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骨】禁脔》 一 B市夜晚的飞机,在浓重的暗橘色云朵中闪烁着红灯。 尉舒窈揭开眼罩,垂下眼睑瞧了一眼时间。 晚上十一点。 这个点,一般的小孩子应该都睡下了。 在道德上,她觉得自己有一些卑劣,按别人的话来讲,这种心理要遭受谴责才对——一个连见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避讳的人。 但也仅此而已,按别人的话谴责一下自己。 仅此而已。 尉舒窈在昏暗的夜色里轻轻吐息,看见远方那一片陆地,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郁闷,便点开了手机,又看了一遍亲人发过来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苍白、神色冷淡的女孩,穿着校服,年纪大约在十五岁左右。腮帮有些圆圆的,像个小包子;她的眼尾也是柔软婉转的,单看着会觉得很这个人纯真。如果有些活力的红晕,再笑一笑,应该会是一个很可爱活泼的女孩。 可惜这张大概是偷拍的,女孩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对黑色的眸子更是死气沉沉。 乍一看很像她,那种冷漠的、什么都不关心的神情;还有外表一些零散的细节,也像她。 尉舒窈的手指轻轻点着女孩的脸。 这是她的女儿。 未曾谋面的女儿。 ……或许也见过吧,如果视频通话也算相见? 但之前每一次的通话,她都会以自己很忙为由,匆匆挂掉。实际上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孩子之前一直由自己的妹妹抚养,听自己的妹妹说起过,她正在上初中,成绩很好,是个小学霸。好像小时候还经常打架?也不知道妹妹是怎么管教她的。 尉舒窈想着,终于把屏幕熄灭。 这次回国,是为了参加妹妹尉伊的葬礼,这也意味着,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个孩子了。 会来一场认亲吗?尉舒窈不知道,也没有这个打算,她的目的只是来参加亲妹妹的一场葬礼而已。 小孩估计不认得自己的妈是什么样,再坏一点,恨不得这个生她的人早早死了。 不过尉舒窈还是有点想见见那个女孩的。以她妹妹那个性格,教养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她对这点一直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念想。 虽然见到照片的时候,也隐隐猜了七八分了。 尉舒窈一直诧异的是,那个向来冷酷的妹妹会愿意接手她的孩子。这件事情保持着尉伊向来的风格:独断专行。——不过问任何人,很雷厉风行的就把刚没了父亲的小女孩接手过来,并且收养了四年后才告诉作为亲生母亲的姐姐。 她和这个妹妹没什么情谊,她们都是性情淡薄的人。不如说,妹妹是一个冷漠残忍的人;而她自己,因为一些变故,对自己或别人的情感也没有感觉。两个人尽管一起长大,却也不比寻常的朋友交谈见面的机会多。 后来她出国留学,又在国外工作,更和这个冷淡的妹妹失了联系。即便后来因为这个女儿有了点联系,也没有多大来往。 ——“关系再冷淡,怎么说,你也是她的姐姐。” 一个星期前,她的舅舅打来电话,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号码的。 ——“请你回来出席她的葬礼吧。” 他发来地址和联系方式。 她也没说什么,甚至都没过问任何事情,安排好了工作就过来了。 现在想想,回去参加葬礼的话,肯定还要见到她的女儿吧? 舅舅给她的地址,好像就是妹妹尉伊和那个孩子的住所。 虽然尉舒窈无所谓,但还是希望小女孩见到她的时候,不要有太出格的表情或者动作,毕竟她也不想场面闹得太尴尬。 二 飞机终于落地。 按舅舅的说法,尉舒窈要先去拿妹妹尉伊的骨灰。只是这样一来,就难免会跟那个孩子见面。 所以尉舒窈才订了晚班的机票。 其实凌晨也可以,但她还要去舅舅那里拿钥匙,夜深了怕打扰人家。 结果尉舒窈给舅舅打电话,她舅舅说,尉伊家里有人,让她直接敲门就行。 “小孩子这个点怕是睡下了,这么晚还敲门也不好。”尉舒窈说。 “敲个门而已,”这个舅舅不以为意,“才十一点半,孩子醒一下没什么关系。你要怕她不醒,我去给她打个电话。” 尉舒窈忽然想到,尉伊死了,恐怕没有人会再接手那个孩子。看她舅舅的态度就知道。 尉舒窈没继续往下想,她在电话里应了一声,算是默认了,那边也就挂了电话。 B 市的秋夜还是很寒冷的,但尉舒窈只在身外套了件黑色的羊绒呢子大衣,落地后拉着行李直接往尉伊家赶。 尉伊的房子在一片新建的小区。尉舒窈走到房门了,准备敲门时,却突然有些犹豫。 开门之后,该说什么吗? 她正思虑着,门忽然打开了。 门后是只穿着单薄卡其色小熊睡衣的女孩,门厅里没有开灯,却有一些灰暗的光线。女孩的神情很清冷,黑色的目光扫过她的脸。 尉舒窈不得不打招呼:“你好。” “骨灰在厅里,你进来拿吧。”女孩根本没有回应她的招呼,退了半步,向她完全露出昏暗的客厅。 “有劳了。”尉舒窈很客气地应。 女孩没有开客厅的灯,仅有的一些光线是从她的房间里溢出来的。尉舒窈找到了开关,打开了灯,她又环顾四周,发现女孩去倒水了。 “你喝水吗?”女孩果然问她。 她的嗓音是偏轻和高的,寻常说话时感觉应该会很灵动活泼,因为性子沉闷,就把嗓音压了下来,更柔和了一些。 尉舒窈想拒绝,尝了下嘴唇,又觉得唇齿有些干燥。 “要的,麻烦你了。” 尉舒窈看着女孩沉默地拿出一次性纸杯,心里回想她的名字。 她叫尉娈姝。 连名字都很美好,温婉柔美。 应该是妹妹起的名字,姓氏的话,应该也是跟着妹妹姓的。 尉娈姝给她端来一杯水,她道了一声谢,对方没有应,又走回厨房去了。可以从厨房门隐隐约约地看到,尉娈姝拿了自己的杯子,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喝水。女孩微微仰头,露出白皙的一截脖子。 忽然想到,穿这么单薄,她不冷吗? 尉舒窈敛下目光,不紧不慢地喝水。温度很好,可能是照顾她穿的单薄又刚从外面进来,水温偏高,尉舒窈喝下去,感觉有暖流穿过了心扉。 她悄悄打量周围的环境。 房子内部设计很简洁,不如说,几乎没有装饰;家具也只有几样,鞋柜,餐桌,椅子,沙发那些。没有电视机,想来她妹妹也不是会追剧的那种人。 尉伊的骨灰盒就放在餐桌上,不知道尉娈姝为什么要放在那里。 墙上有时钟。尉舒窈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了。 今天还是工作日,过几个小时尉娈姝应该要去上学。 这么想着,尉舒窈把纸杯扔到垃圾桶里,站起身,抱走那木盒。 木盒上有尉伊的小像,尉舒窈看了一眼,还是那个样子,冷冷的没什么表情。尉舒窈又抬眼,发现尉娈姝还没有从厨房走出来。 是避着她,还是避着尉伊骨灰盒被拿走的事实? 尉舒窈没有兴趣细想她们之间的感情,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想了想,说:“我走了,早点休息。” 后面没人应声,她推开门,又自己关上。 尉舒窈把骨灰盒交给舅舅。舅舅有五十多岁了,大腹便便,又半秃了头,整个人脸都是虚肿的;胡子拉碴,半白半灰。 “好、好。” 舅舅小心翼翼地捧过骨灰盒,端详了一会盒子,又看了眼尉舒窈,问她:“要不要去看看你妈妈?” 她还活着?尉舒窈微微掀起眼皮,目光飘忽,落到檀色木盒的相片上。 “有什么事情吗?”她问。意思是根本没有要见的必要,因为她们之间没有事情需要交流。 舅舅脸上露出尴尬的窘迫,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太信服。 “这么多年,老人家也是想你的。” 尉舒窈双手插在衣兜里,视线偏移,没有接话的意思。 他们之间生硬地沉默了一会,舅舅才开口:“葬礼安排在周六,具体时间我回头落实好了发给你。我先走了。” 尉舒窈终于正眼看他,平和地说:“好的,您年纪大了,注意休息。” 男人抬脚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转过头来叫她:“舒窈啊。” 尉舒窈没动,还在原地看着他。 “叫你去拿骨灰,是你妹妹的意思,她想你去见见那孩子。” 尉舒窈的眼里看不出情绪,不如说没有情绪,她淡淡地应了:“好的。” 舅舅看着她叹息,离开了。 三 尉舒窈去订好的酒店,洗漱了一番。她没打算休息,只开了床头灯,坐在床上端着电脑看工作邮箱。 她的助理给她发工作邮件:「Sylvia 小姐,需要订下周的航班吗?」 她回复:「不用,这边可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到时候我看情况回复你。」 想到这边要处理的事情,尉舒窈又想起那个疏冷的女孩。 尉伊的遗产全部给了尉娈姝,这是在意料之中的。葬礼之后,需要尉舒窈作为尉娈姝的代理人,办理一系列手续。 看刚刚在尉伊家的情形,小姑娘也挺成熟,除去沉默,对她还算礼貌。性格很像她妹妹。 尉娈姝应该是知道她身份的,但小姑娘没什么态度,不过想想也正常,对一个十几年不联系的母亲,需要什么态度呢? 她想到之前的视频通话,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时候,她还能看见尉娈姝出现在镜头面前,后来就再也没露过面。也许也是看出自己母亲没有见面的意愿。 过两天再见一面,估计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吧。 尉舒窈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沉吟片刻,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需不需要给那孩子带个见面礼? ……啊,给那孩子送礼的话,她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那么可爱的一张脸,会生气吗?还是不屑一顾?或者最无聊的,礼貌客气地露出和尉伊一样的冷漠,说一声“谢谢”。 即便觉得礼物会被丢掉,尉舒窈想了想,突然意识到——这个想法难得的有点意思。 送礼物,给她的女儿。 是啊,作为一个母亲,送礼物给自己的女儿,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虽然尉舒窈还没有自大到以母亲的身份自居,但尉娈姝毕竟是她的女儿,于是也就不觉得这念头可笑。她认真以自己的审美选了一件首饰给尉娈姝。 星期六的葬礼,舅舅要她去接尉娈姝。 尉舒窈知道她的那些亲人们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要她抚养尉娈姝,否则这个责任就会落到他们肩上,因为尉娈姝还没成年。 其实往年的时候,尉舒窈每年都会给妹妹打一笔钱,是尉娈姝的抚养费。 尉舒窈想,就算她不来,定期给小孩打一笔钱,以那孩子的性格,应该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但尉舒窈没说什么,答应了舅舅的话,去接尉娈姝。舅舅把尉娈姝的电话给了她,说有电话方便联系。 但尉舒窈还没走到楼下,远远的就看到一个女孩儿站在马路旁的阳光里等。她穿着黑色卫衣,搭了一条白色围巾,好像刚转过了头,正看着别处。 尉舒窈认出来,是尉娈姝。 尉舒窈走过去,琢磨着该怎么叫她,想了想,决定还是选个听起来亲昵一点的称呼:“娈姝。” “我来接你。” 女孩抬头,黑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她。 “你好。”尉娈姝答了一声,声音没有前几天的沉闷。 可能是站在阳光下,她那对小鹿一样的眼睛亮亮的,配合上她此时的神情很安顺,便显得分外可爱。 “去小区门口我再打车吧。”尉舒窈移开视线,说。 尉娈姝点点头,双手放在衣兜里,眼睛看向别处。 两个人走向小区大门。一开始还前后走着,尉舒窈在前,尉娈姝在后;后来走了一段,尉舒窈觉得自己先走一步不太好,就放缓了脚步,想跟到尉娈姝后半步的位置,不知怎地尉娈姝也放慢了步伐,两个人并肩走着,还越走越慢。 尉舒窈用余光去瞄她,看见女孩的眼睫低垂着,扎起的头发露出莹白的耳朵。尉娈姝矮她一些,她可以轻易看到尉娈姝的发顶,头发梳得很整齐,只是还有一些散乱的茸发。 到门口,尉舒窈叫了车,两个人坐在车后座一人一边,各自望着车窗外。尉舒窈虽然是看着车外,心里却在想要不要和尉娈姝搭话。 她没能实施这个想法,偏过视线看的时候,尉娈姝已经闭上眼假寐。 到了尉伊的葬礼,人不多,尉舒窈也认不出来几个。这些人的神情像是压制着匆忙,穿着黑色的衣服沉默地站在两边,用看怪物的陌生眼神审视死亡的人和死亡的仪式。 尉舒窈没什么感受,她时差还没倒过来,回国之前又在处理工作,现在缓了下来,头脑的昏沉劲一下子就被意识到了。 尉舒窈悄悄看向尉娈姝。女孩没有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花圈架脚,似乎在沉思默想什么。 在骨灰盒下葬的时候,尉娈姝才飞快扫过一眼整个场景,眼睛生涩地眨一眨,如同咀嚼下咽这灰白的痛苦。 看起来,她女儿和她妹妹的感情还不错。 尉舒窈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葬礼之后,舅舅留尉舒窈去吃饭,尉舒窈想了想,问:“尉伊收养的那个孩子呢?” 舅舅脸色稍显不快,说:“舒窈啊,你的女儿当然也要去的。” 话说完,舅舅就去找了尉娈姝。尉舒窈看见她神色很温和,甚至带一些无奈的微笑,那个笑容和尉舒窈想象的一样可爱,甚至要更甜美一些。尉娈姝笑的时候,颊上会陷两个小酒窝。 而舅舅脸上也笑,腮上的肿肉堆起来。 转过身来时,男人还带着一些和蔼的笑容。 “舒窈,你送她回去吧,孩子说要补习。” 尉舒窈闻言看向尉娈姝,意外碰上对方的眼睛,女孩也在看着她。见尉舒窈看过来,她顿时撇开了视线。 真没想到,那个女孩还会那样的笑,原以为性子会和她妹妹一样的冷漠。 尉舒窈点点头,“好。” 她还没走到尉娈姝面前,小孩已经转身离开了,她只好大跨几步,和尉娈姝并肩。 “我送你回去。” “去哪?”尉娈姝出人意料地反问。 尉舒窈想了想,“你不是要去补习吗?我送你去。” “我自己可以回去,不麻烦你。” 尉舒窈看了她一眼。