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帆无恙》 楔子 「人在分离的时候,会想起初见的模样。」 那个地方,她去了好多遍。 在梦里。 起始的画面与那一天并无分毫之差,一样杳无人烟,毫无生气,尽是死物。 推门而至,每一面乳白墙身都衬有一幅无边作品。 黑色绒布平铺在各方各隅,柱角是褐红艷色,两者相衔,在脚边形酿一缕沉鬱之气,至上笼罩,縈绕心怀。 第一眼,倪无恙便想起了黑玫瑰。 ——死沉、野艷、危险、迷人。 作品以局部对焦为特点。 有的是头发、有的是五官,更有的甚至是曝光残影。 相片仅有两种色调——黑与白。利用锁定对焦的手法去切入不同的角度,捕捉不同的光明与阴暗,对比的分寸拿捏的相当刚好。 初时,她没看懂;后来,他说给她听,她便明白。 无声的影像蕴藏着声势浩大的情感,不同的切面都寄宿着不同的情怀。 极艳,却萎靡。 倪无恙看着,将整个场馆都走了个遍,把每一幅作品都刻划心中,最终,止步于一个作品之前。 “锁心。” 读过文字时,倪无恙感到心脏粹然一紧,手心的颤意传播在意识之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拇指向前抽动,在墙前蹩脚。 她没忍住发想:假如心口完整,又何须锁心? 心里有谁?藏谁?那些人,又都是谁? 心跳犹拾大刀,一下一下地至深捣鼓,搅得里头残破,也不甘罢手。 平面作品传递立体情感,直面渲染,站在作品面前,犹如他亲临于此。 在这里,他藏得很好,却也坦荡无遗。 概括留存,大抵如此。 临前,她无意扫过门边文字。 儘管眼底模糊,她都认得那两个名字。 “策展人:李有凡。” “模特儿:李不凡。” 01 倪无恙曾在多年前参观过一个展,一个任何解析、任何实物,甚至是任何导览员都没有的展。 她曾在那里待了一下午。 那是日雨日,恰逢小小场馆,也算避避雨。 馆内尽是作品,大而细緻,可她没看懂,看不懂,丝毫没能明白一面面没有重点的作品,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后来她寻思着,大抵是没有註解,才致使她如此费解,她是这么想的。 馆外天色渐沉,她没等到雨停,最后淋着雨沿着商店街的屋簷下一路跑回住所。 那日后的日子里,那场没有名字的展览总会无端浮现脑门,任何时刻皆会忆起,没有徵兆,却不衝突,就同曙光乍一瞬地出现,也没有固定时刻,要出现就出现。 最后她嫌烦,带着脾气在午夜里去了一趟,就看了一眼,嗅到门口的空气便旋身返程,跟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犟脾气,最后拎着自己的一身怒气回家,毫无收穫。 说来也奇,每一次观望结束以后,她便会兴起睡意,解上晦气的精神,睡上一场好觉。 后来脾气卸了,觉睡好了,可在一日夜里她再去时,那座场馆驀然黑了。 熄灯。 展览撤了。隔日天亮倪无恙才知道,原来那是间美术室,除了作品,其他都在,就连钉作品的钉子都没拔。 一夜间,那座神秘的城邦消失了,眨眼的功夫,她又开始失眠。 就像场梦一样。 「做梦了?」 睁眼,林冬雨那张精緻的脸蛋顺势印在她浅色的瞳眼上,眸底有道淡淡的愁色,顺着轮廓的曲线下游流逝,几乎无从捕捉。 大概她闔眼时便是忧着,见她清醒才企图藏匿,只是藏得不乾净,被她逮上了一点痕跡。 一分怯。 倪无恙没有拆穿,摇摇头,片刻,又点点头。恍言:「睡不好。」 没明言回覆问题,听起来像句胡话。 「你睡不好已经是常态了,手錶拿来,我帮你纪录。」林冬雨不甚在意。退了点距离,轻浮的样子一键套用,一身戏謔之气,她撩拨些短截发丝至耳后,空气中窜起淡淡的清香,与昨日的香气不大相同。 「又换香水,今天不同人?」倪无恙拔下手錶朝人递去,拱上长发下床在橱柜取上发夹,顺道拾起“绿本”给林冬雨。 后者顺手接过,无视遑遑数字,明确下笔。直至闔上,林冬雨才答:「今天是个女孩,不能喷太重,会吓到小孩。」 小孩? 「林冬雨,你现在连小孩都吃!」尚未洗漱,倪无恙的精神便不打一处来。 这人的洒脱真是无人能及。平日里把诊间当相亲室便算;随意拿她挡男人她也能忍;自由进出她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她现在居然连交另一半的范围都如此开阔,她简直不知该褒她大气,还是贬她无良。 「年轻补元气,再说,我也没有多老啊。」 「小孩几岁?」 「二十。」 「林冬雨!」 「??」憩于床中心那人默了半刻,随后才应声:「干嘛?」 倪无恙站在原地与人对看了一会,最后软下,「算了。我先去刷牙,你等等可以载我去——」 「你还管我吗?」 兀地,这句话降了所有白噪音,空气中流动的情绪变得尤为活跃。 「我管得了吗?」 早管不了,亦管不动。 林冬雨如此不羈之人,又有谁治的住? ? 抵达片场时,倪无恙迟了快一个小时,挨了个小骂,她就知道会如此,因此来前做了心理准备。 「怎么迟到了,不知道今天金主来谈事吗?」伙伴拧眉小声批骂,白了她一眼,尽没好气。 会议室内的甲乙方正在谈事,回音重,因而说话不能大声。伙伴看了眼里头,又回头往倪无恙身上瞟,「解释。」 「车跑了。」倪无恙淡言。 出门前本来说好捎上她一程,结果在她要上车前一刻,林冬雨扬长而去,言:「赶着去载小孩,没空载『其他人』。」 想想就无语,她身边的伙伴亦无语。 「不过,今天也谈太久了。」倪无恙碰碰手机萤幕推算了下时间。这场会议大概谈了将近三个小时,比往常高上整整三倍时间,她偏头不解,反手扣上萤幕按钮,顺言:「谁来了?」 按往昔经验分析,如此大工程的谈论,必定是桩大活,如若不是大活,那么小差也定不简单。 「佛洛先生。」 「啊?」 倪无恙瞬间瞠上两眸,恰迎会议室内出来的人们,于是急扬良笑,向来人点头。 门口有仨,除了自家老闆和佛洛先生以外,还有一位生面孔。 那人压着一顶鸭舌帽,帽簷遮去了大半张脸,简便风衣配上贴身黑裤,没见上正面,可暂且一瞧,一身尽是慵懒。 大抵是目光灼热,那人顺着视线迎来,抬上低沉的帽子,接收这道陌生。 很乾净。倪无恙看愣了。 除了一身白净,更多的是眼底的澄澈。 很多人孑然一身繁华,都没法掠夺这世上最难能可贵的乾净,人世一遭,洁身自好的人寥寥无几。 可眼前这人便归属于那少数人之中。 倪无恙没发现自己盯着人看了良刻,那人好似亦未曾挪眼,两人就如此盯着彼此瞧了很久,直到佛洛走来。 「我们小恙今天过得怎么样?」 亲切的话声临于耳际,一张笑脸出现眼前时,倪无恙下意识地退后,身体却记得释出友好。「见到佛洛先生很开心。」 那人跟着一道靠近,倪无恙自觉收回视线。 可她感受得到,身上多了一道视线,沾得死紧,有些令人难以忽视。 「是吗?我可是知道你迟到一个小时喔?」 倪无恙闻声苦笑,简直一言难尽,不知如何回答。 「哈哈哈,逗你玩的,别紧张!」佛洛大笑。 佛洛笑起来的时候会瞇起眼尾,见着友善,却总叫人察出一丝危意,在他面前放下防备无疑是最傻的行为。 「等等还有事,先走了啊!」 几个人送行,佛洛走后的场子犹如涌进空气,所有人皆大口呼上鲜氧,没人注意到方才佛洛身边那位。 那人没走,就一直在那,呆站原地。 倪无恙注意到了。 对方始终盯着她,害得她一身彆扭,这道视线从落在她身上起就没移开半分,虽是道目光,可更像是两把薄刃。 没等到她去接待,那人便向她走来,步步坚稳。 有那么一刻,倪无恙觉得那楨画面似曾相似。 「我拒绝这次的合作。」 来人劈头就是一句,还用不着动輒思绪,他便补充:「佛洛那边我会说,你只需要帮我传达给你老闆。」 倪无恙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是浮上几个问题——为什么方才不说?为什么只和她讲?就因为他们对眼?觉得她看起来好讲话? 「为什么?」下意识地,她反射回语。 「因为你。」对方很快便答上,没有半分迟滞之意。 可听的人却因而困惑,甚至无法理解,愣言:「??什么?」 对方缓着语速,字字清晰明确,就怕一个字要让人听不明白,「我说,因为是你,所以我不接受。」 那人的眼睛分明清明,可为什么看人的眼神却如此混浊? 她仍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统筹大部分人类,似乎没有人喜爱被无故点名註记,接受如此突如其来的指名,无论好坏,第一直面的感受总是既怪异又难受。 然,人类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总是惯性发问。 「恕我问一句,请问是我刚刚哪里做不好吗?如果——」 「没有。」话声受阻,那人轻易掠下话语权。他垂下眼帘,凛意却直送眼边,「只因是你。」 意思是,只因为她,所以他放弃这纸合约? 「为——」 「这世界上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成人以后,更不该向这个世界发问。」他再一次撇言,视线锐利,却没半分要胁。 ? 02 「yancy,加一下这个号码。」 片导递来一串数字时,倪无恙正忙着,匆忙之下掠了一眼,继而攒入手里。 多数时候经纪人需要联系很多人,于自家艺人会接触的、不会接触的,种种能存就存,换个词说就是拉资源,现在不会接触的,指不定往后会碰见。 她投入经纪人这行业已有五载。 打十八岁那年就跟着做助理,她是专职生,毕业以后考了个差大读上二技,相比其他学士是少了两年学歷,可她选择拿那两年去补职场的缺,直到二十岁那年取证领职,才开始真正工作,着手打理一个艺人。 初始是最辛苦的时期,却也能说是最轻松的时候。没资源、没人手,基本只有身后的所属公司能靠,倪无恙早明白,现今社会靠不了别人,要信也只能信自己,于是她领着自家艺人跑遍南北,大街小巷一概没少。 吞过苦、嚐过甜,他们一路含辛为自己掘路,算是闢出一条古道,虽不平,但只要能走,倪无恙就会带着她的小朋友闯。 她不悔。以她自个儿,这是唯一能让她干的职业了,干疯魔她都愿意干。 「等等整点播一次电话,发通告。」 「好。」 缓后,倪无恙嘴里管着念叨号码,一时没注意踩路,有个身影猝然出现跟前,她吓一个连忙止步,差点要绊在自己脚下,再晚些恐怕就要撞人身上。 还好手里没拿咖啡,倪无恙下意识想。 收拾尘灰,倪无恙抬眼发现佇立身前的,正是昨日那位。他的嘴骨略浮,薄面捎上欲发气燄,眉目寄上严凝,不但没有分毫歉意,反倒还盛着一身薄怒,来者不善。 「不是让你取消合同?」对方怒言,眉眼的赧气彷彿都要窜成火花延烧四方。 他在生气,五官合着发火的那种,感觉能从嘴巴喷火。 那脸真不适合生气。 倪无恙盯着他的面部静了片刻,没吱声,随后走人,同时把手里的拨号按掉,两支手机顿时同步停下闹腾。 「喂!」 那人一劫,用身体挡住去路,叫人不得不抬眼对视。 「给我理由。」倪无恙不意外。淡淡掀了眼皮,沉语。 百因皆有果,有果必有因,一切起始皆有源头。 她思忖了一晚,寻无一处他们在何时何地有过交集,没有交集也没有衝突,既如此,在自身上找不着答案,那就找知道答案的人。 「既然不能向世界发问,那我问你总可以了吧?」她向他投去视线,不畏不惧。 追本溯源,她也不想浪费彼此时间。 这世界可寻不可触,可他,她总归是触碰得见的。 她回应着落在身上的视线。 顽抗地、不退缩地。 「因为讨厌你。」 那人的口吻清冷,身上渗着凛然气息,浑身不容侵犯,寒光罩他一身,给了他浑身鎧甲,时刻能击,面目可憎。 生人勿近,是她在他身上读取到的消息。 倪无恙没有因此收回视线。扬颊轻朗:「谢谢,我知道了。」 从他身边走过时,倪无恙顺势带走他身上一分寒烟。 他并不适合如此。 有些人,天生生着一颗善心,却用诸多凛然去包庇一身,分明心脏是如此炙热。 「你找到了答案,难道不需要替我的问题作解决吗?」身后的声音离她有几尺远,她走了,他仍停在原地。 行动中的步子渐渐缓下,最终停止。 有来有往,她确实欠着。 那就还吧,又不是还不起。 「我不会上报,理由一併送你。」倪无恙小幅度地点点头,唇角不经意掠起弧线,续道:「我也讨厌你。」 她还知道一件事,但她不想告诉他。 「李不凡。」她轻声拂过,悄悄将这个名字留下。 ? 倪无恙了解过,李不凡的这个通告不过是场校园短剧,也就短短三集,戏份压根不多,一个小小配角,出境次数简直少的屈指可数,她是真的不懂他在抗拒什么? 导演喊“咔”以后,倪无恙领着两杯星巴克快步向前,递给自家艺人一杯后,她转身便寻另一身影。 见没走远,她不自觉亮笑,跟去后边。 「凡哥,喝杯咖啡。」 想当然尔,凡哥没搭理她。 倪无恙也没被打击,继续追赶:「你喜欢什么口味的?下次直接帮你买!」 李不凡骤停,停下的身子挡去去路,倪无恙险些在他身上撞个掀跟头。 惶恐未定,李不凡旋过身后就是一记眼刀,眉眼盘缠,不耐尤为显着。「不是讨厌我?现在是怎么回事?」,他的视线下瞟,又道:「下药?让我喝好毒死我?」 分明长着一脸清纯,怎么内心如此齷齪?对他好还不愿领情。 还下药?他值得她下药吗? 她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线资源而已,更遑论,他可是佛洛先生亲自带来的,身份又岂是泛泛之辈? 倪无恙很希望李不凡只是玩笑,可惜他眼神真挚,似是认真。 耐着性子,倪无恙缓声平诉:「你这人怎么猜疑心那么重?被害妄想症?」 她是真的很无语,对人好还要被误会,不是才第二次见面吗?信用简直破產至极。 昨夜回去后,其实倪无恙又想了一夜,彻夜省思。 就他们的争执而言,算她踰矩了。究职场而言,他能算得上甲方,今儿就算他是佛洛所带与佛洛持异议,但他同她说,她就该上报,不得抉择。 本不是她该决定的,她不过是个传递者,真正要择的是她的上层以及佛洛,她没法使权,亦无争执的本领。 错在己,所以倪无恙才想买杯咖啡请人,算低个头。 她已经料到了李不凡会不给好脸色,却没料到他会把她的头再压得更低,让人不爽。 「算了,你不喝我喝。」 星巴克贵死了,钱那么难赚,不喝拉倒。 「等等。」 他扬声一喊,倪无恙虽不愿意,可还是没出息地回头,眼巴巴地等着他取过咖啡。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他言。 说话就说话,有必要皱眉吗? 倪无恙学他蹙眉回应:「通告单上不是有?佛洛先生写的啊!」 见李不凡一脸有话欲说,却不知如何啟口的样子,倪无恙没忍住猜想:难不成,是被卖来片场的? 因为确实符合一切条件,而李不凡的表现确实如此。 可这又为什么要扯到她身上?还说什么讨厌她? 倪无恙没忍住嘴角一抽,该不会,她只是个代罪羔羊吧? 未免也太不公平! 「你在那小剧场什么啊?」 对视,李不凡仍是皱着一张脸看她。 就不能不皱眉蹙额的吗?皮肤很好是吧? 好??仔细一看是挺好的,好像比她一个女人还好?? 倪无恙摇摇头,又笑了:「觉得你皮肤很好,羡慕。」 见李不凡一脸厌恶,她便觉得好笑。 「拿来。」 「啊?」 李不凡指着她手里的咖啡,一脸无语地默声,有够像个恶人。 大恶人。 倪无恙明白后给他递去咖啡,一刻不缓,还盯着人入口,像极了初次下厨的小婆娘,等待嚐食的人评价。 李不凡喝完以后也不掩饰对之的不喜,又是那张能把整张脸黏一起的本事。言:「下次买摩卡,我喜欢有咖啡味的。」 果不其然。倪无恙简直见怪不怪。 「走了。」 倪无恙看着他不远的背影,不知为何,忽有一刻兴起睏意,支了个呵欠以后,水雾盈眶地云:「李不凡,你还讨厌我吗?」 「别想用一杯咖啡收买我。」走远的人扬些声量回应,还是一样令人讨厌,「我还是讨厌你。」 留下的人抹去眼底水镜,下意识地揉眼,嘴里呢喃: 「那就好,因为我也讨厌你。」 03 「差不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是。」 收到下班指令,所有人几乎是同时松弛肌肉,各个脸上皆有疲意,干他们这行的看似风光,可实际是拿睡眠时间去牺牲,艺人越有名气,相对牺牲的东西越多,倪无恙亦不例外。 她今日特别想睡,尤其下午打了那个呵欠以后,整天都魂不附体,好不容易喝提神饮料才撑到现在的。 「yancy,怎么回去?」 伙伴拍拍她的肩膀,凝聚了些她残破的精神。 「开车。」 「要不要叫代驾?外面正下雨。」 下雨吗? 倪无恙看了眼外窗,确实是模糊的碎景,沉思了会,后答:「没事,我可以。」 外边确实在下雨,挺大。 落雨濛濛,一颗颗雨珠撞击地面的声音很是一致,齐刷刷地往一个方向迈进,碰见地面便幻化成水,与所有类物合而为一,最后蒸发,再次回到空气中。 无止尽的循环。 这世上所有,不过是场轮回。因而悲剧会不断重演,快乐也会到头止息,没有什么东西能称得上永远。 没有什么能在这世上永恆立足。 倪无恙望着天空,想知道这场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喂?」 本是平静的思绪,随着电话那头的雨声变得浮躁。 大自然的白噪音,很多时候能缓人心神,一直以来,她听着雨声就能安生。 倪无恙喜欢雨天,忠于雨日里的一切,屡逢落雨,她的心就会跟着一沉,却也感到无比自在,就好像,这世上不止她一人在悲伤。 她能在下雨的时候将一切不明白的事捋直,思绪分外清晰,雨声总能助她安定,但是—— 电话那头的雨声,意外没法给她安定。 「喂?请问哪位?」 倪无恙再无心赏雨,开了雨挡刷,前侧的玻璃顿时清明,可很快又糊上。 隐约中,在片刻清晰的画面里,似有一抹熟悉身影,撑着伞在雨中。 那人身形高大,体骨却小,明明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脸,却老想着把人拒之千里,同现在一般。 明明撑着伞,表情却像在淋雨。 电话那头仍是没有声音,倪无恙盯着眼前那抹身影,一个指头就把电话按掉,拉了排档,踩着油门去到那人面前。 「李不凡,上车。」 她方才竟有一刻错觉,觉得他脆弱不堪,旁人丁点碰不得。 李不凡没有拖嗦,扳了车门便上车,不觉不妥。 「你会开车?」上车的人望着驾驶,眼神带着鄙夷,就算不摘帽子也能一目了然。 「你到底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女性?」倪无恙受不了。 「你。」 尾音与回答之间根本相隔不到一秒,他几乎是抢着回答,倪无恙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又被他惹得烦躁。 她忍住了想把人赶下车的衝动。 「回家吧,我载你回去。」 「嗯。」 李不凡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腿的长度受到了箝制,双手往腹上一摆,两目一闔,乍一看的话,看起来还挺乖的。 那张精锐的脸,尖削的下頷轮廓简直叫人难以忽视。 睁着眼时,那对双目支着锐利鎧甲,仿若要剃人体骨,鼻梁顺着中道挺直接合人中,还有那张微红的双唇,恰如其分的五官,确实是生的好看。 「别盯着我,开你的车。」 只是这张嘴真是差劲至极。 倪无恙翻了个白眼,握紧了方向盘,恨不得把人给甩出去。 「你不醒着,我怎么知道你家怎么走?」 李不凡眼睛张开了,一脸不爽,倪无恙不看都感受得到。 「你别一直叫我名字。」 「要不然呢?叫你什么?还是凡哥?」 莫名其妙。 「凡哥挺好的。」李不凡的声音透着薄薄笑意,「勉强收你为徒,我可以罩你。」 倪无恙大哼了两声,不屑言:「罩我?信不信我现在把你赶下车?」 「赶啊。」 李不凡那口音听着就是不能拿他怎样,听得人牙痒痒,好想咬他! 「你看起来真讨厌我。」 「超级讨厌!」 「我也讨厌你啊,扯平。」 倪无恙根本不想理他,万分后悔放人上车。 ? 两人下车以后,所站之处皆令两人恍然。 「你??住这里?」倪无恙单指一指,指着自家对门,看起来尚未缓过。 「你跟踪我?」李不凡则是蹙眉指着自己,神情肃然。 两人并肩,有些好笑。 倪无恙摇摇头,渐渐恢復思考,才回:「我住这好几年了!上个礼拜那个新搬来的住户是你吧?这是谁跟踪谁?」 喔,她说怎么会素未谋面就如此讨厌?原来是如此! 对门邻居自入住就整天东敲西击的,把整间屋子当鼓面在敲,这一层就他们两个住户,偏偏这栋大楼隔音墙只安上下,直接受难户就是对门。 「李不凡,我好像更讨厌你了。」倪无恙盯着李不凡家大门,面无表情道。 「嗯,我也是。」 不过半晌,倪无恙拎着包就回自己家去,没有任何一点停留意愿。 怎么会住对门?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这是什么缘分?这么奇葩又奇怪的事居然还能让她碰上,她是不是可以去签乐透了? 她仰天耻笑一声,觉得一切荒唐,莫谬至极! “铃。” 不过多久,门铃响彻整间屋子,倪无恙回头望着,没怎么乐意去应门。 知道来者是谁,更不好脾气。「干嘛?」 「可以??借我把伞吗?」 面前那人把帽子摘了,目光低浅,眼底尽是一片柔和,吟上和意,一身笔直,脸上神情没有方才那般严凝。见人没应,大掌在人面前挥了两把,将人唤回意识。 「你刚刚撑的伞呢?」倪无恙见他褪去冰霜的模样,大大地拧了个眉。 玩什么花样? 「好像忘在你车上了。」 如此一说,好像真是如此。 毕竟下车那时,雨便停了。 可这都几时几刻了,还要出去?人都到家门了还要去哪? 倪无恙突然忆起他上车前,一人站在路边撑伞的神情,那般落寞、悲伤、还有那点肉眼能见的脆弱。为什么?为什么要悲伤? 她发现,她总是不自觉对他涌起诸多问题,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你等等,我拿给你。」 「嗯。」 倪无恙回屋子里去拿雨伞,回来以后,整个人一怔。 她的眼睛似乎被他的眼楮抓住,抽离不开,慢慢地,她感受到脉搏里的血液正在缓缓热血,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倪无恙下意识地皱眉,抿了下唇,瞳孔不自觉瞠大。 那人的手忽然举起,朝她方向靠近,忘了闪躲,那隻手便落在她的眉梢,按在她的眉骨上。 轻轻揉和,缓开眉结,良言:「不要皱眉,习惯不好。」 04 「你说你对门邻居碰了你的眉毛?」 城市不分早晚,天幕一黑就点灯,无处无息,人的踪跡遍地可循。此刻月光撒上一地银光,轮月一弯,好像上头能坐人,人们不眠,全赖月亮身上。 几个人小聚,恰好倪无恙「夜未眠」,而他们「夜不眠」,凑一凑刚刚好。 倪无恙乾下一杯酒,嚥下烧热的液体,开口又絮絮叨叨地唸了起来:「对啊!还管我!」 说什么习惯不好,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回应! 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这般肢体接触成何体统? 「他说他讨厌我,大概是想趁机戳我而已。」 以李不凡那个讨人厌的性格,绝对百分之百是想对她动手动脚,这人这么腹黑狡猾,上一秒还恶脸相向,下一秒却笑吟吟的,包准没个好事! 「想撩拨你,有没有可能?」 旁人碰碰她的胳膊,是之前工作认识的模特,一公子哥,情史丰富,谁都能聊,似乎来者不拒。他脸上神色曖昧,酒色印在那张奢华不起来的脸显得特别轻浮。 倪无恙闻言,大幅度的摆头,然后垮着一脸言:「撩我干什么?他又不是间间没事。他这个人,准不做这种事!」 其实这些人跟倪无恙都不熟的,只是她需要人脉,所以手机里谁篡局她就跑,也好在她生一张好脸蛋,逢人就笑,自然接纳度高。 倪无恙知道他们檯面下什么个性,但他们照面只看檯面上,他们背后有多乱她一概不想了解,没兴趣,反正都是各取所需,取完就走,不起争执,省事。 话题本不该聊到李不凡,只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地,喝了酒就想埋怨几句,工作不能怨,自然怨到最近出现眼前的那人。 酒水入喉后涌起了涩意,她不适的挤兑了点眉尖,有点茫了,犯睏。她一向如此,喝了酒就想睡,但林冬雨不肯让她以此方式入睡,因而她酒量不好,几口酒水就能把她灌晕。 方才那杯勉强下腹以后,倪无恙又摇摇晃晃地高举酒杯,准备一乾而净。 唇缘恰触杯沿之际,一隻纤手恆空一搅,掠走了酒杯,速度之快,倪无恙都来不及抬眸,身体便被搀起。 香水味入鼻后,犹如闻上什么安眠香,倪无恙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头眩一倾,倒在人颈窝上吐着长气,很是放心的样子。 林冬雨没看,却暗暗地敛了口气。 「抱歉,她醉了,明天还有工作,我先带她回去。」 「哟,这就来带人走了啊?林大医生,您可真不放心她跟我们混。」 一群人围着两竖立的人。其一醉了站着不稳,重心几乎全倚在另一人身上,负重那人神色肃然,眉眼间尽刻严意,看着赧气深重。 「林冬雨,你难道觉得倪无恙傻吗?会看不出来你那点小心思?」 几个人见倪无恙没了意识就和变个人似的,各个牛头马面的嘴脸,说着丑陋的言语,要不是倪无恙需要人扶着,林冬雨两个拳头指不定已经一嘴送上一个。 「我会劝无恙别和你们这种人混在一起。」 「怎么?怕我们告诉她你那种可怕的想法?」 林冬雨行动的步子霎时顿停,见状,身后那些人笑得更是猖狂,声音尖而锐利,相当刺耳。 这些场景她早遇过好几次了,也早麻痹了,所以根本不痛不痒。 她庆幸的是倪无恙沉了意识,听不见这些,要让她听见,不知道会在心里疙瘩多久,届时又搞上十天半个月不睡,麻烦的可是她。 臂弯里的人不知何时拧起了眉梢,林冬雨也不想多待片刻,握着人的手腕,她扬了点声:「真正可怕的,是你们这种罔视情感之人,你们不懂得爱。」 不只可怕,还可悲。 林冬雨最后没有说出口,那些人听不懂,更不会懂,为他们留下的时间简直浪费,浪费唇舌口沫。 她的视线停在倪无恙身上,看了好久,最后叹了口气,云:「你不能对我这么放心啊。」 喜欢一个人,总会动些趁人不备的小人心思。 到底是倪无恙太单纯,还是林冬雨太狡猾?林冬雨想不出答案。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路程上,林冬雨听见不少次倪无恙嘴里叨着几字,嚼着碎词,手还时不时越着安全带捣鼓,起初她还规范着,后来耐心简直耗损殆尽,就由着她了。 反正她无恙,她也就不操什么心了。 「醉婆娘,你的脚倒是出力啊!」 林冬雨没料到下车以后又是场恶梦的开始。 方才一心带她离开,都忘了身上扛了多少重量,现在注意力集中以后,得多费劲力去揹,这廝看着瘦,赖在人身上的时候却沉得能压死人,林冬雨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扛三袋大米。 电梯门开以后,倪无恙的脚卡门缝上,使劲的时候踉了一个,扯着林冬雨一同前扑,闹出不小动静。 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嘶??」 「好痛??」 「你还敢喊痛!小心我能让你更痛!」 林冬雨简直后悔自己摊上这么个癩蛤蟆,到底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大半夜去带一个醉鬼回家?简直是个冤种! 「起来!」 她扶着人重新站稳,挨着墙边起,手搭手,步步艰辛将人带到家门前。 「倪无恙,家钥匙呢?」 醉鬼没应,林冬雨也没奢望能对话,伸手搅她的包包,却寻无一处熟悉。 「喂,钥匙呢?不会没带出门吧?我可没力气再扛你出门了,你今晚就睡你家门口。」林冬雨半要胁着,青筋微弹。 倪无恙还是睡得死沉,而林冬雨的眼骨也结得死寂,感觉都能在人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在这。」 一道粗音突然响于身后,人回头查望,未料见上张熟面孔。 「掉地板了。」他说。 林冬雨拿了钥匙,思绪还没捋过来,就见怀里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意识,挣开她,指着在对门开锁的人一顿大骂:「李不凡!混蛋!」 倪无恙大概睡醒了,两眼睁得开,睁得精亮,一对眸眼底下闪着微光,织着星辰,林冬雨在旁见着复杂。 「混蛋男人!转过来看我啊!臭混蛋!大混蛋!」 受戳脊谩骂的人没回头,跟没听见似的,没有丁点反应,就是迟了一会才继续开锁。 「李不凡!」 林冬雨亲眼见着倪无恙摇摆不定地朝那人走去,想要吱声,却发现声音哽在喉里,喊不出来。 心底渐渐爬上一抹幽暗,她暗叫不好。 「李不凡你说话!」 倪无恙平常柔顺的长发此时杂乱披散,几根细丝贴在鬓边,看着狼狈,仔细看的话,能见上头有几道水痕,就横在皮肤与头发之间。 她拽住了人,不让其动作。 那人的身子恰好遮挡刺目光线,一身黑席,背着光什么也看不清,仅剩几缕轮廓线依稀可见。 他没有反应,见不着他此刻碎发下的神情,辨识不清他此刻内心。 「??」那一霎,倪无恙也发不出声,看着眼前的人看了很久。 直至眼眶模糊。 泪液坠出眼眶后的视线清明了些,可世界却变得扭曲,将人变得曲折。 咸湿的感觉落到嘴边,倪无恙开口嚐了,滋味不好,内心更加难受了。 他不回答,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和她之间,除了那些贫嘴打闹以外,一直是这般无话可说,可笑的是,倪无恙竟以此为难过。 「抱歉,她喝醉酒的时候总瞎闹腾,打搅了。」 林冬雨的腿根子总算是迈动了,她适时出场,恰好拉开两人之间空白的时间,插在他们之间。 有意无意地,她与那黑衣之人对看了眼,短短不到一秒,却像达成了什么共识,又像结交了什么骇人交易。 「请问??」林冬雨转开大门,闻声回头,意味深长地盯着那个背影,心底深处有些情绪欲兴,闹得她心里不痛快。沉言:「你认识倪无恙吗?」 「认识。」他答,答得不快不慢,那样从容不迫。 倪无恙在车上,嘴上骂骂咧咧,心上掛念的对象—— 就是他。 05 片场休息的时候,李不凡的休息室外,有个人鬼鬼祟祟,行径怪异,惹人注目。 合着助理算起来都三个人了,全一致性地告诉他相同信息,而他也懒得编撰其它,就告诉他们那人欠债,听完他话以后的那些人,脸上表情各个有异,看得他心情大悦。 心情一悦,他就不找麻烦,甚至主动找人。 李不凡咳了一声作为开场,吓得忙活的人连退好几步,她胆小,经不起一点吓,手里的文件撒了一手,一地白纸。散得好,其中一张就覆于他鞋上,上头的照片大而清晰,老花都能看见。 「怪不得你这么心虚。」李不凡拾起脚上的纸观赏了起来,脸上神情意味深长,盯着张纸看了颇久,后答:「橈廷的资料?」 尾音还要拉得特别高特别长,显然故意。 纸上人物正是他们现今拍摄的男主角。 圈内近期窜火人物,因为一次舞台剧被看见了实力,星路随之敞开,路石坦荡、平步青云,一瞬间被眾媒体捧到视野前,可谓是一个顺风顺水。 这位新生代新星演员也不傲,个性温和,逢人便开口招呼,脸上的笑容诚而温暖,叫人忍不着亲近。 他进组以后,确实带起了不少剧集的话题,相对也提升了不少他们家艺人的知名度,倪无恙很是满意,都有些丈母娘看女婿那种感觉了。 「你对人家有意思?」 「嘘!」倪无恙赶紧捂上李不凡那张疯嘴,察了四周一眼,才规矩地回懟这个疯子,「瞎说什么!这是片场!能乱开玩笑吗?」 李不凡的嘴被捂上,就剩上半面部,掩上山根以下,竟更加凸显那对眉目的清秀。 那对眼核浅浅的,合着一眼专注,是张摄人心魄的眼睛,眼末藏着一条隐线,眯眼和笑的时候能见,那条隐线立足时会牵起眼皮下的卧蚕,将整个眼睛衬得有神,甚至俊朗。 倪无恙早知道,这是张不大眾亦不小眾的脸,他生得好看,很上镜,几分稜角都长得刚刚好,镜头外的人,倒更有那番镜头摄入不了的嫵媚。 妖精,魅惑人心。 「又偷骂我?」李不凡用眉毛示意她放开对他的拘禁,得获自由时便幽喃啟唇。 「就是骂你。」倪无恙直言承认,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文件。捡一张骂一遍,偏偏那大爷就挺直腰桿盯着她,那道视线落在她后脑勺上,倪无恙觉得和隻手按在她头上差不多意思。 「取人家资料干嘛?」 「要你管!」倪无恙来气了,浑身像隻炸毛的鸟,也不看他,就一个劲的理资料。 「载我回家。」 「我是你司机啊?不会自己回家?」 「外面下雨,我没带伞。」 「又没带伞,我上礼拜不是才借你吗?」 李不凡:「??」 他是被她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瞬间,背景音全是棚内大声公的声,在他俩之间穿插。 声音一寂,空气就滞。倪无恙在安静下来的片刻里,忆起了那日醉酒胡闹。 她记得不多,但是记得自己哭了,还记得自己看到穿一身黑衣的李不凡,但是确切他们讲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全部不知道,隔日醒来林冬雨就没了影,没留纸条,只传一封讯息要她以后少和不三不四的人乱喝酒。 不知怎么,她看见那通讯息,再回忆一些碎片记忆,竟有一句「喝酒犯浑」噎在喉间,她试图吞嚥,却发现怎么也没法嚥下。 现如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模一样。 她望着李不凡的眼神削弱了些霸道,携着一点歉意,轻言:「我那天,有对你说什么吗?」 李不凡聪明,定然知道她说的是哪天,于是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给她装模作样地拧眉,问:「哪天?」 倪无恙咬牙:「我喝醉那天。」 要真的侵犯了人家,她乐意道歉,真心实意。 「真要听?」 李不凡挑了半边眉梢,就差没给她吹口哨了。 倪无恙还是点头,嚥涎的动作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骂我混蛋、混蛋男人、臭混蛋、大混蛋。」李不凡揉了揉手里的纸,眼楮往上头瞧了一眼,神情变得无辜,「我没橈廷好,橈廷皮相佳、能力好、演技棒,最重要的是——」 李不凡俯身凑近倪无恙,后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杵在原地让人靠近。任由他在耳边气音道:「他没有我混蛋。」 像根带温度的羽毛,一下一下地,沿着她的耳廓向内绕走,挠着她的耳梢,叫人不禁打一哆嗦。 李不凡是混蛋,真正的世界混蛋!无敌大混蛋! 偏偏黑暗撤去时,她的脸不争气地热了,耳朵亦热得发烫,李不凡的视线落在那留了一两秒,随后朝她笑得无比邪魅,彷彿觉得很满意,倪无恙只觉得丢脸! 「流氓!」 「我又多了一个称号是吗?」李不凡笑得更大声了,看起来还挺开心,笑了两声还没停。 「有病。」倪无恙斥。 「我是有病。」 这天又聊死了,缠死结上的那种。 「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给楨姊送橈廷资料。」倪无恙没好气拍了李不凡一掌,口气微严,「拿来!」 「行啊,我给你,你得载我回家。」 还搞上交换条件。 「李不凡,你有事吗?」倪无恙有点无语。 「我没带伞。」他又復述了一遍,这次还附一张可怜巴巴的脸,像隻耷拉耳朵的小狗。 不愧是演员,戏精一个。 没争气的是,李不凡这招在倪无恙这还是生效了,她的心底泛起圈圈涟漪,兴起了点点不捨。 她探究过几次,自己容易因为李不凡那张脸而分神,不是因为他那张皮囊,而是时而寄于面上时而又藏于面下的那个他。 他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不属于那刻的悲伤,连他自己可能都不知情,而这些,几乎完整地落入倪无恙眼里,她会纳闷,却没想过要问。 「给我,回来再载你。」倪无恙无輒地向他伸手,讨纸。 李不凡的眼底闪过一丝迟滞,很快又恢復正常。把纸还了回去,不忘矫情:「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食言是小狗。」 ? 李不凡的来歷,倪无恙加减知道一些。 从前是模特,一位颇有名气的模特。 在她接触到他以前就拍过很多组风风火火的照片,攒了不少名气,近几年开始踏入电视剧集的拍摄,开始在大眾萤光幕前出现,人气多上不少。 可从来就没人知道他所属何处。 生日、年龄、籍贯,这些在网上一个资料都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从来就只有他的那些作品。 好像他只公布他创作出来的那些,在那之前,更深层的,他一概不愿透露。 他的身上有股很沉的神秘感。 说不来何处沉重,可无论距离远近,倪无恙总是感受得到,就是离他远远的,看上一眼,她也觉得他在悲伤。 直觉告诉她,那股沉戾与他的神秘感有关,出于一个处,没有差池。 倪无恙回来的时候,李不凡就不见了。 打了两通电话,发了三条讯息,那头就像断电似的,没消没息,一个回应都没有。她问过片场的朋友,道是没见着,一个也没有,跟个幽灵一样不见踪影。 临走前,她还是不甘心给那头又发一条讯息。 【羊心】:“赖皮狗,记得回家。” 发完讯息以后,介面仍然滞留在那对话框,盯着那几条没有读取的消息,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如此不踏实。 倪无恙握着方向盘,没注意自己的手掐得皮肉都反白,没有丝毫血色。 06 连日数场落雨,梅雨季猝不及防来临,气温骤降,有时冷得能束人手脚,有时又热得逼人直掉汗,这季节反覆得容易让人缠病。 李不凡便病了。 那天以后,李不凡告假了剧组三日,守信,一点时间没落,乖张归来。 那天到片场的时候,倪无恙甚至以为是自己太睏,睡眼惺忪看花了,眨上两眼才确定是真人,只不过那人要往她这走时,她撇身就走。 一上午的拍摄,他们也没机会处,下咔的时间倪无恙几乎都待在她家艺人的休息室,这会忙东、那会忙西,也不算瞎忙,却也真是避人。 她不是不理李不凡,只是还不想理他,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理他。 