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幕十四行》
第1章
《哑幕十四行》作者:洛奥德【完结+番外】
简介:
当最后一管蓝血进犯你的身躯,
为你平凡的生命镌刻不朽宣言,
你永生的冠冕,万物久怀慕蔺,
招致锋锐的剑刃,保卫或摧残。
昔年,暴君揶揄花儿的根茎,
卑劣种子何以结出神之蓓蕾?
你双手合十,天使与你同在,
是无声的谢绝,无言的自愈。
你不矜不伐,集世间明净与温存,
惟有你,是照彻厄运深渊的曙光,
朝夕间的美丽,便足以动人心魄。
爱意拉开序幕,命运阒然定格,
可病危的世界啊,希望在何方?
徒留新生与法则,鸢尾与雪花。
温和小天使x盲人程序员
[食用指南]
1. he,1v1,互宠。
2. 文科幻,成长型主角。
3. 酸酸甜甜. 。o o
11.14入v
*专栏有已完结西幻耽《灯塔有朵月亮云》,现耽预收《安魂曲》,在更西方衍生《被宠幸的男孩》,感兴趣可以康康~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末世 成长 治愈 废土 美强惨
主角视角江奕互动蔺哲配角哲奕1哲奕2哲奕3哲奕4
其它:随笔,童话
一句话简介:末世里的十四行诗。
立意:人人平等。
第1章
哑幕十四行
当最后一管蓝血进犯你的身躯,
为你平凡的生命镌刻不朽宣言,
你永生的冠冕,万物久怀慕蔺,
招致锋锐的剑刃,保卫或摧残。
昔年,暴君揶揄花儿的根茎,
卑劣种子何以结出神之蓓蕾?
你双手合十,天使与你同在,
是无声的谢绝,无言的自愈。
你不矜不伐,集世间明净与温存,
惟有你,是照彻厄运深渊的曙光,
朝夕间的美丽,便足以动人心魄。
爱意拉开序幕,命运阒然定格,
可病危的世界啊,希望在何方?
徒留新生与法则,鸢尾与雪花。
*
玻璃舱像倒扣的钵盂,内部注满透明色液体。
胚胎囊悬浮其中,数以千计,形似去壳的荔枝。玻璃舱外壁连有一根管道,通口被封,红闸门上印有文字:新人类基地。下方嵌有罗马数字键盘,需要指纹解锁才能使用。
月光将黑夜浸成蜜糖色。
一个沿着六翼天使雕像蠕动的黑影来到亮处——男人身穿白色长衫,他面目狰狞,双眼凹陷,瘦得像怪物。他将食指按在指纹识别板上,键盘亮起绿光,识别通过。他迅速键入:lxxvii。
随即,闸门打开,一枚胚胎囊磁吸般被牵引至通道。男人从口袋掏出一管深蓝色血液。
他双手颤抖得厉害,紧张到几近昏厥,最终还是将血液灌进胚胎囊,供里面的生命吸食。
如释重负。
他用手背抹了把额间的汗,让胚胎囊顺通道回归玻璃舱。突然上空发出警报。
“检测到伊甸园第lxxvii号胚胎囊内存在禁忌基因序列,错误代码:m-22:34,”机械女声响彻云霄,“污染源追溯:第xii螺旋区段,非授权神祇记忆编码……”
下一刻,天使六翼长出眼睛,化作机械触手将他紧紧锁住。“此胚胎已标记为‘禁果载体’,”警报仍在继续,“根据《圣殿法典》终极戒律——僭窃神血者应按渎神论处。”
“不!”他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剩下痛苦的尖叫。他被触手裹束、拖进地表,最终销声匿迹。
那颗“禁果载体”,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区别于周围同类,它慢慢伸长、拉宽,头部缩小并生出毛发;五官逐渐清晰,牙齿在嘴里依次生长,每片指甲盖都显露出健康的光泽。
年轻人展开四肢。
他注视着玻璃中的倒影:浅栗色鬈发伴随液流轻轻摆动,像打湿的长尾伯劳羽毛;孩子气尚未完全消退,但身形修长;有如琥珀的金色眼睛正和他对视。
忽然一阵刺痛,他抬起右手腕,看到光洁皮肤上的黑色文身:lxxvii, yi chiang
“江奕。”
脑电波侵入意识。
它不是语言,却能够向接收者传达出精准无误的信息,及情绪状态:愤怒。
他环顾四周,脑电波发送者好像并不在现场。
“窃取神圣血统的秽民,你的父亲已经被打入深渊监狱。作为卑劣仿品,你将终身不得踏出伊甸园,禁绝文字、愚化心智,在无知和忏悔中走向灭亡。”
他一动不动呆在那里。
还没来得及确定自己名叫江奕,他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出通道。他害怕极了,趴在地上,像只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等抬起头来,身边多出几件衣物。
后来他发现,除了脑电波,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无法说话。他的世界一切都安安静静。
但是其他孩子,他们都正常长大。他看着他们哭,看着他们笑,可他想象不出哭和笑的声音。应该会很好听吧?抑或令人心碎。
在伊甸园,他们都称他为“僭窃者”。
他虽不曾受到过教育,却也能从口型和表情中判断出这不是个好词。没人愿意,或是敢和他交朋友。他常常穿着比他们大几码的棉麻罩衫在园子里四处游荡,寻找各种理由来表达感谢,譬如一日三餐、假装摔倒或犯错。当被给予帮助或批评的时候,他会双手合十,向园长赫拉、小伙伴,还有其他劳工。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一名劳工可怜他,私下里向他传递信息:
赫拉=伊琳娜·科斯塔
跟着画了一只头上长羽冠的鸟。
她是这里的“boss”及“follower”,她能圈住“laborers”,还能圈住“gene bank”和“promotion”。
江奕接过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笑脸,指代自己,旁边加上三条波浪线。他在问问题。
劳工看懂后张着嘴逃走了。
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这是江奕在伊甸园待的第六年。
他没有时间观念,不知道自己几岁。
好在别的孩子每长高一点,就能获得一顶锥形小帽,上面缀满绒球。他以此作为光阴流逝的重要标志。
他时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脑电波早就回答过了——为忏悔,为灭亡。可他压根就不理解这两个词的含义。
钻研无果,他日渐疲倦,便在床边、墙角拼写他从劳工那里学来的简单词汇。夜深人静时,他还会悄悄练习如何更好地表达感谢,尝试不同神态、姿势,祈望能以此博得宠信与眷注。
因为他知道,江奕和别人不一样。
因为江奕收到了一份礼物——那是“父亲”强加于他、从未咨询过他意愿的馈赠。
纵然人生意义对他来说仍是个谜,他依然想努力地活下去。生命是他仅剩的最宝贵的东西,即便它被他们歧视、轻蔑、冷落。
他有他自己的判断。
同期的孩子陆续被带走。
他们离开伊甸园,或期待、或不舍,只是再也没有回来。江奕对“世界”的概念模糊又狭隘。神奇的是,他从来没动过逃跑的念头,他也曾好多次目睹他们逃跑,随后又见证赫拉的苦闷。
逃跑可能会让她难过,他不想让她难过。
他贪恋睡觉的时光,这让他感到安心。
棉被雪白而柔软,被窝静谧且温和,像他自己,清醒也好,困顿也好,都在等待被需要。
夜晚,江奕照旧换上劳工为他清洗并风干好的奶油色雪纺长袖睡裙。园长清点完人数不久后,孤单的男孩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他站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面前有条河,河面开着妖艳绝伦的蓝色睡莲。它开得很虚弱,像是活不久了。这时,一名红发美少年踩着一串几乎被掩没的脚印,跌跌撞撞来到他身边,脚下是大滩未风干的人类血渍。
美少年跪下来,用手舀起一捧红色沙土,将它们牢牢捂在胸前。沙砾顺着他的指缝一点点流淌。他倒在血地里,手和双唇都在轻颤。泪水蓄满眼眶,无限悲恸。
江奕看着他脱掉鞋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进河水。晨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他们镶嵌在宇宙间,就像两粒尘埃——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下一秒,三条长满獠牙的花蕊伸出莲瓣,刺穿了美少年的胸膛。
江奕猛然睁眼。
不止是梦的缘故……
屋子在震荡。
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隔壁床位早已空空如也,其余人四散逃亡。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人教过他该如何应对。他走到门边,放眼望去——孩子、劳工,等等,那是……
他暂时找不出名词来指代这些新事物。
它们外表坚硬、高大,行动迟缓,手持长矛与盾牌。但看样子,它们是来保护伊甸园的。
第2章
可是,为什么?
他转过头,瞧见一道背影。那背影离他很远,依稀能辨别出那是个女人,她头上长满他没见过的活物,它们蠕动、纠缠,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些大家伙无情撕碎。接着是迎面而来的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在原地化作石像。他躲回被窝,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多希望这也是个梦。
“胆小鬼。”
脑电波在此刻复出:“怕光的人只配活在阴沟。”
江奕咬了咬嘴唇,缓慢挪下床。
他不敢露脸,整个人藏在被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四周无声无息,他紧贴地面,胸脯凉飕飕的,胳膊肘和膝盖各自被磨红,呼出的热气凝结成水雾,在他睫毛上摇摇欲坠。
然而明知附近有危险,他内心却平静得出奇。似乎他笃定,只要展现出自己温驯无害,外界就没有理由来攻击他。良心是永恒的避风港。
后来他摸到机械手臂,被上面残余的电流打了一下。他浑身一凛,保护罩被掀开,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脖子。
第2章
就这样,江奕被套进一个配备氧气罐的塑封袋里,卧在陌生女人肩头,堂而皇之地出了伊甸园。
他全程双眼紧闭,心怦怦直跳。那些蠕动的活物在他后背探索、爬行,其中一条蔓延到耳边,他纹丝不动。比起害怕,这种感觉更像是惊喜,第一次有生命愿意主动靠近他。
这时候,他期盼脑电波能出来和他说说话——夸奖、怒斥,或简单地表个态,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当声带无法被用来分享喜悦,心声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长期以来,没人陪伴他、听他的心声。诚然,他的灵魂和肉i体都无法和同类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因为它们不具备任何交流功能。
首先,他没有文化,就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少得可怜;其次,他的外表过于柔美,缺乏征服力,他头发的颜色让他看上去营养不良,他的眼睛非常漂亮,但始终不及蓝、绿、灰这三种眼睛受欢迎。
他就像一只被赋予心脏的人偶,或毫无攻击性的野兽。是神血让他度过了有如伊凡六世·安东诺维奇的童年,也是神血让他有幸没能成为第二个伊凡六世·安东诺维奇。
因此这个集幸运与不幸于一体的男孩心存感激,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并流下两滴眼泪。
终于,他睁开眼睛,在一个老旧但还算干净的小房间里。他抱膝坐在单人床中间,床边有张白橡木圆桌,掉皮的墙面贴着上世纪初的年历,还有一排排电影海报。
附近有奇怪的东西。
他看到拥裹空气的衣服,还有腾空而起的毛巾和水盆。他看着它们,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随即他被两根无形细线操纵着,在百合水里洗了手,他的枕头被撒上纯白花瓣,他的衣裳也从破洞大罩衫转变成卡其米衬衫和深灰牛仔短裤,另外还附加了一顶豆绿色报童小帽。
渐渐,周围变得拥挤起来:书本、沙盘、纽扣、拼图,还有磁贴字卡。那团晨礼服空气总是伴他左右,试图让他学会点什么。
在它不懈地努力下,江奕习得了离开伊甸园后的第一个单词——美杜莎,那位带他出来的女人。而她的富有生机的头发,名字叫蛇。
过段时间后,他能在接触到苹果或钥匙后,将它们与对应的文字卡片配对,有汉语、英语,以及他额外为自己选的拉丁语。
他用中文磁贴拼出“陶罐装水”,又用字母磁铁拼出“pot holds water”和“urna aquam continet”。他将“holds”替换成“is holding”,观察时态变化对词序的影响;他对着古罗马骨灰瓮,调配出和它一样的绿色。
他一度混淆英语半倒装和全倒装的标志词。
这时候,卢卡斯(晨礼服空气的昵称)会将他的错误部分用红笔划出来,并予以批注。
“半倒装需助动词提前!”
“only+状语前置,半倒装伺候着!”
“全倒装场景中,并列应保持主谓一致!”
“虚拟条件句倒装后,主句谓语时态要倒退!”
…………
以上是江奕作业本里最常出现的批语。
此外,透明老师穿着燕尾服的时候会和他玩角色扮演。江奕演顾客,卢卡斯是菜贩;江奕演病人,卢卡斯是医生。
作业是让学生用黏土捏出对话中“白菜”、“香菇”、“西兰花”,“头孢”、“吊瓶”、“创可贴”。
晚饭后,江奕用穿绳纽扣和小石子制作“算珠链”,触摸点数学习加减法,譬如3颗石子+2颗石子=他用手比出“5”,写下数字“5”。
卢卡斯每周都会给他一袋豆子,让他学习如何进行简单的统计,工具如下:
混合豆子约200颗
红、绿、黑三个小碗
一份记录表格
他要用手指逐颗分拣豆子,按颜色放入对应的碗里,每10颗就要在统计表上画一条竖线。
要是他不小心把深红豆误判成黑豆,卢卡斯会用放大镜向他演示,对比两者表皮纹路的差异。倘若统计后豆子总数量缺失,老师会要求他的学生检查桌缝和口袋,过程中出了差错就得从头再来。
这让江奕学会了十进制,更好地辨别颜色、捕捉细节,并深刻认识到误差的重要性。
而当混合豆变成纯黄豆。
他要做的就是将它们按大、中、小分级,计算各级占比。他学会耍小聪明,自制钻孔铁罐作为筛网,摇动让豆子逐层掉落。显然,这个方法不是很管用。
手动分好后,他借天平和砝码称量每级黄豆的重量,用绳结记录比例。有一次,他误将“中豆”计入“大豆”,卢卡斯不得不为他标注临界值:7mm以上为大,5mm以下为小。
这让江奕直观理解了比例和分数,建立尺寸量化标准,并在工具使用方面得到初步的训练。
某个阴沉沉的周六,卢卡斯让他用刻度杯量取不同体积糙米(50ml/100ml/150ml),比较它们的实际重量差异。这次他依旧用到天平,不过没有用标准砝码,而是用石子来代替。称重时,江奕发现糙米的重量并没有随体积成比例增加——比如他测出150毫升的糙米重量只有50毫升的2.7倍,而不是预期的3倍。他立刻用粉笔在地上画出重量随体积变化的曲线,并叫老师来看。
卢卡斯作出解释,这是因为米粒之间有空隙,米粒排列方式改变导致空隙率变化。他让江奕把米压紧后再测量,结果发现这时重量就基本成比例增加了。
通过这个实验,江奕明白了:体积和重量不一定成正比;物体堆积方式会影响测量结果;做实验时要控制好变量;用图表记录数据更直观。
月末,豆子分类游戏加大难度——同时按颜色和大小对红白斑纹的花豆进行分类:
红斑面积>50%为“红”,反之为“白”;
直径>6mm为“大”,反之为“小”。
江奕学会用透明网格纸覆盖豆子,以估算红斑占比。分成“红”、“白”两堆后,他再用筛子进行大小分类。
一次,他将一颗红斑49.9%的豆子归为“红豆”,他觉得它已经很接近50%了。接着他就受到老师严厉地批评:“分类标准必须绝对明确,严禁‘差不多’思维。药物剂量方面,再小的误差也足以致命。”
后续卢卡斯又故意混合48%、49%、50%、51%红斑的花豆,训练他严格按照规则分类。
这让江奕掌握了多属性复合分类、量化估算技巧,养成精确的条件判断力。
他用藤蔓绑住树枝两端,拼成三角形,按压各角,感受结构稳定性。之后他将四根树枝绑成矩形,轻拉即垮。“多一边反而更弱。”他得出结论。
他在湿润的沙盘上作画,用直木条画直线、弧形贝壳画曲线,手指沿凹槽轻轻滑动:他摸直线像伊甸园的滑滑梯,波浪线像美杜莎的蛇发。随后他被一双白手套蒙住眼睛,通过触觉来判断线条的曲直。
奖励是不同长度的树枝。
江奕尝试用两根10cm和一根25cm的树枝拼三角形,但是无法闭合,两条短边加起来够不到长边末端,得出“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的结论。拼出五边形后,他按压各角时发现:边越多越接近圆。
他用吸管在沙盘上吹出弯曲线路,沿曲线槽推动木球,以此感受阻力的变化,又在急弯处拓宽槽道。他观察到,木球容易在拐弯处卡顿。
“正如交通工具在急弯处易翻车,”老师写拉丁文告诉他,“而在环岛弯道更安全。”
他醒来将备好的冰块放在瓷盘里,记录融化过程。临睡前,他握住冰块,切身感受冷量转移,写下掌心温度变化。中午,他耐心等候人工合成水沸腾,看蒸气顶开壶盖,再冷凝成水滴。
他试着并成功制作出一份三语对照表,认真介绍了固体、液体、气体,及相互转换的过程。
冬日清晨,他在作业本的背面临摹冰晶花纹。因为用心,所以他画得很精致,而他的字比画更多了几分纤秀。他用汉语书写因果链,用英语推导化学公式,最后用拉丁语作了首结构松散、文笔青涩的十四行诗。
第3章
继上一份三语表后,他又做了一份石蜡从加热到冷却各阶段数据记录表。他知道如何用英语强调相变温度,同时追溯拉丁语词根。
卢卡斯带领他探索不同的领域和职业。
他们在康复教室进行医疗主题认知训练。很简单,就是拿着玩具针筒,拔活塞抽废水,给新鲜的尸体消毒、扎针、推药、拔针。江奕跟着老师参观诊所标本间,用玩具听诊器听密封在罐子里的婴儿心跳,对其咨询、诊断、发药。
傍晚他参与菜园实地教学,跟随老师用迷你塑料锄头练习举锄、下挖、翻土。他认识到钉耙的尖齿用来松土、铲子的平刃用来移苗、喷壶的孔洞用来浇水。
他将七色蔷薇的种子埋入小坑,覆盖土壤后在旁边插上可爱的卡通太阳标牌,每周用相机拍摄记录。
他在生活技能训练室里学习礼仪常识与维修技巧,在集体生活区练习扫地并理解环境卫生。
现在是2124年,卢卡斯来自无形部落。无形部落源于上世纪中,是一群为躲避公允会肃清而将自己身体透明化的异种。而带他离开伊甸园的美杜莎,早在19世纪下半叶便已成形。
“您知道能发送脑电波的人是谁吗?”江奕写道。
卢卡斯许久未动。
终于,笔尖立起:
真神波诺
第3章
江奕跟卢卡斯来到一个叫“混沌”的地方。
这里充满花香,有罂粟、杜鹃、紫罗兰、马蹄莲,还有曼珠沙华。它们一朵接一朵,穿着黑色天鹅绒制成的宫廷服装,蹦蹦跳跳围着他转圈。
他们走过大大小小的流苏地毯,路过白钢琴和笼中鸟。墙面泼满颜料,装点着千奇百怪的画像,人类、野兽、妖精,每一只眼睛似乎都在猎奇地盯着他。
美杜莎背对他们,躺在镶满绿松石与石榴石的宝座上,放纵地吸着鸦片。
江奕看着那些青紫色烟圈聚拢、上升、散开,毒蛇盘踞其中,有的睡觉,有的发呆,夺食、打架。
不知什么时候,江奕旁边多了把维多利亚风格的实木单椅。他坐下来,刺绣软垫将椅面纹饰与他的屁股隔开。过了一小会儿,卢卡斯递来随身本和孔雀羽毛笔:“主人问你,为什么不害怕她?”