尉娈姝微低着头,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 尉舒窈看了看四周,她们已经走到路边了。尉舒窈就打开自己的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紫色的小盒子,递给她。 尉娈姝蹙起眉,诧异地看着她的动作,没动。 “嗯……算是,见面礼。” 看到她的神情,尉舒窈想着如何解释,“算是我鼓励你好好学习。” 尉娈姝眉心没松开,但接过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玫瑰金色的星星项链,用筝形切割的水晶点缀,很好看。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项链。”尉娈姝把盒子还给她。 “只是收藏着也可以……” 尉舒窈看见她一下子变得非常冰冷的神情,咽下了想说的话,把礼物收了回来。 “那我送你回去,你一个人回去不太安全。” “不用了……”尉娈姝冷硬地拒绝。 尉舒窈手指轻托着下巴,似乎是没料到她这样疏远的反应,沉吟片刻,说:“那我给你叫车,至少看着你上车,好吗?” 尉娈姝的小脸半埋入围巾,低垂着眼睫,点点头。 车到了,尉娈姝率先打开车门,门紧跟着她上车的动作关闭。尉舒窈目送人上车后,轻叹了口气。 她不怎么接触小孩,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她也很少接触。但因为女儿这一个身份,她久违地感觉稍稍无奈了一些。 晚上,她的心理医生和她通话:“Sylvia,回国后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尉舒窈说:“和我女儿见面了。” “那个亲生的孩子吗?” “是。” “你和她见面,有聊什么吗?” 尉舒窈仔细回想了下,“没有,只是一些很寻常的问答。我想送她礼物,被她拒绝了。” “你想到给她送礼物了吗?”医生顿了顿,“——那她为什么拒绝了你?” “不知道,可能是讨厌我吧。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好,对我的时候就客气。” “你有什么感受吗?” “没有,被拒绝是意料之中的,其实比我想的还要好一些,她没有向我宣泄任何情绪。” “Sylvia,她不愿意接受你的礼物,也能反映她的一些情感呢。你可以试着再和那孩子多多交流,我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会对你的心理有帮助。但是也要注意分寸,毕竟你们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尉舒窈迟疑了一下。和尉娈姝多交流吗?恐怕再过几天,她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吧,这样的交流还有必要么? 但尉舒窈很少拒绝没有明显害处的事情,所以就浅浅答应一声:“我试一试。但我不知道如何跟她相处?” “你跟她见面感觉还好吗?如果不觉得排斥的话,可以试着多见几次面。” 四 办完了财产转移的手续,尉舒窈还没离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愿意留下来,只清楚是医生叫她多和尉娈姝接触,这样有助于她的心理康复。 但面对一个心理成熟的少女,尉舒窈总有些无措,不知道以什么话语、什么方式和她见面。 尉舒窈有她的联系方式,不知道该什么时间,用什么开头好拨打给她。琢磨了几天,想出最好的方法,是周五晚上站在初中放学的门口,拿着一杯奶茶默默在人群中寻找她。 门口的人慢慢稀少了,尉舒窈才看到她。尉娈姝和另一个漂亮的女生走在一起,女生勾着她的手臂,笑容灿烂。尉娈姝不知道在想什么,浅淡地笑着,心不在焉,头也往另一边偏。 想了想,尉舒窈还是决定走过去,主动打招呼:“娈姝。” 那一个女生立即拉住尉娈姝,很警惕地盯着她。尉舒窈注意到,女生比尉娈姝前了半步,像是把人护在身后的样子。 尉舒窈沉吟一瞬,决定露出一点笑容,好让自己显得有亲和力一些。 “我来接你回去。” 尉娈姝蹙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迟疑,还是开口道:“笙清,那我先回去了。” “啊?这、这是你谁啊?”路笙清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没有松开尉娈姝手臂的意思。 “……她是我……”尉娈姝更犹豫了。 尉舒窈帮她答话:“我是她的亲戚,今天特意来接她放学。” 路笙清征询地看向尉娈姝,后者很无奈,只好附和似的点点头。 “哦……”路笙清爽快地放开她,乖巧地叫了尉舒窈一声:“姐姐好~刚刚是我太紧张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尉舒窈保持笑容,把奶茶递给尉娈姝。 尉娈姝很配合地接过来,对路笙清说:“那拜拜。” “呜拜拜我的猪猪宝贝~”路笙清好像真舍不得她。 尉娈姝拍了拍朋友的手,大概是安慰。 一分开,尉娈姝就冷了脸,皱着眉看尉舒窈:“……你想做什么?” 这样问话未免没有准头,所以尉娈姝又立即补了一句:“为什么来接我?” “每周这个点你会放学,晚上的话,一个人回去不太安全……”尉舒窈解释道。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用麻烦你劳心。” 尉娈姝语气生硬,那对圆圆柔婉的眼睛凶戾得狠,硬是把奶茶塞回给她,一句话不说的大步离开。 尉舒窈扔掉了奶茶,默默跟上她,说:“我打车送你回去吧。” 尉娈姝不理她,尉舒窈继续说:“或者你想吃点什么吗?你不喜欢奶茶的话,去饭店怎么样?……” 尉娈姝发现她还是跟着,忍不住停住步伐,直直地看着她。 尉娈姝笑了,是冷笑,她毫不掩饰神色里的讥讽,也毫不在意话语中的刺矛: “我不知道你想怎么样,如果你没有打算认我的话,请你不要做这些犯贱的事情,可以吗?” 尉舒窈语塞。 她才想起来,她们根本没有相认过,对尉娈姝来说,她只是尉伊的姐姐而已。 尉娈姝看出她的试探,还给了她选择的余地,允许她在没有开口说出一些更侵犯的话语时,立即回头放弃。 尉舒窈在这一刻非常纠结,纠结要不要承认自己和尉娈姝的关系,明明之前是百般地躲避;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看见这个孩子,看见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动作,哪怕听她一个变化的语调,都忍不住试探着再多去留意一点。 面对着活生生的人,始终和屏幕上看到的不一样。 尉娈姝显然不想给她那么多时间思虑,不如说,她根本没想等到尉舒窈的回答,她的目光在尉舒窈的衣角上滞留片刻,便转身离开。 尉舒窈一惊,上前拉住她的手。 “娈姝……” “我……” 很多个念头闪过,甚至一个想法是刚才叫得太过亲昵了,这让尉舒窈喉咙颤动,话语生涩。 尉舒窈看着被拉住的人回过头,眼里是攻击性地不耐烦。 尉舒窈理了理思绪,便果断放开了她的手,缩放回自己的衣兜里。 “不好意思,我想着太晚了不安全,所以没有告诉你。今晚我再送你回去一次吧。” 一贯的得体,声调温柔。尉舒窈没笑,眼神模糊。 尉娈姝厌恶她这样一副虚幻的表情,不懂这个人连对自己的伪善和卑劣都如此冷漠无知,怎么可以进退自如到如此让人痛恨的地步。 尉娈姝转过身,紧紧掐住她的手腕,拽着人就走。 尉舒窈表情没有变化,只是暗暗地想:抓太紧了…… 女孩的情绪很无常,刚刚还下了狠劲抓住她,走了两步又把她甩开了,当然,也是恶狠狠的。尉舒窈不能明白她,只是遵守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 尉娈姝没再对她跟从的行为发出意见,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等到了小区楼下,尉舒窈就停步了。令人意外的,尉娈姝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停下脚步。 尉娈姝转过身,压抑着烦躁问她:“来家里坐坐吧?既然你已经来了。” 尉舒窈猜到她有话要说,有些迟疑,隐隐预感尉娈姝的那些情感将会凶恶地发作。 尉舒窈不喜欢这种预感,她并不擅长应付别人的感情。 ……但看着面前小鹿一样乖巧的面庞露出狠厉的眼神,这种狠厉并没有那种天真佯装的意味,更像是因为不幸而迫切想要抓住希望的应激反应,让她的心忍不住动了动。 尉舒窈想着,轻轻应了声:“好。” 五 进了屋,尉舒窈很自然地找地方坐下,像是真的来作客一般。 尉娈姝随手把背包甩到椅子上,转头看尉舒窈,发现她正很闲适地打量环境,不由得压低了眉头。 干脆走过去,直截了当地说:“你真当自己是客人吗?十几年来你从来没有出现,如今小姨死了,你在这里悠闲地逛来逛去,到底想要做什么?” 尉舒窈感觉头有些昏沉,便往后靠了靠,倚着沙发,声音清浅温和:“娈姝,我没有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尉娈姝愣了愣,黑着脸:“如果知道你会这么说,不如一开始就死在子宫里!”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闭了闭眼,听到这话叹息一声,又看着她。 “事实无可否认,我没有什么想说的,确实是我过分了。对不起。” 说不清道不明的闷火像蛇一样噬咬尉娈姝的后颈,让她脑海里的情感昏昏胀胀。 尉舒窈觉得身体正渐渐冷却下来,她快速地对现在所处的一切感到厌倦。也许决定上来是一个错误,——不,从她回来后看到尉娈姝、多打量了尉娈姝一眼的时刻起,她就陷入了错误的思维里。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过分,却不打算对尉娈姝的愤怒道歉。 尉舒窈揉揉额心,沉吟片刻后站起身来,说:“那你好好休息吧,今后努力学习。” 无视尉娈姝听到这句话之后的低气压,尉舒窈转身想走,被尉娈姝呵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尉舒窈不想反驳,但女孩声音的颤抖又轻轻扯了一下她的心。 这感觉很熟悉。尉舒窈想起来,在第二次视频通话被拒绝时,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女孩茫然又患失的眼睛,也这样轻轻牵动了她的心。 尉舒窈转过身。尉娈姝依然是那副压抑着情感的无表情,对上她的眼睛,尉舒窈却无法理解其中的蕴意。 “你走不走?你要离开,就不要再联系我。” “我会像以前一样,定期给你生活费……” “我不要你的钱!” 尉舒窈的话语被打断,略微不适地蹙起眉心。 她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大呼小叫的场面,从来也是置之不理就可以,对方的怒火总会自己熄灭的。——当然,在这之后被人讨厌或仇恨,她也是习以为常的。 让尉娈姝讨厌怨恨她吗?恐怕这孩子早就这么想了。 既然事已至此,那不如走掉就好了。 反正尉娈姝原本的生活也不需要她打扰。 尉舒窈这么想着,却迟迟没有移步,因为对方的视线紧紧盯着她的双腿。 尉娈姝吼过之后,情绪虽然有些激动,但也很快压制下来,她知道,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再多的情绪也不会被理解。如果她再擅自发作,那在这人面前,毫无疑问就像唱独角戏的小丑一样。 她们之间维持着窒息的沉默。 尉舒窈垂下眼睫,掏出手机,指尖在上面划动。半晌,她温和地说: “……今晚我就会回去。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联系。我给你发了我的微信和私人电话。” 尉娈姝僵住,唇瓣翕动,却一句话都没说。 “照顾好自己。” 尉舒窈最后说了这句温存的话,就离开了。 其实尉舒窈还没有打算今天就回去的,但尉娈姝的态度让她觉得难以接近,而且这样没有理由地留下也很不符合她之前的疏远。几乎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尉舒窈就决定回去了。 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不是吗? 她行李不多,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去机场。在起飞前,尉舒窈点开了微信,看看有没有信息。 ……没有新好友的消息。 微信她本身不常用,国外并不使用这个软件,只有尉伊是需要偶尔联系的,所以也保留着。 尉舒窈揉揉额角,把屏幕熄灭。 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也许吧,就当她难得自作多情,享受这份纠结感觉也不错。 在落地之后,尉舒窈就没再理会过微信,她很快就把这段插曲抛之脑后,回到工作事业的正轨上。 心理医生每周都会过来问询一次,在她返回一周后,医生来拜访她。 “这么说,你还给她留了联系方式吗?” 尉舒窈回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件事情。 “嗯,不过好像没什么消息。” “其实你挺在乎你的女儿。” 尉舒窈像是听到冷笑话,但她不感兴趣,只觉得有些讽刺,“算吗?” 医生语调轻缓:“其实,即便有当初那些承诺,她的父亲也已经死了,那件事的伤害对如今的你而言,不能成为你疏远她的理由。现在那个抚养她的人也离开,在心理和情感上,眼下是她最需要你的时候。” “你是说,我待她太冷漠了么?” “她需要你,你也需要她。” 医生不回答,尉舒窈也能意识到。只是她很难改变自己这没情绪的状态,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冷漠麻木。 送走了医生,尉舒窈又在想这件事情。提到尉娈姝像是拉动一根早就缠在心尖的发丝,隐秘地搔痒血肉,让思绪难以平静。 在房间里修改了一些设计方案,工作中她便可以不再思考另外的事情。再抬头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去洗漱一下再整理吧。”尉舒窈想着,起身去找手机。 她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是有电话打进来。 扫了一眼上面的号码,很陌生,是国内的电话。 