还有一丝丝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并不愿意承认。 午饭时间剧组叫了便当,一人一个,倪无恙去取的时候让人给阻了,道是李不凡拿走了。倪无恙惊讶扬眉:「那就让他拿走了?」 「他说你欠他的,他拿了就走。」 倪无恙:「??」 她欠他?欠这一个便当? 打认识以来,她不仅给他请过星巴克,载他回家还借他雨伞,这要认真算起来究竟谁欠谁? 现在居然还霸她便当?真是岂有此理! 找到人的时候,便当强盗正安安稳稳地待着,不吵不闹,安分守己,面前搁着俩便当,没动过,完整在那。 她来时,他顺着动静抬眸与她对眼,不追不赶,明摆着等她。 「来——咳、咳咳??」 本来有好多骂人的话掛在嘴边,最后全堵着,硬是吐了另外一句:「你感冒了?」 眼前的人躬身侧脸掩嘴,青筋在他颈上浮了好几条,力都使到了紧绷,他还是一个咳得没完没了,才几天,那身子骨好像瘦了。 倪无恙挤眉,没忍住软了话声,「就你这样还回来拍戏?你今天能拍什么戏?」 「站位。」 李不凡的鼻音重得不行,甚至咬字都不在一个调上,倪无恙是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吃药了吗?」 走他们这行的与一般上班族相差甚远。没有週休二日,亦不休国定,就是请假也不能请几日,钱是赚得多,相对是拿身体来耗。 生病了也得干,什么病毒什么苦都得自己受着,该做做,不做回家,这一向是娱乐圈的明文。 「没药。」 走近看,发现李不凡一身疲意,脸色很差,带妆之下都能看出他的倦容,不敢想这要是卸了妆,那张脸该多憔悴。 倪无恙黯敛口气,在他面前蹲下,神情变得温和,「所以你就拿我便当?」 李不凡没否认,就算身体不适,那对眼睛看人仍是精锐,仍带着刺。 「谁让你??咳,不理我??咳咳??」 「我不理你是正常的。」倪无恙就算耐着自己不发火,口气仍是衝些,「自己要我等你,结果人跑不见,你知道我多担——」 李不凡眼底的光芒闪了闪,倪无恙倏乎闭口,移开了视线,嘴上没忘骂:「赖皮狗。」 良刻,倪无恙听见李不凡鼻音重重地笑了一声,她回头,他便清上喉咙,一句:「生气了?」 此前,倪无恙不觉得自己在与他置气,只是觉得自己还不愿搭理他,她忙,等她忙完再说。可李不凡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自己来气了,还气得不可开交。 她不是还不想理他,是她这股气压根就还没退。 但是,气什么呢? 气他突然消失?不告而别?还是——自己的担心? 「你去哪了?」倪无恙嚥口水,半虚地提道。 但出口她便明白,这个问题,不能问。 李不凡的脸色变了,刺多了,全身立着防备,儘管不伤人,却也挠着人近。 「你找过我?」他问。 找过。她答,在心里答。 片场收工都搭上别人的棚时,她仍扒拉着别人的房间一间间找,侵犯了人再低声挨个道歉。着急、期盼、失落、疲乏,几个思绪在她心里轮番辗压,她没好受。 所以怨着他。 思忖,怨着,比忧着好。 可是,李不凡一出现,她内心的那些不伦不类便云消雾散,她还想记恨,却恨不起来。 她还是好讨厌李不凡。 「你今天带雨伞了?」 很显然,他也有意想要带过这个话题,不愿作答。 「嗯,怕你又要跟我借。」倪无恙配合着,没留在那个问题里。 成年人的成熟,便是侦查到所有的癥结,都一概不应,对方意图埋葬,自己便陪着填坑。 「但我今天想坐你的车。」 「没门!」 倪无恙拿了便当就起身,没管身后人如何,扭门就走。 赖皮狗,死皮赖脸! ? 剧组晚上整合所有人吃饭,提早收了工,包了餐厅,让所有人大方扫食。 算起来,今天的晚餐就是提前的杀青饭。短剧的拍摄时长大多落在一个月左右,最迟月过半,快则不用四个礼拜,尤其他们这档戏是网路剧,共十集,一集约三十分鐘,基本主线都拍完了,就剩一些支线戏码。 片导、副导,还有几个高管坐一个桌,演员们一个桌,工作人员也是一个桌。 倪无恙才坐下,就见左右两个座同时落影,她先是瞧见自家艺人在她右侧俏皮眨眼,再闻声回头,见一个咳得不行的人挨她左肘骨。 倪无恙压低声量,挤着字:「离我远点,别传染给我。」 李不凡倒是没反应,拿着纸巾摀嘴。 「怎么过来了,那不是有位置吗?」倪无恙问个能讲话的,瞭解情况。 她们家小朋友在桌底下指指明星桌,她顺着手势看过去,发现来了两生面孔,还没回头,就听见他们这桌议论了起来。 「来了,又来了。」 「来什么?」 「橈廷他女朋友啊,现在靠在他身上那个。」 倪无恙把头转了回来,边擦着碗边听八卦,最后一块碗快擦完时,一组崭新的碗盘落在了她边上,她想都没想,就把卫生纸扔里头。 「那另一个呢?总不可能两个女朋友吧?」 「两个都是网红,都是来和导演吃饭的,这样懂了吗?」 懂了,话说到这个份上,谁都能听明白。 娱乐圈内,「饭局」两个字就有很多种意思。要码合作商洽,要码开小门让人走,没说正经吃饭的没有,只是鲜少。 怕是今日一局,亦不是正统杀青饭。 「听听就好。」 倪无恙侧首给自家小朋友说道,被小使性子堵了回来:「yancy姐,我是年纪小没有错,但我也成年了不是小孩!」 小孩儿自觉兇了点又缩了缩脑袋,小声咕噥:「我才不会不明事理。」 倪无恙听得一清二楚,没掩藏地笑了笑,夹了块鸡肉到小孩儿碗里边,算作哄道:「是,长大了,都有自己想法了。」 「我今天能吃这个吗?」 终归是小孩,看着块肉都能开心。 倪无恙见着那眼皮子底下烁闪的细光就没忍住笑。伸手拍拍那颗小脑袋瓜,柔声:「今天能吃。」 07 她想起了与小孩见的第一面。 小孩十三岁便做了练习生,当时公司安排什么就做什么,一天的时间基本都是训练,没有外出时间。碍于练习生的身份,舞室都限制着时间,她很勤奋,起早就候在舞室外,常常能见她在舞室外打盹,几个大她几期的师哥师姐都戳着她的鼻涕泡,逗着她喊瞌睡精。 同期里的伙伴有比她大的,也有比她小点的,同龄人不多,比她小的更是少,她几乎天天都与他们泡在一块。 十四岁那年,家里出了事,倪无恙便是在那时与她相识。 她是单亲家庭,妈妈打小拼事业不在身边,常年见不着一个影,因此她从小便与奶奶相依为命。十四岁那年,奶奶病了,她总是医院公司两边跑,跑得心力交瘁,一度要放弃她的梦想。 倪无恙当时在医院听见她奶奶告诉她:「不要轻言放弃。人要有志,有目标才会前进,人的一生都是未知,不要害怕,只有自己动身了,才会知道滋味是甜是苦。」 奶奶拍拍孙女的脑门,声音听起来慈祥又和蔼:「你知道人生是什么味道吗?」 孙女摇头。 奶奶:「就是酸甜苦辣。等你嚐遍了这些味道,那才是真正的长大。」 倪无恙在门外静静听了一会,正准备要走,眼前的门“唰”地一声打开,女孩从里头出来,小脸上全是泪。 颤言:「可是我不想长大,奶奶会老。」 倪无恙愣了半会,才反应从包里拿卫生纸递予她。 不久后,女孩生日那日,倪无恙着手负责经纪人一职,她缩短了做经纪人的准备,问女孩愿不愿意跟着她打拼,女孩点了头,两个人相视一笑。 然后就是现在了。 虽然小孩成年了,可在她眼里,她一直是那个十四岁的女孩,那个让奶奶拍着头说不要言弃的那个孙女。 「回去传封讯息,路上小心。」 倪无恙把小孩送上车以后,第一时间便返身回会场,自入餐厅以后,她的视线就没离过方才他们吃饭的桌,可那桌现在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亦不稳当,就在她要走到桌边时,一抹唤声止住了她的步伐。 倪无恙扭头,见上一人立于边上,那一刻,内心的躁动才挨个按头消失。 「不要乱跑行不行?」她走到那人身边,没好气的瞪了人一眼。 李不凡扯开颊边一笑,看着有点虚,笑靨有些没劲。无辜:「干嘛又对我撒气?」 「你能让人不生气吗?」 眼前的人抿起了一条薄薄的唇线,倪无恙这才发现他的嘴唇白得吓人,惊眸:「李不凡,你——发烧了!」 倪无恙的手探上李不凡的额间,后者没什么力气地动了动,似是不喜,可她没管,逐一碰了他整张脸,怎么碰都是热得吓人。 他在硬撑。 「怎么不说?」 他是不是从早上就这么难受了?刚刚没见他吃上几口,她怎么也没发现不对劲,还不断与他作对,现在想起来,倪无恙窝火极了。 「我带你去医院。」 这一次,李不凡没有反驳,他这个样子估计也没力气反驳,而倪无恙也不会管他愿不愿,必然把人带去看病。 病了也不投医,到底发什么病? 「干嘛生气啊?」李不凡头倾一边,一颗头塞在椅背的左肩位置刚刚好,精神不济却还能对话,叫人不难觉得是胡言。倪无恙没搭理,他便再说,「担心我吗?」 「你现在是觉得病人最大吗?不要以为你病了我就会对你好点。」 「确实是没什么好话。咳、咳咳咳——」 倪无恙闻声拧上眉心,碍于开车,她没法时刻注意李不凡,只得口头施威:「你安分一点,别说话了,等等就到。」 真是折腾得没完没了。 良宵,正当车上静得让倪无恙以为李不凡睡下时,他的声音便回响在车内,幽旋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 低哑着声,挟着鼻音轻喃:「倪无恙,你还讨厌我吗?」 不知道是自己叨着的,还是真的想发问的,倪无恙没撇头。 只知道他的声音缠着倪无恙耳梢,问了好多好多遍。 ? 夜深人静里,在那些清晰并完整的意识下,倪无恙时常会觉得耳边有声音说上一句接上一句,但她始终听不清,起初时,她总是害怕,所以夜里睡觉时必须要挨着人才能睡。 久了以后,她发现用处不大,便开始习惯适应那些声音。那些声音都出自于脑海,可能是晨时路边的摊贩叫卖,也有片场的叫板,更有的则是几日前的对话声,她问过林冬雨这正不正常,对方拉下脸只回上一句:「你觉得正常吗?」 她是睡眠质量差,可不是精神出了差池。本来要投掛门诊的,但当时,她遇上了那场「无名展」,症状就再没出现,甚至消失。 倪无恙以为好了的,现如今,又发作了。 「小姐,这样就好囉!」 证件被递回来,倪无恙接过道谢,又走回病房。 李不凡正吊着点滴,这会估计睡下了。 医生说是普通重感冒,受了凉又没摄取营养,身体内忧外患,加上睡眠不足,撑了那么久没倒下算是很好了。 倪无恙想起李不凡苍白的脸,与现在恢復血色的样子,两张脸叠合到了一起,竟让人有些恍然。她在床边坐下,盯着那张脸不放。 耳边还是不断有李不凡的声音,问她讨不讨厌他。 讨厌——是个什么情绪呢? 不喜欢?不欢喜?令人感到不舒服? 那么喜欢又是什么? 她分不太清楚这之中离析,只觉得脑子一团乱。 「你还在啊?」 睁眼,床上那人不知何时清醒,气色看上去好上许多,多了些精神,倪无恙内心紧绷的情绪也缓和不少。 「你是公眾人物,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身体必须保持健康,你别不当一回事。」不忘叮嘱。 儘管前一刻脑袋混乱,倪无恙逢事依然能有条不紊,这和她经年工作习惯有关,都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她并无特别训练。 「谢谢你。」 那人明眸底下依附几粒星辰,忽闪忽闪的,并不刺眼。弯眼时会从里头发出细细光丝,交匯一块成点光晕,能说话似的,极有灵气。 那对眼睛好似装进了世界一切风景,五顏六色的,令人忍不住一再欣赏。 倪无恙一愣,任由那对眼里的柔光步步侵近,没有抵抗,予以穿透,亦意欲侵掠。 08 手被捉住时,倪无恙的视线才从那对眼睛上收回。 愣了半刻,她才把手给抽回来,不自在地绞着指头,漫天的侷促与尷尬犹如生刺的空气,不停在皮毛上张狂。 「抱、抱歉??」 她刚刚??竟然想要抬手触碰? 星辰过于美丽,以致妄想触及,却没记得,星辰之所有耀眼,正因它们能见而不能及。 人们总会对漂亮的东西起心思,正念邪念都罢,都是意图掠进收藏,藏于己,归己所有。没有人问漂亮因何而来?所待何处?如何生长? 没有疑问,就如同它是如此理所应当,理应如此漂亮。 「没事,我不介意。」 倪无恙眼睫颤颤,目光不知该置于何处,尤其刚刚望之生念的那对眼梢。 「小恙,今天有带伞吗?」 「没。」 下意识答覆。等到反应过来时,床上那人早掀开被褥要下床,只不过双腿才触上地面,根部就反射性抽筋,疼得人又倒回床上。 倪无恙为了拉人自觉近了点距离,孰料被人猛地一扯,整个人都掛到了对方身上。 两个人扭成了一块,掌心就按在彼此手上,上头的人只要动点脑袋,唇瓣就会贴上下头那人的下巴,距离近得毫无分寸,之间的气氛也逐渐曖昧。 「??对、对不起!」 倪无恙先反应过来的,退开以后站得可远了,视线更是不敢瞧人。 短短时间,她在人面前都道了两回歉,原因还是??侵犯? 羞死了!让她掘坑隐身吧,没脸见人了?? 「我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不行!」倪无恙好像听不得人要离开的半点话,按着人又倒回病床上,脸谱尽是正气,义正严辞:「你才好点就又要勉强自己了吗?」 就是都不好好顾,才会虚成这副德性的,敢情假是白嫖来的?都干嘛去了?什么岁数了还不会照顾身体,岂有此理! 这点时间,她一点没想起片刻前,曾动过要逃跑的心思。 「小恙,我没事。」 气头上的倪无恙没有听见,双眸瞪着纯白被褥,恨不得能瞪出其它花色,就一个劲,猛的能放出烟花似的。 「听你的。」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却能轻易穿透她的思绪,就像从云雾中穿透,看似软绵,却比想像要坚韧。 全部,直击着她。 抬眸,他的嘴角噙着浅笑,笑靨淡淡的,不疾不徐,收上腿,又躺了回去。 「都听你的,不生气了。」 一切和来时一样。 又来了。 倪无恙说不出话,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噎在喉内的话为什么吐不出口。想要讲点什么,却赫然发觉,自己什么话都没有立场,非亲非故,她连他要不要回家都不该管。 气突然就消了,心也虚透了,倪无恙嚥口水,视线又搁回病床上那人,轻喃:「等你点滴吊完就走,我们就回家。」 「嗯。」半晌,他应。 房内开了窗,凝滞的感觉按着倪无恙,在心头徘徊,沉寂盪漾。晚风拂过面颊,她顺着风的方向往窗外望去,接到了一盏白月光。 在那时,她突然好想听听李不凡说讨厌她,好想好想。 ? 那一夜,倪无恙没有睡意,常规操作。 夜里有点凉,她披上床边外衣立身,走至窗边将窗给带上,怨懟着秋末的日夜温差。 有道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从她与李不凡停止对话以后。 自他乖张躺回床架后,他俩的对话便在那划上句点,她知道人没有睡着,可那对眼皮就是迟迟不张,像道门闸,要阻断些什么东西。 心里不平。 她盯着人,最后到点滴吊完都没一句话。 那夜以后,橈廷便出事了。 倪无恙几乎是天一剎亮便出门,几个高管以及经纪人到公司开会,才踏入,眼梢便自个儿寻了一处落点,直至落座。 「橈廷解约了。」 解约了? 一夜前,他还是如虹的新星男艺人,星路璀璨,前途看着一帆风顺,才不过一晚,画风便转了舵,现今网络媒体上全是对他的抨击。 「网络剧也要下架。」 「下架?」倪无恙下意识扬声反应,拢来了几道目光,她一愣,接上其中一道生冷的视线。 「是,电视台那里限制了所有和橈廷有关的周边。」 总执行看着忿忿不平,却按着性子平语。 稍早前,橈廷的花边新闻跃上各大媒体、电子传媒与通讯系统,各大版面无一不是,内容几乎一致,都是攻着他的感情生活。 据报,投稿人是橈廷前未婚妻,家族有力,此前一直都大力支持着橈廷。报上内容贴上两张打码照片,隐约能见中心人物便是此次主角,而他的身边立有一名穿着婀娜的女人,橈廷的手就搭在上头,甚至还有寄在女人耳边细语的亲暱行为。 「没别的方法了吗?」 「没有。」对边那人接声回道,会议室安静,他一语,整个空间都回盪起他的声音,倪无恙盯着他,眉骨不仅下压几分。馀音尚缓,他续言:「这是要封杀他。」 再后来,倪无恙没再入耳其它,沉着性子,安分地坐在位置上,直到会议结束。 「你觉得背叛感情的人可以原谅。」 脚步而至,那人身上淡淡的沐浴清香侵入鼻身,声势在身后落点。轻叨:「是吗?」 声音利薄而凛冽,擒着几丝慍意,半生半熟的矛盾感。 倪无恙旋身对上那对黑眸,更加确信心中料想。咬掉唇上死皮,忍着刺痛回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很快回了过来,口气听上有些急,眉角不过倾落半分,整张脸就全是肃容。 从头至尾她都没往这个层面做过发想,甚至是提到这个面上,只是觉得,因为一个人而淘汰一群人,很令人感到难过。 他们那样努力,却受一淌浑水波及而沉,这并不公平,他们没道理被如此对待,错的是一个人,并不是所有人。 她没懂,为什么生气?她才该生气。 「我只是惋惜——」 「你惋惜的是这个剧组还是橈廷?」 倪无恙被突如其来的大声给吼傻了,脑子一时间空白,被动式接收。她愣愣地看着李不凡向自己慢步靠近,直到反应过来,便开始向后挪步。 那张脸现在不只严肃,还无比难看,眸底盛着浩大星火,漆黑的两瞳盯着她直瞧,好似不乐意放过她一丝欲逃的念头。 而她确实是想逃。 眼前的李不凡太不对劲了,无端发火又咄咄逼人,既可怕又陌生,没有丝毫和气可言,好像下一秒,那眼底的馀烬便会落在她身上,同她烧得片甲不留。 李不凡利用身形优势将她锁进墙角,倪无恙始终拉不开他们的距离,就见着他不断再近,而她无处可藏。 「不要再过来了!」鞋跟贴上墙壁时,倪无恙将头撇过一边,持着怒声大喊。 「我要答案。」李不凡没有因此放过她,反是擒上她的手腕,位置恰好落在他的胸前,振振有声: 「回答。」 09 「我只是希望你能被看见。」 倪无恙并不挣扎,任由他要紧要松,只是眼底开始燃上他身上的怒火,两个人触碰的位置逐渐温热。 「我只是觉得,对你、对我艺人,对所有不包括橈廷的那些幕前幕后的人,都不公平。你们辛苦了多久?一夜就摧毁你们这些努力,我看在眼里的,有多么辛苦、劳累,包括你的病,我全都看在眼里。」 一连串字从倪无恙嘴里吐出来一字不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翻腾的思绪深深影响着对边的人。 「李不凡,我是心疼你,不是橈廷,这样你懂不懂?」 李不凡眼梢一愣,倪无恙看在眼里,心里一下涌上大批委屈,按在喘气口上,没好受。她咬着嘴里软肉,气得不想再看人,视线落在他肩上。 「倪——」 「你先不要讲话!」 被禁錮的手才开始反驳,挣扎了一下便重获自由,温热一下消散,顷刻间衝上的凉意分外刺人。 「我暂时不想听你说话。」 「去哪里?」 刚迈开步伐,讨人厌的声就从背后传来,她没停,还是自顾自地走。 「回家。」 倪无恙没有特意关注身后那人,可身上的每根皮毛都稀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她受不了,但并不可控。 「我就说一句。」李不凡从初始慢步至而后小跑,从最远地方到最近距离,倪无恙都知道。他拦下她,口气微严,已经没有放才那般盛怒:「今天车给我开,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开。」 她没驳斥,他就当她默认了。 他悄无声息落下的轻叹,让倪无恙接个正实。 ? 橈廷的事情越演越烈,普通桃色新闻至多两个礼拜就会慢慢淡出,可这件事整整发烧了一月,由此推断,背后定有人指手,操控事态。 这段时间,倪无恙尽可能地在保自家艺人,在战场上,恶火不免烧上点米粮,她做足了准备,闢谣一件又一件的不实。 「怎么会搞成这样??」 「不然你觉得还能怎样?」 倪无恙屋里新买的懒骨头沙发,现在让林冬雨佔个正着。出钱出力的都是她,好不容易搬回家后,林冬雨便出现,说是要来突袭检查,时机抓得好不刚好。 还好她这阵子纪录良好,除去工作时长增加,其馀数据依然和先前所差无几,没有变化,就是最好的。 倪无恙没作声,赖到另一边沙发上,拖鞋随意踢出脚边。 「这种情况下保好你自己和艺人就好,剩的都别管,那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这话听着有些刺。 虽不中听,却挑不出什么毛病,倪无恙按着眉心骨轻揉,神情看着有些懊恼。脑袋就那么大点,也不知道在烦心什么,嘴边淡言:「我在保了啊。」 看着像无心之言,随口回覆。 「那你这阵子为另一个人奔波什么?」 就是看在林冬雨眼里格外生火。 倪无恙朝人那瞧,发现视线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眼睛就挪开了。「谁?」 「你别明知故问。」 「我真不知道你说谁。」 「你一定要我讲清楚说明白?」 末声落下,倪无恙的眼瞳缩了缩,隐约间还颤动了下。 她没明白林冬雨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常常觉得林冬雨把很多话藏在一句话里,千言万语道不明,万物渺茫的感觉,容易让人迂回。 她曾想发问,可直觉却告诉自己,所有的问题都会串到一块,届时难解,烧脑的是解者。她便不问了,没有问题,事情就不需要组织。 和李不凡说的一样—— 『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发问以后得不到解答,又何需问? 没有提问,就不用回答。 林冬雨不是个会强求的人,不会逼人,但天生好强,也不受束,不能和她急,她一急,整个人就像疯子一样,没法谈,喊天王老子来都一样。 现在便急了。对待疯子不能与常人一般,于是倪无恙垂首玩指,不经意地顺着长发,和常时相同。对于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若无其事,没有开端,就不会有争端。 「倪无恙,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最后林冬雨没逼她,撂下一句话人就走了。她们最近常争执,都是些芝麻豆点大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都是这般收尾。 林冬雨把带来的气味清理的一乾二净,几乎没留半吋馀香,像是想要带走她所有的那种感觉。倪无恙愣愣地盯着关上的门,敛了口气,才搁下手,目光不自觉被角落一处神秘盒子吸引。 李不凡已经两个礼拜没回家了。 从剧组停拍以后,这个剧组的人彼此就没打过彼此照面,按道理,在没联络的情况下,她是不可能收到他消息的,也断不会知道他的状况。 但是一礼拜前,李不凡的包裹送到了她家门口,道是已经搁置在管理室一个礼拜了,这才拿上来请她转交。 「怎么老是搞消失?能去哪?现在不就是无业游民吗?」倪无恙抱着他的包裹在他门前,按了十来分鐘的电铃,想着,没人来应她就把他家电铃线按到烧坏,让他回来修。孰料,自己的手倒是先痠了,没争几把气。 她把包裹带回家里放,结果在她家又待上一礼拜去了,上头好似又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像在控诉寄人篱下的委屈,她狠狠瞪了包裹一眼,实诚地拿了抹布去把盒子擦亮。 她没和林冬雨说过这个包裹,但自她入她屋内后,总有一两片刻把视线放在这,她没明白,但也没心思探究。 她只是在想,该不该给李不凡发消息? ? 最后,她没给李不凡发。 但给佛洛发了。 那日夜里,逢上她没睡下,家里电铃幽幽鸣起,她揣着害怕擒来些长器钝物,小心翼翼地伏在门上,透着猫眼瞧看外头。 倪无恙眼梢望外那时,眼核没忍住一滞,几乎是一刻没误,解了门锁敞开大门,急急忙忙。 门外是李不凡。 「能给我一杯水吗?」 门外的人哑着声,一面倦容,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吼了三天三夜,一时间都有了菸酒嗓。 见没回应,他淡淡动了眼楮,对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目光给倪无恙一种侵略感。他眼不带眨,道:「不行吗?」 像在卖惨,性子不好的那类惨。 其实倪无恙很想跟他说他家就在后头,他大可不必在这跟她要水,只是见着他一身疲意,似是没什么力气,也下不了什么狠心拒绝。 看着李不凡把她给的水粗暴猛烈地饮下腹后,她按着心里躁动,佯装平和:「好些了吗?」 「你在赶我走吗?」 浸润过水的嗓门显然好了些,却仍有几个音沉,显得此刻的他生分。 倪无恙与他对视,不知道该怎么回覆。 他老是扭曲别人的心思,好像把这个世界想得很糟,别人关心,他老觉得是驱赶。 她想说不是,但他肯定不信,因为就连她自己听着也像在下逐客令,但她也不想说是。 「你家就在那,不回家难不成还想赖我家啊?」 她其实不是想说这些的,但话到了嘴边就全然变了个味,自己听着也不大舒服。 不知道李不凡会怎么想? 倪无恙眼球紧紧抓住对边的人,后怕一个不注意,眼前的人又会无声无息消失。 但是他好像不大在意。 李不凡把靠在墙边的身子挪了挪,整个人几乎贴在门缝里,还留了隻脚在倪无恙家中,让人没法开关。 他浅浅吟上个微笑,有些牵强,但倪无恙却在他的眸里发现了星星。「刚刚这么快给我开门,是因为你心大,还是因为——」 她没料到他会对她微笑。 「我?」 10 其实只是看见许久未见的消失人口出现,急得想赶紧当面质问为何消失罢了。 她基本没有动上什么心思,扭开门锁就开了门,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基本没在她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跡。 就是这么一问,倪无恙开始探查了原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要紧着李不凡,心思绕着他上上下下地不安份,以前她睡不下还能赖给工作,但是现在短时间不忙活,她竟日夜操心起了一个人,这下能赖谁?赖李不凡?还是赖自己? 李不凡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进驻在她的生活里了,这种感觉令她感到烦闷。 注视眼前,那抹微笑依旧恪守在那,衝着她笑,她的心里竟有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佛洛先生让你来的吗?」倪无恙没有掉入陷阱,选择绕道而行。 「??嗯。」李不凡也不在意,回覆地心不在焉,身上的劳累离他十尺远都能看得出。 但她不想问他为什么,因为一定没有答案。 「你找我?」 「没、没有。」倪无恙被这么一说说愣了,心脏忽快直嘣,一下一下在她体内敲着心鼓,声声震撼。「我没有找你。」 「嗯,是我找你。」 话落,李不凡拿开了挡在门口的脚,直面招摇入屋,也不招呼,就往懒骨头那上头一躺,和方才林冬雨坐的那组是一样的。 他的身型高挑,平面摊在地板上一看,和两根撑衣架的棍差不多,倪无恙关上门走回屋间,看着那件大型摆件有些无语。 「你能回家吗?」 「借住一宿。」 倪无恙扬起臂膀指着大门位置,还没说话,李不凡便闔眼堵上她嘴:「算我欠你一次,让我住这一晚上,今天你容忍一下,我明天就走。」 他看起来是真累,都没等到她回话,那处就传来匀稳的呼吸声,室内越静,那声就越能明显。 倪无恙最后没忍心再喊他,放低声量去房里拿上一条毯子给他盖上,然后蹲在他的身子边,静静看着他。 无比熟悉的场景,上次在医院她也是这么看着他的,那会他还喊她小恙。 那一夜,她的视线停在他的肩上,看了好久好久。 ? 橈廷一事渐渐缓和,传媒上不再只有满满的他,桃色新闻慢慢退出大眾视野。 可在圈内,这件事仍未曾平息。 因为橈廷,剧组的所有人都短期失业了,就连那日偽杀青宴橈廷带两女凑桌的画面都流了出去,连带着导演一併骂翻,圈外如此,圈内亦如是。 就在前日,倪无恙收到消息,说这齣戏彻底换导,暂时搁置,明面如此,暗话就是各自解散,大家不相往来。 倪无恙的经纪公司是亏了这一笔,但赔偿金也收回不少,很快又排满通告让她带着艺人跑。 这段期间,倪无恙比往常要忙,在外奔波的时间比在家的多,但她也习惯了,不睡也没关係,就是体力消耗地紧。 李不凡来借宿那日再晚些,她就收到新通告往邻近县市跑,起早就出门,本是想给在家中那人贴个纸条,结果一时给忘了,就想着,用讯息跟他说一声。 孰料,忙完返程时她才想起这事儿,可随后倪无恙又想,这么晚时间,他大概早回去了。 总不会有人这么不识大体,家不住,去住对边邻居家吧? 寻思如此,她也不发了,锁定键一按,寂静的车声中便添上一抹清脆。 「yancy姐,是在联络不凡哥吗?」 倪无恙愣语,嘴巴张了张也没声。没回头,最后回上:「不是。」 「那是想联络他吗?」 「没有。」 背后忽地一寂,耳边又是风扑在车面传来四面八方的啸音。 倪无恙跟着车声静默了会,最后撇头回视,视线瞧上后边那人,纳闷发声:「你怎么会觉得我在给李不凡发讯息?」 她的手机里可是比常人多上好几位联络人,有时候只是想找个好友都要在联络人里捞上好半天,不置顶就得费劲地找。 她怎么会栽在那么一个聊天室?怎么可能? 倪无恙瞳上的小孩指着边上车窗,半咂着嘴说:「倒影。」 倪无恙顺着她的手,又倾了些身子去看。车外黑寂,一盏盏高而壮硕的路灯透着窗子而入,在没有灯的情况下,确实能藉着倒影看见位于前方的她手里的消息。 她看了窗子几秒,打直了胳膊,给她那窗子拉上帘衣,然后无声地收回身子。 良晌,座后传来细小又拘谨毕恭的声:「我看的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在片场见过不凡哥要给你发讯息。」 短短几句话,倪无恙的身子短时间内变得僵硬,指头一顿,不注意触及到了手机,萤幕一瞬间照亮了她的面部,那剎间,她觉得刺眼。 「那天下雨,不凡哥想要坐你的车,问了我你还要多久回来,我当时还要拍广告也不清楚,最后不凡哥点点头就走了。」 前座那人在黑暗中拧上眉心,沉寂半会,回问:「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小孩回道,「就是点点头。」 ? 顺利把孩子送回住所,倪无恙才拖着一身疲劳的躯体回去她一礼拜没回的家。 身体明明很累,但是却没有睡意,没有睡眠,身体容易虚。 林冬雨常告诫她睡不着也去床上待着,眼睛闔着,总会有方法能让她入眠,但她一次没成,到最后惹得林冬雨不耐,字带威胁厉语:「没本事睡觉就别把自己搞得一身糟。」 但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就她身上这个病,她还能去从事什么职业? 这个职业已经是最适合她的了,再者,撇开合不合适,自从带上他们家艺人以后,那责任便雋刻了,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孩子,这个位置不能没有倪无恙,那小孩更不能没有倪无恙,要是哪日这个位置没了她,那她大概也无处可去。 倪无恙才把门打开,一阵浓郁的香味顿时扑上鼻间,她愣了愣,还没搞明白为什么家里灯火通明,双目便对上另一对清明。 来人腰上系着围裙,身上粘着肉味,大抵是嫌烦,额前瀏海梳到了后头,基于做菜的缘故,发际线的位置还冒着几粒水珠,灯光下尤为明显。 眼前的人瞟了她一身,最后视线停在她的嘴上,一脸的反客为主,话音分明嫌弃,可唇角却细细微扬。 弧度浅薄,但倪无恙一眼就看见了。 「怎么?出一趟差人不认得、话也不会说了?」 11 倪无恙已经不记得,打开家门,屋内一切明亮是什么感觉了。 她记得自己何时进的职场,却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离开有灯火庇护的屋簷。日復一日的生活,加上始终忙碌的步调,以致她并没有时间回首,时间一长,自然就遗忘。 没有刻意遗忘,只是身体没有了记忆。 「都几点了,你在做饭?」 倪无恙率先抽离视线,撇人进屋。满屋子的食物香气,叫她这个实施一六八的减重女子大饿。 这会都已经午夜,夜已深,这个时间点的食物香味格外诱人,倪无恙盯着厨房,在心里暗自下定,她绝对不往厨房那处挪上半步! 「我吃过了。」卸下身上重负,倪无恙随意倾倒在沙发上,姿势丑矣。 奔波县市着实累人,如果可行,她希望她能立刻进入睡眠。 「你吃过了?」李不凡看了眼她的姿态,声上不痛不痒,随意道:「不吃拉倒,我可还没吃。」 倪无恙睁眼盯着他默了几刻,嘴巴微张,没一会又闔上,眼睛跟着他去了厨房,再从他身上把视线挪到他手上冒着烟的那碗恶食,心里恨着。 李不凡捧着一碗热食,在她旁边吸溜吸溜地吃着麵,初时能忍,本想着眼睛闭着就能隔绝一切,殊不知,关闭视觉后,其它感官反而更加鲜明。 「李不凡!」倪无恙咬牙忿道。 当事人一副:「怎么了?」的无辜样,看得实在更加窝火。 「你不觉得大半夜的,你一男的待在一个女人家有什么不妥吗?」 倪无恙缓了缓,重整了思绪,想让自己儘量冷静。实在是太累了,她也没有力气可以和人吵架。 「我饿了。」 「饿了怎么不回家吃?更何况,你家就在对面。」 「我忘带钥匙了。」 「没带钥匙不会请锁匠吗?」 李不凡没回,垂首又吃了一口麵。「倪无恙,锅里还有麵,你的份,你还要不要吃?」 倪无恙这时候哪能有心思听这些,眉心拧着,严峻的表情一下置上脸蛋,可当视线放到那人身上时,目光却不自觉柔和,没法发怒。 最后倪无恙叹了口气,言:「我帮你打电话请锁匠,钱我替你出,门开了立刻回去。」 「这么晚了,没有匠头的。」 「你请过?」 眼前的人摇头,还是那般若无其事:「我这礼拜都住在这。」他吃完了碗里的麵,没喝下汤,最后搁回桌面,漫不经心地擦嘴。再道:「你不在的时间,我都在。」 倪无恙的思绪一下变得奇怪。 她没明白,心里头突然染上的难过源于何处,有股淡淡的酸涩衝突其中,捋不清,叫人有点难受。 心里有感,她不能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可是,为什么选她,这总可以问的。 「为什么是我?」 李不凡渐渐停下动作,分明听见了,却不作答,像个孩子一样讨骂。那是第一次,倪无恙这么迫切想要一个人看她。 他撇过头露出了颊面,流畅的下頜线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嫵媚,他明明没有看她,但她却感觉李不凡正用属于他的方式,捆着她。 明明这是她家,她的住所,这个人却像个主人,随性撒野,还在她身上下套。 这让她更加好奇。 为什么,他表现得有点在意? 「换作是你,你也会的。」 ? 再出门时,李不凡跟她一块出门了,但他进来就抬手按了一键陌生数字,倪无恙本以为他按错的,殊不知门开了,他也不按关门。 却也不出去。 「你??来这楼层干嘛?」 倪无恙抬头看了眼楼层,不大理解,纳闷地直盯边上,他没动,但是电梯门开着。 许久,电梯到点关上,倪无恙着急按住开门钮,扭头看着李不凡,但人依旧一动不动,像条木桩。 「你不是要来这层吗?」她费解,想在李不凡身上找出答案,却总是找不着。「还是你按错了?如果没要出去那我们就一起下楼。」 她搞不懂李不凡,多数与他相处的时候都是存着疑的,也不是没有试过开口询问,就是第一次就被堵了回来,再之后,他都避而不答。 虽然问题不同,但她总觉着,答案都是一样的,而且只有一个答案。 一个答案,能解很多题。 明明性子不烈,却老是发着最恶的脾气,倪无恙越是想了解他,就越能感受到自己受他排斥。 而这种感觉,相当相当地差。 「倪无恙,你能说一遍讨厌我吗?」 「为什么?」下意识,倪无恙脱口,忘了不该向他提问这件事。 她看着望向门外的李不凡,觉得他正在失焦。 这令倪无恙想起,第一次载李不凡那日。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奋力抵抗些什么。 明明适合阳光,却总是憩于黑暗。 「因为想听。」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李不凡也会这样。 那像是一种激励,一种不同于常人之语,是属于他们之间,最适合他们的一种勉励。 「我讨厌你。」 只是,他为什么需要? 「我走了。」 话未道尽,他便以最瀟洒之姿走出梯间,倪无恙的目光随他,好像被他带走了什么,心里空寂。慢慢地,他的身形在视野中渐渐缩小,直至拐末,而后消失。 倪无恙松开维持开门的钮,让门自动关闭。 直到一楼大门前,她紧了下手中提袋,像想到什么,使劲往回衝。 她又唤了一回电梯,但电梯正在上升,她有些猴急,便选择拐入一边冗长的梯间,开始向上奔跑。 李不凡在六楼,她几乎是跑得不管体力,拿上了悉数力气在与极限比拼。 倪无恙每过一层,心上泛起的涟漪就会更加汹涌,那种感觉类似兴奋,却不同于彼,她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在这个时候见他。 一句话。给她一句话就好,她就可以确认了。 既然,他不愿意给她答案,那她何曾不试着自己寻找? 李不凡此刻,需要她。 拼上了速度。最后,倪无恙在最后一阶踉了一步,她应急使上另一脚稳住整个身子,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身体在激烈活动后忽然顿停容易眩晕,倪无恙靠了一会墙,想稳稳脑子。 在半浑的状态下,尽头末处那晒出了一抹人影,无比熟悉,她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那人见到她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她没喊他,他就在那站着。 那一下,画面冷不防惹哭了她。 没什么,就是她忽然觉得,很难过。难过到,想要盼来今日阳光,灿烂明媚。 tbc 悲伤是一直留存的,不会随着我的更进而由少至多。 可能现在会看不明白,一些用意与他们的想法,但是看到后面都会懂的。 希望所有人皆灿如星光,媚如朝曦。 12 「你??你怎么在这里?」 倪无恙调整了气息,拍去身上尘灰,整顿了整个仪容,慢步走至那个人面前。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最后视线仍然停在同一处熟悉。 