江奕写道:“因为她是个好人。”
“我算不上好人,”老师以他主人的口吻回答,“不过我喜欢你的答案,作为奖励,你可以问我七个问题,我会如实为你解答。”
提问者抿了抿羽毛尖,写下第一个问题: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首先,波诺是我对家,他恨你,你自然就是我的朋友;其次,你发抖的样子很像我年轻时的一位故友;最后,带你出来那天,我跟波诺打了个赌(具体内容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第二个问题: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从根本上讲,你是人类,他歧视所有人类,因为曾有一群人类对他做过非常恶劣的事情。
按理说,你本应和伊甸园的其他人类胚胎一样,在成长至4-5周岁后摄入变异动物基因成为类人异种。但是你父亲私自盗走“基因库禁果”,也就是波诺的血液,才让你拥有了如今这副不老不死之身。
你无法变成异种,却能够成为像异种、甚至超越异种的存在。你几乎与他平起平坐,他当然不乐意。
第三个问题:
关于我的身世,您还知道多少?
——你母亲沈姀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性之一,她是一名科学家,在灯塔(科研机构)工作,基因融合研究及抗辐射治疗技术的发展有多半都是她的功劳。你父亲是波诺麾下——一个一文不名的基因库管理员。
怀孕第四周,沈姀便瞒着丈夫,将你取出来交给朋友(也就是赫拉)放在伊甸园保管。不久,她和其他同事在研究过程中染上辐射病,所有人自愿接受灯塔防御系统升华肃清。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发了疯,终日不吃不喝、以泪洗面,临了估计也是怕你被核辐射连累,选择背叛领导、沦为德尔斐之眼(波诺成立的主神公会)的第一个牺牲品。
江奕表情平和,但写字速度比前三次加起来都要快:辐射病是什么?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21世纪后半叶最常见的疾病,生物很容易感染。病因主要是长期暴露在核辐射环境中,或摄入大量放射性物质。普通人淋雨、饮食不当,都有可能被感染。这种病早期症状为呕吐、腹泻,皮肤生红斑、脱落,后来演化成畸变。
为了延续,生物间不得不相互融合,“异种”由此诞生。然而,再强大的异种也无法对核辐射完全免疫。
第五个问题接踵而至:
这些爬到我腿上睡觉的花也是异种吗?
——是,植物无法拥有人类形态,却能够延用人类的意识。此外,菌类和病毒的变异仅限于环境适应性及感染效力的强化与跨界传播。
他伸手触碰茉莉花瓣,被两片绿叶愤怒地打到一边,再然后:我能看一看您的眼睛吗?
——除非你想变成珊瑚礁。
他摇了摇头:
今后,我该如何生存?
——我手下一位朋友创立了一支不错的团队,最近正在招募新成员。你可以去试试。
第4章
“你好,我叫贝蒂。”
江奕看着本子上的一串工整字母,被引进赫尔莫波利斯神庙会议室,里面已经摆好了八张克米特椅。
这个房间不算大,布置也没有“混沌”瑰丽。整体干净、简朴,又带着些古老的气息。
两颗仙人球安睡在波浪形原木长桌中央的陶盆里,每根刺都在放肆地呼吸。书架在身后占据了一整面墙,其中堆满莎草纸、羊皮卷,以及竹简。
“其他人呢?”他的字因紧张而变得歪扭起来,随后它们被传给贝蒂——这名二十五岁的英国姑娘。
“他们待会儿就到,”她写着,将额前散下的几缕蜜发往后一甩,“我先大体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团队。”
江奕拘束地坐在一旁看。
就在他以为她手中的铅笔会继续写时,门窗闭合,右侧多了道白色帷幕,上边呈现出一大段文字——
社团名称: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八元神
别称:八元结社、八神团
成立时间:2124-5-14 16:37:29
性质:以古埃及创世神祇为原型,由人类与异种生命体组成的跨维度研究团体,致力于将身躯的苦难转化为灵魂的新生。
总部:赫尔莫波利斯神庙
核心信条:收容苦难,孵化新生。
主要研究领域:生态修复、能量采集、超流体力学及高维空间修建。
*社规
1. 值日生轮换制:每周由神祇搭档负责打扫神庙、喂食生态园的小动物、检查实验仪器是否按指定地点摆放并要求整齐。
2. 统一作息时间表:日出起床,月升熄灯。
3. 跨种族基本礼仪:人类成员不能在实验室吃洋葱、辣椒、芥末等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会对海洋异种搭档的呼吸系统造成损伤);异种成员变形时需提前发布公告;禁止给同事起绰号。
4. 危险品管理:存放特殊物品的玻璃罐必须贴好标签(格式:时间+扼要说明+特点);外出行动及资源领用需双人指纹(禁止私人领养生态园物种)。
5. 团建活动指南:每月第三个星期六晚聚餐;每年2月8日晚八点举办变装舞会;年度筹备舞台剧演出。
6. 新成员入社3年起步,在社期间禁止建立同事/普通朋友以上亲密关系。
7. 请假事项:事假不得超过24小时,并提交《请假事由及外出风险评估报告》。
违规者罚扫胡夫金字塔三年。
江奕感到视觉疲劳,揉揉眼睛,才发现左右已经坐了人。他们传递铅笔,依次给他做自我介绍:
贝蒂,代号纳乌涅特(naunet),系人类成员,现25岁,来自英国,属自然水部门,负责海洋生态修复。
梅森,代号努恩(nun),系玳瑁异种成员,现36岁,来自美国,属自然水部门,负责超流体力学研究。
坦狄薇,代号阿玛乌涅特(amaunet),系人类成员,现30岁,来自南非,属空气与隐蔽部门,负责大气能量采集。
纳西尔,代号阿蒙(amun),系七彩变色龙异种成员,现27岁,来自埃及,属空气与隐蔽部门,负责导航。
阿米拉,代号卡乌凯特(kauket),系仓鸮异种成员,现19岁,来自埃及,属黑暗部门,负责矿洞测绘。
突然一只手落在江奕肩膀上。那个瞬间,他感觉浑身窜过一股电流。
好冰凉的手……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小伙子。江奕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的脸美得出奇——他约莫二十岁,一张脸沉静而典雅,面容白里透红,被炭黑色鬈发所簇拥,鼻梁高挺,唇形甜美可爱。但是他双眼闭合。不,准确来说,是上下眼睑粘在了一起!
他说了句话。
第4章
当然,江奕听不见。但他很快获悉了对方开口的主要原因,贝蒂写道:“你坐在了他平常坐的位置。”
江奕:“。”
他准备站起来,却又被那只手轻轻摁了回去。贝蒂再次动笔,刚画下一道线,不知名的年轻人握住笔杆,试探着摸到本子,并在上面留下两行工致的文字:
蔺哲,代号库克(kuk),系人类成员,现21岁,来自中国,属黑暗部门,负责编写程序代码及硬件电路设计。
这时,一位中年阿姨慢条斯理地走进来,她背着漂亮的彩虹针织挎包,肤色微粉,头发、眉毛和睫毛浅到几近雪白。她弯腰给了江奕一个温柔的拥抱。
“卡莉莎,代号哈乌赫特,”她转身写,“系灯塔水母异种,现47岁,来自冰岛,属永恒与无限空间部门,负责高维空间构筑工作。”跟着补充一句:“欢迎你,我的人类搭档。”
从表情来看,几乎所有成员都很友善。
除了……
蔺哲。
——他带着银色盲杖转坐到卡莉莎旁边,正对江奕,全程面无表情。江奕皱起眉头,将本子平推向贝蒂:“请问,我哪里得罪他了吗?”
“不知道,可能他介意。”
“介意什么?”
“你是美杜莎引荐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眼睛就是美杜莎给毁的。”
江奕:“……”
他内心涌出一丝奇怪的惭愧。他视为好朋友的美杜莎,却是伤害别人的罪魁祸首。不过,按照美杜莎教他的逻辑,蔺哲会跟波诺是朋友吗?如果他们是朋友,他肯定也会像波诺那样讨厌自己。
想到这里,江奕失落地往后面缩了缩。
“或许还有另一层原因。”贝蒂又写。
“什么原因?”
“他的眼睛并不是无药可救,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治好它们。蔺哲曾求过他,但结果可想而知,那家伙拒绝得很干脆。”贝蒂写完后摊手。
“谁啊?”
“波诺。”
江奕:“……”
“蔺哲知道你的来历。”
情况,似乎比他们是朋友还要糟糕。
“我是不是不应该待在这里?”他问。
贝蒂摇头:“我们和美杜莎的关系不算坏,其实,蔺哲是我们当中第一个赞成你入社的人。”
江奕眨巴着眼睛,颇为意外。
“可是,你们每一位都很厉害,我什么都不会。确切地说,我只接受过初等教育。我没办法和你们正常交流。尤其是,蔺哲。”
五分钟后,他收到满满一页的回复:
只要能交流,任何方式都是正常的。我们团队招募的不是精英,而是需要机缘、值得信赖的人。
不止是你,我们都拥有生理上的缺陷。
六岁那年,我的右腿因畸变被截肢。那又怎样?我认为义肢用起来不比真腿差。——贝蒂
我嘛,你也看到咧。我皮肤布满棕褐色鳞片,从小到大饱受嘲讽和孤立。——梅森
我家乡的变异舌蝇让我患上脑膜炎,我知道自己即将死于嗜睡症,可我依然热爱工作。——坦狄薇
我一共只有4根手指、6根脚趾,作为类人异种,日常生活方面我遇到很多困扰。——纳西尔
我患有白化病,尽管我最大的能力是修复伤口、分化再生,可我始终无法摆脱这一疾病。我偏爱阳光,但阳光博爱我以外的任何人。——卡莉莎
阿米拉从小患有自闭症,这段话和她的自我介绍是坦狄薇代写的。“因为她不能用语言向我们表达她的感受,测绘是她唯一的兴趣爱好。”
江奕翻过去一页,背面还有段文字。
他认出来,那是蔺哲的字迹:
江奕,代号胡(huh),系人类成员,来自伊甸园,属永恒与无限空间部门,负责协助搭档工作及团建活动策划。
第5章
纳西尔取出一台15公分大的枫红色电子设备。
贝蒂告诉他这叫“字愈(wordheal)”,是一款语言转录器,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投映在白色帷幕上,也能输入文字语音播报。
“这后面有折叠支架,麦克风收音的有效距离是3米,最多同时跟踪5人会话并注明发言者。日常使用的时候,当外界消息到达,它会亮屏+振动。这个双栏对话框左侧供你输入文字,右侧转译我们的语音,字体颜色大小由你自己选择。右上角可查看近1000小时的对话记录。用的时候长按左侧开机键,关机也从这里关。用72小时充一次电,一次4小时。它支持32种语言实时互译,你、其他成员的名字,以及生活工作中我们会提到的专业术语都已存入记忆文库,只要打字正确/发音清晰准确,基本不会误导。”
接下来的45分钟里,江奕的目光从朗道二流体模型,过渡到中子散射,再到非平衡格林函数;从低压直流电场装置,到噬菌体靶向,再到基因筛选;从多传感器联合标定法,到复合式底盘,再到本安型雷达。
他晃晃脑袋强打精神。
最后到蔺哲。这人语速很快,文字如病毒般在大银幕上疯狂增殖:宽带阻抗变换、栅极负反馈网络、小信号增益、输出功率、附加效率、芯片面积、二次谐波频段、数据集、可视化引擎、transformer编码器……
下一刻,蔺哲发言被打断。其他成员循声望去,江奕一头栽到桌面上,睡着了。
这个男孩毫无防备。
夕阳透过窗户,将他熟睡的面容染成更为浓郁的珊瑚色。木桌安静地被他依靠,绿植作陪,他睡得很安心、也很甜蜜。他想念赫拉,想念失踪的劳工,想念美杜莎和卢卡斯,以及梦中的红发美少年。
迄今为止,他仍不明确人生的意义。不过至少,他有了份工作,同事们支持他、鼓励他。此外,他还要处理好和蔺哲的关系。失去眼睛,他一定也很痛苦吧。
如果他需要赞美,就给予赞美;如果他需要关怀,就给予关怀。如果他需要的自己没有,就将自己拥有的与他共享。正如生于苦难的人懂得苦难,渴望幸福的人创造幸福。
当江奕从臂弯中抬起脑袋时,天已经黑了,投影仪是现场唯一的光源。他先是看到肩上的羊绒毯子,然后是面前的蔺哲——这人正在设计接口电路,他坐姿有些拘谨,认真的表情温和有如微风。
或许是“起床”动静太大的缘故,蔺哲笔尖一停,指了指他们手边的小本。
江奕揽过本子。
上面是提前写好的字:
醒了就敲两下桌子。
江奕照做。
随后见对方收纳绘图工具,开始整理稿纸。他拿起语言转录器,键入:他们呢?
