前伺候严世蕃的严辛未经通禀,便匆匆闯了进来。 严辛神色紧张,附在严世蕃耳边道: “禀少爷,岳铃姑娘……在府中自缢了!” ※※※※※※※※※※※※※※※※※※※※ 1.我知道历史上严世蕃“眇一目”,别急,瘸子的事先写,眼睛的事后文再写。 2.这章字太多了就没写女主,女主下一章接着出来=v= 第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第二天,萧诗晴醒来,就着客房木盆中的水洗漱。深秋初冬的天气寒冷刺骨,水也是凉的,手一沾水寒气便顺着毛孔侵进了肌肤,但即使再不适应,也只能将就。 洗漱完毕,她来到一楼,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天色,按着现代时间的说法,大概也就早上六点多钟,不过已经有客人在楼下用早餐了。 萧诗晴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昨天见过的小环便端着两个碗走了过来。 小环将其中一个碗放在萧诗晴的桌上,盈盈笑道: “姐姐,这是我早上刚熬好的莲子粥,店里免费送的,你尝尝吧。” 萧诗晴冲她微笑:“谢谢。” 莲子粥稍有些烫,不过足以当下饮用,萧诗晴慢慢地喝着,腹中渐渐被温暖所充盈。 她抬起头,却看小环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姐姐,你给楼上的张公子也送去一碗吧。” 小环把手里端着的碗往萧诗晴身前一送。 萧诗晴看了看她,便点点头,接过碗走上了二楼。 来到张居正的房门前,她心里一顿,觉得现在时间还早,犹豫之间想起了小环的嘱咐,最终还是敲响了房门。 房里很快传来张居正清淡的声音:“请进。” *** 萧诗晴推开房门。 清晨淡淡的阳光斜照在客房桌上,张居正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执着毛笔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见她进来,张居正回过头浅笑,双眸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没有一丝倦意,看样子早就醒了。 “小环让我给你送碗莲子粥。” 萧诗晴冲他抬抬下巴,把那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张居正桌子上。 “多谢。” 年轻公子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刻喝。 萧诗晴看着他桌前的笔墨纸砚,好奇道: “你在干什么呢?复习功课吗?” “练字。” 萧诗晴哦了一声,朝张居正正写的那张纸上看去,她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体,只是见纸上的字迹工整流畅,铁画银钩,每一笔的墨量都是恰到好处,严整间却偏又透出一二分飘逸。 她不禁赞叹:“写得真好看。” 张居正只笑了笑,过了会儿,才道: “写字只是基本功,把字写好,更能在考场上获得考官青睐,当上官。” 萧诗晴点了点头,暗叹着古代考科举也是很不容易。古代读书人十年寒窗,埋头苦读皆为功名,期间不知经历过多少辛劳。不过看张居正的眼神,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苦,当他说到最后那三个字时,眼里的目光是那么执着,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萧诗晴随口问道:“你为什么想做官?” 张居正看了她一眼,凝神望着窗外,却是道:“你不懂。” 萧诗晴耸耸肩。 “萧姑娘。” “嗯?” 张居正的眼神里尽管有着少年的踌躇满志,却终究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担忧:“你说,我能考上吗?” 萧诗晴轻松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考上的。” 毕竟将来是要当首辅的人。 “借你吉言。”张居正浅浅地笑着。 见人家在刻苦用功,萧诗晴也不便打扰,又与他随意聊了几句,便出了客房。 萧诗晴在自己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呆了一个上午,午饭后,张居正找到她,说今天下午城里有先生讲学,要出去一趟。 “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好,不要乱走动。” 张居正叮嘱她。 她点了点头。 萧诗晴在自己的房间里又补了回笼觉,醒来后也就过了半个时辰,房门便响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诗晴心中疑惑,前去打开房门,却见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 “你们找谁?” 她问。 那两个人也不答话,只始终逼视着她。萧诗晴仔细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来了,其中一个正是昨天小环点菜时,坐在她和张居正对面那桌的人。 萧诗晴已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沉。 那两个人一左一右逼近,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徐徐开口: “姑娘,鄢大人有请。” *** 凡严党想要的人,在大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 *** 一进门便是一扇巨大而华丽的屏风,小厮们压着萧诗晴在屏风前跪下,才摘下了蒙在她眼睛上的黑色布巾。 萧诗晴偏过头,隐隐约约看见屏风后有张桌子,桌前躬身站着两个人,正是鄢懋卿和罗龙文,唯有一人坐在最里面,却被罗龙文他们挡住,样貌看不真切。 她猜想这最里面的人恐怕才是最不好惹的,终究不敢怠慢,表面低敛了眉眼,心里却是随时保持警惕。 “小阁老,人带到了。” 说罢,两个小厮向屏风后的三人恭敬施礼,退到了屋外,将门关紧。 萧诗晴一颗心提了起来。 小阁老……她心中惊诧一闪而过,脊背有些发凉,她原本还以为自己会被鄢懋卿带到某处逼问冯保的下落,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直接见到严世蕃。 大明内阁首辅的儿子。 萧诗晴不知道,昨天她和张居正走后,罗龙文和鄢懋卿就面见了严世蕃。两人一问,才知道后者根本不认识什么湖广巡抚,明白上了当。随后,严家便动用了庞大的关系网和监察能力,将张居正的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抬起了头,心悸的同时又有些好奇,想看看那据说掌握着整个大明朝政的严家公子究竟是何模样。 鄢懋卿神色冷肃,盯着萧诗晴问道: “萧诗晴,那日在马车里,你都听到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听到。” 鄢懋卿三人见她吞吞吐吐,心里不约而同默认了萧诗晴口中相反的答案。其实他们将她抓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冯保,而是另有原因。其一,是怕萧诗晴是严家的政敌派来的密探,罗龙文和鄢懋卿那日在马车外的谈话万一被她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鄢懋卿冷笑一声,又问:“夏言是你什么人?” “夏言?” 萧诗晴愣了一下。她虽然不知道这个夏言是谁,但结合先前在马车里听到的话,她已经推断出了大致状况,想了想便道:“我真的不是你们的敌人。你们大可问讲我抓来的那两个人,他们抓我时,我没有反抗就直接跟着他们来了,若不是问心无愧,我怎会连反抗都不反抗?” 这时,屏风后最里面那人沉吟着,似是笑了一下:“也对。何况,夏言不是这样的人。” 鄢懋卿立刻闭了嘴。 满朝文武中,没人怀疑小阁老识人心的本事。 萧诗晴悄悄咽了口唾沫,里面那人的声音硬冷而富有磁性,只悠然笑着,语气中却含尽成竹在胸、居高临下,仿佛谈笑间天下风云便尽在我手,更带着些莫名的吸引力。 严世蕃的一语中的令萧诗晴有点紧张,与此同时,她心中对他的好奇也愈加上升。 “夏言就算是想给我们使绊,也绝不会使用这么低劣阴暗的伎俩。”严世蕃饮了口茶继续说着。 他的眸光也不再流转,而是直直盯向了屏风,似乎要把屏风望穿。 既然萧诗晴不是夏言的人,事情便好办了。何况,就算她真有什么其他身份,现在局势是掌握在他的手上,她除了归顺他,无论如何无法逃离这间屋子。 心思转动间,他冲罗龙文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躬身上前移开了屏风。 萧诗晴才终于看清了屏风后坐着的男人。 那是一张保养得十分白净的脸,眼眸幽黑如深潭,鼻梁直挺,身着重罗绸缎,丝绸锦袍上添金色细纹,袖口绣着银丝流云纹的滚边,奢华而不显缭乱。他乌顺的黑发束在镶碧鎏金的冠后,手上戴莹润的翡翠扳指,其上似乎琢刻着什么小字诗句,她看不清。 男子正轻捻着手指,嘴角微微上挑,模样带了点玩世不恭,但那双幽深的眸子正瞬也不瞬打量着他,目光极尽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土豪。 看上去就不好惹而且阴险狡诈的土豪。 这是严世蕃给她的第一印象。 他如壑的眸子仿佛有一团雾,那对于她来说过于迷乱复杂,她看不懂那样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对自己做什么。 她不自禁微微错开视线,目光往下移,不经意间望向了他的腰上。 萧诗晴目光倏然停了。 严世蕃的腰上正拴着一块玉佩。 一块晶莹通透,泛着淡淡温润光泽的玉佩。 如果说对于严世蕃这个人她不并熟悉,那么这块玉佩她太熟了,那正是自己被冯保抢走的那块。 萧诗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玉佩竟到了严世蕃的手上。 她瞳孔骤然收缩,忍不住失声道:“我的玉佩!” 第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你说什么?” 严世蕃将玉佩套在手指上转着,挑眉望着她,玉佩末端那红色的流苏穗霎是晃眼。“这玉佩是你的?” 萧诗晴连连点头。 她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再次看见玉佩,她不知道,鄢懋卿在拿到这块玉佩后,见它做工精奇价值不菲,算是大明难得一见的宝物,就顺道献给严世蕃了。 *** 严世蕃却根本没在意玉佩之事,径直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由于距离不远,萧诗晴很明显能看到他步子一高一低的,左脚向下顿着,竟是有些坡。 瘸子。 这么样尊贵的人,竟然是个瘸子。 萧诗晴一瞬间怔住。 她抬头望向他,目光中带了点异样。 似是发现自己已被萧诗晴察觉到身体的缺陷,男子眼中一抹羞怒闪过,忽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严世蕃的手劲很大,如深潭的眸子直逼视着她。他眯着眼,目光含尽不屑、愤怒的恨意,萧诗晴丝毫不怀疑,有一刹那间,他想把自己撕碎。 不过一个平民女子,还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子产生那种被触动的异样情绪? 不管那情绪是不是同情,她对他也只能是顺从。在座的没有人配关照他,更不配怜悯、同情他。 萧诗晴心里有点发抖。 然她咽了口唾沫,目光便迎了上去: “你干什么?” 她也毕竟不习惯被人如此对待,一蹙眉便扭开了头。 “萧诗晴,你放肆!” 鄢懋卿立即上前一步怒斥。 严世蕃也是第一次被一个普通百姓如此对待,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 他的手被甩开了,霎时间便回望着她。 萧诗晴也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多种复杂的情绪,却偏偏没有畏惧。 她发现,严世蕃恨恨望着她的同时,也在仔细打量她。 打量着她的脸。 严世蕃心中冷笑。 若不是留着有用,这女子或许真要被他以个什么借口打入牢里。 他对少女目光轻轻瞥过,收了手随即轻哼一声,淡淡道:“……罢了。” 而后,他转身对罗鄢二人评价:“模样确实有些像,若是化了妆,足能以假乱真。” 萧诗晴不懂,蹙了蹙眉道:“什么?” *** 昨天,根据严辛的禀报,严府派去给岳铃送饭的人一进屋子,便见房梁上吊下一条白绫,再一看,才发现岳铃人已经气绝多时了。 如此一来,严党在宫变案子里的重要“人证”便没了,若是再找其他人,极易引起旁人怀疑。正巧,罗龙文想起那天见过的萧诗晴相貌和岳铃差不多,这才提议严世蕃把萧诗晴找来,用她冒名顶替。 自严党将岳铃送到紫禁城,已过了五年,严世蕃知道,岳铃天天呆在嘉靖身边,或许早已心向圣上,不愿再为他所用,因此这回宁愿死在自己手里。 *** 严世蕃眼中回忆之色一闪而过,重新转向萧诗晴,问道: “你刚才说,这玉佩是你的?” 她点头。 “想不想拿回它?” 听到有机会拿回玉佩,萧诗晴一愣,严世蕃突然提起玉佩,直觉告诉她这背后肯定另有深意。她虽然没有马上回答,目光中却多了明显的期待之意。 严世蕃当然明白她这目光,微微笑道: “既然这样,便帮我办件事,办成了,玉佩就还给你。” 办事?萧诗晴心中一动,忽然想到那日在马车中听到的罗鄢二人的对话,又结合方才他们说话的内容,暗道这个严世蕃要她做的事,不会与紫禁城那场宫变有关吧? 她顿了顿,却没有犹豫多久,毕竟,玉佩导致自己穿越过来,对于她来讲,没有什么比回到现代更重要的事了,拥有了玉佩,或许就能穿越回去。 “好,我答应你。” 萧诗晴很快就道。 “爽快。” 严世蕃真正笑了,脸上的阴云散尽稍许,那笑除了如往常一样神秘莫测外,竟带着些来自心底的开怀畅快。 ***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鄢懋卿微微皱起脸,上前一步道: “小阁老,属下觉得这件事还是有风险。”说着,鄢懋卿看了萧诗晴一眼,“她就是一个偶然被牵进来的民间女子,根本什么都不懂,更何况我们不甚清楚她究竟是不是司礼监或北镇抚司派来的人,故意给我们上套。” “证人都已经向北镇抚司报好了,岳铃的画像也已交给北镇抚司,若是这时再换人,只会引起锦衣卫的猜疑!”罗龙文反驳道,“这是对付夏言的最好时机,总不能把这么好的机会放过去。” 严世蕃沉默着,半晌才道: “死马当活马医吧。” 严家的人脉遍布天下,他查一个张居正不费吹灰之力,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查到萧诗晴的任何信息。 不过,这至少也表明了一个好消息,她不是夏言、也不是严党任何一个对手的人。 严世蕃看人极准,他既敢用萧诗晴,必定有自己的把握。何况整个大明敢这么玩的,恐怕只有他严世蕃一个人。 其实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地位用不着特意见一个小小的民女,但萧诗晴事关重要、身份特殊,他只有亲自来把关。 萧诗晴知道鄢懋卿是怀疑她的身份,笃定地对严世蕃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绝不会有异心,我会好好完成答应你的事,只要你把玉佩还给我。” 少女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里一丝不苟。 面对这样的承诺,严世蕃只是笑了笑。 他在官场游走数年,又贵为阁老的公子,像她这样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对于萧诗晴的反应,以至于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可叹。 *** 萧诗晴也在思量着严世蕃。 在那双透着精明与算计的眸子后,隐着一丝自负的玩世不恭,那是一双不甚同于张居正的眼睛,却同他一样深不可测。 严世蕃首先回身吩咐罗鄢二人:“北镇府司连同刑部后天就会审这个案子,你们都听好,今天商量的事情,谁也不准走漏风声。” 两人点点头。这时罗龙文上前一步,思索了一下道:“小阁老,既然是这样,司礼监那边,要不要稍微打点一下……” 严世蕃摆摆手:“太监暂时不要惹,只给陆炳打个招呼,就说是我说的,希望他后退些,免得沾了血腥。” 严嵩担任首辅之后,朝廷中一部分人已经依附了严党,另一部分则是严党的敌对分子,还有一部分尚在盘桓。罗龙文和鄢懋卿属于第一种人,夏言属于第二种人,而陆炳,则属于第三种人。 萧诗晴不知道严世蕃说得是谁,正疑惑间,后者已经开口了: “你现在就随我进宫,这两天假扮成宫女待在宫里。后天我会接你去北镇抚司的大堂。到时候,你该怎么说怎么做,我再与你细说。” “……进宫?北镇抚司?” 在明朝,紫禁城是什么地方,北镇抚司又是什么地方,萧诗晴心里还是清楚得很。 她已隐约明白,这个小阁老在酝酿着何等不轨的计划,但她只有接受,因为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完成。 玉佩。只有拿回玉佩,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萧诗晴再一次告诉自己,她本就是偶然间来到这个时代的过客,既不属于这里,也很可能无法在此生存。她本就不是什么圣人,对她来说重要的,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世界,继续正常的生活。 现在玉佩在严世蕃手里,为了拿回玉佩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只有暂时听从于他。 “放心,等事成之后,玉佩自会还给你。” 严世蕃见萧诗晴有些踌躇,笃定地补充道。 萧诗晴抬起头定定望着他,咬了咬牙: “一言为定?” 严世蕃冲她点头,淡淡地笑:“一言为定。” 第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冯保猛然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红漆的房梁。 他叹了口气,同时埋怨自己没出息,不过为了一点银子,最后反而差点把命丢了。自己从衡水孤身来到京城就是为了混个出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富贵的那天? “老祖宗,这次一批新晋中,好像没什么好货……” 身旁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冯保费力地侧头看去,只见一个头戴内官冠帽的身影正向一个中年人禀报着。 中年人同样戴内官冠帽,身穿绯色袍服,瞅着慈眉善目,淡淡扫了一眼房里躺着的一排男孩,道:“罢了,现在这世道本就穷苦,能弄来这么几个便不错了。” “就这个瞅着机灵。”说着,绯袍中年人把目光盯在冯保身上,嘴角渗出一丝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冯保却觉得这笑容莫名阴森,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哪儿啊?” 他迷迷瞪瞪地瞅着对方,他记得,那天自己把玉佩交给李明德后,就到了街角,想睡一觉……对了,他是被人抓到这儿来的。 见冯保不说话,旁边那人赶忙道:“他叫冯保,在被我们带来之前是个孤儿,以乞讨偷窃为生。” 顿了顿,又转向冯保,语气颇有些盛气凌人: “我们已观察了你很久,要知道,对进宫来说的条件来说,这只是个标准,以后要是再不变机灵点,在这宫里都混不下去。总之,以后的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去打拼。” 冯保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绯衣人用怜悯的目光居高临下望着冯保,那软绵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异于一般男人: “不过有一点我可得警告你,以后,可不许再小偷小摸了。” 看冯保还迷迷糊糊搞不清状况,旁边的小太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这里是司礼监。这是司礼监掌印的老祖宗李公公,还不快给公公问好?” 司、司礼监? 冯保即使已在市井中混得精明油滑,也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听到此,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下,忍不住冷汗已留了下来。 *** 结束了商讨,萧诗晴跟在严世蕃和罗鄢二人的后面,向院门口走去。 罗龙文和鄢懋卿负责去北镇抚司通知陆炳,传达严世蕃方才的话,严世蕃则带萧诗晴去紫禁城。 门口停着一辆十分华丽宽敞的轿子,严世蕃来到轿前便登了上去。 萧诗晴刚从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穿来,还没有适应等级分明的大明朝,她也没多想,只习惯性地跟在严世蕃身后,一只脚已经要跨在轿子边的矮梯上。 “大胆,怎敢上小阁老的轿子!” 正在这时,一旁的鄢懋卿厉声训斥:“后面跟着!” 萧诗晴被说愣了,刹那间委屈和怒意一齐涌上心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再次明白了自己与封建阶级社会间那难以逾越的鸿沟,瞪了鄢懋卿和严世蕃一眼,暗下决心,做完这次的事,一定要拿回玉佩想办法穿越回去。 严世蕃似是也对萧诗晴方才的举动不甚欢喜,抿了抿唇,却淡淡道: “上来吧,一会儿毕竟要进宫。”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戒备森严的紫禁城,总不能让萧诗晴一个外人明目张胆地进去。 鄢懋卿马屁拍在马腿上,不再说话,悻悻与罗龙文离开了。 萧诗晴上了轿子,但被鄢懋卿方才那一吓,还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何况对面就是当朝首辅之子严世蕃,她干咳一声,躲开了他的视线,安安稳稳坐好。 *** “见过严大人。” 到了宫门口,侍卫们冲严世蕃一行人恭敬地行礼。 按照紫禁城的礼制,严世蕃本是不能乘轿入宫的,然而最近宫里太乱,大家都为皇上的事忙里忙外的,也就没人管这些规矩。 况且,当一行人来到侍卫面前时—— “我最近腿脚不好,就不下轿了。何况我们进进出出都是为皇上办事,体谅一下吧。” 严世蕃说着,一只手从怀里一掏,伸向了轿外。 他的手上,是一锭锭光芒灿灿的银子。 严世蕃把银子递给外面的侍卫,侍卫盯着手掌心眼睛都直了。在他们的印象里,严世蕃不过是仗着自己爹是首辅,又年轻气盛,傲气了一些。又哪里能想到,轿子里真的还藏了个大活人。 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当朝首辅的大公子,谁又真敢说个“不”字。 “小阁老慢走。” 侍卫们连称呼也变了,点头哈腰把严世蕃一行人送进了紫禁城。连坐在里面的萧诗晴也觉得连带着莫名其妙享受到了一番恭敬。 *** 按严世蕃的说法,这几天宫里所有人都在嘉靖帝身边忙活,他们走的又是偏僻的小路,一路上都不会遇到什么人,谁知走着走着,轿子突然停了。 在皇帝病重之际,带了个陌生的大活人进宫,若是被发现了,不只是萧诗晴,恐怕严世蕃也跑不了。 萧诗晴紧张起来,慌乱无措之下,不自禁求助似的望向了严世蕃,严世蕃倒是沉着许多,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在轿子里安稳坐好。 轿子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外人本就看不见里面的场景,萧诗晴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贴近车壁。 严世蕃这才小心地撩开车帘,走了下去。 萧诗晴只听外面的声音传来。 “李公公,这是要去哪儿?” 严世蕃扫了一眼李芳身后的那队男孩,嘴角已挂上了淡淡的笑。 “正要带这几个孩子去净身房呢。” 李芳笑着对严世蕃供拱手:“严大人如此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家父给皇上预备了上好的药膏,赶着去给皇上送去。”严世蕃不着痕迹地道。 “既然是皇上的事,可耽误不得。”李芳还是那种程度的笑,“咱家便为严大人让道,严大人先走吧。” “公公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又是长辈,理应公公先走。” 严世蕃客气地推辞。 李芳也不再拖,对着严世蕃点了点头,便带着身后那队人走过了。 严世蕃让过李芳的队伍,这才回身撩开了轿帘。 轿帘掀起的那一刹那,萧诗晴的视线不经意划过外面,只瞥见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正在李芳身后的队列里站着。 这不是冯保吗?他怎么也进宫了? 萧诗晴惊讶万分,还来不及细想这是怎么回事,严世蕃已经重新上了轿。 严世蕃坐下来,没好气地低声道: “这老不死的笑面虎,正道不走,偏走小路。” “他是谁?” 萧诗晴好奇地问。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皇上的忠实走狗。” 反正这时周围也没有他人,严世蕃的声音里带着两分鄙夷。 萧诗晴坐在轿子里,只觉得七拐八弯不知道到了什么隐秘的地方,待她从轿上下来,才发现一行人已经到了一个僻静别院中,像是宫女的集体宿舍。 这个时间,宫女们都去当值了,舍中本没有人,谁知严世蕃招呼一声,一个宫女便从房中走了出来,一看便知是严家的人。 在严世蕃的吩咐下,那宫女将萧诗晴带了进去,让她洗澡换衣,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自从穿越来就没机会好好清洗的萧诗晴,简直要热泪盈眶。 那宫女全程只是做着事,没有说其他废话,也没有问萧诗晴的身份,因为像她这样的人,最清楚的就是不该问的绝不要问。 连宫女都是自己人,权力渗透要不要太恐怖啊。萧诗晴心道,不过转念又一想起几天前紫禁城的宫变,也是宫女弑君,她也就不以为然了。 她现在反倒有点同情那皇上了。 *** 半个时辰后,萧诗晴洗完澡擦好头发,全部收拾完毕走了出来。严世蕃已在那屋子里等她。 他坐在那里也没有起身,只用眼神上下打量着萧诗晴。 少女终于褪去了先前略显狼狈的模样,小脸白净精致,不施粉黛,星眸樱唇,柔顺的黑发静静散在背后,整个人看起来纯净无暇,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比起自己府上的妻妾,倒是有别样的风采。 严世蕃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他忽然发现萧诗晴根本就不像岳铃,她就是她,是独一无二的人。 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严世蕃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却收敛了表情淡淡对萧诗晴道:“跟我来。” 说罢,他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 严世蕃是在带她熟悉宫中的环境。他走的是通往嘉靖寝宫的路,二人身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大都是太监宫女,不过萧诗晴已经换上了宫女的服饰,因此不必担心旁人看见。 这次二人没有坐轿,而是步行。萧诗晴就走在离严世蕃肩距几寸的地方,后者在她身旁一顿一顿地走着,目不斜视,她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唾沫,侧目打量他。 据说整个大明的天下就掌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孤僻乖张的皇帝,另一个是谄媚上意的严嵩。而严嵩及其党羽的势力,大半又依靠于身边这个阴沉精明而其貌不扬的瘸子。 华贵的锦袍下,严世蕃步伐一瘸一拐,走得缓慢。由于之前忙累了一天,他行动也更吃力,左腿的缺陷瞅着分外明显,模样也有些可笑。 令萧诗晴有些意外的是,即使严世蕃是坡足,她却从来没有看见他拿什么拐杖,或者用其他什么辅助步伐之类的东西。 实则,他生来便是瘸子,也生来不拄拐杖。 萧诗晴抿了抿唇。自己之前毕竟也从没有跟一个残疾人有过这么多接触,更何况这个残疾人还是一手遮天的权贵公子,她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已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严世蕃在她身旁一瘸一拐地走,她终觉得有点不适和异样,她若是按正常速度走,便会比他走得快些。 纵然他方才对她态度恶劣,但此刻他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毕竟只是个有缺陷的残疾人。 萧诗晴更不是个瑕疵必报的小人。她瞅了瞅他漆黑的眼睛,总归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敏感如严世蕃,自然察觉到了。 他目光僵了一瞬,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双拳渐渐握紧。 他又被人同情了。 短短时间内,他居然被她以怜悯的态度对待了两次。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残疾,但整个大明他身边的人阿谀奉承如鄢懋卿,细致体贴如罗龙文,都从来没人在走路放慢步伐这些小事上注意。 只因众人习惯他是高高在上的首辅之子,他也习惯了。 眼前这小姑娘若是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便不足称道,但偏偏她做了那样挑战他心灵自尊和地位的事。 严世蕃自幼残疾,心灵比常人敏感得多,纵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已拨动了他心中那根尊严的弦。 他侧头看着萧诗晴,轻轻提起了眼下肌肉,无声冷笑。 宽大袍袖下,是克制着握到指关节发白的手指。 若不是留着她有用…… 他笑容中又泛起些许自嘲。堂堂首辅之子想去杀一个小姑娘,就是因为她在陪他走的时候放慢了步子,这简直太荒诞了。 他心里一横,忽然加快步子走起来。 萧诗晴也没闹明白严世蕃怎么突然就走快了,怔忡间一看,已落下他几步远。 严世蕃步伐不停,似乎下决心要把她甩在后面。好像在和她暗暗较劲,告诉她,他不是一个需要怜悯的残疾。 他是首辅之子,他不需要人的同情。 现在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初冬,严世蕃额头的汗却已淌下。他越走越远,不堪负重的左腿已经隐隐作痛,眉峰蹙了起来。 寒风割在脸上,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意识中取代而之的,是残疾的左腿撕裂一般的巨痛,严世蕃紧紧咬住牙关,若不是拥有超过寻常人的沉稳,简直要当场叫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更生气自己为什么能轻易被萧诗晴用这点小事激怒。 可残疾的左腿最终发出无声地警告,他每每抬起腿,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他知道鞋袜里面的左脚肯定已经红肿了。 严世蕃都替自己觉得可笑,却只能是有苦说不出。走到最后,他了泄气,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出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逞能。 萧诗晴是从自由平等的现代社会穿越来的,完全不熟悉严世蕃这等高官的行事作风,更不知道一刹那间他已经转过了这么多心思。她诧异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杏儿眼眨着。 若是她穿越前翻过史书,便可知道,嘉靖年间被称为“小丞相”的严世蕃,骄奢淫逸贪赃枉法,无恶不作,而且据说是十恶不赦的著名角色西门庆的原型。 他以权谋私,吃喝嫖赌,挥金如土。 他就是一个史书上被公认祸国殃民,且被当作彻头彻尾反面教科书的奸臣。更别提他样貌谈不上英俊,还是个残疾阴恶的瘸子。 可惜萧诗晴不了解他,她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穿越者。 她只得用自己的方法,来安慰他,去包容他,还得以他不易察觉的方式。 她生来就带着自由平等的眼光,退去一切光环,面前的男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瘸子,她还想着让他不那么难堪。 却不曾想过,他的世界,远比她想象得邪恶阴暗。 萧诗晴哪敢再和他并肩,在后面看着,心里替他怪别扭的,却也绝对不敢再出声儿了。 这人简直心灵扭曲。 她默默腹诽。 但她也知道,严世蕃这么连续快节奏的行走,会对他那条坡腿有什么影响。 眼看着自己离严世蕃越来越远,她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等等!” 严世蕃倏然停下脚步。眸中寒光一闪而过,那番孤冷之意却经久不散。 他恼怒而无可奈何地盯着她: “不许称我为‘你’,要用尊称,你懂不懂规矩?” 萧诗晴抿起了唇。她已经意识到些许严世蕃方才生气的原由,不禁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不过一个瘸子,还这么盛气凌人。 她忽然发现这高高在上的严公子,也没那么不易近人。 她把目光瞥向别处,嘴边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 严世蕃吐出口气,又警告道:“还有,这两天在宫里不要这样张扬,一个人躲远点,皇宫那么大,最近又乱,没人会注意你。” 这警告中带了几分叮嘱。 萧诗晴点点头。 两人继续走着,令萧诗晴松口气的是,严世蕃的步子终于不像方才那样快了。两人离宫殿还有一段距离,便远远看见一个宫女走下台阶,那宫女见了萧诗晴,大声招呼道: “岳铃,皇上换药的时间到了,金露膏没有了,我这就去拿,你先去给皇上换药吧。” 大概是由于萧诗晴和岳铃长得真有几分相似,也是由于隔着太远,宫女还真的把萧诗晴认错了。 萧诗晴还不太习惯别人喊她这个名字,先是一愣,而后朝那宫殿望了一眼。 ……皇上?! “岳铃,皇上该换药了!” 那宫女见萧诗晴在原地不动,再次唤道。好在她下了台阶并没有往萧诗晴这边走,而是向东面去了。 “愣着干什么?你想露馅吗?” 严世蕃瞪了萧诗晴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宫殿,低声喝道:“快去呀!” 第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微微颤抖着,一步一步沿着那玉阶丹陛登了上去。 从地上到宫殿的距离不过近百步,她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殿门里那人是皇上,大明最高统治者。尽管萧诗晴是穿越的,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还是生出了些许紧张。何况她此时对宫中情况不甚熟悉,万一殿里还有其他宫女太监发现了“岳铃”的不对劲,她暴露了身份又该如何? 然而转念一想,那宫女既然招呼她,就表明现在殿里没有人。 萧诗晴心里掠过杂七杂八的念头,由于紧张,她觉得连殿门口的侍卫都在盯着自己,然而不管怎么样,总算走到了门口。 萧诗晴回头望了严世蕃一眼,便推开了那宫殿大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开了。萧诗晴静静跨进了殿里,几缕阳光透过微敞的窗子照进殿中,灰尘飞扬在光晕里,明明开着窗,空气中却仿佛有陈腐的味道,经久不散。 外殿中正对着她的墙壁上写着几行今草大字,形体连绵,字字顾盼呼应贯通一气,萧诗晴太紧张没仔细看,并没发现那就是《道德经》里的句子,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脚下。她的脚下,竟踩着一幅阴阳八卦图,画得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转动一般。 萧诗晴的嗓子已干涸了,她清清嗓子,故意模仿着宫女的语气道: “皇上,奴婢来给您换药了。” 声音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大殿,仿佛有余波一样在空气里一圈圈地颤动。 半晌,殿中仍没有人回答。 萧诗晴深吸一口气平抚了心情,继续向里面走去。每深入一步,她的心就提起一分。 外殿和内殿间只挂着几张垂下来的纱幔隔开,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幔,隐约能看见里面的床榻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平躺着。 那便是嘉靖? 萧诗晴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心想这时候外面那个叫她来换药的宫女应该已经走远了,要不然自己现在就走吧? 可若是那宫女回来后发现她并没有换药,又该如何? 想了想,萧诗晴还是决定以谨慎为主。并且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心里有另一种力量驱使着她,让她撩开了纱幔。 殿中除了那躺在床上的男子和她之外空无一人,大抵是照顾他宫女们都去拿药了。然萧诗晴不知道嘉靖帝素来就孤僻,不喜与人接近,殿中的侍卫一向就很少,是以宫变那日,那些宫女才能得手。 紫禁城中,说不定是京城最冷清的地方。 她望着几步之外床榻上的男子,他比想象中的要瘦削些,几乎及腰的乌黑长发没有束起,散下来落在枕头上,床上,身上。他睫毛很长,五官立体而深邃,鼻梁直挺,嘴唇略薄,面部那硬朗的线条中却偏带着一丝柔美,那身纯白色的袍服更是将他衬托得纯净祥和,甚至多了几分疏离与淡漠,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然,那英气俊美且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庞,又使他看起来宛如妖精般勾人心魄。 嘉靖的胸膛微微起伏,双眼紧紧地闭着,眉心深蹙。他的脖子上布满了血色勒痕,有的结了痂,有的深一些的还透着殷红,一道一道,惹人心惊。那袭素白的袍子下,胸前和腰腹间也隐隐渗出了血红。 萧诗晴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道那些宫女和这皇上这得是多大得仇,才能下这么狠的手。 眼前男子的模样让她着实愣了,他并没有想象中皇帝的威严,反而像是一个易碎的瓷人,身受重伤到下一秒就会死去。萧诗晴从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原来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脆弱。 她深吸一口气,见床榻边一个紫檀木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萧诗晴不知道应该用哪个,但她至少得涂一个,她正巧见其中一个瓶子开了盖儿,便将那瓶开了盖儿的粉细细撒在了嘉靖的伤口处。 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似乎在说“疼”。 萧诗晴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又把那瓶子放回去,拿了一瓶软膏一样的东西微微倒了出来,里面的药是淡白色的,萧诗晴用棉布蘸着一点点涂了。 似乎涂对了。 嘉靖的脸色平静下来,萧诗晴却依然不敢放松,生怕眼前的人突然醒过来。 萧诗晴把手劲尽量放轻柔,全神贯注地为他上药,因此涂得也慢,渐渐感觉汗水已蒙上了眼睛。她有时候恍惚了,以为面前的男子正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吓得她手一哆嗦,定睛看去,他分明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如从前。 他就像是知道她在这儿似的,再没有乱动分毫,有心灵感应一般乖乖任她上药。 萧诗晴颤颤巍巍把药换了,做完这一切才发现手心和额头上已经全都是汗,衣服也已湿透了。 萧诗晴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骨子里带有现代人生来具有的平等观念,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嘉靖,向来不惧权贵的她,第一次产生了些许心悸。 萧诗晴怕那宫女很快就返回,不敢多停留,急忙用檀木架子上的一块丝巾擦了擦手,最后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嘉靖帝,快步走出了殿门。 严世蕃正在外面等她。 见终于萧诗晴出来,他显然也微微松了口气。 “走吧。” 严世蕃一挥手,萧诗晴便来到了他旁边。 二人接着在紫禁城中踱步,这时,萧诗晴将心里一直藏着的疑惑问了出来。 “你一直说我要替你当人证,可是除了我之外,你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严世蕃转头看她,只淡淡道: “如今大明的内阁姓严,到目前为止,即便是司礼监、北镇抚司那些人,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跟内阁撕破脸。” 男子幽深的眸中隐隐有着睥睨天下的傲气。 只要手上握有象征性的证据,便可玩弄权术。这场审案,本质上是权力与权力的斗争。所谓证据,不过只是个陪衬。 *** 两日后,北镇抚司。 由内阁亲自安排,在北镇抚司进行的对于紫禁城壬寅宫变案件的审理,今日开庭。 北镇抚司的门口,一辆由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前面是六骑护驾的士兵,后面也是六骑护驾的士兵,马车的两旁还各有两骑侍从,骑手手中的旗子上竟然书着兵部的擘窠大字。每一匹马都是步伐矫健威风凛凛,马背刷洗得油光水滑,连一根杂毛也无。 按理说,参加审案用这样的阵势不合礼制,乃是越矩,可这是严世蕃的排场,也就是严嵩和内阁的安排,任谁见了,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毕竟,连今天的审案也都是由内阁亲自策划的。其实北镇抚司里稍懂得人也都知道,今天所谓的审案,无非就是在内阁的主导下的一场闹剧罢了。 马车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是严世蕃和萧诗晴。 萧诗晴是第一次来到北镇抚司,她当然知道,衙门里的人就是传说中大明朝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那日,她在严府里的预感不错,严世蕃让她完成的事确实与宫变有关。她的大体任务,就是假扮成宫女岳铃,作为“知情人”为凶手杨金英添上一个不存在的雇主。 看着门口身穿飞鱼服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她不禁有点心虚,何况自己今天是来作假证的。 严世蕃是见少女神色紧张,终究怕她乱了阵脚,把事情搞砸了,便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对她道: “紧张什么,都是给皇上上过药的人了,还怕几个家奴?”语气带着几分安慰与戏谑。 这句话令萧诗晴多少放松下来了。 “按我教给你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说罢,严世蕃便率先走进了大门。 萧诗晴忙在后面几步跟上。 伴随着北镇抚司锦衣卫恭敬的问候声,两个人,终于一同跨进了那间大厅。 对于壬寅宫变案的那场审判,终于开始了。 第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大堂里,除了那个负责做笔录的小吏,只有三个人是坐着的。 严世蕃虽然不是内阁阁员,但贵为首辅之子,更是内阁说白了也就是严嵩直接委派的审案人员。因此今天三堂会审,他代表的是其中一方。 严世蕃坐在了右边代表内阁的位子上,轻蔑地扫了一眼他对面的刑部代表,气定神闲。 右边坐着是刑部侍郎,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留着微白的胡子,见了严世蕃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坐在中间主审的堂官则隶属北镇抚司。上次严世蕃说的那个陆炳果真没来,来得是北镇府司的指挥同知之一,孙卓。 待众人坐定,孙卓高声宣布: “嘉靖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翊坤宫宫女弑君案现在开庭。此案,将交本人——北镇抚司指挥同知孙卓,以及刑部侍郎赵广、顺天府治中严世蕃,共同审理。” 说着,他一拍惊堂木:“带犯人杨金英上庭!” 很快,一名宫女便被锦衣卫带了上来,面容憔悴发丝凌乱,步伐虚浮,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几处,看样子已经被关在北镇抚司有些时日了。 身后的锦衣卫用手一压她的肩,她便跪了下来。 孙卓在说话:“根据司礼监和北镇抚司的联合调查,宫女杨金英于今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夜串联十名宫女,在翊坤宫意图谋害圣上。经东厂和锦衣卫排查,杨金英等人的作案工具,皆已被缴获,陈列在此。” 孙卓一指身旁一张桌案,绳子、簪子等物正放在那张桌案上。 “杨金英,你是否认罪?”孙卓盯着她。 杨金英撇过头去,字字含恨:“事情既已败露,便没什么好说的。若不是张金莲胆小怕事,中途去坤宁宫自首,那暴虐无道的恶人早已死在我们手下。” “大胆,你长了几个脑袋,怎敢污蔑圣上?”孙卓厉声喝道。 杨金英凝视着孙卓,一字一句:“对于我们所做的事,我和十名姐妹问心无愧,那禽兽不如的恶人就该死,就该被千刀万剐!” 孙卓猛吸了口气,自他在北镇抚司衙门当差以来,敢这样辱没嘉靖的还从未有人,他环视厅堂一周:“诸位大人对此有何判断?” 只听严世蕃淡淡的笑声传来。 他望着厅中央的杨金英,悠然道:“杨金英,你好大的口气。” 又叹道:“你是一把好剑,只是终究过于锋利。你如今在堂上如此肆意污蔑圣上,逞足了口舌之利,你背后握剑的人,恐怕正在暗自窃喜吧。” 孙卓沉吟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着严世蕃:“小阁老这是何意?” “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就算再给她十个胆子,也不可能谋害圣上。孙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指使她们这么做的?”严世蕃回视孙卓。 孙卓略一沉吟,也赞同了严世蕃的意见,幽深的眸子盯着堂中央的宫女,“杨金英,说出幕后主使,就免你凌迟之死。” “我已经说了,刺杀嘉靖,乃我和十名姐妹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都是因为嘉靖的暴虐无道,没有他人指使。” 杨金英一愣,而后道。 严世蕃冷哼:“十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冒着杀身之祸,串通好了谋害皇上。说出来,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严大人既如此说,可有证据?” 刑部侍郎赵广看向了严世蕃。 “当然有。”严世蕃说罢,厉声喝道:“来人,带人证!” 话音一落,萧诗晴便被锦衣卫带了上来。 萧诗晴方才在外面已经隐约听到了堂中的对话,一进入到堂中,上首与左首位的大人她都不认识,但见严世蕃坐在右边,心里便安定了不少,她又往中间望去,那狼狈的宫女,想必就是刺杀嘉靖的主要凶手杨金英。 严世蕃这时已经在说话: “经内阁调查,宫女岳铃招认,此次宫变的幕后还暗藏着玄机。”他顿了顿,与萧诗晴对视,“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也许是为了让她放松,严世蕃一向透着阴冷的目光中此刻竟满是鼓励。 萧诗晴对这样的目光怔了一下,而后心中不断告诫自己:玉佩、玉佩,拿到玉佩就可以穿越回去了…… 她默念着,心想着严世蕃先前教过的话,先冲众人福了福身,深吸了口气道:“诸位大人,在宫变前夜,奴婢曾与杨金英同一时候当值。那时她的表现便已不同于往常,说话也常常心不在焉,奴婢见她行迹可疑,唯恐她做出什么有害于圣上的事,便再三逼问,杨金英实在没有办法,便偷偷告诉了奴婢她们这次的行动。” 杨金英的脸色慢慢变了,萧诗晴垂下了眸,心里终觉得有些抱歉,然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为嘉靖上药的那天,见到龙榻上那男子满是伤痕的模样,心便狠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杨金英都是刺杀嘉靖的凶手,自己给不给她施加那个莫须有的幕后主使,并不能改变她被判死刑的结局。 萧诗晴心里道了声“对不起了”,而后不去看杨金英,继续对孙卓道:“奴婢心想,我们不过都是普通宫女,平时对皇上都是百般恭敬,用心伺候,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谋害他,便想方法套她的话,杨金英没有办法,才告诉了我这次行动是由朝中先前的杨首辅的余党策划的,她们是奉了朝中那些余党的命令,才在那日夜晚暗害皇上的。” “这是诬陷!”萧诗晴话音一落,杨金英几乎尖叫起来,“我根本不认识她!” 这时,本来是最应该说话的孙卓却沉默了,目光明晦不定地望着萧诗晴,沉吟起来。 赵广开了口,带着一丝冷笑:“严大人,只怕,严家是让夏大人吓怕了吧。” 此话一出,满堂的人都愣了。大家都知道,刑部代表赵广是夏言的人,但没人想到,赵广会如此大胆地向严家拔刀。 严世蕃眯起眼睛:“你这是何意。” 赵广不去接严世蕃的话,而是转向了萧诗晴:“你既然早就知道那天会发生宫变,为何不去提前禀告皇上、皇后?” 见赵广如此发问,严世蕃面容如常,却终究忍不住捏紧了手上的玉扳指,一颗心提了起来。 萧诗晴的声音十分委屈:“奴婢心想,虽然杨金英告诉了奴婢这个计划,但皇上贵为天子,威震四海,她就算再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刺杀皇上的。何况,既然杨金英已经向我漏了信儿,怕被我泄密就很可能不会动手了,万一她没有动手,皇上反倒还要怪罪奴婢乱传谣言,因此奴婢就没有去。哪曾想、哪曾想她真的……” 她说得情理俱在,满眼里写得都是对嘉靖的担心。 见少女临危不乱,严世蕃终究放心下来,瞟着赵广的眼中满是得意。 杨金英尖叫:“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宫中根本没有这个宫女!” “宫中的宫女多了去了,你又不是掌事的,岂能认全所有人?”严世蕃冷笑。 “凡事都要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岳铃说得是真的?” 严世蕃不紧不慢地道:“这是内阁的调查。至于她宫女的身份,你们大可查看宫里的名簿。” 说罢,严世蕃将桌案上的名簿拿出来,走下席拍在了赵广的身前。 赵广连看都没有看那个簿子,气愤得脱口而出:“哼,内阁想要伪造个证件,还不是信手拈来?” 严世蕃语气阴沉:“你这是在指责内阁?” 赵广一噎,将头撇到一边,硬生生哼出两个字:“不敢。” “赵大人,说话小心些,你若是再随意污蔑,宫里可是有权处置你。”严世蕃不紧不慢地抱起臂。 孙卓咳了一声,开始整理案卷:“那么,这次审案的结果一进很清楚了。严大人,你是内阁委派的调查人,审案的结果,待皇上醒来后,就劳烦你向皇上禀告。” 说着,他一拍惊堂木:“杨犯金英对所施恶行供认不讳,审案结果现在宣判!” 赵广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心里明白,这次审案,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碍于严党的势力没有出面,而这个锦衣卫中排行第二的指挥同知孙卓,也不知是受了陆炳的嘱托还是严党的收买,还是根本不愿惹事给自己找麻烦,明显是向着严世蕃的。 “严世蕃!” 这时他似乎再也忍不住,狠狠拍了桌子,“明眼人都看出来,你在强词夺理,还找了个什么宫女帮你从中作梗!可是这满堂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指正!” 严世蕃的脸色冷若冰霜:“赵大人,你身为堂堂刑部侍郎,讲话可要负责任,我是在就事实论事,又如何在搬弄是非,此案又如何跟夏大人有关。这些赵大人若是不说明白了,我可绝不会答应。” 赵广气得手指哆嗦:“这还用我说吗?满朝文武都知道严家有多想让夏大人下台。这次若不是动用了阁老的关系,你一个小小的顺天府治中,哪轮得到你审这个案子?如今,你在堂上颠倒是非、猖狂至此,无非就是因为你有个当阁老的爹!” 这已是明着拔刀了。愤怒的喝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一时间全堂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严世蕃语气变得凌厉:“不错,我是有个当阁老的爹。但你也应该知道,无论你怎样叫冤,也改变不了本案的结果。不要忘记,阁老是皇上钦定的人选,如今你在这里随意污蔑他人,还把矛头指向阁老,至皇上于何地?” “你!” 赵广再也说不出话,猛地将案卷一拍,只听见厅堂的门“咣”一声,赵广已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小阁老……这,不要紧吗?” 身边的从人见赵广负气离去,担忧地问。 严世蕃哼了一声,也开始整理桌案上的东西:“别管他,他翻不了天。把这次审理的案件按原结果记录,绕过大理寺,上报内阁。” “是。” 见此,萧诗晴也终于放下心来,暗暗松了口气。 朝廷那些人究竟会斗出什么结果,她并不关心,她在意的只是何时能拿到自己的玉佩,想到事成之后就可以穿越过去了,她心里忍不住一阵舒畅。 第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案子结束后,萧诗晴和严世蕃回到了轿子上,便问他玉佩的事。 严世蕃道:“现在夏言的处置结果还没有定下,万一皇上醒来要翻案,我也好有个应对,等我达到目的,玉佩自然会还给你。” 他并没有看她,而是望向窗外,眼神明晦不定。 必须先稳住萧诗晴。 真正的岳铃是因为什么而死,她并不清楚。 只怪她尚未经历官场世事,她不知道,帮他作此证会落得什么结果。 说罢又补充道:“你现在依然不能出宫,我爹平时在西苑办公,我就将你安排在西苑,那里平时很少有宫女出入,这样就不会有太多人见到你,也免得被人怀疑上、节外生枝。” 萧诗晴:“……” 见少女一脸郁闷,严世蕃收敛了眼中的神色,语气带一分安慰,道: “没事,你这次做得不错。” 萧诗晴“哼”了一声,扭开头默然。 虽然心里满是不平,但她也是真正明白了,自己对面的人可是大明朝第一官二代,连堂堂刑部侍郎都能被怼得拂袖而去,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穿越女,除了顺着他,哪能说个“不”字。 严世蕃心里却真的泛起了怒意,要知道,整个大明除了嘉靖帝和阁老严嵩,还没人用如此态度跟他说过话,刚开始他还只当这少女不懂规矩,也就没计较,谁知一来二去她也不见收敛。他想说几句话教训她,谁料萧诗晴撇过头,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他说了几句,渐觉无趣,索性作罢。 *** 一路无话,萧诗晴跟着严世蕃回到了宫中。在宫门口下了马车,侍卫们还惦记着上次严世蕃塞银子的事情,一个个依然恭敬无比: “参见小阁老。” 严世蕃目不斜视,带着萧诗晴径直进了宫门。 虽然萧诗晴在现代社会也去过故宫参观,但这毕竟和明朝时期不一样,上次来太匆忙,这两天又一直待在宫女值房和屋舍,没有时间看得这么细,萧诗晴这看看那瞅瞅,跟着严世蕃穿过一座座宫殿。 走了一会儿,两个人终于来到了西苑。 西苑是个十分僻静的地方。门口侍从见了严世蕃,想进去通禀,却被他抬手制止。 这时,只听从西苑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臣严嵩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世蕃整了整衣服,抬腿便跨进了门槛。萧诗晴跟在后面。 一进门的房间里摆着一个香炉,香炉上是一尊金像,一个绯袍皂靴的老人正缓缓弯着腰,对着金像祈福。 听到门口的响动,里面那老人慢慢地转过身: “世蕃,是世蕃回来了吗?” “爹。” 随着跨进门的步伐,严世蕃的声音也柔和了不少,比方才在堂上跟人吵架的时候听着舒多了。 在萧诗晴的印象里,这好像严世蕃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 “这便是萧诗晴姑娘?” 严嵩看了看严世蕃身旁的萧诗晴,淡淡道。 老人的那双眼睛不同于严世蕃的幽深犀利,而是浑浊平和,却透着精淡的光。 “是。” 严世蕃点点头。 面前的老人身材瘦削,高高的颧骨,一身绯色长袍,留着长白胡子,这便是当今的内阁首辅,严嵩。 严嵩淡淡地笑了笑:“我刚才一直在给皇上祈福,便没太注意你们进来。” 从这笑容中,萧诗晴竟隐约地发现了一丝慈祥。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案子审得怎么样?”严嵩问道。 严世蕃坐在了严嵩身边的一把椅子上,道:“赵广认定了我们是在打击夏言,我想他虽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却还是要防着他点。” 严嵩依然是刚才那般的笑:“放心,即使他要告,上告文书也必定是先到内阁,再到皇上手里。” 萧诗晴在一边听着,才越觉得严嵩慈祥的笑容里透着阴森。这完全是严嵩想让皇上看什么,皇上就得看什么啊,内阁首辅就这样轻易把持了朝政。太黑了。 严世蕃看了看萧诗晴,道:“爹,那便让她先在这里待些日子,等风头过了,再让她出宫。” 严嵩点点头。 严世蕃又交待几句,见没什么事了,就打算离开。 严嵩瞧了他一眼,随口问:“又去哪里野?”又嘱咐道,“先前皇上吩咐的青词别忘了,写好了交给我。” 严世蕃答了声“知道了”,便跨出了西苑。 *** 出了紫禁城大门,严世蕃的身边已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蓝青色官服的男子。 罗龙文躬身对严世蕃行礼:“小阁老。” 严家有权有势,严世蕃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自小就是被宠大的,养出了一身骄横跋扈的性格。此刻出了北镇抚司和紫禁城那两个铁囚笼,严世蕃更是感到一阵解放,恢复了本就有的那身京城富家公子的纨绔做派。 他竟一手搭上了罗龙文的肩,搂着他向前走:“走,咱们去快活。” *** 没过多时,二人来到了便来到了一座气派的酒楼门口。门口迎客的伙计眼尖,老远就认出了这两位常客,忙走上前恭敬地道: “呦,小阁老的光临,可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还是老规矩。”罗龙文看了看酒楼里。 “明白。” 那伙计点点头便进去了。 不一会儿,酒楼中便有客人陆续走了出来,直到里面一个客人也无。 严世蕃这才走进去,带着罗龙文直上了二楼的雅座。 雅座的桌前早已摆满了上等的美酒,从二楼向下望去,可以看见一楼的桌椅已全撤了,中央的舞台上,正站着一排排倾城之色的歌姬。 严世蕃落了坐,罗龙文却在一旁站着。 严世蕃瞧着他,忽然慢慢道:“龙文啊,你跟我几年了?” 罗龙文笑道:“过了年,就满四年了。” 他在严嵩还未当上首辅时,便已做了严家的幕僚。 “这次的事,应该够夏言喝一壶。”严世蕃看着他淡淡笑道,“今天是严家的喜日,你也坐着吧。” “谢小阁老。” 严世蕃说这话,便意味着没把自己当外人。罗龙文暗自欣喜之余,还有些许感动,自己辛苦三年,换来这一句话便是不容易。感慨之下却也不表露,只恭恭敬敬地捡了偏坐的椅子边儿坐了。 随着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响起,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艺妓扭动着腰肢,广袖长裙,随歌起舞。 舞台上的京城名妓们对于楼上雅座客人的身份都是心知肚明,跳舞的动作幅度比先前大了许多,几乎恨不得有一阵风吹来把身上的裙子吹掉了,一个个双眸仿佛能柔得滴出水来,勾引心魄的眼神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都春心荡漾。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万一楼上那人看中了谁,将她带到严府去,以后的日子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严世蕃似是在看那些妓/女的歌舞,又似是没在看那些歌舞,呷了口酒,幽深如潭的眸子忽然似那杯酒般泛起了水样波纹,逐渐迷离了。 上午在北镇抚司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萧诗晴执拗的眸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又看了看楼下的舞台,却轻轻蹙起了眉。 严世蕃突然缓缓沉吟道:“龙文你可知道,我虽然自幼锦衣玉食,在面对某些完美之物时,却还是自愧不如。” 罗龙文一听这话又赶紧站起来了:“小阁老金贵之身,虽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位高权重,也会自愧不如?” 严世蕃摇摇头:“你不懂,这等自愧不如,与官职地位无关,就算是嘉靖那般的九五至尊,也会的。” “属下是不懂。”罗龙文淡淡地陪笑着,“属下只管用心伺候好小阁老,小阁老高兴了,就是属下的福分。” 严世蕃从一旁瞧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薄光,从鼻子里发出了哼声。 *** 萧诗晴在严世蕃的安排之下暂时待在了西苑。 身为内阁首辅的严嵩平日日理万机,虽然萧诗晴是自己儿子安排的,但也与她交流不多,每当办完公他便回到严府,萧诗晴则回到宫女的值房。 这一天,严嵩刚刚离开,萧诗晴在送完他回去的路上,便迎面遇上了一队太监。 萧诗晴这几日在宫里也待熟了,路上遇到生人也没有慌乱,而是恭敬地垂首站在一旁。 不想,那队太监中为首的那人却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自己径直向她走来。 萧诗晴的心一点点紧张起来,直到她看清了来人,便恭敬地站在一旁福身。 “见过李公公。” 既然对方都走到跟前了,摆明了是要来找自己的,躲也躲不及。 “岳铃。”李芳的似在砸着这个名字的意味,“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 萧诗晴心中有些忐忑。由于记得上次严世蕃的话,她在宫中最提防的就是李芳,李芳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说白了就是整座紫禁城都能在他眼下掌控,何况他日夜呆在紫禁城,对于宫里的太监宫女再熟悉不过,萧诗晴每次都担心自己会被他发现身份。 “陛下伤口上的黄金露膏,是你涂得吧。” “……是。” 萧诗晴心里惊异李芳是何等手眼通天,面对这等人,她当即放弃了弄虚作假的打算。 李芳大概指得是她那天给嘉靖上药时最后涂得那个白色药膏。只是萧诗晴没有想到他见自己第一面说得会是这种话,这是在示威吗?还是在暗示她他并不是能轻易被蒙蔽的瞎子? “你做得不错。” 然而李芳下一刻说出的话却令萧诗晴措手不及。 “啊?” 她忍不住抬起眼,便见李芳仍是笑眯眯地说着,似是在真心实意地赞赏: “宫里的奴婢一向粗心,伺候圣上也总是马虎不周。那金露膏明明是去疤痕的药,却总是有人忘了涂。陛下需要姑娘这样的人,贴心。” 然而,李芳不等萧诗晴再说话,便转过身,领着身后那一队太监,走远了。 *** 自那日李芳有意无意地对她说了那番话后,萧诗晴就更加紧张起来。 不时总有太监好奇萧诗晴的身份,借口来到西苑似乎只为了看她。直到万寿宫传来了消息。 这下,也再没有人没事到西苑走动,西苑也重新变得冷清起来。 因为,那个昏迷了五天的嘉靖皇帝,醒了。 第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第二日清晨,皇宫大内。 几只麻雀飞过了宫殿的窗外,鸣叫着停在了飞檐一角,大殿的窗户半开着,从里面,隐约能看到冬天清早的天色尚有些灰暗,远不如春夏来得明朗,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大殿的正中央放着一个香炉,缕缕烟气缓缓升向空中,空气里,隐隐有龙涎香的气息,幽香的气息飘散在大殿,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里。 众官员闻着那熟悉而略嫌刺鼻甜腻的味道,心里掠过的想法却是各自不一。 坐北朝南的龙椅上,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半靠在靠背上望着面前一众官员,眼中是众人从未熟悉的淡漠。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尽管如此,殿中的众人还是喊着口号,面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这是表面功夫,谁都得做,心里怎么想的,可就不一定了。 龙椅上的男人微合了下眼,抬着下巴在众官员中的几张面孔上停了停,眼中掠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随后,淡淡地勾起了唇角。 众人都不知道这笑是何意,只当他是对这次大难不死的欣喜,便大了胆子带着殷切地望了过去。 许是大病初愈,他苍白的脸略显瘦削,却更衬得面容轮廓深邃分明,幽深的瞳仁隐泛着棕色,冷峻而不怒自威。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众人,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众爱卿平身。” 熟悉的声音依然低沉而中气十足,听着磬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众官员心里俱是一颤,悄悄抬头,却分明看见皇帝的脸上仍有一丝病态,脖子上也能看到明显的血痕。 “谢皇上。” 众官员再次行礼。 嘉靖例行公事地点了点头,随后,微微舒展了身体再次开口。语调幽远,仿佛是从世外传来的: “这次,朕仿佛做了一个梦。” 众人都没有吱声,静默地听嘉靖说了下去。 男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痴幻:“朕真的见到神仙了。梦里,神仙给朕疗伤,陪朕渡劫,还赐给朕一个字。” 说着,嘉靖就伸手在空中画了起来,龙飞凤舞地写出一个虚无的“真”字。 “只可惜,留下这个字神仙便走了,只剩朕一个人站在幻境之中,最后一梦成空,什么都没有了……”声音多少带着些惆怅。许是梦境过于深刻,嘉靖面对着众臣,似无意间摘下了那层虚伪面具,忍不住真情流露出来。 他瞧着台下的一众官员,在一张张心怀各异的脸上掠过,最后,点了一个人出来。 “徐阶。” “臣在。” 从文官礼部的列席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躬身道。 众臣都没有想到最先被点到的会是他,一道道夹杂着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了他。 徐阶就好像没有看见这些目光一般,泰然自若地上前几步。 嘉靖看着他:“你说,这梦是何意。” 先前那些泰然自若的模样多少退去了,徐阶的话语终是带了些拘谨:“回皇上,臣以为,神仙既然给陛下留了‘真’字,就意味着这梦并非虚假之兆,皇上是被神仙眷顾之人,只要安心调养龙体,至于百官以及民生之事,就交给臣子们协理,这紫禁城中必定能祥和如初。” 嘉靖望着他,却也不说对错:“哦?” 紧接着,他又点出一个人来: “夏言,你认为呢?” 列席中走出一个绯袍皂靴的老者,面对嘉靖,恭敬说道: “皇上,所谓真即正也,何谓正?对于我等来说,正道便是国泰民安,这神仙是想告诫皇上虚心纳谏,刻苦修习君德,如此,我大明才能迎来真正的治世。” “夏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并非治世了?” 众官员中,不知是谁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响起。 夏言对此毫不怯懦,堂堂正正地迎了上去:“自洪武帝开国以来,开疆拓土,建立大明,如今已传了十一代帝王,却再难以恢复当初永乐、仁宣之盛世,这个事实,恐怕诸位都不会否认。” “皇上,臣以为不然。” 夏言话音刚落,就见内阁列席中的严嵩走了出来,用那一贯带些沙哑的声音躬身说道: “神仙既然托梦于陛下,必定是在暗示皇上之圣明,皇上乃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飞元真君,皇上即是真,一举一动都是替天行道。”顿了顿,又道,“这次宫里的劫难并非不详之事,皇上的时间还长着呢。只要皇上继续龚行天罚,我大明必定是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同一个梦,倒有了三种完全不同的解释,嘉靖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玩味,忽然叹道:“是啊,据你所说,我大明河清海晏,然就在前几天,宫中却发生了如此以下犯上的荒唐之事,实乃国之不幸。” 随后,又回归正色,看向严嵩: “杀害朕的真凶,都查清了吗?” “回皇上,都查清了。”严嵩躬身道,“此事是小儿东楼全权负责查办的,让东楼禀明给陛下听吧。” 嘉靖点了点头,严世蕃便从列席中走了出来。 “回皇上,根据内阁以及司礼监、北镇抚司的调查,杨金英等犯是受杨廷和余党的指使,妄图谋害皇上性命。”声音一字一句落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嘉靖的声调明显变了,眯起眼眸:“你说什么?” “据臣等推测,鉴于当年的礼仪之争,杨慎为报父仇,完全有可能串通朝中余党谋害皇上,此案的调查有明确人证,请皇上明鉴。”严世蕃却连面色也未改变分毫,泰然自若。 “严大人,杨首辅对大明忠心耿耿,杨慎公子也已远走他乡,怎会串连宫女谋害陛下呢?” 正在这时,夏言再次出列,质问严世蕃。 严世蕃微微冷笑:“夏大人就莫要为人犯辩护了,否则会给旁人留下口实,不知你还是否记得当初喻希礼、石金之事?” 夏言张了张口:“你……”他为人刚直,本就没有严世蕃的伶牙俐齿,何况这次后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来的,他明白,此时自己再多说一句关于喻希礼、石金的话,恐怕就越解释越说不清了。 “臣恳请皇上将杨慎及相关人员立即斩首,以示天威。” 严世蕃不去看夏言,而是冲着嘉靖跪了下来,恭敬说道。 因着有嘉靖在场,夏言不敢作色,可话语中已满含着压抑的愤怒:“严大人,你不仅诬陷我,还信口胡诌诬陷杨首辅!既然你这样说,就把调查的证据拿出来……” “夏言。” 嘉靖叫住了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你忘了一点,杨廷和早已经死了十几年,他已经不是首辅了。” 天子的声音威严而冷冽。夏言猛地望着嘉靖,心里却是一阵绞痛。他也是从人堆里一路摸爬滚打升上高位的,了解嘉靖古怪无常的性子和御人之术,因此为官以来一直小心谨慎,没想到,面对严党,却还是已不知不觉引火自焚。 眼看着两派人就要骂开,嘉靖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厌倦,长叹了口气: “不要吵了,这件事情继续交由内阁调查。朕相信内阁,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嘉靖似乎不想去管这些烦心事,接着对严世蕃摆了摆手道: “杨慎一计不成,必已成了惊弓之鸟,断不会有太多动作,何况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杨慎已经死了父亲,自己也是个飘摇欲坠之人,朕不杀他。罢了,你也起来罢。” “陛下真乃仁慈之主。”严世蕃说着站起身,心里却是一片鄙夷,他怎能不清楚嘉靖的心思。 皇上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众臣见此,也都不好再说什么,齐刷刷地施礼道:“一切全凭皇上做主。” 嘉靖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众臣,开口道: “朕已决定,从今以后迁出大内,移居西苑万寿宫,专心修道。” 全殿哗然。 严嵩眼中却闪过一道光芒,却是首先伏下了身。 “皇上,不可!” 一阵艰难的沉默后,一个声音率先出来反对,只见徐阶几步从列中走出来,冲到嘉靖面前跪下。 “上天既降大任于皇上,皇上怎能轻易推脱,如今大明内忧外患,上上下下的国事都需要皇上处理,若是您移居西苑,谁人能担此重任?” 嘉靖却并没有理会他,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严嵩。” “臣在。” “你和李芳给朕准备一下吧,五天后朕就要迁居。” 严嵩弯下腰,隐藏了眼中的窃喜:“是。” “皇上,不可呀……” 满殿中,只有徐阶的声音在颤抖,他急劝着,几乎要从前殿中追了出去,却仍然拦不住嘉靖飘然的身影。众臣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看着那个身穿道袍的男子走进了殿后的黑暗里。 *** 朝会开过,嘉靖传达了迁居的命令,下午,严嵩便指挥内阁忙起来了。 嘉靖的内殿里,李芳正在给自家主子换道袍。殿里烧着寸长的银炭,现在明明是深秋初冬,一进殿中,却仿若走进了温暖的夏日。 李芳一边为嘉靖更衣,一边斟酌地说道:“今天/朝会上,大臣们又快吵起来了。自从严阁老当上首辅,便一直在清理朝中夏言的余党,奴才担心……” 上午上朝,李芳也是一直侍立在嘉靖身边,只不过始终一言未发。 “清理余党,也是该做的事嘛。”嘉靖笑道,“严嵩刚当上首辅,若不清理余党,这个首辅怎么当得踏实?怎么让人信服?” “这……” “放心,朕不杀杨慎,就是告诉严世蕃朕也不傻。”嘉靖哼了一声,淡淡道。 李芳躬身道:“奴才明白了。” “李芳,还记得刚才朕说得那个梦吗?” 穿好袍服后,嘉靖又问。 “记得。” 李芳淡笑着答,“主子是受神仙保佑之人,神仙给主子赐的字,必定是上天之旨意,却不知主子是何认为。” 嘉靖摇摇头:“在朕看来,都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复杂。” 李芳道:“那主子的意思是……” “那神仙是在告诉朕,该用真心了。” 明朗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带着些洒脱,又带着些忧愁。嘉靖穿好道袍,迎着阳光长袖飘飘走出了殿门。 第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自从嘉靖醒来,西苑的萧诗晴便开始提心吊胆,生怕皇上哪天兴起想去西苑转转,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会不保。谁知嘉靖那边不但没动静,反而在几天后传来了旨意——紫禁城中所有宫女,即刻停止手中一切工作,集体解送出宫。 嘉靖帝性格一向孤僻古怪,不知下达过多少于常人的指令,更何况他几天前差点被那群宫女置于死地,下达这样的命令倒也不怪。 萧诗晴这几日一直在西苑,也有耳闻嘉靖对夏言已经愈加疏远,如此一来,严世蕃交待自己的任务,差不多也已完成了。 *** 萧诗晴跟着宫女庞大的队伍出了宫门。 这次,嘉靖特意派了礼监秉笔太监之一陈洪监督所有人出宫,众人耳边是陈洪催促的声音: “快点!快点!” 宫女全都被遣散了,紫禁城里又少了许多潜在的对手,陈洪的声音里不免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得意。 萧诗晴是最后一批走出去的,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她回头望去。紫禁城上空的天是灰色的,连一只飞鸟也无,走过的道路已是空旷无人,路边立着光秃秃的树,宫中已变得冷清了许多。 她突然想起她第一次与嘉靖见面,想起那个躺在榻上脆弱而神秘的男子,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伤好得怎样。 她摇了摇头,却发现无法赶走脑中这些思绪。 紫禁城里不知还要再走多少人,龙椅上的那个人,却永远是孤独的。 *** 严世蕃今天没去顺天府,而是在家里歇息。 他靠着自己书房中间那把檀木椅子,舒舒服服地假寐,一个仆从正跪在地上替他剪指甲。 “少爷。” 严辛进来,躬身道,“萧姑娘回来了。” “萧诗晴,她怎么来了?” 严世蕃似乎都已经忘了玉佩的事,微蹙了蹙眉,半晌道, “叫她进来。” *** 严世蕃自然也听说了嘉靖宫中的指令,心里想对萧诗晴还是要先稳住她为好,因此,面对回来索要玉佩的萧诗晴,也不含糊地道:“严辛,去把那边抽屉里的玉佩拿出来。” 想着萧诗晴为要这块玉佩不择手段心急如焚地模样,还不忘轻嗤一声:“哼,一块破玉佩,倒宝贝上了天。” 是是是,严家珍宝无数,这么一块小小的玉佩,自然入不了严大公子的法眼。萧诗晴腹诽了一句,却也没工夫搭理他,眼里心里牵挂的都是她的玉佩。 严辛一边应着,一边去抽屉里找。 严世蕃又把眼睛闭上,享受着仆人的伺候,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严辛疑惑的声音:“大少爷,里面没有玉佩。” “不可能。” 接到严世蕃命令的严辛只得又找了一遍,再次确认道:“少爷,真的没有。” 严世蕃只当是他不仔细,蹙了蹙眉,便站起来往柜子那边走去,身下那仆人慌忙拿了修建指甲的小刀跪下。 走到抽屉前一看,果然,里面放着各式金银珠宝,就是没有玉佩。 严世蕃看了萧诗晴一眼,想到平时能动他房间东西的也就只有严嵩,便走出了房间: “我去找爹。” *** 严嵩的书房内,正有台戏班子绘声绘色的表演着,严嵩躺在躺椅上,悠闲地听着戏。 “爹,我放抽屉里那个玉佩呢?” 一进房,严世蕃便问道。 见严大公子进来了,那台戏班子立即停止了表演,躬身向严世蕃问好。 里间的严嵩从躺椅上悠悠起身,双眼里还带着一丝被骤然从戏中惊醒的迷惑:“什么?” “我书房抽屉里那个玉佩,鄢懋卿给的。”严世蕃道。 “哦,”严嵩这才想起来儿子说的是什么,淡淡道,“我昨天在西苑值班,顺便献给皇上了。” “献给皇上?”严世蕃愣住了。 “是啊,你是没注意,那玉佩上面可刻着道教的阴阳五行八卦阵呢。”严嵩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就好这个吗?我就顺带给他了。” 见严世蕃怔住的表情,严嵩奇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答应了萧诗晴,她帮咱作证,我就给她玉佩。”严世蕃道,“如此,我便给她点其他什么吧。” 严世蕃说罢转要身走,严嵩却叫住了他:“世蕃,” “剩下的事,你知道该如何做。” 半晌,严嵩淡淡道。 严世蕃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 “我爹说你玉佩被他献给皇上了。” 严世蕃走进书房,方才褪下那副阴冷的面庞,换上了先前平静得若无其事的神情。 萧诗晴的心仿若被猛然重击:“你说什么?” 玉佩关系着自己穿越的秘密,又很可能是自己能够穿越回去的保障,玉佩没了,她又谈何回到现代? 她似不肯相信这个结局,上前几步再一次追问严世蕃:“你说什么?” 严世蕃无奈:“玉佩被我爹给皇上了。他不知道那是我准备还给你的玉佩,还以为是我的,就自己拿去了。你若是不信,自己问我爹去。” 萧诗晴想到自己为了严世蕃忙活半天,冒险帮他做假证,最后怎么也没想到落下了这样的结果,不禁心里猛地一沉,忽然向屋外走去。 严世蕃一把拦下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去问严阁老。”萧诗晴甩开他。 严世蕃笑得冷然而不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能闯进当朝阁老的书房,去要一块小小的玉佩?萧诗晴,我现在已经对你足够容忍,否则你以为你能进得了严府的大门?” 萧诗晴怔怔瞧着她,心中刹那间涌上浓浓的酸涩,竟不知如何接口。严世蕃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会对这玉佩如此重视,便道:“这样吧,你在我府里随便挑一样首饰,要什么我都给你,就当作赔你的玉佩了。” 没想到少女却仍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眶湿湿的,再一眨眼,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是了。玉佩既然给了嘉靖,可就不是轻易能要回来的了。已经进献给皇上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至于严世蕃一伙儿人,他们只想着怎么巴结皇上,得罪嘉靖的事,那是万万不会做的。 她没有背景,进不了皇宫,唯一能混进宫的机会也就是前几天在严世蕃的安排下去当了个宫女,然而今天嘉靖在心灰意冷之下也把宫女们都遣散了。 萧诗晴只觉得万念俱灰。玉佩既已献给嘉靖,就意味着或许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她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大明朝。 “你做甚?” 见此,不明所以的严世蕃后退了一步,觉得好气又好笑:“不就是个玉佩吗?” 见少女仍是哭,严世蕃心里也涌上了一丝无措的歉意,口中却冷笑道: “我严家珍宝无数,随便拿出去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我还用得着骗你,特意私藏一个小小的玉佩?” 萧诗晴眼泪朦胧,耳边是严世蕃已逐渐失去耐心,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萧诗晴,你别哭了行不行?” 她这才慢慢抬起头,望着严世蕃半晌,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严府。 *** “少爷,要不要追?”严辛问道。他还是第一次见严世蕃被个女子弄得手足无措,想笑又不敢笑。 “让她走!”严世蕃白了一眼她远去的背影,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 严辛离开后,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罗龙文已出现在了严世蕃身边。 “小阁老,何时开始行动?” “越快越好。”严世蕃沉吟片刻,道,“这次不要用我们的人,万一行动暴露,毕竟不好解释。你现在就去北镇抚司,以我的名义管他们借两个人,然后找机会做掉萧诗晴。” 罗龙文沉默了一会:“……这事,是不是要过问陆炳大人?” 严世蕃斜他一眼:“不必,锦衣卫里高手如云,管他借两个人算什么?” “是。” 罗龙文不敢再辩,躬身离去。 *** 回客栈的路上似乎有点不太平,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长衫的年轻读书人,聚在一起似乎在游/行抗议。这几日萧诗晴一直在西苑中,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她也没心思管这些,当务之急是先回到和张居正住的客栈,自己一声不吭就消失,怎么也得和他报个平安。 当萧诗晴踏进和张居正原先住的客栈,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熟悉的年轻书生正坐在原先那张桌子上,神色有些沉重。 见到张居正,萧诗晴想到先前严世蕃叫自己假扮宫女的事,不禁有点心虚。 她先把一锭银子拿出来,放在张居正面前:“这是还你的钱。” 这几日她在严府和紫禁城跟在严世蕃身边,后者念在她冒险帮忙的份儿上,也给了她一些银子作为报酬。 见了萧诗晴,张居正沉默很久,却没有伸手接,道:“你去见鄢懋卿罗龙文了?” 萧诗晴知道眼前的书生外号张神童,她如今神秘失踪又平安归来,就不能不让他起疑。 张居正目光如炬:“你是不是还见到了严世蕃?” 萧诗晴知道隐瞒不住,她只是沉默,一个字也未说出口。 张居正放在桌上的手握了起来,用力到青筋都凸起:“萧姑娘,你我本是萍水相逢,你去哪里,我也无权干涉。” 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只是张某从小誓与奸臣势不两立,唯愿除尽严党这类贪官污吏。” 萧诗晴心里涌起了愧疚,然而她偏偏不能说出实情,她与严世蕃干的那些事情是天大机密,张居正又是帮住过她的人,万一事情败露,他说不定也会受到牵连,有些事情,还是越少知道的越好。 张居正上下看了看萧诗晴,眼神有一丝意外:“你这一路上,就没有遇到什么人可疑之人?” 其实,张居正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可萧诗晴没意识出第二层,还以为他是指的是街上的事。 张居正又道:“据我老师说,严党在朝中无恶不作,且做事谨慎,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你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萧诗晴心想,张居正或许还以为她是被严党拖下水了,但她畏惧的却是夏言,毕竟她与严世蕃合伙诬陷了夏言,若是那赵广发现了端倪,告到夏言那里去,说不定哪天还真就能查到萧诗晴头上。 然而,她敏锐地从张居正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紧急的弦外之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居正轻叹一声:“在你失踪的这几天,我的同窗夏涛被人诬陷科考作弊,现在已经被判入狱三年,罚终身禁考了。” “夏涛?” “一定是严党做的。”张居正握紧了双拳,“夏涛是夏言大人的儿子,夏大人和首辅严嵩向来不合,这次的事情,一定是严嵩父子指使。” 萧诗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眉毛微微抖动了下。 夏言的儿子…… 这也太巧了,怎么自己无论到了哪里,都能碰上严嵩和夏言的事…… 话又说回来,严世蕃和严嵩连让她假扮宫女欺君罔上的事都敢干,诬陷政敌的儿子作弊这种小事,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啊。 “夏涛是考生们公认的诚信君子,我与他同窗数年,最清楚他的为人。他绝不可能作弊,这一定是诬陷。”张居正抬头望着萧诗晴,“最近朝政斗争极为激烈,他多半是被陷进去了。” 萧诗晴想起自己来的路上见到的那些书生:“原来街上那些考生都是在为夏涛打抱不平?” 张居正点了点头,忽然道:“你若真是心怀正义,便随我一同去游/行。” “我……” 萧诗晴本来不想再掺和严党的事,但她没有理由再拒绝张居正,这不仅因为他曾经帮过她,也是因为她虽然不是圣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自私而毫无良知的人。 ※※※※※※※※※※※※※※※※※※※※ 1.正史上夏言貌似无子,文案上已经说了半架空,后面就不再提醒了,么么哒。 2.tips:玉佩一开始就是伏笔,后面还会出现的~ 第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大街上,已是闹得人山人海,沸沸扬扬。 不过几刻钟的功夫,路上就变得比萧诗晴刚来时还乱,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穿着长衫的书生们个个面色严肃,义愤填膺振臂高呼,意思无非就是一个——“我们要求重新调查科场舞弊案件!” 这下严嵩严世蕃做事做得有点过头了啊……萧诗晴在人群中艰难地移动步伐,心中暗想。 “同窗们!为夏涛讨回说法!” 这时,一个书生站上了街边的堆着的几个大木箱子上,大声对考生们说道。 “为夏涛讨回说法!” 人群中爆发出响亮的回应,考生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直直走向了一座府邸。 “这是要去哪儿啊?” 萧诗晴低声问张居正。 “去考官李大人、赵大人的家里。” 张居正道。 然而,随着他们与人群走远,萧诗晴心中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按理说古代的书生都是温文尔雅唯命是从,不应该有这么过激的行为,可方才那个书生站上高台鼓动考生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奇怪。 *** 严府。 袅袅的熏香气息漫过攀着房梁的花枝,饰物、家具……到处都是金光闪闪,连严世蕃手中的酒杯都是金的。 只是,这醉人的环境里却能听隐约到外面汹涌的人潮声,不免破坏了这温馨奢靡的气氛。 “禀阁老,几百名考生正当街游/行闹事,往李达和赵桥大人的府中赶去。” 严府的管家严冬匆匆走进来,躬身禀报。 严嵩抬眼:“李达赵桥现在到哪儿了?” “回阁老,李大人和赵大人早在学/潮刚开始就都出了府,现在正往这边赶。” 严嵩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严冬躬身退下。 夏涛在考场上被指作弊,自然是严嵩父子所陷害。此时严嵩微蹙着眉,用威夷所思的语气缓缓道:“大明建国以来,何时发生过这样规模的学/潮?现在事情闹大了,只怕皇上已经知道了,我们总得想个对策出来。” “书生哪里有这等本事。我看,全是夏言派人借机煽动考生,想用舆论压垮我们罢了。”严世蕃狠狠饮了口酒,道。 “……夏言不会这么做。”严嵩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 “那您说是谁?不过是一群书生,就算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会闹成那样。”严世蕃把金杯一推。 严嵩也不知道是谁在暗中给他们下绊脚石,只把眼睛望向严世蕃。 后者在厅中来回走动着: “总之看这架势,那群考生不等夏涛的事翻案是绝不会罢休,皇上现在定是知道了,只有快速平息此事,最好派兵镇压。” “学/潮闹得这么大,单单派兵肯定不够。”严嵩这时便显出了常年待在嘉靖身边的老练,“到时皇上的意思一定也会是彻查,你马上知会陆炳,叫他派出锦衣卫出门调查。” *** 北镇抚司。 门口,三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青年正一边从马厩里牵出马,准备出勤办差。 “真是趟苦差事。严阁老那帮人在上面斗得死去活来,最后弄得我们里外不是人。”上了马,确定身后房里的人听不见后,一个高个子锦衣卫忍不住抱怨。 “还有严大人,自从皇上出事不理朝政,不知借机把手伸向了多少个衙门,仗着和陆指挥使关系好,明里暗里调咱们兄弟使唤。这次明明就是越界下令,陆指挥使偏偏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个瘦削锦衣卫也道。 第三个人沉默了一下,道:“也许陆指挥使有自己的想法。” “切,对方是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假,可咱锦衣卫兄弟也不是好欺负的啊!”高个儿一脸忿忿不平。 “唉,要不怎么说这是趟苦差事。”第三人苦笑着,叹道,“若是镇压了下去,就会伤了考生们的心,若是不镇压,严阁老和陆指挥使那里又交不了差。” “沈链,你不会是心向着那帮书生的吧?”高个儿忍不住问道。 沈链面容平静,道:“夏大人的儿子平日我也有些接触,为人还算诚实正直,不像是会作弊之人。” “罢了罢了,这些朝中的事,咱们私下里当当闲话说也就算了,千万别拿到台面上讲。”那瘦削之人听了沈链这话,忙打断了他,道, “自夏大人下台,陆指挥使明摆了就是向着严阁老的。这次镇压,我们不要出乱子,尽量在不用武力的情况下,把学/潮给平息了,也好让陆指挥使和严阁老在皇上那里能过关。” *** 说着,三个锦衣卫已来到了大街上。锦衣卫身手敏捷,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下了马,便飞身挤入了喧闹的人群之中。 “是刑部的人!” “还有锦衣卫!” 大街上游/行的书生见到穿着盔甲的官兵纷纷讶然,又在人群中看见几个锦衣卫,到底心里都是一震。 游/行前进的队伍猛然遭到了抵抗,队伍的最前方,一个个官兵已然架起长矛挡住了书生们的去路。 脚步被阻挡,书生们先是一愣,却更被激起了心中的愤慨。 “为夏涛讨回说法!” 呼声越来越激烈,游/行的队伍里就像暗藏着一股力量,一点点把阻挡的官兵向后推去。 沈链也在官兵之中。 他面前的一个长衫书生正憋红了脸推他,只为了跟上游/行的队伍。沈链心里记着上头那边的命令,又不敢伤学生,只得微微伸手抵了他一下。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被沈链按住的书生,忽然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萧诗晴和张居正就站在不远处,见此也是一怔。 只见那倒下去的书生翻着白眼望着天,挣扎着,微弱地喘息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他面前的锦衣卫脸色明显变了,而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乱潮,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出来—— “杀人了!” “锦衣卫杀人了!” 人群像是轰然炸开般向后散去,萧诗晴也懵了,她被挤得站不稳,眼看就要摔倒,这时身旁一个镇定沉稳的声音响起,却是张居正紧紧捉住了她的腕子:“走。” 街上熙熙攘攘,年轻的公子拉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有力地拨开身后那些人,即使四周摩肩接踵,张居正也总能准确地找到下脚的空隙。 二人一路不停歇,才来到一个人相对少些的街角。 方才毕竟人就死在了眼前,萧诗晴到底被惊着了,一下子坐在了路边,一手抚着胸口喘气。 二人的对面是一条空旷无人的巷子,这时,那巷中正对着萧诗晴的方向,一个黑影忽然悄然闪过。 张居正就像是预见般猛然抬起了眼,双眸直盯着前方。 那黑影见被发现,倏地一下闪到巷子后不见了。张居正抿了抿唇,又不着痕迹地望向萧诗晴,垂敛了眸光,却是也无言语。 他似这才想起自己一直牵着少女的手腕,便松开了萧诗晴。 萧诗晴尚没有从方才紧张的气氛恢复过来,也没有注意到街对面异样,这时才抬起头,蹙眉道:“张公子,方才那锦衣卫……” 张居正沉声道:“看来是早有预谋的。” 虽然他当时对那书生倒下去的过程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街上的人们的似乎看起来有些过于狂热,他仔细回想着方才游/行的过程,想到每一个人鼓动考生的细节,心里也渐渐泛起怀疑,那人群背后会不会是有人煽动? 夏涛本就是朝中清流夏言大人的公子,在考生中也是颇有名誉声望的人,此刻被指作弊,自然会在那群相对单纯的考生中引起激愤。不错,那些考生确实是同情夏涛,但有人借助他们的同情心理,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那些考生在义愤填膺之下并没有察觉出来,反倒成了一点就着的火,从而被人利用。 想到此他心中愈加惊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令自己也险些掉进这个陷阱。 张居正想了想,又沉吟道: “或许是朝廷中有人要找锦衣卫的麻烦。” 萧诗晴一怔,随后也反应了过来。 锦衣卫。她记得曾经严世蕃就多次提到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此时,一切矛头都已指向了北镇抚司,逼着里面那个人出山。 “外面不太安全,我们还是先回客栈。” 张居正说着,便拉萧诗晴站了起来。 那一瞬,他又瞥了一眼方才那个黑影消失的地方,那里已是空荡无人。 年轻公子心中轻嗤一声。 做贼心虚,跑得倒快。 第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混账!” 伴随着一声怒喝,一摞奏疏被狠狠地从精舍的纱帐里摔到了地上。嘉靖的声音几乎让殿门口守门的小太监都忍不住一抖: “现在朕派锦衣卫去屠杀自己的子民了!我大明的脸面何在!?” “主子息怒。” 李芳跪了下来,斟酌着字句: “奴才以为,陆指挥使是个谨慎的人,严阁老也没有糊涂到那份儿上,这件事背后,或许另有隐情。” 纱帐里是好一阵沉默,嘉靖吐出口气,点了点头。 “是啊……那就去好好地查。” “即刻下令严嵩和陆炳,叫他们彻查是谁杀了人!” “是。” 李芳匆匆退下。 *** 北镇抚司。 穿过北镇抚司一间间牢狱,整个衙门的深处,是一间众人都畏而远之的房间。凡新加入衙门的锦衣卫,由于怀着对房间里的人的敬畏,路过基本都是绕着道走,更有传说凡是大明朝最邪恶狠毒的政治罪犯,都会被带到这个房间,交由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审讯。 这房间里本不经常有人,然而此刻,一个修长瘦削、宛若出鞘利刃般的身影,正抱着臂逆光伫立在房间中央,从墙壁上方一小扇窗中射进来的阳光恰好落在他的身后,男人凌厉俊逸的五官隐没在黑暗处,轻启薄唇,声音低沉: “严嵩和夏言为了首辅之位斗得你死我活也就罢了,还想把锦衣卫拉下水。其心可诛。” “指挥使,沈链的为人我们都是清楚的,这件事或许是另有什么人指使,也可能,那死了的书生本身就患有什么疾病。” 男人的身旁,站着一个身穿飞鱼服的汉子,此人正是陆炳的手下,锦衣卫十三太保之首钱衡。钱衡抱了抱拳,小心翼翼地对着自己的上司分析道。 陆炳眉尖微微一蹙,忽然用手划向腰间,下一刻,只见银光一闪,一把绣春刀已笔直地钉入了墙壁。 钱衡见此更不敢接言,他明白此刻陆指挥使正在气头上,在锦衣卫里,只有像钱衡这样深入衙门多年的人才清楚,陆炳绝不是那些新兵眼里的软弱之人,“锦衣卫指挥使”这个名头,并不是他白得来的。 一年前陆炳奉嘉靖之命严刑拷打谏官杨爵的场景,钱衡还历历在目,杨爵被打得血肉模糊,几次濒临死亡,连钱衡见了都忍不住脊背发凉。 “怕我沾了血腥?我在刀山火海里为陛下拼杀时,他还醉卧在温柔乡里逍遥!以为我怕他……”陆炳冷笑。 钱衡明白陆炳说得是严世蕃,然而对方是首辅严嵩最宠爱的儿子,动了他,就等于动首辅,陆炳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和严嵩拼命,在别人眼里,陆炳和严嵩甚至是一条船上的人。 自严家掌控了朝局,陆炳暗地里也没少给严世蕃送东西,和严世蕃的关系也算得上是表面朋友,然而严世蕃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举动令锦衣卫们着实窝火。沈链是受了严世蕃的指使前去镇压学/潮,然而沈链却在过程中突然被指杀人,只怕严党的刀现在已经架到了锦衣卫的脖子上。 钱衡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动手了。” 陆炳声音冰冷:“沈链带回来了吗?” “刚带回来了。”钱衡点点头,“大街上出事之后,就被我们的兄弟马上找到带回来了。” “去找沈链。” 陆炳转身走出房门。 “是。” *** 北镇抚司的一间牢狱内,正关着一个时辰前还在街上镇压学/潮的沈链。 见到陆炳带人走到房门前,沈链全身微微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走到铁栏边: “指挥使。” 见自家兄弟此刻却被关在诏狱里,钱衡也有些心酸。陆炳心中也何尝不难过,对沈链这个下属他向来是最疼爱的,也正是由于他知道沈链处事公正、对待百姓绝不下狠手的性格,所以才默认了沈链去镇压学/潮,谁知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陆炳的眸光微微颤了颤,不过很快就压下了心中情绪,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狱卒退下后,陆炳站到了沈链的面前直视他。 “那个书生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或者说,是你的误伤?” “不是,属下只不过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就自己倒下了。”沈链道,“按理说,当时人群如此混乱,发生踩踏也说不定,但不知道正好谁看见了,喊了一声‘杀人了’,一传十十传百,事情就传开了。” 陆炳眸光如刀:“你肯定?” 沈链点点头。 “如此说,是有人嫁祸栽赃?” 沈链思索半晌道:“或许是那个书生自己本就带着伤……” 陆炳摆摆手:“你还太年轻。现在尸体已经被大理寺送去检验了,若真是这样倒还好,只是这种可能性太小。” 说着,陆炳叹了口气:“关键在于,现在百姓都已经认为是锦衣卫杀了那书生,再等到检察尸体、把结果公之于众,总要个过程,百姓也不一定相信,皇上的脸面也找不回来了。” 沈链垂眸沉默。 “我会尽力向皇上保你无罪。” 半晌,陆炳抬头道,“但在这之前,你得给我写一份供状。” 说着,陆炳让钱衡拿来笔墨纸张,他把那张纸推到沈链面前的桌案上。 “把严世蕃那厮让你干了什么,如何镇压学生,都给我明明白白地写上。” *** 嘉靖的口谕很快就传到了严府,别看话语里还套着几分书面上的客气,但意思说得很明白——如果不彻查杀人案件的真相,朕就给你们好看。 负责今年科举考试的两个考官一个叫李达,另一个叫赵桥,都早已在口谕传到之前就到了严府,只不过口谕到来之时,严世蕃没敢让他们在钦差前露面,便让他们藏到了里屋。 直到钦差走后,那两人才走了出来。 事情闹成如今这样,严世蕃自然十分恼火,烦躁地在屋里走动:“你们刚才也听到了,皇上下令查案,现在锦衣卫又杀了人,这件事是兜不住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见严世蕃心情不佳,李达和赵桥面面相觑,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夏涛在考场上作弊的事,确实是严嵩父子交代他们栽赃的,然而严嵩父子的目的仅仅是打击夏言,并没想再生事端,连学/潮的发生都是他们万万没料到的,更别提沈链那边的事件。 李达想了想,斟酌地道:“沈链的案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科场舞弊案,若解决了这个案子,沈链那边,或许就容易解决了。” “这我自然知道。”严世蕃冷笑着思索,“只是这两样事情明显太过巧合,学/潮闹得这么大,背后肯定有人煽动,再有锦衣卫那个沈链杀人的事情,或许也是有人嫁祸栽赃。” 学/潮发生后,李达本就心虚,如今听严世蕃一说,心里又是怕了三分:“可夏涛作弊的事,我们本就是理亏,除了我们硬塞给他的那张夹带纸条,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作弊……” 夏涛毕竟是夏言的儿子,后者又是受人拥戴、朝廷有名的清流,再加上背后那个与严党敌对的不知名者煽动者,若是还死咬着夏涛作弊,对严党并不一定是好事。 “你怕了?”严世蕃抬眼看他,李达一噎,闭了嘴不再说话。 “关键是要有人遮挡。” 严世蕃眼神渐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李达赵桥一听这话,脸白了大半:“那、那小阁老……” “我们唯有,以死谢罪!” 说着,赵桥咬牙看着严世蕃,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见手下人如此忠愚,严世蕃忍不住冷笑起来。 “两腿一蹬就想撂挑子?大明堂堂科举考官,却在考场上诬陷他人作弊……”严世蕃压抑着低喝,“你们不要命,可皇上还要脸呢!” 李达和赵桥讶然对望一眼,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李达道:“那小阁老……” 严世蕃摆手打断了他,语气满是不耐烦:“放心,你们是我的人,皇上也知道你们是我的人。你们若真不明不白地死了,皇上第一个便会查我,为这一点,就是你们想死,我也不会答应。” “多谢小阁老。”李达心里百感交集地拱了拱手,思索片刻道,“可这样一来,似乎就只剩下一条路……” 赵桥接口道:“是啊,考场上除了我们两个考官,就只有入口那两个检察官可能会与考生作弊的事有关。” “这还用我说吗?考生进入考场时检察官栽赃嫁祸,报检察官失职。” 说着,严世蕃转过身,眼神死死地盯着窗外,明显是对抗到底的决心:“我倒要看看,谁能一刀把严家这颗大树砍了。” 第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通禀声,严辛走了进来: “少爷,门外有人求见。” “不见。”严世蕃正在烦心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摆摆手。 严辛面露难色,走到严世蕃身边,冲着他低声耳语了几句。 随着严辛的话,严世蕃面色一点点变了,霍然转过头:“当真?” 严辛点点头,眼神凝重。 严世蕃回头瞥着李达和赵桥,吩咐道:“严辛,你先带他们到别院坐着,我随后便来。” “是。” 严辛上前,对李达和赵桥拱手:“二位大人请。” 李达和赵桥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无法违抗严世蕃的命令,只得先跟着严辛出去了。 *** 严世蕃来到外面的客厅,偏坐前已经站着一个身穿便服的男子,见了严世蕃,恭敬施礼:“在下赵文华,见过小阁老。” 听到这个名字,严世蕃心中一动,抬起了眉: “你就是今年科考考场的检察官?” 毕竟,他前脚刚和李达赵桥商量完拿考场的检察官当替罪羊,后脚这个赵文华就找上门来,他心里不能不留意。 严世蕃盯着他,“找我何事?” “在下想跟严大人做个交易。”赵文华依然是波澜不惊,低眉顺目。 “什么交易?” “这两天夏涛科场舞弊的案子,想必已是闹得满朝风雨,两位考官和在下等人,更是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在下这条命,还请小阁老尽力保全。”赵文华脸上挂起了堆笑。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失职是你自己的过错,可不是我能保全得了的。” 面对赵文华的请求,严世蕃却是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小阁老何出此言?赵某本出身寒微,幸遇到高人提点,才好不容易谋得了个小官位。自从知道要负责今年科考,赵某一直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每一个进了考场的考生都是认真检查过的,唯恐出现差错,这……这怎么会是赵某的过错呢?” “兢兢业业、认真检查……”严世蕃笑了笑,悠然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便自己把什么都承认了,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文华假笑更盛,却暗自咬了咬牙,他早有耳闻严世蕃是怎样不近人情,却也没想到他会残酷到反咬一口。 这时便听严世蕃说道: “不过,你既然敢独身闯进严府,一定有足够的交易筹码,不如把你的筹码亮出来,大家都好说话。” 重罗绸缎的年轻男子抱着臂,手指上下敲着,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严世蕃的敏锐让赵文华暗暗心惊,他咽了口唾液,再次确认了自己完全是在被他摆布,又想到方才后者那副刀枪不入的回答,便狠下了心。 他凑近了严世蕃:“萧诗晴的事情,不知小阁老可知晓一二?” 严世蕃的瞳孔微微一缩。虽然心里忍不住掀起了惊骇,但表面上还是保持了镇定自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这幅笃定的样子,几乎会让人忍不住怀疑真的是自己说错了话。 严世蕃心里却闪电般掠过无数思虑,赵文华或许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猜出了自己准备拿他当替罪羊的的想法,但不知为何,他竟掌握了自己派萧诗晴假扮宫女的事情,还以此来威胁他。 他本以为赵文华这次来是带了足够的银票,这样自己既能大赚一笔,就算事后翻脸不认人也无妨,但他万万没想到,赵文华竟是拿萧诗晴的事跟他做交易。 严世蕃不得不激起万分的注意了,他细细打量起赵文华,直觉敏感地探向了一处。赵文华一个人,肯定不可能如此手眼通天,他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利益集团。 萧诗晴的事就与壬寅宫变有着密切联系,那么赵文华背后的人,会不会与雇佣杨金英的人是同一人? 即使他不关心,但不能不好奇。 究竟是谁想刺杀皇上? “小阁老不必掩饰。”赵文华亮出了底牌,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微微一笑道,“在下是诚心诚意与您做交易,您若是死不承认,这件事情的结果,最多就是鱼死网破。” 严世蕃手扶住了桌案,上前一步,紧盯着他: “告诉我你背后的主子。” 赵文华勉强一笑:“我要是告诉了小阁老,即使小阁老要保我,在下的主子也会把我杀了的。我不是说过了吗,在下这次前来,就是想保全小命。” “萧诗晴的事情在下帮您保密,您保我平安,只求小阁老高抬贵手,别把我和另一个检察官一同当了替罪羊。” 良久,严世蕃低头盯着他。 忽然轻轻启唇吐出一个字:“好。” 赵文华先是一愣,似乎没料到严世蕃会这么快就答应了,随即一笑,带着些许谄媚地道:“在就下知道,小阁老是明白人。” 然而下一刻,就见严世蕃变了脸色,倏然抬起头,冲门外大喝: “来人,给我把他绑了!” 