铃声响了十几秒,尉舒窈才接起来,接通后沉默了两秒,对面也迟迟不开口,于是她开口问:“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对面维持了几秒钟的沉默。 “你回去了?” 尉舒窈听到这个声音,挑眉。 是尉娈姝的声音。 “嗯,回来了,你那边怎么了?” “嘟——” 对面挂了电话。 尉舒窈看着屏幕,沉吟片刻,心里忽然笑了声。 好别扭的孩子。 很快她再拨回去,尉娈姝接了,一样是不开口说话,尉舒窈不在意,随意温柔地问:“你现在休息了吗?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休息了。”尉娈姝很生硬地答,“没有什么事情。” “嗯,好,那有空就给我打电话。” 那边闷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怎么想。 尉舒窈听她似乎没有话要说的样子,主动说:“我这边刚工作完,是夜晚了,先去休息了。” “嗯。” “晚安,或者早安。”尉舒窈说。 对面没应,挂了电话。 尉舒窈听到挂断声,看了一眼拨号屏幕,把这个号码存了起来,备注在最前面。 她又想起医生的话: “你能感觉到吧,你需要这个孩子。不妨听从内心的声音如何?” 需要……吗。 真奇怪,不过,也许吧。对医生的话她也要听从。 但尉娈姝未必就这么需要她,之前就很抗拒她的靠近,不过,至少现在那孩子愿意和她说话了。 尉舒窈想着,发现沉寂许久的微信有新消息。点开来看,有一条新朋友申请消息。 申请备注了:尉娈姝。 其实这孩子有些地方不像她妹妹,比如说这种别扭,她意外地从中感觉到了可爱。 尉舒窈指尖轻叩。 「你已添加了“yi”,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六 即便加上好友,尉娈姝也不主动给她发信息,也不再打电话过来。尉舒窈想看她的朋友圈,却发现她从来不发。 找不到话聊,尉舒窈就给她发“学习怎么样”,“周末去补习班吗”“出去玩吗”——诸如此类不咸不淡的话。 尉娈姝的回复也很淡: “还好” “不去” “不” 这样的对话,每隔几天进行一次,而且因为有时差,几乎每次回复都相隔大半天。 周末,医生来拜访。 医生进了门,看见尉舒窈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在她家。这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正大大咧咧地拿着自带的酒喝。 尉舒窈请医生不要在意,医生表示没有关系,她也见过这位美女好几回,不算陌生。 “你好,塞拉菲娜。”医生还是友好地和她打了招呼。 女人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不知道是不是真醉了。 把喝得微醺的朋友撇到一边,尉舒窈将她和尉娈姝的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对她这样也是有些无奈。 “Sylvia,你可以再和她多一些互动,比如询问她的兴趣爱好,临近节日的时候,问她想要什么礼物之类的。” “但是……之前给她的项链,她也拒绝了。” 医生看着相识多年的人,这个女人一向美丽、清冷,不论面对何事何物总是游刃有余的样子;现在,她眼神茫然,手指轻托着下巴——这是她一贯的思考动作,表明她或许真的在深思如何和自己的女儿交流。 塞拉菲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嘻嘻冲着尉舒窈笑。 “难得见你除了工作之外的事情还认真去想。”朋友甚至开了一句玩笑。 “我在想,”尉舒窈眉心微蹙,“或许你说的对,我应该多和她见面。” “是该这样的。”医生说。 “啊?呵呵,都好。”金发美女笑笑,流露出一丝惊讶,“你的工作呢?” “工作的事情,在邮箱上交流就行。” “Sylvia,没有你,我会孤单寂寞的~”塞拉菲娜张大双臂,想抱住她,被尉舒窈皱眉躲开,“啊~!Sylvia,太冷漠了,太冷漠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得到我的肉体吗?” 尉舒窈没理会她,仍然盯着医生,“你觉得,她会理我吗?” “小孩子嘛,给她钱花,带她出去玩不就好了。”塞拉菲娜扑了个空,不以为意地顺势躺在沙发上,“多亲吻她,多陪陪她,就好了。我也要钱和香吻啊!” “不要躺在沙发上,你喝了酒。” “我又不会吐在你沙发上,我不像你。” 尉舒窈想推远她,又不想碰她,于是就自己走开坐到另一边。 她们又说了一会话,没过多久,医生就离开了。塞拉菲娜睡倒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塞拉菲娜迷迷糊糊听到有搬东西的声音,费力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到地下去了。 “Sylvia!”塞拉菲娜叫起来,“你是人吗?我睡到地上你都不给我盖条毯子!” 尉舒窈在不远处被她的动静惊了一下,说:“抱歉,没注意到你。” “你怎么在收拾行李?上帝!你真的现在就回去?!抛下你的事业和自由回去!” 塞拉菲娜看清她的举动,惊叫:“噢,我不是反对你,亲爱的Sylvia,我只是很意外,连床都不上整天就是创作的你,竟然会跑去见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真的是你的女儿吗?还是你的情人?” “是的,她是我的女儿。而且我下周就会回来。” “你下周就回来?……老天,你不累吗?”塞拉菲娜暴躁地抓抓头发,突然想起来,“你回去,和你那个女儿说过吗?你不是和她关系不好吗?” 塞拉菲娜没怎么听尉舒窈说起过那个女儿,也是几次听她和医生的谈话才知道的。 她还以为她们关系很差呢,没想到如今尉舒窈说回去就回去,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尉舒窈听到她的话,动作停顿了一瞬,又继续收拾,“没有,但是我想她会不高兴,所以没必要告诉她。” “人家又不欢迎你去,你就这样跑回去干嘛?”塞拉菲娜不理解,嘟哝道,“不过你一直是一个奇怪的人。” 尉舒窈一向是这样的,因为觉得没有什么所谓就立即去做,你问她为什么一直工作,她会回答你因为要做那些事情,其实是权衡利弊下觉得做其他事情也没有意义,不如做好手头上的事情。 她偶尔也会意识到,在这一点上,她和那个冷漠的妹妹有相似之处。 出发之前,尉舒窈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给尉娈姝发条信息,试探她的态度。 尉舒窈在微信发了一条,但短信回复太慢,她想了想,在尉娈姝第一次拨打给她的那个时间打了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尉舒窈担心是不是打扰到她,准备挂断时,终于接通了。 那边没有声音,尉娈姝一贯的不说话。 “我明天回国,”尉舒窈语气缓缓,好像是日常随意的问候,“要给你带什么礼物吗?” 尉娈姝的声音有了波动:“你要回来?” “回来作什么。” “看你。”尉舒窈意识到自己说得暧昧,又想不到别的示好的话语,就又重复问了一遍:“要给你带什么礼物吗?” “不用了。”虽然是拒绝,但尉娈姝的语气明显也软和许多。 而且,尉娈姝并没有拒绝她回国。 “这个点你在忙吗?” “没有。”那边顿了顿,“周末和平时工作日的晚上,我都有空。” “好,那我有空打给你。” “嗯。” 尉舒窈挂了电话,转头就看见塞拉菲娜搓着双臂,表情半嬉笑半打趣地看着她。 “好温柔呀我们Sylvia~怎么说你们这样关系不好呀?~” 塞拉菲娜拔高了音调,故意肉麻她:“这样还不好呀?那哪里还有关系好的母女?” “确实不好,我之前疏远了她很久。”尉舒窈平淡地回复。 “有没有照片?”塞拉菲娜突然问,“我想看看Sylvia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呢。” 尉舒窈把先前亲戚发的照片给她看。 “哟~这么凶又这么可爱,跟你一点也不像,表情倒是很一致。”塞拉菲娜笑了,“但是嘛,毕竟是你女儿,长得还不错,虽然是小娃娃,我也可以勉强跟她做啦……” “她还没成年。”尉舒窈听她这番发言,顿时把屏幕熄灭,“等她成年以后,如果她同意了再说。” “这有什么,肉体还是要趁鲜的好。” 塞拉菲娜看到尉舒窈疑惑的目光,顿时丧失了从这话题上逗她的心思,“放心啦,你女儿我不会下手的。” 塞拉菲娜伸手,想摸尉舒窈的脸,被她拍开手,却笑得更开心。 “既然这么喜欢这小女孩,干嘛疏远人家?” 尉舒窈不想和她谈论这些,搪塞道:“不清楚。” “我先走了,订了一个小时后的飞机。如果你要住我的房子,记得遵守规矩。” 七 刚到机场,尉娈姝就发了信息过来: 「你是今天到吗?」 「嗯」 尉舒窈回复。 那边显示了好一会“对方正在输入……”,才终于进来一条:「你住酒店吗?」 尉舒窈也想了想,答道:「还没有订,到那边再看看情况」 对方没有动静,尉舒窈等了一会,就发信息说:「一会上飞机了,大概你那边晚上到」 “对方正在输入……” 「家里有间客房」 「你可以住在那」 尉舒窈盯了那两句话好一会。 「好,麻烦你了」她回复。 屏幕上又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没几秒就恢复了常态,尉舒窈划拉下屏幕,没看到新消息,后面也一直没有信息。尉舒窈干脆搁下手机,戴上眼罩睡觉。 等她睁眼,又是国内的夜晚,橘色的云幕。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 心思转了转,尉舒窈点亮尉娈姝的微信头像,发了条信息:「我要下机了,需要我自备什么用品吗?」 尉娈姝很快回了消息:「洗漱用品都有,睡衣什么的要你自带」 「你饿吗?要不要给你买夜宵过去」 尉娈姝看到这条信息,眼睛微微眯起。 她正卷着毛毯,窝在沙发里。房间没开灯,只有她自己书桌上的一盏小灯亮着黄光,灯光温柔地模糊她的眸色。 尉娈姝删删改改,想了好一会,回复她:「想吃冰淇淋和烧烤」 「两个都吃会闹肚子的,你看要不两个择一?另一样明天补给你」 尉娈姝指尖戳着那个“补”字。 「或者其中一样少吃一点,也可以」 尉娈姝打字道:「不用了,晚上不宜进食」 发送了信息,尉娈姝就熄灭了手机屏幕,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晚。她从窗户闪动的微光里,看见自己浅浅的笑容。 有些不敢置信,尉娈姝伸手摸了摸,低头又看见了手机屏幕,忍不住眨了眨眼。屏幕亮起来,是尉舒窈发了信息。 「可以吃点清淡的。喝粥吗?」 尉舒窈发完消息,还看着手机,慢慢地想,她会不会是不喜欢自己买吃的给她? 都说人无法拒绝美食,但到了尉娈姝这里,上一次拒绝奶茶,这一次又不要夜宵。 在尉舒窈的记忆里,妹妹从没提到过尉娈姝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她的其他喜欢尉舒窈也一概不知。不过想来,妹妹也不像是会对这些事情上心的样子。 尉舒窈心里琢磨,揣摩对方的态度。手机震了下,一条信息弹出来: 「随便」 尉舒窈对于以前的生活还有些记忆,便特地去了一家开在B市的特色菜馆,打包了一锅生滚粥。 提着粥,按上次的地址打车,尉舒窈坐在车上,咖啡色的窗光掠过额头,她渐渐觉得对环境有些熟悉的感觉——不是很亲切,但因为有些印象,所以让人稍稍安心了一些。 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 尉舒窈手停在门铃上,心里想开门后要用什么角度的微笑适宜,身子要不要微微前倾一些,是先把粥递给她,还是先和她打招呼。 “啊,有点没完没了。” 在这些杂念里,尉舒窈低低暗笑了一下。 出人意料的,门再次在她按铃之前打开——或许这不是意外。尉舒窈想到,也许尉娈姝早就在听走廊上的动静。 少女看上去刚刚洗过澡,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套小熊睡衣,发尾还有些洇湿;脸蒸红了一点,被门上的暗光模糊了一层,显得婉和可人。 尉舒窈察觉她先扫过一眼自己,然后目光又落到那份粥上,似乎有些讶异,于是跟她干巴巴地解释道:“粥,还热着。” “嗯。” 尉娈姝淡淡地应了,伸手接过粥,指腹碰到她的手,肌肤一片沁凉。尉娈姝顿了顿,微抬了语调:“门口冷,进来我给你放行李吧。” “好……有劳了。” 尉舒窈下意识客气,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应该笑一笑,但尉娈姝已经拿过东西走进去了,尉舒窈只好跟着她走进去。 “嗯……”尉娈姝侧身瞥了她一眼,忽然有些局促的样子,“这是你的房间,柜子桌子都是空的,你想放东西的话,就放在这里……” “这间没有浴室,你可以到外面来洗澡。洗漱用品我给你拿。” 尉舒窈望着她,认真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 尉娈姝目光猝不及防碰到她的笑容,皱了皱眉,别过头去,手上把行李箱推入房间。 “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这是我的房间。” “好。”尉舒窈走进去,握住刚刚被她推开的行李拉柄,“你去喝粥吧,看看喜不喜欢?” 尉娈姝轻轻“嗯”一声,还没等这回应落到尉舒窈耳边,就走开了。 尉舒窈忍不住微微漏一点目光去捉她的衣角,悄悄想:自己让她这么紧张吗? 有点不太明白,她这个女儿的态度。 思索无果,尉舒窈收回心神,打量起这个房间来。房间没有装饰,除了最基本的用具,简直就像个白纸盒子一样。 连她床上的一套枕头被褥也很白素,有点像住在酒店的床上。 尉舒窈放好自己的东西,就拿着用品去洗浴。经过走廊,可以看到一点餐桌那边的情形,尉娈姝背对着坐在椅子上,似乎在低头喝着那碗粥,一点声音都没有。 洗漱过后,尉舒窈走出来,看见她还坐在椅子上,想了想,便走过去,佯装无意地问:“有多的水杯吗?”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粥还剩了大半。 好像,不太喜欢。 “有,我去拿给你。” “可以再拿个碗吗?你吃得完吗?” 少女的手轻轻推开椅子,摩擦的声响迟钝地在地上滞顿下,接着,她甜美的声音就郁闷地在尉舒窈的耳边滑动:“我拿碗给你。” 尉娈姝没有表情地拿了副碗筷出来,放到桌上,重新又坐回去。尉舒窈觉得她情绪闷闷的,好像不太愉快,就一边分粥,一边柔声问:“是不合你胃口吗?” 