银幕冒出两个字——走了。
江奕:“。”
他感觉这份答案怪怪的,但又找不出什么问题来。“您还在。”他回复他。
蔺哲:“工作需要。”
——哦。
江奕跟他一同站起来。
“您去哪里?”他慌忙问。毛毯滑落,他捡起来,拍拍叠好放桌面。
“带你回宿舍。”
蔺哲说完静候五秒钟后关闭投影仪。
倏然漆黑一片。
江奕下意识挽住他的胳膊。
然而,蔺哲似乎非常反感这一举动。他眉头微蹙,唇角愠怒地撇向一侧,脸上蒙了层比黑夜更深沉的阴影。他将胳膊从江奕手里抽出来,仿佛急于摆脱某种污秽又微不足道的事物。
江奕愣在原地,他有点被人类的反应刺痛了。难过占领大脑高地,他不愿、也不敢再靠近他。
他们之间相隔1.5米,穿过长长的走廊,右转上七层台阶,右转、右转、左转、进门。房间冷清朴素,两套卧室、一间起居室、独立卫浴,还有个未经修饰的小阳台。卧室长得很像,区别就是蔺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片电路板。
“这里还有扇上锁的小门。”
“电子材料与备用件仓库。”
江奕坐在沙发一角,这时他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蠕动,并不罕见,但这次比以往都要厉害。他饿了。
随即,他发现蔺哲转向他。这人就好像有读心术似的,撂给他两包压缩饼干和一瓶水。
“您怎么知道我饿了?”江奕连吃饼干带喝水,紧盯着字愈屏幕。这水带着微微的甜。
——猜的。
蔺哲挪步到他身边。
等等,是幻觉吗?
江奕忘了自己手里还拈着半块食物。
他好像看见蔺哲笑了。
第6章
这里的床比伊甸园和学习间的加起来都要大。
江奕裹着被子在上面翻滚,以后不用再往地板铺垫子了。他拿起语言转录器,输入“谢谢”,但他并没有点击播放,因为他怕打扰到蔺哲睡觉。
他回想起他们吃饼干的时候。
蔺哲说,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能吃的食物就变得越来越少。因为人类在陆地制造的核废料被排入海洋,海洋被太阳加热,携带核辐射物质的水蒸气上升至大气层,最后又通过降雨回归陆地。大量猪马牛羊、蔬菜水果以及粮食作物被重金属污染,乃至病变。
第5章
其实过程中蔺哲讲了不少专业知识,但江奕的脑子仿佛自带一层知识滤网。他确实很擅长将晦涩的长篇大论处理成小段通俗性内容。
嗯,这是他的天赋。
早点睡,明天还要工作呢。
他缩进被子里,试图让自己全身放松下来,但紧紧并拢的膝盖还是出卖了他。把头探出来吧,毕竟曙光是他的闹钟。卧室门大大地敞着,但江奕认为蔺哲不会想走进他的房间,所以还是尽量自己起床得好,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
终于,他的眉梢松弛下来,眼睛也慢慢发酸,再次想到蔺哲的手温,一激灵。
那手简直冰得令人心疼。是啊,环境和工作让他不能长期暴露在户外晒太阳,外加营养跟不上,蔺哲的体质大概率不会好到哪去。
江奕就不一样了。据美杜莎说,早期培养他的玻璃舱液体是由波诺(在他还是某科研项目首席科学家的时候)独家研制的,既能为这些预制异种的人类胚胎补充营养,又能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甚至还能起死回生。再有“神血”与伊甸园特供营养餐及定期体检、锻炼加持,江奕想生病都难。
他很好奇蔺哲以及社团其他成员的身世,只是与他们本身相比,过往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将陆陆续续的零碎信息拼凑起来,包括伊甸园、“混沌”、八元神,最终得出一个清晰却又不那么美好的结论:现在外面很危险,疾病横行、纷纷扰扰。好像生命除了进化与变异、落后与死亡……
别无选择。
江奕带着这个结论进入梦乡。
他喜欢做梦,大抵是梦里可以有不止他一个人。他的梦总是温柔而充满希望的,像运作的细胞、像新生儿,更像良心和良心的主人。
但这次他梦里什么都没有,因为他这次没有做梦。他在忧伤中沉睡,初醒时泪眼蒙眬。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着他的眼睑,他整理好床铺,走到窗前。
土地平滑,金属光泽肉眼可见,它是那样的梦幻、瑰异,却又叫人惊悸不安。放眼望去,植物们溃烂的溃烂,腐败的腐败;动物有的苟延残喘,有的自相残杀;蘑菇花花绿绿,和人类一样大,它们很想活下去,却也只是在硬撑。
忽然,像感应到什么。
江奕回过头,看见蔺哲在门边。他穿着工作服,面料是灰蓝纯色的涤棉,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三四支笔,脖子被一个简单的翻领围住。
假如蔺哲没有闭着眼睛,他们此刻一定在对视。但江奕觉得,他们已经对视了。他们各自都很安静,安静到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江奕回到床边,字愈屏幕亮起:吃饭了。
他脑袋一木,火速将那句“谢谢”发送出去。
他们再次坐上沙发,茶几两边已经摆好玉米卷饼和豆浆。“是你做的吗?”江奕问。
蔺哲:“嗯。”
“麻烦您了,谢谢。”
“不客气。”
“食材也是您做的吗?”
“贝蒂从别处收购的。”
江奕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蔺哲不太想和他多说,于是默默地吃起了卷饼,里面有鸡肉、番茄、辣酱,一切都恰到好处。他暗自好笑,看来这颗花朵般的头颅里还装着c语言以外的东西。
可是没多久,蔺哲的表现似乎不大对头。他捂着肚子,额头冒汗,看上去很痛苦,像吃坏东西似的。之所以说“像”,是因为江奕自己半点事没有。
您怎么了?
——他键入文字,掌心在落到蔺哲肩头的前一刻又缩了回来。不等回复,蔺哲起身直奔卫生间,把自己关在里面,死活不出来。江奕守在门口,密切关注字愈屏幕即将跳出每一个字:
我没事。
你走吧。
别迟到。
替我请半天假。
江奕:“……”
这人在撒谎。
“我去叫他们来。”
“不用,听我的,走。”
第7章
“我这有份研究报告,你先看一下。”
英文打在白色帷幕上,贝蒂带江奕单独来到会议室,跟着一番操作,让她的表语在上面一目了然。“蔺工请假的原因就在这里面。”
江奕扬起脑袋,首先看到两行标题:
沙门氏菌变异株研究报告——
核辐射诱导的短时超致病性与自限性感染机制分析
在21世纪上半叶核泄漏事故周边生态样本中,分离出一种新型沙门氏菌变异株。该菌株因长期暴露于辐射环境,vi抗原发生定向突变,导致宿主感染后引发剧烈症状(0-4小时达峰),但6小时内被免疫系统快速清除。此现象被称为“闪电型感染悖论”。
江奕继续往下看,变异机制有两个:辐射适应性突变、自限性感染机制。
前者提到超抗原和嘧啶二聚体,后者分自杀式免疫激活与代谢亢进消耗。
接着是感染病程阶段特征:
潜伏期(0-15分钟)
无明显临床症状,但肠道菌群已发生显著变化。
爆发期(15分钟-3小时)
患者出现严重水样腹泻,排便频率达每小时8次以上,伴随喷射性呕吐及全身肌肉震颤。
转折期(3-5小时)
症状呈断崖式缓解,呕吐停止,腹泻频率降至每小时1-2次,患者出现强烈口渴感。
自愈期(5-6小时)
仅残留乏力、头晕等轻微症状,排便频率与粪便性状完全恢复正常。
科学原理夹杂其中,但江奕有权选择忽略。
之后是公共卫生影响,从传播隐匿性、治疗悖论以及生物武器化风险三个方向进行分析,太多专业术语看得他头晕。终于等到结论和建议——
沙门氏菌变异株是首例兼具超高毒力与极短病程的病原体,其“自杀式感染”模式可能成为未来生化武器的设计蓝本。需在核污染区建立沙门氏菌突变实时监测网。
研究团队:北联邦辐射生物学研究中心
报告日期:2055年10月17日
江奕:“……”
“2055年10月16日晚,‘康庄列车’首航乘客在食用营养局特供的玉米鸡胸肉饼后集体感染沙门氏菌变异株。”贝蒂说。
“他们后来呢?”
“无一生还。”
“为什么?”他问。
“时代局限性,和政府缺乏理智的决策。食材是我从新德尔斐收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没事,但今早其他成员也都请了假。”她揉着睛明穴道,“你回去看看蔺工吧,他需要你。”
江奕困惑地眨了两下眼睛。
蔺哲需要他?——他没看出来。
他挠了挠眉梢,有些不情愿:“好。”
回到宿舍,卫生间亮着的灯足以证明蔺哲还在里面。他带着他们的交流媒介走到门边。“您生病了,我知道。贝蒂说是因为早餐里有变异细菌。”
良久,里面回复:“她还说什么?”
“他们也生病了。”
“还有呢?”
“食材来自波诺。”
“哦。”
对方停止讲话。
江奕冷不丁补了一句:
“她还说您需要我。”
蔺哲:“不需要。”
江奕:“。”
就知道是这样……
他转身要走,字愈振动:
等等,我需要你。
他咬了咬嘴唇:“请讲。”
“我需要你到起居室书柜找两本书,”蔺哲回答,“《超越三维:理论与实践基础》和《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
几分钟后,江奕回来。“找到了,请把门打开,我给您送进去。”
“不用,”蔺哲道,“你带它们回卧室,看完后各写1000字汉英双语观后报告,下周四前交给我。”
江奕:“……?”
这人的意思,是让他用五天半的时间阅读两本长20公分、宽15公分,厚度加起来跟他小拇指并齐的数理工具书,并额外从他有限的知识储备中挑4000个字串到一起。
“您真的需要吗?”他最后问。
蔺哲:“嗯。”
江奕:“行。”
他再次转身。
蔺哲:“等等。”
他要改变主意了吗?
江奕定在原地,表情淡然,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只见屏幕逐字显示:
空白本和笔在书柜第二层。
就这样,他抱着书本,蔫蔫地回到卧室,趴在床上,打开《超越三维:理论与实践基础》。这本书是纯英的。他从目录开始阅读:
前言
第一卷高维空间的理论探索
第1章 高维空间的基础数学
第2章 线性代数与矩阵理论简介
第3章 张量与黎曼几何基础
第4章 高维坐标系的建立与变换
第5章 广义相对论与时空结构
第6章 弦理论与额外维度
第7章 高维宇宙模型简介
第二卷高维空间的建造技术
第6章
第8章 超立方体的设计理念
第9章 高维几何在建筑形态生成中的应用
第10章 利用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进行高维建筑设计
第11章 三维到五维的图形渲染技术
第12章 高维空间中的物体交互与碰撞检测
第13章 游戏开发中的高维场景构建
…………
目录还没看完,他就已经想睡觉了。
能有时间研究这么多东西并出书,想必作者一定很孤独,也很可怜。他瞄向封面——
波诺主编
江奕:“……”
他拿起另一本印刷中文的书:
波诺———著
卡莉莎·琼斯多蒂尔蔺哲———译
江奕:“。”
这次他跳过目录,直接来到作者前言:
譬如跨界融合、自组装技术、未来居住模式;如何将人体变成点,一个莫比乌斯环能不能连通两个世界。我将在这里详细讲解以上问题,还有更多令你头大的东西。
我写这本书不为人类,而是为每一个在绝境中努力寻求希望的生灵。我要从理论到实践、从繁盛到萧条、从灭亡到新生,为你谱写一曲不朽的自然赋格,让你知道这个世界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别怕,我不会体贴到去备述每一个国家的出现和覆灭,否则你需要腾出两栋摩天大厦来存放这套作品。当然,该详细解释的地方我绝不一笔带过。我可以满足天才,也不会放过傻瓜。
因此刚开始,我是从儿童文学的角度出发,去学习生动可爱的比喻,将文字与漫画联立,以便非专业人士阅读起来不会感到吃力,但愿如此。
需要申明的是,本书后半部分讲到“高维艺术”的内容比前面“未来发展路径”足足短了2/3,这主要是因为我在《超维美学》和《克莱因密码》两本书里已经深入探讨了关于艺术如何推动生物突破空间认知边界的一些问题,这里就不再去多费唇舌了。我只在本书阐述有关高维空间可控性及其城市概念、跨物种合作与文化交流,以及通过空间站的实证数据和哲学思辨来揭示多维生态的三重法则:平等、自治、贯通。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艺术顾问和这本书的插画师,他们为我提供了珍贵的素材及插图。我最想感谢我的一位朋友——伊芙琳·文博士。作为灯塔首席基因科学家,她称自己对高维空间一无所知。但在读了我几张草稿后,她告诉我说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波诺
2100年2月17日
江奕茫然地坐起来。
高维空间,这个超过他认知的概念——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他们学透了。而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协助卡莉莎建造高维空间。他必须得学会点什么,才能保证自己在这个团队、在波诺面前有立足之地。
这正是江奕所需要的,也是蔺哲所需要的。
他端着沉甸甸的书坐到桌前。时间分分秒秒在流逝,太阳高照,光线直射到一行简短的发光文字,令它几近隐形:
他们叫你去餐厅,和我。
第8章
餐厅大小和会议室差不多,布置得很温馨,四面是光洁的奶油色墙裙,风铃草图样的墙纸,木制天花板,地砖间隙还长着墨绿色的苔藓植物和黄澄澄的蒲公英。一张长长的松木桌上铺着柔软的绿白格子桌布,桌布上顿放着一枚小巧的斯芬克斯塑像,周围有八套餐具,围着红烧茄子、牛排意面、培根芦笋,还有鲜虾蘑菇浓汤。橱柜里摆满柴米油盐酱醋茶,开罗冬日的麦穗色光线从方形小窗户外流淌进来。
落座后,江奕发现蔺哲旁边空着个位置。
“你很特别,江奕。”他们一坐下,梅森就用英语说,“你看上去比蔺工还柔弱,体质却比我们每一个都要强。”他把玩着他乱糟糟的深色卷发,接近两米的身高让他在他们中很显眼。
江奕盯着字愈屏幕上的文字,又看向蔺哲。突然他意识到,蔺哲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这是件相当可怕的事——对看不见的人来说——和一个未知事物同居。而在蔺哲的想象中,江奕可能是高大的壮汉,也可能是矮小的侏儒;他可能俊美绝伦,也可能丑透了。
江奕很想让蔺哲客观了解到自己的容貌、形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像自己刚开始学习文字那样:触摸。
只是,蔺哲愿不愿意还是个问题。
“哈比比,伊甸园会把波诺血液当‘禁果’不是没有道理。”纳西尔说,带着些独特的异域风,“要是人人有份,那场人性灾难肯定又来一遍。我凭真主起誓。”
他身材精瘦,浓眉大眼,目光深奥聪慧又透着些狡猾,椭圆形的脑袋锃光瓦亮。
江奕:“什么意思?”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
蔺哲娓娓道来:“西联邦爆发‘食潮事件’,浮游生物受辐射影响释放神经毒素,加上粮食短缺,大量人类陷入癫狂,人食人现象频发。波诺就是受害者之一。
“那时他作为‘nirvana’计划的首席科学家,平易近人、心系民生。2065年11月27日晚上11点25分左右,他在人类避难所被整栋楼的居民围困、分食。半个多小时,他的四肢锯了再长,心脏没了再生。临近午夜,一只不明异种现身救了他。
“自此,这位科学家性情大变,愈发冷血、残暴。本世纪初,他带着一众人类和类人异种闯进公允会——国会为镇压异种创办的军事法庭,亲手摘下最高执行官的头颅,不久建立‘新德尔斐圣殿’,率领麾下军队大肆屠戮反抗者。
“血战两年,他于圣殿加冕为‘真神’,焚烧一切《人权宪章》,颁布新律法:‘基因作权杖,变异即神选。’将异种与纯血人类划分为‘神裔’与‘秽民’。奇怪的是,他并非常规异种,他的基因很罕见也很复杂,至今没人能寻找或研发出高度相似的血液样本。”
“要说相似,也不是没有。”坦狄薇接过话茬,甩了甩她浓密的爆炸黑发,一边愉快地隔着桌子向江奕身侧的女人点头,“卡莉莎就是。她和波诺最大的共性就是分化再生,体表受伤后能够迅速恢复。区别就是波诺无法衰老,而我们的卡莉莎享有衰老特权,有水母刺丝傍身,能在短暂的死亡后重返十八岁。”
贝蒂往自己米饭上浇了两勺汤:“据说那晚救走波诺的也是灯塔水母异种——死者体内多出一种神经毒素,和卡莉莎的基本相同,但更为古老。”
“我这里有波诺的视频,你要看吗?”卡莉莎问江奕。
说真的,江奕对波诺本尊好奇很久了,他没有听力,视觉和触觉是他判断外界事物的主要依据。他喜欢端详一个人的脸,尤其是眼睛。
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打算拒绝。
“给他看看吧。”蔺哲说。
江奕:“。”
现在他没有理由拒绝了。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波诺(即便是视频),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他曾在大脑里刻画过无数种“真神”的模样:有参照《圣经》里的耶稣、《古兰经》里的安拉、《山海经》里的饕餮和梼杌,还有更近代化的橙皮领袖。
卡莉莎递给他一个叫“手机”的小玩意,在发暗光的屏幕上,他终于看到了波诺的真面目。
“他看起来……”江奕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双手在字愈屏幕上慢慢打字,“真可爱。”
是的,要不是卡莉莎在陪他一起看,他会以为她放错了视频——那完全就是一个活泼靓丽的青少年,不超过十五岁,齐肩金发,蓬蓬的平刘海,一双亮晶晶的淡紫色眼睛,笑容甜美,身体娇柔。
“这是他去白垩纪时代与副栉龙的合影留念。”卡莉莎说,“我们以前是同事,利用跨维技术研发出一款时空漫溯舱。他快把它玩坏了。这是他的社交账号,专门用来记录恐龙及其他远古生物。他曾经有很多人类粉丝,但他们都以为他精通ps。如今他掉了不少粉,多数账号都被你的室友在后台注销。当然,我们的账号运营、软件开发、数据管理以及电路设计等等目前均由蔺工负责。”
江奕钦佩地望着对面的小伙子,悄悄夹了块茄子放他碗里。一桌子人都笑了。
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家的感觉。在这个大家庭里,他们关照他,却又不刻意迎合。这让他觉得自己再普通不过,也让他觉得,生命本就如此。
“关于高维空间,”搭档建议,“你可以先到蔺工那里找找资料。”蔺哲当即作出回应:“我已经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读完并写份观后报告。”
江奕:“……”
明明是两本书和四份观后报告!
