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画》 序 我死了。 那宗意外发生得很突然,当时我刚上完课,正要回宿舍。我走在连接校舍和宿舍的天桥上,快速地滑着手机屏幕,查看她毕业旅行的最新动态。 回过神来,我的身体已翻过栏杆,掉在下方的大马路上。我正想爬起来,一辆汽车便迎面驶来…… 以前我对头七没什么概念,也不曾问过为什么会有头七。即使有亲戚去世,后事都是由父亲打点。 没想到第一次过的头七,是自己的头七。看着赶回香港的青梅竹马对着我的遗体哭成泪人,我真的很想搂过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我做不到。从前人们说人鬼殊途,我现在明白它的道理了,所以我不会在她的面前出现。 头七期间我一直留在她身边。她哭得鼻子红眼睛肿,几乎每晚都流着泪入睡,我的心脏也有种被揪住的感觉,难以呼吸。 我对自己说,等头七过去,我就去投胎,这样对我对她都是件好事。于是,我去了地府的「鬼幕」报到,据说「鬼幕」的后方就是奈何桥。 然而,「鬼幕」拒绝让我通过。 原因是我时辰未到,这么快就去奈何桥太不正常了,投胎轮回那边也还没有位置,不能插队。我只好先在阳间混一段日子,之后再回去看看情况吧。 于是,我迎来了「自由期」。 我习惯性地敲门,手却穿过门扉。我索性直接进入她的房间。 里面没有人。书桌跟平时没两样,她只要一离开座位,就会把桌面收拾乾净。床舖很整齐,像几天都没动过。 「哎呀,你在这里睡觉呀?」 阿姨的声音从旁边的房间传出,可为什么偏偏是旁边的房间,那里应该…… 我下意识地转身前往右边的房间。随着身体慢慢融入墙壁之中,我来到了自己以前的房间。 「阿姨?对不起,我只是有点累……」她伏在床边,撑开的眼睛细得像一条线。我离她有点距离,但都看得见她的黑眼圈。 她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 阿姨朝她走近,柔声道:「傻孩子,阿姨明白你的心情,你累了就睡一会儿吧。阿睦的东西慢慢再收拾,不急的。」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几声,又闭上了眼睛。阿姨为她盖了张被子,便离开房间。 我来到她面前,忍不住扫过她额前杂乱的瀏海,说:「你多少天没梳头了?乱成这个样子。」 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叹了口气。 阿韵,我答应你——我会暂时留下来的,但我终有一天会离开,你也该适应没有我的生活吧? 一﹑进入房间前请先敲门 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步向房间的露台,前方的栏杆只有半个人的高度。 他问,想试试飞翔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飞?人活着的时候总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飞行,鬼却可以,这算是种补偿吗? *** 我在浴室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指尖不自觉地抚上那对黑眼圈。指尖下的镜子忽然发出「喀」的一声,镜中映照右边脸颊的位置冒出数条裂痕。 我打了个哆嗦,眼睛一下子不知该往哪儿搁。 虽然听说过住尾房很容易会碰到「那个」,但没想到真的会遇上…… 一阵轻笑声传入耳中。 我一个箭步衝出浴室,电视仍然开着,只是变静音了,以为这样我就会害怕吗?我可以想像到——那谁抿着嘴唇笑得正乐。 有什么好笑的?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害怕,一开始我确实做错了——我进来前没敲门,可是我进酒店房间前一向都不敲门的。加入奇画社后,才知道进房间前要敲门这条规矩。但忘了就是忘了,我也没办法啊! 笑声仍然持续着,这不是幻觉。事到如今……拿上东西就跑吧。 我快步走向床头柜,想要拿起那墨绿色的本子和钢笔。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笔记本撞开,钢笔随之被弹飞至地毯上。笔记从我面前掠过,直朝那随风飘扬的碎花窗帘飞去。 那是露台的方向,这里是十八楼,那道落地玻璃窗好像没有关上……糟糕! 我立即跳上床铺,飞身扑向本子。我伸出手拦住它,但它还是越过了我所触及的高度,落在离我一米以外的地板上。我这奋力一跳,摔在地上,浑身都疼。 前方传来冷笑声,始作俑者明显很享受这场闹剧。夜里的风渐渐安静下来,窗帘终于肯乖乖站好,笔记本的纸页在空中颤抖着。 我的画簿…… 我缓缓向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床铺,在地上摸索着的左手摸到了钢笔。我盯着还在抖动的本子,右手探向腰间。 朋友给的护身符还在,没事的。 我尝试记起朋友教的各种傍身招数,将画簿藏在身后,一把声音忽然问: 「你是奇画社的人?」 我眨了眨眼,握住钢笔的手用力得几乎把里面的墨囊折断。 冷静一点。我加入奇画社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不看到对象,又怎么写生,绘出「奇画」? 「喂,我在问你呢。」声音的主人开始有了形体,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孩,留着一头黑色短碎发,眼睛偏小却很有神采,眼眸闪现几分狡黠,看上去像个中学生。 我一怔,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啪」地合上本子,问:「是那个女人叫你来的?」 什么女人? 「罢了。怎样也好。」他再次翻开地上的笔记本,说:「我见过不少你们的人。他们净会写点鬼画符,画些四不像,亏他们还想以我为对象写生。不过我看你这画还画得不错,跟本尊挺像的。我就批准你画我吧。」 「你见过这画上的人?」 男孩点了点头,回答:「就是整天到处游荡的那个吧?新来的傢伙。」 到处游荡?他是在游览风景吧?他真的来这个城市了,我果然没来错。 「你在哪里见过他?」 男孩皱了皱眉,说:「你不是来给我写生的吗?」 「当然。」 本来想以他作为第一个写生对象,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其他鬼魂。 男孩随意地坐了下来,那宽松的上衣和长裤看起来像他的居家服。若非他的身体带着一种梦幻的透明感,还有裤管下那股虚无,我大概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男孩。 他以修长的手指夹起笔记本的白纸,目光停留在下一页的肖像上。 「奇画社的人不是自詡只要为亡魂画一幅画,就可以让他们的故事永远流传下去,使他们得到解脱吗?你怎么光是画这个傢伙也画了好几幅?」 他还在研究那本画簿吗? 「那是我的私人笔记……练习用的。」 他抬头望向我,好一会儿才重新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回画上。 我努力地控制笔锋,不让它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太久,免得过剩的墨水把辛苦勾勒的线条淹没。 没多久,他又以随意的口吻问: 「为什么你会加入奇画社?」 我不语。我没义务向一隻素昧平生的鬼魂交代一切。 看我不作声,他又说:「你看起来不像有阴阳眼。」 「我确实没有阴阳眼。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男孩轻叹了口气,就像在讲述他人身世般说起往事。 「升上中学后,我爸每天都驾车接送我上学放学。那天他心情不好,喝了酒,结果车子失控……妈嫁给我爸是为了钱,爸的生意亏大本了,妈就开始跟他闹离婚。那阵子爸总是动輒就发脾气……」他说话时,始终维持着阅读笔记的姿势,让我继续画。 头的部分总算完成了。我默默地描绘着那双忧愁的眼睛,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他向我坦白了他的过去,大概是期望我也会交代自己的事吧。 我却连一个字也吝嗇。 握住笔桿的手缓缓向下移,沉默把处于同一空间的我和他隔得老远。他看他的,我画我的,互不相干。我以为他会耐不住沉默,不时说上两句,不料直至我完成整幅画,他也没再说话。 「搞定了。」我将作品转向他,说道。 他上前,仔细端详一番,才评价了一句「还过得去」。 我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在画的背面写上日期。 「你叫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道:「先报上你的名字。」 「冯韵仪。」 「方然。」 我在日期的上方记下他的名字,心想着终于大功告成之际,方然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奇画社拿到成员的写生后会怎样做吗?」 我耸耸肩表示不清楚,方然凝视着我,看样子是非得让我猜一回。 「裱起来?」 「才怪。他们会把画卖给驱魔师或灵媒,这样他们就能随时找到下手的目标,不顺眼的就干掉。」 不会吧? 「你不相信我的话?」方然朝呆在原地的我走近一步。 我一愣。我可没听过鬼魂会读心术。这房间是奇画社的人替我订的,酒店地处偏僻,打了六折我才勉强够付几晚的租金。我还得在这个城市逗留一段时间,如果要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就要跟这隻鬼打交道,看来只有顺着他了。 「那我就把你的画藏起来。只要我不提起,没有人会知道我见过你﹑画过你。」 方然明显一愣,良久才问:「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因为你和他一样,都是醉酒驾驶的受害者。」 「就是你一直在画的那个人?」方然指着地上笔记本中的人像。「男朋友?」 「他叫萧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一旦想起昔日的时光,心脏就会有一种被揪住的感觉。 方然瞇起了眼睛,说:「你在找他,希望他能回到你身边。」 「他发生意外时,我不在香港,结果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以前说过,他很喜欢这个城市,却从未有机会到访。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方然「哼」了一声。 「你和她都一样,说到底只想追寻已死之人。什么写生,根本只是个藉口。」 「透过写生,将回忆保存在心里,有错吗?」 「光是回忆就够了?」 「什么意思?」 「你没想过也许他在等你吗?」 说毕,方然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如果真的如你所言,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奇画社让我们跟鬼魂打交道,为他们写生,前提是他们愿意现身。 「是人是鬼,谁分得清?你只是没发觉而已。」 我对上方然的视线,内心的不安正在发酵。 「你根本就是隻鬼。」说着,他对我吹了口气。 我倒抽一口气,全身的血液于瞬间冻结。 「如果你是人,你觉得我会在这里陪你耗上这么久,而不是附到你身上出去玩吗?而且,你不觉得身体很轻?」 被他这么一说,一切都变得模糊。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是在来这个城市的路上,还是更早以前——加入奇画社的时候? 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跟我来。」 他领着我步出露台,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露台的栏杆就在我面前。 双手放在栏杆上,我正想跨出那一步,一尝飞翔的滋味,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 那是属于我一直学不会的打响指的声音。一瞬间,我看见谁在我眼前打响指。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被露台和地面的距离吓得退后一大步。我听到男孩说了句「该死的」,转身一看,已不见他的踪影。 只有萧睦会这样近距离地对我打响指。 二﹑恶作鬼回来了 我把笔记本搂在怀里,站在房间比较中间的位置,壮着胆子开口: 「是你吗?」 一定是他。那个打响指的动作……刚才一定是他救了我,方然才恼羞成怒地跑了。 我环视房间,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萧睦,我知道是你,你就出来吧。」 我是一心为了再次见到萧睦才来杭州的,但我真没想过变成鬼魂的他会是什么模样。上一次我见到他时,已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冰冷尸体,脸上的血跡已经乾了。变成鬼魂的他应该不会仍维持着发生意外时的样子吧? 也许我该作好心理准备,免得被吓倒。不过,今晚我已经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撞鬼」,还有什么可以吓到我呢? 「萧睦?」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我的声音在回响。 难道他走了? 我叹了口气,轻抚着笔记本的封面。 还以为终于能见面了。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我躺了下来,瞄一眼来电显示,才接听电话。 「喂?」 「韵仪,我是周煒安。抱歉这么晚还打给你。你住进可悠替你订的那个酒店房间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住进去了。」 话筒另一端的他一顿,问:「你有带着我送的护身符吧?」 「有,一直带着呢!」 「好。你住进那间尾房后,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我犹疑了一会,才告诉他「我碰到一个少年的鬼魂」。 如果方然不曾企图诱骗我跳楼自杀的话,也许我真的会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不把他的事说出去。可是事情演变成这样,没有人知道方然还会不会回来,而我是铁定要在这里多住几晚了,那不如向前辈请教接下来可以怎么办。 「你真的遇到那隻「恶作鬼」了?唉!最初听到你说要去杭州时就该警告你的,可我当时觉得你也不一定会订这间酒店,直至刚才回到香港才听说你真的住进去了。」 对了,我记得他前阵子去外地公干,刚好是今天回港。 「你别担心,他现在已经走了。不过,这个「恶作鬼」很有名吗?」 「他是出了名的难缠,而且很爱恶作剧,是个棘手的傢伙。你现在住的这个房间,就是他的地盘。」他顿了顿,又说:「不行,我得买张机票,明天过来找你。」 这么夸张? 「可是你才刚刚回到香港……」 要是有奇画社的熟人陪着我的话,面对方然也不会如此徬徨,而且周煒安天生就拥有阴阳眼,有他在的话也许可以更快确定萧睦在哪儿,可是这样麻烦他,又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刚完成一个项目,公司应该不介意让我休息几天的。」 「那就麻烦你了。」 加入奇画社后,周煒安是我第一个认识的朋友。他是奇画社的资深成员,有他帮忙的话,我也安心多了。 萧睦去世后,没有了他的生活变得异常难熬。白天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晚上他也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依旧过着原来的生活,毕业后各自找了工作,天天见面﹑一起吃饭……可这一切在我醒来后便化为泡沫。这样过了大半年,大学里一个较要好的朋友看我终日神不守舍,便建议我去找灵媒。 在她的介绍下,我去见了王灵,据说她是着名的灵媒,后来我才知道她还是奇画社的「御用灵媒」。我也是从她的口中得悉奇画社的事情。 奇画社的人有机会见到在世间流连的鬼魂,光是想到这点,我便激动不已,我想见到萧睦。 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 *** 我站在亭子里,注视着雨水落在西湖上,使湖面泛起一个个涟漪。 周煒安应该快到了。 我抬头望向灰暗的天空。虽然在网上查询天气时就已得悉杭州经常下雨,但真没料到会如此频繁。 「你觉得你会等到他吗?」 一把声音从旁传来。我望向旁边,方然就站在那里,嘴角掛着一个略带邪气的笑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方然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那双眼睛直勾勾地与我对视。 「你别乱来。」我一边退后,一边说:「我﹑我可是有武器的。」 他笑了,弓起身子朝我飞来。我拔腿就跑,跑到亭子对面抱着那棵全秃的柳树,想要爬上去,但方然追上来了。于是我转而跑向岸边,纵身跳进西湖。 我猛地睁开眼睛,熟悉的闹鐘铃声令我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 「有必要做到这个份儿上吗?跳进西湖。」方然托着头出现在我旁边,续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立即坐起来,跟他保持距离。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梦境? 刚起来不久,梦中的画面仍然很清晰,我肯定方然真的在我的梦中出现了。 「你偷看我的梦?」 「正确而言,是参与了你的梦。」 可恶,为什么鬼魂偏偏拥有这些能力? 我拉开窗帘,窗外的天空并不晴朗,感觉正在蕴酿一场大雨。 已经是白天了。我回头一看,方然又不见了。 一般鬼魂果然还是比较忌讳白天。 方然彷彿算好了时间,当我换过衣服﹑正在收拾包包之际,他又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 「我不喜欢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 我没有理他,拉上包包的拉链,拿起房卡步向门口。相信他也对此无可奈何。 ——万一那隻「恶作鬼」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要搭理他。你身上有护身符,又有「奇画」在身,他拿你没办法的。 我按照周煒安的教导无视方然,等他抵埗,应该有办法收服方然吧?我可不能再跟一隻鬼魂多住上几晚,任由他窥探我的梦境。 「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方然的表情有点受伤。 还差一步,只要扭动门把,离开这里…… 「亏我昨晚还特意为你追上去,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方然突然出现在门前,挡住我的去路。 我一愣。 「愚钝的傢伙,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怪不得你男友不肯理你。」 萧睦?他见过萧睦? 「唉!真是白费力气,我花了大半个晚上去追他,你却一接到其他男人的电话,心就飞到别处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证明我的推测没有错,昨晚真的是萧睦救了我。 「你真的见到萧睦了?」 「他叫萧木?这也难怪,他的确像块木头,一愣一愣的。」方然说后,似乎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 我没有笑,只是问:「快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好吗?他在哪里?」 方然皱眉。 「当隻鬼能有多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想见他。」 「然后呢?」方然的身体飘浮起来,移回房间内部。「为他画「奇画」,超渡他吗?」 这……其实要怎么做,我也答不上来。即使画了萧睦的肖像﹑记录了他的故事,那又怎样?之后我们一样不会再有交集,我也不可能一直追随他的步伐。他在哪里我就在那儿,这不可能持续下去。 「考虑得怎样了?」方然在我面前挥了挥手,说:「如果你答应帮我一个忙的话,我就告诉你——他说了什么。」 现在只有方然见过萧睦,想要知道萧睦的下落,只有问他了。 「我要知道他在哪里,还有他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那你是答应帮我了?」 我点头。 方然露出满意的笑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他说了句「跟我来」,便穿过门扉。 我正想跟上去,电话便发出收到讯息的声响。 本来是十一点十分的航班,现在却延误了……现在要等到十二点四十分。 我回覆一句「不要紧」,便收起电话。 还是把握时间吧。 我离开房间,方然已经在走廊里倚着墙壁,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动作真慢。」 我上前,问:「你不是应该先告诉我关于萧睦的事吗?他现在在哪里?」 方然别过头,看起来有点不满。 「你这个女人真囉嗦。」 还说我…… 「好,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了,那我先走了。」我走了几步,假装要离开,方然随即在后面大喊「等一下」。 他倏地自上方降落在我面前,煞有介事道: 「我是真的有大计要完成,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先告诉你也不是问题,他说……」 「说什么?」我一度屏住呼吸,等待他把话说下去。 「他说不想见到你。」 三﹑可靠的伙伴 「他说不想见到你。」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萧睦昨天才救了我。怎么会不想见到我? 不行,我要找到他,然后亲自问个明白。还是说…… 「做鬼之后失去记忆的可能性有多大?」 「啊?」方然露出一副「这样的白痴问题你也问得出口」的表情。「谁知道呢?」 「那他现在——」 「想知道答案的话,就先把那个小玩意给我。」方然朝我伸出手掌,说道。 「什么小玩意?」 他该不会是指周煒安给我的护身符吧? 方然瞇起眼睛。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察觉到我身上的护身符了?怎么办?我身上又没有其他吊饰可能代替护身符交出去。 「胆小鬼,不要再拖延时间了。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块木头的下落?」 我当然想,但要把护身符交出来,就有点…… 「算了。」方然把手抽回去,别在身后,摆出一副老成的态度。 「原来你想找到他的决心也不过如此。」他叹了口气,一脸失望的样子,转身徐徐离去。 我叫住他,掏出那串石头吊饰。如果能从方然这里打听到萧睦的事,总比大海捞针般在杭州满街跑去找他好。 「给你。」 方然回来接过吊饰,嘴角上扬。 「这才像话嘛!」他把吊饰往上一拋,另一隻手一把接住。盯着石串的眼睛突然望向我,突如其来的四目交投令我有点不自在。 方然的身体腾空飞起,瞪大的眼睛闪过一丝兴奋。他勾起嘴角,朝我飞来。 一股力量将我往后扯,一个身影将我和方然隔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方然头上贴了张长方形的纸,方然随即弹开至数米以外,跌在尾房的门前。 「哪来的烂纸?」方然一手抓住那张纸,想要一把将它扯下来,它却闻风不动。 那个……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符咒吧? 一些血红色的幼线自符纸下延伸,它们从多个方向出发,不消一会儿便把方然五花大绑。 被紧紧缠住的方然不断挣扎,在地上滚来滚去。 「你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我没有随便伤人的朋友。」扔出符纸的人发话了。周煒安仍然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方然。 方然身上的红线开始冒出火苗,火焰沿着线蔓延。方然跪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这下手也太重了吧? 我踏前一步,肩上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压力,无法继续前进。周煒安仍旧盯着挣扎中的方然。 方然身上的火焰转为冰蓝色,胸口以下的部分被烧掉般逐渐消失,他的叫喊声也变成低哑的呻吟声。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小撮冰蓝色的火苗。 方然消失了。 周煒安拾起落在地上的护身符,转身走向我。 他来到我面前,将护身符还给我。 「你杀了他?」 「我只是把他暂时遣送回他的老巢,他得花些时间才能回来。」 我松了口气,不知是因为方然没真的消失,还是因为他暂时无法回来。 「他刚才——」 「他想附到你身上,所以我才说要带着护身符。」 真是失策。我向他说「对不起」,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肩膀,手却忽然停在半空,视线飘向远方。 我后面有什么吗? 我正欲转身,周煒安拉起我的手,将护身符放在我的手心。 「它能保护你,不要再弄丢了。」他浅浅一笑,说:「来,我们边走边说。」 *** 看到面前新鲜出炉的洋葱蘑菇批和热腾腾的奶茶,我立即拿起刀叉,大口大口地吃着。 折腾大半个早上,终于可以安心吃些东西了。 我吃了几口,才注意到对面的周煒安正眼带笑意地看着我。 对了,刚才的事,我还没谢他呢。 我放下餐具,赶紧把食物咽下去,说: 「谢谢你救了我。不过你怎么会这么快到?我出门口的时候,明明收到了你航班延误的讯息……」 周煒安笑了。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说: 「昨天跟你通话后,我觉得那隻恶作鬼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我怕他会回来找你麻烦,所以就提早过来了。我担心他在监视我们,就没跟你说实话,这才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也对,我的一举一动的确都在他的监控之中。他在我的梦里也知道了我在等周煒安。 脑海里忽然冒出周煒安和方然的对话,他们俩好像是认识的。 「你和方然……」 我该怎么问他?问他们是不是朋友?可就算是这样,刚才他们也翻脸了。我正犹疑着要不要把话说下去,周煒安开口了。 「你想到去哪里找你的朋友了吗?」 我搅拌着奶茶,想了一会儿,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会在哪儿。」 最初决定来杭州的时候,我也纯粹是赌一把的心态。萧睦在高中和大学里都修读中国文学,当中有很多诗词都提到杭州,他才特别嚮往这个城市。 可惜的是,萧睦一生之中都不曾有机会到访杭州。 我猜他会到杭州来,也没猜错,方然的话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本来差一点就从方然的口中打听到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 周煒安沉默片刻,说:「你别太相信方然。他是大名鼎鼎的恶作鬼,这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真的一点方向都没有。 周煒安把咖啡喝完,道:「这样吧,我们先到西湖一趟。我在那边有个朋友,我们可以向他打听一下。」 *** 沿着西湖漫步的时候,天上的乌云难得收敛了雨点。西湖跟我们近在咫尺,彷彿只要走偏一步,就会误堕湖中。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周煒安坚持不走近岸边。 「你看,那个就是雷峰塔。」周煒安指向远方被树群遮去大部分﹑只露出最上面几层和一枝尖角的建筑。他跟我不同,他已经来过西湖很多次。 我的目光落在湖面的波纹上,偶尔有小艇或观光船经过,湖面的水纹便会被打乱。它带给我一种平静的感觉,萧睦一定会喜欢这里。 萧睦,你到底在哪里? 我给周煒安看萧睦的照片,他说会帮我留意一下。 周煒安看我一路上都没怎么作声,便转了个话题。 「你知道关于拍肩膀的禁忌吗?」 我扭头望向他。 不是只有赌徒才会介意拍肩膀吗? 「是什么样的禁忌?」 周煒安微微一笑,回答: 「人有三把火,头顶上有一把,另外两处就是在肩膀上。那些火是人的阳气所在,倘若这些火被熄灭了,就很容易招来鬼魂覬覦。这时人对于鬼魂的入侵也会无力抵抗。」 「还有这种事……」 「这是我们家里代代流传的一种说法。我也没什么能教你,只能告诉你这些禁忌了。」 「你别这么说,你答应帮忙寻找萧睦,我已经很感激你了。」 我一开始加入奇画社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周煒安主动向我传授他的经验,还教我如何跟鬼魂打交道。那个护身符也是他送给我的见面礼。 周煒安冲我一笑,说:「我希望你真的能找到你的朋友,然后安心地在这里好好逛逛。杭州是我的家乡,到时候我就可以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散心。」 这个提议虽然很吸引,但我还没有想到这么远,一切都得等找到萧睦以后,再作打算。 不过,我很高兴有一个熟悉杭州的人陪在身边。原来他是杭州人啊! 「今天天气算是不错。你看,他果然也在。」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前方那一排大树下,设了一张张长椅。一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正拿着本子和笔,对着前方的湖景进行描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周煒安所说的那位朋友。 四﹑人的三把火 周煒安提议来西湖找朋友打听萧睦的下落,我一看到他说的那位朋友,随即上前。 「等等。」周煒安停了下来,伸手拦住我。 我们离男子仍有一段距离,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停下,是怕打扰到他画画吗? 周煒安凑近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 「他在写生。你看看湖里那女孩。」 经他这么一提,我才发现靠近岸边的水里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她应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有半张脸都泡在水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男子。 我们躲在树后,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半晌,周煒安才说应该快完成了。 话音刚落,男子把笔收好,对水中的女孩说: 「谢谢你,婉澄。」 他将画簿转向女孩,她游向岸边,瘦骨嶙峋的双手捉住石壆,凑近画作。 「那个女孩到底是……」 「是水鬼。」周煒安低声道。 这就是水鬼? 「你也看到了,西湖跟陆地很近,失足掉下去的﹑投湖自尽的人都不少,所以西湖其实有很多水鬼,不过大多都喜欢躲在湖底,或者在湖中央的水上飘来飘去,他们喜欢注视来看热闹的人们。」 所以他才不走近湖边吗? 「不过,看不见就有这种好处。」周煒安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最起码丝毫不会因为这些目光而感到不自在。」 