尉娈姝低下眼睫,把勺子含在嘴里,摇摇头。 “嗯……”尉舒窈哑语,干脆也沉默了,喝自己的粥。 她没有深夜进食的习惯,而这粥也不如她记忆中那样的鲜美了,加上和尉娈姝之间尴尬的氛围,让尉舒窈进食的速度放得很慢。 “小姨说,”尉娈姝突然出声,“晚上不要进食,特别不要吃难消化的。” 小姨?…… 尉舒窈生涩地回忆了一下这个词的含义,迟疑中,她还是找到了一些话语回应:“所以你不想吃夜宵吗?……” “不是……”尉娈姝小脸闷得有些粉红。她舔了舔唇上的米液,说:“晚上吃肉,胃消化不好。” “……那些肉我来吃吧。” “我今晚复习,睡比较晚,没事。” 尉舒窈抬眸看她,少女正用勺子慢慢搅着粥,睫毛颤动,唇珠微微伸出,浸入乳白的米液里。尉舒窈思绪跑了一瞬,放到口中的一勺清粥喝完,无意识开始咬着勺子。 “那你明早想吃什么?”尉舒窈问。 尉娈姝听到,只是眉毛动了动,没有要看她的意思,沉默了半晌,好像在思索这个问题的实践可能性,才温吞地说:“我没忌口,都可以。小区门口那家小笼包就很好。” “好……” 空气又变得寂静,连吮吸食物的声音都没有,两个人都是默默把食物含进去,再用舌头推散开,让食液流入咽喉。尉舒窈注意到这一点,心情忽然微微明亮起来。两个人用着相同的进食方式,好像在说着某种同步的语言。 “这一周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你只留下来一周?” 尉娈姝的勺背撞了下瓷碗壁,发出突兀的脆响。 “嗯,因为工作安排是这样……” 少女压着眉心,手上开始搅粥。 半晌,她说:“那你……还会回来吗?” 看她郁闷的样子,尉舒窈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这念想一闪而过,尉舒窈没有动作,淡淡地问:“你希望我回来吗?” 对面又不说话。 “随便你。” 还弥漫着温热粥香的空间里,一下陷入了故意制造的暴戾冰窖。制造者是突然生气的女孩,用锋利的尖刺忽然又把她隔阂开。 尉娈姝抬头,对上她母亲冷漠无痕的眼睛,那里流血一样的余热寂静慢慢渗入空气里,血腥得让人厌恶,却又兴奋。 “你讨厌我?” 温热的血脉终于流失完,陌生人的气息回到母亲身上。尉娈姝迷恋地淌在渐渐冷却的血缘中,佯装平静地出声讽刺:“你和我什么关系,要我讨厌你?” 尉舒窈终于有一丝错愕。 良久,她站起身来,想要坐到尉娈姝身旁,女孩一下子站起来,扔掉勺子准备离开。 “娈姝。”尉舒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往回牵,“别走。” 尉娈姝试探性地抽回自己的手,没成功,身体霎时就松懈了。而女人迟疑一下,就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从背后抱住她。 “你……”刚刚放松的身体,立即变得僵硬。 “我不明白,娈姝,”尉舒窈开口,声音刻意放低,更显得像祈求,“你讨厌我的话,为什么又希望我留下?” 八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回来也是你自己的决定。”尉娈姝声音颤抖。 “那你就拒绝我呀,让我明白你的想法,明白你不需要我……” “滚啊!!!”少女尖锐地喊叫出来。 背后那个虚幻的怀抱本就若即若离,因为她这一声怒斥,一下就飘渺无影了。尉娈姝猛地转过身,用力钳制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尉舒窈,你他妈真的是……”指甲狠狠嵌入她冰凉的肌肤。 尉舒窈无所谓这点痛觉,她异乎寻常地冷静,端详她的女儿——那双眼睛多么凶恶、暴戾,简直要扑过来把她撕碎一样。 啊,她明白的,明白的。 “你不准走,不准走……” 她女儿像小兽一样低低地咆哮, 用血腥、残忍的眼神,低语着这样亲昵的话语。 尉舒窈按住了想顺着这个话语挑逗女儿的念头,她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刚好有一点无奈,还要一点表示顺服的微笑。 另一只手握住女孩的肩头,把她轻轻推入自己的怀里,下巴蹭在她柔软的皮发上,同时察觉到被钳制的那只手不再那么疼痛,嵌入的物体浮上她的肌肤表面,改为黏腻的触碰。 “现在不会走,下周也要因为工作回去。”尉舒窈用抚慰的语气轻喃。 但少女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她温驯地靠在母亲怀里,好像刚才的那些尖言利语、恶毒暴戾的人并不是她。 尉舒窈默了默,这个拥抱的时间长度有些超出她的预料,于是歪过一点头,想要抽身,但少女突然发力,把她的身躯恶狠狠地挤进自己的怀里。 也许是发作过,撕开了脸皮,少女的声音平静而贪婪了许多: “抱我。” 尉舒窈不习惯这样,生涩地拢住她的身躯,渐渐的,这个拥抱延长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尉舒窈失去耐心,更加粗暴地去推开自己女儿。 “这是你欠我的。”少女喃喃自语,不由分说地扣住母亲纤细的后背。 “好吧……”女人发出疲惫的轻吟。 太漫长了,太漫长了……尉舒窈皱着眉想。 等了很久,一个呼吸都会变得无比绵长的空间,尉舒窈再次动了动头,偏离她一些,同时还说一些服软的话,让离开的举动变得合乎情谊:“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随即,喊她的名字:“娈姝。” 怀里的人抬起头,眼睛闪亮,貌似无辜地说:“你回去了,还会回来吗?”没说完话,就去捉尉舒窈的手,强迫她抚摸自己的头。 尉舒窈顺着她的心意,抚摸了她两下,沉吟片刻,才说:“会的。” “什么时候?”女孩天真动人地笑了。 “要看工作安排。” “那你为什么回来?既然你知道,我——需要你,”尉娈姝维持着那副甜美的笑容,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微微调整她的指尖,用力地把她的指甲掐入自己的颊肉,任凭尉舒窈怎么想要抽回手,都只是把脸上鲜红的划痕再撕长一点,“那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是我的母亲?那你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 骤然拔高的音调,让两人的身躯都颤抖了一下,尉舒窈的手终于脱开控制。 尉娈姝哆嗦了下,笑容愈发明艳,不正常的癫狂晕染她的眸色。她抬手去摸被尉舒窈“抓”出的划痕,颤抖着。 她微笑。 “你干嘛不现在杀了我?没有女儿的话不是更加符合你的心意吗?” “我不这么想。”尉舒窈不适地说,她觉得头脑像是装了冰块,随着时间推移,冰水混着硬块撞她敏感的意识,让她刺痛而昏昏沉沉。 勉力说着一些话语,或许是出于下意识对血脉的臣服:“我是怕你不承认,毕竟,我没有尽到作为母亲的责任……” “那你还要靠近我?!”尉娈姝的喉咙狠狠滚动了一下,像是极力扼制某些言辞的涌出,“然后又不表明态度,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真是个……卑鄙的人,即便我现在这么揭穿你了,你也还是没有要表明立场的意思吗?” 若有若无的狂热吐息抚上尉舒窈的颈部,尉舒窈想退开一步,却还是被背后的那只手紧紧扣住。 “你很享受这样玩弄我的感觉吗?!”感受到女人佯装挣扎的逃脱,尉娈姝更加火大,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癫狂不清了。 “你说啊,说话啊,尉舒窈……” 尉舒窈保持沉默。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样单薄的钳制,根本困不住任何人。 只要她想离开,她就可以放手。 尉娈姝的眼眸从一开始惊人的愤怒和怨毒,逐渐溃烂,那些失望腐蚀的印迹连尉舒窈都能清楚地看见。尉娈姝低下头,力气也松卸了,动作变为推离。 ——那就这样吧,留一点痛苦给她,让她凭借这点不多不少的痛苦,永远地把“母亲”拒之门外吧。 尉舒窈轻易地伸手,按了下她的头顶,指腹轻轻摩挲,有点抚慰的意思——这点安慰的错觉,也可能是她自己臆造出来的。 可事实就是这样,母亲只要略微露出一点怜惜的表情,就把女儿的心牢牢拢住了。 十几年的隔阂与壁障,在母亲一个趋向于讨好的手势里,一下就垮倒了。女儿的痛苦在这样的虚浮柔情里,一下变成了甜蜜美好的委屈,如果此时有眼泪流出,应该算是皆大欢喜。 “娈姝,对不起。” 尉娈姝全身发麻。 “给妈妈一点时间安排,好吗?” 九 清晨,六点。 尉娈姝准时醒来。今天是周日,但为了符合上学的作息,即便是周末她也会准时起床。 她戴上耳机,打开音乐,才慵懒地推门出去。客厅里有个美丽的身影,穿了简单的睡裙,裸着小腿,静坐在沙发上,浅灰色的天光在她周身浮动。这一幕让尉娈姝愣了愣。 对方发觉了她,抬起头对她微笑了一下。 “起这么早吗?” 尉舒窈嗓音低沉柔和,话语间,她合上电脑,摘下眼镜走过去,“我买了小笼包,还有豆浆……在厨房里,我看看冷了没有。” 尉娈姝呆滞片刻,摘下了耳机。尉舒窈看到这一幕,随意问:“我刚刚说的你有听见吗?” 看到女人静美的面容,昨天晚上近乎癫狂的回忆一下涌入脑海,那些赤裸、甚至有些过分欲望的话语,让尉娈姝此时感到浑身不自然。 而尉舒窈的语气,姿态,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者说,那寂静的眼眸,如同陌生人旁观着这一切。 尉娈姝眉心微蹙,说道:“不用热了……” 尉舒窈端出一盘小笼包,还有一杯豆浆,尉娈姝见她把椅子都给自己拉好了,抿了抿唇,还是没说什么,走过去坐下了。 尉娈姝夹起一个小笼包,咬了一口,是她熟悉的小区楼下那家的味道,鲜美,肉油汁充足。 尉舒窈真的把她的话放心上了。 尉舒窈端出另一盘,坐到了她对面。尉娈姝见她要和自己一起用早餐,本就和缓的神色变得更加松散了,心底一些慎重的情感不经意地流露:“你还没吃吗?” 声音很清冷,话语却很柔软,尉娈姝自己都眉头一跳,顿时别扭地僵住了颊肉。 尉舒窈美眸微抬,触碰到她不好意思的神态,旋即又低下去。 “嗯,想着到平常吃早餐的点再吃。” 尉娈姝闷住声,憋住下一句话,轻飘飘应了下:“……嗯。” 用餐的过程很安静,两个人都只是默默吃着自己的,目光甚至没有分散。 只有偶尔的时候,尉舒窈会随意地瞥一眼对面,看见女孩无声地含住食物,咬断,闭唇咀嚼,腮帮微微鼓起,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尉伊。 尉伊教导出来的孩子,也许和尉伊本人一样,谨慎,克制,带着表面的优雅。 但女孩细腻脸颊上分明的抓痕,又提醒着她,面前的人或许也是被她妹妹压抑得有些疯狂的、有些凶戾的—— 尉舒窈又仔细瞧了瞧她的女儿,心里模糊地描述着—— 小猫?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尉娈姝不自在地用手蹭蹭脸,却没有抬头,仍然低眉吃着。 即便尉娈姝尽量将早饭的时间拉长了,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迎来早饭时间的结束,她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才六点半而已。 换作平常,她这时候会在小区里边吃早餐,一边漫无目的地散步,享受着清冷的秋日早晨,一直到七点多,路上慢慢热闹起来后,才悠哉地回到房,自己开始看看手机或者刷题。午饭,晚饭,买菜回来自己做,每次晚饭开始前给尉伊上香,一天的余长就这样过去了。 她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不用怎么费心时间会有什么变故,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等待明天。等到工作日,下一步就会变得有迹可循。 哪怕尉伊在,也不过是午饭和晚饭多了一个人一起吃而已。——尉伊把在家时间都交给了她,由她自己安排,她往往选择做让尉伊满意的事情,例如,学习。 “我去洗碗吧。” 看见尉娈姝吃完,尉舒窈很自然地拿过餐盘,问:“今天有什么安排吗?要去补习班吗?” “不用。” 尉娈姝觉得这么回答太过生硬,又补充道:“今天没什么事,可能就在家看书学习吧。” “不去散散步,找朋友玩吗?” “……没什么好玩的。住宿生晚上六点前就要回去,估计都在玩手机或者睡觉吧。”尉娈姝顿了顿,“而且我也不想跟别人出去玩。” “是吗。” 尉舒窈随声应着,想起来她所见过的孩子,不是在家里打游戏,就是外出一整天不回来。听见尉娈姝的回答,她不由得想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出去逛逛呢,认知里这是个拉近距离的手段,但那孩子未必会答应吧? 尉舒窈正思索着,女孩抬起小脸,直视她,问:“那你……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尉舒窈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似乎是在揣摩。 “如果你没有安排的话,”尉舒窈轻柔开口,声音像河底清沙,泠泠细摩,“我想,我们可以去附近逛逛,我对这里还不是很熟悉。” 尉娈姝噌地站起身。 “现在……吗?” 还没说完,她的耳朵就为自己的情急燥红了,尾音骤然虚弱下去。 “我是想,现在才六点多,很多地方还没开门。”她低声补充了句。 尉舒窈静静听完她的话,说:“那我们午饭之后去吧,上午我刚好处理一些工作的事情。” 尉娈姝那对鹿眼亮晶晶的,她语调略低了些,答道:“好。” 尉舒窈端着盘子走进厨房。 尉娈姝在客厅清扫了一下,就在她准备回房间时,尉舒窈走出来了,见尉娈姝立即闪避开的目光,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桌子旁抽了张纸擦手。 “你脸上的抓痕处理过了吗?”女人突然问起。 啊。尉娈姝心里一跳。 抓痕不疼,她也不在意是否会损坏容貌,昨天一言不发地回房后就没再管过,更何况那时的女人一点讶异之类的神情都没有,她就失了对自己关心的精力。 此时被问起来,早晨温和持静的她,面对昨晚在母亲前自虐般的举动忽然感到羞涩,眼眸里像冒水泡泡一样静而翻腾地涌动着。 “我有药膏,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尉舒窈说了,就抽身往房里走。 