紧接着,房门被“碰”地推开,严府的侍卫飞快冲进了房间,两个人走上前死死扣住了赵文华的肩膀,其余人均抽刀出鞘,呈环形把赵文华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文华脸色一变,晃着肩膀试图挣脱开侍卫们的束缚,然而还是被侍卫们用绳子结实的捆了起来。 “一个芝麻官,还想威胁老子。” 严世蕃走近了赵文华,冷笑道:“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严府,在我的地盘上威胁我,就别准备带脑袋回去。” “严世蕃!你还是心虚了……”赵文华狠狠咬牙。 “你也是昏头了,带着这么大的秘密公然来和我叫板,还以为我会屈服。我若把你杀了,不就无人知晓这事了吗?” 严世蕃悠然说道。 死在他手上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在乎这一个。 严世蕃的话音一落,赵文华的冷汗便下来了。 随着赵文华被推出门外,留下的是他带着冷笑的声音: “严世蕃!关于萧诗晴的事情,我已经写在一封信上留给了我的家人。现在我家人已经到了紫禁城门口。我已和他们说好,只要我一个时辰没有回家,我的家人就会立刻带着信上奏御使,圣上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这时,你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慢着!” 严世蕃大喝一声,押着赵文华的侍卫们停下了脚步。 严世蕃慢慢地走到赵文华跟前,这才换了个态度重新审视他,打量着他的脸。“给他松绑。” 他已经明白,赵文华此次来,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说着,严世蕃一挥手,那几个侍卫将捆在赵文华身上的绳子解开。 “你们退下。” 严世蕃死死地盯住赵文华。后者则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整整衣冠,才平复了心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进房间,严世蕃重新坐了下来,赵文华觉得自己抓住了把柄,也学着严世蕃坐在了他对面。 没想到屁股刚沾椅子,严世蕃便微微抬眼斜他,赵文华被那幽深的目光一激,本能地一个激灵又站了起来。 “说吧,你有什么条件。”严世蕃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又放回了桌上。 “小人人微言轻,只求保全这条小命就是了,岂敢在小阁老面前言什么条件。” 赵文华笑道。 严世蕃哼了一声:“倒是个识势的。” “如此,那科场舞弊案的担子,让谁来担?” 赵文华笑道:“考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检察官,不是还有另一个人么?”说着,竟笑出了声,“他便没有我这么多心眼儿了。现在,只怕还蒙在鼓里,在家等着看李达大人和赵桥大人的笑话呢。” *** 大理寺。 陆炳和钱衡一同到了大理寺,去查看上次学/潮案件的尸检结果。 自沈链案件发生之后,大理寺便奉命调查了那死去的书生,经调查,死者名叫田理,远郊县人,是个独身汉,在发生学/潮那天,恰巧在街上闲逛。紧接着,大理寺又查阅了参加此次科举考试的考生名单,并未发现田理的名字。 “也就是说,这个田理本就不是什么书生,只是装成书生的样子,恰巧在游/行的那天和考生们一起上了街。” 陆炳对大理寺少卿张介问道。 张介点了点头:“他本就是个身患绝症之人,那时生命已没剩下几天,在街上跟着考生们一闹,气血上涌刺激伤势,便气绝身亡。” “经我们推测,田理之死很有可能是早有预谋的。如果他是故意寻死,只要自己找个没人的角落自尽便了事,没必要特意扮成书生,混进大街上的学/潮。” 陆炳倒吸一口气:“这么说……他是被人买了命?” 张介看着他:“并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只是,此案是皇上交代陆指挥使办的,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线索,便拜托陆指挥使和北镇抚司了。” 陆炳沉默着。这个案子的线索并不明朗,田理既已经死了,他的幕后主使便依然可以高枕无忧,更何况,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严党和锦衣卫之间,已经隐隐被劈开了一道裂缝。 “究竟是谁如此居心不良,敢陷害北镇抚司和陆大人。”张介愤愤道。 陆炳摆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也别跟我假惺惺的,你能把田理死亡的真相告诉我,就是对锦衣卫最大的帮助。” ※※※※※※※※※※※※※※※※※※※※ 1.此文不是破案文,只是这章会有一点涉及到案子的情节,后面继续言情+权谋。 2.下一章开始女主就再不会失联了=v= 第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紫禁城,万寿宫。 精舍的纱帐内,坐着身穿白色道袍的嘉靖,他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长发散在背后,宛若出尘的谪仙。自从去了西苑,这位皇帝果然蜕变不少,言行举止更加神秘,性子也更加喜怒无常。 李芳在嘉靖身旁侍立,纱帐的外面,跪着严世蕃和陆炳。 “严世蕃,夏涛的案子查清楚了吗?”嘉靖明朗浑厚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查清了,这确实是一桩冤案。根据臣等调查,今年科考的检察官丁青曾因为夏言大人未举荐他升迁而对他心存记恨。是以考生进入考场的时候,丁青才故意诬陷夏大人的公子夹带纸张。” 严世蕃躬身,依然用那让人觉不出怀疑的声音道, “夏涛在那届科考生中本就有些清名,如今被人冤枉,考生们心里难免不平,也就引起了学/潮。” “这些愚不可及的愣头青,蠢得天真。”听到此,嘉靖忍不住冷哼一声,把案卷向桌上一扔,“国事都被他们毁了。” 在严世蕃刚踏入官场时,曾被朝廷中人誉为“嘉靖第一鬼才”,放眼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人能比他更了解嘉靖的心思。他知道,如今嘉靖表面上是在责怪参加学/潮的考生不晓事实就妄下结论,实际上是在责怪那些书生之天真。他们只见到自己所敬仰喜爱的人受到了委屈和不公,便义愤填膺,却不知下面发生的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在最高权力的把控者手里罢了。 如今大明的朝政本就腐败而诡谲,在权力面前,何来公正,又何来是非对错。身居高位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政局一知半解的百姓却偏偏天真热血,搞得上面的人不得不分出精力顾及影响。 嘉靖本来这些日子里已沉浸在修道之中,但这事偏偏丢了大明的脸,他也就忍不住且不得不说几句了。 见嘉靖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严世蕃赶紧道:“不过内阁已经下令刑部处决丁青,择日斩首。” 嘉靖抬了抬眉,泛棕色的双眸盯着严世蕃:“考生入场,向来都是接受两个检察官的同时搜身。为何此案只是丁青之过,另一个检察官却无罪?” “经详细调查,此案确实与另一名检察官赵文华无关。在检查的当时赵文华把考官的外衫彻底检查过了,确实没有问题,更何况案发后,赵文华向我等积极举报,对查案有功。” 嘉靖轻点了点头,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琢磨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 这时,陆炳开口了: “启禀皇上,皇上让臣调查的案子有结果了。” “哦?”嘉靖转头看了看陆炳。 陆炳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李芳,李芳接了信,从纱帐外递给嘉靖。 那封信自然是沈链的供状。在嘉靖展开了信阅读的过程中,陆炳一直悄然抬头观察着嘉靖的神色,但这位皇帝一直以来喜欢故弄玄虚,更何况隔着纱帐,他很难看透他的真实心思。 “严世蕃,你知道这信上写得是什么吗?” 嘉靖看完了信,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嘴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 “臣不知。” “朕看,你也是不要知道的好。”嘉靖加重了语气,又唤道: “陆炳。” “臣在。”陆炳忙上前一步。 “那死了的书生怎么样了,查清他的身份了吗?” “回皇上,那死者名叫田理,臣和大理寺调查了参加此次考试所有考生,并没有发现他的名字,也就是说,他不是这次科考的考生,只是假扮成考生混进游/行队伍里的。” 陆炳见嘉靖点了点头,才又道:“经大理寺检验,那个书生本身就是个身患绝症之人,他身上的伤是内伤,是正巧与沈链发生争执之才伤势发作的。沈链事先并不知道他的伤势,此案与沈链确实无关。” 嘉靖长出一口气,案子是真相大白了,可他心里总归还是拗着一口气:“那个田理,既然这么巧就死在沈链的手上,他就没有后台?……他是被谁买了命?” 幽深的眼睛透过纱帐直盯着陆炳,后者不敢直视,低头道:“这个……臣等还在调查中。” 嘉靖敏锐的思路使他根本不需要别人提点便能想到这一步,严世蕃也已经想到,田理的雇佣者和学/潮的指使者或许就是同一个人。 听到这个回答,嘉靖心里终是不快,不容置疑地道: “务必尽快找出此案的凶手,对这等扰乱朝局之人,朕绝不轻饶。” 陆炳与严世蕃同时躬身道:“是。” 说罢,嘉靖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 见此,严世蕃的心终于又提了起来。 嘉靖眉锋一蹙,正要开口,却只听万寿宫门口传来一阵动静,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黄锦快步走进了内殿。 在偌大的一个司礼监中,黄锦算得上是个异类。平常来讲司礼监里别说是秉笔太监了,就连最低等的小太监也都是攻于心计拼了命地想往上爬,然独黄锦似是胸无城府人畜无害,对谁都笑脸相迎,此刻他笑眯眯地看着一屋子的人,随后行礼。 “禀主子、老祖宗。” 黄锦说着跪了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有一封急信要呈交主子。” 李芳走上前,把黄锦手中的信拿了过来,递给了嘉靖。 嘉靖展开那信看了半晌,严世蕃和陆炳看不出他的神色,却听见他的声音里透出了笑意: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嘉靖把看完的信重新交还给了李芳。 “这次的案子会酿成学/潮,谁也没有料到,但毕竟过错不在你们。严世蕃的命令也只是镇压,并没有吩咐官兵下手杀人,是吧。”嘉靖语气轻快。 嘉靖态度的突然变化令严世蕃有些疑惑,他倏地抬起头,便听嘉靖道:“都退下吧。” 说着,嘉靖摆了摆手,神色又归于平淡,看不出一丝喜怒。 严世蕃和陆炳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不解,然皇帝的令已发,只得同时道:“是。” *** 短暂的会议结束,嘉靖从内殿出来,路过西苑的值房。 他在门口偶然一瞥,便见那个熟悉的绯袍长须老人的身影坐在里面办公,他已经是接连三天看到他了。 嘉靖跨进值房门:“严嵩。” “皇上。” 见是嘉靖,严嵩慌忙颤颤巍巍跪了下来,“臣参见皇上。” “免礼。” “皇上,臣正有事要找您商议。”严嵩道。 “哦?” 严嵩的语气平缓:“自从臣当上内阁首辅,内阁的担子就都在臣的身上。臣建议,多调几个人来内阁,这样办事也更有效率。” 嘉靖略带笑意的瞧着他,背过身到严嵩看不见的角度,笑容中才多了一丝玩味。 严嵩在静静等着嘉靖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嘉靖才终于转过身来。 “朕信得过你。”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顿了顿,又道:“内阁需要你,也只有你才能把内阁的事办好。朕现在任命你为吏部尚书,加轶至太子太师,少师,支伯爵俸。” “臣惶恐,以臣之愚鲁恐怕担不起这些头衔和俸禄。” 严嵩慌忙说道。 嘉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好干。” 说着,他拍了拍严嵩的肩膀,只留下一句话,便出了值房。 *** 严世蕃出了紫禁城,便见城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轿子,罗龙文正在那里等他。 “小阁老。” 罗龙文见了自家主子,快步迎了上去。 严世蕃一摆手,罗龙文便明白了,吩咐起轿。二人安然坐在堪比马车稳健的轿子里,往严府行去。 “小阁老,结果如何?”罗龙文问道。 “陆炳给皇上交了封信,估计是沈链的供状。但不知为什么,皇上看了却没有怪罪我。”严世蕃若有所思。 “您还不知道吧,鄢懋卿在江南收集了一大笔银子,就在刚才,都已差宫里的公公们送进了内承运库。”罗龙文笑道。 严世蕃微微一扬眉。如此说来,黄锦刚刚进万寿宫就是去通报的这事儿。那便说得通了。 “这鄢懋卿还真是长本事了。”严世蕃笑着摇摇头,“要不是他及时送了银子给皇上,陆炳那份儿供状,就有我受的。” “关于沈链那件案子,方才陆指挥使有没有说出什么线索?” 罗龙文沉吟着道,“暗地里把一个有绝症之人放到学/潮的人群中……想以一人之力挑起严党和锦衣卫的斗争,手段可真够阴的啊。究竟是谁做出这件事的?” 严世蕃摇摇头:“能想出这种方法的,必定是个十分谨慎之人,绝不会轻易让我们抓住把柄。田理一死,这条线索就已经断了。” “那赵文华呢,他有没有可能将萧诗晴的事告诉皇上?”罗龙文沉默片刻又道。 “不会。”严世蕃笃定道,“赵文华不过图能保全性命,我若保他,便什么都好说,他绝不会再给我惹事。” 罗龙文点了点头,满朝早有传言“小阁老看人是极准的”,他这位主子不仅聪明绝顶,更是朝廷中最识人心的人。他总算稍微松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缠在严党身上所有大大小小的案件似都已办妥了,只有一个尾巴尚未解决。 “小阁老,萧诗晴的事不能再拖了,等那个张居正离开她身边,一定要找机会尽快解决她。” 罗龙文又道。 *** 城外,福禄客栈。 今天是科举考试放榜的日子,张居正一大早上起来就去看榜了,萧诗晴也起了个大早,在客栈里等他。 快到中午,张居正才回来。 萧诗晴站起来,几步跑到他面前,期待地问道: “结果怎么样?” 张居正静静地望着她,脸色倒没有特别沮丧,但终究还是透着一丝悔恨和失望:“我没考上。” “……不会吧?” 萧诗晴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张居正居然落榜了,不仅她没想到,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 萧诗晴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你将来一定会再考中的。” 张居正也淡淡地笑了笑。 “但愿会有那一天。只是现在,我要走了。” “走?” “嗯,回湖广。”张居正点头,“来京这么多天,也该回乡了。” 萧诗晴与张居正虽然算不上深交之友,但他毕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帮助她的人,她一直对他十分感激,更有不舍。 “……我送送你吧。” *** 张居正收拾完了行装,萧诗晴便与他离开客栈,沿着大街走去。 张居正带路,不一会儿,二人就来到了一个驿站。驿站处在远郊区,比起内城的车马费要便宜很多。萧诗晴站在原地看着他上马,目送张居正的背影渐渐远去。 少年走得十分干脆,没留下一丝痕迹。 但他终将归来。 萧诗晴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终将归来,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 *** 送走了张居正,萧诗晴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随意地看着街边的小摊,视线偶然间瞥向了不远处,旁边的摊子前,有两个布衣男子也在看那上面摆的物件。 但是这两人她却有些眼熟。似乎……刚才在驿站就见过? 萧诗晴站在原地瞟他们,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背后这两个人影一直跟着自己。 她定了定神,离开摊子,拐进左边的一条街道,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果然,那两个人也离开了摊子,跟着她拐进街道。 见萧诗晴顿住脚步,那两人也顿住脚步。 一阵紧张终于从她心中升起——有人跟踪自己? 第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原先的客栈不能回了,说不定里面已经埋伏了人。 萧诗晴脑中飞快地思索,一边跑了起来。 不用想,背后的人一定也加快脚步向她跟了过来。萧诗晴一直跑到人群喧闹的大街,抬头望去,不远处就有一家酒楼。 酒楼里人多,跟踪者绝对不敢在里面下手,想着,萧诗晴便冲了进去。 从大门挤了到了大厅,她回头瞥见那两个人仍然在,心急之下,忙往二楼闯。 那两个跟踪者似乎不肯罢休,对望一眼,一步一步地朝二楼走去。 萧诗晴也来不及多想,打开一扇雅间的门便冲了进去。 *** 雅间里只有一个人。 精致的雕花桌前,坐着个深蓝色长衫的公子,正一脸惊讶地看着闯进来的萧诗晴。 情急之下,萧诗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上前一把捂住那人的嘴,急道:“别出声!” 那公子似乎懵了,他年纪虽然比她大些,但看上去文弱清瘦,萧诗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竟一时挣脱不开,只得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萧诗晴只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低声喝道:“别动!” 那公子总算不再出声。 喝酒的当儿,忽然被半路上闯进来的一个姑娘捂住嘴,这种事他估计从未经历。少女纤细白嫩的手贴在他嘴上,他的耳朵边已红了。 萧诗晴侧耳倾听,门外已经有了脚步声,她的心不自禁狂跳起来,手心里渗出了汗。 究竟是谁在跟踪自己?目的是什么? *** 谁料脚步声到了门边,突然停了。 而后,便听见门外有人客气地说道:“原来是徐大人啊,我等冲撞了大人,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二位来此是为何事啊?” 而后屋外安静了,想来是那两个跟踪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听先前那人说道:“无事,我们不过是在跟踪一个小贼,却被他调虎离山,绕到了这里。” “这里既然是徐大人的雅间,我等便告辞了。” “徐大人,告辞。” 听着门外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萧诗晴总算总了一口气,松开那被她捂住嘴的公子。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身穿长衫的男子,见到萧诗晴正站在房里,便愣住了。 徐阶也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下楼点了个菜,房里的情况就全变了。 *** “爹。” 原先那蓝衫公子大口地喘息着,见到上来的男人,便唤了一声。 “鲁卿,你没事吧?” 男人问道。 徐璠摇了摇头。 “发生了何事?你是什么人?” 徐阶盯着萧诗晴,沉声问。 萧诗晴也在看着他。面前的男子虽然只穿了一身普通的长衫,但浑身的气质内敛,让人捉摸不透,并且,从方才跟踪她那两人的客气程度来看,这人的身份地位也一定不低。 听那两个跟踪她的人似乎对这位徐大人颇有畏惧,萧诗晴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道:“大人,刚才那两个人跟踪我……” 她不敢再独自出这间房间。就算由于他们畏惧这位徐大人的威势而不敢在这里动手,那么出了酒楼呢?他们多半还在酒楼外徘徊,她如果出去,说不定又会落入危险之中。 “我可以在这里躲一会儿吗?” 想到此,她问道。 徐璠这时已从惊疑中反应过来,凝视着萧诗晴不语,却是在等他爹的意见。 徐阶依旧沉默,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慢条斯理地看着萧诗晴:“你可知道,那两个跟踪你的人是谁?” 萧诗晴怔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 徐阶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少女,沉吟半晌。少女的反应让他感到奇怪。他拿不准少女的心思,不知道她摇头究竟是不是在骗自己,更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他只察觉到事情的蹊跷。 萧诗晴心里却也是念头无数。 她并不认识这位徐大人,拿不准他是何居心,出于谨慎,她也只能先闭紧嘴巴装傻。 对于跟踪她的这两个人,她有着自己的怀疑。 其实在穿越之前,她毕竟是个和这些朝廷大员相比相对单纯的学生,并没有经历过朝堂斗争,对嘉靖朝代的历史和严世蕃的为人也都不甚了解。她虽知道严世蕃坏,但自己已经与他达成了交易,属同一战线的人,潜意识里并不觉得严世蕃会背叛,更没想到他会残忍到对自己下手。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那两个跟踪者,会不会是夏言派来找她报仇的? 徐阶还是用先前的语气: “你已经被他们盯紧了,即使你回去,他们还会放过你么?” 萧诗晴沉默。 “坐。” 说着,徐阶伸出手示意萧诗晴坐在椅子上。 萧诗晴疑惑地看了看他,心道他或许是改变了主意,同意帮助自己,便慢慢地坐下了。 “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萧诗晴半真半假地道:“我叫萧诗晴,是从外地一个人来京城的,现在住在城外一家客栈里。” 徐阶淡淡地笑了:“刚才那两个跟踪你的人可都并非善类。恕徐某问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还是那种程度的笑,也不等萧诗晴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得罪了人,对方现在要杀你灭口。你若是从这里出去,回原来的住处,保不准会落入罗网。” “爹,我们帮帮她吧。” 这时徐璠却是道。 徐阶回头瞥了一眼儿子,示意后者禁声。 “如此,我给你指一条明路。”说着,徐阶站了起来,“有一个地方可以保你性命。” “哪里?” “锦衣卫。” *** 徐阶当然知道那两个跟踪萧诗晴之人的身份。 那两人明面上是陆炳手下的锦衣卫,然而暗地里,却是常听严世蕃的指使。 朝廷的机构衙门繁多,党派间也错综复杂,互相纠葛,互相派去间谍再常见不过,就连徐阶也有派到严家那边的密探。 他早就听说,前几日壬寅宫变的案子被严世蕃找了个宫女摆平了,还嫁祸到夏言那里去,夏言因此被嘉靖疏远,罢官撤职。眼下,这个叫萧诗晴的女子平白无故被严世蕃的人追杀,会不会和前几日那案子有关? “北镇抚司是皇上手底下最公正的办案衙门,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去那里一定能找回公道。”徐阶道,“我在锦衣卫有个朋友,姑娘如果不介意,可以先去他家暂住一阵。” 萧诗晴知道,自己和严世蕃去参加审案就是在北镇抚司,锦衣卫的那个指挥同知孙卓也是向着严世蕃的,严世蕃能打赢那审案的官司,也都是由于锦衣卫的帮助。这样看来,锦衣卫和严家似乎有着不错的关系。 然而她也不傻,自己与这徐大人不过偶然相遇,他为何平白无故帮助自己?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和那两个追杀她的人,恰巧在政治上处在对立的方向。 但自己因为玉佩的事负气离开了严府,严世蕃肯定不会再管自己,她又不能再回和张居正住的那家客栈,如今看来,她只有暂时采纳这位徐大人的建议。 萧诗晴本就是穿越者,朝廷中那些派系斗争的利害与手段,她毕竟无法完全想到,因此只能分析到这里。她已打定主意,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只是为自己图个暂时的容身之处。 *** 萧诗晴和徐阶父子心怀各异地出了雅间。 酒楼外,那两个跟踪萧诗晴的人自然还守在门口。 见萧诗晴和徐阶他们一道出来,这两人似乎怎么也没想到,对望一眼,张了张嘴。 徐阶却是面不改色,笑着对他们道:“我送这位姑娘去个地方,二位就请回吧。” 说着,徐阶从怀里掏出两个金锭,递到他们面前:“这是徐某人的一点心意,不知二位可否不要把今日之事告知你家主人,回去复命时,就说没抓到人。”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伸手向前一推,正色道:“徐大人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恕难从命。” 说罢,两人转身离去。 他们自然不能被这点金钱收买,只不过是碍于徐阶的身份地位,无法对他有所动作。 *** 徐阶父子带着萧诗晴来到大街,直奔城中的一条胡同而去。几人的目的地是一座朴实的小宅院,来到门口,徐阶上前一步,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孔露了出来。 见到此人,萧诗晴却是暗吃一惊,宅子里的,赫然正是那天在街上镇压学/潮的锦衣卫,沈链。 只不过沈链显然不认识萧诗晴,即使萧诗晴去过北镇抚司,但审案的那间大堂却并不是沈链这种级别的人可以进去的,更何况她那时是以岳铃的身份去的,脸上也带了妆,和现在的样貌还是有些区别。 沈链在经历了陆炳向嘉靖禀明学/潮案件的真相后,已被下令从诏狱中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只不过今天轮到歇息,没有去北镇抚司衙门当值。 沈链见了徐阶父子二人,客气地抱拳道: “原来是徐大人、徐公子。” 又看了看萧诗晴:“这位姑娘是……” 徐阶笑道: “她是我在外面救助的百姓,现在不知得罪了朝中哪位大员,想在你家里暂时借住两天避避风头。沈大人为人正直,总不会拒绝吧?” 沈链一怔,毕竟事情来得过于突然离奇,还没说话,紧接着又听徐阶对萧诗晴道:“萧姑娘,你先进屋歇息,鲁卿,你陪陪她。” 徐璠点了点头,对萧诗晴道:“姑娘先请吧,家父既然决定帮助你,就绝不会不管的。” 见萧诗晴和徐璠进了宅子,徐阶才把宅门关好,和沈链站在了门外。 沈链蹙了蹙眉,不明所以:“徐大人,您这是……” 徐阶先向里面看了看,确定萧诗晴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才压低声音对沈链道:“先不要问,马上随我去北镇抚司衙门,把这姑娘住在你宅里的事报告给陆指挥使。”说着,意味深长地道,“你们陆指挥使,会愿意的。” 第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北镇抚司。 尽头的值房内,徐阶和陆炳对坐着,两人的面前各放着一杯浓茶。 “依陆指挥使看,严世蕃在宫变案从中作梗让萧诗晴造假证的可能性,有几成?” 徐阶并不去管面前冒着香气的热茶,单刀直入地问。 一刻前,礼部右侍郎徐阶以报案的名义来到北镇抚司,并且要求与指挥使陆炳亲自对话,说是有关于皇上的要事禀报。 北镇抚司专理诏狱,陆炳听此,也不能不见。 陆炳打量着徐阶,平时在朝堂上,他也没怎么注意过这个礼部侍郎,更何况这人平时低调得也难以引人注目,如此看来,此人似乎……居心不良啊。 “我并不清楚。”陆炳慢条斯理地道,“整个审案过程我都没有参与,恕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徐阶心中暗道好一个滑头的陆炳,挑眉望着他:“陆指挥使,这是又打算隔岸观火?” 陆炳笑了笑:“我可以告诉徐大人,内阁曾经把那宫女证人的画像交到我北镇抚司,那个宫女名叫岳铃,并不叫萧诗晴。” 徐阶眸光闪烁:“姓名可以更改,样貌毕竟不能变更。不知指挥使能否把那岳铃的画像借给在下过目一番?” 陆炳摇了摇头:“这是锦衣卫的私密,恕我不能坏了规矩。” 徐阶沉默半晌,长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人我是给您送来了,就看指挥使愿不愿意把握机会。” 陆炳还是那样的眼神看着徐阶,不点头,也不摇头。 “来人,送客。” 陆炳高声说道,沈链便从值房外进来,将徐阶送了出去。 陆炳站在原地,望着徐阶背影的眼瞳中一片死寂漆黑。 朝廷人皆以为陆炳和严世蕃是一条战线上的兄弟,甚至于在公共场合,二人也是这么做样子的,然而却还是没能瞒得过徐阶。 朝廷中只有徐阶等少数人知道,陆炳并非严家的真实党羽。按着一般人的理解,陆炳定会把徐阶来找过他的事情告诉严世蕃,然后再二人合伙对付徐阶,可是徐阶清楚他不会,因此敢大摇大摆地进入北镇抚司找他,告诉他严世蕃的破绽。 *** 送走徐阶后,沈链返回了陆炳的值房。 方才徐阶进入值房,陆炳并没有让沈链在一旁听着,他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宜牵涉过广。 因此,沈链并不完全清楚其中利害,此时疑惑着道:“指挥使,那个萧姑娘……” 陆炳语速很快:“让萧诗晴待在你家,把她看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得让她离开。” 沈链虽是有些疑惑,却一向是服从陆炳命令的。 “是。” “你去把岳铃的画像给我拿来,然后把萧诗晴带来,吓一下她。” *** 沈宅里,徐璠正陪萧诗晴坐着。 徐璠毕竟是朝中清流徐阶大人的公子,沈链的家人见来了这样的客人,忙给二人准备茶水,萧诗晴却无心饮茶。她知道自己在逃避追杀时恰巧遇上徐阶父子,也真的是误打误撞,说不定也是又给自己也是给严世蕃惹麻烦。 徐璠到底劝道:“萧姑娘,用点茶吧。” 心急之下的萧诗晴直盯着徐璠:“徐公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姑娘,这……” 徐璠温文知礼遵规守矩过了将近二十年,对这个突然闯进来捂住他嘴的陌生少女,他不但不讨厌,倒觉得很新奇,即使她看上去不像自己身边那些大家闺秀般温柔敦厚,他对她也丝毫没有恶意。 但他知道,这个萧姑娘或许是陷入到了什么朝政斗争之中,连自己的父亲也必须争取她,而这些事,却非他所能为。 徐璠心理也是一揪,眼神有些躲闪,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这时沈链已回来了。 “沈大人。” 徐璠向沈链拱了拱手:“情况如何了?” “萧姑娘,请跟我去一趟北镇抚司衙门,我们陆指挥使有事要见你。”沈链对徐璠点了点头,然后对萧诗晴道。 萧诗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自她来到大明,唯一的目标就是拿到玉佩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她本想着帮严世蕃作证拿到玉佩后就能穿回去,谁知玉佩却到了嘉靖手里,她不仅没能回去,还惹出一系列甩也甩不掉的尾巴。这些朝中各派的人各怀鬼胎,并且嗅觉敏锐得惊人,她明白,自己或许已逃脱不出这场争斗的罗网了。 她孤身来到大明,无依无靠,唯一认识的张居正也回了湖广,而严世蕃、陆炳这些人无不是权倾朝野耳目遍布天下,她就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一个大明内阁首辅的儿子,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党派间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既已上了严党的船,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 萧诗晴再一次踏进了北镇抚司大门。 这次她来到的地方远远不比上次去的审案大厅,大厅里至少有人声和光亮,而这间走廊却是灯光昏暗,四周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寒气,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监狱,走到尽头时,沈链站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间刑房。从刑房里传来一声声惨叫以及行刑之声——皮鞭子抽在人肉上的声音。 萧诗晴猛地打了个哆嗦。 一个修长的身影逆光站在不远处,抱着臂,斜对着萧诗晴。 是陆炳。 “民女见过陆指挥使。” 萧诗晴尽力按捺着声音的颤抖,道。 “你就是萧诗晴?”陆炳不动声色地瞧着她,几乎不给萧诗晴反应的时间,便单刀直入地发问, “岳铃和你是什么关系?” 萧诗晴暗暗攥紧了手指:“民女……不知道陆指挥使在说什么……” 陆炳嗤笑一声。 这严世蕃也是真敢做,这天大的事,居然就这么瞒过去了,也不枉他曾说过“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这般狂傲而胆大包天的话。 他打量着萧诗晴,见少女眉清目秀,凝脂般的肌肤在暗淡的走廊里也隐约透着白嫩的颜色,纤细的身子俏生生站在那里,瞅着就不免让人觉得耳清目明、眼前一亮。严世蕃也真有意思,居然偏偏选了这么个小姑娘,做他同船的帮凶。 陆炳勾起了唇角,示意萧诗晴看旁边的牢狱:“萧姑娘,你可知里面关着的是何人?” 萧诗晴摇头。 “里面的是无视锦衣卫家规、擅自听从北镇抚司之外的人命令的畜牲。锦衣卫的规矩萧姑娘也许不知道,里面的人受刑之后,至少三年下不来床,还要被我逐出北镇抚司。” 陆炳缓缓抚摸着手中的绣春刀。“若再有人无视锦衣卫的职责和家规,吃里扒外,我便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听话的狗,锦衣卫从来不要。” 萧诗晴呆住。她记得严世蕃就曾经派过锦衣卫的人去办什么事,那么……陆炳这一出是做给她看的?为的是警告她和严世蕃? “萧姑娘,要不要进去看看?” 陆炳挑眉望她。 萧诗晴已明白了陆炳的警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陆炳淡淡笑了笑,随即和沈链走进刑房,只剩萧诗晴留在外面的原地。 *** 刑房里的隔音效果很好,是以萧诗晴绝对听不见陆炳与沈链的对话。 陆炳面前的牢狱,赫然关押着方才追踪萧诗晴那两个锦衣卫。 那两人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炳冷眼看着二人,轻轻启唇: “徐阶的直觉当真敏锐。壬寅宫变……呵,好一个惊天大案。这其中纷繁复杂,波谲云诡,牵涉的人只怕你我都数不清啊。” 他对沈链叹着,手里握着岳铃那副画像, “画像我看了,岳铃和这个萧诗晴在样貌上确实相差不大,或许可以断定为同一个人。” “只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宫变的案子是严世蕃负责调查的,据萧诗晴招供,杨金英一干人刺杀皇上是受了杨廷和余党的指使,但如果真相真的如此,严世蕃为什么又要追杀她呢?”说到此,陆炳悠然地浅笑了。至少这一点,徐阶抓住了,他也抓住了。 “指挥使的意思是,严党定是既想让萧诗晴帮助他们,又信任不过她,所以才想杀她灭口。”沈链道。 陆炳点了点头,对沈链道:“现在你收留了萧诗晴,便等于让她和锦衣卫站在了同一战线。以徐阶提供的情报来看,严世蕃似乎对萧诗晴颇为忌惮,但他不敢杀你,因为杀你就相当于动我。” 不过么……以他对严世蕃的了解,他虽然不一定敢动沈链与他,但这小姑娘,多半会小命不保啊…… 陆炳修长的手指渐渐握紧,声音愈加阴沉: “萧诗晴绝不能死,我要她活着。” ※※※※※※※※※※※※※※※※※※※※ 求收藏~ 第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时间缓缓流过嘉靖二十一年末尾,进入嘉靖二十二年。 初春时节,严寒还未消散,京城便闹起了瘟疫,虽然规模不大,但毕竟也死了好些号人,同时朝廷也开始暗流涌动,潜伏在朝廷的严党政敌向内阁施压,在明知道国库拿不出银子的情况下,催促户部下发救济粮。 在此节骨眼上,督察院御史和南京都察院把严嵩评为了去年第一巨贪,给事中周怡向嘉靖上《劾严嵩疏》,又上了《请敕责大臣不和疏》抨击严嵩,还让嘉靖放弃斋醮祈祀,先修君德。 本以为这次的事够严党喝一壶,谁知最高位上的君主不声不响地挡下了所有奏疏,而且一声令下,将周怡等人关进监狱。 *** 辰时二刻,紫禁城。 李芳走进万寿宫大殿内时,里面还是漆黑一片。 刚走到外殿的纱帐前,便听见里面一个熟悉而明朗浑厚的声音问:“你可知,今日太阳还有多久升出来吗?” 李芳一怔,随即躬身道:“奴才不知。” “还有五息时间。” 声音透着丝缕淡淡的笑意,似是那里面的人微微勾起了唇角。 接着,便见嘉靖从精舍里出来了,衣着竟然还是昨天那件纤尘不染的道袍,乌顺的长发整齐地束着,装容也一丝不苟。他眸光流转间,整殿似都熠熠生辉。 只是那眉间中有着淡淡的倦怠。 李芳原本准备叫醒嘉靖伺候其更衣,他站定在原地。 嘉靖笑容变得苦涩,语调意味深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教会朕的吗?” “什么?” 嘉靖笑了笑,却没答话,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漆黑的残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渺小的银白色星辰,最后一弯明月的光芒正渐渐消失殆尽。 李芳恍然间明白了,他更深躬下身,默然不语。 十几年了,这深宫里只有嘉靖一个人,坐在同样的地方,望着每天的日出日落。 他这知晓日出时间的方法,便是根据每一日的日出,推算出下一天的日出时间。 主仆二人默契地不说话,静静站在窗前望着天边。 果然,下一瞬,天边擦出了一道淡红,最初的一缕光线从黑暗里挣扎而出,淡淡的红光氤氲开了天色,尽管远方还是一片漆黑,但眼前的天空,已经升起了冉冉曙光。 见嘉靖仍然抿着唇角,似是心情不佳,李芳走近几步,小声道: “恕奴才直言,主子是不是又想到杨大人那些事了?”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只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出卖了道袍男子心中的怅郁。 李芳轻声软语:“主子,奴才和全天下人都清楚,这个皇帝,让主子当没有任何问题。” “这个朕自然知道。” 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略微快速地截住了李芳的话。 “那主子就不必挂怀。当年杨大人的事,不过是小阁老他们进行党政斗争才拉出来的。他们看您最在意的就是大礼议之争,因此才利用这件事打击夏大人。”李芳安慰道。 “……你说,他怎么敢这么蒙朕!?……真是该遭天谴。”嘉靖的声音变得咬牙切齿,转过身恨恨望着他,眼里蕴含着压抑的怒火。 李芳避开目光微微垂下头去。 “饶是这样,主子也犯不着跟他们斗气,主子更要注意龙体……” 眼看李芳就要绕到他一整晚没休息的事上,嘉靖摆摆手打断了他,“你来找朕,有什么事?” 李芳道:“小阁老求见主子。” 嘉靖语调不耐烦:“不要总叫什么‘小阁老’、‘小阁老’,他在外面嚣张跋扈那是他的事,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莫非也跟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样么?” “是。” 李芳躬身下去,阴影隐没了他脸上的表情。 嘉靖沉吟半晌, “你觉得,严嵩严世蕃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李芳说得小心谨慎:“主子问得是哪方面?” “你也跟朕绕弯子?有哪方面的看法就说哪方面的看法。”嘉靖蹙眉斥道。 李芳赶紧道:“奴才不敢。奴才觉得,严大人他们在外面嚣张得势了些不假,但关键是能替主子办实事。比如说前些日子的沈链一案,若不是严大人他们,我大明还不知道要丢多少脸面,也多亏了他们,才能让主子安心修道,早日成仙。” 嘉靖点点头,语调深长,透着一丝暗恨:“看来,严嵩这个首辅,是升对了。若不是他们能替朕办事,朕也绝不能容他们。” 说到这里,他目光中也有些无奈。 说罢他跨出殿们:“跟朕去见严世蕃吧。” “是。” *** 殿外的大门前,跪着那个重罗绸缎的臃肿身影,人称京城第一纨绔的严家少爷褪下往日蛮横跋扈的模样,叩首拜道: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摆摆手:“免礼。” 他坐进精舍里,目光淡淡扫向了严世蕃:“这么早来,是为何事?” “臣有件事请求皇上。” 严世蕃顿了顿,道:“上次科考案子有功的那个赵文华,臣想推举他到江南历练一番。” 自上次赵文华来到严府,严世蕃便默许了他加入严党,严世蕃自然明白,赵文华上次为了保命,找自己透露了萧诗晴的秘密,他原先的主子必定不能容他,因此他只能投奔自己。 听到这个名字,嘉靖抬起了眼,玩味地瞧着躬身的男子:“朕听说,严阁老前些日子刚把他手下的胡宗宪调到湖广协助顾璘,可有此事?” 严世蕃颔首,却在袍袖下暗暗攥紧了手指,嘉靖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恐怕这个计划要落空了。 然而下一刻便见嘉靖瞟他一眼,道:“那便让赵文华随胡宗宪一同在南方干。” 严世蕃一怔,忍不住抬起头看嘉靖,精舍里的男子仍然闭目而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单看那清俊潇洒的外表,谁也不相信他是个攻于心计之人,然他总是能举重若轻地说出各种扼人咽喉的关键指令。他不禁怀疑,嘉靖是在享受玩弄众臣于股掌之上的快感。 “……谢皇上。” “不必多礼,朕正好也有事找你。”嘉靖哼了一声,很快接过他的话。 严世蕃更恭敬了:“皇上请说,臣一定竭尽全力为皇上办好。” “朕要在城里修几座道观,你想法子筹些银子,这几天便把用地选完交给工部,越快越好。” 严世蕃避过嘉靖闪烁的目光,躬身道:“臣遵旨。” 嘉靖点了点头,语气也满是轻松:“好。你几次为我大明办事也算尽心尽力,若这次事情办得顺利,朕就在工部给你封个官。” *** 另一边,萧诗晴在沈链的宅子里住下来,也有一个月了。 她当然知道徐阶和陆炳没安好心,但是对方一个是礼部右侍郎,另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无不是大权在握耳目遍布天下,就算逃走也逃不出他们的天罗地网,倒不如干脆顺着他们的意思,何况若真的逃,第一是表明自己心虚,第二也许哪天就会性命不保。 依着陆炳的意思,明里说是住,暗里说就是囚禁。然而沈链算是锦衣卫中的异类,待人客气友善,并不像陆炳那样凌厉刻薄,这段日子下来,萧诗晴住得也是很舒服,和沈链的关系处得不赖。 大明锦衣卫是皇上的特务,手眼通天。最近萧诗晴从沈链那儿听到了消息,严世蕃又升官了,荫官升任尚宝司少卿,支正五品俸禄。 严世蕃进入尚宝司不久就掌握了实权,尚宝司掌管皇帝宝玺、符牌、印章的机要部门,而宝玺是皇权的象征,牌符是执行军政重物的凭证,严嵩把儿子安排在尚宝司,更是让严党进一步加深了对朝政的控制。 在萧诗晴住进沈宅后,她在酒楼遇到的徐璠便经常奉父亲徐阶的命令看望她,美其名曰送东西。实则,徐阶父子好容易找到萧诗晴这么个把柄,自然不能让她跑了。 不过她隐约发现,徐璠对她的态度与徐阶不同,徐阶是纯粹利用她牵制严世蕃把她当作工具,而徐璠则似是真的关心她。 *** 这一日,徐璠再次来到沈宅看望萧诗晴。 年轻公子穿了一身崭新的绣纹长衫,微笑着递上一包东西:“萧姑娘,最近城里闹瘟疫,这些补品是家父和在下的一点心意,姑娘和沈大人一同用了吧。” “谢谢。”萧诗晴客客气气地回视徐璠。 徐璠却忙移开了视线,温顺的眉眼中闪过一抹紧张的局促。 “萧姑娘,在下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待二人坐定后,徐璠踌躇片刻便道。 萧诗晴点头。 徐璠话说得很隐晦:“如今你与朝中某位大人的纠葛,我们会想办法替你摆平。若是这件事了结,你打算去往何处?” 萧诗晴心思如水晶般透彻,徐氏父子怀疑她与严世蕃有不可告人的牵连,而她现在既然还住在沈链家,就证明事情还没有结束,徐阶和陆炳也并没有放弃对她的控制。 现在徐璠不仅是在试探她,也是在逼她站队,她若是站在徐璠一方,便会把严世蕃引入深渊,更是背叛了严世蕃。何况她不太愿意站在徐璠这边,她知道这个颇负盛名的朝廷中的清流公子,明面上是为她好,暗地里也是利用她作斗争。 其实对于未来的规划,萧诗晴也是有些迷茫的,她就像走进了一个死局,一个由严世蕃布置的死局,如今想要脱身,却也没那么容易了。 正在她不知如何回答间,房门被叩响了,只见沈链正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站在门外。 萧诗晴问沈链: “沈大人,今天又有差事?” “是。”沈链点了点头,“上面查出了一个贪官,让我们去查抄他的家产。” 沈链的话只说了一半。这贪官叫张平,是严党的人,锦衣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的劣迹揪出来,这次抄家,可是个打击严党的好机会。 萧诗晴点了点头。 “萧姑娘,”沈链看着她,又道,“陆指挥使有令,让你也跟我去。” 萧诗晴奇道:“你们锦衣卫办差,让我去做什么?” “这是陆指挥使和徐大人的命令。” 沈链面露为难。 他当然不能具体代表这两个人,只是个负责传话的中间人。 要知道,陆炳和徐阶无论谁都不是真正跟严党站在同一战线,萧诗晴身上掌握着严世蕃在宫变案中造假的秘密,为了拉拢萧诗晴,陆炳才故意让她跟锦衣卫一同查案。这不仅是为了让萧诗晴成为一把更好的剑,更是因为她是严世蕃忌惮的软肋,若利用她去打严世蕃,后者在有所顾忌的情况下,就不会于北镇抚司硬碰硬。 然而沈链这边,自己本身属于皇上的钦差,专门负责维护皇权正义。严党的人是朝廷中人人皆知祸国殃民的贪官,陆炳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打击严党,沈链坚信指挥使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而萧诗晴只是被严世蕃拉下了水,这也是他收留萧诗晴最主要的原因。 “什么样的贪官?为何一定要我去?”萧诗晴敏锐地问。 沈链抿了抿唇,似也不想再隐瞒了:“这是严党的巨贪。” 萧诗晴微怔,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带她去查抄严党巨贪的宅子,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看来,严世蕃那边还没等有所动作,清流和陆炳这边,便已经出手了。 ※※※※※※※※※※※※※※※※※※※※ 个别章内容提要的角色名无关章节,因为先前那一版的内容里本来都提到了这些名字,现在修文之后删去了那些片段,不过不要紧,后期裕王等角色都会出场。 第十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沈链的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队锦衣卫,领头的是个骑白马的男子,身型挺拔颀长,剑眉星目,同样身穿飞鱼服佩戴绣春刀。 沈链走上前,恭敬地抱拳:“十一爷。” 男子点了点头。 “十一爷,这是萧姑娘。” 马上的男子也知道陆炳这次的命令是带着萧诗晴一起查案,偏头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说话,示意沈链带她跟在后面。 萧诗晴好奇地问沈链: “他是谁啊?” “他是我们锦衣卫十三太保的十一爷,傅十一傅明烨。”沈链笑着道,“这次查抄的贪官是个极为重要的巨贪,所以陆指挥使派了一位太保亲自压阵。” *** 不一会儿,一行人便到了张宅。 沈链利索地跳下马,萧诗晴跟在他身后。 “开始抄家!” 傅十一一声令下,锦衣卫们便开始动了起来。 这次抄家最主要的目的,是找到与严党往来的金银账目。萧诗晴随着沈链进了里屋的卧房。由于张平此时已经被下狱,因此宅子里也没有人,里屋除了家具外,空空如也。 几个锦衣卫已经进入房间开始排查。 沈链四下看了看,走上前敲了敲墙壁,里面传来的声音敦实,他又上下左右地敲了敲。 终于,当他敲到某处时,墙里面传来“空空”的声音。 “是暗格。”沈链道。 萧诗晴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一般的暗格,总要有机关才能打开。多年来的职业素养使得沈链的目光聚在了桌案上。 桌案上已经空了,只有右上角放着一个砚台。 沈链上前握住砚台,却发现拿不起来,原来那砚台已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桌子上。 沈链嘴角一挑,便转动了砚台,只听墙壁里发出了响声,一个抽屉样的暗格慢慢弹了出来。 “账册果然在这儿。” 沈链眼疾手快,一把拿过了账册,走到了庭院中。 傅十一正站在庭院中。 “禀十一爷,在里面查抄到了张平的生意账本。” 说着,沈链把账册递给傅十一。 傅十一颔首,接过账册,把它放在庭院里的石桌上翻看着。 “这是与严党来往的账目。” 锦衣卫太保一边看着,一边叹道, “够精明的啊,这账册不是直接涉及到严嵩严世蕃,而是挂在了鄢懋卿的名下。” 看罢,他突然挑起嘴角看向萧诗晴。 “萧姑娘要不要看看?” 萧诗晴一怔。 她知道,这次陆炳让她跟去抄家本就不怀好意,这是……也想让她知道严世蕃的那些不法勾当? 傅十一把帐册递到了萧诗晴身前。 他这么做,当然是受了陆炳的命令,锦衣卫太保暗藏锋芒的目光直逼视萧诗晴,她垂眸,暗暗攥住了手。 看似一个小小的举动却暗藏着玄机,这不仅是想给严世蕃背后挖坑,更表明了不仅是徐阶,陆炳也在逼她站队。萧诗晴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想起严世蕃,她也是许久都未见到他了。这一瞬,她想到男子幽深而尽显傲然的目光,想起与他一同乘轿子,在北镇抚司大堂联手对抗赵广,甚至想到了她因为失去玉佩而在他眼前落泪的场景。 其实他待自己也不算太糟,毕竟玉佩到了嘉靖手里,也不是他的过错。萧诗晴甚至心道。 ……要背叛他么? 不。随即她又心道,他和严世蕃先前那所谓的交易,本就是掺杂着双方所需要的利益,说不上那么坚固。 ——如此,接还是不接? *** 就在这僵持的当儿,一个锦衣卫走到了傅十一身边。 锦衣卫抱拳道: “十一爷,顺天府尹王立元求见。” 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萧诗晴暗舒了口气。 “顺天府尹?”傅十一蹙了蹙眉,这是个他平时并不熟悉的名字, “我们正在办公,有什么事,请他等我们办完公,到北镇抚司衙门去说。” 那锦衣卫面露难色:“恐怕不行。十一爷,那王府尹说现在就要见您。” *** 张宅大门外。 这是一处僻静之地,锦衣卫们都在宅子里搬着赃银,绝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冒昧打搅十一爷真是抱歉,但下官实在有要紧之事和您商量。” 北京城的顺天府尹王立元站在傅十一面前说道。 按理说王立元官职也不低,没必要对一个锦衣卫如此客气,傅十一却是个软硬不吃的,面对王立元,依然保持了锦衣卫该有的冷肃之风。 傅十一不动声色地抱着臂:“王府尹有话请说。” 王立元深吸一口气:“在下早有耳闻,锦衣卫今儿奉了上命要来查抄王立元的家产。敢问十一爷,共查抄了多少银子?” 傅十一皱了皱眉:“这是锦衣卫内部的事,事关锦衣卫保密条例,似乎不应该王府尹过问。” 王立元笑了笑:“确实如此。但据我所知,这个张平乃严党手下的巨贪,今日查抄的银子数目,估计怎么也得有五十万两吧?” 傅十一抿着唇。确实,迄今为止张宅的银子已经有将近一百万两。但他不知王立元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王府尹到底要说什么?” 王立元叹了口气:“其实我对张平一共贪了多少银子也没兴趣。但下官的工作你也是知道的,最近城里闹瘟疫,物价又是飞涨,顺天府的银库里,早就空了。” 顿了顿,又道:“可京城里十几万灾民要吃饭,我们却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买粮和救治病人。” 说着,他上前几步靠近了傅十一,“十一爷,咱不说那些为国为民的空话,这几十万的灾民要是病死饿死,属下,是要掉脑袋的。” 傅十一这才转着眼睛看着他:“王府尹是想让我把查抄的银子分给你。” 王立元笑道: “正是这么回事。这次抄家,十一爷是总负责人,十一爷又是锦衣卫的十三太保之一,只要您一句话……” 傅十一打断了王立元:“锦衣卫有规矩,凡查抄的家产,谁都不准在里面拿一分一毫,必须如实上交给朝廷。何况张平的身份你也是知道的,他是严党巨贪,正因为这次抄家事关重大,北镇抚司衙门才派我来监管。” 见王立元一脸僵硬的神色,傅十一稍软下了心,又道:“您可以给朝廷上奏折,等这批银子入了库,再让户部从国库里拨给您。” “十一爷,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王立元的语气有些沉重,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您在这里查抄银子,一旦交上去,那可就回不来了。” 傅十一沉默了。 “据下官在户部的朋友里说,国库里已经没多少银子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向十一爷借钱。” 说到此,王立元越来越激动,再加上身前锦衣卫的沉默,更激得他义愤填膺, “百姓要吃饭,国库里却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在朝廷里做事的人都心知肚明,是谁……究竟是谁压着户部不让拨款赈灾?!” “傅十一,你身为锦衣卫的十三太保,居然还帮着凶手遮挡掩饰,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这是锦衣卫的规定!我倒要问问你,锦衣卫里有没有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的规定?” “你住口!” 傅十一低喝。 王立元字句诛心,他猛吸了口气,闭上双眼。 他是锦衣卫的十三太保之一,是皇上的特务,这些日子里户部的银子是如何没的,他再清楚不过。 身为陆炳的手下,傅十一也算涉政颇深之人,然而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在某些方面也确实怀着善心,不然,也不会当上锦衣卫的十三太保。 他沉吟片刻,道: “这样,王府尹,待我禀明陆指挥使,再向你答复。” 见自己苦口婆心这么半天,总算有了一线希望,王立元出一口气,冲傅十一抱抱拳:“十一爷,谢谢了。” “方才的话,不准对第二个人说。” 傅十一警醒王立元,随即转身回了院子。 “所有人停止抄家!” 傅十一大声命令院子里的锦衣卫,随即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 北镇抚司。 “若把钱给了王立元,便无法向皇上交差,若不给,却又良心不安。” 陆炳坐在椅子上悠然地总结。 傅十一抿唇,陆炳不愧为锦衣卫指挥使、他的顶头上司,三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总结得分毫不差。 陆炳摇摇头,长叹一声:“这帮人,天天给锦衣卫出难题。” “老十一,朝廷这场争斗本就只有严嵩父子、李公公和我能够操纵一二,万不是你们能够左右的。”陆炳缓缓道,“一个你,一个沈链,我真不希望你们被这种事情卷进去……” 沈链和傅十一,可以算得上锦衣卫中数一数二心怀善良的正直之人,只不过沈链是个彻底的直肠子,傅十一多少还懂些迂回,因此才能坐上十三太保的位置。 傅十一眼中有光芒闪过:“指挥使……” 陆炳站起来:“这样,我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就说你玩忽职守,欺压百姓,把你调到江南,替我坐镇锦衣卫南京留守衙门。” 傅十一抬眼。 “那个赵文华不就是被严世蕃调到江南了吗?你就接着查江南的贪腐,若南方有什么消息,立刻通报我。” 见傅十一神色有些异样,陆炳拍了拍傅十一的肩膀。 “放心,严世蕃之所以接纳赵文华,只是为了利用他查出他背后的主子,但你不同。我信你。” “是。”傅十一低头道。 在外人看来,锦衣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之人,然陆炳对于手下人的体贴和照顾,一直令北镇抚司许多人感动不已,但傅十一毕竟是在刀尖上行走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喜怒不形于色,很快压抑了喉咙的哽咽。 “畜生不如的严党……”傅十一只是咬住牙关,握紧了双拳直到指关节发白。 “老十一,你还太天真。这次的事件里,严嵩和严世蕃反而是那个凑钱的,他们比你还急呢。你以为若不是严世蕃有意放出风,我们能轻易找到张平这么个巨贪?”陆炳轻嗤一声,“张平,不过是个填补窟窿的篱笆罢了。” 陆炳叹道:“最近听说皇上要修道观,宫里正等着这一批银子,他们拿了,便是绝对不会再拨下来。” 自家指挥使虽然没有把话说全,但敏感的傅十一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自知失言的陆炳却用话语打断了他眼里的不可置信。 “这次国库银子紧张,和我们北镇抚司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陆炳道。 傅十一沉默半晌,还是不死心道:“指挥使,那张平的银子……” 陆炳霍然看着他,眸光凌厉:“你现在已经是江南的人了,不该管的事别管。” 傅十一一怔,低头颓然道:“是。” *** 傅十一走后,陆炳独自在值房沉思。 或许锦衣卫常年在黑暗和刀锋中行走的工作让他本就不喜点灯,但陆炳一向视力很好,即使不点灯,也能看清屋里的陈设,然而方才和傅十一的对话,却让他觉得眼前一丝光亮也无,窗口透露出的阳光和仿佛与角落的黑暗融成一体。 他与严世蕃从不是一类人,与嘉靖也不是一类人。尽管他表面上和严世蕃是同党,并且对嘉靖言听计从。 可惜这大明朝…… 陆炳思绪万千。 这时进来一个力士,端着丰盛的饭菜走到陆炳面前,打断了他的思路。 “指挥使,您的牛肉。” 力士把午餐放在陆炳桌上。 陆炳瞟了一眼那丰盛的饭菜,想起方才傅十一的话,却觉得毫无食欲。 “撤了吧。” 陆炳淡淡道。 力士一怔,但看陆炳神色冷肃,便不敢多问。 他道声“是”后,撤走了牛肉,躬身退去。 *** 自傅十一前往北镇抚司衙门一去不回后,陆炳重新派人接替了他的差事,回绝了顺天府尹王立元的请求,将抄家得来的银子马不停蹄地送进了内承运库。 下午,严党的密探很快就把锦衣卫这边的动向禀报进了严府。罗龙文、鄢懋卿二人也在严世蕃的身边商议此事的应对计策。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好一招杀人于无形。” 严世蕃听后冷笑,轻叹道。 陆炳回绝了王立元的请求,表面上是帮了严党的忙也顺从了严党,实际上,却是更惹得严党被朝中清流所憎恨。更何况严党掌控着内阁,国库亏空的担子全在严嵩严世蕃身上,若是百姓继续挨饿受冻,众人只会痛骂严党祸国殃民,而不会注意到嘉靖之过。 严世蕃又如何看不出来这点——完美地把严党变成了为皇上遮风挡雨的工具,这便是陆炳的手段,也是只有皇上的家奴锦衣卫才会用出的手段。 “陆炳这一手,是把锦衣卫从这件事里给抽出来了。” 严世蕃缓缓道,“陆炳早就料到我会派赵文华去江南,他派傅十一同去,表面上是避难,实际上是陆炳在江南的一双眼睛。” 严嵩毕竟当上首辅时间不长,对朝中各党派的官员不甚了解,严世蕃先前做的那些嚣张之事,本是在试探陆炳,但陆炳的一系列反应,却终究让他生出来些许忌惮。 “那灾民怎么办?”鄢懋卿蹙眉道,“这么多人,也总得有个处理办法,不然总归不好看。” “只有虚报数目上去了。”罗龙文在一旁道,“幸好这次瘟疫规模不算太大,总算还能圆过去。” 严世蕃不耐烦地挥挥手,算是认可了属下的意见。 “小阁老,还有一件事。”罗龙文又道,“属下听说,这次锦衣卫查抄张平的宅子,陆炳命令沈链带了萧诗晴一起去。” “什么?” 严世蕃蹙眉。 自上次,萧诗晴好巧不巧躲过了他派去的人的追杀,碰到了徐阶后,他便因怕徐阶再看出端倪而没有再对萧诗晴动手。萧诗晴在沈宅这段时间,他也确实想千方百计地派人见萧诗晴,然而后者被沈链好好地保护了起来,自己的人根本就进不去。 锦衣卫毕竟是皇上的耳目,手上握着各种关于严党的秘密,若是萧诗晴和锦衣卫走得近了,终究会被拉拢,她要是真的成了陆炳手中的剑和徐阶的政治筹码,自己的欺君之罪也终会暴露。 一想到此,严世蕃便觉得头疼。 “小阁老,必须不顾一切地做掉她。” 这时,一旁的鄢懋卿道。 “不行,”严世蕃却断然道,“萧诗晴假扮宫女的事情,徐阶本就是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你若杀了她,徐阶只会更起疑!” 若是放在旁人,被逼到这个程度了一定会头脑一热,然严世蕃不一样,遇事三思而后行,越是紧张阶段,越是镇定且深思熟虑。 鄢懋卿一愣。这便是严世蕃的不寻常之处,陆炳虽然精明过人,严世蕃也不是吃素的,这二人相遇,可真称得上是棋逢对手。 “……只能拉拢。”严世蕃眼神渐凝。而且,必须要向徐阶和陆炳亮出獠牙,至少不能再在暗地里观察了。 “严辛。”他唤道。 “少爷,有何吩咐?” 严世蕃看着他:“有件要紧的事儿要你去办。去沈链家,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把萧诗晴带到这里来。” *** 沈宅。 萧诗晴刚刚和锦衣卫回来,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我去开吧。” 萧诗晴正好在院子里,打开门,便见门外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看样子比她还小上一两岁。少年虽然穿得是普通粗布衣,可遮不住举止隐约透出的贵气,一看便是生活在大户人家里的。 “你是?” 少年压低了声音:“萧姑娘,我是严府的人,少爷派我来找你的。” “严世蕃?” 萧诗晴心中一动,……他怎么派人找来了? “这位小兄弟,你是谁?”这时,沈链听到了门口的对话也走上前。 严辛对沈链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大人,我是萧姑娘的朋友,想跟萧姑娘借一步说话。” 沈链上下看了看严辛,锦衣卫的警惕性使得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有什么事,就请在这里说罢。” 严辛把目光望向萧诗晴,后者略一沉吟,便看向沈链:“没事的沈大人,我就跟他在门外说几句话,很快回来。” “萧姑娘。” 沈链叫住她,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锦衣卫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视着她,颤抖的眸光中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惋惜。 萧诗晴当然明白沈链这眼神的意义,他或许已经猜到这少年的身份,他这是在问萧诗晴——她真的要选择去站到严党一边吗? “沈大人,请您放心。” 半晌后,萧诗晴抿了抿唇对沈链说道。而后,她没顾沈链的阻拦,关上宅门走了出去。 萧诗晴和严辛走到外面离宅子十几步的距离。严辛压低声音道: “萧姑娘,沈链大人就在里面等着,我长话短说。小阁老说,萧姑娘一个人在外面终究不安全,现在想请您到严府上去住。” 萧诗晴瞪大眼睛,没想到严世蕃会这时候派人来告诉她这件事,一时间愣住了。 ……严世蕃,请她到严府? “萧姑娘若是同意,现在就跟我走,不要回去拿东西,免得让沈链看出端倪。”严辛继续道。 萧诗晴的大脑瞬间又闪回了查抄张平宅子的账册时,傅十一对她的逼问—— “萧姑娘,你看是不看?” 看不看?走不走? 萧诗晴呼吸急促起来,她狠狠地咬住嘴唇,踌躇着,内心掀起了激烈的斗争。 她明白,她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就得继续做陆炳和徐阶的政治筹码,若跟了严辛走,便是一步踏进万丈深渊。 第二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府。 精致的会客偏厅中,严世蕃正微眯着双眼,看着站在面前的萧诗晴。 让他惊讶的是,萧诗晴居然真的同意了到严府去住的邀请,他本以为这是一件很难办的差事,至少也要严辛费个几天的功夫,他甚至已经想过要是萧诗晴不同意,该用个什么法子把她绑来。 萧诗晴也在看他。 快三个月没见,面前的男子举手投足更显富态,那张不算难看却也称不上特别英俊的脸保养得如先前一般白净,目光幽深平稳,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 严世蕃轻轻启唇,冲对面的椅子抬了抬下巴。 萧诗晴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严辛,上茶。” “是。” 严辛微一低头,便去了一旁的柜子上倒茶。 茶倒好后,严辛双手端着托盘到了萧诗晴面前的桌上。热气腾腾的茶被摆在了萧诗晴面前,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看样子是很昂贵的茶叶,严世蕃对她出乎意料地客气,她倒还真有点不习惯。 “请用。” 萧诗晴依言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温度正好合适。 严世蕃静静看着她饮茶的模样,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他已经认识到了徐阶和陆炳的用心,心道恐怕他们是除了夏言之外的又一劲敌。 “你下去吧。”严世蕃先对严辛道。 “是。” 严辛点点头,离开偏厅,关严了房门。 *** “徐阶和陆炳没安什么好心。” 严世蕃把他面前的那杯茶也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放下。 萧诗晴低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 严世蕃扬起了眉。 “那天北镇抚司的案子,我毕竟是作证之人;假扮宫女,我本身就是参与者。万一事情败露,我也会脱不了干系吧。” 萧诗晴垂眸说。 两句话,三个部分,处处击中问题要害。 严世蕃一怔。少女的脑子比他想象中要伶俐聪慧,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找她、想防止她被徐阶和陆炳拉拢,她想得却本就是自保。这样一来,反倒是让他省去了很多事。 只见少女的语气带着些犹豫的顿挫,更带着些坚决:“我知道,从我给你作证那天起,我就已经是你们的一份子了,不管何时,我们都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她明白,她本就没有退路。 政治斗争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只是与严世蕃这些人有一点接触,你也会成为其政敌对付他的利器,更何况她和严世蕃一同合作,撒下了弥天大谎。 面对少女的反应,严世蕃忍不住睁大了双眸。就在片刻前,他还给她上茶,对她客客气气,想着怎么才能说动她不出卖自己,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自己送上门来。 多年来习惯了和官员们打交道的严世蕃不自禁把萧诗晴从头到脚地打量。他眼前的人,是个还未经历多少世事的十几岁少女,她走的路数,根本就不是朝廷中那些老狐狸的路数。 *** 打击严党的关键就是萧诗晴,北镇抚司审案子那天的事情,萧诗晴知道全部经过,所以徐阶想利用萧诗晴打击严世蕃,陆炳也怀着把水搅混的心思,让萧诗晴住在沈链那儿,谁料现在萧诗晴竟然主动站到了严党的一边。 “那天我送张居正出京,在回客栈的路上遇到两个人的追杀,正巧遇到了徐大人,他们便借此机会,将我送到了锦衣卫手里。”萧诗晴又道,“他们为了对付你,想尽方法让我从你那边反水。” 她之所以这样说,倒不是因为她真的向着严世蕃,只因为她从一开始便上了严党的船,为了保命,也只有站在这边才能获得更大可能的安全。 她既已连同严世蕃撒了谎,就只能把这个谎继续撒下去。若退一步,便立刻性命不保。 *** 可严世蕃望着她几乎僵住了。 他自然不知道,萧诗晴是自小成长在和平年代的学生,并没有经历过这种朝堂斗争。他只知道她既然肯这么说,就表明了她并没有怀疑自己。 严世蕃只觉得好笑,同时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拉了这么一个人上船。 但被人当面拆穿的感觉确实不好受,他上下打量着萧诗晴,下意识地问:“还有呢?” “之前夏言派人来追杀我,你也要小心,一定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 萧诗晴说这句话的原因很简单,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安全考虑,另一方面是她也确实不想让严世蕃出什么意外,他一旦被人拿住把柄,两个人便立刻会同时堕入危险。 望着那澄澈的双眸,严世蕃却笑了。 怒极反笑。 心灵深处仿佛被某只名为“良心”的手抽了一鞭子,那两句话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冒犯,像是被人扒光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耻,更让他感到了浓浓的不快。 融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汇聚在他心里:尴尬、自嘲……最终融成愤怒。 “这倒有意思。身边的人都想让我死,只有你,想让我活着。”严世蕃把手上的两个翡翠扳指退了下来,紧紧捏在手中,发出“咯咯”的声音,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可惜她不知道,他严世蕃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严世蕃一下站起来,猛吸了口气几乎是吼出来:“严辛!” “少爷,我在!” 严辛慌忙地冲进来,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哪料到少爷发这么大的火。 严世蕃一甩袖袍,大步跨出了房间。严辛见状,慌忙躬身跟了出去,还不忘紧紧带上房门。 *** 严世蕃带着严辛,一直走到府中离萧诗晴所在的偏厅很远的一座院落里。 这座院子在严府中还是空余的,和其他院子的奢华装潢比起来显得有些荒凉空荡,一片发黄的枯叶被风卷着,悠悠飘落到地上。 严辛站在严世蕃面前,听他的吩咐。 严世蕃一字一句地低喝: “你一会就把那个萧诗晴带出去,然后绑到缉事司,杀了!” 与锦衣卫衙门一样,刑部缉事司素来就有“小北镇抚司”和“小东厂”之称,而自严党掌控刑部后,缉事司便专属严家所有,其也成了专门为严党办理秘密差事的机构。严党手中的缉事司,与陆炳手中的北镇抚司、阉党手中的东厂三足鼎立,亦是三个党派手下的特务。 那些得罪严党,而严党又不好交给锦衣卫的人,便会被扔到缉事司去,一来二去,这个衙门也不知道暗地里帮严党处理了多少藏有不可言说之秘密的人。 说罢,严世蕃喘息着离开了园子,握紧手中的翡翠扳指。 朝中清流皆说他为大奸大恶之徒,行事阴狠,不给人留任何后路。此评语一点不假。 或许因为左腿的残疾缺陷,他的心理一直有着潜在扭曲,性格极其敏感,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任何细枝末节都能刺痛他、激怒他。 他也不知为什么,一面对萧诗晴他就极易失控,这种敏感也似乎被放大了些。 心中闪过少女澄澈的眸子,他狠狠闭上了眼睛,压下繁杂的思绪。 是的,他严世蕃从来就不是好人。 *** 另一边,沈链见萧诗晴跟那少年出了门后便没有再回宅子,便派人告知了陆炳,陆炳知道后,还是很够意思地给徐阶传递了消息。 徐阶府上,一个从人快步走进书房,附在徐阶耳边说着: “徐大人,据陆指挥使的消息,萧诗晴和一个陌生人离开了沈链家便没有回来,应该是被严大人的人带走了。” “萧诗晴的事情,最近有没有被什么人知道了?”徐阶听后,看向了徐璠。 “没有。”徐璠道,“倒是翰林院有个叫高拱的,说愿意给您提供帮助。” “严世蕃坐不住了。”徐阶忽略了儿子报上来的名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叹着可惜。 他确实想拉拢萧诗晴,可问题是她是自己跑出去的,他再想挽回也没辙。 “爹,我去。”这时徐璠却是一拍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 “你去干什么?”徐阶蹙眉,“这大明除了皇上和阁老,谁人能劝住严世蕃?你要是一去,更是在激他。” 徐璠狠喘了口气:“爹,我真不明白,我们既然知道萧诗晴的事情有问题,直接去皇上那里告严家不就行了吗?” “你懂什么?”徐阶斥道,“现在皇上正宠信着严嵩,严党把持朝政,你我势力低微,一个弄不好就会适得其反自食其果。周怡和都察院那些人的结果你都看到了吧?皇上说什么了?何况那萧诗晴正心向着严世蕃,只要萧诗晴不承认她做的事,你我就成了诬告。” 徐阶缓缓叹了口气,又道:“此事急不得,稳妥为上。只能牵制,一点一点慢慢来。”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萧姑娘落入危险。严世蕃那奸人您也知道,指不定会对她做什么。”徐璠语气激烈。 他生在徐阶家里,自小就被教育要成为利国利民的清官、好官,严世蕃是朝野皆知的奸恶之臣,他最憎恨看不起的也便是他这种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 徐阶慢慢抬眼看他,蹙了蹙眉:“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萧诗晴?” 徐璠一愣,纵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硬气地道:“是。” 徐阶叹了口气。他也清楚这个儿子生来便中规中矩惯了,如今遇上了这么个轻灵漂亮的丫头,免不了心思要被她吸去。但萧诗晴是谁,是严世蕃最忌惮也最重视的人,她就像他身边的火/药,别人碰一下,都得激起他十二万分的注意。 “爹,我不能看着萧姑娘就这样落入严世蕃手里。”徐璠急得蹙眉。 平时在朝廷里,他还和严世蕃会吵两句,如今看到自己喜欢的姑娘要去往严府,自然不能容忍,他只觉得萧诗晴是误入迷途,一经他劝准能回来。 徐阶沉吟半晌:“……要去也可以,只是敲打一下严世蕃,万万不能惹急他。” 得到了父亲的允许,徐璠连忙点头,顾不上再回话,出门驾着马快速奔了出去。 *** 大街上,萧诗晴正由严辛和严府的两个小厮带着,挨家挨户地逛着店铺。 缉事司明面上设在刑部衙门里,实则在城中有不下十个秘密据点,这些据点就设在街头巷尾或郊外的隐蔽处,暗地里有人巡视,以保证绝不会有无关人员误入。刑部毕竟有那么多双眼睛,何况还有赵广等政敌未被严党降服,而这些据点里则只有严党的亲信,专门负责处理尸体。 严党要杀人,必定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少爷说了,萧姑娘初次搬到严府,自然得给您准备些好穿的好用的,姑娘想要什么尽管买,账算在少爷头上。” 严辛把萧诗晴拉出去,嘴上说带她买东西,实则正把她往一个最近的据点里引。 他虽表面只是个十四岁人畜无害的少年,但作为严世蕃的贴身侍从,自然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能干,这些事处理得再多不过了。 一边说着,他脸上堆起笑容,心里却泛起无奈。少爷明明已经准备和萧诗晴握手言和,但也不知她说了什么话触怒了他的神经,让他在情绪起伏之下未经考虑就下了这样的命令。不过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少爷的慌不择言。 严辛暗叹,再过一会儿,就要跟这位萧姑娘说再会喽。 其实萧诗晴心里也有些疑惑,方才严世蕃喊严辛的语气明显不对,但她毕竟不能完全揣度出他的想法,更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只得随着严辛出了门。 “萧姑娘,对面那条街的铺子里有上等的衣料,我们去看看吧。” 严辛对萧诗晴道。 萧诗晴说了声“好”。 “从这里过去,这条路近些。” 说着,严辛带着萧诗晴和那两个小厮向一条小巷子走去。 这条巷子偏僻且里面空无一人,大街上的人谁也不会特意往这里看,正是下手的好地方。而巷子的尽头,有一间房屋,看上去破败不起眼,实则正是缉事司的秘密办案据点之一。 严辛渐渐放慢脚步,走到萧诗晴身后,对那两个跟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会意,暗自摸出了宽大袖中的匕首。 待几人走到巷子深处,还有几步就到大门前,小厮各自从怀里掏出了匕首,对着萧诗晴的后脖颈,高高举起了利刃。 ※※※※※※※※※※※※※※※※※※※※ 宣传一波接档文《孽歌》,求预收~ 文案: 夏适希十六岁时爱上崔颂,她名义上的哥哥。 某年,崔颂的人生坠入谷底,素来叛逆张扬的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吻在他的唇角。 - “我是你哥。” 崔颂垂眸,压抑着的声音平稳薄凉。 唇上的触感灼热撩人。 没人知道,袖口下,他握紧手指克制着那份心动,直到指关节泛白。 - 崔颂循规蹈矩,按长辈的意愿平庸地工作、生活了二十余年,却没想到遇上能打破一切常规的她。 她如一团火焰闯进崔颂的生命,点燃了他尘封的激情,谱写生命的绚烂。 “然而,自由,然而,你的旗帜,虽破碎,却依旧飘扬,似雷霆暴雨,迎风激荡。” ——拜伦 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点个收藏,进入作者专栏就可以看到。真的很想上现言榜单tvt,救救孩子吧! 第二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 一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略显苍老沙哑的男声: “小兄弟……” 两个小厮急忙把刀收到袖口里, 敛了神色。几乎是在下一刻, 萧诗晴也转过身来。 计划失败了。 严辛暗暗长叹一声,同时惊诧地转身,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老头儿已经走到了小巷子的入口。 “这位小兄弟……” 老头脸上带着笑,又唤严辛道。 “你是谁?” 严辛强压下心中的惊怒,蹙了蹙眉走上前。 那老头对着严辛等人作了一个揖: “在下顾可学。” 他脸上还是带着那样讨好的笑,道:“看几位是从严府出来的, 在下有点事情,想求见严阁老和小阁老。” 严辛脸色僵住了,也怪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萧诗晴身上,竟没发现背后的这个尾巴, 这老头竟然是一路跟踪他们从严府到这里的,那么,他有没有看出他们对萧诗晴的企图? 他不自禁对着老头看了又看,似乎想从他的眼睛背后看出蛛丝马迹,只可惜那双眼里一直透着笑意,严辛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就是之前那个在府门口求见了好多回,都被冬叔轰出来的道士?” 严辛想了起来,疑惑道。 顾可学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又一脸神秘地道:“在下最近炼制出了一种长生不老药, 想托阁老献给皇上。” 严辛上下打量着他。 确实, 他之前就听说有个自称会炼制长生不老药的老头一直在严府门口求见阁老, 只可惜管家严冬嫌他穿得太糟蹋, 像个乞丐,怕玷污了阁老的门庭,就一直没让他进来。 严辛道:“你若是想求见阁老,就走正规的门路,递了名贴再进府。” “我都在贵府门口递了好多次了,结果你也看到了,每次都让你们管家赶出来。”顾可学急道。 “……” “小兄弟,我这里真的有长生不老药,麻烦你通融通融。” “不行,严府有规定……” 顾可学急得上前抓住严辛的袖子,后者本能地退了一步,才没让那双脏兮兮的手碰到他。 严辛:“……” 看这样子,要是他不答应这老头就不肯走了啊! 严辛沉默片刻,无奈道:“我们这次出来,本是带萧姑娘买东西的,萧姑娘……”说着他征询地看向萧诗晴。 “没事,”萧诗晴善解人意地道,“若是有事求见阁老,当然耽误不得,东西可以下次再买。” “这位姑娘说得是。走吧、走吧。” 顾可学连连笑着对严辛道。 严辛只得点点头。不过既然顾可学在这种情况下一路跟着他们出来,自己还是得把这件事报告给少爷,免得萧诗晴的事又被泄露。他又看了看萧诗晴,带着一行人重新往严府而去。 *** 一行人正走在半路上,突然迎面跑来一匹骏马,拦住了众人,马上的人萧诗晴煞是眼熟。 “徐公子?”她眯着眼蹙了蹙眉。 来人正是徐璠,见终于遇到了这一行人,徐璠展颜扬声,唤了一声:“萧姑娘!” 他忙不迭地跳下马,看了看严辛等人,来到萧诗晴面前道:“我总算找到你了。” 说罢上前就要拉她:“跟我回沈家。” 萧诗晴往后退了一步。 “回哪里?” 徐璠怔怔地看着萧诗晴躲过自己的手,讶然道:“回沈大人宅子里啊。”他又看了看严辛,蹙眉道,“萧姑娘,你该不会不知道,他可是严世蕃的人,你若跟他们走……”那可绝没有好下场啊。 徐璠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何况,严世蕃是朝野皆知的奸臣贪官,他想不明白,萧诗晴怎么就同意跟他走了呢?安全不要,脸面也不要了吗? 萧诗晴心里一涩,顿了顿,静静道:“我没有家。”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只是一个偶然孤身掉落在这个时代的过客,没有归宿,四处漂泊,沈链的家不是她的家。 徐璠一愣,咬着牙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实在不行,你可以到我府上……” “徐公子,您歇了吧。”严辛本来方才就被顾可学的事弄了一肚子火儿,此刻,仗着年轻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就显露出来了。少年上前拦住在了徐璠和萧诗晴之间,面色有点不耐烦,“萧姑娘已经决定跟我们家少爷住在严府了,请你趁早回去。” 徐璠怔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萧诗晴真的会做出这种决定:“萧姑娘……” “徐公子,谢谢你的好意。”萧诗晴打断他道。如今她可明白了徐阶这些人的用心,绝不会再稀里糊涂地被他们控制。更何况住在沈链那一亩三分地,天天与他的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实在是对人家的打扰。 “我说你有完没完?”严辛挑眉走到徐璠跟前,他怎么说也是严世蕃的贴身从人,少爷不在,他在外面代表的就是严世蕃。 顾可学毕竟年长,在旁边已经看懂了大概形势,更何况也急着去严府求见严嵩,忍不住在一旁对徐璠絮叨:“小公子快回去吧,强扭的瓜不甜……” 徐璠瞪了顾可学一眼。 他面上露出酸涩,咬了咬牙不甘心地道:“萧姑娘,是不是严世蕃逼迫你……” “没有。”萧诗晴无奈地打断他,“徐公子,请您快回去吧。” 徐璠恨恨地一跺脚,随即走到严辛面前一字一句: “告诉严世蕃,他要是敢动萧姑娘一下,我就跟他拼命!” 敢跟人称“小阁老”的严世蕃说这句话,恐怕是不想要脑袋了,但徐璠因着萧诗晴的事激着,早已经把徐阶的叮嘱忘在脑后。 他也没再给严辛等人机会,一转身上了马,绝尘而去。 严辛一怔,随即面露不屑,望着徐璠的背影做鬼脸道:“跟小阁老拼命,你也配?” *** 严府。 严嵩听说了严世蕃要杀萧诗晴的事,大惊失色,急忙就把儿子拉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世蕃,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感情用事了,不要被她几句话就激到嘛。”严嵩无奈,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急得在书房里直走,心里道儿子终归还是太年轻。 严世蕃紧紧抿着唇,不语。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天在紫禁城,萧诗晴跟着她放慢了步子的场面。 其实,他那么聪明,萧诗晴的心思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这小姑娘明明是真心待自己,自己却由于这样那样的顾忌怀疑,把她的好心用恶意来对待。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严嵩边摆手边道:“萧诗晴杀不得,你赶紧派人追,看看能否把严辛他们追回来。” 严世蕃沉默着。已经到了这个时间,萧诗晴的希望恐怕已不大了…… 只是被父亲如此一说,他突然也有些心慌意乱,心想若是萧诗晴真的死了,自己会不会后悔。更何况自己就这样潦草地下令,万一被那些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拿住把柄,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门口有人通禀。 “禀阁老、小阁老,严辛和萧姑娘回来了。” 严世蕃怔住,严嵩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真是好险,你呀,可长长记性吧!” 严嵩大步走了出去,忍不住斥道。只觉得儿子仿佛又成了幼时那个懵懂顽劣的孩童,自己也恨不得像回到二十年前教育儿子那样,去戳严世蕃的脑袋。 房门开了,严世蕃黑着脸看着萧诗晴被严辛带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糟蹋老头。 严世蕃直接忽视了顾可学,见到平安无事的萧诗晴,总归是松了口气。 他承认,对于下令杀萧诗晴,他确实有一丝后悔了。 幸好她又回来了。 他心里也不知涌起何种滋味,一方面是如释重负,另一方面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萧诗晴总归是重要的,她若真死了,徐阶和陆炳那两方面毕竟不好交代。 顾可学却是抢着几步走上前来,没等严辛禀报,笑着施礼道: “这就是小阁老吧。在下顾可学,拜见小阁老。” 严世蕃心里正在想着萧诗晴的事,理都没理他。一旁的严辛便一脸无奈地解释:“少爷,小的跟他说了让他递名帖再进府,可他非要跟来,赶都赶不走。” “这是怎么回事?” 严嵩看了看顾可学。 “下官拜见阁老。”顾可学先给严嵩行了大礼,“在下顾可学,有长生不老的秘药要献给阁老。” 严世蕃没顾得上顾可学的事,给严辛和萧诗晴使了个眼色,示意二人跟他走,把严嵩和顾可学撇在了房间。 思绪繁杂间,他垂敛了眸光。 父亲方才如此责怪他义气用事,却不知,父亲又能否懂他的“自愧不如”? *** 想着,三人已经走到了严世蕃的书房。 这间院子里有一块花圃,被收拾打理得很干净,土地刚刚翻新,许是时节未到,还没有种上种子。 在严世蕃的院子里看到这种东西还是挺意外的,萧诗晴好奇之下走上前瞧了几眼,便被严辛急忙拉住了。 “萧姑娘,这花圃可不能踩,谁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少爷可是要他掉脑袋的。” 萧诗晴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走在后面的严世蕃已经快跟上来了。 严辛看了看严世蕃,便让萧诗晴先进屋去,说自己要同少爷说顾可学的事。 萧诗晴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便先进去了。 严辛关上房门,这才在外面拉住了严世蕃。 “少爷,我们本是在路边打算在路边就做掉她,谁知中途遇上那顾可学,缠着我们非要跟来……” 确定萧诗晴不会听到,严辛急着向严世蕃低声解释。 严世蕃抬手打断了他。 其实这已经不重要了。她能回来,便什么都好。 何况如今顾可学厚着脸皮来投靠严党,据严辛说,他一路上都跟在他们背后,万一他真的看出点端倪,萧诗晴更杀不得了。 严辛正奇怪严世蕃那忽然转变的态度,想着徐璠说的话,又道:“少爷,还有……” 然而转念一想,若是真把徐璠的那些话跟少爷说了,少爷还不得打死我? “什么?” 见严辛半天欲言又止,严世蕃问。 “少爷,没事了。”严辛道。 严世蕃狐疑地看着他:“你小子可别蒙我。” “没有,少爷,我哪敢呢。” 严辛陪着笑脸。 严世蕃笑着看了他一眼,也没在意。 “少爷快进去吧,萧姑娘在里面等着,别让她起疑。” 严辛又道。 严世蕃点点头,大步跨进了书房。 看着坐在房间里的少女,严世蕃心里终归有些别扭,他避开萧诗晴的目光,勉强点点头,微微勾唇。 *** 严世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脸上制造出这个笑容来的。 他只觉得自从萧诗晴入了府起,自己身边就像住了个疙瘩,赶也不是,待她好也不是。幸好朝廷中有许多事物等着他去忙,严府上也是门客不断,他也没有多少时间搭理这小姑娘。 *** 严府占地大得超乎萧诗晴想象,庭院多得数也数不清楚,不过严世蕃也不吝啬,直接给萧诗晴安排了一个院子,让她住了进去。而后,居然还给她分配了丫鬟和小厮,不过萧诗晴当然知道——那是来监视她的。 对于丫鬟和小厮,她也不说什么,安安静静照单全收。反正她也不会做什么亏心事,严世蕃就是想监视她,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与府中其他院落相比,萧诗晴的院子算小的,又处在偏僻的阴面,似乎由此得来了一个与环境颇为适合的名字——思清院,然而屋子虽小,房间里的日常用物一应俱全,何况萧诗晴也不是挑三拣四之人,只要有个干净的住处便够了。 当然,对于萧诗晴的身份,严嵩和严世蕃自然不可能向府中的其他人公开,毕竟她在一定程度上事关政局。严府中人只知道思清院来了个小姑娘,其他的便一概不知。新来的小姑娘每天安安静静待在院子里,倒是谁也不惹。 话虽如此,萧诗晴毕竟是个姑娘家,又是严世蕃领进府的,因着那副秀丽的外表,也暗暗招来了严世蕃妻妾们的诽议。 *** 如此,萧诗晴便以一种暧昧不明但又不可或缺的特殊身份,终于住进了严府。 第二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花了三天时间把思清院的一切都安顿好, 对于严府中的情况也都大致熟悉了。 这府中最顶头的两人, 自然是严嵩与其妻子欧阳氏, 而严世蕃这个独子更是集了爹娘的万千宠爱于一身,萧诗晴未进府便早闻他骄奢淫逸, 入了府才知道,他不光在外寻花问柳,在府中也有数个有名分的妻妾。 严府的管家叫严冬,负责总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宜, 这次萧诗晴的生活用品,也都是严冬安排拨给的。 严冬拨给萧诗晴的两个丫鬟,一个叫红葭,一个叫绿荷, 前者性子机敏,直爽急躁,对于被调到思清院一肚子的不乐意,后者倒是个温顺的,虽然表面看着不如红葭机灵,却极为内秀。 “如今府里最得势的是荔娘,荔娘在进严府之前可是醉仙楼的头牌,也是少爷面前最得宠的人。” 红葭时常如是说着, 一边叹气, 带着羡慕和不平的语气, “若是能被调到碧瑄院去伺候荔娘, 就算做最下等的丫鬟也值啊。” 红葭心里想, 也偏偏是她倒霉,被安排到这个最阴冷的院子里去伺候这个新来的萧姑娘,萧诗晴看着也比她大不了几岁,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少爷同意了她进府。 要知道,在思清院的工钱,不过是每月五两白银而已,在碧瑄院伺候荔娘,足足能赚到每月十两呢。 “好了好了,”每当这个时候,绿荷就会劝道,“怎么说这也是少爷的安排,我们安安份份伺候萧姑娘就是了。” 这时,萧诗晴抱着一摞换洗的衣物进来了。 “我也不用你们伺候,我自己会照顾自己。”萧诗晴语气平平,“你们要是愿意,大可以跟严世蕃说让他把你们调走,我绝不拦你们。” 绿荷笑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我们既然被少爷调到这里,自然就是姑娘的人,她不过刚来不习惯,抱怨几句罢了。” “我说得是真的。”萧诗晴认真地看着她。 “好啦好啦。”绿荷只当萧诗晴在开玩笑,陪笑着把红葭推走。 *** 萧诗晴自然没拿自己的话开玩笑,她本就生在现代,是个独立自主惯了的人,哪里需要什么人伺候,每天旁边跟两个人,她反倒觉得累赘。 第二天一早上,萧诗晴端着银盆自己去井边打水洗漱。 水井在碧瑄院旁,离思清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她挽着袖子,端着盆往那边走,谁料刚走到一座院落的拐角,面前就突然闪出来一个人影。 对方走得急,萧诗晴眼睛一花,来不及躲闪,便跟那小丫鬟撞了个满怀。 小丫鬟“哎呦”了一声,手里的盆也撞翻了,盆里那冒着气的滚滚热水,好巧不巧全都洒在了萧诗晴的手臂上。 皮肤上滚烫的触感,使萧诗晴疼得眼泪瞬间流下来,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手腕上的痛楚一瞬间传到大脑神经,大脑开始晕眩,一个没站稳,靠着墙蹲了下来。 “哎呀,姑娘,真对不起。” 那小丫鬟也慌了,忙扶住萧诗晴,见自己闯了祸,也快被吓哭了。 萧诗晴手腕上的皮肤变得红肿,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那盆水的温度可想而知是不低,她疼得除了流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 听到外面有动静,红葭和绿荷全都跑了过来。 见状,红葭当即指着那小丫鬟骂了起来: “阿瑶,看你干得好事!” 阿瑶委屈地道:“也不全怪我,萧姑娘走得太急……” “姑娘,我去拿药。” 绿荷拍拍萧诗晴的肩,急匆匆地往屋里赶。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婀娜,浓妆艳抹的女子从那院子中走了过来,那女子穿一袭绯色衣裙,带着金银首饰,细长的柳眉下是一双丹凤眼,容姿动人,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 她见了此地场景,嘴边掠过一丝轻笑,随即用帕子掩了嘴,半嗔道: “萧姑娘,走路怎么也不小心。” “婧娘,阿瑶不是故意的。” 阿瑶看着自家主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几步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婧娘是严府中漪菱院的主人,更是朝中一位一品大员的女儿,半年前被严世蕃娶进府门,算得上他侍妾中最年轻的一个。 都说严府中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这位婧娘许是看萧诗晴是新来的,就故意给她下个马威。 萧诗晴倒抽着气,咬着牙看着这主仆二人道:“你……” “药来了药来了。” 正在这时,绿荷捧着一把瓶瓶罐罐来到了萧诗晴面前。 顾不得婧娘和阿瑶,绿荷赶忙打开瓶子给萧诗晴的手腕上药,虽然绿荷已经尽量放轻手劲儿,但每涂一下,萧诗晴还是忍不住疼得呻/吟一声。 “姑娘,你忍着点。” 绿荷柔声道。 见没人理自己,婧娘视线一转,把矛头转向了红葭: “还有红葭也真是的,明明是自己的主子不小心,怎么反倒骂我的丫鬟?” 红葭本以为自己占了理能痛快发泄一番,没想到被婧娘反咬一口,当时就急了:“婧娘,说话可得凭依据,是你方才亲眼见了我家姑娘走路不小心,还是阿瑶故意算计好了,要烫伤我家姑娘?” 红葭向来伶牙俐齿,遇到这种事情,只要对方是她看不顺眼的,便绝不嘴软。 她没敢指名道姓地说婧娘,但言外之意,自然就是萧诗晴这次烫伤,是婧娘安排的。 婧娘正要作色反驳,只听一个清脆凌厉的声音插到了几人中间。 “吵什么?” 众人一偏头,只见一个穿着花色小袄,手腕上戴着一个金镯子的小丫鬟站到了几人面前,眼光瞬也不瞬地打量着这里的场景。 小丫鬟柳眉倒竖,瞪眼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婧娘身上。 “婧姑娘,荔娘正在养病,若是把她吵醒、惹了她不开心,回头少爷怪罪下来,是我担担子,还是你担担子?” 她是看婧娘稍微地位高些才跟她说话,至于萧诗晴,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淼儿,事情不是我们的错,倒是这新来的萧诗晴,也太娇嫩,不过就是被烫了一下子,她的丫鬟就吵起来,揪着我们不放。” 荔娘是府里的姑娘都得罪不起的人,这淼儿又是她的大丫鬟,见此婧娘抿了抿唇,赶紧笑道。 红葭见婧娘把矛头对准自己一方,自然不肯示弱:“淼姐姐,你体谅些,萧姑娘被阿瑶用开水烫伤了,疼痛也是难免的。”虽然是为己方辩护,不过口气也缓和了不少。 “我不管是谁的错,总之,事情该解决就赶紧解决,若是少爷问起来,我看你们怎么解释。” 淼儿盛气凌人地瞧着她们,说罢,一扭身子走了。 这淼儿一口一个荔娘、少爷,似乎并不把萧诗晴一干人放在眼里,就是婧娘也对她客客气气的。连一个丫鬟都敢这么嚣张,看样子那荔娘也是个更难对付的主。 要知道,为了方便荔娘的丫鬟打水,这口水井造得便离碧瑄院最近,方才红葭婧娘等人发生争吵,也正好是离荔娘的碧瑄院不远,也难怪这淼儿如此急迫。 淼儿发话,就相当于荔娘那边发话了,婧娘也不敢再耽搁,又说了几句后,便领着阿瑶走了。也没说要给萧诗晴赔礼道歉或上药。 萧诗晴不过刚刚来严府三天,便遇上了这么个不怀好意之人,但严府本就是大明中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地,能做的上严世蕃妻妾的,也大多数都是朝廷高官之女,万不是她萧诗晴能惹得起的。 *** 第二天,绿荷给萧诗晴换药,后者的手腕还是又红又肿,一点不见好。 毕竟担心她留疤,绿荷急得直皱眉,叹了口气道:“咱们思清院本就住得偏,不受待见,萧姑娘当初进府时,冬叔当初给的药也都是下品,起不到什么太好的效果。” 萧诗晴本就是作为政治筹码、且是严世蕃出于政治上安全的考虑,才住进府中的,当时严冬也不过是叫人随便送了些日用品过去,并没有考虑到烫伤这种危险事故。 “手腕伤成这样,最好还是用金露膏比较好。可是这药府中除了老爷、夫人和少爷,便只有荔娘那里有。” 绿荷一边给萧诗晴的手腕裹上纱布,一边补充说。 金露膏? 萧诗晴突然想起了嘉靖,那天她第一次进宫,给嘉靖涂得便是金露膏。如此看来,事情还真是巧。只是,那么贵重的皇家药品,恐怕她用不起吧…… 红葭道:“绿荷,那正好,你就去荔娘那里问一问,看她愿不愿意借药膏给我们。” 有可能得罪荔娘的事,红葭是绝不会做的。她让绿荷去,正好也是去探一探荔娘的底,看看她对萧诗晴这边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绿荷虽然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自然清楚红葭的心里的主意,不过她一没有争抢的心思,二也是真的关心萧诗晴的伤势,点点头便去了。 ※※※※※※※※※※※※※※※※※※※※ 《大明王朝1566》中严世蕃的形象是娶了九房姨太太,但网上的资料大多是二十一个,而且还有更多的……反正数字多到一定程度也就没感觉了…… 但本文严世蕃娶妾都是为政治联姻,双方都没感情,只是互利共赢,所以大可不必纠结。后宅斗争的全文占比也非常小,主要还是男女主的感情线和权谋。 第二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不一会儿, 绿荷便回来了。 红葭见绿荷空手而归, 蹙了蹙眉问:“不肯借?” 绿荷垂眸点点头。 “他们给的药总归不好, 我去外面给姑娘买吧。” 绿荷想了想,便道。 *** 绿荷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她去的是城里最贵的药铺,买得是最好的烫伤药和祛疤痕药膏。 柜台处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淡紫色衣服的公子。 绿荷正好好排着队,那公子称完了药,回过头看到绿荷, 神色变了变,拦住了她忙道: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严府的?” “你是谁?” 绿荷上下看了看对方。 对方一袭长衫,眉目清明, 正是徐璠。本是来给朋友买药的徐璠没想到遇上严府的丫鬟。他没顾上报自己的名字,见绿荷手里拿的药,便急问道: “严府中有人受伤了?” “是不是萧诗晴出了事?” 见绿荷不答,徐璠又追问道,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没有,跟你没关系。” 绿荷不知道他是谁,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只得随意搪塞几句。 徐璠抓着她不放手:“姑娘……” 绿荷用力挣脱开他:“放开, 你再这样缠着我, 我要喊人了。” 徐璠咬了咬牙, 讪讪收回手, 周围的顾客已都在看他, 绿荷急着称药,买好药后,也不敢耽搁,拿着药匆匆往府里赶。 *** 绿荷去买药的当儿,留下红葭照顾萧诗晴。红葭收拾好剩下的药膏,鄙夷地道: “姑娘,你是不知道,漪菱院那婧娘一直是个不好惹的,想当初少爷为了拿到朝中更多资源人脉才和她联姻,她知道少爷不是真心喜欢她,才一直跳脚。” 又道:“如今姑娘来了,婧娘想来是更紧张了,怕自己的地位不保,为了争宠,才故意让阿瑶烫伤你。” 萧诗晴心里也大概明白了。她每天清早去井边打水,这也是严府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儿。真是人在屋檐下,祸从天上来。还争宠?怕这严府里的勾心斗角也不比外面少。 “姑娘,你的手都伤成这样了,我们一定不能罢休,要找婧娘报复回来。至少要把这件事告诉少爷。”红葭恨恨道。 萧诗晴却说出一个令红葭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又不喜欢你们少爷,跟她们争什么?” 红葭有点目瞪口呆:“你不喜欢我们家少爷,为什么要进严府?” 萧诗晴和严世蕃的“欺君之罪”本就是个秘密,何况事情的复杂程度三言两语也说不完,萧诗晴道:“……跟你们说不清楚。” 红葭只当是萧诗晴不愿意告诉她,急得直跺脚:“萧姑娘,你手腕伤得这么重,难道就这么算了?” 红葭心道,她本就起点低微,如今又跟了个这么佛的主子,那自己飞黄腾达的愿望不就泡汤了? 萧诗晴便摆摆手:“算了,你若想说,就自己找严世蕃说去。” 红葭听到萧诗晴居然直接管少爷叫“严世蕃”,眼睛都瞪圆了,上下打量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半天说不出话。 *** 第二日傍晚,严世蕃便回来了。 今天的严世蕃似乎异常烦躁,对谁都是敷衍了事。即便是严嵩叫他去吃饭,他都冷着脸没搭理。 众人都不知道是谁惹了这位“大爷”,一个个都屏声静息不敢多说一句话。 不想严世蕃的第一句话令所有人都意外了: “把萧诗晴叫到这儿来!” 萧诗晴住到他府上有些日子了,一直安安静静没惹出什么事,严世蕃也在外面自己乐得逍遥,偏偏今天在朝廷里,徐璠为了萧诗晴一直缠着他不放,说什么他若再欺负她就要他好看,快把他烦死了。 那日萧诗晴虽在他面前跟严辛走了,徐璠却也没有死心,他认准了是严世蕃强迫的萧诗晴,这也不怪旁人,只怪严世蕃的恶名在朝廷中流传已久,若说萧诗晴是自愿的,恐怕都没有人相信。 严世蕃知道徐璠喜欢萧诗晴,更知道徐璠在想什么,但他偏偏确实什么都没做。 有本事,就真把萧诗晴接到徐府,没这本事,还跟他瞎咋呼。只会在嘴上空喊口号说为国为民,还天天以朝中清流自诩,严世蕃想起徐璠来就忍不住一阵鄙夷。 朝廷中这两类人,本就是互相看不惯的。 而徐璠自从在药铺遇到绿荷,便断定是萧诗晴出了事,由此才去警告严世蕃。那些警告,让严世蕃还以为萧诗晴真的背着他偷偷去给徐阶父子传递消息了。 严辛把萧诗晴叫到了严世蕃的书房,一同来的,还有红葭和绿荷。 “萧诗晴,你最近背着我折腾什么呢?”严世蕃一上来便问。 “我没干什么啊。”萧诗晴莫名其妙。 先前经历的那些危难让她着实累了,如今她好不容易过上清净日子,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就安安静静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与严世蕃井水不犯河水,因此也不是很想搭理他。 “少爷,这可真不是我们萧姑娘的错。前几天萧姑娘的手被烫伤了,还不让我们告诉您。” 红葭还以为前些日子婧娘的事被严世蕃知道了,如今严世蕃逼问,想着怎么着自己也不能再受了委屈,忍不住把事实说了出来。 “手伤了?”严世蕃一愣,心里还怀着三分疑惑,“怎么伤的?我看看。” “跟你没关系,我自己不小心伤的。”萧诗晴侧过头,固执地说道。 一方面是她确实轮不着严世蕃关心,另一方面是她也不想跟严世蕃再有什么接触了,免得婧娘那伙儿人还真以为她要跟她们争。 严世蕃好气又好笑:“呦,想当初为了一块玉佩跟我哭天抹泪,现在倒硬气上了?” 他不知道她这样执拗的原因,只当她还在为了玉佩的事怄气,蹙了蹙眉便命令道: “红葭,把她手腕的袖子掀了。” 严世蕃的语气不容置疑,全府里,又有哪个人敢反抗少爷的命令。 不管萧诗晴如何躲闪,红葭都按住她的手臂,萧诗晴因着手腕上有伤,本就不便发力,终于还是被她撩开袖子。 手腕上可怖的伤口露了出来,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也能隐约看到皮肤又红又肿,还起了泡,刺鼻的黄褐色药膏味道弥漫开了房间。 严世蕃自小本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鲜少见到这么令人心惊肉跳的伤口,想着之前少女素净洁白柔若无骨的皓腕变得布满狰狞的伤痕,不自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微微蹙了下眉。 第二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 这伤是怎么弄的?” 严世蕃沉下了脸, 声音也不觉变得冷肃起来。 见严世蕃似乎还挺重视的样子, 萧诗晴刹那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先前那些隐瞒的想法竟也烟消云散了一大半。 红葭抢着道:“少爷, 是这样的,昨天早上萧姑娘去碧瑄院井边打水,被婧娘院里的婢子阿瑶撞到,就烫伤了。” “她说得可是真的?” 严世蕃挑眉问萧诗晴。 此刻萧诗晴倒是放下了心里那些别扭的障碍, 何况严世蕃如此逼问,她也不好再隐瞒。如果他真的追查下来,也不正好是对那婧娘的报复? 于是萧诗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是。” 严世蕃盯着她半晌,萧诗晴也睁着清亮的眸子, 却没有完全与他对视,只用一半怯弱一半执拗的目光瞥着他。 严世蕃怔了怔,却是不自觉移开了目光。 他抿唇抱着臂,瞧向一旁侍立的少年,忽然道: “严辛,去荔娘那里,把金疮膏给萧诗晴拿去。若她不肯,就说是我让的。” “是。” 严辛转身离去。 严世蕃话音一落, 红葭先惊讶地抬起头, 目光里是隐藏不住的激动, 紧接着, 萧诗晴和绿荷也都不自禁地望着他。 “看我做什么?活该自己不小心, 下次烫掉你一层皮,看你长不长记性。” 严世蕃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却是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踏着月色,严世蕃出了自己的书房。 正如朝廷中人所言,他对身边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了如指掌,像萧诗晴这样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追杀她人,怎可能会故意给婧娘使绊子?依着婧娘的性子,恐怕多半是她从中在为难萧诗晴吧。 看来,还是要给那没安好心的女人一个教训,要不徐璠老拿萧诗晴的事烦他,也够他受的。 严世蕃想着,向漪菱院走去。 实则对于这些后院之事他并不想花太多心思。像他这般地位的人,婚姻通常都带有政治意味。通俗点说,严世蕃娶了谁,就相当于严党和谁结盟,因此他这些妻妾多半也是非自己真心喜欢,只是与她们各取所需罢了。 严世蕃多年来在官场游走,深知人心叵测,何况他自己也并非善类,便从来没有把真情寄托在这些女人身上。通常后院那些人再怎么勾心斗角,他都是不予理睬。 毕竟,朝廷上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锦衣卫、司礼监和那些所谓的清流,又有哪个是好惹的角色呢。 *** 漪菱院。 “婧娘,少爷来了,” 见到严世蕃,门口的小丫鬟一路小跑着进了房门。 “东楼,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一听严世蕃来了,婧娘赶忙扭着身子走到门口,娇滴滴地凑上来。 女子伸出细软的手臂想挽住严世蕃,后者却无动于衷,婧娘只得将他让进屋,悻悻地坐在一边。 严世蕃端起桌上的一杯茶,喝掉一半,嫌淡,直接倒掉了。 这才正眼瞧婧娘: “萧诗晴的事儿,说说吧。” “……萧诗晴?” 婧娘一愣,却没想到严世蕃是为这事儿前来。 然而严世蕃的话一向是不说第二遍的,婧娘也知道,严世蕃定是知道了那天早上的事,便道:“我本是想叫阿瑶打热水来洗澡,没想到,那萧诗晴走得急,撞上了阿瑶,才……” “大清早的,打水洗澡?” 话说到一半,便被严世蕃打断了。男子抬起冷冽的双眸瞟着婧娘,婧娘对那目光不自觉心一虚,道: “是、是啊。” “漪菱院旁边便有一口水井,按理说是离你最近的,为何单单从碧瑄院这条路走?” 严世蕃声音平板却隐透着一股力,一句便问到关键所在。 聪明如他,自然知道婧娘这么做是因为那点争宠的心思,连听都懒得听她解释。 婧娘望着严世蕃,说不出话来了。她知道,每天早上萧诗晴都会去井边打水,因此特意派了阿瑶去制造这场“意外”,为的就是想让严世蕃远离萧诗晴。 没想到,严世蕃居然特意为了萧诗晴的伤而来。 “什么人该留在府里,什么人不该,自会由我和爹安排,你最好还是乖乖回到院子里,莫要再生闲事。” 严世蕃见婧娘也认了,站起来再对她道。 萧诗晴毕竟事关政治,他自然不能让她们再打她什么注意,还是相安无事的好。 “婧娘知道了。” 婧娘闷闷地答。 严世蕃摇摇头,也没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漪菱院。虽然他与婧娘关系不甚亲密,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妾,即使娶进门几个月他便腻了,当初的情分却还在,何况,若她的姿色真的一点也曾不吸引过他,他也不会将其娶进门。