也对,有时候无知确实是种幸福。不过正因为他天生拥有阴阳眼,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更完整的世界。 到底无知算不算一种幸福? 「我觉得是各有各的好处吧。」 对于我的说法,周煒安的表情从忧鬱转为惊讶。我继续说: 「看不见的人会照样过自己的生活,但也会因此错过很多邂逅。看得见的也许会碰到更多麻烦和危难,但他们因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在失去萧睦之前,我就是这样的人。对鬼神抱着敬畏的心态,因为看不见他们,寧可把他们当成不存在。 然而,萧睦离开以后,我的心里就涌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烈愿望——我寧愿相信鬼神是存在的。即使我不清楚天地里到底有怎样的法则在运行,我仍然希望萧睦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有时候,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就在我的身边。所以我当初才在朋友的建议下,去找灵媒。 「你的见解真独特。」 我报以微笑。 女孩的身体渐渐发出萤光绿色的光芒。 「她怎么了?」 「是净化仪式。」 加入奇画社后,我就曾听过这种说法。一直以来,很多鬼魂在遇到奇画社的成员后,都结束了「自由期」,重新投入轮回。这都归功于成员们的「写生」,但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办得到。 女孩化成颗颗光点,在空中消散。 「她……」 「应该是投胎去了。」周煒安从树后出来。「我们走吧。」 完成写生,鬼魂就会乖乖去投胎?那如果我真的碰到萧睦,他也会在我为他画下「奇画」后去投胎,为这一生正式划上句号吗? 届时我是不是也甘心就此看着他离去? 我们走近时,男子把本子翻到新一页,头也没抬就说: 「终于肯出来了吗?我还以为你在树后偷窥得正乐呢!」 我一怔。他早就察觉到我们了吗? 「童大哥,好久不见。我这不是怕打扰到你嘛!」 男子冷笑,抬头一瞥,才发觉我的存在。 「让我来介绍。童大哥是奇画社的干事之一,他画画可厉害了。」 「作为画家,除了画画,还有什么事可干?我只是个间人,平时也就是到处间逛,画画风景。」说着,男子的视线移向我。两道浓眉下的大眼睛散发着威严,使人望而生畏。「她也是奇画社的人?」 「你好,我叫冯韵仪。」 「童瑞鑫。」他一顿,视线锁定在周煒安身上。「你好好的在香港工作,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还诱拐了一个小师妹。」 「什么诱拐?说得真难听。我是过来帮忙的。」周煒安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是吗?」男子的语气里是一篮子的怀疑。 周煒安耸耸肩,一脸「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的样子。 我连忙向童瑞鑫说明原委,他听后想了一会儿,问: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他。」 除非这样会危害到萧睦的安全。 「但这就等于大海捞针。」童瑞鑫环抱着双臂,闭上眼睛。 「这不是很像你吗?」周煒安倚着长椅,站在他身边。 很像? 童瑞鑫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更加明白这样做会耗费多少青春﹑多少心力。」 不等我作出反应,童瑞鑫便说起自己的经歷。他说起自己的妹妹,她比他小几年。二人小时候一起生活,他却总是欺负她。 「我也说不上来那个时候为什么如此讨厌她,最后更害死了她。」童瑞鑫脱掉帽子,眼神变得黯淡。 周煒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童瑞鑫续说:「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潜心鑽研阴阳术,希望通过后天的努力,练成阴阳眼,就是为了看见素琳,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但十几年了,我还是没能见到她。可能她还没有原谅我吧。不过我不怪她,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听起来这十几年里他更像是在惩罚自己。 「童大哥,你知道这种事是无法强求的。」周煒安说着,在童瑞鑫旁边坐下,拍拍他的另一个肩膀。 我不清楚他们兄妹之间的恩怨,但我和萧睦是不同的,他之前还救了我。虽然他没有现身,但我肯定那个就是他。 周煒安等他的情绪平伏,才问:「你每逢七月下旬就会来杭州西湖写生,应该听过鬼魂们讨论附近有没有新鬼加入吧?」 「听过,不过这范围也太大了,而且你也知道——他们会流动。除非有地点限制,否则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太久。」 童瑞鑫又没有阴阳眼,找鬼魂的话,果然还是问鬼魂比较好吧? 「谢谢你,童大哥。那我们先走了。」话音未落,周煒安便一手打在童瑞鑫的头上,他顿时晕了过去。 「你干嘛?」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周煒安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拉着我的手臂,离童瑞鑫而去。 「拍掉他的三把火,再让他好好地睡一觉。这样在梦中碰见他妹妹的机会率比较高。他妹妹要是真想见他的话,自然会出现。」 我回头看了童瑞鑫一眼。 倘若此行找不着萧睦,我是否也会变得像他那样,从奇画转向阴阳术,奢望终有一天能看见所有鬼魂?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别这么快就垂头丧气啊!我们还没找到目标人物呢!」 我一愣,问:「你来这里不是找童先生吗?」 「不是,只是碰巧遇到而已。这样问人,效率并不高。」 看来他似乎另有打算。 架在湖中的小桥通向一个亭子。周煒安率先走上小桥,伸手做出「请」的动作。我和他一起走过弯弯曲曲的小桥,脚下踏着的石板有些蝴蝶的花纹,相当精緻。 在这道小桥上,跟西湖的距离更近了。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走近水边。」 「其实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没做过亏心事以及意志坚定的人不会怕鬼魂的侵扰。再说,我可不能因此让你错过近距离欣赏西湖的机会。」周煒安步上石级,又不时回头,看看我有没有跟上。 西湖确实很宽阔,我比较喜欢岸边那些植物垂向湖水,甚至浸泡在水中的风景,感觉很有诗意。 后方又有新一批旅客抵达,我暗自提醒自己这次来可不是玩的,并加快脚步跟上周煒安。 亭子离我们愈来愈近,但游客也渐渐增加。部分人跟我们朝相反方向行走,我这才发现原来前方也有路可以登上这道桥。 「亭子那边恐怕是过不去了。而且那边太多人了,他应该不会在那里。我们乘搭观光船在西湖上到处看看吧。」 我应了一声,便随他折返岸上。 观光船会绕着西湖行驶一圈,周煒安说这有利于找他的朋友。 他说我可以找个位置坐下,安心观赏风景,他会到船尾观察环境。我不愿光是坐着等待运气降临,便坚持跟他一起待在船尾。 说不定会看见萧睦。 我甚至抱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大概是待在船里只能隔着窗户看风景的关係,不少同船的游客都寧可到船头或船尾走动拍照。船尾一下子变得颇为热闹。 两旁的游客都取出手机自拍,只有我和周煒安不为所动,眼睛一直盯着湖面。 「拍不到。再退后一点吧。」 「已经没位置了。」 为了给她们让出位置,我向周煒安挪近了一点。这时,一对年迈的夫妇请周煒安替他们拍一张照片留念。 他没有回答,只是眉头深锁地凝视着湖面。我只好答应对方的请求,代他为他们拍照。完成后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周煒安却不见了。 奇怪? 我连忙张望四周,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是走到船头了吗? 船尾实在太多人了。我正想离开,船身突然摇晃起来,有些人站不稳,直直向我的方向扑来。 我失去平衡,没来得及找到扶手,便掉入水中。 五﹑救命恩鬼的请求 我张开眼睛时已经身在医院,房间里只有我一人。 谢天谢地,我从水中获救了。 我瞄了自己的身体一眼,幸好没有接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器。 我来到走廊上,两个护士从我面前经过。她们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便走到通道的另一端。 我漫无目的地前进,一阵歌声自前方的房间传出。 我在房门口停下,从门口的玻璃窗看到里面有一群穿着病人服的孩子,他们正围着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唱歌。 当他们唱到副歌部分时,正在画画的女老师忽然松开手中的笔。笔在平滑的橄欖色胶地板上滚动着,歌声仍然持续。 我的手臂忽然被拉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萧睦。 我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却不自觉地率先绽放笑容。 终于见到你了。 我内心的激动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一瞬间,我有种快要晕过去的感觉。 「你走吧。」 萧睦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得有点刺眼。他这道命令一听就知道毫无商量的馀地。 为什么?他之前明明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 我想问他「为什么」,却挤不出半点声音来。他捉住我的手,转身就走。 房间的门开了。 「喂!」我感觉有人捉住了我的另一隻手。 萧睦正打算拉我离开,后方的人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我不得不回头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是一个小孩。我拼命地眨眼,也看不清他的容貌。我的眼睛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快点回来。」 说话的男孩面容逐渐变得清晰,我一愣。 是方然。 我吓得弹了起来。全身湿答答的冰冷感一下子涌上来,令我有点不适应。我不但衣服全湿了,气管也进水了。 我不停地咳嗽着,希望把水都咳出来。 叶子的碎影打落在我身上,方然眼带笑意地打量着我。 见鬼了,他怎么又在这里?他不是被赶走了吗?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不过现在更加……」 「更加什么?」我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全身湿透,又在梦中被他强行吓醒,他到底还想怎样? 「像个洋娃娃。」他伸手撩了我饱蘸湖水的发丝一下,手穿了过去。 他想说什么?这算是讚美还是在贬我?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留意到头上有一棵大树,有些枝叶举得高高的,有些则垂向西湖,树枝末端的叶子蜻蜓点水般在水上游移。我的脚下是松软的草地,草长得很茂盛,一堆堆的靠拢着。 「我怎么知道?」方然瞥了旁边流动的湖水一眼,说:「岸上吧。」 「是你救了我?」 「我只进了你的梦里把你唤醒,救了你的人是——」 「萧睦!是萧睦吧?我在梦里见到他了。」 方然移开视线,道:「那个萧睦只是你脑海里的投射,不是真的。救了你的傢伙在那边。」 他的视线是向着我这边,那就是说…… 我别过身来,树后果真躲着一个女孩。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树干,只探出半个头注视我们。 「谢谢你救了我。」 女孩仍然默默地凝视着我,一语不发,时间久了我开始有点不自在。 「样子长得挺不错,就是个子小了点。」方然飞到树后,打量起女孩来。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但马上又后悔了。 方然是隻鬼啊! 在女孩的眼中,我一定是个险些在西湖中溺毙﹑被捞上岸后对着空气大叫的疯子。 不料女孩竟扭头向浮在半空中的方然,木无表情道:「你个子又不高,有什么资格评论别人?」 我一呆,难道她…… 「用得着这么惊讶吗?你看不出她是隻鬼?」 我很想坦白自己平生没见过多少隻鬼,但想到对象是方然和一隻从未见过的女鬼,只好把话咽下去。 对着陌生的鬼魂,还是不要轻易洩露自己的底细比较好。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煒安明明说了已经把他送回老巢——也就是案发现场的。 在前往西湖的路上,周煒安已经把方然的过去告诉我了。昨晚方然对我说的「意外」,根本不是事实。据说当时是他醉酒驾驶摩托车,才发生交通事故的。 未成年喝酒就已经不对了,他还要偷隔壁家的摩托车…… 由于那宗事故还赔上了另一条无辜的性命,像方然这样的鬼魂只能在死亡现场徘徊,而那间酒店正好就在案发现场附近。 方然的母亲——蓝可悠通过灵媒得悉方然的状况后,一直致力为他寻找解脱的方法。后来她创办了奇画社,希望藉着跟鬼魂打交道,打听有什么让他儿子早日超生的办法。 奇怪的是,方然怎么有办法来到距离酒店如此远的西湖? 方然彷彿看出了我的疑问,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是你带我出来的。」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姓周那小子把戏演得这么大,装成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我只好陪他玩玩了。」 方然飞到我面前,指向我放护身符的位置。 「我附在它上面了。多亏你,终于可以出来松松筋骨了。」 护身符不是应该剋制鬼魂的吗?难道是因为被方然碰过……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种想扔掉这个护身符的衝动。 周煒安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喂,洋娃娃,我们之间的交易还算数吧?」 交易? 方然看我迟迟不回答,一脸鄙夷。 「记性真差。今天早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让你帮我完成大计。」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萧睦在哪里。」 我忽然想到还有一点可以约制他。 「而且,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他以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看着我。 「我把你带出来了,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我刚才不就已经救了你一命了?」方然叹了口气,道:「唉,算了,就当扯平吧。」 这就扯平了? 「最多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会帮你一起找那块木头。这样总行了吧?」方然不耐烦道。 这倒是可以考虑……不过我得问问周煒安的意见。 完全忘记他了。 我在草地上搜索着我的随身行李,但什么都没发现。手机和钱包都放在包包里。掉到水里之后,我的包包好像也丢了。 这下子该怎么联络周煒安?如果我厚着脸皮在路上向别人借电话,会有人愿意借给我吗?不,我只把周煒安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的通讯录,并没有背下来。 「怎样?洋娃娃。」 「我得先找回我的包包,东西都在里面。」 先不说手机,弄丢证件也有够麻烦的。 方然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真麻烦」,但还是跟着我动身。 「等等。」女孩出言阻止我们离开,却似乎不敢离开树后。 好吧,礼貌上我还是应该再向她道谢的。 「谢谢你救了我,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报答倒是不必,我只想向你提出一个请求。」她说起话来小心翼翼,双手不时交叉搓揉着,身上的浅灰色裙子上有不少杂色补丁。从外表上判断,她的年纪应该跟方然差不多。 「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还有……」 「我叫冯韵仪。」 「想要你三根头发。」 听到这请求,我彻底愣住了。 要我的头发?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给三根头发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这对鬼魂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留为纪念。」 鬼魂一般分为三类,分别为「爱闹型」﹑「摺疉型」和「修道型」。看她的举止,应该属于比较少跟人接触的「摺叠鬼」吧。这类鬼魂不会害人,通常比较畏惧阳间的人。他们倾向默默地呆在角落里,不被任何人打扰。她这次出手救了我,可能是觉得这样的经验很宝贵吧。 我折断三根头发递给她,她正欲接过,方然却飞快地从我手中夺去头发。 「你干什么?」 他又在耍什么花样? 女孩立时瞪了方然一眼。 方然和我们保持距离。他用姆指和食指捏住头发,似笑非笑地对女孩道: 「跟我们说实话,否则别指望能得到这三根头发。」 六﹑摺叠鬼与修道鬼 女孩紧抿着嘴唇,一直瞪着方然。 这是什么状况? 眼看气氛有点不对劲,我悄悄地退后,跟他们保持距离。 半晌,女孩的表情有所缓和。 「姐姐真厉害啊!身边还有这么一个骑士般的弟弟。」 听到这句话,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方然到底哪一处长得像我的弟弟? 方然比我还不冷静。 「谁是她弟弟?别损人清白!」 女孩掩着嘴偷笑,方然又说:「别扯开话题。」 女孩听后,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说起她长居于西湖以来所看到的悲剧。 西湖是旅游胜地,自然吸引不少游客前来游玩。水鬼虽然喜欢接近他们,却甚少把那些人拽下水当他们的一份子。 「水鬼最喜欢的——是擅自下水的人。」 西湖的水看似不深,但其实也有两米多。每天清晨,一些泳客总会来到西湖游泳,水鬼因而大幅增加。 「我好几次都尝试出手救他们,但从未成功。」女孩沉默片刻,续说:「你是我第一个成功救到岸上的人。」 我明白了,这次的经验对她而言肯定意义非凡。 「而且,我这样子已经很长时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她低头看了自己半透明的身体一眼,又道:「我怕随着时间过去,我终究会忘了今天的事。如果有头发为证,将来我可能还会有点印象。」 我望向方然。 这下子他没话说了吧。 「你在说谎。」 我一怔。 「鬼不会平白无故地要人的东西,除非另有所图。」 他简直就在说他自己。我想起他向我索取护身符的情景。那时他也是为了附到我身上才要拿走我的护身符,后来没有成功,他就转而依附在护身符上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孩撇过头不再看着方然,朝我靠近一点,问:「姐姐会帮我吗?」 「这个洋娃娃现在是我的手下,我说不给就不给。」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手下? 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疼痛,俐落的声音令我意识到女孩拔了我的头发。 我给你就是了,干嘛玩偷袭? 女孩迅速飞离我们。 「你看到她拔人头发的动作有多纯熟吗?她肯定是个惯犯。」 可是她要别人的头发又有什么用?她是隻鬼啊! 我一边捂住头皮发痛的位置,一边睨着只会发马后炮的方然。 「不知道她要用你的头发弄死你,还是给你身边的人下咒呢?」 「不过是几根头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方然瞥了我一眼。 「你没听过道士可以拿着别人的头发,将头发的主人置于死地?到了鬼的手上就更没什么好事了。」 这么严重? 「那你还不快去追?」 方然将手中的头发放在嘴前,「呼」地吹走它们,一副悠间的样子。 「又不是我的头发。」 他真的很讨厌。 *** 在我的记忆里,奇画社将鬼魂分成三类。第一类是「爱闹型」,这类鬼魂喜欢与阳间的人互动,经常捉弄他们和主动现身。第二类是「摺叠型」,这类鬼魂往往只是在人世间流连,普遍跟阳间的人划清界线,有些甚至非常怕人。最后一类是「修道型」,他们潜心修道,其他一概不理会。 不用想也知道方然属于「爱闹型」,但那个女孩……如果是「摺叠型」的鬼魂,应该不会伤害人才对。 女孩鬼来到一处偏僻的草丛,鑽进去后便没再出来。 我和方然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我以为挤进草丛里会弄得满脸叶子,不料我只是进入了一道以草丛作榥子的门,没有真的碰到草丛。 感觉有点像结界。 穿过去以后是一片林子,透过结界进入另一空间的感觉有点不真实,我总觉得身上有哪个地方不对劲。 「叔叔,你要的东西。」 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林子的尽头是一栋建筑,它似乎被这片林子包围。由于没东西掩护,我们只好躲在林子里。 这栋建筑物富有古代的风格,看起来很高,不像一个普通的亭子。 我弯下身子,拼命探出头看个究竟。 「不用看了,是雷峰塔。」这把成熟的男人声音自然不是出自方然之口。 「既然来了,何必偷偷摸摸呢?」那把声音继续说道。 一开始就被发现了…… 我走出林子,在心中暗叫不好。 一名男子盘坐在地上。他的姿势有点像古装剧里看到的那些练武之人,但他穿着的是烟蓝色的长袖衬衫和炭灰色西裤。 女孩看到我的出现,顿时缩起了肩膀。 「你们进来我修炼的地方干什么?」 「我……」我支支吾吾之际,掠视四周。 雷峰塔不是旅游景点吗?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说!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 「呃,在找一个朋友。」 男子扬了扬眉,问:「你指的是她?」 被点到的女孩顿时一怔。她似乎敬畏着旁边的男人,连交东西给他都是双手奉上,恭恭敬敬的。 「我正在找另一位朋友。」 「那他呢?」 是指方然吗?我回头一看,却没看到他的踪影。 「不用躲了,叔叔是修道之鬼。这里的结界也是他佈下的,你逃不过他的法眼。」 方然「嘖」了一声,像变戏法般从我身后冒出。 「这个小鬼又是干什么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应该也有三十多四十岁了,但说起话来怪怪的,好像在故作严肃。 我以为方然会不经大脑地开口回答,不料他一直保持沉默。 现在我们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就不能放聪明点吗? 她偷偷瞥了我一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弟弟」 好,那我就将就一下,暂时把他认作弟弟吧。 「他是我弟弟。」 男子似乎满意了。他接过女孩手上的头发,边端详边说:「你的朋友不在这里,你们走吧。」 我「哦」了一声,问:「那你准备拿这些头发干什么?」 此话一出,男人和女孩同时望向我,女孩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这么多话?」男子开始不耐烦。 「多话你也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一把声音自背后响起,我转身确认声音的主人。 周煒安面带微笑,双手插着口袋朝我们走来,身上还揹着我的包包。 女孩立即躲到我身后,方然不知何时消失了。 周煒安把包包还给我,说:「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你掉下水的时候我去了船头,我应该跟你说一声的。我本来还打算向朋友打听你的下落呢。」 朋友?莫非是…… 「今天这么多找人的?」男子有点生气。 「大哥,你就别装兇了。她是奇画社的人,不是比你低级的鬼魂。」 男子明显一愣,问:「她不是鬼?」 我哪里像鬼了? 「怎么?就因为她全身湿漉漉的,你就以为她是水鬼吗?」 「这……」他打量着我,似乎仍然不相信我是人。 「韵仪,让我为你介绍,这位是程歌,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转向男子,介绍道:「大哥,她是奇画社的冯韵仪。」 程歌依旧打量着我。既然他跟周煒安是认识的,那就不怕问他了。 「你可以告诉我那些头发有什么用途吗?」 程歌这才回过神来。 「哦,这个……这个是做实验用的。」 「实验?」 「对,跟修道的一些法术有关。」 拿我的头发做实验?现在我真的有点担心了。 我看了周煒安一眼,他没有留意到我的视线。 「叔叔。」女孩怯怯地问:「我替你拿到了头发,你是不是可以帮我……」 「我儘管帮你留意一下吧,但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消息。」 女孩的表情有点失望。我叫住正要离开的她,问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我想知道关于我妈妈的事情。因为已经过了很久,我都忘记了她的长相和关于她的一切,只记得她的名字。我有种预感,只要我见到她,自然会想起一切。」 「我跟她约定——她替我找到修炼所需的头发,我就用法术寻找她妈妈的下落。」程歌像是突然想到最关键的事情,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女孩一怔,回答: 「童素琳。」 七﹑结界中走出一个阴阳师 童素琳? 我看向周煒安,他确认似地点了点头。 姓童的人不多,难道这个女孩的母亲就是我们刚才在西湖湖畔碰到的大叔的妹妹?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童羡。 「我真是失败。除了自己和妈妈的名字,其他一概都不记得了。」女孩鬼说着,低下了头。这样看来,她的身体更娇小了。 「当了鬼会失忆吗?」我望向周煒安,问道。 「正常而言应该不会。」 「我没听过这种事,我就对以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程歌说。 童羡低着头,不安地搓揉着双手。 「韵仪,不如你试试问她愿不愿意当你的写生对象?」 我因为全身湿漉漉,身子一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对她恢復记忆有帮助?」 「不知道。」周煒安顿了顿,把他的黑色连帽长外套脱掉,披在我身上。 「即使帮不上忙,也可以让某人得到一些安慰。」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便答应了。 「童羡,你有兴趣来一张奇画吗?」 童羡有点愕然,问:「奇画?」 「就是以你为对象写生,记录你的故事。」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女孩犹疑了一会,才道:「好吧。」 我从包包里取出画簿和钢笔,翻开新的一页,坐在地上开始动笔。 一笔﹑一划,将她引回过去。 *** 有谁能接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别的孩子哪里不同。其他孩子都由父母抚养长大,她却只有一个不怎么愿意理她的母亲。 母亲将她命名为童羡,表面上说是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人人羡慕的幸福孩子,实际上却是另一个意思。羡字还有另一个解释,就是多馀。 等她长大一些﹑问及她的父亲时,母亲便告诉她——她是个意外诞生到这个世上的孩子。那天母亲的哥哥和几个朋友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她则被哥哥锁在房间里。后来,她哥哥的几个朋友进来了,他们醉得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想起自己做过些什么。没多久,她就怀孕了。 有了身孕的她惊慌不已,在朋友的帮助下,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展开新生活。 随着童羡渐渐长大,忙于赚钱养家的母亲投放在她身上的时间比以前更少。 那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人从后捂住鼻子和嘴巴。当她再次醒来,已被拐离她的家乡。落在人口贩子手上的她看准时机逃跑,她一直走,最后饿到走不动,只得坐在树下歇息。平静的湖面安抚了她,那些波纹将她眼中的焦点带往远方…… *** 童羡的脸上划过一行泪水,她用手拭掉眼泪。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我把这段过去遗忘,是有原因的……」 童羡说着,身体发出海蓝色的光芒。 她执着的是她的过去,并非她的母亲。那段她以为是空白的过去,有着她最不想触及的事实。 「我要走了。」童羡发出的光焰增强。 「谢谢你,冯韵仪,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话音刚落,她便化成一堆光点消散于空中。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凝视着手中的奇画。 这就是完整的写生? 「你做得很好。」 我报以微笑,心里想的却全是见到萧睦﹑为他写生的事。 假如我真的见到萧睦,我也会替他写生吗?我能忍受目睹他因为奇画的净化仪式,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消失吗? 我加入奇画社不是为了写生的,我只是想找机会再次见到萧睦。有多少机会画出奇画我并不在意。再者,我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画画,是奇画社迫使我重拾画笔,苦练肖像画的。 我又打了个喷嚏。我可能真的感冒了。 周煒安将我身上的外套拉紧了点,对程歌说: 「大哥,我——」 「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语,等周煒安替我问萧睦的下落好了。 「结界的出口在哪里?」 我立即望向周煒安,奇怪他怎么不是问萧睦的下落。 「我的身后。」 就是雷峰塔? 周煒安绕过他,轻叹口气。 「这出口的位置真是奇怪。」 「出口和入口的位置会不断改变,这不由我控制。」程歌闭上双目,说道。 「那这里到底还是不是雷峰塔?」我环顾四周,把从进来的一刻便埋藏于心底的疑问提出来:「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四周都没有人?」 「是的,因为创立结界相当于创造第二个空间。」程歌仍旧闭着眼睛。 「所以才这么难找啊!」 周煒安站在出口前,面对那漩涡般的气流仍神态自若。 程歌猛然睁开眼睛,放在双腿上的手握成拳头。 「不错,这结界还不错,你确实有两下子。」 