尉娈姝乖巧地坐下来,难得有些拘谨,她想到应该把手机带出来,那样的话至少现在还可以看会手机。客厅有些空旷,她一时不知道把目光落在哪里更好,就干脆闭上眼休憩。 尉舒窈打开门出来,就看到倚靠在沙发上的女孩,闭了眼好像在假寐,便悄悄走过去。 亮光浅浅的,照在女孩脸上,反而把伤痕照淡了,尉舒窈伏过身,一只膝盖轻压上软垫,凑近了细看,她把药膏挤在指尖上,伸手点到红痕上。 女孩的肌肤细腻,尉舒窈摩过去,指腹处却感觉有些粗粝和肿起。想是昨晚破皮出血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尉娈姝的眼睫颤抖,倏然半睁开了眼,朦胧地望着身上的女人,她轻轻吟出声,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不安,但没有任何字句成型。 尉舒窈见她醒来,手上的动作一顿,还是继续轻柔地抹开了药膏。尉娈姝抬了抬手,却在碰到母亲膝盖时惊颤了下,随即就搭下去,指背贴着她冰凉的膝骨,一动不动了。 “好了。”女人的呼吸离开,“这药膏给你,晚上再擦一次就差不多了。” “嗯。” 尉娈姝接过药膏,药管上是外文的字体,耳边又听到那人腔调温柔地说话:“困了就再去睡会吧,现在还早。中午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你要做午饭吗?” “嗯。你想出去吃也行。” 尉娈姝视线贴在尉舒窈耳边,踌躇了一会,说:“那一起出去吃吧,十点半出门,怎么样?” 尉舒窈盯了她的神情几秒,应道:“好。” 听着尉娈姝进房,尉舒窈看向刚刚女孩坐过的地方,想了想,还是拿着电脑坐到了另一边。 她开始处理邮件,直到闹钟震动提示她已经十点三十分,便简单作了收尾,起身回房间换衣服。 十点三十六,尉娈姝打开门,看到室内空无一人。她犹豫下,走到尉舒窈房门前,抬起手,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到时间了」 尉娈姝还是没有敲门,选择发了一条信息给她。 刚发出去,尉舒窈的房门就打开了,尉娈姝回头,看见对方穿了见条纹衬衫,搭一件卡其色立领风衣,长发随意披肩。这套衣服深色,容易压人,偏生她五官立体,又高挑,衣服便架出了温柔飒爽的气质。 尉娈姝眨了眨眼,退开半步,却还是愣着在那,好像欲言又止。 对方看到她杵在门口,嘴角含了点微笑,说:“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十 像平常与朋友的出门,她们闲逛,一起吃午饭,买东西——即便她们不称呼对方,不聊天说地,也不肢体接触。 对于表面挂着微笑的女儿,尉舒窈捉摸不透她的感受,只能尽力地给出询问。她心思敏锐,尉娈姝那些细小的情绪、甚至于情绪微妙的转变,她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但这些信息能给这个迟钝——到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为残忍——的人带来什么呢? 也许出于某种不照心的目的,晚饭是尉娈姝提出自己买菜做的。 隐隐感觉到对方的讨好,尉舒窈即便没有尝出新意,仍是给予了这一餐赞美:“你的手艺真好。” “谢谢。” 对方展露了微笑,声音不高不低。 她在想什么呢? 尉舒窈面上平静,她搁下筷子,说:“我去看一下邮件,碗筷等会我来洗就好。” “好。”女孩微笑了答。 等尉舒窈走出来,餐桌上早已经收拾好了,便拿了客厅里的一颗苹果走进厨房。尉娈姝果然在里面,她正洗着碗,没有其他反应。 尉舒窈盯了她几瞬,走到她身边,把手上的苹果在她眼前晃了晃,问:“水果刀在哪?” 尉娈姝不言,把水果刀递到她眼下,如同一个陌生人在身旁问话,她无需抬眼,只需给出帮助。 尉舒窈接过来,顺其自然站在她身旁开始削皮,踌躇了片刻,她试图温柔地聊起:“我明天去买个洗碗机吧,这样更节省时间。” “没必要。”女孩轻声说。 尉舒窈想了想,问:“你不常在家吃饭吗?” “晚上要上晚自习,一般在学校吃。” “周末呢?” “周末只做那几餐,自己洗一下也不要紧。” “是去学校周边吃,还是去学校饭堂?” 尉娈姝皱下眉,如同不耐烦一般紧抿了下唇,但她立即露出思考的样子掩盖住了:“嗯……大部分时间是饭堂。” 尉娈姝轻轻把餐盘放好,不急着答女人的话,语调稀松随意。等擦手的间隙,尉舒窈把一块切好的苹果呈给她看,尉娈姝望了她一眼,嘴上不紧不慢地继续答着刚才的问题:“有时候放假提前放学了,就会去外面吃。” 尉舒窈继续问着无关痛痒的话,断断续续地流露出思索的模样;而尉娈姝回答她的话语,语气姿态自然得如同和朋友相处一般,她的视线一直没有落到尉舒窈切好的水果上。 尉舒窈觉得自己的问话干巴巴的,这让她想起了那些没话找话的陌生人。思索之间,她自己吃了几块水果,并再次递到尉娈姝面前。 “吃吗?”尉舒窈主动问。 尉娈姝这才表现出迟疑,她的嘴唇抿住,突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我想吃会自己切的。” 温暖、明黄的房间里,女孩拒绝的意味很明显,让话题迅速冷却到了令人尴尬的地步。而尉舒窈却似浑然不觉,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咬下一口果切。 “那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看见女人泰然自若的模样,尉娈姝唇瓣翕动,轻声问:“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尉舒窈捏起一块苹果,“比如,你喜欢吃苹果吗?” 尉娈姝眸光闪烁,她乌溜的一对眼睛,看着本就湿漉漉的,不觉就变得楚楚可人起来。 她莫名笑出声,一丝丝、轻柔柔的笑,即便前后没有可笑的因缘,也许是她惯常的嗤笑,只需要心底对话题感到冷漠和不解,就可以放声笑出来。 “比如?——”尉娈姝拉长了音调。 “那比如你知道,一月份有期末家长会——” 女孩启唇,用缓慢轻缓的口吻说着,好像带了一丝笑意,抬头有点不敢触碰地望她,似乎是嘲弄、讥讽般地祈求和希冀她。 “你——” 尉娈姝吞吐着后面的话语,轻松的姿态不自觉紧绷起来,她纠起眉,霎时间,她对旁人的态度警惕起来,到了过分防备的程度。 “厨房太热了。”尉娈姝撂下这句话,就快步走了出去,“去外面吧。” 尉舒窈半靠在洗手台边,看着尉娈姝逃离的背影,咬住那块原本递给尉娈姝的苹果,眼色渐沉。 等尉舒窈出来,尉娈姝又借口要洗澡,便匆匆避开了她。 “啊,可能是这样。”她隐约地有了个有趣的想法,虽然她本人没有察觉这份恶劣。 尉舒窈大概能明白,这只小兔子在试探她的态度,试探了很多次,却过分地警惕,又急又气的,不知为何也不愿意听她的回答,倒把自己吓得一肚子闷气。 一月份么…… 尉舒窈开始查阅自己后面季度的工作行程,认真思索着和未来的可能性,尉娈姝洗完澡出来她也浑然不觉,直到身旁的沙发陷下去,尉舒窈才发觉她的靠近。 余光里,尉舒窈瞥见尉娈姝双膝并拢,倾身去拿了块盘里其中剩下的苹果,腮帮微微鼓起,很缓慢地吃下了。 感觉到对方看过来,尉舒窈抬起头,意外看见女孩一脸讶异的神情。 “怎么了?” “这个苹果,很酸。”尉娈姝不适地压着眉头,“可能有点坏掉了。” “是吗。”尉舒窈淡淡应了声,“我不怎么能尝出好坏。” 尉娈姝没接话,默默摊开怀里的复习资料开始看。尉舒窈就在边上看着电脑。两人就这样默契地互不干扰。 时间过了十一点,尉娈姝明显犯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又觑了尉舒窈一眼,没忍住动了动,尉舒窈注意到她,就说:“很晚了,你去睡觉吧。” 尉娈姝冷着脸,没作声,合上资料就要站起身来。 “一月份的家长会,有具体时间吗?”尉舒窈慵懒地拢了拢头发,随意问道,“还有学校地址,今天或者明天发我一个吧。” 尉娈姝愣愣的,她先是恐惧般地震颤一下,然后手指发麻的感觉便涌上来。 她仍然很谨慎,甚至多了一分警戒。 “你要去?” “先看看时间,有可能。” 母亲从容不迫的态度并没有给女儿缓和的作用,她愈发害怕接下来的答案,以致于接下来两人视线对峙的这几秒之间,女儿萌生了杀死这个残忍母亲的念头。 尉娈姝打了个寒颤。 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尉舒窈,仔细想了想,说:“就在七号到十号左右。期末考试之前。” “好,你去睡吧。” ——不要、不要…… 尉娈姝差点就要念出声来,她绝望地看着母亲,——“求求你,立即、马上、当下!!!即刻就给我一个答案吧!!!你难道非要看着我自杀才愿意停止这种可耻的逗弄吗?!!”——她差一点点就要尖叫出来。 十一 尉舒窈平静地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 尉娈姝似是什么惊恐发作,颤栗、恨意地盯着面前的人。 尉舒窈心底喟叹一声。她的女儿到底将她视作什么洪水猛兽,连一句话都要无端猜想? 要怎么亲近呢?这真是个难题。 尉舒窈搁下腿上的电脑,起身,她略显冰冷、深沉的眼神,沉默地打量女孩。 下一瞬,她便俯身,将人揽腰抱起。 “要我送你去睡觉,是吗?” “啊!” 尉娈姝吓得倒吸了口气,小腹紧贴着女人的身体剧烈颤动,全身一下僵硬,她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尉舒窈的肩膀,试图更贴近女人,让自己更加稳定。悬空的小腿因为意识的恐慌而不自然地抽了抽,摩过了对方的膝盖。 或许因为过于震惊,女孩瞪大了双眼,但除去一开始的惊呼,她没有再发声,也没有挣扎,只是默默拢紧了双腿,泄恨般掐着尉舒窈的肩头。 尉舒窈只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掐入了肉,带着疼,钝痛,并不难受,只是让人心生厌烦,这点异样感让她萌生了撒手的念头。 不过,当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少女的神情,又立即被尉娈姝脸上那种隐忍不发的温驯和笑意所迷惑了,与此同时,女孩洗浴过的清香也忽然笼上了她的感官。 在厌烦之情被挥散后,尉舒窈感受到了无名的香味,那种并不像气体的异香,如同黏膜一般薄薄一层覆在她鼻尖和唇瓣上,让她这个对一切事物都索然无味的人,忽然生出了想品尝某种滋味的强烈欲望。 ……香味? 尉舒窈一时有些恍惚,她有许多年没有认出香味了,此时也不尽清楚这气味是否符合“香味”的概念。 这欲望的源头,在她的怀抱里,她年轻的罪恶里——她懵懂、凶戾、因为对生母怀视渴望而仇恨不已的女儿身上。 尉舒窈喉咙动了动,她感到了干渴。 走到尉娈姝的房门前,尉舒窈才仿若清醒一般,她迟疑了下,问:“可以进去吗?” 女孩缄默一瞬,意味不明地扭了扭眉,怪气地答:“随便,门没关。” 尉舒窈轻轻一顶门,房门便被推开了。尉娈姝的房间正如客厅一般,简洁,朴素,任何装饰都没有,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床铺、书桌和书柜,连上理石地面,让人一下就猜想这房间主人是清冷、沉默压抑的性子。 这房间里,还有一个沙发,事实上,房间里有一个沙发也不足为奇。尉舒窈并没有太过在意房间里的设施,她将尉娈姝轻轻放在了床上,床垫发出轻闷的摩挲声。 不知为何,即便躺到了床上,尉娈姝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尉舒窈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静静等待她先松开手。 忽然,尉娈姝的手扣到她的后颈,将她的头往下压了压,尉舒窈没有防备,上身微微一低,脸颊蹭到了尉娈姝的额头。 如此近的距离,那股异香愈发明显,让尉舒窈腹痛。 她垂了眼,微微屏住气息。 ——“为什么?” 好近,两个声音。 这么近的距离,她们同时开口,潮湿的气息像迷雾进入迷雾,交织成神情隐秘的人会忽然癫狂的森森潮雨。 尉舒窈先反应过来,她说:“为什么不放开?” “为什么要抱我?”尉娈姝却问。 她们眼神僵持着。比起尉舒窈那漠然不波、静静等待的疏离,尉娈姝先开始颤抖,她最先发问,却又无法忍受。 带着微微恼意,她说:“你不回答也算了,你之后走了也无所谓,但我得确定清楚,你一月份会不会来?” “告诉我。” 女孩的情绪又开始细微地松动,她的手慢慢拢住母亲的后颈,指腹轻轻按着皮肤,不知是要压入,还是掐入。 尉舒窈有些眼晕,内心想要沉默下来的念头愈发严重。 在浮动的眩晕意识里,尉舒窈的眼前忽然闪过了自己母亲的脸庞,一个荒唐的念头由此产生:她和妈妈有没有这样亲近过呢? 或许在刚刚出生的一段时间,那时她大概还是个会哭会笑的婴儿,是可爱的。 记不得她和母亲什么时候有过脸颊蹭着脸颊、额头抵着额头的情景,印象中,那个有血缘关系的女人总是站在简陋的厨房,或者坐在床上。她们怎么会遇见呢?她的母亲,怎么会把手伸向她,对她作出抚摸额头,或者把手放在她的后颈的动作呢。 为什么,这种时候,不熟练地想起了那个女人的相貌? 大概是因为,和自己女儿亲密的场景——啊——触景生情了吧。尉舒窈想。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女儿的情形,还一起用餐,一起约会出门。 好饿,突然间,好饿。 口渴。想咬住牙。 “睡吧,好吗。我去喝点水。” 生母嗓音清美地说了什么,尉娈姝不清楚,她被自己强烈的自尊和羞耻心反噬了,不由得意识苍白,脸色燥红。仿佛被咬到般,她过激地推开了尉舒窈。 尉舒窈看看蜷缩且羞愤不已的女儿,缓慢地起身,走出了房门,在接了一杯水之后,她又站到了尉娈姝的房门前。 尉娈姝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不悦地瞥了一眼,她强忍住那些像作呕冲动一样的恶劣言词,最终,她什么都没说,盯着面前这个面无表情而莫名其妙的女人,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尉舒窈喝了半晌,好像只是用唇在水面触碰,水体量没有显眼的变化。忽然,她问道:“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神经病,”尉娈姝没忍住,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关你什么事?”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滚开啊!