如今她虽然犯了事,萧诗晴在他心里也只不过是个政治筹码,他自不会为了一个萧诗晴而责罚她。 这么一会儿功夫,严世蕃的心思已经转到了那个新来的顾可学身上。 前几日顾可学来到了严府,在其软磨硬泡之下,严嵩终于把他推荐给了嘉靖,如今顾可学正暂住在严府,为嘉靖炼制那名为“秋石”的长生不老药。 严世蕃正想跟严嵩好好商量顾可学这事儿,便走到严嵩的书房门口。 *** “婧娘把萧诗晴烫伤了?” 严世蕃还没等跟父亲说顾可学的事,已经得知了消息的严嵩便问道。 严世蕃摇摇手:“没什么事。” 萧诗晴毕竟是壬寅宫变案件的要害人物,大意不得。为保险起见,严嵩抿抿唇,肃然道:“让她们安分点,别去招惹萧诗晴。” “我知道。”严世蕃点点头,“我已经跟婧娘说了。” 这时,书房门后的帘子被掀开,只见一小厮端着盘鱼进来,严世蕃便明白父亲到这时还没有吃饭,似也知道了自己先前的不对,敛了神色,主动把盘子接过来,放到了严嵩面前。 直到把丰盛的饭菜上齐,温暖的灯火下,父子俩坐在桌前,开始享用这顿迟来的晚饭。 徐璠先前在朝堂逼迫的话语,在严世蕃脑子里已经烟消云散,他心思一转便问严嵩道: “爹,顾可学怎么样了?” 严嵩听到此便放下筷子,微微摇了摇头:“我已让顾可学炼了丹药献给皇上,可朝中大臣对此颇有诽议,只怕这条道行不通。” 严世蕃蹙眉思索半晌,干脆道:“我看,您不如让皇上干脆赐予顾可学爵位,堂而皇之地炼丹,即使那些清流有异议,也不敢再说什么。” 严嵩望着儿子,眼前一亮,他向来最喜欢的就是儿子的聪慧过人。点了点头道:“好,我明天觐见皇上,就向他如是建议。” *** 同一样温暖的烛光,照亮了思清院的主仆二人。 “姑娘,用了这个药,就不会留疤了。” 绿荷柔声细语地说着,一边为萧诗晴涂着从碧瑄院那里拿来的金露膏。 药擦在腕上凉丝丝的,一点不疼,反而有些许舒适之感,萧诗晴总算放下心来。 看来,严世蕃也没有传言中的那么不近人情嘛。 这时窗外飘来了一股异样的味道,萧诗晴耸了耸鼻子,便赶紧捂住了鼻口。那味道闻上去腥臭,刺鼻难忍。 萧诗晴知道,最近顾可学在严府炼丹,那是他炼制“秋石”传出来的异味。 旁人或许不知这药是何种灵丹,但萧诗晴就生活在严府,对于顾可学那些东西自然比外人了解更深,她知道,所谓“秋石”,就是由尿液、皂荚汁等物混合炼制而成。 顾可学就准备拿这些东西,去献给嘉靖皇帝,美其名曰“长生不老药”。 当然,以萧诗晴这个现代人的学识,自然明白这药怎么也不能让人长生不老。 “好难闻啊……” 一旁的红葭忍不住捏起鼻子。 萧诗晴也受不了这味道,便起身关上窗子。 坐回床前,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这秋石是献给嘉靖,大明朝的天子的。 她有耳闻嘉靖痴迷仙术,对于丹药,更是依赖成性每日必服。 只是这“丹药”…… 她叹口气。 穿越之前萧诗晴原本不甚了解历史,对大明朝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然而跟严世蕃等人接触后,才怎么也没想到,此时的大明朝,竟是这般的荒唐。 第二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偌大的万寿宫内, 空旷无声。 阴影漫布在内殿, 尘埃暗暗漂浮在看不见的黑夜里, 黎明之前的内殿并无他人, 只有一个白袍男子静静靠在龙榻上,慵懒地动了动。 嘉靖垂下眼睫, 长长的睫毛遮蔽了眸中的精光,显出些许怅然。 他又梦到那个神仙了。 那赐予他“真”字的神仙出现在他梦中近在咫尺,可他却无力跟随她。 嘉靖低垂着视线,缓缓扫过殿内的陈设,纱帐、桌案, 以及还未燃起的香炉。眼前的世界仍然是真的,实实在在地存在在他眼前, 他一伸手便可以碰触。 他一醒来,便还要接着面对这么个世界, 再过一个时辰, 也还要听那些大臣们口诛笔伐的无聊争斗。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缓长的幽叹。 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嘉靖的叹息声被迫戛然而止, 他抿了抿唇,用力眨着眼睛挤出眼中氤氲的潮湿, 再换上表情, 便又是那副威严模样。 李芳已躬身步入殿中。 司礼监掌印太监捧着金盆, 端着洗漱用具, 轻声缓道: “主子, 该起了。” 嘉靖懒懒地“嗯”了一声, 李芳便走上前将他从榻上扶起, 撩着清水伺候主子洗漱。 太阳又渐渐升起了,殿内仍然安静,只有清澈的撩拨水声。李芳低眉顺眼,一丝不苟地替嘉靖净脸漱口,换道袍,连袍服上最细小的褶子也抹平了。 最近几年,嘉靖晚上连那些妃嫔的宫殿也很少去了,通常都是在万寿宫修道或睡眠一整晚,没有人可以如此近距离贴近他,只有李芳一个人可以在他身边服侍。 清洁完毕后,李芳脸上带起笑容: “主子,跟您说件高兴的事儿吧。再过一个月,就是万寿节了。” “是么,朕都快忘了。”嘉靖虽然提起了语调,却并没有什么高兴之意。 李芳又道:“严阁老马上就要进殿求见了,似乎为得是顾可学炼丹的事。” “叫他进来。” 李芳应了声,便端着金盆出去了。 *** 一刻钟后,嘉靖整装坐在精舍里,严嵩恭敬跪在精舍前,叩拜嘉靖。 “顾可学炼丹炼得怎么样了?”嘉靖问道。 严嵩道:“正在依照皇上的旨意加紧炼制,只是……朝廷中有人听说了这见事,对此颇有异议。” 嘉靖哼了一声,声音里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屑:“那是他们不悟道。” 严嵩道:“可满朝文武的意思不能不顾。”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依臣看,皇上干脆赐予顾可学爵位,让他公开身份炼丹,如此便没人敢说。” 嘉靖点点头,似并不在意般大手一挥: “那朕便赐顾可学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严嵩惶然抬起头,这是多么大的官爵他当然明白,躬身道:“谢皇上。” 话音刚落,便听嘉靖道——“阁老对此次制仙丹的事有功,那制好的第一颗,便由你来尝吧。” 严嵩讶然抬头,嘉靖还是用平平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异样。一旁的李芳依然低眉顺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身穿道袍的男子高高在上瞥了眼脚下躬身的老人,那深不见底的眸中闪过一丝戏谑。 *** 与此同时,严府。 第二天清早,丹药的味道终于散了,萧诗晴一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散尽来,令人神清气爽。 忽然,叩门声响起。 萧诗晴开门一看,门外正站着一个头发半白,容貌慈祥的老妇,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妇人的衣着只是普通的红橙丝绸袄袍,却在举手投足的无意间显尽雍容华贵及大户人家的文雅,即使脸上已添了几道岁月的皱纹,年轻时的美丽风韵也依然犹存。 萧诗晴谨慎地看着对方,对方已在脸上浮起一个温婉的笑容: “是萧姑娘吧,我是阁老的夫人。” “原来是欧阳夫人。”萧诗晴一怔,随即笑道,“夫人快请。” 她早就听说那据说和严嵩十分恩爱的唯一妻子欧阳氏,但自她住进严府以来一直没见过,想不到今天竟然到这儿来了。 欧阳氏的模样并没有想象中的尖酸刻薄,反而十分平易近人,远比严世蕃的那些妻妾和蔼多了。似是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已养成了温和内敛、不露锋芒的性子。 “萧姑娘,”欧阳氏走了进来,坐在了厅中的椅子上,上下看着她道,“最近在府上可还住得惯?” 萧诗晴点点头。 “你的腕子怎样了?” 萧诗晴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她昨天刚上了新的药,虽然距今只过了一晚,手腕便一点也不痛了,红肿也在快速消失,效果比起之前的药事半功倍,想来今后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多谢夫人关心,已经在恢复了。”萧诗晴道。 欧阳氏温声道:“这次真是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不要紧,那个婧娘,世蕃已经教训过她了,叫她不要再生事端。” 严世蕃已经教训过婧娘了?萧诗晴还挺惊讶的。很快压抑了眼中的异样,却是也未多言。 “诗晴。”欧阳氏瞧着她,笑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萧诗晴扬起眉,按理说,她这个作为政治筹码,被半扣押在严府的“民间女子”,不值欧阳氏如此客气对待,但不知为何,欧阳氏今天不但主动来思清院,态度还这样友善。 “夫人愿意怎样称呼都可以,只是这样难免坏了长幼尊卑。”萧诗晴微垂了眼帘,轻声细语地道。 “不要紧,”欧阳氏笑道,“我瞅着你,便觉着亲近。” 说着,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我活了大半辈子,对方是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瞅准。虽然你是后来的,但我看这府里一个一个姑娘,就你最顺眼。” 说罢又道:“你不会不乐意吧?” 萧诗晴有点忐忑。 她本以为欧阳氏作为朝中著名大奸臣严嵩的夫人,也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刁妇,其实人越活大了,才越能做到处事圆滑,黑白两道通吃,能做得了恶,却又不失一两份善心,那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在这点上,严世蕃终究因年纪轻而差些火候,倒是陆炳和徐阶比较接近。 “不会。”萧诗晴赶忙摇摇头道。 欧阳氏颔首,脸上笑容一转而过,这才正色道:“其实这次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夫人请讲。” 欧阳氏瞧着她:“诗晴可知道,下个月皇上就要过寿了?” 皇上?萧诗晴想到那位自己见他时还躺在床上的嘉靖帝,心中一动,距离见到嘉靖已经几个月了,她对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却仍记得踏进他宫殿中的感觉。 他的伤,现在想来应该好了吧。 欧阳氏道:“阁老托我先做个贺礼,到时候进献到宫里去。我想着,你毕竟是在宫里呆过的人,你伺候过皇上,对皇上应该比我熟悉。” 说到这里,萧诗晴的眼色已经微微变了,她在宫里待过的事儿,按理说只有严嵩和严世蕃知道,虽然欧阳氏是严嵩的夫人,但多一个人知道,萧诗晴心里总归是多一分紧张。 欧阳氏却是面容如常。 “贺礼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瞧,”说着,欧阳氏从怀中拿出一个红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只是,我想在这上面提一句话,不知道提什么好。” “题词?”萧诗晴犹豫了一下,道,“这事儿……您应该找严世蕃啊。” 欧阳氏点了点头:“世蕃晓畅典籍,又颇擅青词,这事本该找他。但是这孩子最近又不知去哪儿野去了,派了人去找,总是寻不到他。”欧阳氏脸上掠过一丝无奈,“老爷又一直在西苑当值,我只有问问你。” “……民女才学疏浅,恐怕想不出什么好句子。只有尽力而为,还望夫人不要笑话才好。”萧诗晴斟酌着道。 “不必谦虚。”欧阳氏笑道,“那你就帮我想想,我过几天再来问你答复。” 萧诗晴点了点头:“好。” 她把欧阳氏送出院门,长吁了一口气。 穿越到大明经历了这么多,她也终于不是先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女子了,尤其是每天住在阁老的府上,令她多少也学了些迂回之术。只是,她其实不太喜欢这样规规矩矩提心吊胆的生活,尤其是面对欧阳氏,无论开口说什么都要事先斟酌,真的太累了。 *** 走离了思清院,欧阳氏问身边的丫鬟: “你觉得那个萧诗晴怎样?” 欧阳氏的丫鬟想了想道:“表面看着清纯无害,实际上有自己的心思,是个会说话的。” “是啊,若真是不懂算计,也不会答应了世蕃,帮他作证。”欧阳氏若有所思地道,说罢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问, “她是哪儿的人?在来府里之前,都住在哪儿?” 丫鬟摇摇头:“少爷之前查过了,没有查到。”罢了又叹道,“这萧姑娘的身份,还真是个谜。” “哦?”欧阳氏扬眉,“那世蕃怎会如此信任她,让她住在府里?” “奴婢也不知道,听说这是少爷自己的决定。” 欧阳氏点了点头。她清楚自己的儿子,若是没有绝对把握,严世蕃不会让萧诗晴住进府。不过一个身份不明的民女,能让儿子如此信任,还真是奇了。 第二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紫禁城, 司礼监。 略有些淡的阳光照在值房前院跪着的一排排小太监身上, 陈洪在太监们身前来回走着,依然是那高高在上的腔调: “再一个月主子便要过寿了。万寿节那天, 主子要到圜丘祭祀,现在挑五十名太监负责抬龙椅。” 陈洪伸出手, 点了点太监们。 “老祖宗吩咐过了,这次的五十人,就从你们里面挑。” 冯保也在跪着的太监们之中。进宫了几个月, 他的身板较以前更瘦了, 身上的世俗之气也已被消磨了大半,从前在市井之中的他多少有些跳脱显眼,如今一举一动却都是规规矩矩, 低眉顺眼。 听了陈洪的话,跪着的众太监有的忍不住一乐, 有的因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依然不动声色。 陈洪在那一排排太监中的空隙间走着, 一边走,一边点人。 “李斌、王瞰……” 随着陈洪念出一个个名字, 跪着的太监脸上显出欣喜或沮丧的各异神色。 冯保也暗暗捏了把汗, 他早就听说今儿陈洪会宣布这个消息,虽然表面神色如常, 一颗心却是忍不住跳了起来。 为皇上抬龙椅, 那可是无上的荣耀啊。 万一到时候被皇上看中了, 一道圣旨传下, 让你进了司礼监,那你就飞黄腾达了。 陈洪终于走到冯保那一排。 眼看着陈洪就要走到自己身前,唯恐他不点自己,冯保赶紧伸出手,擦掉了陈洪鞋子上的灰尘。 少年趁这空当儿抬起脸,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不想,陈洪瞟了冯保一眼,却是理都没理,直接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冯保傻了眼,满心丧气。 他眼巴巴地看着陈洪在太监中从头走到尾,不一会儿便点完人了。 被点到的留下,剩下的,都得继续去干活。 *** 待那些没被选上的太监终于走远,到了陈洪听不见的地方,才有几个人开始抱怨。 “你是不知道,每次陈公公都只净提拔那些愚笨的,只因他们好控制,日后不会变心。那些人得了他的提携,只会越对他俯首帖耳。” 冯保等人在太阳底下跪了一中午,膝盖疼得要命,如今没被选上,自然忍不住一肚子气。但冯保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没说话,只因他曾经亲眼看见因为有人背地里说陈洪的坏话,之后被人告密,挨了二十大板的打。 *** 此刻,被人议论着的陈洪,正在万寿宫里接受嘉靖的接见。 嘉靖高坐在精舍里,陈洪则俯着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抬龙椅的人都选好了吗?” “已经选好了,”陈洪陪着笑道,“明儿个就可以开始训练了。” 嘉靖换了个姿势,自己拿着铁钎子去捅香炉,一边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次,朕想钦点一些人去抬龙椅。” 陈洪一愣,然后赶忙道:“皇上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 嘉靖从高处瞧着陈洪,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陈洪心中的委屈和愤慨,还故意挑了挑眉,拿腔拿调地道:“辛苦你了。” “奴才不敢。”陈洪一下子躬身到底。 “朕想,就抓阄吧。”嘉靖微微笑道,“每人写上一句前人的诗词,由你收齐交给朕,写得符合朕心意的,朕便选他。” “是。” 陈洪应着,却暗暗嗤了一声。 诗词文赋……真是便宜了那个奴才了啊。 *** “冯保,你的纸条被主子选中了!” 太监的值房里,一个负责传讯的小太监两步跑了进来,高声说道。 众人一下子呼啦围了上来。 “冯保,你写得是哪首诗?” “可否把纸条给我看看?” 冯保抿唇笑着不语。 等众人问得急了,才道: “不过是套用几句西汉时歌功颂德的大赋,歪打正着罢了。” 周围人一听这话,便都丧气起来,他们自己写得也都是类似的诗词,于是都开始抱怨自己运气不好,有的也暗暗觉得冯保是走了后门。 冯保先前在市井混时,倒不曾接触过诗词歌赋,只不过是偶然听到一句诗歌,他都能很快领会。自他进了宫,接触的东西也多了,便逐渐对这些所谓的雅事生出些独特的共鸣来。 实则这次的诗,他写得非常简单,是李太白的《独坐敬亭山》。他寻思着,嘉靖帝因崇道而喜好简淡,不喜繁缛,便找了这么一首以极简单的句子表现出极孤广的意境来的。 “只是这次,据说冯保的诗只位列第二,”那小太监道。 冯保一怔,顿住思绪。第二么? “头名是谁?”有人问道。 “我也不知。”那小太监摇了摇头。 冯保也倒有点意外,不过,想着总归是自己的心思没白费,他也就罢了。 入宫这么久,他都没有正眼看见过嘉靖,皇帝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偶尔路过万寿宫或在道上遇见,都只是远远地见过几次,每次都是一道白影,就在身边过去了。 想着终于能看见这主宰自己命运之人,少年的心忍不住砰砰直跳。 *** 萧诗晴模模糊糊之间,仿佛看见有穿着短袖戴墨镜的游客,在她身侧走着。 道观中的环境安谧清和,而她自己也置身游客之中,周围的人拿着相机,对着景色“咔嚓”一声拍照。 身边一阵清风拂过,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顺着下坡从她身边一溜而过。 萧诗晴猛然间愣住。 是现代!是二十一世纪! 是的,此刻她分明是在二十一世纪的道观参观,望着眼前的再熟悉不过的情景,她忍不住兴奋地喊了起来。 ——难道自己穿越回去了? 随着激动的叫喊,她眼前的画面猛然一晃,萧诗晴骤然醒来,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入眼的仍然是严府的雕梁画栋,她抬起手来,手腕上仍留着浅浅的伤痕,袖口也仍旧是严府的白色丝绸睡袍料子。 发现自己仍在在大明的嘉靖年间,萧诗晴却没有惆怅,反而有一丝莫名的如释重负。 “萧姑娘,你做噩梦了?” 绿荷守在萧诗晴的床边,抚上她满是冷汗的额头,担忧地问。 萧诗晴苍白着唇,摇摇头。 自己来到大明也有些时日了,也不知怎么,今天居然会梦到穿越前的情景。她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块玉佩,玉佩自从到了她手里后,自己一共也没握过多少时日,传来传去,却是传到了与自己遥不可及的嘉靖手里。 自上次严嵩无意间把她的玉佩送给嘉靖,萧诗晴也终于渐渐接受了自己将住在大明朝的事实。只是她隐隐觉得,玉佩上一定有自己穿越的秘密,只是苦恼今后再也拿不到它了。 萧诗晴生活在科学至上的二十一世纪,她原本不信穿越这一套说辞,直到她来到大明朝。 ……那块玉佩上究竟藏着什么? 为什么它会导致她穿越? 还有,那个给她玉佩的道士…… 这些都是她自穿越以来没有解决的问题,但是直到现在,她却也一点思路都没有。 这时绿荷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姑娘,今儿外面热闹,我们出去看看吧。” “热闹?”萧诗晴莫名其妙,“为什么?” “今天是万寿节啊。” 绿荷道。 听到这个名词,萧诗晴心里一顿。 许是因为那块玉佩,她心底渐渐渗出细细密密的异样感。 万寿节…… 嘉靖的……生日? 自从严世蕃教训了靖娘之后,严府中就再没有人敢来惹她,萧诗晴也自己乐得轻松,在严府的日子愈加惬意,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了一个月。 只是这几日,严嵩和严世蕃为了万寿节的事愈加忙碌起来,经常几天都见不到他们的人影。 上次自己的题词,欧阳氏和严嵩见了都说好,被严嵩拿了去,准备贴在红盒子上和夜明珠一同进献给嘉靖了。 原来,今天竟是嘉靖看到那件贺礼的日子么。 萧诗晴也不知怎么心中一动,便对绿荷说道:“好吧,我们出去走走。” *** 萧诗晴简单收拾了一下,和绿荷一同上了街。 万寿节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外面已经聚集了很多老百姓,越到紫禁城,便越是热闹,街上也是到处都是五花八门的表演。 萧诗晴她们进不去皇宫,只能在外面不远处的地方看着。 她再次来到了曾经进去的地方,望着雄伟辉煌的宫殿,想着她曾经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的,那谪仙一般的男子,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怅然。 她的玉佩,通往她魂牵梦萦的家乡,如今就在那堵高墙之后,那白衣男子的手上,却不知何时才能归还。 紫禁城外,有许多老百姓合着粗糙的双手,闭目向上天,为自己的皇帝虔诚祈福。 为那个自己并不熟悉,也并不关心他们的人祈福。 *** 紫禁城内,更是到处披红戴绿,一派喜庆的庄严。 整个皇宫张灯结彩,被礼部和司礼监布置得极尽奢华,辉煌无比。在宫里的冯保知道,光是布置这些,就花了司礼监一个月时间,而且至少要花去户部近二十万两银子。 吉时已到,冯保等五十名太监从万寿宫出发,抬了嘉靖往圜丘走去。 到了圜丘,参加庆典的众文武都已经在两侧站列好了。五十名太监放下龙椅,嘉靖便从上面广袖飘然地走了下去,冯保等人在原地站着,望着皇上越走越远的背影。 文官那边的列席,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一个白须老者和一个年轻男子。 那是内阁首辅严嵩和他的大公子严世蕃。 依冯保等太监的角度来看,严党和司礼监素来是水火不容的两派,因此对严党那些贪官也都是嗤之以鼻。冯保见严世蕃穿得正式,一身绯色礼袍,倒显出三分精神,脸上尽是客气虚伪的笑,得体的容装却遮掩不住走路那一顿一顿的姿势。冯保等人看了不禁暗自好笑。 一系列例行公事的庆祝流程过后,送贺礼的环节开始了。 一个绯袍长须的老者首先捧着一个红盒子的贺礼走到了嘉靖面前。 只见严嵩先说了一番祝寿的话,然后把那盒子由李芳递给了嘉靖。 也不知道严嵩给了嘉靖什么,嘉靖拆开看后,先是一怔,随即竟开怀大笑起来,明朗的笑容传到每个人的耳朵,融进了风里。 ※※※※※※※※※※※※※※※※※※※※ 一键感谢功能出不来,只能手动了。 感谢【超级大表姐、不 第二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晚上, 万寿节的庆典结束, 回到了严府的萧诗晴便接到了严辛的通知, 说是让她去严世蕃的书房一趟。 书房内, 严世蕃也正从紫禁城回来,正半眯着眼睛享受着手下人给他按摩肩膀, 见萧诗晴来了,一抬手示意从人退下。 萧诗晴记得上次金露膏的事情,对严世蕃态度便也好了些,问道: “什么事?” 严世蕃瞟她一眼:“据娘说,这次万寿节给皇上的贺礼, 是你提的字?” 萧诗晴点头。 严世蕃笑了笑道:“皇上看上了你提的那句话,高兴之余,赏了严家一千两银子。” 萧诗晴扬起眉, 语气中不免有几分高兴:“真的?” 严世蕃顿了一下, 打量她两眼:“你那么高兴干什么?” “皇上喜欢我当然高兴。” 萧诗晴又心道, 如果嘉靖欢喜之下能让她再进宫,拿回玉佩更再好不过。 严世蕃抿了抿唇, 随即起身, 走到桌案旁的抽屉里, 拿出什么东西扔给萧诗晴。 少女伸手接住,打开一看,竟是一条银质手链。 男子微微勾起嘴角, 语气仍待着不可攀附的傲然:“我也并非吝啬之人, 这次的事你有功, 这是本少爷赏你的。” 严世蕃虽然表面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但他接受教育的起点本身就较常人要高,审美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他明白,只有这样素净高贵而不显奢靡的色彩,才是与她最配的。 萧诗晴看着看着手中静躺的银质手链,手链纤细,上面铸着细碎闪亮的银线装饰,她戴了一下,大小正合适,精致的珠光宝气恰好衬托出少女的纤纤素手,又为她整个人添了几分典雅的味道。 见自己挑选得成功,严世蕃满意地笑了。别看这手链纤细,却因雕工细致而比普通首饰贵上三倍,当然,这点钱对于严家来说也不值一提。 少女也不扭捏,笑得两眼弯弯,轻快地对严世蕃道:“谢谢啦。” *** 紫禁城。 万寿节刚结束的第二日,西苑的后花园内,嘉靖正和李芳对坐着下棋,二人的面前各摆着一只茶杯。 “来,这是奴才们今早刚收集了露水泡的茶,主子尝尝。” 李芳笑着为嘉靖斟满一杯。 嘉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道:“确是好茶。” 李芳一笑,重新把视线聚集在棋盘上,刚想着法儿地和棋,就听花园外传来一阵惊呼。 “禀主子、禀老祖宗……” 闯进来的陈洪上气不接下气,“方皇后的宫殿失火了!” 李芳霍然站起身:“什么?” 这时,烟味渐渐飘散过来,李芳果然在空气中闻到了呛人的味道。 “赶快派人……” 李芳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嘉靖打断—— “派人做什么?” 身穿道袍的男人蹙了蹙眉,一脸不悦地说。 陈洪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方皇后还在里面……” “你退下。” 嘉靖再次打断他,眉目冷肃,“告诉紫禁城所有人,没有我的旨意,谁也不准去救人。” 陈洪还有点懵,声音都哆嗦了:“主、主子……” “放心,朕跟你保证没你的事。”嘉靖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陈洪嗫嚅半晌,这才退下了。 要知道,壬寅宫变当晚,嘉靖是在曹端妃的宫中睡的,后来宫女潜入宫里企图勒死嘉靖,却因报信的宫女通知了方皇后而失败暴露。 但事情毕竟是出在曹端妃的宫里,方皇后借此下令处死了曹端妃,也算是解决了自己的对手,嘉靖得知此事后,便以皇后心狠手辣为由,对其生出些许不满。 这点宫里的太监们也都知道,不过他们都没想到,主子竟真能放任皇后的宫殿失火而不管。 李芳在一旁亦然大骇,然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没有将惊骇表现在脸上,他一直明白,自己所要顾及的只有一个人,嘉靖。 趁这空档儿,李芳微微抬头仰望,不远处的天边已飘出了缕缕浓烟,湛蓝的天空被染成了灰黑色。 嘉靖走出了花园,李芳赶忙跟上,随他来到了坤宁宫的对面。 “主子,莫要再过去了,危险……” 见嘉靖脚步不停,李芳赶忙道。 嘉靖就站在坤宁宫对面停住了脚步,面前就是腾天的大火,火焰倒映在他眼眸中,劲风吹得他衣袍翻飞,那袭道袍似也被染上了火光,仿若要载着他燃烧起来,飘然向空中升去。 嘉靖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宫殿,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随即,他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就如同刚才看到的只是平常的日出日落。 李芳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方皇后多半会殒命于宫殿之中了。然而自家主子已经迈开了脚步,他必须跟着。 *** 二人重新回到那座花园,火焰夹杂着狂风呼啸的声音还在李芳耳边留存着,他不自觉地甩甩头,强迫自己听嘉靖的话。 嘉靖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了茶杯,嘴角已经挂上了笑: “李芳,这司礼监人也是闲的,放着这么好的景色不赏,非要去管什么宫殿。是这茶不好喝了,还是这花不好看了?” 李芳满脸是汗,但嘉靖已经把话说道如此份儿上,他也只得连连点头。 “哎,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万寿节严阁老送来的那个夜明珠。”嘉靖又问。 “记得。”李芳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奴才知道,这是主子最喜欢的一份儿贺礼。” “朕喜欢就喜欢在贺礼上提的那句话。”嘉靖曼声吟道,“纵暗夜茫茫,只念心中神明,使闲杂尘埃,都随风散尽。” “第一眼看到那句话朕就被它打中了心窝儿,话虽朴实但理不糙。那夜明珠,和这贺词倒也相配。” 李芳额头上淌下了汗。 自家主子的意思是,神仙就是他那唯一所念,而方皇后就是那闲杂人等? “那神仙呢?主子已经找到了神仙?”李芳微微诧异地问。 “放心。” 嘉靖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微笑道:“朕有预感。属于朕的神仙,已经来了。” ※※※※※※※※※※※※※※※※※※※※ 感谢【墨瞳凉薄】送出的手榴弹。 第二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李芳估计得不错, 方皇后在那场大火中凄惨地丧命, 嘉靖对此始终不闻不问。紫禁城中的妃嫔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 生怕这位难伺候的皇上哪天一个不高兴, 自己就小命不保了。 不仅如此,嘉靖临幸妃子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更多时候都是在自己的宫殿中修道。李芳敏锐地感觉到,从宫变到万寿节,嘉靖帝性情又再度变化,有些时候,他貌似会宽宏大量善解人意, 但另一方面,他的性格却开始向众人不注意的地方扭曲延伸。 不太平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转眼就到了嘉靖二十四年。同样处在波澜中的除了后宫, 还有前朝的内阁, 这一年, 内阁阁员张璧病逝,内阁的人数仅剩两人。 李芳将一张奏折呈给嘉靖: “主子, 这是许赞大人请求致仕的折子。” 嘉靖眉头一蹙, 拿起了那折子翻了翻, 便掷在地上。 “……什么年高病多?分明是对朕不忠,经历了这点风浪就想打退堂鼓!”嘉靖喝道, “李芳, 你去告诉许赞, 要是这么怕事, 这官干脆不要做了!” “是。” 面对嘉靖的怒气,李芳并不感到意外,躬身退出。 *** 嘉靖对许赞一腔怒气,李芳却几乎从来对每一位官员都是笑容满面的,许赞再怎么被嘉靖说胆小怕事,但无论如何也曾是内阁阁员,李芳出了紫禁城,亲自到许赞的府上,用好言好语安抚许赞半天,总算把这差事办完了。 办完了主子交代的差事,李芳回到了司礼监值房。 红通通的炭火正在烧着,陈洪正指挥手下人整理值房的东西,一见老祖宗回来,便停下手中的事,快步上前悄声问道: “许大人可说了什么?” “没有。”李芳摇摇头,声音里带一丝慨叹,“唉,他倒不意外这个结果,淡然接受了。我们也别在背后嚼他的舌根,毕竟他为大明操劳的半辈子,也不容易……” 陈洪倒没心思在意这些,附在他耳边,神色冷肃: “老祖宗,现在张璧死了,许赞又离开内阁,内阁完全被严党把持,对我们司礼监而言……很不利。” “主子岂能看不出来这点。”李芳瞧着陈洪,倒是不怎么担心。 他伸出两臂,这时便上来一个小太监,为李芳脱斗篷。 李芳脱完了斗篷,才用那一贯带着些许淡笑的语气道:“你还不知道吧,最近夏言大人频繁给主子上表,以草土臣自称。我想不出多时,主子定会重新启用夏言,用他制衡严阁老。” *** 严府。 下午,思清院的门外忽然传来摔破东西的声音。 伴随着东西碎裂,似乎有女子大声吵闹,语气颇为激烈。 绿荷听此,一张小脸儿吓得惨白,连平时咋咋唬唬的红葭都话少了,敛着神色,抿着唇忙自己的活儿。 “怎么了?” 萧诗晴问绿荷。 “是雁娘。据说雁娘要被少爷休了。”绿荷带了些畏惧,细声细气地道。 萧诗晴蹙了蹙眉:“什么?” “雁娘是内阁原阁员许大人的女儿,许大人被皇上贬官做了庶民,少爷便也和她断了联系。” 绿荷解释。 萧诗晴一怔。 雁娘,她知道这个女人,自她住到府中,萧诗晴只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只是低垂着眉眼,静静从墙边走过,一副恬淡规矩的模样,即使身上穿的是最昂贵的裙子,戴得是最昂贵的首饰,也没有一丝笑容,仿佛那些贵重之物与她无关。她不像靖娘那样嚣张傲气,也不像荔娘那样清冷神秘,仿佛是个已经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人。 外人都以为,内阁阁员的女儿嫁到大明第一权贵严府,必定是风光无限,殊不知她的苦衷或许比普通人更盛。 萧诗晴不自禁叹了口气。她是从讲究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穿过来的,对此的感受,也比常人更深刻些。 ……那个女人,她嫁进严府后原本也是抱着希望的吧,期盼能获得夫妻之间甜美的生活。因为再怎样,那毕竟是她的丈夫。 谁知严世蕃却亲手斩断了这希望。 据说,雁娘得知被休后,一改往日的大家闺秀模样,绝望得摔了好几样东西,也终究没能拗过严世蕃的强硬。 她有点想出去看看这位雁娘究竟如何了。便拉了绿荷陪她,绿荷胆小死活不去,倒是红葭自告奋勇去了。 萧诗晴和红葭出了思清院,太阳已经落下来了。 她走到门口,才看到那个女人,她依然是低眉顺目往门口走,想来是先前的激动劲儿已过了。 雁娘身上昂贵的衣裙已经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身边只有一个小丫鬟跟着。 萧诗晴刚走几步,红葭便拉拉她,小声道:“姑娘,不要过去了。” 低头走着的雁娘并没有发现她们,只迟了一步,便已经踏出门去了。 萧诗晴终于没能出去看看她。 *** 黄昏,萧诗晴在屋里呆不住,想在这府中走走散散心,便让红葭先回去了。 是啊,大明朝内阁首辅的儿子。除了嘉靖皇帝、陆炳、李芳那些人,严世蕃就是掌控这天下主要权柄命脉的几个人之一。她也知道,他是怎样如外面传说的不近人情。 先前外面传言严世蕃的种种,她几乎没当回事,但是今天画面就发生在她身边,不禁触动了她的心弦,让她忍不住深思起来。 她身边的这个男子,究竟是个怎样无常难测的人。难道,自己真的就要在这严府中住一辈子么? 自己是作为权衡政治的棋子住进严府的,但若有一天,事情淡了,嘉靖不追究了呢? 她会继续住在这里么?还是也会像雁娘一样,被严世蕃赶出去? 其实严府中的生活真的不赖,这里对于萧诗晴这种穿越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住处,每天吃喝不愁,她渐渐都有些习惯了。 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黄昏已经散去,月亮爬上了树梢。 萧诗晴思绪万千,并没有注意脚下的路,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严世蕃的院子附近,然而自己还并未察觉。 她看到前面有人,便好奇地走上前,月光下,正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在面前的花圃旁忙着什么。 那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了头。 萧诗晴在对方没回头时便已认出了他,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严世蕃在种花? 她偏过头看去,果然,苗圃上的泥土似刚刚被翻过,严世蕃身边有一袋花种、还有各种种植用具。 银色的月光镀在他身着的锦绣绸缎上,为原本暗淡的身影添了些光彩,月下的男子褪去了平日的嚣张跋扈,倒显出几分素雅与温和。 对了,她突然记起自己刚来严府的时候,还曾经走近看过这块花圃,却被严辛拦住了。严辛还说过,这是严世蕃的苗圃,谁要是破坏了绝没有好果子吃。 原来,这片花丛竟真的是严世蕃自己在种。 见似乎雁娘的出走对他没什么影响,萧诗晴不觉心里一气,话到嘴边已经忍不住说了出来: “想不到,严大少爷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啊。” 少女的语气不仅有着惊讶和调侃,还带着讥讽。 严世蕃古井不波的双眸眯了起来,那眼中绝无半点善意:“你什么意思?” 随即白了她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萧诗晴稍微走近看了看,花圃里种得就是普通的昙花。她刚刚靠近,严世蕃便拦住了她,蹙眉道:“你干什么?” “我本来也不想管你的闲事,但你这种种法不对,昙花喜阴,你这院子阳光这么足,这么种永远开不出好花来。” 萧诗晴却绝无半分惧意地道。 听到这话,严世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狐疑地看着她:“真的?” 萧诗晴笃定地点点头,她在现代时种过这种花,深知它该如何养,严世蕃的院子是府中几乎最朝阳的一座,花开得不会好到哪里去。 严世蕃则是刚开始种这种花,还没了解这花的喜性,顿了半天,才正要说话,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诗晴来了啊。” 萧诗晴回过头,欧阳氏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二人身后。 欧阳氏笑容温婉慈祥,指了指花圃旁边的长椅:“诗晴,站着干什么,坐吧。” 萧诗晴点了点头,便依言过去了。 严世蕃见母亲来了,也暂时离开了苗圃,叫了一声“娘”。 “诗晴,怎么来这里了?” 欧阳氏问萧诗晴道。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走走。” 萧诗晴勉强笑了笑,自然不会把自己被雁娘的事触动才出去散心的事情说出来。 严世蕃在一旁沉默着。 萧诗晴觉得欧阳氏是找严世蕃有事,便站起来道:“夫人,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欧阳氏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 第二日。 严嵩按照平日的惯例,出府来到了紫禁城。 严嵩往西苑而去,刚走到半路,便见李芳迎面拦下了他。 “严阁老,主子有事请您过去。” 严嵩疑惑地抬起头,平日里李芳也有传达嘉靖指令的时候,但今天李芳的神色有点不对。 严嵩不禁怀疑,嘉靖召集他入宫,为得是什么事情。 “李公公可否告知一二?” 想到此严嵩问道。 李芳却是守口如瓶,笑了笑,还是那样礼貌谦和的语气: “严阁老里面请吧。” 严嵩只得跟着李芳走进了万寿宫。 他跨进殿门,嘉靖依然坐在精舍中,可严嵩却已无心再看这位皇上。 他已看到精舍前跪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夏言。 ※※※※※※※※※※※※※※※※※※※※ 感谢【墨瞳凉薄】送出的地雷。 第二十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饶是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严嵩表面上依旧没事人一样跪了下去: “臣严嵩叩见皇上。” 精舍纱幔后的嘉靖摆了摆手, 望着他的眼眸意味深长:“严嵩, 朕把你的老朋友叫来了。” 严嵩转头去看夏言, 后者顺从却毫无谦卑之色地跪在嘉靖面前,见严嵩看他, 面带微笑,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 严嵩的额头上冒出了汗。 “严嵩,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不知道朕叫你来的意思。” 严嵩沉默,嘉靖等得略有些不耐烦, 才自己开了口。 “朕已经下旨,恢复夏言尚书和大学士之职。”嘉靖依然以不疾不徐的语调说着, “内阁最近事务繁忙, 就让他替你一阵子吧。” *** 严嵩被降职了, 从内阁首辅变为次辅。说是次辅, 实际上手里并无多少实权。 前些日子严世蕃不知又整出什么幺蛾子,让告状的奏疏被捅到了夏言那里。听说, 为了让夏言不把这件事再捅上去, 严嵩和严世蕃只好到了夏府跪在夏言面前, 后者才原谅了他们。 对于这些,萧诗晴多少有些担忧。 毕竟自己就住在严府,勉强也可以算上是严家阵营的一员, 况且万一夏言重新得势以后万一把壬寅宫变的案子翻过来, 自己和严世蕃还不知要如何应对。 这天萧诗晴正杂七杂八地想着这些, 一边在严府的小径中散步。 思清院本就是严府中最偏僻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来这里,小径两旁净是枝繁叶茂的树丛中。 红葭和绿荷都在屋里忙,萧诗晴一个人,由于思绪纷乱,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个人已经悄悄接近了她。 下一刻,银光在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倏地从树丛里闪出来。 正在萧诗晴愣神间,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器已经直直地刺了过来。 尚以为严府便是安全之地的萧诗晴怎也没料到会发生此等变故,本能地向一旁躲闪,那瘦削的黑衣人已贴到她身后,将她死死地勒住,冰凉的短刀还有半寸就贴上了她的脖子,让她瞬间脊背发凉。 刺客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严世蕃在哪儿?” 萧诗晴一惊,刀锋贴着脖子边,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下意识地道:“严世蕃?他不在……” 严世蕃这会儿不在府内,多半……会在某个赌场或者青楼? “救命——” 萧诗晴一动也不敢动,忙赶紧喊了起来,这动静惊动了府中的侍卫,很快,银盔银甲的侍卫们便都向此奔来。 严府占地本就极大,思清院又偏又远,当初管家严冬大概摸清了萧诗晴对严世蕃来讲也不重要,也就没派侍卫到思清院,不想如此,这个刺客便不知道怎么混进了府,劫持了萧诗晴。 听到动静,红葭和绿荷也都赶忙跑了过来。 见到萧诗晴被劫持,绿荷脸都白了,倒是红葭镇定地握了握她的手,把目光投向了侍卫。 所有的侍卫抽刀出鞘,刺客却还是目光镇定,丝毫没有怯意。 那短刀离萧诗晴的脖子又近了几分,此刻放大了声音,还是那句话:“严世蕃在哪儿?” 侍卫冷笑:“少爷在何地,岂能对你说?” 这刺客究竟是什么人?能混进防守严密的严府,本事倒不小,他如此焦急地问严世蕃,又专门来劫持她,或许是想用她威胁严世蕃,没想到没等找到严世蕃,便被人发现了。 萧诗晴暗想着,感觉那刀尖离着自己又近了几分,接着那刺客手一用力,她便感觉自己脖子上的皮肤破了,有几滴温热的血流了下来,她瞬间手脚冰凉,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几乎快被吓哭了。 “你想用她威胁少爷?” 侍卫们也看出了端倪,不屑地冷笑起来。 一听这话,萧诗晴心里掠过一丝寒意。 她对严世蕃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筹码,别说此时严世蕃不在,就算他真的在场——他也绝不会答应。 萧诗晴闭了闭眼。 他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首辅之子,她不过一个平民女子。 侍卫们呈环形把行刺者围起来,为首的侍卫大喝:“你就算杀了她,等她死了你也会死在我们手里。若不杀她么,还有被从轻发落的机会!” 呵,落在严府手里,还能被从轻处罚?那刺客应该不会相信这种说辞吧……说不定在临死前,还要拉她这么一个垫背的。 那侍卫们见刺客依旧不松手,神色一凛,不再犹豫,飞身向那刺客掠了过去。 即使萧诗晴再怎么微不足道,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和严世蕃有某种联系,万一她死了,严世蕃那里多半交代不下来。 严府的侍卫不是吃素的,每个人同时上前,向那刺客的手臂、手腕、肩膀等处同时抓去。 千钧一发之际,本就拼得是速度。但刺客的刀已经架在了萧诗晴的脖子上,她无论如何胜算不大。 然而下一刻,她感觉勒着她脖子的手忽松开了。 刺客将短刀从她脖子上拿下来,然后干脆利落地放开她,走到了侍卫们身前。 萧诗晴霍然睁开眼睛。 怎么着?不杀她了? 那刺客抿紧嘴唇,也不说话,只任由侍卫们处置,被绑了起来。 侍卫们见此也觉得意外,然而都不敢怠慢,紧紧地将他绑起来带走,准备听候严世蕃的发落。 临走前,没有一个人问候萧诗晴一句。 绿荷和红葭这才急忙跑到萧诗晴身前。绿荷担心得快哭了,见萧诗晴没事,激动地道:“萧姑娘,太好了,你没事。” 红葭脸上虽然没什么表现,直骂绿荷胆小不沉稳,眼中却写满了对萧诗晴的担忧。 萧诗晴惊魂未定。 那刺客既然那么听话地跟侍卫们走了,应该是没打算杀她,至于他究竟是谁派来的,也得等严世蕃回来,大家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他再讨论。 萧诗晴穿越到大明也有些时日了,她知道,互相倾轧的王公贵族之家里若没有几个眼线,那简直不正常,那刺客也许就是因此才能混进府,却不知以后,她又还会面临什么。 *** 严世蕃一回府,就收到了严辛等人禀报刺客进入严府的事。 “我们已经把那刺客关起来了,可是怎么问他都不招,还在等着少爷发落。” 严辛道。 府中进了刺客,严世蕃听到这事儿还是颇为意外,锐利的眉峰一蹙,沉吟片刻却是首先道:“不要告诉爹了,免得他再担心。” 严辛低头道:“阁老已经知道了。” 严世蕃一怔,沉默半晌问: “我爹怎么说?” “阁老说全凭少爷处置。”严辛道。 严世蕃扬眉。严嵩这是将管家的权力交给了自己,他眼眸中掠过一丝不知名的深意,想了想吩咐道:“把那刺客押送到锦衣卫,交给陆炳去审讯。” “是。” 严辛点了点头,却没有马上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严世蕃偏头问:“怎么了?” “少爷,那刺客行凶的时候,萧姑娘也在场。”严辛犹豫地道,“萧姑娘还差点做了他的人质。” 严世蕃听此一顿,目光沉了下来。 心中刹那间掠过思绪,萧诗晴与他联手撒下壬寅宫变的欺天大谎,这个刺客来的目的,会不会有与壬寅宫变有关? 严世蕃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严辛,去萧诗晴院子里,问问她有事没有。” “是。” “还有,若是她有什么线索,也立刻告诉给我。” *** 不一会儿,严辛却是将萧诗晴一起带来了。 严世蕃本来在想刺客的事,少女一进门,他的视线却是不由自主,首先落在她雪白脖颈的上,那片原本凝脂般的洁白肌肤,有一道明显的血痕。 这倒不是他想看,只是那伤痕过于明显,任谁第一眼都会往那里望去。严世蕃也没有说其他话,双眉一挑,直接问: “萧诗晴,那刺客当时有没有说明来意?” 萧诗晴道:“没有,我当时正在院子附近走,他便突然拿刀冲过来……”她顿了顿,将那恐怖的经历略过,才道,“他看样子只是想找到你,全程只问你在哪里。” 严世蕃眸光锐利:“他没想杀你?” 萧诗晴抿抿唇:“看来是的。” 严世蕃沉思起来,而后便让萧诗晴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一遍。 少女断断续续地把那刺客行刺的情景告诉了他。严世蕃想了想,终究也没能确定那刺客的身份,便一挥手,转身坐到椅子上拿起茶杯。 这就在示意萧诗晴可以走了。 她却站在原地不动。 她今天来,不仅想说那个刺客,还有她的人身安全问题。 方才萧诗晴本身就惊魂未定,严世蕃还偏偏让她回顾了一遍行刺的情景,更惹得她心里发渗。 严世蕃手臂抬到一半,见少女隐透湿润的眸子仍盯着自己,脸色苍白,欲言又止。 她的模样明显是被吓到了,他便隐约明白,是方才自己让她回忆那些不好的经历,才惹得她如此心悸。 严世蕃放下茶杯,终是摆摆手道: “那个刺客应该只是来探底的。你放心,你既入了严府,便是我的人,既是我的人,便没有人敢真的动你。” *** 北镇抚司。 虽说现在严党暂时失势,但北镇抚司却对严世蕃的到来如往常一样欢迎。陆炳的值房内,严世蕃正和他对坐着。距离严世蕃派人把那刺客送到北镇抚司审讯,已经过了三天的时间。 “结果如何了?” 严世蕃看着陆炳。 陆炳摇摇头:“老五用了北镇抚司的九种酷刑,也没让他开口说出幕后指使者。”说着哼了一声,“那家伙一进诏狱,就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守得真严。” 严世蕃有些惊讶,没想到那刺客的嘴如此牢固,竟连锦衣卫也没法让他开口。他突然想起了上次沈链被陷害的案子,那个“书生”田理是直接用自己的命换了沈链被下狱,倒和这次的刺客“视死如归”的态度有些相似。 陆炳喝了口茶道:“我怀疑,这刺客和上次死了的那个书生是受同一人指使。” 严世蕃也想到了这点,沈链被冤枉后没多久,徐阶便发现了萧诗晴这档子事,严世蕃当时还也想过那书生会不会是徐阶派的。如今,陆炳和他都怀疑这刺客和书生的幕后指使者是同一人,那么,这刺客会不会也和徐阶有关? 或许,那个人是来探他的底的。看看若是萧诗晴真的被威胁,他会有什么反应。 陆炳正视严世蕃:“现在严阁老刚刚被皇上降职,政敌又在暗处不甚明朗,上次用得是挑拨离间,这次便是用刀子。你这次侥幸没事,不代表下次还会没事。我劝你,最好出京避避。” “我也这么想。”严世蕃点点头,却突然笑了笑,“想不到在满城都对严家避之若浼时,只有陆指挥使,依然不负当初情谊。” 这次笑得却是陆炳。 锦衣卫指挥使沉默了几秒钟,才看着严世蕃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道: “你错了。我这样劝你,只是因为我更了解皇上。” 严世蕃不说话了。 陆炳早在嘉靖还在潜邸时就与他生活在一起,陆炳的母亲是嘉靖的奶娘,他对于嘉靖的了解,远远比严世蕃他们要深。 “别忘了江南那堆烂摊子。”陆炳带着些许捉摸不透的笑,“我手下的傅十一和你手下的赵文华,还有严阁老前些日子派去的那个胡宗宪,也不知都在那里干得怎么样了。” 对于陆炳的消息之灵通,严世蕃并不吃惊。锦衣卫是皇上的特务,耳目众多,他们手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消息,没有你不知道的消息。 前些日子,严嵩确实把他的学生胡宗宪派到了湖广,严世蕃知道这逃不过陆炳的耳目。 他只嘱咐陆炳把那刺客做掉,便离开了北镇抚司。 ※※※※※※※※※※※※※※※※※※※※ 感谢【。。。、不喜欢吃鱼的大猫】送出的地雷。 感谢【墨瞳凉薄】送出的火箭炮。 谢谢谢谢(=?w?)? 第三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姑娘, 听说了吗?少爷要去南方老家住一阵子。” 思清院里, 红葭把刚探听来的消息跟萧诗晴说了。 “我还听说少爷要带萧姑娘一起去。” 一旁的绿荷细声细气地说出了这个重磅消息。 “不是吧?” 萧诗晴有点惊讶, 她问绿荷:“你听谁说的?” 绿荷道:“我听少爷厨房那边的阿诚说的。” 绿荷话音刚落, 房里便响起了敲门声。 绿荷开门一看,是严辛。 严辛对萧诗晴和两个丫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然后才对萧诗晴笑道:“萧姑娘,少爷让我来告知你,他要去江西住一阵子,让你收拾一下,准备跟他走。” “看吧。” 绿荷眼睛眨了起来。 一旁的红葭等严辛一走, 便忍不住兴奋地站起来,双眸闪着光:“太好了。” 红葭知道,严世蕃去江西没有任何姑娘跟着, 却唯独带了萧姑娘一人, 没想到自家姑娘虽然住得偏远, 却被少爷如此青睐,如此说来, 自己涨工钱的那天指日可待…… 她又想到自己一向讨厌的婧娘得知自家萧姑娘即将跟少爷去江南, 肯定会气得跳脚, 简直要开心死了。 萧诗晴和绿荷当然知道红葭心里想得什么,绿荷对此也很开心,不过没有像红葭表现得那么明显, 只是微微地笑着。 红葭已经飞快地跑到里屋:“姑娘, 我帮你收拾东西!” 萧诗晴一开始有些惊讶, 没想到这次严世蕃居然打算带自己一起走,转念一想,最近夏言在朝廷中得势,严世蕃或许不得不避其锋芒,带她也是出于谨慎考虑。毕竟他们一同经历壬寅宫变大案,而前些日子自己差点被刺客威胁,若将她一个人留在严府,万一再被那不怀好意之人抓了把柄,对谁都没有好处。 *** 严世蕃把去南方的事跟严嵩说了,三日后,严嵩以迁祖坟为由,替严世蕃向皇上告假,严世蕃一行人正式启程。 一同经历了这么多时日,萧诗晴也已经摸清了严世蕃的性子,这位朝廷中的巨贪、大明第一富二代兼官二代,在为官上确实谨慎,思路颇为周密,但同时也带着富贵子弟的纨绔豪爽,有时候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总之,严世蕃是一个能把去避难变成去度假的人。 对于去江南,严世蕃是真想着能好好玩玩,领略领略江南的美景和美人,对带上萧诗晴,倒真的是迫不得已,所以这一路上萧诗晴高兴,严世蕃倒没什么好脸色。 连着这心里别扭,严世蕃便让她上了另一辆马车,自己享受着的是严辛等人最上等的伺候,给萧诗晴的却是最差的服务,这次红葭、绿荷几个人都没被允许去到江西,她身边只有一个不太熟悉的小丫鬟。 殊不知在思清院萧诗晴就是自力更生的,况且她是从现代穿过来的,本就不习惯让人伺候,因此一路上也没什么不适。 半路下车歇息的时候,萧诗晴还是一脸轻快,嘴角始终隐约上翘。 严世蕃不自禁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板:“笑什么,当我们这是去游山玩水?” 萧诗晴心道,你本来就是来游山玩水呀。 对于这次旅程,她心中大体上是满意的,因此一路上都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不吵也不闹。 严世蕃倒惊讶了,他本以为萧诗晴已经习惯了京城奢靡舒适的生活,受不了这一路颠簸,没想到她乖巧得过了头。 他心里荡出了一个念头。这女子不闹不横的时候,倒也不那么碍眼。 *** 严嵩的老家在江西分宜,严世蕃一行人刚刚进了江西地界,便被一行轿队拦下来了。 拦路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江西巡抚,翟轶衡。 严世蕃一行人也停了马车,翟轶衡亲自把严世蕃从马上扶了下来,面带笑容:“属下拜见小阁老。” 严世蕃露出笑容:“呦,你怎么在这儿。” 严家的根虽然在江西,可严世蕃由于到京早,自家方言不甚熟练,却说得一口纯粹的京片子,此刻来到老家江西,倒像了外地人。 翟轶衡还是那种程度的笑:“手下人早传来消息说小阁老要回老家,属下心想您必定会经过这条路,已带人在这里等候三天了。” 正在这时,萧诗晴也从马车上下来了。翟轶衡见到她,忙走上前道: “这位姑娘是……” 严世蕃摆手打断了他,即时护住了萧诗晴的身份:“你不必过问,只管做好你的事。” 翟轶衡恭敬地低头。 寒暄完毕,严世蕃又道:“行了。你在这儿为了接我等那么多天,也累了。快回去吧。” “那怎么成。”翟轶衡谄媚道,“小阁老大驾光临来到江西,属下定不会亏待您,定让您吃好、喝好、玩好。” 严世蕃抬了抬眉,翟轶衡继续说道:“属下已经在巡抚衙门旁边给您准备了一套大宅子,就在属下府邸的旁边,隔两条街就是咱江西最有名的怡翠楼和万昌赌场,还请小阁老赏个光。” 严世蕃沉默半晌,才勾起了嘴角,虽是在叹息,可话语中一点叹息的意味都没有。 “看来,这次是回不了分宜了。” 说罢他看了看躬身陪笑的翟轶衡,抬了抬下巴, “走吧。” *** 严世蕃带着一行人到了翟轶衡为他们准备的府邸。严世蕃在离京前,本来已经给身在湖广的胡宗宪去了信,说好了等严世蕃到南方的时候,胡宗宪要跟他见个面汇报一下湖广的情况,谁知半路上情况便变了。 “那我们就一边在这里玩,一边等胡宗宪。”严世蕃道,“严辛,去给胡宗宪去个信儿,就说我们在南昌等他。” 严辛点点头:“好。” 按照翟轶衡的安排,第二日等严世蕃休息好了,就带他好好在城里逍遥快活。第二天上午,严世蕃等人起了,翟轶衡也来到了宅子里。 “小阁老昨日休息得可还好?” 严世蕃“嗯”了一声。 翟轶衡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谄媚地笑道:“小阁老,这是属下的一点孝敬。” 严世蕃也毫不客气,直接就把那沓银票拿了过来,一看数目,足足十万两。 严世蕃轻哼了一声,瞟着那翟轶衡陪笑的表情,早已是心知肚明。一出手就是十万两,此人为官若不贪,怎会有这样的大手笔? 然而严世蕃自然也会不说破,笑了笑忽然道:“萧诗晴。” “干嘛?” 一边的萧诗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怎么说她也和严嵩严世蕃这两个大明巨贪共同生活了近一年,此刻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翟轶衡孝敬上来的红茶,随意地问。 严世蕃今天难得地好心情,似乎对萧诗晴也不计前嫌了,大手一挥: “带你去出玩!” *** 万昌赌坊是江西最豪华的赌坊,亦是江西的显要大员和贵族子弟最常光顾的地方。 对于带萧诗晴来的用意,严世蕃说得很明确——“你跟着严辛在旁边伺候就行了。” 然而萧诗晴果断把严世蕃后面的话自动忽略,她自穿越以来还没有痛快地玩过,她正想看看明代的赌坊是什么样的。 严世蕃对这次旅程的要求是从简,因此除了一同跟来带路的翟轶衡,他只带了萧诗晴和严辛两个人。何况,他这次来江西本就是避难的,也就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更不会像在京城那样进了赌坊酒楼还要清场,一行人都换上了便服,扮作普通客人,步行到了赌坊。 一进赌坊门口,小二笑着迎了上来:“四位贵客里面请。” 四人跟着小二的步子往里走,小二一边走,一边笑着介绍:“现在坊里正要开一场斗虫大赛,几位要不要下个注?” 严世蕃等人望去,果然,就在不远处一桌人聚集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斗虫的赛场,吆喝声此起彼伏。 严世蕃在京城去过比这规模大得多的赌坊,这等小地方实则并不能激起他多少兴致,但看没什么好玩的,也就随意地点了点头:“好。” 说着,便跟着那小二到了桌前。 一张大桌案上,南北两个对角各摆着一只蟋蟀笼龛,北面那只是黄麻头,生得雄壮无比,威风凛凛,正鼓动着腿跃跃欲试,听说雅号叫“金角将军”,另一只是梅花翅,身段纤细些,静静伏在笼中似是按兵不动,雅号“玉面总旗”。 斗虫,一向是万昌赌坊最火热的娱乐项目之一,在当地,一只能斗的上好秋虫能卖到几十两乃至近百两银子。 小二介绍道:“黄麻头的主人是赵大拿先生,梅花翅的主人是那位吴凌公子。” 萧诗晴等人看去,赌桌不远处,看上去财大气粗的赵大拿穿着丝绸袍子,正熟练地拿着日菣草撩拨着蟋蟀的斗性,一看便知是斗虫的老手,对面的吴凌则是位书生,穿着长衫,模样白净,一副文弱相,却似乎是个新兵。 小二又道:“赵大拿可是咱江西有名的虫王,看他那金角将军,寿星头、紫花钳,一看就是个猛将。几位不妨下注那金角将军。” 严世蕃眼光流转看了看那两人,笑道:“我赌那玉面总旗赢。” 不仅那小二一愣,翟轶衡也是一愣。 翟轶衡劝道:“那黄麻头是个上品,不如就赌金角将军赢吧,何况您看,这满桌的人几乎都赌金角将军赢。” 一旁的严辛却是看出了点门道,笑着道:“我和少爷一样,也觉得玉面总旗能赢。” 翟轶衡只得道:“好吧。” 严世蕃掏出怀中的银票,放到小二手里:“押玉面总旗,赌注十万两银子。” 这话一出口,身边的赌客们全都转头看过来,窃窃私语:“一出手就是十万两银子,好大手笔!” 就连萧诗晴也忍不住把严世蕃拉到一边,悄悄凑到他耳边,怀疑地问:“严世蕃,你行不行啊?” 严世蕃那十万两的银票可是翟轶衡孝敬的,别到时候血本无归。 萧诗晴的声音很小,因此他叫严世蕃的名字时,除了翟轶衡和严辛,谁都没听清。 严世蕃却是气定神闲:“看好了。” 那小二也没见过严世蕃这种赌客,只觉他是有钱烧的,接过严世蕃手中的银子,脸上带着看傻子的惊讶神情,放到了赌玉面总旗赢这边。 下注玉面总旗的只有严世蕃等几个人,一共也只有几十两银子,跟对面的一大摞银票比,原本显得寒酸而孤零零的。但严世蕃将厚厚的一摞钱全都放了进去,立刻就从寒酸变得财大气粗,倒是一个人压了他们一群。 第三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一声铜锣鸣响, 双方的蟋蟀入瓮, 斗虫正式开始。 那金角将军一上来就向玉面总旗发起猛攻, 面总旗开始还适当反抗, 却抵不过对方身强力壮,连连败退, 直至被赶至了瓮边。 众人见此,连连为那金角将军加油助威,金角将军似也被助威声激得愈加凶猛,对玉面总旗穷追不舍,直到咬断了对方的一条腿。 众人不禁惊呼。 赵大拿不愧为虫王, 金角将军一上来第一回合便如此凶猛,那玉面总旗多半凶多吉少。 按赌坊斗虫的规矩,断了腿, 这局就算败了。 斗虫一共三个回合, 三局两胜。赢了第一回合的赵大拿喜笑颜开。吴凌输了第一局, 急得直冒汗,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后不停用日菣草撩拨自己蟋蟀的斗性。 双方斗虫休整完毕, 第二回合开始。 玉面总旗缺了一条腿, 斗性本就被削弱的大半,接下来的比赛,不过是垂死挣扎, 众人也都知这玉面总旗已是强弩之末, 就是死在这斗场上也不是不可能。 不想经过那此失败, 玉面总旗竟燃起了斗志,与那金角将军撕咬在一起,你来我往,足足斗了近两刻钟。 金角将军见对手死灰复燃,似也是一吓,双方对峙得直到众人看得无聊,也没分出胜负来。 无奈,赌坊裁判只得宣布此局双方战平。 吴凌总算松了口气,望着赵大拿笑道:“想不到,堂堂将军竟不如小小的总旗。” 赵大拿神色也凝重了,听了挑衅大手一拍桌子:“休要啰嗦,且看第三局胜负如何!” 铜锣再响,最终的决战开始。 玉面总旗一上来便发起猛攻,金角将军则斗性不再,双方似换了个个儿,金角将军跑到瓮边停留了好一段时间,一直不敢下来。 见那金角将军如此怯弱,玉面总旗似等不及,竟一跃而起,咬住了那金角将军的脖子。 据说上品的斗虫,不求蛮力压制,只求一击必杀。而那玉面总旗,恐怕便是传说中的刺客虫。 金角将军拼命挣扎,却拗不过对方的大力,直到那细小的脖颈慢慢出现裂痕,不再动弹。 *** “玉面总旗赢了!” 不一会儿,人群中爆发出喝声,严辛甚至太激动,一个没忍住喊了出来。 按照这局斗虫的规矩,被咬断腿只算小败,被咬断脖子则算完败,玉面总旗完胜了金角将军,赌坊倒要赔上四倍,严世蕃的银子也利马翻了四倍。 周围的赌客们纷纷丧气地摇摇头,看着严世蕃,眼里满是嫉妒。没想到,这家伙一下注,竟然就赚了四十万两。 *** 萧诗晴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哎,你是怎么肯定玉面总旗一定能赢的?” 严世蕃不屑道:“赌场赚钱赚得就是你这份出其不意,若真是依着大流压,还不全赔本了?” 萧诗晴:“……” 严世蕃在京城天天花天酒地,出入各色奢靡场所,这种暗箱操作,恐怕没人比他更熟悉。 不一会儿,店小二便把四十万两的银票送来了,脸上满是肉疼的表情。 店小二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丝绸、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这中年人正是这家赌坊的老板,见了严世蕃,直点头哈腰。 “这位爷,您这么押,小店就要赔本了……”老板一脸苦相,连称呼也变了,“请您宽限几天,我们一定如数把银票给您送去。” 严世蕃当即不悦起来,眯了眯眼眸,声音隐透阴寒:“怎么?我们是你赌坊的客人,赢了银子便当立即提取,难道因为你赔本,便连这点规矩也不讲了么?” 以严世蕃那阴狠苛刻的性子,怎能答应这话,他向来是不给人留半点余地的,此刻得了理,更是不会饶人。 周围的赌客们全往严世蕃这边看去,面对众目睽睽,萧诗晴有点不自在,不觉往严世蕃身边站了站,紧挨着他的衣袖。 赌坊老板见严世蕃黑眸中隐隐的怒意,又见他的出手阔气、举止傲然,心道他肯定并非普通百姓,估摸着这位少爷可能不好惹,只得令店小二把银票放到了严世蕃手里。 严世蕃倒是面色平常,这点钱对他来说连塞牙缝儿也不够,接了钱,他也没全藏着,还给萧诗晴和严辛一人塞了两万两的银票,一行人满载而归。 赌场之行,萧诗晴充分感受到了和土豪做朋友的快乐。虽然她与严世蕃并非真正的朋友,但在他身边的某些瞬间,萧诗晴还是真心实意地感到,自己的心情变得轻松愉悦了起来。 *** 四人重新来到街上,按照翟轶衡的计划,本来是打算带着严世蕃逛完了赌坊就去怡翠楼,可现在萧诗晴在身边,翟轶衡还拿不准严世蕃和这位姑娘的关系,也就不好贸然开口。何况,带着一个女子去逛青楼,谁知道是怎样一副奇怪场景。 严世蕃似看出了翟轶衡的为难,拍拍他的肩道:“今儿你便回吧,巡抚的差事也忙,赶明儿找个机会,咱再去怡翠楼。” 萧诗晴:“……” 翟轶衡赶忙笑道:“那好,属下就回衙门当值了,小阁老有事派个人去巡抚衙门唤一声就行。” 翟轶衡把三人送到了府邸,便离开了。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一行人回到府中,肚子都有些饿了。这座府里的厨子毕竟比不上严府的厨子能做出山珍海味。严世蕃眼珠转了转便叫住萧诗晴: “萧诗晴,你去做点饭。” “为什么要我做?”她不满地道。 “你看这府里有个会做饭的人吗?”严世蕃蹙眉环顾四周,煞有介事,“再说了,咱刚回来,省得再去酒楼折腾了。” 萧诗晴抿了抿唇,自己自穿越以来在严府和红葭、绿荷她们也做过饭,只不过她知道严世蕃的嘴一向刁,能不能让他满意她心里还真没谱。 她看着他,挑了挑眉:“好啊,只是我厨艺太青涩,可能满足不了严大公子的口。” 严世蕃知道,萧姑娘向来不喜自己这高高在上的权贵模样,因此偏要与他针锋相对。 他蹙眉,正要发作。只见这时严辛走到萧诗晴身边,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姐姐,我想尝你做的饭!” 严辛本就比萧诗晴小上两三岁,眉眼清秀稚气未脱,一副人畜无害的好少年模样,再加上严辛性子圆滑不似自家主子那般刁蛮,萧诗晴一直以来和他相处得也挺好。 萧诗晴“嗯”了一声,看着小少年清秀白净的脸上满是期待,忍不住笑了笑道:“如果是严辛开口,我还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 严辛笑呵呵地道:“太好了。” 严世蕃:“……” *** 萧诗晴领着几个下人便去后厨忙活起来了,过了半个时辰,才把丰盛的饭菜端上桌。 严世蕃坐到了桌子前,萧诗晴忍不住紧紧地看着他。其实对于这桌菜,她也是倾注了十二分的努力和认真的,虽然她不甚在意严世蕃这个人,但终究是期待他的反应。 “怎么样?” 严世蕃是吃山珍海味吃惯了的,好半天挑了道菜尝了尝,皱了皱眉,才最终给了一个评价——“……也不算难吃吧。” 严辛嘴里塞满了饭菜,含混不清地道:“少爷,我觉得挺好吃的。” 本来以严府的规矩,下人是不能跟主子一同吃饭的,可严世蕃这次来南方毕竟是“避难”,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萧诗晴眉开眼笑,对严世蕃“哼”了一声:“瞧瞧人家严辛。” 严世蕃瞥了严辛一眼,哼道:“油嘴滑舌。” 不过,那声音里绝没有半分不悦,反而还带着笑意。 *** 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严世蕃和严辛玩了一上午,都早早地睡下了。萧诗晴却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到江南玩,心中还在想着早上和严世蕃他们去赌场的情景。 严世蕃居然能一眼看出赌场的破绽,他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厉害到常人难以企及呢。 萧诗晴暗暗笑了笑。她穿越之前是一个没怎么经历世事的学生,如今跟在严世蕃身边,也算是长见识了。 透过窗纸,能隐约看到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正散发着皎洁的淡白光泽。 正在这时,房间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夜很寂静,所以这声音听起来也特别清楚,萧诗晴仔细听了一会儿,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 她心中愈加疑惑,难道是府里的仆人还在整理房间?——不对呀,这个点所有的仆人应该都睡下了啊。 萧诗晴轻手轻脚地披衣下了床,微微将门打开一道缝,没发出一点声音。 只见一个仆人正侧对着她,从听中一个打开的大木箱子里往外拿着什么,那人干得入神,没注意到萧诗晴在看他。 萧诗晴知道,那箱子里是放得是严世蕃从赌场里赢来的钱。 她瞬间便清醒过来—— 这仆人在偷他们的银子! 第三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世蕃!” 萧诗晴尖叫起来, 那从人身子一僵, 回头瞥了一眼萧诗晴, 拔腿就跑。 好在他回头的一瞬间, 萧诗晴已经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面目,那正是翟轶衡给他们派来的一个从人, 萧诗晴记得,他名叫阿彬。 萧诗晴几步走上前去,箱子的盖子还敞开着,有明显的翻动迹象,里面少了好几张银票。 保留犯罪现场的意识使她没有上前去动, 而是又唤道:“严世蕃。” 话音一落,严世蕃那间房的房门便开了,男子还穿着单衣, 靠在门边满脸不耐烦:“萧诗晴, 大半夜的喊什么?” 萧诗晴咳了一下, 才说道:“有人、有人偷你的钱……” *** 第二日清晨。 宅子的正厅里,跪着那个名为阿彬的仆从, 严世蕃坐在上首位, 目光轻悠悠地往下望。 翟轶衡站在阿彬旁边, 语气激烈地为自己辩解: “说阿彬偷了银票的,也不过只有萧姑娘一个人。小阁老,你难道就不曾想过是这女子在血口喷人, 诬陷他吗?” 严世蕃嘲弄地笑了一声:“我的人, 我自己清楚。萧诗晴是什么性子, 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萧诗晴:“……” 翟轶衡愤然道:“小阁老您想想,偷窃这种低劣的手段,不仅会给人留以口实,还很快就会被发现。他就是想贪,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偷?”严世蕃哼道,“他当然没那么笨了,他应该已经趁着昨天傍晚和晚上准备好了一沓假银票替换过去。我刚才已命人查看,那箱子里的四十万两中,已经有八万两被人从真银票,换成了假银票!” 话音落下,不止阿彬,就连翟轶衡也是一震。 “你要不然告诉我,一个奴才,哪儿能弄得来这些假银票?”严世蕃挑眉望着他。 翟轶衡勉强笑道: “这……全是这奴才不听话,属下一定重重地责罚他。还望小阁老给下官一个面子,不要把这件事情弄僵。” “弄僵?”严世蕃觉得好笑,“你何来的资格跟我谈弄僵二字?” 翟轶衡脸上的笑容冻结。 严世蕃语气阴冷,“何况这银票是你给我的,盗贼便只能是你派的人。你敢说不是?” 翟轶衡长了大嘴巴:“小阁老,这是在责怪属下……” 然而,他即使还在掩饰,却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实则,翟轶衡作为江西巡抚及当地地头蛇,那赌坊正是他在暗中经营,赌坊里赚的银子,倒有一多半要流入他的口袋中。 如今严世蕃赢了钱,就等于抢走了他大半利润,翟轶衡自然不高兴,便要派人抢回来。 在他眼里,严世蕃不过是一个父亲被贬了官的次辅之子,他自然没有先前那般重视。 “我知道,只不过不想省了面子上的工程,才来迎接我摆了这么一出戏。你也是看我严家失了势,才敢做如此手脚。”严世蕃悠然地饮了一口茶,却淡淡地笑了。 “属下不敢……” 严世蕃打断他:“敢偷我严世蕃的银子,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男子的语气瞬间变得阴冷:“我可以立即以刑部的名义调兵把你押往京师;也可以传信锦衣卫指挥使,让他命江西锦衣卫留守衙门将你解送京城,交北镇抚司审判!” 他从座上下来,凑近了翟轶衡,眸子中闪烁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凶狠: “你不过一个江西的巡抚,拿什么跟我玩?” 声音愈加低沉,却愈加阴寒。 翟轶衡呆住。 他自然知道严世蕃与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关系,若这些事真捅到京城去,自己在江西官再大也不好使。 “来人,把翟轶衡关起来!” 严世蕃一声厉喝,便有七八条人影从房间后面显出,无一不是武功高强,身穿劲装的侍卫。 严世蕃自然不是只带了表面上那几个仆从下江南的,他身为首辅之子,每当出行,都有侍卫在暗中跟随。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此刻他一声令下,那些一路暗暗随着严世蕃到江南的严府暗卫便现了身。 翟轶衡却没有什么暗卫,他本就是孤身一个人到这里的,挣扎了两下,便被严府那些暗卫按住了肩,绑了起来。 翟轶衡心中叫苦不迭。 严世蕃若是真的将他告到京城,罪名当然不只是偷钱,他心中清楚,真正能要他命的,是他当初塞给了他那十万两银子。 严世蕃即使受贿,还内阁和严嵩保着,而自己贪赃,可是任何人都罩不住的。 *** 堂堂江西巡抚被关起来了。江西的其他大员也很快闻得了消息,都心有灵犀地不管不问,将翟轶衡的工作交给别人来替。他们也知道翟轶衡最近的行程,翟轶衡被关,也恐怕只有那位从京城回老家的少爷才能干出来这事。然而,这位爷的势力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他们的官职和势力,撑死了代表地方,严世蕃可代表着中央。 翟轶衡被关的当天,严世蕃就给嘉靖写了奏疏,当然,偷银子的事略提了一点,主要提的,还是翟轶衡贪银子的事。 第三日,皇宫那边便有了回音,这次的奏疏批回得出乎意料地迅速,而且还是嘉靖亲自批回的—— 江西巡抚翟轶衡贪赃之罪人证物证俱在,应交当地锦衣卫留守衙门火速押解京城,由陆炳指挥使亲自审讯! *** 七日后。 京城,北镇抚司。 在陆炳的严刑逼供之下,翟轶衡把为官以来贪污的银子已经如数禀报,共五十万两。 正在陆炳以为案子已经了结后,嘉靖却再次派人来传话—— “禀指挥使,上谕说,严世蕃在奏折中猜测,翟轶衡所贪银两数目至少有四十万两,那剩下的钱,定是进了谁的私库了,请陆指挥使务必再次严查。” 陆炳无奈,叹息一声,只得道:“传我的命令,重新提审翟轶衡。” 这时,值房的门猛然被推开了,钱衡从诏狱中快步走上前,面色多少有些惊慌: “指挥使,翟轶衡在诏狱里死了!” “什么?” 陆炳霍然站起身,“怎么死的?” “据看守的兄弟们说,他是在吃了牢饭之后一刻钟毙命。”钱衡道,“翟轶衡死得时候悄无声息,就像睡着了一样。” “有人在饭菜里下毒……”陆炳握紧了双拳。 “指挥使,诏狱的牢饭,一向是老六负责的。”钱衡在旁边略有停顿地说。 陆炳霍然盯着他,锦衣卫的诏狱一向以严密出名,凡被关在牢里的犯人,都早已被规定了自己的死期,想提前自杀或者有人想杀人灭口的事是绝不可能的,怎么会突然出现犯人死在牢里的事情。 更何况,就是因为牢饭的事忽视不得,所以陆炳特意派了锦衣卫十三太保的老六负责,自老六担当了这个差事以来,从未出过丝毫差错。 难不成……这老六…… 不会的。 锦衣卫中别说不可能出现内鬼,就算有,也绝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亲信十三太保里。陆炳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道,“钱衡,再把皇上的圣谕念一遍给我听。” 钱衡道:“上谕说,那剩下的钱定是进了谁的私库了,请陆指挥使务必再次严查。” 陆炳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钱衡却还是不懂:“指挥使?” “即刻给江南傅十一传信,查抄翟轶衡的宅子,嘱咐他,就是把宅子拆了,也得给我找出四十万两银子!” 陆炳说出这话,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少爷,翟轶衡死了。” 江南严世蕃暂住的豪宅中,严辛接到传信便进来通禀。 彼时严世蕃正坐在屋子里喝茶,等待着胡宗宪那边的消息。听到此,严世蕃倒没觉得什么,依然不紧不慢地饮着茶,萧诗晴倒是先惊着了,忍不住坐直身体。 “他死了?怎么会死的?” 她知道,翟轶衡不过就是贪了些钱,怎么着也不至于就是死罪吧?就算死,也死得太快了些。 严世蕃“哼了”一声,挥挥手让严辛退下,而后看着萧诗晴。 他和萧诗晴经历了这么多事,如今也摸清了她的脾性,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天真无邪得很,算得上他身边的异类,而他如今也习惯了。 严世蕃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瞧着她的反应,也不免觉得她好玩,心里嗤了一声,想着反正坐着也无事。他突然看着她:“你真的想知道?” 萧诗晴下意识地点点头。 严世蕃淡淡笑了笑,黑眸又泛起那冷然而不屑的神色:“那我便给你讲讲。” 萧诗晴咽了咽唾沫,忍不住攥紧了手指,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着她。 “翟轶衡既然能贪钱,而且敢贪这么多,必定是得了上头指示的。” 萧诗晴点点头。 “既是得了上头指示,贪来的钱,必定会还给上头。”严世蕃顿了顿,“可翟轶衡偏偏自己作死,怪就怪在他不仅替上头贪钱,他还给自己捞钱,而且一留就是五十万。” “如今他正巧被我撞见,我巴不得举报人有功,好得到皇上的青睐,好让我重新回京。” “所以他就栽在了你手里?”萧诗晴问。 严世蕃的眸子中突然泛起隐隐怒意,也不知为什么,少女对他的怀疑让他很不是滋味,“你是不是认为这又是我做的?” 萧诗晴没说话,许是默认。 严世蕃冷哼一声:“我倒想让他死。可真相是,翟轶衡是在北镇抚司、受了上命之后死的。北镇抚司是皇上和那群太监手底下的衙门,我就算是能调动北镇抚司里的个把人,也管不了他的牢房。” “上命?是皇上的命?” 严世蕃默认了她的问题,继续道: “翟轶衡进了北镇抚司,一开始只招供出五十万两。他还留着银子,一是为了提醒上面他还是那个钱袋子,为了告诉上面他还愿意继续做那个钱袋子,二是因为他怕了,想保命。以防上面那人见他给自己留了钱,不再能容他,心狠手辣地将他杀了。何况依着陆炳审讯手段的狠辣,翟轶衡肯定会抵抗不住、招供出上面的真实情形,上面那个人怕自己做的这些事被公开,才迫不及待把他杀了的。” “不想,上面那人得知他给自己贪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就真的无法再容他,心狠手辣地将他杀了。” “那真正不能容人的,是那个人,你见过的。” 萧诗晴的眸色已经变了,严世蕃却毫不停顿,继续道: “更何况,北镇抚司的诏狱是何等严密,怎会有外人能暗中在牢饭里下毒毒死翟轶衡?能办到这事的,只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道: “皇上的人。” 严世蕃突然很好奇萧诗晴的反应,若她知晓了真正十恶不赦的人是嘉靖,那九五至尊的天子,会有什么表现? 严世蕃的眸子含有深意地瞧着少女:“我说得这些,你可懂得?” 萧诗晴的心里猛的被敲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低声喊了起来: “是皇上纵容翟轶衡,让他贪银子?” 严世蕃嗤笑一声:“皇上岂能亲自去管。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交给专门的权贵,由他们打理,然后进贡给皇上的。这些人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是谁。” “翟轶衡通过不法手段贪的银子,多半也要上交到大内私库里。” 严世蕃又补充。 萧诗晴不说话了。 严世蕃饮了口茶,语气转为感叹:“翟轶衡是皇上的钱袋子,这事我不知道,陆炳也不知道。陆炳要是知道,便会直接让翟轶衡交出四十万两银子,翟轶衡也就没必要死了。” “这么说,皇上还是想瞒着陆指挥使他和翟轶衡干的这些事?” 严世蕃看着萧诗晴就开始冷笑。 “陆炳毕竟是他在潜邸时就和他共同生活的人,何况当年行宫着火,是陆炳亲自把皇上从火海里背出来的,他也不能不顾及这些手足之情。”他摇摇头,“只是如今,瞒也瞒不住了,翟轶衡已经死了,以陆炳之精明,他也早该猜到了。” 萧诗晴不自禁叹了口气。 得知嘉靖的所作所为后,陆炳又会作何感想。 古往今来的百姓从来都只会觉得皇上是天下最胜明之主,罪大恶极的,全都是那些贪赃枉法的奸臣。 却不知真正贪婪的,是那个看似绝美无暇、谪仙般的天子。 她忍不住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了。她想自己刚刚穿越时,遇到的客栈老板之女小环,小环一家仅靠着微薄的收入度日,大街上还有人吃不起饭,天子却暗自横敛钱财。 她就在严世蕃身边,这个人是首辅之子,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影响大明的政局。而面对这样的朝政,这样的大明,她能做什么? 第三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翟轶衡被带到了京城, 严世蕃这边也就闲了下来。估摸着日子, 胡宗宪也该到了,严世蕃和萧诗晴也就都没有再出去。 果然这一日, 门外的从人进来通禀: “禀小阁老,胡宗宪求见。” “千盼万盼, 这胡汝贞可算来了。” 严世蕃脸上挂起了笑,从椅子上起身,吩咐从人:“快请。” 不多时, 一个绯袍皂靴, 面容有几分俊朗的中年男人便被带了进来。 严世蕃亲自倒了两杯上好的茶,伸臂示意胡宗宪坐下。 胡宗宪是严嵩的学生,说起来与严世蕃关系也甚密, 二人的关系也就并非普通上下级那样,还在京城的时候, 便已经熟悉很久了。 胡宗宪见到严世蕃便拜道:“属下拜见小阁老。” “你我之间还行甚么礼, ”严世蕃赶忙上前几步扶起了胡宗宪, “快快请起。” 胡宗宪起身,目光落在同在屋子里的萧诗晴身上停了停, 才坐在了严世蕃身旁。 “这些日子在湖广干得可顺利?”严世蕃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着。 “在京城有阁老和小阁老罩着, 就算再困难,属下也一定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胡宗宪淡淡笑道。 “你再跟我客套。” 严世蕃半责怪地轻斥了一句。把茶杯的盖子盖上, 发出一声轻响, 直到茶杯放到桌案上, 才看着他, “说吧,有什么难处。” 胡宗宪叹了口气,微垂了眼眸,这才道:“不瞒小阁老,属下这官做得是越来越难了。” 严世蕃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哦?” “因着前些日子长江发大水,湖广的农民都处在饥饿之中,官府趁机高价收购粮食,苗民产了粮,都低价卖给官府粮商,自己却挣不到什么银子。都察院告我们的奏折夏言首辅已经批了,满是斥责我们的话,连圣上也惊动了,我怕长此以往下去……” 胡宗宪话说到这里,止住了。 严世蕃抿了抿唇,表面依然云淡风轻,心里却轻嗤了一声。 胡宗宪是严嵩的门人,也是严党之一,说他是忠厚良臣,其实也忠厚不到哪里去,只是他和严世蕃的行事方法不同,在很多地方的做法却不符合严世蕃的性子。 萧诗晴在一旁也隐隐看了出来,胡宗宪和严世蕃是两类人,面对胡宗宪的请求,严世蕃肯定不会答应。 “具体来讲,是哪个官员趁机抬高粮价?”严世蕃冷冽的双眸望着胡宗宪,悠悠然道,“你是家父的学生,又是监察御史,你若提醒他,他也不会不听你的。” 他不想听胡宗宪绕弯子,因此干脆挑开那层纱,单刀直入。 胡宗宪也望着严世蕃半晌,淡淡笑了笑:“整个湖广,又有哪个人的后台大到敢不听我胡宗宪和顾巡抚的话,小阁老也应该知道。” 严世蕃不说话了。 说着胡宗宪叹了口气,才不轻不重地吐出三个字:“赵文华。” 渐渐地,严世蕃紧握住了双手,深邃如渊的黑眸中一片阴沉。 他是何等聪慧之人,胡宗宪这三个字出口,他便已预感到了未来那些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萧诗晴注意到了严世蕃的异样,但她毕竟涉政较浅,还没有预感到这道裂缝是什么。可她看出来,严世蕃似乎很纠结,他想做个抉择,且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严世蕃怎么了? 这时胡宗宪又道:“现在湖广苗民产的粮食不在自己手里,仍然饿着肚子,属下担心倘若真有一天闹出民变……。” 男子的眼眸盯紧严世蕃,后者却是保持沉稳,不动声色。 胡宗宪眸光闪了闪,又斟酌着道:“小阁老要不要……” 半晌,严世蕃吐出一口气,打断了他。 他对胡宗宪摆摆手:“你回去接着好好干,我能帮的会帮一些。” 胡宗宪一怔。 他当然明白这个话的意思。 在官场之中,话只要不说实了,那就是拒绝。 胡宗宪的眸色变了几变,轻轻点点头。 见严世蕃并没有救助自己的意思,胡宗宪也没有多留:“小阁老,属下告退。” 严世蕃是大老远从京城来到南方的,胡宗宪作为严嵩的学生,两个人再怎么说也得见个面,这是面子上的工程,若不见就不合适,此时,两人也总算完成了这个任务。 严世蕃道:“汝贞,你大老远从湖广跑来,不如在这里吃一顿晚饭吧。” “不必了,衙门里事务繁忙,属下就不再留了。” 胡宗宪却是没有再留,拜谢后退出了府门。 胡宗宪走后,严世蕃面色阴沉,一句话未说便回了房,萧诗晴虽知道他在为什么生气,毕竟事不关己,她也不好多问。 *** 下午,萧诗晴在自己的房间里歇息,严辛从门外进来道: “萧姑娘,有你一封信。” “我的信?” 萧诗晴穿越到大明这么久,因一直被严世蕃禁锢在府里也没认识什么人,正疑惑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写信。 她从严辛手里接过信,一眼便见那落款有三个清秀的字迹——张居正。 张居正? 没想到距离在京城相别后过了这么多日子,张居正居然还记得她,还给她来了信。 但是想到此,萧诗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盯紧严辛:“你有没有把这事告诉严世蕃?” 严辛陪笑道:“小人是少爷的仆人,这里有什么事,自然都要向少爷禀报。” 萧诗晴无奈,却也只得看起了信的内容。 “……湖广发了瘟疫?!” 她忍不住轻呼出声,张居正在信上写明了湖广近些日子所发生的灾难,苗民饿着肚子,体弱多病得了瘟疫,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和胡宗宪上午所说的并无二话——官府贪墨,且很大一部分来说,是赵文华之过。 张居正在信上写明,他通过老师顾璘知道萧诗晴现在就在严世蕃身边,希望萧诗晴能够说动严世蕃,劝赵文华放开贪得的银子,为百姓谋福。 萧诗晴无奈,张居正也太高看她了,就严世蕃那脾气,自己怎么可能说动他?何况他也不会听自己的呀。 信刚看了一半,严世蕃就从外面推门而入。 过了一段时间,严世蕃那上午的阴沉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见到萧诗晴便道: “萧诗晴,谁给你的信?” 萧诗晴没理他,一侧身,继续看信。 不想下一刻,严世蕃走到她跟前,一把夺过了信纸。 萧诗晴急得站起来:“严世蕃,那是人家给我的!” 严世蕃把信举过头顶,萧诗晴没有他高,伸手够不到他的手,只能在下面瞪他。 有那么一瞬间,严世蕃突然觉得少女气鼓鼓瞪着自己的样子很好玩。不料下一刻,萧诗晴气得捶了他一拳。 “人家给我的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 萧诗晴使足了力气,严世蕃竟然一个没站稳后退了几步,见小姑娘居然敢对自己动手,他也瞪她:“萧诗晴,你长本事了是不是?” 萧诗晴仍然毫不示弱地瞪他,严世蕃撇开目光,仰着头看信,先去瞧落款。 他眉头皱起:“你还没跟张居正断了联系?” 他转头看她,语气严肃:“张居正是顾璘的学生,你以后少和他来往,免得他哪一天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萧诗晴低头抿唇,信上明明详细陈述了湖广的灾情,可严世蕃不但阻断了她与张居正的沟通,而且也没有丝毫想阻止赵文华的意思。 联想到先前翟轶衡的事件,萧诗晴越觉得自己处在了一个何等污浊不堪的环境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严世蕃是她的保护伞,她明白不能太多招惹他,她跟在他身旁这些日子,也有些习惯了他那些阴暗手段。然而,她虽然不是张居正那类刚正不阿之人,但总归有利害和良心,这么大的事,严世蕃不闻不问满脑子想得全是利益,她还是有点不舒服。 半晌,她抬头道,定定地看着他: “严世蕃,可是现在湖广发了瘟疫,我觉得你这样……” “我怎样?”严世蕃眯起眼睛,“萧诗晴,你清楚自己的身份,还轮不到你还教训我。” 他本来刚刚对萧诗晴的印象有所改观,谁知她接了张居正的信就开始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开始既然选择住在严府,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 严世蕃愈加冷笑: “我也是很好奇,张居正是顾璘的学生,为什么偏偏给你写信?我更好奇为什么偏偏是你,一进严府就惹出这么多事,又是被烫伤又是被行刺,让我还不得不把你带到江南……” “你怀疑我的身份?” 萧诗晴一下子站起来,咬着唇急道,“如果我真的是顾璘的人,张居正根本不会给我写信,我自己就会劝你收手。” “这我自然明白,但凡事总有万一。” 严世蕃还是那副冷笑的模样,他吐出口气,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实话告诉你,我根本没让赵文华贪银子,今天胡宗宪来时你也看到了,胡宗宪是个识大体的人,如果赵文华的行为真的是我所指使,他根本不会让我劝他。” 萧诗晴沉默下来,她承认严世蕃说得有道理。但即使这事不是严世蕃指使,他这种对百姓不管不顾的态度,还是令她有些不舒服。 第三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只见严世蕃叹了口气, 用手揉揉眉心: “胡宗宪管不住赵文华也就罢了,但我不明白, 顾璘为什么同样漠视赵文华的行径。整个湖广就他胡宗宪和顾璘两个人,若胡宗宪是为了捞银子也说得过去,但顾璘是清流,这种时候非但没有弹劾赵文华,反而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不通。” 萧诗晴想了想: “或许,顾璘有把柄被赵文华握在手里。” 严世蕃沉思半晌, 了然地挑了挑眉:“有可能。” “你已经想出来了?” “你有没有思考过赵文华的身份?他知道你当初在壬寅宫变案子中做假证的事情, 而我招他进入严党, 也正是为了查出他的身份。”严世蕃思索着道, “能让我严家查不出来的人,只可能属于三处。李芳的司礼监、陆炳的北镇抚司,以及那个不声不响的徐阶。赵文华也只可能属于这三方势力。” 萧诗晴道:“徐阶不会这么大胆, 他一直巴不得证明自己和谁都没关系。” 严世蕃赞许地看她一眼, 突然带些许笑意地道:“别看你刚来时是个傻的,但跟了我这么些日子,耳濡目染, 也算是变聪明了些。” “你才是傻的!” 严世蕃没理她, 自顾自地说着:“所以只剩下两种可能, 李芳和陆炳。” “但陆炳……”严世蕃想到这里, 又摇摇头。他了解陆炳的为人, 有太多的现象和证据证明陆炳不会这样做。 “这么说你怀疑李芳?”萧诗晴问。 “李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整座紫禁城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你扮成宫女进宫的那几天,李芳很可能是看出端倪了。” 萧诗晴想起来了,当时她进宫后,李芳确实是找过她,问了金露膏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严世蕃直视她:“何况你别忘了,当初鄢懋卿找的那个冯保,正是在那个时候进的宫,成了李芳手底下的一个小喽啰。” 萧诗晴猛然一怔,是了,冯保,她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人给忘了,就算李芳之前没见过她,冯保先前可是见过她,而且专门偷了她的玉佩。 说起来,当初也都是因为冯保,才有了到现在的一系列事情。 “如果赵文华是李芳的人,李芳又知道你不是真的宫女,也就很可能把这件事情告诉给赵文化。”严世蕃一字一句,“我本来不敢确定赵文华的身份,但是这件事情发生,我可以确定他就是李芳的人。” 萧诗晴还想说什么,她蹙眉道:“可赵文华……” 严世蕃就像猜出来萧诗晴心里在想什么一样,嗤道:“你不会真以为李芳手底下只有太监吧?整个大明的官员,大大小小属于李芳的,不下五分之一。在大明,有时候这没根的人比有根的人厉害多了。” “我再告诉你,在大明凡三品以上的官员,日常生活都有东厂的太监秘密监视,可算得上无孔不入。顾璘即便是清流一派,我也不信他真的两袖清风,他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李芳捏住把柄,也不为怪。” 他想了想,“赵文华或许就是李芳手底下,帮他整理官员把柄的人。” 萧诗晴觉得有点不可置信,睁大眼睛看着他,“……真的吗?” 严世蕃摇摇头:“我们没有证据,但大体方向错不了。” “可是既然李芳知道咱们在壬寅宫变的案子中造假,为什么不向皇上揭穿我们?”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一点。”严世蕃深深蹙起了眉,不自觉握住了手指, “在那个案子中,我是替真凶造假证的人,而李芳在明知道知道我们造假证的同时,却选择了维护我们。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愿意真凶被人查出来。” 萧诗晴蹙眉看着他。 “也许更表明,想刺杀皇上的人,就是李芳自己。”男子沉声,一字一句。 “严世蕃,你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萧诗晴忍不住站起来。 “小声点!” 严世蕃瞪她,恨不得拿手捂住她的嘴:“何况壬寅宫变是宫女弑君,宫女和太监,本就是李芳的手底下人,能够知道皇上夜里在那个宫殿侍寝,什么时间睡觉的,也只有李芳一个人。” 顿了顿,他道,“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却很少有人往这想。只因为李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皇上的忠实奴仆。” 萧诗晴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越简单的道理,往往越会被人们忽视。” “若是假证被揭穿,皇上自然会要重新查案,保不齐就会查到李芳的头上。李芳为了稳妥起见,并没有揭穿你我。”严世蕃补充。 “有道理。但还是那句话,这纯属你的推测,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李芳就是真凶,除非案子再次被人翻出来查。” 严世蕃点点头,叹了口气:“查不出来的,李芳会尽力护住凶手,所以,壬寅宫变的案子才就这么不了了之。” 萧诗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严世蕃分析了这么多,也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困惑。 她不禁有些惊奇严世蕃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到这么深,嘉靖第一鬼才这称号给他一点不为过。 他简直是太聪明了啊。 “说了这么多,嗓子都干了,给我倒杯茶。” 严世蕃舒了口气,挑眉看着萧诗晴,朝对面桌案的茶杯抬了抬下巴。 又是这种态度,简直就是把她当从人了。 萧诗晴心里一气,差点忍不住张口就要拒绝。 但转念一想,严世蕃给她分析了这么多,何况,上次的赌场之行,他还给了自己两万两银子呢。 终归,她还是转过身到了对面的桌案上,倒了一杯茶。 少女捧着茶杯回到严世蕃身边,把茶杯放到他面前时,还故意发出“咚”的一声响。 严世蕃自然看出了萧诗晴的心思,他不动声色把手肘支在扶手上,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目光随着萧诗晴的动作,流转在少女纤细白嫩的手指上。 少女的手指托着小巧的茶杯,手臂上的衣服微微抬起一截,露出一截白藕般的小臂。严世蕃突然想到她被烫伤那回,自从用完自己给的药,手腕上的伤已经全都好了,腕子又恢复成先前白净无暇的模样,他不自觉微微挑起了唇角。 如今翟轶衡已经死了,严世蕃去不了青楼,何况他是来避难,又不好太张扬,身边又都是仆人,只能和萧诗晴在屋里解闷。 不过,有个绝色少女为他端茶送水自然是好的。 在壬寅宫变那段时间,萧诗晴突然闯入他的计划,又历经波折住进严府,与他共度了这近两年的日子,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严世蕃呷了口茶,待细细密密的茶叶香沁入口中,才突然问: “萧诗晴,你多大了?” 萧诗晴愣了一下:“过了十二月就十七。” “你是腊月生人?” “腊月二十九号。” 严世蕃轻轻“哦”了一声,这少女在这样美好的年纪,就这么被半囚禁在严府中,也不知道未来还要经历多长时间。 或许……会是一辈子? 严世蕃抿了抿唇。 而后又摇摇头,她不过是绑在自己船上的一只蚂蚱,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 然而,只要严家昌盛一天,萧诗晴就得在他身边一天。 毕竟事关政事,他一丝一毫都大意不得。 他心里又涌上那种百感交集的情绪,就像她刚刚住进严府时的一样。自己府上的女子都是追名逐利的人,就算目睹他做那些祸国殃民之事,也不会说什么,可偏偏他身边多了个这么样的人。 当他想到那些阴谋诡计时,她总会愤愤不平地捶自己。 严世蕃苦笑。 萧诗晴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还差点跟他翻白眼:“你问我多大了有什么用,还是说说赵文华的事吧。” 严世蕃也转过思绪,接着道: “那天赵文华跟我透底后,我接纳了他并派人将他护住,李芳才动不了他。” 萧诗晴看着他。 “赵文华也知道我接纳他只是利用他,所以现在才这么贪钱、拼了命地往上爬,为的是让我信赖他,向我证明他的才能。” “可他万万不该贪得这么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说罢严世蕃狠狠握紧拳头,暗骂, “这赵文华真是贪疯了,胡宗宪怎么也看不住他,搞成这个样子,夏言肯定会借机弹劾。”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严世蕃说了声“进来”之后,少年便捧着两封奏疏进来了。 严辛脸色并不太好,蹙了蹙眉道:“少爷,刚刚得到消息,夏言在京城弹劾赵文华搜刮民脂,这事手抄那份的折子。” 说着,便把其中一封放到桌案上。 “看见没有?说什么,什么便来了。”严世蕃也懒得看那折子。严辛又道: “少爷,还有一件事。” 少年抿了抿唇,神色比方才更加严肃:“夏言的门人曾铣给皇上上了《议收复河套疏》,并在夏言的推荐下,被任命为陕西三边总督。” “什么?” 严世蕃还没怎样,萧诗晴急得站了起来,如此下去夏党势力一家独大…… 严世蕃闭着眼,手按着眉心,冲严辛扬扬下巴,示意他下去。 严辛不敢多言,躬身退下了。 这正是严世蕃心烦时的表现,萧诗晴在一旁也识趣地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严世蕃才放下手,长吐了一口气。 捏着奏折,语气依然阴沉沉: “这就麻烦了,奏折到了嘉靖手里,不知我爹能否挡得住。” “既然是这样,你要不要切断和赵文华的关系?”萧诗晴想了想,又道,“或者直接把他……” 或许知道她要说什么,严世蕃突然抬手制止了她,沉默着,良久良久,那幽黑如深潭的眸子仿似怔怔地盯着地面某一点,像是在思索,又像是茫然。 萧诗晴试探着叫他:“严世蕃?” 严世蕃摇了摇头,眸中渐渐透出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忽扯了扯嘴角道: “对于赵文华,我不仅不能杀他,还要重用他。” 萧诗晴不明白了。 “为什么?” 严世蕃却没打算再跟她做多解释。而且他突然反应过来,今天已经跟她说了这么多。 算了,她毕竟是个局外人,什么也不懂,又何必跟说这些。 严世蕃在心中摇摇头,他慢慢站了起来,对萧诗晴道:“你去歇息吧,我也回去了。” “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呐。” 萧诗晴有点受不了话说到半截被晾在这儿,奈何严世蕃似乎怎么也不想和她再多说话了。 他直接起身离开,走过门槛的时候,像是想起什么,还是补充道: “张居正那边,你还是少联系。” 他瞧了眼她,语气轻佻,又有点意味深长, “别忘了你也说过,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第三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世蕃预料得不错, 夏言如今是内阁首辅, 他的弹劾奏疏没人敢压,早在奏折的抄本被送到江南前, 那封原本便已递到了北京紫禁城。 “主子,这是夏言的弹劾奏疏。” 李芳小步走上前, 躬身把奏疏献了上去。 精舍里的白衣男子如往常一样闭目坐在精舍里修道,听到这话,缓缓睁开眼睛, 狭长深邃的眸子睁开的那一刹那, 仿若流光散尽。 他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嘉靖皇帝”的样子,先是咳了一声,而后伸手拿过奏疏, 展开来看。 那张奏疏自然是夏言弹劾赵文华的。嘉靖一边看着奏疏,一边随口问道: “其他人有什么动向吗?” “锦衣卫的傅十一去了江南。据京城里的官员说, 陆指挥使明着支持小阁老, 暗地里却派了锦衣卫掣他的肘。现在夏首辅得势, 锦衣卫的态度多少都会偏向他。”李芳躬身,语气如往常那样平静。 嘉靖哼了一声:“陆炳的眼睛还真不少。” “主子说哪儿的话, 傅十一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自然是皇上的眼。”李芳笑道。 嘉靖随意地“嗯”了一声,继续读着奏折。 那修长的食指与拇指轻捏着洁白的纸张, 指弯弧度优美, 相衬得十分好看, 读着读着, 捏着纸张的手指渐渐紧了,指尖却微微颤了起来。 现在正是酷暑时节,殿外一直有蝉鸣声,但那一刹那间嘉靖什么也听不见了。殿中原本摆满了冰块用作降温,温度也远远比外面要凉,可他的汗忽然留了下来,湿透了脊背的衣衫。 他盯着那白纸黑墨,一字一句分明是在抨击赵文华,但他却读出了其中隐藏的矛头暗箭,敏锐的心思透过字里行间,突然指向面前躬身站着的奴仆。 只有严世蕃知道,“嘉靖年间第一鬼才”不是他自己,而是嘉靖本人。 刹那间道袍男子眼里掠过了万千种神色,却都隐蔽在长长的睫毛下。他仍然镇定地坐着,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动。 读完最后一个字,嘉靖抬头看李芳,目光中有点异样。 “……主子?”李芳不明所以。 “呵,无妨。”嘉靖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这赵文华在江南贪赃受贿,祸害百姓,朕看着心里气愤呐。” 而后他左手把奏疏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甚至连动作都是那么轻快随意。 却没人看见他袖袍下的右手,握得有多么紧。 他只说了四个字,却似乎是用尽全身心的力气挤出来的: “……叫陆炳来……” *** 两刻钟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单膝跪在精舍前,拜道: “臣参见皇上。” 嘉靖深吸口气,直接从精舍中走出来,依然是那副笑脸:“江南有点乱了,朕要告诉陆炳,吩咐锦衣卫南京留守衙门的人好好监管。” 他虽是说得陆炳,却是冲着李芳解释。 “陆炳,殿里太闷,陪朕出去走走吧,朕要好好跟你交代江南的事。” 今日外面明明是闷热的酷暑,何况殿里放着冰块降温,却为何要说殿里闷? 思绪纷绕间,嘉靖也乱了头脑。 他走到陆炳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锦衣卫指挥使恭敬低头。 说罢嘉靖和陆炳往殿外走去。 李芳颔首,躬身想跟上。 嘉靖回头对李芳道: “陆指挥使是朕在潜邸时的玩伴,又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不必跟我。” “是。” 太监停住脚步。 嘉靖迈出门槛前,最后看了一眼李芳,却终于已红了眼眶。 *** 可李芳仍未看见。 *** 酷暑。 热辣辣的太阳顶头晒着,白炙的阳光晃眼,嘉靖和陆炳走到殿外,白玉栏杆和高台下的湖水反射着阳光,嘉靖不得不眯起眼睛。 “陛下,臣唤几个太监给您遮阳吧。” 陆炳也奇怪嘉靖为什么突然叫他出来说江南的事,心里有点疑惑。 “不用了。”嘉靖哼道, “朕怕被冻死。” 这是个不怎么高明的玩笑。陆炳诧异间,发现嘉靖的语气却一丝玩笑意味也无,充满了冷酷与愤恨。 “朕的身边,真是危机四伏,恐怕比你这锦衣卫指挥使这辈子遇上最狠的贼犯,还要恐怖百倍。”嘉靖叹着,侧过头来看陆炳,声音幽长。 陆炳刹那间明白了,他单膝跪了下来: “皇上,是不是朝中有人对您不恭……” 嘉靖负手抿着唇没说话。 “皇上,您告诉臣,究竟是谁对您心怀不忠,臣一定将他连根铲除!”陆炳脸色凝重了,一字一句道。 嘉靖笑了笑:“这对他没用。” “你还记得当初在潜邸时的事吗?朕小时候淘气玩闹,落在一帮街边混混孩子的手里,还是你把朕背回来的。你的娘就是朕的奶娘,朕一直拿你当亲兄弟呐。” 陆炳垂头站着,似也被这悠长的声音触动了。 嘉靖看着陆炳,声音带着对过去向往,“后来朕成了皇帝,你成了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再也回不到少年的时日了。朕见识了多少朝廷中的尔虞我诈,多少人的恶贯满盈。” 嘉靖继续说着,声音变得冷肃: “有两件事,是朕彻底不能原谅的,一件是大礼议,杨廷和他们无视君臣之节,把主意打到朕父母头上,朕最恨得就是他们。” 说到最后,逐渐咬牙切齿。 “另一个就是壬寅宫变。”说着,他转过身看着陆炳,声音带一丝无奈,“朕也恨那个凶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陆炳抱拳道:“皇上,请您告诉臣……” 嘉靖眼神闪动,张了张口,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却终究被他咽没在喉咙里。 “罢了……朕都习惯了,朕就是想找你说说话,叙叙旧。”嘉靖摆了摆手。 “皇上。”陆炳蹙了蹙眉,他心疼嘉靖的艰辛,皇上十五岁登基,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善于权谋的帝王,中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暗箭与伤痕。 无论嘉靖还是他自己,都已不是当初在潜邸的那个少年。陆炳叹了口气,他也懂,身在朝廷,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嘉靖摇了摇头,带着幽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朕是这大明九五至尊,有时却最无可奈何。” *** 江西。 “什么?你是说,皇上已经知道了壬寅宫变的幕后主使是李芳?” 翟轶衡安排的府邸中,萧诗晴和严世蕃正在餐桌前吃午饭,听完后者一句话,萧诗晴忍不住站起来叫道。 严世蕃点了点头:“那封奏疏大概压不住,会直接呈给皇上。皇上若是看了,自然也会想到我们上次分析得那些。” “他真的能想到吗?”萧诗晴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李芳是嘉靖身边最亲近的人,若是嘉靖知道这个真相,一定不知道会怎样伤心。那个在大半夜趁其熟睡,指挥人用绳子将其勒死的人,就是勤勤恳恳跟在他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李芳? 做皇帝也太可怕了。 萧诗晴叹了口气。如果这个推断是真的,她真想不通李芳为什么要杀皇上。李芳觊觎皇位?应该不会吧。他不像这样的人呀。 “那你就要去问李芳自己了。” 严世蕃也猜不透这背后之意,心思流转间,突然叫她, “萧诗晴。” “啊?” “以后在江南做饭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实际上这是萧诗晴给严世蕃做得第二顿饭,今天中午严世蕃肚子饿,便又派出严辛软磨硬泡,萧诗晴才同意给他下厨。 这丫头心软,他知道。 “我?” “哎,你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我们家的,给我做顿饭怎么了?要不是这里下人做得难吃,我用得着吃你做的饭?”严世蕃挑起眉毛,还没等萧诗晴再反驳,便堵住她的话头。 萧诗晴偏偏就这一点没法反驳,心想反正做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奈道: “……好了好了,给你做。” 严世蕃满意地笑了笑, “话说回来,赵文华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夏言的弹劾奏疏已经送上去了,皇上说不定要处罚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严世蕃若有所思地道: “这件事情还有很多疑点。我更想知道,赵文华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抓住了顾璘的把柄,能让他同意他贪那么多银子。” 第三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京城, 北镇抚司。 陆炳从紫禁城回到衙门里, 已是黄昏了。 陆炳不是傻子,他明白嘉靖叫他出来的真正意思, 他把皇帝的话反复思量,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那个想刺杀皇上的人,是李芳。 陆炳眉心愈加紧皱,却还是不声不响地走回了北镇抚司。 按一般情况, 君主总会使用苦肉计感动手下忠臣, 让其把那些自己不好动手的罪臣铲除,这叫借刀杀人,这种戏码在暗流汹涌的朝廷中上演了也不知千遍还是万遍。 但陆炳不是旁人。 若他真因嘉靖的话动了真情, 脑子一热而后把李芳除掉,他就不是陆炳了。 不是与严世蕃并称大明三大奇才的锦衣卫指挥使。 *** 纵观大明历史, 东厂的势力向来压着北镇抚司一头, 虽然如今在陆炳的领导下, 北镇抚司的权势逐渐超过东厂,但即便如此, 他也不敢轻易动手。 李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势力何其庞大,若除掉李芳, 自己会受多少牵连。 嘉靖不是当初那个天真少年, 陆炳自然也不是那个当初的陆炳。 何况就算他除掉了李芳, 司礼监四个秉笔太监里又有谁能担当起掌印的重任? “陈洪太狠, 黄锦太软,剩下两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便提,又能提谁?” 陆炳不自觉念出声来,嗤着。 他思绪良久沉浸在嘉靖和李芳之事中,直到他已经回到了北镇抚司,钱衡走上他跟前,他才回过神儿来。 十三太保之首附在陆炳耳边说着: “指挥使,傅十一的密信到了。” 陆炳神色一凛: “拿给我看。” 