「你??」 「我来找李不凡。」 倪无恙仍然没有抬头,视线依然没有离开过先前之处。 「他在吗?」 本没怎么的,但话一出口,眼泪就不受控地掉下,她感受到内心犹如被推倒的积木,正在一块块分崩瓦解。 李不凡在这的,他在,就在她面前;她看着,却看不见他。 这是不是就是他不回答的那个答案? 他选择隐瞒的那个答案。 倪无恙把头抬了起来,眼角顺势滑下一滴馀泪,盘旋在下顎,眼前的人盯着那滴水珠,最后跟着下坠。 她能想像自己此刻有多么令人讨厌,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在这评判什么,但她就是移不开脚步。 她比自己想像的,要在意李不凡。 「他动过心思,要跟我说这件事吗?」倪无恙抽噎着嚶语,看着那对不肯对上她视线的双眸,没忍住发怒,「动没动过?」 眼前的人,并不是李不凡。 「他??」 「你是谁?你让李不凡出来和我说话!」 只是与李不凡长得不分寸度的人罢了。 眼前的人露出为难的神情,脸上亦出现淡淡的忧色,但那与李不凡的不一样,两个人,两种感觉。 明明生着同一张脸。 「??他没有消失吧?」 「没有。」 眼前的人终于回上一句话,她迫切的盼着回应,真正收到时,却没缓上多少,依然难受。她亲眼见着他的眼底闪烁微光,然后渐渐涌出星光。 就像流星一样。 「他只是暂时去了一个房间,等我回去,他就会从那个房间走出来。」 他没有消失。 ? 倪无恙并没有留在六楼太久,很快就走了,几乎是对方开口之后就走。 她只是确认,李不凡没有因此消失,从一楼摇摇晃晃的奔走,到达那层有他在的地方,就只是为了确认这个。 惊奇的是,对方的一字一句就如同一手大掌和煦地替她顺毛,好像留存于腹的浮躁思绪都逐一缓和,她以为自己会生气的,可随之而来,侵入心脾的却是诺大的无能为力。 还可以怎么样? 从以前至今最大的差别,仅仅在于她发现了这件事,但是这件事并不会因为她的发现而有所改变,抑或趋缓。 所以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待在人面前,也找不到理由去说明自己介入,只好让自己消失,得以给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今天提早收工,大家早点回去吃晚饭!」 棚内灯材一盏盏暗灭,从远方接力到近处。倪无恙是在最后一盏灯熄灭以后才抬头的,视线一晃,没看清,便是一声熟悉稚声:「yancy姐,你今天是身体不舒服吗?」 倪无恙没反应过来,吱呜了一两声,小孩以为是,小脸一绷,勾着她的臂膀就往保母车走。「师傅,麻烦载我们到附近诊所。」 刚坐上位置的经纪人才渐渐醒神,脑袋接上线以后,着急在发车前又给师傅改口:「不用了师傅,照原路。」 随后往边上人腿上一拍,没好气念叨:「就你还敢往诊所跑?不知道现在敏感时期?现在露脸不要命了?」 平时她多嘱咐几句都会被嫌嘮叨,可此刻的孩子却乖张看着窗外风景,样子像听进去了,可倪无恙藉着窗上倒影注视那张小脸,撇上一眼就知道,这小孩生气了。 「怎么了,不想理我啦?」倪无恙凑近了些,哄意明显,「觉得你yancy姐很讨厌?」 小孩不说话,她便拍了一掌,不怎么大力。「说话!」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车内漆黑,倪无恙眼前那张小脸若隐若现的,只能透过窗外闪逝的路灯看她片刻的明面。此话一出,恰见那张小脸的嘴上微嘟,其实不大明显的,可就是太熟悉了,一眼便能洞悉。 「姐不提,身体的不适就会消失吗?」小脸的表情逐渐转为委屈,气忿与不解渐渐显摆,「消除问题的办法就是解决,而不是隐藏而逃避,难道没有正视,问题就不会存在了吗?」 倪无恙被说住了,一时竟没法吭声。 然而她的不吱声给小孩多了胆子,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面继续:「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好好的,尤其是姐。」 其实能明白为什么小孩会这般在意,因为心切。 经歷过奶奶生病以后,她便牵掛着身边人的健康,爱使人要紧,在爱底下,延伸出了更多情绪。 没有爱,便没有牵绊。 「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倪无恙拍着她的手,话声不自觉温和,「但是我真的没有身体不舒服,刚刚只是在想事情,没回神而已。」 「是什么事情?」 倪无恙一顿,思绪翻腾了会。她伸手顺顺对方发丝,果然又软又细,开口笑言:「大人的事情,小孩不需要知道。」 「yancy姐,小孩难道就不会有喜怒哀乐吗?」 眼前的人渐渐变得不解,脸上有不可遏的气忿,才缓和过来的气氛,又开始慢慢凝结,见状,她连忙反驳:「不是??」 但是来不及。 「yancy姐,你不能先入为主,这世上没有区分那么多东西,情感都是主观的,并不会因为年龄大小而异,成熟是不分年纪的。」 这一席话,竟让她无以反驳。 一句都反抗不了。 「我是没有看过多大的世界,但我和姐看过好几个不一样的天空、待过很多不同色彩的地,就算我没办法解决,我也想帮忙分担,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努力吗?」 醍醐灌顶般的思绪一下清明,好像化了她一脑子的浑沌。 剎那间,倪无恙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二十初头的孩子。 13 倪无恙在电梯间踌躇了一会,最后选择抬手按下六的数字键。 憋了一天的情绪,整日都不安寧,心思全搁在了这,人走了,心还在这里徘徊。 她仍然心系李不凡。 她一直认为自己处事称得上稳重,早就可以独当一面,拿理性思考,可在想法上,却得要小孩的提醒才能够领悟。 是啊,视而不见,问题难道就消失了吗? 因为不愿面对,希望云消雾散就蒙蔽双眼,欺人欺己,就能够把事情埋葬。 李不凡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小恙?」 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短暂的思绪,吓得倪无恙一激灵,反手就往人膀上拍,没好气:「你走路没声音吗?」 眼前人一愣,随即道:「??抱歉。」 他敛下眼瞼,受了这一掌还不痛不痒的样子,一点怪罪的心思都没有,像是逆来顺受。 眼前歉然的神情印在瞳中,倪无恙才愕然醒悟,此人并非李不凡。 迟来的理智在此刻慢慢归位,倪无恙简直懊悔极了,想给自己一掌拍死。 「那、那个??我要怎么称呼你?」 为缓和气氛,倪无恙赔了个笑脸,与早上完全不同,希望能顺道缓下眼前迟迟没平和的脸。 李不凡不适合这种表情。 「叫我有凡就好,李有凡。」 倪无恙亮了亮眸子,思绪窜了会,明白过来后喊了一声:「有凡。」 李有凡听见唤声抬起了头,寡淡的面梢似乎添上一抹明亮,没藏着笑靨,露出微笑应了一声。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好像认识了新的一个人,又像是认识了新的李不凡,但是李有凡不符合两者,某些方面却又符合了两者。 「要进来坐吗?」李有凡指着边上的门轻声。 看着李不凡的脸,倪无恙的思绪有些复杂。 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进来吧。」 道着,李有凡没管倪无恙应没应,逕自开了门,并在屋内再次捎上邀约。那样子像:你不进来的话,就回家去。 还带了李不凡鄙夷的神情与声音。 倪无恙二话不说踏入屋内。 这举止不禁让她想起不久前,李不凡也是这样进她屋子,而且是快步进屋,深怕下一秒会被关在门外,倪无恙一时竟能体会他的心情。 想起李不凡,她便不自觉笑了。这举动迎来了李有凡一眼,但他仅仅是看一眼罢了,放下为她盛好的水杯,就坐到了她正对面的沙发,模样有些乖巧。 「你来找我,是想问我和不凡的事情对吗?」 倪无恙没回覆,也没否认,样子看起来更像是默认。 李有凡不意外。看了眼倪无恙后,他浅浅的抿出条唇线,自己沉思了一下,后续:「我方便先问一个问题吗?」 倪无恙:「你问。」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那瞬间,倪无恙似乎感受到了李有凡沉静的气息中,有一抹犀利并直接的韵气直抵心口。 是防备的。 无论是距离、眼神,还是他的人散发的感觉,全部,都让倪无恙一瞬间感受到抵御,甚至是无端心慌。 而这种感觉,是他有意透露。 倪无恙舔了下乾涩的唇皮,敛下眉目,「李不凡??会知道我们谈论这些吗?」 对面的人一动不动,闭口不语的样子,没有特徵区分的状态下,根本没办法辨认此刻是谁。 倪无恙淡淡地笑了,还嚐到了点苦涩的气味。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不知道你信不信,可我一眼就能看出,此刻是你,还是李不凡。」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就是没有任何依据。只要对眼,倪无恙就能辨认,这或许更像是一种直觉。 「我在那时候感受到了李不凡的不对劲,想跑回来改口,但是回来以后,看见的就是你了。」 「你想改口什么?」 「讨厌。」倪无恙连着他的句末声回应,眼底有不可灭的坚毅,「我不想再说讨厌他,起码,那个时候不要。」 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看见李不凡这种,沉浸在悲伤中的神情,如果可以,她想要替他避免,为他拢来所有天光,照亮亟欲殞灭在黑暗的他。 「我来这,其实是想问你,李不凡为什么悲伤?」倪无恙答完以后,切入了自己的主题。 算她自私地想,在李不凡那问不出口的,没准在李有凡身上可以得到答案,就算只是一点点的线索,她都想要知道。 「你觉得他为什么悲伤?」李有凡的目光不在她,繾綣思绪的模样,看起来很冷漠。 在那一刻,她竟有一个答案浮于心中。 因为他。 李不凡悲伤的源头,是李有凡。 但她不敢确定。 「我不知道。」倪无恙回答。她定定地盯着李有凡看了好久,抿唇以后,干了放在她面前的那杯水,后道:「我只是希望,他能不悲伤。」 「但是从现在起,我希望你们都不悲伤。」 虽然眼前那张脸是李不凡,但也是李有凡,他们难过时候的表情近乎如出一辙,她想过,她就是不想看见这张脸露出那样的神情。 「你不惊讶我的存在吗?」 「惊讶。」 李有凡依然没看她,她继续看着,读着他的一孔一洞。「但是因为你,李不凡得以存活,不是吗?」 若不是李有凡,李不凡早就没了吧。 这样可怕的想法惹得倪无恙起了一身疙瘩,她收回视线,心中似有大锤,一下一下,搥得她越来越沉重。 她居然感到害怕。 是不是哪一日,李不凡会消失?他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平静的空间内,倪无恙听见了动静。 抬首一瞧,恰见李有凡笑起来的模样,那张无波无澜的脸终于有了动静,他总算肯赋予笑意,予她和善。 倪无恙一直以来的紧绷才慢慢放松。 「小恙,你是我被分裂出来之后,第二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李有凡扬颊浅笑,两道清秀的眉目好似传出源源善意,笑起来很温柔,看起来像书生,和李不凡完全不是一个样。 倪无恙看着笑起来的李有凡,心里无法控制地不断重复他刚所言。 没止住想:第一个是谁? 14 「第一个是童泯,再来是柒柒,柒柒后面会带上“tteam”,最后方哥走来,然后你们就一起跳舞,这part就完成。」 倪无恙看着片场里的小孩,手里还提着药,站在机器后等待人走回来。 童泯来时,倪无恙正听着一旁副导的话,她把手里的药给她,示意她等会。 「怎么了?」小孩凑近,大大的眼睛在边上眨巴,倪无恙也没听太久,回来拢了下小孩外衣,要她穿好。后言:「好像是摄影师的事情。」 「摄影师?他怎么了吗?」童泯疑惑。 倪无恙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过确实从她和童泯来到片场以后,就没见到摄影师。摄影师是小杜,合作很多次了,都很熟,平时都很准时的,他几乎不迟到。 「拍摄可能得延迟。」 导演组那传来的消息。 今天其实只是一场广告戏,再拍些商品照,不用耗上多长时间的,倪无恙后面没排通告,打算带童泯去吃饭,只是没料想到,出了点意外。 「小杜路上堵车,昨天下了南,现在在返北的路上。」 「会堵多久?人在哪了?」导演蹙着眉眼,冷静回应,可凝结的思绪与他额心的结一样繁杂,一眼洞悉。 「距离这里有三个县市远??」负责联络的助理话都有些虚,这瞧那瞧地,好似后怕波及。 导演按头沉思,不温不热,面上肃穆,左右衡量不出半条想法。 现场气氛逐渐凝霜,没个敢大口喘气,就是眼楮晃都不敢晃半刻。 「要不我们延迟拍摄?」 边上的工作人员出声提议,一下就被驳回。导演抬首正色:「不能,方哥今天才有时间,时间是特地为我们挪出来的。」 现场再度陷入僵局,这次好久都没人出声,静得都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这里有谁认识摄影师吗?」 顷刻,导演伏首望眼,视线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意欲询问,不过不如预期,没人接声。 最边上,有一抹娇小人影驀然从一大个儿旁切出,大大的眼珠子直盯着导演瞧,声音平静而沉着:「没记错的话,二号棚的蓝哥也在。」 「蓝鸟吗?」大个儿随声回应,面上带着疑,后见娇小女人点头。 「对啊,蓝鸟技术很好的,既然他在的话,那我们今天就不算白工!」 事故转态,场上开始兴起话声,逐渐活跃,所有人都比先前要活泼。 「yancy姐,蓝鸟是谁?」童泯悄悄拽着倪无恙衣角,伏在她的肩头悄声问道。 倪无恙沉思片刻,无果地耸了耸肩,老实应答:「我也不知道。」 闻声,小孩撇撇嘴,缩了回去。 「请得过来吗?」 「可以。」娇小女人再一次回应导演,那对好看的桃花眼勾勒着自信又嫵媚的神情,导演见之,明声:「好,那你去喊人。」 得到了允准,那抹身影一点也不拖唆,很快便消失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走得急,还是因为身子小,容易被埋没。 临走前,倪无恙好似看见她的唇角微微掠起,不大确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两人在眉目传情。 「啊!是大明星!」 倪无恙的思绪一下被童泯给扯回,她拧眉要童泯不要这样称呼同行,私底下喊喊可以,有外人的地方能闭口就别开口。 「知道了??但你快看嘛!」 童泯话带兴奋直言,一脸的惊喜,倪无恙还以为她看见了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旋首,倪无恙只见人群围聚,只能隐约感受到被包围那人极有声名,压根看不见人的一节一骨。 左瞧右盼地都看不见人,倪无恙实在有些烦,直声:「谁?蓝鸟?」 「不是!是方不势!」 要换不追星的人来听,肯定听不懂这话讲得哪到哪。什么是还不是的,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她险些就要脱口一句:「方不势是谁?」,差点就要把自己呛着,还好没出口。 不就忘记看一次通告而已吗?怎么就多了这么多事情?刚好什么事都在这天相碰了?真是奇了。 「姐,你肯定知道方不势是谁吧?他超帅的!本来是韩国练习生,没有成团,现在回国内发展,跳舞超级好看!??」 「消停会。」倪无恙一手置中在童泯眼前,神情有些无奈,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童小姐,你要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也是艺人,怎么能像个追星族一样这么花痴?」 「艺人就不能追星了?艺人也是人啊!况且,我从练习生的时候就很喜欢他了!」 童泯的眼睛里满是星星,倪无恙见了都后怕地咽了口涎,不大自然的点头,算是随着她的意。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方不势是谁? 圈内鼎鼎大名的偶像,处处能见的知名度,就是喊不出名字,也一定有印象的那般知名。更不说她带的小孩还如此疯魔,可见此人祸害不少少女。 倪无恙再一次往门口那望去,却在人群后,接到了另一抹身影。 她微微怔眼,脚上不自觉前挪一步,距离小到连挨在她身边的童泯都没发现。 那便是蓝鸟,他们喊的蓝哥。削瘦的身型,着黑皮外套,修身黑裤,颈上掛佈多条银饰,肤底偏白,挑选的首饰恰如其分,衬得整个人精锐神气,也散发出一种冷艳的气质。 虽不比方不势那般闪亮,但第一眼望去亦是惊艷,尤其那一头如星河般的蓝发,整个人都相当亮眼。 「童泯,感冒药吃一吃,准备一下。」倪无恙拉回童泯,收回原先的视线,反而感受到后背多了一道目光。她装作无恙,言:「蓝鸟来了。」 15 「蓝鸟的拍摄真是一绝,连我都想忍不住叫好。」 「我记得蓝哥是模特出生,所以他很懂什么角度在镜头上是最好看的,也很会抓人气质,照片都很好看。」 一同候在机器后边的两人,是方才那大个儿与娇小女人。女人背着手在后头,时不时踮踮脚尖拉伸,却还是只能到大个儿的肩膀,大个儿则是偶尔看錶,偶尔又因身旁的人分神一两刻。 但他们两人的视线都在那位「蓝鸟」身上。 「凝凝,你再说一遍为什么叫蓝鸟?我又忘了。」大个儿疑惑地转头,看起来憨厚老实,叫人易怒亦息怒。 「就你能忘!」唤名凝凝的女人没好气寄上两记眼刀给大个儿,后又恢復原本,「因为蓝色。」 「就??那个发色的缘故?」 大个儿不太信,又抱疑回眸,见凝凝摇头,却没作声解释,惹得一身困惑,都纠结一块儿了。 「因为自由。」倪无恙不自觉开口接下疑惑,没发现身子距离他们已然几步之遥,她发现了自己唐突,却不想因此退缩。对视凝凝时,倪无恙比想像稳重,不慌不忙:「对吗?」 半晌,凝凝:「对。」 听见话声那刻,倪无恙心中的大石好像挪走了些,又能缓缓地涉入微氧。她展顏一笑,主动招呼:「我叫倪无恙,童泯的经纪人,可以喊我yancy。刚刚很抱歉,因为也想猜一猜答案,就插嘴了,不好意思。」 「我叫顏凝凝,可以叫我凝凝;他叫萧庞,喊他小胖就可以了,刚刚的事情没关係,我们不计较。」 萧庞好似不大满意这样的介绍,气呼呼地鼓着一张脸,却一个字也没吐,来来回回,最后消了气,好像把气全自己吞了,连声都不愿吱一声。 「虽然叫小胖,但你也有看到,并不胖。」顏凝凝又补了一句,说完回头看看萧庞,调侃:「怎样,现在喊你小胖不乐意了?我都喊几年了?还不许别人这么喊啊?」 「我就不胖啊??」 听到这,倪无恙实在没忍住笑,惹来眼前俩的关照,尤其萧庞的视线实在太可爱,又生气又委屈又带着刺的,好像不禁骂,却一脸讨骂。 「小胖就是胖吗?那只是称谓,我给你贬意了吗?」 萧庞被回轰得说不出话,这下真是有话说不出了,就委屈巴巴地喔上了一声,像个帮妈妈跑腿,结果买错东西回来挨骂的小孩,有苦衷却不敢说的样儿。 倪无恙浅浅吟笑,又把视线默默放回前方。 蓝鸟确实显眼,那一头的特殊发色叫人难以忽略,她原先以为的,像方不势那样的人才是闪闪发光,但蓝鸟却教会她,耀眼,并不分穿衣打扮,而是在于自身的人格魅力。 蓝鸟便是极富人格特色的人,叫人不自觉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蓝鸟他??做摄影师很多年了吗?」 那头蓝发垂首调整仪器的样子很是专业,叫人不禁联想他的经歷,忍不住探索。 「很多年了。虽然我不知道蓝哥什么时候开始做,但从我做传媒开始,他就已经在圈内,那时已经是摄影师了。」顏凝凝认真回道,也把视线放在蓝鸟身上,目光缓缓变得柔和。 倪无恙读得懂那样的目光,是崇拜、感激、欣赏的眼神。再多上一点点,就全然不属于这些思绪。 「蓝哥有他自己的一片天,和别人不同,他有自己规划好的世界。他心里有想法,概念天空是什么样的?地是什么样的?这样规划好世界的人,既孤寂又脆弱。」 倪无恙把视线放到顏凝凝身上,看见后头的萧庞脸色亦变得凝重。 「所以嚮往自由。蓝哥像是隻亟欲飞出鸟笼看世界的鸟,还没有人为他打开那扇门,让他飞出去,认识这个世界。」 顏凝凝说完,没来由地笑了一下,扭头对上倪无恙的视线,却依然什么也没说。 倪无恙没摸着头绪。 下午的拍摄很快便结束,童泯慢慢吞吞才回到倪无恙身边,倪无恙才看一眼,就知道她这小女孩的亢奋程度有多高。 「怎么样?开心不?」 「开心!」童泯高兴的只差没起身跳舞而已,手舞足蹈给她讲方才拍摄的事,「可惜是广告拍摄而已。」 「广告也分四场,这只不过四分之一,你还有三场还不够满足啊?」倪无恙有些无语,睨了人一眼,「难不成想和方不势拍影视去?那用不用我去给你和他经纪人谈谈?」 倪无恙作势要去,假动作吆喝,童泯自知理亏,赶紧伸手把倪无恙给拉回来。 「东西收拾收拾,师傅在门口了,等等先送你回家。」 童泯纳闷,摘美瞳的手一顿,镜片又黏了回去,她不厌其烦地又重摘一遍,这一次很顺利。 「yancy姐没有要一起回去吗?」 「嗯,有点事。」 倪无恙回头嘱咐:「回家以后药要按时吃,赶紧好起来,工作才不难受,知道吗?」 「知道了。」童泯咧嘴一笑,笑得傻呼呼的,像是一根棒棒糖能拐走的那种,傻得令倪无恙后怕。 「那我回去了,yancy姐结束也赶紧回家。」 小孩送回家以后,倪无恙开始在棚内穿梭,里外大小道都走快一遍,仍旧没有找到目的地,她不禁忆及前阵子的某一日雨天,她也做过类似的事。 她总是在寻人,寻一个无归无属的人,这样的人最难寻找,因为没有一处定所。 倪无恙越是急就越是百感交集,满腹的思绪都和在了一起,滋味很差,连带着心情也很差。 所有味道混在一起就是苦,现在直逼咽喉的味道就是这般,嚐到无尽的涩水。 最后,眼前只剩小仓房。 关在鸟笼的鸟欲飞,却没有人为他开门,所以憩于寂寞,臣服黑夜。 而,继续嚮往蓝天。 16 门方敞,沾上灰色调的蓝顏便亮眼地吸引目光。 精锐的侧顏顺着下頜构住流线,他没有什么肉,哪个角度都是这般凛然,如块冰角,就是没望着人,也时刻散发着淡淡的凛意,像在驱人。 房里没有灯,依凭窗外的薄弱光线在照引,花上了些时间,从收工至今仍在收拾器材。 双目精神,毫无后顾,专注地彷若无人。 「不好意思等我一下,我马上好。」他加紧了收拾,甚至连头都没抬。 动作确实快了,但对仪器的保护一分也没少,看得出来他有多宝贝。 「你在外面都是这样出现的吗?」 门口的人出声,明明没有多高的声量,却还是吓得里头那人一哆嗦,倪无恙直勾勾地看着他,视线的相匯毫无预警,谁也没绕开谁。 「怎么还没回去?」 相望一时,蓝鸟又继续手边工作,恰好是脚架的部分,他弯下身子去调整架子,藉此收回原先目光。 「我在等你。李不凡每次下班都会耍赖,坐我的车回去。」 那人闻声后似是一滞,可随即很快反应回来,内敛与成熟的性格叫人难察他的异处,不过一瞬间的漏洞,很快又被他自己给填补起来。 佯装无事。 「那是不凡,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而且我还知道,下雨天你会撑伞,但是李不凡不愿意撑伞。」 倪无恙就站在门口等着,也不催赶,就是候着。 「所以他才喜欢坐我的车,因为不用撑伞。」门口的人移动了一下,靠在了门边,注视眼前,轻声:「有凡,我们回家吧。」 从蓝鸟进来的那一刻,她便认出来了——蓝鸟,就是李有凡。 清清楚楚,无关视觉与感情,就是一眼,倪无恙就能认得,和她能一眼辨出李不凡和李有凡是一样的。 「我们一起回去,我载你。」 李有凡的身子僵硬地滞上半晌,对上的视线极不自然。他似乎不解,横竖都无法解答,像极了卡题的学生,最后吞了沫子,总算愿意开口:「怎么认出来的?」 倪无恙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妥当,词穷半天,还是只能吐一句:「就是第一眼。」 说起来很没说服力,毫无可信度可言,但是事实便是如此。 「好像无论你们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 「那要是没了第一眼呢?」 没了第一眼,倪无恙还能认得吗? 这个问题落入心上,竟也有半分迟疑,她没办法准确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认出。 她把视线放在李有凡身上,看见他脸上一点一点落寞的脸蛋,就没止住心急。 「我会想办法的。」 李有凡像是没听清,她便再道:「我说,我会想办法的。」 就算没了第一眼,她相信自己还是可以分出他们两人,肯定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识别,也会有更准确的方式去鑑定两个人。 儘管他们共用一颗心脏,同时跳动,但是行事与心动的频率肯定不同,他们的感情独立并区别,相同,个性亦然。 凭上这些,倪无恙就有自信,自己一定可以辨别。 「你应该猜到了吧,为什么我叫蓝鸟。」 没有接上上个话题,李有凡逕自说起另一件事。 他东西都收拾好了,稳当地摆在了地上,自己靠到了桌边,身型一倚,低了不少身高,却仍高上倪无恙整整一颗头。 「自由。」 「正解。」 李有凡道毕,轻轻地笑了一下,倪无恙抬首随声望去。 「我跟不凡借了十天,十天以后,我就要把身体还给他。」 他的脸上渐渐没有微笑,越来越浅,直至消失。没有一点遗留,收拾得分毫不差。他仍然保留,只是不再愿意展露,「你也希望这具身体的主宰是不凡吧?」 倪无恙被话震慑得没有回话,待见思考之时,便见着人撇头眺望窗外。 金色的侧顏十分亮眼,将他明里暗里皆刻划得极好,稜角鲜明,美得像一幅画。 果然是模特。 「我希望我有一天,可以脱掉这层装扮,活成我,活成李有凡。」 离开前,李有凡开口。 在馀暉没入黑暗之前。 ? 最后车给了李有凡开,倪无恙在副驾,这大概算是她第一次坐在副驾,也是第一次给一个男人载。 一直以来,她都算得上自给自足,虽然房是租的,但车是买的,到哪都方便,一个人住也很自由,这样的小日子她过得很满足。 没有什么再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想要捨弃,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但是偶尔,出现打破常规的错节,她便会没忍住想,该随波逐流接受,还是该逆水行舟地拒绝。 李不凡与李有凡便是打坏她常规的错节,一个给她留了灯火通明的晚家,一个则是让她坐在自己车副驾,还说:「女孩子就该乘车。」 他们的关係,明明仅是工作上间接共事的人,为什么会踏入彼此的世界? 「其实,我大不凡一岁。」 倪无恙瞧着李有凡,没一会又把头转回来,心不在焉回:「是吗?」 「嗯。」李有凡轻轻地应上一声,好像料到了她的反应,无声笑了,「你好像猜到了?」 倪无恙这次正经答覆上了:「你与他不一样,性格、喜好,还有行事风格截然不同,处处都比他要成熟,当然比他年长啦!」 「你就没想过,我可能比他小?」 「想过,但并不合理。」 「你想到了这个层面啊?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不凡。」 李有凡撇了眼后照镜,打了个方向等,把车子回转到对向,然后停在一间居酒屋前。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下车前,他要倪无恙待在车上,出外就把车给锁了,瞧了一眼确保锁上才迈开步伐。 车上的人没去探究他想干嘛,心思全绕在他的上一句话。 难道??她喜欢上李不凡了吗? 17 「忘了问你吃不吃鰻鱼,抱歉,你吃吗?」 车都驶回了车库,锁上车门,拎着两盒鰻鱼饭的人才扭头询问,脸上刻着浅浅微笑,拉起的弧线都要弯上整张脸。 倪无恙觉得他根本故意的,才没好气:「想让我跟你一起吃鰻鱼饭就直说,少在那绕。」 「嗯,就是想让你也吃吃看。」李有凡被戳破倒也没否认,直率坦言,过后又继续说起:「这是我最喜欢的店,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鰻鱼饭!」 倪无恙盯着他手里的两盒饭,香是挺香,但有没有这人说的这么好吃?喜欢到两目直释星光,好像吃上人间美味,有没有这么厉害? 至于吗?真是。 「那??我们分开吃吗?」 都到家了,一个六楼、一个九楼,分开吃吗? 但倪无恙寻思着,李有凡大抵是打的一起吃的主意,都如此费尽心思绕道去买了,岂能不期待她入口的反应? 「一起吃吧,就算是美食,只有一个人吃也会没味道的。」 果真如倪无恙所料,李有凡留下了她。 不过,去哪吃呢? 以前他们大楼楼下是公共空间,摆上几张桌椅在那,晚上点起灯,待在那吹着晚风聊天最为舒畅了,以前倪无恙老喜欢待在那。 但是年初那会封了,不让坐,桌椅都收了,现在的一楼只剩孤伶伶的花与花,乏味地连蝴蝶都不愿理睬。 「来我家吧,我家乾净些。」许是想到了一块去,李有凡提出了邀约。 倪无恙觉着没毛病,点了头应允,可想着想着,越是觉得哪不对,捋了捋,感觉自己好像被数落了,莫名其妙就被骂了? 「你是嫌我家不乾净?」 「我没说。」李有凡举起两隻手,嘴上边否认边笑,笑起来特无良的那种,可把倪无恙气的。 「我可没那个意思。」 「鬼信你没那个意思,快给我过来!」 倪无恙插腰低吼,拎着鰻鱼饭那人却利用身形优势,长腿使上几步就轻易拉开他们之间距离,甩得容易。 遥遥领先的人在电梯口前留步,回身注意身后的动向,看着往自己方向奔来的身影,嘴边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直至倪无恙跑进室内,李有凡便迈开步子,朝她走去。见上来人,倪无恙根本没客气就往他胸膛上一揍,还扮上最兇狠的表情。 不过在李有凡眼里仍是可爱。 比较像是幼虎发啸,挠人不痛不痒的那类感觉。 「我真没那意思,我是觉得去女孩子家不好,所以提议来我家。」 倪无恙听了只觉得直男发言。摇头:「那你怎么不觉得,女孩子去一个男孩子家危险?」 「我家啊,我家不危险。」 李有凡那张理所应当又带上委屈的表情,看得倪无恙真是直无语。 「是,我相信你家不危险,但你知道吗,李不凡那傢伙来我家就像走厨房一样,来好几回了,他根本不知道分寸。」 李有凡就笑了一会,一会就收,没有多做反应。 好像拿李不凡没輒的样子。 进屋以后,李有凡拎起沙发上几件外套直往里头走,让她随意,她倒也没真的随意,就是乖巧地坐到沙发上去,用眼睛逛街。 无意间,他看到了电视旁的柜子上摆了一张相片,拿框裱好的,一尘不染,似是有人照顾。 黑白的,倪无恙觉得很眼熟。她好像在哪里也见过这帧画面,也曾像现在如此,凝神欣赏。 倪无恙才动身想近距离看看,就见李有凡从房里出来了,她便又老实坐了回去。 李有凡把蓝发给摘了,又恢復了原来的样子。原本的发色是棕色的,不浅不深,本来就很好看,但那顶假发也意外地合适,好像,李有凡就适合那样的扮相。 他果真如顏凝凝所说,有他认知的世界。 「吃吧,趁热吃。」 倪无恙点点头,与他共同开饭。 但是食物固然美味,倪无恙的心思不在这,自然嚐得没滋没味。她这般,边上的人自然也察觉,但他没有戳破,盯着人,又挖了一口鰻鱼饭。 「有凡,你和凝凝还有小胖,以前就认识吗?」忽地,倪无恙口中吐出了这句话来。 其实她在想,他们认识了多久?怎么认识?为什么认识?彼此有没有吃过饭什么的。思绪未然,李有凡便含笑回答:「你是在介意凝凝和不凡的关係吗?」 「谁介意了!我??我??我是介意你!」 倪无恙说得有点急,都有些气急攻心,心跳渐渐开始紊乱,不知道哪按上的开关,她开始觉得难以控制,甚至是无法抑止这种状态。 她看着眼前这张脸,没办法控制自己把它看成李不凡。 「我在意你,李有凡。」 多久没见到李不凡了呢? 好像很久了,又好像不久,因为好像天天都在见,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倪无恙总是觉得,李不凡生气了,在她和李有凡相处的时候。 她甚至会想,如果他就这么生气,气到不愿见她,那该怎么办? 「哦?」李有凡的表情压根没信,要笑不笑,眼底的风华很是好看,不过此刻看来很令人讨厌。「介意我?」 「对、对啦!」 「你确定不是不凡?是我?」 「对啦!」 「好吧,我想不凡应该会很难过。」 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倪无恙就是心底想着,也记着自己不能出声,才不能这时候问问题,简直太没面子了。 「不问我为什么吗?」 「不问。」 「好吧。」 李有凡最后住了嘴,明明遂了她的意,可怎么,她却觉得惋惜。 好像??错过了什么机会? 18 场之二与三,广告拍摄,今天一次两场。 仍是一样的阵容,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摄影师换了人。小杜成副,那位空降的摄影师被交代全权负责此次全部拍摄,因为一次负责,导演就希望后三次都交由他处理,作品的一致性很重要。 小杜没有生气,反倒感到抱歉,那日赶不及工作的事情差点就害得所有人白跑,要不是有蓝鸟支援,他现在可就成罪人了。 现在两个人站在机器后看照片,两颗头挨在一起,李有凡还是抢眼。 李有凡又戴上了他那顶蓝发。 倪无恙不忍想起那日在小仓房,他说希望能脱掉他这一身装扮,不再是活成李不凡,而是真正的李有凡。 小杜离开以后,顏凝凝便上前,踮上角尖附在李有凡耳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棚内那么大,人就这么丁点,还怕人听他们对话吗? 为什么还要倾身啊?昨天跟她说话的时候怎么就没那么体贴? 所以,他到底和顏凝凝什么关係? 昨天李有凡也没回答啊!这个人,和李不凡坏到一处去了!以后伞不借了,车也不让开了! 「yancy姐,有人找你。」 回头,童泯身边站上一位比她再高上半颗头的女人。 系着口罩,气质恬淡,束着一把高马尾,颊边两侧的鬚发特意捲过,近看发现上了点淡妆,没有一处特别惊艷,却一身都让人感到舒适自然,相当地有亲和力。 儘管面上遮去大半,魅力却仍旧不减。 「你好,我是“野普恩”团队的化妆师,可以喊我move。是这样的,刚刚导演说想要更换拍摄主题,所以想和你讨论一下艺人的造型及妆容。」 闻言,倪无恙无声地看了一眼李有凡那处,却发现他正朝着这边走来。 「没问题,一切交由你决定就好,不过童泯对芦薈过敏,要注意一下有芦薈的保养品。」 「好,谢谢你。」move化妆师浅浅一笑,一对眼睛仿佛也跟着微笑,让人看了也不自觉开心。 前脚化妆师领着童泯离开,后脚便来了个炸眼的,倪无恙看都没看就回休息室。 「倪经纪人!」 看来很懂得分寸,还知道工作场合要避险。 但这份避险大概是挑人的。 倪无恙回头,给予一抹专业的微笑,笑容可掬:「是,摄影师,什么事吗?」 明明那大长腿迈上几步就能赶上,却用这招定住她,阴险果然阴险。 「没事,就是我现在没事。」 干她什么事? 倪无恙按着自己的无语心情,耐着性子良言:「导演要更换主题,现在化妆师要去改妆。」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说我现在没事情。」 「你怎么知道?」倪无恙拧眉反问。 她可是听童泯说才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 「凝凝刚刚来和我说的。」 「啊,就是在你耳边说的那时候?」 「嗯。」李有凡又应,偏了吋头,「连这你都注意啊?」 面上又是那皮笑肉不笑,看了就想上手去掐! 倪无恙敛了一脸的表情,重新给他弄了张笑脸,笑脸过后又转身走人。 还想什么李有凡跟李不凡不一样,结果通通一个样,都一样欠揍,两个人果真是一个模子出厂,简直是復刻版李不凡。 「小恙,我的假就剩两天,剩的这两天我要回家一趟,你不用找我,等两天一过,不凡就回来了。」 「你不是住六楼吗?」此话闻得倪无恙打住步伐,不解发问。 「那只是我暂时的住处,我和不凡的家在南部。」 南部,这么远。 「先和你道个别,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倪无恙转身,李有凡就走了,走得步步坚定。 为什么,她觉得他在抗拒呢? 抗拒回家。 ? 拍摄结束以后,倪无恙想找李有凡,想着再和他见一面。儘管工作时间她已经盯着人看了很久,但还是想着,最后分别时再讲上一句话。 他说,再两天,李不凡就会回来,不知道怎么,倪无恙的心脏开始心悸,她无法解读意思,究竟是期待,还是不安。她不懂得自己。 这十天,她与李有凡几乎天天见面,虽然少数时间都在与他置气,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让着,他真的很温柔,性格也很温驯,基本不发脾气,就像哥哥一般。 她想,她是思念李不凡的。 与李有凡越亲近,她便越能感受到那种情绪,她很讨厌,不该是这样子的。 时间晚了,因为两场主题,化妆与拍摄佔了多数时间,外头天都黑了。 导演似是开心,邀了所有人去吃一顿,童泯开心得跑来跟她说方不势也要去,可把小孩给高兴的,都快原地起飞了。 倪无恙没打算要去,想,李有凡大概也不去。 通知师傅接童泯的时间以后,她直往小仓房去。 门一开,正准备喊声,却在见到里头不对的身影时愕然止声。「李??蓝鸟呢?」 里头是小杜,正在整理器材,和昨天李有凡的举动一模一样。 「他不去聚餐,说先回家了。」 倪无恙有点生气,心里渐渐开始浮躁,总觉得李有凡是刻意的。 