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尉舒窈想起来,明天是工作日,尉娈姝要去上学。 “好,晚安。” 她用温柔的口吻道了安,并贴心地关上了灯,在尉娈姝诧异得近乎憎恨的目光中,合上了房门。 十二 路笙清觉得自己的好友有些不对劲。 具体是哪里让她觉得怪异,她也说不清楚。 早上,一个平时聊天比较多的男生跟她讨要昨晚晚自习的物理周测,她玩笑说让他去借尉娈姝的,因为她料定尉娈姝没写。 “她昨晚不是没回来吗?” “她是科代表,科代表怎么会不知道晚自习有周测?肯定会提前拿的。” 尉娈姝成绩在年级前几,脸生得圆幼,看起来也温柔好说话。男生心里琢磨,虽然尉娈姝态度惯常很冷,他和对方也没怎么接触过,但其实人还是很好的,之前求作业时也借给了他,这个主意未必不行。 男生还真等尉娈姝进门那一刻,问她要周测卷子。 一大清早,自己可爱的同桌向来没有什么表情,冷冷扫了眼对方,说:“没有。” “哦。” 男生被冷冷地嗤了一眼,心里不舒服起来,却没觉得怪异,只是回头看到路笙清幸灾乐祸的神情,便立马说道:“路笙清说让我借你的。” “这样。” 路笙清见好友不耐烦的眼神瞥过来,心里咯噔一下,她分明感觉到那阵难言的苦怨,嬉笑的心思顿时苍白,但同时不禁埋怨起来,她似乎也没有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呢? 似乎要验证路笙清内心不安的预感,尉娈姝三两步走过来,书包还没有放下,手就伸向了她的桌柜,把一张卷子抽了出来,拍到男生面前。 “抄去。”尉娈姝面无表情,用平常那温和待人的柔声嗤道。 没来得及试探,上课铃响了。等过了早读,路笙清再看她,对方已经是一副平静自若的神态。 路笙清主动问起:“你早上回来,是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 女孩还有些迷瞪的圆目疑惑地眨了眨,她一边细嚼慢咽着早餐,一边写昨天的周测卷,露出分神时无意识的严肃,她写得很快,看起来思路流畅。 “我是说……哎呀……看我。” 路笙清上手想摇摇她的肩,刚碰到女孩的肩膀,后者就瞥了过来,忽然微笑,随后躲开她的手。 “我看你不听我说话才碰你的,”路笙清解释,“是不是很有效?我一碰你,你就看过来了。” “说什么?”尉娈姝笑了,“下午我去办公室,你去不去?” “你去办公室?去干嘛?” “和老师说事情。” 路笙清半信半疑。她不觉得除了问题目,尉娈姝还会有找老师的时候。 等上了课,路笙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转移了注意力,想问的话根本没说清楚。尉娈姝已经恢复正常,这样一来,她也不好再提方才察觉的怪异,最后,她归因于是自己的错觉。 在办公室,班主任看到尉娈姝,先是和颜悦色地扫过她手上一眼,没发现练习,便微笑着问她:“娈姝怎么来办公室了?有什么事啊?” 尉娈姝提出要申请一周早退。 “早退?”班主任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什么原因呢?” “我监护人去世了,按照我们家里的风俗,我晚上要早点回去守灵。” “哦、噢!” 班主任是知道她家庭情况的,便没有再问什么。再者,也只是早退一个星期,对尉娈姝这样的孩子来说,根本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晚上你有什么家里人会来接你吗?” 尉娈姝露出落寞,“没有。” “好,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给老师打电话,知道吗?” “谢谢老师。”尉娈姝柔软地笑,向他微微鞠躬。 目睹全程的路笙清呆滞在原地。 “你小姨去世了?!” “嗯。”尉娈姝淡淡应声。 “怎么不告诉我??!” 尉娈姝不解地看她,仿佛她所说的是某种古怪,“这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了,我可以安慰你啊!而且,我作为你的朋友,我不应该知道吗?” 路笙清想牵她,却又迟疑,没忍住发出一声哀叫:“猪猪!” “不用。”尉娈姝斩钉截铁。 顿了顿,她说:“晚自习就拜托你帮我收作业了。” “才不要!”路笙清撅嘴,“我们什么关系?还要我帮你收作业?” 她看到女孩又露出那温温柔柔的笑,“要命了,她真可爱。”路笙清想。 “清清,”尉娈姝碰碰她的手背,哄她,“求求你?” 能怎么办呢?除了顺应她的意愿,能怎么办呢? “好吧,就这一周哦。” 尉娈姝倏然收回手,往前走了一步,自顾自的、泰然自若地说;“啊,你说,今晚吃什么好呢?” “你在学校吃吗?” “不是。算了,不重要。走吧,要上课了。” 面对尉娈姝随心所欲地断开话题,路笙清早就习以为常,又或许是因为此时的她,正被尉娈姝的哄声迷幻着,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十三 尉舒窈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有清醒过来的一瞬,才发觉自己陷入了黑暗,周身的世界陌生难辨。 她愣了好一会,想起来自己回国了,这是尉伊的房子。 看了眼时间,近晚上七点。 尉娈姝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也许现在应该先去做饭,然后继续工作。 晚餐吃什么呢。她想。没有饿的感觉,自然也没有进食的欲望,这么多年来,欲望只有昨晚那一回,来源于那股让她腹痛的异香,不过现在,她已经暂时忘记了昨晚的感触。 尉舒窈慢条斯理地起身,从房门里出来,她醒来时没有开灯,客厅里也没有灯,一切都昏昏暗暗的,尉舒窈察觉不到,仿佛习以为常。 但就在这时,意外的,她看见客厅的沙发上有一个灰蓝色的幽灵,那幽灵正垂着头,自作缚似的用双臂绞着自己的脖子——这样的情景,令这个刚刚才从黑暗里清醒过来的人心生奇怪: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那样沉默地、意识不清似的坐在那里? 然后,一个很合时宜却无理的念头闪过:为什么不开灯? 尉舒窈想保持缄默,就那样一声不吭地无视过去,毕竟这看起来是对方自己想要的。但她还没有动作,始终沉思着“要叫她吗?”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纠结。 昏暗中,尉舒窈注意到,尉娈姝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校服短袖,于是还是开口了,唤她的名字:“娈姝。” 女孩猛地抬头,看着她,打了个寒颤。 尉舒窈在昏暗中对上她的眼睛,那迸发出亮闪闪的痛苦、焦虑和癫狂的眼睛,在闪烁一下后,忽然寒冷下来,变得游刃有余,水亮灵动了,之后又沉寂下去。 她们对视。寂静维持了约一分钟。尉舒窈抬手,打开了灯。 尉舒窈仔细地瞧她,沉声问:“你的外套呢?” 尉娈姝好像还在发愣,只是听她的话,驯服地、缓缓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摇摇头。 尉舒窈思索片刻,又走回房间,拿了一条毛毯出来,放在她不远处的沙发上,“觉得冷可以用这个。晚饭吃过了吗?” “没有。”尉娈姝说,声音深幽。 “想吃什么?” “……我买了方便面。” 尉舒窈站在冰箱前,打量地瞥向她,琢磨着,说道:“晚餐,你想吃方便面?” “是。”顿了顿,她说:“不行吗?” “那就吃方便面吧。” 说完,尉舒窈转身打开了冰箱柜,里面有一些她中午买的菜,她拿了出来。 看见尉舒窈的动作,尉娈姝叫住她:“你和我一起。” 尉舒窈并没有意料这番邀请,在她的理解中,尉娈姝大概只是吃她自己想吃的而已。 女儿要求母亲和自己一起吃速食面,这或许有些怪异。不过,吃什么对于尉舒窈来说并不重要,她当然也不会想到这对于女孩好不好,所以也欣然同意了。 方便面是尉娈姝带回来的,制作很快,她亲自泡了,给母亲端上来。 尉舒窈打量一番面前的食物,红得发艳,还热气腾腾的,对比之下,尉娈姝那碗就显得汤水清丽。她没有说什么,无言地吃下了。 吃了几口,尉舒窈觉察脸上的目光,便抬起头,碰上尉娈姝没收好的轻蔑,问:“怎么了?” 尉娈姝诧异而期待地望着她,用天真的好奇,问她:“你很能吃辣吗?” “嗯……” 尉舒窈此时已经意识到,大概她面前的这碗面辣度惊人,所谓的“邀请”,不过是女儿暗中泄愤的戏耍,为了报复她的冷漠,为了宣告对她无动于衷的幼稚仇视。 忽然得知这一点的母亲,开始思忖起要不要配合女儿的戏码。 她没有那么多心思玩言语上的把戏,事实上,她对任何事物都抱着异乎寻常的陌生态度,仿佛完全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一般,她并不无知,却因为这种沉默而显得不近人情。 此时此刻,面对这种不知道是该归类于玩笑还是报复的戏弄,她本可以视若无睹,或者就女儿意味不明的态度转头离去,但因为她完全不能理解对方想要看到怎样的反应才能得到快感,所以一时之间迟疑了。 在尉舒窈还没有意识到她的沉默时,尉娈姝长时间得不到回应,眼睁睁看着对方再一次露出那种仿佛不能理解的陌生,她顿时失语了,觉得自己无论是怒火还是讨好,都不过是电视屏幕上偶尔闪动的彩色频帧,而对方是一个低头沉睡的色盲,对声音冷漠,对画面又不需要。 尉娈姝强忍住把面条塞入她喉咙的冲动,她想象着筷子捅穿生母喉咙的情形,那似乎让她好受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尉舒窈冷静地看了过来,用斟酌、微微疑惑的微笑,回答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点太辣了,我想试试你那碗。” “什么?” 尉娈姝眨眨眼,从幻想中抽离出来,看到尉舒窈优雅纤长的脖颈,颤动着,然后艳红饱满的嘴唇,吐出温柔的气息。 尉舒窈平静地复述了一遍。 “好的……” 尉舒窈浅尝了口,点点头,没有评价。尉娈姝也不再说话了,以异常温驯的姿态,接口了母亲品尝过后的汤面。 看着平静下来的女孩,尉舒窈认为抚慰效果似乎还不错。她已经没有进食的念头,但尉娈姝还没吃完,尉舒窈觉得自己似乎还不能离开,指不准她的女儿又会开始疑心,便在脑海里想着适合的话题。 尉舒窈开口了:“回来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尉娈姝愣了愣。 “我以为……”尉娈姝面色难堪,说起这个,她似乎有些发羞,但还是很矜持地说着,“我不知道,我看到房子里像往常一样,没有开灯,我以为、嗯……觉得里面没人。” 尉舒窈稍稍理解了这番话,猜她要说的原意是“以为母亲就那样走了,丢下她了”。 大概是发窘,尉娈姝很快就吃完了面,匆匆提出要收拾后就离开了。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向尉舒窈请求,希望对方可以留在客厅,想要在她身旁完成学业。 尉舒窈没有理由拒绝。不过,她是意外的,因为说这话的尉娈姝非常乖顺,之前的那种较劲、不满意、间歇性的猜疑和敌视都隐匿了,至少她无法察觉,犹如幼猫终于收起了她的利爪。 “怎么?”尉舒窈深思起来,“品尝对方的食物,难道是一种亲密吗?” 她回想起先前被强迫的拥抱,还有种种、那些让她疑惑不解的触碰。隐隐约约的,她似乎认识到了使尉娈姝平静下来的开关,清楚了对方的欲望。 但即便知道了,尉舒窈也不会有所动作。她并没有与人亲近的喜好,也没有和人接触的想法,在她看来,这是万不得已才使用的方法。 接下来的几晚,尉娈姝照常上下学,一开始是尉舒窈下厨,后来是尉娈姝接手了这个任务。尉娈姝下厨的原因,是她吃不下尉舒窈那一会淡得无味、一会咸得脱水的菜肴。 表面的平静,她们照心不宣地不戳破。事实上,只有尉娈姝在静静等待周末的日子,尉舒窈不在意她们即将的离别,仅仅也只是知道自己将要离开。 但这个日子提前了。 就在周四的早上,尉舒窈才通知尉娈姝,她星期五下午就要走,也是工作一类的事情。 清晨六点十五分,听到这个消息、已经站在玄关等待尉舒窈向她告别的女儿一言不发,她当时没有表情,只是点点头,然后关上了门。 晚上,尉娈姝晚了半小时回到家。 尉舒窈给她开门,对方衣着单薄地站在门口,肌肤像一片一片蔫软发白的花瓣,透着不正常的青色。 “我回来了。”尉娈姝依旧语气轻快地说。 在尉舒窈沉默之时,尉娈姝走进去,把书包扔向椅子,神色隐秘地打开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件校服外套。 尉舒窈坐在沙发上,静静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在她拿出外套时,尉舒窈闻到了一股血腥和烟草的气味,这使她不得不留心那件外套。 “什么味道?”尉舒窈问。 “味道?”尉娈姝反问,她语调轻快,佯装无辜。 尉舒窈盯着她,奇怪的是,她立即想起来前几天的光景,以及尉伊对她说过的话语——尉伊曾经就提到过,这个表面温顺孩子,会和其他人打架。 “你打架了?”她不假思索地问。 尉娈姝默默地站在原地,仍然是那幅温软可人的样子,望着她的母亲,忽然,像受了寒风一般,她浑身震颤一下,微微一笑。 “所以呢?尉舒窈,”她乖巧地、执拗地,如同在冰水里不正常地神智颤抖、发热道,“知道我是这样的,刚好,你明天便可以一走了之了。” 十四 尉舒窈稍稍一思索,就能领会到尉娈姝的意思。不过,她还不急于去追究。 “所以,前几天晚上,你也是做了这样的事情?” 她沉静地分析着:“为了什么?为了让我看到吗?” “……” 尉娈姝抿紧唇,不言语。尉舒窈看不懂她此刻的心理,那种眼神,压抑着的是憎恨呢,还是愤怒呢? 尉舒窈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把人拉进门后,关上了门。 “门口风冷,进来说话吧。” 她仔细看着面前的人,语气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冷静:“除了外套,你的身上有伤要处理吗?需不需要去医院检查?” 尉娈姝别过脸,生硬地说:“不需要。” “好。” 尉舒窈轻易地揭过,继续陈述:“你伤害自己,是想让我愧疚吗?还是想测试我会不会关心这样的你? “你想要我的陪伴,是吗?” 尉娈姝没忍住,紧盯向那对幽暗的美眸,直白地露出仇视和惶惑,高度膨胀的痛苦,不知为何让她此刻无比自卑。 “你怎么能如此……残忍?” 尉娈姝讶异于这个在她眼里几乎是“无法感物”的母亲,居然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剖了她的痛苦愤怒,以及她一直不愿提及的乞求——原来她是明白的!