傅十一被陆炳派去江南已经有些时日了,明着是戴罪立功,实际上是监视赵文华和胡宗宪等人,如今正是他给陆炳传消息来了。 赵文华在江南的贪赃行为陆炳也知晓一二,但如今经过了和嘉靖的谈话,陆炳只盼着严世蕃赶紧从江南回来,朝廷重回三足鼎立之势。 这样他也能少一些麻烦。 陆炳接过密信,看着看着,瞳孔却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钱衡:“这信可靠吗?” 钱衡还没看信,一脸莫名其妙:“这是傅十一派亲信专程送来的,我亲自接的,不会有差。” 陆炳四下看了看,周围有几个锦衣卫尚在当值,他把钱衡带到他的值房,而后才关上门,把信递给他。 “你先看看吧。” 按理说,陪在陆炳身边的亲信应该是指挥同知孙卓,即便陆炳退下来,指挥使的位置也应是孙卓升任。可北镇抚司衙门不同于其他衙门的地方,便是它有个十三太保。钱衡是十三太保之首,陆炳向来是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因此也不对他避讳这种事。 “……《百官行述》?!” 读着信钱衡直接喊了起来。 陆炳眼色凝重地点点头:“信上已写得很清楚,这赵文华不知用什么方法收集了朝廷尤其是江南大员的各种劣迹,编了一本《百官行述》,并告知了江南的各大要员,那些官员因有把柄抓在赵文华手里,就不得不听从他的话。” 钱衡若有所思地道:“这就是顾璘默许赵文华贪赃的原因。” “是,”陆炳淡淡笑道,“顾璘为官,虽然表面清廉,但最初为了上位,还是做了一些不法勾当。赵文华抓到了顾璘的把柄,所以……” 钱衡叹口气:“十一弟在江南这一向辛苦,这次也是让他费心了,他能查出这么大的秘密,估计费了不少力气。再有,《百官行述》对赵文华这么重要,我更怕赵文华有所察觉。” 陆炳赞许地看向这个最得意的手下:“给傅十一去信问问,看他愿不愿意调回来。” “是。” *** 江南。 翟轶衡安排给严世蕃和萧诗晴的豪华府邸里,一派鸟语花香,春意盎然,气氛轻松悠闲。 严世蕃终究是个呆不住的性子,在府里闷了几天后,终于忍不住对萧诗晴道: “今天我们出去玩玩。” 翟轶衡死了,严世蕃也去不了青楼,天天在宅子里都快闷坏了。 他问自己,自己来江南究竟是避难的还是度假的? ——当然是来度假的! 对此萧诗晴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严辛也早就盼着出去逛,因此几人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了。何况现在已是黄昏,选在这个点出去,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严世蕃对江南那些好玩的地方不太熟悉,不过这当然难不倒他,只要直奔最贵的地方去就行了。他先让严辛去预约了晚上江南最著名的娱乐项目江心游船,就带着萧诗晴在街上闲逛。 这是江南最繁华的街道,怡翠楼也离此不远,街上,随处可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在小摊挑着胭脂首饰。女子们买下首饰,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便袅袅婷婷走远了,那互相打趣的声音以及小贩在收摊前最后一波吆喝,带着江南特有的口音,在街上融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橘黄色的夕阳斜照着大街,大街一侧的河水映着阳光,波澜粼粼光晕晃眼,整条街道都洒满了闪亮的金光,连行人的衣绸上都被镀上了一层金黄。 这里的夕阳绝没有紫禁城的惨淡,反而充满了带有生命力的美。 严世蕃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繁华热闹的景象,眼眸中闪过一丝萧诗晴无法看出的渴羡,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 三人在街上大摇大摆地溜达着,也在不觉中吸引了行人的目光。 严世蕃虽然说得是出装从简,但富贵人家的简朴和穷人家的简朴,本来就是两个概念。按照他平时的着装来讲,这确实已经极近简单,但他仍穿着上袖金银纹线,那料子一看就是极好的,手上还戴了个莹润晃眼的翡翠扳指。 再加上他走在街道中央极尽招摇,那一瘸一拐的步子,也看上去怪异而显眼。 路边有一个举着把纸伞,穿旗袍的青楼女子,或许看出了严世蕃的财大气粗,直接向他抛了个媚眼儿。 严世蕃自然见多了这种阵势,淡淡一笑,在与那女子侧肩而过的那一瞬,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 自己送上门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那女子娇笑着转过身来,一双桃花眼嗔怪地瞅着严世蕃,其中却绝没有半分怒意。 萧诗晴倒是有点受不了,忍不住瞅了眼旁边的严辛,见少年却早已装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见怪不怪走自己着路。 萧诗晴早闻严世蕃之风流,但如今亲眼见到,心里倒还真涌上股奇怪的滋味。 那女子走到严世蕃身前,也不顾及旁边还站着个萧诗晴,直接将春葱般的手指搭上了严世蕃的肩,微微地点着打旋儿,笑道:“这位爷,要不要去楼上坐坐?” “不了,方才约了江心游船,你好好玩儿吧!” 严世蕃的声音洒脱豪爽,朗声笑道。 那女子也不多留恋,点了点头,便婀娜着远去了。烟花之地的女子,总有一种别与大家闺秀的爽朗。 严世蕃就像没在意萧诗晴在旁边是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萧诗晴心里却总归是有点别扭。 她是规规矩矩的学生出身,搁在古代那就算是个文静闺阁女子,看着当街调戏的场面总归是不适。 又一想到严世蕃是首辅之子,首辅换算成现代的官职是什么,她也就抿了抿唇没敢说话。 何况,自己与严世蕃又不是什么夫妻关系,只是偶然被拴在他身边的民女罢了,他怎么样,关自己什么事?她默然自语。 正在这时,严辛的声音忽然响起,少年展着神色,指着远处一个摊子道: “少爷,你看那边有好玩儿的卖!” 严辛的性子本就活泼好动,到了江南这个远离朝廷尔虞我诈之地,也就褪下了那层束缚。 严世蕃被兴奋中的严辛拉走了,萧诗晴一下就被落得很远。 *** 这一边,严辛虽然拉着严世蕃走到那摊子前,却并没有谈要买什么。 严世蕃疑惑间,严辛看了眼远处的萧诗晴,回过头悄声问着: “少爷,要不要去怡翠楼玩玩?” 严世蕃一怔,抿唇半晌,随即摇了摇头: “算了,萧诗晴和她们不一样。” 他语气淡淡:“那些事,毕竟不能在她的眼前做。” 轮到严辛愣住了。 严世蕃京城公务繁忙,难得到江南一趟,按以往惯例,青楼一类本是必去的地方,但见严世蕃这样,严辛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是。” 严世蕃却笑了笑,忽伸手拍了拍严辛的肩,严辛被这动作吓得赶紧低下头。 严世蕃清楚萧诗晴这小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不想去怡翠楼,但今天既然带萧诗晴来了,便是多多少少把她算作自己身边的一份子。 若她还是那个初次谋面时的民女也不必考虑什么,但如今么……他总还是不愿做些她不喜欢的事。 他目光回到眼前这首饰摊子上。 *** 萧诗晴往严世蕃这边走着。 由于严世蕃和严辛是背对着她的,她也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只能看到他们在嘀嘀咕咕,背对着她捣鼓什么。 她走到严世蕃身边时,却发现后者也正好转过身来。 严世蕃移开了目光: “江心游船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过去吧。” *** 游船像燕尾剪开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面,水面映着月光,岸边街上的红灯笼光芒也氤氲在湖水里,水、月、街景仿佛融成了一副旖旎泛着暖意的水彩画。 这是一艘巨大的三桅游船,据说是江南之地的某个高官亲自派人造的,价格不菲。 严世蕃包了整条船,偌大的双层船上只有三个人,三人都来到二层船头栏杆边,身后的桌案上摆着美酒佳肴。 这条江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船悠悠地行驶着,两岸的繁华景色在身边掠过,夏夜晚风吹在面庞上,带着水的湿气,十分舒服。 严世蕃倚在船舷,悠闲地轻捻着手指,却没有望那夜色美景,而是望着栏杆前的萧诗晴。 那眼光赤/裸裸地在她脸上看,一副享受而赏心悦目的模样。 萧诗晴浑身不自在:“看我干什么?” “你漂亮啊。” 严世蕃却是毫不顾忌,笑了笑直接脱口而出。 以他的性子自然从不避讳这些事。从第一眼见到她起,他就觉得她是漂亮的。他见过的美人大多是浓妆艳抹,萧诗晴却美得冰清玉洁、恬淡脱俗。 想到此,严世蕃把手往袖口里伸,像变出来似的忽然掏出一支珠花。 萧诗晴只觉得眼前亮光一闪,不自觉微微低了下头,珠花已稳稳地戴在了她的发间。 “咦,干嘛?”她抬头看他。 她并不知道这株花其实是刚才严世蕃和严辛在小摊前,背对着她的时候瞒着她买的。 “你戴着好看,戴着吧。” 严世蕃语气自然。 他说这话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赞美,甚至带着一种纨绔子弟对于良家姑娘的调戏。 他不过看今晚景色很美,身边的人也很美,就随意调侃了两句。 萧诗晴却有点脸红。 她毕竟只有十几岁,虽然样貌出众,可因性子内敛,别人见了她大都是避而远之的,她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调侃。 也就只有严世蕃,因着那份首辅之子的肆意,敢这样毫不收敛。 幸好因有夜色,严世蕃看不清少女的脸已红了。 但他自然知晓萧诗晴心中的不好意思,像她这种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们的心思他即便不说一眼看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只瞧了一眼她的眼神便哼笑起来,重新转过视线望着眼前的江月。 “你现在还有心思玩笑。” 萧诗晴忍不住道,“你别忘了,前几天京城传来消息,夏言的门人曾铣给皇上上了《议收复河套疏》,而且在夏言的推荐下,被任命为陕西三边总督。” 少女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提醒,那意思是严世蕃回到京城,可有他受的。 “放心。” 严世蕃的声音不紧不慢, “天下事尽在吾彀中。” 他缓缓吐出这句话,音色带着些深沉,忽而又转为轻朗。 “你看这里景色多美啊,我们不如在这里吹吹风,赏赏月,别想那些烦心事。” 萧诗晴还想说什么,终究闭口了。 重罗绸缎的男子把酒临风,声音带着说不尽的享受之意。也许是因着今夜的江月,她身旁的严世蕃总有种别样的风采。 他侧着月光而立,银白色的月光映得他的衣绸轮廓发亮,仿佛没那么臃肿,腿也没有残疾。 历史上的严世蕃,本就是天下少有的奇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居于幕后操纵整个朝廷。 他笑声明朗,余音飘散在风里,顺着水面悠悠远去。 这才是“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的严世蕃。 他的眼里也带着笑意,好像褪去了所有的阴霾险恶,变得极为明亮,虽然只有一刹那间。 萧诗晴忍不住望着他,她也不知道那双眸子背后还藏有多少阴暗狡诈,多少难以诉说的阴谋与苦难。 第三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北京, 紫禁城。 同样是春天, 万寿宫内的春却比江南来得沉闷,殿内紧关着门窗, 一丝风也无,纱幔一动不动地低垂着。 李芳站在精舍前, 捧着本奏折读,声音带了一丝小心翼翼: “启禀主子,户部和工部上奏说, 国库的银子都用作了收复河套的军饷, 修道观的银子……不够了。” 李芳不敢抬头,精舍里是一阵阵沉默,好半天, 才见道袍男子抿起了唇道: “无妨,收复河套是军国大事, 朕自然可以把银子分出来, 为国分忧。” 李芳:“……” *** 结束了和嘉靖的谈话, 李芳回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只有四位秉笔太监在房内,黄锦在一旁忙活, 陈洪在闭目养神, 向来不怎么说话的石霖与孟涵,正在桌前喝茶闲聊。 陈洪听到动静便睁开眼睛, 见看出李芳脸色的不对劲, 偏头问道: “老祖宗, 怎么了?” “主子生气了。”李芳还是用那波澜不惊的平缓语气, 只是其中略添了点埋怨的意味。 一旁的石霖问道:“这是为何?” “……国库空了。” 虽然只是不咸不淡的四个字,四位秉笔太监们也都明白,国库空虚,只能是因为夏言那边收复河套的军费开支,占用了原本定好给嘉靖修道观的银子。 石霖叹道:“这也不赖夏大人,当初修道观,本来说好得是外面用夯土,中途却改成砖石,还要里面一律用金砌,严大人那点的银子,恐怕都不够修的。” 李芳沉默半晌,道: “备轿,我出去一趟。” “老祖宗,您去哪?” “……陆炳高明啊。”李芳叹了一声,“他看出了我们都没看到的地步,让严世蕃去了江南,为得就是避夏大人的锐气,好击其惰归。” 四位秉笔太监全都不说话了,黄锦首先站起来,出去帮李芳备轿。 陈洪发泄似的道:“依着主子这道观的修法,再修十年也不是个头,上头贪,下头也贪,两人一拍即合才好干事。” 孟涵哼了一声:“等吧,等把严大人叫回来,这朝廷又没个安宁日了。” *** 李芳乘着轿子出了紫禁城,一路来到严府。门口的从人赶快迎了上来,施礼道:“李公公请。” 李芳跟着从人走进严嵩的书房。 严嵩一见是李芳,忙离了座行礼,笑道:“公公要来怎么不提前派人告知一声,我也好叫下人备些好酒菜,招待公公。” 李芳将严嵩搀回座位上:“不必阁老费心,阁老请坐。” 严嵩望着他道:“李公公,今日来此有什么事吗?” 李芳笑道:“没什么事。无非就是主子今日精气神儿不太好,没叫上朝,我们几个奴才便也都闲了下来,咱家想着许久没见阁老,想一同叙叙。” 严嵩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东楼公子近来可好?”李芳挑了个话题问道。 “好,”严嵩连连颔首,浑浊的眼眸看不清是何意,“虽是在江南忙着迁祖坟的事,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圣上呢。” 李芳笑道: “当初主子还夸东楼公子的青词写得漂亮,依我看,主子身边有这么多善于青词的官员、翰林院的文士,但还是东楼公子的青词属大明一绝。”李芳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严嵩的膝盖,以示亲近,“阁老,我们可都想念着您们呐。” “还记得当初主子祭天,叫翰林院那些文士每人写一纸青词呈上去,主子全都不满意,可偏偏东楼公子的青词一送上去,皇上就高兴了。”李芳连眼角的皱纹都笑出来了。 严嵩笑道:“公公说得都是陈年旧事,现在,写青词也都是夏首辅的事了,我和东楼又怎好再掺合,只能祈祷夏首辅和皇上的关系越来越好,这样,大明才能国泰民安呐。” “话不能这么说,这夏首辅权力再大,您也是个次辅不是,皇上只是让您暂时歇息,也没说不让您干活。”李芳笑笑。 李芳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严嵩也终于不再装了。 遂摆手笑道:“这里毕竟是私邸,政事留到朝廷再讨论吧。我和东楼还是更惦记皇上的龙体呐。” 说着,严嵩颤颤起身,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精致盒子: “公公方才说皇上近期神儿不好,正好顾可学最近炼了些提神丹药,我这里有一些,就麻烦李公公给皇上带去,让皇上用用看。” 李芳自然也明白,严嵩已懂得了他的意思,接过那盒子,笑得更盛了:“一定、一定。” *** 李芳见完严嵩,下午便回到了紫禁城。他从司礼监领了大臣们上的折子后,便匆匆往万寿宫赶。 那摞折子本是按次序摞好了的,李芳挑了挑,将其中一封放在了最上头。 万寿宫门外,一个小太监正在把门。 一见李芳,小太监上前陪笑道:“老祖宗,主子方才请了陶道士占卜,这会子陶道士正在里面给主子禀报祭祀结果呢,现在进去,可能不合适……” 李芳立即板了脸,冷笑:“你懂什么,这折子里有夏首辅议收复河套的奏疏,误了军国大事,你担得起?” 别看李芳平时慈眉善目,发起火来还是很可怕的。小太监一个哆嗦,无奈,只得侧过了身子。 “主子,今日大臣们上的奏折都在这儿了,其中还包括夏首辅议收复河套的方案,夏首辅请您尽早批阅。” 李芳一进万寿宫,便高捧奏疏举过头顶。 大殿里除了嘉靖仍在坐在精舍里,还站着一个道士,那便是嘉靖最宠信的道士陶仲文。 嘉靖倚在精舍边,没看李芳,依然向着陶仲文:“陶仲文,可占出什么来?” “回皇上,占卜显示,边疆将有警。” 陶仲文双手相交举到身前,恭敬说道。 “什么?”嘉靖蹙了蹙眉,“可能占出是何处之警?” “听闻最近夏言大人准备收复河套,臣建议,立即叫停收复河套方案,让曾铣回京待命。” 陶仲文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来,面色沉静犹如往常。 嘉靖沉默了,许久,他似才想起一旁的李芳,忽转头看向他: “李芳,你怎么看?” 李芳的声音软绵,面颊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既然陶先生所说属实,我等自然要加紧监管。” “不过奴才要给皇上提个醒儿。” 李芳抬头看着嘉靖,一字一句: “凡汉朝出现灾异,应赐三公死以应天变。” *** 江西。 “少爷,老爷来信了!” 严辛捧着一封加急的信走进大厅。 严世蕃接过信,读完后,兴奋地站起来:“李芳去严府了!” 闻言,一边的萧诗晴也是精神一振。 李芳是嘉靖的贴身太监,司礼监最高掌权者,他既然肯光临严府,就说明皇上对严嵩还是有顾恋和倾向之心,也是给严嵩一个提醒。 这也说明,严世蕃可以回京了。 萧诗晴也站起来:“那我们快走吧。” 严世蕃拦住她:“别急,这信上说,皇上还下了一道命令。” “什么?” 严世蕃的声音有一点焦虑:“皇上传令,同时提审赵文华。” ※※※※※※※※※※※※※※※※※※※※ 感谢【墨瞳凉薄】送出的地雷~ 第三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李芳已经拜访过严嵩, 这就说明严党在朝廷的形势大好。严世蕃明白, 所谓提审赵文华,实际上是嘉靖对严党的一种警告。别看严党如今势头回升, 可他们的命脉,一直都是被皇上攥着的的。 想到这点, 严世蕃的心里便有些郁闷了起来,即便赵文华风尘仆仆从湖广赶到江西给严世蕃带了金银大礼,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赵文华哈着腰巴巴凑上来, 严世蕃只是不咸不淡地搭理几句, 便去找萧诗晴了。 严世蕃和萧诗晴来的时候,本是一人坐一辆马车的,等全体人员都收拾完毕后, 萧诗晴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她走过严世蕃身边时,严世蕃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干什么?”少女抬起腕子, 侧头看他。 “上我的车。”严世蕃手劲不松, 在她耳畔低声道。 同时给了她一个禁声的眼神。 萧诗晴明白这目光的意思, 当时没说话,直到坐在了马车里, 才玩笑道: “呦, 严大少爷向来不允许旁人玷污他的宝贝马车,今天怎么突然变大方了?” “赵文华毕竟也在场, 你一个人在车里, 稍不注意, 我怕你被他拿住什么把柄。”严世蕃蹙了蹙眉, 再未多言。 *** 马车开始行驶了,萧诗晴一路坐在严世蕃的马车里,确实感受到了比来时更百倍的舒服。 严世蕃的马车不仅车厢宽敞,连垫子都是真丝的,坐上去柔软得就像坐在床上一样,再加上车夫驾车平稳,在里面简直一靠就能睡着。 可惜严世蕃坐在她的对侧,抱着臂看她,萧诗晴就是想睡也睡不了。 *** 整整七天,除了晚上住驿馆,萧诗晴白天就与严世蕃脸对脸坐着,她从没和一个男人在这种奇异的范围里相处,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但严世蕃对这种事就比她有经验多了,总一副轻松闲适的模样,他挑眉打量着她,问: “萧诗晴,你老家是哪里的?” 闻言萧诗晴心里一凉。她最怕得就是严世蕃问她的身份,若她跟他解释她是穿越的,那以后如果万一还有机会拿到玉佩,严世蕃也肯定不会还给她了,为这百分之一的希望,保险起见,她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何况即使说了,严世蕃能不能信还是另一回事。 萧诗晴在现代时是帝都人,穿越之后还是来到了京城。她刚穿越时,曾情急之下跟鄢懋卿说过她来自外地,可她后来就意识到方言等问题完全无法料理,何况那时鄢懋卿和严世蕃应该也都没记住,她转念一想,还是觉得说自己就是北京人比较靠谱。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严世蕃又问。 “我……我也不知道。”萧诗晴略微犹豫了一下就编出了这个答案,“我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一直辗转着被人收养。” 面对手眼通天的严世蕃,只有这个答案最保险,因为无论他想怎么查,都没有线索。 “孤儿?” 严世蕃眼神中多了两分怜悯,不过萧诗晴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还是不信。 毕竟自从她住进严府,她的真实身份对严家所有人来讲就都是个谜。 “能例举几户收养你的人家么?” “我……忘了……”萧诗晴眨巴了半天眼睛,赶紧补充,“那都是我很小时候的事了,大一点我就自己出来在城里做杂工了。” 少女咽了口唾沫,有点怯生生地瞧着他。 严世蕃抿唇。 罢了,一见她就是不愿说,再怎么问也没用。 她的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然而她越是不说,心里就越是对她好奇,而且好奇得不得了,他时刻想知道连严家的人脉都查不到的身份,究竟有多神秘? 不过好在目前为止还没发现萧诗晴有什么异样举动,若是让他发现…… 这念头在严世蕃心中飘而又散,他握紧手臂的手指又松开了,至少目前为止,萧诗晴对于他来说,不过只是身边又多了个人,还是个看上去赏心悦目的美人儿。 萧诗晴心中懊恼不已。其实她刚才完全可以随便例举几个姓,比如姓王、姓张,家庭成员什么的也都可以信口胡诌,即使严世蕃到时候查出来没有人,她也可以说他们或许早就搬走了。 但不知为什么,一面对严世蕃,她就连编也编不出来,他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令她下意识地拭去一些防备,仿佛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缜密的思考,只能把心底最真实简单的东西告诉他。 *** 严世蕃早就想念京城奢靡的生活,吩咐马车星夜前进,等一行人到严府时,已是七天后的夜晚。 萧诗晴也终于支撑不住,在马车里睡着了。 车夫叫严世蕃下车时,萧诗晴尚在睡着,女孩闭眼靠在车厢,呼吸均匀,不声不响,那长而翘的睫毛微颤着,看上去安静而惹人怜。 严世蕃也不知道是好心还是故意使坏:“别叫她,就让她在车上睡。” 下人哪敢违抗严世蕃的命令,只得留下萧诗晴,跟着严世蕃走了。 严世蕃早就念家,一进门就把萧诗晴丢在脑后,除了自己的老爹,还去自己妻妾的院子里分别转了一圈。 而萧诗晴在马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红葭和绿荷从里面叫起来,回到了思清院。 不过马车里座位舒服宽敞,再加上夏天也不冷,萧诗晴睡了一晚,腰不酸背不疼。 醒来再一问严世蕃,才知道他已经出去了,今日在朝廷,嘉靖的对于赵文华在湖广贪赃案的提审,已经开始了。 紫禁城的与会人员据说有夏言、严嵩和陆炳。会议直开到傍晚,严世蕃也没回府,据说是直接去了某个青楼。 另一边,赵文华的提审结束后,陆炳回到了北镇抚司。 “指挥使,审案的结果如何?”钱衡一见陆炳回来,走上前问。 “还能如何,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皇上只口头上批评了几句,实际上并没惩罚他。” “严大人提议,让赵文华贬去浙江监察御史,把湖广交给有能力的人打理。皇上准了,顺便也让胡宗宪一起去了。” 陆炳又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上次给傅十一的信他回了吗?” “回了。”钱衡道,“十一弟说……他不愿被调回来。” 陆炳一笑:“哦?” “十一弟说,他要继续留在江南,对于那些贪赃枉法之事,有一分便查一分,绝不纵容。他还说,一定要揪出赵文华的把柄,恳请你准允。” 陆炳点点头。 钱衡恨恨道:“严党这帮恶人,祸害完湖广不说,还要祸害浙江。” “不管怎么说,湖广这烂摊子总算是结了。我这就上奏,把傅十一调往浙江。” 说着陆炳站起来,幽深狭长的眸子中一片冷肃: “浙江,将会燃起更大的火。” *** 十天后。 严府,碧瑄院中,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正坐在里屋的梳妆台前描眉画眼。 女子脸上的妆容虽只化了一半,却依然掩不住那倾城之色。她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瓜子脸,樱唇直鼻,浑身上下无不透出一种魅惑之意。 这时一个丫鬟走进房间,把一个红盒子端到女子面前。 “荔娘,这是赵文华进献给您的。” 女子抬着手指,瞧了瞧自己的刚做好的指甲,才瞟了一眼,道:“放那儿吧。” 丫鬟正是先前萧诗晴被烫伤时出现的淼儿,淼儿应了声,把那红盒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荔娘,最近少爷对那萧诗晴愈发好了。” 淼儿把红盒子放在桌子上的同时,若有若无地提醒了自家主子这么一句。 荔娘比耳坠的动作顿了顿,便听淼儿接着道, “荔娘还记不记得,上次萧诗晴被烫伤,少爷就把那金露膏给她了。” “一瓶药膏倒没什么,反正我也用不上那东西。” 荔娘叹了口气,却放下了那个耳坠。她原本觉得那个耳坠最配自己这件衣裙,登时也觉得不美了。 连淼儿都这么说,她自己也不能不在意了。 荔娘不同于府中的其他高官之女,她是唯一一个先前在烟花柳巷之地生活的女子,严世蕃到青楼时看中了她,这才让她入了府。 身为风尘女子,她最懂得拿捏尺度,怎样讨男人欢心,那些富贵之女因着那份矜持与任性,便总比不得荔娘的能屈能伸,更不及她会讨好严世蕃。 青楼出身的荔娘需要一个合乎名理的身份,更需要金钱,严世蕃亦需要她,也是因为这么一层关系,她和严世蕃总是不同于其他女子,也因为这点,使他成为了府中最受宠的女子。 直到那个萧诗晴前来。 萧诗晴虽然并未严世蕃的妻子,可不知怎的,让荔娘颇为关注。荔娘由于长期在烟花柳巷之地生活,颇擅察言观色,她隐隐觉得,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倒是她在府中最大的忌惮。 她知道萧诗晴可能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进了府,严世蕃从来没有说过要与她成婚,却给了她一个院子,这在严府还是少有的事。 “荔娘,是该我们出手了。” 淼儿在一旁说着。 荔娘眼神渐凝,她手缓缓伸向另一只袖子里,摸着袖中手心的一颗金珠子。 那是前几天晚上严世蕃来她院子里过夜,她从他衣服里顺下来的。 他知道,那是欧阳氏给严世蕃加冠之日的贺礼,他一直随身带着。 最近几天严世蕃发现珠子不见了,就一直在命人寻找。 “我已经买通了思清院那边的阿航,只要姑娘想,随时都能给那萧诗晴一个教训。”淼儿说着。 荔娘点了点头,站起身:“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第三十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第二天清晨, 萧诗晴和红葭还在屋里, 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怎么了?” 红葭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厅中, 便见绿荷一直盯着桌案上不动。 桌案上正放着一颗金珠子。 “我刚才收拾桌子, 突然在首饰盒子里发现了这个……” 绿荷脸色有点白,单薄的声音颤抖着。 “这不是少爷的吗?” 红葭绿荷的声音把萧诗晴也引出来了。思清院中的人也都知道, 最近严世蕃的金珠子丢了,据说,那是欧阳氏在他加冠之际给他的礼物。严世蕃派人在到处搜查,也到萧诗晴的思清院里搜了一圈。 不想,今天竟在此发现了。 红葭强装镇定地拿起了那颗金珠子。 “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她提高声调, 环顾四周。 前几天严世蕃的人已经到了思清院中搜查,可当时明明没有查出来,更何况, 萧诗晴和红葭绿荷是绝不会没事去偷严世蕃的东西的。 都知道金珠子对于严世蕃来说有多么重要, 偷了少爷的东西, 往轻了说,也是要被赶出府的。 红葭眼眸一凝:“会不会是有人蓄意陷害的?” 萧诗晴也想到了这点, 便去问了门外值班的阿铭阿航。 阿铭阿航是萧诗晴刚入府时, 严冬和红葭绿荷一同派给萧诗晴的小厮。 一问, 两人全都摇摇头,说没看到有人带了金珠子进来。 “一定是婧娘。” 红葭咬着牙,恨恨地道。 “不会, 婧娘已经被少爷教训过了, 绝不会再做这种事的。” 绿荷虽然胆子小, 心思却细腻。 红葭叹了口气:“可少爷现在正在找这颗珠子,我们若是去还给少爷,少爷肯定认为是我们偷的。” 萧诗晴也有点犹豫,但这金珠子既然在她房间里,她心里还是觉得要把珠子还给严世蕃,何况历经了江南之行后,她和严世蕃的关系也算有所缓和,总不像先前那样陌生了。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 进来的正是碧瑄院的淼儿。 淼儿说着就进了屋:“萧姑娘,上次我们借你们的金露膏用完了,可是该还给我们了?” 上次严世蕃让萧诗晴拿走了金露膏,红葭因心里一直怄着气,便一直拖着没还给她们,荔娘那边也没催着要。 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候提。绿荷愣住了,还是红葭反应快些:“我给你去拿。” 淼儿站在原地,视线不经意一扫,便扫到了桌子上的金珠子。登时怔住,眼睛一瞪: “哎呀,这金珠子怎么在你这儿。” 说着,她走上前,拿起这颗金珠子:“这不是少爷遗失的那颗吗?难道你……” 说着,她看向萧诗晴,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淼儿,你可别血口喷人,我们萧姑娘也是今天早上才发现这颗金珠子在这儿,根本就不是她拿的。” 红葭上前一步道。 淼儿上下打量着红葭,红葭本就是低他一等的丫鬟,身上穿的用的都不如她好,因此目光中更多了些轻蔑。 红葭当然看懂了这目光:“你不是要拿金露膏吗?你拿了就走吧。” “谁会要小偷的东西。” 淼儿哼了一声,“这金露膏我们碧瑄院里有得是,荔娘还不稀罕呢。” 说着一抬下巴,便转身向外走。 “你站住……” 淼儿哪里会理红葭,毫不停留便离开了。 绿荷直跺脚:“这下完了,怎么这么巧就被她看见了。” 红葭恨恨盯着淼儿的背影:“会不会是碧瑄院的人做的?” “也不一定,也许她只是碰巧进来,我们毕竟没有证据。”绿荷蹙了蹙眉。 “可她一定会把这事告诉荔娘和少爷的,到时候我们就更不好解释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要抢在她们前面把这珠子还给严世蕃。” 萧诗晴看了看她们两个人,最终作出决定。 她不想让红葭和绿荷受牵连,便一个人拿着金珠子去了,毕竟她与严世蕃的关系比先前近了些,也好说话,若是再添上两个人,谁知道会不会适得其反。 *** 来到严世蕃的院子外,萧诗晴心里也有点忐忑,虽然这金珠子不是她偷的,但毕竟是在她这儿找出来的,她即使解释,也不是那么好脱身的。 严世蕃正在赶青词。前些日子他在外面玩猛了,一直没来得及写,这青词离嘉靖交代下来的任务还差老大一截。 一赶稿子,心情难免烦躁。当萧诗晴经通禀进屋说明来意后,严世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算是让她进来了。 自从江南回来,严世蕃也有几日没看见萧诗晴了。少女轻轻跨进屋子,捧着手中的东西,咽了口唾沫道:“严世蕃……” 男子背对着她,头也没回: “嗯,给我放桌上。” 萧诗晴瞅他,男子的声音里尽是不耐烦,但却没有进一步责问她,甚至没有问这珠子是怎么到她那儿的。 萧诗晴有些惊奇,趁着对方没发火,赶紧把东西放到另一边的桌案上。 她定定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心里还是直打鼓,等着严世蕃发问。 严世蕃还是没说话,从伏案的桌子那边传来笔写在藤纸上的“沙沙”声。 就在萧诗晴犹豫要不要走时,严世蕃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怎么还不走?” 语气比以往催促的含义更重。 “……喔。” 萧诗晴抿了抿唇,只得走了出去。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轻松地就脱身了。然而走到院里,她心里愈加觉得不舒服,这金珠子虽然确实不是她拿的,但严世蕃毕竟给她提供了住处,给她吃给她穿,也算得上她的半个恩人。 怎么也不能让严世蕃误会了自己啊。 萧诗晴下定了决心,便又转身回了严世蕃的书房。 见她去而又回,严世蕃倏地转过身,蹙眉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我想说这珠子不是我偷的,不知道为什么它就在我的院子里了。” 少女顿挫的声音无法掩盖她的心急,清亮水润的眼睛看着严世蕃,目光一半在躲闪,有些怯怯的,声音也因着紧张比以往薄了些。 严世蕃瞧着她,抿抿唇。 他忽然道: “我什么时候说是你偷的了?” 萧诗晴怔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然严世蕃已重新转过了身,拿起了笔,不再理她。 萧诗晴心中长舒了口气。严世蕃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下定论之人。不管怎样,那个想要陷害她的人计策都已经落空了,而她,忽然也就不想追查这金珠子到底是如何到了她的房间。 没准它就是严世蕃不注意带来的呢。 萧诗晴太过于专注自己内心的舒松,以至于没看到转身的瞬间,严世蕃眼里的戏谑。 *** 没过多日,从朝廷中回来的严嵩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夏言被嘉靖贬了官,严嵩重新成为了内阁首辅。 据说是在清晨的朝会上,夏言上奏建议加强军备,早日收复河套,这时严嵩却出面反驳,收复河套分明是众人因为畏惧夏言的威势才答应的,完全是劳民伤财之举。 嘉靖当即便驳斥了夏言支持严嵩,没过几天,连带着先前那个帮助严党对付夏言的仇鸾,也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 先前在江南时的萧诗晴边早有预感,若不是夏言不得势,李芳也不会拜访严府,严嵩也不会让严世蕃回京。 严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萧诗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严党重新掌权的日子终于来临,萧诗晴不知道,这一次不管经历多少跌宕风浪,严党将始终牢牢把握内阁大权,直到那个新的当权者上台。 第四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当严嵩重新成为首辅, 严党在朝中权势高涨, 朝中那些原本的墙头草, 便又开始重新攀附起严家来。 最近朝廷传来消息, 户部侍郎陈峥打算把女儿嫁到严家去。 联姻本就是结盟的方法之一,而“嫁到严家”, 自然也就是嫁给严世蕃。 按理说,朝廷高官家里的大家闺秀都是政治婚姻,高官之女嫁人都是为了自家的利益,可这陈大小姐性格却是意外的贞烈,据说她已经放出话, 就算死也不嫁给严世蕃。 这也不怪她,严世蕃刚从江南回京没多少日子,便三天两头不回府, 和青楼妓/女醉成一片。 据说他在整整一条街的青楼和赌坊都有包场, 带着几个纨绔子弟一连呆了五天, 不尽兴不归家,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陈小姐陈书月是大家闺秀, 对严世蕃这种家里玩不够还要跑到外面, 自然是厌恶至极, 别说严党在朝廷中的恶名,就连严世蕃本人的模样,也本就是不那么招人喜欢的。 对此, 严世蕃自然也心知肚明。他对于陈书月自然也称不上喜欢, 问题是若不联姻, 这银子就少了一大半,户部那边即将打通的人脉也没了。 陈书月放出的那些话他也听到了,但严世蕃位置高,眼界宽,婚姻对他来说并不是感情上的事,自然也不会幼稚到只因为一句话便不娶了。只是自己心里有些膈应,毕竟,京城那么多大家闺秀,敢明着说死也不嫁给严世蕃的,还是头她一个。 “据说,这陈书月姑娘还有个相好,”红葭把探听出来的八卦跟萧诗晴说了,“那人叫柳盛,是个寒门的书生,陈书月早已和他暗诉衷肠、私定终生了。” “那可苦了那位柳公子。”绿荷多愁善感地叹了口气。 封建社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大多都不能由自己掌控。即便是在萧诗晴原先所处的时代,不结婚生子,或未按父母的心思找个与自己地位不相匹配的人结婚的,也要被上一辈按上个“不孝”之名。 “咱们少爷愿意吗?”绿荷问。 “哪有什么愿不愿意的。”红葭煞有介事,“两家的大人已经把事情定了下来,择一个吉日良辰,就让陈书月姑娘入府。” 红葭见说了这么多,萧诗晴还是无动于衷,不禁晃了下她的手臂, “萧姑娘,你看呢?”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诗晴怔了下。 “少爷可是要娶亲了呀,你心里就没点想法吗?” “娶就娶呗。” “萧姑娘,少爷可专门带你去了趟江南,你们难道就没有趁此……”红葭抬眼看了下萧诗晴,剩下的话虽未说出口,语意明了。 红葭和绿荷虽然奉命监视萧诗晴,可并不知道具体她和严世蕃发生了什么,她们还以为她和严世蕃的关系,也是像府里其他姑娘那样。 其实红葭倒不关系萧诗晴和严世蕃真的怎样,但她现在是萧诗晴的丫鬟,如果萧诗晴的地位和荔娘茹娘那般,那自己的月钱也一定会涨。 见萧诗晴无动于衷,红葭撇撇嘴,有点失望。 实则萧诗晴自然知道红葭心中所想,但她和严世蕃交流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谈政事,严世蕃对她的态度也都像在朝廷那样,保持着一贯的犀利和阴沉。 萧诗晴也当然知道,在她没有触及的另一方面,严世蕃的私生活糜烂不堪,府里已经有那么多姑娘,他天天还去青楼逛,何况他有三妻四妾,虽然这些对于古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从现代穿越过来,平等观念深刻在心里的萧诗晴来说便有点难以接受了。 何况,对于严世蕃这般地位的人,婚姻早已经不是你情我愿的爱情戏码,他娶了谁,就相当于严党跟谁结盟,将来在政治上都是要站一条道上的人。 至于萧诗晴自己,虽然也是因为政治的原因被迫留在严府,但再怎么说也是白吃人家的。如今她能舒舒服服地住在府里,吃着山珍海味,只要想甚至也可以穿金戴银,严世蕃平常也大多忙自己的事,就让她自己一个人舒服地呆着,更不会把她赶出去。这条件比她刚穿越来不知好了多少倍,她要是再不满足也真成了傻子。 最好的选择,就是安安份份住在严府,任何旁的事都不要惹。 *** 另一边,在户部侍郎陈峥的府邸中,得知了即将要嫁给名满京城的纨绔子弟严世蕃后的陈书月小姐,哭着向父亲求诉。 陈书月哭道:“严世蕃那种奸人,恶贯满盈名声狼藉,难道您就真的让我嫁给他吗?” 陈峥无奈地叹息:“整个大明的江山都在他严家手里攥着,我又能怎么办?” “那、那我与柳公子……”陈书月眼泪婆娑。 陈峥挥挥手:“与他断了吧。” *** 三天后,清晨。 思清院的房门响了,萧诗晴刚打开房门,一个近日已在她生活中淡出的身影却站在门口。 后天就是陈书月嫁过来的日子,这个时候严世蕃本应该在准备婚礼,然他身上还残留着青楼出来的香气,眸中带着和往常一样的漫不经心,正瞧着萧诗晴。 萧诗晴心里却不禁涌起了些许厌恶。 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去挑选置办聘礼,等待陈小姐嫁入府中,然后陪伴他的新娘子。 然而,以花花公子著称的严世蕃已经一手撑住了门框,另一手向身后一挥。 萧诗晴这才看见他身后还有一大群从人。 这是要干嘛? 萧诗晴还没等说话,严世蕃已经带着这群人进了院子, 他冲她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今年新购了一批昙花花籽,我让他们种在你院里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思清院中确实有一个花圃。只不过因为许久没人住,也一直荒废着没被开发。 萧诗晴登时不乐意了:“你的花,种我这里干什么?” 严世蕃笑了笑,语气悠悠:“你的院子是全府的极阴处,最适合种昙花。不是你说的吗,这花喜阴。” 见萧诗晴仍然拦在花圃前,严世蕃抿了抿唇,眸中不耐烦之色一闪而过,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萧诗晴下意识地就甩开了他。 严世蕃一怔,望了望少女的手半晌,也没再说什么,直接带人走进了院子。 实际上此时严世蕃的心里也不太痛快,自从听说了陈书月放出的那些话,他当然就更不想去准备什么婚礼,反正这些事都有下人帮忙,到时候他只用走个过场就好。他闲来无事,便想着新进购的昙花籽正好该种了,而萧诗晴的思清院无意最适合种花。 那么一大帮人加上严世蕃上她的院子里忙活,萧诗晴哪里拦得住。 直到从人们把昙花籽种好,严世蕃才站起身,走到萧诗晴面前,懒洋洋地道: “以后这花就交你照料。” 萧诗晴瞪起眼睛:“这里是我的院子,你种花又没征得我的同意,我才不帮你照料!” “这是我们家府邸,连你住的院子也是我的。我想种哪儿就种哪儿。”严世蕃看着她,一字一句。 萧诗晴自然无法反驳。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严世蕃离开。 院子里闹这么大动静,红葭和绿荷在里屋肯定听到了,却没有出来帮她。 萧诗晴知道,红葭和绿荷在里面肯定乐疯了。 *** “整个严府的姑娘都巴不得少爷把花种在他们院子里呢,也就咱们姑娘,少爷都把花种上了,还非把少爷往外推。”红葭埋怨。 “好啦,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咱们姑娘自己的意思。”绿荷说道。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萧诗晴知道,又是这两个丫鬟趁她不在在背后嚼舌头了。 她一进屋,红葭和绿荷就都赶紧闭嘴。 绿荷看了看萧诗晴,抿唇笑道:“姑娘何必总是掩饰,在婢子看来,少爷对姑娘,确实是有些不同的地方。” 萧诗晴挑了挑眉,打算好好听绿荷说说。“何以见得?” 绿荷细声细气地道: “那我说一个姑娘不注意的细节吧,姑娘你别生气。” “嗯。” “整座严府,谁敢对少爷直呼其名?就算是荔娘,也不敢称呼少爷严世蕃,只有姑娘您这么叫他,少爷却从来不生气。” 红葭忍不住连连点头。 听绿荷提到此,她心里不禁也很畅快,这是萧诗晴唯一一处比得上荔娘的地方了。每当想到此,她就觉得扬眉吐气,自己不再是府中最低一等的丫鬟了。 萧诗晴一愣。她穿到大明已有些时日,也并非不懂礼教,但她先前毕竟是现代人,对人一直习惯称呼名字。何况,她对严世蕃直呼其名,是因为她确实对他心存意见,看不惯他那纨绔少爷做派,所以对他也不甚恭敬,也就一直叫下来了。 “就这个啊。”萧诗晴倒不觉得什么。 严世蕃毕竟位高权重,视野眼界也广,想来也不会为了一个称呼的事斤斤计较。 “明天陈家人就要把回礼送来了,萧姑娘,到时候我们去看看吧。”红葭好事说道。 萧诗晴摇摇头:“我不去,人家嫁人,咱们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红葭瘪了瘪嘴。她不知道萧诗晴的身份,严世蕃结婚是大事,她只想看个乐子。 萧诗晴心里想着,结婚是正经事,她一不是严世蕃的妻妾,二不是他的亲人,只是被他囚禁在府中的“政治要犯”,到时候他娶亲,自己在一边看,算怎么回事啊? *** 红葭有自己的主意,由于好奇的性子驱使,她偏要去找热闹看。没管萧诗晴的劝阻,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就出去了。 萧诗晴醒来,才发现红葭不见了,便赶紧出门去找。 幸好红葭还没走远,萧诗晴刚出了思清院,便看到红葭往府门口走。 萧诗晴一看天色便心里微沉,这个点,陈家或许正抬着红箱子,给严府送回礼呢。 “红葭,别出去!” 萧诗晴赶紧在后面唤她,可来不及了,红葭已经走到了门口。 她只得跟了过去。 此时,门外隐隐有动静传来,想来是陈家应正好送回礼过来,严府门口也意思似的派了人在门口迎接。 严府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看着人家快到了,便走上前去开门。 谁料,回礼没等来,等来得却是外面一个长衫男子一脚踹开了大门。 只听有人在府外怒吼: “严世蕃,你给我滚出来!” 第四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这声音在外面响起, 所有人都愣了, 萧诗晴预感到事情不对, 也停下了脚步。 府中侍卫立刻把那男子围了起来:“何人在此撒野?” 男人红着眼, 全身颤抖着,冷笑:“严世蕃还准不准备娶陈书月?若是准备, 就赶紧送份挽联过去吧!” 有人预感到不对:“陈姑娘怎么了?” 男子咬着牙道:“书月听闻严世蕃的荒淫行径,宁死不屈,昨晚已在府中自尽了!” 听到这话,红葭和萧诗晴也对望了一眼。 陈书月死了? 她们心里都明白,眼前这书生如此激动, 恐怕就是陈书月那传言中的相好柳盛。 在心爱之人丧命的悲痛之下,柳盛也被冲昏了头脑,居然敢直接到严府门口质问。 红葭上前一步, 冷笑道:“先别管陈姑娘是如何死的, 这里可是严阁老的府邸, 你在门口肆意大呼小叫,是不想要命了吗?” 男人似乎就是要把这条命豁出去了, 也不想跟红葭废话:“赶紧叫严世蕃滚出来!书月这么冤枉地去了, 这条命他赔是不赔?” 萧诗晴心里“咯噔”一下, 新娘子死了,柳盛悲愤之下来到严府讨说法,为得就是让严家下不来台, 无形中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推给了严世蕃。这时必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可严世蕃这时候在青楼呢, 何况按他那个跋扈倔强的性子, 也肯定不会顺着柳盛的意思做啊。 想到这儿,萧诗晴上前一步:“陈小姐的死又不是严世蕃的错,按照你的意思,难不成是严世蕃逼迫陈小姐自尽的?陈家若有本事,就别攀附严府的权贵,攀附上了,反又来怪罪我们。你身为陈小姐的相好,不但没能保护她,让她嫁了一个不想嫁的人,反而在事后出来怪罪严府,这样不明不白的帐,严府可从来不认!” 话音一落,红葭瞪大着眼睛望着萧诗晴。这萧姑娘怎么突然帮少爷说起话来了? 柳盛打量着萧诗晴,怒极反笑:“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原来严世蕃的妻妾也跟他一样,如此不要脸。居然帮着一个淫贼说话,你的良心都丧尽了吗?” 见萧诗晴的着装打扮,柳盛想当然地就把她看成严世蕃的侍妾了,这话真把萧诗晴的嘴堵住了。还是红葭柳眉倒竖,厉声喝道: “你瞎说八道什么呢!” 这时,被侍卫叫来的管家严冬终于赶来了。 严冬一见萧诗晴,便低声道: “萧姑娘,红葭,你们怎么在这呢?快回去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红葭性子虽然嚣张凌厉,但机敏且识大体,她毕竟只是个丫鬟,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听严冬的话,点了点头。 萧诗晴还想跟柳盛再辩论几句,硬是被红葭拉着走了。 *** “萧姑娘,真想不到啊,你居然会帮少爷说话。” 两个人走在回思清院的路上,红葭对萧诗晴道。 其实萧诗晴自己也想不到,那些话语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了,她道: “我只不过觉得,严世蕃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堪。” 红葭一愣,随即笑起来:“那姑娘可就不知道了。少爷的好心,向来只是对咱们府里姑娘的,若是对外人,可是不知要阴险多少倍呢。” “我知道。” 萧诗晴闷闷地答了一句。 红葭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 萧诗晴摇摇头。 经过方才的事,她心中也不知怎么积了些愁云。 其实,这也是令她烦闷纠结的地方。她毕竟和严世蕃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深知严世蕃的名声险恶,可她有时候又觉得他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何况,严世蕃毕竟供她吃供她喝,给她提供了当今年代几乎最奢华的物质生活。 若不是严世蕃,自己穿越到大明绝对是要饿死了。 这么一来,她便对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了。 可今天的事确实是严世蕃不对,结婚前一天,还跑到青楼不醉不归,把人家新娘子放到哪里? 萧诗晴摇摇头,思绪又回到陈书月的事情上来。 婚是结不成了,看这样子,柳盛若不讨回严世蕃的说法也不会罢休。这会儿严嵩和严世蕃都在外面,严冬暂时去稳住了局势,等严世蕃回来,再看事情怎么处理吧。 *** 今天下了朝,严世蕃便被一众高官子弟拉到了酒楼庆祝。 因着明天就要娶陈书月,他心情本不太好,却也免不了客套,拗不过众人盛情难却,被硬拗在座位上灌了好几盅。 一路被轿子抬回了府,严世蕃头有些昏昏沉沉,觉得乏了。 一想到府中那些擦着胭脂俗粉的脸,他不自禁蹙了蹙眉,心里也染上些许烦闷。 他不喜欢那样的人。 他喜欢的女子类型,也绝不是如她们那般的。 严世蕃虽没有在国子监读过书,但晓畅典籍,对于写青词写文章都是一把好手,他懂得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真情。 他不是没渴望过真情,只是这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太难了。他生来就有显赫地位,很多女子接近他都是带有着某种目的的,即使有真情,也会变得不再单纯。 一想到那个陈书月,严世蕃心里就透不过气儿来,心念一动之下,忽吩咐严辛道:“去思清院。” 少年在外面答了一声“是”,轿子已经转了方向。 当严世蕃看到少女开门口那清明的眉眼,心里也不觉一轻。 萧诗晴却是没什么好脸色,蹙了蹙眉道:“严世蕃,你怎么来了?” 严世蕃见她这幅态度,心里也是上来了一股气,直接走进了庭院: “怎么,我进来坐会儿都不行?” 虽然他和萧诗晴总是吵架,但他已渐渐发现,和她相处之时,亦是能让自己放松的时候。 萧诗晴与他没有夫妻的捆绑关系。每当面对靖娘那些人,他就有点想念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他甚至艰难地承认了他需要和萧诗晴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他和她也总共见不了多长时间,还总是吵架,可只有那时他的心情是放松的,愉悦的,也只有她,能让自己舒心片刻。 不知何时,她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纯净的小角落。少女身边没有阴谋,没有政治上那些虚假丑恶,就像一块纯净的水晶。 那是他从朝廷回来唯一的松心处。 所以他这时即使生气,也是佯怒。 萧诗晴抿了抿唇:“……严世蕃,你真的不知道?” “怎么了?”他抬眉。 “陈书月死了。” 少女的声音有点冰冷,不带丝毫平日的感情。 严世蕃怔住。 望着她,没说出一句话。 对于陈书月的死,严世蕃确实不知情,他今天在青楼玩了一天,严府下人碍于他的威势,也都不敢去打搅他,告诉他这件事。 正在这时,思清院门开了,严冬躬身跑进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少爷,原来您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严世蕃沉默。 “少爷,出了点小麻烦。”严冬躬身陪笑道。 严世蕃淡淡瞥他一眼:“陈书月死了,关我什么事。我又没强迫她嫁给我,莫非我就得迎着那个见都没见过的女人,将她娶进家门放在枕边哄着才好?” 话音一落,他突然意识到萧诗晴还在这里,不禁看了她一眼,想到在她面前暴露这种感情,他心里总有点异样。 “少爷,您都知道了……”严冬一愣。 “现场当时怎么说?”严世蕃抿了抿唇,打断严冬。 严冬笑了笑:“好在我及时赶过去了,没让事情闹大,对于那个柳盛,呵斥了几句,总算把他赶走了,他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乱说。” 萧诗晴在一旁没出声,不过她心里知道,严冬的手段,肯定不止“呵斥几句”这么简单。 严冬看了眼萧诗晴,又笑道:“对了少爷,当时连萧姑娘,也在帮着您说话呢。萧姑娘说,这笔糊涂账,严府绝对不认。” 严世蕃看了眼萧诗晴,语气轻佻: “哦,你还代表上严府了?” “我……” “你做得对。”没等她再说,严世蕃便断然道,“这笔糊涂账,严府可绝不会认。” 萧诗晴没说话。 “当时府外的人多吗?” “不多,但有几个朝廷要员,本想着拜访您和阁老,还是让他们看见了。” “好啊……”严世蕃冷笑,“那个柳盛不明不白把帽子扣在我头上,一定得让他得到教训。严冬,这事接下来你不要插手,我会亲自去办。让这柳盛明白,在严府门口坏我的名声是什么后果。” 萧诗晴见严世蕃一点愧疚心都没有,忍不住道:“严世蕃,你是不是因为陈书月不用嫁给你了,你很高兴?” 严世蕃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错,我就是很高兴啊。” 萧诗晴有点看不下去了:“柳盛是不对,但那还不是因为你在娶陈书月前一天还上青楼,逼得人家自尽!” “我怎么了?她既然要嫁过来,连我的为人也不了解?本来就是攀权附贵,还要求像普通人家那样一生一世么?” 严世蕃本来是来萧诗晴院子里清静的,如今萧诗晴也在指责他,让他心里也有点烦。 “可是……”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严世蕃打断,他黑眸中有隐隐的怒意:“萧诗晴,是不是近些日子我对你太客气了,连你也来指责我?” 听着这语气不对,萧诗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没有……” 少女的声音小了下去,严世蕃黑眸直盯着她,两人僵持半晌,谁也没说话。严冬在一旁更是插不上话。 严世蕃最后长出一口气,对萧诗晴道: “好好在院里待着,不该管的别管。” 留着这句话,便带着严冬出了院子。 第四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以严家的权势, 要处置柳盛, 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严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致使扬言要报复严家的柳盛再无音讯。 原本定好的婚事也就这样被搁置起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倒也太平无事。 某一日,严家接到了赵文华从江南来的书信,严辛把信拿给严世蕃,后者一看角便挑起了笑容。 严辛见严世蕃面露喜色,笑道:“定是东南有好消息了。” 严世蕃点点头:“赵文华在信上说, 东南已基本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严辛明白,这就意味着将来东南很大一部分的银子都要流入严党的口袋,刚接下两淮盐运使的鄢懋卿南下巡盐也会方便很多。 他垂首笑道:“恭喜少爷。看来少爷用的这个赵文华, 还是得力的。” 严世蕃抬眉看他, 忽然道:“你就不嫉妒?” “什么?” “你跟我身边这么多年, 我也没把你派到别处去当个官。天天让你跟着端茶倒水。”严世蕃嘴角隐着意味不明的笑,悠悠说道。 严辛笑道:“小人哪里敢嫉妒。再说了, 做官这种事, 小人学不来, 小人只管好好伺候少爷就行。” 十几年前,严家奉了嘉靖之命从江西进京,在一个大风雪天, 路上偶然遇到在饿昏在街边的严辛, 当时严辛还是个几岁的孩童, 严府中有人见他可怜便把他收留了,后来严世蕃见严辛干活聪明伶俐,就把他调到了身边。 只不过对于严辛来讲,给他恩泽的是严世蕃,收养他的也是严世蕃。世人皆道严家薄凉,严辛有时候却能体会到府中的一点温情。 “自从少爷把小人捡了回来,赐予小人姓名,小人这一辈子就是给少爷做牛做马,都在所不惜。” 赵文华把持了东南大权,第一件事就是给严府进献银子,就连萧诗晴也收到了少许。 严党的掌权,对于严府中每个人来讲都是一件好事,从严嵩书房直到思清院都是一派轻松欢乐的气氛。萧诗晴每天在院子里也呆得闷,想趁着严世蕃高兴,求他让自己出去玩玩。 毕竟,自己来到严府,除了跟严世蕃那次去江南,还没有单独出去过。 她去问严世蕃,男子蹙着眉打量她好一会儿,毕竟,萧诗晴的身份不同寻常,出去也要再三小心斟酌。 “严世蕃,求求你了。” 少女晶莹水润的眸子望着她,里面写满了期盼。严世蕃自觉无法与这样的目光对视,移开眼神,咳了一声,终于道:“好。” “太好了!” 萧诗晴蹦了起来。 然而严世蕃下一句便补充道:“让红葭绿荷她们陪着你。” 萧诗晴只顿了一下就答应了,红葭和绿荷熟悉京城的路,跟在她身边,也算是有两个伴儿。更何况严世蕃从来不会平白无故给予她好处。 *** 萧诗晴带着两个丫鬟上了街,在街边的摊子前逛着。 逛街的时候,她想起了小环,那个她刚刚穿越过来在福禄客栈遇到的女孩,自己遇到严世蕃后,就离开客栈去了严府,也不知她怎样了,萧诗晴很想去看看她。 她凭借着记忆的路线,带着红酒绿荷来到福禄客栈。 福禄客栈窄小的门帘就夹在商铺中间,大门的漆都已经剥落了,装潢比记忆中的也更加寒酸。萧诗晴走进店门,便听一个女孩清澈的声音传来: “客官,要住店吗?” 萧诗晴循声望去。 小环自然也看见了她,前者怔了半晌,似在搜寻记忆,而后猛然想起来:“你是……萧姐姐!” 女孩的脸上显出欣喜,清秀的脸上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萧诗晴上前握住她的手。 红葭跟在萧诗晴后面走进店,四下打量着店里的装潢,皱皱鼻子,小声嘟囔: “这什么破地方,比起我们府上差远了。” 她毕竟是严府出来的丫鬟,性子高傲,又见惯了金碧辉煌,如今到了这里,一方面是惊叹这地方的破旧,另一方面自觉掉价。 小环对这些目光似也习惯了,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抱歉地笑了笑:“抱歉,店里一直就这样,没有多余钱拿来布置了。” 萧诗晴见小环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暗淡,觉得许是红葭戳到了她的痛楚,便看了红葭一眼,红葭不在意地耸耸肩,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萧诗晴这时也才发现店里的异样,这里面冷冷清清的,几乎就没有客人,气氛还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重。 小环趁这当儿望着红葭,红葭虽是丫鬟,却是身穿绣金边的锦衣,手腕上还戴着个小巧的银镯子,她又看看萧诗晴,后者不喜艳丽,只穿着一件素色丝绸长衣,但崭新得几乎没有褶皱,一看那细密的做工和精致的面料,便知其绝不是寻常市面上能买到的。 小环抬头,眼底隐约有光亮。 “姐姐,你是嫁了个好人家吗?” “好人家?” 萧诗晴差点失笑,这小环想到哪里去了。别说她与严世蕃的关系并非他人想象的那样,何况她被他关在府里,连出门都要争得他同意,哪里有半分自由。再加上严世蕃那恶名昭著的奸臣身份,和“好”字也完全不沾边啊。 她也不能多说,只摇摇头笑道:“没有。” 小环垂下眼帘,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诗晴正奇怪她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这时,后厨那边的门打开了,一个留着胡子,样貌沧桑的布衣男子快步走进了厅中。 男人上前几步,急得对小环瞪眼: “小环,赵家人还有一刻钟便到了,你怎么还没有去换嫁妆?” 小环脸色变了,猛地一转身,咬着唇执拗道:“爹,我不去。” 那男人抬头,看见了萧诗晴和绿荷红葭,便舒展脸色,迎上前道:“来客人了吗?” 男人异常热情地问道:“客官们可是要住店?” 萧诗晴客气道:“我们不住店,只是先前认识小环,想来看看她。” 男子倏地失望了,他叹了口气,目光瞥向别处,半晌道:“几位请回吧,今天是小女嫁人的日子,不方便迎客。” 萧诗晴讶然看向小环:“你要嫁人了?” 红葭和绿荷也都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小环。 小环却涨红了脸,咬着唇急道:“我早跟您说过了,我不想嫁给赵公子!” 男人走到小环面前,压低声音喝道:“爹给你寻了半天人,好不容易才求到了赵家的公子。赵家可是这附近最有权势的人家,人家也答应娶你了,你难道还要拂了人家面子不成?” 男人对萧诗晴她们下了逐客令,绿荷本是想走,但红葭却拉住了她,滴溜的眼珠打量着父女二人,敏锐地发觉到了这里的不对劲儿。 见小环仍是抿着唇不说话,男人长叹一声,喃喃道:“你今年也十六了,早该嫁人了,何况你不嫁人,这家店又该如何维持下去?” “我只要一辈子陪在爹身边就够了。” 说到此,小环的眼里已经隐隐有泪光。 男人咬牙,竖眉喝道:“莫非你连爹的话都不听了吗?” 被这么一说,小环一眨眼,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萧诗晴赶紧拉了拉小环的衣袖,想劝慰她。 她总算知道小环为什么突然问她那个问题,一方面是因为红葭的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 男人瞪着萧诗晴:“你怎么还不走?” 萧诗晴也忍不住道:“小环明显是不想嫁人,您何必这样逼自己的女儿?” 男人气急之下,也不在意什么场合面子,更不管萧诗晴是谁,红着眼对她喝道: “若没有那份聘礼钱,我们客栈便真的要破产了,父女俩难道要去喝西北风吗?” 萧诗晴噎住。 古代底层人民生活远比她想象的凄惨,他们必须做这些也并非是他们意愿的,只因不这么做,他们就没有饭吃。 小环哭着道:“我不嫁他,我就算死,也不嫁他。” 男人也忍不住一拍桌子:“那你说,你想嫁给谁?” 小环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水润的眼里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萧诗晴叹气。 她心里斟酌了下,忽然把手上的银手链退了下来。 这是严世蕃当时在万寿节后给她的,虽然只是举手之间随意“赠赏”,却足够小环一家支撑许多年。 萧诗晴把银手链递到小环面前:“送给你。” 小环看着那闪亮的链子,眼睛已直了,目光闪烁着渴望,却不敢用手去接。 那男人也看着萧诗晴,额头上尽是汗珠,喉结动了动,想接,又不好意思,更不明白萧诗晴为什么突然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他女儿。 萧诗晴不由分说把手链塞到小环手里:“你快拿着吧,就算是报答当初你让我住店的恩情了。” 男人怔了半晌,赶紧上前,连声道谢:“姑娘如此慷慨,肯接济我们,我们父女二人……无以为报。”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弯腰道, “姑娘帮我们度过了这最困难的两年,以后想吃什么,都可以到小店白吃白喝。” 萧诗晴只笑了笑。 “那您可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强迫小环订下这种终身大事了。” “这……”男人面上也露出些许羞愧,咬了咬牙,最终点头。 萧诗晴刚刚展颜,小环咬唇道:“可是,赵家人马上就来了……” 说着,便有人闯开了大门。 一伙穿得颇为富贵的年轻的公子哥儿走进店里,门外当中一人看起来已近而立之年,骑在一匹马上,一身红衣,想必就是来娶亲的新郎。 那几个公子哥儿一进来,就抱臂斜着眼打量着屋子里的众人,看见了小环,蹙眉道。 “你的嫁妆呢?怎么还不换上?” 几个公子哥儿面容不善,看上去不好惹,小环瑟缩了一下,才:“我……我已经决定不嫁给赵公子了,你们请回吧。” 空气有一瞬的安静,那伙人都愣了一下。 “放你妈的屁!”当即有一人火了,双眉一竖,走上前指着小环的鼻子就道, “前几天你爹和我们都你说好了,你说不嫁就不嫁,让赵哥的脸往哪儿搁?” 门外那新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人想必就是小环口中的“赵公子”,他正好是逆光而立,面色看上去阴晴不定,闻言他下了马,跟着走进了店里。 绿荷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了萧诗晴旁边。 红葭蹙着眉,却是后退了一步。 小环的爹上前陪笑道:“几位少爷,真对不住,在下和小女也是方才临时决定。小女年幼,她娘又没得早,她还想再陪我几年……” 一个公子哥儿哼道:“赵哥可是街上数一数二的富贵,你算什么东西,岂能容了你们摆布?” 另一人不怀好意地道:“告诉你们,今天这个女儿,你们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红葭见这场景,眼珠一转,突然松开小环,跑到后门溜了出去。 双方正在僵持着,萧诗晴也来不及阻止,自然也不能跟红葭一块走。这伙人气势汹汹,似乎小环若是不跟她们走,他们就能把这店给生生拆了。 小环的爹脸色僵住了,勉强笑道:“赵公子大人有大量,何必这样逼迫小人,改天,我一定向您亲自向您登门道歉。” 男子也不理这些,一摆手不耐烦地道:“赶紧赶紧,把她换上衣服给我带走!” 他自然指的是小环,一干人对视一眼,有两个上前抓住小环的双臂:“跟我走。” “赵岚芃,你干什么?” 小环的爹张开双臂护在女儿面前,瞪圆了眼怒视着赵家公子。对方如此无力,他也不准备跟他客气了。 萧诗晴也拦在几人面前:“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赵岚芃身旁的一人上下打量她几眼,狞笑道:“嘿,你哪儿冒出来的丫头,也配挡在我们赵哥面前,赶紧滚!” 那人眼睛细长,眯着眼看起来凶神恶煞,萧诗晴咽了口唾沫,心里有点畏惧,然而还是勇敢地拦在了小环身前:“我看谁敢把她带走!” “这小姑娘长得也不错,跟小环一起带回去,给赵哥做填房丫鬟。”又有一人在一旁笑道。 被他这么说,萧诗晴脸色终究白了几分。 赵岚芃在远处冷眼旁观,见小环和萧诗晴仍然不动,命令道,“动手!” 两个人抓住萧诗晴的双臂就把她往外面拖,萧诗晴尖叫着拼命向后抵力。 小环的爹扑上来,抓住那个男人晃他:“禽兽,你放开她们……” “滚!” 那男人飞起一脚,老人被踹倒在地上,后脑勺狠狠撞上了桌角。 “爹!” 小环急得大喊,她眼泪婆娑,想冲上去查看老人的伤势,却被人死死地钳住。 老人本就孱弱,头和腰都受了伤,一时倒在地上无法起身。 店里刹那间就变得混乱起来,老人的弱小使得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其中一人想起红葭,道: “赵哥,刚才有个丫头跑了!” 赵岚芃啐了一口:“别管她,宛平县训导大人是我干爹,她就算叫人来也没用。” 一听这话,众人便都放松下来,把小环和萧诗晴往外拖。 赵岚芃带来了十几个人,萧诗晴一人,怎敌得过那一群男子。有三个男人都上前拽住萧诗晴,她死命后退,可是脚步还是一点点地被拖动。 有一个人蛮横地去扯她的头发,萧诗晴痛得尖叫起来,泪水噙满了眼眶。 她明白这群人就是流氓痞子,眼看自己离门口越来越近,她心里越来越怕。而少女绝望苍白的神色,激得几人哈哈大笑。 其中一个男子手拧进了她的肉里,他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就这样死死地掐住她,少女纤细水嫩的皮肤多了几道红印。 少女皮肤光滑的触感更惹得那人心生歹意,那人趁着乱,狞笑着把手向萧诗晴的衣领伸去,想把她的衣服撕开。 萧诗晴绝望的瞳孔映着他狰狞的神色,可对方是成年男子,力气大,身边还有两个人制住她,她本就无力反抗。 这种时候,她只能想到了严世蕃。 她心里怔了一瞬,不知何时,严世蕃开始在她心里变得不太一样,不仅不再陌生,而变成了她的依靠。 她只得咬了咬牙,大声道: “你们若是敢动我一下——还有她,”她又指了指小环,“小阁老严世蕃会让你们好看!” “小阁老?严世蕃?” 听到这话,混混们都笑起来,阴阳怪气地讥笑道:“这丫头说她认识小阁老呢,哈哈哈哈……” 一人在萧诗晴手臂上狠掐了一把:“别唬人了,乖乖跟我们走。” 话音刚落,边听外面传来隐约的兵马声,士兵整齐地跑动着,似乎有刀剑抽鞘,枪杆架起。 紧接着听到红葭的声音道:“少爷,就是这里了。” 第四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砰”的一声, 大门被撞开, 一队队持枪的官兵小跑着站到了墙边, 几人走到中央持枪对着赵岚芃一伙。 后面的官兵让开一条道, 能看到道路尽头停着的一顶轿子,一个重罗绸缎的男子已下轿走了过来。 赵岚芃的冷汗下来了, 往外睨了一眼,客栈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还有整齐的脚步声源源不断地传来,估摸着至少来了五百多人。 领头的官兵立眉凛声大喝: “识相的快些滚,莫让小阁老将他送到刑部大牢里去!” 众人一惊, 都仰头看着那走进来的男子,男子身着华贵绸袍,眸色一片阴沉, 带着冷然而不可攀附的寒意, 眼光轻轻向屋里一扫, 便足以令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他紧抿着薄唇没有说一句话,身后的士兵也没有扛严府的旗子, 却绝没有人怀疑他不是严世蕃。 这便是他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傲然气质, 其他人就是拥有绝佳的演技, 也绝演不出这种气质。 在跨进门槛时,他不自觉地微蹙了蹙眉,仿佛觉得这又破又小的地方玷污了他的脚。 一屋子人都愣住了, 面对这样的气势逼人的闯入者, 谁也不敢动。 偏偏只有那个小姑娘不惧这气场, 用力挣脱开赵岚芃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严世蕃身边。 她苍白着脸,紧靠在他身旁,一只手不自觉紧攥住了他宽大的衣袖。 严世蕃的视线向下移,落在了萧诗晴的手上,停了片刻,抿唇。 少女还在颤抖,眸子中写满了委屈和惊恐。 他知道,她确实吓坏了。 他目光重新回到赵岚芃等人身上,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些人本都不值得他动手。 方才红葭找上他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萧诗晴在外面又给他惹什么事了,她的身份非同寻常,若是暴露给他人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因此才抛下一出正在听的戏,马不停蹄地带兵赶到了客栈。 他带的都是亲信,五百个穿甲带盔的士兵严整而立,锋利寒冷的枪尖直抵赵岚芃等人,似乎只要严世蕃一声令下,士兵就会毫不留情把他们撕成碎片。 赵岚芃也吓懵了,不住的打哆嗦,她还以为萧诗晴方才不过是吓唬他们,哪成想到进来的真的是严世蕃。 他认识的那个什么“干爹”宛平县训导,此刻也成了无用的摆设,他知道只要严世蕃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把他的官位废掉。 “小……小阁老……” “住口,这三个字也是你配叫的?” 官兵厉声斥赵岚芃道。 赵岚芃几乎要痛哭流涕:“严大人,小的们瞎了狗眼,竟然动了您的人,小的们不敢了……” 赵岚芃跪下来,不住地磕头,声音“咚咚”的,额头都快磕出血来。 连带着他的帮手们,也都跪了一片。 小环和她爹也呆住了,望望萧诗晴,又望望严世蕃,也慌忙赶紧跪下了,目光惊恐,一个字也不敢说。 权倾朝野,严党的幕后智囊严世蕃,竟然就真的站在他们面前。萧诗晴是如何认识了他的? 小环看萧诗晴的目光中,更是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惊诧和疏离。 萧诗晴见小环等人的反应,垂了垂眸,握紧严世蕃衣袖的手指不觉松了松。 严世蕃自不屑理睬赵岚芃的求情。 “把闹事的都抓起来,关了。” 只淡淡说了这么两句,转身便走。 萧诗晴忙紧紧地跟上。 客栈外围得尽是官兵,那可是刑部的兵,足足五百人,当朝首辅之子带着这么些兵在京城走街串巷,声势不可谓不大,但严世蕃也不管这些了,接到了萧诗晴,他便放心下来。 两人就这么甩开众人回道轿子上,坐定,萧诗晴才松了口气。 严世蕃瞥了眼少女紧抓他衣袖那细长苍白的手指,斜睨她: “还不松手?” 萧诗晴赶紧松开他。 “瞧你那点出息。” 严世蕃笑嗤道,“不过是一群吃闲饭闹事的混混,也值得你这样受怕?” 出了事不安慰反而出言讽刺,这也符合了严世蕃的性子,萧诗晴气得瞪他。 “当然了。” 严世蕃心道这种事我见过得多了,没再说话,抿了抿唇。 不过萧诗晴也没想到,她与严世蕃的关系本是秘密,这次,严世蕃居然也没责怪她向外人提她认识他的事。 他目光落在她腕上:“你的手链呢?” “给人了……”萧诗晴怔了一下,心里有点懊悔,那毕竟是严世蕃特意给她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不过一条手链,严家富可敌国,想来他也不会在意。 她低着头,也就没看到严世蕃眼中的别扭,他不悦地望着她,似是有点生气: “你给谁了?” “那间客栈老板的女儿,小环。”萧诗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一说,又补充道,“小环一家实在没有钱,那间客栈本就破旧,整天也没有几个客人……” 严世蕃耐烦地打断了她:“大明朝这样的事儿多了,你帮得过来?” 萧诗晴认真地道:“有的人我虽然管不着,但小环是我的朋友,能帮得就尽量帮衬。” 严世蕃心道一声真是烂好人:“以后你别再跟那帮人来往,那小环也是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更不该把你扯进去。” 萧诗晴有点生气。 严世蕃怎么能这样,张居正也不让她理,小环也不让她理,连送一条手链帮助别人,也这样忌讳。 她知道,今天严世蕃处拿赵岚芃等人这场戏,本就是很微妙的。若论纨绔子弟,严世蕃可是京城纨绔子弟的头头。他是那样金尊玉贵,含着金匙出生般的人,自然体会不到穷苦百姓的难处。 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与“穷”字不沾边的。 “你当然体会不到小环的难处,因为你就是赵岚芃那样的人!” 也不知怎么,萧诗晴一面对严世蕃,好像胆儿也放大了,瞪着他,一字一句:“像你们这种剥削阶级,只管自己享乐,从来就不顾及穷苦百姓。” “……剥削阶级?”严世蕃重复着这个从来没听过的词语,觉得好笑。萧诗晴把手链送人了,他心里总堵着一口气。他上下打量着她,漆黑的眸子发着光,却依然带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再说了,赵岚芃算什么东西。我可没有像他那样强迫过别的女人嫁到府上,我们是互利关系,你懂不懂?你以为我什么人都能看上?” 说罢又想,跟她解释这些做什么,便闭了嘴抿唇。 轿子一路行往严府,严世蕃一直别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色,眼瞳光芒若隐若现。 半路上才又开口: “你这次给我惹了事,害得我带这么多人去找你,连戏都没听完,不得给你个教训长长记性?” 萧诗晴看他,男子挑着眉,眼眸漆黑,里面染了点厌烦的戏谑。 萧诗晴心里抖了一下:“什么教训?” “该罚。” “……怎么罚?” “三个月不许出门。” “……” *** 严世蕃言出必行,萧诗晴足足在府里闷了三个月,才终于获得了重新出门的机会。 她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环。 先前那件意外已经过去了,小环也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模样,和他父亲每天早晚打理那间客栈。 只是由于福禄客栈地处偏远,装潢老旧,也没有什么客人关顾,生意依旧一直不景气。 因此,小环父女俩对每一个客人都是恭恭敬敬的,因为每一个客人对他们来说都是来之不易,尽管来了些臭脾气摆架子的客人,对小环颐指气使,她也得顺从地陪笑脸。只因为不这样,他们就没有饭吃。 小环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安慰道:“没有关系的姐姐,我们都习惯了。” 萧诗晴叹气蹙眉。 *** 三个月前,严世蕃为萧诗晴带兵去包围城外客栈的事情,徐璠也听说了。 五百人从刑部调出来,浩浩荡荡在街巷里走,动静也实属不小。严世蕃是什么身份。没过几天,这事就已传遍了朝廷。 幸好福禄客栈本就偏僻,事发当时,也没有人见到萧诗晴,众人只知道严世蕃带了五百人包围客栈,也不太清楚中个细节。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众人知道了萧诗晴这么号人,没有证据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 听了消息的徐璠倒是重新一振。 如今距他初次见到萧诗晴已过了几年,他本以为萧诗晴已经被严世蕃收得服帖,因此对她那颗心也沉了下去,现在他发现,客栈中既然发生那些事,就表明萧诗晴和严世蕃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关系,他依然有机会。 黄昏时分,紫禁城的官员们结束了各自的工作,陆续出了宫。徐璠算好了严世蕃的出宫时间,在紫禁城门口堵住了他。 严世蕃还没走到轿子前,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徐璠。 严世蕃向来厌恶清流一派,他和徐璠也都不像父亲那一辈喜欢息事宁人和稀泥,因此也一直是水火不容。 严世蕃不耐烦地蹙了蹙眉: “你来干什么?” “那天在城郊客栈,萧诗晴出了什么事?”徐璠眼光直视他,单刀直入。 “这跟你有何关系?”严世蕃嗤了一声,想绕开他走。 徐璠却挡住他。 “若不是出了事,你会带五百兵去包围客栈?”徐璠步步逼近,“严世蕃,你还要关萧诗晴到什么时候?赶紧把她放出来!” “关?”严世蕃挑眉,“她本就是我府上的人,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你府上的人?”徐璠也眯起眼睛,“你倒说说看,她是何年何月何日、以什么身份进的你们严府?” 严世蕃抿唇看他。 见他没说话,徐璠更是不依不饶,冷笑道: “那年壬寅宫变的案子恐怕还没结呢吧。严大人慌忙把萧诗晴带到府里,究竟有何居心,愿不愿意现在就说清楚。” 第四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世蕃抿抿唇, 却是淡淡笑了笑, 抱起臂慢悠悠地望着徐璠等待下文。 徐璠低喝: “别说萧诗晴的身份存疑, 就是她住在你府里, 你也没能照顾好她。你把她一个人放在外面,真出了事情怎么办?你根本就保护不了她!” 徐璠这样逼迫严世蕃, 一层是因为政治原因,一层是私人原因。严世蕃当然也知道他心中所想。徐璠如今共办私事,又何尝不是阴险至极。 谁说清流都是公忠体国,大公无私。 严世蕃慢慢地吸着气,抱着臂, 漆黑的眼瞳隐闪着光。 徐璠今天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自己出气,也是为了引起朝中其他人的注意。如今正是下朝时,陆续有大臣从宫门口走出来, 注意到严世蕃, 就不免会起怀疑。 严世蕃知道徐璠在激他, 越是这样越不能急,他强压怒意, 有意换了个方向, 玩味地看着徐璠:“我府上那么多女人, 你何以揪着一个萧诗晴不放?你这么关心她,是对她有意思吧?” 徐璠一怔,随即挺起胸膛:“不错, 我是喜欢她, 可我喜欢得堂堂正正, 坦坦荡荡,不像你,你就是个阴险至极的小人。” 徐璠冷笑着走近他,死死地盯着他,“你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清楚,最近顾应祥大人被圣上疏远又是你严家搞的鬼吧?朝中人对你有多少非议,你还不知道吗?” 严世蕃冷眼看着他,心底却一点一点被种细细密密的感觉填满。 他是首辅之子,平日里徐璠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跟他说话,只是今天因着萧诗晴,徐璠心里压抑许久的感情爆发出来,才这样失控。 徐璠不明白,他心目中美丽无瑕的女子,为什么偏偏跟了严世蕃这么个奸臣。他父亲本就暗中跟严党不和,他对严世蕃也是恨之入骨。 徐璠眼睛发红,冷冷地讥讽:“你现在娶了几房小妾我已数不过来。你日夜骄奢淫逸、逢君之恶,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再霸占萧诗晴?” “你住口!” 严世蕃猛吸了口气,心中异样的恼怒积压到满,爆喝了出来。 有朝中大员陆续从宫门口走出来,见到徐璠和严世蕃发生争执,都是一步三回头。 “我说错了吗?” 见严世蕃气得不轻,其实徐璠心里也有点发惧,他意识到自己说过火了。但他也知道严世蕃顾及着周围他人,不能拿他怎么样,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严世蕃愤然站在原地,喝住他也不是,不喝住也不是。徐璠脚步不停,已渐渐走远,严世蕃心里烦躁,无心回府,转而命令轿子前往了京城醉仙楼。 *** 思清院。 现在已是夜晚,红葭和绿荷都已经睡下了,但不知为什么,萧诗晴今晚没有睡意,那天客栈的事情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一方面是小环,一方面是严世蕃,这两个人的事情总缠在她心里,惹得她睡不着。 她干脆出了屋子,在院子里闲步。 夜色下,花圃静静沐浴着月光。昙花的幼苗绽显在黑夜里,娇嫩细腻。 昙花,意喻刹那间的美丽,一瞬间的永恒,事物虽美好却并不持久。也不知严世蕃为何会喜欢这种花。 萧诗晴摇了摇头,却不由自主地拿起放在一旁地上的农具。 她静静凝望土地半晌,终于伸出了手。 淅淅沥沥清澈的水落在花朵上,那幼苗颤了一下,似渴望着甘露的降临。萧诗晴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带有新鲜泥土的芬芳,她不自禁想象着那一粒粒种子埋藏在松软的泥土下,渐渐茁壮成长的画面。 身后传来人的走动声,她回头,少年的身影在夜色里显现。 “严辛,你怎么在这儿?” 严辛是来接从醉仙楼回来的严世蕃的,路过思清院见萧诗晴还没睡,便忍不住来瞧了几眼。 他略过了萧诗晴的问话,萧诗晴也只不过是随意问的,并不期待严辛答。 严辛见了萧诗晴居然在给那批昙花浇水,笑着好奇地问: “姑娘,你不是说不管这花吗?为什么还帮少爷照顾啊?” 此时萧诗晴正背对着他,听了严辛这话,却也没有丝毫尴尬,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不是在微笑。 一是这花好端端地种在这里,她总不能真的眼睁睁这么看着这花死了。 二是她一见这花,便想起了另一个晚上,也是同一片月色下,严世蕃自己躬身栽培这些花的模样。 再有…… 少女的声音带着以往没有的轻柔: “因为,这是严世蕃内心唯一的善良。” *** 严世蕃回府后,已经是深夜了。一路上,他都沉着脸蹙眉,徐璠的话莫名充斥回荡在他的脑海,惹得他心烦意乱。 他草草睡下,第二日,醒来后,严辛便走进他的书房。 “少爷,萧姑娘找您。” 严世蕃用手揉着眉心,低低道:“什么事,叫她进来吧。” 少女推开门,便蹦跳着到他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严世蕃,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严世蕃瞧着她,暂时压下心中的烦躁,抿抿唇道:“什么事?” 萧诗晴注意到他语气的不平静,神色便也不像方才那样兴奋,望着他,声音小了下去: “我想重新布置一下小环家的客栈。” “小环?”严世蕃蹙眉,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就是上次城郊客栈那个小孩?” “嗯。”萧诗晴点点头,“她是我的朋友,你也知道,她那家店本就偏僻,店面又小,挣不到什么钱,正因如此她爹才将她许给了赵岚芃,也才造成了上次那事儿……” 严世蕃蹙了蹙眉。 按理说他不想管这事,什么小环,什么客栈,根本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他知道,徐璠最近会一直盯着那家客栈,要是这店面装修好了,徐璠一定会知道,他有点想气气徐璠,故意做给他看,让他明白萧诗晴在她府上住得挺好,他们好着呢。 况且少女的杏儿眼恳切地望着他,软软恳求的语气,他也不知道怎么无法拒绝。 严世蕃躲过萧诗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道:“好,那我便替你出银子,命工部去办。” 萧诗晴怎么也没想到严世蕃会这么快答应,少女开心得杏儿眼弯弯,就像泛着亮光的浅浅月牙泉。 她冲他笑:“谢谢啦!” 面对这样明快动人的容颜,严世蕃也抑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他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就舒畅起来。 这样也不赖,至少,也能让自己能做一点好事。 徐璠的话又闪回在他心里,朝廷中人对他表面恭敬实际嗤之以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面对这些诽议,他虽然不甚在意,心中也总有些烦躁。 他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看着萧诗晴,少女一向看不起他那些所谓的“剥削”举动,如今能主动来求自己,也是很难得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答应他。这倒不是因为钱的问题,而是那些原本与自己无关的事,都是因为萧诗晴,他才同意去做。 渐渐地,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政治筹码,变成了一个可以互相沟通帮助,甚至产生某种联系的…… 什么呢? 朋友吗?不。 他实在难以定义这种关系。 少女轻快地离开了。 望着萧诗晴轻巧的背影,严世蕃在原地许久未动,心里一阵舒畅快慰,但表情却是依然沉静。 脑海里又不由自主闪过徐璠的话。 …… “你根本就照顾不好萧诗晴,你根本就不能保护她!” “你不过就是个奸臣,是个阴险至极的小人。” ……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再霸占萧诗晴?” 凌厉充满怒意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严世蕃柔和的眉眼又一点点变得硬冷,握紧了双拳。 心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隐约的酸涩。 如果徐璠说是旁人,他绝不会有这番不适,偏偏他面对的是萧诗晴。 严世蕃垂了垂眸,嘴角泛起一丝嘲弄。 呵,没错,他是奸臣,她又有什么可能是真心想住在自己府里。她即便求自己,也不过也是把自己当个弄银子的工具罢了。 严世蕃叹了口气亦转身离开,黑眸中蕴着一丝黯然。 第四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不过, 因着萧诗晴的那番请求, 严世蕃的心情终是莫名变好了。特别是后来,当严辛跟他说, 萧诗晴在夜里给自己的昙花浇水,还说那是他内心唯一的善良时, 他承认自己是高兴的。 他知道,她懂得了这些花的意义。 近日工部官员们回给严世蕃消息,过几日就可以给福禄客栈重新修葺, 严世蕃想着也要通知萧诗晴一声, 便踱步到了思清院。 萧诗晴正和红葭她们在院子里晾衣服,红葭绿荷见是严世蕃来了,便悄悄放下衣服回了里屋。 严世蕃把事情跟萧诗晴一说, 少女眉开眼笑,还难得地夸了他两句。 严世蕃把视线转移到花圃: “这花养得不错啊。” 萧诗晴一怔, 忽然错开视线:“我可没帮你养, 都是红葭她们在照料。” 严世蕃听到少女明明做了事却不承认, 不禁暗自觉得好笑。他也不想戳穿真相,只是望着她翘起嘴角。 “你笑什么?” 许是怕被他看出破绽, 少女的语气略有些底气不足。 严世蕃也没多说什么, 冲她摆摆手:“走了。” *** 也不知为何,自从答应了萧诗晴为福禄客栈重新修葺, 每当朝中无事, 严世蕃便总爱往思清院跑。 今日他到了院子里, 却不见了萧诗晴。 “少爷。” 院子里的红葭见严世蕃来了, 忙行礼。毕竟严世蕃主动思清院也是挺难得的事儿,红葭不由自主心跳了起来。 严世蕃点了点头,“我来看看昙花。” 他踱到花圃前,蹲下身,随意地抚弄着嫩芽,又一边问着, “萧诗晴去哪儿了?” “萧姑娘出去了。”红葭道。 严世蕃“嗯”了一声,心中笑着轻嗤,这小姑娘还是像往常那般待不住,没事就爱往外跑。 自从自己给她开放了戒严,她在府中的时间倒是越来越少了。 红葭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少爷有事找萧姑娘吗?” “她上次要找我让我重新修葺一家客栈,我想着今天工部那些人正好没事,可以带她一起去客栈看看,讨论一下具体方案。” “哦。” 红葭抿着嘴点了点头。 严世蕃俯下身看着昙花,也不再理她。红葭自觉自己也说不上什么话,便颇有眼力见儿地到屋子里去了。 严世蕃望着苗圃里的昙花,眼底硬冷的神色渐渐褪下。 这些日子以来,昙花被萧诗晴照料得不错,现在已经发了芽,嫩绿的芽儿插在松软的土壤,呼吸着空气,看上去颇有生命力。 萧诗晴说得没错,他身边的环境污浊不堪,这些花或许本就是他心中唯一清明的寄托,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些花,而且把它们看得那么重。 一个人的内心总不能全是恶的。 严世蕃怔了半晌,不由自主摘下那朵花,握在手里。 他手里拈着花,站起来环顾四周。 萧诗晴既不在院子里,待下去也无用,他走出庭院,吩咐严辛:“备轿出府。” 严辛应了声,很快备好了轿子。 *** 一行人抬着严世蕃出了府,向街道驶去。 严世蕃坐在轿子里,凝望着窗外,萧诗晴的面容不由自主、一点点浮现在他脑海,先是那双清亮动人的眼睛,而后是姣好的脸庞,她望着他甜甜地笑。 他发现他最近总是想起她。 严世蕃仍然握着那朵昙花,洁白娇嫩的花朵被他握着,掌心的温热传到花上,那昙花似也有了温度起来。 *** 实则这时,萧诗晴正在外面大街的小摊闲逛着,绿荷陪在她身边。 正逛得起劲儿,突见迎面走来一个男子,身着藏青色长袍,颇为眼熟。 萧诗晴顿住了脚步。 “……徐璠?” “萧姑娘。” 男子冲她微笑,略施一礼,依然是。 萧诗晴自然记得当初徐家父子把她送到沈宅的事,心中对徐璠还是有些隔阂的,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小步: “徐公子……有事吗?” “听说你那天在城郊客栈出事了,没伤着吧?”徐璠关心地问。 萧诗晴摇摇头:“没事,谢谢。” 徐璠深吸了口气:“萧姑娘,我是为了福禄客栈的事找你的。” “福禄客栈?” 萧诗晴有点奇怪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便听徐璠接着说: “前几天,朝廷已经决定征用那家客栈的占地,用来修座道观。” 萧诗晴一怔:“什么?” “别担心,被征用的不只是福禄客栈一家,那边的整片地,包括其他商铺的用地,也都将被朝廷征用。” 徐璠顿了顿:“这次修新道观的担子在礼部身上,也就是在我父亲的身上。我知道你认识那家店的老板,请你帮我通知他们一下,请他们一个月内搬出去,也好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 萧诗晴呆住了,没想到自己刚打算帮小环修葺店面,朝廷就发布了征用土地的消息。如此说来,小环一家必须要搬到别处谋生,这一搬出去,还需要再花一笔钱去买地、修葺…… 徐璠见她没反应,抿了抿唇,又道:“萧姑娘?” 萧诗晴蹙了蹙眉:“此事当真?” “我爹是礼部尚书,我何必要骗你。这事,你还是赶紧告诉他们吧。”徐璠道。 萧诗晴思量了一下,觉得现在还是不要告诉小环他们为好,免得他们又为了银子的事发愁担心,自己还是先跟严世蕃说一下,告诉他不要再修葺了,还是帮帮他们在城里物色一块好点的地。到时也可以给小环一个惊喜。 “好,我到时会去说。”萧诗晴对徐璠点点头。 徐璠微笑:“多谢。”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萧诗晴也笑了笑,便要转身离去。 “萧姑娘。” 徐璠却叫住了她, “我送送你吧。” 萧诗晴顿住脚步,转身望他。面前的男子目光恳切。 萧诗晴抿了抿唇,本来想拒绝,但想着徐璠毕竟特意告诉自己朝廷征用客栈土地的事儿,她也就没有说不。 *** 徐璠走在萧诗晴身边,后者离他距离只有几寸,随着少女的脚步,她身上传来隐约的芳香,沁入他的鼻尖,徐璠心里一叹,眼底有光芒闪动。 他踌躇了一下问:“萧姑娘……你在严府,住得还好吗?” “……” 萧诗晴没有立刻回答,看徐璠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再加上他问的这些话……她心想,他不会是还喜欢自己吧? 对于张居正这类人,萧诗晴不愿与之断了联系;但对于徐璠,她觉得还是能不理就不理。 还是赶紧回严府为妙。 “挺好的。” 然而不回答终究不妥,萧诗晴不动声色地道。 “……那就好。” 徐璠勉强点了点头,心里涌上酸涩和懊恼。他身边的萧诗晴,论容貌是一等一的,性格也是他从没见过的活泼灵动,他承认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可他不愿看到他最喜欢的女子,一直被朝廷中那个败坏朝纲的奸臣严世蕃霸占着,他有心想劝,萧诗晴却执意住在严府。 二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算太远,趁她没在意,徐璠咬了咬牙,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搁在了她身后。 他倒没有真的碰萧诗晴,只不过虚揽着她。 徐璠叹了口气,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与她相处,自己这朝中清流的面子要丢也就丢了吧。 他又随意找话题跟萧诗晴说了两句,后者倒是心不在焉的应着。 萧诗晴想着小环的事情,两人走过一条街后,她便停下脚步。 “徐公子,就送到这儿吧。” 徐璠不着痕迹地迅速垂下了手。 萧诗晴虽看着他,却满心想着小环的客栈,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有一辆轿子,已经过蜿蜿蜒蜒的道路,悄然行驶到了街角。 徐璠再次抬起头,已换上一副微笑:“好。” 萧诗晴踌躇了一下,她心里虽然对徐璠有些隔阂和刻意疏远,但想着他毕竟也特意跑来一趟通知自己客栈的事情,最终还是笑了笑道: “……徐公子,谢谢你。” 严世蕃自然看见了徐璠伸出的那只手。 他竟坐在轿子里怔了怔。 萧诗晴身旁,身穿青衫的男子容光焕发,英俊温柔,笑容得体。 他是闻名朝廷的清流,人人尊敬的徐公子。 有的人纵然因为现实原因无法和他站在一派,可都是打心眼儿里对他推重、拥戴。 严世蕃不由自主地皱起眉,视线都焦距在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上。 他并没有听到他们究竟说得是什么,但他读出了萧诗晴嘴里的话。 她说“谢谢”。 轿中的男子自嘲笑了笑,平静地掐断了手中的昙花。 第四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回府后, 严世蕃没过多久也回来了, 回来以后便直接去了自己的书房, 萧诗晴也没在意。 几天过去了, 严世蕃一直没跟她说客栈的事儿,萧诗晴有点等不及了。她想着要不然先去通知小环, 可既然严世蕃没下令找地,小环一家也就没有地方搬,说了也是白说,反而会给小环一家徒添烦恼。 萧诗晴是想主动找严世蕃,可看严世蕃的模样, 似乎并不知道朝廷要征用那块地的消息,如果跟严世蕃说,这消息是徐璠告诉她的, 他会不会不高兴啊? 萧诗晴知道, 毕竟他最讨厌徐璠了。 这么着一来, 她的心情就有点纠结了。 实际上,严世蕃对萧诗晴的不动声色, 一半是他因为生闷气故意拖着, 一半也是他真的没有时间。 最近在朝廷, 严党与清流展开了又一次博弈,其结果是清流之一——原内阁阁员顾应祥被贬,离职回乡。 此事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朝中掀起了一股议论热流。 朝中清流暗地里早就对严党颇为不满, 只因严党权势滔天, 朝廷中人对他们表面上恭恭敬敬,内心指不定将严嵩严世蕃怎么骂。 严嵩对这些早就习惯了,可严世蕃有点受不了,他平日里都不在意这些人,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这些议论在他耳边似乎显得特别清晰。 今日下朝,严世蕃从殿中走出来,身旁几个绯袍大臣与他擦肩而过。 那正是暗地里跟“清流”一派来往密切的人,他们拿眼角瞥他,眼神无不带着愤恨与轻蔑,就好像要把他千刀万剐一样。 严世蕃怔了怔,随即缓缓吐出口气,继续往外走。 走到殿外白玉石铺成的道路上,正碰上一伙儿小太监捧着几盘宝物往万寿宫走,那几个小太监都不是司礼监权阉,而是宫里最低一层的小人物,平时最畏惧的就是权倾朝野的严党。太监们见了严世蕃,赶紧低下头,连看都不敢多看,弯着腰走了进去。 白玉石道路上,轻微的交谈声从远处几个大臣间随风传来,语气颇为不满—— “不过是摊上个有钱的爹罢了,除了有几个银子外,还能干什么?” 另一个颇为苦闷的声音道:“人家有权有钱,就能肆意妄为,咱们得罪不起啊。” 有人哼了一声:“朝里有人巴结他,只是为着他的权势而已。若不是严家能给自己带来好处,谁愿意理他?” 严世蕃猛然顿住脚步,回头,目光阴狠狠地盯着那几个远去的绯色背影。 他想找出那个说话的人,然后狠狠治他的罪。 可这自然是行不通的。若因为几句诽谤就治谁的罪、贬谁的官,严党又如何掌控朝廷。 别人在忍,他何尝不是在忍。 仿佛感受到了严世蕃的目光,恍然间,红衣的大臣们倏然退散,瞬间离他远了几丈。 严世蕃抿抿唇,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内心涌上一股恨意。 他站定许久,才环顾四周。 周围的路是空的。 严世蕃没有乘轿,独自踏着空旷的道路回了府。 *** 谁知刚进府,萧诗晴就找上了他。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地:“严世蕃。” 下朝时碰到的目光和言论依然在他心底挥之不去,严世蕃看着明眸皓齿的少女,心中那种异样的别扭却莫名又泛了上来:“怎么了?” 距萧诗晴上次见到徐璠已经过了几天,她自觉不能再等,便道: “据说福禄客栈的用地要被朝廷征去修道观了,我们再帮小环在城里另买一块地盖客栈吧。” 少女说完,心怦怦直跳,即使这个要求比先前来讲更近了一步,但她多期待他能答应。 望着少女满是期待的目光,严世蕃的眼瞳漆黑,半晌,淡淡道: “再说吧。” 严世蕃的声音听上去不怎么愉快,他自然也能猜出来,萧诗晴能知道客栈用地被朝廷征用的事儿,是那天徐璠告诉她的。 萧诗晴一怔,声音有点弱下去:“严世蕃,咱们不是说好帮她们的吗……” 她常年在他身边,知道这种官腔一贯打出来便是意味着态度模糊,不说准了就是拒绝,她生怕严世蕃不答应,又拉拉他的袖子一再道:“朝廷马上就要把那块地买走了,她们实在生活不下去……” 没想到面前的男子突然转头盯她,目光冷然: “萧诗晴,你让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你以为你是谁?” 他的眼神忽然变了,那是萧诗晴在他身边几年都再没有看见的眼神,就像她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样,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嫌恶与不屑。 男子幽黑的眼眸恨恨看着她:“我就是你的工具?” 萧诗晴怔住。 她眨巴着眼,黑白分明的杏儿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没有啊。” 她不太明白严世蕃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小环的事……” “小环?”严世蕃冷笑,“知不知道就是因为那天在客栈救你,我招来了朝廷中多少人的暗箭?你还一再为了她跟我提这些要求。我知道,反正你也并非真心跟着我,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给你出银子让你满足愿望的物件,有需要便死乞白赖地求着,没有需要就扔晾在一边,对吧?” “严世蕃,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萧诗晴也生气了,严世蕃态度的恶劣激起了她心中的委屈。 严世蕃冲她吼完,心中却也涩意更浓。 他本以为她跟普通人不一样,他本以为她是真心待他的…… 他本以为,她愿意在他身边,不是为了他的权势,更不会把他当成谋利的工具…… 对于客栈的那些事,他已经做得够好,甚至做了他平生都不会做的事,可为什么她还要再提这些要求…… “若不是因为我家有权有势,能够为你帮忙,你也不会这样求我。”情急之下,他用愤怒掩盖这些思绪,只是声音听上去有点哑。 “是你先答应我要帮助他们装潢,后来徐璠告诉我那块地要被朝廷征用,这事儿你也应该知道,所以我才再来找你。” 顿了顿,萧诗晴瞪着他道,“小环他们为什么生活得那么艰难,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群身居高位的人天天坐享其成,贪赃受贿,对百姓随意剥削!” 萧诗晴说得是。严世蕃有一瞬间噎住。 她的那些道理,他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但她提到的那个名字,令他心中更加不舒服。 他几乎恼羞成怒:“剥削?没错,我就是天天压榨底层百姓,让你的朋友连饭都吃不上,你满意了吧?” 他喊完一通,心中也有些委屈。他本身是想做些好事的,朝廷中那些大臣再怎么议论他都不在乎,只要想到家里还有个萧诗晴信任自己,他的心里便舒畅了,却偏偏被她这么一说,惹得他心里全乱了。 他想来还气不过,又对萧诗晴吼道:“你也不要再来求我,趁早去找徐璠帮你的忙!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是,我也没必要为了你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的百姓买地,你给我滚!” 萧诗晴气得嘴唇哆嗦。 严世蕃的语气可真绝。作为以心狠手辣闻名的首辅之子,能讲出这种话来一点也不为过。 想来,这是他第一次真的跟她生气。以往他们吵架,即使他语气不善,也都是带着些调侃的。如今也不知她触怒了他哪根神经,竟然令他莫名发这么大火。 萧诗晴红着眼眶瞪他,咬了咬唇,一跺脚,便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 萧诗晴一到思清院,就跑回桌子前,手肘撑着脸颊生闷气。 “姑娘,怎么了?”绿荷在一旁问道。 萧诗晴没答话。 绿荷似看出了端倪,抿唇笑道:“和少爷生气了?” 相处久了,连一向胆小的绿荷也都敢跟萧诗晴开玩笑了,三人的关系也真不像主仆,倒像朋友。 萧诗晴郁闷地把头埋到臂窝里。 严世蕃今天莫名其妙发一通火,简直没道理。而且他居然什么,对她来说他不过是个给她出银子的物件。她明明从来也没有把他当成这样的人嘛,这人的心灵简直是狭隘又敏感。 萧诗晴甩了甩头。 有一刹那她简直想直接摔门而去,走出严府,永远再也不理他了。 严世蕃就是在朝廷当官,天天尔虞我诈见惯了,心里一点真情也没有,总觉得别人接近他都是为了利益,更别提帮助别人了。萧诗晴心道。 不过……先前他虽然答应的给客栈装潢,但因为朝廷命令下来,便装潢不成了。 如今福禄客栈的用地被征用修道观,小环一家还要去买新的地,又得花更多银子。他不同意也算正常。 萧诗晴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严世蕃她们虽然压榨底层百姓,但他确实没有义务帮助小环。 但是那也是他之前答应的。更何况,客栈用地被征用,是朝廷的决定,这怨不着她呀。 萧诗晴又想了想,决定不去道歉。 但心里有什么东西驱使她依然坐在桌前,她回想了一下二人吵架的话语,自己确实也有不对的地方。 是了,严世蕃本就没有义务帮助小环,而自己还那样说他…… 当初她为了能穿越回去,也多少做了些不道义的事,此刻又站在道德这边要求严世蕃,是不是也有点过分了呢。 萧诗晴闷闷地吐出口气。 严世蕃毕竟是个自小被宠大的少爷,环境使然,他能够想到帮助小环已经很难得了,她为何还这样讽刺他。 何况,她早就在穿越之初便发觉了严世蕃心中的那些扭曲性格,他本就是这样敏感,她知道。 普天之下又有哪个人是完美无缺的? 萧诗晴忽然走了出去。 *** “我要见严世蕃。” 严世蕃的院门口,严辛正在守着。萧诗晴一见少年,便对他说道。 “少爷说了,现在不见人。” 严辛脸上带起抱歉又讨好的笑。 萧诗晴没理他,直接走进了院门。 “萧姑娘,不能进……” 萧诗晴脚步不停。 严世蕃说不见人,本就是因为她罢了。如今当事人要进去,还是执意要进,严辛即使拦,怎能拦得住。 *** 所以当严世蕃听到身后有动静时,萧诗晴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严世蕃,对不起。” 少女一上来便道,没有丝毫停顿。 严世蕃本来在桌前写青词,然而因为心里烦,他一个字也没写下去。 听到此,严世蕃动作停了停,身子有些僵。 她来道歉了? 他僵了僵,忍不住抬头看她,少女咬着唇,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润润的,恳切地望着他,“是我刚才错了。” 望着那模样,严世蕃心里忽然就什么气也没有了。 但心里总归还有那点未平息的异样的变扭,面子上依然死撑着。 他从不说原谅别人的话。 然而,他手中的藤纸已经放了下来。 少女的目光瞟向一边,粉嫩的小脸儿上仍是有些气鼓鼓的,煞是可爱: “至于原谅不原谅,就看你了。” 严世蕃又忍不住错愕。 不知道为何,萧诗晴与他相处的时候立场总是平等的,就好像跨越了一切阶级,从来不是首辅之子与平民百姓。 而且他发现,他也实在没法子同她用别的立场和语气说话。 他只有哼笑着望她,舒畅中带着一丝无奈:“看在你主动道歉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勉为其难?萧诗晴瞪大了眼睛,有点哭笑不得,唉,算了,毕竟是首辅之子、权倾天下的小阁老,惹不起惹不起…… 然而却发现对面的严世蕃也憋不住笑出了声。 忽然,萧诗晴凑近他,眨着大眼睛看着他,问:“严世蕃,你没事吧?” 严世蕃莫名其妙:“我能有什么事?” 少女的语气还有点担心,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之前在宫里受什么刺激了?”要不然干嘛突然发这么大火。 严世蕃一怔,她居然能猜出来这些。但毕竟不好跟她说,只得干咳了一声。 见严世蕃不答,萧诗晴抿了抿唇,依然用莹润的眸子望着他。 这回是严世蕃先开了口,他直接避过方才的话题:“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儿?” “看看城里有哪块地比较好。” 这两人间就是这么爽快,也从来不需过多解释。 萧诗晴的眼睛亮了,她忍不住蹦到严世蕃面前,拍了下他的肩: “走!” 第四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世蕃带着萧诗晴一同上街,到了一家地段在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 这家酒楼原是在工部名下开的, 也就是在严党的名下, 这里的老板只是代严世蕃经营。严世蕃想着能省去一笔买地的费用, 便想干脆直接把这酒楼转让给小环父女。 酒楼老板一见严世蕃, 慌忙地前倨后恭, 严世蕃把来意跟他一说, 老板岂能不从,事情没费吹灰之力就算谈成了。 然而朝廷还没有正式发布征用的命令, 严世蕃只是先跟对方打个招呼,什么时候朝廷的旨意下来了, 什么时候搬迁。 既然到了外面, 严世蕃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回府, 他想在外面多玩玩逛逛,便带着萧诗晴到了一家经常光顾的赌场。 这是一家不只经营赌业的大场,更像是集酒楼、赌坊等于一身的大型娱乐场所。一楼还设有供客人饮茶的雅位, 严世蕃刚一进门,便一眼瞥见旁边的茶座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饮着一杯清茶。 锦衣卫指挥使虽身穿宽松的便装, 却依然掩盖不住那刀鞘般的身型, 眼睫毛微微垂着, 遮蔽了目光中原有的锋利。 陆炳一个人坐着, 似乎也没注意到严世蕃进来, 直到他走上前招呼他, 才恍然抬头。 “陆指挥使。” 陆炳抬眼看严世蕃,眼中有什么暗色的光芒一闪而消,随即嘴角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东楼。” 严世蕃走上前,拍了拍陆炳的肩:“最近可有些日子没看见你了。” “无事来散散心。”陆炳举杯示意,并未多言。他瞧见一旁的萧诗晴,笑容带了点调侃:“萧姑娘也在啊。” 严世蕃避过陆炳的话题,揽过他的肩:“喝茶有什么意思,走走走,赌场开一盘。” 陆炳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 锦衣卫指挥使若被人看见在赌场光顾,传出去也要坏了朝廷的脸面。 “那有什么,反正没人认识你。” 严世蕃才不在乎这些,不由分说,将陆炳推了进去。 明面上,严党和锦衣卫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严世蕃和陆炳也算得上是好兄弟,何况今日陆炳本就是为了散心,便不再拒绝。 因三人都是着便装,也没人能认出他们。上酒的小厮却是因严世蕃是个常年光顾的客人而认出了他。见严世蕃两人领着个姑娘来了,身后也没带人,慌忙拜了下去:“见过小阁老。” 严世蕃抬手制止了他:“今天我们只是想随意玩玩,不要声张。” 那小厮连连点头:“好、好。” 说着,小厮把他们领到了赌桌前,那赌桌的筹码是全场最大的,正好差两个人就能开局了。 因着这份大筹码,每个人都是全神贯注,严世蕃和陆炳加进去后,也没人顾及他们。萧诗晴不懂牌,就在旁边看着。 赌客都准备好,一桌子人就玩开了,喝彩声此起彼伏。