一张小小的白纸从漩涡中飞出来,它的形状像个迷你的人。 刚才说话的就是它? 周煒安退后,挡在我面前。 程歌依旧维持着背向漩涡﹑盘腿而坐的姿势。他冷笑一声,用手在地上拍了一下,后方的小纸人马上碎成纸片。 这就是修道鬼的厉害。 漩涡中传出一阵笑声,明显是把女声。大量小纸人陆续自漩涡中飞出。它们在程歌身边肆意飞舞,却没有靠近,只是呈现将他重重包围的状态。 漩涡喷出最后一个纸人后,突然静止了。围着程歌飞来飞去的纸人动作也慢了下来,各自分散在他身边,浮浮沉沉。 我还未搞清楚状况,纸人们便一一发出「啪」的声音,四分五裂成无数纸屑,在空中零散地飘落。 程歌终于站了起来,转身迎向他的对手,她在纸人的簇拥下出现。我相信这个操纵纸人的女孩年纪比我小。 少女的身高中等,额头被整齐的瀏海覆盖,那呈一字形的瀏海甚至遮住了眉毛。她的一头黑豆色直发披在身后,长及小腿,所穿的上衣和外套都是偏短,唯有牛仔裙长过膝盖。 除了她头上那团毛茸茸的灰色物体,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像个普通的游客。 那团灰色物体像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居然动了起来。牠的两隻耳朵先是向外张开,稍稍抬头,那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看向这边。牠的手抱着少女的头不放,身体刚好压在她的肩膀上,但我不肯定牠是否坐了下来。 这是一隻彻头彻尾的树熊,而那个女孩就是牠搂住的树。 牠收回视线,改为看向程歌,程歌顿时皱皱眉头。 少女的目光同样落在程歌身上,道:「潜心修炼是件好事,可惜用心修道的鬼魂,成功晋身鬼神行列的机也只有万分之一。」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代表不可能。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我仍然会去尝试。」程歌闭上眼睛,淡然道。 少女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有决心是好事,只可惜用了最笨的方法。」 「你说什么?」 「倘若你答应成为我的式神,我保证你一定能当上鬼神。」 程歌对她的提议嗤之以鼻,少女的脸沉了下来。 「我一向不爱受束缚,做鬼也要做得逍遥自在,才不要做什么式神。」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她跟头上的树熊交换一个眼神,续说:「我只好亲自捉住你订契约了。」 「那就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语毕,程歌立即消失无踪。 她扔出几个纸人,它们落在地上,面向彼此,双手合十,绕圈跑了起来。 「我们真的不用帮忙吗?」 周煒安摇头,淡然道:「这点小事大哥自己搞得定。别忘了他可是修道鬼。」 说得也是。在各类鬼魂中,修道型的鬼魂能力最高,也是最难对付的,所以还是少惹为妙。 纸人围成圆圈的上方,一股气流冒出并俯衝至地面,撕裂空气,更咬碎了纸人们的头。 断头的纸人失去活力,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少女又拋出新的纸人。 新出现的纸人同样绕圈而跑,它们踏在已然倒下的纸人身上,奋力前进。 一股气流再次辗碎纸人的头。 如此来回重覆两次之后,少女派出的纸人数量是前所未有的多。 纸人的奔跑速度也愈来愈快了。 程歌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他一直隐藏在纸人们的正上方。 程歌咬了咬牙,意识到自己已经现形,立即开始耍拳。 「放弃抵抗吧。我的纸人阵力量是逐次递增的。」 纸人阵释放出强劲的吸力,将处于半空中的程歌硬生生地扯下来。 少女的脸上露出胜利在望的笑容。 掉在地上的程歌大吼一声,举高双手,「砰」地拍向地上的纸人。被他压在掌下的纸人固然折腰断头,旁边的纸人也如同受到连锁效应影响,逐个粉碎。 程歌猛地回头,直盯着少女的眼里充满怒火。 周煒安再次带着我退后。 下一秒,程歌如闪电般袭向女孩。 八﹑绅士的背叛 「桐心!」 少女喊了一声,一直抱着她的头不放的树熊立即爬到她头顶,腾空跳起,直扑向程歌。 「那隻树熊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周煒安自言自语道。 树熊扑入程歌的怀中,以鱼钩般的亮黑爪子抓起他,提起来后再狠狠地扔到地上。 程歌摔在地上呻吟着,牠则不偏不倚地在他的肚子上。牠探头去看在牠屁股下挣扎着的程歌,像是嫌他这个坐垫不够安分,又站起来跳了几下,痛得他连半点声音都挤不出来。 「桐心,现在不是时候。」 树熊闻言,从程歌身上下来,一把将他举起,扔到少女面前。 「抱抱。」牠张开双臂,对少女说道。 少女瞥了程歌一眼,他已经昏了过去。她走到树熊跟前抱起牠。 我再次问身旁的周煒安,真的不出手帮程歌吗?虽然我没能力帮上什么忙,但周煒安应该懂些符咒法术什么的,今早他收拾方然时就露过一手了。 话说回来,方然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当然要帮。不过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交给我就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斜揹包里抽出一瓶绿茶,同时提醒我离他们远一点。 他打开瓶子,把剩下的绿茶一口喝完,然后扣上盖子。盖子没有扣紧,只是随意地扭了两下。 少女抱起树熊,树熊瞇起眼睛,在她怀里蹭了蹭。 少女身后的程歌爬了起来。 周煒安将绿茶瓶扔了出去,盖子在过程中松开飞脱了。 少女马上搂住树熊蹲下,瓶子命中了她后面的程歌。 程歌的身体随即分解成赤红色的砂子,全数被瓶子吸了进去。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盖子像磁石般被瓶子吸引过来,自动扭紧开关。 少女将树熊重新安放在肩膀上,上前欲拾起瓶子,却被周煒安抢先一步。 「你想怎样?」少女板着脸问。 周煒安笑笑,道:「相信欧阳小姐也知道最近奇画社的经济危机吧,小弟也是急着拿钱交租金和水电费,不知道欧阳小姐能否先把报酬给我?」 「可是我听说奇画社的委託报酬一向都是交给干事,然后由他们按分成给予成员的。你好像不是干事吧?」 「那要一点交通津贴总可以吧?」周煒安露出询问的神色,并将瓶子递向她一点。 少女不语,爽快地给了他一叠钞票,一把夺过瓶子。 *** 我不敢相信周煒安出卖了程歌,刚才他还「大哥」﹑「大哥」的叫他,怎么下一秒就变成这样? 周煒安暗算程歌,然后把他交给了那个女孩,这是毋容置疑的。 结界已经消失了,我们又回到西湖湖畔。 「刚刚那个是什么人?」 「阴阳师。听过吗?」 我点了点头。不了解,但听说过。阴阳师是日本古代的一种职业,利用以阴阳五行为基础的阴阳道进行占卜和负责祭祀仪式,听说还会降魔伏妖? 程歌将会被逼成为那个阴阳师的手下? 「大哥是我见过最强的修道鬼。不过那个女孩也挺厉害的,听说她一出生就拥有强大的灵力,行内的人都说她是近百年来最强的阴阳师,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又向他打听奇画社的经济危机。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回事。 「这个暂时只有奇画社的领导﹑干事和一些资深成员知道。」 最近奇画社收到的委託确实少了。虽然我不敢正式接受委託,但每次进入奇画社时,我都会在大门口旁的任务板前流连,看看都有些什么委託。 奇画社对我而言就是一道用平凡偽装的门,只有深入发掘,方可一窥那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事物。 「所以领导们决定增加委託范畴,接受阴阳师的寻鬼委託。」 周煒安的语气带有几分无奈。他也只是奉命行事,但他终究做了——带阴阳师找到避世修炼的程歌。 ——他们会把画卖给驱魔师或灵媒,这样他们就能随时找到下手的目标,不顺眼的就干掉。 原来方然说的都是真的。奇画社的人为了钱,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偷偷瞥了周煒安一眼,他依旧满面春风,看上去心情很好。 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委託才过来找我? 萧睦会不会也有危险?希望他不是什么修道鬼吧!被人盯上可就麻烦了。 「接下来我不能陪你了,香港那边还有些事要办,我马上就要去机场。」 果然是这样。 我客套地说「没关係」,又感谢他的帮忙。 我脱下他给的外套,正想还给他,他却叫我留着。 「你别再回那间酒店了。」他掏出一张名片给我,续道:「去这间酒店吧,找杜经理帮你安排,会有七折优惠。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会预先跟他说一声。」 我接过名片,机械式地向他说「谢谢」。 「最后一件事。」周煒安停下步伐,我不确定他是否发现我的态度有所改变,才急着再次为自己辩解。 「你能把方然那张「奇画」给我吗?可悠等它已经等了十年。」 如果我把奇画交给他,就等于将方然交出去了。 还有那个护身符…… 现在除了方然,还有谁能帮我找到萧睦? 「那张奇画已经被方然抢走了,就在今早你赶到之前。」我希望我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对不起。」 「那个小鬼还真狡猾……」周煒安理了理斜揹包的肩带,说:「还以为这次你会立大功,能圆了可悠长久以来的心愿。」 他说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他感同身受。 「可怜的可悠。」 如果是这样的话,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把方然的奇画交给她。 但绝对不是现在。 *** 周煒安走了,我藉口想多看一会西湖的景色,仍在西湖附近徘徊。 方然应该在这儿附近吧? 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全乾了,但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腿也有点痠痛。 我在一张面向西湖的长椅上坐下,让包包躺在旁边的座位上。身旁的树垂着一串串叶子,如葡萄般繁多,在我的头上形成一道帘幕。 西湖仍是那么平静,我不禁猜想那轻轻荡漾的水波下是什么。 「怎么?掉下水时还没看清楚?」 戏謔的声音自身后传出,我回头一看,真的是方然。 他将双臂别在椅背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洋娃娃,算你有义气。」 「我当然讲义气,可你呢?刚才在雷峰塔的结界里,你一声不吭的不见了。」 「我不想见到姓周那傢伙。有东西附体的话,要隐藏气息并不难。没想到不见一阵子,他还多学了阴阳师的技俩。」 他说得没错。表面上他跟那个阴阳师只是因为捕捉程歌的委託而结识,但听他的口气,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了。他和阴阳师的来往应该很密切。 「那你也学些法术打败他不就好了?」 我也没料到自己会衝口而出。 「我才不要学那些修道什么的,多辛苦啊!你也看到了,会法术的鬼魂多容易被人盯上。我啊,寧愿每天过得开开心心﹑轻松自在就好。」 也有道理。 「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呢!」方然顿了顿,又说:「不过你最好把那个姓周的给你的东西都扔了,还有尽快替我找一个新的附体物,附在这个护身符上感觉很怪。」 *** 回到房间,我泡了个热水澡,感觉好多了。 方然等我准备好,又带我出去。 看来还是无法好好休息。 他带我从一八一八号房走到一八零二号房前,说里面有另一隻鬼。 我打了个冷颤。又来一隻?这里是头房,你该不会是想叫我进去吧? 「进去吧。」 果真如此。 「不行。」我提醒自己,态度一定要坚决。我可不想再招惹多一隻像他那样烦人的鬼魂。 他问为什么,我可是有正当的理由,听好了。 「你可以穿墙进去,但我不行。我是普通人,得拿着房卡才能进去。再说,你怎么知道里面没有住人?」 「放心吧。你跟了我这么久,已经从我身上沾到一些鬼魂的力量了,你直接进去也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 他的意思是——我也能够穿墙? 方然向房门昂了昂首,像是在说:「还不快去?」 「不用先向那隻鬼打个招呼吗?」 「我跟他很熟稔,这个时候他多半在打瞌睡。」 真的没问题吗? 「快点吧,胆小鬼。」 我退后两步,方然提醒只要当那道门不存在就好。 放松一点。我做得到的。 我深吸口气,快步衝向那道刻着一八零二的大门。 间章﹑周煒安——人鬼 ﹙一﹚ 周家曾经有一段时间热衷于役使鬼魂。 伯公年轻时糊里糊涂地接了一位老奶奶的红包,结果差点被拉去参加冥婚;姑姑年少时在上学的路上被鬼魂附体,看得见鬼怪的阴阳眼为周家带来各式各样的麻烦。 家里的人都对鬼神敬而远之,即使看得见,也寧可装成普通人,只有爷爷认为必须通过和鬼怪打交道,知己知彼,才不用惶恐度日。 于是,周家招来了四大护卫,守护年轻的子孙。 我认同爷爷的看法,逃避并不是办法,我们看到的世界跟一般人看到的不同,平凡是装不出来的。 只有主动出击,鬼怪才害不了我们。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对家里的鬼护卫也从没有放下过戒心。我在高中时积极学习阴阳术,也是出自对鬼魂的猜疑。毕竟爷爷的年纪大了,今后如果没有他在,鬼护卫说不定会打破契约,甚至伤害我的家人。 在我唸高中的最后一年时,爷爷去世了。 鬼护卫在爷爷死后仍然履行约定,暗中守护着我们。他们甚至主动向爸爸提出要求,希望他再次和他们签订契约。爷爷曾对我说,这群鬼护卫都是好人,我首次有了如此深刻的感触。 然而,爸爸决意与鬼魂划清界线。他认为我们现在也生活得很安稳,已经不再需要役使鬼护卫了,他似乎忘了我们现在享受的太平是谁负责维持的。 总之,契约随之结束,鬼护卫离开了。 爷爷对我说,鬼原来也是人,鬼和人其实也没太大分别,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活着而已。 ﹙二﹚ 我选择前往香港升学后,在大学里结识了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叫楚珈欣。她和我一样,拥有阴阳眼。 我和珈欣都是人文系的学生。初次见到她是开学后的第一堂课,提早抵达课室门口的她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盯着手机屏幕,或者跟旁边的朋友聊天,只是独自一人凝望窗外。我好奇窗外到底有什么,便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去。 窗外有一棵木棉树,树下有一个小孩模样的鬼魂正在呼呼大睡。 她看着那个孩子鬼,嘴角泛着温柔的笑意。 当她回过头来发现我正在看她时,顿时愣住了。 这时授课的老师来了,她立即随其他同学进入课室。 我进入课室后,走向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她,问: 「这里有人坐吗?」 她抬头看到是我,似乎又吓了一跳。 「没有。」 我在她旁边坐下,直至课堂结束,我们都没有说过话。 说实话,我有点担心自己如果直接问她刚才是否在看那个孩子鬼的话,会吓着她。整堂课里,我都在想怎么才能自然地跟她搭话,而又能试探出她是否「看得见」。 我偷偷地注视着她的侧脸,她的打扮并不花哨,也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化妆,看上去是个朴实的女孩。 只是,想要看清楚那双眼睛是否潜藏着「看得见」的可能性,光是这样匆匆一瞥是不行的。 我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让她和我对视。 老师宣佈课堂到此结束后,在场的学生纷纷收拾东西离开。 她和我收拾的速度差不多,我正思忖着开场白时,她突然问: 「你刚才看见了?」 我很想回答「看见了」,但仔细一想,她并没有说明看见了什么,她可能不过是在问有没有看见那棵树罢了。 话语到了唇边却没有说出口,她对开合着嘴巴像个傻瓜般的我嫣然一笑,说: 「我也看得见唷!」 她指着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戴眼镜,那双棕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过了片刻,我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 ﹙三﹚ 珈欣敬畏着鬼魂,对待他们却充满善意。她说自己以前受过鬼魂的帮助,所以也想尽自己所能帮助其他鬼魂。 由于我们俩看见的世界是一样的,不多不少。在她面前,我不必像以前那样偽装成一个普通人。我们可以就只有我们看得见的﹑所知道的进行交流,我几乎从来未有此般畅所欲言过。 很多时候,即使我没有把话说出口,珈欣也明白我的想法。我们就像是灵魂伴侣,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存在。 大学三年级时,我们决定一毕业就结婚。 在旁人看来也许是可笑的,但我们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我们喜欢对方,而且少有的可以和对方共享一个世界。 一个我们共同「看得见」的世界。 结婚后不久,珈欣怀孕了。 这份喜悦来得快,消逝得更快。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珈欣意外流產。在这之后,她经常对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念念不忘,又对我说每隔几天就梦见那个鬼胎。 我陪她去见了城中有名的灵媒,从她那里得悉奇画社的存在。 珈欣和我加入奇画社,本来是为了安抚那个鬼胎。 ﹙四﹚ 「然后呢?」 不知不觉间,这次写生的主客完全逆转了。本来我应该在写生期间,诱导方然把他的事都说出来,现在却变成我把自己的过去全盘托出。 就连珈欣的事也—— 不过,除了他,我恐怕也没有可以说这个故事的听眾了。 然后…… 方然看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身子往后一仰。 「不用想也知道你们那孩子肯定被那个女人找驱魔的收了。」 我意识到方然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他的母亲,不禁皱了皱眉。 「那个好歹是你妈妈,你怎么这样喊她?」 「少来教训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 来这里之前,蓝可悠对我讲述了方然的过去,看来这小子到现在仍然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们维持沉默一段时间后,方然的好奇心似乎还未燃烧殆尽。 「那孩子最后怎样了?」 故事得有开首和结尾,既然都告诉他大致的经过了,把结局说出来也是应该的。 「它迷惑珈欣跳楼自杀后,便再没有出现过。」 「你看,在你们的眼中,永远都是鬼胎的错。」 我没想到方然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珈欣最后鬱鬱而终,为此赔上性命,难道不是那个鬼胎的错吗? 我握紧了拳头,强行把怒火忍了下来。在这里发怒对我并没有好处。我会用的阴阳术只能暂时压制方然,并不能把他歼灭。 「鬼胎还未完全发育,心智不成熟,做出偏激的事情来也很正常。可是正常而言,一隻发育不完全的鬼不可能叫人去死啊。」 方然闭上眼睛。 「你难道不觉得这比较像是人内心里的鬼吗?」 那一刻,我很怀疑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孩是否真的比我年轻。 他说的是很显浅的道理。只要站在鬼的角度就会明白。 鬼胎只是想出生而已,迷惑自己的母亲,令她自杀,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反而是珈欣心中的愧疚感日益增加。正因为有阴阳眼,晚上睡觉前她总是在床沿瞥见窗外有一双小手在挥动,我却看不见。 当中有多少是珈欣因为内疚自己不小心造成流產而產生的幻觉,又有多少是真实? 鬼胎和其他已经成形的鬼魂不一样,每次珈欣画的「奇画」,都是一团黑色的东西。 到底有多少是创伤导致的? 「说到底,人心里的鬼比真正的鬼还要可怕。」 方然凑上来看我手中的画,问:「你到底画好了没有?」 就像我当初曾猜忌家里的鬼护卫一样,方然说得没错,人心里的鬼确实比真正的鬼要来得可怕。 「画好了。」 也许是一时心软,我在奇画的背面什么都没写。反正知道时间和地点也没差。 方然是隻聪明的鬼,同时也是一个对世间事物有自己一套看法的男孩。 我想起了爷爷的话。 鬼原来也是人,鬼和人其实也没太大分别,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活着而已。 九﹑恶作剧双雄 那「砰」一声的巨响几乎跟某个可恶小鬼爆出的笑声同步响起。 「啊!」我搓揉着撞个正着的额头。「疼死我了……」 方然在旁边笑得前俯后仰。我瞪了他一眼,问: 「好好玩吗?」 他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笑个不停。 我转身就走,他立即追上来,说: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穿得过去。」 「你还来?」我用手指着他,他的眼里少有地闪过一丝慌张,但随即又恢復镇定。 「洋娃娃,别这样。难道你不信我吗?」 「不信。」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的一整晚,方然也没出现。 *** 我从衣柜的缝隙中窥探外面的情况。方然躺在床上,脸颊泛红,嘴巴微微张开,呼吸声急促。 他怎么了? 我正要出去,却看见一个身影靠近床沿。那名妇人将一个冰袋放在方然的额头上,替他盖好被子,便离开了。 这时的蓝可悠很年轻,她微翘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夏季清爽的粉白色长裙令她更显得身姿曼妙。 我尾随她出去,她为一个男人打开门。他一身衬衫领带的打扮,看上去是个专业人士。 「你来了真的太好了,阿然他病了,正发着高烧。」 是方然的父亲吗? 「他现在睡了?」 蓝可悠「嗯」了一声,男人马上拥住她的脖子吻下去。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也看出来了吗?」 我被突然出现在旁边的方然吓得「啊」了一声。 「那个男的……不是你的父亲?」 「当然不是。那个小白脸。」 我一愣。 「那你妈妈岂不是——」 「你是笨蛋吗?这样还看不出来?」 闹鐘的铃声将我唤回现实。如今我在梦中看到方然已经一点都不惊讶了,因为他总是擅自闯入我的梦境。 不过这一次好像有点不同。 「我的回忆好看吗?」 我一怔,问:「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是怎样做到的?在梦中与我分享他的回忆? 方然点头。 「好让你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用情不专的人?不,这种事我还是不要随便评论的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拉开窗帘,好让室内明亮一点。 外面正下着毛毛雨。 「我们再去头房吧,逃避不是办法。」 「你还敢提这件事?」 说到这里,我的脑子一下子全清醒了,昨晚撞上大门时的疼痛隐约浮现。 「我是认真的!」方然凑上来,眼带笑意地问:「你没听说过「半鬼」吗?」 *** 灵媒拥有与眾不同的体质,他们不但看得见灵体,还能跟灵体沟通,但他们终究是阳间的凡人。「半鬼」可说是半人半鬼,他们看得见其他灵体,也拥有部分鬼魂的能力,但他们大多时候都跟阳间的凡人无异。 实际上,方然对半鬼的了解并不多。在这间酒店里唯一与他来往的就只有住在头房的那个小孩子。他那一点点对半鬼的认识,全部来自他自己的观察。 「你是说,这间酒店也有半鬼?」 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这间酒店为什么这么多鬼?换言之,一旦踏入大堂门口,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半鬼? 「奇画社的写生对半鬼有效果吗?他们说的净化仪式……」 方然「哈」了一声,一脸不屑。 「什么鬼写生和净化仪式?不过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戏。主动出现的鬼魂通常都是比较无聊而已。」 你在说你自己吗? 「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自己对这漫长且无所事事的「自由期」忍无可忍,毅然决定投入轮回,仅此而已。只是这样就将整个过程称为「净化仪式」,那个女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如果净化仪式是缘于鬼魂的觉悟,那方然留在阳间的意志真的很坚定。 「别去想什么破奇画了。假如你的萧睦不理睬你,画再多也是徒然,不是吗?」他一边带路,一边回头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既然知道我此行都是为了见到萧睦,还不快告诉我。」 「我说了,他不想见你。」 「你骗人。」 「他不见你,你可以去见他啊!」 我又没有阴阳眼,怎么见? 我没有作声,他不知道是不是又在耍我。 方然似乎看穿我的心思。 「你可以考虑成为一隻半鬼。」 我没听错吧? 我直勾勾地看着方然,他停在一八零二号房前,脸上依然掛着那个令人猜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微笑。 方然的笑跟周煒安的笑不同,前者大多时候都令人摸不着头脑,偶然令人心寒,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的微笑会有这样的效果?周煒安的笑容是礼貌客套的微笑居多,有时则是神秘的,可是不至于令人不安。 「还不快进来?」 我环顾四周,也不见方然的踪影,只听到他的声音。 我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一隻瘦削苍白的手从门中伸出,抓住我正在敲门的手,用力一扯,将我带进门后的房间。 「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进入一八零二号房。 「都说了,还不相信我。」方然说完,才放开我的手。 「不是漂亮姐姐吗?我还以为她终于注意到我了。」一个身穿校服的男孩坐在床沿,表情十分鬱闷。 「你的眼中就只有漂亮姐姐,但人家从来都没正眼看过你。看看我为你带来的这个洋娃娃啊!虽然她长得不漂亮,人又笨又小器,但还算可以的。」 我真是躺着都中枪。 为了找到萧睦,我忍你。 我上前,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孩一番,男孩也抬起头来看我。他身穿中学生的制服,年纪看起来比方然小,应该是个初中生。 他的五官尚算端正,但整体来说不是太突出,倒是有几分聪明的样子。他的头发像尖刺般竖起,不知为何看着觉得有点像菠萝。 「你们两个可以不要一直盯着对方看吗?我还没死呢!」方然的话使我们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他故意咳了几声。「这句话是替萧睦说的。」 我白了他一眼。 「干嘛?开玩笑也不可以吗?」方然仍然嬉皮笑脸地说着。 我懒得理他,只问:「他就是你说的那隻半鬼?」 「不是。」他飞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只是带你看看我的兄弟,顺便劝劝他。」 由我劝他?为什么? 我还未问出口,男孩便率先对方然说:「兄弟,你得帮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行了,我都知道。你先别急,我给你请来的这个女的——正是杭州市内最有名的爱情专家。」 我什么时候成了爱情专家?方然,你真是骗小孩不眨眼。 *** ——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对那隻半鬼随便编个理由,把她引出去,离开这间酒店,愈远愈好。这样叶子豪就不会对她念念不忘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她,连客人住进来也不出去戏弄他们,就只会到大堂里看她或者躲在角落里掰花瓣,都是那傢伙害的。 他到底凭什么认为我办得到?他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随便就能瞎扯出一堆谎言吗? 酒店大堂的柜枱设在正中间,面向大门口,两旁分别是小卖部和阅读区。阅读区里排列着一个个比人高两倍的大书架,中间放了两张长长的木桌,还有些木椅子。每次经过大堂时,都不见有人光顾阅读区。 我自然也不会对阅读区的书籍感兴趣,这四年里大学被迫看的书已令我不再有意欲看书。因为一翻开书页,读了没两行,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苦思某个字应该怎样翻译才合老师的心意。 此时,酒店大堂里只有柜枱处佇立着一位女职员,十分冷清。 趁现在没人。 我来到柜枱前,向正在发呆的职员询问杭州的景点和交通。 方然说那隻半鬼大多在大堂的柜枱附近徘徊,聊着聊着她自然就会出来了。 女职员听到我的问题,立即很热心地发表了一大堆自己对杭州的见解。 「不过有什么景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到你的有情郎,不是吗?」 我一愣。女职员的嘴角微微扬起,我直冒冷汗。 十﹑半鬼 「你是半鬼?」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问得太直接了。 她不语,只是莞尔而笑。我倒能理解叶子豪为什么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还喊她「漂亮姐姐」。她的确长很秀美,焦糖啡色的长发自然披落至腰际,脸呈鹅蛋形,两条纤细的眉毛下是一双拥有完美双眼皮的深棕色大眼睛,涂上樱桃红色的小巧嘴唇…… 我的任务只是引开她,但我真的办得到吗?我该用什么理由? 周煒安给的护身符已经没有作用,如今我面对的这个灵体拥有鬼魂的能力,却比一般的鬼魂更加深不可测。 女子仍然在微笑,我却愈发困窘。 向她道歉,说我认错了? 不行,好好想想周煒安教的东西。首先要跟鬼魂保持距离,站在门口附近且光线充足的地方。有些鬼虽不怕光,但光始终有阳气,鬼还是会有所忌惮。 我的身后就是大门口,大堂里的光线也相当充足。万一真的发生什么,我转身就跑。 至于如何跟一隻完全陌生的鬼魂打交道,周煒安说过最好不要劈头就表示自己是奇画社的人,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鬼魂,嘴上净说些要帮他净化心灵﹑脱离苦海的废话,这很容易惹鬼魂反感。 那么,装成一个仅仅是喜爱绘画的人就好。可是……总觉得有点不自然。 真是讽刺,曾经光是顾着画画而昼夜不分的我,如今居然无法理所当然地表示自己喜欢画画。 如果不是为了萧睦,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画画。 「不好意思,这可能有点唐突,我可以为你画幅素描吗?你很美。」 女子似乎有点被这要求吓到了,但看得出我的恭维令她沾沾自喜。 「好啊!不过如果我回復了真正的样子,你还想画我吗?」 话音未落,她的头便「喀」地歪到一边去,滚落到地板上。 她从刚才起一直盘成髻子的头发散落一地,脸上披着几道殷红的血痕。 