虽然他和她说了要回南部的家,但是他并没有在真正离去前给她一句道别,她讨厌如此,就和李不凡一样,那在她心里,算是另一种不告而别。 播过他的手机,没打通。 她忽然想,有些答案,在李有凡身上也未必找得到。 「yancy姐,你??哭了?」 童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边上,倪无恙收回迷离的思绪,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大门口。 童泯的话使她一愣,抬手抹了颊侧,果真摸到一把湿润。 她尽数抹去,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天空。勉强解释:「不是,是下雨了。」 是李不凡最讨厌的雨天。 「不是还要去吃饭吗?快去吧,别让人等,不好意思。」 童泯还是不放心的看着她,倪无恙便扯了个微笑,半推着人,要人赶紧走,最后威胁上了才把人给撵走。 她望着落雨的天空,手在包里摸到了一块东西。 那是她准备的青草膏,要给李有凡的,因为不敢给李不凡,所以想给李有凡,但是没来得及给。 还是迟了。 这十天里,她根本没有从李有凡身上获得什么答案,而李有凡,是不是也不会告诉他什么答案? 下雨了,他们,避雨了吗? 19 没有工作的这些天,林冬雨又来蹭住了,说是门诊掛休,两日不营业。 她常常如此,仿佛开业就是随她心情。 「就没看过你这么随意的医生,说不看诊就不看诊。」 「谁说我没看诊?我这不还是在病患家里吗?」林冬雨睨了人一眼,阐述事实。 「这个月会诊时间过了,医生,您是来找碴的吗?」 倪无恙皮笑肉不笑,使着一张欠揍的脸回懟林冬雨,也不知道哪学的,反正林冬雨看了是直冒火。不过敛下以后真找起碴,学起她那般,皮笑肉不笑。「“绿本”去拿来看看,抽查。」 那样子像极了小学老师,抽查学生作业,还随时准备惩罚。 她身上共有三本簿子。一本红的,作工作时长纪录用;一本绿的,让她观察睡眠;最后一本则是黄的,写的日记。 这些本子是林冬雨要求要她写的,因为林冬雨是她的心理医生。 她患有“crsd”,白话称:昼夜节律性睡眠障碍。是一种作息倒戈,睡眠极少的一种罕见疾病。 这个样子从小便有,只是某年,林冬雨在这个领域拿到了权威牌照,关係才成为医生与病人。 成为林冬雨的病人,是二十岁那年。 那日她语:「以后别找外面那些庸医了,我做你医生,我罩你。」 倪无恙记得那天回家,她捂在被褥里的眼眶湿了很久很久。 有好几年失眠的日子,林冬雨都陪在身边,守在她床旁,看着她睡下再自己回去睡。 她没忍心让她知道的是,其实她不曾因而睡下,待她离去以后,她便会再睁眼,然后继续失眠。 这个病带给她的都不是些好的事情。 国小常因为白天嗜睡,一失神就会睡着,总是被好几个老师围着唸,训她晚上都不好好休息,肯定是整夜游乐。 她曾试图解释,但是学校那些老师没一个愿意相信,对她的态度反倒更加恶劣,到最后,没一个老师愿意再好好教导,甚至让她去和美术生一个班。 亦间接导致她没有朋友。 国中遇上了林冬雨,她是第一个相信她患病的人,带她玩乐、领她交际,交友圈才慢慢宽广。 所以林冬雨很重要,她可以不要全世界的认同,也不能接受林冬雨的否定,因为她是她世界里,立下的第一根樑柱。 「上个礼拜的今天,你整晚没睡?」 林冬雨皱着一张脸,看着本子越看皱得越深,头都快栽进本子里了。 倪无恙没有否认,捧着水杯喝了一口。应声:「嗯。」 「为什么?」 「就是睡不着。」 「谁失眠不是因为睡不着?」林冬雨性子本就不好,遇上倪无恙简直更加顽劣,她基本没对倪无恙好口气。仍是一口不耐,「我是问你为什么睡不着。」 倪无恙习惯避开问题,而林冬雨的习惯就是追踪疑点,像猫抓老鼠那样,倪无恙总觉得自己一直在逃窜,窜得很是心累。 有的时候不是她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被追捕着,也很累。 「冬雨,你在没在意过一个人?」 霎时间,屋外的车声尤烈,好像要哺食这片黑夜,正在大肆喧嚣。 大概在某个人心里,也正轰轰烈烈地喧嚣着。 「在意到会影响心情,影响行动,严重到影响睡眠?」 她想,林冬雨有的。 她如此高频率的更换约会对象,更加证实她的心里,住着一位请不走的人。 「他在悲伤,无时无刻地悲伤,不管我怎么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悲伤就是无法消减,我总是想,要是悲伤也能分担就好了,他就不会那么痛苦。」 如果不能招来艷阳驱暗,不能减轻负担,那是不是陪着,就能够缓和一些他的痛苦? 「所以你正在试图从那人身上搬运悲伤?」 倪无恙绞着几根手指,缠在一块,错节地禁錮血液,没一会,指上开始反白,但是几节指块仍然交缠,没松开。 「你如果连自己都无法救,你还有什么本事救别人?」 「我——!」倪无恙想要反驳,但是每一句话能够组织反驳。 总是这样。 林冬雨的话总是犀利如刀,而且直抵要害,再侵入一分就能见血,但她并不会弄得血肉模糊,只要受制的人不动躯体,听她的话,伤害就能倖免。 「倪无恙,你别以为自己有多伟大,你不是圣人,别拿什么侠义心肠妄想拯救谁。」 她料到了林冬雨是这个反应,早就告知自己必须调整情绪,两边强硬的下场,最后只会弄得两败俱伤,结果并不会比较好。 但是,这次她觉得格外刺耳。 林冬雨不该如此的,她不该这般否定她。 「我是想救他,但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吧?」 她很糟吗?真的很糟吗? 「我不是嫌你糟??」林冬雨的话声急转直下,意识到方才的言论触及刀口,慢慢缓和下来。 「你话里就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 林冬雨的话声回应过来,但她却不想回了。 她明明能懂的,为什么不能懂?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啊??你怎么,就不理解?」 心脏似乎从高处失重坠落,好像有哪一处碎了。 「我喜欢他,自然不希望他悲伤,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快快乐乐的,安生过日吗?就算他的幸福与自己无关。」 什么时候开始,她与林冬雨產生了距离,而她不曾察觉? 嫌隙是何时开始越变越大的? 「如果可以快乐,谁愿意悲伤?冬雨,我懂那种感觉,我懂那种全世界都健健康康,唯独自己像被诅咒一样的病着,那种感觉就像被拋弃。」 儘管眼泪砸在嘴上,也不阻她半分话声。 「如果这个世界不要他,至少,还有我要。」 林冬雨无声地落下眼泪,倪无恙最后仍是选择离去。 或许这世界就是你来我往的相处模式,林冬雨出口伤害了她,而她也用另一种方式,不留馀力地尽数遣回。 她与她,总是这般不欢而散。 20 李有凡走后,还有一场拍摄,由小杜掌回全权。 谁都有、谁都在,唯独他不在。 一天思绪都让人带走了,就像一缕灵魂让他撕了半瓣。 那日雨天过后,往后的天气都是天晴,独独今日乌黑再度染上云彩,整片天空看起来皆是浑浊一色。 快要下雨。 他俩谁走的那日,好像都会下雨,不管是初见,还是离别,都在雨日。 倪无恙感到奇了,好像每逢雨天,就会碰上点什么。 那今日,会发生什么? 「你期望发生什么?」 霎时,沉声入耳,一瞬间拉起她一身皮毛,血液开始升温,流窜在身体里渐渐发烫。 是幻听吗?李不凡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的。 李有凡去了南部,那是要花上一天时间返程的地方,况且,他那是要回老家的,又不是安上了什么任意门,能让他两点一线,再者,今日是拍摄,人是断不可能现身的。 一点可能性都无。 所以倪无恙是不大信的,晃晃脑子,觉得自己这次走神得严重了。她这阵子老是在发愣,几次没回神,都是童泯把她给喊回来,要无人叫唤,她的意识大概要很久才能自己游回来,她初想,大抵是和睡眠有关,今天回去可得想办法入眠。 如此想着,心里头一下就宽阔了,方才那股热血也渐渐归于原始,沉着片刻,倪无恙返身回棚。 孰料,才回神,一道黑影就竖立在后,不到两尺远,一对漆黑的眼楮直勾勾抓着她的眼球,没让其有机会挣脱。见有缝,黑影开口:「乐意看我了?」 不知怎么,倪无恙听他如此沉吟吟地开口,内心就大喊不妙,女人的直觉都骗不了人,才这么想,前不远那人便开始朝她迈步,她想后退,但发现脚不受管束。 被他看着的时候,好像身体都不受控制了,犹如制伏,动上半分都要惩罚,为此付上代价。 倪无恙开口,声音是自己没发觉的哑:「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和李有凡过得这几天很开心吧?」 李不凡续上她的末句,快速平整地回应。 一张脸皮笑肉不笑,明明是前些天日日碰面谈笑的面,此刻却绷着,唇角细扬,眼底却捉不住半点笑意。 「你生什么气?」倪无恙拧眉,没回应他的问题,心里不大舒服。 「我生气了吗?」眼前的人故作惊眸,随即一笑,「大概是我这张脸突然没了表情,你才觉得我在生气吧?」 一句话使上两个疑问句,他还能再生疏些吗? 「你生气了就缓缓,等你好了我们再谈,我没有义务哄你。」话落,倪无恙撇身就走,一点没留馀念。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李不凡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明明前一刻她的思绪里全是他,见到人的时候却句句无情。她不想的,不想这样的,但是李不凡的反应就是会忍不住惹怒她,搞得好像她不稀罕他回来。 可是,不是的,真不是。 她在等他。 也想告诉他,她在等他回来,但是他一出现就这个样子,她能怎么说? 「既然知道我会生气,为什么还要和李有凡那么好?」李不凡朝着正在离开的人一问。 话声很轻,轻到无人能知其中颤怯。 倪无恙捏着手,停下,没回头。后面见状,继续传来话声:「你和他有说有笑,你喜欢人家?」 这话要能化为实物,温度与形体大概就和乾冰一样,碰着伤人,无法触碰,但是美丽,叫人难以不喜。 这种忽冷忽热的性子,叫人怎么不感冒? 倪无恙思及此,冷下声,「你和我追究这个,难道你喜欢我吗?」 李不凡眼前背身的那么背影,看起来又更娇小了些,不知道是距离使然,抑是那具身体的主人正在使劲想要缩小自己。 他一怔,一时间没回上。 几日未见,大概谁都没料到重逢会是这般光景,场面竟是如此争锋相对。 倪无恙只要想起几日前,在李不凡离开前自己对他说的那句讨厌,心里就会开始变得惶惶不安,因为觉得,要不是自己的那一句话,兴许李不凡不会去六楼。 她虽然至今未能理解为什么他对她第一照面就感到讨厌,可她却好像可以理解,为什么要道出此言。 因为喜欢对他们来说似乎没有力量,就如浮云般松散,讨厌却有力量,带劲儿的,仿佛可以支棱一个人。如果没有力量,人是无法支撑的。 「那日,我后悔说我讨厌你。」背着人,倪无恙眨了两下明眸,又吸了一会鼻子,「我不想再对你说讨厌了,此后,一次都不想说。」 没有力量也罢,从今往后,她都不想再对他说违心的话。 她只希望他可以开心,免于悲慟。 「李不凡,这么说好像很自私,可是,你回来了,我很开心。」 倪无恙讨厌自己的情绪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引,她并不喜欢无法自主控制的事情,但在与李不凡相处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正在慢慢脱离控制。 她没有办法不在意他的悲伤,不去在意他与其他异性的关係,无法不在意,他这个人。 在李有凡出现的日子里,她摸明了自己对他的思念,而那份思念,源于何处,因何拥有,她都想明白了。 完全,明明白白。 「所以我期望这个雨天,可以见到你。」她转身,朝身后那人诚恳微笑。 雨日天晴,都希望可以见到你。 21 接近年末的日子气温渐寒,基本已经没什么雨了,上礼拜却突然骤降四日大雨,冷得人束手束脚,简直丧失活动能力。 在这寒天里,李不凡来主动破冰了,原因:借暖暖包。 倪无恙当时站在门口,脸上表情无语得能连甩上三记白眼,要不是看他指甲片都反白,她才不乐意搭理。 「拿去。」暖手的扔给人以后,倪无恙就打算关门,可对面那人更眼明手快,卡上一隻脚,可怜兮兮:「外面冷。」 「你家??」 「你家看起来很温暖。」没等她话说完,他便肆意插嘴,鑽着缝就进去她屋,前样像贼,后样像主,倪无恙简直想把他一脚踹回他家。 有够不要脸。 「今天打算什么时候走?」 真正的主走回屋内,看见李不凡又赖在那颗懒骨头上,看起来很喜欢的样子,上次来也是在那上头。 明明物是她所有,怎么就自己使用不上几次,全让别人佔去?思及此,她随意掠上一眼就到厨房去,全然不担心他在她家闹腾。 反正不闹,吵是吵了点,可终究是一张看了会开心的脸,就勉强留下,亦无伤大雅。 「这就赶我走?我可是客。」 等到倪无恙再走回来,李不凡才回上分鐘前的话,视线随她,直至她坐下。 「扯淡,你简直就是侵门踏户。」 懒骨头那头再传动静,视线往那去时,倪无恙差点没呛着。吞下口中沫子,直声:「干嘛这么看我?想喝?」 李不凡坐直身子,眸眼直盯着她,更准确的应该是她手里的热饮,那样子看起来像等待餵食的小狗,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你弄你的,不弄我的?」那处哀怨。 「我家,当然只弄我的。」 倪无恙心里虽喜,面上却依然冷淡,她用下顎指指厨房方向,示意他能自己去弄。 李不凡也没矫情,起身就往厨房去,背影还带着一抹慍意,倪无恙见着暗暗勾唇,又啜一口手里热茶。 他回来后,坐到了倪无恙旁边的旁边,中间空了一处,看似尷尬又不尷尬的位置,一句话都不讲,茶也不喝,搞得倪无恙都彆扭起来。 「茶??好喝吗?」 才出口,倪无恙就想咬掉舌根。问这什么尷尬问题,倒不如跟他说今天天气真不好,真冷,适合喝茶。 茶,又是茶。 算了,倪无恙想想还是不说了,喝茶还是实在些。 「好喝,我没喝过热茶。」 「啊?」 倪无恙险些一口茶喷出来,睁着大眼又把嘴里的全吞下腹,然后空着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怎么会没喝过热茶,长这么大,一次可可、咖啡的即溶包都没泡过?又或是冬日,总会想喝点热的吧? 李不凡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反应,盯着手里,又缓缓啟唇:「我妈从小就对我很严格,为了让我好好念书,给我喝的全是冰水,一次热的都不让喝,说是冷才能精神。」他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嘲还是真的觉得好笑。「她不喜欢茶包,所以家里没有一个需要热水的饮料,久了我也养成习惯,觉得没必要了。」 他好像把她想问的都一次回答了,这是第一次,她不用出口,他就为她解疑。 「那??夏天呢?」 冬天不准喝热的,夏天??应该也是喝冷的吧? 「常温。一个道理,精神。」 这??这怎么会?作为母亲,用心良苦可以谅解,但就算严格,也不应当是这个样子。 「你家呢?你现在的家,也没有饮水机吗?」倪无恙语气急躁,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不怎么好受。 「有,但我也不会去用,都拿去泡麵。」 看李不凡云淡风轻的样子,倪无恙心里就越来越生气。 他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口吻淡得就像在说邻居家事一般,那明明是道令人不高兴的过往,为什么他一点情绪都没有? 他应该要愤怒、要愤愾,成人离家以后,应该要去做那些小时候被限制不可以做的事,而不是这样忍气吞声,这副模样说给别人听。 以他的性格,也不该是忍辱负重。 所以他究竟埋了多少心事,埋了多少不高兴,才会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 李不凡把头转了过来,本是无波无澜的静水,在倪无恙眼底渐渐涌上涟漪。倪无恙还没反应过来,李不凡的手就已经靠在她的脸上,她被他搞得一愣,缩了一下头摆,但马上就被李不凡的手给捧着,动弹不得。 「不是什么难过的事,不用替我难过。」他的指腹贴在她的眼下,一次一次轻划,直至他的脸蛋变得模糊,倪无恙才意识到他在她脸上抹着什么。 他淡淡一笑,趁机捏了她的脸颊。「哭什么?」 倪无恙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他面前失态,撇去脸蛋,把脸上都清理乾净,才又转回来。 她发现,李不凡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边,之间的距离,只要一倾,就可以靠在对方肩膀上。 「李不凡,如果难过,你可以让我知道。」 他没再看她,捧着那杯茶,用上半晌,一饮而尽。 「李有凡难过的话,你也会这么在意吗?」 倪无恙心里又开始涌起酸酸涩涩的感觉,她想,那是因为感受到了李不凡的悲伤。 她知道他会藏着,但他身上的气息不停散发着警讯,一直在警告她,他好像即将透明。 她将会不知他的去向,见不到他,他将会消失。 「会。」想到见不到李不凡,倪无恙就隐隐一疼,望着他的眼梢不自觉发颤。「因为我知道,悲伤的源头,在你心里。」 22 傍晚那会,倪无恙和李不凡去超市买了点火锅料和几把菜,回家的时候顺道买了路边的滷大肠,大包小包地走在馀暉之下。 橙日把他俩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从影子上看,两个人就像依偎在一块,手还时不时碰着,看着像对情人。 李不凡那时同她说,他喜欢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人,和正常人一样。 「你才知道自己不正常?」 倪无恙是这么给他回的,李不凡被激一个,把一大袋生食全扔给倪无恙,像耍脾气的姑娘自顾自地前走,倪无恙一下也来脾气了,拉下脸放话:「不拿就不要来我家吃锅。」 这话果然有用,前面那道身影没用多久又自己回来,接过袋子时那脸简直能撕了倪无恙,后者无忧,乐得。 烧上热水的时候,倪无恙泡了一杯薑茶,给李不凡的,还问了他要不要加黑糖,他一脸狐疑,好像加黑糖是什么奇怪的事。 「不喝黑糖拉倒,我喝。」 「你不加薑?」李不凡疑惑,看看自己杯里的茶再看倪无恙手里的,好像自己懂了什么事,一脸鄙夷。 「我不喜欢薑,所以都喝黑糖。」倪无恙解释,鄙夷回去。「李不凡,你应该没交过女朋友吧?」 这一下,把李不凡嘴里的东西顺利赶了出来,嘴里乾乾净净,反观她家灶台,一改白皙。 「李不凡!」倪无恙气得想当场把李不凡生醃。 被点名的人抹了唇角,咳了好几声,平静一些后才噙着带红丝的眼,不大自然回应:「谁让你问这种问题的?」 「问题怎么了?不正常吗?」倪无恙一点都不觉得问题奇怪,恼怒的思绪全积在脑子,青筋在额上一动一动。 她最受不了脏乱了,自己的家永远让她自己整洁地白白净净,现在带涎的东西溅在她的灶台,简直是放火烧去她的理智线。 「快过来清!」 李不凡像做错事的小孩,小声问了句抹布在哪,随后拧了两三次抹布,擦到倪无恙说可以为止。 过程无人吱声,耳边全是火锅的声音,明明嘈杂,倪无恙却觉得静得慌。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时她才想起方才的问题。 其实想要问他,知不知道女生来月事肚子疼的时候该喝黑糖水,只是出口就变成了交没交过女朋友,也怪不得他是那个反应,这么一来,的确是自己唐突了些。 但是,他到底交没交过? 他会不会不只知道要喝黑糖水,还知道要给女生揉肚子、按摩腰,他有没有??这么对其他女生如此过? 想想,倪无恙的心上就是一绞,会疼,像纸片割伤皮肉的那种尖锐。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李不凡曾经和别的女生如此,她的心里就好气,气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没有陪他走到最后。 可正因如此,李不凡此刻才能在这、在她面前,想了想,她又觉得好多了。 「倪无恙。」 「嗯?」倪无恙应声,迟滞的脸蛋抬起,视线都尚未对焦,李不凡就是一句:「那你呢?」 「什么?」 「男朋友。」李不凡目光灼灼,看得她一下清明。 他动身把炉火关掉,两人之间一下静得可怕。 「有没有?」 倪无恙不知道的,李不凡此刻,心里也堵得慌。 他想要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答案,总觉着,要是听到肯定的答案,自己就会生气,好像自己只愿意听见否定。 但是,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一方呢?他又能怎样? 那是倪无恙的过去,没有他的过去,就算他站在现在或未来,都没办法去插手她的过往。 就像倪无恙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消弭他的悲伤,因为他的悲伤,来自过去。 如此,李不凡敛下双目,视线从对面收了回来,淡言:「当我没问。」 「我??」 倪无恙正想说什么,眼前忽然漆黑一片,她吓得没忍住喊了一声。「李??不凡??」 「应该是停电了,你家总电源在哪?我去看看。」 身边拂上一阵风,倪无恙下意识去抓,但扑了空,心里更慌了,声都带上哭腔。她朝无际黑暗喊,越喊越小声:「别、别去??我??李不凡,你在哪里?不要走??」 李不凡没有说话,她无法辨位,伸手碰壁,想走去李不凡身边。才摸一会儿,黑暗中一隻手冷不丁抓住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隻手便将她整个人往一个方向拽,霎时,她感受到自己的脸撞上一堵有温度的肉壁。「别乱摸,旁边是炉子,等等烫到。」 李不凡的声音在耳上共鸣,她才知道自己被他圈在怀里。 「李不凡??」倪无恙下意识喊了他的名字,睁眼着黑,怕得身子一缩,又往李不凡怀里更近了些。 「我在。」 他的手在她背后轻拍,生疏地一顿一顿,却给足了倪无恙满满的安全感。垂首正经:「为什么怕?」 「??夜盲症。」 倪无恙紧闭着眼,手里捏着李不凡衣角,身心灵都很紧张。 「夜盲症不是看不见而已,为什么怕?」 李不凡的问题没有答案,他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良晌,他点点倪无恙,要她抬头。 倪无恙听了话如实睁眼,眼里看见的,是闪闪发光的李不凡。 发着光的、耀眼的。 在那一刻,她更加确信,李不凡是个适合站在阳光下的人,不应该这般,待在黑暗之下。 23 但是,他在哪都如此闪闪发亮,这个模样,仿佛已然雋刻在倪无恙心中,成为最深刻的印记。 李不凡颈上有条相机造型的银鍊,能发光,在闪光灯那处镶上了一颗细鑽,光线是从那透出来的,虽为薄弱,却很是美丽。 他把相机灯给打开,在微弱的光线下,倪无恙看见他把项鍊摘了下来,拢开她的长发,在她颈上掛上这条链子。 就和方才他配戴的位置一样。 「送你了,要好好保管。」句末,他还轻轻笑了一声。 看着那道光,倪无恙都没捨得挪眼,还没等到去检查总电源,电便回来了。 屋内明亮以后,他俩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姿势。 李不凡搂着她,姿势像护着,一手抱着她,一手在她背后轻拍,倪无恙也没抗,就这么给他抱着,自己也拉着人家衣服,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他俩还维持着一个姿势,温度渐渐升高,仿佛能把彼此烫着。 彼时屋内响铃,两个人才好像逮到机会,松开彼此。 「我??我去开门。」 就他们的反应,搞得像做了什么亲暱的事情,但他们没有啊。 可是,他们刚刚??居然??抱??在一起??? 抱??? 她和李不凡?? 倪无恙揉揉脸蛋,藉着死角挡住李不凡,露出了超级彆扭的神情,身体热得一塌糊涂,烧得好像要把她脑筋烧坏。 看是全坏了,一遇上李不凡就不受控制。 门铃在开门前又响了一遍,倪无恙抽回思绪,立刻就开了门。来者是熟人,就是这个时间点有些匪夷所思。她试探性地喊了声:「冬雨?」 对方似乎也愣了片刻,但很快回神。 「你还好吗?怎么脸红红的?」林冬雨的手贴上倪无恙脸颊,皱眉:「怎么这么热?发烧了?」 「没、没有,我没发烧啦,只是有点热??」倪无恙侧了些身子,手又搭上面颊,真的是热得可以。 林冬雨倒也无事,收回担心的想法,转了念,又开始念起人:「这么冷的天你喊热?我看你是病得不轻。」 「你怎么来了?」倪无恙没反驳,倒是纳闷。虽然上次不欢而散,但她们就是如此,并不会真的记恨对方,下一次见面,还能和好如初。 林冬雨:「刚刚跳电了,我担心,就来看看你。」 闻声,倪无恙点点头,表示了解。 「你这项鍊??谁的?」 项鍊受指尖托起,倪无恙心一紧,后退了一步,相机坠子便从林冬雨手上坠下,叫人一愣。 「那个??李不凡在我家吃火锅,你要不要一起?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她没有回答,但是用了另一种方式回答。 林冬雨的眼睛好像覆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整个人气息变得冷淡。 「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落,她转身离开。从按下电铃那刻起,她就没前进一步,最后就这么后退离去。 好像一直是这样,她总是在倪无恙这不断碰灰,明知道下场灰头土脸,她还是执意喜欢,没有半分质疑。 但是自从那个人出现在倪无恙的世界以后,一切就变了,都不对了。 他影响着倪无恙一举一动,她清楚那是什么想法,因为倪无恙就是这样牵引她的一顰一笑。 ? 待归来,李不凡已经把火锅端到客厅,手里戴着隔热手套,看起来好傻好笨,倪无恙没忍住笑。 「笑什么?回来了还不帮忙?」李不凡根本没抬头,还在埋首调整锅子距离,却能指使她这个屋子主人去后面拿菜,这更加荒谬了。 两人都有默契没提方才的事,可谁都拘谨,也谁都介怀。 「李不凡,能问你一件事吗?」 「问。」李不凡仍舀着汤,挖着几块料,样子看起来漫不经心,嘴里却有着回答。 「我要你保证,会回答。」 倪无恙希望,这个问题能有他亲口解答。 有太多次类似的经歷,向他拋出的橄欖枝都无消无息,并不是讯息尚未传达,而是对象不愿回应。 但是他越是逃避,她越觉得奇,就越想探究。 「嗯。」良刻,他答。 「你做过模特吗?」 李不凡持勺的手一顿,很轻,但是都落在了倪无恙的眼里。 他答应的,会回答。 他说,她便信,只要他不要不答。 「是。」 落下汤勺,李不凡把方才捞的那碗放到她面前,自己又拿了一个碗,重新舀料。 倪无恙低头看面前那碗,几乎是一碗的热食,满满的料。 「国中开始就做模特了,现在也是。」 他的话让倪无恙疑惑,但没机会发问,他又继续:「我喜欢在萤光幕前的感觉,那像我,像真正的我,在镜头里仿佛才能看见自己,那是我站在镜子前都看不到的模样。」 「很难过吧。」 倪无恙下意识脱口。 「难过吗?」李不凡思忖几秒,又道:「难过啊,但也习惯了,我都二五了,早就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倪无恙不愿意相信那些都过去了。 他说得越是云淡风轻,她的心里就越风捲云涌。 「是李有凡跟你说的吧。」 「不是!」倪无恙高声反应。 她的话声迎来了李不凡的目光,似见他嘴角微扬。 「干嘛这么大声又着急的反驳?怕我又生气?」 可不是吗?生气狂魔! 倪无恙才没想回应,捧起碗筷开始吃了起来。后言:「是凝凝说的。」 瞧着李不凡,倪无恙又咬了一口火锅料,咬到有汤汁馅的,热汤溅在唇上,她疼得喊了一声。 李不凡搁下碗筷,立刻捏着她的下巴查看烫伤的地方。 提别的人都没反应,她一烫口就靠了过来,这实在很难不让倪无恙遐想。 「没、没事啦,就??烫了一下。」 倪无恙吓了一跳。李不凡突然靠近,惹得她一身哆嗦,心脏还开始加速跳动,她无声地咽涎,推了推眼前的人,她怕,再继续这样下去,心跳声会越来越大,而他会数落她。 「没事你喊那么大声,你故意的。」 但是李不凡推不动。 果然男人力气还是大的,小说里写得都是真的,真拗不开男人的臂膀。 终是无法抵抗。 「倪无恙。」李不凡唤。 不知怎地,倪无恙觉得这一声,喊得格外低沉,像在压抑什么,而亟欲爆发。 「??嗯?」 「你故意的。」 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是一抹黑影,唇上覆上一层柔软。 微凉,很软,带着李不凡的味道,顺着他的鼻息一併侵入体内,他的唇瓣贴在她的唇上,鸟啄般,离去前还轻咬了她一下。 倪无恙几乎是一瞬间屏息,两目惊眸,直到黑影离开,眼前那张大脸对她一笑。 「肉丸的味道还不错。」语毕,那人回头往锅里捞上一颗和她刚刚一样的锅物,还回头问她要不要再来一颗。 倪无恙怔了好久才回神。想:他才是故意的! 24 「李不凡,好不好。」 【童泯】:yancy姐,新年快乐!新年新希望:希望姐准我一日大吃大喝! 【童泯】:啊,顺便帮我和不凡哥也说一声! 起早手机就响个不行,倪无恙蹭了蹭被褥,翻过身,打算再睡,可惜眠浅,醒了。 跨年夜喝了点酒,配着电视节目,大概午夜不到一点就睡下了,着实睡得很饱,她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好眠。 翻肘撑起身子以后,倪无恙被冷得一哆嗦,取下柜上的手机便扯着被褥又缩回被窝。 瞇着眼睛,倪无恙下意识先往上级通讯录里翻看,都是些没有用的互道贺辞,退回主页,童泯和李不凡都发来了讯息,她揉了下眼睛,先点开童泯的。 读完以后没好气地回上两字:「不准!」。那头很快又发来讯息,是一张在地上哀嚎打滚的贴图,倪无恙笑开,没再理,选择点开李不凡的聊天室。 里头躺着一条讯息,没有任何符号和表情,就冷冰冰四个字——新年快乐。 就很李不凡。 「没有感情,冷血动物!」 倪无恙嘴上嘟囔,明面还是做人到底,学他没温度地回上一样的字句,扔下手机,进浴门洗漱去了。 做做表面谁还不是一套一套的了? 才不在乎。 已经很久没假期了。十二月的行程几乎满档,常常跑完一个通告就要马上乘车赶下一个,挺耗体力的,不过她与童泯都蛮喜欢这种充实的感觉,只要能偶尔放假,生活再紧凑些也无妨。 腊月已过,楼下中院种了一排绿植,花草顏色五彩繽纷,每次经过见之皆能一扫阴霾,心里欢喜。倪无恙记得,这个季节会开梅花,也不知道楼下有没有。 离去前,倪无恙望着屋内总觉着少了什么,扫过一间屋子,却道不出什么异样,怪异在心底作祟,可随即一想,大概又是自己虚晃,靠上门后便下楼。 其实常如此。望着一处熟悉,明明朝夕相处,也会突感陌生,思忖一番,东西质量未变,既会感到陌生,大概问题就是出在自身,所以倪无恙想,都是自己在作妖,根本没大事。 抱上期待下楼以后,结果没如预期。 这个季节能开的花本身不多,更不说能存活在这里的,视野一望,中院绝大部分都是叶子,没几朵花,不如想像那样美艳。 怎么她记得,上次经过的时候还群草芬芳的,现在却没几个色了。 但是她仍记得,下楼是来找梅花的。 碰着运气,倪无恙寻了整片花园,也是在赏花,挺愜意的。她没有去过什么真正的花林,没见过一大片花海,但是心里也没多么掛念,相较之下,她更喜欢这种伸手能及的幼花幼叶,不繁不华,简单的易驻人心。 李不凡从她下楼起就发现了,但是一直没出声。 她似乎在寻些什么,扭头凝视身边的白瓣黄芯,随后就一直把视线放在那抹身影之上。 等待她发现他的时间,他一直是耐心候着的,从不骄也不躁,只有这种时刻,他才耐得住性子。 是心机的。 他知道她找的不是自己,于是憩在她寻找之物旁,等待她来发现。 尹佛洛曾同他问:「不怕吗?」 当时只见寡淡的目光幽过一丝热烈,嗓声一样清冷,坚定如铁。「不怕,她一定能找到我。」 他信心,倪无恙一定会发现他。 同此时一般,收到了不远处她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下来的?刚刚吗?」倪无恙走到李不凡边上,似是有点疑。 他没回答,倒是指着身边的花,「你在找这个吧。」 倪无恙顺着他的手,看见一盆梅央,初熟,小小的苗子看起来小巧可爱,嫩芽蓬勃,看上很有生命力。 「你也来看梅花的吗?我们想到一块儿。」 李不凡没答别的,就轻轻应一声。 「楼下警卫说这盆能认领,你要带回去吗?」 还在欣喜欣赏幼苗的身影一动,站起身,脸上表情有些纳闷,「这花??」 「被人遗弃的。」 李不凡盯着她,没有一丝玩笑,也没丁点笑脸,就板着一张扑克脸,脸上全是冰霜。 倪无恙没觉得他开玩笑,但是先拧起眉尖,抬手就按在他眉骨上:「新年第一天的,你能有点生气吗?」 自从他俩碰过嘴以后,倪无恙胆就好像养肥了,不会避讳肢体接触,也不会避免靠近,倒是李不凡被敲上一棍的样子,整个人缩了回去,总会突然拉开他们的距离。 动作来得突然,没等到李不凡的反射弧绕过,倪无恙就已经把手收了回去,他淡淡抬眼,眼睫恰承阳光,一根一根纤长美丽,眨了一眼,光便倾落在眼瞳上,叫人心动,倒是倪无恙看愣了。 「对我来说,哪天不都一样,哪里有分。」 李不凡撇开头,阳光从他眼里消失,倪无恙才缓缓回过正神。 「不一样,每天都不一样。」 她伸手拉着他的手靠近自己,李不凡惊着眸落下视线,她直盯着那对黑仁道:「你觉得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一样吗?」 不知道对方的答案,但是倪无恙很坚信,眼前这个人在她的眼里,每一天都不一样。 不作答,倪无恙就握着他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脉搏,这次没有让李不凡开口的机会,直接明言:「这里不一样,每一天都会不一样,还会根据我见了谁、想了谁,为谁思绪潮起潮落而不同。」 她的声音在他指上缠起一圈又一圈的共鸣,窜着血液,直衝心脏。 李不凡愣怔,好久没能回神。只是泛凉的身子,突然染上一簇温热,渐渐地,眸底开始凝起水气,眼前开始模糊。 「李不凡,让我陪你好不好?你让我陪在你身边,你不用告诉我什么,只要答应我,让我待在有你的世界。」 倪无恙圈着李不凡的腰,把耳朵靠在他的胸脯,聆听他逐渐生动的心跳,没一会,便把眼睛闔上。 那是她听过,在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们一起养这盆花吧,照顾到开花。」 被她抱着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吭声,倪无恙就贪婪地不断憩于他身,想凭自己身上的馀温,去暖此人不凉。 暖到回春,再到初夏。 「李不凡,好不好?」 tbc 可是,李不凡没说的是,梅花的花期很短,他想一起照顾的,但是,花期过后呢? 25 自从知道李不凡体内多上一个人的时候,倪无恙就像解锁了一项秘密,和破任务似的,总是想着如何能再多瞭解他一些。 从前想替他抹去阴霾,现在却想,陪在他身边就好。 一个人再大能耐也抵不过岁月流逝,她不能拿现在的时间耗在他的过去,从前错过太多,往后,她一刻也不想缺席。 她不想知道李不凡有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空间,但是她自作主张地在他身边佔上了位,不想花心思哉在以前,她只想现在,他无事,一切便好。 和过往相比,她能参与李不凡的馀生,时间远远胜过从前,这么想,她便一瞬豁然,感到前所未有地快乐。 据她所知,李不凡和李有凡出现的时间各为十天,但碍于难以计算,他俩内部沟通了下,最后决定多上四天凑上两礼拜,一个月各佔半月,公平。 李有凡出现的时候已经过完年了,回了趟南部的家以后,再回来就只剩一礼拜了,倪无恙找过他,但是都没机会碰上。 再遇时,场合又在了摄影棚,因为工作。 拍上一天倪无恙也没机会和李有凡说话,他忙她也忙,一个空间里,碰了无数次却谁也没交流。 没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倪无恙感觉,李有凡变得沉默了些,仍然温柔,但是温柔的举止中掺上一抹恬漠。 趁着收工,倪无恙趁着李有凡还留在棚,快步到他身边。「摄影师,等等吃饭一起去吗?」 那张熟悉的脸略扬,蓝发在灯下褪得更浅了些,整张脸都被修饰地更加温和,目光和煦地款款倾下,那张嘴才开口:「就不了,我等等??」 「去居酒屋,也有鰻鱼饭,你真的不去吗?」倪无恙压根没等他说完,也没想让他拒绝,「去嘛,如果不去,那我也不去。」 李有凡皱眉,「那你去哪?」 「你去哪我去哪。」 倪无恙这般,李不凡不由地笑了,带着五官都笑了。 没解,倪无恙看起来倒傻:「笑??笑什么?」 她追着李有凡答案,但他就是笑,还越来越剧,到最后自己也没忍住笑,两个人看起来就像两个傻瓜。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可爱。」李有凡轻咳了一声,把两人的理智都拉了回来,倪无恙看他唇角未降,嘴边的笑容便也不减,仍笑:「谢谢,我也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本以为李有凡又会大笑,不过他的笑容却以更快的速度消减,来不及挽留。 「走吧,不是要去吃饭?」 「你答应了!」倪无恙一扫阴霾,高兴地喊了一声。 李有凡一笑,笑得无奈。 居酒屋这地方算是倪无恙第二次来,第一次和林冬雨来的。那年她俩都十八,林冬雨先到的生日,但是她说要等她的再一起过,于是倪无恙让她先许愿,说是会帮她实现,林冬雨思忖一番,最后淡言:「我想和你一起去喝酒。」 