严世蕃和陆炳都是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发大财。没过一会儿功夫,一人就赢了几百两,两个人玩得是不亦乐乎。 萧诗晴也是哭笑不得。越有钱的人越幸运,看来,这运气完全是站在钱多的人一边的。 赌着赌着,严世蕃对面那人有点支撑不住了,又一桌牌下来,他又赔了几十两,正想掏银子,却发现银子已经被输光。 那人一咬牙,把一个金佛像掏了出来,“啪”地摆在桌子上:“你们要是能把我这金佛像都赢了,我就彻底服你们!” 陆炳的眼色却骤然变了。 那金佛像质地不凡,凭他常年在北镇抚司衙门的那双眼睛,他已一眼看出,这佛像是宫中之物。 不过,如今大明朝吏治腐败,偶尔有人私带宫中东西也不奇怪。只不过这人活该倒霉,被陆炳碰上了。 陆炳看了严世蕃一眼,后者也意识到了不对,跟着陆炳站了起来。 “怎么了?还赌不赌啊?”那人莫名其妙看着陆炳。 陆炳的身形阴影般遮住了他,一个箭步冲到那人面前,扣住他的肩:“跟我走。” 那人的肩膀被陆炳捏得生疼,直咧嘴叫道:“哎呦,你抓我干什么!” 赌桌的人也全都愣住了,有的人却有了意识,觉得大概那人惹到大人物了,都默不作声。 陆炳不理旁人眼光,赌桌上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已完全褪下,锋利的目光直盯着他,那人莫名打了个寒战,冷汗涔涔。 别看陆炳外表清俊瘦削,力气却大得出奇,他只轻轻一提,就几乎把那人提了起来。 严世蕃也慢条斯理地收好银子,给萧诗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旁边的小厮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见陆炳抓了人,忙给陆炳引进了一个无人的雅间。陆炳提着人进了雅间,严世蕃和萧诗晴便也跟着进去了。 陆炳把那人丢到了角落里。那人踉跄了一下,理着衣冠,喘气对陆炳吼道: “你们干什么?” “老实交代吧。”陆炳拍了拍手,随便拉了张椅子坐在他面前,“这金佛像你是从哪弄来的。” 那人一怔,随即大声道: “我从哪弄来的,与你有何干?”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宫中之物。” 这两人一动一静,无论那人怎样挣扎、怒吼,陆炳都是那样慢条斯理。 那人瑟缩了一下,仍强硬道: “什么宫中之物?你少蒙人了!再不放我走,我上官府告你们去!” 陆炳轻悠悠笑了笑,起身走上前,狠狠地抓住那人的脖颈: “你应该知道,私拿宫中之物,哪怕是一粒金子都是死罪。金佛像是圣上在潜邸时就带在身边的,是圣上的至宝之物,怎轮得到你沾染?!” 他双眼透红,死死地盯住他,手劲愈加大了。陆炳掐得那人脖子发出“咯咯”的响声,那人呼吸急促起来,艰难说道:“你……你到底是谁?” 陆炳冷笑:“我的名字你不配问。有什么话,去跟阎王爷说吧!” 严世蕃蹙了蹙眉,他看出陆炳情绪有点过激,而这里毕竟是娱乐之地,在此大张旗鼓地审人,毕竟不合适。 他在后面唤了声:“陆炳。” 陆炳呼吸起伏着,渐渐也冷静下来了。 半晌,他回头,故意对严世蕃笑道:“小阁老,这厮该怎么罚?是交到你们刑部大牢,还是交到我们锦衣卫诏狱?” “小、小阁老……” 听到这三个字,那人已呆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既然能拿宫中之物,也听说过朝廷中几位大员。 面前这个重罗绸缎的男人,就是传说中一手把持朝政的严家公子,小阁老严世蕃? 那他身旁这瘦削男人,莫非就是锦衣卫中人? 今日算是碰上阎王了。 “交你处置吧。”严世蕃并不想多掺合这些事,摆了摆手道,“真晦气,本想出来痛快玩玩,又碰上官家之事。” 陆炳不知为何放大了笑声:“你也别抱怨,这身在京城遍地都是官事,逃也逃不掉。” “你若想接着玩,带萧姑娘回赌坊,我可要查案了。”陆炳又道。 严世蕃并未多言,点了点头,带着萧诗晴转身即走。留下那人的号叫恳求声在身后。 *** “陆指挥使有点奇怪。” 两人出了门,萧诗晴就道。 其实如今大明朝政混乱,皇帝躲在深宫中修道不问政事,宫中的东西若偶尔被带出来,也算常见了。对于这种事,败坏朝纲的始作俑者严世蕃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陆炳也知道,只是不知今日他为何大发雷霆。 “他发火会不会是冲你来的?” “那倒不会。”严世蕃叹了口气,他眨着眼睛看着萧诗晴, “我们这几人里,也就陆炳对圣上还是忠心的。” 萧诗晴有点不解。 严世蕃谅她也不懂:“罢了,不管他了,我们玩我们的。” 说着,便带着萧诗晴回到了赌桌前,那张赌桌的赌客意外地都没开始,而是停着手中的牌,看着回来的严世蕃。 店小二及时地凑上来,笑道:“没事的诸位,方才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我们继续、继续啊。” 所有人却都没有动。 有几个人离开赌桌,走到一旁窃窃私语起来。 “远离他就是那传言中逼迫陈小姐自尽的严世蕃啊……” “是啊是啊,这种人,还是趁早离他远一点……” 话音渐渐传开了,更有人提起了先前陈书月那档子事,原本围在赌桌前的所有人,却是都有意无意地站远了些。 瞬间,严世蕃身边便空出了一块空地,只有萧诗晴依然站在他身边。 店小二也有些尴尬,打圆场道:“有人愿意跟这位客官一桌吗?” 这赌局的方法是两人一组,原先严世蕃和陆炳一组,陆炳走后,严世蕃身边便没人了。周围的空气安静着,赌客们许是领教了方才陆炳的威慑,连带着对和他在一起的严世蕃也生出了些许畏惧。 见周围无人响应,萧诗晴忙道:“我跟你一组吧。” 严世蕃斜睨她:“你又不会玩牌,跟这儿凑什么。” 萧诗晴委屈地张了张嘴,严世蕃没等她再说话,便断然道:“我自己一组。” “赌赢我的,我出双倍的银子赔,但凡输给我的,也要出双倍。” 此言一出,这类型的赌局本没有单人一组的,但既然严世蕃这么说了,也就没有人敢反驳。 严世蕃一人代替两人,对面的即使输了,也只用出自己那份钱,严世蕃却要出双份。因着双倍银子的刺激,群众中很快就有两人咬牙道:“我们跟你赌!” 这一局很快就开了。 由于这次下得注狠,对面的两人均是全神贯注,额头上汗都下来了,严世蕃却依然云淡风轻。 只见重罗绸缎的男子双手翻飞,牌影重重,周围的观众们看得是目不暇接。 随着时间的流逝,严世蕃对面的两人神色越来越凝重,不一会儿,冷汗就浸湿了衣襟。 反观严世蕃,嘴角已经带上了笑。 冷笑。 不一会儿,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赢了!” 严世蕃一个人,竟然完胜了对面两位赌客,赢了足足三百银子。 周围一群人看着严世蕃,原本愤恨和畏惧的眼光中又多了点羡慕。 严世蕃却一概无视。 等店小二屁颠儿把银票送上来,严世蕃抬手打断了他:“不要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严世蕃,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不要了”是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赢到的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周围看客不禁咂舌。 严世蕃语气轻悠:“看你坊里也穷,这点银子,就留着给你们多置办几张赌桌吧。” 严党是掌控整个大明国经济命脉的大家族,朝廷里最肥的肥缺,也都在严世蕃及其党羽的手里,这个赌场一辈子的盈利,都不够严家塞牙缝儿的。就连严世蕃手上一个扳指、一件衣服,都能抵得上在场所有人的家底儿。 严世蕃的举动无疑是告诉所有人,老子有的是钱,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物,老子都不稀罕。老子做的都是国家的大生意,来这里不过是玩玩,消磨时间罢了。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他偏头,看了眼站在一旁切切望着他的小姑娘: “萧诗晴,走了。” “……喔。” 萧诗晴赶紧紧紧跟上他,二人径直穿过人群向门外走去,下了酒楼,来到了繁华的大街上。 萧诗晴偷偷瞄了严世蕃一眼,即使出了气,他的心情却不怎么好,脸上一直挂着冷笑。 见他不高兴,萧诗晴也没心思看路边的摊子了。 “严世蕃,你生气了?” 他不答,依然冷着脸走。 少女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语气有点软软的: “他们怕的是陆炳,又不是你。你别生气了。” 其实萧诗晴心里也有点气愤,当时赌坊里看客的那些话也太过分、太伤人了,居然直接当着他的面说什么“趁早离他这种人远一点”,连她也听不下去了。 严世蕃今天只是来玩玩,并没有惹到他们,何况陈书月一事她是知情者——他何尝逼迫过陈书月自尽? 流言蜚语向来是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一个名声差的人,无论做了什么样的事,在大众眼里都始终是恶人,即使行善也会被怀疑图谋不轨。 严世蕃略带惊讶地看了萧诗晴一眼,似乎奇怪她居然会安慰自己,便听她接着道: “你可是成大事者,朝廷中那么多高官你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必在意这些市井之人的议论。” 由于萧诗晴有点心急,这声音在严世蕃耳中竟分外好听,还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少女眸子晶莹润泽,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却无法抗拒,她的善良一点点浸溶进他心底。 所有人都厌恶他,所有人都惧怕他,只有她……能够这样包容自己,理解自己,安慰自己了吧。 他心里低低地苦笑。其实这些我从来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他们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话。 表面上,严世蕃虽仍冷着脸,冷笑却终是淡了。 他语气闷闷地开口: “我没生气。” 第四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赌场之行结束的第二天, 萧诗晴就去福禄客栈告诉了小环酒楼搬迁的事, 小环父女得知了这个消息后, 表示感激不尽。 要搬迁过去的那家酒楼, 原先就是开在工部名下的,说白了也就是在严世蕃的名下, 只是这么小的事情,作为首辅之子的严世蕃自然不会亲自出面,若传出去也有损权贵的威严。 严世蕃便让鄢懋卿和萧诗晴出面,带着小环父女去那家酒楼参观了。 小环父女见了鄢懋卿,表现更拘谨了。萧诗晴身边虽然不是上次那个“小阁老”, 也是朝中足足三品大员,小环记得,萧诗第一次来到她的店里时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少女, 天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 才能认识这么多达官显贵。 “究竟是哪位大人的恩典, 给了我们这么好的酒楼。” 见到了酒楼辉煌的装潢,小环的爹再次问道。 鄢懋卿哼了一声道:“是工部某个大人, 具体不便透露。只是这次, 若不是萧姑娘好心帮忙, 你们还没这个便宜捡呢。” 鄢懋卿第一次见到萧诗晴时,她还是个落魄的民女,没想到这几年时间一过, 严世蕃居然肯为了她放出一栋酒楼, 因此对萧诗晴的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鄢懋卿心道, 当初自己的计策还真没落空,说不定,这萧诗晴以后还真能成为严世蕃的夫人。 这酒楼那么大,光靠小环和他爹两个人也忙不过来,因此除了换老板,厨子、跑堂等杂工也都是原来的。 反正这里原先的老板已经赚了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鄢懋卿又代严世蕃给了他一笔钱,便让他择日回乡了。 *** 送走了小环父女,萧诗晴来到了隔壁的雅间。 严世蕃自然就在隔壁等她。 雅间里布置得奢华精巧,严世蕃坐在屏风后的桌边,悠悠地饮着一杯清茶。 “事情都办妥了?” 萧诗晴点头: “我们也回去吧。” “急什么,”严世蕃瞧了她一眼,“这家酒楼饭菜的味道是我名下数一数二的,想不想品味一下?” 严世蕃这是要请她吃饭? 萧诗晴一怔,但想着也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很快便有几个小厮端上一盘盘美味佳肴,又斟满泛着醇香的美酒摆在桌上,菜的丰盛,跟严府不相上下。 “给萧姑娘看座。” 严世蕃命令一声,小厮们便搬了张雕花木椅到萧诗晴身后。 一桌子的饭菜很快摆满了,严世蕃在一旁侧头看着少女大快朵颐,佳肴本就可口,萧诗晴吃得很香,不觉间,粉嫩的唇上沾上了一抹油星,看上去倒褪下几分清雅,多了几分可爱。 严世蕃自己也不吃,只是把手臂搭在一旁椅子上,问: “菜还合口味吗?” 萧诗晴连连点头。 ***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开了,严辛走到严世蕃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微抬着眼皮,淡淡扫了萧诗晴一眼,而后道: “你在这里坐着,我去办点事。” 他对严辛使了个眼色,推门而出。 随着严世蕃起身,一路跟随着他的四个暗卫也悄然离席,跟在了他的身后。只留下不明所以的萧诗晴坐在原地。 *** 酒楼的楼梯上,严世蕃和严辛高高俯瞰着一楼的场景。 “少爷,那就是柳盛。” 严辛在严世蕃耳边悄声说着。 严世蕃顺着严辛的目光望去,果然有一个青年,手中捧着一瓶酒,正踉踉跄跄地穿梭在人群中,模样极为失魂落魄。 严世蕃微微勾起了唇角。其实他本只是为了萧诗晴的事才来到这家酒楼的,也没想到在此能遇见柳盛。 严辛笑道:“看来,这柳盛是上次被冬叔警告过之后,彻底颓废了,正借酒消愁呢。” 严世蕃冷笑几声:“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让他彻底消消愁。” 严辛道:“是。” 说着,严世蕃和严辛就已走下楼梯,前者冲自己的暗卫使了个眼色,四个劲装男子便飞速进入人群,一把扣住柳盛的肩。 “什么人?”柳盛回过头,却被暗卫一把捂住嘴。 柳盛挣扎着发出“唔……”的声音,却奈何不了四个身强力壮的暗卫,四人拖着他,进入了最近的一个雅间。 *** 严世蕃早已经在那房间里等着了。 柳盛被暗卫狠狠一推,跌到房间角落里。他慢慢靠墙站了起来,望着悠然坐在椅子上那个重罗绸缎的男子,大口地喘着气:“你……你是严世蕃!” “我的家人已经被你们赶出城,妹妹也在你的手上,你还要怎样?” 柳盛大喝。 当日严冬对萧诗晴所言,他不过是“呵斥了柳盛几句”,让他不再来闹事,然而如今柳盛所说的,却与严冬大相庭径。柳盛因失去所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严冬也只有用这些手段,才能完全摧毁此人。 “事情还没完呢。” 严世蕃轻轻抚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目光中只有幽深平和,不带一丝情绪。 他就像念出最普通的对白一样,淡淡问道: “敢到我严世蕃的府邸撒野,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柳盛气得哆嗦着指他,不断破口大骂:“严世蕃……你个小人!你个十恶不赦的奸贼!你活该被千刀万剐!” “封了他的嘴。” “是。” 严世蕃命令一下,便有个暗卫拿着把匕首走近了柳盛,寒光一闪,匕首往他的喉咙刺去。 只听这时,一个少女的清喝声响起: “严世蕃!” 整个大明,也没几个人敢这么叫他,严世蕃一听,就知道是萧诗晴来了。他背对着他,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那暗卫也因而停下手中的动作,柳盛总算保住了这条命,冷汗湿透了衣衫。 因严世蕃许久未归,发觉到事情不对的少女闯进大门,见那书生狼狈而无力地靠在墙上,不禁快步上前,讶然道: “柳盛?” “严世蕃,你要做什么?” 萧诗晴走到严世蕃面前,扬声问道。 男子声音平板硬冷:“不干你的事,出去。” 萧诗晴咬了咬嘴唇。 她知道严世蕃的决心旁人不能轻易更改,却依然没动脚步。 “萧诗晴,这事轮不到你插手。” 见她不动,严世蕃再次提高了声调。 萧诗晴见了如今的场面,已经意识到严世蕃要做什么,她咬咬牙,不自觉挪着步子到了他身边。 柳盛再怎么拂严世蕃的面子,过错也不致死。 想到这里,少女放下平日的强硬语气,语气中泛起一点恳求,小声道: “别杀他……” 见到柳盛这么个人居然值得萧诗晴恳求自己,严世蕃心中没由来地起了一阵烦躁。 他蹙起眉:“谁说我要杀他了?我只想让他长长教训。” 听到严世蕃不杀自己,柳盛也似松了一口气,靠着背后的墙软下了身子。 “你保证。” 萧诗晴还有点不放心。 严世蕃点头。 见她仍站在原地,严世蕃放缓了语气,安抚道: “你出去吧,我很快就回去。” “……” “听话。” 严世蕃硬了语气,一字一句。 男子的黑眸直盯着他,萧诗晴拗不过,只得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严辛,带她回雅间,别让她进来。” 严世蕃又吩咐一声,少年便跟着萧诗晴的脚步出了房间。 *** 暗卫们长年跟在严世蕃身边,早已摸清了主子的脾性,估摸着严辛已经带萧诗晴回到了原来的雅间,才有人问道: “小阁老,柳盛怎么处置?” 严世蕃站起来,轻蔑地扫了柳盛一眼: “扔到辑事司,做了。” 角落里的柳盛霍然抬起头,歇斯底里地吼道: “严世蕃,你不是说不杀我吗?” 书生的眼中满是绝望,头发散乱,眼里都结出血丝来。 不过熟悉严世蕃为人的人也都应该知道,他的保证,通常一文不值。 望着那双绝望的眼睛,严世蕃只是轻笑了笑。 “那是因为她在。” 不用他指名道姓,众人也知道他说得是萧诗晴。 几个暗卫把柳盛驾了起来,严世蕃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走出了房间。 这柳盛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居然当着萧诗晴的面侮辱他,真当他没法子杀他呢? *** 解决了柳盛,严世蕃便回到雅间,萧诗晴也真没想到严世蕃能狠心杀他,何况他已经跟她保证过,便不再怀疑。两人又逛了逛,便一同回了府。 不过因着陈书月的事早已传遍了朝廷,对于另一个当事人柳盛,朝中一直有人暗中观察,打算伺机而动。那便是徐阶和徐璠父子。 徐璠一直暗中观察着柳盛从严府离开的后续生活,想着拿此事做严党的文章,谁知这几天柳盛居然音讯全无了,再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结果只有一种可能。 徐璠越想,脊背越发凉。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萧诗晴。他哪里知道近几年萧诗晴和严世蕃关系的变化,他只觉得,若是萧诗晴长此以往在严府住下去,那遭殃得迟早是她自己。更可怕得是,她还身处危险却不自知。 徐璠心里不是滋味,他找到徐阶,再次提出了想把萧诗晴带出严府的想法。 “若想办法让萧诗晴离开严世蕃,我们不仅可以保证她的安全,还可以利用她,掣严世蕃的肘。” 这是一箭双雕之举,徐璠心中一直牵挂萧诗晴,认为她只是暂时被严世蕃蒙蔽了双眼,等她认清事实真相,会知晓他们才是正义。 徐阶自然清楚儿子的意思:“我们先前就想过这个办法,可问题是萧诗晴自己不愿意出去呀。” “严家权势滔天,府内守卫森严,你怎么把萧诗晴带出来?” 徐璠抬起双眼,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那后面却压抑着蠢蠢欲动: “若我说要去严家向她提亲呢?” ※※※※※※※※※※※※※※※※※※※※ 感谢【随便写写】送出的地雷~么么哒 第四十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听到此, 徐阶怔住了, 若是儿子真的上门去找萧诗晴求婚, 这倒不是不可以一试。 只是…… “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萧诗晴?”徐阶试探着问。 徐璠目光坚定, 虽未再言,但那执着的双眸已经表达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徐阶叹了口气, 算是同意了。其实他倒不曾见过儿子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若萧诗晴真的能答应这次求亲,也算是了了儿子的心结。 毕竟,儿子徐璠是朝中著名清流,出了名的人品好、样貌好, 整个京城的姑娘,都恨不得争着抢着要嫁给他,他就不信, 那个萧诗晴听到此能不动心。 *** 几天后, 收拾好的徐璠就去了严府。 徐璠把这事跟守在门口的管家严冬一说, 严冬惊得直往后退了一步。 他虽然不知道徐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可他知道, 萧诗晴是府里重点保护对象, 严嵩和严世蕃自然不可能把她放出去。 “我仰慕贵府上的萧姑娘许久, 严大人和萧姑娘也都是知道的。”徐璠徐徐说着,语气还是那般从容不迫,“如今, 我想来找萧姑娘提亲。不知阁老和严大人, 是否肯把萧姑娘许给我?” 严冬不自觉仔细打量着徐璠。他也是严府中的老人了, 见惯了权贵之间的阴谋诡计。他当然看懂了徐璠目光——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多少向心爱女子提亲时的腼腆和紧张,反而如一潭幽水,深不可测。 严冬蹙眉:“徐公子,你应该知道,这府上每一个姑娘的终身大事,都要经过老爷的应允。” 徐璠淡淡笑了:“严阁老和严大人毕竟都代替不了萧姑娘,萧姑娘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嫁人是终身大事,总该自己拿主意。严先生若执意堵着我,不让我见人,我便每天都来,总要让萧姑娘知道我的心意。” 严冬沉下了脸。 “徐公子请回,此事我一定向阁老和少爷禀报。” 听他这么一说,徐璠此行的目的也就达成了,他已经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他到底想看看,严世蕃究竟会不会对萧诗晴放手。 徐璠冲严冬一拱手:“那就麻烦严先生。” *** 好说歹说,严冬总算把徐璠劝走了。严世蕃一回来,严冬便把这事禀报于他。 严世蕃本正在书房里饮着杯茶,听严冬这么一说,差点被呛着。他连咳嗽了好几下,连声音都变了: “提亲?” 严世蕃连声问,“徐璠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在今天上午。”严冬躬身道,“看来,他们是想试试萧姑娘究竟会不会出来。” 严世蕃有点发怔。 嫁人。 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小姑娘跟在他身边的日子,本觉得这件事离萧诗晴很远,如今,虽然知道这只是徐璠的一计,但这事这么快就到了他的眼前,他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严世蕃沉默着僵在桌前。 “徐大人也太不像话,对咱们用手段也就罢了,居然会用到这个份儿上来。” 严冬顺着严世蕃感叹,说完却发现后者没有反应,便唤了声, “少爷?” 严世蕃回过神儿来,他看着严冬,目光仍有点怔忡。 心里竟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异样。 他知道,徐璠是真的喜欢她,不管这是不是他的手段,却总是出于他的真心。 而萧诗晴…… 他不知道那小姑娘会如何反应,想到她,严世蕃心里竟有点害怕,更是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他叹了口气,对严冬道:“你接着说。” “徐大人说,他明天就再来府上,亲自问萧姑娘的主意,咱们若是瞒着萧姑娘不让她知道这件事,被徐璠传出去,恐怕会落下一个强抢民女的名头。”严冬情里俱在地分析。 严世蕃眼中光芒流转。 这是徐璠最后的手段了,他若不全力反击,以后在朝堂上怎好对付这些“清流”,又怎好做严党的主帅。 “何必要瞒着萧诗晴。” 半晌,严世蕃竟然说出一个严冬怎么也想不到的回答。 他站了起来,语气淡淡,“这本就是萧诗晴自己的事。我与她之间并非夫妻,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徐璠要娶她,当然要告诉她,你说是吗?” 他抬起眼看着严冬,漆黑淡漠的眼光却蕴含着些许锋芒。严冬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只得垂下了头,道:“……是。” “那就去通知萧诗晴,等明天徐璠来了,叫她也出来。” 严世蕃留下一句话,便走回里间,身影消失在未燃灯的黑暗里。 严冬怔怔站在原地,心道即使萧诗晴同意,严世蕃也不可能放她走呀。 少爷今儿好像不太对头。 *** 第二日巳时,萧诗晴在思清院接到了严辛的传话,让她立刻到严府门口见人。 萧诗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忙忙赶到府门口,才看见门口已经站了些许人,严世蕃竟然也在其中,站在一旁,抱着臂斜望着她。 这是怎么了? 萧诗晴望门外看去,大门外正中央有一人,身穿整洁素净的长衫,身后跟着一队人,带着用杠抬的大红箱子。 竟是徐璠。 “徐公子?”萧诗晴不明所以,“你这是……” 徐璠的眼光望着她,这回,他的神色终于不像昨天找严冬那般沉稳自在,多少带了点紧张。 他一字一句开口:“萧姑娘,徐某今日来此,是想问你一句话。” 萧诗晴还是不太懂这个阵势:“什么话?” “在下对你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我想问你……”他顿了顿,似是鼓足了勇气,“我若真心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 萧诗晴有点懵了,心里瞬间堆满了问号, “……你说什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虽然她知道徐璠喜欢她,但……不管怎么说她对徐璠也没有那种到谈婚论嫁的感情吧? ……还有严世蕃! 萧诗晴手足无措间,竟不自禁最先想到了他。 严世蕃居然也不知道帮她挡一下!让她直接面对这种场面,尴尬极了好吗! 怔忡间,少女不由自主地回望向严世蕃,“这怎么回事?” 严世蕃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姿势,挑眉道:“还能怎么回事?徐大公子想娶你,都追到咱家门口来了。你想不想嫁给他,现在给个准话儿。” 萧诗晴有点哭笑不得,她又看了看徐璠,后者眼神坚定,道:“萧姑娘,嫁给我吧……” “别花言巧语,好好听人家的决定。”严世蕃拦住了想要再说些什么的徐璠。 徐璠恨恨地望了严世蕃一眼,仍是对萧诗晴道:“严世蕃是什么人,你也是知道的,你不值得跟这个小人住在一起。你若是跟我到我府上,我保证,会很好地照顾你。” 见徐璠这么说,严世蕃攥着衣袖的手更紧,简直当场就要发作了。 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是压下了心中的火气。 他倒要亲眼见证萧诗晴的决定。 萧诗晴差点被徐璠的话弄笑了。 很好地照顾自己?再把她送到陆炳的锦衣卫手里吗? 她当初就吃过徐阶徐璠父子的亏,如今严世蕃对她挺好,她可不会再离开他,更不会去上徐氏父子的当。 少女静静地望着徐璠: “……抱歉。” “萧姑娘,”徐璠一听这话神色变了,“我是真心想娶你……” 萧诗晴无奈,茫然间还是看向了严世蕃。黑白分明的杏儿眼里写满问号——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严世蕃的眼里却已满是笑意。 实际上,随着萧诗晴这两个字一出口,严世蕃一颗悬着的心就已经松了下来。 “看我做什么?要不要嫁给他,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快做个决定,若是不愿意,就直说。” 严世蕃语气轻松,避开少女的目光。 萧诗晴仍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是真的没有面对过人家上门提亲这种事情,徐璠穿戴整洁面对着她,身后就是一大群抬着红箱子的人,她许久没说话,徐璠额头上细密的汗已经下来了。 身后的严世蕃试着问了一句: “……不愿意?” 萧诗晴抿唇,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这无异于已经把答案告诉了严世蕃,也像是在对他反问——“你说呢?”。 严世蕃了然地挑了挑眉,漆黑幽深的眼眸望着眼前两人,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补了一句: “萧诗晴,那你当面对徐公子说,你不愿嫁给他。” “……” 这不是膈应人吗?当众拂人家的面子,不给人留一点后路,这事也就只有严世蕃才能干得出来。 也不知严世蕃今日是怎么了。按理说,徐璠来提亲必须经过管家严冬的通禀,严世蕃直接派个下人把徐璠打发走就完了,他本就不可能放她走,用得着让她亲自做决定吗? 萧诗晴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重新望向徐璠,正色道: “徐公子请回吧。我最后对你说一次,我不喜欢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严世蕃攥着衣料的手指蓦然松开。 方才萧诗晴做决定时,他竟然还有点紧张。 他心里忽然就轻松了,少女没有看见,背后抱着臂的男子嘴角已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徐璠怔在原地,双眼写满了不可置信,双手颤抖着,礼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木然望着萧诗晴,长叹一口气。 严世蕃的声音冷冷传来:“徐大公子,你怎么还不走?是要我命人备轿抬舆把你请回去?” 他脸上的表情充满得意,简直是彻底打了场胜仗一样,讥讽着徐璠。 徐璠眼底透出绝望,重重地点头道: “好,好……萧姑娘,我以后绝不会来找你,我……” 他心中百感交集,咬着牙半天,最后只说出一句, “祝你以后过得幸福。” 萧诗晴站在原地咬着嘴唇,也没有答话,撇开望着他的视线。 徐璠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连带着他带来的礼箱、马车,全部在严府门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严世蕃这才放下了抱着的双臂,脸上依然带着笑,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好像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他瞟了萧诗晴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往自己院里走。 “严世蕃。” 身后,少女却叫住了他。 严世蕃转回身,眼神略有些戏谑的居高临下:“怎么了?” 少女却不似他那般散漫,眼神有些严肃,她凝视他,眯了眯眼道: “你这是要把我赶出去吗?” 他一怔:“嗯?” “你若是想把我赶出去就直说,用不着用这种手段。” 少女却仍是步步逼近,正色说着。 严世蕃把她叫出来,让她亲自面对徐璠的提亲,因为此,她心里自然有些不快,甚至有些怀疑他这么做的意图。 若是严世蕃想借此机会将她赶出去…… 少女心中不知怎么有点难受,自己如果离开严府,还是会落入徐阶和锦衣卫的网中,以后又该如何生活? 严世蕃哑然失笑。 这傻丫头,想哪去了。 原来,不仅是他会误会她把自己当作工具,她也会对自己产生误解。 他根本从来就没想过让她走啊。 *** 严世蕃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坐定,饮了一口桌上的清茶,才感到有些如释重负。 而后,又无奈地摇摇头。 萧诗晴这傻丫头有什么好的?值得徐璠这么喜欢。 不过,当听到徐璠来找萧诗晴提亲,也不知怎的,他确实觉得心里不舒服,不仅不舒服,还有些酸涩。 徐璠比他名声好、样貌好,又有一个以清流闻名朝廷的父亲,京城里暗暗仰慕徐璠、想嫁给他的女子不在少数。 而自己呢,一个恶名昭著的奸臣,别提没有女子仰慕,就连自己的妻妾,都没有一个是真心喜欢自己的。 严世蕃苦笑。 他把茶杯放回桌上,漆黑的眼眸定定望着窗外,目光中竟带了些许茫然。 这是他从来就没有过的神色。 一旁的桌上,搁着还没有写完的青词,淡淡的阳光铺散在藤纸上,砚台静静放着,里面墨迹已经干涸了。 实际上,自从听说了徐璠要来找萧诗晴提亲,他就再没有心思写下一个字。 第五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几天后, 严世蕃和萧诗晴再次来到了那家预备转让给小环的酒楼, 今日,酒楼要清算之前所有的盈利, 清算完毕后就要暂停营业,准备转让了。 处理完这些事情, 严世蕃和萧诗晴打道回府,他没打算乘轿子,而是步行。 他发现最近自己和萧诗晴在一起的时候, 总是不喜欢乘轿子。 严世蕃还是没有忘了当日徐璠之事, 他瞧着身边的少女,语气满是调侃: “萧姑娘真是有气魄,竟然拒绝了朝廷著名清流徐大公子的提亲, 看看将来还有谁敢娶你。” “谁敢娶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萧诗晴一边吃着根冰糖葫芦, 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 方才两个人在街上走时, 看到有个小贩推车卖冰糖葫芦, 萧诗晴被勾起了食欲,毕竟, 几百年前的冰糖葫芦她还没有吃过, 严世蕃便顺手给她买下了一串。 跟在严世蕃身边的日子虽然充满了危险的权谋算计,但时间久了, 偶尔的小恩小惠还是不少的。 实际上, 关于娶嫁之事, 萧诗晴现在也没心思想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过好在严府的生活。 严世蕃玩笑道:“不过你也该明确自己的身份,我不会把你放出府门,你要是嫁人,也只能嫁给我。” 萧诗晴没想到严世蕃能调侃到这种程度,直接白了他一眼:“你那么多三妻四妾,我才不嫁给你。” 这么多年来,敢跟严世蕃这么说话的也就只有萧诗晴一个人了,他也早就习惯了,对此也不恼。 听到少女的话,严世蕃一噎,表情倒有些委屈。 萧诗晴此言是从何而来?大明朝男人娶个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么? 严世蕃满心的疑问,不明白她这是何意,但抿了抿唇也没说什么,恍然间抬头,才发现少女已经走远了。 *** 严世蕃跟上了萧诗晴,也就没再提方才的事。两人走到一拐角处,便见一个男子步履急促,朝严世蕃迎面走来。 这人严世蕃和萧诗晴都再熟悉不过,正是徐璠。 严世蕃蹙了蹙眉:“别理他。”说着便拉住萧诗晴的衣袖,把她往相反的方向带。 “你站住!” 不想徐璠大步走了过来,直拦在了严世蕃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他是特意来堵他的。几刻钟前,他听闻严世蕃正和萧诗晴在外面,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严世蕃只得停下来,拉着萧诗晴。 “你又有什么事?”他无奈地问。 徐璠冷笑着开口: “柳盛果然死了。” 听到这话,严世蕃的手倏然放下了,他更感觉到身旁少女的身子僵住了。萧诗晴呆了一瞬,不禁转过头去看严世蕃。 少女的眼神如此陌生,那是严世蕃在她身边几年都没有看到过的目光,她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不知怎么,严世蕃感觉心倏然被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徐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璠看了萧诗晴一眼,才又冷笑着道: “别误会,我今天不是来找萧姑娘的。” 顿了顿,又道:“严大人,自从严府门前一别,我本不想再跟你找事,只是那死去的柳盛是我的朋友,我定要为朋友讨回公道。” 徐璠话一说,萧诗晴已经颤了颤,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脸色苍白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柳盛……真的死了? 她那日明明警告过严世蕃,严世蕃也向她保证过……怎么会、怎么会…… 见萧诗晴摇摇欲坠的模样,徐璠意味深长地道: “萧姑娘,你若要自甘堕落,我管不着你,但你跟了这样的人,小心哪天被他暗害了还不自知……” “你住口!” 严世蕃厉声大喝截断了徐璠的话头。他本来想反驳徐璠几句,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事情本来就是自己做的,他又能辩解什么? 但徐璠后面的话,明显意指几年前他派人杀她的事,柳盛的事已经不小,可若再让萧诗晴知道了那年追杀者的事实真相…… 她又该怎样地伤心呢。 他和萧诗晴二人本来相安无事地走在街上,徐璠这么一闹,使得周围的人频频往这里看。 严世蕃冷笑不止,羞愤在心底一闪而过,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当街闹事算什么本事,你除了只会空口指摘,又能奈我何?” “我是奈何不了你,” 徐璠见把严世蕃说得哑口无言,得意地笑道,“只是我倒想看看,你这狐狸尾巴还能藏到几时。” 说完,转身便走。 严世蕃不禁心里一阵鄙夷。徐璠说是为朋友讨回公道,实则什么也不会做,只是利用舆论和他人眼光把他压制在道德的对立面罢了。 萧诗晴垂下头站在原地。 严世蕃并没有为此辩解什么,柳盛真的死了。 她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涩,站在原地,手指不觉紧握成拳。 严世蕃回望身边的少女,一刹那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吐出口气。少女在他身前颤抖着,垂着眸,他即使看不见那神色,也知道眼里有什么。 不解、愤恨、伤心…… 他心里一刹那间对她感到有些抱歉,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也只得站在原地,这么看着她。 他比她略高些,能看见少女泛红的鼻尖,颤抖的眼睫,和隐约欲出的泪水。 他的黑眸中泛起波澜,那眼神充满了无可奈何,亦是萧诗晴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目光。 严世蕃忽然转身就走。 萧诗晴猛地抬头,那重罗绸缎、华贵而臃肿的身影,像她初次见到他时那样,一瘸一拐离她远去了。 他始终没有回头。 萧诗晴只觉视线一片模糊,几乎要窒息过去。她弯下腰来,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泪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浸湿了脚边的地面。 她只是感觉到了从未预料到难过,那个表面上云淡风轻,对任何事嬉笑怒骂的严世蕃,那个一直以来她的依靠,竟是个如此的人。 冰糖葫芦早已滚落在一旁,沾了些尘土,再也拾不起来了。 少女狠狠闭了闭双眼,而后深吸一口气。 她慢慢站起来,望着那个一瘸一拐、只剩一个黑点的背影,咬唇停了几秒,而后默默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 萧诗晴走得很快,没过一会儿,就重新回到了严世蕃的身边。 见少女追了上来,严世蕃不禁讶然,他扬眉看了她一眼,身边的少女只低着头不说话,两人的气氛充斥着压抑。 严世蕃深吸口气,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得残忍地冲萧诗晴笑了笑: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不禁也颤了颤,他怕她下一刻就会承受不住,然后离他而去。 他和萧诗晴这些年的相处,让他清楚地懂得,两人之间有着必须跨越的鸿沟。 然而少女只是紧紧地跟在他身边,垂眸,不说一句话。 “……还跟着我啊。” 严世蕃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少了些紧张,多了些试探。 少女沉默。 “我是什么人,你也都看到了。”严世蕃继续说着,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慨叹,“这是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的。柳盛的事只是小事,以后若是遇到朝中大事……” 身边的萧诗晴依旧是沉默,只是步子却愈发跟紧了。 严世蕃忽侧头瞧着她,声音里带一丝悠闲:“是不是因为我供你吃、供你喝,离了我你就活不下去了?” 依旧没有回答。 即使是这样,严世蕃依旧觉得莫名开心。 他满意地拍了拍手,不耐烦的语气中,却带着些许舒畅和轻快: “那就回家。” ※※※※※※※※※※※※※※※※※※※※ 感谢【墨瞳凉薄】送出的地雷~ 小天使们中秋快乐~ 第五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把自己关在思清院整整三天。 她本想跟红葭和绿荷说这件事, 可红葭和绿荷自出生起就是严府的人, 这种夺理杀人的事,自然看惯了。然而萧诗晴是个现代人, 自由平等社会的出身,使得她在得知柳盛之死时, 还是心里有些难受。 她自问自己,其实她在严世蕃身边也算久了,这些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当年翟轶衡的事件, 她不也是挺过来了吗?可直到看到当她明明提醒过严世蕃,他却还这么做时,她确实觉得心里难过得闷得慌。 三天的时间,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严世蕃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吗?她在来到严府之前, 本就听说了他的性子。何况, 他为自己提供了住所,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她更做不到离开他。 只不过, 此时的她太伤心,又以为自己太理智, 以至于都没意识到, 自己这次选择原谅他, 真正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萧诗晴独自在思清院待了几天, 然后她出来了。 那件事情两个人都没有再提,只是严世蕃偶尔来来思清院,看他的昙花。萧诗晴她们把花照料得很好,有几朵昙花已经结了很大的骨朵儿, “这花什么时候开?” “明天。” 察觉出少女的声音有点不情愿,严世蕃抬眼看了看她。 其实,那件事在严世蕃心里也依然没有过去。柳盛的事,他心里不好受,只因那时她哭了。如果可以,他真想替她抹去脸庞的泪,他愿意为她擦净一切伤痕,只是他不能改变自己。 这是从他降生就不能改变,注定无法改变的事实。 眼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严世蕃看着萧诗晴,不知该如何开口。然而听到少女说昙花明日就能开放,心里不免惊讶: “明天,这么快?” 萧诗晴点了点头:“培植师傅说的,就在明天晚上。” 想到,自己第一次悉心栽培的花就要开了,心中的喜悦冲淡了那些异样,严世蕃又看了看花圃,交待了两句,便离开了院子。 *** 第二日,严世蕃在朝廷忙了一天,到晚上回府便没事了。 到荔娘的房里转了一圈,突然想起白天萧诗晴和自己说过今晚昙花会开,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 “东楼,这是要去哪儿?都子时了,就在这儿待着吧。” 荔娘娇声说道,抱住严世蕃的手臂。 严世蕃松开女子的细腰: “今晚就不了,还有事。” “东楼~” 荔娘在后面跺脚娇嗔,严世蕃却还是离开她,往萧诗晴的院子走了过去。 越到思清院,四周便愈加安静,直到静得严世蕃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思清院中,淡淡的月光洒在花圃上,严世蕃老远便看见少女正坐在花圃前面的那张长椅上。 那略显单薄清瘦的背影在夜晚的月光中显得有点孤单。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严世蕃在院门口一顿,咳了一声,便走了进来。 萧诗晴听到咳嗽声,下一刻便转过了头。 看到严世蕃真的来了,少女一扬眉,似乎万分惊讶:“呦,没想到严大公子真的来了啊。” 语气带着三分讥讽,三分笑意,三分惊喜。 “这是我的花,我怎么不能来?” 面对少女的展颜,严世蕃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笑骂着,径直走了过去。 花圃前只有一张长椅,他本想把萧诗晴叫开,可他知道即使他开口,萧诗晴也绝不会走开,严世蕃只得坐在了萧诗晴的身边。 他毕竟也与萧诗晴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二人又一同游过江南,是同一战线上的人,他心道若是坐远了,怕这敏感的小丫头心里别扭觉得他对她生分,遂一落座便挨得她近了。两人间只有半臂不到的距离,严世蕃也不知道少女是不是习惯这样的距离,只见她忽然看了他一眼,却是也不说话。 月夜依然寂静,连一声虫鸣也无,二人间的气氛略有些微妙。 严世蕃没话找话说:“最近不要总是随便出府,外面心怀叵测的人很多,尤其是徐璠那种人,你一不小心就又会被人卖了,前几天那件事,你不想再来一次吧?” 萧诗晴没说话,严世蕃还以为她没放在心上,实际上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她素来习惯早睡,已经有点累了。他不知道,她为了等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嗯。” 男子的声音在萧诗晴耳边听上去有点远,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他踌躇着,终于还是把一直想问的问了出来:“上次的事情……你心里还难受吗?” 少女歪着头,看他:“你这是在关心我?” “……” 严世蕃自觉无法答话,沉默了半晌:“我只是希望你谅解。” 萧诗晴的声音有点疲倦,揉了揉太阳穴道,“严世蕃,别再说这个了。” “好。” 严世蕃也不忍再提到她的痛楚,换了个话题,又开始叮嘱,语气听上去絮絮叨叨: “你身份非同寻常,平日里,不仅要躲着那些清流,还要躲着陆炳。那人表面上和我一道,实际上只忠于皇上和他自己。” “……” “陆炳这人不好对付,你平日可得躲着他点。” 半晌,少女却没答话。 严世蕃只得问了一句:“你听见没?” 身旁却依然无声,严世蕃转头看向她,却见少女已经闭上了眼眸。 忽然,他右肩一沉,却是萧诗晴无意识中将头靠在了他肩上,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严世蕃一怔。 他知道萧诗晴一向睡得早,平日里待在思清院悠闲无事,都是天黑不久就睡了,是以今天到了午夜才实在熬不住了。 少女就在他身旁近在咫尺,他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呼吸,僵住了身子。 一开始他是想把她推开,可又怕吵醒她,感受着耳畔少女均匀轻柔的呼吸声,刹那间,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得慢慢吐出口气,却是动也不敢动。 他抬头看看月色,此时应该已到了后半夜。红葭和绿荷她们都已经按照萧诗晴的吩咐去睡觉了,他也没带从人来,整个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这时,他才慢慢把视线转到面前那株昙花上上。 月色下,娇小的花骨朵儿沐浴着白光,幻觉般缓缓地绽开着,尽管绽放的幅度非常小,但严世蕃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们在绽放。 他的目光仿佛被吸引住了似的无法移开,昙花的美,就像身旁少女晶莹澄澈的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身后一个声音喊道:“少爷!” 严世蕃微微一惊,仿若从幻境中抽离,这才意识到严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面前。 少年看着靠在他肩头的萧诗晴,惊讶得有些结巴:“少爷,这……” 严世蕃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喝道:“小点声!” 接着示意严辛看看睡着的萧诗晴。 严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本是看严世蕃这么晚了都没有回来,有些担心了,入秋的夜晚很冷,他怕少爷着凉,还特意拿了一条毛毯。 却怎么也没想到,严世蕃居然到了思清院,而萧诗晴……居然靠在了严世蕃的肩上? 严辛看着自家少爷因为怕惊醒了肩头的萧诗晴都不敢动脖子的模样,憋住想笑的冲动,把毛毯递了过去:“少爷,给你的。” 严世蕃轻轻伸出左手接过毛毯,语气生硬地道:“没你事了,你回去吧。” “诶,好嘞少爷。” 严辛鞠个躬,飞快地跑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严世蕃的右肩被硌得生疼,真的几次想把萧诗晴推醒,但终究是忍住了。 月色轻柔,如纱般笼罩了长椅上的人儿,终于,月亮渐渐躲在了云层背后,四周的光变得越来越亮,黎明就要到来了。 严世蕃感到右肩处传来轻微的动静,萧诗晴醒了。 少女揉揉惺忪的睡眼,刚想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却觉得脖子疼得要命,不禁“哎呦”了一声,捂住脖子。 身旁严世蕃哼道:“活该。” 想到自己本来应该睡在舒服温暖的床榻,却在这又硬又冷的长椅上坐了一夜,一动都不敢动,偏偏他还没有把她推醒,严世蕃自己心里也难免涌起一股烦躁。 萧诗晴猛地坐直,毛毯从身上滑落下来,微瞪着他:“你说话就不能和善点?” 严世蕃白了他一眼:“和善?我都快冻死了。” 萧诗晴转移了注意力,问:“花开了吗?” 严世蕃点点头:“快开了,估计等天完全亮,它便开了。” 萧诗晴朝那花看去,果然,在自己睡着的空当儿,那花骨朵儿已经向四周打开许多,有的已经伸展绽放。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忍不住走到苗圃周围仔细地观看,笑容一点点自脸上升起。“那就好,我回去睡啦。” 她刚要返回到屋子里,紧接着又似想起什么,退回到长椅旁,把那条毛毯塞回严世蕃怀里,一字一句地道: “严大少爷,小心着凉。” 语气中半带着嘲讽,另一半却含着连他也不甚清楚的某种意味。说罢,便离开了。 严世蕃没理她。 他继续看着面前苗圃里的花儿,晨曦中,花朵以微缓的速度地绽放,纯洁无暇。 他微微浅笑。 真美。 就像身边的人儿一样。 *** 一年一度的万寿节又要到了。 然而这现在并不是严世蕃主要操心的事情,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他和萧诗晴之间的变化。他在官场游刃多年,对周围的人、事、物的一点变化都非常敏感,他现在已经隐约嗅出点不对劲。 不行,事情好像有点不受控制了。当少女的容颜时常浮现在他脑海,严世蕃心道:不能再想了。 可当欧阳氏又想找萧诗晴帮忙给嘉靖的贺礼题词时,严世蕃又偏偏无法控制地对她说:“萧诗晴,你不能再给皇上准备贺礼了。” 少女看着他,过了两秒钟,笃定地点点头:“好,我不给皇上题词。” 严世蕃睁大眼眸看着她,讶异于她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他想说什么,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便硬拉着欧阳氏走了。 诚然,萧诗晴的态度让他非常舒服,可又偏偏让他捉摸不透。她就像个精灵,又像一只灵巧神秘的猫,惹得他心里总有一丝烦闷。 每当这个时候,他只有去找陆炳。 *** 京城集贤楼,雅座。 “我说严大公子,你百忙之中把我叫来喝酒,到底又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权啊?” 陆炳半带调侃半带不耐烦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望着面前的严世蕃。 “不为钱不为权,就是想找你喝两杯,不行?” 严世蕃难得地等陆炳斟完,才给自己也满上一杯。 “得了,你刑部员外郎手下那个杨篇,巧借名目搜刮民财,可别怪我没跟你说,别到时候又让徐阶抓住这个机会在圣上参你一本。” 严世蕃似乎没心思管这些事,摆摆手:“随你们的便。” 楼下笙歌起舞,舞女们广袖长裙,莲步轻移,铃声繁响,惹人心动。 对这些陆炳一向是不甚在意的,可他知道严世蕃好这口,笑了笑调侃道:“还不抱两个回家?” “不了。” 陆炳抿了抿唇,自然看出严世蕃是有心事,也不再开玩笑。锦衣卫指挥使把酒杯放回桌上。“既然严大公子心情不好,我便透露个消息给你。” 他望着严世蕃,挑眉:“有个人来翰林院了,你可能会感兴趣。” “谁?”严世蕃漫不经心地问。 “张居正。” ※※※※※※※※※※※※※※※※※※※※ 通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会入v,v后会有一万多字的爆更~ 第五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 柳盛的阴影已经在萧诗晴心中慢慢褪去, 她更挂念的是小环的事情。对于柳盛之死,她心中一直有愧疚, 如今只有把这份愧疚弥补在小环身上。酒楼的事情越快办好,她心里也越踏实些。 即使严世蕃的性格无法改变, 她在他身边,也要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好事,即使不能改变某些现状, 但求问心无愧, “萧姑娘,府门外有人找您。” 这天红葭进来道, “是一个小女孩,说她叫小环, 之前就认识姑娘。” “小环?” 萧诗晴眼睛一亮, “那你叫她进来吧。” 红葭撇了撇嘴:“她说这里是严府, 自己只是个平民百姓,没资格进来,还麻烦姑娘出去见见她。” 红葭的神情中多少透露出一股鄙夷。 萧诗晴一怔,红葭生在大明第一权贵的严府,见过大世面,又习惯了骄奢淫逸的生活, 自然而言就对底层百姓有一种轻视, 萧诗晴也不跟她多说, 直接出了院子, 往府门走去。 萧诗晴来到府门外,便见一个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朴素得与严家辉煌的府邸格格不入。小环比记忆中的更瘦了,显得更加可怜,有些弱不禁风。 “小环,你怎么来了?” 萧诗晴走上去,拉住她的手。 小女孩的手很凉,萧诗晴的手却很暖,被这手一握,小环还没开口,眼泪就“啪嗒”地掉了下来。 “萧姐姐,酒楼的事情办下来了吗?” 小环带着哭腔道。 “还没有,你再等等吧,” 萧诗晴替她擦掉眼泪,觉得许是她太紧张,担忧自己未来的生活才忍不住落泪。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你哭什么?等酒楼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可是,明天,福禄客栈就要被拆了。” 萧诗晴大吃一惊:“什么?” “昨天我们客栈来了一位姓韩的大人,说朝廷征用的指令早已颁布,明天就是最后期限,我们不搬,客栈就要被强拆。萧姐姐,我和爹也不想为难你,今天是迫不得已……” 萧诗晴蹙了蹙眉。她最近也一直没收到酒楼那边的消息,原来朝廷早就下发了指令,而她竟然还不知道! 可,如果朝廷已经下发了指令,严世蕃肯定会告诉自己的呀…… 难道严世蕃真没跟她说?或者,他每天在朝廷太忙,就把这事忘了? 唉,也怪她每天被困在这狭小的一亩三分地,无法及时得知外面的消息。 “萧姐姐,你曾经就救过我,这次就算你不帮助我们,也没关系。可是,官府只答应给我们五十两银子做补偿,我们根本没有钱再谋生路,我知道您认识官府的老爷们,请你帮我们求求他们。现在我们的境况,就算买掉你的那条链子也不够。何况……”小女孩顿了顿,“那条链子是你给我的,我绝不会轻易把它买了。” 看到小环这样珍重自己的东西,萧诗晴不禁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五十两银子,在大明朝,也就是普通百姓一年的收入,那个韩大人和官府如此做,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搜刮民脂。 “萧姐姐,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可总是被人拦着,见不到你。今天我是一直在门口求人,才有人给我通禀。” 萧诗晴再次骇然了,难怪这几天自己一直见不到小环,府中有人刻意阻拦自己与小环见面,是谁? “你等着,我去找严世蕃。” 萧诗晴安慰了小环几句,刚想去严世蕃的书房,这才想起他今儿进宫去了。 她只得让小环先回客栈等着,自己则出门来到了酒楼。何况,严世蕃上次本就说过,这事他不好亲自出面,萧诗晴也就不想再麻烦他了。想到上次自己也见到了酒楼的老板,萧诗晴便决定自己去酒楼。 萧诗晴急忙前往了酒楼,一到酒楼才发现,原本都已经关张暂停营业的酒楼,居然已又张灯结彩,重新开张了。 酒楼的老板一见萧诗晴,客气地给她让了座,面对萧诗晴的提问,先是岔开话题推三阻四。 她发觉这背后另有隐情,再三逼问下,迫不得已,老板才开口道:“萧姑娘,实话实说,不把店盘给小环,是上面的意思。” 萧诗晴蹙眉:“上面的意思?” 老板搓了搓手:“姑娘知道,我们酒楼是工部名下的大人办的,而工部又在谁的手里,这……” “……严世蕃?” 萧诗晴目光一转,便直接猜到了老板话语背后的意思。 “这事是严世蕃拦下的?可是他答应过我啊。”萧诗晴心里还有些不信,断然站起身道,“我回去问他。” “哎,姑娘,等等。”老板急忙拉住了她,似是怕她回去跟严世蕃问个究竟,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姑娘,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户部对福禄客栈的指令,是低价收买。” 萧诗晴没听懂:“低价收买又怎么样?” 老板知道她不懂其中利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萧姑娘,您也别让小阁老为难了。不管怎么说,那小环也只是个丫头,严府又是什么地位,犯不着为一个小丫头忙里忙外的。” “可这是严世蕃答应好的呀。” 萧诗晴常年待在严世蕃身边,他的这些苦衷她不是不理解,她不是认死理的人,更不是完全刚正不阿的人,要不然,她当初也不会为了要那块玉佩,去帮助严世蕃做假证。 问题是小环是她的朋友,严世蕃先前也跟她保证过这件事,他若没答应,也就算了,出尔反尔,这算什么? 萧诗晴不等老板再三劝阻,回到了严府。 *** 傍晚,严世蕃终于回来了,萧诗晴走进他书房,便问: “严世蕃,那家酒楼为什么重新开张了?” 严世蕃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抿了抿唇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你。” 他顿了下道:“福禄客栈的忙不能帮了。” 萧诗晴听得愈加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这次收买福禄客栈的占地,是户部接下来的活儿,那个负责拆除客栈的韩大人,是徐阶的党羽。” 萧诗晴蹙蹙眉:“然后呢?” “别看清流在朝廷名声那么好,实则也不都是两袖清风,”严世蕃不屑地嗤道,“他们也贪,只不过贪得没有那样明目张胆。” 萧诗晴有点明白了:“你是说这个韩大人,贪了原本朝廷给小环的补偿银子?” “正是。”严世蕃点了点头。 “那我们上官府告他!” 严世蕃沉默片刻,看着她慢慢道:“你觉得皇上会在意一个百姓的死活,用一个小环换一个四品大员吗?” 萧诗晴呆住。 帝王之术,向来是只讲利益不讲真情。听严世蕃这么一说,萧诗晴倒真有点心惊肉跳,又想着貌似清廉的徐阶和徐璠,心里泛起一阵复杂情绪。 但她还没放弃此事,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得顺着严世蕃的功利思路想了想,道:“那我们不如趁此机会,接济小环他们,也能为你在朝廷搏个乐于助人的好名声。” 严世蕃笑着摇了摇手指:“我们干涉,徐阶反而不敢动,只要我们在一旁监视,他们反而会如数把补贴的银子给小环送去,然后安安稳稳在那里盖出一个道观。我们若不干涉,他们便没有了顾及,若他真的闹出事,亏待了小环,我们反而好做文章。” 见萧诗晴泄气的模样,他又解释道: “你不懂,我们若真帮了小环,就等于解决了韩大人的后顾之忧,韩大人更能顺顺利利地把道观盖好,到时无论小环出了什么事,反而是我们棘手,韩大人那边倒会一点错过都没有。” “官员升迁真正的依仗是什么?是百姓能否生活得安康。百姓是大明的脸面,也是皇上最忌讳东西。百姓的生活状况好了,官员就能升,韩大人若是亏待了百姓,也就是丢了皇上的脸,到时,徐阶就是想保他,皇上也不会容他。” 严世蕃用他那一套常年游走在官场中的道理,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他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萧诗晴摔门而去。 少女猛然冲出了严世蕃的书房,一路奔出府门。 她算是明白了,无论怎么劝严世蕃这种人都是没用,还不如自己自力更生。 萧诗晴一路冲进了思清院,回到里屋的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 “萧姑娘,你怎么了?” 一旁收拾屋子的红葭见萧诗晴不对劲,问道。 少女的脸埋在被子里,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有些哽咽。 “为什么严世蕃是这样的人啊。” “哪样的人?”红葭莫名其妙。 “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为了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顾,身边还有那么多人无家可归……” 红葭都有些想笑了:“少爷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不光是他,就算是阁老也要首先为了严家着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诗晴道。 天下见利忘义之人多了去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严世蕃…… 对残疾男子的那种复杂心绪又弥漫了上来,她知道,若是看别人这样见利忘义,她绝不会如此伤心失望。 只有他…… 但是,她绝不放弃帮助小环,她要找到她,告诉她自己的办法。 萧诗晴再次到了福禄客栈。 “小环,对不起……先前答应你的那些事情,都不作数了。” 她闭了闭眼,自觉这些话艰难出口。 小环一怔,善解人意地道:“没关系的,姐姐,你能这样为我和爹着想,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已经很感激了,真的。” 即使她这样说,萧诗晴还是看到,小女孩眼底有着藏不住的失落。 “不。”萧诗晴冲她摇摇头,“我还有办法。” 记忆闪回到几年前,一个尘封已久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渐渐浮现。 她最近确实听闻,那个人已经回来了。他已通过了科举考试,现在正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是徐阶的学生。 若是能把他拉拢过来…… “你去求一个人。” 想到这儿,萧诗晴咬了咬牙,道: “张居正。他现在是徐阶最得意的学生,在徐阶那里应该能说上话。” “庶吉士每天下午申时放课,你在翰林院门口等,应该就能见到他。” 听到这个名字,小环不觉抬起了晶莹的双眸,眼底有些恍惚了。 但是想到小环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翰林院那种地方,萧诗晴毕竟不放心她一个人去,道: “我跟你一起去。” 想想自己与张居正一别多年,却还没有见过他,她倒真有点想他了。 *** 第二日下午申时,萧诗晴约了小环出门,往翰林院赶。 因着萧诗晴手里有严府的牌子,翰林院的人不敢拦她,她拉着小环直接到了翰林院门口等人。 现在正是放课时分,大门开了,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陆续从里出来。萧诗晴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张居正,他正和庶吉士一同谈笑风生,眉目飞扬,鹤立鸡群。 “张公子!” 年轻人听到有人唤他,向萧诗晴的方向望了过来,对上少女那澄澈的眸子,他一怔,随即双眉一展:“萧姑娘!” 两人许久未见,张居正便离开了同伴,来到萧诗晴面前,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惊讶:“萧姑娘,怎么是你。” “我有事找你。” 她看看身旁的小环。 张居正目光这才落在萧诗晴身边的小女孩身上,表情有些疑惑,半晌,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她是小环呀,你不记得了吗。”萧诗晴赶忙道。 张居正迟疑了一下,才想起了她,礼貌地冲她笑笑:“小环姑娘。” 听到他唤自己,小环嘴角绽开浅浅的梨涡儿,轻轻点了点头:“张公子。” 萧诗晴也不多客套,跟张居正直入正题: “你知道最近朝廷征用郊外土地的事吗?” “知道。”张居正点头,“怎么了?” 萧诗晴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张居正说了,听完,男子的目光又落在了小环身上。 那变幻莫测的眸子,宛若深潭般闪着幽暗的光,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面对这样的眼光,小环不疑有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视线。 “我会帮你们劝劝老师。” 半晌,张居正说道。 “太好了!” 萧诗晴总算松了口气,眉开眼笑。 小环也露出笑容,小女孩亮晶晶的月牙儿眼看着张居正,满心的崇拜和欢喜。 *** 送走了小环,萧诗晴本欲离开,却被张居正叫住。 “怎么了?” 她转过身。 张居正沉吟了片刻: “萧姑娘,上次在江南,我给你那封信你收到了吗?” 萧诗晴一怔,这才想起上回在江西收到的张居正的信,便点了点头。 “湖广的状况依然没有改善。”张居正眼里很严肃,“严世蕃不让你插手?” 萧诗晴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严世蕃的性子,这种事,他根本不会听我的。” 张居正垂下眼帘,他也知道萧诗晴说得是实情。男子在她身前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他抬头,幽黑的眸子看着她,道: “收手吧。” “什么?”她蹙眉。 张居正声音清晰: “你惹上了严世蕃,注定会惹上更多的麻烦。现在小环也被卷进去,成为朝廷斗争的牺牲品,早晚,你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一个受到劫难,甚至离你而去。” 男子的话一句一句敲在萧诗晴身上,她身子晃了晃,忍不住咬住唇。 说完这句话,张居正便转身走了, 萧诗晴站在原地,望着张居正的背影,也不知怎的,那双目光放若穿透了张居正,望见了大明紫禁城,大明朝廷、江山的万千景象。 她明白张居正所说的话,任何道理,她都明白,可是对于严世蕃,她早已不能,也不愿离开。 *** 萧诗晴默默回到了严府,因着心情不好,她也没吃晚饭。这时红葭走上来,把什么东西递给了她。 竟然是一张叠好的藤纸。 “萧姑娘,严辛刚刚送来了这个,说这是少爷给你的。” 萧诗晴疑惑着展开藤纸,龙飞凤舞,飘逸俊挺,那无疑是严世蕃的字迹。 那是原本为嘉靖写青词的纸,上面本该有华丽的歌功颂德诗篇,但此刻那张纸上只写了四个字—— 原谅我吧。 萧诗晴看到这个,也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压抑,她打开门,刚想到院子里透透气。 便被倾泻而来的黑暗顿住了脚步。 严世蕃就站在门外。他高高的身形遮住了大半个月光,阴影洒在萧诗晴身上,他抱臂斜对着萧诗晴,身披月光,影子被拉得很长。 萧诗晴心里余怒未消,哼了一声道: “你来做什么?” 严世蕃拧眉望着她,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起来很亮,闪着她看不懂的光。 男子沉默着,萧诗晴长吐出一口气: “你用不着让我原谅你,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小环。” 严世蕃漆黑的眼瞳瞅着她,微微挑着眉,叹了口气: “小环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萧诗晴冷笑起来,故意一字一句地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严党和清流的争斗,你也是没办法,对吧?” 严世蕃沉默。 萧诗晴说得明显是气话,他知道,她心中充满了不理解,充满了对他的怨恨。 “像我们这些人,有时候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事。有些事,我不做,别人就要做,那些人一旦壮大,我们就会受打压。这些苦衷,我只希望你能明白。” “小环曾在我落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现在她有难,我却要袖手旁观!若是我们先前没有答应她,也就罢了,可是我们先前已经答应她了,又害得她不能正常生活。她现在已经到了吃不起饭的地步了,若对她弃之不顾,我做不到。”萧诗晴转过身。 严世蕃的眼色很深沉,一字一句:“但你要知道,只要你在严府一天,你就一天帮不了小环。” 只要你还是严府的人,你就帮不了她。 他叹了口气,留下一句话,便转过了身。 “你在严家也有不少时日了,这道理,你以后会慢慢懂得。” *** 第二天,是朝廷正式拆除福禄客栈的日子,萧诗晴直接前往了客栈,朝廷的拆除的人已经到了,为首一人身着四品官服,正是徐阶那个负责此事的党羽,韩屹。 令萧诗晴有些意外的是,小环和她爹居然顶住了压力,面对韩屹等人,也坚决地放话,若是不赔偿银子,绝不搬走。看来,他们是被此事逼急了,下决心要反抗一回。 “大人,你要杀要剐我们认了,但只给我们五十两银子的赔偿,我们绝不认帐!”小环的爹坐在客栈里,怎么也不起身离开。 韩屹气得直跳脚:“好你个刁民,五十两银子已经算多了,你还想贪多少?” “大人,是你在贪吧,像这等贪赃枉法搜刮民脂之事,不然你去问问皇上,看他准不准许?” 小环的爹冷笑。 “皇上?凭你这等草民,还有脸见皇上?” 韩屹心里恨极了小环父女,可又不好直接动手,理毕竟不站在自己这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道: “再给你们最后一天的时间,若再不搬走,有你们好看的!” 说罢,韩屹带领着他的人走了。 萧诗晴赶紧走上前,抓住小环的手道:“实在不行,你可以到我院子里来住,” 小环却退后一步,连连摇头,声音弱弱的: “对不起,姐姐。” “我爹说,您住在严府,而严大人……是朝野皆知的……”她说到这里,不好说下去,只得道,“我爹不让我到你那里去。我知道萧姐姐是好心,但我们不配,也不敢受这份恩情。” 萧诗晴一怔。 是啊,严世蕃别说是在朝廷,就是在整个京城,名声也不能说是不坏,严家权倾朝野,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小环这种平民百姓,自然不敢向往,再加上严世蕃的恶名,第一反应,怎么也不是感激,而应该是害怕。 萧诗晴苦笑。 看到严世蕃在百姓眼里就是如此的,心里也不免有些难受失落。 小环见萧诗晴的表情,赶紧道:“姐姐,你别难过。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们就不信,朝廷居然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我们要抗争到底。” 这些平日里软弱惯了的百姓,面对到关乎生死的大事,倒是都硬气起来了。 萧诗晴也笑了起来:“好,我支持你。” *** 晚上,萧诗晴回到了严府,刚走到后宅,便听见了女人的撒娇声。 “哎呀东楼~萧诗晴怎会有资格得到那顶金丝帐呀?她只是一个没名分的姑娘,住在最偏僻的院子里……” 听声音,好像是荔娘,听到她在说自己,萧诗晴悄悄走近碧瑄院门口了看,只见荔娘正拉着严世蕃娇嗔。 两个人倒是都没有看见身后的萧诗晴。严世蕃又说了什么,荔娘还是不满足:“可她……” 严世蕃无奈,抱着臂挑了挑眉道: “怎么,她不是严府的人么?” 一句话,荔娘便没了话音儿,她点点头,声音有点委屈: “好吧,荔娘明白了。” 青楼出身的女子,自然不像大小姐那般刁蛮,看到事情不对,荔娘也就没再撒娇了。她以明白,严世蕃和萧诗晴关系已经变得不同寻常。 这时严世蕃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来: “萧诗晴?” 萧诗晴被发现,有点措手不及,还是严世蕃旁边的严辛打破了冷场,少年笑着道: “萧姑娘,这是赵文华赵大人献给咱们府上的金丝帐,每个姑娘都有份儿,我这就给您搬到院子里去。” “我不要。” 萧诗晴咬了咬唇,转身便离开。 严世蕃抿了抿唇,离开碧瑄院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院门口,萧诗晴也不停下步伐,身后的严世蕃不耐烦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萧诗晴,你站住!” 手臂上被一股力禁锢,那种怪异的感觉又蔓延上来,萧诗晴咬了咬唇,声音听上去有点不屑: “怎么,你以为一顶金丝帐就能收买我吗?” 少女的话音甚至透着一股恨意。 严世蕃也不知怎么没来由一阵心酸。收买?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对她,想得已经不是什么收买。 他勉强笑了笑:“人家赵文华怎么说也是个一品大员,你若不收,也是拂了人家赵文华的面子不是?到时候,我在他面前还怎么做主子?” 严世蕃挥手,让严辛下去, 而后他俯下身,竟是想自己把金丝帐抬到思清院的房间去。红葭和绿荷一看这哪能让少爷亲自动手,都赶紧过来帮忙。 金丝帐并不重,她们把金丝帐抬进来,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诗晴径直走进了房间,坐在椅子上生闷气,严世蕃便也跟着她进来,直接坐在了她的对面。 他看着少女气鼓鼓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当时在赌场,是你安慰我让我别放在心上,现在我做错事了,就由我来安慰你吧。 “原没原谅我?” 萧诗晴本来是在生严世蕃的气,看着他主动来找自己,呼吸终是平了。 这自然逃不过严世蕃的眼睛,他心里轻笑,这萧诗晴终究是小孩,时间一长,便把什么都忘了。 “还生不生气了?” 萧诗晴坐在床上,因着余怒,还是瞪了他一眼。 好半天,她才闷闷地道: “我原谅你,不是因为你的金丝帐。” 而是因为你是严世蕃。 一个我即使想对你生气,却终究无法生起气来的人。 “我知道。” 严世蕃的声音也柔了下来。 “好了,我没事了,你走吧。” 也不知怎么,独自面对严世蕃,萧诗晴心里竟有点紧张,严世蕃直接坐在她对面,她小脸儿也有点红,站起来,连连把严世蕃推了出去: “你走吧。” 严世蕃虽然被不明不白地推了出去,但心里明白,小姑娘已经不生气了。站在院外,苦笑着长出一口气。总算哄好了。 *** 虽然小环一家暂时逼走了韩屹,萧诗晴还是不太放心,她来到翰林院,去找张居正,问问他事情的进展。 “张公子。” 庶吉士放课后,她便喊住了出大门出来的书生,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居正点头:“放心吧,老师已经嘱咐过韩屹,不会逼迫小环太紧。” 萧诗晴长出一口气:“多谢你了。” 张居正的话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管怎么说,她总算做完了这一切,以她的力量,能帮到这里已经是最大限度。 既然小环的事已经处理好,萧诗晴也就打算回家了,张居正看着她:“萧姑娘这几年是一直住在严府吗?” 她点头。 “我正好也没什么事,顺便送你回去吧。” 张居正不是徐璠,他的好意,萧诗晴当然不会拒绝,她点点头,便和张居正往严府的方向走去。 二人漫步在大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到了黄昏,二人也到了严府的门口。 严府门口高挂的灯笼随风摇曳,因着天色的原因,烛火也有些昏暗,接着暖黄色的灯光,萧诗晴隐隐约约看见,对面那条路有一顶轿子被人抬来。 宽敞华丽的红顶,萧诗晴再熟悉不过它。 严世蕃的轿子。 张居正瞥了那轿子一眼,对萧诗晴道别道:“那便就此别过了,萧姑娘,择日再见。” 萧诗晴点点头。 张居正说罢,转身离去。 萧诗晴的目光赶紧回到那顶轿子上。 她就站在严府大门口,轿子已经行到了她的跟前。 从晃动的帘子缝隙中,隐约透出一股酒气。望着那轿子渐行渐近,她不自觉站住了,咬住嘴唇。 严世蕃已从轿中下来了。 他脸颊染着浓重的红晕,在原本白净的皮肤上更是分外明显,双目微醺,刚一下轿,目光却是直向萧诗晴扫了过来。 他喝了酒。 萧诗晴一眼便看出来,他喝得还不少。 由于醉酒站不稳,他被两个人搀着,扶着向严府大门走去。 谁知严世蕃却挣脱开手下人,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萧诗晴身边。 她不自觉往后一退,他却又上前几步,离她更近了。 萧诗晴蹙了蹙眉,严世蕃毕竟喝醉了,见他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她有点想扶住她,又怕他就这么倒了。还好男子勉强站定了,他努力睁着眼睛,幽深的眸子直盯着她。 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寸距离,萧诗晴不禁心砰砰跳起来,咽了口唾沫,莫名有点紧张。 严世蕃身上的酒气直冲她的鼻尖,他望着她的眸子,再次凑近了她。暗淡的黄昏下,他的眼睛却亮如秋夜星辰,白净双颊氤氲出的殷红惹人怜惜,更惹得人心动。 萧诗晴几乎止住了呼吸。 因着醉酒,严世蕃向来硬冷的声音带些沙哑,却也透出一股浓浓的磁性,竟是分外好听。 他盯着她: “你既入了严府,便是我的人,既是我的人,就不准和其他男人亲近,你可知道?” 隔着那层朦胧,她似乎能看到男子的眼眸后面,有一团自己也辨认不出的清澈。 萧诗晴对这话一怔,饶是知道他是喝多了,先前那异样的心情还是被搅得氲开了,不自禁添上了些许愤怒。 少女睁圆了眼睛,微微蹙了蹙眉尖,因怕着旁人听见,小声嗔怒: “严世蕃,你说什么呢!” 被她一喝,男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晃晃头,朦胧的眸子似想努力看清萧诗晴的脸庞。 她瞪着他。 他仍然站在她面前,没有走,只蹙着眉。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这番话的过分,也似乎对萧诗晴的反应有些不解。 萧诗晴无奈,只得推了推严世蕃的肩,男子微微一晃,似终于清醒了许多,轻轻垂下眼帘,默默不语,转过身。 身后那两个从人赶忙搀过严世蕃,扶着他一步步朝府门口走去。 萧诗晴长出了口气,却莫名其妙脚步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走不动了。 她望着严世蕃被人搀进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夜里,消失在曲折深弯的甬道里,不语。 这时她才抬起头,天边高挂着一轮明月,皎洁璨然,点缀着一层银白色轻纱,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 今天晚上,萧诗晴也不知怎么地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严世蕃方才的话,他沙哑的声音、明亮的眸子。折腾了许久,总算睡着了,刚睡了两个时辰,便被红葭的声音吵醒。 只见红葭闯了进来,神色慌张地道: “萧姑娘!” “怎么了?”萧诗晴努力睁开朦胧的睡眼。 红葭跑到她身前直摇晃她:“萧姑娘,别睡了,我听说外面出大事了!” 红葭知道,萧诗晴最近和严世蕃在倒腾什么酒楼,名字好像就福禄客栈,因此一听说事情和福禄客栈有关,就马不停蹄地跑来报告了。 红葭语气紧张:“我听梅妍院的阮婧出去采购时说,福禄客栈听说出了命案!” 萧诗晴宛若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瞬间清醒了:“什么?命案?” 她一把抓住红葭的手腕:“是谁出了事?” 红葭蹙眉道:“死得好像是那家客栈的老板,至于具体细节,我也不太清楚。” 又道:“萧姑娘,你和少爷不是最近正在忙那家客栈的事吗?你们赶紧去看看吧。” 萧诗晴点了点头,飞快地穿好衣物,来到了外面。 她一边跑,一边心急如焚地想,她不是已跟张居正说好,让他劝劝徐阶,要尽量和平解决事情吗? 第五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没过几天, 审案的时候就到了, 由于这件事牵扯到老对手清流, 严世蕃自然不能不万分关注。 审案那天, 萧诗晴早早守在了府门口,严世蕃一回来, 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审案的结果如何?” 严世蕃的语气有点失望:“毕竟出了人命,我本以为这次一定有徐阶好受的,谁知道案子审得异常顺利,那个小环的爹,确实只是劳累过度而猝死。” “什么?”萧诗晴一惊, “张居正没有把那块衣角给审案堂官?” 严世蕃莫名其妙:“什么衣角?” 萧诗晴一噎,自从知道了小环和张居正手中握有证据,为了避免不测, 她连严世蕃也没有告诉。但如今她也不能再隐瞒:“小环从凶手衣服上撕下来的啊!” 严世蕃瞧着她, 目光慢慢多了点玩味: “如果真的有这个证据的话……”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两声, “萧诗晴,你不会真以为, 张居正还是几年前那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吧?他现在是大明翰林院庶吉士, 未来的储相。” “张居正也参加了这次审案, 作为小环的朋友也作为人证,他不但没有把你所谓的证据上交,还帮助徐阶说话。” 萧诗晴怔住。 好半天, 才声音干涩地问: “这是张居正的意思, 还是徐阶的意思?” “即便不是张居正的意思, 也是徐阶的意思。” 严世蕃道, “何况,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啊,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吃这种亏?萧诗晴,你还真是傻,你怎么会想到让小环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张居正?” “现在官府恐怕已经将审案的结果通知给小环,那小女孩现在是彻底输了。” 严世蕃的最后一句话,在萧诗晴耳边已经模糊了,那年轻书生的面庞在她眼前浮现,多年前,那一字一句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 …… “……张某从小誓与奸臣势不两立,唯愿除尽严党这类贪官污吏……” …… 不,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萧诗晴猛然站了起来。 严世蕃一把拽住她:“你去哪儿?” “我去问张居正。” 萧诗晴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慌张无措。 严世蕃抿抿唇:“没用的,徐阶做事向来缜密,若有证据,也肯定早就被他们烧了。” “可……” 她还想挣脱他。 严世蕃死死地拉住她,怒吼的声音震在萧诗晴耳边,让她几欲眩晕: “萧诗晴,别傻了!你现在是严府的人,徐阶他们不好对付,不要随随便便给我惹事!”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那我去找小环,我去安慰她!” 严世蕃蓦然松开她,叹了口气,总算没有再拦。 萧诗晴刚走出书房门,正撞上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往里赶,那丫鬟定睛一看,原来是萧诗晴,便直接喊了起来:“萧姑娘!” 萧诗晴听出这是红葭的声音,便应了声。 红葭停在门口,气喘吁吁, “萧姑娘,原来你在这里,我总算找到你了。” 萧诗晴心里一沉,隐隐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怎么了?” 红葭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严世蕃在旁边了,急道:“我刚刚从外面采购回来,听说福禄客栈那个叫小环的女孩死了!” “什么?” 萧诗晴只觉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几乎跌倒在地。 严世蕃一把扶住她,萧诗晴还是站不稳,他揽过她的双臂,将她圈在怀里,让少女的背靠在她的胸膛。 红葭也处在震惊中,缓了口气,颤声说:“是自杀……” 感受到怀中的女孩在颤抖,严世蕃心里也是一阵疼,忍无可忍地怒斥道:“红葭,你也不看清现在是什么状况,还来说这些话!” 红葭委屈地瘪了瘪了嘴,便离开了。 萧诗晴再看向严世蕃,眼光已是一片朦胧,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看得严世蕃心碎。 *** 翌日,翰林院。 朗朗的读书声透过窗子传到外面的院落,教室里,一排排庶吉士正端坐在桌案前,听老师授课。 他们身上承载着大明的希望,更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每当望着这一群学生,讲台上的徐阶都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仿若能忘掉一切朝堂中的阴谋诡计,沉醉在这书本上的圣人之言,为臣之道中。 讲到最后一页,徐阶脸上带起惯常的微笑:“第一堂就讲到这里,下课。” 师生互相问礼完毕,徐阶便走出教室,教室里很快不像先前那般规矩,一群学生兴奋地凑上来,围在一个眉目清俊的年轻人面前。 “太岳,听说昨天福禄客栈那件案子了吗?” “太岳兄就是协助徐老师审案的,怎会不知?” 另一个庶吉士插嘴。 “不是那件事,我是说,昨晚那个客栈老板的女儿死了,太岳兄可知道?” “那女孩,好像叫小环……” 身旁庶吉士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望向人群中央的张居正。 “嗯。” 张居正终于淡淡点头。 他无心理会同窗的话语,暗暗握紧了手指,把视线转向窗外。清晨的阳光泛着白色,他的瞳孔倒影着窗外的阳光,显成一片冷漠的淡金。 *** 严府的书房内,萧诗晴一夜未眠,严世蕃便陪了她一夜,总算让她冷静了下来。 少女静静地坐着,身边放着一杯热茶。 那是严世蕃为了让她情绪冷静下来,亲自给她泡的。 对于严世蕃能这么主动地安慰自己,萧诗晴还是挺惊讶的,只是她思绪纷乱,无心体会严世蕃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严世蕃看着小姑娘红着眼睛,捧起热茶喝了一口,平抚了一下心情,才道: “说穿了这只是一件小事,你也犯不着为此伤心,徐阶他们得了便宜,也对我没什么太大损失。” 萧诗晴冷笑。 这就是严世蕃,无论何时,总是把利害关系考虑得很清楚,就像一个冷血人。 “小事?那可是一条人命!” 严世蕃看着她,黑眸闪烁不定,还有些嘲笑的意味。 萧诗晴猛然怔住。 是了,连柳盛的命他也不顾,一条人命,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与我无关。萧诗晴,是你诱导清流害死了她。” 他慢慢地抱起双臂,望着她。 萧诗晴嗓音沙哑:“可我要为她找回公道。” 严世蕃语重心长:“恕我直言,即便你去了,没有证据,大家只会把你的话当成疯话,更不会在意你。你想为她报仇,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唉,这小姑娘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真正的朝局?他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劝阻道: “你若这样做了,你的对手就不只是徐阶,而是朝廷。” 萧诗晴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袖,咬着唇:“我不想在这里待了,我再也不想见到徐阶、徐璠……还有……”她想说出那个名字,可她终究不忍心说出口,只得道,“我要离开。” 严世蕃蹙了蹙眉,聪明如他,竟猜不出来萧诗晴想要说的那个名字是自己还是张居正。 只是他隐隐感到,那个人,是同徐阶一样深不可测、甚至是比他更可怕的对手。 萧诗晴垂着头,却没发现严世蕃的笑容比她更苦涩。 “萧诗晴,你还没意识到么?如今这局势,你已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他叹口气站了起来:“你去休息吧,我今天还要上朝,回来再来看你。” 少女默默地点头,知道自己也不能老打搅严世蕃,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小声道: “谢谢你陪我。” 少女冲她笑了笑,不过只是勉强牵动嘴角。 严世蕃一怔,移开视线咳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少女却已经走远了。 *** 傍晚,严世蕃从紫禁城中归来,萧诗晴也从回笼觉中醒了过来,经过这一天黑白颠倒,她头有些晕,不过意识却异常清醒。 她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她不是生来就在权贵倾轧之中的,更不能接受这些险恶的阴谋算计,即使周围环境污浊,她依旧要心怀清明。何况,她既然生活在严世蕃身边,就有能力改变一些事情。在不违背严世蕃的前提下,能帮的人,依旧要尽力帮,只要问心无愧,无论结果怎样,那都是命运的定夺。 即便她想离开这个大环境,可是她能离开严世蕃吗? 黄昏时分,严世蕃来到了她的院子中: “萧诗晴,想不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 “带你散散心。” 散心?萧诗晴刚刚经历变故,心思尚有些敏感,心中疑惑严世蕃若不是问心有愧,怎么会突然要带她散心? 想到此,她骤然盯着他:“小环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严世蕃一噎,表情登时有点愤怒了,还有点委屈:“你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来,这次真的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好心安慰你啊。” 萧诗晴挑了挑嘴角:“那好吧。” 她倒真的心里累了,想出去走走,便和严世蕃一同出府了。 *** 此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不多,小贩吆喝完最后一波,准备忙着收摊子,不过以严世蕃的身份,自然不会在意什么宵禁。 夕阳落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两个人并肩漫步在街边,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其实他把萧诗晴拉出来不只是为了散心,还有另一个目的。今天在紫禁城下了朝,因着福禄客栈那场官司,徐璠便又拦住了他。徐璠对他说的一番话,终究令他心有余悸。 他脑海中闪回在紫禁城时,徐璠的冷笑—— “好一个严世蕃,你已算准了小环的结局,故意按兵不动,让朝堂中人都看我们笑话是不是!” 清流在意的是面子、名声。这场官司能不能打赢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那个小环死了,她一死,传出去自然就是徐阶等人逼死的。 对于徐璠的话,严世蕃自然不屑于理会,但让他心里隐隐担忧的是后几句, “严世蕃,你可别忘了,我手里有你的把柄,当年萧诗晴闯进酒楼遇到我和我爹的事你还记得吗?她恐怕还不知道当初是你要杀她的吧。” 严世蕃心里登时一沉:“你想怎么样?” “如果她知道,她这些年一直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不会感到心寒吗?她还会跟你一起硬顶着压力,像现在这样站在你身边吗?” 严世蕃咬牙切齿:“徐璠我警告你,不许再打萧诗晴的主意,你若是敢告诉她一句……” “我现在不会怎么样,但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让她知道此事。”徐璠捏住了严世蕃的把柄,自觉轻松, “一旦萧诗晴退让,我就把你派她假扮宫女的事告诉皇上,让皇上治你的罪!” …… 徐璠这些话自然不是开玩笑。想到这儿,严世蕃的眉头紧锁,步子也越来越沉重。 一旁的萧诗晴看出了不对:“严世蕃,你怎么了?” 严世蕃沉默着,半晌,突然停下脚步。 那黝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萧诗晴,我问你,这几年来,我是不是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安安全全养在府里,没让你受过一点儿伤?” “……是啊。” 沉默了一会儿,严世蕃又闷闷地道: “那你不许听外面人瞎说。” 萧诗晴疑惑:“瞎说?” “嗯。”严世蕃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嘱咐,“以后外面的人告诉你什么你都不要信,尤其是徐璠。”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严世蕃,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男子摆摆手,用不屑的语气掩盖了心里的不安,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对了,最近李芳他们那里有西洋国进献的上好糕点,我明天回来顺便给你带点。” 萧诗晴眨着大眼睛望着他,实在有点摸不透他的举动。 西洋的糕点? 她穿越以来还真没吃过。 不过……严世蕃干嘛突然带这些给她? 看着少女疑惑的神情,严世蕃移开了目光,寻了个解释道: “……就算是,对小环之死的补偿吧。” *** “萧姑娘,少爷最近对你好好啊。” 第二天夜晚,思清院内充满了糕点的香气。一同享受到来自“西洋”糕点的红葭吃得一本满足,她拿起一块糕点直接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 严世蕃拿回来的不少,萧诗晴一个人吃不完,便分给红葭和绿荷吃了。 绿荷在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生怕浪费了。 她边吃边道:“是啊,听说这糕点异常珍贵,就连司礼监公公那边,都只分到了五斤。少爷居然舍得给姑娘带回来。” “萧姑娘,少爷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红葭凑到萧诗晴身边,一脸八卦地问。 萧诗晴一愣:“又说这种话了,不是告诉过你,我和严世蕃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嗯……勉强再加上一个“政治伙伴”吧。 红葭却连连摇头,她四下看了看,凑近萧诗晴,低声说道: “萧姑娘,我实话告诉你,我听碧瑄院那边人说了,这糕点,连荔娘那儿都没有。” 萧诗晴一怔:“是吗?” “可不是,这是少爷专门带给你的呀。” 连荔娘都没有?荔娘可是严世蕃最宠爱的侍妾。连荔娘都没给,就给了她? 萧诗晴有点疑惑,这严世蕃不正常啊…… *** 碧瑄院中,同样是灯火通明。 只不过气氛不同于思清院中的欢快,荔娘一个晚上都在生闷气,无非只因为一件事——严世蕃把那些西洋糕点给了萧诗晴,而没有给她。 淼儿伺候荔娘睡下,见自家姑娘面色不悦,自然知道她是为何事心烦: “姑娘不必担心,明天我教训教训她,” 荔娘摇摇头:“这个萧诗晴不好惹,我看东楼对她护得很。” 淼儿一挑眉:“萧诗晴我们惹不起,她的丫鬟我们还惹不起吗?” 说罢附在荔娘耳畔:“我们只需……” *** 第二天一早,轮到绿荷去外面采购,过了快两个时辰还没回来,萧诗晴正疑惑,便听有人敲门。 淼儿正站在门外。 “萧姑娘,你的丫鬟绿荷弄坏了我家姑娘的东西,请您过去看一下。” 一看到淼儿,萧诗晴心里就是一沉,每次碧瑄院的人来都没好事,何况绿荷一向乖巧,怎么可能弄坏荔娘的东西? 红葭见此,也是心有疑惑,心道只怕是碧瑄院的人又在搞鬼,赶忙跟着萧诗晴和淼儿到了碧瑄院。 萧诗晴一进碧瑄院,一眼看到绿荷跪在荔娘脚边,见了萧诗晴,绿荷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袖子颤声道: “萧姑娘,这不是我干的……” 荔娘带着娇媚的声音传来:“萧姑娘,你家丫鬟采购回来的时候,弄坏了我的镯子,你看这事怎么处置?” 荔娘款款向萧诗晴走了过来,细眉一挑,颇为盛气凌人。 萧诗晴知荔娘一向爱找她的茬,不过因着与严世蕃关系的加近,她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怕她,直视着荔娘道,“弄坏的东西呢?” 荔娘伸出手,女子白嫩的手掌中,赫然躺着一个碎裂的镯子。 “你有什么证据是绿荷弄坏的?” 萧诗晴深知绿荷一向谨慎胆小,她不会没事去找荔娘的麻烦。 荔娘哼了一声道:“今日绿荷从府门进来,撞上了我……” 话没说完,红葭便打断了她,指责道:“这种事随便谁信口胡诌都可以,你说是绿荷弄坏的,我还说是你自己摔的呢,你就是看绿荷好欺负,才这样讹她!” “你这丫鬟,连尊卑都不分了吗?” 荔娘没想到红葭竟敢如此指责她,立刻骂道。 实际上,红葭自从看出萧诗晴在严世蕃心中地位的变化,就慢慢变得有底气多了,在外院面前也不觉得低人一等,再加上萧诗晴平日待她和绿荷都像朋友一样,红葭也就慢慢养成了这样说话的习惯。 红葭并不惧怕荔娘,转了转眼珠道:“我看……你就是因为少爷带了糕点给萧姑娘,而没有带给你,你心怀嫉妒,才这样诬陷我们思清院!” 荔娘瞪起眼睛:“你还真是好笑,我怎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嫉妒她?” “好了好了,” 萧诗晴打断了二人的争吵。虽然她也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可是既然没有证据,便不能如何,她道: “这镯子多少钱,我赔给你就是了。” “赔?”荔娘挑了挑眉,“你赔得起么?” 她眼角带着轻蔑,“这可是东楼给我的东西,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丫鬟有几条命都不够抵的。” 第五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蹙眉:“那荔娘的意思是?” “把这丫鬟给我扔到府外面去, 这事就算了了。萧诗晴, 你知不知道, 她犯了错, 就连你也逃脱不了管教不严的责任。”荔娘挑眉。 “萧姑娘,别让我走。” 绿荷走到萧诗晴跟前, 眼睛切切地望着她,拽住她的袖子恳求道。 萧诗晴冷笑着看向荔娘:“你这话恐怕不妥,绿荷是我的丫鬟,她的去留全凭我决断,何以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好啊, ”荔娘也并不惧,微微一笑,一副彻底杠上的模样, “既然如此, 我们一起找东楼理论, 看他会做出什么决定。” 荔娘此举,并不是单纯的为了丫鬟, 而是意在要逼严世蕃做出一个决定, 她想看看, 在他的心目中到底是她重要,还是萧诗晴重要。 萧诗晴蹙了蹙眉:“荔娘,你知道, 严世蕃不愿意我们拿这些事烦他,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理解他, 就接受我们的赔偿,不要把事情闹到他那里去。” 荔娘一噎,她怎么也没想到萧诗晴会说出这种话来,然而表面上怎么也不能服软,冷笑道:“不要找借口,我看你是心虚,不敢去吧?” 说罢,荔娘抢先几步,抓住了她的手臂:“你若是敢,就跟我走。” 萧诗晴无奈,只得跟上了她。 严世蕃正在书房内写嘉靖交待给严嵩、严嵩又转交给他的青词,然而荔娘这种心情下也顾不得场合了,没理严辛的阻拦就闯了进来。 听到身后有动静,严世蕃蹙眉转过了身,荔娘便坐在了他身边,挽住严世蕃的胳膊,撒娇道: “东楼~你看这个萧诗晴,她的丫鬟弄坏了你给我的东西,她还想抵赖。” 说着,便把那个碎裂的玉镯子给严世蕃看。 严世蕃看了一眼,抬头,却见萧诗晴站在后面,也不知怎么,不自在地甩开荔娘。 他抿了抿唇,第一句话却是: “没看见我在忙?” 荔娘一怔,脸色已变了几分:“东楼,我是来找你说事情的。” 接着,就把绿荷如何摔坏了她的东西跟严世蕃说了一遍。事情说完,严世蕃揉了揉眉心,脸色有点无奈:“萧诗晴,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少女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严世蕃:“我的解释已经跟荔娘说过了,若是赔偿,我认,但若是让我将绿荷赶出院子,我绝不会答应。” 严世蕃轻轻点了点头:“自然不会让你把绿荷赶出去,你赔银子就罢了,我还要写青词。” 萧诗晴知道,嘉靖对于青词的要求很高,严嵩写不好,才丢给他儿子来写,严世蕃写青词的时候就是禁忌时间,谁都不能打扰。 然而荔娘见严世蕃对她爱答不理,心急之下,已经忘记了这点禁忌: “东楼,这可是你给我的东西,岂能是赔一点银子就能了事的?” 见又被荔娘纠缠不休,严世蕃眼色终于染上烦闷,或许是想让她赶紧离开,他站起来,环顾四周,语气颇为凌厉: “今天我就把话,府里的所有人,哪个要是敢再找萧诗晴的麻烦,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对几乎呆在那里的荔娘道:“你听清楚了吗?” 男子的声音一字一句,荔娘心里觉得惊吓,严世蕃何曾用这样严厉的语调和她说过话,她后退了一步,眼里写满了不甘心。 听到这意外的话语,萧诗晴也有点懵,然而总归不好说什么,严世蕃毕竟帮她解了围。 毕竟还有事要忙,严世蕃轻轻挥了挥手,让她们走了。 “东楼,你是不是对她……” 荔娘最后不死心地恨恨瞪了萧诗晴一眼,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严世蕃也没回答她,转过身写青瓷。 荔娘气得一跺脚,拉着淼儿走了。 萧诗晴不放心地看了严世蕃几眼:“那、那我也走了……” “嗯。” 严世蕃淡淡地应了一声。 少女的声音有点不知所措,带着红葭和绿荷离开了,她却没有看到,背对着他的男子嘴角已扬起些许温暖的笑意。 确实啊,我喜欢你。 你让我第一次尝到了真正“喜欢”的滋味,所以不知道怎么对你才好。 *** 回到思清院,绿荷还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轻易就被“赦免”了,那可是严世蕃给荔娘的桌子啊,这情况搁到以往的严府,自己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绿荷,那手镯到底是什么回事?真的是你弄碎的吗?” “才不是。”绿荷瘪瘪嘴,“我只不过是从外面回来,正好被淼儿她们拉到了碧瑄院,反正没有证据,她们就硬说是我弄坏的。” “萧姑娘,看来少爷是真的喜欢你啊,不然她不会这么轻易放了你我的。” 绿荷想到今日是萧诗晴解救了自己,犹豫了一下,道, “萧姑娘,跟你明说了吧,其实,当初严冬管家把我们派到思清院,就是让我们监视你,但其实这几年的相处下来,我们发现你也没什么可疑之处……”绿荷低着头,“对不起。” 一旁的红葭见绿荷居然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直对她使眼色,但话已出口,红葭也没辙,只得跟着绿荷点了点头。 萧诗晴长出一口气。 总算是承认了。 但不管怎说,她总算是解决了两个丫鬟的后顾之忧。 “没关系,我估计,现在已经用不着什么监视了。” 萧诗晴苦笑着,对绿荷俯下身道,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告诉你,我和严世蕃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是秘密。但我只是一个出于某个重要原因被迫留在府上的人,你也不要总说什么喜欢了,我不可能嫁给他。” 萧诗晴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假证的事也会渐渐被人们遗忘。可是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徐璠的穷追不舍,那年的壬寅宫变,经常被各种各样的人提起。某一天,做假证的事,真的会暴露在嘉靖面前吗? 到时的结局,又会如何? *** “萧姑娘,少爷叫你呢。” “就来。” 萧诗晴一边应着红葭,一边出了门,自从小环的事情过去之后,她发现自己和严世蕃的来往也越来越多了,有事没事,他总爱来她的院子。 严世蕃正站在院子里等她。 “严世蕃,我也有事情找你。” 萧诗晴走上前,踌躇许久道, “绿荷的事,还是对不起,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丫鬟。我想办法再给你买一个……” “就为这事?” 严世蕃笑了笑, “不用说对不起,这座府里的每个人,我都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包括荔娘和你。” 萧诗晴沉默了一下。 严世蕃抿了抿唇,还是道:“其实我不愿意去管荔娘她们这些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萧诗晴也不知怎么,总觉得内心有一股力量驱使着,赶忙抬起头,“因为这些跟朝廷那些事比起来,都不值得一提。” “明白就好。” “可是我没有和荔娘去争。”萧诗晴不禁又急切地补充,“我是想大事化小,只是她们……” “我知道。” 话没说完,严世蕃淡淡笑了笑,忽然道,“我又没说你争,你急什么?” 萧诗晴一怔,见他眼神闪着戏谑的光,便闭了嘴巴。 “好了,你的事说完了,该轮到我了。” “什么事?” “给你看样东西。” 严世蕃神秘地笑了笑,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链。 严世蕃用手指拎起链子,举到萧诗晴眼前,手链在阳光闪着银芒,闪亮晃眼。 看到那手链的一瞬,她便怔住,这正是当初她在福禄客栈给小环的那条。现在……怎么又到了严世蕃的手上? 想到女孩,萧诗晴的心不仅又开始阵阵刺痛。 “它怎么在你手里?” 萧诗晴不禁问道。 “小环死后,我派人检查了她在客栈的剩余物品,找到了这个。” 想到那天从福禄客栈把萧诗晴接回来,便看到她手腕上的链子没了,严世蕃一猜就知道她是送给小环了,这才派刑部的人,从小环那里把手链拿了回来。 萧诗晴心里渐渐泛起了异样的感觉,这时只听他一字一句: “萧诗晴。” 她抬头,正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这条链子是我送给你的,现在还给你。” 严世蕃定定地望她,神色完全不像往日那般嬉笑怒骂的散漫,而是颇为凝重,他把手伸向萧诗晴,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 看她接住,严世蕃也不由自主暗送了口气,他收了手,双臂抱在胸前: “你下次若想给别人东西,就跟我说。只是不许再把我赏的东西送出去。” 萧诗晴握着那条银链子,终究有点对不起他,垂着头,低低地说了声:“好。” 他居然……还想着它。 而且,还把它给拿回来了。 严世蕃的语气又在头顶响起,这回有点严厉:“这是严府的东西,岂能容你随意送人?” 萧诗晴握紧那条链子,心里也不知怎么有所异样,她抬头严世蕃,却发现男子已经走远了。 第五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从那以后, 萧诗晴在严府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舒适, 总觉得时间过得比往日快来, 转眼间, 大明的又一个冬季来临,天气越来越冷, 而在这寒冷的季节,严家却迎来了一件喜事——严世蕃的姐姐回家了。 严世蕃有两个姐姐,大姐入了紫禁城,成了嘉靖的严妃,听说如今嘉靖专心修道, 无心管理后宫,特批严妃回家省亲。 严府终于迎来了一家人团聚的场面。 今夜,严嵩的院子中摆了一桌子酒菜, 严嵩、欧阳氏、严世蕃他们一家人吃了一顿庆祝团圆的饭, 其乐融融。 萧诗晴在思清院, 望着府中的灯火通明,也不禁心生感慨。 严府平日里充满权谋算计, 也只有在这种时刻, 才能让人感受到家的温暖。 唉, 严世蕃可真幸福啊。 萧诗晴的思绪又不觉跳到严世蕃身上来。在家里被爹娘宠着,在外面把控着朝廷,亲爹是内阁首辅, 自己还那么聪明绝顶, 一辈子简直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是, 这么幸福的人,老天偏要夺去他的完美,给了他一条坡着的腿。 萧诗晴也不知道怎么,心里也有点酸。 她突然想到,她第一次见到严世蕃时的情景,想到男子眼里一闪而过的羞愤和自卑,如果没有那条坡腿,他一定会是个更加自信更加意气风发的人吧。 唉,为他担心做什么?想到这儿,萧诗晴不禁又摇摇头,好歹他如今又和家人团聚了。不像她,一个人流落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见不到父母,见不到亲人,连唯一的朋友小环都已经…… 对了,还有玉佩……怎么至今一点消息也没有?嘉靖又会怎么对待那块玉佩呢?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终究不得不承认,现代那些熟悉生活,已经离她远去了。 尽管已经熟悉了明朝的生活,但每当想到这里,她还是抑制不住心里淡淡的惆怅。别看她生活在荣华富贵的严府,实际上身边尽是尔虞我诈,身边没有亲近的人……就算有…… 想到此,萧诗晴不禁有点惊讶。 若是提到亲近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严世蕃。 