我尽量不看仍然佇立﹑缺了头颅的身体,但又怕跟她对视,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搁。 地上的头笑了。头飞到身上,重新装嵌。她用双手理顺发丝,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是在开玩笑啦!可不能让他看见我这样子。」说到最后,她瞄了大门口一眼。 她好像在等人。 「你刚才说要画我,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道:「我在外面乱逛的时候发现了一处绝美的风景,需要找一个模特儿融入那道风景之中,好配合我想画的主题。」 「原来如此。」女子一顿,说:「不过我在等人,恐怕不能跟你去了。倘若是在这里画的话,我倒不介意。」 在这里画就没意思了! 到底怎样才能让她离开? 女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我随即低头扫视自己的衣服。不就是很普通的休间服吗?牛仔裤配运动鞋,有什么问题? 「你不是来找人的吗?怎么不打扮一下?」 我问她怎么知道我在找人,她露出亲切的笑容,说: 「从你进来这间酒店的那一刻起,我就留意到你了。」 莫非她晓得我是方然派来的?还是她会读心术? 这隻半鬼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前往别的城市旅行,难道不是盼着能遇到对象吗?我能理解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订婚了。」 独自到远方旅行就是盼着遇到对象?真是肤浅。不过这样正好顺水推舟。 「那……」我试探地问:「你是在等你的未婚夫?」 她摇头,还想说些什么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 「廖小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这个时段应该是阿汶当值吧?」 她迎向那位身穿黑色制服的三十来岁女子,答道:「阿汶她身体不舒服,所以我就替她值班了。」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万一给经理知道了,我们可要扣薪水了。」 「怎么会呢?没关係的,反正这时段也没什么人。」 「经理有你这个侄女真幸运。」女子来到柜檯前,说:「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她留意到我站在柜檯前,脸上立即堆砌出笑容。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一时语塞,半鬼随即代我回答: 「她是我刚认识的朋友,我们只是在间聊。」 语毕,她和我走到一旁。我不禁瞥了她的双腿一眼。 果然跟方然不一样,她的身体是实在的。虽然同样是灵体,却完全没有那种虚幻的半透明感。 而且,看来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她真的扮成普通人在这里进出——即使她已成了半鬼。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她领着我步至大堂旁边的休憩区。 「冯韵仪。」 她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我只好追问她的名字。 「我叫廖乐映。」她端详着我。「你今年几岁?」 我回答「二十四」,她马上兴奋地说她也是。 这样的对话未免太没营养。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我怀着少许的希望,掏出萧睦的照片给她看。「你见过他吗?」 「请问……」在柜檯前当值的女职员忽然扬声。她过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部手机。 「这是你的吗?」 我一看,这根本不是我在用的型号。 「不是我的。」 职员离开后,我的目光又回到廖乐映身上,她的表情有点呆滞。 「不认识。」 她看着我把照片收好,问:「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我叹了口气,道:「本来以为只要来到他生前最嚮往的城市,就能再见他一面。没想到这么困难……」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应该知道你朋友的下落。」 「什么地方?」 廖乐映彷彿意识到自己把什么事情说漏了嘴,立即用捂住嘴巴。 「我不应该提起的,只有鬼才能去那里……」 「到底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地府?」 「鬼幕。」 廖乐映解释,「鬼幕」是地府的一个单位。人死后必须先往「鬼幕」报到,得到批准后方能通过奈何桥。 这我就不明白了。人死后不是应先经歷自由期吗?如果去了「鬼幕」报到,然后直接通过奈何桥,那为什么阳间还有这么多鬼魂?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代表生命气息的生魂和七魄会逐渐消散,只剩下觉魂和灵魂。」 鬼只有觉魂和灵魂,觉魂代表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人的记忆﹑思考﹑感受等感情层面的东西都由觉魂掌管;灵魂则代表人的智慧灵性。投胎前,喝下孟婆汤,觉魂消失,只剩下能分辨善恶的灵魂,所以人每次轮回都总能捨弃过去,重新开始。 「生魂就是人的生命泉源,它也是人和鬼的最大分别。」 「那半鬼呢?」 廖乐映有点尷尬地笑着,说:「半鬼就是每个魂都丢了一半的意思。」 「其实……」廖乐映低下了头,良久才说:「是我的未婚夫将我变成半鬼的。」 不会吧……她的未婚夫到底对她干了些什么? 不等我开口询问,廖乐映便开始说起她的过去。 廖乐映确实爱过她的未婚夫。但自从他们订了婚,展开同居生活,她便发现他们性格不合,在许多生活琐事上都经常吵架。后来,她遇到另一个男人,他比她那个动輒发脾气的未婚夫成熟稳重多了,而且也很爱她。 于是,他们每星期都会在这间酒店里见面。她的未婚夫在婚礼前夕发现了这件事。当天晚上,他就心脏病发去世了。 「可他又回来了。他一上来就掐住我的脖子,不停地掌摑我,骂我淫荡﹑犯贱……」她的手覆上脸颊,彷彿至今仍能感受到那些巴掌带来的痛楚。 「最后……他还把我的头拧下来。」 我倒抽一口气。怪不得刚才她的头颅会忽然掉下来,原来那是她死时的惨状。 变成鬼魂的觉魂一定不希望自己仍以死时的恐怖姿态示人,所以才将自己的外表变回记忆中的样子吧? 「他马上又后悔了,他其实仍然是爱我的。如果我死了,我可怜的母亲就真的孤零零一个人了。他知道的,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照顾她终老。」 「他去「鬼幕」为我求情,那时我的三魂尚未完全消散。最后他以自己的自由期为代价,让「鬼幕」只收走我一半的生魂。」 只有一半的生魂,怪不得称为「半鬼」。 「不过……」 「不过什么?」 廖乐映抿了抿嘴,说:「我未婚夫还是想跟我举办婚礼,正式迎娶我。」 死了也能结婚? 「到时候他会把我接到「鬼幕」……」廖乐映突然挺直身子,道:「对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 怎样一起去? 「我可以找个人当陪嫁丫头,而这个陪嫁丫头只需在那里等到我安顿好,就可以重返阳间,如何?这样你就可能名正言顺地前往「鬼幕」,打听你朋友的下落了。」 廖乐映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她那偏低的体温,但又不至于完全冰冷。她马上就要从半鬼变成鬼妻了。到了那个时候,她是不是会连最后一点温度也失去?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真的要去地府吗?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就这么说定囉!婚礼会在两天后举行。」她将一个红封包塞进我手里,说:「到时候它会自动把你带到我身边。」 「可是……」 一把声音从天而降,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们又见面了,真巧啊!」 我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团毛茸茸的灰色物体。 「嗯。你的头的形状还不赖,可以抱抱。」 那隻不知从哪里来的树熊自顾自地说着,还真的在我的肩膀上坐下,把我的头当成树干抱着了。 当我回过神来,旁边的座位已经空无一人。 十一﹑阴阳师召见 「你刚刚在干什么?」树熊以小孩子般的天真语气问道。 牠再可爱,也不过是隻跟我有一面之缘的树熊。而且,牠好像是那个阴阳师的式神,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牠见我没有作声,又问:「刚才那个坏女人给你什么了?」 坏女人?牠也认识廖乐映吗? 不过,为什么不停地追问我的事? 「不要搂住我的头。」 我相信我的语气已经充分表现出我的不耐烦,牠却依旧坐得稳稳的。 「主人想见你。」 阴阳师?好端端的又会跟阴阳师扯上关係? 该不会是为了方然的事吧? 虽然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当阴阳师的,对于阴阳师是干什么也说不上了解,但看到雷峰塔的那一幕,实在令我对阴阳师没什么好感。 两天后,廖乐映自然会离开这里,方然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我得尽快从方然口中问出有关萧睦的消息,否则就真的得亲自去地府一趟了。 我将牠移至旁边的座位上,说: 「好啊,我先回房间换套衣服。等我一下。」 说毕,我以最快的速度溜回房间。 回到十八楼,我不确定方然是在尾房还是头房,只好奔向离升降机较近的头房。其实两间房都位于走廊的尽头,步程实在近不了多少。 我不敢在走廊里奔跑,发出太大的声音,只好快步地走着。 「你在耍什么花样?」树熊倏地出现在我的前方,身体罕有地飘浮在空中。「想跟我玩捉迷藏?」 路被牠挡住了。牠浑圆的乌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后果,只管放声大喊。 「方然!方然,快出来!」 「是谁这么吵?」 方然在头房门前现身,叶子豪也随之出现。 「洋娃娃,你从哪里弄来了一隻耳朵这么大的树熊?你多大了?」 树熊闻言,眼中立即燃烧起熊熊烈火。 「什么?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牠转向正在不停窃笑的方然和叶子豪,作势要将什么扔向他们。 感觉有点不妙。 「一隻高级鬼和一隻中级鬼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简直是不知好歹。」 牠朝方然等人扔了几片树叶。 方然挡在叶子豪面前,一手挥开袭向他们的叶子。 「知道我是高级鬼就好。你这隻树熊鬼恐怕连个基本等级都没有吧?」 这时我在脑海里默默地翻找着奇画社给予的鬼魂资讯。鬼魂的级别分为「初级」﹑「中级」﹑「高级」和「大鬼级」。这是决定他们各种能力强弱的重要因素。 问题是,倘若他们不透露,根本无从分辨。或者只有常常见鬼的人才能分辨出来吧? 「你这有眼无珠的小鬼,我可是大鬼级的!」 除了气得头上几乎冒烟的树熊,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能够成为阴阳师的式神,能力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吧? 树熊「哼」了一声,再次飞出几片绿叶。方然想再次一手将它们轰开,那些叶子却像预料到他的动作,来到他面前便直往上飞去。 方然抬头,本来像定格般停在正上方的叶子随即朝他俯衝而来。 方然左右闪避,绿叶依然追着他不放。当它不偏不倚地落在方然的额头上,他顿时往后一仰,被钉在地上。叶子豪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又是该死的符咒。你这臭树熊!」 树熊冷笑一声,正欲转身,视线却驀地锁定在左边。 那里有什么?我只看到一幅墙壁和一道木门。 「算你识趣。」树熊喃喃了一句,便朝我飞来,一屁股坐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走吧。主人在等你呢~~」牠的声音像是在撒娇,我却起鸡皮疙瘩了。 「怎样去?」 「噗啦~」牠吐出粉嫩的舌头,舌头上躺着一个小纸人。 牠一直含着这东西? 「把手放在小纸人上。」 虽然我一直都盼望能亲眼看到树熊,但为什么偏偏是隻树熊鬼?现在还要我往牠嘴里伸手? 没办法,有点噁心也只能照办了。 *** 「就在前面。」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站在一道石级前,石级上是一个掛着牌匾﹑活像亭子的古代建筑。 魏庐。 看来是个庭院。 我走上石级,两旁都有大堆植物。奇怪的是,在这盛夏季节,植物理应相当翠绿茂盛,但我看到的却全是一片萧条景象,加上天色晦暗,叶子全部凋落的枝椏更显凄清。 守在魏庐门口的两棵大树也伸出凋零的树枝,经过它们时,我只感觉到一片死气沉沉。 进入魏庐,走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沿着走廊前进,不知是否能到达任何一个房间? 一个穿着鹅黄色休间服和牛仔裙的少女朝我走来,树熊终于不再赖在我肩上。 「主人。」牠喊了一声,回到少女身边。 「你就是冯韵仪?」 「是的。」 少女打量了我一番,片刻才说:「我们边走边说吧。」 在这古色古香的庭院回廊里散步聊天,确实十分风雅。 可惜对象是阴阳师。 「我们上次见过面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却未必知道我的名字。」少女顿了顿,说:「我叫欧阳红渡。这是我的式神——桐心。」 我还以为阴阳师是日本才有的职业呢。 光凭外表,我实在看不出她是个阴阳师,那身打扮与一般的同龄少女没什么分别。跟上次不同的是,今天她将头发束成了马尾,她走路时,那长得夸张的头发在她身后左右摇摆。 要说与「平凡」二字扯不上关係的,还有那双深沉的棕红色眼睛,沉实得像一块磐石,任何光芒也照不透。 她表示自己是受周煒安所託,协助我寻找萧睦的。 周煒安回去以后,我们已经没有联络了。想不到他还记掛着我的事,我不禁有点感动。他帮欧阳红渡捉住程歌的事一直令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他对我的关心不是假的。 我连忙给她看萧睦的照片。 「这就是我要找的朋友。」 欧阳红渡接过相片,端详一番。 「我来杭州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我没印象见过这个人。」 欧阳红渡正想把相片还给我,桐心却阻止了她。 「等等。这张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真的吗?」 我定睛看着把头埋在欧阳红渡的头发里思索的树熊。良久,牠才说: 「不记得了。」 最关键的部分偏偏不记得…… 「桐心,你要是没见过就别胡说。」欧阳红渡似乎怪树熊让我空欢喜了一场。 「人家真的有印象见过啊!只是……主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树熊只有十五秒的记忆,其他时候都是一睡觉,就什么都忘了。」 树熊鬼也睡觉? 「没关係,我可以用阴阳术替你找他,但我需要点时间。」欧阳红渡的语气很有把握。 原来阴阳术还有这种用途,那我就放心了。 「主人,在这个之前,我想先问清楚一件事。」桐心得到欧阳红渡的首肯,才说: 「我去找她的时候,看到她跟那隻半鬼在一起。那半鬼还不知给了她什么。」 原来牠都看到了? 倘若欧阳红渡真的透过阴阳术为我找到萧睦,我就不必去「鬼幕」了。 「你认识那隻半鬼?」 看到欧阳红渡严肃的表情,我有点不自在。跟半鬼交朋友触犯了什么禁忌吗? 「刚认识的。」 「那是个坏女人。你一个凡人,怎么能跟那种灵体混在一起?」树熊义正辞严地教训起我来。 你不也是灵体吗? 「桐心,你先别插嘴。她给了你什么?」 她当时……好像是将一个红封包塞给我吧?似乎是类似信物的东西。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欧阳红渡还未开口,桐心已抢先道: 「什么?人家给的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就这样收下了?像你这样子,不给她生吞活剥才怪呢!」 欧阳红渡喊了一声「桐心」,牠立刻闭嘴。 「那我现在看看吧。」 我从包包里取出红封包,翻到背面审视。不就是一个普通的红封包吗?手掌般大小的长方形红封包,封面画有金光闪闪的龙和凤。 欧阳红渡也凑过来看,问:「是一个空的红封包吗?」 我用手指捏了捏,里面好像有点东西,薄薄的。但现在距离农歷新年还有很长时间,应该不可能是真正的红包。 拆开来看就知道了。 红包的封口没有封死,只以凸出的半圆形部分绊住。我从红封包中抽出一张对摺的纸,纸的质感有点像宣纸。 纸上以墨黑色的刚劲笔法写着: 庚申年辛巳月丁亥日丁未时 「这是什么?」 「是生辰八字。惨了!」桐心的手攀上欧阳红渡的头,拼命挺直身子去看纸上的内容。 「为什么惨?」 是廖乐映的生辰八字? 欧阳红渡的神色凝重,目光落在我手上的红封包和纸上,片刻才缓缓啟唇,道: 「是冥婚。」 十二﹑欧阳家的大式神 萧睦曾对我说:「你呀,就是少根筋,总是把别人的恶意当成善意全盘接受。」 那时爸爸刚娶了新的妻子,我喊她二妈,二妈带着仍在唸大学的妹妹搬了进来,家里的房间不够,后来爸爸让我暂住在两条马路后的萧睦家。直至升上中学,爸爸买了所新房子,才把我接回去跟他们一起住。 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產,二妈对我一直很好,常常买蜡笔﹑水彩﹑素描铅笔给我,我自然喜欢她。我和阿姨不熟稔,但她已经是大人了,不可能和我挤一个房间。我对萧睦说,我很庆幸自己主动让出房间,爸爸也夸我懂事呢。萧睦听后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 八岁生日时,萧睦为我装上了他特製的天线,替我分辨他人的善恶。 随着萧睦的离开,天线也消失了。 因此,两天后我将会被拐到「鬼幕」举行婚礼。 *** 深沉的绿色池水下,橙红色的鱼成群嬉戏,十分热闹。 游客在回廊里熙来攘往,只有桐心和我在过去数小时都不曾动过。游人大概把我当成是行动艺术家,匆匆一瞥后便不再在意。桐心抱着旁边的柱子,不知在睡觉还是远眺。 往好的方面想,我前往「鬼幕」应该更容易打听到萧睦的消息。 可是,进了「鬼幕」,我还能回到阳间吗?欧阳红渡说这不是一般的冥婚。一般的冥婚都是死者的亲友在阳间举办的,但这个是由地府中的鬼魂发起的冥婚,谁收到了红封包﹑看过里面的生辰八字,谁就是新娘。 我平白无故的怎么能嫁给廖乐映的未婚夫?而且还是嫁往地府? 我只是想见萧睦一面。倘若这件事被萧睦知道了,他会怎么说我? 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为了再见到萧睦,我找了灵媒﹑加入奇画社,毕业后也没找过工作,反而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重新练习画画,还跑到杭州敲锣打鼓地找他。 也许他不出现,是真的不想见到我。 「嘿,北面有个孔雀园,你要去看看吗?」 我望向桐心。我知道他想安慰我,才待在这里一直陪着我。 欧阳红渡把一切都告诉我后,就回到房间着手准备寻找萧睦的阴阳术。欧阳家似乎在魏庐里长期订了一间客房,欧阳红渡在杭州逗留期间,就住在那里。 「不,我在这里就好。」 桐心「哦」了一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这期间我一直盯着牠不放。 牠对我眨了眨眼睛,问: 「我的脸上有什么?」 我看牠看得出神,牠肯定是误会了。 「没有。」 如果两天后我将一去不復返,我得好好把握时间。 「我可以替你画幅画吗?」 桐心一愣。 「你还有心情画画?」 我露出一个苦笑。 九年前,我因为萧睦而放弃我出生以来最大的兴趣——画画;九年后,我又因为萧睦而重拾画笔。 出乎意料的是,现在画画的过程能令我感到心境平静,跟以前只注重成品画得像不像实物或真人是不同的。 我现在想画画。大概只有用墨水勾勒出像牠那样的可爱面孔才能够平伏我内心的巨大不安。 「你是我在杭州认识的朋友之一,能让我画幅画留为纪念吗?」 「我是你的朋友?」 桐心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牠刚刚听到的话。 牠沉默了一会,又说: 「喂,该不会是因为那个什么奇画吧?我可不是普通的鬼魂,我是欧阳家的大式神。你拿着那张破画是威胁不到我的。」 破画?换作是以前的我,听到这种话一定觉得深深地被冒犯了。可是现在已经不同了,久违地重新苦练绘画后,我明白到自己的技艺当有许多不足。也许我自认为佳作的作品真的会被人视作一张破画。 但我的奇画不是为了获得他人的称讚才画出来的。 「我不会用奇画社的工具作画,这是只属于我们的写生。」我取出私人用的笔记本和普通的墨水笔。 「那好吧。」桐心似乎终于卸下心防。 牠继续抱着木柱子,说:「记得把我画得可爱一点。」 「要像熊猫那样加个黑眼圈吗?」 「熊猫哪里够我可爱?」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桐心有点懊恼地搔了搔鼻子,道: 「我有说错吗?」 我笑着翻开笔记本,拆开墨水笔的盖子。 这本专门练习画萧睦的肖像画的笔记本终于多了一位主角。 先从牠毛茸茸﹑看起来很松软的耳朵开始。 仔细一看,牠耳朵的形状有点像菠萝包。 桐心的脸贴着柱子,偶尔眨眨眼。我听着池中鱼游动的声音﹑风拂过周遭树木的声音,平时几乎微不可闻,此刻却变得异常清晰。 如今我眼里的世界就只剩下绘画对象桐心﹑风吹和流水的声音成了绝佳的背景音乐。我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 即使只是这样专注地画一幅简单的素描,也是一种幸福。 奇画社的写生是为了记录鬼魂的故事,因此在写生期间得善用各种谈话技巧,诱导鬼魂讲述他们生前及自由期间的事跡。我虽然没试过一边套话一边画画,但我绝对不喜欢这样的画画方式。 我寧可一心一意地挥动笔桿,用心画好一幅画。 画出一幅会令人会心微笑的画。 我不会主动找鬼魂写生,也有点害怕他们真的会出现在我面前。 除非那隻鬼是萧睦,因为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害我。 来到杭州后,遇到其他鬼魂后,我的想法慢慢改变了。真正的鬼魂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恐怖。有方然那样顽皮狡猾的﹑有童羡般乐于助人的﹑有程歌那般文质彬彬的,也有像叶子豪一样吊儿郎当的…… 他们都曾经是人,只是形态不同了,仅此而已。 「你想好要怎么办了?」桐心突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是指冥婚的事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也只能如此。」我回答时,仍然没有停下动作。 其实廖乐映对我说的那番话,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是真的。她的未婚夫死后,因为她的背叛而缠着她不放,要她死了去陪他。廖乐映不知从哪里得悉「鬼幕」的事和成为半鬼的方法,便对未婚夫撒了个小谎,让他到「鬼幕」当她的担保人,使她成了半鬼。 廖乐映因而能自由往返阳间和「鬼幕」,她的未婚夫付出的代价则是被囚在「鬼幕」里当苦工一段时间。 如今她的未婚夫即将重获自由,想到生前二人未能正式结成夫妇,便向「鬼幕」申请举行冥婚。 从廖乐映变成半鬼,他们之间的事就已经在鬼魂之间传开。大家都盛传廖乐映仍然跟她在阳间的情人藕断丝连,相信她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只是没料到她会找人代嫁。 「你不怕死?」桐心顿了顿,又说:「从来没有活人进过「鬼幕」,也不会有活人想去那种地方。」 死亡吗?怎么可能不怕?可是…… 廖乐映的未婚夫想娶的是她,不是我。说不定他知道将要嫁给他的不是廖乐映,自然会取消这场婚礼。 「你应该去过「鬼幕」吧?」 桐心摇头,答道:「有灵魂的生命才会去「鬼幕」,动物只有生魂和觉魂。我现在拥有的灵魂是欧阳家赐予的,只要欧阳家的血脉仍然存在,我都不会消失。」 「不愧是欧阳家的大式神。」 「当然了。」桐心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画作接近完成。像这样一边聊天,一边绘画,真的太棒了。 我告诉牠已经画好了,牠凑过来端详着笔记本上的自己。 「画得不错啊!不过我的肚子有这么大吗?看来得减减肥了。」 我笑着移开视线。 这座庭园的环境也挺好的,要不是植物大多都枯萎了,画起来应该很美。 看到那些凋零的树木,我想起欧阳红渡的话。 ——那隻半鬼把附近一带的植物生魂都吸光了。 「桐心,半鬼到底是什么?」 「一种灵体。」 牠简短的回答并未消除我的疑问。 「我不明白廖乐映为什么要吸取植物的生魂,一般的鬼魂不会做这种事吧?」 「你这样想就错了。鬼魂多少也会吸食生魂,只是大多都是在无意中有此一举,不会一举夺命。鬼魂附体本来就在无形间吞噬附体者的生魂,但要将生魂完全吞噬,就得花相当长的时间。」 桐心摇摇头,看牠的表情,彷彿在说「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你不懂」。 生魂始终是生命之源,阳气较重,已经失去生魂的至阴的鬼魂很难一下子将它消化掉。但半鬼不同,他们是以一个生魂代替另一个生魂。 「半鬼就是半人半鬼的存在。拥有生魂,才算得上是阳间的人。廖乐映通过自杀成为半鬼,以别人的生魂代替自己的生魂。只是这些抢夺回来的生魂,到了半鬼身上,只能发挥一半的效力,而且会快速消耗,所以她必须持续吞噬植物﹑动物,甚至人的生魂,才能继续做「半个人」。」 我咽了口口水。 为了继续当半鬼,不断吞噬他人的生魂?听上去很恐怖。 「你真的这么渴望找到你的朋友?」 话题突然改变,我一下子不知该回答什么。 「为了见他一面,即使前往「鬼幕」也愿意?」 欧阳红渡不是说过还有阴阳术可以找到萧睦吗? 「你始终要面对的。」桐心没由来地说了一句,牠顿了顿,又道: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见到你的朋友。」 十三﹑恶作鬼方然 「昨晚一整晚没回来,去哪里了?」 我回到尾房的时候,方然劈头就是这句话。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昨天欧阳红渡让我在魏庐待了一晚,但反正方然也不认识她,不提也罢。 方然坐在床上,虽然挺直了腰板,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掠视房间,不见叶子豪的踪影。 「你是不是看到那隻树熊,觉得牠很可爱,又是大鬼级的鬼魂,所以就……」 他在说什么啊? 「就……」方然喃喃着,却没有把话说下去。 我皱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还不知道廖乐映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吧?既然如今廖乐映打算逃婚,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再出现在这间酒店里。我只能跟方然说一声——恕我无能为力帮他的忙。 只是,单恋廖乐映的叶子豪真的有点可怜。 「叶子豪走了。」 我一愣。 走了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跟方然一样被困在马路一带的范围内吗? 「就在昨天深夜里。」方然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他有说要去哪里吗?」 难道是放弃廖乐映,为了避开她才离开的? 方然咬了咬牙,眼睛盯着床头柜。 「他消失了。」 我先是一呆,良久才想到叶子豪是投胎去了。 我在方然旁边坐下,他说: 「叶子豪是我害死的。」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怎么会呢?他只是去投胎了。有缘的话,你们俩会再见的。」 叶子豪和方然都是爱捉弄酒店住客的鬼魂,他们志趣相投,视彼此为兄弟。叶子豪先走一步,方然一定很难受。 方然抬眼看向我,苦笑道: 「你也相信来世这瞎话?」 我一怔。 事实上,缘份是虚无的,无从测量。人人都说过了今生,还有来世。如果我真的相信有来世,此时此刻我就不会在这里。我大可以等到下一世再重新邂逅萧睦,可是我做不到。 因为冯韵仪这个人,只会活这一次。 连自己都不信服的说法,居然随便拿出来安慰别人,我不禁感到有点内疚。 「方然,其实我——」 「我想一个人静静。」他说完就化作一缕烟在我面前消失。 我呆在同一个位置直至晚上十一点正。 我给在香港的阿姨发了个讯息,问候她的身体和感谢这段时间以来她对我的照顾。 至于爸爸那边,留不留话也没什么所谓了。他们连萧睦过世了也不闻不问,彷彿从不认识一个叫萧睦的人。 我瞥了方然坐过的位置一眼,他还没有回来。 不管我是死了,还是嫁往「鬼幕」,下场都是差不多。在步向一片黑暗的前途以前,本来还打算在最后一天里跟他好好相处的。 我将两道落地玻璃窗开至最大,步出露台。 我的双手捉住栏杆,小心翼翼地跨过它。越过了这道最后防线,我不得不更用力地抓住身后的栏杆。 ——倘若你的朋友真的在乎你,他一定会出现的。 希望桐心说得对吧。如果萧睦真的不出现,那我就唯有亲自去「鬼幕」一趟。 我闭上眼睛,双手逐渐松开栏杆,身体向前倾斜。 一股力量拉着我的右臂向后一扯。我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往后跌坐在露台跟房间的交界处。 我抬头看向来者。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愤怒的表情,额头蹦出几条青筋的他向我吼道: 「你疯了吗?」 我用手撑起身体,迎上他的目光。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想得很清楚?」他冷笑。「想得很清楚才跳楼自杀吗?」 「你吼什么吼?你不是一直都想我死吗?为什么要阻止我?」 方然撇开视线,双手握成拳头。 「对,之前我的确想弄死你,但现在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而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可你怎么说死就死?」 我垂下头。说什么都没用。 萧睦果真没出现。 「不管是死亡,还是冥婚,我终究躲不过前往「鬼幕」的命运。」 「冥婚?」方然一顿。「你怎么会知道「鬼幕」的事?」 「我头一次知道的比你多吧?你不是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还企图把我变成半鬼吗?你不告诉我半鬼到底有多可怕,也是这个原因吧?」 方然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 「那隻半鬼将红封包塞给我,我如今成了代嫁的,明天就是举行婚礼的日子,我不以鬼魂的身份到「鬼幕」……」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喊出来的:「难道还要以代嫁新娘的身份前去吗?」 方然张开了口,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我失去了平和的呼吸节奏,眼睛有点肿肿的感觉。这是要哭的徵兆,但我不想哭,现在哭也无补于事。 「没有活人会去「鬼幕」。「鬼幕」是隶属地府的单位,阴气极重。活人到了那里,生命会一点点地虚耗掉,最后也会变成死人。」