「好啊,我也想喝酒!我们去大喝特喝!」说到喝酒倪无恙比谁要兴奋,高兴地直勾林冬雨,还调侃她:「可别喝醉喔,你比我重,我拖不动你。」 但是,每一次喝醉的都是自己,每一次都得林冬雨送她回去。 回忆涌起犹如电影,楨楨画面歷歷在目,那些话啊事的,都像片刻前才经歷。 林冬雨真的对她很好很好,这世界上第一个待她好的人就是林冬雨,她早就在她心里有一定份量,如亲人般,思绪与共。 可是?? 「现在怎么会这样??」倪无恙细喃,自嘲地扬了嘴角。 居酒屋里人来人往,每个人喝了酒都乐着,声也大,基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捧着酒,喝了好大一口,搁下以后,笑着和老闆又要了一杯。 年前的架,至今都未和好,倪无恙心里鬱卒,藉着酒想淡忘那些难过。 「小恙,别喝太快,会醉。」 吶吶抬眼,倪无恙一眼辨清眼前是谁,失落地垂下眉目,「放心,我酒品很好的。」 就是微醺之际,她都有办法认出他们身体里的灵魂,她看着李有凡,难言心里发苦的感觉。 她好想见见李不凡,此时、此刻。 「发生什么事了吗?」李有凡的声音在耳边轻响,倪无恙觉得痒,晃晃脑子,把自己手里的酒塞到他手里,强制:「你陪我喝。」 倪无恙沾上酒了,整个人泡在酒气之中,和平常很不一样,但是李有凡可没有,独一个清醒之身,实在不想碰酒。 他没接过,倪无恙就收回去,下一秒又要往喉里倒,他连忙拦下:「我喝,你还想喝多少,都给我喝好吗?」 李有凡皱眉看着她,制止她贪杯的举动。 这个样子,愁思与酒精缠在了一起,醉得快,他可不能再让她喝了,好在倪无恙喝酒以后算好哄,在李有凡安抚之下,加减吃了几口他的鰻鱼饭。 大伙吃完续摊唱歌去了,李有凡他们没去,叫了车,他扶着倪无恙在路边等。 晚风掠上颊面,顿时唤醒几分清醒,好在倪无恙被即时止酒,这会已经醒了不少,她扭头看望身边的人,也很正常,面上一点也不红。 「有凡,谢谢。」吞了口带酒气的气,倪无恙放着空,眺望远处一带山野。 「不用谢。」 听着回应,倪无恙浅浅笑了一下,她就知道会是这么个回应。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乘着风,倪无恙听见自己大胆狂妄的声音,很快,殞灭在这片黑夜。好像做了什么都没关係,反正最后都会被黑夜吞噬。 没有等来李有凡的声音,她便朗口:「你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26 昼夜中总会缀上几粒星辰,偶时掛上一轮明月,凭上这点光亮,就把一座城市关灯,夜幕里,人们喜欢去光明之处,正言便是:没人愿意臣服黑夜。 但是思绪总在夜里清晰,一条一条地,丝毫不紊,如月光在无云的黑幕上,清楚地无法模糊。 「我会,想要告诉她。」 紧着胳膊,李有凡拢了一会外衣,像是取暖又像是缓解不适。 没后话了。倪无恙还等着,但是没有了。 再问,也不会有了。 李有凡一直是这般适可而止,总是把分寸拿捏在最合适的地方,不会让自己不舒服,对别人也交待的过去。 若非他主动想说,否则没人能让他讲。 「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合理,倪无恙没拒绝。「你说。」 「你今天说的好看,是我好看,还是李不凡好看?」 ? 盆带回家以后,倪无恙日夜间置就去看顾,宝贝的跟照顾个人似的,童泯听了都觉得夸张。 现在那小孩儿,三不五时就拿李不凡给她调侃,真是长大了,不仅年纪大了,胆子也大了,以前她可是连间聊都不敢的拘禁孩子。 「你还能更多话吗?」倪无恙脑仁疼,有些无语。 童泯这么听,也不知道是真听懂还假没懂,总之她那张小嘴又开始阿巴阿巴地续说:「不过姐,你和不凡哥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我怎么都没发现。」 含在嘴里的一口水直接毫无防备地喷了出去,还好她们人在茶水间,边上就是洗手台,要不然这一口的水可就没那么好处理了。 「谁告诉你我跟李不凡在谈恋爱?」倪无恙洗了嘴,清理了一下才直身,返首拧眉。 「就??我??我看到你的聊天室把不凡哥??置顶了??」 小孩讲得心虚,小心翼翼地,都磕巴了几回。倪无恙看着,闻声倒也没说什么,缓缓趋于自然,「太常有事找他了,就置顶了。」 见没什么事,童泯又继续她的探险之路:「置顶以后呢,是不是常聊天了?」 思及聊天,倪无恙这才想起她与李不凡的对话,停在上次她问他梅花的照顾事项。 新年那天,李不凡替她抱着那盆花,在家门前与她交手,小心翼翼地,看起来也很珍贵那盆花,但是没向她出口保留。倪无恙没懂,如果他也喜欢,为什么不自己带回家养着,而是让她带回家? 她问过他想不想要。装了一回蒜,他才直白:「跟我不会变好,我只会把它养死。??跟着你,才会有生机。」 他顿停了中句,好像寄放了什么,藏在字句之间。 「说不定你养着,自己也会得到之中的生命力。」 李不凡没有什么反应,倪无恙也不想再把气氛弄得沉寂,于是朝男人笑了笑,抱着梅花,指了指自家,问男人要不要来喝热茶。 男人看了一眼,最后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似是思考。倪无恙抽空一手,拉着李不凡就进屋。 在那刻,倪无恙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爱人。 她想,爱一个人就是想要带给一个人快乐,想要许他永远晴日、永不伤悲,儘管他的悲喜与自己无关,也会希望他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李不凡说没喝过几次热茶,那她天冷的时候就多泡几杯赠予,如果能因此驱寒,她也会因此暖心。 在那之后,倪无恙便隔三差五地给李不凡发消息,问问他什么时间该浇水、盆栽何时能够晒太阳、要不要换土之类的??对话按在那盆花上,但是倪无恙的心思可不尽于彼。 她只是希望藉着如此,可以多和李不凡聊上一句。 思绪回返,倪无恙把心思往李不凡身上抽离,轻轻咳了一声,义正严辞给小孩说了遍:「我和他没那层关係。」 「那是什么关係?」 才刚回上的话,回头又更换性质转弯绕了回来,倪无恙在思绪里头转悠,忽然清醒,对着小孩纳闷:「你这么好奇做什么?」 「我只是想,如果姐的身边有人照顾,我会很开心。」 童泯的话让倪无恙浑身一怔。 小孩成熟又理性,没成年的时候,整天跟个小大人一样四处施展她的稳重,成年以后,整个人更加沉稳,有的时候,倪无恙甚至觉得这孩子的心智年龄远远超过自己。 「说话老是这么老练的话老得快喔!」她伸手捏了童泯的脸颊,还是一样软软糯糯的,心里囁嚅:「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如果对象是不凡哥的话,我会很放心。」 倪无恙揉捏软肉的手一顿,整个人不可抗力地一滞,身上每一处穴道好像都被按住一般,哪哪都出不了气,也哪哪都过不了血。 「??为什么?」良刻,她发现自己动了莫名乾涩的唇瓣,带着似是压抑的声音出声。 「yancy姐,你该知道的,也应该知道的。」 倪无恙眼睫扇了几下,不自觉发颤。她有料,接下来的话,将是一大震撼。 「因为不凡哥很在乎你。」 ? 反覆辗转难眠的夜里,倪无恙短暂地梦过一场。 梦里是熟稔的,是自己曾有一年时间,去过的那场无名展。 好久没见了,搁在脑海里,似乎也随着时间渐渐淡忘,可如今一瞥,这些事情又不同梦一般,深刻地捲着悸动的思绪,提醒自己从未遗忘。 景内仍是相同,依然无人、无名,好像除了这些相片,整个展内就只剩她一个人。 依凭记忆,倪无恙又一次瀏览过里头的作品,每一幅都清晰无比,好像烙印在脑海,没有半刻丢失。 但是有一幅框,倪无恙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她很熟悉。血液顷刻间开始热血流窜,如沸腾那般火热,从心上淌去之时,身体仿佛窜过电流,整个人动弹不得,密密麻麻的感觉像是被噬咬着神经。 为什么独有这幅看不清? 她明明深刻记着这里的一切,为什么只有这幅认不得? 倪无恙急得跳脚,伸手要触时,场景顿时一换,她晕了一下。掀开眼皮时,一滴沁凉的冰冷从眼尾涕下,抹上心头之热,衝击得难受。 27 掀开被褥,倪无恙外衣都没披,隻身冷着手脚去厨房倒水。 她擦去脸上馀珠,把手里的水一饮而尽。流动的冷液润过咽部之后,解了喉内的乾痒,顺着热麻的身子直下,激得人不得不犯激灵。 缓过来了。 呼出腔内冷气,倪无恙整个人感受到好些,但还是觉得有些冷,这个夜里这么凉,大概是再也睡不下了,她这么想。 梦去以后,不适的感觉在她心上留下一记重锤,使上什么心力都压不下,像噎根鱼刺在喉,上下不动一分一毫。 她把梅花留在厨房的一处落地,白天可以拂上朝曦,日阳最烈的那段时间恰恰巧够不着光,午后又能照上两三小时,直至落日。 见过一天晨光夕景,倪无恙想,肯定会长得很好,收到这世界给予的美好,来年春天,定能绽开最美的样子。 看着湿润的土堆中冒着几株生根的绿叶,心情就不忍要好,方才丁点错落仿佛都能抹去。 「你知道吗?人在濒临危机的时候才会想要生存下来。」 李不凡的声音忽而窜入耳际,倪无恙发了愣,没明白怎么突然忆及,脑袋便逕自播放那日模样。 他俩逛完卖场的时候,黄昏之下,佇立在一座小摊边,等着滷大肠,影子被拖得冗长,被一群下课的学生们踩了个遍。 那时天幕很黄,顏色深得能把一个人彻底染色。李不凡的视线搁在食物上,夕下的暮光将他一身的尖锐都柔化了遍,轮廓隐约泛上不明的毛边,削了一身寒骨,整个人触上了温柔。该说是给予了原形。 可能他本来就是这般样子。 无邪地犹如未歷世劫,未染一分尘灰,透彻得就像个孩子。 世界给了他太多针刺,扎得心脏麻痺,留下千疮百孔,他留下那些利器与伤,偽装成最顽强的硬壳抵御。 可能这世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如此,也有人正受着比他更难过的伤,但是,现如今眼前的人,不知何时成为她世界的一部分了。 她在乎他的一切,攸关乐意的、不乐意的、快乐、不快乐的。在乎他的在乎,尤其那些看似不在意的,让他轻描淡写的,她更是梗在心头在意。 她早已将这个人放在心里,细细包裹着,给予心中最大的柔软。倘若可以,她真希望李不凡可以一直站在光下。 那人掀睫抬眸,一道没有温度的目光便从那往她这来,她没有开口,却见他眉心不知何时起了褶。 「我怎么了?」 大概注意到她的视线久了,所以推测异样大抵与自己有关。 滷大肠好了,李不凡从口袋里勾了几块零钱,正好不用找,食物便顺理成章地在他手上,倪无恙盯着那袋串物,嗅着酱汁味,说了一句好香。 身上不仅沾着馀暉,还有整个人金碧辉煌的李不凡,她知道自己没能带去这个话题,于是抬眼对上来物:「你有没有想过,做明星。」 若是他站在大眾视野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是不是可以防范一点他的消失,避免一些他突然的隐没。倪无恙自私地想用世人套住他,不问意愿,只要他可以留在身边。 倪无恙想,如果他愿意做艺人,她便愿意无条件成为他的经纪人,童泯有的,他也会有,甚至可能带私心的,想给他更好的。 李不凡像是琢磨了问题,顿了下,最后依然平静答上:「没想过。但我不需要那么多人看着和喜欢,我能看着我喜欢和在乎的人就好了。」 她还记得他说过,他喜欢待在镜头里,因为那是最贴近自己的办法,他感到很从容,是少数可以让他高兴的事。 但是他说:「我只想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人。」 不是平凡人,但拥平凡梦。 橙日在他身上镀了层金,把他的身形刻划得更加耀眼,却在他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黑影,倪无恙莫名落脚去踩,但是黑影仍是跟着那人离去,无法拆折。 在那刻,她突然明白自己比李不凡还脆弱很多很多。 「我没有想过要违逆这个世界,从来是“它”怎么给,我怎么受。」他忽然撇头,转身发现与他拉了距离的倪无恙,好像也没怎么意外。他没有喊她也没有朝她挥手,但是也未回身,就站在原地,像是等着。 「人类太脆弱了,抗不过这个世界。」 最后他说,仿佛以此告诫着倪无恙什么。 ? 「怎么样,拍得还可以吧?好看吧?」 边上那抹高大凑近,一块赏片,倏忽说道。 「蓝摄影师拍的岂能掉档次?」倪无恙漾着笑,一点都不含糊其词地给予讚美,「这副身体,又是模特又是摄影师,真完美。」 李有凡挠着蓝发,骨节分明的长鉤顺着曲线按在后颈上,调整了胸前的长鍊。「感觉你还挺满意的。」 「满意啊,特别满意。」 高个儿稍稍一怔,很快又恢復原状。 望着倪无恙,李有凡的思绪有些复杂,想起上一回自己问的问题。 那个问题最后被风搪塞了回答,倪无恙没有开口,他就已经收到了答案。那天夜里,他笑了下,示意倪无恙车来了,送走她,他还想待会。 他没抬眼去看,只交代司机开慢一些,然后要倪无恙到家跟他说。 车身隐没在黑暗以后,他撇身回到居酒屋,坐回原来的位置,要了两罐清酒。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老闆扔着钥匙,给他留了吧檯的黄灯,拍了他两下,没说话,但是李有凡却彷彿听见了话声,杯身对着老闆,敬了一大口酒。 夜里的深沉把寂寞都装饰在他身上,留给他一身的寂静,月光洒在门前,透不进来,独留他一缕孤影。没有更多的,最多,只有自己。 他自认自己是个看得很透的人,从十六岁那年被李不凡製造到这个世界以后,就一直是个成熟的人。李不凡逃避的,他必须要面对;他讨厌的,他不能喜欢。他明白自己的存在就是李不凡的反面,他得尽可能地去解决李不凡触碰不得的问题。 心里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知道规矩,哪都未曾逾越,这睁眼以后处了九年的世界一直都在他眼里清晰,无论遇见什么,再艰涩、困难,自己都未曾有疑。 但是遇上倪无恙以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混浊,眼前跟泼墨似的,怎么看也看不明。 这阵子他总在想:李不凡喜欢,他也可以喜欢吗? 如果喜欢,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被背叛? 在李不凡心里,他是完整的一个人吗,抑或只是他的其中一个所有物。如果他是主,那自己算得上什么? 自己能算得上一个人吗? 他都快要分不清楚自己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存在。 酒气在体内上下地窜,引起些微不适,却也凿开一处供自己无束休养,矛盾的感觉随着腹内燃火,他一手按在腹上,闭目沉静。 就连这份不适,他都没能明白是自己在疼,还是李不凡在疼。唇边勾上一侧,笑容嘲笑得可以。 「明明你也很难过,为什么不说?」 李有凡一怔,愣得惊讶。 在浑沌的视线中,李有凡清楚看见那人从门口盛着月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 她身上的光,仿佛可以驱逐他身上的黑暗。 28 倪无恙确实不一样,和一般人不同。 她非但可以辨出他与李不凡,还能一语直中要害,除了看见自己,她还可以看见他们各自的伤悲。 予他而言,倪无恙最特别的是,她愿意摘下身上的光去照拂这副躯体。儘管他知道光不是给他的,他仍是没法遏止自己去追光,控制不了心里为她汹涌的那些东西。 这个时候见到倪无恙,李有凡只觉得心脏很疼。 「怎么来了?」压着声量,他收回投射在远处的视线,绕着玻璃瓶的手扣了几下,最后平稳地按在上头。 「不放心。」那边回答。 「我,还是李不凡。」李有凡心里头掛念,没有出口。抓着杯子,他又喝了一口,突然笑了:「你这么跟我好,到时候不凡回来,又要跟你生气。」 倪无恙拧眉,看着比方才的自己还要醉的人,眉心都要纠成一个结。 「你不是外人。」 李有凡闻声一怔,停了动作,转过来面对倪无恙,似是起了兴趣。「那是什么人?」 「李不凡对你又是什么人?」后话,他糊着酒泡再道。 意识至此便断,他仍是记不得最后倪无恙回了什么,又或者说,有没有回。 回神以后,倪无恙就在自己眼前扬手挥摆,脸上仿佛还有些担心。「你从南部回来就常常这样恍神,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有事。」 许是话声过于激昂,李有凡后声缓了缓,又重复道了一遍。 见倪无恙眉上翻起皱褶,似是要往这个方向念起,思绪急转个圈,他先撇开视线,淡言:「等等我要去佛洛家一趟,你要去吗?」 ? 尹佛洛是商人,在商界有头有脸,亦不乏在娱乐圈进出,这个人身分地位高,鲜少有人敢犯,平时很少出现,只要一出现就是传媒头条。 倪无恙一直好奇李不凡与他的关係。 当初李不凡是他带来片场,亲自出马签合同,随后李不凡那个态度,仿佛是受人所逼,实在太难臆测他与尹佛洛之间的羈绊。 所以李有凡问起的时候,倪无恙几乎是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我以为你会拒绝,现在想来,好像也在意料之中。」李有凡淡淡地说,说得毫无波澜。 还没来得及回上,尹佛洛家的门就开了。 偌大的屋子以湛蓝为主色,构着动线,有几条顺着走线镶着金边,目光所及几乎看不到尽头,四通八达的拐道,险些让人觉得置身展场。 角落置地几株落地盆草,配着景画与落地窗,勾勒出浅浅自然气息,一席雍荣之风迎面而来,叫人要不忍屏息。 「不冷吧,这地毯我新买的,好看吗?」 地上确实暖和,一地的绒毛地毯,赤脚裹在里头很是舒服,很配这个家。 但是这个家的主人却穿着卡通套装来给他们开门。 是倪无恙没有见过的样子,她觉得很特别。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她未曾接触的,而李不凡与李有凡存在的世界。 「挺好看的。」李有凡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回头给倪无恙整理鞋子,引导她入内。 他仿佛很熟这里。 「还是你会捧场,要今天换那个臭小子,大概只会嫌我又折腾人了。」尹佛洛一脸欣慰,弄了两杯咖啡在桌上,示意他们喝。「我家只有咖啡,要是晚上睡不着,刚好可以陪我聊天。」 「小恙有喜欢的画吗,可以拿下来送你。」 倪无恙不知道能做什么,也凑不上话,就随意看着壁上的几幅画,没料到就被点名了。 「没??没关係,我就是??欣赏而已。」 「别紧张。」李有凡小声在她耳边轻说:「他在家不像在外头,比较像个正常人。」 她抬眸,恰恰巧与尹佛洛对上,才想礼貌地收回视线时,那头便掀了唇:「如果无聊,我们可以聊聊你感兴趣的。」 尹佛洛唇边若有似无的微笑让倪无恙不自觉攒紧指节,嘴里咽了口水,腔内异常乾涩。她知道,他在说李不凡,之所以觉得紧张,是因为他的眼睛太过犀利,仿佛可以看见她包装下掩藏的东西,而他毫不犹豫就揭开,连给她挣扎的时间都没有。 眨眨眼睛,倪无恙调整了一下气息,有些晦涩地开口:「佛洛先生当初??为什么要把李不凡带来片场?」 倪无恙已经不再期望那些对李不凡的问题能由他自己解答,他不会说的,李有凡也不会告诉他,她忘了他俩虽是个极,却仍是一个体,那张嘴,不会出口的就是不会面世。 「不是我,是他自己想去的。」 尹佛洛直勾勾地望入她的眼睛,没干什么,却硬生给人股强大的窒息感。「我们做了条件交换,他答应我的要求,自然我给他想要的。」 「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像想签约的样子。」 想起与李不凡的初见,倪无恙还是没怎么觉得是个好的回忆。 「谁说他想签约了?」尹佛洛勾唇笑了笑,一副拿人玩笑的样子,戏謔的面容满是玩味,但是出口的话却带着实诚,「他只是去见你。」 回答噎住了倪无恙,半天坑不出一声。好像有很多东西一瞬间全往心脏砸,也不疼,但就是堵得慌,她比自己要想像地要不意外。 尹佛洛往倪无恙那抽回了视线,顺道往她边上那一瞅,那人正专注地看人,一点没注意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要见我?」倪无恙一开口,尹佛洛就又把目光放到她身上,半刻不拖,也就答:「他找了一个人找了很久,奔着这个去的,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你。」 话落,他喊了下人过来把咖啡取走,换上威士忌,李有凡看着,没作声。 「那??你们做了什么条件交换?」 「这可不能说,得守信,我是商人嘛。」说完,就杯一乾,回正的脸蛋看起来舒心快意。 之间的你来我往就是明面的你问我答,倪无恙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点都没隐瞒或拐抹。尹佛洛已经把话说得很明了,只有频频发问的她一直没明白,她也好纳闷,明明她听着一个个曾经要的解答,为什么心中的疑团还是会越来越大,像是无法满足。 「你没办法瞭解他的,他这个人连自己都不了解,就别白花力气了。」尹佛洛摆摆手,看起来随性极了,邀了李有凡酒,但是被拒绝。 倪无恙有些没明白,他说的白费力气是指在李不凡身上,还是在他身上。 意图太明显,才会受人箝制。意识至此,她定定看了会尹佛洛,果断收住嘴,像有所预料,对方没用多少时间就传来话声:「问完了?」 倪无恙含蓄地点点头,有些不大好意思。 「那好,换我问了。」 酒杯安回桌面,“喀”地一声,一大屋子仿佛都静了,就听尹佛洛笑着给李有凡拋声:「李不凡什么时候见我?」 29 窗外的景仍是被切得七零八落,黄澄澄的路灯还是一段一段地往车内投,夜晚的路上车子并不多,明明李有凡已经开得够慢了,倪无恙还是觉得快,快得自己没法抓住那些夜色。 什么都抓不住的那种,毫无缚鸡之力的感觉。 心脏隐隐泛疼,似有东西在里头剜着一块又一块的血肉,不捣致命之处,却够馀悸犹存,仿佛在记忆里烙下了印。 李不凡在找谁?为什么要找?自己就是他在找的那个人吗?倘若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告诉她,还在初见时对她说着锋利的字句。这些问题一个个不停地在脑子里转,反覆磕着自己,倪无恙难受地按下眼皮,黑色的眼睫在黑暗中颤了颤。 「还有疑问的话,为什么刚刚不找佛洛问乾净?」 倪无恙没掀眼,按声回:「我想问的,只有李不凡可以回答。」 李不凡好像有事瞒她,而且想过不想让她知道,她没办法明白是什么用意。沉重的无力压在身上,像桩撑不开的簷,无形对她施展压力,倪无恙觉得心上沉得紧,手脚更是被擒般无法动作。 李有凡开了点窗,倪无恙在恍惚的意识之中抽离,茫然抬头,看了一眼驾驶座,没有收到任何目光,于是又默默把头转了回来,看向窗外,浅浅低声:「谢谢。」 每一处晚风在经过她身边时皆给予她一举亲吻,有些拂在面颊,大半都扑在脸上,大概是错觉,她觉得脸上的赤热感逐步消缓,整个人感觉好了一些。 一路车程,除了车声,整路寂静。 「我以为你会睡一下的。」李有凡打档以后朝着边上说:「走吧,下车了。」 倪无恙解安全带的手一顿,仿佛才回过神,盯着眼前玻璃外的风景,表情有些迟滞,「这是哪?」 「你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话落之后便是一记车门声,她看着李有凡走到她那侧的门外,无声对她说着:「下车。」 倪无恙如实下了车,看了眼周边,才在另一处夜幕中发现李有凡。 他站在某个像入口处的地方向她挥手,身后是楼梯,倪无恙下意识往上头看,然后快步走去。「??这能上去吗?」 「当然。」李有凡朝她温温一笑,侧了身,示意她走前面。 短暂的楼梯上去以后是车声鼎沸的陆桥,中间是横越两座城市的通行道,桥上两侧皆有一去一返的行人专用道与自行车道,看着是能行的。 桥下是河,河上有几座小岛,陆地的两岸皆是住户,夜里留了灯,风啸过,眼前就如星辰般一闪一闪,缀着夜里极为明亮。 倪无恙挤眉一会儿,按着不确定的口吻:「那边是??」 「是我们大楼。」 李有凡接下声去,倪无恙兀地喊了一声,面上看起来很高兴。「我就知道!我就说我不是路痴!」 她拍拍边上,扯着人胳膊左右晃,一下指东一会指西,兴奋地如同一个孩子。 桥上安了霓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色彩,七彩色的,应有尽有,相当漂亮。 虽然这里人尽皆知,但却是李有凡自己的秘密基地,他会一个人来这欣赏白天到黑夜,在这里接上无数颗金轮入河,再见月光替长河盖上被褥,然后整座城市关灯入眠。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留守这片黑夜,静得好像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忽略。 「有凡,这里可以看见星星!」 倪无恙仰头,收穫了一片星辰,天色越是黑,便越能看见那些闪亮。 「可以看见吗?」 李有凡的话引得倪无恙更加拼命指引,凑在他身边,用他的视角去捕捉,「你没看见星星吗?在那啊!」倪无恙指着天空,又看见了几粒小星,仍不忘给人比划位置。 不知不觉,她已然站在男人的怀里。 「看见了吗?」 男人没有抬头,目光一直在倪无恙身上,颊上缓缓拉出折痕,温柔回应:「嗯,看见了。」 ? 「谢谢你,我好多了。」 风吹过了,日月星河皆尽数览尽,李有凡说没带外套,让倪无恙再待会就走。 他说如果喜欢,下次还可以再来。 倪无恙笑得眉眼相连,道好。 「小恙。」李有凡轻一唤,把人给喊停了步伐,见着人回头没忍住一顿,似乎在琢磨说词。 「如果有一天??我和不凡都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冬转春的夜晚还吹着凛风,吹起身上皮毛,好像带着冰柱鑽着毛孔鑽进入体内,那是身体捂不化的寒,消灭未完,便会再来一波,到最后,整个身体都会凉了个透。 从问题出口,再到倪无恙开口,中间间隔了几分鐘。倪无恙最后缓慢地,一字一句清晰地咬字:「??不会的。」 怕人听误解似的。 她的眼尾折着星一般的光,像说给问的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遍:「不会的。」 那一刻,倪无恙都忘了要为自己保暖,肆意敞开怀抱,迎接扑面风雪。 她觉得冷,但没有因此却步。 「就算他要消失,还会有你在呀。」倪无恙浅浅笑开,在寒日中给他们堆起一颗暖阳。「你会阻止他的。」 「为了他、为了我,也为了你。」 30 立春那日,东方扇起微凉的山风,翻山越岭又飘洋过海。向北。掺上一点日下花香,捎来片刻咸湿的味道,送到北方人的鼻间。 日子渐暖,万物皆在甦醒,大自然给这个世界定下浩瀚规矩,没人违逆,亦无人敢忤逆定律。 倪无恙在等李不凡的消息。 此前一礼拜,他去见了一趟佛洛先生,回来便说要寻个日子下南。倪无恙问过急不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得来的回覆却告诉她:「并不急,但我可能没那么快回来。」 她片刻一愣,脑子好像一瞬间糊了似的,脱口便是:「我跟你去。」,轻而易举把李不凡的思想撂倒。 李不凡笑她的时候,她满脑子都在想——他会去多久?还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就不回来了?这种细思极恐的思绪密密麻麻地缠上脑仁,绕着她一头晕。 其实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李不凡的突然神隐。好几遍了,在明白自己对李不凡的想法以后,她次次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为的就是心里头那股莫名地后怕。 他这个人太过于神秘了,神秘到明明好像碰到了他,正首一瞧却永远只是他的皮毛,无论如何探索,似乎就是到达不了他内心的真正样子。 「跟我去做什么?见家长?」李不凡靠近了她一点,倚着头冽着不怀好意的表情,故作玩笑,「倪无恙,那你得是我的谁啊。你说看看,要以什么身份?」 他当时脸上掛着笑,清脆爽朗地笑上两声,如银铃般悦耳,发上缀着一束束跃进的光点,整个人像金子一样,在耀眼地发光。 爱人。可以吗? 意识到心里话,倪无恙整个人都怔了一下,忙里胡哨地推开身前那堵大肉墙,为掩饰自己的慌张,随口应了他一句:「债主。」 现在想想,倪无恙觉得既荒唐又好笑。 从认识到喜欢,她都觉得荒唐,甚至有那么点不甘,不甘心自己怎么就栽在了李不凡这样的人手里,折服地五体投地。 她把玩着胸前链子上的小物,偶尔按按会发光的钮,每按完一次都想说点什么话,就像一则贴文配上一段文案一样。 ——李不凡,你赶紧回来。我好想你。 很想,很想很想。 忙碌生活使她一切倒戈,倪无恙以为如此即可忘去一些,囤积在脑子里的那些近乎张狂的思念,事实却加剧思念更甚,仿佛动身的每一刻都在加速思绪。 她没制止那些思绪,只觉得,自己好像更爱了,每分每秒地,不可遏制地更爱了。 不是没想过李有凡,但是自己内心更属意谁、钟意谁,自己心里总归仍是清楚的。她承认,自己偶时会盯着李有凡掛念着李不凡,但是屡屡与李有凡交谈以后,总会有道遗憾的潮水如电流一般的流过体内,淌过心脏。 要是这个体内,只有一个人就好了。 很自私的想法,但是在她脑子里已经浮现过好多遍这样的念头,她没办法消弭,所以她从不曾言及,只把这件事情放心上,只允许自己惦记着。 家里盆上的小梅已然成了中梅,长大了,绿色的腰桿子直挺着,初夏会结果睡眠,所以现在是最清醒的时候。 倪无恙现在已经习惯对着那盆花说话,有时候零星碎语、有时能说上一篇作文,那梅花大概嫌她能叨,气得想提前结果。 「但是你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当初被告知的三日已到,但是倪无恙并无寻获归人。 辗转四日、六日、十日??至今两礼拜有馀,李不凡还是没回来。她不担心别的,担心就在于,李不凡不回来的原因另有隐情。 脑袋“咣”地一声,她忽然想起以前置放在她家的那箱包裹,是李不凡的,不大也不小,一只旧旧的老箱子。她没乱扔,记得就放在懒骨头边上,那时想着,见了李不凡就给他。 后来他来那么多遍,也不知道看没看见,是不是自己抱走了? 莫名地,倪无恙心上开始惶惶不安,那些思念仿佛转了性质,缓缓渗出,搅得她一脑子混沌。 「你得弄明白一件事啊小恙,我不是他的经纪人,他与我是没有签经济约的,他并不属于谁。」 尹佛洛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顶,她稀里糊涂地迟声:「那当时您怎么会带着他——不对,你们交换条件。你??」 话声停滞的空期,倪无恙咀嚼了尹佛洛的末句。 他并不属于谁。 未至回应,眼前的人神情依然轻松,恰与她形成对比,泰然自若地拂着西装衣襬,领着一杯茶到她跟前。「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你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来找我吗?」 身子一顿,倪无恙吐不出半个字。 她确实没有想过,也没有想到,等到意识过来,她就已经站在尹佛洛面前了,那些往昔的尊敬与礼貌都退了三分。 尹佛洛依然是那样的随心所欲,从不因为见了谁,就改变自己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的先入为主,你认为李不凡绑定在我这,所以找我就能找到李不凡。」他把热茶塞进倪无恙手里,微微倾身,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自彼飘散。尹佛洛掠上唇,笑得蛊惑人心:「我说的对吗?」 「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就是没问对一个,这要在商场上,可是丢钱的大事。」 倪无恙握着热茶,小脸倔起,浑身上下都是坚毅的精神,不服输般想要反驳,却没料到自己嘴里没一句说词。 被堵得无话可说。 「小恙,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31 可是妈妈,我还多爱了一个人 那是个浅嚐生水都略显过甜的地方。 斑驳的水泥上少有平路,雨后会留下几汪水洼,几个住在附近老房区的孩子们出来踩踏,尖细的欢笑稚声能传遍一整个村头,远处是齐苗秧田,头一仰能览下湛色蓝天,俯视仍是那片天。 在这里,仿佛什么思绪和讯息都传不出去,只能幽闭着,把拥有那些的自己给锁起来。 只要不出这个村,就不会嚮往那些大城市,起码李不凡在几年前是这么想着的。 但他终究没耐住自己,答应魔鬼的请求,拋开这里,遥远北漂,并且不再归乡。 直至今日,再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李不凡内心的声音依然嘈杂,乱糟糟的,像一团黑线盲目纵横,处处是结,好似没有尽头,亦无出口。? 看着落在眼梢里的身影,男人背影一沉,好像承接了夜里的黑暗,提不起任何东西。掀唇半刻,声音才从嘴里发出:「妈。」 篱笆内浇花的妇人抬头,不假思索便给予回应:「小凡,回来啦!」 放下手边,篱笆内那人急匆匆地摇开围栏,身上尽是高兴的气息,抹了裙摆两次手,才走到他面前。 李不凡只是淡淡地又嗯了一声,声量不大,面着面都听得有些吃力。 「快进来,我刚好——」 话声忽而停滞,眼前的身影留在门口的那盏灯下,黄澄澄的,把她身后的黑影拉得极长,李不凡在她身后跟着佇足,神色恬淡,寧静的无波无澜。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藉着顶上那盏明灯,他清晰的览下所有,关于那双不同于自己的眸色之下,涌上的万般阴鬱。 「你今天怎么没穿黑色?」 村内人少,夜里除去人声便只剩下大自然的白噪,理应是安抚人心的,像条皱子抚平一般,但是现在那些声音都做了衬底,将眼前此人的话衬托明亮。 他觉得吵。 声势滂陀地犹如在他心上下了一场雨,淅沥沥的,叫他忍不住掛念起一个人,心尖麻了一下。 「不得体,回房间去换掉。」 妇人收回目光,眸底似乎闪过一丝幽暗,片刻前的微笑已然消失,转瞬又成了那个,指挥剧组的总指导。 见没动作,昔日指导的面孔再现,厉声:「没听见吗?我叫你去换黑衣服!听不见吗?听不见别进来吃饭,滚回你的城市!」 李不凡睁着明眸,仍是一字不发。 他才发现,这个地方有多么陌生,生疏地远远找不到过去的自己。 从离开这个村落起,他便再没回来过,如遗忘一般,儘管忆起,也是一次没动过心思。如今辗转站在门口的地处,心里感觉既怪异又神奇。 年年都是李有凡代他回来,一切都是他在打理,不过简单掠上几眼,却发现这里关于一点他的痕跡都没有,留下的绝大部分,还是他的东西。 好像才恍悟过来似的,意识到把这么多东西留在了这里的,不是谁,那个人正是自己。 包括自己的妈妈,还有自己。 一直被留在这里的,一直是李不凡。 思及此,李不凡的心沉了几许,定定看着眼前。「妈,离开这里吧,他早就不在了。」 或许,他该做的不是逃避,而是老老实实地解决。 他还想看到来年梅花盛开,想要放肆去体验这份人生,想要揽上自己深爱的人,牵着她的手给她能遮风挡雨的家,想要一睁眼就是爱的人,他还有好多好想,有好多想做的事情。 所以他不能留在这,他还想,见到那个自己深爱的人。 「他在。」 吶上一眼,仿佛那对与他极为神似的眼底看见了似曾相似的水雾,心底深处凿出一处口子,至上撕裂,疼痛自浅至深。 疼得他掐了一遍肩膀。 「他一直都在,所有东西也在,这个家还留有他的位置。」她望着家门,自顾自地摇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摆头。随后忽然激昂,声大过天:「你说谁不在?你想说什么?说你爸爸死了吗?我没丈夫了,你没爸爸了?啊?」 李不凡拧着眉心,看着妇人摇摇晃晃,下意识地拿手护在她周身,却被她一手拨开,转过身来指着他:「你们一个个的都把我丢在这里,我每一天都要在这里等你们,早等晚等,听着村里人暗地里对我说三道四,我做错了什么,活该要这么消耗人生?凭什么?你们凭什么?那些不相干的人又凭什么!」 她哭了,脸上遍是泪水,神色憔悴地像禁不起碰,李不凡想拉她,却反倒害她闪避而跌坐在地,心一紧,他忙蹲靠到她身边。 「没有人在乎,你们都把我丢着,我被你们留在这里,你们一点也不在乎??」 李不凡本来要搀扶的,可是肩上被搥上一拳,自己也跟着袭地倒下。 「妈??」他艰涩啟口,唇瓣颤抖地严重。 「你有想过要留在这里吗?小凡,你有爱过妈妈吗?」领口被使力拽下,李不凡整个身子向前倾,视线在女人身上,看着黑发丝中几根化银的白发,心里有些复杂。 「留下来好不好,不要再离开我了,你们都不要再离开了??不要离开了??」 李不凡没有开口,只是将目光挪开,望向门上的那盏橙灯。 那是他的爸爸,手搭手,和他一起掛上的,本来更亮一点,只是过了好几年,灯泡壳灰了,电池也没什么电了。 那个人离开那天,也同他说:「等这趟飞完,我就退休,再不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那天以后,他再没回来过。 李不凡以前觉得他说谎,他与妈妈都被骗了,但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想,他爸爸确实没有骗人。 他确实一直,被留在这里。 他和爸爸,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地方。 