算了,他懒得拆穿他。
“我想先带他去参观我的工作室,”蔺哲又说,“那里有些东西,我认为有必要带他做个简单的学习。”
下午两点一刻,江奕走进蔺哲的工作室。
对此他是比较抗拒的,因为他根本猜不透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他依旧心存畏怯,这种畏怯并非对他人身安全的担忧,也不是对防卫本领的不自信。
第7章
他不想蔺哲讨厌自己,更不想他们彼此伤害。在江奕心目中,蔺哲是个好人。如果他被好人厌恶、抛弃,那他自己又是什么?江奕自觉没错,又害怕犯错。因而他总是谨小慎微,时刻观察蔺哲的一言一行,并以此作为审视自己的绝对标准。
开灯的瞬间,江奕眯了眯眼睛,随即又被屋内的布置所撼动。这里比先前任何一个房间都要古典。
沿墙的玻璃展柜中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有小巧的苏打水杯、镀金的早餐瓷器、石榴石色的香槟酒玻璃杯、威尼斯酒杯,还有滤水器和浅碟。
蔺哲交给他一双毛毡拖鞋,说穿上它们可以避免在走路时发出噪音。接着他带他来到一台与房间格格不入的电子设备面前。“这是电脑,”蔺哲介绍,“我不用它的时候,你可以在上面查资料,或者娱乐。”
随后,江奕就看那双纤长、洁白、美到缺乏实质感的手在键盘上来回跳跃,像弹钢琴,又更加轻盈。它们引诱他、教导他,向他展示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
下午两点的太阳总归是火辣的,江奕脱掉自己的针织衫外套,将它和蔺哲的工装外套叠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学习完毕,他的同伴开始工作,而他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
那一串串字母数字看得他眼花缭乱。蔺哲在这期间不爱说话,半个钟头过去,江奕感到乏味。工作室的主人贴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伊壁鸠鲁的信徒马里厄斯》,这本书的存在出乎了客人的意料。江奕细细摩挲着黑色封皮上的烫金文字,如获至宝,尽管它读起来依然有些晦涩,但也算午后时光的小小点缀。
片刻,他有些口渴,蔺哲也是。他绕房间两圈,没找到水,只有一个盛满液体、盖着木塞的绿色玻璃瓶。蔺哲告诉他,那是杜松子酒和威士忌酒调兑的潘趣酒,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尝一尝。
“不介意。”江奕回复。
他是个不挑食的孩子。他曾喝过落满灰尘的水,以及轻微变质的牛奶。只要没有毒,他都能接受。他拿来两枚素色玻璃杯,蔺哲打开木塞,江奕负责倒酒,然而这位工作人员临时推辞道自己不能喝酒。
于是江奕一个人捧着酒杯,他喝得小心、缓慢,既是对酒精的探究,又是对蔺哲排斥噪音的迁就。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认真工作的年轻人,渐渐,一种奇妙的影响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蔺哲优雅地坐在那里,有如地中海东岸古城出土的神祇雕塑。他的侧脸好像在发光,流苏似的长睫毛几乎贴到脸颊。他不时张开嘴,露出两颗尖白、略微透光、看着易碎的牙齿。
到这里,江奕有些醺醺然,小脸烧起两片红云,抱膝坐在这张小小的阿勒夫耶转椅上。旁边的那位似乎察觉到异样,他突然停下来。江奕下意识看向电脑屏幕:
少喝点。
比起关心,他更认为这是一种警告。
他轻轻放下酒杯,猜想对方是否知晓其自身所散发出来的、书上提到的美学魅力。“您见过波诺吗?”他大胆发问。
蔺哲点头。
江奕:“您见过我吗?”
答案是沉默过后的摇头。
“我想让您感受我的形状。”
江奕勇敢地敲下这句话。
见对方静止不动,他更大胆、也更为小心地去触碰那只冰凉的左手。他抓住它,用体温温暖它,牵引它靠近自己的脸。他想让蔺哲安心,想让自己安心。
蔺哲猛地抽回手。
一条新内容爬上电子屏幕——
我要工作,江先生,请你回去。
江奕吃败仗似的站起来,默默到门边换鞋,最后取下掩藏在内侧的外套。“谢谢您的指点和酒,蔺先生。”
第9章
他回到房间,打开《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他翻得很快,仿佛自己会速读,但实际上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让他的心更加焦灼,他认为自己正在辜负这本书的作者,辜负团队成员,更是辜负他自己。
可是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自卑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很难真正融入他们,就算身体可以,思想也天差地别。他回想他待在蔺哲身边,无所事事,就像只无忧的小傻瓜。这只小傻瓜甚至一度出手打扰人家工作。
蔺哲现在一定讨厌他了,认为他是个有坏心思的家伙。江奕敲敲脑门,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不知不觉就对镜子里的自己发起了呆:
他有颗希腊式的小脑袋,这让他看上去只有十六岁;他的双眼皮很窄很窄,眼眶圆圆的,眼尾略下垂;灯光照耀,他的眼睛像两颗顶好的火欧泊,双唇像粉芍药花瓣。他想起波诺,他长得跟他一样可爱,就是少了些高智感,多出来的蕴藉是天性使然。
难怪波诺讨厌他。
他再次坐到书本面前,翻到“速读”开始的那一页,边学习边掉眼泪。他嘲笑自己的表现过于矜情作态,可他就是这样。他越是认真对待一件事,就越希望在短时间内取得理想的成绩,而当事与愿违,他就容易跟自己过不去,陷入深深的内疚与自我怀疑。
等终于静下心来,他把自己完全献给了时间和知识。他深刻了解到三圈层污染情况,从主要污染物到半衰期再到辐射强度。
他知道细胞结构不同,基因融合的触发机制就不同。譬如动物的跨物种基因转移载体是血小板,被子植物则要用到维管束和筛管细胞,细菌强化是辐射诱导的基因编辑系统突变,病毒则能够跨界传播。
有时他会单纯把它当作故事来读。
譬如波诺曾将一个北极狼人嵌合体拆解成点,安插在文森特·梵高的《星月夜》里长达近百年;他开创的最早的莫比乌斯环世界叫“乐界”,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是调配“乐界”的核心人物。
他开始动笔——
观后报告
书名:《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
作者:波诺
出版社:密涅瓦出版社(原版出版于2100年)
一、引言
《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是新德尔斐圣殿秘境公会领袖波诺的代表作之一,书中详细记录他对高维空间开拓的历程以及对未来生态文明的展望和启示。这本书融合了近现代历史、生物技术、资源管理与社会批判,表达了对新时代进步的高度崇拜和对过往社会结构的强烈不满。我阅读这本书的初始动力,主要来源于工作需要以及对作者和译者思维方式的好奇。然而在读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自由意志和存在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这个充满不确定因素的世界里,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并决定我们的未来。
二、内容概述
《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是波诺在2095到2098年间,在威尔克斯地自建的雪屋里独居三年完成的图书类文献。在这期间,波诺孑然一身、饥寒交迫,抵抗疾病的同时尽全力拯救生命。书中内容不仅包括生物变异的原理及规律,如太平洋海裔、非洲脑林、黑曲霉变异株、珊瑚礁病毒,还记述了五维谜宫、剧本、游戏对三维世界产生的蝴蝶效应。
本书共七卷,涵盖了从对建立高维空间的用途,到对人性、理学、生存之间关系的探讨。波诺通过切身体验,反映了近现代人类过度排外的现象,提出“进化即救赎”的理念,倡导生物舍弃原生基因,否则文明将面临无可挽回的癌症。
三、书籍分析与评价
1. 书籍的主题与中心思想
《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探讨了多个层面的主题,其中最核心的是各维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实现升降和跨维运动。波诺认为,维度本质就是宇宙的俄罗斯套娃。“说不定此刻,六维你正在给三维我的自媒体账号点赞关注。”
2. 作品风格与结构
波诺的写作风格简明幽默,比喻生动形象,语言轻快且富有童真。书里有很多段落,波诺通过奇妙的刻画与类比,展示了他对跨维技术领域的卓越研究成果和对人类剿杀异种行为的抨击。全书结构紧凑、思维通透、逻辑清晰,令读者心驰神往、茅塞顿开。
3. 理论观点
波诺独居南极并非走投无路,而是一种对人心险恶的藐视以及神明独特的自罚方式。他倡导生物融合、创立《德尔斐刑法》,并非存心与人类为敌,而是失望透顶后的自我救赎。他清楚,曾经那个理智温驯的天才已经无法拯救他和他的同伴于水火,他能做的就只有化身暴君,用鲜血灌溉他想挽留的未知的爱。在这场基因革命中,他不是先驱,却能凭一己之力成为首脑并亲手推翻旧社会制度,建立新王朝,弘扬新理念。
4. 创新性与价值
《好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无论在史学、科学还是社会学方面,都具备极高的参考价值。它不仅是一本方便查找知识信息的工具书,更是科技发展的里程碑。二十多年过去,这本书依然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帮助研究者增进技术水平、提升精神境界。波诺研发的基因改造技术至今仍影响着一批又一批人类。
第8章
四、个人感悟与启示
从《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中,我学到很多知识,也得到了深刻的启发。首先,我认识了爱因斯坦-罗森桥,知道黑洞为什么被叫做“凝聚星”,并成功背下史瓦西度规在克鲁斯卡尔坐标系的线元表达式,用爱因斯坦场方程在纸上计算出了虫洞喉道的张力。
其次,波诺的事迹让我对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他们清晰了,也复杂了。他们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美好,甚至是残酷且无法直视的。我时而迷茫,时而恐慌,时而原地踏步,时而耽溺于生命意义的思考,殊不知生命本就没有特定意义,事在人为,一切自有定数。
最后,我仍憧憬未来,哪怕身陷囹圄,哪怕前方一片混沌。因为有人为我牺牲,因为有人与我同在。
写完结论,他伸了个懒腰,整理好书本走出卧室。在茶几的老位置上,他看到热腾腾的紫薯、温开水。他坐下来,从碗底抽出一张手写纸条:
早吃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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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周是卡莉莎和江奕负责打扫神庙、管理生态园。
早晨七点,他们就现身在走廊。卡莉莎带上扫帚和簸箕,江奕拎着水桶跟拖把。他们从这头到那头,从顶层到一楼大厅。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垃圾,但前辈说还是要保持路面干净清爽。“我在伊甸园见到很多大型机械,”江奕放下水桶,用印着红色勒痕的手打字,“它们负责环境卫生和衣物的换洗晾晒。”
“可是这里穷得连个扫地机器人都买不起。”卡莉莎笑着说,“其实不然,我们大家多少都是有些存款的,只是更享受劳动的过程。尤其是蔺工,他特别有钱。哦,忘了告诉你,他父亲蔺焕和你母亲沈博士一样也是科学家,他母亲邱茂曾是女权组织‘不驯之女’的一名成员。”
“不驯之女?”
“没错,”前辈面色沉郁,“因为核辐射污染,畸形儿数量每年都在上涨,导致全球生育率暴跌。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东大陆通过《人类延续法案》,强制14至45岁女性生育,并在阴i道内植入监测芯片,反抗就会被抓进‘蜂巢’。后来一名叫艾琳娜的姑娘死里逃生,联合其他受害者成立女权组织‘不驯之女’。2067年3月8日,她们利用金属铯炸毁监测器工厂总部,艾琳娜当众剖腹以示抗议。组织逐渐发展壮大,东大陆议会着手镇压,镇压失败。再后来,人类与异种矛盾激化,部分异种成员脱离组织转向‘新人类联盟’。长期以来,二者始终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那蔺哲的妈妈现在?”
“十五年前因感染变异钩虫被公允会最高执行官一枪毙命,在游乐场门口。那天刚好是蔺工六岁生日。”
江奕尝试捋蔺哲和波诺的关系。
嗯,有点复杂。
“他的眼睛是?”
“纯倒霉。去年美杜莎开高价雇他做个数据病毒,他做得好好的,她过去视察工作,忘了电脑屏幕会反射光。蔺工一抬头,正对屏幕上的眼睛,两颗眼球当场石化,眼皮粘合,石头卡在里面也不敢取出来。能取,但他不同意。他认为取出来就彻底没戏了,留着吧,说不定哪天波诺脑袋一热愿意把它们复原呢?”
江奕:“。”
蔺哲的执念很深,而波诺不像是会改变主意的人。“波诺跟美杜莎的关系貌似也不太好。”他一手拖地,一手打字。
“他们可以说是敌对关系,亲爱的。”卡莉莎耸耸肩说,“你不知道吗?你之所以能被带出伊甸园,是因为在此之前美杜莎的蛇发咬穿了波诺的一颗心脏。他本来有三颗心脏。他伤得很重,才没精力管你和园里的其他孩子。至于他们怎么结下的仇怨,其中说法有很多——有人说是因为美杜莎曾爱上过那个救走波诺的异种,于是醋意大发,处处跟他作对;也有人说是美杜莎曾伤害过他的爱人,于是他借机公报私仇。我猜他不肯给蔺工治眼睛就有这么层因素在里面,哪怕蔺工表明自己不会再为美杜莎做任何事。”
打扫完神庙,他们漫步来到生态园。园内安有辐射防护层,是足足300米高的蜂窝状石墨烯气凝胶屏障。中央矗立着一座花岗岩雕成、布满象形文字的方尖碑。
整座生态园分为种植区、养殖区和储能区。
种植区有枣椰树、向日葵、仙人掌,以及大片的苔衣和藤蔓。这些植物是为数不多的改良品种。
养殖区有蜜蜂、骆驼、狐狸、青蛙,还有五颜六色的甲虫。
储能区则是将核废料转化为电能,使园内气压稳定,恒温25c,供神庙照明和做饭。
不过,他们的食材依旧大多都是从新德尔斐买的。据说除圣殿土地外,他命手下率领军队攻下大面积油田,他本人更是坐拥一套私人美食城。
在前辈的教导和鼓励下,江奕捧着一把狼毒草喂骆驼吃。最近的那只突然吐出来个大肉囊,这让他有点害怕。卡莉莎告诉他那是骆驼用来社交的,它在向他炫耀呢。
他们步入器材室。
房间呈矩形,很大。两边靠墙有四个收纳柜,分别隶属四个部门,玻璃窗上贴着他们的名字。
在自然水部门收纳柜里,江奕认识了水下机器人,它能潜入海底帮助修复受损的珊瑚礁,同时检测海水污染程度;旁边是多参数水质传感器,它能够实时测量水中的溶解氧、酸碱度和污染物含量。
它们下面是低温恒温器和激光多普勒测速仪,用于研究超流体的运动特性,并测量其流动速度和其他物理性质。
在空气与隐蔽部门收纳柜里,他认识了风力涡轮机,用于小型化风力发电测试;旁边是太阳能聚光器,它可以聚集太阳能用于热电转换。
它们下面是天文罗盘和地磁传感器。前者通过星体定位,后者则用来测量地磁场方向辅助导航。
在黑暗部门收纳柜里,他认识了甲烷/氡气双模探测仪,它能监测可燃气体和放射性气体,预防矿井中的爆炸和辐射危害;旁边是地质雷达,它能探测地下150米深的岩层,发现隐藏的空洞或裂缝,预防塌方事故。
它们下面是示波器与环境应力筛选设备。给电信号做“心电图”,测试设备零件是否足够可靠的工作离不开它们。
“这是高维空间模拟器模型。”卡莉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天我会教你如何使用超材料测试仪器,研究声和光在高维空间中的传播。”
晚上七点半左右,江奕从卡莉莎那里吃完饭回宿舍。走廊上,他的影子被夕阳加深、拉长,手部色彩逐渐褪除,连带门禁卡背面两串数字:546943,542649。
解锁成功。
一进门,他就看见蔺哲端坐在沙发上。双方不约而同,在短暂的局促不安后恢复平静。空气好香啊,江奕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碗面,搭配很简单:一个荷包蛋,和两根青菜。
他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再像打扰蔺哲工作那样打扰他吃饭,那会让他们两个都不高兴。出于礼貌,他掏出字愈:“晚上好。”
“晚上好,”蔺哲说,“我给你煮了面。”
江奕:“……?”