方然低着头以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描述着「鬼幕」,顷刻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说: 「你不是还没见到萧睦吗?他不见你……可能也有他的苦衷。你现在自杀,只会让那些存心害你的人奸计得逞,他们会拍掌叫好,你甘心吗?」 估计廖乐映会偷着乐吧? 「如果死了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那么我早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我寧可不曾出生。倘若我消失了,那个女人无疑是最高兴的,因为最后一个妨害她的孩子终于消失了。」 为什么这样说?他的妈妈明明…… 「萧睦不会想看到你这样子的,我也不想……」他顿了一会,补充道:「如果你真的为了见他而死,他更加不会见你。」 这番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没错,道理确实如此。 方然朝我靠近,语气变得柔和。 「我现在已经自由了,冥婚那边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 像方然这种害死了人命的鬼魂,是无法随意离开死亡现场的。他也是等到成了「高级鬼」,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能来到附近这间酒店建立他的据点。这已经是他力所能及的最远距离了。 如果他想前往别的地方,不再受地域限制,就得找到替死鬼,或者等事件中的受害者的觉魂完全消散。 「这是「鬼幕」的规定。」 「那叶子豪是……」 「他就是在那次意外中被我害死的,但他由始至终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然来到这间酒店时,叶子豪已经住在那间头房里了。他不时会捉弄房内或隔壁的住客,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 「没想到我们俩会这么投契。」方然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婉惜。 至少在自由期间,他们当过好兄弟,有过一段快活的日子。 「话说回来,你知道萧睦是怎么死的吗?」 我一愣。 「不是告诉过你,是交通意外吗?在学校的天桥下被一个醉酒驾驶的司机撞到……」 想起都觉得难受,学校天桥是连接校舍和宿舍的,桥下是车行道。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正因为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所以才会来不及反应,像叶子豪那样,做了鬼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说是醉酒驾驶酿成的车祸。」 「好了,先不探讨这个。」 方然的视线落在红封包上。 「我们得想个办法。」 「离开杭州行不行?这个红封包是在魏庐拆开的,要是我回到香港,他应该找不到我吧?」 「别这么天真,「鬼幕」才不管你在哪里拆开红封包。」方然皱了皱眉,问:「你到底对冥婚了解多少?」 「从未听过。」 方然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真要命」。 「你这样子,到明天被人家的红花轿抬走了都还一愣一愣的。」 方然说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我不禁缩起了肩膀。 「既然这个红包是信物,那烧掉它就好了。」 方然扶额,无奈道:「都说了这个不只是全球定位系统……」 那就是没办法了? 方然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 「冷静一点。首先……」 他开始给我恶补关于冥婚的知识,我越听越觉得这种传统真的很可怕。 经过数小时的讨论,最后我们决定—— 到「鬼幕」走一趟。 十四﹑冥婚 我跪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按着遥控换电视台,不时瞄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鐘。 一整个上午都快过去了,方然却还未回来。 门外或窗外暂时也没什么动静,现在全看方然了。只有他能去「鬼幕」为我解释清楚。 远方传来一阵乐声,我的手颤了颤,将电视的音量调小一点。 锣鼓的声音愈来愈近,我的心怦怦直跳。 不会是真的吧? 一个枣红色的身影穿过门扉,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你在这里。轿子快到了,快披上嫁衣吧。」 这位鬼媒人穿着仿似古代的枣红色刺绣长裙,戴着粉红色的面纱,手中拿着鲜红如血的衣裙。 「不。」我立即站起来,退到窗旁。「你们搞错了,我不是新娘。」 「不可能。」鬼媒人迅速来到我身旁,捉住我的手,说: 「你就是新娘子。」 我惊愕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面容在那块面纱下若隐若现。 「你!」 肩上忽然感到一阵压力。她将镶满珍珠金线的裙褂压在我身上,喊道: 「别误了吉时,快过来帮新娘子穿上嫁衣。」 一些半透明的手拉着我,迫使我展开双臂。她们以纯熟的动作为我穿上裙褂,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现在到底有多少隻鬼在为我更衣? 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鬼媒人从后捧着我的脸,固定我的姿势,另外一对手将我的头发盘起,插上无数装饰。每插上一枝发釵,我就越觉得全身而退的机会更渺茫。 当她们的手终于离开我的头和脸,我头上顶着的花朵像是石造的,每一朵都异常沉重。 我不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我根本没想过要举行中式婚礼,或者说,我根本不曾幻想过自己的婚礼。 嗩吶刺耳的旋律在门外奏起,鬼媒人吩咐其他帮手把我的嘴唇涂红。 「快完成了。」鬼媒人按着我的肩膀,不断施力,脸上带着诡异的灿烂笑容。 那些不见身体﹑只有一双手臂的侍女拿着一张红纸过来。如今我身边就只有鬼媒人,不趁现在逃走,更等何时? 我一手扯下鬼媒人的面纱,她彻底愣住了。 「真的是你。」 廖乐映不但找他人代嫁,还自己当起了鬼媒人来,她到底有多讨厌她的未婚夫? 一阵咳嗽声自门口传来。 「廖乐映,罗宏狄让我替他传话。」 门口没有人,只听得见一把声音在怪腔怪调地说话,我一听就觉得像个太监。 「他决定不娶你了,让你把红封包还给他。」 廖乐映抓住我肩膀的手更大力了,我怀疑她是否正在尝试捏碎我的骨头。 她的未婚夫居然悔婚?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 「我是鬼媒,为什么会没听说过这回事?」 「这位鬼媒,辛苦你了。」 声音距离我们更近了,但说话者仍然不见踪影。 「小的也是刚接到通知,急忙前来传话。」 一张纸飘落至廖乐映面前,她放开了我,接住那张纸。 「这是罗宏狄给你的离婚和绝交协议书。」 廖乐映定睛一看,手中的纸突然在她面前爆开,我连忙抱着头蹲下来。 「啊!」 我回头一看,大量小纸人正依附着廖乐映的双臂,部份更飞到她的脸上,渐渐将她淹没。 我最后听到的,是廖乐映愈来愈激昂的惨叫声。 *** 噗通﹑噗通…… 我睁开眼睛,手的脉搏活跃得惊人。我的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 「先不要起来,你的身体有点虚弱。」欧阳红渡轻按着我的肩膀,说道。 「可是我刚才还好好的……我现在也没感到哪里不舒服。」 除了心跳得有点快。 「别逞强,她已经吸走了你部分的生魂。」桐心怪腔怪调地说着,这句严肃的话随即变得令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牠给的离婚协议书啊?怪不得我当时就觉得怪怪的。 「你傻笑什么?那个坏女人假装不经意地碰你,其实都是在趁机吸你的生魂。」桐心恢復了原来的声音和语调。 廖乐映在吸收我的生魂? 我凝视着左手隐约浮现的血管,一直狂跳的脉搏终于逐渐平伏下来。 「我们会尽力帮你的。」 欧阳红渡退后两步,猛地将手中的小纸人拍在地上。 一个佈满大量符号的银灰色圆形法阵在木地板上显现。 「把那个红封包放进来。」 闻言,桐心随即将包包送到我面前。 真的不得不称讚桐心的细心,居然连我的包包也一併送来了。 我从袋子中掏出红封包,把它扔进法阵里,阵内几个角落位置随之冒出青蓝色的火苗。火势迅速加强,半晌便将红封包完全烧毁。 「这样他们应该短时间内也找不到这里来。」 欧阳红渡灭掉火阵,吩咐我待在这里好好休息。 「我们出去看看情况。」 她和桐心离开后,我继续躺着,感到有点无聊,便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房间的中央位置放了一张中式圆桌,桌上有一套茶具,以及一个草绿色的塑胶瓶子。 那个瓶子看着有点眼熟。 我坐起来,想仔细看清楚,瓶子左右晃动了一下。 应该是我眼花吧?这么普通的绿茶饮品到处都有,说不定这个瓶子只是欧阳红渡买回来的饮料。 绿瓶子后的木架和摆设渐渐变得模糊,一个接近透明的身影随之变得实在。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程歌绕过瓶子,来到我面前。 那个绿瓶子就是周煒安用来收了他的…… 「你现在是欧阳红渡的式神?」 程歌「哼」了一声,不屑道: 「就凭她?她连我都打不赢,何况我向来不喜欢受到束缚。」 实际上,周煒安收服他的瓶子内有乾坤。程歌不过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功力已大有进步。欧阳红渡到现在还不曾打败他。对于这一点,程歌还是相当自豪的。 原来周煒安还留了这一手啊? 不过,这瓶子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倘若他逃不出去的话,相信欧阳红渡收服他为式神也是迟早的事。 程歌打量着我,皱了皱眉。 这身衣服一定跟我很不搭配。想到这里,我默默地摘下那些「叮叮哐哐」的头饰。 「你弟弟没跟你在一起?」 「我也想知道他现在怎样。」 方然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知道我被带到这里来了吗? 「你好像惹上了很多麻烦。」 程歌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我的处境,我只能苦笑着回答一句「的确如此」。 「你真的不是鬼魂?」 「为什么这样说?」 「是气息。」程歌的眉头低压,一副思考状。 「你的身上有鬼魂的气息。之前见到你的时候,有两种,现在却有三种。一种是你弟弟的,我见过他,所以认得。这次新增的一种不伦不类,明显是属于那隻半鬼的。」 「那还有一种呢?」 「最初我以为是你自己的。但既然你不是鬼,我就不清楚了。」 难道我身边还跟着另一隻我不曾见过的鬼魂? 「你还是尽快找回你弟弟吧。」 「他会来找我的。」 我也不清楚为何自己如此肯定。不过,现在除了留在这里避避风头和接受欧阳红渡的保护,我还可以怎样做? 程歌轻叹口气。 「真不知道到底落入谁的手里,才会对你比较有利。」 我不解地望向他。 「欧阳红渡这么热心地帮你,只不过是因为她受奇画社所託监视你。你再不走,她可能会禁錮你。」 十五﹑鬼幕 画完这幅奇画,我可否把一切都当作不曾发生? 「真是服了你。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画画。」 我没有抬眼看程歌,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 「这能让我冷静下来。」 「那好吧。」程歌为了配合我的写生,尽量丝毫不动,反而显得有点僵硬。 「你该不会是打算画完这幅画,就去自杀吧?」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奇画社就是怕我变成鬼,才派欧阳红渡来看着我的吗?」 手机上的奇画社群组已经发出关于鬼节和「鬼节效应」的最新通知,听说几天后便是农歷七月十四,届时将会发生「鬼节效应」,令鬼魂大肆活跃。因此,奇画社的领导们决定举行「终极净化仪式」。 据程歌从欧阳红渡那边得到的情报,奇画社的王牌灵媒前几天为今年的鬼节进行例行占卜,结果发现鬼节里会出现一隻拥有诡异力量的鬼魂,危害阳间。追查之下,他们发现那股力量的源头直指向我。 换言之,他们现在很怕我——尤其是变成鬼魂的我。 这个消息实在令我哭笑不得。奇画社的王牌灵媒我也认识,当初就是她介绍我加入奇画社的。为什么她要这样说我?我既不会害人,也没打算成为鬼魂啊! 「你刚才说你弟弟去了「鬼幕」,希望替你取消这桩婚事?但他到现在还没回来。」 「嗯。恐怕我得亲自去一趟。」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活人不能进「鬼幕」。」程歌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脸严肃。 「可是总有方法吧?如果方然替我去解释是有效的话,我今早就不用差点被捉进花轿里了。」 程歌沉默了一会,才道: 「活人如果想去「鬼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点复杂……医院里应该有「鬼幕」的入口。」 我还以为要去坟场之类的地方。 「医院是生与死交替出现的地方,「鬼幕」的人不时会去巡逻,看看那些书上记载的将死之人是否真的濒临死亡。」 「这种事情也有书籍记载?」 程歌郑重地点头,说: 「记载天地万物和世间循环﹑无所不晓的天书,正式的名称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鬼幕」里有这么一本书。」 「好,我去医院,看看能否碰见「鬼幕」的人。」 「带上那个瓶子,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进「鬼幕」,但我可以帮你留意「鬼幕」的人有没有出现。」 「鬼幕」的人在医院里只是侦察,估计也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普通人面前。倘若能得到程歌的帮忙,我就不会跟「鬼幕」的人擦身而过了。 「那么事不宜迟。」我将绿茶瓶装进包包里,走向门口。 打开大门,欧阳红渡和桐心就在外面。 「你要去哪里?」 被逮着了。如果我说我是去写生会有人相信吗? 欧阳红渡虽然奉命监视我,但从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我相信她对我没有恶意。 「我想找「鬼幕」的入口。」 欧阳红渡一愣,问:「你想嫁给那隻半鬼的未婚夫?」 「我是想亲自去解释清楚。」 「逃避不是办法,她总不能躲一辈子吧?」程歌来到我身旁,续说:「那隻半鬼已经吸走了她部分的生魂,她迟早会循着她的气息找过来的。」 「你去了,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欧阳红渡的眉头紧皱,待在她头上的桐心有点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我会活着回来的。」我朝她微笑,道:「我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完成,也有很多朋友等着去认识。所以,请你一定要帮我。」 欧阳红渡听了我这番话,顿时陷入了沉默。 「主人,这位小姐长的不是短命相,奇画社那边——」 「桐心,别说了。」欧阳红渡的脸色有点难看,她应该正在权衡利弊吧。 自认识她以来,我就不曾见她笑过。这位天赋异稟的阴阳师可能也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难处吧? 「关于用法术替你找朋友的事——」 「行了,我都知道了。」 「根本就是办不到的。」 本来要找到萧睦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何况他可能根本不想见到我。 现在最重要的是取消这场莫名其妙的冥婚,以及找回方然。 「带我去最近的医院,好吗?」 *** 一进入医院,程歌和欧阳红渡立即开始利用他们的能够寻找阴气最盛的地方。 当欧阳红渡告诉我有所发现时,程歌只是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她。 实际上,自欧阳红渡在房外出现,程歌就没怎么说过话。但欧阳红渡答应帮忙后,程歌看她的眼神似乎少了一分杀气。 步出升降机后,欧阳红渡瞄了墙上的「十一」一眼,低声道:「就在左边走廊的尽头。」 我们进入走廊时,一个墨绿色的身影从走廊尽头的右排房间中出来,下一秒又拐进转角处。 来到转角处,只有一个职员才可出入的房间和两幅墙壁。 难道是我看错了? 「说不定那个只是来探病的家属?」 还是我眼花看错了? 「一眨眼就不见了,气息也很微弱。」程歌说。 「不,我认为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欧阳红渡摊开手掌,一个小纸人静静地躺在其中。她向小纸人吹了口气,小纸人马上站起来,跳到地上,一溜烟似的跑了。 在同一层里拐了几次弯,结果我们又回到了原处。这次,我们亲眼目睹那个绿色身影在墙内消失。 「趁通道还未关上,快去吧。记住不可以留在那里太久,不然你的生魂会一点点地消耗掉。」 我点了点头,望向欧阳红渡,桐心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头发里,正在打鼻鼾。 「小心一点。」 我「嗯」了一声,急步走进墙内。 我把焦点放在面前的景色上,不知不觉便进入了通道。感觉跟上次进入程歌的结界有点相似。 头上顶着晦暗的天空,我走上一条人烟稀少的大路,两旁各悬浮着一列末端连接流苏的橘红色灯笼。 空气中带着点凉意,我扫了扫手臂。 真该带件外套。 一路走来,我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一座三层高的六角古塔矗立在前方。整座古塔被一种暗红色的光环绕。 鬼幕 泥红色的横匾掛在正门的上方,门前有数级石阶。 终于到了。 我抬头仰望古塔,各个尖锐如箭头的檐角下都垂吊着一个青色的风铃,簷下泛着赤红色的怪光,令人不寒而慄。 塔内异常安静,四周瀰漫着一种压抑沉鬱的气氛。 我交握着双手,深吸一口气,才登上石级。 「叮!」 突如其来的清脆声响令我打了个哆嗦,作为正门口使用的两道木门同时打开了。 我看向檐角下微微摇晃着的风铃,在心中安慰自己好几次「没事的」,然后迈出步伐。 大厅里挤满了人——应该是鬼魂,他们看起来都很实在,不是平常看到的那种半透明姿态。 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柜檯,鬼魂都纷纷涌向那边,想必是像酒店大堂那样负责接待登记的。 我是不是也应该过去?不知道方然在不在? 柜檯前人山人海,大家都喃喃着向前挤,感觉像是一边排队,一边唸咒,令我有点不自在。 大厅右方的角落里闪了一下,我绕过那群簇拥着柜檯的鬼魂,朝那边走去。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黑影,旁边有一道楼梯。 这边半点光也没有,我完全看不清楚那团黑色的是什么。 「唔唔……」 那团黑色动了动,发出几声闷响。 我是不是别去管它比较好?万一是住在地府的什么可怕生物,或者恶鬼…… 「唔唔唔!」 黑影忽然激动地摆动起来。我听着那三个音节,感觉有点熟悉。 洋娃娃! 我一怔。 「方然?」 「嗯嗯嗯!」 我随即上前,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黑暗中,他的一双瞳孔不知反射着哪里的光芒,十分明亮。 对上他的视线后,我的眼睛也渐渐适应黑暗。 我撕下他嘴巴上的蜡黄色封条,他立即说: 「你真是笨死了,自己跑到这里来。」 我信手扔了那张封条,无奈道: 「我好歹也救了你,说话客气一点不行吗?」 「没时间了,快走。」 他捉住我的手,往门口走去。 「可是我还没向他们解释冥婚的事——」 「不用解释了。」 方然的语气很淡定,难道他已经帮我说明了? 「为什么?」 「罗宏狄已经死了。」 我当场呆住了。 十六﹑鬼幕使与鬼幕长 「罗宏狄已经死了。」 我不明白——廖乐映的未婚夫明明是隻鬼,为什么还会死? 方然刚抵达「鬼幕」时,大厅里就已经挤满了鬼。他直接吼向柜檯,告诉他们罗宏狄的冥婚弄错了对象,柜檯那边的工作鬼只答了一句: 「请你排队。」 「你没看见这里有几百隻鬼啊?还排队?排完队你都被捉进来了。」 方然和我走出「鬼幕」,续说:「后来我不肯排队,只瞄了一眼那本比字典还要厚的书,那该死的鬼幕使就把我关在角落里,还用那道什么符封住我的口。完全不听人解释,什么破「鬼幕」?」 「那罗宏狄——」 「我正要说呢。我——」 伴随着撼动地面的洪亮声音,一道冰蓝色的光束打落在「鬼幕」旁边,接着是一声惨叫。 「不得私自绕过「鬼幕」前进。」鬼幕使捉住那隻被光劈中的鬼魂,将他押进了「鬼幕」。 「是冥雷。看来那隻鬼要坐牢。」方然一直注视着那隻被带走的鬼,直至他消失在「鬼幕」门后。 「坐牢?」 我以为「鬼幕」只是一个让鬼魂报到的地方,一个中转站般的存在,没想到它居然有这么大的权力。 「所有鬼魂都必须通过「鬼幕」,才可以抵达后方的奈何桥。你也看到「鬼幕」有三层吧?」 我点头。 「一楼是登记大厅,二楼是「鬼牢」,三楼是供奉鬼神的大殿——」方然有条不紊地为我解释着,简直就像在介绍自己家似的。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方然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喃喃道: 「我不想告诉你……」 难道他在「鬼幕」耗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逐层参观? 方然咳了两声,说: 「总之,罗宏狄就是负责打扫三楼。」 那罗宏狄到底是怎么死的?今天明明是他举行冥婚的大好日子…… 「我被关在角落里的时候,听说过了吉时新娘还没到,罗宏狄等不到新娘,太伤心,就跳进了那条忘川河。」 「忘川河?」 传说中地府那条可以让人记住这一生的河? 「跳进去就得忍受千年的折磨,才能投胎,真是笨透了……」 我是不是害了罗宏狄? 如果我早点来到「鬼幕」,把话说清楚…… 「干嘛不吭声?」 我把心中的疑问告诉他,他听后只是淡然地说了一句「都是那隻半鬼害的」。 再度走上那条大路,除了我们俩,还是没有半个人。 「喂,小心点!」方然突然将我拉向他,道:「你没看到那隻鬼吗?就不能让一下路吗?」 「我在想东西。」 我重新将视线放在大道上,这里只有我们俩。 方然翻了翻白眼。 「算了,我们走吧。」 「站住!」 从天而降的声音把我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一个墨绿色的身影驀地降落在我们面前,身后还拖着一股黑气。 挡住去路的这名女子如果是地狱来的,也未免穿得太华丽了。那一袭墨绿色的低胸束腰长裙,令人不禁怀疑她是否刚出席完大型舞会。她的鼻樑高挺,一双眼睛有着流水般完美的弧度,彷彿是不知从哪个童话走出来的贵族。微微卷曲的墨黑短发大部分都勾在耳后,但愿我的笔下也能画出如此美丽动人的女性。 想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在幻想自己会如何画她。 「你们为什么往反方向走?」 「是鬼幕使。」方然在我耳边说:「你不觉得她的气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气息?」 那是你们鬼魂才感应到的好吗? 面前的鬼幕使仍然紧盯着我们不放,看来不过她这一关,就别指望能回到阳间。 我正要开口,方然却喃喃了一句「难道是童羡」。 方然清清嗓子,道: 「这位大人,你有过女儿吧?」 鬼幕使的脸色一沉。方然,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样子像生过孩子吗?」 「那你也有母亲吧?」 鬼幕使完全不买方然的帐,冷冷道:「你搬出祖宗十八代也没用。别废话,跟我回去。」 方然自暴自弃地「哎呀」一声,说:「你别吵,我马上就要说到正题了。」 鬼幕使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想必你也明白母亲丢了女儿会有多担心,如今在你面前就有一位可怜的女孩误闯此地,正赶着回家见她病危的母亲呢!」 鬼幕使依然是一副冷峻的神色,良久才说了一句「为人母亲当然会担心」。 方然的说辞打动她了? 「但既然进了地府,就应该有所觉悟。一旦走上这条大道就不能回头,这是地府的规定。」 「可她是阳间的人,她还没死呢。」 「那就关起来,等她死了再算。」 说着,鬼幕使向我们逼近。 「素琳。」 一名黑衣男子上前,问:「怎么站在大路中间大吵大闹?」 「古大人。」素琳马上向男子行礼,说:「这两个人想要从这里回到阳间。他们擅自来到「鬼幕」,现在又想回去,简直是目无王法。」 被她尊称为大人的男子将身上的紫棠色斗篷拨到身后,看了我和方然一眼。 「一个阳间的人和一隻孩子鬼。他们不属于这里。」 「大人,可是——」 「这件事由我来处理,你退下吧。」 男子扬了扬手,素琳的脸色阴沉地回应了一声「是」,便徐徐离开。 男子微微一笑,对我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现在鬼魂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误领了冥婚红包的那个阳间女孩吧?」 这件事已经传开来了? 我只得露出尷尬的笑容,朝他点头。我瞥了旁边的方然一眼,他只是木无表情地看着男子。 「我叫古燚,是鬼幕长。你们都跟我来吧。」 以位高权重的鬼魂来说,古燚算是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他的眼睛很有神采,其他的五官也很端正,是让人看着顺眼的类型。 为什么「鬼幕」里的人都长得这么好看? 走到大路的尽头,不见我最初进来的位置,只有一条横向的街道。 「这样走是无法离开地府的。」说着,古燚步至路旁那一排橘红色的灯笼前,伸手解下灯笼。 方然凑近我耳边,说:「喂,你可以不要眼巴巴地看着其他男人吗?要是萧睦看到你这样子,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吃醋?」 我一怔。 「萧睦!」 难得来到「鬼幕」,我居然忘了打听他的事情。 我迅速回头,方然猛地捉住我的手。 「你不要命了?你不能回去!」 「可是——」 「我已经替你跟萧睦约好了。回去以后,你再查查他出事的原因吧。天册上没说他会这么快死,所以「鬼幕」才不肯收他,他也无法投胎。」 「你的意思是……」 难道萧睦的死不是意外? 「农历七月十四下午五点,在他出事的地方等。」 「真的?」 方然点头,这才松开我的手。 古燚提着两个朱砂红色的灯笼过来。 「你们每人拿着一个灯笼,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 语毕,他将一个灯笼交给方然,又将另一个灯笼交到我手中。 他两隻宽厚的大手包裹着我的手,柔声道:「快走吧。待在这里久了,会耗损你的生魂。」 「走吧,洋娃娃。」方然等得不耐烦,已率先往前走。 我向古燚道谢,随后也跟上方然的步伐。 我们并肩前进,变成朱红色的灯笼看起来没有初次看到时诡异,反而泛着阵阵温暖。 在大路与横街相连接的那块石板上,我们走进一片白茫茫之中。 除了白色,我隐约看到一团灰色﹑一大块黑色,还有一堆浅蓝色,全部都是朦胧的。 我不自觉地皱眉,视点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聚焦。 耳边响起几把声音,同时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心跳加速,身上几处都感觉到脉搏异常活跃,彷彿快要从皮肤下爆出来。 如果让我画出当下的感觉,恐怕真的考倒我了。我的画从来都是静止的,我并不擅长表现动作和激烈的情绪。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出现在那幅画里面吗? ——如果你无法将自己的情感融入画中,那倒不如不要画。 心脏越跳越快,全身的力气迅速流失,我感觉再没有力气重新执起画笔。 十七﹑残缺的生魂 从「鬼幕」重返阳间时,距离七月十四还有十天。 当阳间的湿润空气进入鼻腔的一瞬间,我的身体有如被火烧般灼痛,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去忍受疼痛。 次日,我在方然和欧阳红渡等人的陪同下,勉强回酒店办理退房手续。返抵欧阳红渡的临时居所后,我便开始发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两天。 我只是觉得很累,连半步都不想走,让我躺下来睡一会儿,应该就会没事。 只是疲劳过度而已。 恢復精神后,我拿着画簿到外面写生。我默默地为自己跟萧睦见面的日子倒数,同时也反覆咀嚼方然那番话。 萧睦的死可能另有内情。「天册」上明明不是这样记载的,所以当萧睦经歷了一段自由期,决定前往投胎时,「鬼幕」拒绝让他继续前进。 萧睦不应该死得这么早。一想到这里,我的脖子就像被人紧紧扼住,难以呼吸。 到底是谁杀了萧睦? 关于这点,方然拒绝谈论,他也不太了解状况,无缘无故就死了的萧睦更是如此,所以才让我去调查。 这么说来确实奇怪,连接教学大楼和宿舍的「司徒桥」下是行车道,离人们行走的大马路也有一段距离,我不禁联想到—— 难道萧睦是被人从桥上推下去? 这样太可怕了!这是谋杀。萧睦平时也没得罪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想杀他? 喉咙突然有点痕痒,我不以为意地咳了几声,没想到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几分鐘后,我仍然对着花草猛烈地咳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心脏又开始剧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手上的脉搏在皮肤下和应着。 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送回房间了。 结果我再度发高烧,又睡了几天。 当我睁开眼睛时,精神终于好了点。方然﹑欧阳红渡﹑桐心和程歌都在房间里。这时我的烧已经退了,他们却依然眉头深锁。 一股不好的预感隐约浮上我的心头。 沉默片刻,坐在床沿的欧阳红渡以温柔的声调对我说: 「你先别紧张。我看你从「鬼幕」回来后,身体这么虚弱,就为你占卜,结果发现……」 我咽了口口水,喉咙仍然有点痛,证明我的感冒还没全好。 「你只有一半的生魂。」 听到这句话,我因为过于震惊,足足五分鐘说不出话来。欧阳红渡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伏在她头上的桐心朝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在房间里各佔一个角落的方然和程歌都没有作声。 可是……这﹑这不可能啊! 廖乐映吸走了我少量的生魂,但应该没有一半吧?那我另一半生魂到底跑哪里去了?难道我会接二连三地病倒,都是因为丢了一半生魂? 「我现在是不是变成了半鬼?」 我立即检查自己的双手,又掀开被子,看看双腿还在不在。 「没有。」欧阳红渡重新为我盖好被子,说:「你还是人,只是因为生魂不完整,身体比较虚弱罢了。」 「但廖乐映说半鬼就是每个魂都丢了一半。」 「那是她在骗你。要成为半鬼,就必须先自杀,把自己的生魂消灭。」 「这不就跟一般鬼魂没分别了?」 没有生魂,就不叫半鬼,也无法让阳间的人误会自己跟他们一样是凡人。 因此,半鬼必须持续吞噬他者的生魂。不管是植物﹑动物,还是活人。 由于掠夺得来的生魂不属于自己,自然无法完全填补生魂本来的位置,最多只能发挥一半的功效,过一段时间就会消逝。要维持半鬼的身份,就得不断吞下生魂。 「我明明已经佈下结界,程歌和方然也时刻守候在你身边,就算那隻半鬼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进来,更遑论要夺走你的生魂。」 