那个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奸臣严世蕃。 萧诗晴苦笑。 奸臣么? 对她来讲,他也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坏人吧。 在整个大明,她除了严世蕃能够依靠,其他人都不能完全信任,甚至张居正也…… 她想到此不禁觉得眼睛有点涩。 正在这时,敲门声却响了,萧诗晴赶忙擦了擦眼睛去开门。 看到门外的人,萧诗晴怔忡了一瞬。 “严世蕃?” 严世蕃正站在她面前,见少女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又见她眼睛红红的,他蹙了蹙眉:“你哭了?” “哪有。” 少女的声音还是闷闷的。 严世蕃佯装埋怨:“哭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都忘了?” “我知道,不就是严妃省亲的日子嘛。” 萧诗晴抿了抿唇,错开了视线。 严世蕃一怔,随即笑骂道: “萧诗晴,你还真傻。” 少女怔住。 “今天是你的生辰。” 男子的声音就像深冬的雪片般轻柔地落在萧诗晴心上,他语调难得的柔和,就如同那雪落在泥土上,又悄然绽开出花来。 见萧诗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眼底隐隐有莹光闪动,他叹了口气,又道, “你忘了?你在江南的时候告诉我的。” “我给你带了贺礼,” 说着,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他手上是一块玉佩,竟然和萧诗晴当初穿越过来的有点相似,不过,他手中的玉佩是琥珀色的,就像烛光一样漾着暖意。 “想当初你为了那块玉佩跟我哭了半天,虽然不知道它对你有什么用,但总归是很重要的物件吧。” 严世蕃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把玉佩放在了她的掌心。“不过,这当然不是你那块,只是我找人仿制的,毕竟是在我府上丢的,算是给你的补偿。” 他的声音有一丝歉然。 “谢谢。” 少女用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 只因再大一点,声音就哽咽了。 她自从来到大明朝,就再没有过过生日了,这几年间她本已经认命,甚至早已把这件事忘了,不想他居然记得…… 严世蕃故作轻松地道:“哭什么,今天是喜日嘛。” 萧诗晴擦着眼睛,少女睫毛轻颤,挠在严世蕃心里痒痒的。 “不许哭了。” 萧诗晴冲他扬起一个微笑,却仍是抽抽噎噎:“嗯。” 严世蕃见此,无奈,只得又加重了语气: “不许哭了。” 少女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比星辰还明亮。 “我知道啦。” *** “不让我进去坐坐?” 两人在门口沉默,严世蕃挑了挑眉。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侧身为他让开了路,严世蕃走进来后,她才关好门。 “你姐姐呢?” 萧诗晴问。 “我们已经吃好饭了,她在陪爹娘聊天。” 说到此,见少女落寞的神色,严世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还是说说你吧。对了,你的父母到底是谁,你告诉我,以严家的势力,即便人在天涯海角也能查到一二,我可以帮你去找。” 不管萧诗晴是什么身份,他早已不在意,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她是谁,他只希望她能留在严府,能永远永远陪在他身边。 萧诗晴呆住了。她从没见过严世蕃这样,世人皆称“小阁老”的严世蕃,在她眼里、在外面任何人眼里,都是那个贪赃枉法心狠手辣的奸臣,她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能这样对待自己。 “不用了。” 萧诗晴心里有万般难言之隐,只得冲他笑笑。 “真的不用了?”严世蕃扬眉。 即使他心里已经相信了他,但他不解,她为什么总是向自己隐瞒自己的身世。 “真的不用了。” 萧诗晴一字一句。 少女定定望着她,半晌,轻声道: “严世蕃,能认识你真好。” 他抬头。 她声音有点无措,但还是尽力解释着:“虽然……虽然他们都说你、你是……但我不后悔我能认识你。” 她一字一句, “在我眼里你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在我面前不是这样的。” 萧诗晴慌张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跟你说这些话……你就当是我……开玩笑瞎说的吧……” 少女忙乱地解释,脸颊也有点红。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站起身: “我、我去给你倒茶。” 说罢,逃似的走了。 严世蕃坐在原地,望着少女的背影苦笑。 他怎么能当她在开玩笑。 她说得这些,他可全都当真了。 他反驳过朝堂上敌人那么多次的突然发难,无数次朝会上他人的恶意中伤,他都用伶牙俐齿挡了回去。 可偏偏面对她的恳切,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前不久,荔娘把和萧诗晴的事情向主管后院的欧阳氏告了状,虽然欧阳氏对儿子一向是娇惯放养,但对此还是有些担心。 她担心得倒不是这荔娘吃了亏。而是她知道严世蕃已喜欢上萧诗晴,可是,府里的其他姑娘毕竟是联姻过来的,若是冷落了人家,府里那些大员会怎么想? 偏偏严世蕃最近已经很少去别的姑娘的院子。 欧阳氏便对儿子道:“娘知道那个萧诗晴好,但你掌管着那么多家的人脉,也要照顾人家的面子,也多少看看其他姑娘。” 严世蕃漫不经心地应着,但他本就没心思在府中那些联姻女子身上,前几天听说了湘娘和盈娘为了谁能分得更多的银子而吵起来的消息,更觉厌恶。 母亲不是说要对那些姑娘上心吗? 他只能对一个人上心,那就是萧诗晴。 也不知怎么,他想起少女红着脸在他面前无措的模样。 …… “虽然……虽然他们都说你、你是……但我不后悔我能认识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跟你说这些话……你就当是我……开玩笑瞎说的吧……” …… 一想到她,严世蕃不自禁笑起来,他能够感到,她对自己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或许她也喜欢自己。 别人接近他,为得只是把他当成谋利的工具,借他的手提高自己的地位,只有她…… *** 夜晚,严世蕃向思清院走去。 他细心谨慎,先前便猜出欧阳氏跟他说那些话是因为荔娘的告状,更怕欧阳氏因为他和萧诗晴亲近而为难她,便问道: “我娘没找过你吧?” 他坐在了她的身边,声音关切。 “没有。” 萧诗晴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事。” 他看似随意应着,尾音却轻长地拖了一下,语气味道有点变了。 “今天宫里没事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 严世蕃却岔开话题:“今天不谈朝廷上的事。” 萧诗晴挑眉。 却正对上他黑亮的眸子,他眸光似团火,视线灼热地盯着他。 她不自觉地移开目光。 看出了他的不好意思,他淡淡笑了笑,忽挨近了她。 二人的呼吸刹那间近在咫尺,萧诗晴尚未反应过来,他已凑到了她耳边,呼吸轻喷在她的耳畔,弄得她痒痒的。 少女吓得结巴,身子都僵住了:“严世蕃……” “别动。” 他低声说着,带些命令的口吻,左臂揽向她的腰,少女柔若无骨的腰肢纤细阿娜,不盈一握,他暗自勾了唇角,在她诧异间,男子的手已渐渐向上。 萧诗晴猛然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脑子轰然炸开般,呆了一瞬。 她用力推开他:“严世蕃,你做什么!” 萧诗晴用的力气不小,被推开的男子没反应过来,直接跌在床上,呆坐在那里完全怔住。 少女已狠狠打在了他的手上。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他手背立刻红了。刹那间的恼怒、羞愤填满了萧诗晴的胸膛。 严世蕃抬头,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的,是少女怒视着他、泛红的双眼。 他心里闪过一刹那慌乱。 “你出去。” 萧诗晴指着门外,一字一句。 深吸口气,他垂下视线,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狼狈极了,不是高高在上的首辅之子,不再春风得意,甚至有些悻悻的模样。 是啊,她跟她们不一样,她不是那种一心攀附权贵的女子。 他想。 几十年位高权重、肆意妄为的生活,让他凡是遇到了看得上眼的女子,就会想当然地占有,毕竟从前只要是他想要,就从来没有女人会拒绝。 然而如今少女的反应,让习惯了强取豪夺的男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不堪。 其实不管怎样,严世蕃的举动,就表明了他已把她当作他心中的唯一,但他用错了方式。 萧诗晴不是那种人,她就像他那最宝贵的昙花,是他身边清明的一束光,怎会与她们同流合污。 他站起身,只来得及留下“抱歉”两字,就自觉再没有脸面待在她面前。 少女仍瞪着眼,气愤地望着他。 严世蕃垂着眸,匆匆跨出了思清院。 我真是个混账。 他心里想。 第五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望着严世蕃的背影, 萧诗晴虽然余怒未消, 但也不知怎么, 心里突然一团乱。 毕竟是自己把他打走了, 明目张胆地违抗他,让他这样难堪……他若生气了, 她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 不过,听他临走时说了句“抱歉”,或许是……良心发现了? 该道歉的是他,可萧诗晴知道,他身段那么高傲, 是断不会说道歉的话的。 但她却看出了他眼里的悔意。 那时男子悻悻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其实,严世蕃对她做出那种举动, 她是生气的, 但不是万分生气。 她知道, 只因为这个人是严世蕃。 若是换做别人,她恐怕就会万分生气了。 萧诗晴心里有点忐忑, 莫名觉得不是滋味。 她清楚地知道, 她不想离开。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在潜意识里她已经原谅他了,因为她也不知怎么,冥冥中有一种感觉, 相信他, 知道他以后决不会再对自己做这种事。 后几日, 严世蕃都没有再来找她,即便在府门口见了她,也是一下就离得远远的,绝对在安全距离范围。 像个自知做错了事的孩子。 萧诗晴心里忍不住偷笑。 然而需要一个机会打破如今的尴尬场面,萧诗晴想了想,便在某一天严世蕃下朝时,也经过了府门。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严世蕃还是有些不自在,她看了他一眼,而后离开。 只一眼,却令严世蕃停下了脚步。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愤恨,只一个眼神,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还以为萧诗晴那一次,真的生气了,真的把他看成了十恶不赦的小人。 是的,她是不讨厌自己的。 严世蕃心中明白,他想到这里,不禁也觉得愉悦了很多。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感觉,她不能没有他,她是会来找他的,他们直接的联系不会就此消失。 *** 经历了那件事后,严世蕃的心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愉悦,和萧诗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直到几天后,鄢懋卿突然找到他说有要事与他相谈。 “小阁老,有大生意了。” 看着鄢懋卿不复平日的严肃模样,严世蕃不禁也提起了兴趣。 “什么大生意?” 鄢懋卿凑近他,一字一句地压低声音: “人、参。” “人参?” 严世蕃眨了眨眼,喝茶的动作顿住了,慢慢把茶杯放回桌上。 “如今皇上为了限制女真,关闭了与女真的边境贸易,杜绝人参进口。早在百年前,太祖皇帝也曾下过圣旨:’朕闻人参得之甚艰,岂不劳民,今后不必进’。” 严世蕃缓缓说道。 鄢懋卿照例吹捧了一番严世蕃的博闻强记后,又道,“话虽这么说,您也清楚,宫里那些权贵与女真偷偷进行人参贸易,赚取的利益都是成百上千。边境那些有后台的商人,与女真贸易之后培育了引种。就在山西上党潞州一带的太行山中。” “属下昨天从衙门出来,碰上个身穿便服的太监,说是代表他的上头跟小阁老发出这次邀请。他希望我带话儿给您,小阁老若是想做这笔交易,就去一趟山西。”鄢懋卿压低声音道。 严世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这样大胆,胆敢私自培育人参引种。” 鄢懋卿摇摇头:“属下也不知道,那人是个生面孔,说话也极为谨慎,只知道是司礼监的。那人说了,他们在明咱们在暗,若再暴露身份,也怕您捅到皇上那里去。只有您去了,他们才肯放心地亮出身份。” 严世蕃笑了笑:“我想也是,司礼监那帮人贪得无厌,也只有他们才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那太监跟我说,若是小阁老同意合作,这笔生意赚得的银子,五五分成。” 司礼监的活动范围毕竟被局限在宫里,即使有了货,也不好买出去,但严党掌控着整个大明的内阁,又掌控着朝廷近一半的官员,更可以在宫内和宫外行走,客源也大些,赚得银子自然多。 严世蕃自然明白自己在这笔生意中的作用,想了想对鄢懋卿道:“你去回信给他,六四分,我占六成,若他们同意,我马上派个靠得住的亲信,去山西验货。” 鄢懋卿显出为难的神色:“属下明白。只不过……若是他们答应了,小阁老恐怕还是要亲自走一趟。” 顿了顿,道,“这事事关重大,没有见到小阁老亲口答应,他们是绝不会放开手跟咱们合作。” 人参在大明本就是稀有物品,每斤可以卖上五两银子,购买人参的也大都是富豪高官。这次的生意,本就是一笔即将到来的横财。 严世蕃略微思量了一会便同意了,毕竟,有银子主动送上门来,不赚白不赚。 *** 没过几天,鄢懋卿遍把回信带到了,说是那边同意了严世蕃的六四分的要求。如此,严世蕃就要动身前往山西了。 准备出发之前,他又想到了思清院的那个小姑娘。 萧诗晴毕竟身份特殊,把她一个人放在京城,他还是不放心。 再想到上次刺客的事件,他不在府里,若她有什么危险…… 想到此,严世蕃把少年唤了过来。 “严辛。” *** “什么?跟严世蕃一起去山西?” 萧诗晴接到了严辛的传话,讶然问, “严世蕃又要干嘛去?” 严辛笑道:“这是秘密,姑娘去了才能说。” 顿了顿,又赶紧补充道,“不过这是少爷的命令,姑娘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谁说我不去?” 萧诗晴赶紧道。她每天被闷在府里,又不能经常出去,穿越到大明唯一一次出的远门,就是和严世蕃去江西,这次能去外省,她自然愿意。 *** 没过几天,严世蕃就带着萧诗晴就动身了。 一行人经过了长途车行,来到了山西上党潞州,路途中正赶上下雨,严世蕃便先带人到了一个酒楼歇息。 百姓们都在家避雨,酒楼里也没有多少客人,一楼的大厅中,除了严世蕃一桌,不远处还坐着几个彪型大汉,看衣着装束,像是京城中难得一见的江湖绿林好汉,等在搓着手等茶,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见严世蕃一行人进来,店小二笑着走上来: “几位客官要点些什么?” 严世蕃随便点了几个菜,萧诗晴要了一壶茶水,便打量着酒楼的陈设消磨时间。 酒楼沏茶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萧诗晴点的茶便先送了上来。 “姑娘,这是您点的茶水。” 店小二刚把茶放在萧诗晴桌上,却听对面那桌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你眼睛瞎了?” 怒吼声响起,只见对面那桌一个大汉站起来,踹翻了椅子,直冲店小二喝道, “我们比他们来得早,大哥先点了茶,这都等半天了,你还不给我们上,反而先给一个娘们上茶!” 听此,店小二来不及再管严世蕃等人,赶紧跑到了大汉那桌跟前,陪着笑解释着什么。 严世蕃抿了抿唇,眸光已经变得冷肃。他一手搭在了身旁萧诗晴的椅背上,声音不大却听不出丝毫感情,唤道: “严辛,去问问对面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 严辛道了声“好嘞”便去了,没多时,回来向严世蕃禀报: “那店小二说,那伙人常来这家酒店,每次都是吃完不付帐,都欠帐好多回了,现在都没还清,所以也不愿给他上茶。” 严世蕃轻点了点头,语气还是那样不咸不淡, “你去跟他说,我限他半刻之内滚出这间客栈,否则,便让他的家人来给他收尸吧。” 严辛犹豫了一下:“少爷,这毕竟是在京外,不太好吧……” “整个大明的天下都在我严家手里攥着,还怕是在京外京内?”严世蕃的眸子倏地看向他,握紧了手指,“快去!” 严辛没有再辩,一溜小跑到了那大汉面前,对他说了几句。 听到有人让他滚,那大汉脸色登时就变了,跟着严辛来到严世蕃的桌前。 大汉上前两步,抱着臂,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严世蕃:“这位朋友是哪条道上的,也敢管咱们兄弟的闲事?” 那大汉见他衣着华贵,举止阔气,以为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富家少爷,心里还暗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往他的枪口上撞,今日非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严世蕃根本就懒得跟这号人打招呼,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 那大汉继续吹嘘:“整个山西谁不知道,我的老板,是山西刘公公,刘公公的上司,嘿,说出来吓死你,那可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公公,识相的赶紧给我滚出去。” “原来是陈洪这厮的狗。”严世蕃捻了捻手指,吹掉指尖的灰尘,“你们还真是贱格,寻求一个太监的庇护。”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见眼前的男子居然风轻云淡说出“陈洪”二字,那大汉又惊又怒,不自禁上前了一步,眼中凶光一闪,另一只手却是悄悄抽出了身后的短刀。 萧诗晴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严世蕃依旧是慢条斯理的模样: “我说半刻,现在还剩……” 话音一落,所有的暗卫全部自严世蕃的身后掠向那大汉。 一切快得只在刹那间,萧诗晴只见黑影在眼前划过,银光一闪,血液溅出,暗卫已用把匕首割破了那大汉的喉咙。 那大汉握着脖颈,眼神死死地盯着严世蕃,眼珠子几乎都要凸出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血沫从嘴里流了出来。 下一刻,便直直仰面倒了下去,再没生息。 那大汉的跟班们脸色骤然都变了,有几个人开始哆嗦,一人勉强撑着,颤声道: “你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撒野……” 话还没说完,所有的暗卫箭一般地向他们闪去,他们都是辑事司训练有素的好手,这个几绿林好汉杂七杂八的功夫根本不能与他们相比,不过片刻功夫,所有的大汉就都倒了下去。 严世蕃的目光中闪过一道阴冷,映着那匕首的寒光,血溅满地。 萧诗晴也惊呆了。她没想到严世蕃竟然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面白如纸。即使是为了她,也不至于吧? 惨淡的阳光直射进,静看着这一地尸首。 严世蕃面无表情,只不过原本搭在萧诗晴椅背上的手滑了下来,轻揽住了她。 “好、好、好。” 只听这时,店外传来叫好之声,紧接着有人拍掌走了出来:“不愧是小阁老,杀伐决断如此果敢,在下佩服。” 那人一席不起眼的常服,模样斯斯文文,只是声音略有些薄了。 萧诗晴正惊奇为什么会走进这样一个人,再一看,就连那店小二也是低眉顺眼,一脸恭敬。 第五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严世蕃早就看出了对方的蹊跷, 是要给对方下一个马威, 更是要告诉对方, 他不怂。 “鄙人杨宇,是上面派来在山西与小阁老接头的。”那人笑着向严世蕃施礼, 又摇了摇头,叹道, “只不过小阁老如此硬气,这生意,不好谈啊。” 严世蕃还是先前那种语气:“没什么不好谈的, 只要互利共赢,我就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只是可惜了这个几奴才……”杨宇随意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了口茶,看着躺在地上那几个彪形大汉, 啧啧道。 严世蕃目光冷然:“你应该明白, 若这次太行山之行是个陷阱, 严家不会放过你,内阁也不会放过你。” “明白。”他轻轻一笑, “这绿林好汉都讲江湖义气。咱们做生意, 最重要的是讲诚信。我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 也不敢欺瞒小阁老。只是小阁老下手如此之狠,明日在山上,我怕伤了两家和气。” “我若不带暗卫, 怎知你是否怀有异心?” 严世蕃行事极为谨慎, 即使对方再怎样保证, 他依然怀有疑心。 杨宇苦笑:“小阁老,如今您在暗我在明,说句不好听的,您在朝廷的行事风格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您防着我们,我们何尝又不是防着您呢?不管怎么说,今日还是你先动的手呐。” 他略一思量,便对严世蕃道:“这样吧,我们定个君子协议,干脆明日上山,你不带暗卫,我们也不带暗卫,大家空着手公平进山,谁也不必防着谁,怎么样?” 严世蕃幽深的眼眸看着他,半晌,没应声,算是答应。 那人道:“明天,会有另一位公公代替咱家带小阁老上山验货,请您放心。” 严世蕃站起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跟上,离开酒楼。只临走前扔下一句话: “记住,此行若是有诈,严家定诛你九族。” *** 萧诗晴和严世蕃回到里驿馆。经历了惊心动魄场景的后,萧诗晴累得只想倒头便睡。 严世蕃却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话: “明天和我一起上山。” “还要一起?” 萧诗晴哀嚎一声,到山西的路途劳顿,她巴不得好好休息几天缓缓。 严世蕃“嗤”了一声:“今天在客栈你都看到了,此地凶险难测,你若是不怕死,尽管待在这儿。” 萧诗晴没声儿了,严世蕃细心谨慎,她还是听从为好,毕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 然而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不是已经约定,明天不带暗卫了吗?” “傻子才不带暗卫。” 萧诗晴:“……” *** 翌日,严世蕃带着五十名暗卫与萧诗晴悄然进山。实则在昨天晚上,他又已派出五十名暗卫在夜晚潜入太行山探路,明日藏在山上暗中守卫,确保万无一失。 即使他昨天已和杨宇定了协议,严世蕃从来就不是君子,何况他身为大明内阁首辅之子,金贵之躯,怎能没有人保护,平日若是出了一点差错,都决不允许,更别提此次是冒险上山。 严世蕃防着人家,人家何尝没有防着严世蕃,即便他已上山,对方还是不轻易露面,按照杨宇的说法,从酒楼这条路上太行山,向东走一百五十步,那人自会出现。 严世蕃带着萧诗晴走到了他说的地方,大树后面,便出现一个身穿棕袍的太监,那人疏眉细目,身形瘦削,一举一动却是一板一眼,极为干练。 见到严世蕃,那人上前施了一礼, “咱家见过小阁老。” 严世蕃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只见他笑道: “咱家姓张,是陈公公的信差,陈公公在司礼监忙着伺候皇上,走不开,还请小阁老见谅。” “陈洪?” 严世蕃了然地挑了挑眉。看来与他合作这次人参生意的,自然就是陈洪了。 想想也是,司礼监黄锦、陈洪、孟涵、石霖四人,确实只有陈洪最有可能做这种事。 张公公一笑:“正是,今日就委屈小阁老跟咱家上山验货。” “这位姑娘是……” 这时,他目光又落在了萧诗晴身上。 萧诗晴心里一紧,严世蕃笑了两声道, “她是谁你不必多管。还是尽快带路吧。” 张公公点了点头: “那请小阁老往这边来。” 说罢,便领着严世蕃和萧诗晴向山顶走去。 周围尽是密林,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山路崎岖,遍地泥土,极为难走,那张公公似是熟悉地形,一步一步走得稳健,在前面开路,严世蕃和萧诗晴都是第一次来,都落在了后面。 张公公回头笑道:“小阁老踩着咱家的步子走就行,咱家落脚的地方都是稳的。” 走到一半,严世蕃的步子越来越慢,他突然缓缓道:“张公公也应该知道,我腿脚不方便,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们不妨就在山脚下看看,然后回去。” 张公公也笑了:“小阁老有所不知,我们的人参,越到山顶才越是最好的,还得请小阁老委屈一会儿。” “哦。”严世蕃了然般地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张公公前进。 然而袖袍之下,却是悄然握住了与他并肩的萧诗晴的手。 “你干嘛?我自己会走。” 萧诗晴莫名其妙,本想甩开他,却挣脱不开。 他握得那么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偏过头,但见严世蕃的脸色有点苍白,还以为是他的腿承受不住走这么崎岖的山路,想是让她扶他。 于是萧诗晴也就没有再挣脱,而是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陪着他慢慢走。 不想,严世蕃似乎还是不满意般,直抿唇,冲她使眼色。 趁那张公公在前面走的空当儿,他悄悄拽拽她,目光有点焦急。 萧诗晴疑惑。 这个眼色……不对劲啊。 只见严世蕃紧锁眉头,汗都下来了,他的手很湿,萧诗晴明显感觉到他有点紧张。 想到严世蕃昨天晚上说的话,她心里一顿。 难道是山上……真的有埋伏? 或者,莫非是这个张公公……要对严世蕃和她做什么图谋不轨的事? 想着,萧诗晴的步子慢了下来,正要和严世蕃说话,却听头顶张公公道:“到了。” 萧诗晴不知为什么心里直接一紧,莫名觉得那张公公笑容阴测测的,也不像方才那般和善了,凉薄的语气中,反而透出些许寒意。 只见他回头,笑望着二人: “小阁老,此处的人参才是最好的,请小阁老上前观看。” 面前,有一块凸出的巨大山石,直挡住了下面人的视线,只有沿着一边的小路,爬上山石,才能看到上面景象。 严世蕃拉着萧诗晴缓慢地走了上去。山石之上,豁然开朗,是一处稍微平坦的地面。 站到上面的那一刻,萧诗晴全身的血液却都凝固了。地上、石头上,赫然站着几十个黑衣劲装的大汉,就连树上也伏着十几个黑衣人,一看便是武功不俗。 黑衣人个个刀剑出鞘,瞬也不瞬地盯着严世蕃。 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严世蕃竟渐渐地笑了。 “这就是你说的人参?” 他含笑望着张公公,表情仍是那么云淡风轻。不过萧诗晴明显感到,袍袖下,他握着她的手紧了。 萧诗晴也不禁变色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张公公大笑,声音变得凌厉, “严世蕃啊严世蕃,果然,只有银子才能打动你这种人,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参,即使有,也绝不会卖给你。” 他又望望萧诗晴,狞笑道:“也可怜你这个丫头片子,哪里不好去,便要跟着严世蕃胡闹,今天就让你们一起葬身在此!” 严世蕃眸光闪烁:“张公公,你真的以为,我会不带暗卫空手来到这深山里吗?” 张公公一愣,随即道:“我知道,能骗过小阁老没那么容易。只是……” 说着他面色一转, “今日我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严世蕃笑了笑。 “我严世蕃从不问别人为什么要杀我,因为我这一辈子仇敌太多,无论谁想杀我,我都不必过问。” “只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 严世蕃缓缓道,“朝廷中,自有能够致我于死地之人,但这个人绝不是你。” 不知为何,萧诗晴的身子却颤抖了一下。 袍袖之下,男子的手握紧了她,那一瞬,她有些恍然,似乎他永远也不会放开那只手。 “我绝不会死在你这种败类手上。” 严世蕃的声音一字一句。 张公公狂笑不止:“你还有资格跟我说败类二字?欺君罔上的是你,贪赃枉法的也是你,大明朝都要被你们拖垮了!” 似乎为了是应着他癫狂般的笑声,远处,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像打雷,又像是深山古猿传来的号叫。 “休要再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张公公手一挥,围在几人周围的黑衣人登时动了,浮光掠影般向着严世蕃和萧诗晴冲了过去,刀剑所指,处处皆是要害。 几乎是在下一瞬,严府的暗卫们也在树林后悄然显现,暗卫们皆身穿绿色劲装,在这深林里,倒是完全不显眼。 “保护小阁老下山!” 严府的暗卫们抵挡住了黑衣人的攻击,严世蕃拉着萧诗晴,转身向山下跑去。 刀光剑影就在身后,萧诗晴跑得只觉耳边都在生风,幸好严世蕃谨慎,带了暗卫,他们有逃脱的可能性。只不过,严世蕃的人对山上地形没有张公公的人熟悉,这是最大的障碍。 身后,那太监的声音依然回响在耳边,似是追了上来: “严世蕃,今天杀了你,就算是为民除害!” 听此,萧诗晴更不敢回头,跟着严世蕃踉跄地下山。 二人刚刚跑到半山腰,远处那轰隆之声越来越响,萧诗晴感觉地下的路摇晃了起来,一个趔趄没站稳,幸好严世蕃扶住了她。 严世蕃也喘息着停了下来,环顾四周,狂风更急,树叶飒飒作响,山顶处,竟然有些石子落了下来,直滚到了他们脚边。 见此,张公公的黑衣人们脸色也变了,一个个放慢了步子,在原地凝神静听。 萧诗晴已经明显感觉不对了,此时四周地动山摇,山石间,竟隐隐有缝隙裂开,裂向声越来越大,远处一颗大树竟然连根折断,直接到了下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树木倾倒,萧诗晴吓得不自觉抓紧了严世蕃的手,张公公也紧蹙眉头,脸色白了。 “一队人去保护人参引种,另一队人去追严世蕃,休要让他跑了!” 张公公急道,可所有人都迟疑了,他们面对的,是拿自己性命进行的一次追杀,稍有不慎,极有可能葬身于这深山之中。 这时,地面不断传来“噼啪”的响声,只见远处的地面已经凹陷,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是山崩?! 萧诗晴怎么也没料到,此刻在亡命关头居然又生出这等变故。然而背后的黑衣人已经急速地追过来,严世蕃一咬牙,再也不顾自己那条行动不便的腿,全力带着萧诗晴往山下奔去。 身后,因着地形的阻碍,黑衣人的脚步终是慢了。 但黑衣人的数量明显比严世蕃和萧诗晴先前看到的要多,二人刚跑几步,面前已又闪出现一个人,持刀拦住了他们。 这时四周的地面已是四分五裂,一道巨大的裂缝直直向萧诗晴脚下蔓延,所有人都站不稳,因为稍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身后的黑衣人急驰而来。 严府的暗卫们被黑衣人拦住,与之纠缠在一起,但他们心中只有严世蕃的安危,有人无可奈何地大吼,却终究因敌人太多,无力前往严世蕃身边。 因着山崩,黑衣人也有些自顾不暇,然而踉跄之中,还有人不忘向严世蕃掷去一把短剑。 一道寒光箭似的向着严世蕃这边袭来。 此刻,严世蕃周围的地尽是裂痕,再也无法下脚,前面有人挡路,后有短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严世蕃只得向侧面奋力闪开,揽过身旁的少女,拉着她,坠了下去。 第五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和严世蕃滚下了山, 四周都是掉落的石块,忙乱中, 她下意识抓紧男子的衣服,他亦牢牢护着她,经过一阵天昏地暗般的摔跌, 二人终于落到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地面。 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痛得直接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萧诗晴终于醒来, 她只觉得浑身酸痛,勉强撑着地坐了起来。 她抬头, 视线被层层树叶遮挡, 不过能看出, 天色已经尽黄昏了。 这时山崩已经停了,周围已经听不到黑衣人的呼号,也听不到敌人的行动,估计是由于山崩, 所有人都忙于自保, 一时半会儿, 他们也无暇去找她和严世蕃。 她下意识地直接去看他, 刚才二人略下去的时候, 严世蕃承受了大半的伤, 大半的伤都在他身上。 男子闭着双眼躺在她身边, 华贵的衣服上被划了无数道口子, 脸上衣服上满是泥泞。 “严世蕃,你醒醒!” 她怕弄疼他,只能轻轻摇晃他,她在他耳边连声唤着,连唤了几声,他终于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 严世蕃虽然浑身是伤,好在意识还很清醒,他咬了咬牙,艰难道, “左腿……” 萧诗晴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男子的左腿上的裤料已经全被血浸湿了,似伤得尤其严重,害怕他出现什么骨折之类的情况,萧诗晴想着赶紧给他检查一下。 “你能站起来吗?” 她试着问。 她在一旁扶他,严世蕃双手用力撑地,几次想站起来,却最终泄了气,艰难地摇了摇头。 萧诗晴蹙了蹙眉,似乎情况不太妙,她道:“我看一下你腿上的伤。” 说着,她向他的裤脚掀去。 他骤然盯住她。 萧诗晴明明是侧对着他的,但就像是感受到了那目光,她忽然顿住了。 她从来没有看过他那条坡腿,那是严世蕃一直以来的心结,是从不让外人看的禁忌。 踌躇了一下,少女柔声道: “严世蕃,你不要有顾忌,更不要有心理压力,我只是检查一下你的伤。” 那眼眸黑白分明,澄澈无暇,满是真切。 他怔住,最终泄了气,闭了闭眼,颓然道:“随你便吧。” 萧诗晴赶忙去检查,他左腿本就是坡的,若是再受了伤,情况就真的很糟糕了。 她再次把手伸向严世蕃的裤脚,那一瞬,她感到他浑身都僵硬了。 她咬了咬唇,颤抖着,她终于掀开了掩盖在上面的裤脚。 衣料下面掩盖的,是他一直以来的缺陷,一直以来的自卑和心结。 坡腿的伤口已经鲜血淋漓,脚踝处畸形地扭曲着,皮外伤非常严重,几乎深可见骨,不过所幸没有伤到骨头,只不过,那条腿本身走着就费力,站是站不起来了。 检查的时候,感觉严世蕃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都快把她盯穿了。 萧诗晴哪里懂如何治疗伤口,她颤抖着撕下一块干净的衬衣, “我只能给你简单包扎一下……” 一边说着,萧诗晴将干净的布贴近那伤口,严世蕃“咝”了一声,却似乎怕丢脸,最终忍住了。 “你怎么样?” 这时严世蕃的声音传来。 萧诗晴这才想起自己,幸好已步入秋天,穿得多,但擦伤仍是不少,脸、手臂全都划破了,但所幸,也没有骨折之类的,还能行动。 “我没事。” 听到少女的回答,严世蕃也松了口气。 严世蕃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她在那条坡腿的伤口上包扎,少女忙前忙后,神色一丝不苟,她碎发垂在额前和耳畔,汗水顺之落下。 严世蕃躺在她神色,望着她垂下了眼眸。 要是换做徐阶,甚至陆炳……就完全会把自己扔在山上,他只有死路一条。 而萧诗晴……他抬眼看了看身旁的少女,只有她,在明知道他是人人唾弃的严党,是朝廷人恨而远之的奸臣之后,还真心实意给自己治伤。 “让你跟着受累了。” 也不知怎么,他竟然这样开口,声音听上去有种别样的温暖,脱口而出的语调也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的轻。 “没有。” 萧诗晴摇摇头。其实他到未曾在意严世蕃这些心思,她想的只是快点给他包扎好伤口。 荒山野岭的什么也没有,她也没有东西为他的伤口消毒啊! 萧诗晴简直急死了。 她知道,严世蕃是奸臣,自己若真是扔下他,不知要造福多少大明百姓。而且,从此她再也不用被囚在严府,甚至可以就此离开京城,摆脱陆炳和徐阶他们的纠缠,去一个再没有人能找得到她的自由之地。 可她更知道自己实在做不出来这种事,他毕竟也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性命,她怎能弃他不顾,何况…… 严世蕃望着少女在她脚边忙活,她手法生涩,他却没觉得疼,感觉到的,只是意识的逐渐抽离。 思绪模糊中,却仍填满了少女的身影。 真心待他的,唯有她一人罢了。 这样想着,不觉头脑却有些眩晕。他闭了闭眼。 “严世蕃,你怎么样?” 萧诗晴拍拍他的脸,他的脸异常烫手。 “你发烧了!” 严世蕃无力地点点头。 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但他左脚本就有缺陷,现在根本无法行动。 严世蕃暗暗咬了咬牙,心中浓浓的羞耻泛上来,他素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曾想到如今会沦落到此,跌在一个小山沟里,浑身伤痕泥泞,连路都走不了。 “我背你下山。” 下一刻,萧诗晴已经费力地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你撑住,千万别睡!” 严世蕃怔忡间,少女已用单薄的身躯,一点一点艰难地将他背了起来。 他忍不住刹那间泪水盈满了眼眶。 萧诗晴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男子无力地伏在她背上,她踉跄着迈开步子,向山下走去。 严世蕃猛地吸了吸鼻子,拼命睁眼,才没让眼泪淌到她肩上。 那一瞬间,他再也不愿做什么首辅之子,再也不要做势倾朝野的权臣,他只想陪在她身边,永远不离开。 他趴在她的背上,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看见少女耳后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晶莹的耳垂,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脖颈。他也不知怎么,竟然有种想在她耳朵上咬一口的冲动。 随后他又狠狠甩了甩头。 怎么回事?不要再想了!便真的要做这十恶不赦之人么!? 纵使他在朝廷里遭人鄙弃成为众矢之的,他也不在乎。在她面前……他只想做一个好人。 第五十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一步步背着严世蕃, 来到了山脚下,此时已经近卯时, 树林中晨雾缭绕。道路前方,隐隐有一个不大的院子,一间木房子。 萧诗晴兴奋地告诉严世蕃: “前面有户人家!” 严世蕃强撑了一路, 累得视线已经有点模糊,他在她耳后艰难地喘息着,警告道: “小心点,别是陷阱。” 萧诗晴点点头, 而后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不远处的院子里, 来到了那木屋子前。 她此时也累得头晕眼花, 浑身湿透, 连视线也被汗水模糊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喊: “有人吗?” 里面没人应,萧诗晴只得上前去敲门。 没想到,再走一步她都支撑不住了, 她刚碰到门, 便双膝一弯, 身子不自禁向前倾倒去, 直接将门撞开了。 萧诗晴和严世蕃跌进了木屋的地上, 这时, 里屋才有一个妇人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见这架势, 那她“哎呀”一声, 后退一步:“你们……” 妇人上前扶起萧诗晴,萧诗晴顾不得自己,赶忙爬起来去看严世蕃:“你怎么样?” 严世蕃躺在地上双眸紧闭,支撑了那么久,再加上刚才那一跌,终于已昏了过去。 “姑娘……”妇人惊魂未定,瞪大眼睛担忧地望着萧诗晴。 “大娘,救救我们吧,我们被一伙儿山贼追杀,中途遇上山崩,从山上摔下受伤了。”萧诗晴急忙恳求道。 虽是情急,她还保持着警惕,也没透露严世蕃和自己的名字。 “哎。” 妇人听到此,不再犹豫,点了点头,急忙关了门。 她对萧诗晴道: “把他架到床上去。” 萧诗晴便和她一桶架起了严世蕃,来到里屋,把他放到了靠墙的床上。 “大娘,他的腿受伤了,可不可以借一下纱布之类的包扎伤口?”萧诗晴问。毕竟她对自己的包扎技术实在不自信。 “我去给你拿。” 那妇人点点头,热心地拿来纱布和热水,帮着萧诗晴一起重新处理严世蕃的伤口。 忙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了。萧诗晴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便感到大脑一阵眩晕,又背着严世蕃走了那么远的路,累的几乎忍不住晕过去了。 妇人道:“姑娘,你先睡一会儿吧,只是我这院子,就这一间屋……” 说着,显出为难的神色。 “没事,我在这里靠一会儿就好。” 萧诗晴道。 “那好,你好好休息吧。” 妇人应了声便关门出去了。 萧诗晴再也支撑不住,反正这屋子也没有什么可靠的地方,干脆直接伏在他的床边,没过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诗晴朦胧间听见有动静,很快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严世蕃已经醒了。 男子正看着她,揉了揉额角道:“萧诗晴……” 萧诗晴长出了口气:“你总算醒了。” “感觉怎么样?” 严世蕃蹙了蹙眉,声音有点委屈: “腿疼……” “让你作。”萧诗晴直接半埋怨地嗔他。 见他蹙着眉,她不禁一叹,严世蕃自小娇生惯养,平时连出门都被人保护得好好的,哪受过这种苦。 “已经给你包扎好了,再忍一下,就不疼了。”萧诗晴柔声安抚。 情急之下,她也没有意识到这语气带有多少中柔情的意味。 “这个可恶的太监,”严世蕃目光恨恨,“等我出去,非把他关到刑部大牢里千刀万剐。” “陈洪呢?” “我动不了陈洪。”严世蕃摇摇头,“何况我还有个疑惑。那个太监为什么能这么轻易说出陈洪的名字,按理说,像陈洪这般人,都应该是躲在幕后才对。” “你是说,陈洪是被真正的凶手拿出来顶替的?” 严世蕃笑了笑:“我常年待在宫里,对陈洪这个人还是了解的,此人阴险有余,计谋不足,最容易被人拿来当挡箭牌。” “你还记得那个张公公吗?” 说着,严世蕃又抛出一个惊天炸雷: “那人不是太监。” “不是太监?”萧诗晴愣了。 “嗯,我天天司礼监和北镇抚司衙门周旋,这点区别我还是能看出来。那人身形瘦削,举动都一板一眼,说话也硬气,更像是一个……锦衣卫。” “锦衣卫?陆炳的人?”萧诗晴再次骇然。 “不一定,锦衣卫手下派别众多,除了陆炳,还有指挥同知和十三太保,陆炳也管不到那么多。”严世蕃道。 “那你怎么不逃?” “我是想逃,我没看我一直给你使眼色吗?”严世蕃道,“从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上当了。我中途一直在找机会,只是还是被他们拦下了。” “……你好聪明啊。” 听他分析了这么多,萧诗晴不禁赞叹,刹那间她仿佛忘却了自己还在灾难中,双眼亮晶晶地含笑望着他。 男子却是一怔,垂了眼眸,语气竟有些自嘲。 “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废人一个。” 严世蕃声音低沉:“我是个残废,连你都保护不了。” 连我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萧诗晴怔了怔,毕竟担心他心里有压力,更怕他心里难受,也不知怎么,刹那间她似乎没经过大脑思考,就把手指放在他唇上。 “嘘。”少女柔软的手指贴上男子干涸的嘴唇,“别说了。” 她语气有些心疼,又恍然意识到似的抽回手指,严世蕃望了望她,却是沉默。 萧诗晴心烦意乱。 “你好好休息吧,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吃完了好恢复体力,才能回去。” 少女推开门走了。 严世蕃独自躺在床上,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手指的触感,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却觉出一股血腥味。 大概是一天都滴水未进,嘴唇都干裂了,他觉得口喝极了,瞥见床头放着一碗水,便想将它够过来。 他浑身是伤不能动,尤其是不能牵扯到左腿的伤口,甚至伸臂都感到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只得一点一点伸手,用力去拿那个碗。 指尖碰到碗的边缘,他却还是够不着。还差一点…… 他指尖一带,“砰”的一声,那碗却是从床头倒了下去,水“哗啦”洒到了地上,木地板被浸湿了,碗里的水却一滴不剩。 严世蕃颓然倒回床上,狠狠捶了自己一拳。 心里被酸涩填满。 连碗水都够不到,真是没用。 这时,外面闻声的萧诗晴推门进来,手上端着碗粥,盈盈笑道: “大娘给我们煮了碗粥,快趁热喝吧。” 一低头,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碗,又看到了床头边洒的水。 见严世蕃生闷气似的闭眼躺在床上,她便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萧诗晴轻轻走到他床边,坐下来,看着眼前男子无力的模样,舀起一勺粥,柔声道: “来,喝粥了。” 他却紧闭着嘴,坚决不吃的模样。 连水都够不到的废物,没资格吃东西。 你帮我包扎伤口,又背我下山,还是你吃吧。 见严世蕃怎么都不肯张嘴,萧诗晴催促道:“快吃啊,你不吃怎么有营养恢复伤口。” 严世蕃仍然闭着嘴巴,干脆连眼睛也闭起来。 萧诗晴知道他是心里过意不去,轻声道:“严世蕃,你现在受了伤,养好了身体,我们才能走出去。” 少女轻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就像挠在他心里似的,严世蕃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看见的是她黑白分明莹润的双眸和微笑的脸庞。 他再也忍不住,只得张开嘴。 “这才对嘛。” 少女笑弯了眼,将一勺粥喂到他嘴里。 严世蕃乖乖咽下粥,她坐在他身旁,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虽然吃惯了山珍海味,但严世蕃觉得,此刻这碗粥,比他先前所有吃过的东西都香。 看严世蕃乖乖听话的样子,萧诗晴也忍不住想笑。平日他是何等傲气,在朝廷横行霸道,说一不二,何曾这样软顺地被人摆布。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让你平时牛,在京城欺压众人横行霸道,现在被人家坑了吧,说白了,都是因为你贪。” “……” 严世蕃很想反驳几句,却发现反驳不出来,她说得全是实情,只得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里因着有喜欢的少女在旁边伺候,依然是美滋滋的。 萧诗晴喂严世蕃喝了一半,粥还剩下半碗。 她看了看剩下的半碗粥,想了想,道:“只有一碗粥,还是你喝了吧。” 严世蕃登时怒了:“你还嫌弃我?” “我说你这个人,心里怎么这么敏感。你现在是病号,多喝点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等你伤好了,我们还得赶紧上去呢。”萧诗晴瞪眼。 严世蕃一怔。是了,也怪自己自己在那个环境生活惯了,别人对他有一点好,他都忍不住会往坏了想,怀疑对方有什么不轨的目的,却险些忘了,面前这个少女,一向是最单纯洁净的。 他突然鼻子有点酸。 别过头,他换了个话题: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萧诗晴还没答话,只听外面一阵忙乱,那妇人惊慌地冲了进来: “我刚才出去砍柴回来,看见十几个人正在屋子不远处找什么,是不是那群山贼在找你们?” 萧诗晴脸色登时变了,还好那妇人反应快,指着屋子里的衣柜道: “你们躲进去,快!” 萧诗晴和那妇人一起搀严世蕃下床,他四下看了看,顺手操起刚才为他包扎伤口的小刀,握在手里防身。 萧诗晴架着严世蕃到了衣柜前,妇人先打开门,严世蕃站了进去,萧诗晴随后进去,那妇人便悄声把门关上。 衣柜没有光线,空间也很小,他只有紧紧地拥着她,才能不让门打开。 右手持着刀,严世蕃用左手揽住了她,少女紧挨在他胸膛上,感受到他的气息覆盖上来。 萧诗晴心跳得莫名快,一方面是因为外面,一方面是因为身前的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一刻门便被顶开了一丝缝隙,严世蕃知她心里别扭,便也没说话。 然而敌人就在外面,暴露毕竟太危险,不论何时,性命第一,萧诗晴咬了咬牙,心里一横,放下心中的别扭和芥蒂,又往前站了几步。 门重新关上,这下,两人之间真正一丝缝隙也没有了。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鼻息轻痒在他脖子上,严世蕃觉得酥麻麻的,偏又不敢动。 两个人这么近距离,他猜小姑娘脸肯定红了,而让他无奈又诧异的是,他居然感到自己的脸也很烫。 萧诗晴虽然低着头,却总感觉上面的目光望着自己,她抬头,在昏暗中看到男子黑亮的眸子,不禁心里一紧张。 “你……你总看我干什么?” “嘘!” 却听严世蕃一把搂紧她,叫她禁声。 下一刻,便听到有人破开了院子门。 萧诗晴听到那妇人在和一群男人交谈着什么。 严世蕃左手抱住她,右手将刀尖对准了门外,以防不测。 第六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几位爷, 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家的院子。” 那妇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张。 只听一个强硬的声音道: “你有没有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 “没看见,这里就我一个人。” 后面吵闹的声音萧诗晴听不清了, 但她感觉心跳已经到了嗓子眼儿, 一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 才听见“砰”的关门声,像是那伙人走了。 萧诗晴总算松了口气。 这时那妇人进了屋子,打开了衣柜, “你们出来吧。” 严世蕃收了刀, 萧诗晴扶着他回到床上, 为了避免他用力, 她将他大半个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但他一直在抽气。 “我说你们究竟是怎么招惹那群人了?他们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可不好对付。”妇人一脸担忧。 “哦, 没什么, 我们家原先有些银子, 被他们抢了,还一直追着不放。”严世蕃轻描淡写, 几乎在下一瞬就编出了一套假话。 “哎,那我再给你们弄点吃的去。” 那妇人点点头离开了,但看她的神色,依然有些不放心, 或许终是怕萧诗晴他们牵连到自己吧。 “腿疼……” 严世蕃这才呻吟出声, 萧诗晴待他躺下, 将他的裤子撩到膝盖上方一看,果然,伤口裂开,殷红一片。一定是方才在衣柜里用力,伤口才又挣脱开了。 经历了先前的事,萧诗晴对血也没有那么多恐惧了,便赶紧为严世蕃重新包扎了伤口。 他叹了口气道:“那妇人毕竟一个人住在此地,我担心她之后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很可能会把咱们供出来。幸好姓张的太监做得本就是朝廷禁止的贸易,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宣传,若是他们假托官府之名,非要搜查我们,她也挡不住。” 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萧诗晴同意。 严世蕃定定凝视她:“你要知道,咱们两个人流落在外面,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信,但如今,只有冒险让那妇人试一试,我们才能尽快离开山上。” *** 包扎好后,严世蕃便管那妇人要了纸笔,写了两封信。 而后,他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她的手上。 那妇人本就是山野人家的百姓,平时生活中哪里轻易能见到银子,眼神有些发直,看着严世蕃的目光又警惕起来。 “我腿不方便,这有两封信,一封,帮我到山西巡抚衙门送给山西巡抚,另一封,让山西巡抚直接送往京城,越快越好。” “巡抚?” 见严世蕃上来就要点名找山西巡抚,妇人下了一大跳。 严世蕃快速地说着,“巡抚衙门里的人若不接见你,你就说,是京城一个姓严的公子让你找他。” 她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你们……是从京城来的?” 严世蕃没说话,漆黑幽深的眼眸盯着她,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场又泛上来,就像是平日在朝廷面对清流政敌一样。 那妇人竟莫名不敢再问了。 “银子已经给你了,你最好在今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再出发,麻烦你一定帮我把话带到,这锭银子可够你生活好一阵子。若是送到了,我还有重谢。”他定定望着她,又嘱咐道,“一定一定不能让先前那伙人找到你,更不能让他们看到这两封信。” 严世蕃将两封信交给妇人,信封只写着一个字:严。 见那妇人有些害怕犹豫的模样,萧诗晴及时道:“大娘,帮帮我们吧。” 她上前拉住妇人的袖子,眼神满是恳切。 妇人看了看萧诗晴,又看了看严世蕃受伤的腿,终于点了点头。 不过她能够答应,似乎也不是因为萧诗晴的请求,而是严世蕃的“若是送到了,我还有重谢。”。 妇人笑了笑道:“放心吧,我常年生活在这山脚,这里的地形,谁也没有我熟,我知道怎么躲开他们。” *** 夜晚。妇人带上信便出发了,萧诗晴忐忑不安地等着,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和星月。 “外面都是先前那群黑衣人,他们说不定还在搜寻我们,她真的能走出去?” 严世蕃眸色深沉:“不好说,但愿吧。” “要是这次那些人真的来了,我们还怎么脱身?” 他眸中泛起些调侃之意:“没事,我挡在你前面,不过要死只能一起死了。” 他毕竟比萧诗晴更多经历过这种事,这种生死关头,也还有心思开玩笑。不过那故作轻松的语气,也是为了安抚少女的焦急。 “……” 萧诗晴起身,想起那妇人还留了一些粥给他们,便出去端了过来。 她和严世蕃这几天都没怎么进食,万一再遇到危险,多喝一点好补充体力。 萧诗晴把碗给严世蕃,他喝了几口便还给她,“给你吧。” 这次萧诗晴没有再拒绝,接过来喝了几口,平复等待的焦急心情。 却见他眼神一直瞟着她,眼角还带着些得意的笑。 “怎么了?” 萧诗晴怔了半晌,看了看自己拿的碗,这才反应过来,他俩用的是一个勺子…… 她拿着那个勺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里一急,现代话都出来了:“严世蕃,你个变……” “我怎么了?”严世蕃立马换上无辜的表情。 “莫非想试试真的?” 萧诗晴和严世蕃本是坐在一张床上,他微微俯下身,气息便笼罩在她鼻腔。 想到少女放在他唇上的手指,他心里异样的悸动又泛上来,忍不住再次靠近了她,眼看嘴唇就要碰到她的唇。严世蕃挑眉望着少女,眼里带着笑意,“嗯?” “……” 萧诗晴刹那间慌乱了,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伤还没好利索就不老实,不觉间脱口而出: “别闹了。” 严世蕃笑了笑,听话地坐直了身子:“好吧。”如今对于萧诗晴,他始终拿捏着分寸,若是再把她弄得不开心,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不过经历了山上的事,如今的少女也是开放多了,不会因着严世蕃这些举动而脸红。 快到黎明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兵马声终于传来,严世蕃和萧诗晴精神一振,她扶着他到了院子外面。 院中,已是火把通明,兵马森严,士兵们手中的火把将四周照得几乎亮如白昼,当中一人身着官服,正是山西巡抚景盛。 萧诗晴松了口气,那妇人真把山西巡抚找来了。 “属下罪该万死。” 见到严世蕃,景盛直接跪了下来,“属下竟不知小阁老前来山西,没能保护好您,让您受惊了。” “请小阁老处罚。” 景盛几乎要磕头了,他早闻京城这位少爷心狠手辣,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如今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那到时候严嵩还不得把自己的官位撤了? 严世蕃眯了眯眼,见景盛面色惊慌,看来确实不知道杨宇和张公公之事。 那妇人听到巡抚大人一口一个“小阁老”,便有些懵了。严世蕃让她直接找巡抚衙门,她已预感到他身份不俗,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竟然是传言的京城中那位首辅之子。 严世蕃也没说什么,抿了抿唇道: “罢了,直接带我回你的巡抚衙门。” “是、是。” 景盛连声恭敬地道,接着让人把停在后面的一辆马车赶了过来。 严世蕃迈开步子,又想起什么,回过头,看了看绞着手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的妇人。 “好好谢谢她。” 严世蕃冲景盛偏了偏头。 “是,属下会的。” 景盛连忙亲自走上前,从怀里掏了掏,往妇人手里塞了一块金子。 *** 严世蕃和萧诗晴总算是重获安全,暂住在了山西巡抚衙门里。景盛又请了最好的郎中帮严世蕃处理伤口,让他慢慢养伤恢复。 严世蕃拜托那位妇人给景盛,又让景盛转往京城的那封信,自然是送给严嵩的,信上写明了山西人参交易之事是一场骗局,他与萧诗晴在太行山上遇到了埋伏,让严嵩加紧派人调查人参走私。 然而,这封信送到京城就像是石沉大海,过了半个月,严嵩只答了声知道了,竟没有了其他回音。 严世蕃捏着回信沉默下来。 “怎么了?”萧诗晴看出不对,问道。 “没什么。”他似不想让萧诗晴操太多心在这上面,轻描淡写地道。 萧诗晴却恍然记起,上回在江南,她问他为什么要用赵文华时,他也是这样的神色。 看出严世蕃有苦衷瞒着自己,但他既不愿说,萧诗晴也不再勉强。 毕竟,有胆子陷害严世蕃的自然也都是朝廷身居高位之人,严嵩就是想查,也不那么好查。 遇上这档子事,严世蕃心里也郁闷,反正巡抚衙门里也安全,他索性打算在山西修养数月,等伤势好了再回京。 第六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世蕃和萧诗晴在这山西巡抚衙门里闲住着,不知不觉, 就过了两个月。严世蕃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已经能下地活动。 景盛每次来看望严世蕃时都会带很多厚礼, 在看出严世蕃无意怪罪他后,他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他从深山之中,救出落难之中的首辅之子, 那将来严嵩提拔官员的时候,还能少了他? 想到此, 便对严世蕃更加恭敬, 也更加客气。 “早闻小阁老喜好风雅,不知有没有兴致去赏月?” 景盛一边替严世蕃斟了一壶茶, 一边问。 此时萧诗晴不在二人身边,不一会儿, 萧诗晴就听见严世蕃喊她。 “干嘛?” “我出去转转, 你在这里安分呆着,没什么事别乱跑。” 萧诗晴瘪瘪嘴。 这个严世蕃, 伤都没好利索又出去折腾。 ……唉, 罢了,反正他就是是这个性子,何况他首辅之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也拦不住。 严世蕃见她也没说什么,便起身, 随景盛走了出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 却还是听到了少女的声音。 “严世蕃……” 萧诗晴的声音说第一个字时还带着急切, 后面却又小了下去。 “怎么了?” 她回头。 萧诗晴咬了咬嘴唇,似下定了决心的模样,道: “你的伤刚拆线几天,别玩得太累,当心伤口长不好。” 严世蕃愣了愣,竟浅浅笑起来。 他带着笑意,扬声答了句: “知道了。” 而后遂出了大门。 萧诗晴叹了口气,手扶着门框,望着严世蕃和大老板远去身影,心里却愈加不是滋味。 心里那股莫名的异样感觉又涌了上来。 莫非……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了? 萧诗晴的思绪被奇怪的滋味填满。她喜欢上了严世蕃,一个祸国殃民的奸臣。 *** 另一边的严世蕃和景盛去了湖边玩,景盛叫了游船,点了几斤上好的酒。 悠荡的船上,景盛陪着严世蕃痛饮。 水面袅袅波澜,人影,花影,楼影,重叠在江面上,酿出一副春江花月的诗情画意。 严世蕃酒意微醺,望着这美景,也不知怎么心中异样涌上心头,沉默之后,已开口曼声轻吟: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景盛笑道:“小阁老好兴致。恕属下直言,前些日子刚经了劫难,却能这么快从阴影恢复过来,实再洒脱。” 严世蕃笑了笑,也没答话。 在他这个位置的人,本就是什么大起大落都受了的。 他回想着先前在山上的经历,萧诗晴的身影又不自觉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几年前,也是这样的江水、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美人。那时,还有萧诗晴陪在他身边。 他记得他买了朵株花插在她头上,她害羞得红了脸。 现在她在客栈里干什么呢? 想着少女,严世蕃不觉浅浅笑了,笑容映着那月光,那春水,在波动的画面中荡漾出一股温柔。 出门前萧诗晴让他当心着点玩,他相信那一刻她是真心关心他的。 他忽然站起身,道: “今晚便回巡抚衙门,明日启程回京。” *** 半个月后,萧诗晴和严世蕃回到了京城。 惦记着上次的凶手,没过几天,萧诗晴就去了严世蕃的院子,想问问他那些黑衣人背后的人查出来没有。 走到严世蕃的书房门外,却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争吵声在严世蕃的房间里可是万分少见的,萧诗晴不得不引起注意,侧耳倾听。 “爹,受伤的是您老人家的亲儿子,您不去帮我,反而去保护一个外人?”严世蕃的声音听上去委屈而震怒。 严嵩肃然道:“皇上自然懂得陆炳犯下的那些过错,可皇上更需要他,还指着他镇住锦衣卫。我们即使告他,皇上也不会动他,反而会给我们自己惹事。” 良久的沉默之后,严世蕃的声音重新响起: “我知道,您在京城故意拖着不回我的信,我就已知道了。” “您这是执意要将您儿子的生死置于不顾?”他猛然提高声调,质问严嵩。 “你这是什么话?”严嵩的声音也很愤怒,“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以大局为重!你在山西做了那么显眼的事情,还怕别人不会注意你吗?” “大局……呵,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当和事佬,我知道您不想惹事,我也知道把事情挑明了没有结果。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那天我直接从山上摔下来,几乎没了半条命,要不是萧诗晴,我或许就站不到你的面前了。” “萧诗晴,又是萧诗晴,”严嵩冷笑,“这几年因为她引起的事还不够多吗?哪里的问题不是她出的?” 顿了顿严嵩又道: “我让你把她关在府里囚着,你不听,便要带她出去,这下好了,惹出麻烦来了吧!” 萧诗晴在门外,听得心头剧颤,忍不住紧紧握住了门把手,平复急促的呼吸。 “我明告诉你,这事不管是不是陆炳做的,我们都动不了陆炳,你想借此打击锦衣卫?” 说着,严嵩一语挑破了儿子的心思,“这个理由,还太嫩了。” 严嵩大步离开,推开房门。 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严嵩正看见萧诗晴站在他面前,萧诗晴浑身僵住望着眼前的内阁首辅,对方深意地盯她半晌,而后离开了。 萧诗晴赶紧走进屋,严世蕃正坐在尽头,模样有点沮丧。 “对不起。”见萧诗晴进来,他垂下眼眸,“让你听到了那些话……” “别说这个了。”她心里一涩,赶打断他道,“那天埋伏我们的人,真的是锦衣卫吗?” “按宫里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归司礼监秉笔太监管,那天有锦衣卫的人掺杂在此,也不奇怪。” “尽管这此事可能不是陆炳所为,但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有责任管好下面的人。”严世蕃道,“我让爹去告陆炳,他却拒绝了,也不让我去参他。” 嘉靖需要陆炳,即使陆炳行事狠戾,但他需要陆炳震住锦衣卫。这点严世蕃明白,严嵩明白,萧诗晴也明白。 “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说着,严世蕃狠狠地捶向墙。 “他们把我弄成这样,又让你受了那么多伤。” 说着,他抬眼看萧诗晴,满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我没事。” 萧诗晴故意伸展双臂,站起来走了两步给他看,“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即使这样,陆炳也有责任!” 严世蕃依然不依不饶。 “好了,不气了。” 她忍不住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安慰。 严世蕃声音有点闷闷的, “爹胆小怕事,一遇到这种事就只知道躲在后面,即使这次受伤得是我……”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萧诗晴,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用赵文华吗?是被逼的,我明知道他有问题,可不用他,我又能用谁?若不发展自身势力,到头来,还是要被老爹牵着鼻子走。” 萧诗晴一怔。她这才明白,在这个政治世家,不仅体会不到普通人的感情,甚至连亲情也是要分情况分场合的,她觉得有些荒唐想笑。严嵩和严世蕃之间竟也有权力的角逐,这么多年来,他对这个父亲究竟是怎样的复杂情绪,恐怕一般人是想不到的。 严世蕃似不想再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话锋一转,忽然道: “你想不想换个院子住?” “换院子?” “你原先那个院子太偏僻,我去着也不方便,我想让你搬过来,搬到离我书房近一点的地方,至于原先那个院子……”他想了想,“就专门用来种昙花。” 对此萧诗晴自然没有那么多异议,换一个院子,也意味着换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下午,严世蕃就指挥府里的人收拾新院子,忙活开了。 严世蕃通告全府,山西之行萧诗晴救人有功,将她奖到大院子去住。鉴于先前的生活习惯,新的院子便依然叫“思清院”,反正已经叫顺口了,萧诗晴也懒得改。 听到这个消息,以荔娘为首的姑娘们自然不高兴,那可是离他书房最近的一个院子啊!不过鉴于严世蕃上次已经放出话来,也就没人敢说话。 萧诗晴住进了新院子,可把红葭和绿荷乐坏了,尤其是红葭,在她眼里,少爷带着萧姑娘去了一趟江南,又去了一趟山西,还把最大最好的院子让给了她住,她简直是这府里连荔娘也比不上的人了。 ※※※※※※※※※※※※※※※※※※※※ 预告:你们都爱的道长,下一章就要上线了!! 第六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翰林院。 阳光普照的上午,徐阶结束了他的课程的讲解。一会儿, 他在紫禁城中还与嘉靖有个会面。 徐阶正要跨出门, 学生席位中, 张居正在身后叫住了他。 “老师。” 他递上一本奏疏给徐阶, “这是学生花七日的时间写好的《论时政疏》。” 徐阶低头看着青年,对上学生黑漆的双眸。 “拜托老师, 将这封奏疏带给圣上。” 徐阶语气淡淡:“你写的奏疏,何不亲自去交。” 张居正垂眸:“学生人微言轻, 恐怕圣上……不会在意。” 徐阶心中叹了口气, 将奏疏接过来,却是道: “以后不要说这种话, 圣上明察四海,不会放任任何一人诽谤大明, 也不会忽视任何一个有益的提议。” “是。”望着徐阶终于将自己的奏疏接过来, 张居正松了口气,“多谢老师。” *** 徐阶揣着张居正的奏疏来到了紫禁城。 他知道那封奏疏是前些日子张居正和自己交谈政见之后写的, 奏疏上陈了朝政“血气壅阏”之一病, 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系统阐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张。 徐阶同样期待着嘉靖能采纳学生的建议,只是,当他来到万寿宫,把奏疏交给嘉靖, 后者只看了两眼, 便放了回去。 嘉靖随口问道:“严世蕃在山西折腾得怎么样?” 一旁的李芳笑了笑:“据说是从山上摔了下来, 摔伤了腿,养了几个月才回了京。” 嘉靖点点头:“是该给他点教训,不然,他一直这么贪下去,国库都要被他们吃空了。” 主仆二人就这样聊着,似乎完全把徐阶晾在了一边。 李芳又说了几句好话 ,讨得嘉靖开心了,才趁机说道: “主子,还要向您禀报一个消息,边境上出了点小麻烦……” *** 萧诗晴毕竟就住在严府,偶尔也能听到些朝廷中传言,据说,大明边境将要和蒙古人开战了,六月,俺答进犯大同,大同总兵张达战死。 可荒唐的是,将士在边境苦苦战斗,为大明拼上性命,皇帝和高官却在京成里醉生梦死,奢靡享乐。张达战死后,严嵩下令让其党羽仇鸾补上这个职位。仇鸾无能应战,用重金贿赂俺答让其转攻他处。 萧诗晴听到这些心中叹息,可无力阻止,严嵩已经对她心存芥蒂,严世蕃在军国之事上也不可能听她的,更令她难受的是,严府中所有人面对这些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连红葭和绿荷也无动于衷,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表明繁荣昌盛的大明朝会是这个样子。 这个夏日,是比往年更加闷热,萧诗晴在府里呆不住,便来到街上,不知不觉,走向了小环生前的住所。 福禄客栈,已经变成了一座全新修葺的道观,据说皇上对新修的道观十分满意,经常来这里祭拜。 萧诗晴沿着道观周身游走,手触摸在冰凉的石墙上,触感却刹那间让她心中涌上悸动,恍若隔世。 她突然觉得,这个道观和她在现代社会参观的那家道观还真有些像,只不过时隔多年,具体细节她记不清了。 几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道观,她遇到了那个道士……然后,便来到了大明朝。 想起这家道观原先住的是小环父女,想起小女孩甜甜的笑,萧诗晴不禁刹那间鼻子一酸。 她又想起严世蕃,想起那晚他颓废的模样,想起他和严嵩的争吵,她才知道,朝廷中人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像严世蕃这样的人,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能坦诚相对。 小环的死,和严世蕃如今的处境,是由于官员贪墨,互相倾轧,但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最高位的那人疏于治理,滥下指令。 严世蕃生来就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注定逃脱不开,他能否有一个安乐的人生,是否能得到善终? 萧诗晴还记得先前,严世蕃那句让她心惊的话——“你觉得皇上会在意一个百姓的死活,用一个小环换一个四品大员吗?” 萧诗晴的手死死扣着墙壁的砖石。 皇上,为什么要在这里修道观?为什么要逼小环呢? 严世蕃就管着工部,她自然知道嘉靖每年要修多少道观,如何大兴土木。 京城的道观修得还不够多吗?难道,你真的要把大明逼得生灵涂炭才好吗? 萧诗晴心里涌起上千质问,思绪纷乱间,她抬起头,道观深处有一座山,远远看去,烟雾缭绕,绿林茂密。 此地本是城郊,这座道观正是依山而建,据人传言说,这是一座神迹的仙山,皇上才选了此地修筑道观。 若真有神仙,能否听得到她的祷告? 请保佑严世蕃平安吧。保佑严府的人都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萧诗晴一步一步往道观深处方向走,逐渐走到尽头,面前便是山脚,她回望了一眼道观,踏入幽深的密林。 走了没多远,却听“当、当、当”的钟响在远处响起,声源处似乎有人影在骚动,话语声随风传来。 “不要跟来,你们会惊扰到神仙的。” 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悠长韵味,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猜想它的主人。 “可……” “休得多言。” 声音有些不耐烦,想是男子执意独自进山,他的下人却不放心。 萧诗晴也没有管,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来祭拜神仙吧。 她一个人继续向深林中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这大山之中,本一个人都没有,那脚步声听起来便莫名的吸引人,它的主人不紧不慢踏着落叶“沙沙”地前行,或许是方才那个男人。 感到有人一点一点到了她身后,萧诗晴不自禁地转过身。 阳光折射进树林,他就站在光下,缕缕金色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身材很高,足足比萧诗晴高一个头,站在她面前,一片压迫的阴影向她袭来。 与男子散发的气场相反的,是他身上那袭雪白的长袍,即使已在林中漫步许久,却纤尘不染,绸缎般的长发及到腰间,乌黑如瀑,没有束起而是直接披散下来,落在他白色的袍子上,那是黑与白的极致结合,朴素却绝美,将他衬得宛若仙人下凡,神佛降世。 不可否认,他生得十分俊朗,或许是四周阳光的原因,他瞳孔泛着琥珀色,浓密的剑眉间带一股英气,五官极为深邃,眼深鼻高,他负手而立望着萧诗晴,表情从容不迫,似乎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萧诗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一时间竟不觉怔了怔。 如今,距离她上次见到嘉靖已是几年前,而当时情况也匆忙而紧急,她早已忘了她的容貌,更不知面前的人就是当今大明天子,嘉靖帝朱厚熜。何况在她的常规印象里,皇帝都是待在宫中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宫外这种地方能再次遇到他。 嘉靖行事极为任性,性格古怪,不喜约束。他素来崇尚仙术,今日突想去道观祭拜神仙,便不顾李芳阻拦换上衣服出了宫,李芳想带东厂的人跟他上山保护他,却被一口回绝了。 凡遇到朝廷国事,嘉靖一直精明无比,但凡是牵扯到修道成仙,他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迷信痴狂。 “朕已修得道法练成仙体,此地是仙山,若朕真是神仙转世,便自有神灵保佑,怎会有事?” 如此一来,嘉靖便抛开李芳独自上了山,不过李芳是伺候嘉靖十几年的老人了,习惯了主子的任性,出于对皇帝安危的考虑,虽然表面答应了他,却是悄悄布下东厂护卫,在山外守候。 萧诗晴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白衣男子的眸色也动了动,异样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瞳孔收缩了,眉尖微微一动,望着她问: “你是何人?” 第六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面前的男子带着一股帝王般的气场,萧诗晴本可以不必回答他的话, 却竟不由自主地被他牵引着回答: “我只是个普通民女。” “你为何在此山上?” 她叹出一口气:“无事散心。” 但他一眼就似看穿了她在说谎:“可是心中有积郁?” 萧诗晴一怔。 反正对方只是个因缘巧合下遇到的陌生人, 她也不想再隐瞒了, 低低地、一字一句:“心有不平。” “哦?”男人扬了扬眉,似是十分好奇,他走近了两步, “什么样的不平?可否说来听听?” 萧诗晴踌躇了一瞬,但见面前的男子早已褪下那股凌厉的气势, 眉目十分温和, 带着笑意,她心中直觉他不是坏人, 便将心中积郁一吐而出。 萧诗晴侧过身去,一字一句:“我为大明朝廷不平, 大明的江山社稷不平。” “朝廷?江山?” 男人笑了笑, 似乎奇怪这话为何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但他就好像明白萧诗晴心理的苦衷, 只牵动了一下嘴角, 目光就重新转为严肃。 因着心里那股气,萧诗晴再也忍不住,将思绪跟面前这个陌生人倾吐而出。不知怎么,她虽然不认识他,却总觉得与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知道, 大明朝向来是权贵当朝, 我一个女子, 自然说不上什么话。” 萧诗晴顿了顿,目光炯炯凝视着他:“朝中是有一些官员贪恋清名,但,即使他们追求名誉,他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能国泰民安,却总有人百般阻拦。此其一。” 她垂了垂眸,语气略有颤抖:“官场残酷,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身不由己,乃至亲人疏远,父子倾轧。此其二。” “官府贪墨横行,欺压百姓,但治理者……”说到此,她顿住了,她想当今皇上毕竟是大明天子,人人敬重,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平民女子,怎么也轮不到她说皇上,便把这句略过,只道, “朝廷治理无方,以致民不聊生,甚至……有的百姓因此而死。此其三。” 说完这一切,她凝视着眼前男子,心中的不快已经消失了大半,男子的表情却是变得复杂起来,隐泛琥珀色的眸子盯着她,萧诗晴莫名心砰砰跳,被这气势压得没敢说话。 好半天,男子才缓缓开口: “我可以告诉你,天子治理朝政,并不是按照你们普通百姓的想法,好的便留下,坏的便剔除。万物存在,都有其道理,万不可因恶劣而偏废。” 他声音低沉悠远,宛若磬钟般余韵无穷, “道德经第三十八章有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不为。上仁为之而无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萧诗晴蹙了蹙眉,感到迷惑不解,什么“万不可因恶劣而偏废”? 她隐隐觉得眼前男子不是普通人,至少不会是个普通老百姓,说不定……也是个官员? 听他为那些官员辩护的话语,看似颇有道理,她却不能认同。 “不对。” 少女片刻后,便义正严辞地打断了他。 “哦?” 那人笑了笑,似是很好奇,“如何不对?” “对于我的问题,你只答其一,未答其二。” 萧诗晴一字一句, “你的那番话,只能解释大明朝忠臣和奸臣存在的原因,可这根本就不是大明朝变成这个样子的借口,这样的道理,恐怕只能用来说教,不能用来治国。” 男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如今的朝政,假使一人得道,另一人的利益就必定被侵犯,由此官员互相倾轧,可这本是件无解的事情。其根本原因,在于关系,在于忠臣和奸臣之间的关系,更在于天子和臣子之间的关系。” 男子听着少女的话,默默不语,似乎若有所思。 萧诗晴视线四下晃了晃,突然意识到,眼前这男子身份不明,而自己又在情绪推动之下跟他说了这么多话,真是有些莽撞了。 毕竟自己的身份还是少暴露给外人的好,唯恐被他发现,萧诗晴开始移动脚步。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留下一句话,她便强装镇定地离开了。 先是加快步子走,后来干脆奔跑起来,少女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离开了山中。 男子静默地看着少女的背影,泛棕的瞳仁幽深难测。她方才的话分明一字一句敲打在他心上,但他并没有去追。少女的容貌令他觉得似曾相识,暗自惊诧,恍然敲开了他的另一扇记忆之门…… *** 萧诗晴走后,嘉靖又祭拜了多时,才自山上下来。 回到紫禁城,陈洪、黄锦等人拿着上好的糕点奉迎,却被嘉靖挥手拒绝。 “朕要进丹。” 说着嘉靖一撩道袍坐在精舍的蒲团之上,太监们皆是一愣,往常嘉靖从宫外回来都要休息好一阵子,从没像今天似的这么快又要进入玄修,只好敛声屏息。 嘉靖闭了双眸,想入定却总有一缕思绪干扰,脑海里闪过山林上少女的身影。 …… “官府贪墨横行,欺压百姓,朝廷治理无方,以致民不聊生,甚至……有的百姓因此而死。” “对于我的问题,你只答其一,未答其二。” “你的那番话,只能解释大明朝忠臣和奸臣存在的原因,可这根本就不是大明朝变成这个样子的借口,这样的道理,恐怕只能用来说教,不能用来治国。” …… 嘉靖叹息一声,随手拿过身旁的仙丹服下,闭了闭眼,声音有点烦躁: “李芳,传令下去,朕要潜心玄修三个月,若是谁有要事就叫他找严嵩,谁也不准打扰朕。” *** 正直八月的酷暑,悬挂在天空的烈日让人望之眩晕,炎热的天气让百姓的生活节奏都放慢了不少,整个大明朝似乎都在昏昏欲睡,然而内阁却是一片火急火燎的紧张。 大明军队逐渐溃败,原先仇鸾用金钱买通的那些蒙古军队,此刻又回来了,已经兵临北京城下,随时可能攻进京郊。 萧诗晴在严府中也偶有耳闻这些战报,不过府中大体的生活还是平静的,人们照样沉溺于金钱美酒,一派奢靡享乐的气息。 严世蕃的书房内,堆满了降温的冰块,虽然现在正值盛夏,屋内的温度却十分凉爽。 严冬把一叠银票捧到严世蕃手里,笑道: “小阁老,这是裕王爷的孝敬。据说,其中五百两还是向司礼监借的。” 严世蕃点了点数目,随即叫严冬搁在一旁,“大明未来的天子尚且要送银子给我,谁敢不给我送银子?” 得了钱,心里自然痛快,他又随口问严冬道:“你去看看萧诗晴在不在,在的话叫她过来。” 严冬道:“萧姑娘出去了,我刚才出门时正巧碰见她往外走,您也知道,她待不住。” 严世蕃心里有点失落,然而也知道萧诗晴的性子,猜想她多半是在外面逛街。 实则,自从萧诗晴发现了严世蕃喜欢自己,她出去的机会便也变得多了,红葭绿荷叶也不用跟着她,她一个人乐得轻松。 萧诗晴正一个人在外面的小摊子闲逛,逛了一圈,便想抄小路回严府。 她走进一个偏僻的巷子,这条巷子里没人,却是从大街上到严府的最佳捷径。 眼前远远出现一个黑点,原来是从远处奔来一辆板车,马上坐着个戴草帽的老农民,后面的车上放满了菜。 萧诗晴一开始没在意,自顾自走着,谁知却听到有声音传来。 “救命!” 声音听上去微弱而急促,萧诗晴环顾四周,巷子里只有一个人,便是那个送菜的老农民。 “姑娘,救我……” 他再次唤着,骑着马拉板车奔到了萧诗晴面前,来到她身边的那刻,再也支撑不住,直接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他的草帽落在地上,萧诗晴这才看见他脸上全都是血,裹着的大衣里面也满是伤口,然而,跌落的那一瞬,他却是不顾疼痛,首先护住了胸口的什么东西。 “救命……” 他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萧诗晴的手臂,她的衣服便被他的手上的鲜血染红。 他抬起头的瞬间,萧诗晴看清了他的脸,只觉得这幅面孔异常熟悉,而后恍然想了起来,这人正是当年带她去抄家的锦衣卫的傅十一! 萧诗晴大脑一个激灵,傅十一不是被陆炳调到江南了吗?为什么会假扮成农民出现在京城? 第六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看他的模样……难道是在逃避什么人追杀? 傅十一认出了萧诗晴, 也是一惊。 但此刻已经没时间了,他死死抓着她的手臂, 已是在垂死挣扎, “萧姑娘,麻烦你, 把我抬到沈链家,快……” 锦衣卫脸色苍白,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萧诗晴虽然不知道他是为何事, 也赶忙点了点头, 一只手架起了他, 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巷子口。 傅十一捡起了那顶草帽戴上,遮住了脸庞。 “绕远路,不要让人看见……” 锦衣卫语气虚弱。 萧诗晴心里警觉, 傅十一一定是在躲避什么人, 但她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 便按照他说的做了。 傅十一被萧诗晴架着,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他已在垂死的边缘,全靠身为锦衣卫过人的体制硬撑,萧诗晴专拣偏僻无人的地方走,一路也没有几个人看见她, 远远看, 还以为她只是在搀扶一个病人。 沈宅萧诗晴也是很久都没有去过了, 她凭借着记忆路线来到了沈链的宅子。 傅十一撑了一路,一进门,便直接跪倒了下去,萧诗晴扶着他,大喊道:“沈链!沈大人!”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回应她。 萧诗晴这才发觉出不对劲。原本沈链的宅子里,应该有他妻子和的两个儿子,可是这时,所有人全都不见了! 萧诗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又回过头看了看,可是……这确实是沈链的家啊。 傅十一见到这种情况也呆住了,他瞳孔中闪过一丝绝望,看了看萧诗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向自己的颈部刺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诗晴猛然反应过来,骇然间,拽住他的手腕:“傅大人,你有什么话好好说,别这样。” 傅十一是锦衣卫的十三太保,若按平时,他能轻而易举地从她手里夺过匕首,但此时他身体虚弱不堪,萧诗晴没费什么力气就与他僵持不下。 饶是这样,他也依然紧紧握住匕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你不要这样,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萧诗晴连声喊道。 傅十一骤然盯她,语气狠厉:“你不是严世蕃的人吗?” 萧诗晴怔了一下:“我虽住在严府,可我并不似严党那般荒诞阴险,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傅十一冷笑:“我没有困难。我只问你,你天天住在严府享尽荣华富贵,心里还有没有大明朝那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闻言,萧诗晴已经预感到他身上藏着很重要的事情,她点了点头,傅十一似还不放过她,喝问道: “你的心里还有没有大明朝!” 吼声响彻耳畔,萧诗晴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傅十一鹰鹫般的眼眸盯了他半晌,他用沾满血污的双手在怀里掏着。 下一刻,他拿出一本已经染上血色的书,颤抖着递给萧诗晴。 萧诗晴接过,即使书上已经满是血汗,但她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封面上四个赫然的大字——《百官行述》! 萧诗晴刹那间怔了。 她虽然不知道这本书是做什么用的,但直觉它十分重要,不然,傅十一也不会拼了性命去保护它。 傅十一双眼直直盯着她,嘴角不断涌出献血: “沈链……给沈链……” 锦衣卫不住地念着,被吓懵的萧诗晴连连点头。 “萧诗晴,答应我!” 他猛地抓住她,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陆指挥使……” 男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萧诗晴一边答应着他,一边想将他扶起来,为他检查伤口。 傅十一却勉强抬臂,打掉了她的手。 萧诗晴睁大眼睛看他。他也死死盯着她,面色已接近青白,哆嗦着嘴唇,仍然不住地重复: “不要给严世蕃、不要给陆指挥使,只能给沈链……萧诗晴,拜托了……” “好、好,我等沈链回来!” 萧诗晴连连应着,急道:“我现在给你止血,你别动。” “没用……” 男子吐出这么两个字,轻轻摇摇头。 傅十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没用……” 他如是说道。 而后,便没了声息。 萧诗晴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没有气。 萧诗晴猛一激灵。 *** 傅十一已在马上颠簸了许久,且身受重伤,本就是任何神医都没有法子治疗的。 他直到死,都再没能等到沈链。 她就这么看着傅十一死在面前,手里捏着那本《百官行述》,那是他用命换回来的东西。 她颤抖着,翻开了书的第一页,才看几行字就猛地打了个激灵,那书上面记录的赫然是一个个官员贪污的记录,从江南到京城,大部分的官员都列在其上,何时何地贪污了多少两银子,在何处买了豪宅,甚至何时去谁家送了贿赂,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大致浏览了内容,全都是类似的官员行述,又翻到最后一页,在左下角的作者署名处,却看到了“赵文华”三个字。 萧诗晴倒抽一口凉气,骤然合上了书。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想起和严世蕃在江西时,严世蕃疑惑赵文华是用什么抓住了顾璘的把柄,她恍然意识到恐怕就是这本书。 赵文华搜集百官丑事,就是为了捏住同僚的把柄,让自己的地位更稳固。 陆炳把傅十一派到浙江,或许就是为的得到这本书,但不知为什么傅十一拿到这本书后,却并不想把它交给陆炳。 还有严世蕃,这本书既然是赵文华所做,那严世蕃知道吗? 萧诗晴仔细分析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严世蕃大概率不知道。一是她在严世蕃身边这么久,从没听他提过,二是假设严世蕃知道这本书,便一定会想方设法从赵文华手中拿过来,不必等到现在,以严世蕃的性格,绝不会让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他的下属手里,一定都是亲自保管,何况他本就对赵文华有忌惮。 但是,万一严世蕃真的知道这本书呢?谁也不能保证严世蕃是不是这几天刚刚听到它的消息,然后派人追杀了傅十一。 萧诗晴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她想不明白这本书背后究竟牵扯到多少深意。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能把它给严世蕃。 若此书被严世蕃掌握,那大明的官员,又有一多半都要沦落在他手里。朝政只会更加黑暗。 她看着那本书上还未干的血迹,便已下定决心。即使严世蕃与她关系非同寻常,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手上有《百官行述》。 傅十一既然交代她要给沈链,那她就在这里等沈链回来。傅十一让她做的,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她不敢耽搁。 可是萧诗晴在这宅子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都没见到沈链的影子,她不知道,由于大明和蒙古人的战争,沈链这会儿已经被陆炳派出去探查情况了,这几日一直在北镇抚司忙活,并未归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萧诗晴的心越来越急。旁边就是傅十一的尸体,她看着也越来越害怕,心里直发毛,正在这时,只听院外猛地一声巨响,接着是百姓的骚乱,隐约传来轰鸣声与马踏铁蹄的声音。 “蒙古人进京了!” 不知道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象,它的主人是被某个刀刃拦腰折断。 萧诗晴大惊,心猛地狂跳起来。 她虽在宅子内,但依然听得外面喊杀声四起,百姓一片慌乱。 蒙古人居然真的冲进了京城? 萧诗晴咬牙。 不能再等了。 沈链迟迟不见踪影,再等下去,《百官行述》也会有危险,何况严世蕃那么敏感,她若是再晚回府,他绝对会起疑,说不定就会嗅到《百官行述》的存在。 萧诗晴明白自己如今身负重任,便断然起身,将书本揣在怀里,仔细地包好。 她又看看傅十一。她本是想等沈链回来,让他再见他最后一面,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若是把他的尸体埋到院子里,会更耽误时间。 她只得将床上的被子盖在他脸上,将他全身蒙住。 确认《百官行述》在怀中揣得好好的,萧诗晴最后望了一眼傅十一的尸体,推门冲了出去。 *** 外面,仍然喊杀声一片。 刀兵的银色在她眼前飞闪而过,萧诗晴四下看看,猫腰沿着墙根向城里走去。 这一带具是蒙古兵,她刚穿过一条街,喊杀声就更烈了。 眼前尽是奔驰而过的兵马,大街上一片狼籍和鲜血,街角的尸体堆得老高。 蒙古兵狞笑着,追赶着那些四散奔逃的百姓,伸出手,抢夺着路人们的金钱和衣物。 无家可归的百姓在道路两旁逃窜哭喊,有的宁死不屈者变成了蒙古兵的刀下亡魂,血几乎就溅在萧诗晴耳朵旁边,利箭的劲风就在她耳畔呼啸。 这时一道银光直直地向她袭来。 萧诗晴本能地一低头,堪堪躲过这一刀,抬头间,看见一个满脸血污的蒙古人骑在高大骏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蒙古人用刀指着她,看看她抱着双臂发抖的模样,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蒙语。 随后他轻蔑地笑了笑,收刀还鞘,骑马离去。 这是不屑于杀她。 萧诗晴可不管这些,保命要紧,更何况她怀里还揣着《百官行述》,她不仅要保证自己,也要保证这本书的安全。 萧诗晴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贴着墙奔跑。 第六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府。 蒙古人的铁蹄骤然撕破了京城的宁静, 严府安逸奢侈的环境中,每个人都活在虚幻的太平盛世,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进京, 严世蕃在书房里站起来又坐下,烦躁地拨弄手上的翡翠扳指。 他也是刚刚接到蒙古人进京的消息的, 萧诗晴这么久都没回来,他的心里一点点不安起来,现在外面本来就乱,万一出个什么意外…… 当初就不该让她出去。 严世蕃烦闷地想。 这时, 书房的门猛地被推开, 仇鸾派来的报信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启禀阁老、小阁老, 蒙古人在蓟州抢够了,如今又转了回来,京郊都被他们抢占了。请阁老下令, 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然还没等严嵩再下令, 里间的严世蕃倏然往外面走去。 严嵩猛然反应过来他要去干什么:“世蕃, 回来!” 严世蕃却理都不理,径直走出门, 穿过厅堂。 “你不能去城郊!” 严嵩见叫不住儿子,从躺椅上起来,颤颤巍巍向严世蕃追去。 严嵩这么一喊,府里的一干人也全都被惊着了, 有的去扶严嵩, 有的去拦严世蕃。 “少爷, 您不能出去!” “滚开!” 急躁中的严世蕃怒斥。 萧诗晴中午便出了府,按理说这时早该回来了,然而这么久却依然不见她的身影,他不禁担心她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 此刻严世蕃什么都不想顾,心里只有那个少女的身影,蒙古人已经抢占了郊外,她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 他心里愈加急躁,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占据,找到萧诗晴,确认她平安。 他拔开人群,几步走到府门外,身后一大帮从人全都跟了过去,也不敢拉他,只依然劝着。 严世蕃全然不管,急促的步伐让他那条坡腿隐隐作痛,他也没空理会,见那传信士兵的马就拴在门外,他直接就骑上去,狠狠一抽鞭子。 “驾!” “少爷!” 身后,府中的从人全都慌了神,严世蕃一向跋扈,但众人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敢直接冲出府去。 严嵩走得慢,到了门边已经看不见儿子的背影,扶着门框直哆嗦。 “快、快去保护少爷!世蕃要是有什么闪失,所有人提头来见我!” 严嵩赶忙命令府中侍从。 “是!” 侍卫们不敢耽搁,得了阁老的命令,也都飞身上马。 几十名侍卫拉着一辆马车,向着严世蕃疾驰而去。 *** 大街上,严世蕃正打马狂奔。 眼看着已经到了内城门外,守门的士兵已经认出了是严世蕃,慌忙上前拦他。 严世蕃在马上直接撞开了挡路之人,停在了门边。 “小阁老,城郊很危险!” 士兵虽是被撞了一个跟头,仍大喊着。 严世蕃阴鹫的眼眸盯着他,声音似带着来数九寒天的森然:“识相的快开门放我出城,谁敢拦我,明日自行提头来见!” “小阁老,小的就是死了也不敢放您出去啊……” 若干士兵都快跪下了。 然而这句话终究还是令有的人怕了,严世蕃的话向来不是闹着玩的,部分守门的士兵自然还是觉得自己的脑袋比较重要,何况严世蕃的命令谁敢违抗,已有人偷偷将门打开一道缝,严世蕃眼尖,瞥见那缝隙便驱马奔了过去。 “小阁老!”这时,追赶他的侍卫终于赶到,纷纷上前勒马停在了他面前,“阁老有令,让您立刻回府。” “少废话,诗晴在外面!”严世蕃怒吼,不管有多少人拦他,身下的座骑也似有灵性般,任由他指挥驾驭,载着他冲出重围,向着城郊奔去。 城门已经渐渐敞开,严世蕃一人一骑,竟硬生生闯开了一大帮人。 此时的他头脑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虽然萧诗晴的性子时常令她无奈,还喜欢和她插科打诨,可是他明白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他亦知道,他决不能让她受一点伤。 可恶,萧诗晴明明是他府上的人,她怎么总敢这么随意离开他?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他自己,绝不! 严世蕃策马狂奔向城郊。无论怎样,他都只有一个目的——找到她! “萧诗晴!” 马上的男子狂吼着,仿若一头被困的野兽,眼中满是浓浓的牵挂和焦急。他独身闯入城郊的腥风血雨中,四下寻看着,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那样的语气,令身后追随的侍卫都不自禁一怔。 侍卫们面面相觑,见自家少爷出了城门,只得硬着头皮冲了出去。 *** 城郊,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萧诗晴!” 严世蕃的喝声响彻街道的战场,巷子里,奋力躲闪的少女猛然间听到了这回音,愣了一下,毫不停歇地向着声源本去。 来到大街上,她猛然看见了千军万马中,隐约有一个点,是那样熟悉,那样让她牵挂。 是严府的人! 当先的男子一身已被血污染红的重罗绸缎,在战场中分外显眼,眸中盛满焦怒的寒意,俯视众人,仿若驭着千军万马般势不可挡。 “严世蕃,我在这里!” 萧诗晴赶忙向他挥手。 几乎在同时,严世蕃也看见了她,他神色一凛,带人急速朝她这边奔来。 这时,一众蒙古兵也已向她身后袭来。 萧诗晴被夹在中间,兵刃相交之声在她头上响起。 血雾溅出,萧诗晴来得及用双臂护住头,鲜血洒在了她的手臂、身上。 严府的人马已到了她面前。 严世蕃策马奔到她身边,从马上伸出手,直接紧紧地握住了她。 掌心相握的那一瞬,萧诗晴砰砰跳动的心安定下来。 “上马车!” 严世蕃拉着他喝道。 萧诗晴点点头,向身后侍卫们带着的马车跑去。 严府的侍卫与蒙古兵激战起来,趁这机会,严世蕃也下了马。 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马车,坐在她身边,都不顾抹额头上的汗水,便一把拉住她。 “萧诗晴,你干什么去了?!” 他急声问,脸上俱是汗水,黝黑的眸子紧追着她。 “我……” 萧诗晴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也是一软,然而又想起《百官行述》,心想毕竟不能对他说实话,便小声道, “外面太乱,我被蒙古人挡着,来不及回去。” 严世蕃长舒了口气,仍然握着她,眼里仍是余意未消的惊怒,却更多的是确认她平安无事的舒喜。 萧诗晴不禁心中涌上愧疚,却又想到傅十一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便闭了闭眼。 严世蕃见她也说不上来什么,她应该却是被蒙古兵堵住,耽搁了,也没再多想, “你有没有事?” 严世蕃又紧看着她。 萧诗晴抿着唇角,摇摇头。 还好,这一路上虽然惊险,但受到刺激的只是她的心脏,身体上却是毫发无伤。 《百官行述》也好好地揣在衣服里,从外面看不出来,没露出一点马脚。 严世蕃点头,命令外面的车夫: “回府!” 严府的侍卫不再恋战,转而在两侧护送着严世蕃的马车,沿路返回。 马车向着城里疾驰。 *** 然就在下一刻,异变突生。 拉车的马似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猛地一声嘶鸣,向一旁歪去。紧接着,侍卫们的马也都掀了前蹄,气氛顿时惊慌四起,杀意弥漫。 萧诗晴撩开车帘一看,已有二十来个盗贼打扮的人跳上了侍卫们的马。 “瞎了眼么?严府的人你也敢抢?” 侍卫厉声喝道。 “这年头、这世道,还管他什么狗屁严府,能抢着钱就算行啊!” 其中一个盗贼咧嘴,狞笑一声,挥刀向那侍卫砍去。 刀剑相碰的锵锵声再次响起。看着那伙嚣张无比的盗贼,萧诗晴蹙了蹙眉,心中掠过一丝疑惑的异样。 就算是盗贼,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然而时间容不得她多想,侍卫们毕竟人少,拦截不及,一个盗贼已经一脚踹开了车门。 “严世蕃,你不得好死!” 盗贼的瞳孔骤然盯向严世蕃,寒光一闪,一把长刀已然亮了出来。 然他虽喊得是严世蕃,那把匕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萧诗晴心口刺了过去。 萧诗晴已被骇呆了,一动也不动。 这是真正的生死线间,她的瞳孔映着那雪亮的寒光,却感到手上被握着的劲儿一松。 这一刹那间,严世蕃也无法做再多事情,他只来得及护住身旁的少女。 他把她揽过在身后,他用身体将她牢牢挡住,遮掩着,没让她有一点受伤的机会。 萧诗晴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一切,真的是这个男子做出来的。 是这个人称心狠手辣,冷酷自私的严世蕃做出来的。 严世蕃身上没有武器,他只得同时向那人踢了过去。 盗贼腹部吃痛,向前探出的匕首堪堪一划,位置却已偏离。 献血溅出。 滴滴点点落在了萧诗晴脸上。 她听到了男子压抑着的痛苦低吟。 “严世蕃!” 萧诗晴再也忍不住爬起来看他的伤势。那一瞬,仿佛也有刀子划在了她的心上。 严世蕃捂着左眼,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正在这时,侍卫也到了,见盗贼伤了严世蕃,怒喝一声迸发出全部的激能,将那盗贼踹了出去。 或许是见萧诗晴没有被解决,反而伤了严世蕃,那几个盗贼对望一眼,突然全都迅速跳下马车,撤离了。 事情发生在片刻间,盗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恐路上还会遇到危险,侍卫们没有去追人,而是加速驱赶马车向着严府而去。 几名侍卫进入马车里查看严世蕃的伤势。 萧诗晴正紧握着他,严世蕃的冷汗湿了额头,面容扭曲,他无法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只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 萧诗晴心急如焚,声音嘶哑: “快走,回府!” 轧着一道道血印,马车向严府飞驰而去。 第六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北镇抚司。 寂静的回廊里, 盏盏烛灯吊在两侧墙壁,火光映在黑暗的墙上, 跳跃移动。 “禀指挥使, 蒙古人进了京郊,城郊的百姓……有很多都遭殃了。” 走进来的力士抱拳禀报着, 只是声音带着压抑,双手也微微颤着。 陆炳就坐在回廊的尽头,俊逸的脸庞隐藏在黑暗里,蹙眉轻轻点了点头。 那力士又犹豫地道: “对了……还有, 属下刚才看见严世蕃大人火急火燎地出了城门……” 陆炳的动作明显一滞, 抬起头, 敏锐地道:“萧诗晴出事了?” “似乎是的,” 那力士蹙了蹙眉,“严大人一直喊着’萧诗晴’这个名字。” “可意外的是, 严大人刚把那个姑娘找回来, 就遇到了伏击, 有一伙人拦截了他们的马车,似乎还弄伤了里面的人。” 陆炳呼吸骤然止住, 盯向那力士。顿了顿,力士四下看了看,上前附在陆炳耳边道, “看身手, 似乎是咱们的兄弟……” 陆炳眉峰扬起, 他之前听说蒙古人进京的消息, 便让钱衡派人出去勘察。钱衡刚才也借此出去了,陆炳倏地盯向身旁的锦衣卫太保:“是你搞得鬼?” 钱衡一僵,自家上司敏捷的思维让他心惊。他压抑了心中的不安,上前凑近陆炳,压低声音:“指挥使,据我手下的兄弟们说,《百官行述》,已经被傅十一拿回来了。他回到京城,就把《百官行述》交到了萧诗晴的手上。” 这句话就像平地炸响了一个惊雷。北镇抚司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听到这话,先前那力士猛地打了个哆嗦,竟一溜烟退了出去。 陆炳霍然站起身,一个巴掌猛地扇在钱衡脸上:“谁让你这么做的?” 钱衡抱拳:“禀指挥使,我必须保护锦衣卫的前程!” 陆炳怔怔地望着他,钱衡单膝跪地,神色坚毅。陆炳叹息半晌,跌坐在凳子上。 *** 另一边,严世蕃一回到府中,就被人抬到了房间,安排就医,府里人忙成了一锅粥,萧诗晴被晾在了一边,再没有人理会她。 虽然牵挂着严世蕃的伤,但她毕竟身揣《百官行述》,她回到自己的院子,趁着红葭和绿荷都不在,悄悄把书塞在了床底下。 《百官行述》是何等机密重要的物品,谁拿到它,就等于掌控了朝廷。 她这样想着,有点明白傅十一的用意了,只有沈链这样心怀正义的人,拿了《百官行述》才不会做坏事,而陆炳…… 可是她又如何找到沈链呢?现在严世蕃伤情未卜,她作为事件当中人,肯定会被严令禁止出府。何况,严世蕃和陆炳本就只是表面兄弟,严世蕃最忌惮她去找锦衣卫,毕竟先前她就住过沈链的宅子,即使她能出去找到沈链,肯定会被他嗅出蛛丝马迹。 然而严府眼线众多,《百官行述》越在严府一天,她的危险也就越多一分。何况严世蕃经常来她的院子,万一哪天发现了她的房间有《百官行述》,以他的脾气,肯定会和她生气,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萧诗晴头都大了,她现在觉得有一包炸/药就埋在她床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引爆,整个朝廷都会掀起惊涛骇浪。 必须尽快把书送出去。 可是若她无法见到沈链,又该交给谁呢? 这时,红葭急匆匆跑进来,颤声道:“姑娘,少爷那边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来了那么多医士……” 萧诗晴猛地从思绪中抽离。 红葭咬了咬嘴唇,望着她:“听说,是少爷出去找你的时候被……” 萧诗晴没顾得上理会红葭,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她必须去看看严世蕃,他的伤才是要紧的事。 她来到严世蕃的院子前,那里依旧聚集着一堆人,除了去上朝的严嵩,欧阳氏、荔娘、婧娘等几个人全都在场。 荔娘一见萧诗晴,便瞟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呦,罪魁祸首来了。” 婧娘也上前,气愤之下,忍不住狠狠推了萧诗晴一把:“是你让东楼受伤的?” 欧阳氏毕竟心里向着萧诗晴,见此,严肃叫住二人:“你们住口,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准横加指责。即使世蕃是出去找诗晴,也不能说就是诗晴的错。” “还有什么不清楚,东楼就是为救她才受伤的,”荔娘声音委屈。 萧诗晴牵挂着严世蕃,无心理会她们的争吵,对欧阳氏道了声“抱歉”,匆匆走了过去,她很快见到严辛从房间里出来,急忙上前拉住他问: “严世蕃怎么样了?” 少年抬头,眸子静静的望着她,萧诗晴从中看出了责怪之意,心里一涩,着急之下更急促地问: “你告诉我严世蕃他怎么样了?” 严辛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道:“少爷瞎了。” 萧诗晴不可置信地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瞎了就是看不见了。”严辛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他的左眼永远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四个字狠狠地敲在了萧诗晴心上,她退后一步,感觉身子摇摇欲坠。 她只知道,严世蕃是为了救她才看不见的,她宁愿瞎的是自己。 而那群人为什么要杀她? 想到这里,萧诗晴猛然一惊,不觉手抚向胸口……莫非是因为他们发现了自己怀里的《百官行述》? “你让我见见他。” 萧诗晴拉住严辛的手,几乎是恳求道。 严辛依旧是先前的声调:“少爷不让任何人靠近,萧姑娘请回吧。” 萧诗晴那握着严辛的手,一点点垂了下去。 她知道,那匕首划得很深,他伤得一定很重,可她却不能在他身旁照顾他,跟他道歉。 