他严重怀疑这设备在捉弄自己。
“谢谢,我在前辈那里吃过了。”
他键入文字,想了想又删掉。
“谢谢,您吃吧,我不饿。”
他重新打字,依旧没发出去。
最后他小心翼翼坐到蔺哲身边:
谢谢,可我吃不下这么多。
要不您帮我吃点?
人类沉默片刻:“好。”
说完起身去找碗筷。
要搁上礼拜,江奕准会让他待着别动,自己来完成这一切。但此刻,他懂得蔺哲。
蔺哲有蔺哲的想法,江奕对此只需要接受。
白日苟延残喘,借着即将消逝的自然光,他无意中瞥见一片水泡,它附着于人类正为他夹荷包蛋的右手上,从大拇指到中指,粗糙密集。江奕:“您的手?”
蔺哲当即撂下筷子,把它藏起来。“没什么,”他说,“别管它,先吃面。”
“可是,它看上去很严重。”江奕的难过与担心一半写在脸上,一半化作机械的几个字,“我喂您吃吧,蔺先生。”
“不用,我自己可以。”
江奕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将来我受伤的话,”他由衷回复,“我希望您也能为我做点什么。”
蔺哲不动了。
于是他端起碗,慢慢靠近。他们挨得很近,几乎要碰到一起。蔺哲低着头,长长的黑发为他的脸叠了层阴影,就像墨水勾勒出鸢尾花瓣的一圈圈轮廓。
江奕用筷子挑起面条,从两三根,到四五根。他喂得小心谨慎,蔺哲吃得慢条斯理。他们都很安静。或许是疼痛的缘故,伤员脸色惨白,晶莹剔透的额角上冒出一缕病态的、令人惊悸的青灰色脉络。
“今天我生日。”
字愈屏幕亮起。
第9章
江奕本能输入:生日快乐。
下一刻他立马删掉,改成:我记住了。
蔺哲勾了勾唇。
“你知道那件事,对吧?”
江奕没有回复。
“上次过生日,母亲就为我煮了这样一碗长寿面。”屏幕伴随他眼前开合的双唇逐字显示,“我很少注重仪式感,我做这些,是防止哪天我会忘记我还活着。”
“您不会忘,”江奕承诺,“就算忘了,我也会提醒您。”
蔺哲蹙起眉毛:“那我就成了你的累赘,江先生。我不想拖累任何人,请你明白。哪怕我什么都做不好,无论是保护家人,还是保护我自己。物竞天择,落后者必然会被淘汰。我清楚我的命运,并对此欣然接受。”
他不知道他面前的男孩此刻正诧异地望着他——蔺哲已经预见死亡,而江奕从未想过死亡。
喂完同事,江奕自己吃掉剩下的那部分。味道和温度都刚刚好,就是吃完后肚子有点撑。
江奕:“爱惜身体。”
蔺哲:“你也是。”
“我有些困。”
“我去洗碗。”
“晚安。”
“安。”
第11章
“卡莉莎前辈,我记得社规第六条说,在社期间禁止建立同事及普通朋友以上的亲密关系。那种亲密关系是什么?为什么要禁止?”江奕走进他们的工作室。这里布局简单,有工作台、材料存储区和两处休息角。
“简单来说就是‘爱’,孩子,”卡莉莎说,“爱在当今对我们是一种牵绊,我们工作的主要方向就是帮助那些走投无路的遗民,让他们在生命最后关头体验一段别样的人生。包括你和蔺工,我们每位成员都已失去骨肉至亲。而杜绝感情,既能防止工作分心,又是避免崩溃的一种精神保护。爱很美好,但不利于在未知世界工作的我们。因为我们无法计算出我们死亡的精确时间,只知道它正在高速朝我们行进,抑或就在我们身边。”
江奕掐头去尾:“我真的可以,帮助到他们?”
毕竟他不太懂什么是爱,因为从出生到现在,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更别说给予他这个东西。
因而此刻,他决定摒弃它。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么比帮助别人更让他快乐,尤其在这个充满灾难的时代,似乎奉献比爱更能实现他的生命价值。
蔺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江奕恍然大悟,这人从最开始故意排斥他,到十分刻薄地让他用不到5.5天写四份读书报告,再到亲口承认不想成为他的心病,就是害怕他们滋生爱意。表面来看,蔺哲不愿爱,不愿违反社规,不愿被罚去打扫胡夫金字塔。本质上说,他们的目标是一样的:全身心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但他有了一个新问题。
“我们上哪里去找那些遗民?”
卡莉莎道:“我们有专门的网站,他们可以发电子邮件,可以直接打电话,也可以寄信。途中我们也会尽全力发现他们,总有办法。我们不放弃任何一个人。”
忽然江奕想到些什么。
“你们都有手机吗?”他问,“我没见过蔺哲的手机,应该吧。”
“他有,只是用得少。”前辈稍微瞪大了眼,“我们有聊天群,他没告诉你吗?老天,我们都以为你俩共用一台手机呢!”
江奕:“……”
是太敏感了吗?
他有种被蔺哲单方面孤立的感觉。
“怎么会?”他微笑打字。
“那倒也是,手机是很私密的东西,就算是恋人也很难做到真正共享。再加上他的情况,你知道,安全感说碎就碎。能在不熟悉你的情况下接受你,和你同居,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江奕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护目镜。
“啊,我这里还有张蔺工十九岁时的照片,”卡莉莎面带愉悦,“你要看吗?”
他穿过镜腿挠挠眉梢,暗忖自己确实应该看点什么,好让心情不那么压抑。他接过手机,视觉递去大脑一片短暂的陌生——屏幕里,蔺哲穿着一身黄色领子的工科学士服,面无表情,头发比现在短,脸也更加圆润。他的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而且深邃。它们俊秀且严肃,带点神秘和乖戾。
它们穿透屏幕认真地看着江奕。
第12章
那是2125年一月第三个星期六,江奕生日(是他母亲的生日向后推七天)的前一天晚上。这天他后来常常记起。
和那次一样,他们围坐在餐厅的长松木桌前。
不同的是,这次蔺哲的工作搭档——阿米拉也在场,据说她已经学会表达些简单的句子了。大家都很安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每个人都闭着嘴,字愈也保持黑屏。
“珍惜来之不易的粮食,”贝蒂率先发言,“同时也提前祝我们的小同事江奕,生日快乐。”
她给江奕的礼物是一套精美的《罗纳河上的星夜》异型拼图,每块都是独一无二的星星。
接着就到了梅森——他送的是和卡莉莎相近的智能手机。“能派上用场的软件我都给你下载了,”他十分慷慨地说,“我还替你注册了社交账号,这样即使我们远隔万里,你依然能很快联系到我。”
江奕下意识看向蔺哲,这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坦狄薇的礼物是两盒路易波士茶,她说它可以对抗基因突变、癌症和病毒。“而且它和你眼睛的颜色很像。”纳西尔送给他的是一只优雅的埃及猫神贝斯特摆件。据说睡前拜上一拜,她能保佑他做个好梦。
“这是我最近刚看完的一本浪漫爱情小说,写得还不错。”卡莉莎交出她的礼物,书籍封面是很唯美的灯塔和月亮图案,书名叫《吉姆和罗比》,下方紧挨着印了一行字:
海洋无可替代。
江奕习惯性寻找作者——
m.a.v.p.斯图尔特著
“这本小说是作者在19世纪写的。”卡莉莎道。
江奕:“那他现在呢?”
“封笔了,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
“他要去实现他17世纪许下的生日愿望。”
蔺哲略显狼狈地咳嗽两下。
“我做了款闪光门铃,”他说,“在我工作室没带过来,回去我给你装上,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再为我或者其他人留门。”
江奕眨眨眼睛,笑了:“谢谢您。”
这话今天在字愈里已经循环播放到第六遍,但他心里却萌生出一种前五次都没有的微妙喜悦。
此时此刻,现场除蔺哲外,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江奕的斜对面。坦狄薇温柔地拉住阿米拉的手,似乎是在鼓励她。
三两分钟后,阿米拉终于从她黑瀑布般的长发里抬起头,从桌底抽出一张纸。
江奕看清后愣住了,那是一幅色彩明亮的水彩画——是蔺哲的半身肖像——他的头靠在椅背上,流露出放松而又入神的表情,好像睡着了。
这幅画的技法算不上大师级别,但江奕看出来,它是纯粹的、倾注感情的产物。阿米拉喜欢蔺哲,比他们所有人都喜欢,也可能喜欢他胜过所有人。
一阵短暂的尴尬。
蔺哲皱起一对黑眉毛:“怎么了?”
江奕看着画,心里萍翻桨乱。“谢谢您的礼物,”他回复阿米拉,“我很喜欢。”
“说到画画,”梅森出来打圆场,“我们来玩背后传画吧!两两一组,抽签决定,看哪组默契度最高、完成得最准确,图案不能太简单,至少五笔。怎么样?”
坦狄薇耸耸肩:“然后呢?”
“然后什么?”
“赢了没奖励吗?”
“等你赢了再说。”梅森冲她做了个鬼脸,“没有异议的话,那我就把我、贝蒂、蔺哲、阿米拉的名字写在卡片上,让纳西尔、坦狄薇、江奕还有卡莉莎来抽。”
蔺哲举手。
“我跟江先生一组。”
江奕:“?”
这家伙要干吗?
“哇!不带你这么霸道的,蔺工。”对面打趣说,“你都没问人家小朋友愿不愿意跟你组队呢!”
蔺哲淡淡道:“那我弃权。”
“你这……”梅森为难地看过来。
江奕:“呃,我都行。”
“那好吧,为你破个例。”他摊摊手道,“剩下的咱们来抽签。”
坦狄薇:“我直接跟阿米拉组队吧。”
卡莉莎:“那我要和贝蒂在一起。”
剩下的纳西尔叹了口气。
“行行行!都这么搞是吧?”梅森拍案而起,“那——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快开始吧!”
游戏第一轮开始。
江奕、纳西尔、坦狄薇、卡莉莎分别坐在蔺哲、梅森、阿米拉和贝蒂后面,人手一支黑色丙烯马克笔、一份a4纸。江奕左手拿着字愈,手腕恰好抵在蔺哲的肩胛骨上。骨头高耸,硌得他脉搏有些不舒服。他望着乌漆嘛黑的后脑勺,陷入沉思:
第10章
假如蔺哲看到那幅画会怎样?
他知道阿米拉喜欢自己吗?
他是否喜欢或即将喜欢她?
同事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要不抽空跟蔺哲聊一聊?
…………
“认真点,别走神。”蔺哲道。
江奕:“。”
然而就算不走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画些什么。他没学过卡通画,除了冰晶,他只记得卢卡斯教他的基础线条。画冰晶吗?但那时他临摹用的是铅笔,画错了可以用橡皮改。这里貌似并没有给他准备橡皮。
其他人已经动笔了。
他左右观察,卡莉莎正在画太阳,她笔下的阳光如同水母触手,它们向四周延伸、飘摇,以至于最终成果令他一时恍惚,她画的究竟是太阳,还是她自己?
另一边,坦狄薇应该在画羊,江奕在画册上见过这种动物,包括它衍生出来的半人半羊群体;纳西尔的就很好辨认了,跟他送他的礼物如出一辙,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猫;后来他注意到了阿米拉,她的明澈的深褐色眼睛总是盯着他前面那位看。
思前想后,江奕决定还是画冰晶。
毕竟那是他最拿手、最不容易出错的。他仿照卡莉莎的太阳,在大脑中构建出同等风格的冰晶,再小心翼翼,将它一笔一画复刻到纸上。
和骨头不同,人类后背的皮肤很软,像一块蒙布的白面包,画起来有点吃力。江奕生怕不小心把他弄疼,落笔总是很轻。这时候他已然不在乎游戏的输赢,而是完全站在蔺哲的个人感受上来画画。
传画完毕,双方调换位置。
蔺哲笑了一下,被江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捉。看样子他很开心,在嘲笑自己这件事上。更过分的是,这人故意把画藏起来不给他看。随后他猜想,八成是搞砸了,蔺哲才没脸拿出来公开展示。
这次换蔺哲坐在后面,江奕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兴奋,如果非要挑个词语来形容他的心情,那必然是担忧。他对自己利用触觉感知信息的能力不是很有把握。他担心蔺哲的想法会被他改得乱七八糟,那很有可能会让他难过,抑或失望。
而当笔尖真正点在他身上时,江奕的心静了。
他们就像两颗串联小灯泡,同时运作,同时中止。蔺哲施加给他的压力不轻不重,甚至还有种奇怪的舒适。江奕感觉自己被控制了,无论是肉身,还是灵魂。难道这就是梅森前辈口中所说的默契?嗯,又或者是身后者特有的超能力也说不定。
等到画笔不再为他停留,他才能够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画纸上——那是一朵曲线流畅而简洁的图案,是鸢尾纹章。
“我的天,你们确定没有作弊吗?”梅森叫道,举着江奕和蔺哲的成果,“这根本一模一样嘛!”
纳西尔双臂交叉,骂骂咧咧诉说梅森在他后背画《格尔尼卡》的事。贝蒂画的是水母,卡莉莎尽管完成得很好,但在看到原作后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我多想回到水母、回到水螅体时期,”她说,“可我又很庆幸认识你们。”
阿米拉传给坦狄薇的是夜莺,据说那是她作为仓鸮时最喜欢的食物。她画得过于复杂,被坦狄薇改成了一只鸭子。“哦不!”她突然情绪失控,将画纸撕成两半,笔也被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错,对不起。”
坦狄薇握住她的两只手,试图安抚她。
“你什么都不懂!”阿米拉瞬间泪如泉涌,甩开她的手,“你为什么要选我啊?你根本就不会画画!这、这局不算!我要蔺老师,我要跟蔺老师一组!”
她双手奋力拍打自己的鬓角,像是痛不欲生。
江奕的视线从屏幕转向蔺哲,便见他双唇紧抿,嘴角有种说不出的困闷。眉梢上边,那缕青筋又显露出来。“亲爱的,听着,亲爱的!”坦狄薇一点点靠近她,“蔺老师很累,需要休息,下次再让他陪你玩,好吗?”
“不要!”阿米拉扑过来,被坦狄薇和卡莉莎联手拉住。“我就要现在!”她喊道,瞪着一对美丽的橄榄色眼睛,“蔺老师,你不累,对不对?不要拒绝我。我们是搭档,蔺老师。我们配合一定能赢!”