——这样的认知,无异于在尉娈姝的精神上实施暴行。 就在尉娈姝的精神处于崩溃之际,尉舒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地说:“家长会的事,我已经有安排了。去洗个澡,我们一会再谈吧。” 不知是尉舒窈的话语有了效果,还是动作抚慰了她,尉娈姝意识中悚然的震颤立即停止了,只是还有一阵不安后的疲态,让她几乎在放松戒备的同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尉娈姝身子一软,直直地在母亲面前倒了下来。尉舒窈搂住她时,她才仿佛松懈般,浑身颤栗了一下。 尉舒窈再次闻到那股异香,只不过混杂了一丝淡淡的烟味。 尉舒窈并不喜欢烟味,但这异香和这烟味混合,让她感到牙痒。压制下欲望,尉舒窈抱起她,把人带到了浴室。 “需要我给你洗吗?”尉舒窈尽量体贴地说。 “不要。” 尉娈姝的语气依然带有敌意,只是她的神情十分安然,看来,只是还有些怒气罢了。 在尉娈姝洗澡的间隙,尉舒窈点了餐,等尉娈姝收拾好,餐食也恰好送到。 犹如冰释前嫌,两人再次面对面坐下来,和平地用餐。 她们安静地各自进食一会。 “……你要和我说什么?” 尉娈姝没忍住,先开腔了。 “一月份我会来,到时候你把家长会日期发我,”尉舒窈不疾不徐道,“以及,如果你能接受,我可以约一位家庭心理咨询师,和你谈一谈。” 尉娈姝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对后半句作了回应:“医生就不用了。” “好,”尉舒窈也是依着她,顿了顿,又续说,“抽烟打架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再做了。” 尉娈姝心头一跳,立即瞥了眼母亲的神色,见对方并没有露出类似于厌恶或是其他的情感,才软声说:“烟不是我抽的。我不会再打架了。” “嗯。” 尉舒窈没再想深究,便沉默了,但女儿不知为什么,又因为她的缄默不言而不安起来。 “你很不喜欢吗?我是说——……这件事情。” “尉伊应该有告诉过你吧。”尉舒窈平静地说。 一提到尉伊,尉娈姝声音不觉抖动: “……你也是这么想吗?” 尉舒窈淡淡地抬眼,看尽了面前人的不安,才缓缓说:“不要再做就行了。” 莫名的,尉娈姝的话锋一转,忽然带着讥讽和埋怨道:“……如果你会一直回来,我就不会再做了。” 尉舒窈垂下眼,不搭话。 尉娈姝不是得寸进尺的人,至少在尉舒窈面前,她没有信心那样做,也就沉默了。直到晚饭结束,她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 即便母亲那么冷漠,如此令她可憎又唾弃,哪怕得到了承诺,她也还有些许怨怼,尉娈姝是无法放下自己疑心的,做好了随时失望和嘲讽的准备——但尉娈姝还是觉得,这个诞下她的母体,此时在生理和心理上依然强烈地吸引着她。 所以在尉舒窈叫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先看过去。 “娈姝,过来。” 晚饭后,尉舒窈穿着灰色的睡袍,坐在沙发上,手搭一旁,唤她。 尉娈姝不明所意,乖巧地走了过去。尉舒窈让她站在自己身前,自己则拉开她的衣袖,要检查她的身体。 尉娈姝意识到什么,忙道:“我没事。” “他们打不过我的,我拿他们出气而已,”尉娈姝握住她的手腕,“你说不喜欢,我就不这么做了。” 女孩的手臂已经露了半截,确实也没有损伤,无瑕莹润得如同白玉一般。尉舒窈沉吟着,指腹轻轻按在她的肌肤上。 离得近了,那美好的香气又覆上尉舒窈的感官,让一直无动于衷的她渐渐醉心了,模糊不清地想着:真奇怪,为什么这个气味会如此诱人呢? “我明天下午就走。你还生气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尉娈姝不知怎么答,干脆学她的做法,垂眸沉默。 许是看出女儿的执拗,尉舒窈内心松动,“坐下来吧。”她说。 “……好。” 尉娈姝想要坐在旁侧,不料尉舒窈拉着她,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尉娈姝浑身僵硬。 她背对着尉舒窈,因为看不到母亲的神色,不由得有些慌张,同时又在心里猜测,试图揣度尉舒窈的用意。 紧接着,她感到尉舒窈的双臂环住她,将她往身后拢了拢,她只好听从,后背贴上母亲的胸怀,绵软,温柔,以及一下子让她产生出强烈恋慕之心的美好气息——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渴望,坐立难安了。 尉舒窈不清楚对方的心思,当然,这些也无关紧要,她十分清楚尉娈姝最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动作,要这样的亲昵。 很清晰,那股欲望。 尉舒窈感受到了,由尉娈姝身上所挑拨起的未名渴求。 尉舒窈凑到她耳边,用唇微微碰着薄薄的软廓,女孩的耳后温润红热,只稍偏一偏头,唇珠便往上挺,立即就蹭到了耳后所藏的膨胀肌肤。很诱人。 尉娈姝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直到耳朵的软骨上被一点微凉坚硬的触感抵住时,她才没忍住呻吟一声。 “……嗯!” 尉舒窈轻轻咬了她的耳朵。 “尉舒窈……”尉娈姝口中逸出她的名字。 这声低吟让尉舒窈微微回过神,她停了停,像汇总先前所有的怪异举止,给了解释:“不要生气。” “好……”尉娈姝彻底失了憎恨她的力气。 十五 天气变得寒冷了。 夜晚来临得很早,天已经是暗淡的紫灰。尉舒窈刚下飞机,不紧不慢地打着电话,声音悦耳却疲惫,她无意识紧着眉头,显然有些厌倦这样的长途颠倒。 即便如此,她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温柔些: “嗯,我下来了……” 电话另一边是一个嗓音年轻甜美的女孩,用着十分沉稳的声调,有条不紊地说着什么。 是她的女儿,尉娈姝。 “……好,我就在出站口。” 听着话筒里异常冷静的声音,尉舒窈却想起上次离别的情形: 那种因为压抑着疑虑和不安而微微颤抖的目光和声音,巧妙地与托付信任的话语迭合在一起,用最冷漠的神情传递给她——她那站在离别之前,仍然充满猜忌的女儿——她们有多久没见了呢? 从十一月开始,到现在,近两个月的时间,她们不怎么联系,只有偶尔、在医生朋友的提醒下,尉舒窈会和尉娈姝寒暄一两句,而尉娈姝也保持着她一贯疏离的态度,对母亲的询问精简地作答。 尉舒窈本就不是善于维系感情关系的人,即便她明白这刻意的疏远是尉娈姝的高傲所致,她也惯然地漠视了,无动于衷。于是两人就有几个星期不说话。 直到前几天,尉娈姝发来家长会的具体时间,她们才再次开始交谈。 今天就是尉舒窈回国的日子。 跟随着人流走出,尉舒窈的目光在出口寻找着,无果,便停了下来,想要打电话。 其实她的身影被不远处的一个女孩第一眼看到,那是特意挑选的位置,她等在那里,用怀疑、审视的目光凝视人群,在确认尉舒窈真正出现后,却一动不动,静静等待一般。 直到手机震动,打破了她严肃的表情。 她没接电话,任由手机震动着,径直走向尉舒窈。 尉舒窈终于看见了她,微微笑了笑。尉娈姝看见女人美丽的笑,不着痕迹地蹙眉,一言不发地拿过了她的行李。 “等多久了?”尉舒窈自然地问起。 “没有很久,”尉娈姝一边走,一边冷声说,“你回国待几天?”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待到下周。” 尉娈姝抿唇,不说话。 尉舒窈有些好奇她此时的心情,不过见尉娈姝仍然是一幅抗拒亲近的模样,便很快失去了兴趣,任凭一路上就这样无言度过了。 回到房子,尉娈姝帮她放好了行李,拿出了准备好的用品给她。 “洗漱和衣物都在这里,我要去预习了,饭菜在锅里。你……早点休息。” 尉娈姝沉吟着,忽然,走上前去握了握尉舒窈的手,略有些局促地望望她,虚拉着她走了两步,指了指电饭煲,说:“饭在这里。” 尉舒窈无声地打量她,按住那些暗流涌动的念头,淡淡微笑了下,表示知情。 “好。你去忙吧。” 对于进食,尉舒窈没有太大欲望,这个时候她往常才刚刚晨起。简单梳洗过后,尉舒窈小憩一会,又开始看邮箱。 朋友塞拉菲娜给她打了个电话,声音是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含糊不清地问了几个无厘头的问题,在听到尉舒窈对女儿什么举动都没有的时候,忍不住挑剔起她这个母亲来,认为她过于“冷漠”,“暴力”,并夸张地给予一些建议之后,意识混乱地挂了电话。 直到门外传来动静,尉舒窈才看了眼时间,是国内时间的早上六点,大概是尉娈姝起床要上学了。 简单的送行,尉舒窈还是能意识到要去做的,于是她也走出房间,看见整装待发、站在玄关的尉娈姝,对她招了招手。 与此同时,尉舒窈想起朋友的话——太过冷漠吗? 客厅里开了一盏暖灯,衬得玄关处模糊不清。尉娈姝刚起床,看起来懵懵懂懂的,模样很是温顺。 她也的确顺从地走过去,迷糊着望她的母亲。 尉舒窈思索着伸手,抚了抚她脸侧,然后在尉娈姝微微瞪大眼的惊讶目光中,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窝。 “注意安全。” 尉娈姝眼睫颤动,抬手克制地摸了摸母亲的手腕。 “好,”她软着声音,“下午见。” “下午见。” 十六 下午的家长会,尉舒窈如期而至。 她的出现无疑是受人瞩目的——留心观察母亲一切的女儿注意到了这一点。 天气寒冷,她的母亲内里穿一件棉的白色高领底衣,外面是裁剪利落的灰色羊绒大衣,不急不缓地在嘈杂的人群里移动,像一道冷冽、肃穆的寂静风景,优越精致得简直格格不入。 吸引了不少人悄悄地想:“她是谁?她为什么穿的这么单薄?” 尉舒窈不以为意。这一切事物于她而言太过陌生,以致于完全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变得有些迷茫,不知道作为尉娈姝的母亲需要做些什么。 加上她本人此时因为作息颠倒的疲倦,对学校里的印象,竟然模糊得仿佛未曾来到过。 家长会本身平淡无奇,只是一些长篇论调,其中或许有些比较关键的,也就是半年后的中考。会议上再三强调,寒假期间也不能放松,家长要注意对孩子的管控和教育。 尉舒窈注意到,在说起这一件事情时,站在窗外的尉娈姝忽然瞥来了窥探的目光,不禁认真思索了一下其中的内容。 是寒假?…… 尉舒窈迟疑起来。她并不打算留在国内太长时间,当然也不可能三天两头的来回跑,可尉娈姝的事情,她大概还是要负责的。那孩子也似乎这么非常期盼着。 尉舒窈并没有想太久,尉娈姝的班主任来找她谈升学的内容。 对方探究地打量她,拿着一份表,似乎十分认真地说着:“您是娈姝现在的监护人吗?娈姝的成绩很好,她很有希望考到市级的一中去,希望您能对她多关注一些……” “好的……” “您看,娈姝的语文和数学都很不错,英语虽然也有一百分以上,但对比起其他两个主科就显得弱势些,如果这个寒假……” 不知为何,这样单向的谈论反而使得班主任似乎获得了敬佩,也许是尉舒窈美丽的眼眸一直望向他,他越是这样专注地谈论这个孩子,就越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无比。 是的,班主任是个将近四十岁、或许已经五十岁的中年人,脸部和身材都有些臃肿了。他努力地想用言语弥补出一个负责、善良的形象来,眼睛努力地望着成绩表,以此给这位年轻的家长留下好的印象。尽管对于尉舒窈,他还有一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好奇,同样希望他那高深的模样可以引起她的好奇。 “……对了家长,你有没有在家长群?我拉你进来吧。” “哦,”尉舒窈微微一笑,“好的。” “这是我的微信,有关娈姝的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我。” “谢谢。” 结束了谈话,尉舒窈转身走到门口,想去找尉娈姝。尉娈姝就站在走廊上,一个女生似乎很强势地看着她——这个漂亮机灵的女生,尉舒窈有点印象,却不大能想出来是谁。 她们大概在争执什么,见到尉舒窈过来,那剑拔弩张的氛围被立即收敛了。 “你好,你是娈姝的朋友吗?”尉舒窈得体地浅笑问。 “姐姐,我们见过面,我叫路笙清!” “好。” 尉舒窈没能想起来,但看对方惊喜的样子,便也没说什么,她向尉娈姝伸手,柔声说:“走吧。” 尉娈姝乖巧地把手放入母亲的手心,她的手有些冰凉,让尉娈姝的心颤动了一下。她们牵着手,沉默地前行,倒还真像是和睦的一对母女般。 没走多远,尉娈姝就问:“你不冷吗?” “不冷。” 打开了话匣子,两人也就顺其自然地聊下去。 “老师有和你说什么吗?” “嗯,说了,”尉舒窈声音清泠,“说你成绩很好,可以上市一中。” “你觉得我要去上吗?” “我尊重你的意愿。” 尉娈姝谨慎地侧目看了她一眼。 “市一中离家很远……” 尉舒窈想,尉伊的那个房子里,平时本来也没有人在,尉娈姝在无论在学校还是在那个房子里,都是孤身一人。 她的女儿提出这一点,难道是又试探她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女儿还真是纠结得可爱。 尉舒窈始终保持着微笑,沉默不语,她思索时,指腹开始漫不经心地摩挲女儿的手背,抚摸得女孩情颤,直至面耳涨红。 尉娈姝没有挣脱,只是迟疑地、愉悦地疑惑不解道:“你以后会经常回来吗?那我就不考去那么远了。” 母亲不回答,尉娈姝也不着急,她能感受到母亲冰冷的肌肤触碰她,仿佛是一层冰膜敷在她温热的心脏上,这种交汇让她觉得很甜蜜,安心。她被母亲抚慰着,有了些等待的耐心。 “等我再看看,好吗?”母亲漠然地答。 “尉舒窈……”尉娈姝委屈地喃喃。 “嗯?”尉舒窈弯弯眼角,“好了,好了……我们还有一周的时间,不要着急。” 是的,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她思考如何安排这段关系。 尉娈姝没再说什么。接下来的几天,她显得温顺而克制,保持着精妙的冷静和独立同时,又适当地展现出一些依恋来,因为害怕母亲会忽视她这种狂症一般的惴惴不安——事实上,尉舒窈的确是这么做的。 尉舒窈的态度则从容不迫得达到了残忍的地步,她疑虑的事情太少,除了那股引起迷欲的诱惑,以及对血脉那莫名无法割舍的情结,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是理性的,尽管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以玩弄自己女儿的情感为乐,又或许,她以汲取女儿的精力为快——这种来自女儿高度的奉献和索取,满足了她自己所不清楚的灵魂,完成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生命愉悦。 