欧阳红渡垂下眼帘,若有所思。方然交叉双臂别在胸前,默然不语。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曾经从家里的古籍读到魂魄不完整的情况。生魂本来就是三魂中最脆弱的。倘若生魂残缺不全,人的生命气息便会逐渐衰弱,剩下的生魂也会自动消逝。」欧阳红渡顿了顿,才说:「只有找回丢失的部分,让生魂回復完整的状态,才可以解决问题。」 「而且得赶在鬼节效应结束前。」桐心补充道。 在加入奇画社的第一天,新人都会参加一个迎新课程,课程由奇画社的创办人蓝可悠或其他干事主持。他们会为新人进行讲解,包括「奇画」是什么﹑画「奇画」的格式﹑如何接受委託﹑鬼魂的基本资讯等,其中也有提到鬼节和「鬼节效应」。 虽然坊间盛传鬼节是农历七月十四这一天,但实际上应该是农历七月初一至农历十月十五零时零分。这段期间里,鬼魂的力量比平时强。农历七月十四这天最特别,当天地府鬼门会完全打开,鬼魂的数量相对较多,而且力量也达到全年的顶峰,所以名为「鬼节效应」。 「要是鬼节结束了,过了鬼魂的活跃期,恐怕就更难找了。」 「其实也不用搞得这么麻烦,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方然的语气很篤定。 「他说得没错。」程歌也跟着附和。「奇画社那边不是占卜到韵仪会在鬼节里危害阳间吗?到时候奇画社那边肯定会出手,我们只要预先和他们商量好,一起出击就行了。」 「这个推断不错,但我不赞成跟奇画社合作。」 面对方然的极力反对,程歌有点愕然。 「为什么?」 「你也应该见识过奇画社的人都用些什么手段来达到目的,难道心里还不清楚原因?」 方然说话时,瞄了欧阳红渡一眼,她抿了抿嘴。面对方然拐弯抹角的指责,她也无话可说。 程歌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尷尬。 就连桐心也罕有地没有作声。 「我有点累,先睡了。」我伸手拍拍欧阳红渡,说:「你也休息一下吧。」 她点了点头,便带着桐心默默离开房间。 方然和程歌还在。即使我闭上双目,仍能感受到他们俩的视线。 「你不知道你加入了一个怎样卑鄙齷齪的「同好会」。」 在我入睡的前一刻,方然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 *** 「是,我正在听。」 结果我是喃喃着这句话醒来的。 「听什么?」方然来到我旁边,问道。 程歌仍旧待在房间的角落里,双目紧闭,口中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大概是在继续修炼。 方然在枕头旁坐下,问:「你认为你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香港?」 我想了一会,我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再休息一晚,明天出发应该没有问题。 「明天吧。」 方然「嗯」了一声,片刻才道:「到了香港,我想去办点私事。七月十四我会尽量过来找你。」 「私事?」 「别这样看着我。虽然我从未离开过杭州,但找路我还是会的。」 我也不是质疑你的认路能力啦,不是这个问题。 「你是去找你妈妈?」 「不要这样称呼她。像她这种人,不配当任何孩子的母亲。」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令我想起刚才一度縈绕在耳边的那句话。 难道奇画社跟方然如此讨厌自己的母亲有关? 我坐了起来,拍拍被子,说:「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做什么?」方然一脸困惑。 「听你说啊!刚才你不是要告诉我奇画社有多「卑鄙」来着?」 方然别开视线,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谁叫你平时说的都是假话?」 我都不知被他骗过多少回了。 方然不语。 「既然你突然不愿意说了,那我就给你说说我的最新决定吧。」 方然愣了愣。 「什么决定?」 这个念头在我加入奇画社不久后便开始蕴酿,在魏庐给桐心写生的时候我曾犹疑过要不要改变主意,但从「鬼幕」回来后,当初放弃画画的原因又重新盘踞心头。 「替萧睦画的奇画,是我冯韵仪此生画的最后一幅画。」 说后,我故作瀟洒地挤出一个微笑,但没有很成功,因为我看到方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十八﹑专业的画者 黑夜中,飞虫热切地撞向那唯一的光源。儘管这将暴露牠们的踪跡,对光明和温暖的渴求足以让牠们捨弃一切。 「以前在这种季节,家里总是会有很多蚊虫,那时我最喜欢一掌拍死牠们。」 方然说着,身体徐徐向绕着光乱飞的虫子靠近。 「别忘了牠们也是有生命的。」 飞虫绕着灯泡跳起生命之舞,是夏季的一幅美丽图画。我不想让方然打扰牠们。 「你也太善良了。」方然瞥了我一眼,转身回到床沿。 我还是不认为这句话是在称讚我。 「你不觉得为了见萧睦一面,付出了很大代价吗?」 「那又怎样?」 「你现在放弃画画也是为了他?」 方然果然很在意。 刚才我告诉他这个决定后,他未有即时作出回应,而是被闯入房间的飞虫吸引了目光。也许他是在思考该怎样劝我不要轻易放弃画画。 我放弃画画的契机是萧睦和我仍在唸中学时发生的一件事,后来这么多年来我都极力避免绘画,捨弃了一直以来人生中最重要的兴趣,所以大学一度不知道该选哪个专业,最后为了跟萧睦上同一所大学,便随便选了翻译系。 「我只是认为他说得对,我的画没有个性,任何稍为有点绘画天分的人都画得出来。所以我当时放弃画画的决定是对的。」 「既然如此,就不要画吧。索性省回给萧睦画的那张奇画。」方然朝我伸出手,以命令的口吻说:「把你的画簿给我。」 「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都不打算画了——」方然伸手去拿我的包包,取出画簿和笔记本。「这些留着也是多馀,都扔进池塘好了。」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穿过墙壁,飞离房间。 「等等!」 我连忙抓起床边的外套,踉踉蹌蹌地追出去。 方然站在池塘前,手里拿着两本簿。 「就看看你是否真的没个性。」说着,他的手伸向池水。 「方然,还给我。」我立刻喝止他。 「为什么?」 「因为……」 那些画我花了很多心思才完成的。 这时,我的脑海里又有另一把声音在说:那又怎样?我不过是按着真人和实物去画罢了,根本称不上是自己的创作,拍照一样能得到这种效果。 「看来萧睦说得没错,你确实不应该画画。」 方然放开手,两本画簿同时掉落水中。 我连上前阻止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心血尽毁,我却感到如此无力。 我从喜爱绘画至废寝忘餐的程度褪变成无力拾起画笔,就证明画画不再在我的生命中佔一席位。如今亲眼目睹自己的心血被毁,好像也变得没什么所谓了。 算吧。 我笑了。 我又不一定要以画家的身份去见萧睦,反正他早就习惯我不再随身携带画簿和笔。 我望向旁边那棵凋零的树。如果我来不及找回另一半生魂,最后也会变得像它那样吗? 一点一滴地凋零﹑枯萎。 我摸摸树干,喃喃道:「是的,留着它们也没用。反正人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胸口像绞住一般难受。 「别跟我在这里伤春悲秋。你还没死呢!」 方然不再意气风发,而是有点担心地来到我身边。 我蹲在地上,手从树干上滑落。 那一次……也是在大树下。 爸爸说我刚学会握笔后,便着了迷似的在白纸上不断地画着,直至白纸被密密麻麻的线条填满。每天一开始画就是数十张,没多久便塞满了他书桌的三个抽屉。 我似乎很热衷将眼睛所见的事物都画下来。我当然也画过爸爸和二妈——虽然把他们的手画成了猫掌。 那时我一天到晚画个不停,不管上哪里去都得带着画簿和铅笔。爸爸说,也只有萧睦这样有耐性的孩子愿意陪着我到处写生。 萧睦的父亲是二妈的堂兄,加上我们住得近,所以爸爸和二妈约会时,二妈经常拜託萧睦一家帮忙照顾我。 比我年长一岁的萧睦是个沉静斯文的男孩。每当大家都说他寡言时,我的内心总会涌现一种优越感。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从不沉默,即使是在当我的写生对象,他还是会说个滔滔不绝。他的这一面只有我才知道,一想到这里,我就沾沾自喜。 我喜欢画画,是源于完成作品时获得的那份满足感——那时大家都称讚我画什么像什么。每当我完成一幅画,总是第一时间展示给人看。 萧睦是我的画画练习中的一位常客,但随着我们渐渐长大,我不再给他看我画他的作品,他也不再主动要求我画他。 中学生涯里有一堂视觉艺术课,是令我毕生难忘的。那个时候,老师让我们在校园里找一个角落写生。萧睦选定了一棵细叶榕作为写生对象后,我也在附近找了一个角落作画,路过的同学都笑说有萧睦的地方就肯定有我。事实上,从小学到中学,我们总是形影不离的表现也被同学取笑过不知多少回了。 像平时一样,我很快便画好了,剩下来的一个小时变得无所事事。 萧睦仍在阴影下专心致志地画着,我也无意打扰他。 我取出自己私下用的画簿,画了一幅风景画。这片风景里有那棵细叶榕,也有萧睦,还有另一个同样以榕树为素描对象的女生。 萧睦朝我走来时,我刚好完成最后的阴影部分。我合上画簿,他罕有地提出想看我画了什么。 我给他看视艺课的画,他看后淡淡一笑,说「还是一如既往地神似」。但当他看到那幅他在树前写生的画,立即收敛了笑容。 实际上,那幅画我还是挺满意的,这是我首次画得如此有感慨。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不知道我将来是否有机会把萧睦人生中的重要时刻都画下来?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萧睦,他随即问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指的是什么时候。 譬如说毕业典礼﹑十八岁生日﹑二十一岁生日﹑婚礼……对了,还有六十大寿﹑七十大寿……真的有很多啦! 萧睦听后沉默了一会,我当时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毕竟我还沉迷于刚才提出的那些幻想之中,我希望可以见证这些重要时刻。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出现在那幅画里面吗?」 出现在画里?绘画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也画进画里? 「这怎么行?专业的画者当然要找个最好的角度画下整幅风景,怎么可能出现在画框之内?」 这时我好歹也画画十多年了,对自己的技艺和信奉的原则相当的自信。为了画出完整的风景,我必须当个局外人,以客观的角度下笔描绘。 萧睦听到我的话后一愣,视线一度从我身上移开。 良久,他才说: 「你现在的画只是把你看到的东西搬到纸上,根本没有个性,任何人都画得出来。如果你无法将自己的感情融入画中,那倒不如不要画。」 他冷冷地说完,便先行离开,留下我一人抱着画簿呆在原地。 他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那天他放学后得到图书馆值班,我没有等他。 翌日早上,他特意提早来到我家门口,跟我一起上学。他向我道歉,说昨天是他把话说重了。 我昨天没像平时那样等他一起回家,可能他以为我生他的气了。我说我没在意昨日下午发生的事,早就忘掉了。 其实我没有。 我跟我的笔共事了这么多年,我了解自己有何不足。我一直拒绝拜师学艺,只满足于瞬间的赞美声,没有正视自己已经迎来瓶颈状态。 萧睦说的都对,我只是把现实里看到的都搬进画纸里,画中毫无情感,也没有自己的特色。 从那天起,我将画簿藏在床下抽屉的最深处,其他绘画工具也一一遭到我的拋弃。 即使萧睦留意到我的改变,也没有追问。我想这是他尊重我决定的表现。 「就这样?」方然夸张地扬了扬眉。 「我想这其中可能有误会。」程歌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打了个冷颤。 他扶我起来,续说: 「萧睦未必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这个你得亲自问他本人。」 程歌将两本簿递给我,我伸手接过,正是被方然投入池中的画簿。 我摸摸封面。奇怪,一点也没被水浸湿? 「你不必理会你那古灵精怪的弟弟,他净会用障眼法捣乱。」 「对,而你就是风度翩翩的正义大叔。」 方然以闪电一般的速度来到我面前。 「这番话我无论如何都要说,听不听由你。」 「你就是个胆小鬼,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原地踏步——不,不止原地踏步,是寧可原地跳水,游泳避开那条路。因为你不敢继续前进,从此不再画画,把十多年的努力全部拋开。洋娃娃,我再没见过比你更浪费的人了。」 这点我无法否认,就这样放弃确实非常浪费。 加入奇画社后,我重新拿起笔来画画,虽然这么多年没画画,技艺自然有点生疏,但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回了以前的手感。为了再次见到萧睦,这段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累积的画作,亦见证了我这次重拾画笔后心态的改变。 「我明白了。」 我抱紧怀里的画簿,换来方然的一脸讶异。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想通了。 我别过身来,刚迈出一步,一种怪异的感觉渗透全身。 我好像撞到了什么? 眼前的景物开始上下颠倒,我双腿一软,倒了下来。 间章﹑萧睦——约会 谁会想到我在跟一隻树熊玩扑克牌? 夜阑人静的夏夜里,我们正坐在屋顶上玩锄大地。 「葫芦五。」 那隻树熊看见我后,便拉着我跟牠玩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阿韵居然看不见我,光是这点我就够烦恼了。 本来人鬼殊途,我并不希望阿韵越陷越深,所以从不在她面前现身。可是眼看她身陷危险,我又无法坐视不管,于是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守护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可避免地和鬼幕扯上关係,现在还变得如此虚弱。 如果我出现在她面前,哪怕只是给她一点安慰,我也很满足了。 然而,她刚才只是撞到我,便穿过了我的身体,晕了过去。 「喂,葫芦五。」 方然找来收留阿韵的那个阴阳师,把她扶了进去。这隻树熊就是跟着阴阳师一起出现的,看到我后便让我过去。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局面。 我的手上有一次葫芦六﹑一次葫芦二的机会,我选了较小的牌。 「葫芦六。」 这隻树熊妖怪是隶属阴阳师的式神,也许牠可以解答我的疑问。 树熊「唔」了一声,扔出了同花顺。 「赢了!」 牠已经成功把手上的扑克牌都扔出来了。 我浅浅一笑,放下手中剩馀的卡牌。 我只是陪牠玩,自然不在乎输赢。 「我之前就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不过一时想不起来。」 牠那双比墨汁还要乌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决定主动说: 「我们之前在酒店碰过面。」 当时牠打算带走阿韵,我看到方然和叶子豪都打不过牠,料想自己也没有胜算,只得静观其变。 阿韵是个凡人,相信阴阳师也不会对她怎样。 树熊「嗯」了一声。 「你知道那个女孩在到处找你吧?」 如果牠想要指责我为什么明明就在她身边,却不在她面前出现,我也无话可说了。 阿韵确实在我身上浪费了很多时间。 「我知道。」 「你们是男女朋友吧?死前吵架了?」 我一愣。 「没有。」我低下头。「没有这回事……我们只是朋友。」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不必加上最后这一句。 阿韵肯定从来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吧? 树熊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 「千年以来,人鬼相恋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的。」 我抬起头望向牠,想要确认牠是否只是在开玩笑。 树熊移开了视线,凝望着下方的庭园。 「真好啊,年轻人……」 说出这句话的牠有一瞬间看起来像个沧桑大叔。 树熊可能是一种很长寿的妖怪吧。 「哎呦喂,还三更半夜逃跑了呀?」 嗯? 我顺着牠的视线望去,发现阿韵步出了房间。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奇怪。 「生魂还带上觉魂和灵魂逃跑,真是少见啊。」 生魂? 阿韵现在的生魂不是已经少了一半吗?要是剩下的生魂也出走了,那岂不是…… 我随即站了起来。 「生魂如果分成了两半,即使分隔异地,也会互相吸引。现在她的生魂自动脱离肉体,恐怕是去跟另一半会合吧。」 「那只要跟着这个生魂……」 「可是,如果她的另一半生魂是在鬼幕的话——」树熊顿了顿。「去了就回不来了。」 那怎么行? 「得找人阻止阿韵。」 「找人阻止?」树熊歪了歪头,问:「为什么你不去阻止?」 「因为……」 阿韵看不见我,这不是理由,现在的她只是个灵体,问题是—— 「因为?」 问题是我自己。我终于明白了。 化成鬼魂以来,我都是默默地注视着她,从没想过要让她看见我。人鬼殊途是一道厚实的墙壁,立在我们中间,屹立不倒。倘若她真的看到我,那些曾经盘踞在我脑海的念头——对于将来的幻想﹑和阿韵一直在一起的奢望,又会再度復苏。 到了那个时候,我肯定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我很害怕,这会害了阿韵。 因为我的自私﹑任性。 阿韵会放弃画画,多少也是我的话造成的。 她是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好女孩,而我,现在只是一隻四处流连的鬼魂。 「想去见她就去吧。反正这种状态下,她就看得见你,她醒来后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阿韵已经走到魏庐的大门口。 我决定追上去。 树熊在我身后又说了一句。 「当鬼魂得到别人的生魂,即使只有一半,也拥有实体。」 阿韵一直往前走,我则紧随其后。 我犹豫着应否上前叫她。要是等到她走到鬼幕的入口才叫停她,未免太迟了。 况且,我也不清楚鬼幕的入口在哪里。 魏庐在花港观鱼景区里,茂盛的植物和红鲤聚集的水池都是一绝。阿韵沿着小径前进,不久便步上小桥。 她在桥上停下步伐,双手按在高度仅及她腰际的扶手上,桥下就是池塘。周遭的植物都纷纷将枝叶伸向水面,彷彿它们都是为了衬托这个池塘而生。 阿韵注视着深沉的水面,水不见底,只会映出水上的景物。 水的流向忽然有所改变,一个小小的漩涡在水面出现,形成一个黑洞。 难道真的是鬼幕? 阿韵的身体开始向前倾斜,我连忙跑到桥上,一把拦住她。 「阿韵!」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水面的黑洞仍然没有消失。 「这里不安全,跟我来。」 我抓住她的手,带着她跑向前方。她也没反抗,只是乖乖地跟我走。 我们跑过鱼池,远离水边,在一条石春路旁停下,石春路的中间镶嵌着一个多条鲤鱼在池面溅起水花的巨大雕刻装饰。 阿韵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她看到我的反应和我想像中的有点不同。 「阿韵?」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果然是因为在我面前的是阿韵的生魂,才会陷入这种奇怪的状态。 她现在拥有自我意识吗?还是纯粹被另一半生魂牵引? 「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不会害你的。」 我想伸手触碰她的瀏海,却发现她一直未有松开我的手。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 她淡淡一笑,说道。 我环顾四周,现时已是深夜,这里自然没有人,在附近栖息的动物也在睡觉。 这里是杭州着名的景点之一。我心里有一部份希望可以和阿韵一起游览这个地方,可是另一部份的我又担心阿韵的生魂离开身体太久,会有什么危险。 「阿韵,你必须回去。」 我放弃挣扎,一切都应该以阿韵的安全为上。 「可是……我还没找到……」 「找什么?」 阿韵用食指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晓得应该怎么形容,大概是声音吧。」 「声音?」 难道是另一半生魂在呼唤她? 「我想在这里逛逛。」阿韵看着我的眼睛,问:「你能陪我吗?」 我点头,应了一句「当然」。 她随即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我很久没看见她这种笑容了。 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散步。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可以和她一起漫步西湖。 唉,老毛病又犯了。真是败给了自己的欲望,有今天晚上这样的机会还不满足。还想着一起去更多的地方,怎么可能? 而且…… 我扭头望向身边的阿韵,她似乎很享受这种静謐的气氛。 她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任何事情,也不会记得她见过我。 这是仅属于我的回忆。 此刻,我只想时间无限延长,我们可以一直沿着这条小径走下去。 只要能看到身旁的她在笑—— 真的这样就足够了吗? 我的脑海里有另一把声音如此问道。 「当鬼魂得到别人的生魂,即使只有一半,也拥有实体。」 离开魏庐前,树熊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阿韵必须尽快找回生魂,否则她会丢了性命。 她千辛万苦来到杭州,就是为了见我,我却一直避开她,藉口是为她好。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回到魏庐的门口。 阿韵,这一次,由我去见你。 带上你另一半的生魂去见你。 十九﹑社 我掏出钥匙开门,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阿姨」。 我和萧睦来港唸大学期间,就是寄住在阿姨的家里。她是妈妈的妹妹,为了自由,高中毕业后便不顾家人反对,来到香港当编剧。 客厅里一片昏暗,不知道阿姨是躲在房间里写剧本,还是真的外出了? 墙后忽然冒出一个头来,一把久违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地说: 「韵仪?」 阿姨奔至我面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真是的,这么多天都没有你的消息,担心死我了!」 阿姨最后收到我的讯息,应该是我企图跳楼的那一晚。 我向她解释这趟旅程遇到了一点麻烦,在朋友家多住了几天,加上弄丢了手机的充电线,才联络不上她。 卸下行李后,阿姨带我到她最喜欢的餐厅吃饭,问我这趟旅程都到了哪些地方﹑有没有拍照,因为她从未到过杭州。 在她眼中,我这趟旅行是为了散心。 事实上,方然骗我要把画簿扔进水里的那一晚,我在回房间的途中突然晕倒,之后两天都浑身乏力,精神也不好,结果又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得尽快调查萧睦的「意外」。 在回家的路上,我利用那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向阿姨打听萧睦出事那天的情况。 那是新学期刚开始不久的事情。当时我已经完成整个翻译系的课程,就差在十一月的毕业典礼上正式领取证书。 萧睦因为同时修读中国文学和教育系,比我迟一年毕业。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他决定入住学校宿舍,只有週末才会回家。 开学后,我只到过他的宿舍房间一次,后来我跟着其他几个较要好的翻译系同学去毕业旅行。期间我和萧睦虽然也有通电话,但他开学以后课业非常繁忙,还得去学校实习,我也不可能经常找他,只好不时拍些照片发给他,或者附上一﹑两句话,说说自己这边的状况。 萧睦出「意外」的那一天,阿姨一如既往地在房间里闭关写剧本,直至她接到电话,得悉萧睦在学校附近被车撞倒,当场死亡。司机被捕时神智不清,进行酒精测试后发现他体内酒精严重超标,现在正在坐牢。 跟我之前听到的差不多。可是,仔细一想,萧睦被撞倒的位置是连接校舍和宿舍的司徒桥下,那是行车的地方,萧睦好端端的应该不会出现在那里。 「这样就过了大半年。」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搂过我的肩膀,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萧睦这么好,也没得罪什么人,不会有人想害他的。 我的脑袋正在不停打转,怎样也想不明白。 「韵仪?」 我回过神来,阿姨问:「你打算留在香港找工作吗?」 找工作……本来应该是毕业前便考虑好的事情,却被我一直推延。因为萧睦的事,我毕业至今仍处于工作假期的阶段,只靠做些兼职赚取生活费和这次旅行的费用。 现在谈安定下来找工作实在是言之尚早。 「我还没决定……」 「你都这么大了,阿姨也不干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儘管跟阿姨说。」 「谢谢阿姨。」 我告诉她待会儿要去探望朋友,让她今晚不用等我吃饭。阿姨也有十多集的稿子要赶着完成,买了几个泡麵就匆匆回家了。 「这就调查完了?」 方然这才现身。 「嗯。」 「啊?」方然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警察,更不是侦探。除了问阿姨和现场考察,我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那就去现场看看吧。但恕我不能奉陪,我还有正事要办。」方然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领,换上严肃的表情。「告诉我奇画社在哪里。」 我「哦」了一声,问:「是要办你的「私事」吗?」 我特意在「私事」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废话。」 「不用我陪你?」 方然一愣,嘴角微微上扬。 「你担心我?」 我猜他是去找蓝可悠。如果说是担心,我比较担心蓝可悠,谁知道方然想要干什么? 不过,倘若方然单人匹马地闯入奇画社,如此赫赫有名的恶作鬼可能会受到围攻——因为今天是每週一次的正式聚会。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想跟她谈谈,我可以试着约她出来。」我观察着他的表情,问:「如何?」 方然与我四目交投,片刻才点了点头。 ***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方然是第一次来香港,那他是如何得悉关于奇画社的一切呢?听他的语气,他好像对奇画社的运作相当熟悉,彷彿一直在监视奇画社成员的一举一动。 我传送了一个讯息给蓝可悠约她见面,她很快便回覆了。 我们约好在奇画社附近一个公园的风力发电站附近见面。那里的话,应该不必担心方然现身会吓着其他人。 蓝可悠早在约定的几分鐘前就到了,但她并不是一个人,站在她身边的是着名的灵媒——王灵。 她只是陪蓝可悠来的吧。 我提醒方然要小心点,不要乱来。 方然冲躲在柱子后的我笑笑,便出去了。 首先注意到方然的是王灵,她倒抽一口气,说: 「是你?怎么可能?」 蓝可悠闻言,眼睛不再盯着手机屏幕。 「很久不见了,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方然明显是说得咬牙切齿的。 蓝可悠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看到我好像不大高兴啊?」你忘了有我这个儿子?噢,没有,你只是在奇怪我怎么还没有消失罢了。」 蓝可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王灵连忙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予她一点勇气。 王灵踏前一步,问: 「你对冯韵仪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拿了她的命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方然冷笑一声。 「冯韵仪只是你们的一隻棋子,她的死活又和你们有什么关係?」 「天哪!你真的杀了韵仪!」蓝可悠的声音在颤抖。 「你知道这样会害死多少无辜的生命吗?她将会成为二十年来最厉害的恶鬼!」 「是吗?」方然一顿。「会比你们害死的无辜的更多?」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的哥哥和两个姐姐是怎么死的,又是怎样被消灭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除了这三条人命,还有这十年来被你「净化」的那些鬼魂。」 蓝可悠咬着下唇,没有反驳。王灵挡在她面前,摆出保护她的姿态。 「你觉得他们可怜?你去世以后,他们缠着可悠不放,害她病了整整两年,半隻脚踏进了鬼门关。难道可悠就不可怜吗?」 方然指着蓝可悠,说:「要不是她不守妇道,把生命当作儿戏,随随便便就先后堕胎三次,会发生这种事情吗?这都是她咎由自取的。」 蓝可悠紧抿着嘴唇,凝视着方然的双眼饱含泪水。 「你年纪轻轻就醉酒驾驶,不但赔上自己的性命,还害死了一条人命,你倒是没有把生命当作儿戏啊!」 这宗意外已经沉淀了十二年,方然也目送了叶子豪离去,相信他已反省过自己的错误。 「如果不能自在地活着,那么当一隻鬼可能反而比较轻松。」 这就是方然经歷漫长的自由期后得出的结论。 「那你是承认你的人生毫无意义了?」王灵不放过任何机会,依然咄咄逼人,我不禁为方然感到担忧。如果王灵真的要动手,现在应该很容易消灭方然。 蓝可悠终于发话了。 「我本来希望用平和一点的方式来结束你的自由期,就当是对你哥哥姐姐的补偿,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因为你又害了一条人命。」 她向方然撒了一把盐米,方然急忙退后。 一个黑色身影趁这个空档闪到他们之间,定睛一看,正是周煒安。 「又是你这个半吊子。」方然不屑道。 周煒安托了托眼镜,说:「即使只有半吊子,也足以收拾你。」 周煒安看起来胸有成竹,应该是有备而来。 「你打算对付冯韵仪也用这一套吗?」 周煒安的脸色一沉。 「都怪我一时心软,才没有消灭你,却害得她……」 大家都以为我死了?看来欧阳红渡对我坦白了奇画社的监视行动后,就再没有向他们匯报我的行踪。 这样下去该如何收场?不但有王灵在场,连周煒安都来了,方然还能全身而退吗?方然没说过他要干什么,我也不希望他们两败俱伤。 眼前的影像忽然蒙了一层白霜,方然好像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面前的世界正在扭曲,不,现在不是时候。 我抱着头蹲下来。纵使揉着太阳穴想要保持清醒,也看不清方然在哪里。 我下意识地掏出欧阳红渡给予的小纸人,紧捏着它。 ——万一遇到危险,就用它逃走吧。 这是在机场道别时她给我的。 可是方然…… 脑海里只剩下心脏「噗噗」地狂跳的声音,彷彿在倒数我还有多久才会倒下。 我按着人中位置,深吸一口气,衝向方然刚才所在的位置。 前方好像有个人,我不确定是不是方然,但我的力气已经用尽。