蔺哲伸手向江奕,把他拦在身后。
“我已经赢了。”话说出来没多久,江奕再次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
随即,他看到姑娘痛苦地张了张嘴,挣脱开她们的手,浑身战栗,手指神经质地扭在一起。“我走了,”蔺哲又道,“你们自便。”
阿米拉泪流满面,她应该还说了些什么,但江奕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字愈。他抱着一堆生日礼物追上蔺哲。
这人并没有直接回宿舍,正如他前面说的,蔺哲用盲杖四处摸索并成功找到工作室的门。他从电脑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绿色的摩洛哥山羊皮盒。
“我去给你装门铃。”他端起盒子,正对江奕,“然后,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改天我再向你解释。”
第13章
将近半个小时,蔺哲一句话都没说,江奕也一句话都没问。装上门铃并调试后,他们互道晚安,江奕目送蔺哲回房间。
深夜没有灯,他没法看书和拼图;手机屏幕的光太刺眼,他把它放到很远;前辈说晚上不宜喝茶,于是茶盒与拼图相互依偎;猫神塑像神气十足地屹立在床头柜上,他俯首参拜,一转头,看到床边的蔺哲画像。
他想把它贴起来,但这里没有任何能帮到他的东西。没准起居室或蔺哲那里有?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自己和画裹进被子里。太晚了,明天再说吧。他闭上眼睛,靠向蔺哲,彰显出一种孩子气的害羞。但由于羞怯,他又往后缩了缩,腾出25公分左右的距离。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脸逐渐发热,心扑通扑通。是生病了吗?他不晓得,因为他还没生过病。他翻身平躺,把眼帘张开又垂下。应该不是病,生病会让人痛苦。而此刻他神志迷迷糊糊,幸福得就像一只睡在花苞里的小仙子。如果是病,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治愈。
天还没亮时他就醒了。蔺哲的陪伴并没能让江奕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反倒让他在床上拘谨起来,潜意识里总担心自己把蔺哲的脸压坏。
他早早起床,平时他都比蔺哲晚一些才起。他笃定这人现在正做着美梦,想到待会儿看见蔺哲满脸诧异的表情,江奕暗自好笑,纵容自己沉浸在骄傲的狂喜里。
江奕理了理纯棉睡衣的古巴领子,蹬上亚麻拖鞋后轻轻拉开门,踮脚来到卫生间。
虽然他听不见,但学过一点点物理知识的他觉得这么做一定可以让蔺哲也听不见。他放上自己的搪瓷脸盆,然后将水阀抬到一个几乎没差的高度,看着水滴答滴答往下掉,破碎的水花飞溅到环绕四周的冰晶印花上,像在看一群曼妙的生命。
洗漱台下方有两只塑料水桶,里面储存着前几天用剩的水,它将被用来抹灰、拖地。
蔺哲说,水很珍贵,许多生活在自然水里的生物如今都已经没水喝了。梅森前辈曾悄悄告诉他,核废料正式排入海洋那天,卡莉莎哭了好久。
下一刻,一只瘦手从他后面伸出来,将水阀抬到最大高度。江奕倏然转身,额头不偏不倚抵在蔺哲下巴上。双方各退半步。江奕紧挨水池,好像被吓得不轻,眼睛红红的,脸颊好像在发烧。
“早。”蔺哲笑着说。
江奕没带语言转录器,这是他根据对方口型判断的结果。白花花的水像一根象牙柱,这人歪着头,纹丝不动,仿佛在审视他,无袖灰背心衬得他皮肤和身后水柱一个颜色。稍作滞留,他再次伸手。江奕自然而然从他身边缩开,那手径直越过他,摁下水阀。
最后一滴水落进和盆沿持平的液面上,在那对清澈的双眸中泛起涟漪。江奕自知他的感谢说不出来,就连神情和手势此刻也在蔺哲面前失去了意义。
蔺哲似乎察觉到他们的交流媒介没在现场,于是收紧嘴角,默默退离卫生间。江奕松了口气,在没有电子设备的情况下,和蔺哲相处令他感到无比窘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的交流繁琐而充满障碍,好像命中注定他们无法像其他人那样简单直白。他用他的向日葵黄不锈钢牙杯舀了半杯水,少部分水从盆里溢出来,顺上下两个小洞流进下水道。
江奕心里发着牢骚,往更亮眼的电动牙刷上挤了点牙膏,边刷牙边端量他们的洗漱台。左边是蔺哲的物品:一包手口柔湿巾、同款式薄荷蓝牙具、松塔梳、电吹风、干瘪的牙膏管,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精美玻璃瓶,侧面挂着白浴巾和熊猫束发带。
反观自己这边,东西全在他手里了。
他偏头望去,旁边浴室有花洒和浴缸,架子上堆着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也大都属于蔺哲。
他刷完牙,用清水拍拍脸,刘海还沾着水珠,他就已经用剩下的水把衣裳洗了,拧掉水后挂上晾衣绳。随后他将台面擦干净、东西摆整齐,正要出去,忽然想到刚刚蔺哲帮他接水的事。
第11章
既然语言行不通,那就用行动回应他一下吧。
江奕折返,给蔺哲的牙杯里蓄满水,并贴心地为他挤上牙膏。出来时,茶几上已经摆好早餐。他走过去,蔺哲走过来。他们再次面对面时,江奕机械地将牙具交到蔺哲手上。
这人的脑子短促宕机了一下。
显然,江奕的举动在他意料之外。他会生气吗?只见那对眉毛从微蹙,到舒展,最后化作一个唇边的浅笑。蔺哲冲江奕点点头,绕过他走向洗漱台。
江奕回卧室取字愈,这时手机亮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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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啊,亲亲宝贝,我猜你已经醒了。来我房间,我给你做了香肠吐司卷和牛油果奶昔,你看。
江奕点开消息栏。“早上好。”他回复,“谢谢您,但抱歉。我已经和蔺哲吃过了。”
他撒了个小谎。
从照片来看,梅森的早餐确实比豆浆和蔬菜三明治更让他有食欲。但他很早就发觉,跟蔺哲一起吃饭更能让他开心,而选择开心是江奕作为生物的天性。
他放下手机,带上字愈回到沙发,用豆浆暖手,一边安静地等待蔺哲。他偶尔转头瞧一瞧,毕竟扎束发带的蔺哲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可爱的事物。
这人除了敲键盘,其他时候的动作都有些笨拙;在触碰到未知事物时,他的反应异常灵敏,稍有差池就会像个弹簧立马缩手。
蔺哲朝他走来,发梢在滴水。
字愈替江奕补了句早安,又问:“您那里有胶水吗?我想把阿米拉送我的画贴起来。”
“在我房间,”蔺哲点头道,“吃完我再给你取。”
江奕:“谢谢您。”
他们各自安静,黑头发的似乎有什么心事。
“你觉得我冷漠吗?”蔺哲吃到一半忽然开口,“对你们,对阿米拉。”
江奕放下玻璃杯,舔了舔唇周:“不知道,卢卡斯只教过我正确分类红斑豆子,没提到冷漠和热情的判断标准。”
“他要真教过你那才算荒唐,”蔺哲用手撩了下头发,仰头枕在外框架上,“人和人的冷暖接受度不同,而我只是在问你。”
这个问题有些难了。
江奕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因为很少有人询问并重视过他的感受。从出生到长大,他被囚禁在伊甸园,被孤立、排斥,再被带到外面,学他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接着又被送到这里。
在他的认知里,他的意愿、感受,是微不足道又叫人嗤之以鼻的。“我相信您这么做是在为您好,也是为我们好。”久而久之,他连表达他自己的感受都想要回避。
“她是异种。”人类说,“理论上讲,她的寿命至少还有两百年。我不一样,我随时都有可能死。”
江奕茫然注视着屏幕上的文字。“我不可能陪她一辈子,”蔺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像一张蜘蛛网,“她很聪明,但她还需要成长。”
“您呢?”江奕忍不住问,“您需要什么?”
“更多活下去的动力吧。”蔺哲认真思考后微笑着说,“我曾经有很多熟人,他们用着我设计的软件,在我这里登记注册游戏账号。后来他们都走了,留下我帮他们注销一切。那时候,我就有些存在论虚无主义了。”
江奕慢慢靠近,慎重地将自己的小拇指搭在蔺哲的小拇指上,这人没反抗。他用极小的力度攥住它,像攥着一件很珍贵的宝贝。
“只是我好像还有点价值,”蔺哲将头转向一侧,面对江奕,“如果我能帮到别人,帮到身边的人。”
“我也是。”江奕在心里回复他。
“嗯,我去给你拿胶水。”蔺哲站起来说,“新的一天,好好工作。”
江奕老实巴交:“可是您还没有吃完。”
“我知道,那是留给晚上的。”蔺哲侧脸向他,“对了,江先生,麻烦你帮我把它放冰箱,谢谢。”
“哦,不客气。”江奕端起盘子。他感觉他和蔺哲的距离有时很近,有时却又很远。
拿到胶水后,他把画贴在了玻璃窗上,这样每当太阳升起,第一个被温暖的总会是它。蔺哲的身体太冷,无论是画像,还是本人。
他们换上工作服,一前一后出门。江奕负责上锁、和蔺哲一起下楼,他们的工作室位于二楼走廊两端。分手时,蔺哲问起画的内容,江奕只答美到他难以言喻。
第14章
“说说你对多维生物的理解。”
卡莉莎向江奕发出提问。
江奕凝视屏幕,不久开始打字——
三维生物只能感知和管理三维空间的部分属性,无法完全掌控更高维度。
四维生物可以感知和管理三维空间的所有层面,如时间、额外空间维度,适合看管三维空间。
如果空间包含更多维度,如五维、六维,可能需要相应维度生物才能全面管理。
“众所周知,”他的搭档说,“四维与三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时间,作为三维生物,我们目前没办法控制时间。很久以前有人提出,世界本没有时间,所谓时间不过就是人类自我约束的一种形式。
“诚然,年月日、时分秒,无一不是人类约定俗成,我们有权将这些重新划分,再为它们起个别的名字,譬如我可以将蜉蝣作为基本单位,用蓝鲸代替世纪,如果我向喜欢的人表白,我也能说——哦,我对你的爱就像一只灯塔水母。
“因此我们可以完全不用管它,就让闹钟见鬼去吧!谁在我面前争分夺秒我就要笑谁,因为除了他自己,没人在乎他的那套愚蠢的理论。时间确实不存在。
“但是,万物的生老病死,适应、进化、灭绝……这些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亲身经历来的。就好像,它是一套精密又残忍的系统,只是乐观主义的人类更倾向于将既定刻画成未知,相信时间能改变一切,或耽溺过去,或展望未来。当然,这并不丢脸。
“现在我们去掉时间概念,它太逊了。我们让它被系统取代,那么三维和四维的区别就能说成是,三维生物无法脱离系统,但四维可以。”
江奕面对窄窄的电子屏,全神贯注。
“听上去好像四维很厉害,”卡莉莎笑着说,“实则不然,四维离我们并不遥远——昨天的你、地球最后一条蓝鲸出生时的我,还有今早剩饭中毒被送去洗胃的蔺工,这些都是四维生物。
“之所以说他们脱离系统,是因为他们已经定格。我们无法,也不能和他们直接接触。强行打破维度屏障很危险,其后果一般有两种,个体精神紊乱,宇宙化为齑粉。因此,在正式建设高维空间前,我们的基础工作是要对其进行模拟,熟悉空间架构,保障生命安全。
“我们要先让三维生物体验一下高维生活,这样既短暂地满足了他们的精神需要,又不至于篡改历史。然后从中找出漏洞,继而调整、完善。”
他的搭档忘记眨眼,双唇微张。他又走神了,脑袋里循环播放着蔺哲休克后被纳西尔和梅森抬走的画面。
这人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奇怪的是,卡莉莎前辈以及其他成员,他们似乎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如同看待一个屡教不改的坏孩子。江奕只在心里祈祷蔺哲不要有事,毫无根据,别无所求。
“您想得确实周到。”他心不在焉地回应她。
“可是,”卡莉莎叹了口气,看上去颇为烦闷,“我们的职责是设计和开发,谁运营它还是个问题。”
江奕回过神来,像突然惊醒。
“我们需要纳新人吗?”
“不,就算纳来,就像你前面说的,三维新人没办法管理高维空间。”
“您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找一只高维生物?”
“不是找,”前辈纠正道,“是造。”
江奕:“造?哦,是借用数学和物理理论来对它进行构想吗?”
卡莉莎:“是的,要让它具备超出三维空间的自由度,我们首先得构建数学模型,用超立方体、超球体这样的高维几何描述它的生物结构,再通过计算机将它投影到三维空间显示。”
“投影?它不能实体化吗?”江奕问。
“可以实体化。但这时候,就需要我们乱吃东西的蔺工将高维属性编码到三维载体中,再交给贝蒂,利用生物工程设计出能响应高维信号的生物材料,赋予它自适应性和学习能力,好应对高维空间的复杂变化。”
“但是三维世界能容纳高维实体吗?”他提出一连串疑问,“如果是生物,那它一定也需要能量,它的能量又该从哪获取?”
“恐怕不能,并且我们也无法与它实时对接。”卡莉莎脸上露出半欣慰半惋惜的表情,“能量的话,我想尽可能让它从本空间发掘吸收。”
江奕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他已经关心起这只高维生物的衣食住行了,尽管它目前只存在于他们的神经网络中。卡莉莎在他面前晃晃手:“关于形象设计,你有什么想法吗?”
第12章
他从发呆陷入沉思。
两分钟后,字愈同时录入、传声:
斯芬克斯。
第15章
换好衣裳,江奕将浴室打扫干净,带上语言转录器出来。水将他的头发浸成枣褐色,一滴、两滴,沿发丝滑落,融入驼色棉毛巾,像花朵在沙漠竞相绽放。
洗澡真幸福。
看到蔺哲正专心在卧室绘图,他心情更加愉悦,敲敲门,用皱巴巴的指腹在水汽上打字:我好了。
但见这人慢吞吞地站起来,像在闹情绪,趿拉着拖鞋,一副身不由己、松懈散漫的样子。
彼此擦肩而过时,蔺哲忽然停住,吸了吸鼻子,压低眉毛:“你用我沐浴露了?”
江奕:“……”
他把头扭向一边。
糟糕,心情太好把这事给忘了。
“对不起,”他连忙道歉,耳垂和脸蛋裹上朦胧的粉色,“我觉得您身上很香,闻久了睡觉都变得安稳。但是您工作忙,我不敢走太近,就挤了两泵您的沐浴露试试。我会赔偿给您。”
两人一靠近,周围的空气更香了,不是甜香,而是一种温暖与清冽交织的味道,正如蔺哲本身那样,温柔、包容,却总是游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每次闻到这香气,江奕就感觉自己好像住进了森林的小木屋里。
突然“小木屋”说话了:“买瓶新的,明天,我给你买瓶新的。”
啊?
江奕怀疑这机器又出故障了。“不用您破费,其实我更想待在您身边的时间长一点,如果您愿意的话。”他真诚地看着蔺哲。
蔺哲顿了顿。
“明天我给你买瓶新的。”
江奕:“哦,谢谢。”
蔺哲:“嗯。”
他进浴室,他回房间。
江奕一回去就把自己甩到床上,整张脸埋进被子里。他们的关系好像又被他搞砸了。
直到呼吸困难,他终于肯坐起来,走到书架前,抽出卡莉莎前辈送他的那本爱情小说,下定决心,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去想蔺哲。
他端坐在书桌前,翻到书的扉页。那是“泛黄航海日记”的样式,配着西斯莱的风景画,上方有一行手写体引言:所有风暴都是你为我指引的方向。
他翻着书,没一刻钟就入了迷。
这是他看过最浪漫的文字。阅读过程中,他仿佛亲眼目睹了人世间全部的爱,借开篇的十四行诗、诙谐又可爱的正文,和终章反抒情叙事诗的形式,在他生命中仓皇驶过。
过去不被珍视的爱情,忽然在他眼里变得神圣起来。那些他不曾领教过的东西,而今也如藤蔓般,在他灵魂深处肆意生长。
比起爱情,他认为这更像是一本探险小说。
故事的两位主人公,吉姆和罗比,他们在北极相遇,并接受了当地族长的热情款待。
后来他们出海时被困在冰面,一位正义的鹦鹉上将施以援手并护送他们到北美洲。
在那里,他们又认识了善良淳朴的烟农和他的女儿,以及热爱动物的马戏团团长。
在这些人的帮助下,他们顺利到达墨西哥,与玛雅酋长、西班牙总督建立亲密友好关系。
然后,他们在巴西打败邪恶的奴隶主,拯救矿洞精灵,并目送回归自由民身份的友人搭上去往莫桑比克的船。
之后他们遇见了一朵会动会说话的南美水仙花,罗比有幸帮了它一个忙,他们在蘑菇林告别。
极昼将至,他们翻过休眠火山,来到世界尽头,邂逅一只叫鲍勃的美丽外星生物。
最终,他们在那里安家落户——和鲍勃,还有他们的朋友。
这本书行文流畅唯美,像久居深海的冰雕一样,既童话又现实,主观理想、歌颂自然、情感真挚,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批判社会,那是法国大革命催化而生的典型艺术特征。其中不乏大篇幅对吉姆的心理描写,对罗比从一见倾心到至死不渝,像栽种一棵树,注定生根、万古不变。作者用巧妙的暗示手法埋下伏笔,让江奕不免思考自己究竟读的是积极浪漫主义小说,还是改头换面的作者自传,抑或是他献给爱人的情诗译文。
他一行行往下看,漂荡的小船、精致的红章,还有可口的樱桃、清透的海洋,字里行间激起他无限的遐想。只是江奕浑然不觉,他早已将自己代入罗比,又在读到吉姆时想起蔺哲;他的眼睑在书中被蔺哲温暖,他们一路患难与共,故事到最后皆大欢喜。
门铃闪亮,天已经黑了。他走出卧室,和蔺哲共进第100次无光晚餐。“我不要沐浴露,蔺先生,”他打字的手有些发颤,“我有一个请求。”
蔺哲:“我在听。”
“以后您不许再剩饭。”
“好,但是有前提。”
江奕:“我在看。”
“请不要再往我碗里夹肉,”蔺哲冷冷道,紧跟着又补充,“夹菜也不行。”
“……哦。”
第二天下班回家,江奕发现自己放洗浴用品的盆里多出来一瓶沐浴露——包装和蔺哲的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是花木的香味。
第16章
吃饭时,江奕碰了碰蔺哲的胳膊。“下周四晚上我们是不是有个变装舞会?”