严世蕃的院门重新关上了。 萧诗晴苦笑。想当时,她还是那个能随意出入他书房的人,现在,她连他的院门都进不去。 但她不气馁,每天都到严世蕃的院门口去等,由于牵挂着严世蕃,她几乎每天都吃不下饭,没心情做任何事情。 一连半个月。 萧诗晴了解,比任何人都了解,严世蕃外表那颗骄傲跋扈的心,实则是怎样敏感自卑。 他若是瞎了,她实在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情。 直到了第十五天,萧诗晴去严世蕃院门口的时候,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萧诗晴抓住严辛的手臂,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道: “严辛,求求你,无论怎么样,请让他让我见见他。” 严辛见少女眼底泪光莹莹,隐约就要哭出来了,心中暗叹息了一声,终是不忍,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进去问问。” 不一会,少年回来了。 “少爷让你进去。” *** 推开熟悉的大门,那个男子在窗前逆光站着,他侧对着她,呼吸平稳,屋子里的东西也都安安全全。 萧诗晴松了口气。 还好,他总算是抑制住了,没有作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她停在门边:“严世蕃……” “你来做什么?” 声音是她所不熟悉的冰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声音虽依然硬冷,心却不自觉柔了下来。 他见萧诗晴亮晶晶的大眼睛下已经有了黑眼圈,小脸儿也苍白了不少。 她瘦了。 心里竟泛起不受控制的心疼和关心。 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关心她而不是关注自己,他不禁紧攥起了手指,暗骂自己贱。 少女站在,捏着衣角:“我……来给你道歉……” “道歉?”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萧诗晴细软的声音愈加小了下去。 严世蕃却僵住了,暗暗抽了口气,他在袍袖下握紧双拳:“不必。” 萧诗晴抬头。 “我不怪你,我已经嘱咐过严辛,叫他不要随意乱说,也给府里人都打过招呼了,没有人会怪你。”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错的是她,他却已经把她的一切全都安顿好了。 他左眼狰狞可怖的疤痕,还有尚未愈合的肉在眼窝里,萧诗晴看了触目惊心,但她却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疼。 想到自己还有《百官行述》的事情瞒着他,她就忍不住觉得抱歉,觉得自己在犯罪。 不,事情不一样,《百官行述》牵扯到朝廷大局,不能因为私心就把它给他。 她在心里喊住自己。 她可以为了他牺牲自我的一切,但不能为了他做出有害于朝廷的事,更没有权利为了他牺牲别人。 严世蕃依然在窗前沉默,她走上前两步,已经忍不住想来到他身前,抱抱他。 面前的男子却背过身去,语气明显在压抑克制: “你走吧,回思清院去。这件事情,以后不准再提。” “不过是瞎了一只眼,又死不了。地位还在,银子也还在。” 他竟然笑了出来,笑容却多少泛着一点牵强的残酷。 但她知道,他是怎样的难受。 少女慢慢地退了出去。 严世蕃背对着她,望向窗外的眼瞳黑漆一片。 在朝廷官场待久了,其实他从不指望任何人的真情。 他对她所有的好,也只当是自己单方面心甘情愿的付出。 她却来跟他道歉。 为她瞎了一只眼,值得了。 严世蕃苦笑。 就当他这一次是真的傻了。 他怕再多看她一眼,便会坠入万劫不复。 ※※※※※※※※※※※※※※※※※※※※ 小阁老终于变成了真实历史上的样子! 第六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大明朝败了。 蒙古人的铁蹄肆意掠夺在京郊,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兵部尚书丁汝夔点兵准备迎敌,才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 其实只有五万人。即使是这五万人里, 也大半是老弱病残,并无太多作战能力的士兵。 此时, 前线的仇鸾带来了蒙古人要求入贡的消息。 嘉靖闻得此信,勃然大怒,然而毕竟要想出个对策,于是他发布命令, 召开了数十年未召开的内阁会议。 *** 这是嘉靖专心修道以来, 第一次破格召集所有朝廷大臣参与会议。一声铜磬响了, 嘉靖坐在万寿宫的精舍里,俯视着诸位大臣。 ——他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在坐之人都明白这事打扰了主子的修道, 也是主子不得已而为之, 脸上的神色各有不同。 “这是俺答送交的入贡书, 尔等轮流看看。” 嘉靖直接从精舍里把入贡书扔了下去。 李芳慌忙接住,递给严嵩等人:“几位大人看看吧。” 李芳把入贡书递到严嵩面前, 严嵩却一动不动,不去接,也不说话。 “李本,你对这入贡书有何看法?” 见严嵩不说话, 嘉靖的目光瞟向李本, 后者却只装模作样看着入贡书, 脸上显出愁苦为难的神色。 半天才道:“此乃军国大事,微臣不敢妄断。” “张治呢?” 张治摇摇头,退后一步,嗫嚅道:“还是等内阁的意见吧……” 嘉靖在纱幔后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蒙古人的铁蹄就在京郊,军国大事十万火急,朝廷中的重臣却如此推三阻四、胆小怕事。 这不是对大明国的惋惜,只是对重臣无能的愤怒。挤压在心中的怒火不断上升,嘉靖握紧了双拳,正要发作,却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 “入贡关乎我大明脸面,当然应驳之!” 锦衣卫一字一句,面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忍耐了许久终于爆发出来。 全殿哗然,都忍不住向沈链望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斜向了他,阴森森的,语气讥讽: “敢问阁下现任何官?” 沈链回视着发问的人,正是吏部尚书夏邦谟。 “吾乃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堂堂正正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夏邦谟愣住,紧闭着嘴唇却未说话。 众臣都变了眼色,背后北镇抚司列席中,却有一道赞许的目光向沈链投来。 “好啊,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嘉靖看着沈链笑了笑,重新望向内阁众臣。 回答他的是无一例外的沉默。 嘉靖的脸色一点点又变了:“都不说话?都不说话朕来说。” 道袍男子站了起来,出了精舍,在众人面前走动着。 他张开双臂,广袖飘飘,看似仙风道骨飘逸出尘,却是咬牙切齿地冲众人吼道: “此等大事关乎我大明脸面,怎能入贡!?” 一声怒吼,令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若不是尔等防备不慎,蒙古人怎会攻入京城?” 嘉靖的喝声响彻全殿,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龙颜大怒,众臣所有人心里都打着鼓,低着头不敢说话。 发完了火,事情毕竟还得解决,嘉靖呼了口气,稍微平复了心情,目光重新逼向了严嵩。 “严嵩,你准备怎么办?” 严嵩默然片刻,随即四平八稳地道: “此乃礼部之职,臣等皆听徐大人决断。” 众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徐阶时任礼部尚书,严嵩这是把皮球踢给了徐阶。 嘉靖哼了一声,目光瞟向了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徐阶。 徐阶黑眸静默:“入贡既是军国大事,一切听凭皇上做主,只要皇上下旨,礼部必定遵旨照办!” 此言一出,大殿内安静了片刻,嘉靖抿了抿唇,琥珀色的瞳仁里写满了不耐烦: “朕现在问得是你的办法!” 徐阶虽然在下面努力保持着镇静,但面对大怒的龙颜,还是悄悄咽了口唾沫,声音略有些干涩: “以臣看来,上策是等待北直隶的勤王援军到来,再集结军队,对俺答发动反击。” 会议最终讨论决定,以贡书只有汉文没有蒙文为由通知蒙古人,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在这过程中,勤王的军队及时赶到,大明立刻重整军备,准备对蒙古人发动反攻。 已在京城烧杀抢掠够了的蒙古军见此,顺势退却。二十三日,蒙古大军从古北口原路撤回。 *** 在太医的加紧治疗下,严世蕃眼睛的伤口在渐渐愈合,他时常去触摸左眼,却只触摸到一团尚未完全愈合的肉,以及从眉梢到眼角一道深深的疤痕。 原本漆黑幽深的瞳孔失了光彩,眼珠也失去了颜色。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忍再去找萧诗晴,更不忍让她看到他如今的眼睛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他现在不仅是个瘸子,还成了瞎子。他本已不太在意徐璠说得那些话,直到左眼失明后,才又重新想起了他对自己的警告。 徐璠说得对,他怎能配得上萧诗晴。 严世蕃苦笑,路过思清院却没有推门进入,而是来到了荔娘的碧瑄院。 开门的那一刹那,荔娘见是严世蕃,眼眸亮了起来。“东楼。” 绝色佳人扬起笑容,眼波如水。 动作神态和平常并无二致。 可他清楚地看到了荔娘眼里的鄙弃。 只那一瞬,他的心里骤然被恨意填满。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丑陋。是了,这就是他,是朝堂中人人唾弃、避而远之的严世蕃,就连自己的妻妾,也并非真心喜欢他。 严世蕃默然无语,随即松开了门把,留下荔娘一人无措地站在原地,转身出了碧瑄院。 他一眼望去,将府中后面的院子尽收眼底,却都无心光顾。 踌躇了许久,他还是往回走了过去,来到思清院外,他站在门前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敲响了房门。 当院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少女明媚的容颜,心里也不觉一舒。 然而,紧接着就是想到自己丑陋的面容。他依旧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打扰她,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 “严世蕃!” 可少女的声音里含着惊喜,更含着关切,“眼睛还疼不疼?” 严世蕃一怔,没想到她见自己的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他心底泛起暖意,摇头:“不疼了。” 少女的眼神清澈明亮,里面是真真切切的关心,而不是荔娘那样有意为之。明白她没有像荔娘那样嫌弃自己,严世蕃也不禁轻松了很多。 萧诗晴望着他,他一只眼仍然如黑曜石般润泽幽莹,然而另一只眼……里面尽是愈合的血肉,还有可怖丑陋的疤痕。 萧诗晴心里一涩,低声道: “严世蕃,对不起。” 男子蹙眉。 少女接着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严世蕃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不是告诉过你吗,别说那种话。我心甘情愿的。” 萧诗晴愣住了。 严世蕃也自知失言,他闭了嘴,轻轻呼出口气。 他游刃在官场多年,一向,但一面对萧诗晴,就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所有手段和办法,变得手足无措。 虽然他在萧诗晴那里只坐了片刻,但心情就已经变得好了,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瞬间轻松起来。 少女抬起头,忽然拉过他的手:“走,我带你出去。” “去哪儿?” 她却不答话,只是拉着他的手,感受着少女柔软的手握着他,严世蕃也值得跟着她的步子走去。 渐渐地,他发现了,萧诗晴是要带他去原先的思清院。 她拉着严世蕃来到院门边,如今,院子已经被改成了一个大的花圃,里面充满了昙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一片亮丽的雪白。 “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 少女拉着他,向他解释,双眼隐约泛红, “你伤没好的日子,我一直在帮你照料,我给你种了好多好多……” 这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你看了它们,心情会不会好起来呢? 少女声音喑哑,秀挺的鼻尖泛红,模样极为惹人怜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严世蕃,你不要难过。” 严世蕃忍住想把眼前人搂入怀里的冲动,极力平复着心情听她说。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就让我作你的眼睛……”萧诗晴忍了许久,泪珠还是滚落了下来,埋藏多时的心事在那一刻倾吐而出,“你别不开心,我想让你回到以前那样……” 她哭得很大声,看样子是对他担心极了,也心疼极了,他眉尖轻动了动,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 笑容一点点自他嘴边泛起,他开口,声音温暖而愉悦: “没事,我没有难过。” 知道你还在乎我,我便什么都不顾了。 第六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北镇抚司阴暗的回廊中, 只有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张桌、一壶酒, 两个人。 陆炳蹙眉望着面前的锦衣卫:“沈链, 你到底要做什么?” 年轻的下属沉默不答,陆炳叹了口气, 道:“没事,最好还是不要惹严嵩、严世蕃他们。” 沈链仰头猛地饮下一杯酒,通红的眼睛望着陆炳:“可是陆指挥使,今天在朝上你都看见了, 面对鞍靼的进犯, 严党如此误国, 以致百姓家破人亡,京郊一片狼藉,这于我大明是何等的耻辱!” 陆炳抿唇, 用手揉着眉心。 沈链继续说着: “我知道, 您把我安排在您身边也是为了保护我。但只要我还是锦衣卫中的一员, 还是大明的臣子,我就不能对严党的恶行坐视不理!” “你还是执意要进谏?” 沈链凝重地点了点头:“陆指挥使, 您早知道会有今天,已提前将我的家人送到了安全之处,以后,我的家人就拜托您了。” 说罢, 冲他一抱拳, 拿过桌案上的奏疏, 走了出去。 陆炳霍然站起身:“你等等……” “陆指挥使,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 沈链站在门口,背对着陆炳,字一字句。 陆炳望着他的背影,颤抖地咽下一口酒,半晌,缓缓闭上了双眼。 *** “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如铁石,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鬻官,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姑举其罪之大者言之:第一,纳将帅之贿,以启边衅;第二,接受诸王的馈送,每事阴为之地;第三,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也都以贿取官,致使吏治大坏;第四,索取抚、按的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使民财日削;第五控制言官,使其不敢直言;第六,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第七,纵子受财,敛怨天下;第八,运财还家,月无虚日;第九,久居政府,擅宠害政;第十,不能协谋天子讨敌,增加君主之忧。” …… “臣请诛杀严嵩,以谢天下!” …… 一字一句坚毅的声音回荡在嘉靖的脑海里,他还记得那个锦衣卫上疏时一腔热血的模样,他激动得双眼泛红,语气颤抖。 嘉靖临窗而坐,背对着李芳,在后面忙着收拾精舍的李芳也看不清主子的神色。 半晌,才听到嘉靖唤他: “李芳。” “奴才在。” “这个沈链要往刀口上撞,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李芳躬身,不紧不慢:“一切全凭主子决断。” 嘉靖哼笑一声:“他是个好人呐,可惜太直肠子,能在陆炳手下混那么久,也是个奇迹。” 李芳听出嘉靖话中的意思了:“主子的意思,是要处罚他?” 嘉靖目光中闪过一丝戏谑:“听严嵩的吧。他是当事人,把他叫来,看他怎么说。” “是,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嘉靖喊住李芳,“另外,加封徐阶太子太保,奖他享内阁成员待遇。” “是。” 李芳走出万寿宫,来到司礼监,听见里面有话语声传来。 是陈洪的声音: “陆炳是在用沈链试探朝廷水之深浅,沈链不幸啊,做了陆炳的第一个棋子。” “他们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孟涵附和。 李芳沉下脸,骤然推开门,陈洪和孟涵见老祖宗脸色不好,都闭了嘴。 李芳一字一句: “陆指挥使是朝廷重臣,更是皇上自小交好之兄弟,再有诽谤大臣者,罪同沈链!” 陈洪和孟涵对望一眼,都低下头去:“是。” 李芳抿抿唇,转身离去。 得了老祖宗的训斥,孟涵不敢再说,陈洪看着李芳的眼光却愤恨无比。 *** 很快,严府便接到了消息,沈链上疏弹劾严嵩严世蕃,嘉靖让严嵩自己拿主意该如何处置沈链。严嵩和严世蕃很快给了回话,以沈揀低诬大臣之罪,予以廷杖,之后贬至保安。 萧诗晴听说了这个消息,心里一惊,急忙赶到严世蕃的书房。 她先前便知道了,沈链这几日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北镇抚司衙门工作,沈链若是被论罪流放,《百官行述》怎么办?她该交给谁? “严世蕃,你不能流放沈链!” 萧诗晴一进门便喘息着说道。 桌案前的男子慢慢抬起头,一见萧诗晴为得是沈链的事,不快地蹙了蹙眉。 “沈链上疏只是为了大明朝着想,为什么把他定那么重的罪?” “就凭他恶意诋毁我和爹。”严世蕃缓缓道,“你若劝我改变这个决定,我绝不会答应。” “你……” 又来了,又是这个脾气。萧诗晴心里万分着急,却不能让严世蕃看出端倪。 想到蒙古人进京时,严嵩任意用党羽仇鸾为大将军,结果还是让鞍靼攻进京城,她心里一气,忍不住道:“错得本身就是你们,沈链只是说了实话,你就偏要置他于死地?” 严世蕃的感觉十分敏锐,他望向她,有点不解,皱眉道:“沈链只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 萧诗晴心里一顿,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我先前住过他的宅子,他对于我有收留之恩。” 这个解释很合理,严世蕃静默半晌,终究退缩一步: “但对于沈链的处罚是我爹的决定,我无权更改。” 萧诗晴心里“咯噔”一声,严嵩现在本就对她有忌讳,她绝不可能去碰严嵩的钉子。何况就算她去了,也绝对劝不动严嵩。 见萧诗晴不快的模样,严世蕃离了桌案,拍拍她的肩,“你生气了?” 萧诗晴把肩膀甩开,背对着他。 严世蕃位高权重,府中本没有一个人能用这种态度对他,可是萧诗晴不一样,严世蕃也习惯了。 他以为她是不满他对沈链的处罚,苦笑道:“萧诗晴,将来你还会面对很多这种事。难道每次遇到这类事,你都要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严世蕃的声音带着无奈,更带着一丝悲凉。 萧诗晴一怔。 “我知道,我们立场不同,你是民女,你看不惯我的这些做法。可我也早就告诉你,我是无可奈何,以后若是我做尽了你不齿之事,你会怎样?” 他望着她,好像不依不饶,一定要她回答这个问题。 “若我真的流放了沈链,你会如何?” 萧诗晴沉默下来。 她会怎样?……若有一天,严世蕃真的让她失望? 萧诗晴本就知道这个答案,无论如何,她恨不起来严世蕃。 *** 北镇抚司。 “谕令:锦衣卫沈链,肆意诽谤、低诬大臣,今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立即行刑!” 拖长的腔调在北镇抚司门口回荡,陆炳猛然冲到门边,见到的是传令的太监手中的黄卷。 “这……这是什么意思?” 太监看了一眼陆炳,眼神也泛起可惜的神色:“陆指挥使,严阁老对沈链的处置,皇上准了。” “皇上……准了?”陆炳不可置信地最后一步。他看看身旁的沈链,后者脸上却依然带着惯常的微笑。 他霍然抓住沈链,下意识地拉紧他的衣袖,似不想让他迈出那道门槛,而后猛然看向那太监:“你回禀圣上,我要上奏!” 沈链却慢慢拉下了陆炳的那双手。 “指挥使,不必为我求情。你知道,我本就是在死谏。” 陆炳声音颤抖:“你何苦如此?” 沈链只是笑了笑,随即松开陆炳的手,走向了那个传令的太监。 “快走,勿要再拖延时间。” 太监对沈链喝道。 陆炳倏地失望了,修长的手指狠狠抠着门边,见此,北镇抚司衙门中的人都围了上来。“指挥使……” 陆炳摆手推掉了众人的劝慰,他望着那行人远去的背影,嘴角泛起苦笑。 “吾不如沈链……” 夜晚。 沈链被带走的场景在陆炳眼前挥之不去,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足足两个时辰才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二十年前嘉靖南巡至卫辉时的夜里,那晚行宫失火,他冒死冲进火海,寻找浓烟尽头的嘉靖。 “皇上!皇上!” 行宫华丽宽敞,曲曲折折,他一扇一扇门推开,想寻找皇帝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着。 陆炳越来越焦急,这时,忽然有人唤着他:“陆炳,救我……” 是嘉靖! 陆炳一惊,侧耳倾听,不远处一扇门里正传来皇帝的呼唤,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推开那扇门,大火却猛地向他扑过来,将他从头到脚吞噬。 陆炳猛地醒了过来。 他坐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已湿透了衣衫,他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却仿若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火海中伏在他背上的天子…… 他甩甩头,那景象立刻消失前了,只剩朱厚熜幽深的眸子望着他,他猜不透那目光,只看到皇帝的身影在他眼前慢慢变远,慢慢变得扭曲…… 陆炳抬手去拭擦脸颊,那向来杀人不眨的双眼,此刻却已被泪水模糊。 第六十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沈链被贬离京城, 身在严府的萧诗晴虽然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满朝的人都在传, 沈链到达被贬之地后, 捆了三个草人命名为李林甫、秦桧、严嵩,当作箭靶。后来严党得知此事, 在严世蕃的指使下,沈链被冠以谋反罪,于宣府被斩首,其子沈衮、沈褒也被关入监牢活活打死, 是为斩草除根。 萧诗晴的心彻底被重击了, 不管她如何提醒, 严世蕃都无动于衷,一次一次,他都在挑战她的底线, 这让她倍感失望, 更觉得伤心气愤。何况, 藏在床底下的《百官行述》还如同炸药一般牵动着她的心,沈链已死, 这至关重要的书究竟该交到谁的手里,才能使得朝廷重归太平? 在蒙古人进京的事件上,严党的行径不光惹怒了锦衣卫,更是惹得朝廷中人议论纷纷, 她早已听闻翰林院的庶吉士们对严党迫害沈链之事都觉义愤填膺, 而她早已认识的那个人……由于不满朝廷的黑暗, 决心离开京城。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 想到那个人,萧诗晴一次次问自己。他是严党的对手,真的应该交给他吗? 然而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说,不能再让严党继续做这样的行为了。 这天,萧诗晴在房间里前思后想,最终作出决定后,她趁人不注意,揣好《百官行述》走了出去。 她听说他就要离京了,暗中祈祷希望自己能来得及时。 *** 萧诗晴回到了京城。 直到把《百官行述》交到那人手上,她还是不知道,这个决定究竟是不是好的,可是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样做,是对的,何况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无济于事。想起那个年轻人望向她坚定的眸子,她便稳住了心神。 然而对于严世蕃的失望一直弥漫在心头,心思杂乱间,她的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 以至于有一个人走到她前面拦住了她,她才看见。 “徐璠?” 萧诗晴蹙了蹙眉。 她心里知觉,在这种时候看见徐璠,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徐璠一身不起眼的便服,神色严肃,似乎有话要跟她说。 徐璠漆黑的眸子盯着他,悄然道:“萧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 …… 烈日当空,阳光晃眼,萧诗晴的脚步更加虚浮,不仅是因为那刺得人眼晕的阳光,还因为徐璠回荡在她脑海中的话。 “沈链已经被严党迫害了,长此以往,朝中还要有多少个忠臣良将死在严党手里!” “我们都知道,败坏朝纲的是严党,是人命如草芥的人也是严党,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萧姑娘,他不仅伤害了朝中忠臣,也伤害了你!” 满腔义愤的喝声一字一句回荡在萧诗晴脑海,她知道,徐璠是真心的,他也看不惯严世蕃地恶行很久了。 萧诗晴踉踉跄跄地回到严府,直接走向了严世蕃的书房。 中途有丫鬟向她打招呼,问“萧姑娘好”,她都恍若没有听见。 她心里只有徐璠隐隐咬牙后,跟她说出的那句话—— “嘉靖二十一年……” 嘉靖二十一年、嘉靖二十一年…… 萧诗晴强忍着泪水,霍然推开了严世蕃的房门, “严世蕃……” 第一个声音尚带着愤怒的质询,尾音却已因为伤心而无力。 桌案前的男子回过身来,见萧诗晴状态不对,疑惑道:“怎么了?” 少女语气颤抖:“嘉靖二十一年……在那家酒楼,是你派人杀的我?” 她看到男子霍然愣在了桌前,全身都僵硬了。 他虽然没说话,但他如此的反应,便已让她明白了,徐璠说得是事实。 “我……我没有……” 严世蕃下意识地道,语气有些吞吞吐吐。 他奇怪,萧诗晴怎么会突然知道这件事情,猛然想起徐璠先前的警告,莫非…… “你还说没有!徐璠都告诉我了!” 此时,萧诗晴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小阁老,什么首富之子,她以前从来没胆子跟他大吼,但这次,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和生命被他冒犯,她只觉得恨意涌上心头。 严世蕃暗暗捏紧了手指。他比谁都明白,徐璠这是借着满朝文武都对严党愤愤不平之时,给他来的致命一击。 不愧是朝中的清流砥柱。 这一击来得太是时候了。 萧诗晴如今挑明的事实,足以让他心若死灰,肝胆俱裂。甚至比任何官员的任何弹劾都奏效。只要萧诗晴不开心,他便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面前的少女声音已有些哽咽:“严世蕃,你说话。”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无话可说。 她蓦地大喊:“严世蕃,我一直那么信任你!不管你做过多少坏事,我都是那么信任你!” 看着少女盈满泪水的眼睛,严世蕃也不知怎么有些心虚,甚至有些难受。他心里涌上酸涩,以及对她深深的抱歉。 他不知道他当时是如何脑子一热想杀了她,但他敢肯定,如果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杀她。 他只会牢牢地把她护在心口,不容任何人欺负。 萧诗晴想想心里就发凉,原来这几年,自己一直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 萧诗晴知道严世蕃说不出什么话来,也不再理他,冲出门就往府外走。 严世蕃猛地喝住她:“萧诗晴!” “干什么?” “谁让你走了?” 谁让她走了?萧诗晴几乎气笑了。不走干什么?等着他来杀她吗? 但也不知怎么,她心里竟然有点发酸。想着严世蕃紧望着自己的眸子,她抹了一把眼睛,大步向门外走去。 哼,她就知道,这些政客都是面善心狠,没一个好东西。 “我又不是你的妻妾,我是自由身,我想走就走,跟你无关!” 萧诗晴大喝道,跨出了门槛。 严世蕃怒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要玉佩了?” 呵,还要什么玉佩,穿越回不去就回不去了,真要呆下去,自己的命可就真要没了。 萧诗晴果断道:“不要了!” 刚跨出门槛,就听见严世蕃的急促脚步,他竟然追了出去。 他不顾左腿的疼痛,艰难地追上了她,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死死按住她的肩,止住了她的步子。 萧诗晴被迫转过身来:“你还要干什么?” “萧诗晴!” 他语气有些咬牙切齿,指尖在微微颤抖,幽黑的眼眸盯着她,却是带了从未有过的真情:“你要离开,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不舍吗?” 不舍?这个道貌岸然虚伪的政客,会让她觉得不舍?真是笑话。 萧诗晴狠了狠心,用力掰开严世蕃按在她肩上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口的小厮听到严大少爷发怒,早就远远躲得一边去了,哪里还敢上前劝拦。 严世蕃在原地喘息着。 他素来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一声令下,便可以主宰很多人的生死。但也不知怎么,他竟然无力阻拦萧诗晴的步子。 他眼眸逐渐黯然。 不管怎么说,是自己错了。 是的,是他错了。 *** 萧诗晴快步走在大街上,心里余怒未消。 她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思绪,一半是对严世蕃的愤怒,另一半,竟然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后悔。 是的,其实在冲出严府门的那一刻,她就有些后悔了。 严世蕃,一个无恶不作的奸臣,她知道外面他很多不好的传言,也曾体会到他是怎样如传言般得那样心狠手辣,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动手。而更令她心颤的是,自己竟会留恋他。 那时严世蕃问她心里有没有不舍……其实,怎能没有。 这些年他们一同经历了很多,在山西他受伤了,她便背她下山;他们躲进衣柜,他将她揽在怀里,抽出刀来。 那时,他是想保护她的。 对了,还有那次蒙古人进犯京城,是严世蕃不顾一切地冲出城外,在千军万马中找到她的,若是没有,自己现在兴许已经沦为蒙古人的刀下亡魂了…… 也许,他也没那么坏?嗯,至少,他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坏。 萧诗晴不自禁地苦笑。 而后她心里一顿,不断告诫自己,严世蕃是奸臣,朝廷中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死在他手里,而在嘉靖二十一年,他更是千方百计想杀了自己。 这些年,她竟然一直在他的刀尖下生活,还自以为只有在大明朝,自己只有他一个亲近的人。 从此,朝堂政斗与她无关,她又要恢复成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她出了这个门,也许,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七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世蕃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身份。 他是严嵩的儿子, 天生就该是个奸臣。他从前作恶无数,只要是任何反对他的人, 他都能随意迫害。而自己位高权重, 又有父亲给他撑腰,对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 他从来就没有一丝愧疚。 而现在,也不知怎么,他恨自己是一个恶人。 心里的一切,都随着萧诗晴一走, 感觉空落落的。 “少爷, 要不要追上她?” 严辛在身旁问。 “追?” 严世蕃眯眼看着他。 心里除了对萧诗晴的不舍, 还有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 真是可笑,他可是大明首辅严嵩的儿子,怎会放下身段去追一个女人?要说女人, 他自己有的是, 数都数不清, 萧诗晴是什么东西,怎值得他在乎? 既然她如此讨厌他的不堪, 看不惯他作恶,那他凭什么要放下身段去追她回来? *** 这一边,萧诗晴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脑海中突然想起那句话—— “萧诗晴,将来你还会面对很多这种事。难道每次遇到这类事, 你都要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 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知道, 我们立场不同,你是民女,你看不惯我的这些做法。可我也早就告诉你,我是无可奈何,以后若是我做尽了你不齿之事,你会怎样?” 当时,严世蕃的神情黯然。 朝廷中人本就有很多不如意,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无法按自己的心意活着。 萧诗晴呼了口气,抬眼望着街上,对面便有一个酒楼,她便走了进去,要了一个房间。 反正严府她是不会再回了,她身上还有些钱,便又回到了刚刚穿越时,那每天住客栈的日子吧。 夜晚,萧诗晴躺在客房里辗转难眠。 严世蕃是一手把持朝政的严党核心之一,而她是谁?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就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走在大街上,随处都可遇到的人。 在穿越前,她普普通通当学生,性格不是特别张扬,也不是特别沉默。 她心怀正义,但若是碰到一些事涉及到自己或者朋友的利益,也能突破自己的底线,偶尔做一些违反道德的事。比如她穿越之初,她为了回到现代社会而帮助严世蕃作假证。 这就是这个世界里最常见的人。 谁知那天,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她却穿越了,来到了大明朝的权力中心,成了被卷入政治斗争的一份子。 像严世蕃这样的人,身处朝廷权谋的漩涡中心,做任何事都要首先考虑党派,考虑利益,他远远比自己要恶得多。 萧诗晴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天又都处在情绪波动之中,早早就睡下了。 熟睡中,房间的窗帘被慢慢挑开,月色下,几个黑衣人无声地从窗户潜入了她的房间。由于有心事,她更没注意到她在来酒楼时,就有人跟踪她。 黑衣人的动作很快,见萧诗晴在沉睡中没有反应,当中一人迅速摸出腰间的匕首,向萧诗晴的喉咙抵去。 “叮”的一声,打破了沉寂的黑暗。 一把绣春刀骤然击飞了匕首,带着劲风笔直钉入了对面的墙壁。 那黑衣人霍然一惊,猛地抬头,却见不知何时,敞开的大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飞鱼服的男子。 纵观整个大明朝,谁能有这样的力道! 萧诗晴骤然惊醒,房间里原本很暗,但此刻窗子被打开了,门也开了,月光洒进来,那笔直瘦削的身影走到了她面前。 萧诗晴惊讶中不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陆炳?” 听到这个名字,黑衣人对望一眼,骤然翻出窗户。陆炳使了个眼色,原本跟在身后的钱衡带人飞快地追了出去。 陆炳走到她的床边:“还好我来得及时,要是晚来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萧诗晴骤然抬起头,先前有人想把她抓走?陆炳是怎么知道她到了这家酒楼的这间房的?算了,锦衣卫本就是无孔不入,她也不必纠结。 她蜷起腿,双臂抱膝。 “我说你跟严世蕃闹气,也不用直接离开严府吧?你身上还掌握着壬寅宫变的秘密,万一真让徐阶他们把你抓走,你怎么办?” 萧诗晴下意识地就反驳:“壬寅宫变?什么壬寅宫变?” 陆炳笑了笑,“看看,这时你还想着保护严世蕃。你不必跟我装了,严世蕃既然这么费尽心机地保护你,你就一定有问题。不过你放心,对于这件事,我不会插手,更不会帮徐阶去对付严世蕃。” 萧诗晴咬了咬嘴唇,“刚才想抓我的,是徐阶的人?” “当然,”陆炳耸耸肩,“据我所知,徐璠那么多次想把你从严府带走,你却都死心塌地地跟着严世蕃,他们只能采取这种手段。” 陆炳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萧诗晴对面:“万一他们把你捉了去,对你刑讯逼供,你怎么办?” 萧诗晴把头埋到臂窝里:“那我就会让徐阶他们把我打死,我什么也不说。” 陆炳笑了:“这个回答,就已经暴露你内心的答案了。” 萧诗晴沉默。 “你喜欢严世蕃,心里还想着他,不是吗?”陆炳道,“听我一句劝,别在这里住了,快回去吧。” “严世蕃无恶不作,我怎么可能喜欢他?”萧诗晴蹙眉,看向陆炳, “何况他杀了沈链、你最钟爱的属下,你怎么还帮他说话?” 陆炳一怔,神色黯然了一瞬,勉强笑道:“我的属下死了,我自然心里难过,但他是自愿去死谏的。不瞒你说,不光是严世蕃,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 萧诗晴疑惑地看着陆炳,锦衣卫指挥使虽然嘴上如是说,表情却是有些勉强,或许是因为烛火过于昏暗,她看不透他眸子背后隐藏的深意,以及无可奈何的恨。 萧诗晴声音闷闷地:“总之,严世蕃不仅心狠手辣,还喜欢寻花问柳,府上还有三妻四妾,我是绝不可能喜欢他的。” 陆炳一怔,这回,小姑娘这语气听上去倒不是在指控严世蕃,反而是在生闷气了。 陆炳哪里知道萧诗晴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能嫌到这种事上来了。 他莫名其妙:“这怎么了?大明朝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皇上还三宫六院呢。” 萧诗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哎呀,跟你说不明白。” 陆炳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劝不动你,我也不多说,我衙门里也忙,要赶紧回去了,这几天有我的警告,徐阶他们的人不敢再动你,你可以在这里安全放心地住着。” “嗯。”萧诗晴点点头,又补充道,“谢谢你。” 陆炳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回来对她道: “对了,最近宫里事很多,严世蕃在朝中忙里忙外的,可能顾不上你,你别在意。” 说罢,陆炳转身走了。 萧诗晴叹了口气。 是啊,他本就是朝廷的高官,又那么忙,本就不会在乎自己了吧。 也许,以后,他们就要把彼此忘了。 第七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严府门口, 一个身穿飞鱼服的男子轻轻叩响了大门,严冬打开门, 一见是陆炳, 忙露出喜悦又恭敬的笑容:“原来是陆指挥使。” 陆炳也冲他温和笑了笑。 “是来找小阁老的吧?” 陆炳点点头。 “待我通禀一声,马上就来。”严冬说完, 就往里面走。 不一会儿严冬回来了:“陆指挥使请。” 陆炳跟着从人来到严世蕃的书房。 从人退了下去,陆炳踌躇半晌,握紧双拳在门上敲了两下,随即推门走入。 “严大人, 我来告知你一件要事。” 桌案前的男子霍然转过身, 一见是陆炳, 脸上露出冷笑: “好啊,我最近忙得没空搭理你,你反倒自己找上门儿来了。陆炳, 今天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陆炳知道他要说得是什么事情, 抬手道:“我知道, 山西那件事情我对不住你……” “少废话,要不是萧诗晴……”说到此, 严世蕃猛然意识到什么,略过这段话,道,“总之你给我等着, 你如今对我做的一切, 我会加倍向你讨回。” 陆炳将双臂抱起:“严大人,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但请你将眼光放长远些,闹僵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僵,我们若是真的分道扬镳,只会让徐阶的人钻了空子。” 说着,声音黯然下去:“何况,你不是已经把沈链定罪了么。” “一码归一码,总之,我这只眼睛,可不是一个沈链可以抵得上的。”严世蕃冷笑。 “我今天就是来补偿这件事的。”陆炳打断他,“是我没管好手下人,我对不起你,我给你赔罪。” “好啊,那我就听听,你今天要跟我说什么。”严世蕃交叠着双手,坐在椅子上望着陆炳。 陆炳声音低沉:“昨天,萧诗晴离开你府上便去了一家客栈,晚上的时候,几个人闯进了她的房间,她差点出事了。” 严世蕃霍然站起来:“萧诗晴出事了?怎么样,严不严重?” 他几步走到陆炳跟前,连声问。 陆炳无奈地笑笑:“你看,自从我来跟你说话,你已经两次提到萧诗晴,你还敢说,自己不关心她?” “少废话,我要的是结果。”严世蕃哼了一声,却仍然记挂着少女,转过目光声音阴冷,“到底是谁做的?” “是徐阶徐璠的人干的,好在我去得及时,拦下了他们,不然他们就要将萧诗晴抓走了。” “徐璠,好啊……”严世蕃恨恨念叨着这个名字。 “若是她真的被抓去了,你可真是要后悔莫及了。你可不知道,她昨天跟我说就算是死,也不透露你在壬寅宫变中干得那些事。”陆炳道。 严世蕃怔住:“……真的?” “我骗你做甚。”陆炳悠然翘起一条腿,“为了给你赔罪,我先是去救下了萧诗晴,第二,我也答应你,壬寅宫变的事情我不追究,我也不想追究。我们和平共处,一同对付徐阶。” 顿了顿,又看着严世蕃道:“你用一只眼睛,换得萧诗晴现在的安全,应该不亏。” *** 第二日下朝之后,严世蕃便找到了徐璠。 严世蕃依然怒火中烧,上来便单刀直入地问:“你派人杀萧诗晴做什么?” 徐璠慢慢抬眸看着他,语调意味深长:“萧诗晴已经不是你府上的人了,我怎么做,与你何干?” “莫非,是向来杀人如麻的小阁老,今日也想做一回善人,只因我在外面抓了个人,就要把我告到刑部里去吧?”徐璠是能言善辩的朝中清流,本就伶牙俐齿,此刻见严世蕃心急,更是出口讥讽。 “你……” 严世蕃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索性不跟他耗着,转身便走。 路上,他心乱如麻,萧诗晴住得那家客栈,怎可比严府之安全,就算是住在严府,那时候萧诗晴不也差点被那刺客抓住做了人质? 算了,萧诗晴已经走了,怎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心里一直有个答案,告诉他,不管他怎么做,她都是他心里一成不变的牵挂。 其实他在找徐璠问出那句话时,心里就有答案了。 严世蕃本已走到了府门口,想到此,他下定决心,转道直接去了北镇抚司。 “陆炳,萧诗晴没事吧?” 一进北镇抚司衙门,严世蕃便找到陆炳。 “没事,我的身手你还不放心?那黑衣人拿匕首威胁萧诗晴,被我钉到墙上去了。”陆炳轻松道。 他斜睨着严世蕃,笑了笑道:“怎么,真的挂念她?” 严世蕃一怔,却下意识地将目光瞥向别处:“我、我没有。” “……” 陆炳无奈地抿唇。 “我走了。” 见没什么事,严世蕃也不再耽搁,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毕竟,自己的面子也不能丢了不是。 陆炳悠然望着严世蕃慢慢走到门口的步子,翘起修长的双腿。 严世蕃走到了值房门口,手已握住了门把,闭眼恨恨一攥,却霍然转过身来。 他神色有点担忧焦急,黑眸里映着陆炳的笑容。 “可我还是不放心。我想去看看她。” *** 陆炳带着严世蕃来到了萧诗晴所住的酒楼。 严世蕃望着这家酒楼就直皱眉。 这么个破地方,还没严府一半奢华,哪里能让萧诗晴住。 一想到萧诗晴在里面吃的饭,住的用的都没有严府的好,严世蕃心里就不舒服。 到时一定把她接回严府,让她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住一辈子。 严世蕃跟着陆炳顺着台阶来到了二楼的客房。 “就在这里了。” 陆炳来到一间客房门口,对严世蕃道。 “兄弟,谢了。” 他拍了拍陆炳的肩膀。 陆炳微微扬起嘴角。 严世蕃在门口站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 见到严世蕃的那一刹那,萧诗晴心里的防线瞬间被击溃。 她根本没有想到严世蕃真的会来找她。 但见门口,严世蕃确确实实出现在那里,身旁还站着陆炳,只不过,在严世蕃进入房间的那一刹那,陆炳就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严世蕃站在她门口,萧诗晴咬了咬嘴唇,直接就从床上下来。 她想跑开,但也不知怎么,她的双脚就像粘住了一样。 她默然瞪着他半晌,还是迈开步子,从他身边挤开,想走出门。 手腕却被严世蕃一把抓住。 感受着手腕上温暖却强硬的力道,她一怔,望着他的手指,也不知怎么就恍若回到了几年前,她刚来严府手腕受伤的时候。 那时严世蕃命令丫鬟解开她遮掩的纱布,给她涂最好的药膏…… 她心里一涩: “你来做什么?” 严世蕃墨似的双眼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开口:“萧诗晴,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再不会伤害你。我跟你道歉。” 他骄傲半生,这一辈子都从没给别人道过歉,除了皇上,他也从来没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甚至自己的爹都没有!他都已经道歉了,还要他怎样!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他发誓那是他前半辈子都没有过的温柔的语气,语调中竟带了点恳求…… 呵,笑话,他严世蕃会恳求谁吗? 即使他这样想着,话却已经滑到了嘴边: “萧诗晴,跟我回家吧。” 第七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居然会跟严世蕃回来。 当他在自己耳边,恳切地求她, 她一下就心软了下来。居然就经他一句劝, 便跟着他回来了。 而两个人对于双方的关系,也很有默契似的不再相谈。 不过严世蕃想想这事, 就觉得有些无力。自己身为首辅之子,朝中人人尊称小阁老,居然给一个民女道歉,还亲自去客栈把她劝了回来。不过幸好她回来, 他也就不再计较这些了, 严世蕃终于把目光, 投到了政斗上。 她回来了,便比什么都重要。 随着,两个人的关系, 也终于变得奇妙了一些。 严世蕃虽然在官场游走半生, 说到底, 也不过是个年轻人, 他有时也觉得烦恼, 觉得心悸,他周身的世界如此险恶,每个人都是如履薄冰,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 最不该的就是他, 严世蕃, 动了真情。 *** 另一边的徐璠听说萧诗晴被严世蕃劝了回来,重新住进了严府,便和父亲商量下一步动作。 “现在满朝文武对严党皆有怨言,趁此机会挑破壬寅宫变的事实,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徐璠道。 徐阶等人知道严府发生的事都与萧诗晴有关,他们更清楚即使严世蕃护着她,严嵩却不一定会保护她。 他们虽不敢动严世蕃,却敢动萧诗晴。 刚刚回府的萧诗晴本想从此迎接新生活,却万没想到,清流对她的反击,已经在趁她不备中,开始了。 *** 这天夜晚,萧诗晴在思清院中听到府外一片喊声。 她出了院门,向府外望去,天边隐隐映着火把的影子,人声骚动,府中的侍卫们纷纷持刀,整齐地跑了出去。 她侧耳倾听,竟隐隐围墙那头听出了自己的名字。 “请萧诗晴姑娘出来接受问话!” 萧诗晴一惊,那声音虽然很久不曾听过,却莫名地熟悉,她穿越之初,在酒楼遇到追杀的场面立刻浮现在了脑海。声音的主人定是徐阶没错。 “壬寅宫变”四个字迅速出现在了她的心头。徐阶若是前来,只能是为此事。 “请萧诗晴姑娘出来接受问话!” 外面的喊声依然持续,萧诗晴定了定神,便向府外走去。 身旁一个侍卫赶紧拦住了她:“萧姑娘,少爷说了,让你安安心心在院子里待着,不要出去。” 她蹙眉:“外面到底怎么了?” 侍卫叹了口气:“哎,别提了,今天下午下朝,徐阶就找上了少爷,一直缠着他到现在。” 说着,侍卫怀疑地看着萧诗晴, “萧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啊?”不然,徐阶怎么会好端端地直接来严府找麻烦呢? 壬寅宫变。 一定是徐阶要借着壬寅宫变的事情发动反击了。 萧诗晴心头一凉,她再也不能按耐不动,如今严世蕃就在外面一个人应对徐阶的刁难,可当初事情是严世蕃和她一起做的,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承担。 “请萧诗晴姑娘出来接受问话!” 外面的声音越喊越响,似乎不把萧诗晴喊出来就誓不罢休,她再不出去,会让街坊四邻都听见,到了明天,严府就会成为朝廷中人的怀疑对象,严府的脸面,在朝廷也就不复存在了。 若是心里有鬼才会躲着,不如出去,证明自己坦坦荡荡。 想到这儿,萧诗晴不顾那侍卫的再三阻拦,闯了出来。 *** 推开大门,严府所在的这条街上已是灯火通明,严世蕃就带着府中的侍卫站在街道中央。 他们的对面正是徐阶徐璠父子,徐阶身后跟着一排排士兵,竟然打得是兵部的旗子。 见到萧诗晴,严世蕃蹙了蹙眉,还没等说话,徐璠便冷笑道: “好啊,总算是出来认账了。” “根据我等掌握证据,这个萧诗晴犯了欺君之罪,我们要将她捉拿归案,交予圣上定夺!” “萧诗晴,我现在就问你,嘉靖二十一年污蔑杨金英的那个宫女,是否就是你?” “什么宫女?”萧诗晴装作疑惑,“我不明白徐大人在说什么。” “你别血口喷人!” 严世蕃怒喝,“萧诗晴早就是我府上的人,什么时候进过宫?” “看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戏演得多好啊。”徐璠走近几步,盯着严世蕃一字一句, “严世蕃,你若是再护着她,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严世蕃慢慢抬眸:“这里是我的府邸,谁给你的权利不经我允许,直接到我府上来抓人了?” “这个萧诗晴犯了滔天大罪,即使你是严世蕃,也容不得你再挡在她面前。” “你倒说说看,对于萧诗晴的事你有何证据。” 他慢慢用右手覆上左手,等待着。他算准了徐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只是突然借机发难,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徐阶自然说不出来证据,只是道:“我代表的是圣上,若圣上让你放人,你还敢抗旨不成?” 朝廷里的人都知道,严党一向为嘉靖马首是瞻,徐阶将嘉靖当作枪使,令严世蕃的手不禁握得紧了紧。 就在徐阶以为将到了他的军时,便听严世蕃一字一句道: “即便是皇上站在这里,也不能毫无证据就抓人。若是皇上按你的说法,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岂不成了昏君?大明朝岂不是再无王法?” 严世蕃一向能言善辩,徐阶是清楚的,但他真没想到,为了萧诗晴这个女子,他连皇上都可以违抗。 徐阶干脆笑了笑,不再纠结于文字游戏:“严大人,这萧诗晴只是一个女子,你何必这样质疑护着她?若是把她带走,也影响不了你严家一分一毫吧?” “我今天就要护她到底。”严世蕃沉声说着,上前一步。 徐阶不再跟他废话,盯准了街道中央的女子,双眸一凝,挥手下令:“拿下萧诗晴!” 少女一颤,双手不觉抓紧了身旁严世蕃的衣袖。 徐璠远远见此,心里更是充满了嫉妒的愤恨,也同时大吼道:“拿下!” 十几名兵部士兵朝着萧诗晴走了过来,严府的侍卫们也同样上前,抽刀出鞘挡住对方去路。而在这当时,严世蕃却走出了保护的重围,站到了最前方。 兵部的尖刀对着他,他却丝毫不惧,横起手臂护在萧诗晴面前: “谁敢。”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声音阴冷而坚定。 一如那日在马车里为她挡刀般,视死如归。 “严大人,你身为当朝工部右侍郎,如此执意维护犯人,混淆是非。这个萧诗晴涉及皇宫大案,我们今日此举,是为向皇上尽忠,你若是执意阻拦,便是对皇上不敬!” 严世蕃才不理会徐阶那套虚伪说辞:“好啊,今日谁要是想把她带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随即走到徐阶面前,贴在他耳旁咬牙切齿地道:“徐阶,不就是玩吗?我严世蕃大不了拼了这条命跟你们玩。” 徐阶不动声色。 严世蕃狠狠吸了口气,“但萧诗晴是无辜的,无论有什么事都是我做的,你别牵连她。” 远处的萧诗晴听不出严世蕃在说什么,一颗心却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哼,牵连?你以为这些年来,你做的事还少吗?” 徐阶抬眸冷笑。 黑云遮蔽了月亮,此时寂静的街道里火光闪耀,剑拔弩张,似乎任何人只要再说一句话,就会引发场面的彻底失控。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盏灯笼忽然出现在了巷子口。 伴随着摇曳的烛火,一个绯袍老人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缓缓走进了巷子。他左手提着那盏灯,右手拿着一卷黄帛。 “爹!” 看清来人的严世蕃不禁张口叫道。 此时严嵩刚从紫禁城中回来,按照平日的时间计算,他应该是刚刚结束内阁值房里的工作。 道路尽头的严嵩却没呼应儿子,板着那张沧桑的面庞,静默注视着一整个巷子的人。 沙哑的声音却极其有力,穿透了在场的所有人群: “圣上口谕,户部尚书徐阶、工部右侍郎严世蕃听旨!” 老人“哗”地展开黄卷,巷中之人哗然变色,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严府家中诸事,以及一切有关严世蕃之传言尚有待查明,望徐阁老切勿轻举妄动,以免有损诸位大臣之明察秋毫、廉明公正。尔等皆为朕赤胆忠肝、清正廉洁之臣,朕特令双方不得发生冲突。今夜之事,将于日后交由北镇抚司亲自定夺。钦此。” “臣遵旨。” 徐阶长跪之后,起身垂首说道,别看表面依然平静,冷汗已湿透了衣衫。 巷子中的人也都懵了,徐璠更是暗暗咬牙,气愤地望向了严世蕃。 严世蕃长出一口气,恭敬地应完圣旨,也跟着人们起身。 萧诗晴也听懂了这圣旨的意思。 嘉靖的指令十分玄妙。没说查,也没说不查,只是说交由陆炳判断,但众人都知道陆炳和严世蕃的关系,这个“判断”,恐怕也只是场面话罢了。 既然知道是欺君之罪,却不让查明,为什么? 今夜的情况如此之紧张,也只有嘉靖的圣旨,才能解救得了她和严世蕃。只是……他为什么要救他们? 萧诗晴不自禁抬起头,视线仿若穿过重重街巷,透过了层层叠叠的宫瓦,望向深宫中龙椅上的人。 *** 与此同时,紫禁城万寿宫精舍上坐着的道袍男子,结束了一天的玄修,就像是预感到了那穿越几十里的目光般,缓缓睁开了精光湛湛的双眸。 第七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圣旨宣毕, 徐璠狠狠地瞪向了严世蕃。 “严世蕃,算你狠……” 话刚说到一半, 却被徐阶一个眼神禁止, 强行拉走了。 清流和官兵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严府的门前又重新归于平静, 四周灯光昏黄,淡淡的月光照下来,却照不穿那弥漫的压抑。 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若不是严嵩带来了嘉靖的圣旨, 严世蕃和萧诗晴可绝没有那么轻易能从清流手里脱身。 空气静默着, 严嵩走到门前, 淡淡瞥了严世蕃一眼,随即走了进去。 明白父亲生气了,严世蕃抿了抿唇, 却是首先望向身旁的萧诗晴。 萧诗晴也要往里面走。 他拉住她。 “嗯?” “最近这些日子不要出去了。” 严世蕃垂下眼帘, 又沉默许久, 低声道,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会帮你扛下来。” “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们一起扛。”萧诗晴凝视他,一字一句,“事情是我们共同做的, 我们共同承担。” 严世蕃抿抿唇, 却听到已经进府的严嵩喊他:“世蕃。” 他定了定神, 便先离开萧诗晴,往严嵩那里追了过去。 *** 当晚,严世蕃嘱咐萧诗晴安心休息,什么都不要管,她乖乖照做了。 第二日清晨,严世蕃便来到了她的屋子。 少女推开门,望见他的瞬间便笑起来,容颜清丽依旧。 严世蕃眼中有蠢蠢欲动的光芒,似乎是有要紧的话想跟她说。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是,当他看到萧诗晴的那一刹那,首先不由自主想起了他身体的缺陷。 那只瞎了的眼,似乎开始隐隐刺痛。 即使他衣着华贵体面,却掩饰不住眼底的尴尬。面前的人是那么美,令他不禁自惭形秽。 严世蕃有一刹那想转身回去。 萧诗晴却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她似乎看出了他心底的失落,暖意从握住的手直达他心底,安慰他,包容他。 他望着那只手,抬眸,才道: “昨晚我跟爹商量过了,不如,将你在严府的身份直接公之于众,从此以后,任何人都不用再顾忌提起你,对于你的存在更不用再遮遮掩掩,你就是严府正式的一份子。” “明日我会见幕僚时,你就去露个面,先让他们知道你是严府的人,到时这事在朝廷中就会传开了。” 对此萧诗晴没有什么异议。第二天,严世蕃召集了麾下罗龙文等幕僚商议朝政之事,萧诗晴便去了一趟,在会议开始前看似随意和严世蕃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也算是让众人心里都有了数。 会议结束后,严世蕃叫住她。 “怎么了?” 他沉默了半晌,神情似乎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她:“你都已经是我府上的人了,对我还总直呼其名,像话吗?” 萧诗晴这才觉得自己对严世蕃的称呼确实有些不妥,方才在会议上,她还总是对他直呼其名,这若是传出去了,朝廷中人也不知会怎么想。 毕竟现在是在大明朝,不是在她的现代。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又低声道:“以后,我也会慢慢学着习惯你,给我一点时间。” 萧诗晴怔住。 原来他的对她的感情是这么包容。她不知道,严世蕃实则每次见到她都一直在压抑忍耐自己的情感,其实他只想把一颗心给她。 “那我叫你什么?” 少女抬起头认真地问。 “嗯……” 严世蕃低头,模样有点纠结,似是在思考,还没等说话,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她轻轻地道:“应钤。” 少女的声音浅浅软软的,还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犹豫。她或许都不自知,那声音就像一滴雨水落在他心灵的湖泊上,带起了点点涟漪,又像一只羽毛小心地拨弄着他的心房,惹得他心痒痒的。 应钤。 严世蕃猛然抬眸。 多少年,多少人没如此称过他。就连严嵩和欧阳氏,都不曾这样称呼过他了。 他在官场游走多年,这个乳名早已险些从旁人口中消失,取代而之的,是那个听上去甚雅的别号“东楼”,儿时的纯真,也早已被周围的阴谋算计抹杀。 可是他一直深深记得这个乳名,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一汪隐藏起来的、许久不曾领略的纯净? 就像那朵一直以来隐藏在他内心的昙花。 严世蕃刹那间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这么叫你可以吗?” 少女仍然抬眼望着他,明亮的星眸露出期盼和些许笑意。 “……随你的便。” 严世蕃语气平板地丢下一句,随后突然转身走了。 萧诗晴在原地,想着他方才失措的模样,轻轻笑起来。 *** 第二日严世蕃起早去上朝,出了院门,却见对面思清院的大门敞开着。 萧诗晴就住在严世蕃对面,因此严世蕃能轻而易举地看见院里的景象。 她早已经起了,清晨的空气里,少女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晃白莹莹的双腿看着他,眼里仿若有星星。 她笑嘻嘻地开口,像在跟他打招呼,又似乎是在逗他: “应钤。” 还没完全习惯这个称呼的严世蕃愣了一下,随即抬眼问:“干嘛?” 不过他既是如此,便是接受了这个称呼。 “去上朝啊?” 少女随口问着。 “嗯。” 严世蕃点了点头,“在家好好待着。” 这句话不像是刻意的嘱咐,而是自然而言,脱口而出的关心。 “知道啦。” 少女笑着跟他招手,看上去心情愉悦, “拜拜~” 萧诗晴开心之下,也不顾及什么,把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严世蕃已经走了出去,跨出府门那时,少女明媚的笑容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也不知怎么,二人方才那段简短的对话,突然就让他有了一种在和萧诗晴过夫妻间平淡生活的错觉。 阳光明媚的清晨,妻子帮着打点好行装,送丈夫外出上朝…… 瞎想什么,她不过是跟自己打了个招呼罢了。 他摇了摇头,重新整理好思绪,乘轿往紫禁城而去。 *** 夜晚,从外面回来的红葭一路小跑到萧诗晴的房间,面露喜色地道: “萧姑娘,告诉你个好消息。” “怎么了?” 红葭挨近了她:“刚才少爷下朝回来,我看见荔娘在他院子门口等着,学着你的样子,唤了少爷的乳名。” 萧诗晴心中一动,也不知怎么,心里竟有点不舒服,她扬起眉,问:“然后呢?” “结果你猜怎么着?” 没等萧诗晴再说,红葭就“噗嗤”笑了起来,“这个心机的女人可算是也有今天,少爷把他臭骂了一顿。” 萧诗晴眼色动了动。 红葭一边笑,一边道:“少爷当时就跟荔娘说了,’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后来荔娘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直接就回院子里了。” 红葭开心地眉眼弯弯, “这下啊,府里再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了。” 萧诗晴只抿唇笑了笑,心里却是酿开了蜜一般甜,这时突然听有人叩门,红葭警觉地道, “一定是少爷来了。” 说罢,拉过一旁的绿荷:“我们快出去。” 绿荷自然知道红葭心里想得是给萧诗晴和严世蕃多一些的相处空间,抿唇笑了笑,便跟着她站起来。 红葭意味深长地看了萧诗晴一眼,拉着绿荷从后门离开了。 萧诗晴哭笑不得,也不知受什么驱使,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妆容,而后才去开门。 门外确实是严世蕃,萧诗晴按耐住内心的喜悦,靠在门边望着他: “什么事?” “没事。”严世蕃语气有着刻意装成的漫不经心,“想你了,过来看看。” 听着这样明目张胆的话语,萧诗晴有点无措,扶着他进门时,却发现月色下他脸色酡红,声音也有些喑哑。 “你喝酒了?” 严世蕃略一点头,“还不是罗龙文那些人灌的。” 实际上,他今天下朝根本没有同僚拉他喝酒,这些酒都是他回府后自己灌的,只因一想到自己残疾的左腿和失明的眼睛,就生怕一见到少女会自觉胆怯,会自卑。 “现在你正公开身份,必须多和我来往,才好让他们相信。”说着他自顾自地解释。 “真的吗?” 萧诗晴歪头看他,心里一笑也不点破,把他安顿到椅子上坐好,转过身道, “给你倒杯茶,解酒的。” “不喝。” 他却又站起来,拉着她的手,撒娇似的道。 萧诗晴无奈,只得乖乖哄着他,任由他将自己拉进里屋。 她跟着他坐在床上,亮晶晶的星眸望着他,他却不自禁错开了视线。 拉着她的手,他有种投降认输的模样,垂了眼眸,闷闷地道:“好吧,其实只是想来找你。” 她不知道,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自己内心的煎熬和考验,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是越过了重重自卑的心坎,才来到她耳边的。 借着酒意,他挨近她,酒气喷在她脸上,他的呼吸也在这之间,交融进她的鼻息,她心跳得快起来。 萧诗晴的呼吸也在不经意间变得急促,身旁的男子拉着她的手,表情有点委屈和无奈。 心上人就近在咫尺,他真的好想对她倾吐心声,却又在那一刹那想到自己残疾的左腿,失明的眼睛…… 严世蕃心中懊恼,他在朝中权倾天下、傲然半生,面对喜欢的女子,却只敢借酒来掩饰心意。 鼓足了勇气,他搂住了她,将头轻靠在她肩上。 萧诗晴僵了一瞬,还没等张口,他温暖的呼吸痒在她颈窝,她感受到他包含情意的那颗心,让她忍不住安复了心情。 她伸手抚上他的手。 “诗晴。” 似是受到了她的鼓励,他懒懒地唤着,带一丝孤怜的迫切,那模样绝不像平日权倾天下的首辅之子,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兽,企盼着她的回应。 她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便听他在她耳边呢喃,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 第七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少女的身体骤然顿住。 她身旁的, 是大明权倾朝野的严世蕃,那个名满天下的奸臣。 他就像失落的孩子一样抱住她, 说, 我喜欢你。 “……你喝醉了。” 萧诗晴不知怎么地心砰砰跳起来,慌乱地用手掩住男子的眼眸。 严世蕃不耐烦地晃晃头, 声音有些委屈: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他委屈巴巴地伏在她肩上,却再没了声音。 “……” 萧诗晴轻拍拍他的背,在他看不见的后面悄悄扬起一个微笑。 然后她扶着他的肩,把他拉起来。 “我扶你去睡, 好不好?” 她望着他轻声问。 他垂眸点点头。 萧诗晴拉着严世蕃的手向门外走去, 扶着他出了思清院, 一步一步慢慢往他的书房而去。 月色下,少女搀着步伐不稳的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软语地哄着他, 他紧握着她的手, 似乎永远也不想放开。 两人太过于专注对方, 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隔壁碧瑄院门后,有一张偷看得几乎气歪了的脸。 到了院门口, 严世蕃拉拉萧诗晴的手,似是舍不得她走。 萧诗晴只得跟着他走进房间,甚至帮他铺好床,千哄万哄让他去睡觉了。 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 萧诗晴站在严世蕃的院子门外, 长出一口气。 夜空中的月亮很亮, 那皎洁纯净的光芒,让她想到严世蕃的眼睛。 原来,严世蕃也是可以有这样的眼神的人。 她低头,抿唇轻笑起来。 傻瓜,我知道你喜欢我,只是我也需要时间适应啊。 我也喜欢你,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不管外面的众人怎么评价严世蕃,在她眼里,他就是她喜欢的男人,她也不会因为自己居然喜欢一个奸臣而吃惊,他就是他,她喜欢的严世蕃。 她只是尚未准备好,这一天的到来。 *** 第二日,红葭来到萧诗晴房间里,道: “姑娘,荔娘叫你过去。” 荔娘?她叫自己过去干什么?萧诗晴马上响起,昨天晚上她扶严世蕃回院子时,荔娘就在碧瑄院门后面看着。那时她还以为她没看到,实际上萧诗晴早就看到她了,只是没有说话。 “姑娘,你小心点啊。” 红葭想着萧诗晴和严世蕃关系刚更进一步,可千万不能让荔娘破坏了,不放心地道,“要不让我和绿荷陪你去吧。” “不用了,不过是过去一趟,不会有什么事的。” 萧诗晴道。 如今她和严世蕃的关系非比寻常,荔娘绝不好再动她,前些日子的金珠子事件,还有绿荷平白无故被诬陷的事她都记得,她倒想看看,荔娘如今还有什么新花样。 *** “荔娘,萧姑娘到了。” 淼儿把萧诗晴引进了荔娘的屋子,她走进去一看,荔娘正背对着她坐在梳妆镜前。 荔娘说了声“知道了”,淼儿便退了出去。 “荔娘,有什么事吗?” 萧诗晴站在她背后问道。她刚才已听出来荔娘的声音有些生硬,似乎心情并不是很好。 镜前的女子抿抿唇,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萧诗晴,多余客套的话我不多说了,说到底,你只是个新来的,我在府里的资格你比你老,你无论耍什么花样,我都是能看出来的。” 萧诗晴对着她,绽开一个得体的微笑:“我不明白荔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荔姑娘要是对于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现在就说出来。” “你不过就是想争得东楼的宠,贪恋他给你的银子罢了。”荔娘上前几步,双眼直逼视着她,冷笑道,“不过一个没过门的姑娘,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带你下江南、上山西,昨夜还让你扶他回房,呵……他赏给你几两银子啊?” 萧诗晴微抬了下巴,摇头道:“我可不是为了什么银子。” “不为银子?”荔娘哼了一声,抱起臂,声音带着不屑,“你可别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上了东楼。” 说罢,直盯向了萧诗晴,一字一句。 她看见荔娘那双颤抖的眼睛里,隐隐有红色的血丝,更是带着些许恨意。 萧诗晴自然地一笑:“是啊,我喜欢他。我非常喜欢他。” 少女的声音坦坦荡荡,带着些清脆,就像是特意宣告喜讯的风铃,响彻在广袤的旷野。 这串风铃随风响着,悦耳的声音顺着门边,被带到了门外的男子耳畔。 男人闻声,微微勾起嘴角,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荔娘的脸却已有些扭曲了。 她只觉得萧诗晴瞎了。她先前在青楼见过不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严世蕃除了银子多,哪点都比不上他们,但萧诗晴也不知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他。 简直是不可思议。 “你……” 荔娘后退一步,指着萧诗晴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萧诗晴会这样大方地承认,在她的想象中,自己警告过她后,萧诗晴要么跟她翻脸,要么碍于她的威势退缩,万万也不会直接承认她喜欢严世蕃。 却不知萧诗晴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总比古代封建社会的女子要开放多了。何况她心里本就是这样的想法,也再不愿遮遮掩掩。 荔娘愤然的同时,心中也暗觉凄凉,自己在严府中也待了十余年了,从没见严世蕃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过,如今萧诗晴这样得他喜爱,看样子,自己的后半生可能都要在失宠中度过了。 这边两个姑娘在屋里对峙,完全不知严世蕃此刻就站在门外,他本是想去思清院找萧诗晴,却被红葭告知她在荔娘的碧瑄院中,这才赶了过来。 隔着门,便听到了这么个场景。 荔娘眼光颤抖,盯着萧诗晴许久没说话,她只得问了一句:“荔娘还有什么事吗?” 荔娘张了张口,却已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时门忽然开了。 严世蕃已出现在外面,都没往里跨一步,只是淡淡地道: “萧诗晴,出来了。” “来了。” 萧诗晴冲严世蕃笑了笑,给了荔娘一个“没办法,是严世蕃要我过去的”的眼神,便抛下她走了出来。 *** 萧诗晴关上碧瑄院的院门,和严世蕃到了外面。身前的男子望着她,冲碧瑄院扬了扬下巴,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一抹怒意: “你刚才和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 萧诗晴眨了眨眼,打算装傻。 他俯身凑近了她,呼吸喷在她的鼻尖,漆黑的眸子盯着少女: “还说不喜欢我?” 他一字一句,也不再是平常那般玩笑的语气了。 萧诗晴这才知道他是听到了她和荔娘方才的对话,顿时一怔,小脸上泛出一抹红晕,她眼波转了转,冲他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严世蕃的表情生气又委屈,忍不住伸手掐在她的腰畔,还没等说话,温暖清甜的气息忽然覆盖上来。 是少女踮起脚尖,抱住了他。 “应钤,我喜欢你。” 轻轻软软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令他的心宛若被春风拂过, “我也很喜欢你。” *** 萧诗晴忘不了那日严世蕃拥抱她的感觉。 当她在他耳边说出“我喜欢你”,他一下将她抱了起来,久久不放手,似乎要将她揉进胸膛,她感受着男子满腔真真切切的爱意,静静的伏在他怀里。那是她来到大明朝中最幸福的时光。 她本以为从那以后,便解除了一切顾忌,日子也会这样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直到有一天,她去严世蕃书房的时候,在门口听到了他和严嵩的又一次争吵。 “我早就让你把萧诗晴送走,你还不快办!” 严嵩愤怒的声音响彻房间,听那“嗒嗒”的声音,似乎老人在房里来回踱步。 “我不可能把她送走。”严世蕃声音无奈,过了一会儿,又转为坚定,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您,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动她。” 第七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那她留在府里我们就安全了?经过徐阶这么一闹, 圣上或许已经知道了壬寅宫变的事,虽然这次下圣旨暂时保住了我们, 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翻案?不要忘了, 皇上的命令,是交由北镇抚司调查, 等候处置!” “诗晴若是出去了,很快就会被徐阶的人再次抓住,不光是她,我们的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那你就可以为了她, 将我们全府置于危险之中?” “爹, 事情不像您说的那样严重。”严世蕃无奈。 “就有这么严重!世蕃, 你向来最能认清局势,你也再清楚不过,萧诗晴留在我们府上, 终究会成祸害!” 严嵩愤怒地留下一句话, 重重摔门而去。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 才看见萧诗晴站在门边。 面对那阴寒的目光,萧诗晴猛地打了个哆嗦。 她这才明白, 那晚嘉靖的圣旨传下来后,严嵩叫严世蕃或许就是一直讨论她的去留问题。 而她,还自以为危险已经解除而不自知。 或许嘉靖不会怪罪她,但胆小怕事的严嵩, 为了自身的安危就会把她往外面推。 原来, 那次第二天严世蕃来找她, 也许就是要跟她说这件事,但他最终还是默默咽下了,并将一切都扛了下来。 原来。严世蕃一直都在守护自己。 严嵩虽然顾忌着萧诗晴,但他似是知道她对严世蕃已经死心塌地,绝不会再做出陷害严家的事,不然,他也不会让儿子把她送走。 严嵩盯了萧诗晴片刻,便离开了。 严世蕃走上前,一下拥住她:“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萧诗晴却自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沉默片刻,道: “不如我先离开严府一段时间,你看如何?” 她自然懂得,严嵩是这个家的家主,更是内阁首辅,对于他,不能一味的抵抗,也要学会适当的妥协。 在严嵩顾忌她的日子里,不如给严世蕃一些时间,让他来处理和严嵩之间的关系。 见萧诗晴如此体谅他,如此善解人意,严世蕃心里一暖,但毕竟觉得过意不去,断然道:“不行,这太委屈你了。” “没关系。” 怀中的少女垂下眼帘,语气低哑,像是在自怜, “我一个人在这大明朝,还能有什么可委屈的呢。知道你的心和我在一起,我便对一切都无所畏了。” 她孤身穿越到大明朝,本就像是无依的浮萍般漂泊不定,从没有想过拥有更多,她只有严世蕃,那是她唯一的宝藏。 萧诗晴抬起头,亮晶晶的双眸望着他。 “不管我们是不是在一起,我只知道你喜欢着我,就足够了。” 他一怔,忍不住抱紧了她。 他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沉声道:“那你想去哪里,我安排人送你,再安排侍卫保护你。” 萧诗晴在他怀里沉默片刻,喑哑道:“我想去看看沈链。” 萧诗晴所说去看的沈链,自然不是沈链的宅子,而去是沈链被安葬的地方祭拜。 严世蕃沉默了许久,扳过她的肩让她直视着自己:“你还在怪我。” 少女眼光颤了颤,听他说出这句话,仿佛内心被封闭的那段往事又被强行摆到了她面前,她不禁哽咽: “那日听说你害死了沈链,当年又要害我,我真的很想离开你,我恨死你了!我讨厌你那些行径,我希望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她再也忍不住,压抑许久的心事终于倾吐而出,眼泪躺了下来,她抱紧了她,哭着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当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将道义和一切都抛在脑后了。我爱你……应钤,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你,我不想离开你啊……” 少女在她怀中哭成了泪人儿,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他心都要碎了。 严世蕃抱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得不住地道:“我知道,我知道。” 当日,萧诗晴为沈链的事去求他,他也准备和她妥协。 可那是严嵩的指令。 事情既然发生了,沈链也已经被流放,他又能如何呢。 萧诗晴抽噎着,他轻轻拍着怀中的人儿,直到她安静下来,乖乖地伏在他怀里。 过了许久,严世蕃才道: “那我安排人送你出去,过几日,再接你回来。” *** 第二日,严世蕃就安排好了人和马车,为了保护萧诗晴的安全,他派了府中武功最为高强的侍卫保护随行,又安排严辛和萧诗晴一起前往保安。 出发这天,他特意没有去朝廷,而是专门留在了严府照看她。 他坐在外厅里的椅子上等她,少女收拾好包袱,从里屋走出来。 “我走了。” 萧诗晴看了看他,小声道。 他坐在椅子上定定望着她,没有起身,在少女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却出声叫住了她。 萧诗晴转过身。 椅上的男子凝视着自己,眼中隐约有压抑的光芒闪动。 下一刻,他突然起身,两步走到她身前,一手扣住她的腰。 严世蕃微俯下身,凑近了少女的脸颊,目光掠过那薄嫩的樱唇,下一刻,便吻了上去。 萧诗晴呼吸瞬间被夺去,站在原地,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她忍不住睫毛颤了颤。他掐在她腰上的手劲愈紧了,竟是让她无法推开他。 不,实则,她也不愿推开。 身前的男子带着些犹豫,又带着些倔强,轻轻吻了上去,薄唇印在她的唇上,却没有深入的探寻,仅仅是良久的轻啜,似是小心翼翼,生怕玷污了她。 严世蕃吻着怀中的少女,让他欣慰的是,她竟也没有拒绝,两人的鼻尖轻轻碰触着,呼吸交融着,感受着少女生涩的吻技,他心里一笑,却不愿破坏这份纯真。 这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奇妙的感觉,从前,他对别的女人一向是肆意妄为、粗蛮狂野,但这次对萧诗晴,却仅仅是浅尝辄止,就像是他第一次吻一个人。从前生命中所有的女人,在此刻都已成过眼云烟,他的余生,只有怀中的少女。 厮磨在唇间继续,时间却仿佛静止一般,足以让他细细密密地倾泻着,谱写着一腔深情,将所有不舍都融入了那个渴望的吻里。 压抑着、按耐了许久的,那个吻。 良久,他才松开她,漆黑的眸子深深凝望着她。怀中的人儿在早已在他身前颤抖着,微垂着眼帘,将头埋在他的胸膛。 低沉柔情的声音响在萧诗晴耳畔: “记得想我。” *** 严世蕃送走了萧诗晴,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心中也充满了奇妙的愉悦,那是一种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甚至惊奇他怎么能拥有她,他一向充满阴谋算计的诡谲生命中,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又纯洁,又善良,就像春风中的一朵花,轻轻浅浅地拨弄他,又像一场细细密密的春雨,润物无声地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 七日后,萧诗晴乘着马车来到了沈链被流放之地保安。 她没有休息,也没有先找驿馆,而是直奔了沈链下葬的地方。 这是一片荒郊野岭的乱葬岗,无数的坟墓堆在那片地里,有的墓碑连姓名都没有。 据说,沈链被葬在这里是由于严嵩的指示,生前一名堂堂锦衣卫,因为得罪了严党,便落得如此下场。 这片墓地有一个象征性的看守人,看守人一见这样华丽的车队来到这里,怔在那都忘记迎上前了。 严辛走上前:“我们来找一个叫沈链的人的墓,你带我们过去。” 看守人看了看马车后面的旗子:“你们……是京城严府的?” 严辛也不想暴露身份,抿了抿唇,有些不耐烦:“我们只是来找人,旁的不要问。” 那看守人却不惧,毕竟是已经在荒郊野岭待惯的人,似乎早已透生死,天不怕地不怕。他仍是道:“听说,这个沈链是被严首辅的儿子杀的。” 上下打量萧诗晴两眼, “你是严大人的夫人?” 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难得呀,严氏一向心狠手辣,居然也懂得祭拜这些名不经传的小喽啰。” 据说,保安当地人民由于沈链之死对严党早有记恨,看来一点不假。萧诗晴心中不禁深感酸涩。 严辛硬起声音:“我们老爷是当今首辅,朝廷中人的生杀大权,都掌握我们严家手里里,更别说一个小小的沈链。对于任何人,要杀或者要怜悯,都在我们严家。懂了么?” “再说这些废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少年厉声喝道。看守人往后退一步,眼睛从斜上方瞅了瞅严辛,又看看身后一群侍卫,还是嘀嘀咕咕带着一行人去了。 一路上,萧诗晴始终不说话。 一行人往目的深处走去,看守人很熟悉沈链被葬在哪儿,总算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 他说完便离开了。 萧诗晴来到墓碑前,或许是因为身份的禁忌,或者是由于严党的有意而为之,那墓碑上仅仅刻着“浙江会稽沈链”六个字。 甚至连最钟爱他的上司陆炳都没派人来给他收尸。 萧诗晴用手抚摸在冰凉的石碑上,手指触碰的那一刹那,眼泪就已经掉落下来。 一旁的严辛看了心里怪难受:“萧姑娘,别伤心了。” 萧诗晴吸了吸鼻子,想努力扬起一个微笑,却最终失败了。 她想象着锦衣卫生前的容颜,想象着,埋葬在灰土之下的,那一腔热血的心脏。 傅十一为了《百官行述》而死,而她,本该把《百官行述》给他的。 若那个人真的能用《百官行述》挽救朝廷还好说,若是他也失败了,这腐败不堪的大明朝,以及她萧诗晴与严党的未来,又将走向如何…… *** “萧姑娘,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严府的吗?” 和严辛前往驿馆的路上,少年见萧诗晴一直情绪低落,便挑了个话题道。 萧诗晴低声地应着。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大雪天。”身旁的严辛笑着,开始徐徐讲述自己的故事,“我被丢弃到破旧的巷尾,因为没有吃的,只好一个人在那里哭。三天过去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一双手抱起了我。” 少年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暖意,“对于那天的记忆我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雪好大,和那双抱起我的手。” “是严府的人救了你?” 萧诗晴扬眉。 严辛点点头:“是啊,自那天,我就在严府中被养大,后来少爷看我干活伶俐,就把我调到他身边来了。” “所以,我一直忠心于少爷,也忠心于严家。” 少年说完话,亮晶晶的双眸望着她,冲她扬起一个微笑。 如今严党权倾朝野,我们都是在千万人中,受严党蒙恩的人啊。 恶贯满盈的严世蕃,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吧。 *** 夜晚萧诗晴回到驿馆,依然辗转反侧,她想着沈链,想着严世蕃,更是担心那个人。他带着《百官行述》回到南方家乡,有没有好好保管那本绝密之书,会不会让它被他人发现…… 每当想到把《百官行述》给那个人时的画面,她心里就涌起万分的难过,她不想背叛严世蕃,可是她更不能将整个大明的官员都送上严党的手掌。 严世蕃,对不起…… 萧诗晴闭了闭眼睛,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水在黑夜中滑落。 *** 由于心事重重,她这几日一直情绪低落,然而就在第三天,她一直牵挂的人便来了。严辛兴奋地来到萧诗晴的房间,告知她严世蕃来这里看她了,萧诗晴冲到窗前一看,严府的车队已经停在了客栈楼下,不禁心里泛满了暖意。 每当见到他,她心中的忧愁就消失了,她渴望见到他,渴望与他一直这样待下去,白首偕老。 当门被推开,严世蕃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脸上便扬起明快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来看看。” 严世蕃一关门便抱住了她。 “你爹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她在他怀中问。 严世蕃沉默片刻道:“很难。”他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让你掺和壬寅宫变那些事了。” “如果我不参与,你就无法遇见我了呀。你真的愿意吗?” 萧诗晴抬起头,双眸认真地望着他。 他却别开视线沉默。 “我很愿意遇见你。” 少女甜软的声音响起,她搂紧了他,喃喃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很愿意遇见你。” 严世蕃低低地笑了笑,也搂住她。 “朝廷那边我不能久离开,我待到晚上就走。” “那我让严辛去楼下点些菜吧。”萧诗晴道,“你吃了晚饭再走。” “我不想吃这里的,想吃你做的。” 严世蕃道。 谁做的饭,都比不上你的好吃。 我只贪恋你的味道。 萧诗晴眼光闪了闪。 她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也是她为他做的第一顿饭。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傍晚,萧诗晴就来到了后厨。即使这是外面的驿馆,当朝首辅之子说要借用厨房谁又敢不听,他很快就包下了厨房,萧诗晴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两个人吃完,便到了严世蕃要走的时刻。 萧诗晴心中忽然涌起浓浓的不舍,在他离开椅子的那一刹那,抱住严世蕃,哽咽道:“我不想让你走了。” 她将脸颊贴在严世蕃腰上,他身子僵住,慢慢地转过身,她却依然抱着他不放手。 “怎么了?” 少女的声音有点委屈,又有点可怜:“你府里有爹娘有妻妾,还有……” 她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眼里带着黯然。 严世蕃以为自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心头一舒: “那回去以后,你嫁给我。” 她怔住。 严世蕃按耐心跳等待着她的回应,不想少女却是一下子松开他,背过身去,小声嗔怒道: “你瞎说什么呢。” “我又没开玩笑。” 严世蕃也笑了,他没想那么多,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一字一句,黑眸凝视着她:“等你回去,我便与你成婚,一生不负你。” “……我不想嫁给你。” 少女声音闷闷的。 严世蕃这才愣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萧诗晴居然会这样回答,眸中自嘲一闪而过。 见他黯然的模样,萧诗晴急忙站起来解释,“你府里的那些姑娘,都与你有利益纠缠,我不想像她们一样,更不想对她们如何。” 她声音夹杂着一丝叹息:“我知道你也无法轻易动她们,动了她们,就是动了那些朝廷大员的利益。” 她虽来自一夫一妻的社会,但一个现代人来到古代想求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不是有些不现实了吗?大明朝没有那么理想,在水深火热的嘉靖时代,尤其是很现实的。 何况严世蕃这般人有着政治联姻,自然不能休了那些妻妾。 严世蕃那么爱她,他给了她府中任何姑娘都比不上的宠爱,那么,不如抛弃那些名分的束缚,如今二人之间联系,比那些有名无实的妻妾都要真挚。 少女站起来,环住他的脖子,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我只要你想着我。” 见她湿漉漉的眸子望着自己,他忍不住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好。” “以后不要再提这种事,你只要知道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就足够了。” *** 两日后,严世蕃从严府传信,让萧诗晴回府。 即使是接到信,萧诗晴的心情依然没有扭转,她知道,严嵩肯定不会这样轻易妥协。 果不其然,在回京见到严世蕃后,他叹了口气对她说,他还是没能和严嵩达成协议。 “这事虽然不好办,但爹也不会把事情闹大。”严世蕃道,“你就先在府中住着吧,毕竟害怕授人以柄,他暂时不会怎么样的。” 如此萧诗晴便重新在严府中住了下来,《百官行述》目前的去向严党无法查明,严嵩的那些顾忌,被她暂时重新忘到了脑后。 本来萧诗晴走的那几天,荔娘等人还庆幸着以为能重见天日,直到严府中的姑娘们都听说,严世蕃专门去了趟保安看望萧诗晴,而且没过几天萧诗晴便回来了。 这下,严府中怨声四起。 最让姑娘们觉得难以理解得是,萧诗晴怎么会真的喜欢上严世蕃。她的美貌在严府里是数一数二,而严世蕃却是个臃肿肥胖、眼瞎腿瘸的残疾。 严世蕃在府中行走,偶尔能听湘娘、盈娘她们在背后嚼舌根: “我可真佩服萧诗晴,对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人,也能瞧得下去!” “没准人家对那幅面孔已经死心了,就等着他的银子呢。” 姑娘们的语气虽然不可置信,却也带着些妒忌。 严世蕃听到这话,本想把湘娘她们几个休了,但转念一想,萧诗晴是如此善良之人,就算遇到这种事,也肯定会宽容处理,他为什么偏要做与她针锋相对之事呢? 他也要做一回善良之人。 他心中只在意萧诗晴,只愿意向她靠拢,这样的传言,对他而言不过是耳边风而已。 他没有注意到,少女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许多。 严世蕃去找萧诗晴,然而,府中的传言终究无法马上在他心里磨平,他的神色也比往日黯然。 偏偏萧诗晴见他似乎心情不好,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眼睛还疼不疼?” 严世蕃抿了抿唇,想到自己的眼睛,再看看少女明媚的容颜,只觉得自惭形秽。 “你说,我眼睛这样……真的,很不堪入目吗?” 身前的男子神色低敛,萧诗晴见向来纵横朝廷的严世蕃还有这般时候,不禁想逗逗他,便与他开了个玩笑: “当然啦,大明朝有那么多帅气的男人,你这般的还是头一个。” 她忽然想到上次在山上遇到的白衣男子,那才是真的神仙一般的人物,英俊倜傥,风流潇洒。 她又怕说得太过火,赶紧补充道,“我开玩笑的~” 彼时萧诗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句话已经打击到了严世蕃,她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足够熟悉,足够互相了解包容,能够开得起这些玩笑,却疏忽了他本就自卑敏感的心。 严世蕃一愣,眼眸暗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又与她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他当然知道那是玩笑话,他也没想过她真的会嫌弃自己,不过,自己与她样貌本身的不般配却是真的。 萧诗晴虽然并非圣人,但很多时候她是善良的,她的纯洁清净,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污秽肮脏。 这不光是精神上的差距,她样貌那么好看,那么美丽明快,再看看自己那副样子,大腹便便,眼瞎腿瘸,严世蕃只觉得自惭形秽。 他甚至在心里有一点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 即使改变不了那些先天缺陷,但至少也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从那以后,严世蕃突然改掉了下朝后去酒楼痛饮的习惯,戒掉了那些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改吃粗茶淡饭。 更甚的是,他每日回府都不再乘轿子,开始注意抽空运动。 然而,先前的脂肪毕竟积累了许多年,不是一时可以减下去的,严世蕃急于求成,总觉得现在的成果还是太小。 他开始每日在府中慢慢跑步,即使左腿不宜大量运动,他也不在意,反而加大了运动量。由于严府中每日都有拜访的宾客,这事连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终于有一天,他把那只本就坡且承受不住负荷的左脚扭伤了。 严世蕃自己也很郁闷。 堂堂首辅之子,工部右侍郎,居然在跑步的时候扭伤了脚,这事传出去就很没面子。严世蕃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天也不出来。 正在他一个人郁闷的时候,门开了,萧诗晴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走进来。见他正睁着眼瞧着自己,笑了笑道:“你没睡呀。” 一见她,严世蕃素来傲然的目光已带上几分羞赧。 “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少女再次放轻了声音,走到他的床边,轻蹙眉尖问道。 “没事,一点小伤罢了。” 他别过头。 “严世蕃,以后你不要再这样了,太容易受伤了。”然而,却忍不住看见萧诗晴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地望着他,认真地道。 “我……不就是想活动活动么……” 严世蕃淡淡地解释。 “没有啦。” 却见少女一只膝盖跪在了床上,俯下身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小声糯糯地道:“我喜欢你,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不是因为地位、样貌这些外在的东西,只因为你是应钤。” 严世蕃怔怔地望着她,小姑娘在他身前清浅带些怯糯地倾吐心声,令他不禁怅然又愉悦。他自然也知道这些,并且也知道萧诗晴这么说是心疼他、怕他的坏腿再受伤。只是话虽如此,他依然体胖失明,她依然清巧亮丽。想到这些,嘴角不自禁染上一抹苦涩。 “你的眼睛,是因救我才成了这样的,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嫌你那些。” 萧诗晴一字一句,定定望着他。 “……诗晴,你真好。”他半合着双眸,凑到她耳边低声呢喃。 男子口中温热的气息轻吐在她耳旁,惹得她痒痒的,她忍不住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向他凑了凑。 少女甜甜地对他笑,笑容清明灵动,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纯洁亮丽。 被这么一个女子纠缠住,他的眼中已朦胧了。 想着先前她温柔体贴的许种举动,他忍不住鼻子酸涩了,自己许久未曾这样动情了? 他久久地拥着她,似也不想有其他动作,只想与她如此到天荒地老。朦胧中,萧诗晴只听他忽然问:“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对么?” 男子眸子漆黑,里面隐有润泽的光芒。 她点点头,对上那注视她的眸子:“诗晴永远是应钤的人,诗晴永远不会离开应钤。” 听到这个回答,他才畅快地笑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自心底蔓延开。他只觉得自己与她之间,几乎比得上那些新人结婚时白头偕老的宣誓——那本就是弱不禁风的。萧诗晴,这个没有与他成婚的女子,反倒给予了他比妻子更牢固的情意。 好半天,才听见男子低沉又带着依恋的语声:“再待一会儿吧。” 她抬起头,蹭了蹭他的鼻尖:“等你伤好了,你若是还想锻炼,我可以帮你。”又嘱咐道,“但你万万不可那样拼了。” *** 严世蕃依然没有放弃锻炼,等腿上的扭伤完全恢复,便又开始了跑步。 一个人有如此的毅力减肥,是必能成功的。三个月下来,他竟瘦下几圈,样貌看着比以前明朗多了,脸上的肉也减了不少,除去那只失明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并不觉得丑陋,完全可以入眼。 京城中满是传言——严世蕃瘦了! 而且瘦了好几圈! 外表竟然变得十分得体! 之前满朝廷都知道小阁老严世蕃在减肥,但都没有一个人认为他能成功的,当身材匀称健美的严世蕃出现在朝廷上时,令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特别是徐璠,他觉得自己那副标致的外貌再也无法跟严世蕃比拟了。 对此,话题中心的人正在严府思清院的里屋,紧挨着亲密。 严世蕃脸上显出一抹得意:“怎么样?我这几个月是不是瘦下去好多,再没给你丢脸吧?” 萧诗晴点点头:“如果腿再长点,就再完美不过了。” 严世蕃的眼中染上一抹怒意:“你还嫌弃我?” “没有,怎么会呢。”萧诗晴心道这也太敏感了,开个玩笑都不好。 严世蕃仍然是气鼓鼓的模样:“那亲我。” 萧诗晴听话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他却一下含住她的唇,扣住她的脑后,蛮横地撕咬起来。 一吻过后,他抱着她笑了一下,狡黠道:“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不过是想让你吻我罢了。” 她用手点在他的鼻尖,佯怒道:“你太坏了。” 严世蕃抱着她不撒手:“那怎么办?” 萧诗晴俯身上前:“再奖励你一个吻……” “唔……” ※※※※※※※※※※※※※※※※※※※※ 《明史·奸臣传》记载:严世蕃“短项肥体,眇一目”。但是现在是一个瘦版的了。 剧情即将进入后期~ 第七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紫禁城。 灰蒙蒙的天气, 似乎预示着朝廷中的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悠远的钟声, 更显得整座深宫如古刹一般空寂。 李芳由黄锦陪同着, 带着嘉靖马上要服的丹药, 往万寿宫走去。 黄锦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听说, 严府那边先前出了点状况。” “严府中有一个姑娘,不知为什么得罪了严阁老,被严阁老勒令搬出去住。听说就位这事儿,严大人还和他爹闹得很不愉快。”他偏头想了想,“那个姑娘, 好像叫什么,萧诗晴……” “对,就是主子上回在仙山看见的那个姑娘。”李芳点了点头, “现在严家父子闹得关系打了结, 双方都不好受, 非得有一个解决办法不可。” 黄锦“哼”了一声,神色有些愤然:“听说, 严大人为萧诗晴的事还替自己哭难, 说自己委屈。可说到底, 还是他严世蕃自己为借壬寅宫变巩固严党地位,才拉萧诗晴入的严府。一切的源头,还是因为他自己贪, 哼, 他倒给自己洗得挺干净!” “天真!” 李芳斜睨他一眼, “你以为像他们那个位置的人,对待自己的亲人还能剩多少真情?你以为严世蕃想不贪就能不贪?就算他不贪,从此以后洗心革面清廉为官,但你也不想,他若是不贪,就是断了严嵩的路,断了自己亲父亲的路,那严嵩还能容他吗?” 黄锦怔住了,慢慢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李芳继续道:“严氏父子之间凡是涉及到朝政,便已经不再是普通父子,而纯粹的利益。你也不想想,严阁老是内阁首辅啊。” 说着他叹了一声,摇头轻嗤: “不管严世蕃想贪或不想贪,都得贪,更何况他本就是个大奸之人。” 说着,看向黄锦,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黄锦,你现在也坐上司礼监秉笔太监了,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黄锦垂首苦笑:“儿子蠢笨,还请干爹多提点。” 李芳抿唇看他一眼: “以后我若是走了,看谁还像我这般照顾着你。”又加快步子道,“快走吧,主子还等着呢。” “是。” 黄锦躬身,和李芳在长得似乎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上走向前。 *** 万寿宫中,严世蕃正在嘉靖的精舍前跪着。后者的脸庞被重重纱帐隐着,看不清真实表情,只听声音略带玩味地道: “最近,和你爹处得怎么样啊?” 严世蕃没想到嘉靖会问这类的问题,一愣道:“臣家庭和睦,父子相处并无嫌隙……” 嘉靖笑笑,打断了这番话:“据朕所知,你是对不起你爹了。” 严世蕃顿住。 嘉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封奏疏,扔到了严世蕃面前。 “你看看吧。” 严世蕃慌忙接过,一看,手却渐渐颤抖起来。 这是严嵩昨天就上的奏疏,上面写明就那日在严府中与徐阶发生的冲突事件,愿意接受一切调查,而且声明此事与他严嵩绝无关系,都是严世蕃一手策划。更甚的是,上面居然写了必要时会与严世蕃断绝父子关系,忠于嘉靖。 他猛然抬头:“这……” “朕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也没准严嵩的奏,觉得还是把他交给你,让你好好看看,和你爹解释清楚。”嘉靖坐近了些,让严世蕃清楚地看到他目光中漾着温和,他语调缓缓,“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 *** “啪”地一声,一摞奏疏被狠狠摔到了严嵩面前。 桌案前的严嵩慢慢抬头,看到的是严世蕃怒气冲冲的脸。 “爹,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还带些委屈,“您若是想撇下儿子,就直说。” 严嵩叹了口气,没想到,嘉靖还是把这封奏疏给了严世蕃看。他垂着眼睛:“不要怪你爹,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迫不得已?我不就是没有把萧诗晴送出去吗?”严世蕃质问, “您还要胆小怕事到什么时候?” 严嵩声音低沉,“如今不是我胆小怕事,是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 严世蕃蹙眉:“不得不做的地步?” “你真的不知道?” 严世蕃终于觉出不对:“出了什么事?” 严嵩沉默片刻,缓缓道:“你真的以为,我急于把萧诗晴送走只是因为她一个人的原因吗?” “你手下的那个赵文华,在浙江搞出了什么东西?”严嵩声音愈加提高。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严世蕃疑惑。 “给你看看吧。” 严嵩叹了口气,似有一沓纸“啪”地被扔到了严世蕃面前, “辑事司刚刚送来了密报,赵文华那边,出大事情了。” 严世蕃沉默,飞速翻动着纸张的声音,过了一瞬,他猛地讶然道: “……《百官行述》?!” 听到这四个字,屋外的萧诗晴心狠狠跳了一下。 还是来了,他还是知道了…… 她稳住心神,再次靠近了门边,侧耳倾听, 严嵩还是用那惯常缓慢的语调道:“辑事司探听来消息,赵文华利用在江南为官这些年的时间编撰了一本《百官行述》,收集了江南乃至整个大明官员贪污受贿的丑事。赵文华藏得深啊……直到前些日子,这本书丢失了,才终于慌了神露出马脚,被我们的人谈听出一二。” “若不是那本书被人拿走了,你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严嵩怒喝,“严世蕃,这个赵文华你是彻底用错了!” 严世蕃许久都未应答,“那本书即然丢了,一定是被徐阶、陆炳或司礼监的人率先发现,然后想尽办法从赵文华那里偷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总算明白陆炳为什么让傅十一去浙江了,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这本书。” “那傅十一现在在哪儿?”严嵩紧接着追问。 “没人知道。”严世蕃阴沉地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门外的萧诗晴步子晃了晃,锦衣卫的容颜浮现在她的眼前,傅十一的尸体多半现在还在沈链的那间旧宅子里,万一严世蕃率先发现…… “一本《百官行述》再加上萧诗晴,对于我们只会是雪上加霜!”严嵩道, “你自己想想吧。” 严嵩离开房间,却正好看见萧诗晴站在门前。 “你听到什么了?”严嵩阴沉地问。 “爹,她不会说的。”严世蕃走上来,拦在萧诗晴身前,“我相信她,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严嵩自然明白,他早已懂得萧诗晴的心,儿子无论如何不愿把萧诗晴送走,萧诗晴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严家。 他叹了口气,然后离开。 严世蕃把萧诗晴拉进了房间。 “我们去江南的时候,你有没有发觉赵文华不对劲?那个时候,他有没有露出《百官行述》的马脚?” 萧诗晴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严世蕃叹了口气:“《百官行述》是大事,可爹也万万不能因此就……” 他话头止住,烦躁不安地揉了揉眉心。 萧诗晴侧头,就看到了桌案上的那封奏疏。 严嵩给嘉靖上疏,声明想要断绝与严世蕃的父子关系,与他彻底切割。 赵文华毕竟是严世蕃的手下,《百官行述》的事暴露,严世蕃本就有一定的责任,严嵩需得这样做,儿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才不会牵连他。 “有你在,我也不想做这些事啊……”严世蕃狠狠地捶着桌案,一声一声,似乎捶进了萧诗晴心里, “可谁让我偏是严嵩的儿子!” 严世蕃欺骗圣上拉萧诗晴入伙制造壬寅宫变,本身就是为了维护严嵩,壮大严嵩的地位。严嵩现在反过来翻脸不认人,他当然感觉收到了背叛和委屈。 萧诗晴把臂环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他让他安静下来,男子却无法抹杀心中的情绪,将头埋在她怀里。 直到听到了他的呜咽。 外表风光无限,权倾天下的首辅之子,也会有如此黯然神伤之时。 “你不要这么颓废。”她捧起他的脸,怜惜地道。 “我没有颓废,我只是觉得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眼角隐有泪痕,语调沉闷。 出生在政治世家的他,素来感受不到亲人的温暖,连父亲都不是真心爱他的。 少女扳过他的肩,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还有我啊。” 严世蕃的眼光闪了闪,随即拥住她。 “诗晴,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么?” 他拥住她,喃喃问。 “永远。” 她心里顿了一瞬,随即定定地答。 无论发生什么事,严世蕃都不会因此倒下,他永远是孤傲的,那个纵横朝廷的首辅之子,那个“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的严世蕃。 *** 嘉靖近来总是心不在焉,那股性格中独有的孩子气又犯了上来,明明李芳给他收拾好的床铺和桌案,却总是被他弄得一团糟,到了玄修时间又无法入定,李芳又好言安抚主子几句,料理完玄修前的一切事物,总算退了出来。 从万寿宫出来,已经近黄昏,刚走到半路,掌管东厂的陈洪急匆匆走上来,附在李芳耳边低声道: “干爹,儿子有急事禀报。” 李芳见陈洪神色严肃,不似往常,便觉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却是漫不经心似的点了点头:“说吧。” 