我倒在那个人的怀里,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二十﹑约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我按着手腕,那怦怦跳动的声音在指头下倾泻而出。黑暗的房间里,我只听得见如同计时炸弹的强烈心跳。 我用力捏着脉搏跳动的位置,彷彿这样做就能令它平静下来。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深呼吸。只要情绪平伏下来,心跳就会回復正常。 我凝视着左手手腕,那强劲的节拍就像有什么正在血管里横衝直撞,准备于下一瞬间迸裂而出。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拜託了,慢下来吧! 胸口传来激烈的撞击声音,手腕处也不甘示弱…… 一道闪烁的银光映入眼帘。我望向床边的书桌,角落里笔桶插着一把美工刀,目光再度落在手腕上。 明明跳得如此厉害,肉眼却完全看不出来。 此时,我的脑海里有一把声音低语着。 ——割开表皮,自然就会看到了。它就隐藏于动脉之中,肆无忌惮地扰乱你的心智。 ——摸到手腕附近那微微隆起的血管吗?罪魁祸首就在那里。 ——推出刀片,朝那个位置切下去,深入一点…… 「洋娃娃,萧睦来了!」 我抬头。在哪里? 美工刀从我的手中飞脱,旋转着滑到门口。 一隻瘦削的手捉住我的左手手腕,将它提起来。 「我是有点不放心才来看你,没想到你在玩自杀。」 我一愣。 「我没有玩自杀。」 「是吗?那你在大半夜里拿着刀移向手腕是要雕花吗?」 我想割腕?为什么会这样? 「你都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去找萧睦,有什么事情你见到他再慢慢跟他算账好了,现在死了多不划算?」 他说得对,我还等着跟萧睦见面。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我的房间。 「我怎么回来的?」 「还用说吗?当然是我带你回来的。你晕倒了。」 我在公园里晕倒了,这我也记得,但当时方然在跟周煒安…… 「奇画社那边怎样了?」 「终极净化仪式﹑拿我去当祭品,诸如此类的。」 「他们在追杀你?」 「这个终极净化仪式是他们联合驱魔师和灵媒玩的把戏,因为鬼节的鬼太多了,他们就想消灭一些。」 原来方然没有说谎,奇画社真的很卑鄙。他们让成员主动前往盛传有鬼出没的地方,等鬼魂现身,就以记录他们生前的故事为藉口,进行写生。奇画社的干事千叮万嘱让我们影印作品交给他们,方便他们整理归档,让鬼魂的故事流传下去——全部都是假的。 奇画背面记载的写生日子和地点会暴露鬼魂的行踪,画上沾有的鬼魂气息给了追捕者线索去追踪鬼魂的去向。至于鬼魂的故事,正正洩露了他们的软肋和弱点,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弱点会如何被人利用,对付他们。 奇画社——鬼魂故事的记录者,都是建基于蓝可悠想对四个鬼孩子赶尽杀绝的野心。 「我对你哥哥姐姐的死很遗憾。」 方然浅浅一笑。 「我很感谢他们为了我能顺利诞生所做的一切,但我也没见过他们。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那位「母亲」会贯彻她一向的作风,把我打掉。是他们找上她,跟她约定——只要她把我生下来,当我顺利长大成人,他们就不会再侵扰她。」 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才让方然顺利出生,但最终方然还是只有短短十六年的人生。 「怎么说呢?我觉得最惨的还是我爸。」 方然说起他死后不久,爸妈便正式离婚,他爸最后自杀了。 「他陪过我一段时间,那时我仍然被困在那条破路里。」 后来他去了香港探望蓝可悠。那时她刚创办奇画社,还为他画了一幅奇画。虽然她对他不忠,还因为他没钱甩了他,他却依然爱着她。他一直待在她身边,直至他发现蓝可悠的真正目的,才动身离开。 「他亲眼看到她如何跟道士合作消灭她的鬼孩子。」 这时他想到了方然。 他回到杭州,把一切告诉方然,让他小心奇画社的人。 「自此我再没见过他。」方然的眼神黯淡下来,眼瞳里彷彿结了一层雾。 他吸了口气,眼睛有点红红的,下一秒便穿透墙壁而去。 我低下头,腿上惨白的皮肤映入眼帘,脚下的米色床单若隐若现。 恐怕我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如果能在消失之前见到萧睦,我也就满足了。 *** 以毕业生的身份再次回到学校,走了整整四年的道路变得有点陌生。 我停在扶手电梯前,说:「前面就是司徒桥。」 方然没有作声,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 经扶手电梯上去,便是司徒桥,萧睦就是在那里…… 我踌躇片刻,才鼓起勇气拐进司徒桥。 桥上没有人。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萧睦出现。方然也找了个角落呆着。 引擎声不绝于耳,我一直注视着桥的彼端。风尝试撩动头发遮盖我的视线,我立即将它们拨到一旁去。 站了一会,我突然咳了起来,一开始便停不下来。我咳得连身子都挺不直了,五脏六腑好像都揪在一起。 方然过来,问:「是不是太大风着凉了?」 「我没——咳咳……我没事。」 我按了一下手机,快五点半了。萧睦从不迟到。 「不如我们回去吧。你现在的身体这样,很容易会感冒的。」 只是夏季的一点热风,怎么会着凉?为了下午这个约定,我已经睡了半天,养精蓄锐。 方然看我不回答,又说:「别等了,走吧。他不会出现了。」 我瞪了他一眼。 「他约了我在这里见面的。」 「他根本就没约你,都是我瞎编的!」他顿了顿,补充:「为了让你尽快离开「鬼幕」。」 我的头感觉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记。 「他来过找你,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看不见他。」 萧睦根本没和我约定在这里见面?这全是方然撒的谎? 「不要再说了!别再骗我!」 我捂住耳朵,但并未隔绝方然的声音。 「我是认真的。我扔掉画簿的那一晚,你转身回房间时不是跟萧睦撞个正着吗?可你马上就晕倒了。昨天我忙着拆解周煒安的妖术时,你倒在萧睦的怀里,后来也是他把你带回家的。一直以来,他都在你身边……」 不可能……我一直在找他,但他由始至终都在我身边,我却看不见他? 「我对他说了今天这个约定,他说他会想办法来,但前提是你看得见他啊!」 鬼魂不是可以自行选择让人看见和让谁看见的吗? 「他只是没有现身而已。你是鬼,我也一样看得见你。」 「他试过很多遍了,你的确看不见他。他跟一般的鬼可能有点不同……」 我的手心直冒冷汗,握紧拳头,指头冷得像冰条一样。 一阵阴冷的风迎面吹来,把我的头彻底吹乱,长长的裙子也几乎掀起了大半,我连忙按着裙摆。 我重新拨好头发,抬起头来,看见了正在朝我微笑的他。 二十一﹑丢失的生魂 他的脸上掛着沉稳的微笑,一如初次见到他那样。 「很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会忘记这张脸,他是我和方然在「鬼幕」碰到的鬼幕长——古燚。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保持那沉稳的微笑。 方然突然大叫: 「洋娃娃,后面!」 古燚的身影倏地消失了。我别过身来,一隻冰冷的手正好覆上我的脸颊。 「终于见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的味道吗?」 如果可以,我想拔腿就跑。我全身都在打颤,却动不了。 那隻冰凉的小手转而捉住我的下巴。 「本来我是打算慢慢品嚐你的生魂的,可你太淘气了,居然从我的手上溜走,而且还请了阴阳师保护你……」 廖乐映的眼里闪过一阵寒光。 「今天我还是一口吃掉你好了。」 廖乐映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的双腿开始发软。 「住手,乐映!」 一隻手捉住了廖乐映的手臂。 刚才我果然没眼花。 廖乐映扭头望向古燚,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她将会成为另一个鬼幕使。」 廖乐映放开我,赏了古燚一巴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上一个阳间来的鬼幕使干过些什么吗?你以为灭了她的觉魂,让她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瞒天过海?现在,你又想找第二个!」 古燚踏前一步,手轻轻地抚过廖乐映的脸,柔声道: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又怎会做出这种事?你的未婚夫才像会做这档事的人,他还想癩蛤蟆想吃天鹅肉,逼你嫁给他,所以我把他扔进忘川河,让他在之后的千年里好好反省。」 廖乐映投入古燚的怀抱,一脸享受地闭上双眼。 「好。那你把她给我,我要她的生魂。」 「我说了,她会是另一个鬼幕使,所以我才抽起她一半的生魂。」 廖乐映嘟着嘴抬起头来,表情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你不能选她当鬼幕使,她知道得太多了。而且,她的男朋友……」 我没有退后,也没有逃走的打算。眼角的馀光瞥见方然倒在地上,不知是受伤了还是怎样,但他也是在静观其变。 我感觉真相离我愈来愈近了。 古燚情深款款地凝视着怀里的廖乐映,问:「什么男朋友?」 「你忘了那男孩?是你说除了鬼节,其他时候都要保持低调,不能明目张胆地吸取生魂,必须通过製造意外,让那些人在死去之前——」 「别说了。」古燚瞄了我一眼,彷彿这才记起我的存在。 「你趁他在看手机,就把他推到桥下,令他被车撞至重伤,再让我吸掉他的生魂——」 「我说够了!」古燚翻了翻他那紫棠色的斗篷。 廖乐映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她离开古燚的怀抱,说: 「我很满意你的反应。」 她退到我身旁,朗声道:「现在你够证据捉他了吧?」 古燚朝她投以锐利的目光,那视线似是要穿透她的身体。 「我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出现在古燚后方。 「你这女人。」古燚瞪了廖乐映一眼,扬开紫色斗篷,转身扑向童素琳。 一个身影挡在童素琳面前,高举毛笔画了一条蛇。墨水在空中凝固,一条银白色的蛇张大了口,朝古燚飞去。 古燚还未来得及出声呼救,银蛇已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他顿时停止挣扎,倒在地上。 我没想过他会在这里出现,而且还有能力制服「鬼幕长」。 「童先生,你……」 童瑞鑫笑着上前,低声说: 「我修练得道,如今已是个初级仙人。不过如今我正在「鬼幕」里兼职当鬼幕使,现在是我妹妹的下属。」 当妹妹的下属,听上去有点好笑。不过,童瑞鑫似乎很满意现状,最重要的是可以和妹妹重聚,得到她的原谅,解开他多年来的心结。 「说完了没有?你想成为下一个古燚?」 童素琳的声音把童瑞鑫吓得跳了起来,她就站在他身后。 「不敢不敢。」童瑞鑫恭敬地说着,退到一旁后还对我眨了眨眼。 「古燚仗着自己是长官,经常任意妄为,我一直都看不过眼。今天多亏你们帮忙,总算出了一口气。」 我看了看身边微笑着点头的廖乐映。 原来她早就跟童素琳串通好,准备大义灭亲。 「古燚夺走你的生魂后,对我说你会是另一个「鬼幕使」,把它交给了我,但我发现那里只有一半的生魂。」 听到童素琳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起码我可以确定我的另一半生魂是在她的手上。 「我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它归还——」 「真的太感谢你了。」 「但它不见了。」 我的笑容僵住了。 「我猜是被人偷走了。」童素琳的表情中带着点无奈。 结果又回到了原点。到底谁偷走了我的生魂? 「本来以为成了半鬼,就可以跟贵为「鬼幕长」的他更进一步,可没想到……」廖乐映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我当这个半鬼已经没意思了。」 童素琳望向廖乐映,说:「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也许可以投胎,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她的绝望。 廖乐映对上我的视线,说:「你不是说要为我画画吗?是奇画?」 「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也可以替你画。」 「好啊,不过就等到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吧。」廖乐映将手放在胸口,彷彿正在感受自己的心跳。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会好好的以「半个人」的身份活着,说不定还能找到另一个真正一心一意爱我的人。奇画是为鬼魂而画的,不是吗?」 说毕,她莞尔而笑。 撇除半鬼的身份,廖乐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她只是想找到一个对的人,携手度过这短暂的一生。即便是到了现在,她仍然憧憬着这样的未来。 「我明白了。」 廖乐映离开后,我才发现童素琳和童瑞鑫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天已全黑,被夜色包裹的桥上只剩下我们。 「哎呀,痛死我了!」方然的呻吟声从旁传来。 我急步走向他,查看他的情况。 「你怎么样了?」 「终于记起我的存在了?」 方然好像相当不满意刚才完全被晾在一旁。 古燚出现时,为了避免方然妨碍他,率先限制了方然的行动。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默然不语。 「对不起,我也还在消化这一切……」 「洋娃娃。」 方然与我四目相对,他的表情很认真,我有点害怕他又开口劝我回家。 「你没回酒店的那一晚,萧睦拜託我帮忙看着你,我答应是答应了,但你真的是个大麻烦。现在他回来了,我终于可以把你交还给他。」 说后,方然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你在说什么?」 「阿韵。」 我一怔。 萧睦去世后,我有时候会试图回想他的声音,但还是阻止不了他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模糊,我几乎已记不清他的声音了。 当我听见这一声叫唤,脑海里萧睦的声音顿时又鲜明了起来。 萧睦距离我只有几步之遥,他的身影没有半点虚幻之感。 是真的…… 我迈出步伐,他也朝我走近。 我们四目交匯。 良久,我才开口问: 「你看起来很真实,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浅浅一笑,用手为我理了理瀏海。 「你的另一半生魂在我身上,所以你才看得见我。」 「我一直都想见你。」 「我知道。我在你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之后去了杭州,打算待够了再去一次「鬼幕」。但自从在杭州的第一晚看到你,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见。」他的眼里透露出淡淡的无奈。 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像其他鬼魂一样随意在他人面前现身? 「可能因为我的生魂不是自然消失的吧。最初我以为你没看见我,是因为我没现身。后来我才发现即使我现身,你也看不到我。你丢了一半生魂之后也是如此。方然把他瞎编的约定告诉我,我就决定放手一拼,去「鬼幕」偷了你另一半生魂,才来赴约。」 既然我的另一半生魂就在萧睦身上,那萧睦是不是可以继续当个人? 「把生魂还给你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不。」我摇头。「你不要把生魂还给我。有了生魂,你就能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阿韵,替我画幅奇画,好吗?」 加入奇画社以来,我幻想过这一天到来多少次? 但是到了这一刻,我不想画。 我别开视线,说:「你不是说我的画没个性吗?」 萧睦愣了愣。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介意我那番话。本来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当我的人生的旁观者,而是应该参与我的人生。可现在,看来我更该将它的意思改为——不要为了他人而活,你不是为了衬托他人而生的。」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出现在那幅画里面吗? 我现在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抱着画簿,握住钢笔,在纸上细细勾勒出他的面庞。 在整个作画的过程中,萧睦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害我有点紧张。 完成这幅奇画后,我们将会如何? 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果断下笔。 然而,不论我如何拖拖拉拉地画着,画终究是会完成的。 涂上最后的阴影,我把画转向他。 「看来你又进步了。」他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时,眼瞳里同时染上了哀愁。 「……萧睦——」 「把手给我——像小时候那样。」他率先伸出右手。 我瞥了他的手一眼,又看向他,顷刻才同样伸出右手。 我们的手垂直贴合着,萧睦又以另一隻手覆上我微凉的手背,我不自觉地模仿他的做法。 一股力量在我们之间蕴酿﹑迸发﹑流动,我感觉到体内的血液正在沸腾。 萧睦默默地凝视着我,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泪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萧睦的样子变得不再清晰。 我不要这样。 我想把手抽回去,但萧睦像是早就预料到般,更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萧睦——」 「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下一秒便会随风逝去。 眼眶再容不下更多的泪水,手中的温度渐渐消逝。 他缓缓朝我靠近,我闭上双眼,泪水直奔脸颊。 整个世界陷入静默,耳边荡漾着萧睦的声音。 「你不一定要看见我,但我会……」 间章﹑蓝可悠——鬼节 方然没有害死冯韵仪。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直悬着的包袱终于放下来了。 之前我还担心——万一她真的出了事,我又得多背负一条人命了。 可是,小灵的占卜向来都很准确的。她说过,鬼节会出现一隻拥有诡异力量的鬼魂,而力量的源头指向冯韵仪。 冯韵仪是个很有绘画天分的女孩,她是小灵推荐加入奇画社的,小灵说她是为了追寻已去世的好友,才希望透过奇画接触鬼魂。 我听到她表示要前往杭州时,便主动向她建议住址,让她住进方然所在的酒店。每当我听到奇画社里有成员将要前往杭州,我都会这样做。 为了让方然赶快去投胎。 今年的鬼节是特别的。 农历七月十四是地府鬼门大开的日子,也是阴气至盛之时。阳间的鬼魂数量会大幅增加,鬼魂的力量会变得相对地强,而且异常活跃,一些平常保持低调的高级鬼魂也会在这天现身。 鬼魂虽然会到处流动,但有些力量较强的鬼,会将其他鬼魂收入麾下,建立据点,自封为王,号称「鬼王」。 一直以来,奇画社的收入全靠外面的委託以及成员每年付的会费。随着核心成员的流失,其他没有阴阳眼的成员甚少接受寻鬼委託,导致奇画社的收入急剧下降。 建立奇画社以来屡立奇功的周煒安居然在这骨节眼上退出,童瑞鑫也联络不上,这些都是奇画社的致命伤。 因此,我只能在这个鬼节赌一把了。 我们将所有委託集中起来,分派给奇画社各成员,让他们有目的地写生,而我﹑小灵,还有奇画社另外两位通晓阴阳术的核心成员则在鬼节的最后一天去讨伐鬼王,美其名为「终极净化仪式」。 鬼王的部下数以千计,在鬼王的庇荫下,这些鬼魂过着安逸的生活,不用害怕驱魔人或阴阳师的狙击。 只要打倒一个鬼王,奇画社的寻鬼委託就能增加数以千计的新目标。 「就是这儿了。」 我们从小型商场的外面绕过去,来到一个店舖面前。 这一带店舖稀疏,就连有通道连接到这里的小型商场也没有太多人流。面前这一列都是等待出租的店面,唯有这一间明显不是用作开店,而是当成仓库使用。 面向行人道的是两道楼梯,左边的通往上层,右边的通向下层,不管是哪一边都没有安装灯光。 在这里就不会被人打扰。 「看来就在地下仓库。」 小灵说了一句,正欲上前,我以手势阻止了她。 我是奇画社的领导,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该由我走在前面。 小灵朝我投以担忧的目光,我没有阴阳眼,也学不会阴阳术。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到了几样傍身的武器,在遇到危险时要保命是不难的。 驱魔人有时候会售卖寄存了驱邪力量的法器,不过那不是一般人可以获得的东西,所以他们也只能偷偷地让法器流入市场。 我拍了拍右臂,衣袖下藏着一把沾过鬼血的小刀,故作镇定地向小灵展示一个笑容。 这样的小动作是为了不让其他人看到我的手在微微发颤。 我们踩着狭长的梯级,不快不慢地往地下仓库前进。楼梯看起来有些年月了,每走两﹑三步,就会发现阶级边缘的位置缺了一角,带着黑色污渍的炭灰阶梯偶尔会有一部份被血红色的糊状物体黏住,怎么看都有种噁心的感觉。 真不想多作逗留。 走完楼梯的最后一阶,在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响起了一把声音。 「奇画社,欢迎来到我们的派对。」 话音刚落,仓库天花板上装嵌的所有光管顿时泛起了青色的光芒,儘管带着苍白感,整个仓库还是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数十双眼睛集中在我们身上,一股压迫感直朝我袭来。 本来以为得花点功夫才能让他们现身,现在看来是我们陷入被动状态了。 聚集在这个仓库的都是犬隻的鬼魂。如果说发出低吼声是野兽发动袭击前的预兆,那我相信牠们已经蓄势待发。 「怎么会……」旁边传来小灵诧异的声音。 发现鬼王了吗? 仓库的深处有一个朱红色的柜子横躺在地上,一名古装打扮的少女以有点不雅的姿势坐在柜子上,瀑布般的黑豆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身穿长裙的她竖起了一隻脚,一手捏着一颗樱桃,正要递到嘴前,另一隻手则抚摸着乖巧地伏在她大腿上悠悠地摇着尾巴的红色巨犬,完全是一副王者的姿态。 那头巨犬的身躯堪比狮子,头部几乎全被松厚的红色鬃毛覆盖。虽然在少女面前表现得很温驯,注视着我们的眼里却闪现着杀气。 「是﹑是纯红藏獒!」 在我身后的一名干事以惊慌的语气说道。 藏獒以驍勇善战闻名天下,怪不得能成为鬼王,率领附近一眾犬鬼。语言不通的犬鬼已经超出我们的应付范围,藏獒鬼就更不好对付了。 看来这次能否全身而退,就得靠和在场唯一听得懂人类语言的少女沟通了。 少女咬下樱桃,红色的汁液随即从裂开的果肉中飞溅出来。 我愈看愈觉得面前这位少女有点熟悉,少女察觉到我的目光后,对我说: 「奇画社的领导居然没有阴阳眼,这真是让人失望呢。」 「不过,主人你看,她身上戴着不少珍贵宝物,如果熔了应该挺好喝的。」 一隻树熊从少女那袭长发后探出头来。刚才我们在黑暗中听到的就是这把声音。 「桐心,只有你才喜欢喝铁水。」少女白了树熊一眼。 身边带着动物鬼作式神的阴阳师,我终于认出来了,面前的少女就是我曾通过电话委託她监视冯韵仪的欧阳红渡。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欧阳红渡是阴阳师,不可能是鬼王。那就是说,这里的鬼王——那隻藏獒已经被她收服了吗? 可是,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了。阴阳师不是讨伐妖魔鬼怪的吗?为什么会跟鬼王待在一起? 「天气太炎热了,冰鲜肉滑过喉间的快感确实不赖,但我还是想吃点新鲜的肉。」 欧阳红渡露出一抹妖艷的笑容。 「譬如说伴着稠稠的血汁的——鲜肉拼盘。」 她干嘛一直提着肉?该不会是…… 我感到不寒而慄,眼睛往后瞟了一下,发现之前一直发出低吼的犬鬼已经将我们四人包围。 「可悠。」 我明白小灵的意思。既然如此,只能杀出一条活路了。 伏在欧阳红渡腿上的藏獒站了起来,朝我们吠了几声,那声音在整个仓库里回响着,就像在说「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我甚至怀疑地上是否也能听到这场战争打响的鐘声。 我拔出手臂上系着的小刀。我也许打不过鬼魂,但对象是人的话,就只是血肉之躯。 随着藏獒从柜子上跃下,其他犬鬼也展露尖锐的牙齿扑向我们。 本来小灵和另外两位成员负责掩护我,我上前给那个少女一刀就行了。但那个成员在击退几隻衝向他们的犬鬼,开出一条路通往楼梯后,便马上逃跑了。 「你们……」 小灵的声音完全被追着他们上去的犬鬼的吠叫声掩盖了。 「这把刀看来是高级货呢。」 一些毛茸茸的东西扫过我拿着小刀的手背,我回头一看,发现那隻树熊不知何时已来到我面前,用牠的爪子抚摸着刀刃。 我马上缩开,然后朝牠挥了一刀,砍到的却只是空气。 树熊出现在我的另一侧,笑着说: 「凭这个就妄想讨伐鬼王,你们这群凡人真是蠢得可怜。」 我们的一举一动彷彿都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到底是奇画社有内鬼,还是…… 现在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无法跟犬鬼讲道理,可是那个阴阳师曾经和我们合作。周煒安也出色地完成了她的委託,这个人情,她不能不卖吧? 「等等,奇画社和你们可是合作伙伴,杀了我们对你们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委託你们监视冯韵仪,可是付了一大笔酬劳的。」 儘管欧阳红渡到了后面忽然就不向我们匯报冯韵仪的踪跡,说是人丢了,我还是有按照约定支付酬金的。 阴阳师不是很重视约定的吗? 「你还不明白吗?」树熊飘到我面前,续说:「请阴阳师做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 「钱我都付了呀!」 树熊对我的话嗤之以鼻,身体逐渐飘向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狼狈不堪的我们。 「在鬼怪面前,你们只是一道食物。」 当我的视线回到前方,藏獒那冰柱似的闪着寒光的牙齿已经和我近在咫尺。 间章﹑欧阳红渡——宴会 ﹙一﹚ 我是吃人肉长大的。 动物分为肉食性和草食性,人则是杂食性动物,鬼怪要是肚子饿起来,更是什么都吃。想到这里,我觉得其实吃人肉也没什么大不了。 软滑的皮下,是泡在酸酸甜甜的血红汁液里的嫩肉。 我会吃人肉,而且必须是能够看见异界之物的人的血肉,那是最佳的营养补充品。 为了让我的身体永远不会腐烂。 ﹙二﹚ 欧阳家世代皆以阴阳师为职业,至今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据说我的祖先灵力很强,因此经常招来许多妖魔鬼怪,家里人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四都会有家人被鬼捉走,虽然每次过了一段时间都能找回失踪的家人,但当事人往往已经吓得神智不清。 某天,祖先遇到了一位前来中国游歷的日本阴阳师。为了惩治这群爱作弄家人的鬼怪以及保障家人的安全,祖先拜入那位阴阳师的门下,自此潜心学习阴阳术。那已经是唐代的事情了。 后来,祖先偶然救了一隻被人偷运渡洋的树熊,因为无法适应本土环境,牠被救出时已是奄奄一息。祖先用尽毕生所学,赋予牠本应只属于人的灵魂,将牠和欧阳家的血脉紧紧地连在一起。 牠就是后来欧阳家的大式神——桐心。 「我会保佑欧阳家一直繁荣昌盛,所以你不会死的。」 这是桐心对年纪尚幼的我最常说的一句话。 欧阳家曾经人才辈出,但到了我这一代,我是唯一的继承人。 我生来便遗传了父母强大的灵力,父亲的占卜显示我是欧阳家千年以来灵力最强的孩子。 然而,体弱多病是个要害。 天赋异稟,体质却是弱不禁风,这成为了鬼怪乘虚而入的最好机会。 每次生病都是来势汹汹,父母禁止我随便外出,免得鬼怪有机可乘,比栽种在庭园里的幼苗还要脆弱的我只能天天待在屋子里和桐心玩扑克牌或追着小二跑。 为了改善我的体质,父亲不惜花费数千万竞投传说中具有治百病功效的人鱼肉。 四岁时,我吃了人鱼肉。 它的表层是略涩的外皮,咬下去的肉质咀嚼起来没有味道,只有一种令牙齿上癮的弹性。 享用过人鱼肉,我再回过神来已是两年后。 从漫长的睡眠中甦醒过来,母亲为我端上的是一道汤泡饭,一些赤红肉块泡在血红色的汤汁里,是我从未嚐过的菜式。 自那天起,我吃的食物以这样的生肉为主。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身体渐渐变好了,只是发育得比同龄人慢,父亲和母亲却日渐消瘦,他们将平生所习的阴阳术传授给我后,便不再碰阴阳术了。 家里的式神逐渐变少,最后只剩下桐心。 我的心里充满疑问,却不敢直接向父母提出。 父母将秘密埋藏在心里,等我成年之际才告诉我真相。 我实际上是一隻鬼,只有持续地吃具有灵力的人的血肉才可维持尸身不腐烂,而我一直以来吃的都是父母的肉。 我这才知道,我当时吃的不是人鱼肉,而是一种千年妖兽的肉,寄宿在上面的力量并非一般人可以承受,那股力量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这就是我吃了「人鱼肉」后失去知觉整整两年的原因。 我的魂魄早已离开肉体,是父亲和母亲耗尽毕生功力才将我的魂魄强行封存在这个身体里,但魂魄和肉身分离太久,已经不能恢復原状。我现在的状态,实际上和鬼魂附体差不多。 吃人肉可以保全这副身躯,也可以提升灵力。 我已经成年,今后得开始自己觅食。 父母千叮万嘱一句—— 吃人肉,但不能杀人。 ﹙三﹚ 「汪!」 小二叼着战利品回到我面前,齿间掛着从奇画社那个灵媒身上撕下的肉块,牠毫不在意被鲜血染红的雪白牙齿和柔顺红毛,只是凑到我面前。 「乖!」 我蹲了下来,用双手来回搓着牠的脖子。 接过的食物虽然没有往常的精緻,但这毕竟是第一次自己找到的。 桐心将奇画社的人掉落的小刀拿到耳朵前,用爪子敲了敲,然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是上等货吗?」 「还行,这把刀沾过几隻恶鬼的血。」 桐心随手拋出小刀,小刀在空中打转了几圈,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小二旁边,牠吓得往旁一缩。 「这样都怕?我眼界很好的。」 小二吠了两声以示抗议。 牠肯定是想起了以前在家里桐心也经常向牠扔我不吃的水果。 吞下鲜肉,我坐了回去,小二的部下们也陆续回来。 我拿起身后盛着樱桃的塑料盒,不管是前菜还是饭后甜品,只有樱桃爽甜的果肉才能令我满足。我最初喜欢吃樱桃,也是因为它的汁液跟血的顏色差不多,而且带甜味。 「那么少的肉,够吃吗?」桐心问。 我瞥了在一旁摇着尾巴的小二,「嗯」了一声。 「错过了鬼节,平日要找猎物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明白桐心的意思,鬼节时阳间的鬼魂数量大增,鬼魂袭击凡人也是常有的事,地府大多不会自找麻烦,逐一过问,是推卸责任的最好时机。 我作为一个阴阳师,不能光明正大地袭击人类,所以才找已经变成鬼魂的小二帮忙。 我的视线落在小二身上。 小二生前已经是一隻忠犬,死后为了像桐心那样协助我,主动离开了欧阳家,外出磨练自己,终于成了这一带的「鬼王」。 