蔺哲:“嗯。”
“我对这个不是很懂。”
江奕言外之意是希望对方能给他讲讲。下一秒,这人掏出他的工作室钥匙摆到他面前。“自己查。”
江奕:“。”
其实不用电脑,梅森前辈送他的手机也能查东西,尽管那里的信息不是很准确,譬如他有次突发奇想搜了下自己和蔺哲的名字,发现它们竟同时出现在100年前的一本科幻爱情网络小说里。
他把钥匙揣起来。
“好,谢谢。”他又试探问,“您会跳舞吗?”
“会一点。”
“那您能教教我吗?”
“不能。”
“……哦。”
没想到蔺哲拒绝得这么干脆。
一阵沉默。“我吃好了,这就去查。”江奕尴尬地挠了挠鬓角,“您早点休息,钥匙我先替您保管。”
后来他几乎是跑去蔺哲工作室的。
他依次打开显示器、主机,然后双击浏览器,模仿蔺哲在黑色键盘上敲字:
变装舞会
下方出现一大串问题——
变装舞会穿什么?
变装舞会上,怎样装扮最容易成为全场焦点?
参加变装舞会如何克服害羞心理?
变装舞会可以跳什么舞?
…………
他点开第一个问题。
a:不同性别/具有独特创意的服装。
他退出页面,点开第四个问题。
a:变装舞会常见的舞蹈类型主要包括华尔兹、探戈、伦巴等,具体取决于舞会性质和场合氛围。
之后他搜索并观看这三个舞种的演绎视频,从而想象出蔺哲跳它们的样子,不禁笑了。房间黑洞洞一片,电脑强光刺得他眼睛酸困,但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他留下来。
他长按删除键,重新输入:波诺
波诺(新德尔斐圣殿秘境公会领袖,前“nirvana”计划首席科学家)
波诺是一位神秘的科学家和政治家,现任圣殿议会首席。尽管他的个人信息极为有限,但他在科技和政治交叉领域的贡献使他成为当代颇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基本信息
名称:波诺
别称:真神波诺、幸运教授
职业:科学家、政治家、作家
代表领域:科技、政治、哲学、未来学
活跃时期:21世纪中叶至今
人物生平
波诺的早期经历鲜为人知,目前公开资料显示他曾担任“nirvana”科研计划的首席科学家。该“计划专注于抗辐射与物种基因融合,在辐射免疫、生态建设、跨维技术等领域有突破性进展。
学术贡献
波诺在物种融合与未来学领域的主要贡献包括:
1. 新人类理论:提出基因异种化是人类文明延续的唯一出路,为圣城建立与融合发展奠定思想基础。
2. 跨物种基因手术与嵌合体培育研究:能精准控制生物变异方向,培育高阶兽人精英。
3. 水母永生计划:该项目的提出者及后期负责人,将灯塔水母生物特性运用到基因工程,构建永生链,助力海洋再生。
代表作品
著作
1. 《超维美学》(2079年):探讨高维空间联立艺术的必要与方式,被多家跨维科技公司用作员工培训教材。
2. 《克莱因密码》(2091年):涵盖自然科学与应用科学的悬疑推理长篇小说。
3. 《超越三维:理论与实践基础》(2096年):系统阐述各维概念、跨维的技术路径与哲学意义。
4. 《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2100年):整合空间设计理念及应用,并预测跨界融合将如何重塑社会结构。
参与开发的游戏
第13章
1. 《超导滑铁卢》(2087年):一款基于富翁银行游戏原理设计的钇钡铜氧游戏棋,获年度最佳历史教育游戏奖。
2. 《疯人院大逃亡2》(2055年):疯人院生活体验游戏,探索天才与疯子的边界。
3. 《泡泡危机》(2102年):建立在塑料泡泡膜上的无数字连锁版扫雷,当代极具争议性的生死游戏。
4. 《不可能谜宫》(2123年):五维宫殿,各层设相应挑战,如尺规绘出正十七边形、与五维生物同台表演、走出莫比乌斯环世界。
社会影响
波诺的研究成果深刻影响了当代文明发展方向:
1. 其针对核废料及核辐射变异体设计的升华方案被灯塔等多家科研机构采纳为防御系统。
2. 关于高维空间的讨论推动了全球多家实验室在跨维技术领域的竞赛。
3. 生物融合方法论被广泛应用于多个国家级科研项目的实践工作中。
尽管波诺本人极少公开露面,但其思想通过著作和“nirvana”计划的研究成果持续影响着科学界与政治界。有评论认为,他可能是继本杰明·富兰克林之后,在科学与政治交叉领域最具权威性的天才之一。
评价
“波诺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能将最深奥的科学理论与最复杂的心理战术完美结合。”——《该死的自然》杂志前总编辑米洛·坎贝尔
“在全球污染的时代,波诺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问‘为什么’而不仅仅是‘如何’。”——新人类联盟领袖艾娃
江奕闭上眼睛,大脑消化了好一阵才睁开。
他退出页面,继续搜索:m.a.v.p.斯图尔特
m.a.v.p.斯图尔特(英国作家及话剧演员)
m.a.v.p.斯图尔特(不详-1889年)是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剧作家和话剧演员。他以历史剧、探险小说和实用类作品闻名,作品融合了浪漫主义情怀与现实主义细节,在19世纪英国文坛占有一席之地。
基本信息
全名:莫里斯·阿德里安·文森特·波西亚·斯图尔特
生卒年:不详-1889年
国籍:英国
职业:作家、剧作家、话剧演员
活跃时期:1840年代-1885年
代表领域:剧本、小说、纪实文学
人物生平
据传m.a.v.p.斯图尔特出生于英国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其早年经历鲜有记载。他最初以话剧演员身份活跃于伦敦霍尔本皇家剧院,参与各类舞台演出,并在期间进行文学创作。
斯图尔特的作品风格多变,从严肃的历史剧到积极浪漫主义小说,再到实用的生存指南,展现了他广泛的兴趣和知识储备。他的写作生涯虽然短暂,但产量颇丰,留下了多部在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作品。
1889年,斯图尔特离奇失踪,学术界一致认为其在去往澳大利亚淘金途中遭遇不测,其文学潜力未能完全展现。
主要作品
戏剧创作
1. 《狮心王》(1845年)
以英国国王理查一世(狮心王)为主角的历史剧,着重描写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理查与萨拉丁的对抗。该剧在伦敦霍尔本皇家剧院首演时获得好评,被认为“兼具历史厚重感与戏剧张力”。
小说作品
2. 《吉姆和罗比》(1847年)
一部积极浪漫主义风格的探险爱情小说,讲述贵族吉姆与平民罗比在北极相遇并纵跨地球的故事。小说融合了冒险元素与浪漫情节,展现了巴洛克时期对“世界尽头”的想象。
3. 《苔原求生法则》(1849年)
一本面向北极探险者的实用指南,详细记录了圣劳伦斯岛的历史沿革、当地人的智慧以及应对极端气候的方法。该书被多次再版,成为19世纪末英国北极探险者的必备读物。
后面是艺术风格与影响及后世评价,江奕没去看。他躺在蔺哲的电脑椅上,四肢舒展。难道说这位斯图尔特先生1889年就死了吗?但这跟卡莉莎前辈的说法完全对不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了。
他点开词条图片,里面的人灰发银瞳,看上去真是英俊非凡,就是年纪大了些,应该和梅森差不多。他操纵鼠标继续往下拉,翻到人物关系——
亲友塔齐欧
他点开一看惊呆了,反复确认才相信这是真人而不是油画。他面对照片,头脑愈发清醒,瞧久了又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就到这里吧。
江奕仿佛一瞬间耗尽电量,避开键盘趴在桌边,食指无力地反击鼠标,挨个删除页面。而当退到最后主页面时,那双困乏的眼睛无意瞥到了一个叫“历史浏览记录”的图标。
要点开看看吗?
江奕猜想,蔺哲是不是也会用电脑搜些他不知道的东西?虽然他看不见,但每条搜索内容旁边都有个播报喇叭。他搜的应该大多是电路问题,要么就是芯片选型、特定算法,再不济直接搜索报错信息。
还能有别的吗?
鼠标指针慢慢转移到图标正中间。
不行,蔺哲知道肯定会难过的。他那么信任他,把电脑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目的是为了帮助他,而不是供出自己的隐私。江奕红了脸,双手狂乱地抓揉自己的头发,为差点践行这个邪恶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火速关闭电脑。
房间比之前更加深幽,像无尽的黑色漩涡。因为见过光,所以他怕黑。他战战兢兢起来,将椅子推到里面。门开着条缝,他朝它走去。
忽然门从外面推开。
第17章
他受到惊吓,在看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发光屏幕,和屏幕后面的那个人。
蔺哲走近,江奕后退,门无声闭合。
学会了吗?
——江奕看着字愈上的文字。
“没有,”他从蔺哲手中接过它,指尖在他摸过的地方打字,“对不起。”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差1分及格的学生,或是红斑面积刚好等于50%的豆子。
他哭了,一声不响,只有铺满双颊的眼泪。
“没关系,”蔺哲说,“我教你。”
江奕吃惊地定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的心再次被这个自相矛盾、扑朔迷离的人所扰乱。他知道他现在无处可逃,只想静静等待。
就这样,蔺哲摸索着,把江奕的右手放在自己腰间,用自己的右手去牵江奕的左手,最后轻轻将另一只手搭在江奕的肩膀上。
他们离得很近,在这漆黑、安静的小房子里。屏光熄灭,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彼此肌肤间的摩擦,以及前前后后、或急促或滞缓的呼吸。
舞蹈开始了。
江奕跟随蔺哲谨慎的步伐,徘徊、转圈,就像两只来自凯普莱特花园的蝴蝶。他们跳舞的身体时而亲近,时而疏远,像柳絮在风中缠绵,交叠的手像植物花茎;未能亲触的皮肤被衣料隔开,却仿佛已然根植在对方体内。
江奕意识到,蔺哲在教他华尔兹,尽管不像视频中那么优雅、那么飘逸。相反,他们的动作幅度很小,忸怩又克制,但他就是很喜欢,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感觉他的全部感情被凝聚到一个美妙的纯白色快乐点上。
“现在学会了吗?”
“嗯,谢谢。”
“回去早点休息。”
“好,钥匙还给您。”
“你拿着吧。”
舞会开始前一个小时——
江奕抱着大纸箱子走到某人卧室门口。
“蔺先生,您的包裹到了。”
字愈屏幕切换文字:请进。
箱子不轻不重,但庞大的体型让他很难腾出手去开门。当然,他可以先把它放地上,要是包裹是他自己的他一定会这么做。
他捣鼓了半天,门终于打开。是蔺哲开的。这人把箱子从他手里抢走,撂到地毯旁边,回头冲他淡淡地吐了三个字:“去洗手。”
“哦。”江奕灰溜溜地退出房间。他心情失落,就连去卫生间的路都变得漫长。他来到水阀前,心思飘忽,蔺哲爱干净爱得要命,每两天就要洗一次澡,若非资源受限,江奕认为他一天至少洗三次。如果哪天,蔺哲愿意长期忍受污秽,那才是真的可怕。
他想起自己初入蔺哲工作室那天,他喝了点酒就把人家的手往脸上拽,蔺哲把手抽走,是在嫌弃他的脸脏吗?想到这里,江奕不自觉又洗了把脸。
回去时,纸箱已经被拆封,蔺哲从里面取出两只精美的翻盖盒、一盘水溶性人体彩绘颜料,还有些稀奇古怪的配饰。
“你上周说你舞会没衣裳穿,”蔺哲道,“我给你买回来了,你试试。”他将其中一个深绿色搭配烫金花叶纹理的盒子呈给江奕。
江奕抬起头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原本已经做好就穿这身去的准备了。“谢谢,”他接过礼盒,回复蔺哲,“可是我没什么能回报您,蔺先生,我没钱。”
诚然,他所在的团队既不是事业单位也不是企业单位。蔺哲及其他成员早在团队成立前就已通过工作或继承遗产攒下了巨额的财富,他们不需要薪水。比起工作,搞科研做慈善更像是他们的兴趣爱好。
第14章
“我知道。”蔺哲唇角微扬。
江奕也知道,这人八成又在嘲笑他。
他打开盒盖,比衣裳先到的是香味——类似于树脂燃烧散发出来的东方气息,唤起了江奕对神秘事物的想象。那是西西里锦缎制成的黑色巫师袍,配有一条明黄色领带和尖顶帽。他展开长袍,便看到那领口绣着一圈圈天鹅和新月,下摆则为金线绣的石榴与孔雀图案所装饰。还有一件金红色天鹅绒连帽斗篷。
在试之前,他想先洗个澡,尽管他昨晚才洗过。会不会很奇怪?时间来得及吗?他看看表,还有46分钟。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江先生。”蔺哲在身后说,“五分钟后,请你帮我个忙。”
嗯,这下洗不成了。
“好。”江奕将衣裳装进盒子带回卧室,他很难寻找理由拒绝蔺哲,毕竟他的早晚饭都离不开他。对他而言,帮助蔺哲既是美德,也是回馈,更是他满足心理需求的有效方式之一。
就用这四分半来换身行头吧。
他脱下外套,对来之不易的巫师装束爱不释手,就是不知道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应该是蔺哲自己要穿的东西。而在相同的几分钟里,这人很有可能也在换衣裳。
如今,在这颗纯血人类不过百的星球上,有多少人安然无恙地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又有多少人在同一时间段换着为同一目的而换的衣裳?
剩最后十二三四秒,江奕诧异地发现两件事:服装尺码刚刚好;自己不会打领带。
不管了。
他挂着领带就往隔壁跑。果不其然,蔺哲正坐在床边——他已经换上一套彩色西装,喉结下方系着夸张的黑白斑点领结。他戴着一顶蓬松的暗红色假发,脑袋低垂,一副要进棺材的样子。
假如蔺哲看到江奕,他一定会笑的,同时他也会知道江奕在笑。“我能为您做什么?”江奕走过去问。
附近有股令人迷醉的龙涎香,蔺哲懒洋洋地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最近一张图片,照着它给我化妆。”
江奕:“……”
接手机的前一刻他打起退堂鼓。
“我没在人脸上画过。”
“那就当成纸。”
“您说得简单。”
最终,江奕还是拗不过这家伙,搬来椅子坐到他对面,将颜料打湿,左手拿手机,右手握画笔,照图片在蔺哲脸上涂抹起来。
大面积的白颜料让这张脸越来越像死人面孔,它背后的天空缀满晚霞,一颗孤零零的星冲破暮霭。江奕神态谧然,内心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见对方皱眉,他放下手机。
“您还好吗?”他用他习惯的工具问。
蔺哲点头:“继续。”
“嗯。”江奕又放下字愈。
时间有限,这次他没去看手机,而是直接捏住蔺哲的下巴,将他的脸拨到一侧,像伊甸园的孩子摆弄毛绒玩具那样。
蔺哲身体后仰,仿佛他们的脸和手有种天生自带的排斥力。这让江奕变得愈发拘谨,他不再控制他,转而蘸取蓝绿色颜料,伸长胳膊,在那双始终封闭的眼睛周围描四芒星。
画完后他的右手臂又酸又困。终于到最后一步,他需要用红颜料涂抹蔺哲的鼻尖、嘴唇,并由嘴角延伸至两边苹果肌。他迟疑了一下。
蔺哲:“怎么了?”