「妈,我爱你,也爱爸爸。」 橙灯之下,眼前镶了颗水晶,把那里的光线都往他眼里砸,分明耀眼,但是,他却觉得好痛。 拥着女人,李不凡仍然抵着疼用力微笑,眨眼,那颗水晶便从眼边坠落。 大概,都会这样的吧,哪里有什么,真正留得住呢。 如此想想,他想到了那株梅花萎蔫的样子,竟无形地扎在他的心上,以心血为养,忌上一缕灵魂。 「可是妈妈,我还多爱了一个人。」 我爱那个人,同于你们,更胜自己。 32 打懂事起,李不凡便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机长,他一直引以为傲,也知道在这座村子里爸爸是不折不扣的大名人,每回有人碰到他的爸爸就会对他称讚一番。 大部分时间他是不在家的,但是只要遇上学校活动或是节日,他就会尽可能地挪开班机,回家与他们团聚。 他一直都知道在爸爸心里,他与妈妈是第一,其次才是飞机,一家三口住在一块,那段完整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后来转瞬经歷飞机失事、爸爸失踪、死亡证明??这些事情接踵而来,家里一夕变质。 李不凡永远记得那日下课,回到家里时,家里涌满了人,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差,当时他走进去,妈妈一下将他揽入怀中,力道很大,在他耳边簌簌哭泣,他当时还恍惚着,直到抬首看见爸爸的照片被掛在墙上,他才懵懵懂懂的反应过来。 爸爸死了。 留在村内的日子成了他最甜也是最苦的日子,他的所有成就之前,思想都是在那里建构起来的。 李有凡出现那天,李不凡成功考进了美术班。 他在这方面有天份,是天生的艺术家,可能这方面的人内心多半都更乌托邦一些,作画的时候,李不凡通常下笔不疑,常常手先动了,脑子才跟上。 那年才十六岁,升中学,他几乎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身体出现另外一个人。 他曾经试图泯灭那个自己创造出来的人格,想要制止他的出现,但是他发现,无论他用上多少方法,他的脑袋还是会莫名空了一段时间的记忆,身体会多上很多感受,而那些,全都不源自他。 这种感觉使他后怕,像一隻了无生机的动物,在死前待宰的那种垂死心态,再拼命挣扎,不过费力罢了。 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这个人格没办法轻易被自己毁灭,但是他却可以与他在潜意识中对话,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自己的第二人格,名叫李有凡。 就这么与他共处至今,李不凡习惯了,也习惯看淡,只要自己不动心,身体就不会有多馀的变化及感受。 所以他知道,除了自己,李有凡也喜欢上了倪无恙。 因为当他主宰身体的时候,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对倪无恙的思念更甚,更近乎执着,那些爱不尽于己,更多于他。 他笑了笑,果然是很像。 进了房,一切还与走时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虽然李有凡年年代他回来,可他却不曾在这间房里动过什么,更没有留下什么痕跡,就好像短暂留过。 像旅人。 仍是一屋子的画稿,李不凡浅拂过一次,没有落灰。 既陌生、又熟悉。 「李不凡,你出来!快出来!」 门板忽然被敲了个响劲,他放下手里的稿件,转身去开门。门才打开,一个不明物就往他身上砸,他往来物瞧了瞧,又噙眸回望。 「你又开始做模特了?」 李母指着地板上那箱杂志,浑身尽是怒意,眼眶气的微微发红。「我告诉你几遍了,不要做模特,为什么你总是不听?你们老是不听我的,是不是非要把我气出病来才肯顺着我?」 李不凡淡淡地看着地板那箱包裹,久久没挪眼。 「为什么你不能和我去做个拉幕的就好,这么做你很开心吗?你很想红吗?」 李母拾起箱子内其中一本杂志,翻到有李不凡的那一页,把那一整页都给撕下来,然后拎在他的面前。 「你就这么想要出名?好让全世界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就是十五年前那个,被乱流捲到异地死亡的那个机师的儿子!是不是!这样你甘愿!」 「我没有??」 「你没有?你是忘了那几年我们被找麻烦的日子了。」李母冽嘴大大的笑了,笑得眼眶又凝起水光,「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们都忘得一乾二净,只有我活该记得。」 李不凡心脏像被藤条缠上,勒得死紧,过不了鲜血,每一分呼吸都感到窒息。 「妈,我没有??我做这个只是单纯??」 「单纯什么?你说你只是单纯?」 李母把手里那张有李不凡的纸在他面前撕得烂碎,然后再一本一本找着有他的地方。 李不凡没有去看,只是看向窗外。 皎洁月光,折着万物的光,送到了他视线所及之处,他好想拥有,可是却阻在脚下。 撕累了,李不凡发现身下人抱着身体,头埋在膝间里头,一点一点小小声的啜泣。他很难不想,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加剧她的伤心。 没辙,李不凡还是蹲下身,将自己母亲懒入怀里,像走入爸爸灵堂那天,她拥着自己的样子。 「妈,你还想待在这里吗?」 候鸟到季势必南飞,那些的南来北往都是为了生存。 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这个世界一直是这样的,物尽天则,只要不够强,这个炎凉的大千世界就会一举将之吞没,一物灭一物,没例外。 「如果你不——」 「我想。」 李不凡身子一怔,片刻前的思绪顿时凝滞。腰上被攥得越来越紧,像拧着他的心,越来越用力。 「我想留在这里,一辈子。」 那时好像有把利器,把他绑在心上的那根气球线给斩断,气球肆无忌惮地飞,上头写的字亦越发模糊。 也许他不是候鸟,无需迁徙,他最该做的,是留守原地。 从哪来的,在哪待着。 他其实不介意回不去那座大城市,只是他心里介意一个人,他害怕那个人会为他哭,因为见不到他而哭。 「小凡,不要再走了,留下来好不好,不要再丢我一个人了??」 李不凡想起那个人,心脏就像被东西来回碾压数来回,呼吸不得,心痛更甚。 吞了一口沫子,难忍腔内苦涩。他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眶渐渐发酸,最终哑着声答应: 「??好。」 33 谢谢老师 扶人回房以后,李不凡简单收拾了一下家里,大致地清理过一遍,发现和记忆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这个地方从他记事起,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变过。 也许变的不是景,是涉入情感的人。 来来去去,他与爸爸确实把妈妈留在这里很久了。 回到自己的房门口,还有刚刚那一箱碎纸残局,李不凡缓缓屈膝,拾起支离破碎的簿本。 都是些模特作品的样品,是上次他要尹佛洛寄回他家的那些,他一本一本瀏过,捡起所有碎片,又依数放回箱子里。 村头的夜晚很安静,也几乎没什么灯,唯有几盏还没坏的路灯勉强照明几段路。 李不凡走在小路上,没身黑暗,却一点也不怕走错。 都是熟悉的。 以前扛着画架,也是约莫这个时间走在这条路上,那时候的灯更少,视野比现在更黑,要停电的时候,就只能依凭月光指路。 今天没有月亮,漆黑一片,就连一粒星辰也没见着。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才把目光收回。回正以后,灯下佇立一席人影,定睛一看,不自觉脱口:「??萧庞?」 「跟我走。」 萧庞过来扯他,本以为是要去一处可以聊聊的地,可他却带他往出村的路走,见苗头不对,李不凡忙把人拽回来。微严急道:「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带你回去。」 李不凡身子一怔,想起村外的那座城市,心里隐隐泛起酸涩,难受得犹如剜心。「??我不回去了,我得照顾我妈。」 「你妈你不是会定期回来见吗?」 萧庞没理解,大把的不谅在脸上尤其刺目,李不凡没去看,只是整个人又变得恬淡:「我把她留在这里太久了,我不能再留她一个人。」 「那你知道在这片土地的另一边,有个人也在等你吗?」 闻声,心中最柔韧的地方彷彿被陌生来物触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竖立鎧甲,沉声:「谁让你来的?」 「是洛子。」萧庞也不拐弯,直朗:「洛子说,那女孩知道了你们的关係。」 心里一沉,李不凡脸色越发凝重。 倪无恙去找过尹佛洛了?他们为什么会碰到一块儿?尹佛洛还跟她说了什么?她会不会胡思乱想? 已经够乱的了,现在又来这一茬,李不凡恨不得现在就能掐尹佛洛脖子,总给他找麻烦。 「他让你来带我回去的?」 「没有,他让你待着,说随你想待多久待多久,是我想带你回去的。」 眼皮一掀,李不凡把视线放到眼前人身上。 仍是都市的那套穿搭,手边没箱子,大概真的是来带他回去的,如此,他的心底就越没有底气。 他在都市一直没有牵掛,这么多年淡泊名利不只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 他早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 于此繁衍之世,有人出生,便有人死亡,弱肉强食在自然界树立威风八面的标竿。为慾求而掠夺、为并立而竞争,生存公式受用在各界之中,轮回重世下,总有新的来代旧的空缺。 他一直没否认李有凡在很多地方取代了他,也深知自己不可能要回那些部分的自己,独独在一个地方,他介意着李有凡的存在。 「凡,那女孩在等你,你不也一直在等她吗?现在找到人了,你怎么反倒——」 「因为我害怕。」他插声,神情肃穆,细看之下会发现他的眼睫微微发颤。 「怕?」 萧庞还是那张纳闷的脸,静下声来,等待他的后句。 越是明白自己对倪无恙的爱意,就越是害怕倪无恙的选择,最终不会是他。 倪无恙像北斗七星,指引黑夜迷途的人,儘管不是最亮的星星,却也是救赎一般的存在,她越是耀眼,他便越是后怕。 一直是这样的,与其说是她指引着他,倒不如说是他一直跟着她走。 「我没有办法同时拥有,如果必须选择一个的话,我只能选择我妈。」 「那她呢?」萧庞眉上的褶子越来越深,他气得有些语塞,「你妈断然重要,但又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妈不愿意去都市。」 话被堵得乱七八糟,萧庞整个人怒火越来越高,却说不赢对方,从中学开始就是这样,他老辩不过李不凡那张嘴。 「好了,这么晚了,去我家睡吧,明天再赶早班车回去。」李不凡没再让人有机会反驳,踩了一步起始,侧身回头催促。 「凝凝该唸我了。」 「唸什么?」 「唸我没能把你带回去,又该骂我笨了。」 李不凡一笑置之。 「反正有她在,你倒不必聪明。」 有人为你瞻前顾后,馀生不必担忧,李不凡看着萧庞,心里还挺羡慕的。 ? 「好不真实。」 李不凡一路踢着一颗小石子,踢了大概有十尺远,扫了旁边一回视线,然后又把目光投向远方。 「我们那时候天天被洛子赶画,就你慢条斯理,被老师们视为眼中钉,明明那时候大家都看不懂你在画什么,偏偏洛子一眼相中你的画,说什么都要让你参加比赛。」萧庞来回忆了,拐了一道李不凡,噙着笑意:「还记不记得?」 「嗯。」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我们还常走这条路呢!凝凝还为这条路号名,叫:『美术生之路』记不记得?真的好怀念!」 萧庞自顾自地说,李不凡偶尔理一两句,心思在脚下那粒小石子都比回话要来得多。 他在想:倪无恙此刻,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很着急,不断地向尹佛洛打听呢? 从前没了他,李有凡还能替他关照着,但现在他人在这里,他一点她的消息都没有,不知道她有没有人看顾,又让谁看顾。 此行前,他去找过尹佛洛。 他告诉他,他的妈妈已经癌末,半年前就诊断出来了,但她不愿意接受治疗,他没有逼迫他回家,只是把这件事做到告知,剩下的,他不干涉。 「但是你心肠这么软,我知道你捨不得。」 当时尹佛洛拍他两下肩膀,故意拽着他的肩头捏了好大一下,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你这伤再不治,我就告诉那孩子,这伤拿不得一罐青草膏药擦得好。」 离去前,尹佛洛还是留了步多了嘴:「压力大就掐自己的毛病改一改吧,还有??留一点爱给自己吧,别都给了人。」 李不凡目送尹佛洛离开,站在原地好几分鐘,看起来魂不附体的。 最终,他浅浅吟上笑,对门口谦卑说上一句:「谢谢老师。」 后会无期。 34 快要到的时候,李不凡忽然停了脚步,一句没道,就连目光也接不上。 边上无人,萧庞不明所以,便回望:「走啊,都到家门口了,还想去哪?」 「你们带她回去吧,她不该来这里。」 李不凡看着眼前红墙,漆黑的眸眼既深又沉,视线繾綣在这,或许更靠近里头,亦可能,尽数埋在某个人心中。 闔着嘴,他掩去自己颤巍的样子,不让人看见。 话堵得人一时说不出什么,有些懵,萧庞盯着眼前人影没忍住囁嚅:「你??怎么知道的?」 「光凭你一个人是带不走我的,你提到她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李不凡的表情和话声都淡淡的,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暗夜里,没有光的地处更是看不明。萧庞舔下唇,乾脆破罐子破摔,坦言承认:「是,我们是把人带来了,你可以选择说违心的话,但你顺得过自己的良心吗?」 褪去平时的傻相,现在的萧庞比方才更严肃了些。 「凡哥,你既然认她为救赎,她当时能救你一次,就能再救你第二次、三次!」 「她那是救我,却也是陷我于不义!」李不凡没耐住腔内怒火,放肆高声。 倪无恙好比是他身上的一片逆鳞,顺着能处过人生,逆着却能置他于死地,他碰不得,更不能容忍旁人触碰。 萧庞被吼怔了,墙后房区内候着的两人听到声音后也逐了出来,李不凡看到影子一怔,立刻旋身。 「站住!」后头传来一声长音,又急又亢。 他本不想听,可脑子一听到那个人的声,四肢就控不于己。心乱如麻,整个人的血液好像倒过来流,窜得他哪里都难受,而且没有解药。 「这么晚你还想去哪?」背后一声细音,挟着坚毅与不屈,坚定地令人心疼。 李不凡入耳只觉得难过。 倪无恙向来是他世界里最大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现,蛮不讲理的留下,然后不道归期的离去。 她像根幼刺,就扎在他的心里,只要心动就会疼。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爱,还是近乎偏执地爱着,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无天日地爱着,然后老老实实等着。 「哪都好,我现在不想见你。」 什么样都好,只要不见倪无恙,李不凡如何都能下狠心,偏偏她是他身上的一根软肋,拿不得也碰不得。 他一直拿她没辙。 「你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敢见我!」 看着那道背影,倪无恙觉得腔内全是堵塞的涩劲,本来还可以压制的,可一见到李不凡就全耐不住了。 她觉得很委屈,为他奔波数十千里,仅换他一句不想见,怎么想都是他不对。 吸上几口凉气,她攒着力气走到李不凡面前。 看见他的那一刻,身上所有的紧张才得以搁下,倪无恙调整着呼吸,想要好好说话,可才开口又是哽咽,以致咬字模糊,整个人都破碎着。 「你不想见我,但我想见你啊??」 倪无恙再也没忍着,泪水带着咸气流进嘴里,心里说不清是想念还是害怕,整个人没忍住颤抖,哭得像一个小孩。 「她在来的路上受伤了,你先带她进去擦药吧,我和萧庞要先回去了,明天下午还有工作。」 顏凝凝揪着萧庞走,也没等李不凡回,只是走过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李不凡随即把目光放到倪无恙身上,上下来来回回扫视,可因为天凉,倪无恙里外都裹上厚衣,他看不见她的伤,于是有些急。「伤哪了?严不严重?」 倪无恙只是哭,捂着脸把身子转到一边去,傲着。 其实她只是想赌会儿气,所以才故意没说话,但她也没想让李不凡哄,想着等自己缓一下,再抬头看他。 毕竟她还是怕李不凡跑。 方才一见她就转身,那一刻,倪无恙的心一下就凉了半瓣,慌得发怵,好像眼前这个人,真再也不愿意分她一眼视线。 思绪还未转透,身下便是一阵轻盈,倪无恙吓得本能抓住周遭可抓的,却无意间顶着一脸的湿润懟着那个抱她的人。 与李不凡对目。 就那一瞬,心里淌过的血都是热的,可伴着后劲来的却是大大的胆怯,她下意识地揽着李不凡的后颈,下一刻,主动吻上那张嘴。 本是浅浅细琢,带着生涩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在这张唇上摄上专属这个人的味道,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却一点也不带悔,仿佛只有这么做,才可以缓她不安。 想起过往,她又没忍住哭。 「哭什么?」撬开倪无恙唇齿,李不凡趁着空隙讲话,可没等倪无恙回,他又使两片温热把她的嘴给堵上。 空气缓缓变得炙热,一种曖昧的气息渲染着一切,诱使他们丢去理智。 反宾为主般,李不凡把主导权给轻狂掠去。他的唇带着狂放的温度碾压她的香嘴,大肆吮吸着她的香甜,饥渴地像一天没喝上水,倪无恙本没想到会被夺去舌头,于是试图收回,却意外引得李不凡更加炽热的蛮缠,触舐她每一处口舌。 这个人,等了她好多年。 是她救了他,却也是她毁了他。 她没想过当年无心一句,给了他曇花一现的慰藉,要是知道他会这么痛苦的过上这些年,她当年就不会向他搭话。 如此这般,他或许还能活得更加自在。 倪无恙猛地撇过头,两个人的唇吻霎时分离,李不凡盯着她,深邃的眸子有些深沉。 他转身将倪无恙给抱进屋内,过程谁也没说话,把人好好放到床上以后,李不凡去客厅取了医药箱,回来就蹲人脚边。 「自己说,哪里受伤了?」 人不说话,李不凡倒没什么耐心,搁下医药箱又伏上倪无恙,胸膛压得很低,两个人靠得极近,近得能再来上一场唇舌相斗。 「不说我就再亲你一次,亲到你愿意开口为止。」 倪无恙听着不满,忍不住回嘴:「刚刚明明是我亲你的。」 小嘴一砸,居然还委屈了。 李不凡见着没笑,反手掐上倪无恙一侧脸颊,俾倪样:「亲我很厉害吗?」 这话听得倒让人更不高兴了,在她又想顶嘴的时候,李不凡凑近吻了一口,才几分鐘,他的唇瓣变得很凉,倪无恙不自觉拧眉。 「别跟我争这个,你争不赢我。」 话毕,那堆被他掐起的颊肉才被松开,不疼,就是有点空乏。 李不凡旋身捣鼓整个医药箱,看着不怎么熟练,找罐药瓶找了很多。倪无恙看着他手里好不容易取上的膏药,手便不自觉去扒拉他的领子。 这次他倒没有挣扎,任由她把衣服拉到肩下。 倪无恙倒抽一口气,看着眼前,眼眶再次凝起厚重水雾,不用片刻,几颗银珠便从眼尾折下,殞逝地晶莹剔透。 指上逆纹轻抚那些乌黑的皮肉,倪无恙难过地犹如自己负伤。 她摸得很轻,可无论怎么着,她都觉得疼,好像千万把刀子都往她心上倒戈。 「??这些瘀青,你一次都没擦过药吗?」 对眼那对漆黑的双目,锐利有加,倪无恙湿着一双眼去迎,盼着能从那读到一点光。 35 青紫交加,很多皮肤几乎已经是黑的了,有浅有深,多半是因时间前后而接续形成,倪无恙已经尽可能小力去触了,却还是能感受到李不凡的身体隐隐颤抖。 李不凡没答,她便收回了视线,又看着那片瘀青自顾自地说:「好痛??这个好痛??」 她很以前就发现李不凡有掐自己的坏毛病,给他备过药,却总是找不到机会给,现在睹上真面,却愕然发现,这不仅是一罐有名的草药擦得好了。 「李不凡!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养这种坏习惯!」 收回的手被实实拿住,还没意识,手就被圈拿的那隻手往那片乌青搥下,李不凡闷哼了声,倪无恙反声惊呼,把手连忙抽回来。 怒斥:「干什么!」 「可能我有病吧。」 李不凡沉沉地笑了起来,笑意很浅,不及平常,倪无恙却感觉得见,这是他真正的笑容。 这个人本该闪闪发光,世俗却褪去他一身耀眼,掠走他身上的光,倪无恙总是想,如果世上的阳光能照进每一隅处的裂痕,该有多好?是否就可以将这个隐身黑暗的人给照亮,驱散他身上的黑。 「十八岁。」 风华正茂的年纪,那是每个人最青春的时光,人生如一幅图,人人都为自己作画,唯有那个年纪里的草稿与蓝图,是最印象深刻的心思。 「联展。」 下笔力道的韧度影响作品的呈现,线条的弯直寄藏点点细腻。 落笔情深,纸上留名。 「??你、和我,初次见面。」 那年,有三个字被人纳入心里,藏着掖着,像保护一项珍稀的物品。作品背后填上作者姓名,有一幅画,背后写得三个字——倪无恙。 李不凡没有反应,倪无恙心里就越是难受。 她有好多话想说、想问,却害怕自己如当年一般,不经意又给李不凡插上一把刀。 「你才发现我找你找这么多年,这捉迷藏可真会玩。」 李不凡又笑了一声,声里多是无奈,仿佛在责怪一个小孩出去玩回家晚了。 倪无恙看着李不凡,思绪翻腾跃起,画面不禁回到她与他的初见。 ? 那些年,读书氛围封闭,所有父母都认为唯有唸书才是唯一正路,外头很多才艺班都开在住家,私下收生,没有人敢明面开班,更不说学校更是。 “甲子高中”当年是榜上有名的前三志愿,分班更是凭藉实力,每一年级都有一读书班,剩馀平均分配,除了读书班的成绩,几乎每一班都是一样的水平。 而在那年,“甲子”成立了美术班,轰动一时,所有好的不好的都绕在这所高中上,顷刻之间,美术生备受关注。 午后,空荡的教室后廊摆了几架木桩,木桩的木头是自己捡来钉的,下手的人没功夫与逻辑,几幅画架都是不规则的,甚至是柱脚不稳当。 可这些外来因素并不是什么大事,不妨碍画图。 作品读心,挥别一切,只要下笔准确,落实的顏色会自行晕染,渡上一层又一层的瑰丽华藻。 于李不凡而言,下笔一直是不费力的事。 起码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是唯一一件既不费脑子,又能做好的一件事。他想要做好,做到最好。 那年课纲峻刻,想要额外发展才艺的人们像被判决处分的囚犯,有罪,风气远远不及明朗,因而“甲子”成立美术班以后,校园一下拥有朝气,入学率也远比他校要高得多很多。 「明天就北上,高不高兴!」 萧庞的高声绕在教室回了三四圈,人喊得又高又急,加诸几分激奋,听着耳朵嗡嗡的,顏凝凝皱下眉骨,开口就批:「吵死了,安静一点。」 本是欢喜的眉眼,被这么一喊,兴致都低了几分,萧庞敛眼垂目,看起来像一隻耷拉耳朵的小狗,还挺有委屈那味的。 「凡哥??」 小狗靠到仍在作画的人身边,不出少倾,顏凝凝兜着笔,笔上顏料都未洗涤,拎着小狗耳朵就是往回走。没好气低声:「你别吵不凡,最近准备比赛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但又不是不生活了??」 「比赛对他很重要,如果能进前二,作品就会为他带来学校名额,他就更有筹码可以带伯母去台北,如此一来,伯母的病也就能治了。」 萧庞当然也知道,就是心里头写满不捨与心疼。 纵然他们与李不凡就这三年情份,可分别却不同于一般朋友的相辞,李不凡特别不一样,或许起初是认他孤傲才刻意接近,后来却是因为他心底的真诚而交心。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李不凡总是这么煢煢孑立,他只知道,他那么优秀,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那我们不就要分开了吗??」 就是捨不得。 他好久才明白李不凡那句:「活得糊一点。」是什么意思。 物极必反,一根弹簧拉得有多紧,反弹便会多大,想得越是通透只是把这个世界看得更加乾净,那些不带修饰的边幅,往往剡人最伤。 「想去台北不会自己考吗?」 近耳女声将他迷离的思绪扯了回来,萧庞的眼睛一闪一闪,好似又拥上了希望。「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三个还是可以待在一座城市!」 顏凝凝望着那对堆满笑意的眼睛,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嘴上依然不放过萧庞:「笨蛋。」 「美术人,美术魂!」萧庞高兴地一揽,将顏凝凝扣在怀里,一点也没觉有异,仍是高声:「我们台北相见!」 教室内那人握笔一紧,身子短暂一怔,很快又恢復原样,继续下笔。 越是落笔清晰,思绪越是完整,其实,他才是那个活得最明白的人,也是最想活得糊一些的那个人。 36 “开心” ? 此行北上主因布展。 除去李不凡,所有人都是纯办展,只有他,还代表“甲子”去参加比赛,身兼数职。 此次展览与他校联展,他们负责输出作品,对方负责装置艺术,就一礼拜的事,包括来回,所以紧凑。 展开三日。 他们除了布展,尹佛洛还将他们带到联展校内,同步授课。当时耳闻的时候恰与他吃着饭,于是李不凡顺口问了句:「为什么要一起上课。」 「你不想吗?」 不想吗?他没想过,就是随口说说,那句子不构成疑问。 见人寡淡的清冷面色,尹佛洛惯性一笑,接着说:「他们校长邀请我去授课,我代表“甲子”,你们是“甲子”美术班的学生,难道地位不到?」 「懂了,去给你撑场子。」言简意賅。 尹佛洛大怒,青筋直冒:「撑你个大头鬼!是我给你们这群野崽子撑场!」 所以撑场子的事就这么理所应当地发生了。 但是李不凡拿比赛这事和尹佛洛谈条件,说是不乐意去和别人一起上课,办展就是办展、比赛便是比赛,上课就该在“甲子”上。 尹佛洛没拗过他,只好列下最低标准:「不上课没关係,我上课的时候,你就待在他们美术教室画画,不准乱跑。」 李不凡都觉得尹佛洛这么年轻一男的,训起他的时候就像五六十岁骂儿子的老父亲,老气得很。 尹佛洛是学校的外聘导师,号称全能教师,什么科都可以补上,教什么都可以。他很聪明,在外面还有一番事业,理应是忙人,可整日看顾他们这群美术生顾得紧,实在叫人难猜他的真实身份。 在他出现前,李不凡本来就在争取这个比赛。 爸爸离开以后,妈妈沧桑了很多,起初一两年还勉强像样,三四年以后,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时不时滥发脾气,五六年之后更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这会对你笑着,下一秒就瞪着圆眸朝着你骂。 骂完就哭。 李不凡开始会跟着哭,后来不会了,还可以哄着人,最后把人抱回房间休息。 他的表情在岁月之间流逝,世俗慢慢冲淡他的稜角,将他顺成一抹光滑。 展在一礼拜的末三天,比赛在星期四,基本他来这就只有三天时间,不长。 本来萧庞也想跟着他一起去练画的,但被顏凝凝半途拽回去听课。他俩一直是一个感性、另一个理性,这样好,既不冷血,也不热血,做人就该如此平平淡淡。 这间学校的美术教室没“甲子”的大,约略一间普通教室的大罢了,由此看得出,这间学校还是没那么让学生适性发展。 画架架子骨大,为了让美术生有空间,教室得空,并且能大则大最好,格局如此,不难看出学校的教学方向。 毕竟才艺班是这三年起的头,没不没身,还得靠成果。 李不凡带了自己的画架,选择正中心的地方安上,没找着椅子,他便站着。 他擅于水墨。 沾上墨的毛笔在宣纸细细晕染,由深至浅,李不凡很喜欢看覆盖渲染的样子,明明是一个顏色,却可以拥有多种变化,这大概就是他愿意一直画画的原因。 「比赛得了名,我会替你争取最好的学校,照顾伯母,但是作为条件,你必须接受治疗。」 李不凡闻声大变,面孔逐渐狰狞,没有一处好脸色。 「治疗什么?」听着尹佛洛的諫言,他就觉得一脑子不快,「你的治疗是什么?是把他从我身体里杀掉吗?」 「不然你想把他一辈子留在这吗!」 尹佛洛戳着他的心,面上是难得的盛怒。 其实他很快缓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动到伤口恼羞成怒罢了,好面子的人,不喜欢被人摸清底细,尤其是最脆弱的防线,可尹佛洛却偏偏知晓地一清二楚。 「你生病了,李不凡。」 生病了,病到至今三年过去,他还是病着,只要李有凡存在一日,他便是生病。 尹佛洛收敛了情绪,对他好声好气:「你听我的,去治疗好不好?不治疗也没关係,就去做做辅导。」 其实他早就明白得清清楚楚,人格分裂能有什么药医,连引子都没有,世人拿什么为他治病,又有什么能耐可以说嘴。 是世界病了吧,他哪里有什么病,世界病入膏肓,世人没有一点法子,才会相互叱咄,藉此在世间留下温存。 「我有条件。」那对明亮的眼楮看着尹佛洛,丁点不沌,字字鏗鏘有力,「我要找到那个女孩。」 ? 尹佛洛上课的时候,李不凡练完了画,间来无事便逛起校园。 校园不大,基本走一个道只通一个处,麻是麻烦,不过找起地方就省力很多,李不凡腿长,走没半个鐘头就几乎走遍了。 他没避开尹佛洛上课的教室,所以经过的时候看见萧庞高兴地直与他挥手,他淡淡一笑,步子一迈就又走了。 没有一处多做停留。 逛着逛着,不自觉走到两校联展的展场。 场子差不多都佈置成形了,该展的都展了,他依数阅过自己校方带来的作品,情理之中,自己的并没有被展上。 他的作品要等参赛以后,再拿回来展,因此展上还空一个位置。 此次友校联展,“甲子”负责书画创作,“乙女”负责装置艺术,展品有层次,看起来比较不会枯燥乏味。 瀏览了全部,李不凡最后佇于一个作品之前。 那是个心型锁头。 平平无奇,多是半成品製造而成,没有成本的东西,可就是惹得李不凡关注,多看了它几眼。 “开心”。 作品的名字。 尚未动輒思绪,场子的前门便掠进一抹身影,远远的,对上视线的时候,李不凡貌似见到对方愣了一下。 他礼貌性地向对方点头,然后旋身领着一道风离去。 前门的人被身后唤回意识,她如实带着朋友走到自己的作品前。不知道有没有看错,方才那个人,似乎就是站在她的作品前面。 「倪无恙,为什么叫“开心”啊?」友人指着作品名片问着。 「嗯?」 反应过来,她又把视线搁回眼前,盯着那把心型锁头,眼梢都沾了星斗,甚是欣喜的样子。 「开锁的开,心型锁头的心。开心啊!」 场子里头吵吵闹闹,一点不比片刻前杳无人烟,毫无生气的样子。门外的人把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离开那刻,心里悄悄默念着三个字—— 倪无恙。 37 三日过去,李不凡按时完成比赛,留下作品以后,他便一个人先行返回“甲子”,没等谁。 尹佛洛比萧庞和顏凝凝速度快,逮着他就是一脸不高兴,李不凡没让其先发制人,于是掀唇薄言:「我找到她了。」 「谁?」尹佛洛满头雾水,觉得莫名其妙。思忖一会,不太确定又问了句,「倪无恙?」 李不凡没有答,逕自说自己的。「我答应治疗,不过条件要更改一下。」 人还等着后话,李不凡倒没吊胃口,接着说:「让我做模特。」 「好。」尹佛洛思考以后,没有拒绝。 以他能力去操办这件事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没有丝毫难度,只是他以为,李不凡会继续画图。 比赛结果出来以后,李不凡的画作拿了第一,顺利取得公立学校的名额,顏凝凝听了几乎与萧庞一般高兴,拽着第一名直嚷着优秀。 不费力似的,李不凡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反倒是保送信寄到这个城市以后,他整个人好像更孤傲了些,气息都变得生冷,貌似又变成初时认识的那个样子。 「我们备考的时间你要做什么?」 「外拍。」 「外拍?」 李不凡轻轻应了一声,还是那样不冷不热,「跟洛子要了个引荐,想在这个暑期存点钱,北上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没本了。」? 「是啦,男人总要存点钱,以后买车买房,还要存老婆本,很费钱。」 萧庞说着也不忘吃,大口大口吞着鰻鱼饭,来这居酒屋,最乐的大概就是他了。 「不过,有个问题。」顏凝凝罕见开了金口,拢聚两道视线,提:「你的作品名字,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萧庞难得停下扒饭的手,嚥下嘴里的东西,腾嘴补道:「你怎么写了别人的名字?要不是作者的名字写上了,现在这份殊荣就不是你的了。」 「你有写错吗?」人没应,顏凝凝便继续问。 李不凡一闻,摇头,道没有。 「“乙女”的人?」 那边又问了一句,这回让人顺利点了个头。 他的回覆叫人摸不着头绪,首尾凑不到一块儿,没人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六岁那年,他便一直记着她,那天在展场,他才见过这个人,知道她的名字。 「她曾经救过我。」 在不曾相识相见之时,话仅于此。 暮去朝来,李不凡在十八岁那年盛夏攒了钱,留下部分,馀下交给母亲,告别家乡,隻身单薄地跟着尹佛洛北漂。 尹佛洛算得上他生命中的第一位贵人。提拔画画、治病、引荐工作。 他不乐意自己给他道谢,只让他好好生活,实在太感性,他才会说:「谁让你爸跟我爸是麻吉,我只好勉为其难照顾你这个小屁孩。」 李不凡浅浅微笑,明白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活得老一些,把他这么大岁数一个人当自己小孩在顾。 諮询几次医后,成果依然欠佳,当事人没当一回事,尹父亲那廝倒是急得跳脚。 「你的心结就是那个女孩吧?」 话方出口,眼前玩手机的身子仿佛一顿,尹佛洛似是发现突破口,进而续话:「被我说中了吧!那女孩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这么记着人家。」 「谁?」 「你就装吧。」尹父亲坐到一边,一脸俾倪姿态,也不急不躁,好整以暇:「倪无恙??是吧?」 说到关键字,李不凡身子僵硬地更加不自然,尹佛洛不自觉感到欢快,泰然自若地翻着书,倒是扮起书生的样子。 不久后,书生身上感受到一抹炙热的视线,死死沾黏,明明方才不予理会的人是他,现在却搞得像是他欺负他,真是令人受不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找这个人。」尹佛洛暗叹一口气,不再玩笑,「前提是,你得告诉我,她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好一段时间没有话声,就当尹佛洛以为这次依然听不见李不凡的答案时,他便一字一句,将他们的故事告知予他。 ? 而后,尹佛洛动輒关係找到了这个女孩,先一步认识以后,才告诉李不凡。 那时李不凡和他换了最后一次的交换条件,用他的就医去换尹佛洛的封口,两边都是最后一次订约。 「当年你高一的时候,“乙女”去过一遍“甲子”,你看过那小子的画,曾对他的作品说过画风过于黑暗,应该明朗一些,像太阳那样。而他当时就站在门外。」 倪无恙摀着嘴,一脸的无法置信。 「他全部听见了,把你当成救赎。」尹佛洛在那一刻,彷彿变回当年“甲子高中”的美术老师,像在说一段遗憾的故事,又像在说当年的学生有多难带。「但是你没有想过吧,那一番话也把他置于不测之渊,你是救了他,却也是你真正害了他。」 当年门外的少年,仰着晴天,盼着下雨。 唇边晒笑,笑意浅浅的,几乎捉不住影,张着嘴,又轻又柔的轻声回应:「如果可以快乐,谁愿意悲伤?」 他知道里头的女孩听不见,所以他也不是说给她听。 「他从来没想过要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你,只是默默地找你,然后等你自己发现他。」 所以是她,为他製造了李有凡,得以支撑当年亟欲倒下的李不凡,却也因为如此,害他痛苦大半辈子。 她就像强硬塞给他一颗蜜糖,糖上裹着最甜却也最毒的糖衣,让他得以生存,却又生不如死。 只因她无心一句。 倪无恙那天是哭着离开尹佛洛家的,走前,尹佛洛郑重同她一句:「希望你知道下一刻的路,该往哪走。」 她几乎一刻不待,毫不犹豫地往车站狂奔,一双腿跑得又痠又涨,忍着疼,她用尽全力在与自己搏命。 「李不凡,等等我!」 等等我,我现在,立刻就来找你。 对不起,是我让你等了那么久,都是我的错,你再等我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拜託你再等等我?? 38 ? 回忆至今,倪无恙只觉得心如刀剜,看着眼前的李不凡,竟有一刻没法分辨究竟是现实,还是回忆。 「是你从悬崖峭壁边救回垂死挣扎的我,却也是你,将我推入万劫不復的无尽深渊。」李不凡轻轻一笑,笑得看不见眼睛,再睁开时,那对眼睛一下变得湿润,折着光,像颗宝石一样。「我讨厌你。理应讨厌的,我明明对你说了那么多遍,怎么还是那么喜欢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倪无恙揽下李不凡,将他抱在怀里,把带着歉意的泪水留在他身上,顺着他的身体,输进他的心脏。 「我十六岁喜欢你,十八岁找到你的名字,二十五岁才走到你面前,这一回,我终于等到你朝我而来。」