在这个鬼节,小二和牠的部下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情。如果再提出要求,恐怕会对牠们日后的安逸生活构成风险。 我摸了摸小二的头。 要是我的力量像祖先般强大,我一定会赐予牠一个灵魂,让牠可以像桐心那样,成为我的左右手。 「主人啊,你太宠牠了,不多出去锻炼,怎么能成为独当一面的鬼王?」 小二闻言,随即站起来,朝牠的部下吠了一声。其他犬鬼纷纷集中到我们面前,整齐地列着队,犹如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看吧。」 桐心露出一个轻佻的笑容,像是在说不给牠们一点动力是不行的。 「你担心奇画社把你的事抖出去的话,就去找他们啊!」 即使不说出来,桐心也明白我心里的想法。 「譬如说把她们的嘴摘下来。」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桐心为什么能一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边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不过,牠见识过的生死搏斗一定远比我多。 「父亲母亲说过,不能杀人。」 「对,可是穷追猛打可以啊。」 桐心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我站了起来,拍拍裙子。 「一眨眼就又饿了。」 「还发什么呆?快点去追刚才那些傢伙,带些上好的肉回来,只要不咬断喉咙就可以了。」 桐心一声令下,小二便朝部下发号施令,所有犬鬼都衝出了仓库,小二也紧随部队出去了。 「你猜小二第几个回来?」 「肯定是第一个。」 说毕,我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含着,顷刻才咬破果肉。 位处地下的无人仓库空空如也,只剩下桐心和我。 而我们的宴会才正要开始。 二十二﹑意想不到的访客 我呼出一口气,一团迷你白雾顿时从口中喷出。几乎冻僵的手握紧着暖包,流入手心的热温令我的指头恢復灵活。 阿姨在我身旁坐下,用戴上手套的双手笨拙地剥开巧克力的包装纸。 「冷死了,还好没真的去北京。这时北京应该在下雪吧。」 「苏州这边也没下雪啊,只是温度比较低罢了。你就已经冷成这个样子啦?」 阿姨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厚羽绒,里面还穿了两件毛衣﹑一件羊毛背心,奶油白色的围巾把她的脖子裹得非常严密。即便如此,她还是冷得牙关打颤。 我倒是出乎意料地适应这边的气候。 「我只是想去故宫取景嘛!」 阿姨将巧克力放进口中,一脸享受地咀嚼着。 现在是冬季,我们事先在网上查过苏州的日间温度,大概是三度到十度,御寒衣物自然是少不了,而巧克力也是御寒的一大法宝。因此,我们外出时,总会随身携带一些巧克力。 我将搁在腿上的画簿翻到上一页,那是我刚才画的一幅风景画。 「其实以古代的园林作背景也不错啊!现在宫廷剧太多,观眾已经有审美疲劳了。」 「嗯……如果是春天开满花的话会更漂亮。不过,你的素描也很有味道。要来一颗巧克力吗?」 「不了,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记下作画的日期和地点,合上画簿。上面虽然保留着奇画社的贴纸,但如今它只是一个装饰。 随着方然投入轮回,奇画社已经解散。蓝可悠和王灵因为误算鬼节的形势,被大量鬼魂围攻,一度在死亡边缘徘徊。现在她们都不愿再跟鬼魂或任何灵体扯上关係。 半年过去,至今我仍住在阿姨家,平时兼职翻译。如果在其他城市找到工作的话,我应该会离开吧。就读大学期间,爸爸每个月都会给阿姨寄钱,作为我的生活费,但现在我已经毕业了,生活费得由自己负责。 可是,我应该去哪里才好呢?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萧睦也许正在哪里看着我吧。即使他没有说完那句话,我也明白他想要传递的信息。 只是他陪着我我却看不见他的这个事实还是挺伤人的。 「这边你画完了吧?我们去那边看看好不好?这个园林这么大,还有很多地方没逛呢!」 「好。」 我们沿着建于水面的石桥前进之际,蕴酿了一整个早上的雨云终于忍不住洒下雨水减轻负担,映出树木倒影的深绿色池水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涟漪。 我倾听着雨声,这样的景色确实很美,可惜在这种天气下实在难以作画。 水中的树伸出错综复杂的枝椏,大小不一的波纹赋予了它们一种动感。 如果不能用画笔记录,那么至少让我用眼睛见证。 「韵仪!」 阿姨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马上就来。」 在树木和池水之下,我彷彿看见了萧睦的微笑。 「冯韵仪。」一把声音幽幽地响起。 我回过头来,却什么都没看见。 难道是我听错了? *** 阿姨的生活不是外出找素材就是写剧本,而支撑她这种忙碌生活的就是酒精。 「在不用赶稿的晚上,坐在酒吧里小酌两杯,真的很逍遥。在那种气氛下,什么烦恼都会一瞬间拋诸脑后。韵仪,你真的不一起来吗?」 像新年假期这种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假享受的日子里,阿姨每天晚上都会去喝酒,就连出外旅游期间也不例外。我对酒没什么兴趣,以前确实想过成年后要跟萧睦打赌谁的酒量更好,但最终还是没机会这样做。 面对阿姨盛意拳拳的邀请,我也只能再三推辞。 「那我出去了。」 我「嗯」了一声,等门关上了,我扫视一遍只剩我一人的酒店房间,心里涌现一股寂寞的感觉。 我懒洋洋地趴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眼睛盯着正在播放动物纪录片的电视屏幕,主持的介绍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以后我应该怎么办呢?我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萧睦还在世的时候,我过着像是理所当然的安稳日子,没有想得这么远。只要我和萧睦仍然待在一起,我就感到安心。关于毕业后工作的事情,我也只想着问他的建议,而他的答覆是我应该先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其他的都没所谓。 如果真的这样说了,他肯定会很惊讶吧? 不,他也有可能因为这样的回答而生气,然后说我没有主见。 但追随别人也是一种理想啊。 我叹了口气。 怎么办?果然还是该画画吗?以绘画作为职业的话…… 此时,我又感受到手腕附近的脉搏突然猛烈地跳动。 又来了。 我明明没做什么剧烈运动,却感觉到脉搏异常活跃。近半年来,我偶尔会遇上这样的状况。可是,除了脉搏跳得有点快,身体并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也就不以为然。 不过最近这种状况好像更频繁地出现了。 「嘿,洋娃娃。」 当方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确吓得整个人都跳起来了。 「方然?」 他不是去投胎了吗? 「就这个反应?」方然一脸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对于我们的重逢会表现得更高兴呢。」 「我是被你吓了一跳。」 自从奇画社解散,我便没再碰奇画,自然也不会跟任何鬼魂扯上关係。方然的出现令我產生一种怀念的感觉,那个夏天彷彿只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可是实际上已过了半年。 像见到了分别已久的老朋友,我微笑道: 「很久不见了,方然。」 闻言,方然的嘴角上扬,好像在说「这才像话嘛」。 忽然传来两声咳嗽。 「啊,对了。」 方然回过头看了一下后方,然后退到一旁。 「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冯韵仪。」 同样是一个令人怀念的面孔。 叫唤声和白天逛园林时听到的声音重合,那果然不是幻觉。 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女子,说是刚参加完大型宴会也不会有人怀疑,一身墨绿华服几乎长及地面,身上散发出强大的气场,每次出现都给人一种压迫感。 那是鬼幕使——童素琳。 二十三﹑鬼幕使的邀请 站在我面前的童素琳神情严肃,眼睛直盯着我看,却久久没有发话,害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我不禁紧张起来。 沉默良久,她挤出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很久……不见了。」 搞了半天,她只是放不下面子,像普通朋友那样向我问好吗? 可是,一般而言,鬼幕使应该不会随便来阳间找人吧?除非是…… 将死之人。 这个推测吓了我一跳,该不会…… 「这次来找你是有特别原因的。」 童素琳郑重地说着,彷彿是在审慎地挑选每一个字眼。 「由于这是「鬼幕」的责任,长官犯下的错误需要由下属来承担,所以我得亲自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歪了歪头,无言地问「什么消息」。 「对你来说,这个消息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消息。再加上我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认识,我不想用高高在上的语气——」 「哎呀,你就不能直接一点吗?」 方然在一旁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童素琳马上瞪了他一眼。 童素琳咳嗽了一声。 「总之,我想说的是——你的生魂正在持续地洩漏。」 我有一瞬间听不懂她的意思,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理解这种语言的能力。我的身子往后一缩,不自觉地皱着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一切都很正常。我不认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但童素琳看向我的眼神相当坚定,同时肯定了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望向方然,他的眼里没有半点笑意,倒有几分同情。 这么说,童素琳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三魂七魄中,生魂就相当于人的生命。生魂完全消逝,就是寿命耗尽之时。 「那……还有多久?」 童素琳没有立刻回答,脸上浮现疑惑的神情,可能是我问得不够清楚吧。 我咽了口口水,从齿间挤出那句仿如禁咒的话。 「我还能活多久?」 这次,童素琳终于能不带一丝犹疑地回答我的问题。 「两到三年。」 有一种说法是人死后,三魂七魄会离开肉体,而三魂需要歷时整整三年才会完全消散,但我不肯定这种说法有何根据。以方然为例,他死后过了十二年还「活」得好好的,「自由期」长达三年或以上的亦大有鬼在。再者,人死亡不就意味着生魂已经消失了吗?灵魂还得保留至下一世投胎,何来的三年就全部消散之说? 只要一开始认真分析,就会觉得没完没了。到最后,所有的理论都没有证据支持,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地府﹑奈何桥﹑孟婆汤……只有亡魂才知道孰真孰假,只是他们都是已逝之人,并不可能回到阳间把真相告诉在世的人。 生死之说,本来就是神秘莫测的。 「你的生魂因为曾被分割为两半,即使再聚在一起,也无法完全融合。因此,你的生魂会不断洩漏,直至完全耗尽为止。」 所以我的寿命也将于三年内耗尽。 「这都是古燚做的好事。他在「鬼幕」碰到你的时候,对你施展了「生魂切割术」,将你的生魂一分为二。那是一种古老的阴间法术,歷来只有阎王和每一代「鬼幕长」才会用。如果当初他没有心怀不轨,而是直接把你的生魂带进「鬼幕」抵押,正式成为鬼幕使的话,就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了。」 「最失败的地方还是你们居然让他逃狱了,真是不济啊,鬼幕。」 方然将双臂放到头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句话换来童素琳的一记白眼,不过她已没有第一次见面般盛气凌人,大概是因为她认为一切都是她的责任吧。 「古燚身为「鬼幕」之首,居然滥用职权,我们把他关进鬼牢,等候新的「鬼幕长」到任后再判他的罪,但没想到还是被他赶在鬼节完结前逃往阳间。「鬼幕」正在全力追捕他。」 就是说,古燚如今隐藏于阳间凡人之中。 「古燚犯下的错,「鬼幕」也必须负上责任,我在此向你说声抱歉。同时,我也希望为你提供一些解决方案。」说话期间,童素琳的眼睛一度飘向我旁边。 「解决方案?」 童素琳点了点头。 「除了等待生魂消耗殆尽,还有两个解决办法。」 「真的吗?」 那一刻,我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兴奋。如果有选择的话,人果然还是求生意欲比较强的一种生物。 就连对未来人生毫无头绪的我也不例外。 「第一,找古燚解决这个问题。他是施术者,自然知道应该如何解决现状。可是,古燚现在已经是个通缉犯,又是个高度危险的人物,你一个凡人,我并不建议你去找他。」 找古燚——这个还是免了吧。毕竟是他害死萧睦的,倘若还要去找他帮忙,感觉有点奇怪。 「刚才你不是说阎王和鬼幕长都会这种法术吗?不能问问他们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鬼幕使是不是能这么轻易地见到阎王。 「阎王日理万机,向他打听是不可能的。至于鬼幕长,这职位一直悬空至今,虽然说会从地府派人过来接任,但到了现在仍然是由我代理这职务。」 换言之,不大可能向人打听这个法术。 「那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是成为鬼幕使。」 童素琳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在给我时间消化这句话。 「成为鬼幕使?」 她的意思是在地府工作吗? 「只要在鬼幕抵押生魂,办妥相关的手续,就可以成为鬼幕使。当然,也不是说谁都能做鬼幕使,但你的情况特殊,所以这次就破例一次,招揽你成为鬼幕使。」 「这样生魂就不会消逝?」 抵押生魂,在鬼幕工作,是不是意味着长生不死,还有…… 看得见萧睦? 「鬼幕使跟凡人不同,把生魂存放在鬼幕里,生魂就受到契约保护。鬼幕使通常都是由鬼幕长发掘,签订最少五十年的契约,期间鬼幕使需履行职责,负责鬼幕的日常运作,以及前往阳间引渡亡魂或考察。契约差不多结束时,鬼幕使可以签订新的契约,或者到地府的其他部门求职。幸运的话,偶尔会有天庭的神仙或异界的大仙愿意收留契约期满的原鬼幕使。如果契约结束,投入轮回也是一种选择。」 看来这个选择也不错啊。 「可是……」 「可是什么?」 童素琳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过,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你的生魂已经分成了两份,即使让你当鬼幕使,要抵押生魂的话,一份就够了,所以另外一份还是得留在你身上,这就意味着……」 「洋娃娃,你还是会死的,只是起码能活过三年。」 方然似乎看不过童素琳慢条斯理的解释,索性抢先把重点说出来了。 「这样啊……」 「虽然不能确保像一般的鬼幕使那样最少签订五十年的契约,但这个方法确实比较靠谱,而且——」方然对我打了个眼色。「也可以让鬼幕为你作一点补偿,不是吗?」 是我的错觉吗?方然说完后,眼睛感觉从我身上移向了别处。 等一下。补偿吗? 从童素琳的态度看来,前鬼幕长古燚造成的麻烦相当于鬼幕的麻烦,因为打乱了阳间的秩序,令我这样的凡人无故折寿,她认为必须做点什么挽救。既然如此,也许我可以试一下讨价还价。 「如果你决定了,请跟我到鬼幕一趟。」 成为鬼幕使就要抵押生魂,而我现在有两份生魂,那么…… 「好,我当鬼幕使。」 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我怕死。 「但请你也让萧睦成为鬼幕使。」 这样的要求也许过于大胆,但不争取的话,我绝对会后悔的。 鬼幕使是异于凡人的存在,可以任意往返阴间和阳间,这样我就可以看见鬼魂,看见萧睦,可是…… 我希望和萧睦一起当鬼幕使。 二十四﹑阳间最后一夜 今天是我前往鬼幕的日子。 我向阿姨和爸爸他们说了我将要移民到海外工作,估计之后也不会回国。然后,在一週前,我搬离了阿姨的家,带着少量行李来到杭州,花光了至今的积蓄到处游玩,也入住了当初与萧睦重逢和遇到方然的那间酒店。 一切从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划上句号。 今天下午我打开钱包,里面空空如也,手机的电子支付帐户里则剩下几十块钱作为晚饭的餐费。 看着天天大鱼大肉的我,作为一隻不必进食的鬼的方然也有点嫉妒,不时在旁边冒出一句「你不用留点路费吗」。 我又不是去鬼门,那里的鬼差才喜欢收路费。 听到我理直气壮的反驳,方然也无话可说,旁边的萧睦也总会忍俊不禁。要说我为什么会知道萧睦在笑,那是因为方然不时会一脸恼羞成怒地喊着「可恶,别笑啦」。 阳间的积蓄带不进阴间,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而且,虽然钱花光了,这几天我游览了很多地方,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和萧睦一起游览的。 儘管我看不见,但萧睦一直陪在我身边。 还有数小时,这样的局面即将被打破。 「洋娃娃,你画画也不差啊,为什么一到了化妆就这么差劲呢?」 要不是我正在涂带顏色的唇膏,我真的很想大喊「方然,你闭嘴啦」。 化妆跟画画根本完全不一样啊! 「你看,又涂得太过了!」 「哪里?」 我吓得停下手中的动作,定睛看着镜中的自己。 「别吓唬我呀,我已经很小心地在涂了。」 「哎呀真的涂过了!」 方然在我旁边大叫大嚷,我决定不再理他,只管把注意力放在镜子里的自己。 他简直是来捣乱的。 「去鬼幕有必要化妆吗?你又不是去结婚。」 方然大概是看到我完全无视他,又从其他方面诱导我回话。 我没有作声。 唉,总算涂好了。 「哦~我知道了,是为了萧~睦~吧?」 我斜眼睨着一脸得意的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今天晚上到了鬼幕,就能正式见到他了,我当然要展示最好的一面啊。 我答应当鬼幕使,但同时要求让萧睦也成为鬼幕使。面对这个有点无理的要求,童素琳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萧睦的死是指控前鬼幕长古燚扰乱阳间秩序的直接证据,她自然记得这个名字。既然萧睦因此丢了性命,鬼幕也自然得负上责任。 不过,要成为鬼幕使就得抵押生魂,萧睦的生魂已经被廖乐映吞噬,所以就由我这里的其中一份生魂代替。 童素琳为了帮助我们,答应尝试以我分成两半的生魂当成两份抵押,这样我和萧睦都可以签订契约,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为鬼幕效力。 「化浓妆也没意义啊。那块木头天天待在你身边,你的丑态他都见过了,什么睡觉流口水﹑无缘无故对着镜子傻笑﹑洗完头发放着乱糟糟的头发不管在玩手机……」 虽然都是事实,但也说得太不留情面了。方然有时候确实是个讨厌的弟弟。 「所以说,现在才化妆有用吗——哎呀!」 方然揉着额头喊痛,萧睦肯定是打了他一下,正好替我出了口气。 「你这个木头,我有说错吗?」 不知道萧睦说了些什么,方然露出一副噁心的表情。 「要不是她暂时还看不见你,我才不会在这里当电灯泡呢。」 我将化妆品放回袋子里,忽然想起来到杭州第一晚发生的那一幕。 「既然我看不见萧睦,为什么差点跳楼时又会听到萧睦打响指呢?不对,好像也看到了呀。」 萧睦的死违反了「天册」上的记载,所以他和一般鬼魂不同,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在凡人面前现身。 方然听后,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露台的方向,似乎也在回忆那天的事情。 「有时候,强烈的意念也是能够打破常规的吧。」 方然彷彿在肯定自己的想法般「嗯」了一声。 「就是说,是你们彼此的思念引发的奇跡。」 奇跡。也是呢,如果没有萧睦的提醒,我恐怕已经在方然的诱导下跳下去了。 方然刚说完,又抱着双臂,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 「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太肉麻了,真受不了。」 明明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呀。 差不多到出发的时间了。 我默默地把画簿和钢笔放进单肩帆布袋里,其他的行李都可以捨弃,只有这个实在捨不得拋弃。里面除了有萧睦的肖像画,还有我在杭州逗留期间认识的鬼魂们的写生。 「洋娃娃。」 我抬头望向方然,他露出有点落寞的笑容,指着袋子说: 「能再给我画幅画吗?」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重新拿出画簿和钢笔。 「记得把我画得帅一点。」 方然如此叮嘱了一句,便乖乖坐在对面的桌子上。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就是方然为什么突然回到阳间了。难道仅仅是为了带童素琳过来找我吗? 「你之后也打算待在这里吗?」 方然沉思了一会儿,答道:「这里也不错啊,人不多,可以一个人独佔整个楼层的房间。要是有人入住了尾房,我又可以玩了呀!」 我真为这间酒店的前途担忧。 头发和脸型都已基本成形,接下来就是五官了。 「可是你之前不是决定要去投胎了吗?」 「那个啊……」 方然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了一丝尷尬。 「孟婆说她最近都不想见到我。」 什么? 我正在绘画的手不禁抖了一下,害手臂的线条有点弯曲,幸好对整体构图没太大影响。 「你对孟婆做了什么?」 「就是……那个……」方然吞吞吐吐地说。「奈何桥实在太多鬼了,我为了挤进去,也管不了这么多,结果就把那桶孟婆汤撞翻了。」 不会吧? 「结果就有个老太婆过来骂我走路不长眼,我还没说那木桶撞着我呢,我就回了一句「别多事,你这个老太婆」。没想到下一秒她就变成了一个像是古装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大美女,叫我滚。」 结果就这样被赶出鬼幕了。真是服了他。 「那个鬼幕使说孟婆很生气,把我列入了黑名单,让我一百年内都不许投胎。」 一百年…… 得罪孟婆,后果果然不堪设想。 得悉事情始末的我实在是哭笑不得,随着写生接近尾声,我笔下的线条也变得有点拖泥带水。 即使拖拖拉拉,最终还是要结束的。 「别这样啊,洋娃娃,我们又不是永远都不再见面。你们不是可以偶尔来阳间吗?记得来看我。」 方然察觉到了我的想法,便故意以轻松的语气对我这样说。 方然带我来到事先与童素琳约好的地点,鬼幕的大门已经为我们开啟。 「好了,我就送到这里。」 距离鬼幕的通道只有一步之遥,我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只是回头凝视着方然。 「鬼幕使听起来是份不错的工作,幸运的话还可以摆脱轮回,为所欲为。可惜我不喜欢受束缚,要在这种单位里被人颐指气使,我倒寧可做一隻逍遥快活的鬼。」 为所欲为……这在你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吧。 方然突然执起我的手,露出一抹狡猾的笑容。 他的另一隻手抓着旁边的空气,递向我的手。 「去吧。」 方然从后推了我们俩一把。 我以微笑代替即将到嘴边的「再见」,因为要是真的说了「再见」,就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的样子。 进入通道,四周的景色只是一眨眼便变换成那条瀰漫着阴森气氛的古旧街道。 那座三层高的六角古塔就在街道的尽头,在暗红色光芒的环绕下,散发出一种慑人的气势。 原来感觉空荡荡的手里传来一点异样的感觉。我扭头望向旁边,萧睦正在尝试握紧我的手,只是每次都穿了过去。现在的他仍然是半透明的姿态。 我张开手掌,萧睦的手却缩了回去。 这时,他的身体渐渐形成实体。 鬼魂来到鬼幕后,就有了实体。虽然迟了点,但总算等到这一刻了。 萧睦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不禁绽放出笑容。 他朝我伸出手,我的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只好一把扑进他怀里。 终章﹑ 致各位在阳间生活的同胞: 近日有一名自称从「鬼幕」来的女子,到处收集鬼魂的肖像画,趁机刺探鬼魂的过去,製成「奇画」,以抓住他们的把柄。这名女子一般会以替鬼魂写生为藉口,再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逼鬼魂把过去的一切全盘托出。如果遇到疑似的女子,请尽量避开,千万不要答应让她为您写生。 我一把撕下这张贴在柱子上的单张,因为力气太大,单张还有一角黏着柱子。 「什么嘛?这也太过份了,居然把我写成这样!」 我捏着那张明显是由某隻捏造事实的鬼魂张贴的公告,气得手也微微发抖。 怪不得最近那些鬼魂一听到我想为他们画画,就「哇」的一声逃之夭夭。我一掏出画簿和钢笔,他们顿时脸色煞白,比看到驱魔师取出符咒还要惊慌。 萧睦凑过来阅读传单上的内容,说了句「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恶。」 我把传单捏成一团,扔在地上。 「这下子我以后还怎么带奇画回去给孩子看啊?」 孩子们对阳间的鬼魂充满好奇,可他们不能离开鬼幕,所以只能通过可以自由来往阴间阳间的萧睦和我得知阳间的事跡。 「会不会是之前那隻你替他写生完后一直嫌画他画得不够帅的小鬼做的?」 「那个臭小鬼!」 萧睦陷入沉思,我虽然感到忿忿不平,但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这时我的视线落在萧睦身上,等待他想出一个好点子。在鬼幕里,不论遇到什么麻烦和困难,萧睦都能想出一个圆满解决的方案,因此鬼幕的高层官员都很器重他,还让他在新建设的学校里担任教师。 所有对人世间仍有眷恋的鬼魂都会经歷一段自由期,自由期结束后,生前犯下严重罪行的人死后经鬼门前往阎王十殿接受审判;其他自然死亡者的鬼魂则会前往鬼幕。如果是比「天册」上记载的早到了,鬼魂可以选择留在鬼幕等待投胎的时机,或者回到阳间继续徘徊,无论是哪种选择都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反悔。在这一点上,鬼幕在管制辖下鬼魂流动还是很严格的。 然而,有些鬼魂是不属于以上两种类别的,那就是还未出生就迎来死亡的鬼胎。 过去的数千年里,这些鬼胎大部份都是到地府直接投胎,但鬼胎的数量逐渐有上升的趋势,这对轮回系统构成了巨大的负担。而且,鬼胎的灵魂完全没有发育的机会,即使投胎到了下一世,也因为未有灵性,很难再生成人,大多只能成为植物或动物。 因此,鬼幕的某位大人物提出建设学校,培养鬼胎。 萧睦和我的新工作就是在学校里兼职这群鬼孩子的老师。 这也是我再度绘画「奇画」的契机。 鬼孩子需要学习阴间的规矩,同时也必须对阳间有所了解。对他们而言,阳间是一个全新未知的世界,我手上的教材也只有当初带到鬼幕的画簿。 我教孩子绘画,同时也会分享阳间鬼魂的身世故事。 可是,要满足孩子日益膨胀的好奇心,我必须寻找更多新的素材。 这时,我想起了「奇画」。 奇画社构思「奇画」的这个概念本来是好的,记载鬼魂的悲喜爱恨,让他们的故事流传下去,只是用错了地方。 了解鬼魂的故事后找机会抓住他们的把柄,这是以前奇画社做的事情,我完全没想过要这样做。 可是,总不能对每隻阳间的鬼都说一遍鬼幕和学校的事吧。我最多只能对他们表示感兴趣,想为他们画幅肖像画,仅此而已。 萧睦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让我回过神来。 「阿韵,要去找方然帮忙吗?」 「呃……」 虽然现在整个杭州都已经是方然的地盘,他也收了不少手下,可是…… 「万一他又借机要求我们帮忙安排他和孟婆约会怎么办啊?」 萧睦难得地沉默了。相信他也想起了上一次方然向我们提出的「不情之请」。 那小子肯定是在看到年轻貌美的孟婆的那一刻就被勾走了魂魄。 可是谁也没料到他真的这么大胆地公然追求孟婆。 孟婆以他只是个没权没势的小鬼为由拒绝了他。于是方然积极扩充势力,如今已经杭州一带的「鬼王」,坐拥上千名手下。 要是我们有求于他,他肯定会帮忙,只是后面的附带条件肯定是要求我们俩替他和孟婆牵红线。 孟婆为人高傲,且脾气古怪,鬼幕的人都对她敬畏三分。 上次在她面前劝她和方然约会,说到一半我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沾湿了。 「那只好由我们自己来撕传单了。」 此话一出,我随即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睦。 「你……是说真的吗?」 开玩笑的吧?我们要走遍杭州每一条街道来防止谣言散播吗?谁知道除了杭州,其他地方有没有这种传单啊? 萧睦彷彿已经从我的表情读懂了我的想法,他牵着我的手,以温柔的语气说: 「这不是正好吗?我们可以把握这个机会一道游览杭州,迟点回去应该没关係的,我们累积下来的年假随便他们扣掉就好了。」 「这个……听起来也不错。」 我挽着他的手臂,往他那边靠,垂吊着月桂叶和流苏的发簪顿时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发簪松了。」 我伸手摸向头上的发簪,心里想着真麻烦。 萧睦和我成为鬼幕使后,汉服便成了身上的常规服装。走到哪里都穿着长裙令我非常不习惯,而且还是那种只要走一遍,地面立即被擦亮的长裙,还要配上眾多饰物——各种镶了花朵的头饰﹑银项链﹑玉手鐲,用意虽然是保障我们不被邪气入侵,但大部份时候,我都只戴发簪。只要不挽起袖子或者披上斗篷,其他的配饰是看不见的。 不过,这个发型真的很麻烦,风一吹就乱了。每天早上光是要把打结的头发梳直就令我很头疼。 这身打扮穿了六年我还是相当不习惯。 萧睦穿上汉服却是意外的好看,他柔顺的黑色瀏海斜披在额头上,一头短发与汉服搭配起来并没有不协调的感觉。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很习惯穿汉服。 「让我来。」 说着,萧睦将手伸向我的发簪。 看着他的脸缓缓朝我凑近,我一度闭上眼睛。 几秒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我只感觉到发簪重新穿过我的头发。 「你今天化了淡妆?」 听到这句话,我睁开眼睛,朝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对呀,怎么了?」 在鬼幕的时候我会化浓妆,可是来到阳间,也不必花太多心思偽装了吧? 「淡妆也很好看。可是……」 「可是?」 「婚礼上以素顏示人可以吗?」 萧睦说毕,脸上泛起一个淘气的笑容,这是他在鬼幕里从不展露的笑容。在平日沉稳寡言的形象下,大概只能从这个笑容里看出实际上他至今仍然保留着几分孩子气。 我为了掩饰脸上止不住的幸福笑容,故意稍稍别过脸。 萧睦捉住我的肩膀,自己移到我面前,笔直地看着我。 「答应我好吗?」 他那严阵以待的模样令我有点想笑。 我牵着他的两隻手,说: 「好,我答应你。」 我们凝视着彼此,不自觉地逐渐靠近对方。 唯有这幅「奇画」,我无法亲自绘画,只能亲身经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