尉舒窈分析着长此以往的利弊,作着最后的判决。 分别的时候总是很快来临。 离别前一天晚上,尉娈姝在为期末考试做准备,她待在尉舒窈身边,仿佛那样才能够专注。直到了睡觉的点,尉舒窈出声提醒她,她才看向时钟。 “十一点。”尉娈姝说。 “嗯,你该休息了。” 尉娈姝合上笔记,磨蹭着靠到尉舒窈身上。 “你明天就要走了,是吗?”她说,“你想好了吗?” “嗯。” 尉娈姝微微有些不满,她去捉了母亲正在翻阅画册的手,按到自己的小腹上,操纵着母亲的手抚摸自己。 尉娈姝没有等到母亲的呵斥或者挣脱,只听到对方暧昧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你放假的时间,我走不开,我不能总是离开我的工作。” 尉舒窈停了停,等待尉娈姝的反应,后者没有言语,神色不清,只有气氛可见的冰冷下来。 随即,尉舒窈感觉被捉弄的那只手,被人狠狠咬了一下,然后她女儿立刻无辜地抬头,用淡漠无言地看着她。 尉舒窈眼睫微颤,忽然,她笑了笑。 “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寒假的时候,我可以把你接到我身边,你就当出国玩了一趟…… “如果,你愿意的话。” 十七 尉娈姝平生第一次出国,是为了来到母亲的身边。 异国的雪如此盛大,寒冷,冻得人生出呼吸炙热的幻觉。尉舒窈站在这样的雪天里,撑着伞,依然是衣衫单薄,但气质优越,因为情感冷漠而显得温文尔雅。 她望着可能会有人来的方向,脑海里间或闪现过一些念头:这样的天气,飞机或许会晚点。 在她想得出神时,尉娈姝准时出现了,正如信息里所提到的那样。尉舒窈在远处看见了她的身影。 女孩穿着卡其色的外套,戴了厚厚的咖色围巾,头上是黑色的贝雷帽,只露出一对神采奕奕的鹿眼。那眸子远远望过来,黑色的眸光温柔地忽闪,让人想起举到夜空下的黑欧泊宝石。 女孩轻巧地钻到她的伞下,从厚厚围巾里略微抬头,露出一点冻红的鼻子。 尉舒窈抬手,擦拭去了她额发的雪粒。 “过来感觉怎么样?”她自然地问起。 “天气好冷,好累。” 尉娈姝的面上全是活泼的光彩,带着语气也不自觉地娇了些,她本身嗓音甜美,语调一高,更显得机灵可爱了些。 尉舒窈不由得受到了她欢悦,有些疑惑,而且,她的女儿抓住了自己伸向她的手——这一个情景并不在她的预想之内,让她终年沉默、苍白的内心感到了奇怪。 不过,她并没有打断女儿愉悦的念头,“那快点上车吧。”她这么说。 “嗯。” 上了车,尉娈姝才发现驾驶车辆的并不是尉舒窈,而是一个美得张扬的金发女子,眉骨高傲,即便是冬天的车内,她也带着一副夸张的墨镜,皮衣颜色鲜亮,像一团金灿灿的火焰冲入了尉娈姝的脑海。 “嗨,你好,我叫塞拉菲娜,”对方抬起墨镜,一双透亮的碧色眸子轻佻地看她,“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你母亲的异国情人。” 尉娈姝诧异地看着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英语来,究竟是她的理解有误,还是的确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塞拉菲娜。”尉舒窈沉声。 “要不要握手?和我友好地握个手?——亲吻呢?你喜欢亲吻吗,小朋友?”塞拉菲娜扬唇,“噢——我忘了,她会不会听不懂我说什么?Sylvia,你能不能翻译给她一下呢。” 尉舒窈拿出平板电脑,似乎没有听到塞拉菲娜的话语,以沉默表示她的漠然。 “我明白了,”尉娈姝忽然说,面无表情,“我该怎么称呼你?” “呵呵,你喜欢的话,就叫我塞拉菲娜吧~” “开车吧。”尉舒窈说。 塞拉菲娜还想摸尉舒窈的脸,尉舒窈也不动,只是瞥了她一眼。 “不行。” 金发女人依然是嬉笑着,却也听话地开起车来。尉娈姝则抿紧唇,侧头望车外的风景。 下了车,在尉舒窈拿行李时,尉娈姝才急促地、竭力平静地拉过她,悄声问道:“那个人真的是你的……” 尉娈姝皱了眉,被最后一个词语哽塞住。 尉舒窈稍稍回想了下,才知道她的问话是什么。 “只是朋友。” “那你有吗?”尉娈姝静静望着她,“……情人。” 尉舒窈浅笑。 “先进去吧,天冷。” 她们所在的街道很冷清,没有看到一个人外出。走进门内,映入眼帘的是极简的装修,门户做了一片落地窗,有绿植。再穿过一扇门,才看见整洁简明的室内,大片的灰白底色。线条利落的家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人行走的流线顺畅,任何转折起落都会有显眼的深色提醒设计。 在客厅小桌旁的一个单人沙发吸引了尉娈姝的注意,这沙发座与四周的家具格格不入,大红色的,看起来柔软、雍容闲适。 空气依然冰冷,四周泛动着微蓝的天光。 让尉娈姝意想不到的是,那个金发美人也跟着进来,很娴熟地自然瘫倒在沙发上——那个红色的沙发。 “她经常来吗?”尉娈姝不由得想到,这个念头让她很不自然,仿佛忽然间开始畏惧这陌生的一切,带着她本人不能理解的敌意。 “娈姝。” 尉舒窈一转头,见她愣愣地站在门口,只好唤她,等她走过来,便推开面前的门,说:“这是你的房间。” 尉娈姝往里看,被书桌上一大簇玫瑰灼了眼,她看向尉舒窈,对方在看到那束花时,眼中明显地流露疑惑。 “嗯,大概是塞拉菲娜的恶作剧……” 尉舒窈温和地解释着,一边把花束拿出来,“你可以布置一下自己的房间,或者休息一下,浴室在走廊尽头,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告诉我。” “嗯。” 独自一人时,尉娈姝才缓缓走到窗边。玻璃映出她有些模糊的脸,和身后这个过于陌生的房间。她伸出手指,触碰冰凉的玻璃,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微微颤抖。 这就是她母亲生活的世界——安静,秩序井然……容不得一丝紊乱的情感。 尉娈姝神情恍惚。她想起了尉伊,她已故的姨母。 不愧是姐妹,哪怕身处异国,生活的环境都如此相似。 但她和姨母是不一样的。 尉娈姝想着,走出房门,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尉舒窈似乎并不在室内,只有塞拉菲娜懒洋洋地在看着手机。 “你好……塞拉菲娜。我……” 尉娈姝想上前询问尉舒窈的去向,却忽然因为那个词语有些喘不过气,她倏地冒出一层冷汗,并且立即感到了自尊的刺痛。 “哦?”塞拉菲娜饶有兴致地瞥向她,“你可以向我问任何问题,小朋友。来吧,坐过来。” “不了,谢谢……” 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尉娈姝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想了想,又去找尉舒窈的房间。 客房、客厅以及厨房都在一楼,那尉舒窈的房间大概只能在二楼了。尉娈姝上楼转了圈,发现有书房,阳台,以及两间房间,一间上锁,另一间则房门大开,看起来没有人在使用。 紧锁的房间,估计就是尉舒窈的,难以相信,在自己的房子里也会有这么高的戒备——是因为有塞拉菲娜,还是因为有她? 尉娈姝回到楼下,在窗前静静地梳理她所看到的一切,极简的房屋,包括那个张扬的美人和艳丽的花束。她原以为通过尉舒窈所生活的环境,就可以大概分析出她真实的状况,但现在,两种反差极大的信息塞在思路里,她无法独自消化。 那个女人看起来和尉舒窈很熟识。尉娈姝想着,或许可以从她身上了解到什么。 十八 塞拉菲娜看着正襟危坐在面前的女孩,心里充满了狡黠的趣味。此时此刻,这个面容沉静、或许有些许严肃的女孩,她略显不自然的英语,装作自然亲和地与她说话——这一切都让她心生天真的逗弄。 “……她平时是一个人住吗?” 谈话进行了莫约十分钟,塞拉菲娜觉得好笑,明明是自己的母亲,却完全不会称呼,只是生硬地“她……她……怎样”,别扭得让塞拉菲娜差一点就要哈哈大笑起来。 “我和她一起住,事实上,我们睡同一张床……” 尉娈姝面无表情,用高傲和轻蔑的眼神看着她,“女士,你说谎,你们不可能发生关系。这里只有她的东西,你除了这张沙发,你在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干净得甚至没有你的头发。” 塞拉菲娜咂弄她的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除了眼睛尖一点,仅凭看到的这些,又能知道多少呢。” 尉娈姝本来还想尽量温和地、至少在长辈面前装作乖巧地问话,但对方总是挤眉弄眼地望着她,仿佛是想要抚弄某只可爱的宠物似的,这让她心生厌恶。 “哪怕你真是她的情人又如何,她既然不在乎你,那我也没必要在乎这一点。” 塞拉菲娜放声大笑。 “你以为只有我吗?嗯?” “什么?”尉娈姝诧异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问你的好妈妈。我真想喝酒!”她嚷嚷道,“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不比你年长多少。” 塞拉菲娜觉得,那位向来外表典雅、因为掌控一切而漠然的友人,生下来的女儿竟然会如此不可控和有趣。尉舒窈,当然是高不可攀的——“但她的女儿也很不错,相似的美貌,不一样的气质。”塞拉菲娜这么想着,“偶尔卡词,当然这一点也很可爱。” 尉舒窈从外面回来时,手里还拿着一朵包装精致的蓝玫瑰,仿佛没有察觉客厅里怪异的氛围,她提着一袋东西,放在桌子上,就坐在了旁边。 她看到塞拉菲娜朝尉娈姝使眼色,紧接着,尉娈姝就问:“你手上的是什么?” “有人给你的。”尉舒窈微笑说。 尉娈姝疑惑不解。塞拉菲娜在旁边问:“谁给的?” “就是……德丽丝。”顿了顿,她向尉娈姝解释道:“她听说你要来,送给你的。” “玫瑰……?” 尉舒窈毫不在意的态度,让尉娈姝敏锐地猜想到某些事情,她又想到之前在她房间里出现的那一束莫名的红玫瑰。不过,她没有再提出什么,只是默默地接过了。 “她送你回来的?”塞拉菲娜问。 “不,我们在路上碰见的,她来找我。” “真是疯子,我明明叫她不要再纠缠你了。” 塞拉菲娜看上去很不高兴,她伸手去翻找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罐酒。 “还有一件事,”尉舒窈声音客气疏离,“未来一个月你不能住在我这里。” “为什么?就因为你的女儿来了吗?” “是的。” 塞拉菲娜骂了一句,尉娈姝听得眉头一跳。而尉舒窈充耳不闻,她目光看向尉娈姝,柔声说:“你可以去休息,我会做好晚饭。” “好的……” 尉娈姝顺从地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她拿出了手机、一张纸以及笔,戴上耳机后开始播放一段音频——是刚才她和塞拉菲娜的聊天录音。 她重复地听着塞拉菲娜的话,为了确定意思准确,她用机器翻译,又自行翻译了一遍,以确保她所收到的信息无误,同时把重点写出来。要跟上母语者的思路,对这方面经验甚少的尉娈姝难免吃力。 “该加强下听力了……”尉娈姝想。 在塞拉菲娜的话里,她大概猜测,尉舒窈似乎从事设计行业,是某个工作室的高级设计师? 情感方面,应该是单身,但有很多人追,看塞拉菲娜的反应,那个德丽丝应该就是追求者之一;至于那个塞拉菲娜是不是追求者之一,尉娈姝并不确定,但看尉舒窈的反应,显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蓝玫瑰么,应该不是给她的,要么是尉舒窈的谎言,要么就是追求者拙劣的挽尊。 但万一,这些信息里面掺杂了塞拉菲娜的谎言和可憎玩笑怎么办? 尉娈姝胡思乱想着。她对尉舒窈一无所知,这种情况让她感到很不安,尤其是当她意识到,母亲在国外可能会有情人——有爱人!不论对方是男还是女,她只要稍稍一触碰到这个可能性,就会觉得痛苦无比。 尽管她知道这一切还只是她的臆想,但还是无法遏制地因为渴求和嫉妒而痛苦,仇视。一时间,她想把那满嘴胡言的金发女人狠狠地掐死,把这幻想的始作俑者弄断气;另一时间,她想立即跑到尉舒窈面前,请求她把自己送回去,断掉所有联系——马上就再也不见!死生都不复相见! 笃笃—— “笃笃——” 尉娈姝回过神。 “娈姝,吃饭了。”悦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好的。” 走出门时,尉娈姝依然是那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她发现,房子里只剩下了她和尉舒窈。 晚餐是经典的西餐,再加上尉舒窈的手艺,做得很无味。尉娈姝本就有些倦怠,此时她也没什么食欲了,便想要问些什么。 尉舒窈看尉娈姝已经不怎么动菜,大致也能猜想到什么,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继续咀嚼自己的。 尉娈姝先开了口,意外的单刀直入:“塞拉菲娜说你有情人?” “没有。”对方没有惊讶,回答简明扼要。 “你有很多追求者?” “有几个。” “男的女的?” “有男有女吧。” 尉舒窈沉吟。对于尉娈姝的问题,她似乎有些奇怪,但更多的是对女儿这么探究的冷笑和无奈。 “你会和他们约会吗?你喜欢他们其中的某个吗?” “有时。” 有时?——有时约会?有时喜欢?——有时?有时什么?! 尉娈姝不知道是该讨厌这么提问的自己,还是憎恶这么无动于衷、天真疑惑着的尉舒窈。她沉默了。 尉舒窈微微偏头,似乎不能理解尉娈姝突然的无言。 她看了对方几秒,缓缓问:“你很在乎?” “在乎?”尉娈姝用嘲弄的语气重复,“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在椅子上思想痉挛着,不自然地微微扭动。 她真想说,无论是追求者,情人也好,爱人也好,国外也好,国内也好——不,不对,什么都不好,这荒唐的一切,不管建立在什么之上,她都觉得很滑稽,不应该被人理解,应当被早早扼杀——那些人,那些事物,靠近她母亲的一切人事,都那么厚颜无耻,那么荒诞不经! 不,不对。 这个人,怎么能喜欢、甚至爱上——!!!某个事物?! 母亲,这个人,作为母亲。 尉娈姝断断续续地想—— “母亲,你怎么能爱上其他人? “母亲,你都不爱我,你怎么能爱上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