李不凡靠在倪无恙的肩膀上,身子发着颤,淌着泪水予她轻声。 就像那年他站在教室外悄声,看着整个世界变得无比晴朗又充满光芒万丈。 耀眼得极不真实。 倪无恙用手背把眼泪抹去,想让自己不哭。「以后我给你泡热茶、陪你淋雨、让你站在镜头前面。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准再掐自己了。」 他就像隻受伤的野兽,疼到极限了,不知该怎么忍耐,于是用上另一种更痛的方式,去释放原先深刻的愴痛。 没有去探便不会知道,那样可怕的背后,藏上了多大的伤。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倪无恙拍着李不凡,动作柔得像害怕再伤他一丝一毫。 怀里的人渐渐退开她的怀抱,垂着头,许久没说话。 「不凡?」她见着不对,心里有些没底,于是试探性地喊过一声,密切关注眼前动静。 「小恙,现在我闭着眼睛,是不是你就分不清,『我』,是谁?」 倪无恙闻声一怔,久久没能说一句话。 这个声音、这种唤法,只有李有凡会这么喊,但是片刻之前,与她相拥的明明是李不凡,不是李有凡,这是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 如此迟滞,摆明就是分辨不出。垂首的人如此想,才有些动静,她便着急出口:「你是有凡。」 眼前那对眼角仍存馀泪,倪无恙没捨得,话声不自觉发软,再道:「李不凡不会喊我小恙。」 纤手抚上眼前良貌,她竟觉得摸起来比看起来要瘦更多,没有什么肉,似乎没有好好吃饭。 那张脸在她触碰之时稍稍退了点身,不着痕跡的,以为没有人发现。 「错了,我是李不凡。」 面前囅然一笑,那对含泪的目光离开她的身上,低下头,笑得放肆又大声,「看吧,我只要模仿着他,你就一样认不出来。」 「跟他也挺好的,他的性格那么好,又喜欢你,还可以保护你,你们要是在一起的话,肯定可以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 读过这几个字,李不凡心里就泛起涟漪般的疼,疼得脸上不自觉狰狞。 「说够了吗?」 「嗯?」 「我说,你说够了吗?」 李不凡一愣,下巴赫然受擒,一对柔软顿时凑到他的唇上,带着一股清香,像花开那样盛放,叫人不忍着迷。 馀泪释出,他的胸腔几乎堆满涩意,他醋得紧,嫉得要疯,却不敢说,只敢藉着其他事情对着倪无恙发火。 以前是,现在亦是。 他的脾气真的是连他都受不了的那种差劲,倪无恙又怎么会真心喜欢他?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爱他了,所有人都比较喜欢李有凡,他即将被取代。 「你明明就就很生气,最讨厌看我和有凡在一起,现在为什么要把我们推在一起?你明明那么嫉妒,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你总要说这种违心的话?」 猝不及防的离开,李不凡没有半点反应,见他越是不肯回应倪无恙便越是憋屈。「你没有想过,这些话对我来说都是伤害吗?你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我吗?我虽然不能和有凡一样知道你在体会什么,但你难过,我也会难过。」话落,倪无恙仰头一回,试着想把泪水倒流回去。 「我也是骗你的。」 「??什么?」李不凡的声音微哑,眼眶已经泛起鲜红的血丝。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爱人啊,李不凡。」 是我错过七年的爱人。 「是我的不好,我来得太晚了,现在我来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让我陪你好不好?」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倪无恙任由心疼,甘愿吞下那些苦涩。点头:「会。」 只要李不凡的未来能好,她做什么都愿意。 李不凡一晚上的情绪总算在那一刻爆发,拥着倪无恙近乎偏狂地吻了起来。 他和世人一样自私,也与这世界一样心机,用尽所有手段只为让倪无恙走向他,为了自己,他软硬兼施地想办法把倪无恙留在身边。 他没有那么伟大,可以看淡那么多事情,在这世上,除了至亲,他什么都愿意放弃,独独倪无恙不行。 她是唯一照亮他的太阳,所以天黑了,他也希望她可以变成月亮,继续照耀着他。 李不凡只有这么一个愿望,却觉得自己自私地会受到惩罚。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他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这里,因为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自己的结局,是场悲剧。 39 喜欢与爱 睡梦中,倪无恙迷迷糊糊的,感受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靠在她的颈窝,有些发痒,她没当一回事,很快又回了梦乡。 可当颈上的湿意越来越多时,一股冰凉涕她三分激灵,现实的引力太大,她又慢慢回神掀眼。 倪无恙确认了那头毛茸的东西是什么以后,意识渐渐清晰,才好像真正与梦脱节。她摸摸李不凡,探声:「发生什么事了?」 李不凡抱着她,一动不动,这才惹得倪无恙警铃大响,她刚想起身,就被李不凡圈得更紧,整个人动弹不得。 他这般,引得她更加担忧。没忍住急声:「不凡,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怀里的人还是一滴一滴地囤着泪,倪无恙没輒,只好扳着他的脸,与他面着面,耐心:「我在这里,你可以信任我。」 良刻,那对沾着湿的眼睫才掀开,露出里面那双湿漉。 「我妈病了,随时要走。」 那是头一回,李不凡给她讲家里的事情。 他说,妈妈从小在农村长大,家庭一直是很严苛的状态,直到遇见爸爸,把她带出那里,给她满满幸福。 回忆起来,有爸爸在的日子,没有一天不快乐。 可惜好景不长,爸爸走后,妈妈就患上了躁鬱症,天天穿着黑衣,还老觉得自己是剧场里拉幕的工作人员,逼着他也必须穿。 「有一次我忽然从睡眠状态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这,才明白有凡忽然将人格隐退,那时候夜很深,我醒来就走了。」 听他这么说,倪无恙倒是想起有一回,她在家门口遇见一身黑衣的李不凡,她还质问着他去了哪,没想到,竟是从老家回去的。 「尹佛洛说她早就病了,发现得很早,但是不愿意治疗,现在已经末期,我才知道这件事。」 李不凡松开了倪无恙,却仍紧紧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说:「他们是保护我,我明白,但也是在伤害我。」 倪无恙侧首注视。 「我习惯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他淡淡地笑,面容憔悴不堪,悲伤笼罩着他一身。 倪无恙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要帮他,却无从下手,她相信会好的,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好。 「如果有天我离开,你别难过太久。」 李不凡这一句激得倪无恙心里涌上惊涛骇浪的失措,满溢的不安不停在心里轮转,像有把利器在那来回穿刺,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你不用怕。这世界这么大,除了我,还会有很多人陪着你,再不然,还有李有凡。」 「你才捨不得留我一个!」 「嗯,捨不得。所以我会把有凡留下来陪你。」 滞留少顷,倪无恙靠近李不凡,生涩地又掠走他的唇瓣,对方倒没推开她,反而按着她的后脑,把两个人凑得再近些。 倪无恙很不安。 李不凡的话就像随时要离开,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让她不用怕,可她又怎么能不后怕? 她不敢问,李不凡要去哪。 只是尽可能地安慰自己,李不凡不会走的,他下不了那么大的狠心。 几天后,李不凡的妈妈在医院的病床上离开了,她陪着李不凡去了,着黑衣,去见李妈妈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李不凡说不办丧,简单海葬就好。 他说,他的妈妈一生都困在一个地方,大海是自由宽广的,她会喜欢。 倪无恙没有看见李不凡流半滴眼泪,状态也很正常,像是一点也不意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似的。但是她却哭了,哭得上下喘不过气,李不凡安慰了她,道:「她等这天很久了,这才是还给妈妈真正的自由。」 她没办法告诉李不凡,她哭得不仅是他的妈妈,更是心里难以言说的不安。 「我们去逛逛吧。」 刚洗好澡出来,李不凡靠过来便拥住她,朝她颈处一嗅,又笑着说了句:「真香。」 倪无恙被他逗得没忍住一笑,斥:「你是变态吗?」 李不凡不置可否,又闻了几下,在她耳边撩人:「去不去?」 不得不说,李不凡这个人完全妥妥的妖孽,从她第一回见到他,她便是这么想的。 「你说陪我的。」 挺执着的。 没及时回覆罢了,李不凡就敛眸垂目,给她扮一张可怜脸,看着真挺可怜的。倪无恙玩心顿时大发,勾住对方脖子,侧头靠近他耳梢,细音回覆。「可是我洗好澡了。」 话落,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身体本能地咬了耳朵一口,把两个人都给吓着。 在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李不凡下一刻就把人打横抱起,放倒在床上,然后伏身压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看着身下人。 倪无恙就眨着两隻眼睛,有些羞,耳朵都红了,那个视角看着李不凡,发现他耳朵也红了,就没忍住笑。 「笑什么?」李不凡有些恼怒。 「笑你耳朵红了。」 「还不是你咬的!」男人低吼,声音多半有些压抑,喉上那颗圆状物上下滚动,倪无恙大概是真不怕,上手就掐,差点把李不凡给逼出野性。 「倪无恙,我劝你别再闹了,你知道我脾气不好。」 这女人也太没有危机感了,这么不懂得保护自己,还乱撩人,以后被骗该怎么办? 意识到未来,倪无恙的身边不是他,他的心里就充斥满满不甘。 他终将被这个世界淘汰,会有人取代他,代他与倪无恙牵手、拥抱、亲吻、结婚,然后跟她有属于他们的小孩,只是这么想,他就醋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倪无恙绑在身边,让她一个异性都不要见。 「李不凡。」 迷失在混乱的思绪之中,有道声音,将他从万丈深渊中拉了出来,清晰又明朗,像一道光,往黑暗里照拂。 他缓缓凝神,定睛在眼前,看见倪无恙。 是他的光。 「你知道喜欢与爱的差别是什么吗?」 他摇头。 「喜欢是没有眼泪的,但爱有。」 倪无恙撩开挡住他眼睛的头发丝,动作温柔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拨开,就像在黑暗中不停地探索,找到那个多年不曾被人发现的人。 「下雨啦!」 李不凡没理,仍是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于是她的指腹按在他的眼尾处,又道:「下得好多。」 「倪无恙。」他轻声一唤,话声不自觉哽咽。 「喜欢是看见你好的一切,远远眺望,爱是儘管看见你一切不好,依然会奋不顾身奔向你。」倪无恙颊边堆起了个甜美的微笑,衬着眼泪,笑得很美:「李不凡,我朝你奔赴而来,这就是我的爱。」 喜欢可以很多人,但爱不行,因为我只能给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你。 「我爱你。」 李不凡,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40 收拾了一切,李不凡还是拉着倪无恙陪他逛夜市去了。 他说,从很久以前就想要和爱人手牵着手逛街,也想跟爱人看日出赏日落,逛商场游山水,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想与爱的人经歷。 倪无恙听着,清秀的眉目噙上笑,回着:「我陪你。」 只要他想做的,她都愿意陪他。 李不凡也漾起笑,含情脉脉地道好。 一晚上,他与她的手不曾松开,李不凡捨不得放,倪无恙也不曾落下半分,后怕对方隐没在人海,松开了就寻不着似的。 他们去嚐最普通味道却最重的小吃,沾着一身人间烟火味,去明亮的商场逛着街,倪无恙给他买了一件衬衫,说他穿起来肯定好看,李不凡也买了礼物回赠,但是掌心一开,却是一袋种子。 倪无恙既好笑又觉得莫名其妙,看着李不凡,等着解释。 「梅花种子。」 梅花种子?家里那盆还没开花呢,这么快来新的? 真是喜新厌旧,不愧是男人,都一个样。 「这么多种子,你让我种几年啊?种到自己入土啊?」 她打着趣,没当一回事。不过半晌又眺起远方的商品,摇着手,示意他看。 人没有反应,倪无恙又收回渺渺目光,对上那对认真的双目,脸上不禁发愣。 李不凡是认真的,并且,携上一抹严肃并正经,没有一丝玩笑。 他是真想让她种。 倪无恙收起玩味,严谨地从他手中接过,点头:「我会种的,但是我怕我养不好,你得在旁边协助我。」 李不凡身子一僵,很快移开视线,倪无恙都看在眼里。 她无视那些不对劲,唇边盛上一抹笑,挽住人,撒娇口吻:「你给的,不用教我吗?」 「你种过,有经验。」 「那不一样啊。」倪无恙反驳,看着他,敲着心鼓发声:「我想年年和你看花开,再接受它枯萎,然后再一起种下新的一盆,每一天、每一年,看着不同的花开。」 李不凡没有回,倪无恙心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就慢慢涌上来,她害怕自己无法消化,于是有些急了,扯过李不凡,大声:「你答应我,快点!」 她不明白为什么李不凡每一次都要她这样问他好不好、要不要? 他既然说爱,那又为什么捨得她难过。 她是爱他爱疯了,甘愿为他吃尽所有世界的苦,但是独独一件事情不能接受,那就是李不凡若隐若现的那种既视感。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眼前,碰得见,但是随时会透明而逝,她就再也看不见也摸不着,那样的害怕不停捲着她的心脏,不安的什么也不敢做。 她害怕自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李不凡消失,束手无策,任由心痛没过自己。 「??好,答应你。」 李不凡把她揽入怀中,哄着小孩那样轻轻拍着头,耳边轻语:「每一年都陪你种花。」 「真的吗?」倪无恙揣着鼻音说话,心里的不安仍是多的无法灭除。 男人点点头,把脸贴在她的脸上,用温度传达属于他的爱意。 很久后,他看着倪无恙的背影,使着最小声的音量,偷偷留了一句:「对不起。」 那一句,只有他听得见。 ? 「李不凡,快来!」 李不凡拧眉看着人横衝直撞,担忧的在她身后保持三步之远,深怕她跑摔了,还可以即时捞上一把。 倪无恙跃过草地,越奔越快,直到踩上一块挪位的软垫,整个人身子倾斜,他一瞬激灵,灵敏地迈上长腿,把人给时时地接牢,只差那几毫米,她的脑袋就要贴在地板上了。 「你从台北就是这么跑来找我的吗?」李不凡没好气叱喝,一张脸都拉了下来,深沉地一笑不笑。「怪不得你会拉伤,现在好点了又这么跑,伤又復发怎么办?」 倪无恙本想打哈哈过去,孰料他还是不捧场,见他好似真动怒了,于是敛上眉目给他低声:「对不起嘛??但是你看,我现在不是被你接住了吗?以后不管我怎么摔都不怕啊,我相信你都会接住我,所以不怕。」 她盯着人,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李不凡懂她意思,所以淡淡一言,要她下次注意。 他们去路边的公园,倪无恙就跟个孩子似的,公园的设施也玩得不亦乐乎,精力充沛,体力跟耗不完似的。 「快点,推我!」 倪无恙坐在鞦韆上,差使李不凡在她背后推动。 很快,她便被爱人捧到空中,再回到爱人手中,一去一回、反反覆覆,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她示意李不凡消停,待鞦韆停下,她起身便把李不凡按到鞦韆上,然后让他自己抓好。 倪无恙才走,李不凡就抓着她的手,样子有些无措。 她很快就露出了微笑,拍拍他,「没事,很好玩。」 看他这个样子,一看就是没玩过,那她又怎么可能不让他玩一回? 「抓好了!」 倪无恙使劲一推,李不凡身下便是一阵轻盈,一下的失重感让他不由地喊了一声,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倪无恙的笑声。 那是第一次,他觉得这个世界存在多数美好。 总有人伤害你、詆毁你,但是保护你、爱护你的人,也始终有的。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始于远方,赴上这趟见面的旅程而来,来到有你的城市,只为与你相识、相爱。 是倪无恙让他明白,每一场相遇都存在意义。 有一些东西,不及时去追,就会消失。 李不凡头一回那么幸福,却也是头一回感到那么痛苦。 「好玩吗?」倪无恙一女子,劲力没有男人的大,推着李不凡三两下已是厉害,更不用说她正努力将李不凡推向天际。 鞦韆上的那个人点头,没有应声。 「我每一次玩鞦韆就会觉得很幸福,会盪得特别高,好像这么做就可以把脑袋里的那些不好全拋出去。而且,离得天空越近,就越会觉得自己渺小,世界这么大,那些不好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一提。」 倪无恙每一次都很卖力地推动李不凡,很费力,但是身心灵都很满足。 「李不凡,遇见我,你幸福吗?」 下南这个决定是她做过最对最不悔的决定,她感谢着一切,让她可以与李不凡相爱。 爱上他,是她这辈子最幸福,也最幸运的事。 「我??我遇见你,我很幸福,这辈子没有这么幸福过。」 倪无恙放开劳碌的双手,鞦韆缓缓停下,他们之间,还有话没说完。 「李不凡,如果十六岁那年,我没有因为你的画而停留,你现在是不是会和别人相爱?我们不会认识,会在人海中错过好多好多遍,一直到这个人生的尽头。」 倪无恙不只一次后悔十六那年的佇足,但是又总是暗自庆幸,自己为他留下脚步。 人生没有一步可以出现差错,当时有一个选择不同,现在的一切就都不同了。 只是那么一念之间,她就可能一辈子遇不到他。 「不会。」 鞦韆上那人缓缓起身,声音很好听,听着很催泪。 「再重来多少遍,我们依然会相遇,我们是命中注定。」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相识是、相爱是、无法相守也是。 该遗憾的,但此刻李不凡却好像释怀,慢慢拉起唇角,本就好看的五官经这么一点缀,整张脸更是好看,好看得能让人记着很久很久。 背后万家灯火,有那么一道属于他的光,从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投向她。 漂亮得熠熠生辉。 「倪无恙,这辈子遇见你,是我最盛大的幸福。」 41 两个人最后决定到山上去看日出,于是驶着车上山,一路颠簸,想法近乎疯狂。 「我觉得,我们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 等待日出时,倪无恙靠在李不凡怀里,小小声给他说。 李不凡没有说话,像是累坏了,只是轻轻给她应上一声。 「我在网路上读过一句话,念念不忘。」她倚着头,眺望星野,喃:「那句话说:『无论每一世的结局如何,都是为了下一世更好的相遇。』,我记了好久。当时想,未来一定要和自己爱的那个人分享。」 倪无恙动了动,把人给动醒了,李不凡把她身上掉落的外套又往上拢了拢,顺势回:「那这么说,我们下辈子不就也会认识?」 「对啊!」怀里的人高亢反应,抬头去对李不凡的目光,「我觉得我们每一世都在相爱。」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辈子我对你的爱满到爱不完,我相信这是累积的,要让我一世传一世。」 李不凡闻声笑了,嗓声带上讽意,倪无恙不悦的从他怀里爬起来,盯着人看。 「倪无恙,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会说土味情话欸。」 感性的太久,倪无恙险些忘了这个人有这么嘴欠的一面,如今回想自己说的那些,倒真有些肉麻,都慎到了自己。 她背过身去,也不躺在李不凡怀里了,一身子坐得可直了,堪比端正。 「生气了?」后头传来试探的字句,很快便被驳回。 李不凡笑了笑,自己挪了一块地,靠到倪无恙身后把人给抱得紧紧的,倪无恙初想挣扎,他便厉声:「不准挣扎。」 后话一句:「冷,抱着暖。」 果然还是李不凡,一会冷一会热。 倪无恙也就顺着,没再折腾,乖乖与李不凡依偎在一起。 「你说,太阳会不会不出来?」 靠在她肩上,李不凡声音闷闷的,像一个小朋友等天晴出游。 她眨眨眼楮,好似装满了天上星星,一对大眼满是星辰。她给李不凡讲:「不会的。就算现在没有太阳,但是总会有的。」 突然想到似的,倪无恙又说起话来。「梅花现在是睡眠期,等过了秋天,冬转春的时候就会慢慢开花,到时一定很漂亮!」 她晃着李不凡,轻声:「我们一人一年养一盆吧?来比赛,看谁养得更漂亮,丑的那方要答应赢的那方一件事。」 没迎来李不凡的回声,透亮的天空便析出一抹光点,豆粒大而已,却万分耀眼,相当漂亮,倪无恙看得直高兴,人都站直了。 「李不凡,天亮了!我们看到日出了!我们看到了!」 她兴奋地扯着李不凡看,肆无忌惮地欢笑,享受从未拥有过的美好。 她衝他一笑,嚷着:「快看!」 李不凡就看了一眼,剩下的目光都留给了她,在他眼里,她比什么都耀眼好看。 「好了,日出顺利看到了,睡一会儿吧。」 「可是我还不想睡??」 李不凡拉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柔声:「跑了一天了怎么可能不累?让身体休息一下。」 「这么说是有一点??」倪无恙嘟嚷,恍惚间,又抬头看了一眼李不凡,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李不凡回望,她便开口:「不可以偷跑喔,不可以把我丢下。」 李不凡一怔。 「我就这么抓着你,你哪里都不许去。」 倪无恙把他的手与她自己十指交扣,握得紧紧的,害怕被挣脱那般。 那一刻,李不凡突然很想哭。 「我睡了,晚安李不凡。不对??应该是早安,早安李不凡,要乖乖睡觉喔。」 倪无恙睡着前,李不凡忽然又喊了她一声,人懵懂地醒来,问了一句怎么了,他看她眼睛都没睁透,一时竟没捨得把她唤醒。 很快,他怀里的身子就软了,没了意识,上一秒还说不累的人,根本就是逞强,他看着她的睡顏看了很久,终是没捨得挪开视线。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感到害怕。 如果像倪无恙说的,真是世世相爱的话,李不凡想,离开大概也没那么可怕了,他只是,先一步去下一个世界等她罢了。 就是在沉下意识之前,有道遗憾忽然浮现心头。 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喜欢做模特的原因正是因为可以把自己留在镜头里,可以留下每一个不同的自己,让别人记着,也让自己记着,他害怕自己忘了太久,想不起来自己的样子。 独独在最后一刻,想与倪无恙留下一张合照。 但是,他没办法做到了。 这个决定他思考了大半辈子,从见到倪无恙起,这一天就一直在倒数。 已经很满足了,知道倪无恙也爱他,他就已经可以离开了。 他告诉着自己不可以贪婪,却还是一昧地看着倪无恙一眼又一眼,慾望永无止尽。 「无恙,你记住,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你要好好过馀后日子,不必继续爱我,遇见比我更好的就儘管去爱,这辈子你爱过我了,我先去下辈子等你,我们去下辈子相爱。」 倪无恙迷离地微微睁眼,李不凡便俯身依续吻过她的额心、鼻尖,再是唇瓣。 泪水止也止不住,有那么一滴砸在了倪无恙眼睛,然后顺着她的眼尾滑了下去,像是她在流泪。 「我爱你,倪无恙,李不凡爱你,很爱很爱你。我的人生有一半都在爱你,如果我们??我们可以再早一点认识就好了??」 李不凡哭得调适不过来,手背抹的满满是水,一张脸几乎湿了个透。 「我走之后,你不要哭太久,该生活还是要生活,知道吗?」 拭去倪无恙脸上的湿润,李不凡把她抱回床上,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夹链袋,里头有十几颗白色药丸,倒上一杯水后,将那些一口气都吞了下去。 最后他躺到倪无恙身边,侧身看着人,希望能够这么看着直至自己睡去。 「??对不起。」 无恙,我走了。 淌着泪,李不凡最终在这个世界沉去意识。 42 倪无恙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走到了那年的无名展,这一次她逕自走到最内部的地方,想着要看清楚那幅作品,未料,这一次那幅作品依然模糊,伸手触而不及,看也无法清晰。 然后场景不知如何切换,她一瞬站在了“甲子高中”校园,脚下莫名就跑了起来,接着,她看见李不凡站在一间教室外头,倚着墙,样子挺不屑一顾的,但是一身都是脆弱的破碎感。 倪无恙觉得场景很熟悉,于是往教室一探,果真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站在画架之前。 她想进去把里头的人拉出教室外,让十六岁的她与李不凡见面,孰料才起步,场景却再一次切换,到了十八岁那年,“乙女”与“甲子”联展的第一天。 开展之前一直有一处空白,直到正式开放那天,那处空白忽然就有了东西,是一幅图,她好奇地凑前围观,却在读到作品名称时赫然一惊。 这一切,她都以一个局外视角看着,在那一刻,她跑出展场想看看李不凡在不在门外,但是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于是她又跑到美术教室,可是教室空无一人。 她发了疯似的开始寻找李不凡,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她喘着大气,赫然睁眼,发现方才那些全是梦。 回到现实以后,倪无恙心里空荡荡地,有点泛疼,下意识就想找李不凡,可没想到才坐起身,就发现自己人不在山顶,她扫了一眼周围,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在医院。 刚下床,林冬雨便推门进来,见到清醒很是高兴,着急到床边探她虚实。 「冬雨,不凡他人呢?我们刚刚明明在山上,为什么现在在医院,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严不严重?」 倪无恙犹如抓到浮木,整个人紧张的与溺水者相当,她抓着林冬雨,想在她那落点口实。 「你说啊!快说啊!李不凡他——」 「他吞了好几颗安眠药,紧急手术了一场,现在没有生命大碍。」尹佛洛随后进来,接上她方才字句,脸色沉重,没有一点平时玩笑。 闻言,倪无恙没明白,李不凡好好的吞那么多安眠药做什么?在她睡着之前,他明明还和她说晚安来着,他为什么要在自己睡后吞药? 「我去看看他。」道此,倪无恙下床就往外狂奔。 「你——」 林冬雨刚想阻止,尹佛洛便正面拦人,在她不高兴的眼色下解释:「早晚都要面对的,怎么阻止都没有用。」 是吧,该来还是要来。 倪无恙心切,出病房以后莽撞了几个路人,刚抓住护理师,一隻手便生生擒住她,她下意识转头高声:「李不凡!」 「是我。」 倪无恙见不是自己找的人,一颗心就像去了高处,捧得更高,随时都有可能会失重的恐惧落实在她的心上。 尹佛洛没多说什么,只是敛眼示意了病房方向,领人前去。 房里,病床上的人静静躺着,除了呼吸,一动不动,倪无恙看着有些发愣,脚下迟滞几分,片刻前的喧闹都变得无比冷静,觉得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可怕。 「??你怎么了?」刚掀唇,鼻间一下就被酸涩的衝突感包围,她忍着,继续说:「为什么躺在这?我们不是在看日出吗?」 她一步一步走进病床,看着那人双眼闔着,手上不自觉窜上他的掌心,与之相扣,但是心里那股隐而滂沱的不安仍是无法退却,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偌大恐惧。 「你睡太久了,再怎么睏也不该睡成这样。起床,快点。」 掌心相合的感觉不对,她一次次拉着李不凡的手调整,嘴上念念有词,把自己都搞糊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哪边出了差池,现在为何会是这个局面?不对的,这样是不对的,她必须想办法找到问题校正过来。 「无恙,你说什么不对?」林冬雨在倪无恙身后待着,听她嘴里喃着碎语,不忍凑过去听。 「这个样子不对??和我昨天与他十指交扣的样子不一样,全部都不一样。」倪无恙没绷不住,泪水哗哗地从眼中涕下,抵不过心里那股不安,身体害怕得直发抖。 眼前明明是她上心掛意的人,好好的,看得见也摸得着,但是她心里却难受得犹如刀在大剜,割肉放血,好像破了大洞,空着,泛大疼。 「你听到没有,我在喊你,快点起床,不起床我要生气了,李不凡!」 「别这样,他的手还有点滴??」林冬雨把倪无恙的手拉回来,把人扣到怀里拥着,脸上神色也不好看。 「他会醒的。」 闻声,倪无恙突然转了念,擦过眼泪改往尹佛洛那寻索。「为什么佛洛先生在这?我跟李不凡为什么会在医院?我们明明在南部,为什么现在在这里?」 有太多疑了,这一切一夕之间变了太多,好像有什么跳过了她,将她摆到局外的位置。 她实在没其他办法了,只能拿尹佛洛当突破口。 「李不凡把你送回这里,然后传过讯息给我。」 「什么讯息!」 「恙,你冷静点。」林冬雨蹙眉,一脸担忧。 奈何倪无恙听不下去。 现在的她只想搞清楚,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李不凡究竟拿这些短短时间,做了多少事情。 挣开林冬雨,她有些不稳地站起来,走到尹佛洛面前。 她知道尹佛洛的性子,所以没敢蛮缠,于是她决心一句,诚心实意。「拜託您告诉我,李不凡怎么了。」 只有这个请求了。 「李不凡是我的爱人,我不可能不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43 夜幕中,月亮愉悦的露了脸,温柔地撒下一地月光,携上几粒星斗缀着这片黑夜,虽不比白天明亮,却为夜里迷途的旅人一道照引。 都市依然嘈杂,点着灯,整座城市的人像是不曾睡下,依然有人依偎,也依然有人经歷分别。 倪无恙睁着眼一宿过去,吃过喝过,独独没有睡过,林冬雨本来想劝的,但是尹佛洛从中阻拦,把人带走以后,整间病房就只剩倪无恙与床上迟迟未醒的人。 尹佛洛说,李不凡向他传送了一份共用的备忘录,里头交代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全部都关乎着她,那方式极其类于遗言。 睁着眼的时间,倪无恙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沉思这件事情,只知道自己的意识与心一般空荡,空的好像什么都填补不了。 她好像还没真正反应过来,也还没做好准备去迎接眼前的一切。 李不凡还是给她留了好多疑,每每当她解上一条关于他的问题时,他就会再留更多问题让她破解,永远解不完似的。 所以她这次偷懒,想要直接问他,让他自己告诉她答案。 她记得昨晚当她刚睡下不久,李不凡喊过她一声,她应了,还问了他怎么了,如果她能在那个时候就发现李不凡的不对劲,是不是就可以阻止这一切? 可是,他怎么可能丢着她?她明明警告过他不准丢下她一个人,他又怎么可能会拋下她? 所以不是的,等他醒来,她要狠狠骂他一顿,把他骂到哭,骂到他下次再没有机会这么做! 眼眶猝不及防坠出眼泪,滴在她的心上,疼得无声无息。一滴一滴,砸得浑身都痛。 夜下有风,有道起于远方的晚风越过床边,轻轻拂过倪无恙侧颊,将她眼泪吹凉,她一时被这样的冰凉给冻愣,头一抬,恰见床上的人有了动静,没顾上一切,她立刻朝床边奔去。 「不凡??不凡是你吗?你别吓我,你快点醒来啊??」 她小心翼翼的抚着他的脸廓,专注的查探他上下,深怕把他哪处难受漏了。 胸上的起伏越来越大,床上的人越来越激动,像在努力挣扎着什么,倪无恙吓得抓牢他的手,眼泪都甩出几滴。 「你??你等我,我去叫医生,你等我,你千万等我!」 才转身,方才那隻手便拽着她回来,倪无恙还没看清楚,人就已经随着清醒起身,那隻手松开她,掌心按在胸上,起伏的七上八下。 「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哪里不舒服?」顾不上高兴,倪无恙只是担心,另一股更加巨大的不安在心上涌起,她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头垂得很低,一句话没说,一直不断地喘大气,像狂奔过后的停摆,气息不匀。 「你——」 「小恙??」突然一道短声扯住了人的意识,攒得死紧,几乎要人分裂。 这一喊,几乎把倪无恙整个人给喊懵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失重般殞落,退回原本的位置。 「小恙??不凡他??他不见了??」他紧紧捂着心口,整个人慢慢蜷缩起来,身体隐约发着颤,整张脸悬得很低,小声的呜咽从中传出,貌似在哭。 「??你,在说什么?」 什么叫做,李不凡不见了?他应该在这个身体里啊,他不在是什么意思? 「你们是双重人格,既然现在是你出现,那他自然不会在啊??哈,有凡你在说什么?这时间开玩笑不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在装有凡故意骗我?李不凡,你很卑鄙,一点都不好玩。」 倪无恙擒人手腕,把人的脸给生生抬起,无视上头的泪水,扳着一脸肃穆,郑重其辞:「李不凡!??你别这样??」 话说一半,莫大的生涩酸劲从喉内侵蚀而上,她不得不哽上一个字,不经意间,把整个字句都染上悲伤。 她看着他,见他眼边褪下一道又一道的泪花,自己的泪液经受刺激,一波带着一波地随着他流。 不可能。 前一晚他们还相守着,彼此表爱,他又岂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没有道理。 「他把自己带走,让我留下,在梦里指责我,也跟我道谢了很久,最后跟我说了好多,关于你的事情。」 「??他说了什么?」哑着声,倪无恙双目泛红地回问。 李有凡看着如此,心脏疼得彷彿碎去,碎片扎得他面面生疼。忍着难受,他勉强挤出完整字句:「要记得提醒你家里要备手电筒,停电的时候不能让你乱摸。要带你去看一遍花海、陪你看潮汐、看日落,然后记得??年年都要陪你种梅花。」 是啊,梅花。是他给她满满的种子,让她种上一年又一年的梅花。 倪无恙一字一句如实听着,听到最末,仰着头笑了一声,声声破碎,碎到最后,整个人缓缓蹲下,将自己用力环住。 她终是再没绷住,放肆大声的嚎啕大哭。 她的爱人、她的李不凡,真的,离开她了。 小时候的玩具不见就想哭,但是能被一颗糖哄好;长大以后东西丢了,也可以拿钱买回来。但是,现在她丢了一个人,就算找遍这整个世界,都找不回来了。 「予我而言,他就在这啊,他明明一直在啊,但我怎么找不到了??」 倪无恙昨天才暗自立下决定,要牵着李不凡的手,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拿到他面前,她要做那个全世界最宠他的那个人,天塌了,她也会先替李不凡顶着。 可是如今,李不凡倒是走了,把她的世界彻底摧毁,将她一切压垮,击溃地无从防守。 在她闔目之前,李不凡明明还在身边拥着她,眼睛闭上再睁开,李不凡就不在了,就在那么一夜之间。 明明没有人亡,但是李不凡却永远的死在了他的身体,李有凡再也没办法跟他对话,而她,再也找不到他。 「??我找不着他了,满世界找不着了。」 她永远失去了李不凡。 好想再与他说上一句话,一句短短的,不费什么力的—— 我爱你。 44 「无恙,睡一下吧,身体会受不了的。」 倪无恙只是摇头,不予应声。 她坐在懒骨头里,睖睁前方,眼皮底下浮着一层红肿,那对眼睛里全是血丝。 那是李不凡最爱坐的位置。 她想要感受一点,李不凡给她留下的馀温,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弥足珍贵。 林冬雨从带她回家以后就一直看她如此,比以往哪次都要难劝,茶不思饭不想,这次就算她是权威,也无法轻易触及她的内心。 「既然你现在满脑子是他,那我跟你讲个关于他的事情吧。」 她想,既然起是李不凡,落也势必得是李不凡才行。 缓缓对视,林冬雨柔声问了一句:「想听吗?」 她知道她肯定想听的,于是立下条件。