陈洪又看了看黄锦,似是有些嫌忌,但碍于李芳平和却莫名充满威慑的目光,还是道: “据东厂的奴才探听说,赵文华在江南搞出了个大动静。”又压低声音,“他利用他先前在干爹身边的经历以及在江南这么多年的人脉,编了一本大明官员贪脏履历之集,叫《百官行述》!” 李芳猛地抬头,退后两步,身旁的黄锦脸色也倏然变了: “陈公公,此事可不敢乱说。什么叫,利用他先前在干爹身边的经历?难不成,这事是干爹叫他做的?” “我没有乱说。”陈洪瞪了黄锦一眼,“我怀疑陆指挥使把傅十一派往浙江,也是为得这个事,不然他干嘛紧追着赵文华不放?” “傅十一在江南这几年,名曰戴罪立功,实际一直在查《百官行述》的下落。” “罢了,赵文华多年不在我手下供职,他变成什么样,早已不是我能预料的了。”李芳叹了口气,便盯向陈洪,“那结果如何?” “查到了,江南那边咱们的人听说,赵文华就是从傅十一手里弄丢了《百官行述》。”陈洪道,“傅十一拿到了那本书,按理说应该火速赶往京城交给陆指挥使,可是直到前几个月,他的消息就一直断了。” “断了?”李芳蹙眉。 “再没有人看到傅十一的行踪。直到东厂的奴才看到,傅十一死在了沈链的宅子里!” 一个晴天霹雳,李芳猛然抬起了头。 “傅十一回京的时间,跟沈链被流放的时间差不多,陆指挥使是亲自将沈链送走的,而且他这个人重情义,不可能不去沈链的故宅看看,傅十一既然死在了沈链的宅子里,陆指挥使不可能不知道。” “何况,傅十一是他手下的十三太保,和他联系最为密切,傅十一若出了什么事,陆炳也一定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陈洪说着打了个哆嗦,“可直到现在,陆炳连去沈链家运送傅十一的遗体都不敢,这就说明,他装着不知道傅十一已经死了。会不会是陆指挥使自己……” “应该不会吧。”李芳若有所思,“陆炳不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傅十一可能是为了躲避赵文华的追杀,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百官行述》交给陆炳,反而要到沈链的宅子里……” 说着,他声音小了下去,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住地感叹:“傅十一,是聪明人啊。” 陈洪在一旁沉默,唯有黄锦似乎听不懂李芳为何这样说,一脸严峻。 陈洪道:“干爹,我们的人因此推测,《百官行述》落在了陆炳手里。” 李芳点了点头,带着两人转回万寿宫,语调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我们得把这个事儿,禀报给主子。” *** 北镇抚司。 锦衣卫指挥同知孙卓几步闯进了陆炳的值房: “指挥使,我从太监那听说,《百官行述》有消息了!” 又上前几步,悄声道:“傅十一的下落也搞清楚了,有人亲眼看见,他就死在了沈链的宅子里!” 桌案前的陆炳炳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实际上他也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只不过一直秘密压着不外传。他慢慢抬起头,却问:“你是怎么听到的?” 孙卓一愣:“司礼监那边的人告诉我的……” “《百官行述》的事是关系到朝政的要事,太监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给你呢?”陆炳语调仍是慢条斯理,但那目光中蕴含的利刃,似乎要把孙卓的那层防御割破。 陆炳烦躁地揉揉眉心,他站起身直逼视着他:“先不说《百官行述》,严世蕃去山西时遇到的那帮杀手,是你派去的吧?” 孙卓一僵。 “你想动严党,现在还太嫩了!连裕王爷都得给严世蕃送礼,你想跟他玩,他用两个指头就能把你掐死。” 陆炳声音愈加阴沉,咬牙切齿道, “居然还想勾结太监一起设局……我告诉你,北镇抚司是皇上的北镇抚司,我们出来进去,是替皇上办事,司礼监那帮人同我们一样,谁若是敢有二心,圣上都能立刻将他降罪!” 孙卓低眉:“是。” 陆炳长吐出一口气:“你去休息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可是指挥使,《百官行述》……” 陆炳摆摆手:“这事不要再提了。” 孙卓不解:“《百官行述》就在我们手下人手上,我们拿到它,更能好地巩固北镇抚司在朝廷中的地位啊。” 他挨近几步,将手撑在陆炳桌案上,字字急迫:“您不是也说了吗,我们是锦衣卫,出来进去是替圣上办事,又没有私念……” 陆炳猛地打断他大喝:“你懂什么?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去找傅十一,你传令给整座镇抚司衙门,任何人都不许再提《百官行述》!” 孙卓一愣,他从没见过陆指挥使这样发火,然而终究不敢再反驳,领命走了。 陆炳颓然倒回了椅子上。 尽管是这样吩咐手下,他却自觉《百官行述》的存在隐瞒不住了。朝廷的又一场风暴,即将来袭。 第七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窗外, 黄昏正一点一点退散, 乌云渐渐拢聚, 看样子, 是要下好大一场夜雨。 严世蕃正在房间里假寐,门忽地开了。 “少爷, 刚得到消息。”严辛走进来,附在了严世蕃耳边说道, “《百官行述》被掌握在了锦衣卫手里。” 严世蕃猛然从躺椅上坐起来,目光凝聚成一点:“可当真?” 严辛点点头:“据辑事司的人说,傅十一已经死了, 陆指挥使却一直没去收尸,他们猜想,这其中可能有鬼。” *** 夜, 如漆如幕。 严世蕃刚出了府门, 雨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不一会,雨点变得豆大, 又变成了瓢泼大雨。 他走得急, 没有坐马车或轿子, 只骑了匹快马就奔出了府门,再加上没带雨披,只走到半道上便浑身湿透了。 来到北镇抚司, 守门的锦衣卫见他一身湿淋淋的, 暗自想笑, 但终是不敢怠慢,替他拴好了马,把他迎到了陆炳所在的值房。 北镇抚司从外观上看,就是一个个大铁疙瘩组成的房间,陆炳虽然贵为锦衣卫指挥使,所在的值房也不过是比其他人的大一些,里面的陈设较好一些而已。 “呦,这不是严大公子么。” 今夜的陆炳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倚在门框上不紧不慢,轻轻捻了捻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尘:“这么晚了,怎么有空来北镇抚司做客?” 陆炳身材很高,他故意整个人把严世蕃从门口挡住,不让他进去。 陆炳打量着严世蕃湿淋淋的头发和衣服,勾起嘴角淡笑:“严公子走得真急啊,下次别忘了带雨披,这娇生惯养的身子万一冻病了,我如何向严阁老交代啊。” 严世蕃自然不会理陆炳假惺惺的客套,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已看出陆炳是故意将他拒之门外,便干脆上前将他硬挤开,走进了值房。 严世蕃正被雨淋得浑身疲惫,此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陆炳的椅子上,拿起桌上那碗热茶一饮而尽,这才暖和了过来。 喝完了茶,严世蕃抬头看着面目有些扭曲的陆炳,抿了抿唇: “五十万两银子,我买你把它交出来。” 陆炳皱眉:“什么?” 严世蕃不想跟他浪费口舌:“《百官行述》。” “《百官行述》是什么?”陆炳仍望着他,“严世蕃,你大老远冒雨闯进我的值房,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浑话?” 严世蕃冷笑:“七十万两银子,足够了吧。” 陆炳抱着臂,抿紧了嘴唇。 望着陆炳这幅打死也不说的模样,严世蕃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他: “你我都知道《百官行述》有多么重要,你若是交出来,我和你就仍然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李芳、徐阶那些人,就不敢拿你我怎样。” 陆炳背过身去,一字一句:“我和严党从来就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 沈链的眉眼一点点浮现在了陆炳的眼前,只要一见到严世蕃,就不能不想起沈链的脸,想起那晚沈链醉酒的模样。陆炳的眉头渐渐拧住。 严世蕃自然知道陆炳是记挂着沈链的事情: “这么说,你是执意要把它交给皇上,作为对付我们的杀手锏了?” 陆炳抱着臂的双手微微一紧,严世蕃这是在逼他表态,在朝廷各派系的斗争里,锦衣卫的站队至关重要。他虽已有些厌恶严世蕃这幅嘴脸,但依目前的自己,能直接跟严党翻脸吗? 陆炳终于开口了: “《百官行述》不在我手里。” 严世蕃一怔,眼睛眯了起来:“你说什么?” “傅十一拿到那本书后,就冒死回到了京城,想把它交给沈链。”陆炳沉声说着,只管陈述事实,“但沈链那时已经去了和蒙古人的战场,之后一直在北镇抚司,直到上疏被下狱。” “傅十一查案时,一直受到各方势力的阻挠,有人想杀他灭口,那应该就是《百官行述》真正的创作者。” “傅十一负伤回到沈链宅子那段时间,一直有人跟着,究竟是谁在沈链的宅子里,我想……”说着,陆炳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终于转过身,看着严世蕃, “《百官行述》在哪里,严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 *** 与此同时,紫禁城。 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下午,嘉靖就这么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的天色由白昼到黄昏,再由黄昏到黑夜。直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才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道袍,微微舒展了身子。 李芳适时地进来了。见自家主子一下午都在沉默,李芳很聪明地没有打扰,但此时再不进来就来不及了,东厂得到的重要消息必须向嘉靖帝通报。 “哎呦,主子,外面下了那么大雨,怎么不关窗啊。” 李芳快步走上前关了窗,见嘉靖的道袍已经被雨扫得微湿了,便先将铜盆放在嘉靖身边,开始为他脱道袍: “主子,《百官行述》的事有消息了。” 嘉靖就像突然从自己那谜一样的世界抽离般清醒过来,立刻来了精神:“什么消息?” “据东厂的奴才探听说,锦衣卫的傅十一得到了那本书,就带着那本书冒死回到了京城,想把书交给锦衣卫的兄弟沈链,然而沈链那时并不在。”李芳顿了顿,“据说当傅十一来到沈链宅子时,那个萧诗晴正巧陪同着他一起。所以,萧诗晴很可能知道这本书的下落。” “陆炳知道这事吗?”嘉靖连着问了两个问题,“还有那个萧诗晴,她不是严世蕃的人吗,她可靠吗?” “陆炳应该已经知道了。”李芳想了想,“至于萧诗晴,现在虽然是严党的人,但她心里还是识大体的。何况,《百官行述》这么大的事情,她也应该不敢瞒。” 嘉靖点点头:“那就好,让陆炳去查,好好地查。” 李芳躬身上前:“主子,不是奴才多嘴,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陆炳……很可能不会查。” “怕遭报应?” 嘉靖仍一边脱道袍一边道。 李芳小心翼翼地道:“锦衣卫个个手眼通天,若是真查起来,自然会掀起通天大案。到时,朝中八百多名官员全被陆炳得罪了,就算主子想保他,严党、徐阶那些人,也会把他撕碎的。” “……病入膏肓、病入膏肓!” 少顷,嘉靖猛地将道袍扔了下去,声音里透着愤慨和惋惜,“朝局如此盘根错节,只要动一个人,都能牵扯出背后的整个利益党羽……这陆炳,也不如从前那样铁骨铮铮了……” 李芳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接住嘉靖的袍子,躬身道:“正是。傅十一也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才想将这本书交给沈链而不是陆炳。主子,依奴才看,主子,最好把这条鞭子握在自己手里。” 嘉靖看了李芳半晌,最后无奈地苦笑:“好啊,好啊。这也不愿得罪,那也不愿得罪,那就让朕得罪人吧……” 嘉靖站了起来,走向精舍的纱幔,罄钟般的声音仍在大殿回响。 “即刻传旨,召陆炳、严世蕃入宫。” “是。” *** 当严世蕃跪在嘉靖面前时,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别人总说他如何如何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见了嘉靖,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皇上的圣旨传得是何等迅速,严世蕃出了北镇抚司衙门还没等回府,旨意便已到了。他只得掉头折回来,和陆炳一同去了万寿宫。 此刻,万寿宫的大殿里只有四个人。嘉靖坐在龙椅上,李芳在他身侧伺候,陆炳和严世蕃则并排跪着。 “最近,我大明真是国运坎坷,蒙古人刚走,江南的案子又层出不穷。”嘉靖望着身下跪着的两人,嘴角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朕原本想一心潜修,现在,却也不得不过问了。” 陆炳叩头道:“回皇上,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办好差事,给皇上分忧。” 嘉靖却不想听他打官腔,轻笑了两声:“那就给朕解解忧吧。好好说,别给朕整出其他花样来。” 陆炳和严世蕃是何等精明之人,嘉靖突然连夜召集他们入宫,他们已猜出,嘉靖这是知道了《百官行述》的事。嘉靖的意思很明白,关于《百官行述》,你们知道什么就说出来,至于欺上瞒下的念头,最好打消。 陆炳不得不开口了:“回皇上,那个在沈链家里的萧诗晴,确实是案件的知情人之一。” 嘉靖满意地点点头:“知道那东西的人,还有别人吗?” “除了朝廷中这些派去办案的和涉案人员,应该就只有萧诗晴一人。”陆炳答道。 严世蕃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坐在高处的嘉靖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严世蕃,萧诗晴在你府上住得可好?” “她很好。” “她是不是那些让朕忧虑之人呢?” “回皇上,萧诗晴和臣等都是一心向着皇上,为皇上效忠的。” 嘉靖点了点头,轻轻启唇,明明是一句含义重大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那么,就召她入宫吧。” 这句话就像在严世蕃心中炸响了一个惊雷,他猛然抬头,半晌,目光变了几变,竟说不出话来。 龙椅上的嘉靖却突然发问了,带着一丝残酷的笑意:“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不愿意?” 严世蕃知道嘉靖打得什么主意,却没想到他能问得这么直接。严世蕃心中渐怒,第一次没有回话,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满。 嘉靖语气愈紧:“她是你的妾?” “……回皇上,不是。” 严世蕃心里无奈。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萧诗晴嫌弃他有三妻四妾而不肯跟他结婚才没名分的吧,要是说出来,当着其他三人他的脸往哪儿搁? 嘉靖蹙了蹙眉头,似已有些不悦:“既然不是,那带进宫里来又如何?” 严世蕃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他深知这位皇帝的性格,继位三十年来,性格乖张任性,从不愿别人忤逆他。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涉及到朝廷要案,都要时时刻刻以国事为重。” 嘉靖的耐心耗尽了,他不再管严世蕃,发出了命令:“勿要再推脱。李芳,你马上派靠得住的人,今晚……”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午夜,又改口道,“不,明天一早就去严府传旨,召萧诗晴入宫。” “是。” “严世蕃今晚就不要回府了,在宫里的偏殿住下吧。李芳,你给他安排。” 严世蕃垂着头,暗暗握紧双拳,半晌,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臣遵旨。” ※※※※※※※※※※※※※※※※※※※※ 【高亮】 第七十六章发后被锁,我直接替换成下一章了,没有看的请先去看第七十六章,否则接不上剧情。 (由于周三晚上被锁很要命影响周四榜单,那章内容又有吻戏我又怕再被锁,所以干脆全部删掉,直接接下一章了。) 原先的第七十六章加在第七十五章后面,10月10号早上6:00前没看的可以去看下第七十五章,就等于免费送大家一个四千八字数的章节了~ 第七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这是冬日往常一样冷暗的阳光。 北京城清晨卯时的冬天, 天色是蒙蒙的灰, 只剩一些淡薄的黑色仍残留在天边, 似是为不甘就这样被白昼吞没而做最后的挣扎。 树枝都是光秃秃的, 只有几只飞鸟停在上面片刻,鸟们似也嫌这里荒凉, 叫几声便飞走了。 “萧姑娘不必忧虑,皇上叫姑娘到这儿来只是问姑娘些话,兴许问完了就会让姑娘回家的。” 萧诗晴咬着唇,默默随黄锦在紫禁城中走着,后者在一旁好言安慰。 萧诗晴刚醒, 嘉靖的圣旨就传到了严府,严世蕃又一夜未归,她已模模糊糊猜到嘉靖召她来的意图是什么。 黄锦带她到了万寿宫门口, 宫外却静悄悄的, 门口只站着两个把门的太监, 完全没有上前迎接奉旨入宫的二人之意。 “怎么没人?”黄锦叫过一个太监,“皇上和老祖宗呢?” 那太监躬身道:“回干爹的话, 皇上正在丹房打坐, 没有旨意不能进入, 还请干爹稍等片刻。” 黄锦点了点头,对萧诗晴道:“如此,我们就再等等。主子这一打坐, 可得要好长时间。” 见萧诗晴仍然垂着眼睫, 黄锦道:“哎呀萧姑娘, 不必这样紧张,万岁爷还是仁慈的,对于无罪之人从不多加为难。来,我带你到宫里四处逛逛,散散心。” 黄锦不由分说,就带着萧诗晴走了。 萧诗晴跟着黄锦到了紫禁城中的一个别院,这个院子十分偏僻,除了凉亭和白玉石凳,竟然还有一架秋千。 黄锦向萧诗晴解释院子的由来,脸上竟露出温和宠溺的笑容: “主子少年时在潜邸便好玩,十五岁即位后,少年活泼的天性还未消减,这座院子是他特意命人在宫里照着潜邸里的样式修的。后来主子大了,这座院子就荒废了,只有裕王小时候还偶尔玩玩。” “萧姑娘也可以玩玩,散散心。皇上不会怪罪的。”黄锦望着秋千,笑眯眯地说。 萧诗晴忍不住坐了上去,蹬起两条腿,悠悠地荡着。 她一边荡着一边想,嘉靖召她入宫,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容拒绝。毕竟事关《百官行述》,那是朝廷中近一半官员的把柄,嘉靖想要掌控朝局,就必须把把柄捏在自己手里。 正在她想得入神,秋千也荡到了最高点,这时秋千的绳子突然断了。 萧诗晴怎么也没想到突然会发生这等变故,惊呼一声,直朝地扑了下来。 她做好了被摔破相的准备,却落入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中。 她本以为是严世蕃,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道袍。 *** 在朱厚熜的眼里,那座院子是个早该拆了的地方,在自己长大后,便从没有来过。 直到今天的刚才,李芳告知自己萧诗晴和黄锦就在那里,这才懒洋洋地迈开步子,踏入了自己十多年都没再来过的别院。 当他抬起头看那跳动的身影时,只觉得那个荡秋千的身影是异常熟悉,且带着些紫禁城中绝不该有的欢快、活泼。 他的心里猛然被击中。 梦里那个女子骤然显现在脑海里,与面前这个荡秋千的身影融为一体。 错不了,梦里那个神仙,便是这般容颜。 朱厚熜怕她摔疼了,情急之下忙伸手把萧诗晴接住。 “皇上。” 萧诗晴就势稳住身子,忙挣脱开他在一旁站好。 这怀抱未免有些熟悉。就像曾经体会过一样。 有一瞬间,萧诗晴心中这样想。然而现实中她确实不曾和嘉靖帝有过什么接触。 直到她抬起头,心中才猛地被一击。 原来是他。 阳光斑驳的竹林中,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一想到那天遇到的人竟然是嘉靖,她不禁怔住了。 直到黄锦叩首的声音打断了这段微妙的沉默。 “奴才黄锦,见过主子万岁爷。” 朱厚熜咳了一声,微微抬了抬眉,却看都没看黄锦,对身边的李芳淡淡道:“李芳,宫里的这些玩意儿,也该修修了。” 李芳一惊,赶忙俯下身子道:“是。” 黄锦在一旁也赶紧不住地点头。因为带萧诗晴去“散心”,让萧诗晴坐上那快坏的秋千,全是李芳安排好的意图。此刻计策落空了。因为李芳怎么也没想到嘉靖会自己接住萧诗晴。 萧诗晴见到嘉靖的时候太惊讶,刹那间忘了下跪,此刻也赶紧随黄锦跪下了。 下一刻朱厚熜就道:“罢了,都起来吧。我们去殿里说。” “是。” 黄锦这才站起身。萧诗晴也跟着站起来。 嘉靖转过身,带着几人朝万寿宫走去,一边走,一边又道: “李芳。” “奴才在。” “叫严世蕃自己回府。” *** 直到进入了万寿宫,萧诗晴都没见到严世蕃,她知道,也许这是嘉靖和李芳的刻意安排,怕她见了严世蕃的面会串供《百官行述》之事,只得乖乖跟着嘉靖到了殿中。 萧诗晴仰头打量着万寿宫里的陈设,脑中对应着第一次进来给嘉靖换药的场景,发现里面的摆设仍和十年前的大体相同。与其说是进宫殿,倒不如说像是进了一座具有皇家气派的雄伟道观。 “黄锦,”嘉靖像是甩开了身后的一切跟随之人那样,径直进了里面的精舍,坐在蒲团之上背对着二人,眼神里有些他们看不见的迷离,“朕要进丹。” “主子,萧姑娘的事,还没安排……” 黄锦提醒。 嘉靖似才微微清醒了过来:“嗯?”。他回头看着站在黄锦身后的萧诗晴,也不知道是在那什么哑谜,似乎是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点了点头道:“让她住在万寿宫的偏殿吧。” 黄锦微微一怔,有些变调的声音究竟没能完全掩盖住心中的惊疑:“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萧诗晴也是一惊,但面对大明最高统治者天子,她哪里有反驳的份儿。 嘉靖的意思,是要让她住进这座紫禁城? 但见嘉靖便闭了眼,一副入定的样子,她便也没敢出声打扰。 而且更让她惊讶的是,嘉靖竟只是把她安排在万寿宫,对于《百官行述》之事,竟是一字也未提了。 *** 万寿宫偏殿距离嘉靖的住所还有些距离,但每当萧诗晴外出时,都要经过正殿,因此她也能时时刻刻看见嘉靖。 嘉靖把她安排进紫禁城,他却绝口不提何时让她离开之事,她也知道嘉靖召她进宫的意思,但她仍然心急如焚,她牵挂着严世蕃,只要一日见不到他,她就一日不觉得安宁。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她在想念严世蕃的同时,也每天提着心,暗暗祈祷,张居正能安全保管《百官行述》。 *** 对于张居正而言,他的离京绝不意味着结束。 记忆闪回到几天前那个下午。那是个再普通不顾的下午,微风像往常一样宁静地拂过京城街道的万事万物,街边小贩正在卖力地吆喝,伴着这样的场景,张居正从翰林院出来,准备踏往离京的路。 他走得是郊外的山路,这条路本就人烟稀少,此刻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奈何道路虽空旷,却容不下心中的思绪万千。 挡在路前的,是一辆轿子。 张居正一愣,就见轿帘掀开了,一个背着包袱,面容姣好的女子走到了轿外。 张居正扬起眉。 “萧姑娘?” 萧诗晴从轿中下来,先回身对轿夫说道:“我到地方了,你们都回去吧。” “是。” 几个轿夫点点头,便抬着轿子走了。 萧诗晴这才走近了张居正。 “萧姑娘有什么事?” 张居正的眉尖微微动了动。 “为什么离开?”她却没回答他的话,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或许是因为风的原因,她的声音有意思颤抖。 “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哉?” 张居正微微侧过了身,捏紧了双拳。 萧诗晴没有回答,只有微风把飘来的一声叹息送到了张居正耳中。 过了半晌,她才道:“如果你有机会彻惩朝中贪腐呢?” 女子的话语清澈,又有些幽然。 张居正猛然抬头。 “那部书在你手里?” 萧诗晴正视他:“不错。” 朝中的情报罗网大得超乎她想象,张居正、徐阶那边自然也听说了傅十一去江南的消息,她本以为《百官行述》的存在只有朝中少数人知道,然而张居正此言,再一次刷新了萧诗晴对清流之无孔不入的认识。 张居正双眼眯了起来:“……你在这里拦住我,是为了把它送给我?” 不愧是张神通,对于她来的用意,他一猜一个准。 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特意在路边雇的轿子,没有让严家一个人知道她来到了这里。 “《百官行述》既是火药,也是把利剑。”萧诗晴道,“究竟是火药还是利剑,关键就是在谁的手里。” 那部书中记载着南方官员尤其是贪腐官员的把柄,只要运用得当,就凿开官场铁幕,所向披靡。 心中的震惊实在难以抚平,张居正的呼吸急促起来:“萧诗晴,你应该知道,我此趟离京是为了回到南方……南方的贪腐,严嵩严世蕃可是占了大头,你把《百官行述》给我,是自掘坟墓。” “我知道。”萧诗晴的眼眸微微暗淡,“的确,严家此时风头正盛,谁也不能撼动他们的地位。但二十年、三十年呢?阁老和世蕃得的多了,必不被皇上所容,到时,也就是他们的灭亡之日。” “你以为你是在悬崖勒马?”张居正微微冷笑,“严嵩严世蕃所犯下的罪行,诛九族都不够!” “别再说了!”萧诗晴闭了闭双眼,猛然喝道,“张居正,我只问你敢不敢接?” 其实本用不着他的回答。 萧诗晴自顾自喃喃说道:“若想凿开南方官员贪腐的铁幕,只凭《百官行述》当然不够,还需依靠持书者自身……这部书只有你能够接……只是你这样做,必然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下一刻回答便传了过来: “只要是为了国家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张某义无反顾。” “好。” 萧诗晴没有犹豫,自随身带着的包袱中把《百官行述》拿了出来。 张居正的眼睛刹那间亮了,离开翰林院时心中原先的失望猛然变成了希望,他知道,这趟路途绝不是他仕途的终点,而是新生的起点。 张居正自萧诗晴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书。 “谢谢。” 临别前,他忽然瞧了她一眼道: “萧姑娘,其实即使你住在严府,与严世蕃日夜相处也无妨。你不是那种恶人,也做不了恶人。” “你怎么知道?” 张居正用惯用的语气道: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第七十九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随着萧诗晴进宫, 严党、“清流”、阉党、锦衣卫间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局面。表面上看, 知晓《百官行述》下落的人到了皇上手里, 也就意味着嘉靖掌握了《百官行述》。他们哪里知道, 其实嘉靖手里根本就没有这部书。四股势力的人仍旧都怕嘉靖根据它查到他们的罪过,因此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 对抗外敌。 直到云南银库大案的掀起。 利益,能将原本不在一条船上的人紧密结合,也能将他们分离。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主子,内阁刚递上来的一份票拟, 调鄢懋卿任江南,协助市铂司买丝绸。李公公托我问主子,这票拟是批红还是不批。” 陈洪躬身走上前, 将一份文书双手举过头顶, 递给嘉靖。 一个月前, 云南的木料卖出五百万辆白银,在调动银子的过程中, 阉党拿了大头, 本是调入了市舶司, 准备买织机产丝绸用。 “呵,好大一笔数目啊。”嘉靖展开那文书一看,冷笑着, “严嵩和严世蕃这是看上那笔横财了。” 陈洪见嘉靖神色, 急忙附和, 恨恨地道:“这严世蕃也太不像话,竟然敢跟宫里抢银子。” 阉党的银子被严党的人横插一脚,陈洪还不敢明目张胆说严嵩,只好拿严世蕃撒气。 嘉靖斜了陈洪一眼,半晌,却道:“给了他。” “主、主子……”陈洪一下子懵了,声音里透着委屈。 “怎么?委屈了?”嘉靖望着他,暗觉好笑,“那便让李芳从内承运库中,把朕几年前抄家得来的那些上等宝石拿出来给你们卖了。” 陈洪一下子跪倒道:“奴才不敢,奴才们怎能拿主子的银子?” 嘉靖把那票拟拍到陈洪手上:“如此,便把朕的旨意告诉李芳。” “……是。” 陈洪咬牙,半天才说出一个字,拿着那票拟退下了。 嘉靖摇摇头看着陈洪的背影。李芳也是精明,一遇这种事情便躲后头,让陈洪替他出面。因此他也不想苛责陈洪,只是觉得这奴才红衣的背影愈发可怜了。 *** 司礼监值房。 陈洪把嘉靖的旨意传达给李芳后,便回了值房。李芳还在批红,此时值房内只有石霖和几个太监。 陈洪正在气头上,也知道自己刚才是被李芳当了挡箭牌,忍不住怒道:“好个严世蕃,主子抢了他的女人,自然也不敢把他逼得太急。这是给他东西买他好儿呢,好让他继续为咱大明敛财!” 石霖向来就是个和事佬,那几个太监也都是陈洪手下的人,因此陈洪一席话,在座的几人都并未接言,却偏在此时一个声音传来—— “掌嘴!” 陈洪一愣,慢慢回过头去,不知何时,李芳已结束了批红,回到值房。 “老、老祖宗……” “老祖宗请息怒……”石霖等几个太监见此,也想替陈洪求情。 “掌嘴,你们没听见吗?” 李芳却不管石霖几人的请求,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那几个太监没办法了,有两个走上前来,到陈洪面前,抬起了手。 “干爹,对不住了。” 两个小太监颤抖着伸手对着陈洪的脸,扇了两个巴掌,手劲却尽量放轻。 陈洪定定地在原地,宛若失了魂。 李芳这才抿了抿唇,环顾着四周说道: “内阁是大明的内阁,司礼监是大明的司礼监,我们上上下下做的事,都是为国事,都是忠于皇上。我可告诉你们,谁要是敢背地里嚼舌根,说些挑拨离间的话,别怪我向主子禀明,把他逐出司礼监!” “是。” 几人低头应道。 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小太监,对李芳禀道: “禀老祖宗,上次御膳房清出去一批人,这次该引些新晋的了。这是调到御膳房当差的请愿名单,请老祖宗过目。” 说着,小太监躬身把名单递了上去。 李芳接过名单细细看去,只见那张名单中,有两个字对他而言格外醒目——冯保。 “都准了。” 李芳点点头,把名单递还给小太监。 *** 自嘉靖把萧诗晴召入宫中,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这天,萧诗晴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坐着。 这万寿宫里当真寂寞,一样能够取乐的物件也没有,有的只有沉重。萧诗晴自进了宫,似乎也融入了这寂寞的氛围,每天除了跟送饭的小太监进行例行的客套交谈,只剩下静坐一件事。 “萧姑娘,上菜了。” 到了时间点,司礼监的小太监照例推开殿门,把饭菜端了进来。 御膳房的太监换了一批,今天来的都是新面孔,萧诗晴看着那个小太监把饭菜摆在桌上,觉得他面孔有些熟悉,却忘了在哪儿见过。 那小太监却瞧着她,先开了口: “萧姑娘,我是冯保啊。” 见萧诗晴还是一脸疑惑,他又提醒道:“十年前,就是嘉靖二十一年,在聚福楼……” “是你!?” 萧诗晴猛然想起来了。她初到大明的那个冬天,漫天大雪,那个少年抢了她的玉佩…… 冯保笑道: “是啊,我早听说姑娘进了宫里,为了和姑娘打这个招呼,我才请求老祖宗调到御膳房当差。”说着叹了口气,“这宫里,我也就和姑娘是认识人了。” 萧诗晴瞧着他的侧颜,穿一身宽大的蓝紫色袍服,个子长高了不少,却仍是清清瘦瘦的模样。 想当初,萧诗晴因为被冯保嫁祸才有了遇到严世蕃等一系列后面的经历,然而现在十年已过,双方各自都经历了宫中的风雨,早就不再计较当初之事。 萧诗晴也笑了笑:“是啊,有了你,在这宫里,我终于也有个说话的人了。” 因为冯保,她才能遇见严世蕃;因为冯保,她才能收获来到大明以后唯一的真情。 她现在并不恨他。 只是十年已过,故人前来,心上人却依然远在天边。 冯保走后,萧诗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菜,始终没有胃口。 嘉靖仍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她有时想趁严世蕃上朝时,看上他两眼,或与他说说话,可每当严世蕃上朝或去内阁值房,嘉靖便把她关在偏殿,让她一步也不能走出去。 她没有想到事情来得会这样突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关起来,硬生生阻断了与严世蕃的联系,当真最为折磨人。 她想到了那日在保安和严世蕃的拥抱,想到了她们许下的誓言。 “是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知道你喜欢着我,我也喜欢着你,就足够了。” 不管我们是不是在一起。 现在看来,这誓言许得也真及时。 萧诗晴苦笑,却怔怔地留下眼泪来,她再也忍不住离开饭桌前,狠狠地捶那道将她阻隔在深宫中的红漆大门,她发疯地捶着,外面却无人应答。 许久,她终于累了,踉踉跄跄倒在角落里,定定地注视着前方深宫的雕设,眼泪淌到冰凉的地面上。 应钤…… *** 嘉靖三十二年的春天缓缓流过,路边的草冒出了嫩芽,树长出了长枝,初夏的脚步已悄然而至。 万寿宫的内殿,嘉靖也已然穿上了那身故意为之的、违反季节的厚棉布袍子,陈洪正在身边伺候着,他把一摞奏折摆在嘉靖面前,后者展开来看着。 不一会儿,精舍蒲团上的嘉靖就把奏疏扔了下去,声音里仍透着愠怒: “这仇鸾,连个小小的俺答都挡不住。” 陈洪小心翼翼地将铜壶的盖儿盖上:“仇将军说了什么?” “俺答逼迫他向朕提出开放马市之事。”嘉靖道,“若我们不同意,就会再次进攻。” 跪在外殿擦地的冯保竖起了耳朵。 却只听见嘉靖透着叹息的声音:“召开六部会议吧。” 第二日中午,冯保照例去萧诗晴的偏殿中送饭。萧诗晴想着这两天确实听到的一些传言,有些担忧地问冯保:“听说,皇上决定要和蒙古人再次开战?” 冯保笑着道:“开战就开战,万岁爷是古往今来第一圣主,岂能这样轻易容一个戎夷摆布?” 萧诗晴当时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冯保走后,萧诗晴回味着他的话,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终是有些担心,犹豫了一下,便起身出了殿。 萧诗晴径直到了司礼监值房。 果不其然,司礼监的值房内,陈洪气急败坏地教训着缩在中间的冯保,李芳等人也都在。 “好你个冯保,你怎敢妄自揣度圣意?”陈洪怒气冲冲地道,“刚才主子把我叫去问事情原委,还以为是我传的谣言。你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这两天宫里的太监之间,突然传播出了许多谣言,说是嘉靖打算宣扬大明国威,再次跟俺答人开战,嘉靖扔仇鸾奏疏的那天正是陈洪在伺候,怎能不让陈洪气急。 “干爹,儿子错了……” 冯保带着哭腔道。 “谁是你干爹?”陈洪依然气急败坏,“你今天就给我说清楚,主子哪有这样的旨意!” 李芳在一旁也道:“冯保,你也太不像话,事关大明国威,岂容你这般瞎嚼舌?” 萧诗晴走了过来。 李芳见是萧诗晴,一怔,向她点了点头:“萧姑娘怎么有空来司礼监?”说罢,又看了看缩在一片的冯保,笑道:“这奴才不听话,让萧姑娘见笑了。” 萧诗晴浅浅笑着,轻声道:“无妨。我这次来,便是为了冯保。” “哦?” 不仅是李芳和陈洪,一旁的冯保也愣住了。 “我请求公公,将她放了。”萧诗晴道,“我知道冯保犯得是大罪,既然是得罪了陈公公,便把他驱出宫去,让他永远不得再入紫禁城和司礼监。” 李芳只思索了半晌,便笑道:“萧姑娘的话,奴才怎敢不听。那么,这便即刻差人,将这奴才带出宫去。” 自萧诗晴进了宫,嘉靖对萧诗晴的态度,李芳几个已经是心知肚明了,此刻他才不愿惹这位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倒是冯保,一脸惊讶,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解脱了。 “李公公言重了,公公管着司礼监,位高权重,怎能在我面前自称奴才。”萧诗晴道。 “萧姑娘是皇上的客人,自然也就是奴才们的主子。”李芳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笑。 萧诗晴微微咬住了嘴唇。 “冯保,这里你是不能再呆了。”李芳想了想,才道,“今后你便去裕王府上,当个差吧。” 第八十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萧诗晴从司礼监值房出来, 踏在通往万寿宫空旷的白玉石大桥上。这座白桥很高, 站在桥上, 能俯瞰身下紫禁城中的景色, 入眼的是一片金红色瓦片,辉煌的宫殿, 空气是灰白色的,一片苍茫。 萧诗晴不禁驻足,来到桥边手搭阑干向远望去,微风将她的发丝吹得轻轻向后飘扬。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 “今日怎么有空出殿?” 这声音浑厚而威雅,即使萧诗晴对他还存着原先那份陌生, 但是这三四个月来,天天与嘉靖在万寿宫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眼熟了。 萧诗晴急忙回身行礼:“皇上。” 又道:“只是去看个人。” “看冯保。”声音并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萧诗晴讶然抬头。 眼前的嘉靖似只是在随意地和她闲聊, 眼神中甚至透着些懒散, 但就是这样的人, 掌握着操纵天下的权柄,仿佛能看透一切。她有时候都觉得, 嘉靖才是大明当今的第一鬼才, 在这样的人面前, 最好什么都不必隐瞒。 “是。” “你关心他。” “嗯。”萧诗晴点点头,不由自主地道,“他毕竟是我来到这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 嘉靖却被她的话弄得笑起来:“‘来到这世界’?” 萧诗晴心中猛然一惊, 在他面前自己竟然差点忘了隐瞒穿越的身份, 然而面色不变, 改口道:“毕竟,如果不是他,我便遇不上这里的许多人。” 嘉靖似不想追究她话中的意思,只随意点点头。 他垂下眼来看她,眼中漾着温和,萧诗晴与这目光相碰的瞬间,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他,为他上药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也是一样,温和儒雅,甚至带着些许脆弱,根本让人无法想象他拥有的那高高在上的身份。 萧诗晴不敢与这目光对视,便移开目光向下看,正看到一半,却突然怔住了。 ——嘉靖的腰间,挂着块玉佩。 十年前她穿越前,那道士给她的玉佩! 萧诗晴的双眸猛然睁大,没想到当年严嵩进献给嘉靖这块玉佩,他竟然一直佩戴到现在。如此说来,自己进宫真可称得上是福,自己与玉佩的距离又近了一步,那么说不定真的有一天,她会拿到这玉佩,重回现代家园。 萧诗晴心中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在此刻贸然提出跟玉佩有关的事情,毕竟玉佩现在是皇上之物。她目光转了转,收敛了眼中的神色。 身旁再次传来嘉靖的声音:“是冯保,透露出了朕要与俺答开战的消息。” “是。”萧诗晴道,“不过他毕竟也有一颗忠于皇上的心。” 嘉靖哼了一声:“顺杆儿爬的心。” 萧诗晴没有否认。 “朕上午召开了六部会议,商量要不要向俺答开放马市。”嘉靖道,“所有人的回答都是模凌两可,徐阶说,’寇驻兵近郊,而我战守之策一无所有,似乎可以答应他。但是恐怕将来,俺答会贪求无厌。’。” “只要有利于国家,币帛珠玉朕倒是在所不惜。”嘉靖摇了摇头,“朕准了,择一吉日便正式开放马市,与俺答通货。” *** 这边,萧诗晴焦急地等待嘉靖放了她,皇宫中发生了大事,嘉靖的太子朱载壡去世了。 她早就听说,这几天嘉靖都很少在丹房打坐,一直忙里忙外,外面一直有传言太子身体不好,直到今日,才将这个消息公布出来。 萧诗晴心想要不要去看看嘉靖,毕竟,自己就是待在这万寿宫里的人,若是宫中发生了这么大事不去关心,太显得不近人情。何况此举,也是为了讨好嘉靖,万一他一高兴,便会早日放自己回去。 于是萧诗晴来到钟粹宫,见李芳正守在门外。 “是萧姑娘。” 见了她,李芳笑着上前,“可是有什么事?” “听闻太子薨逝,我想特来看看皇上。”萧诗晴道。 李芳还是那种客气的笑:“主子说了,无论什么人他都不见,萧姑娘请回吧。” 萧诗晴抿唇。 他拒绝了…… 这太子死了,嘉靖的心情肯定更加不好,自己回去的时日也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她当时也没说过,便自回了万寿宫。 直到五天之后,才看见嘉靖又重新回到了宫中,似乎召集了大臣来开会,没过多久,却听到了那边嘉靖的怒吼声。 “壡儿刚走,就要立太子,朕还没死呢!” 随即听见奏折猛然被摔在地上的声音。 “……臣罪该万死。” 紧接着,一个声音颤抖着说道。 萧诗晴听了出来,那是徐阶。 徐阶和嘉靖吵起来了? 萧诗晴心里一动,却是抿了抿唇,敛声屏息做自己的事。 *** 下午,李芳来到萧诗晴的偏殿换置日用物,萧诗晴叫住了他: “李公公,皇上上午是怎么了?” 李芳叹了口气:“徐大人想劝主子早立太子,主子一生气,就……” 萧诗晴也叹了口气,只是她已隐约预感,这件事情会蔓延至她的身边。 这时,殿门外一阵响动,萧诗晴抬头,却发现嘉靖正站在殿门口。 “李芳,朕在叫你你没听见?” 嘉靖声音硬冷,抬眉望着李芳,语气中有不悦。 “主子,奴才方才正在跟萧姑娘说话……” 李芳一看自己竟没听见主子叫他,慌忙跪了下来。 萧诗晴却已领会嘉靖的意思,按理说内殿和外店的隔音效果并不是太好,一般嘉靖在殿外做什么自己都能听见,怎么……方才嘉靖唤李芳,自己竟也没听到? 还是…… 嘉靖嘴角微微向下压,语气依然是那样生硬:“朕老了,不仅徐阶要立太子,连唤你你都听不见了。” 嘉靖的抱怨通常都是拐弯抹角,只有敏感的李芳才能听出来,嘉靖是在怪罪他愿伺侯他了。 “主子您哪里老,” 李芳陪笑着道,“主子修道,练就了一副不老不死之身,将来,还要活上千万年呐。” 萧诗晴知道,因为方才李芳是在跟自己说话才“没有听见”嘉靖的传唤,她很可能也被嘉靖的怒意牵连,因此也赶紧道: “李公公说得是,皇上不老。” “萧诗晴,”嘉靖听了她的话,忽然抬头望着她,“听说你在太子薨逝前曾经去宫里看过朕?” 她一怔,道:“是。” 随即便听嘉靖的声音玩味起来:“是为了严世蕃,还是为了朕?” 他抱臂看她,悠然的语调却带些许冷意,萧诗晴慌忙跪下来:“皇上错怪民女了,民女上次去,绝对没有私心……都是……都是为关心大明国。” 嘉靖“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相信没相信,只是蹙了蹙眉,道:“你起来吧。” 萧诗晴站了起来。 他仍望着她:“萧诗晴,你进宫也有些日子了,朕想听听,你对朕是怎么个看法。” 看法? 萧诗晴抿了抿唇,赶紧道: “皇上乃仁慈圣主……” “朕不听拍马屁的话。” 不想还没说完,便被嘉靖冷脸打断了,萧诗晴想着,得赶紧把嘉靖哄高兴了让他放自己回到严府,于是眼珠转了转: “皇上多年修道,练得仙体,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神仙万岁爷。” 嘉靖听了这话,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幽深的眼眸中似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正色,望着萧诗晴: “你说,这个太子要不要立。” “啊?” 萧诗晴一怔,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 空气有一瞬间静默,他微微蜷缩着手指,轻浅的声音并不大,然一字一句: “以民女之见……还是要立。” 他居高临下的眼光望向她,里面有一丝赞许,还有一丝暖意:“好,既然是萧诗晴说要立,那我便立了太子。” 萧诗晴霍然抬头。 李芳在一边看着这二人玄妙无比的对话,躬身退了出去。 *** 紫禁城的白玉石阶梯上,黄锦正陪同李芳走着。 “萧诗晴居然劝主子立了太子。”黄锦边说边笑道,“没想到,这女子心里居然还有朝廷,还有我大明朝。” 李芳摇摇头:“这朝廷中身居高位的人,有几个人心里有大明朝?萧诗晴一个女人,你跟我说他是为国?” 又叹了口气, “他只是为了皇上罢了。” 黄锦怔了怔,便听李芳继续说了下去: “谁都知道,徐阶是裕王一派,立了太子,徐阶便是真正的有了靠山,如此,严党便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主子先是问她,也是在逼她,她不得不说要立太子。她若是说不立,就证明她还向着严大人,如此,她就更走不了了。” “而她这样说立,主子也正好有了个台阶下。” 李芳顿了顿,说教般地道, “而皇上为什么不能直接同意了徐阶的要求呢?这是因为主子早就知道徐阶没安好心,不能在徐阶面前表现出他被他控制的迹象,显示出自己的软弱,所以只能通过萧诗晴下台阶。毕竟萧诗晴只是一个女人,谁也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黄锦恍然大悟,望着李芳那浑浊的双眼,躬下了身。 黄锦:“……” 我还是安安静静伺候皇上吧。 第八十一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近日, 萧诗晴听说仇鸾将边界搞得秩序愈加混乱, 徐阶借机参了他管理不当, 还参了他在甘肃失职、在大同与俺答谈判的事。 为此, 严嵩建议动工修筑京城外城墙,也算是在失利中挽回严党的面子, 更重要的是能趁机多捞一笔。因着前些日子蒙古人留下的阴影,嘉靖便也准了。 萧诗晴所在的偏殿中门轻轻一响,嘉靖便步入屋中。不知为何,嘉靖每次来他这里都从不通报,但萧诗晴已经熟悉了那个声音, 因此也能准确地前来迎接。 道袍男子如往日般翩然进了殿里,萧诗晴赶忙行礼:“民女参见皇上。” 嘉靖略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最近在这里住得如何?” “很好。” “你上次说立太子, 也算是帮朕解了围, 朕要奖励你。”嘉靖加重了语调。 萧诗晴笑了笑道:“为皇上着想是民女应该做的, 不需要什么奖励。” “不能这么说,有功就要赏。” 嘉靖摇了摇头, 目光随意地在殿中游走, 最后却停在了萧诗晴的腰间。 萧诗晴的腰上拴着一块玉佩。 那是她的生辰之日, 严世蕃为庆贺而给她的。 因为萧诗晴先前的玉佩就是在严家手里丢失,严世蕃特意将这个玉佩也做得一模一样。 嘉靖的眼光动了动,忽然伸手向她的腰, 萧诗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躲过了他。 嘉靖逼人的眼光直视她, 她不敢再动,只能任由着嘉靖握住了这块玉佩。 “这是严世蕃给你的?” 他不愧是精明的帝王,见萧诗晴时常把它戴在身上,一语就猜中了它的来历。 萧诗晴点点头。 “朕倒是有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 说着,嘉靖拿起自己腰畔的玉佩,放在萧诗晴眼前。 萧诗晴瞧着这近在咫尺的玉佩,心里不禁一阵激荡,那玉佩,通往她魂牵梦萦的家乡,十年未见,终于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按耐着心跳,壮起胆子问: “皇上,这玉佩是不是严阁老给您的?” “没错。”嘉靖轻点了点头。 萧诗晴抿了抿唇,正视他:“它本来是我的。” “你的?” “嗯。”她点点头,“这玉佩本来是我家乡的东西,只因严阁老不知道,弄错之下才把它献给了您。后来,严大人就给我做了一块新的。” 她没有注意嘉靖的脸色已经变了变。 “你说的家乡,就是指严府?” 在她的认知中,嘉靖自然不知道她是穿越之人,于是点了点头。 “这玉佩如今已是朕的。和朕戴同样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萧诗晴霍然抬头。 下一刻,嘉靖突然伸手到她的腰间,解开了她的玉佩。 “皇上,”她脸色一变,忍不住抓着他,“这块玉佩是民女唯一的念想,请您还给民女……” 他幽深的眸子盯着她:“严世蕃已经犯下无数罪行,你还要犯错?” 萧诗晴一怔,慢慢垂下手:“民女……不敢。” “这是圣旨。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得从。” 嘉靖一字一句。 “民女遵旨。” 萧诗晴的声音有点颤抖。 嘉靖神色不耐烦, “你不要总是民女、民女地称自己,你毕竟……是严府的人,是金贵之躯,如今又入了宫,和那些平民再不一样。” 萧诗晴道:“皇上可以唤我的名字。” “连名带姓,像什么规矩?”嘉靖摇了摇头, “何况朕不喜欢萧这个姓,这个姓太过凄凉。” “……皇上喜欢什么就叫什么。”萧诗晴已经完全丧失了神色,音调平板地道。 嘉靖望着她,那素来板着的面孔中,却忽然漾出了一丝温暖: “朕以后就叫你晴晴吧。” *** 裕王府。 徐阶刚刚跨进府门,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他顿了顿,却不得不开口了:“呦,高大人也在啊。” 坐在下首位的绯袍男子连忙起身行礼:“徐大人。” 他完全收敛了神色,让徐阶看不着他的表情。 徐阶静默地注视了他片刻:“看样子王爷和高大人正在议事,要不徐某稍等片刻再来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上首的桌案上一阵轻响,一个样貌儒雅的年轻男人放下茶杯,冲徐阶笑了笑:“徐师傅请留步,不必避讳。” “是这样的。这几天高大人刚从翰林院出来,任了本王的侍读。以后,你们二位就是同僚,要同为国事操劳。” “本王刚被封为太子,也要你们多加帮助。” 徐阶对着朱载垕恭敬施了一礼,答道:“是。” 他看着高拱,这个人在他在翰林院时就若有若无地与他套过近乎,但他一直坐视不理,现在,是躲不掉了。 徐阶知道,裕王是有意让他留在此地,否则方才门房通禀裕王他进府门的时候,裕王就会让高拱回避,而不是装作不知道地放他进屋。 想到此,徐阶也就走过来了,和高拱行了礼,便一同坐了。 “本王与高大人方才是在商量今天严首辅提出的修筑外城墙之事。”裕王款款说道,“这事,最好还是想出个确切的方案。” 徐阶道:“方案是阁老提出的,皇上拍板了,我看,没有什么问题。” “哼,看来徐大人是不准备管严党这些恶行了?” 高拱素来是直脾气,见徐阶方才想要避嫌的举动,略显尖刻地说。 徐阶眉头一皱:“高大人何出此言?” 裕王出来打圆场:“二位不必争执,都是为国事,为国事。” “我就直说了吧。”高拱把一摞文书放在桌案上,“修筑外城墙,下层用夯土,上层用砖石,恐怕严党又会从中贪好大一笔银子。” 徐阶笑了笑:“看来高大人是真的为国担忧,徐某也不多说了。” 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高拱:“下面用夯土,上面用砖石,恐怕会不够牢固,也不够安全,我看不不如一律用砖石包彻。” 朱载垕摇了摇头:“一律用砖石修城墙,国库恐怕会不够。” “那也不能就坐视严党把国库贪了去!”高拱道。 “这件事是严嵩揽下的,事情办砸了,严党也就在皇上面前抬不起头来。为此,我们必须做些牺牲,还望王爷明断。” 徐阶恭敬道。 朱载垕沉吟片刻,道:“好吧。” 徐阶展颜笑道:“明日我就上疏建议皇上,城墙应一律用砖石包彻。同时,我再禀报皇上礼部需要一笔银子。” *** 北京城外城。 今年的夏日天气本就炎热,严世蕃即使是坐在轿子里,身旁有罗龙文给他扇着扇子,汗也有些下来了。 严世蕃的语气终究有些烦躁:“国库里银子本就不多,现在又不让我们下层用夯土,上层用砖石……这一定是徐阶搞得鬼。” 赵文华道:“全部用砖石花费更多,砖石徐阶又觊觎着首辅的位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若是我们把国库弄垮了,皇上怪罪的不是徐阶,是我们。”说着,严世蕃猛地站了起来,“这次我们就不捞,好好干!” 赵文华先是愕然,随即点了点头,心里明白这事也是个死结,除了严世蕃的办法,没有其他办法。 赵文华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随即走下轿子,对那些正在指挥砌墙的包工头喝道:“都给我听清楚了,谁要是敢在这里面贪一分一毫的银子,我扒了他的皮!” 轰轰烈烈的修城墙开始了,但工程进行到一半,由于国库枯竭,不得不暂时停止嘉靖下令先修南外城,由此,奠定了北京内外城组合“凸”字型的格局。 为严世蕃修城墙有功,嘉靖加封严世蕃封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这是朝廷中最肥的差事,亦将赵文华加封工部右侍郎。清流对严党所做的一系列打击,似乎都落空了。 “晴晴。” 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嘉靖跨进萧诗晴的偏殿中,她怔了一下,才起身。 萧诗晴对于这个称呼尚不习惯,特意顿了两秒,才道:“参见皇上。” “你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嘉靖手里捏着一封奏疏,他把它举到萧诗晴面前:“这封奏疏,与严嵩、严世蕃有关。” 萧诗晴的眼光明显变了。 嘉靖挑眉:“想看?” 她点头。 他抬手,让萧诗晴自己拿过那封奏疏,而后扶手,侧身面向窗子。 嘉靖异常平静。 萧诗晴按耐住心情,将奏疏展开来看。 这是一封论罪奏疏。上疏者在疏中把严嵩的罪行归纳为十大罪与五奸,详细列了十条。 第一,高皇帝罢丞相,严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百官请命,奔走直房如市。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是坏祖宗之成法;第二,陛下用一人,嵩曰:“我所荐也”;宽恕一人,嵩曰“是我相救”;罚一人,嵩曰:“他得罪于我,所以报复他”。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是窃夺君上大权:第三,陛下有善政,嵩必令世蕃对他人说:“皇上没有考虑这个,是我建议而成。”是掩盖君上的治功;第四。陛下令严嵩票拟,但嵩却令其子世蕃、义子赵文华代拟,所以,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是纵容奸子僭窃君权;第五,严嵩的子孙未曾有一人从军作战,但却以军功受官,是冒朝廷军功;第六,奸逆仇鸾已下狱论罪,贿世蕃三千金,荐为大将,是引背逆之奸臣;第七,前俺答深入,击其惰归,是一极好战机,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严嵩不让战,是误国家之军机;第八,内外大臣,被其中伤罢兔者,不可胜数,是专黜陟之权柄;第九,凡文武官员升擢,不论才能可否,但以贿赂多寡来衡量。为了贿赂严嵩,将帅不得不剥削士,官吏不得不盘剥百姓,致使土卒失所,百姓流离,流毒遍海内;第十,自嵩用事,风俗大变。严嵩好利,天下皆尚贪,严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是蔽天下之风俗。 看到这里,萧诗晴的脸色已经变了,她颤抖着将奏疏反过来,又见上面写着,严嵩的十大罪是依靠“五奸”才得逞的。其五奸大略分别为:一,贿赂皇上侍从,凡陛下言动举措,莫不报嵩,使陛下的左右成为严嵩的间谍;二,控制通政使,使陛下的喉舌成为严嵩的鹰犬;三,与厂、卫的官员构结婚姻,使陛下的爪牙成为自己的亲戚;四,操纵言官,根据他的爱憎进行论刺,诸臣宁可负国家,不敢忤权臣,使陛下的耳目成为严嵩的奴隶;五,笼络大臣,把有才望的官员网罗到自己的门下,连络蟠结根深蒂固,各部堂司大半都是其羽翼,是使陛下之臣都成了严嵩的心腹。 最后,上疏之人恳请皇上讯拿严嵩父子,以正国法,或将其削籍为民,驱出朝廷。 萧诗晴将奏疏翻过来,奏疏的落款处写着三个字——杨继盛。 她霍然抬头望向嘉靖。 她自然知道杨继盛,他是徐阶的学生。 “如何处置他?”萧诗晴深吸一口气,静静地问。 嘉靖笑了笑: “放心,经锦衣卫调查,杨继盛是诬指。已令锦衣卫将杨继盛缉拿下狱。” 萧诗晴骤然松了口气,又听嘉靖道: “不论他们怎么斗,凡借朕的儿子当剑的,朕绝不轻饶。”嘉靖手指缓缓扫过杨继盛的奏疏,随即手上一用力,将那封奏疏揉成一团。 第八十二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紫禁城。 那是一个昏暗的中午。萧诗晴正坐在殿中, 看着阳光一点点的变斜。 忽然, 身后磬钟响了一下, 她回过头, 便见身穿道袍的嘉靖从精舍中走了出来。 她默默看着眼前的男子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了自己身旁。 嘉靖的神色并不太好看,脸色有着病态的酡红, 似乎是因近些日子服用了新的“仙丹”,但他依然克制着自己,气息像往常一般平稳。 “严嵩要杀杨继盛。” 嘉靖站在萧诗晴左侧,望着窗外广袤的灰色天空。 萧诗晴静静地听着。 嘉靖不无揶揄意味地说:“鄢懋卿向严嵩进言,养虎为患’。” 说着, 嘉靖抬了抬眉,似乎略有些得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自从杨继盛被关进诏狱,群臣便上书要求将其释放, 声势浩大, 连朕也不得不避让三分。”嘉靖带着些微的冷笑, “在鄢懋卿的建议下,赵文华在送来的一封论罪奏疏后面, 添了杨继盛的名字。赵文华还以为朕大意, 没看到。” “你怎么看?” 嘉靖转头瞧了萧诗晴一眼。 似乎料定萧诗晴不会回答, 嘉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转回了视线,自问自答。 “朕批了。” 三个看似轻飘飘的字落下,萧诗晴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嘉靖似是知道萧诗晴想知道事情的处理结果, 并没停顿多少, 便道:“秋后处决。” 萧诗晴终于抬起了头。 他静静站在她身边, 长身玉立,黑发飘然,那温文儒雅的模样看不出一点冷酷的迹象。阳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拉得很长。 *** 就在当晚,萧诗晴便在偏殿听到了嘉靖剧烈的咳嗽声。 在这本就寂静的大殿中,咳嗽声是十分明显的,一声一声仿佛打击着她的胸腔。萧诗晴刚开始还以为不过是呛到之类无关紧要的咳嗽,可后来咳声愈加猛烈,她知道,这个时间嘉靖身边只有李芳一人,她是唯一一个住在他身边的人,若嘉靖真的得了什么急病自己实在不能不管,便跑进了正殿。 “皇上!” 萧诗晴来到正殿,只犹豫一下便掀开了里外间隔的青纱帐,看见嘉靖正弯腰咳着,面色潮红。 “主子,要不要宣太医?”李芳担忧地问。 嘉靖摆摆手:“一点小病,别一惊一乍的。” 而后,瞥见了萧诗晴。 被他看见,萧诗晴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朱厚熜眉尖微蹙,但他实在无力去管萧诗晴,喘息着转回了视线。 萧诗晴把目光瞄准了桌案上的“仙丹”,她觉得,嘉靖的病多半是吃这个导致的。 对于严嵩严世蕃而言,这所谓的“仙丹”不过是蒙人的玩意儿,可嘉靖对此类东西的态度是一丝不苟、深信不疑。无论他再怎么精明,但只要扯到修道上,便像是被一叶障目。 萧诗晴走上前检查着这些“仙丹”,这些“仙丹”是由朱砂制成的,有似贡样的银星色,她轻舔了一口,味道略甜,心下便知道它可能是贡铅合成之物。 一想到嘉靖这几十年每天都服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禁有些着急,话说出来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皇上,这丹药里可能有贡和铅,不能吃。” 嘉靖的眉尖似又动了动,但嗓子里实在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来。这时李芳急切的声音又传来:“萧姑娘,水!” “哦!” 萧诗晴点了点头,忙去旁边倒了一碗清水递给李芳。 李芳把碗递到嘉靖嘴边,盼望着能减少一点后者的痛苦,然而嘉靖刚刚服下,便“哇”地呕吐起来。 萧诗晴急忙走过去,坐到蒲团边上,拍着嘉靖的背。 被女子柔软的手轻轻拍着背,嘉靖的身子似僵了一下,然而萧诗晴并未感到什么不对。只是当嘉靖侧头看她的那一瞬,她分明看到他眼底有一丝感动的温柔闪过。 嘉靖又咳嗽了一阵,然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李芳和萧诗晴仍未松懈,伴在嘉靖左右伺候着。 过了好一会,他的喘息和咳嗽渐渐平抚。 “朕没事了,你们退下吧。” 嘉靖声音干涩地道。 “主子,奴才扶您躺下。” 李芳不由分说架起了嘉靖的一只手臂,“今天主子累了,早些歇了吧。” 嘉靖没有拒绝,然而他整个身子似被吐空了,提不起力气,李芳只架着他的一边身子,见状只好对萧诗晴道: “萧姑娘,来帮忙。” 萧诗晴道了声“好”,忙走了过去,犹豫了一下,扶起嘉靖的另一只手臂。 她从未离他那样近,手贴着手,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温度。她的心到底跳了起来,几乎要忍不住再次确认,身边那个需要她搀扶才能勉强站起身的人,是大明的天子。 萧诗晴和李芳一步步向里走着,万寿宫的最深处的一座殿便是是他的寝宫,嘉靖和李芳没有对一个女子进入天子的寝宫有异议,也许这是非常时期。萧诗晴心想。 萧诗晴跨入房间,便问到一股浓郁的丹药味。 不远处就是嘉靖的龙榻,李芳和萧诗晴一左一右扶着嘉靖过去,嘉靖慢慢地躺下。 “皇上,真的没事了?”萧诗晴还有些不放心。 嘉靖躺在榻上虚弱地看着她,点点头。 “皇上,那丹药别管它是仙丹还是什么,都不能再吃了。” 萧诗晴想了想,又叮嘱。 临走前,她看到嘉靖似是笑了一下。 *** 萧诗晴和李芳出了万寿宫,天上已然升起了一轮明月。 “萧姑娘,多谢你帮忙。” 李芳微笑道。在月色下,能看见他的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水。 “无妨。”萧诗晴摇摇头。 “萧姑娘……”李芳看着她,似是欲言又止。 萧诗晴轻声道:“李公公有话请说。” 李芳和她并肩站在殿门外,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怜悯: “主子由于是以外藩子弟身份继承帝统的,所以自登基后一直都很孤独……别人许是不知道,但我清楚主子心中其实总有些许的自卑感和威胁感,加上他自幼身体欠佳,登基之后那几年又服用各种丹药自我残害,就一直大病小病不断。” 萧诗晴耳边是李芳带着叹息的声音:“主子刚满十七岁就受人引诱,相信起道士神仙,三十岁刚到,便已血气衰减,精神萎靡不振。嘉靖十三年一场大病,重咳六十天。十九年的冬日忽又突发疾病,睡了一个月才起来……因此,才把生存的希望寄托于神仙保佑,希望自己能羽化成仙,长生不老。” 萧诗晴咬起了嘴唇。 李芳说完这些也沉默了,随即,嘴角才牵起淡淡地微笑: “对了,有件事,还是要跟萧姑娘交代一下。” 顿了顿,“朝廷里这么多人,都是血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谁都不想把事儿闹大,所以,只好委屈萧姑娘你……” “我知道。”萧诗晴垂着眸,轻轻点了点头。 李芳笑道:“那就好。” “罢了,还要把精舍周围打扫干净,奴才先走了。” “公公,我帮你吧。”萧诗晴道。 “不必,萧姑娘回去歇着吧。”李芳温和地笑着,“这些粗活儿就留给奴才干。” 萧诗晴想再说,李芳到底还是没让。她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李芳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月色照映的黑夜里。 *** 嘉靖听了萧诗晴的话,再没有再吃那些丹药,修养了几日,子已好了很多。但是经过了这次嘉靖生命垂危的事件,却是让萧诗晴领会了一个道理,她恍然意识到,一旦嘉靖去世,徐阶高拱上台,严党立马就得倒台。于是为了保护严世蕃,她必须尽可能地照顾嘉靖,让他健康地活下去。 “萧姑娘,该用膳了。” 萧诗晴回到自己的偏殿后,今天来送饭的竟然是黄锦,黄锦便指挥太监把饭菜端到了萧诗晴的桌子上。 “这是皇上亲自给你点的,你可得尝尝。” 说着,黄锦笑着将一盘菜摆到了萧诗晴面前。那是一盘萧诗晴说不上名字的菜,然模样极为好看,青翠欲滴,就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又让人联想到正午阳光照耀下的绿宝石。 萧诗晴微微一扬眉,看着面前的青菜,意识却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时刻恢复过来,脑中回荡着嘉靖的话—— “知道朕为什么批吗?朕不喜欢别人忤逆朕。” 不管对错,违抗他的人都该死。他偏要和那些人对着干。 萧诗晴的心渐渐凉了,因为她清楚嘉靖这个举动不止因为那孩童般的任性,却有着另外一项意图。 记忆里嘉靖的声音带着一丝捉弄的意味:“杨继盛就是来寻死的,所以杀了他不会有什么。但严嵩这么做,已经触犯了众怒。” 嘉靖为了不让严党的势力过大,故意批准了严党杀杨继盛的奏疏,表面上看是帮助了徐阶,但实际上,是让严嵩陷入了众矢之的。 这才是批准奏疏的真正目的。 萧诗晴抿了抿唇,夹起了那盘青菜。 紫禁城的傍晚一向是如古刹般沉重的,夕阳落了下来,余晖和黑暗交织着,笼罩了天空中心下的万寿宫。 按常日来说,这应该是嘉靖进丹修炼的时间了。准时,黄锦抱着盆新的银炭进了精舍,先服侍嘉靖进了丹,又背过身去忙活,收拾精舍,给铜炉换银炭。 “黄锦。” 嘉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黄锦一边换铜炉里的银炭一边道:“奴才在。” “那盘青竹笋,萧诗晴吃了吗?” “回皇上,吃了。”黄锦笑道,“吃得可香了,萧姑娘说很好吃,几乎把那一盘菜全吃了。” 嘉靖嘴角才露出孩童般的笑意:“好。” ※※※※※※※※※※※※※※※※※※※※ 还有几章就完结了,再次感谢所有订阅的人,也欢迎各种意见,感恩~ 第八十三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第二日, 嘉靖来到了萧诗晴的偏殿, 邀请她去看严世蕃刚刚修葺好的城墙。 萧诗晴自然同意了, 下午,嘉靖便带着萧诗晴起驾了。 二人来到城墙之上俯瞰着外面景色,身前便是护城河。微风吹起嘉靖的长发, 他眯了眯眼似是享受这个舒服的过程。 “上次你说要立太子的奖励, 朕给还没有给你。” 他道。 萧诗晴心里一顿。 “晴晴斗胆,想要皇上那块玉佩。” 她抿了抿唇, 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嘉靖闻言一怔,慢慢瞧着她,眸光渐凝。 萧诗晴鼓起勇气,期待地与他对视,却见下一刻,他突然哼了一声,伸手一扬, 那玉佩从他手中脱了出去。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咚”一声坠到了护城河里。 河面以玉佩落下去的那点为中心荡起了一圈圈波纹, 很快又归于平静。 就像将她的心,也一同沉入了湖底。 萧诗晴完全僵在原地。 那是她期盼了十年的玉佩。那通往她魂牵梦萦的家乡的玉佩。 她怎么也没想到,它能就这样被嘉靖扔到了护城河里。 半晌, 她似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味过来他在做什么, 她忍不住回身, 死死地抓住了他的两臂, 不住地摇晃, “……朱厚熜,你做什么!?” 她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从疯狂的怒吼变成哽咽,他漠然站在原地,眼瞳中却有一丝疑惑。 萧诗晴说那个玉佩来自她的家乡,来自严府,确实让他心生不快,因此才想让她永远忘记那块玉佩。但萧诗晴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他怎么也没想到,萧诗晴所说的“家乡”,根本不是严府。 “那不过是个玉佩而已。” 他试探着开口。少女却渐渐无力地在他脚边蹲下,手里仍紧紧扯着他的袍袖。 见她哭了,朱厚熜的唇似微微动了一下,目光里似有些不忍,但很快又归于了淡漠。 她在他脚边呜咽,他终究抿了抿唇,道: “别哭了。” 声音有些不耐烦,又有一点做错事情的无措, “朕让你别哭了!” 脚边的少女却颤了一下,猛然愣住,大脑仿佛遭到重击般回到了嘉靖二十一年的那个下午。 …… “萧诗晴,你别哭了行不行?” 严世蕃不耐烦的声音幻觉般回到了她的脑海。 “不就是一块玉佩吗?我严家珍宝无数,随便陪你一样好了!” “别哭了!” ……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下午,也是为了同样一块玉佩。 面前的男子,跟她说了同样的话。 想到此,萧诗晴不禁哭得更厉害了。她不受控制地抓住嘉靖的双臂,晃着他:“那你把我召进宫来是做什么?若是关于《百官行述》的事,你就问我啊,可你什么也不说,每天耗着我,这算什么?” 嘉靖看她的眼神似含着千思万绪,又带些许玩味,半晌,轻飘飘地开口了。 “我问你,你就会说么?” 萧诗晴猛地一怔。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却都没想过。 是啊,她是万万不会说的,就算说了,也不过是骗他的。 从那时她就懂了,他把她召进宫来的目的,不禁在于平衡严党与清流的关系,平衡严嵩和严世蕃的关系,更在于他自己。 从那以后,她也懂得了他的心意。 *** 从那以后,萧诗晴再没有主动与嘉靖说过话,直到几天后,朝中议论纷纷。据说嘉靖提拔赵文华任工部尚书,任命仪式后,赵文华献给了嘉靖百花仙酒,并且说,严阁老之所以长寿,就因为喝了这个酒。 萧诗晴心里终于涌起不详的预感,直到几天后,嘉靖出现在她的偏殿门口。 “萧诗晴,出来。” 他负着手,声音依然冷肃。 萧诗晴不答。 他走过去, “放心,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带你去看场好戏。” 好戏? 她眉尖动了动,嘉靖如此说,她心中却涌起了异样,抿了抿唇,还是站了起来。 萧诗晴默默地跟在嘉靖后面。 嘉靖竟是带她往内阁值房走了去。值房外有一处偏厅,正好能瞧见和听见里面的场景,而不被人发现。 嘉靖冲萧诗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便走上前,在窗纸后面向里望去。 值房里,赵文华赫然跪在严嵩的面前, 一见到严嵩,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没有先看里面发生了什么,而是先找严世蕃的身影,可是目光搜寻了一圈,她并没有看到严世蕃,不禁心下失望,重新的目光凝聚在了严嵩身上。 “我何时是因喝了那酒才长寿的?你怎能这样欺瞒陛下!” 严嵩怒喝。 赵文华跪在严嵩的脚边,不住地磕头,留下了泪。 “滚出去!” 萧诗晴心头一颤,身旁的嘉靖冷哼了一声。 正在这时,只见值房中另一个席位中有人站起来,正是徐阶。 徐阶走到严嵩面前,好言好语地打圆场:“赵大人也并非有意的,只是为了皇上着想,阁老就原谅他吧。” 严嵩看了徐阶好一会儿,才勉强点了点头,对赵文华道: “今日我是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才原谅你,你走吧。” 赵文华磕了个响头,离去了。 眼看赵文华就要出来,萧诗晴唯恐被他发现,这时手臂上一紧,身后的嘉靖拉住她,藏在了柱子后面。 萧诗晴看着赵文华从大门走出,他却并未发现她二人。 *** “看到了吗?连严嵩都在跟朕较劲。” 自从那天以后,嘉靖的话就时常回荡在她耳边,这个下午,萧诗晴独自待在偏殿,却听到远方传来悠远的钟声。 紧接着,宫中的太监们都兴奋起来,宫外有声音传来:“裕王妃诞子了!” “裕王妃诞子了!” 声音传遍了紫禁城,萧诗晴心中一动,门口处却一响,是嘉靖来了。 “皇上,裕王妃诞子了,您不去看看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神色中露出些许苍凉。 萧诗晴沉默,她也懂得了这意味着什么。 裕王的势力,总会越来越盛。 她努力冲他扬起笑容:“皇上,这是好事啊,不是吗?” 他却未答话,负手站在窗前。 天高云淡。 射进殿中的夕阳也给朱厚熜的身影上镀了一层淡金色。 此时已近黄昏,极目远眺,惨橘色的天无边无际,没有一朵云,只有一只归雁,扇动着翅膀,在天边远远地飞着,只是以萧诗晴的视角来看,似乎没有动。 又是紫禁城一个安静暗淡的黄昏。 “晴晴。” 朱厚熜终于开口, “朕在这宫中数十年,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只有你,算一个。” 他拍拍他身边的座椅:“来,坐到朕身边来。” 萧诗晴一怔,慢慢地挪动脚步,走了过去。 “朕知道,你对朕好是想让朕放你回去,朕明知道你不是真心的,却依然觉得开心。” “因为只有你是这深宫中唯一不受污染之人。” 她坐在了他身旁,却感到周身一暖,他竟一下拥住了她。 “皇上……”她心一颤,低头望了望他,男子抿唇不言,眼底乌黑深沉。 她咬了咬牙,想挣脱开这怀抱,却被他搂得更紧了。 “别走。” 他声音带些孤怜的企盼, “别走,让朕抱一会。” 他闭上了双眸,将头埋在她的肩窝,由于他高出她许多,所以显得有些古怪。 她挣脱不开,心跳渐渐慢下来,任由他抱着。 男子沉默、厚重而倔强的气息,渐渐充盈在她的鼻腔。 *** 裕王妃诞子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宫中,嘉靖虽与萧诗晴待了一会儿,却也不得不去下令安排相关琐事。只不过自那以后,嘉靖便经常来找萧诗晴。萧诗晴深知其原因,便也不拒了。 *** 几天后。萧诗晴和嘉靖在殿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到殿外李芳身边:“老祖宗,外面有个人说有急事见皇上,赶都赶不走啊。” “有没有人堵住他?” 小太监带着哭腔:“他执意进谏,拦都拦不住啊。” “他说,若是皇上不见他,他就一直在那儿不走!” “胡闹!” 李芳斥道。 “是什么事啊?” 偏殿中,嘉靖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禀主子,只是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 李芳惊觉嘉靖细致入微的察言观色,不敢再瞒: “回主子,是……张居正回来了。” 一听这话,嘉靖身旁的萧诗晴也是一惊。 “据说,他还带了一份参江南官员的奏疏,执意要进献给主子。” “参江南官员的奏疏?” 嘉靖骤然望向萧诗晴。萧诗晴身子一僵,他这样精明,自然猜到了事情和《百官行述》有关。 嘉靖大喝,似乎连整个大殿都颤抖了: “宣他进来!” *** 不一会儿,身着长衫的书生跪在了嘉靖面前。 见到萧诗晴也在,张居正微微一惊,却依然恭敬上前,把奏疏交给嘉靖。 嘉靖接过那道奏疏,却没有直接看,而是望着张居正,眼中带笑: “你这样,就不怕他们合起伙来报复你?” “回皇上,臣只知道忠于朝廷,不知什么报复不报复。” “你想让朕怎么处置你?” “无论是赏是罚,全凭皇上决断。”声音依然一字一句。 “好,很好。”嘉靖点了点头, “如此,我便给你封官。”他似乎未经思索就道, “明日,你就到裕王府上报道。” 张居正一躬到底:“臣遵旨。” 第八十四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自从嘉靖将张居正派给了裕王朱载垕, 萧诗晴便整日在宫殿里沉默下来。 她素来灵秀的脸庞失了颜色,再也不出去闲逛, 而是坐在窗前望着天。 她虽然不了解明史,可她知道张居正会是未来的首辅,而严嵩之后的首辅, 多半也会是徐阶那些人中的一个。 严党的末路已经渐渐向她走来。 但她明白, 嘉靖不得不这么做,他绝不是彻底的昏君,表面不理政事,内心比任何人都精明。他不仅平衡朝政, 也是在为将来的大明朝铺路。 这日萧诗晴独自在殿中,大门“吱呀”地开了。 却是嘉靖。 他脸上也没什么喜色, 萧诗晴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可能,他也绝不会让张居正去裕王府,但《百官行述》牵扯到的事情太大, 身为帝王,更有许多无可奈何。 嘉靖似乎是闷极了, 看着萧诗晴沉默的模样, 足足几秒钟,才吐出口气道: “陪朕出去走走吧。” 萧诗晴亦顿了很久, 才叹了口气。 “皇上, 外面很冷, 出去的话, 把皮袍大氅披上吧。” 她最终道。 嘉靖心里十分高兴, 若是李芳,会不让他出去,若是陈洪,倒是会由着他但不会叮嘱他穿衣服,只有萧诗晴,会这样将两样都想到。因为萧诗晴没有劝他不出去,而是还为他着想,叮嘱他披衣服。 “好,听你的。” 嘉靖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给您去拿。” 萧诗晴抿了抿唇,转身来到嘉靖的箱底。 没过多会儿,萧诗晴抱着一件大厚袍子走了出来,袍子毛茸茸的,几乎比萧诗晴还高,袍子的毛抵着她的下巴,衬得她的小脸十分可爱,嘉靖不禁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却不说破。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外面已经黑天了,此时是子时,天上只有几颗孤星,太监们全都下了班,萧诗晴和嘉靖并肩走着,为他撑着伞。 两个人一路漫步到玉熙宫。 “朕来打伞吧。”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嘉靖温暖的声音,萧诗晴扭头,就见嘉靖正看着她,对她说道。 她一惊,忙道: “皇上贵为九五至尊,怎能给我撑伞。” 嘉靖冲着她淡笑起来:“这里没有什么皇上,只有朱厚熜,和晴晴。” 萧诗晴愣住。 这时,却见嘉靖依然在微笑,眸子里一片暖意,冲伞扬了扬下巴。 “给朕吧。” 萧诗晴只得依言把伞给了嘉靖。 嘉靖接过了伞柄,撑开在二人的头顶上。 他的个子很高,伞也撑得高些,萧诗晴感觉头上瞬间便空出了一块,她转头,只能看到嘉靖侧脸英俊深邃的轮廓和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 随着嘉靖撑着伞,不知为何,两个人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两个人就在这深宫里走着,也不着急,就这样闲逛着,仿佛从来没有出发点,也没有目的地。 周围的空气被雪雾染得迷幻,二人仿佛漫步在道教的幻境中。 耳边,嘉靖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朕十几岁便作了皇帝,见过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先是和杨廷和斗,再和夏言斗,再和严嵩斗……朕的身边,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就算是关心朕的,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只有你对朕是真心的。” “……朕喜欢和你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嘉靖再次说着,声音里依然带着暖意,竟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和紧张。 “所以,朕也愿意为你撑伞。” 面对嘉靖的真情告白,萧诗晴却沉默了。 严嵩和严世蕃为嘉靖撑了一辈子伞,到最后,嘉靖护住的却是她。 但她却无心理会。她沉抑地和他踏在这条路上,仿佛这就是那条末路,嘉靖时代朝政腐败、民生凋敝的末路。 正在忧愁间,便听朱厚熜的声音又传来:“晴晴。” 萧诗晴闷闷地道:“干什么?” 深棕色的眸子紧盯着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你会选择严世蕃,还是选择朕这一边?” “什么?”她假装不懂嘉靖的问题,试图逃避。 “罢了。” 也知道她不会回答,他摇头苦笑,“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二人登上阶梯,俯瞰着宫中场景,嘉靖的目光四处扫着,却看到西长安街有高屋脊。 “那是谁的宅子?” 嘉靖声音低沉,明显不悦了起来。 萧诗晴心里打起了鼓,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实话实说: “……是赵尚书的新宅。” “赵文华?”嘉靖眼睛眯了起来,“朕的宫殿都未修好,他倒有闲钱盖新房子?” 听了这句话,萧诗晴心中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也不知怎的,她这时突然道: “工部的钱大半都在他手里,怎还轮得上给陛下修宫殿?” 女子声音犀利。 “当真?” 嘉靖双眸中因有怒意,注视着她。 萧诗晴移开目光。 她那句话一说出口,便是已遇见到嘉靖绝对会因此惩治赵文华。 而她这样说,也是为了敲打严党,让他们别再那样贪。 张居正已经进了裕王府,清流的势力总会越来越强。赵文华是严党的巨贪,赵文华若被处置,也能让严党晚一些面临末路。她的所作所为,就是希望能用这断臂之痛提醒严党,敌人就在身旁虎视眈眈。 严世蕃。我最爱的应钤。 漫天飞雪的夜晚,萧诗晴站在深宫之巅,心里默默念着。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 *** 贪赃枉法,本就是该被惩治的,这是不能用任何理由说服的道理。 赵文华被嘉靖降职后,萧诗晴便感觉心里堵了一块石头,或许是末路的结局即将一步步来临,她时常感到身体不舒服,季节也渐渐到了冬天,她一下病倒了。 嘉靖闻讯,特意来到偏殿看望萧诗晴。 少女苍白着脸色才床榻上躺着,床边就放着刚熬好但还没来得及喝的药,他端起一碗药,喂到萧诗晴嘴边。 她不喜欢这样的姿势,抿唇,无声的拒绝。 “朕亲自给你喂药,你喝不喝?” 他盯着她,仍然不放松手劲,似乎执意要她接受。 萧诗晴垂下眼眸。 “罢了,你自己喝吧。” 他叹了口气,还是将药给了她。 萧诗晴一言不发地接过碗,捧着喝了起来。 喝完之后,她将还给嘉靖。 男子望着那修长洁白的手指,在接回碗的那一刹那,忍不住捧着她的手,冲她呵了口气。 “皇上。”萧诗晴急忙收回手,脸已红了。 嘉靖这时候也意识到是自己做得太过火,咳了一声。 随即,他将碗放到一边的桌案上。 他望着垂眸的少女,凑近了她。 “如果有一天,你做得太过火,朕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他咬牙切齿, “但朕希望没有那一天。”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萧诗晴静静看着嘉靖的背影,眼瞳幽深平静。 *** 萧诗晴的一病便病了许久,几个月过去,身体也没有好转,这日她正在万寿宫门口,迎面走来三个人。 当中一人身穿黄袍,赫然正是裕王朱载垕,朱载垕身旁走着一个女子,雍容华贵,不可逼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萧诗晴恍然向那女子看去,却感到一阵心悸,她怀中之人……便是未来的明神宗,万历? 朱载垕身后跟着三个绯袍皂靴的男子,那是徐阶、高拱、张居正。再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太监身影,正是许久不见的冯保。 怎么就这么巧遇上他们。 萧诗晴心里腹诽了一句,裕王四人已经迎了过来。 她赶忙低眉敛目。 身前的高供盛气凌人: “这是裕王殿下,还不快施礼?” “参见裕王殿下。” 萧诗晴恭敬福下身,退到路旁。 “免礼。” 朱载垕还是那般温和地笑着,“萧姑娘请过去吧,姑娘是父皇的客人,就是本王的客人,不必对本王拘礼。” 萧诗晴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参见父皇。” 朱载垕对着嘉靖施礼,“此行前来,是要跟您禀报倭寇的事。” “东南沿海的倭寇日益骚乱,我们的海军撑不住了,” 见是军国大事,嘉靖看了看一旁的萧诗晴。 这时,正巧李氏将小朱翊钧放下来,嘉靖的目光转向皇孙,却不能掩饰住其中的慈爱。 “晴晴,你跟冯保带他出去。朕要和裕王谈事。” 萧诗晴点头,便随了冯保牵着朱翊钧走出宫殿。 白玉栏杆的道路上,斜阳缓缓地下沉,两大一小的影子被投在地上,冯保和萧诗晴走得像在散步,小朱翊钧则认真地一步一步走着。 “多少年了?”萧诗晴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冯保默然,只是低头整理着朱翊钧的衣服。 “若不是你,我也进不了宫。也许被人卖到妓院,也许一辈子在街角乞讨。” 萧诗晴的声音里仍透着感慨,她转头看着冯保,眼瞳中倒映着冷淡的阳光,“真不知是该感谢你还是记恨你……大抵是感谢得多吧。”如果不是冯保,自己就遇不上严世蕃……和朱厚熜。 冯保过了半晌,抬头道:“不。每个人今后会遇到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是早就注定好的。” “自从你拥有那块玉佩起,你就注定要进宫。” 冯保一字一句。 萧诗晴微微抬眉看他。 半晌,点点头,轻笑道:“你不会是指玉佩上那道教的阴阳八卦图案吧?罢了。不管怎样,我都要谢你。” 冯保嘴角轻轻动了动,虽尽力做出沉稳的模样,眼中也有淡淡的感怀。 “你知道裕王爷前来的目的吗?”他换了个话题。 不等萧诗晴答,他便自顾自地说: “他打算派东南的胡宗宪大人去打倭寇。” 胡宗宪?他不是严党的人吗? 萧诗晴心中疑惑,冯保便道: “就是不派胡大人,也没有人能够派了。” 是啊,此时大明军队空虚,除了胡宗宪的部队,也没有人能够抗倭了。 *** 没过几天,嘉靖便收到了严世蕃请支胡宗宪军队军费的奏折,严世蕃的开口明显超出预支,这在嘉靖的预料之中,即便是如此,东南抗倭是大事,他仍然照准了。 东南倭寇是嘉靖最看重的事,萧诗晴感觉到,最关键的一仗已经来临。 这不仅是胡宗宪和倭寇的战争,更是严党和清流的战争。谁胜谁败,历史又会如何揭开分晓。 ※※※※※※※※※※※※※※※※※※※※ 完结倒计时3 第八十五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就到了万寿节。 这天嘉靖在宫中, 唤道:“陈洪。” “奴才在。” “今天是万寿节, 朕想给宫里的太监们放一天假, 也不要普天同庆, 朕只想自己在宫里好好放松。” “主子……” 陈洪被这奇怪的命令弄懵了, 皇上过生日, 自古以来那个皇帝不是张灯结彩举国欢庆? 嘉靖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来, 陈洪便赶紧弯了腰不敢再说话。 “主子……真是仁慈宽厚。” 半晌,陈洪憋出一句话。 嘉靖收敛目光, 重新坐定:“那就快去办, 通知司礼监所有人, 万寿节那天不必当值。” “是。” 陈洪退了出去。 陈洪刚退出去,萧诗晴便进来了。 “晴晴,你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朱厚熜摆摆手抬头望她,两只眼睛亮亮的, 萧诗晴竟从中读出了孩童祈盼玩具一般的渴望:“今天万寿节,给朕预备了什么好东西?” 萧诗晴笑着:“今天我给皇上下厨, 包您满意。” 萧诗晴来万寿宫这么久,朱厚熜还从没尝过她亲手做的菜, 他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在那座椅上:“那就去做。” “是。”萧诗晴转过身出去了。 朱厚熜半靠在那座椅上,旁边的桌案上, 便是他手抄《道德经》的稿子, 正抄到第六章的句子——“谷神不死, 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朱厚熜看着那字半晌,抬起头,双眼凝视着前方虚空的一点,脑中闪过萧诗晴的背影,又闪过曾经外出巡游时所见到的大明万里河山。 行宫、官府、长江、群山、百姓。萧诗晴。 然后,一切画面好似奔流的大河在他脑中划过,凝聚成一团烟,归于眼前的那个香炉。 窗外仍是寂静无声,隐泛着深蓝色的夜已静笼罩了下来。偌大的紫禁城里就像无人的荒野,只有玉熙宫有些许生气,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就像荒野中唯一的萤火虫。 朱厚熜的眼瞳却依然平稳,他从来就不惧孤独。 *** 孤独的时间于别人来说很难熬,于他来说却还嫌短暂。他仍在体味着什么,萧诗晴已出来了。 朱厚熜从桌案上移开目光,萧诗晴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他隔了大老远就已经闻见了香味。 “知道皇上吃素,所以没有准备荤食。”萧诗晴笑得眼睛弯弯,向朱厚熜走了过来。 那盘子里的菜晶莹剔透,青翠欲滴,看着便让人食欲一振。 朱厚熜脑海里却闪过萧诗晴在御膳房忙里忙外的身影,她还在病着,并且越来越重了,不宜久站。 “当心你的身体。”朱厚熜看她走过来的姿势还有些费力,终是不忍,“你坐着吧,朕来端。” 说着便站起身来,欲从萧诗晴手里接过盘子。 萧诗晴向后微微一躲:“皇上今天是寿星,自然要晴晴来伺候皇上。” 朱厚熜也没有再坚持,乖乖坐到桌前等着。 等菜全部上齐,朱厚熜早已按耐不住食欲,萧诗晴坐在他的侧面,微笑着静静看着他吃。 “好吃。”朱厚熜尝了一筷子,毫不吝啬赞美。 天子用膳之前从来都是要有人先试吃,尝尝饭菜有没有毒,此刻朱厚熜竟丝毫不提试毒之事,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吃了大半碗。 自壬寅宫变以后,朱厚熜平日用膳的量也越来越少了起来,平日的吃的东西多以丹药为主,这也是他第一次吃这么多饭菜。 萧诗晴想到这些,眸光闪了闪。 “你也尝一口。” 朱厚熜夹起青菜放到萧诗晴嘴边。 萧诗晴微微一顿,便张开嘴。 “如何?” 见她吃了菜,朱厚熜脸上便又露出那种孩子般的欣喜,萧诗晴咀嚼着口中的青菜,冲他回应地微笑起来,点点头。 吃了晚饭,萧诗晴把桌上的餐具也都撤了,从御膳房回来的时候,朱厚熜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下一刻,便见萧诗晴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红彤彤的灯笼。 朱厚熜瞥了她手上的灯笼一眼,嘴角已掀起笑意:“你做的?” 萧诗晴点点头,笑容甜丽: “我们把灯笼挂在对面玉熙宫飞檐下的角上好不好?” 朱厚熜已经很久都没有去过那里,心里一顿。 但如今她这样说了,他便不会拒绝。 “走吧。”他看着她,依然温声说道。 萧诗晴和朱厚熜携手出了宫门,外面大体上是静谧的,只有些微凉爽的秋风,夜空深邃如幕,仿若一条长长的深蓝色地毯,其上宛若钻石镶嵌般闪烁着繁星。宫门口的灯笼散发着淡淡暖黄色的光芒,再向前面看,也隐约能看到几个挂在其他宫殿檐角上的灯笼,却都不见人影。 朱厚熜给太监们放了假,外面一个当值的太监也没有,何况自从宫女被解送,紫禁城中就变得幽静了许多。嘉靖只留下了一些必要的伺候的太监,其他许多太监也都是闲置。 萧诗晴做菜端菜终是劳累了,因着有病在身,跨出宫门的时候,走了两步步子便已慢了下来,扶住了门边。 “你看,朕不让你忙你偏忙,又累到了吧。” 朱厚熜用稍带埋怨的口气说着,其中透着的关心却溢于言表。 “来,朕背你。” 说着,朱厚熜转过身,微微俯下身将背对着她。 萧诗晴猛然抬起头,退后一步,小声道:“皇上,这……这不妥吧。” “嗨,那有什么。” 朱厚熜嗤了一声,说罢又将腰微微往下弯了一点,冲她伸出手:“来吧。” 萧诗晴愣了愣,碍于朱厚熜皇帝的身份,仍站在原地。 “快呀!” 朱厚熜又说了一句。 “哦……哦。” 萧诗晴点了点头,不得已上前几步,双手扶住了朱厚熜的肩。 她再向前靠近了他,朱厚熜便双手从后抱住了她的腰,微微站起来,一用力便将他背了起来。 萧诗晴感到全身一轻,自己已然伏在了朱厚熜的背上。 朱厚熜刚刚完全站起来,萧诗晴觉得还是毕竟太失礼,咬着唇道:“皇上,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朱厚熜却不依,反而双手愈加搂紧了她,背着她走了几步。 萧诗晴伏在了朱厚熜的肩膀上,紧挨着他的面颊,感受着男人宽阔结实的肩膀和熟悉而稳重的气息,默默无言。 朱厚熜微微扬起嘴角。 慢慢地,她将下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脚步一步起伏,她的鼻子能轻轻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一种古老而又温暖的味道,她从侧面能看见他脸庞深邃的轮廓,他的眸子比秋夜的星辰更为明亮。 天上的月亮很静,银白的星光点点地洒下来,两个人所踏着的道路静谧无声,只有星月和灯笼的光芒为他们引路。 少女如兰的气息就呼在朱厚熜耳边,他的也心痒痒的,仿若有月光在拨弄心中微起涟漪的湖面。 两人正走过一座凉亭边,凉亭的一角也挂着一个灯笼,灯笼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 她不自禁将头靠在朱厚熜肩上。 通往万寿宫的路途似乎是这样漫长,漫长的路途中,只有一个男子背着少女踽踽前行的身影,他们影子投映在地上,一刹那,仿佛整个大明的天地间只有他和她两人。身前男子的背影是这样孤独,但他仍努力而默默地背起她,将自己的温暖献给爱的人,她伏在他身上,感到他的心跳与她的心跳融成了同一个节拍。 渐渐地,她被一种情绪击中了,心里荡漾着苦涩的波澜,望着他在黑夜的侧颜,突然感到眼角湿湿的。 眼泪无声地淌下。 刚开始,萧诗晴还能忍着不出声,后来她实在无法忍受,小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 只听朱厚熜一字一句地说着。 可萧诗晴仍在抽噎,鼻涕眼泪已把朱厚熜的肩上的衣料弄湿了一大片。 “皇上,对、对不起……” 萧诗晴想止住眼泪,可是眼泪却莫名越流越多,她不停地抽泣,仿佛只要看到他,她就忍不住哭泣。 朱厚熜停在凉亭边,把萧诗晴放了下来,让她坐在白玉石的凳子上,他也在她斜前方的石凳上坐下了。 朱厚熜叹了一声:“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要跟朕说对不起,朕才是那个最对不起你们的人。” 萧诗晴眼泪婆娑地抬起头。 “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严嵩、严世蕃……也对不起张居正。”他的叹息仿若来自远古一般幽长。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青年坚毅正直的双眼,哭得更厉害了。 “不许哭!” 朱厚熜佯怒地说了一句。 萧诗情猛地被一吓。 “看着朕!” 萧诗晴抬眼看他。 朱厚熜却移开了目光,望着她面前的黑夜,缓缓道:“……朕离不开严嵩,也需要徐阶。” “苦了你了。”她听他这样说着,带一丝无奈的叹息。 “朕不是什么好人,这个灯笼,不挂也罢。” 紧接着,他站起来,想要从她手中抢过灯笼,丢到地上。 “不。” 萧诗晴却紧紧拽住了他的手。 她固执地望着他,双眼犹有泪痕,却异常坚定。 朱厚熜的眼睛仿佛亮了:“这样的朕,还值得你为之祈福?” 她没有说话,只默默拉过他,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 他的语气中有轻叹,也有激动: “你愿意,便去吧。” 两个人到了宫门口,萧诗晴想把灯笼挂到房檐上,奈何房檐太高,朱厚熜便抱起了她,将她托得更高。 萧诗晴伸长胳膊,终于把那个灯笼挂了上去。 “挂完灯笼,还要许愿。” 说着,萧诗晴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口中虔诚地默念着什么。 待她睁开眼睛,朱厚熜问: “许得什么愿?” 萧诗晴对他微笑:“愿皇上长命百岁,也愿皇上身边的所有人都平安幸福。” 朱厚熜的语气激动得有些颤抖:“你希望朕长命百岁?” 她重重地点头,目光定定地:“只有晴晴死了,皇上才能死,皇上不能在晴晴之前离开。”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面前,他望着她的眼里带一丝怜惜,更有无限温情。 头顶灯笼淡黄色光芒落了下来,那不是夕阳一样的惨淡的光,而是如蜡烛般温暖的、祥和的。 随后落下来的,是他的吻。 他只将唇印在她的唇上,没有摩挲,没有深入,良久良久。 她微动了一下,却被他按住。 这个吻大不似他平时的为人,只是那样单纯而固执,甚至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怯懦。 她的心忍不住颤了颤。 他轻轻拥着她,她也不自禁拥住了他。他没有束发,长发就这样散了下来,落在她的肩上,她的心上。 “你知道朕的愿望是什么吗?” 一吻过后,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着,声音却被风吹散送进幽远的黑夜里: “全世界只有你我两个人,在无尽的天境,从生到老,从老至死。” ※※※※※※※※※※※※※※※※※※※※ 完结倒计时2 第八十六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半年后。 尽管严嵩跟嘉靖保证, 东南剿灭倭寇的一仗绝对赢, 但严嵩和胡宗宪都不知道,军队内部的贪腐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严嵩和胡宗宪管不住下面的人,这一仗还是败了。 皇上钦点胡宗宪抗倭, 这一仗,也是狠狠地打击了嘉靖的脸面,助长了清流的气焰。 黄昏已过。 只有几盏悠悠晃动的烛灯,点点黄色的影子投在后面黑暗的墙上, 在幕布上跳跃。 她未束发, 他亦未束发。 殿内的地很干净, 萧诗晴赤着脚走在殿内。 惹动朱厚熜心的, 不止她那双在暗夜里发亮的盈盈的眼睛, 还有少女如凝雪般的肌肤,以及白净玲珑的脚丫。 她的眼睛比烛光更明亮, 瞳仁宛若一洼小泉, 隐约颤动着。 她轻轻走到嘉靖身边坐下,她挨他很紧,头发也垂下来, 散落在了他的身上,乌黑的发与乌黑的发交缠在一起, 分不清谁是谁的。 嘉靖忽然伸出手, 扣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小, 他的手掌能正好将她的握在掌心里。 萧诗晴垂眸, 蜷着手。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 嘉靖忽然悠悠轻吟: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声音带着温柔的暖意。 萧诗晴听懂了这句词,不自觉低下头,脸红了。 少女的羞怯惹的朱厚熜更加心痒痒,他低柔地笑了一声,将侧脸贴在她脸上,摩挲着。 他身上总有淡淡的药味。 男子身上厚重古朴而清新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上,她不觉留恋这种味道。 他揽住了她,大手包裹住了她的肩,萧诗晴微微一歪便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侧拥着她,轻轻摇着,也不说话,她随着他的节奏晃着,两人就这样静静感受烛光的夜晚,仿若身置的不是辉煌空旷的宫殿,而是归农回家后,平民百姓的小木屋。 他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她窝在男子的怀里,也不觉拥挤。 古朴厚重的气味依然萦绕着鼻尖。 他的怀抱异常安定,仿若亘古不变,在这里,她可以安心下来,抛去世间一切烦恼,紧紧依偎着。 她知道,他满心温柔的欢喜。 她却只想在这怀抱中永久地死去。 只因,她在听到抗倭失败的消息后就明白,这已是最后的舒适。 朱厚熜的声音还恍然响在她耳边。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离开了,朕会去找你。”他揽着她的肩道,“朕不管穿越多少年,跨过多少山水也要找到你,把你带到朕的身边,让你永远永远,都不离开朕。” 这话却令萧诗晴疑惑起来。 她只觉得仿佛在哪儿听过。 嘉靖如此喜爱修道,而她穿越之时,也是因为那个道士…… 她恍然一惊,又想起那个玉佩,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嘉靖和那个道士有联系,莫非…… 她猛然坐起来惊讶地望着他,男子却依然闭着双眸,恍若未觉。 自从爱上严世蕃,她便不再追寻穿越的原因,不想,待在嘉靖身边的日子,却让原本混乱的线索,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 萧诗晴和嘉靖都明白,如果胡宗宪倒了,就更会让徐阶也就是裕王势力壮大。离嘉靖的退位之日也就不远了。 东南的抗倭大事依然在继续,但从那场败仗以后,嘉靖凡是军国大事无不询问于徐阶,只有裔醮符箓、庙堂祭祀等事,才由严嵩负责。 胡宗宪尚未卸任军职,由于胡宗宪在打倭寇,嘉靖不会动严世蕃,倭寇的死日,就是严党的死期。 为了保证严党的寿命,严世蕃告诉胡宗宪不能全部剿灭倭寇,胡宗宪自然答应。 但萧诗晴对此还是提心吊胆。当晚,她便梦到了严世蕃。 梦中她在一片荒野,枯木萧索,草叶凋零。那似乎是沈链的墓地,她曾经去过的。 夕阳很淡,很淡。 树枝是黑的。乌鸦嘶叫着飞到树上,拍着翅膀后停稳。 面前缓缓出现一个人影,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随着他的出现,周围的荒野渐渐褪去,四周的场景成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她仿佛看到了他被囚禁在虚幻的诏狱,等待着斩首的圣旨。 “应钤!” 她叫着,泪水已经从眼眶中涌出。 那男子深邃的眼眸,喑哑的声音回荡在世界间:“诗晴!” 她猛然醒来,却发现天已大亮。 宫外太监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皇上,大喜啊!” “东南军报,倭寇全部被剿灭了!” 什么?萧诗晴的心宛若被重击,她踉踉跄跄地下了床,想也没想,就直奔出了万寿宫。 *** 内阁值房里,张居正的身影正背对着她。 “张居正!” 萧诗晴来到门边,气喘吁吁地叫他的名字。 “萧姑娘?” 看到她,男子却并不觉得吃惊,见萧诗晴脸色苍白,额上尽是汗水,抿了抿唇,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男子不紧不慢, “这确实是我的密令,虽然严嵩传信给胡宗宪说倭寇不可全剿,但我密令戚继光俞大猷违抗军令,暗夜渡河,剿灭了全部倭寇。” “还记得你初次见我时,我说得那句话吗?你我虽萍水相逢,但张某与贪官污吏素来势不两立。”他一字一句,定定注视着她, “拿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命令军队不剿灭倭寇,妄图拖延严党存活时间……这只会加速他们的灭亡。”张居正摇头。 “我求求你放过严世蕃,你去求求皇上,让他放过严世蕃……” 可萧诗晴在也忍不住,走上前,拽住他的袖子猛地摇晃起来。 “为什么?”张居正脸上带起些微的冷笑,“以他的那些所作所为,难道不该死吗?难道因为他与你有着些微不足道的感情,就可以逃过审判吗?” “我告诉你,在大明朝,从来不是势大之人能存活得更长,而是谁能让百姓过上太平生活,谁才是最终谁胜利者。” *** 明嘉靖四十一年,徐阶发动邹应龙弹劾严世蕃,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保住严党,因为谁都已看清,在胜利的天平向何处倾斜。 嘉靖下令将严嵩革职回乡,并将严世蕃发配雷州,同年,徐阶升任内阁首辅。 严党倒台的日子终于来临,满朝庆贺。万寿宫外,李芳与嘉靖也正微笑着交谈: “主子,严党已灭,您就再也不用担心萧姑娘还留有念想了。” “是么。” 道袍男子嘴角虽满是笑意,琥珀色的眼瞳却隐隐有着担忧。 他了解萧诗晴的性子,不到最后关头不放手,若到了最后关头…… 果然,下一刻,便听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走来:“主子,大事不好了,您快去万寿宫看看吧!” “怎么了?别把芝麻大点儿弄得火急火燎,慢慢儿说。”李芳在一旁蹙眉。 太监已经尽量压抑语调,可内容还是触目惊心:“萧姑娘给徐阁老上了请罪书,自请被斩,现在,满朝文臣都跪在大殿,请求您的决断呐!” 什么? 她果然要做出这些事来吗…… 嘉靖眼瞳慌张神色闪过,迈开步子便往万寿宫赶,李芳和那小太监尽管尽力在跑,却仍追不上主子的步伐。 “萧诗晴,你要做什么?” 一进万寿宫,便看见满朝文臣齐刷刷跪在龙椅前。 龙椅旁的女子闻得充满震怒的熟悉声音,缓缓转过身。 “皇上。”她的眼神定定,声音一字一句,非常干脆利落:“我想死,请您成全。” “你想死?”他嘴边带上冷笑,“朕偏不让。” 说着,看了看殿中跪满的文臣,徐阶赫然在第一个,高拱、张居正都在。 朱厚熜的声音已接近怒吼。 “这是你和朕之间的事情,你莫要拿他们来压朕!” 他知道,徐阶这么做,这是为拔除严党最后这一条臂膀,他们这些人,若不将严党完全斩草除根,心里是不会踏实的。好可恶的一群人,他们竟然连晴晴也不留给他…… “皇上,”徐阶已不紧不慢地开口, “萧诗晴给内阁上了请罪书,经过我内阁集体探讨,萧诗晴犯下死罪再难赦免,我大明向来有奉公守法之德,请皇上将其治罪。” 最前方的萧诗晴注视着嘉靖:“其一,严党祸国殃民,搜刮百姓财产据为己有,民女身在严府多年,所食所用皆是从百姓和朝廷手里搜刮来的,如今严党被诛,民女自然与其同罪。” “其二,《百官行述》回到京城后,落在了民女手里,民女并没有将其交给圣上,而是交给他人,是对圣上不忠。犯此二罪,无论圣上如何心存善念,民女都应领罪伏诛,内阁徐大人所言符合大明律法,请皇上明断。” 朱厚熜冷笑。 萧诗晴将请罪书交给徐阶,逼迫自己将她定罪,自己若不同意,便是公开与朝廷作对,如今徐阶势头正盛,他的背后就是裕王,是啊,自己老了,连最后一条臂膀也被自己亲手折断了…… ……晴晴,你竟然敢逼迫到朕的头上来了。你这是在拿他们警告朕这个搜刮民财的始作俑者吗……你真当朕不敢吗…… “请皇上明断。” 徐阶起身后再次跪了下去,身后的朝臣也皆效仿。嘉靖苦笑间,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站在殿前,遥望着那把龙椅…… 不、不。 不…… 尽管内心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但他还是艰难开口:“萧诗晴,你就那么想离开朕,那么忘不掉严世蕃吗……” 萧诗晴静静眨着眼睛没有说话。实事都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好、好。” 咬牙切齿一连说了几个“好”,朱厚熜点点头,身子踉跄着向后颤抖,一下跌坐在龙椅上, “那朕成全你……” “皇上圣明,此罪女一诛,大明必定能迎来光辉盛世。” “盛世?”嘉靖泛起冷笑,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连身子也在颤抖,“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有几个两袖清风之人在,就能换来大明的太平,任何人都救不了我大明朝!” 目光倏然转向女子,“萧诗晴,你不是想死吗?来人,将她拉下去,和严世蕃一并发配雷州!” 声音重合着悠远的钟声,一声一声击入人心。 很快就有士兵跑进来,站到了萧诗晴身侧:“是!” 少女扬起微笑,缓缓转身,离开了龙椅前。 她身边擦过无数众臣,眼神一一在他们身上停留。她看到了徐阶,看到了张居正蹙眉看着她的复杂颤抖的眼神…… 别了,大明朝。 我既已同奸臣一并堕落,就应同他一并被处死。这不仅是对大明朝,也是对那些曾被剥削的百姓的交代。 鎏金的光芒刺得她视线晕晃,萧诗晴最后望了一眼这大殿,毅然决然出了殿门。 ※※※※※※※※※※※※※※※※※※※※ 明天大结局。 第八十七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蕃谪守雷州卫, 而同时萧诗晴也到了他的身边。 两人终于重逢, 萧诗晴陪着他, 就像当初那样,游遍了江南名城。 两年后,严世蕃再次被弹劾、捕入京城。次年,嘉靖下令将严世蕃斩首, 据民间传言, 陪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个叫萧诗晴的女子,二人至死也没有分开。 *** 万寿宫。 秋叶落下,转眼又是一年秋,时光恍然已到了嘉靖四十五年。 裕王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强,嘉靖的身体也越来越弱,尽管儿子承诺要尽全力照顾他、养好他的身体,但他依然没放松警惕, 他明白, 自己不想放手。 没了那个灵动的身影,宫中寂寥了很多, 嘉靖依然站在万寿宫的偏殿中, 站在萧诗晴那几年待过的地方。 他那头乌黑的长发已大半斑白, 手指缓缓浮过萧诗晴的座椅, 桌案、床榻…… 唇边泛起苦笑。 晴晴, 朕真羡慕你, 你现在轻飘飘的, 什么都不用管,不像朕,还得置身在这深宫权力的漩涡中…… 朕修了一辈子道,却终究没能逃开自己的心魔。 晴晴,快带朕走吧。 朕好想你。 你和严世蕃现在都解脱了,只剩朕一个人在这孤寂的殿中。 你上次在山林问朕的问题,朕已经想明白了。 其实朝廷里,所有人都是在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嘉靖低头,缓缓张开手掌,里面赫然躺着一块玉佩。 那正是当初萧诗晴拥有的那块。 实际上,在他将玉佩扔到护城河里的第二天,他就命人将那块玉佩打捞了出来。 因为他还想再一次见到她。 晴晴…… 女子的笑颜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朱厚熜颓然倒下,闭上双眼。 朕说过,无论你在哪,都要把你找回来…… 无论你在哪…… *** 明嘉靖四十五年,明世宗朱厚熜驾崩,其子裕王朱载垕即位,是为隆庆帝。 朱载垕即位后,便提拔了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多名官员,惩治了朝廷贪官。隆庆六年,张居正任内阁首辅,始推行清仗田地等一系列政策,结束了大明多年以来的积弊,为腐败不堪的大明迎来了新曙光,史称,隆庆新政。 (全文完) ※※※※※※※※※※※※※※※※※※※※ 大结局了。 玉佩的事情解释一下,大家可以看到文章中有“前世今生”的标签,那块玉佩就是轮回的工具,嘉靖通过玉佩使得诗晴穿越至明朝,始终重新历经与严世蕃和他的一切。 —— 接档文求预收《孽歌》 夏适希十六岁时爱上崔颂,她名义上的哥哥。 某年,崔颂的人生坠入谷底,素来叛逆张扬的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吻在他的唇角。 - “我是你哥。” 崔颂垂眸,压抑着的声音平稳薄凉。 唇上的触感灼热撩人。 没人知道,袖口下,他握紧手指克制着那份心动,直到指关节泛白。 - 崔颂循规蹈矩,按长辈的意愿平庸地工作、生活了二十余年,却没想到遇上能打破一切常规的她。 她如一团火焰闯进崔颂的生命,点燃了他尘封的激情,谱写生命的绚烂。 “然而,自由,然而,你的旗帜,虽破碎,却依旧飘扬,似雷霆暴雨,迎风激荡。” ——拜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