「那你答应我,听完要睡觉,这样我才要告诉你。」 倪无恙依然是那个模样,只是面色有些动容,眼珠子一转,整个眼眶又泛起水雾。 「可以做到吗?」 人大大的点了头,眼里的咸水顺着眼尾流了出来,林冬雨看着难受,起身给她拿了张卫生纸,替她轻轻擦去。敛眸,「我是他的主治医生。」 如此,倪无恙脸上渐渐起了一些神色。 「七年前,尹佛洛带他来找过我,当时就是为了治疗人格。」 倪无恙一怔。林冬雨竟然是李不凡的医生,为什么她过去一次也没发现之中羈绊? 「你怎么??都没告诉我?」 「因为李不凡一次都没想过要跟你提过去的事情。」 倪无恙倏忽思起,尹佛洛也曾经同她说过一样的话,身体突然僵硬,顷刻间,她有些动弹不得。 「他清楚,你知道这些事情,只会为他感到难过。」林冬雨嚥下一口哽在心头的气,顺了顺,又言:「所以他希望我可以不要告诉你。」 有回她去酒吧带倪无恙回家,在家门口碰到了李不凡,当时他一记眼神,短短跟她说了两件事。 他在说,他喜欢倪无恙,还有,希望她不要告诉倪无恙他们的这层关係。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倪无恙知道一切。 李不凡这个人,早就把离开的时间计算好了,他从十六岁逐来,带着报復的心理,只是为了走到倪无恙面前,却没真捨得伤害她。 只是他大概没想过,倪无恙会与他相爱。 「那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离开?」 转眸,林冬雨对上倪无恙的,冷不丁一滞。 倪无恙两目狞视,眼睛变得很红,儘管如此,眼泪依然直往下掉。 「无恙??」 「如果你们知道了,为什么不阻止他?要让他这样?冬雨,我们不是朋友吗?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他吗?」 林冬雨脑袋好像被重重摐了一击,“咣”地一下突然恍了神,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心上,密密麻麻的,又忽然返回现实。 她爱他,那她呢?这么想,她便一点防备都没有地脱口:「那你知道我爱你这件事吗?」 本以为自己不会说出口的,最后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林冬雨笑了一下,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很模糊。 「倪无恙,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可能事事顺着你的意思,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他自己的使命,李不凡就是在完成他的使命。」 她承认自己很自私,放在倪无恙家里的那盒包裹,是她自作主张拿去给尹佛洛的,她自私的希望,李不凡可以与倪无恙没有瓜葛,可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背后有那么多层羈绊。 而那里面,没有一处她可以介入。 是李不凡教会她,该是自己的就会到自己手里,不属于自己的,抓得再牢也会有消失的一天。 世界物换星移,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你要明白,李不凡究竟为什么离开,他一定是想好了才会这么做,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活出真正的自己。」 林冬雨对上貌似还没缓过来的人,抿上唇瓣,目光直勾勾地望入对方眼底:「你爱他的话,你应该明白这些。」 不该是我看得比你明白。 后句她没说出口,只是选择默默的留在心里。 「无恙,今天我说的爱,不影响你我的生活,我爱你是我的事,这么多年日子,没有一天有过差池。」 如此,她问心无愧。 整净一身,她站起来叮嘱了倪无恙记得休息,人便往外出走,走得顺利,没有声音挽留。 ? 倪无恙看顾了梅花看了好多天,每天一醒就是去探花,害怕它也会在自己沉睡时死去,自己会多上一个遗憾。 她才明白,有些遗憾是会朝身体里,往骨子里长的。 会往脑门入侵,蛀进心口,然后密密麻麻地噬咬着神经,整个人像患病一样难受。 「离开我,你是不是也很伤心?感觉心脏被好多把刀子折磨,痛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想,肯定的吧。她这么难受,他怎么可能比她好过。 「如果你早就想好了这么做,那在遇到我的时候,你心里又是怎么想?」 倪无恙几乎把所有心里的话都跟一盆花讲遍了。 现在是梅花的睡眠期,枝上有好几颗小的果实,天天一动不动,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她上网查过,这盆花会一直沉睡到冬天醒来,然后继续生长,结出花蕾,等春天一到,就会完全盛放。 届时它就会含苞待放,长成生命中最美丽的样子。 「是遗弃的,被你遗弃的。」倪无恙斥笑了,不知不觉又挤出了几滴咸湿。她一抹,又忍不住骂道:「怪不得你那天不答应我一起养花,原来是早就知道没办法和我一起等花开。」 李不凡,你好心机啊,比一个女生还心机。 「可是不凡,我好想和你一起看花开等花谢,想和你一起渡过四季,我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你让我和谁一起过?」 我只想与你携手,有很多事情,我只想和你一起经歷。 是你李不凡,不是别人。 45 电铃响上第三声的时候,倪无恙才真正回神,她愣愣盯着花看了三秒,才起身去应门。 除了李不凡,平时不会有人往她家门铃按,她几乎已经习惯开门就甩上一记白眼,因为李不凡来不是蹭吃蹭喝就是来当赖皮狗的。 可在这一次,她开门以后,忘记翻了白眼,也看愣了神,足足看了来人几时刻,未曾反应。 一切好像如常,却丁点不及平常。 「小恙,我可以进去吗?」门外的人眼上星汉点点,噙着一丝恳求,面露难色地开口。 她忘了自己上次与这个人见面是什么时候,也忘了上次见面都聊了什么,就是一脑子见了这张皮相就感到万分难受,黯黯冷面。 倪无恙算是多看了几眼才敛下风霜,扣上门板闷声:「抱歉有凡,我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 还上的门被外力挡了一顿,留了缝,那之后捎来灼急话声,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愴然,从门外透见门内。「你难道要像不凡那样遗憾,把自己跟他永远留在这里吗?」 「留在这不好吗?」下意识地,倪无恙脱口而出。 「会好吗?」门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隔着门板,那些声音像罩上一顶大鏞,沉得紧、黏得糊,可字字句句却如同敲上锣鼓般震撼,回盪在心头迟迟不散。 会好吗?答案与否,倪无恙竟不敢想。 不愿回答,她顿时间便来了气,朝人低吼:「你走,我现在就是不想看到你!」 「小恙,你有没有想过不凡为什么会喜欢你?」 望着那道门,倪无恙似乎卸下一点防备,在没有人看见的状态之下摇了一次幅度很大的头摆。 她从来没想过去问。 因为她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和李不凡说的一样,不是每一个问题都会存有答案,人生不是数学题,不会处处有解,却也不会存在无解,如何解读,全凭解读方式。 所以她没想,自然就不疑,不疑便不问。 但那并不代表她不想知道。 「在你面前,不凡不是谁,身体里也没有谁,在你眼里,他就是纯粹的李不凡,这就是他爱你的原因。」 「可是我刚刚没把你认出来。」 「那是因为你想把我当成他。」 话声落此,倪无恙的眼眶突感一热。李有凡的话好像打开了她心里锁上的筐,把这几天她好不容易锁进去的东西全掏了出来。 「你大概在想,如果我是不凡就好了,对不对?」 外头传来一声笑,惹得倪无恙关注。「我也挺想的,如果我接触这个世界的方式是在不凡的体内佔据一个位置,那我寧可不要来到这个世界。」 这话听得倪无恙难受,她想反驳,但是嘴里讲不出半点字句,只是留下碎末的残言片语。 「可是做人不能逃避,你不能惯性逃避那些你不愿意接受的。小恙,人生不是只有一处风景,你可以停下欣赏,但不能因此弥留。」 其实这些又何尝不能明白?都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罢了。 她尚未接受李不凡的离开,还没意识到李不凡已经踏上了一趟不会归返的旅程,她只是还在赌,赌他会回来,赌自己可以等,赌世界会还她一个李不凡。 可是所有人都在讽刺她,跟她说她等不到了,这世界再也没有李不凡。 「有凡??」门后的人渐渐撒手,落地抱膝,将自己锁了起来。「我是不是,彻底失去李不凡了?」 倪无恙记得自己曾在网上看过一段话,字上说:「一样东西,如果不失去一次你不知道珍贵。可往往失去过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获得的机会。」。当时瀏览以后只是觉得,人不懂得珍惜才会如此,未曾想,有那么一天,自己会重新回味起这句话。 是她不够珍惜李不凡,才会失去吗? 她天天都这么想,想得日夜反覆鑽心,觉得心里的伤疼得要夺去自己性命。 门后的声音传来回应:「是完整的拥有了不凡。」 倪无恙身子驀然怔忡,整个人变得僵滞,血液顿时间都流得缓了。她缓缓抬眸,见着那道仍是未被推开的门,鼻子便斥满酸涩。 「不凡的大半人生都惦记着你、爱着你、寻你,我相信至今,他的心里还是满满的你。他在此划下句点,句点以前,他的世界都是你,往后也不会再有变卦了,这么想,你不觉得是拥有了完整的他吗?不一定在身边才是拥有,心里念着,他就不是离开。」 眼底的咸水不停自眼边溢下,源源不断的悲思化作一曲悲歌,从开头唱到结尾,处处是情,又处处是慟,一颗心宛若被死死掐着,勒得叫人不知该作何喘气,又不知该如何挣脱。 「小恙,不凡的妈妈已经把自己跟不凡的爸爸留在他们的家很久了,不凡也把自己跟他们留在那里很久,对于他们来说,那都不是他们想要的,但是无能为力。所以,不凡不会希望你把自己跟他都留在这里,我们都应该向前,这才是他希望的。」 应该向前。 可是他再也不会向前了,他永远止步于此了。 李不凡再也不会前进,也不会倒退,不会斗上几句就生气快步,却因为心软又停下回头看看她,她再也看不见他,思绪落于此,倪无恙就觉得心脏要裂了,痛得好像要分半,没法好好呼吸。 没有什么能比李不凡离开更让她痛了。 「我知道不凡离开你很难受,但还是希望你可以好好生活,我??会消失在你面前,给你们一个交代。」 倪无恙混沌的脑子里几乎乱成一团,糊得她无法思考,只是身体直觉地感到危险,反射性让她直身,不顾一切,她敞开大门,朝着那道背影就是一吼:「李有凡,你做什么!」 46 逐出去的时候,李有凡已经快要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倪无恙急得又喊上他一声。 她不想身边再少一个人,尤其是李有凡,不管是念于过去情份,还是基于李不凡的缘故,她都不想失去李有凡这个人。 见没声,她又向前探了几步,才清楚见得人背对着她,面着电梯,貌似只差一步就会消失眼前。 一时的惊吓消停了眼泪,倪无恙拿手背拭去脸上一道道冰凉的泪痕,使着一口鼻音:「有凡,你要去哪?」 他方才的话明显就是要离开,至于用什么方式离开,什么是他的离开,倪无恙未可知,并为此感到隐隐后怕。 「你很重要,我不能连你都失去,我受不了一次失去两个挚爱。」 眼前的身子宛若一怔,看在倪无恙眼里尤其明显,她咬咬下唇,舔了乾涩的唇皮,艰难开口:「你不用给谁交代,有凡,李不凡是李不凡、你是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像佛洛先生说的,李不凡不属于谁,也不是谁的责任,你别扛这个罪。」 声哑,倪无恙还是不可遏制地感到浓浓悲伤,仍然无法那么快地去接受爱人离去,但是她想,她可以,拥有李不凡的她可以,因为不只是她给了李不凡爱,李不凡也给她留了满满的爱。 「有凡,你说的,不要把自己留下,很多事情都该放下了,你不要过得那么辛苦。」酸着鼻,倪无恙字字诚心,「这是李不凡想和你说的,你听见了吗?」 李有凡一直过得很苦,苦到一颗糖甜不化,他生长在李不凡的痛苦上,李不凡怎么难受他就怎么来,倪无恙记得李不凡有回告诉她,李有凡喜欢鰻鱼饭是因为那是他头一回吃的食物,没有刺、很甜,软软嫩嫩的,配着饭入口即化,很好吃,比糖还好吃。 李不凡觉得全世界都喜欢李有凡,但是他很清楚,李有凡全世界最讨厌的就是自己,他几乎为李不凡而活,没有为自己抉择过任何一件事。 他很感激他的存在,也很愧于他,若不是他,他这辈子该是生在一家健全又温暖的家庭,不该这么和他挤在一个身体。 那么善良的两个人,一个自由了,另外一个不该被綑绑。 「凝凝说过,你有自己的一片天,就像是隻亟欲飞出鸟笼看世界的鸟,但是没有人为你打开那扇门,我想,那扇门开了,现在是你愿不愿意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看着李有凡,倪无恙感到深深的愧疚,心里面复杂。「我很抱歉,这辈子我就那么一份爱,全给了李不凡。」 没办法再给其他人了。 她爱上的不是他的皮相,而是藏在那副躯体里面的灵魂,若他化作一缕风而去,那她愿意迎风摇曳,朝他欢笑。 李有凡的离去让她忽然意识到她仍有眼下的日子要过,她无法停下,若是她把自己留在过去,那她的馀生只是无尽的痛苦,还是另一种深渊。 「我会试着接受这份现实,祝福他,所以我希望,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做一回,真正的你。」 看着眼前那抹熟悉的背影颤动的肩头,倪无恙笑着涕下眼泪,落下一回释怀的泪水。 有时候,你会成为一个人的深渊,但是也会成为一个人的救赎,总有人会跨越山海,与你奔赴黄昏。 倪无恙回忆起有李不凡的每一帧画面,楨楨都美得不胜唏嘘,就算有那么一点酸疼,但是她想,就是如此,才美。 走到这,她步步不悔。 ? 诊间外侯着一抹人影,看着挺乖的一人,但是没能安份。 碍于等得久了,倪无恙手机玩腻了开始玩起头发,玩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无趣,就起身动动筋骨。孰料,才站直身,眼前的门便开了,里头的人与她对视以后双目一怔,刚想开口,林冬雨便侧身往她身边掠过,丁点没碰着她。 这次没有什么味道。 她摸摸鼻子,默默跟在她身后,也没说什么,她去哪就去哪,可人没搭理就是没搭理,把她当空气一样。 一直到林冬雨厕所出来之后,看着人站在门口,索性泼了一道水到她面前,惊她一神,才淡道:「干什么,一直在我这里徘徊,来看病?」 「我本来就是你病人啊。」 倪无恙说这话的时候还委屈巴巴的,像在抱怨她都不理她。 林冬雨有些无语,但话上理亏,于是又不说话了,手洗一洗又要走,倪无恙这次眼明手快拿身体拦截,两个人堵了门口,后面来了人,林冬雨便扯着她回自己诊间。 刚进去,林冬雨就受不了直言,「倪无恙,明明是我跟你告白没果,为什么现在搞得像我俩立场调换?」 这副委屈劲是哪里来的?她欺负了她? 从上次走后她就再没找过倪无恙,虽然依然为她操烦个不停,但是知道她有人照顾,自己就没去给她添压力。 算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廝自己会来找她,状态看起来也挺好的,日子看着是过得不错。 「我来跟你道歉和道谢。对不起,还有谢谢。」倪无恙老实一二,没拖没唆。 倪无恙为这事伤神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来找林冬雨。 「我不应该对你滥发脾气,对你情绪勒索,你本来就没有义务给我什么,我不该在你那里伸手。」 「不是义务,是我乐意。」林冬雨垂首笑了一下,笑得很轻,「我从来不介意你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不怕你拿,只怕你不拿。」 吿不告诉倪无恙喜欢,林冬雨想了很久,怕说了吓到她,又怕不说自己不甘。最后却是因为一份嫉妒,把自己的心意全摊了出来,年少的心事裸露地一览无遗。 「明明我遇过比你更好的,好到应该不加思考就接受,可是我还是会在准备投入感情的时候想起你。你很烦,倪无恙你真的很烦,能不能请你离开我的心里,我真的要疯了。」 不悲伤的,但林冬雨还是落了泪,她赢了这一生,却老是输给倪无恙,她都服哭了。 猛地,身子一暖,林冬雨才发现自己被拥住了。 「谢谢你愿意喜欢我,照顾我这么久。」倪无恙拍拍她削瘦的背脊,话声极其温柔,惹人泪目。「对不起,辛苦了。」 或许有些结果早就在初遇那天定下了,没人可以逆天抗命,都是人,没有谁可以改变过去,但是,却可以创造自己想要未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你今天来这里就是想通了,我们此后不会彆扭,但也恰好说明,我与你永远没有机会,对吧。」林冬雨眼一眨,把眼泪都挤了出来,流到了倪无恙的肩上,却永远去不到她的心里。 也许,结识的那天,她就该明白了。 不一定第一眼认定的那个人就必须爱到终老,可能很爱,但不必爱一辈子。 有些人注定遗憾,遗憾会伤,可是伤痛过后,留下的是青春最美的风景,人们去回忆,都会半是酸涩半是甜蜜。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难受,却回味无穷,大概,这就是初恋的滋味吧,林冬雨想。 「我也想谢谢你,参与我的青春。」 瞇着眼睛,林冬雨第一次如此自在地在倪无恙面前展开笑顏,这是头一遍,不需要带着拘谨与藏匿,放肆流露情感。 再见我的初恋,我最美丽的好朋友。 47 终·展 春华秋实。李不凡离开的那年秋末,李有凡一头栽进一项考试,让问都不让问,神神秘秘的,每次要多问几句,他就会装作生气,一点也不兇悍,压根一丝威胁都没有,但倪无恙还是会同他一笑,说不问了。 在秋逐冬的那段日子,倪无恙家里的那盆花渐渐生出花蕾,长出了五瓣小小的花片,包覆中间蕊黄的花芯,看着小巧可爱,每次见上一面都能满上一身能量。 冬日最寒的那天,李有凡与倪无恙一起去过了跨年,还是那间橙黄色的小小木板屋,门口还是那盏不太亮的灯。两个人叫了酒,还有两份鰻鱼饭,桌上摆了三杯满上的清酒,碰杯的时候默契地同中间那杯相碰,然后才一饮而尽。 微醺之际,李有凡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拿了两张护贝的牌照,面露靦腆地衝倪无恙一笑,示意她看。 才接过,倪无恙便瞠上双目,反覆瀏览那两张上头的文字,不可置信。 「这就是我这阵子忙活的事情,我不让你知道,是希望等我拿到牌照再告诉你,这样没考过才不会害你白白期待。」 倪无恙摸着手里两张纹理不同,却是李有凡生命力最重要的两张名字,眼眶忍不住一热,热切高声:「恭喜你,国际摄影师——蓝凡。」 蓝鸟、蓝凡。 他成功活出了真正的自己,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心里的那个人,在逆境中成长,他们终是在自己的生命中光荣盛放。 迎春的那段日子,蓝凡说想办上一个展,问倪无恙能不能借上她家的梅花,她有点疑惑,全世界梅花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她家的。 但是蓝凡只是说:「因为我想拍下不凡的梅花,让他看,也给全世界看。」 从前李不凡是模特、他是摄影师,他俩总是错开,各做各的,从来没有为对方留下什么,现在他有能力,第一件想做的,就是留下李不凡想留的。 他想,那是李不凡最想看的,所以他想这么做。 时光荏苒,倪无恙在春天收穫了那盆梅花开上的第一朵花,她高兴的看了好久,久得迟迟捨不得挪眼,像得了一件珍稀宝藏。努着鼻子,她展上最温柔的笑顏轻声:「李不凡,原来花开真的会有声音。花开了,很漂亮,你看见了吗。」 去年种下的花,今年开了,春光明媚。 同爱人一般美丽。 「不过,你只展梅花吗?」 从策展这个构思与她分享以后,倪无恙莫名就成主导人之一,展上细节与规划都是她与蓝凡讨论的,用上这么个国际摄影师,展览的邀请函都多发了好几份出去,那么多人来看,没法儿戏。 倪无恙挑照片的时候,正经问了一句。 她觉得光是花肯定是单调的,蓝凡肯定也会想到这个层面。果不其然,眼前的人暂时抽空回首,应上末句:「有一些不凡的画,我也想展上去。」 「会不会有人觉得主题很糊?」 倪无恙只是想,他们是为了李不凡办的,可来的人并不认识李不凡,他们看了会有感觉吗? 「艺术就是这样,懂的人就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註解就是不懂。」 蓝凡耸了肩,满不在意的一笑,旋即继续工作。 那一笑,倪无恙还是略微失了神,不过很快就抽离思绪,也接上笑,被蓝凡说服。 是啊,会懂的就会懂,没必要去向谁解释。 就像李不凡没有解释过任何事情,他从来没有盼过世人瞭解他什么,或许他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他很早就活得通透。 蓝凡喊过,倪无恙便被吸引过去投入,没人再继续陷于过去。 所有人都放过被自己綑绑的自己,重获了新生,包括那个,离开的人。 ? 开展那天来了很多人,前一天倪无恙带童泯跑了中部的通告,早上又被突然安排行程,几乎是严重延迟北上的时间,眼前北上的车辆排得盈满,塞得水泄不通,几乎逼人跳脚。 「姐别急,你不是说展会开到下个月吗?我们一定来得及。」童泯见倪无恙罕见的着急,开口温声安慰。 「不一样。那是我和蓝凡筹备很久的展,第一刻很重要!」 她不能不着急,这天她等得老久了,断不能错过这么重要的时刻。 大概是料到了倪无恙的情况,蓝凡拨了电话给她,话里句句安慰,温柔地告诉她没关係,他说:「展可以没有,但你不行。」 百馀里的里程消磨的不只是体力,还是倪无恙的耐心,她这一路紧张,耳边都是蓝凡的声音作伴,一路陪着她到会场。 现场人群比想像要多,迷失之际,目光顿时被门口高举的那隻手给吸引,几张陌生的人脸离去之后,她才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倪无恙在那道灼灼视线下一步步走去。 周遭人声鼎沸,她突然很想很想,想要听见李不凡的声音。 「走吧,剪彩了。」 点过头,她便与人一同进入会场,在闪光灯之下,与蓝凡一同剪下一块红布,对视的那一刻,他们都笑得相当灿烂。 还好,她来得及,她并没有来晚。 展上有一幅水墨作品,就掛在最中心的位置,倪无恙在那前面站了很久。 她想起自己曾赖为短暂寄託,没有名字的那场展览。梦里自己总是看不清的,还有在蓝凡家里看见被裱框的黑白照片,现在在她面前,大得全世界都看得见。 视线览下框里的那个名称,惹得倪无恙眼前瞬地一糊,鼻间充斥的涩意不停侵袭她的内腔,整得她整个人难受。 「“锁心”是不凡十八岁那年的获奖作品,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画。」蓝凡来到身侧,看见她的眼泪,似是不意外。 ——甲子高中的「锁心」,及乙女高中的「开心」。 摀着脸,她没忍住在那个嘈杂的会场放声大哭。 他本该是如此自由之身,不受任何綑绑,像缕风,来去自在、无拘无束。一直是他们将他自私留下,想将他佔为己有,他从来不属于谁,也许现下如此,是最好的归还。 回首这一年,倪无恙恍惚觉得仿佛过了半生,初见李不凡的时候,明明就像昨天的事,眼一眨,他却不在了。 虽然她想起李不凡的时候,心脏还是会如刀割般疼痛,但是自己却已经可以接受了。 接受遗憾、接受失去、接受这个世界的所有斑驳。 李不凡一直是她的乌托邦,儘管虚构、不实,却总是能够轻易巩固她的力量,凝补她残缺的灵魂,就算见不到,她也愿意相信,他在光的那一处,只要逐着风,就可以找到他。 「姊姊、姊姊!」 倪无恙感受到衣角被人扯了扯,她从忽远的思绪抽离,轻轻抹掉脸上的湿润,揉了几下鼻子,换上一张亲切和蔼的面容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是画画班的学生,老师要我们参观以后写心得,但是我刚刚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展览的名字,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小朋友手里确实攒着一张纸,上头有一些大而可爱的字跡,倪无恙摸摸她的头,眼里仍有几颗水珠。 画画班呀,是未来大好的美术苗子。 她回眸与蓝凡相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或许答案已经出现了。 这场展览的名字,早就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 (完) 后记 与自己和解 *有小雷,斟酌进入。 哈囉呀大家,我是滑板兔。 很开心可以走到这里,想要向所有点击过这本书,无论深入与否的人,都致上一声谢,更要感谢从布帆开始就陪伴鼓励我到这里的人,诚心献上一声:谢谢。 这是头一回参加华赏,第一次感受到限期写稿的压力,感受一直是神奇的。 其实这个故事本来没有那么早要出来的,最晚大概会是明年的华赏,所以其实刚开始,我在拟定大纲的时候砍了好多回,也写过好多遍不同开头的布帆,六月按下参加以后,几乎是花了一个月时间跟这个故事磨合,当时真的一直不在状态里,直至七月才真正写上这版。 觉得最神奇的是,八月中的时候真的跟乘火箭似的码了好多篇,每天至少二至三篇,把该赶的进度都赶好了,这才让我安心收尾。 有种:呼,终于赶上了!的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在赶捷运?哈哈哈) ? 头一回写关于心理层面的故事,心里的感触真的好多。 其实从故事的开头,就註定有人会离开,两个人的身体,最终只会有一个人留下。 后段不凡决定扼杀自己人格时,我真的边写边流泪,那里的篇章几度让我走不出来,既沉重又心痛。 李不凡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像文中说的,从见到倪无恙开始,离开那天就一直在倒数。 他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认定要做的事情就会去做,他的决定并不是对这个世界绝望,而是让自己接受自由。 李母因为丈夫的死把自己留在那个村头,也把李不凡和他的爸爸留在那里,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綑绑,无形的束缚,让所有人痛苦。也因如此,李不凡意识到自己也将自己留在过去的时候,心里面那个决策才更是鲜明。 没有人该留在原地,甚至是过去,都该向前走的。 至于我的有凡。 十六岁初识这个世界,自己却寄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承受着不属于自己的痛苦,那样的压力是常人不堪负荷的。 他始终对不凡感到抱歉,一直觉得如果没有自己,不凡会过得更开心,所以他总是毫无怨言,活得自卑,明明喜爱的东西在眼前,也从不动作,永远只在心里惦记,好像能见上一面就能满足了。 有凡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有自己概括的世界,有很多对于这个世界的想法,只是碍于拘束,都没办法去做,正因如此,不凡才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不管是对自己,也是对有凡最好的。 所以当时尹佛洛说要送他去治疗的时候,不凡才会下意识的发飆,因为他感到危机,替有凡感到不快,他在他的身体里那么多年,不可能在心上没有份量,他早就不记恨了,要剥夺了李有凡,李不凡的心上会出现一道口子的,一辈子不会好,反之,李有凡也是。 小恙是一盏明灯,犹如不凡老家门前那盏,亦像居酒屋门口的那盏,都是照亮着他们的光,他们潜伏在黑暗太久,见到光的一瞬都是渴望的,却没敢去争,不论是不凡还是有凡,都是一样的。 也是如此,不凡才可以活至今日,在离开以后,让有凡做了一回真正的人,他们三个一直是这样的牵绊,紧密相连。 也许很难过、遗憾,但是李不凡从来不悔,不管世界倒转重来几遍,他依然会这么做。? 他成功教会了所有人放过自己,也包括教会了我。 所有的不完美也是一种美。 这世上最大的魔鬼就是自己的心魔,战胜困难之后,你会发现世界如同雨过天晴,是会有太阳的,也会有彩虹的。 我曾在书里写过一句话,特别喜欢—— “就算现在没有太阳,但是总会有的。” 眼下失去的,都将以另一种性质,回到身边。 就像无恙曾经以为失去了不凡,却辗转明白,不凡的爱一直就在身边。 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 他如此深信着,我亦是。 ? 另外,想浅聊一下梅花。 其实当时没有多想,只是想选一朵冬日能开的花,结果选着选着莫名挑中了这朵(还是春天开花)。后来觉得,都是注定。 梅花五瓣象徵五福。第一瓣象徵着人类最渴望的和平;第二瓣快乐;第三瓣顺利;第四瓣长寿,最末,象徵着幸运。 花语是坚强、忠贞、高雅。 于李不凡来说,梅花五瓣各自代表着他的愿望,花语三个词,个别对应着:倪无恙在他心里的印象、他对倪无恙的感情,以及倪无恙的世界。 我想,这些李不凡都是知道的,才会特意选中梅花,让倪无恙养着。 我的孩子,深情得不行。 ? 最后,大家有发现正文末段的巧思吗?不知道有没有人get到我的意思! 展名就是「布帆无恙」啦。 布帆无恙其实是个成语,意即:旅途平安。 这是我想给我笔下人物的祝福,也是想给你们的祝福,无论踏上哪一趟旅程,都希望平安顺利,也许前路凶险,但一定会否极泰来,期待再次相逢的那天。 如此,祝福各位。 《布帆无恙》在此落下句点,我们下个故事相见。 2022/08/25凌晨滑板兔 彩蛋 轻纱层叠,白缎丝上缀着几粒细小宝石,珠绣很是精緻,雪白头纱落在胸前,里头那张小巧玲瓏的脸蛋带着一抹娇羞与靦腆,搭上新郎的手,缓步踏上红毯。 「男的帅、女的美,这一对真好看。」 「好像没谈恋爱,直接结婚了吧?」 「真的?」 「反正只要可以过日子,跟谁不是过?而且身边有人照顾不也挺好的吗?」 童泯听着对话有些窝火,按着略浮的额上青筋,压着声量戳了戳隔壁桌的阿姨们,指着手里:「阿姨,你们小声点,我在录影。」 阿姨看了看女孩手里的相机,有些歉然的点点头,果断让她的那些朋友一起收住嘴,这下才安静些。 安静是安静了,可那段新娘新郎走红毯的影片背景全是阿姨们的声音,新人走红毯只有那么一次,唯一一次的美好片段就毁了,让她忍不住惋惜。 那对走到牧师面前的新人转身面着面,新郎拉着新娘的手,温柔地落下一吻,新娘目视着眼前,温静繾綣星光,两人之间浓厚的情感不止于爱情,更源自友情,与那些同甘共苦的共存岁月。 牧师让他们互道誓词,交换戒指,在眾人欢颂及掌声之刻,新郎俯身吻住新娘嘴唇,意犹未尽缠绵,直到新娘受不了躲开,现场气氛一瞬热烈。 童泯低头看手里相机,来回检视,一张小脸上还是不大高兴,似乎还很困扰。 「是不是觉得没拍好?」 男人走近探头,按了一键钮,萤幕上顿时出现方才照片。他大致瀏览过后又点点头,称讚:「不错啊,拍得不错,有天份。」 回正的头摆正好在童泯视线内一划,蓝色的姣好容顏一闪而逝,她惊喜抬眸,才要开口,嘴上便被男人身边的女人上手捂嘴,警告:「小声点,别搞动静。」 手才拿开,童泯委屈的表情一下浮现,咂嘴:「你们怎么才来,婚礼都结束了,小心凝姐跟小胖哥生气。」 「我们早就到了好吗,比你还早。」 倪无恙一脸受不了,戳了一下小孩的额头。「你也没给我们佔位置,我们只好另择他地啦。」 童泯随着倪无恙的手望去,发现那位置邻近舞台,比她位置要好上超多,整个人跟洩气一般。 「没关係,不管在哪里,到场就是一种祝福。」 蓝凡拍拍小孩的头,宠溺一笑,就像邻家大哥哥一样,童泯小孩子气来了,故意对倪无恙扮鬼脸,逗得边上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蓝哥!」此一唤,蓝凡回视,入眼一张精緻漂亮的脸蛋。眼前的女子笑瞇了眼,妆上宝石一闪一闪,如真正星斗般漂亮。「你们来了!」 话毕,顏凝凝朝倪无恙也是一笑,笑得很是美丽。 「当然,怎么能不来?」 蓝凡朝顏凝凝一笑,替她拢了头纱,捡了一些裙摆,脸上神情很是欣慰。「我的小徒结婚了,很替你高兴。」 当年认他当师父的女孩居然结了婚,拥有了疼爱她的男人,此后有了新的一片屋簷,多上这份人生经歷,他真的很替她高兴。 「恭喜。」倪无恙微笑祝福,收穫了新人的欣喜回应,心里亦不自觉感到幸福。 与心爱之人相守,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替你们拍照吧,带相机了。」 顏凝凝本是犹豫,但是很快便被萧庞说服,两个人看着对方,眼底尽是翻涌的滚烫爱意。 蓝凡指导他们动作,拍了一系列专业照片,要没有倪无恙阻止,他大概能拍到人群散场。 「抱歉,职业病。」 顏凝凝摇头,像是习惯了。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突然起意:「你们也拍一张吧?」 「我们?」 萧庞搂着顏凝凝,点头附和:「是啊,拍一张吧,趁现在这么好的氛围。我猜你们没有一张合照吧?」 倪无恙一闻,心想,确实是。此前从未有过一次与眼前之人留影,一直是这么处的,有过对方照片,但没有自己与对方的合照。 蓝凡看着她,意在询问。 他一直很尊重她,从来不会勉强,明明已经懂得争取自己想要的,却永远不曾在她这索取什么。 也许只有他们才明白,之中原因是什么。 「照吧,我们确实没有合照。」 蓝凡想照,这是她在他眼里读到的。 倪无恙浅浅一笑,把他手里的相机交给顏凝凝,站到他的身边,一同向镜头微笑。 镜头纪录了这一刻的他们,将他们的现下留存,生命是流动的,相片里的他们永恆定格,谁都没有变老,一同留在那个画面。 很美好。 倪无恙笑得很开心,对着相机摆了几个姿势,没看见,边上的那抹身影,始终看着她。 有那么一张,他们都看了镜头,笑得收敛。 所有人都很幸福。 ? 蓝凡带着倪无恙去了那座陆桥。 这时节已经不那么冷了,但吹着风难免还是会感到略寒,蓝凡车上备了外套,下车就递给了倪无恙,后者顺手接过。 「这里还是那么漂亮啊。」 明明只是一些夜里打灯的房子,聚在一处以后,竟像银河一般,一闪一闪,就像同他们招呼。 不管来几次,永远让人讚叹。 「小恙。」 人应声之后没有撇头,眼里仍是他们住着的那栋大楼,看得非常专注。 「其实你还是可以叫我有凡。」 倪无恙收回了视线,踌躇片刻,又把目光投向身旁,发现他也正在眺望远方。 「毕竟现在这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叫有凡,所以——」 「你不介意吗?」 她打断了他,提出疑问。 李有凡这个名字是依附李不凡而生,现在他主宰着自己,她以为他再也不想听见那个名字。 「不介意。如果不是李有凡,我哪里可以成为蓝凡。」蓝凡笑了笑,看起来不像是勉强。「老实说,我喜欢你喊我有凡。」 世人认识蓝凡,却不认识李有凡,但他并非由蓝凡而起,而是李有凡。 全世界大概不会有人懂了,只剩下眼前的人。 「那让我感觉自己还存在,过去的我,不曾消失。」 倪无恙定定看着他很久,最后点头允下,释出一抹良笑。「谢谢你今天愿意穿这件衬衫——有凡。」 落在衣服上的目光顿时变得柔和,似乎藉着此物,忆起了谁。 春天快过了,最近常扬起风,倪无恙总是想起李不凡,想想过去、想想现在,觉得自己歷练了一场。 她还是会对着梅花说话,说得津津乐道,就像在对话李不凡一样。 后来那包梅花种子,倪无恙没打算再种了,她见过一次梅花盛开就够了,世人也见过它最美丽的样子,她已经觉得足够了,也是时候与它道别。 最后一段枝末落下以后,倪无恙没看太久,很快便神色冷静地着手清理。她一直在为这天准备,枯萎以后,她便要彻底放下心中掛念,去过属于自己真正的人生。 拿开底盖之时,盆里陡然落下一张纸片,那是一张用透明包装纸套上的纸条,倪无恙身子一滞,整个人好像定格,呆呆地看着那张纸片发愣。 手套抽去,她缓缓予之拾起,指节间不自觉发颤。 仅是一刻,那些字句都仿佛转为声音,随着风声入耳,不轻不重的落在心上,随之而来的,是偌大的幸福。 她浅浅笑了起来,貌似收进万千繁华,那对漂亮的眼睛烁闪着星光,万物折射,眼前一切皆是璀璨。 上头是一段工整字跡,带点男性撇字的率真,一笔一划深情地撰写着—— “花会枯萎,但爱不会。” 即使他不在,他的爱依然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end) —— 我的不凡,如果你幸福,捎来一阵风,我与小恙就会知道了。你可以放心,这个世界还是存在多数良善,所有人都过得很好,希望你也正在体会美好。 对不起我的不凡、小恙,我只能给你们一场相识与相爱,没办法给你们今生相守。 但是旭日东升西落,该相逢的人一定会相逢,我相信你们的缘分不止于此,下次见面,希望你们会相守一生,幸福终老。 我爱你们,很爱很爱你们。 我看了天气预报,今日是大晴天。 没有落雨,是适合见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