“您会把它吃进去吗?”江奕回复,“颜料,有毒。”他的担心很正常,毕竟蔺哲已经好几次在他面前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病从口入”。
“我不吃,”蔺哲哀戚地笑笑说,“我保证。”
过了一会儿,少量红颜料在他唇上晕开,那是近乎病态的、疯狂的红,像盛开在篝火中的马蹄莲,妖艳又生不逢时。“好了。”江奕收笔,神志有些飘飘然。舞会还没开始,他就犯困想睡觉了。
“走吧。”这人道。
“呃,”江奕急速打字,“您能不能先帮我个忙?”
“请讲。”
“我不会打领带。”
蔺哲又笑了。
他就知道!——这人只有在嘲笑他的时候才会笑得毫不掩饰。“来吧,”看不见的人说,“走近一点。”他抬手,顺着江奕的胳膊一路摸到肩膀。然后,那手仿佛有预谋般,捏了下上面的骨头。
江奕:“……?”
第18章
晚上七点五十,江奕头戴尖顶帽,手持水晶球,和蔺哲赶到舞会现场。
这是一个小型舞会,是梅森和坦狄薇相当匆忙替他筹办的。前者负责点心和饮料,后者负责音乐和灯光。他们似乎对这份工作乐此不疲。
据说变成异种前,梅森的梦想是当一名厨师。当他发现自己拥有异乎寻常的寿命与天赋后,经过再三考虑,他选择放弃梦想,去学习他最讨厌但对人类更有帮助的东西。坦狄薇也一样,她曾在某个因头痛失眠的深夜发动态怀念她的曾祖母,她想成为和她一样的舞蹈艺术家。
他们都拥有最初的梦想,那梦想如今因时代的选择无疾而终。或许他们也都曾渴望爱与被爱,哪怕爱在当今是累赘和奢侈品。蔺哲就更不必说,他做过太多他不想做的事情,也失去了他想拥有或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敢要。
而江奕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他没有梦想,没有未完成的遗憾与将进行的执念。他曾受卡莉莎前辈的影响渺视爱,却又在看完那位神秘英国作家的全部作品后憧憬爱。
但他从未真正想要得到爱。
爱是平凡者的妄想,是肩负使命者的毒药。他只想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观察它、研究它,享受它给他带来的精神快感,仅此而已。说不定哪天,他也会写本浪漫爱情小说呢?
“怎么样?”蔺哲问。
江奕举目四望,客厅纷华靡丽,大家其乐融融,聚光灯发出醉人的柔光。“光有些刺眼,然后呢?”
“音响声太大。”
贝蒂迎面走来。她一身海盗装束,搭配眼罩和两撇卷翘的假胡子,看上去真是英姿飒爽。
“晚上好。”她行了个优雅的鞠躬礼,“关于高维属性编码,蔺工,我这里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你。舞会结束你是否有空——”
“现在就有空,”蔺哲道,“您请问。”
江奕&贝蒂:“……”
姑娘耸耸肩。“好吧,第一个问题,我想了解你将高维属性编码到三维载体的大致步骤。”
“哦,”蔺哲不紧不慢地说,“我先用克利福德代数将四维矢量降到三维参数空间,球谐函数您懂吧?用球谐函数将三维切片转化为……”
江奕料想接下来的内容不在他的大脑可接受范围内。他从蔺哲身边挪开两步,再次环顾房间。
坦狄薇正在和纳西尔碰杯,她身穿洁白丝绸做的晚礼服,修长的脖子挂着一条帝王花珐琅项链,她的软沿礼帽上缀满珠宝团花,衬得她整张面庞像一颗富有光泽的黑珍珠。
她旁边那位俨然一副埃及法老的模样,金丝锦缎长袍、深蓝色开衫,还有金缕布料子做成的头巾和缠腰布。这为那张本就侃然正色的面孔又添了层不可冒犯的威严。
“第二个问题,”贝蒂道,“你认为怎样才能让基因编辑的哺乳动物细胞感知并响应高维信号?”
“先做好受体工程吧。”蔺哲答,“抱歉,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依我个人所见,可以先试着改造光敏离子通道和压电蛋白,使细胞同时响应三维信号并模拟四维‘压力’。中间应该需要设计分形调控网络……”
一条粗壮的胳膊揽住江奕肩膀。“晚上好呀,小巫师!”梅森凑过来说。他戴着有两只角的半脸面具,一身黑色紧身衣。“这身蛮适合你耶,亲爱的。啊,原来你是赫奇帕奇吗?我格兰芬多!悄悄告诉你,你右手边这位,妥妥的斯莱特林。”
江奕:“……”
“我不是,谢谢。”蔺哲好似被触发关键词,说完转头接着给贝蒂讲高维信号。
卡莉莎和阿米拉呢?
七点五十八分,江奕才看见她们相伴进场。阿米拉穿着厚实的恐龙连体衣,只露出小巧的、黯淡的脸;卡莉莎直接是晨袍,她的长发扎成低马尾,睡眼惺忪,像刚从梦里醒来。江奕有点后悔没补觉了。
“哎哟!”卡莉莎走过来说,“谁给咱蔺工画成这样了?”蔺哲浅笑:“不好看吗?”
“不好看?简直酷毙了!”她目光转向江奕,“是你画的吗,搭档?一猜就是你。现场除了你,谁还敢在蔺工脸上动笔?哎,你早说你画这么好,我也不会穿这身就出门。”
江奕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望向蔺哲。
但见这人皱起眉头。“我自己画的,不行吗?”他面色严峻,伸出手,“我听音乐开始了,阿米拉,陪我到那边转转?”江奕目送他们远去,带着沉郁的表情。
“别不高兴,”卡莉莎拍拍他的肩膀,“我们第一支舞确实要跟同部门搭档跳,不论亲疏远近。这是铁打的规矩。完事你再找他就行。”
第15章
江奕摇摇头:“我不找他。跟您跳舞是我的荣幸,前辈。快开始吧,我们不能输给别人。”
他将字愈插进长袍口袋,牵着卡莉莎的手走到舞池中央,然后将另一只手放在前辈腰间,上次展开的五指这次握成拳头。
过程中,他尽可能避免去关注蔺哲和阿米拉,但这由不得他。跟蔺哲不同,江奕是长眼睛的。两个庞然大物在他前后飘来飘去,他想无视都难。
其实他明白蔺哲撒谎的真实原因,并打心底里支持他这种做法。可心情这东西,不是足够理性就能让它好起来的。至少对他来说不是。只能说,蔺哲的话让江奕觉得自己的付出好像见不得光。
第一支舞结束,他们陆续来到休息区。
江奕端着两杯果汁走向卡莉莎。“谢谢,虽然盐水比果汁更符合我的口味。”前辈说,“你跳得真好,是跟蔺工学的吗?”
“不是,我自己学的。”
他脱下斗篷,蔺哲和阿米拉就坐在他斜对面——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将鬓角担在他肩上,像只受伤又渴望关怀的动物。蔺哲双唇紧抿,陪伴他的还有那张毫无表情的笑脸。他好像不太高兴。不,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他没理由不高兴。
江奕捧着玻璃杯,指腹沿杯壁上下滑动:“前辈,我们的高维生物培育项目是不是快完成了?”
“嗯,差不多是这样,”卡莉莎颔首道,“不过还得进行应用场景测试。”
“哦。”江奕准备放空大脑,沉甸甸的胳膊再次落到他身上。“小巫师,陪你的超级英雄跳支舞吧。”梅森将啤酒杯抵到他唇边。
江奕偏过头:“谢谢,我不喝。跳舞?可以吧。正好我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
话刚发送出去,他就被一把拽起来。他们大步走向舞池,音箱振动起来。随即,那只粗糙大手径自掐住他的腰。江奕蹙眉,这和蔺哲教他的不一样。
梅森的舞步比蔺哲和卡莉莎的加起来更大、更快,更让人无所适从。大部分时间,江奕觉得自己就像杂技演员手里的小球,头昏脑涨还不能发声。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要问什么了,大概是关于超流体的。眼下他需要大量高深的知识来填充他空落落的脑袋,这对他看似是折磨,实则是一种特殊的自我排解方式。只是梅森的心思好像与他背道而驰。
下一刻,江奕被举到半空。这让在场除梅森、蔺哲以及阿米拉的人目瞪口呆。他感到十分窘迫,轻微挣扎后才被放回到地面。“不好意思,”梅森俯身满眼歉疚地看着他,“我太激动了,你没事吧?”
音箱暂停不动。
江奕远远瞟了眼那边的两人,回复没事。
“抱歉各位,”蔺哲突然起身,“我得走了,今晚身体不太舒服。”阿米拉愕然瞪大双眼,靠过去想抓他,没抓住。他撑着盲杖,不一会儿就出了房间。
“和我没关系啊!”梅森吐了吐舌头,转向江奕,“先不跳了,小可爱,你不是说有问题要请教我吗?问吧。”
江奕心神不宁,在看到那句“小可爱”后打了个寒战。“没有,对不起,我想我也得走了。”
一到家,蔺哲直奔卫生间。
他打开水阀,挤了半手洗面奶,用力搓洗脸上的颜料。彩汤渗入眼睑,他痛得跪在地上,但没吭声。没多久,肚子一阵抽疼,他爬到马桶前,哇哇地吐起来。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惹上一堆麻烦。这时他听到三两下清脆的敲门声,他知道,那孩子跟他回来了——是要用卫生间吗?
“五分钟,”他有气无力说,“请再给我五分钟。”
说完他用肘支撑身体站起来,冲完马桶,回洗手台继续卸妆。“我不急,蔺先生。”回答是一串冰冷的机械声,“这身衣裳,我明天洗好晾干还给您。”
蔺哲动作一停。
是不合他心意吗?
“好。”他轻声说。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这个字没有被机器录入。在相信颜料已经被清洗干净后,他用毛巾擦掉脸上多余的水珠,摘掉假发和领结,又往附近喷洒了香水,确保对方不会嗅到异味。
后来面对江奕,他的表现一如既往,优雅从容。
第19章
“蔺先生,”江奕打着手电筒,“您的脸,没洗干净。”非但没洗干净,反而一团糟——又红又绿,混着脏兮兮的灰,像熔融的彩陶。
“没事,”蔺哲表情平静,“你用吧。”
用?用什么?他的脸吗?这怎么用?
江奕不解地看着他,琢磨半天都没想明白。“我不会,”他将隐藏的真实心声播放给蔺哲,“我只想帮您把它洗干净。”
这人一怔,开口道:“抱歉,我……”
“您不需要向我道歉,”江奕迅速打断他的发言,“真的,您现在只需要,洗掉颜料,再好好地睡一觉。”
他缓慢而轻柔地拉住蔺哲的手腕。
很奇妙,对方并没有挣脱。确切来说,是没有任何反应。蔺哲同意了,他同意一件事的表现就是这样。他被这个心地纯洁的男孩带回卫生间,乖乖坐在浴缸边缘。江奕弯下腰,将手电筒放到旁边,左手扶住蔺哲的后脑勺,右手用湿巾帮他卸妆。
他擦拭颜料的力度要比在这人背上画画时更重一些,也更为细致。他留意到蔺哲的喉结不时上下滚动,是口渴吗?渐渐,他出汗了。
他知道自己是出于紧张。因为近距离凝视这张脸,因为思考着它的用处。它可以被用来绘画、拍照,或给人留下美好印象。随后他心里产生一个疑问。
它,能被用来爱吗?——或许和被参照一样,爱是要经过本人同意的。蔺哲会同意他爱它吗?如果江奕能说话,他会问。现在他只想专心为它卸妆。
湿润的彩泥无声无息地从面容上褪去,光线疲惫地吐纳,江奕直起腰板。“好了,您可以再洗一次脸。”
“不用,我待会儿洗澡。”
“……好,那我回房间睡觉?”
他正要走——
“站住,”熄灭的屏幕又亮了,“你要请教梅森什么问题?”
这家伙竟然还惦记着?!
江奕转身挠挠眉梢:“有关超流体的。”
“这你可以问电脑。”对方冷然道。
“为什么一定要问电脑?”江奕忍不住反驳。“不是所有问题都能靠电脑解决,也不是所有人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就去找电脑。”
“电脑能为你提供最精准最全面的信息服务;超流体的问题它完全可以为你解决;是,这取决于其存在与否、计算机性能与个人操作水平。我的电脑搭载多核高频中央处理器,拥有旗舰级显卡和大容量高频内存,数据不易损坏,它还有多种接口及插槽式硬件……”
江奕:“。”
这人完全,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不单是超流体,我还有别的问题想请教他。”他临时编出个理由,为了不让芯片和键盘轴占领他的大脑。
方法奏效,蔺哲的嘴立时停下来。
“呃,我觉得梅森前辈好像,很会制造欢乐。”江奕继续打字,“我想向他学习,学习如何,让大家开心。尤其是您。”打完他才知道他并没有撒谎。
“让我开心?”
蔺哲低下头,额上青筋再度显现,仿佛这份答案疑点重重。沉默许久,他轻挑一侧眉:“然后呢?这能让你得到什么?”
江奕咬住下唇,反复忖量。
“能让我的良心好受一些。”他回答,“您对我好,我应该也对您好。我没有钱,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我能给您的,只有我自己,我的生命,我的心。”
“嗯,这电脑确实解决不了。”
蔺哲别过头去,温柔地咕哝说:“我来告诉你答案,江先生。只要你认真生活、积极工作,我……我们大家就很开心。”
江奕若有所思。
“我懂了,谢谢您的解答。”
这人噌地站起来:“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江奕走到洗手台边,用冷水拍了拍发烧的脸颊,又回来。“您好像,很相信我。为什么?”
蔺哲微微把头一歪,就像打量他。
“因为我只能相信你。我们成为同事、室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是好人,我完全没有怀疑你的必要;你要想对我做坏事,我怀疑你也没用。”
江奕:“我不会对您做坏事。”
蔺哲:“我知道。”
手电筒电量耗尽,两道影子融为一体。
第20章
出于感动或恐慌,半是羞赧,半是迷蒙,蔺哲缩进浴缸,藏在厚厚的泡沫底下。
因为这个落落寡合之人在二十分钟前得知,这世上还有人想陪伴他而非占有他,他被告白、被重视、被珍藏在别人的心坎。
原来不幸者也有走运的时候。
他冒出水面,把头向后甩,几绺发丝贴着脸颊,更多披在后背和锁骨之间。他靠在浴枕上大口喘气,嘴角咧出一抹专注、愉快而好奇的笑。
第16章
他感觉到江奕的一举一动无不影响着他的神经元,感觉到他的前阿黑皮素原正在分解,感觉到那份情窦初开和进退维谷,意识到泡澡之所以超时是因为爱的魔笛。
他心烦意乱。
周遭阒其无人,他依然竭力摆出一副冷面孔,摆给三尺之上的神明。奈何神明早已识破了他的小把戏,毫不留情降罪于他——玻璃瓶掉在地上,散成碎片。香气缭绕。
那是他刚买不久的艾草油。
是的,他在珍摄与体面这块煞费苦心,尽管他隔三差五就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比起死亡,他更怕出丑。成年后,他总是急于向命运、向全世界树立形象: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没日没夜哭鼻子的可怜虫,如今他已然长成心态积极、追求品质、独立自主又值得依靠的男人。
抬腿、着地、起立,没踩到玻璃碎片,这在他意料之中。咣当一声,他滑进浴缸,头狠磕在抽拉式花洒上,整个人沉入水中,鲜血扩散,这在他意料之外。
*
蔺哲进浴室后,江奕带着手机趴到起居室的沙发上,立起的两条小腿时而交叠,时而前后摇摆。他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浏览并回复事后他们发来的信息——
20:37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今晚的事我很抱歉,ruok?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thandiwe33c
别刷了,老兄。
20:39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betty0u0
再刷移出去^ ^
20:55
cca_acc
lol
yichiang_0121
对不起,我才看到消息。
mason_super6
小巫师可算回来了qaq
7nasirrr7
ya allah,谢天谢地你回得及时,再晚两分钟@mason_super6 就现原形了,我凭真主起誓!
mason_super6
???
betty0u0
蔺工现在怎么样啊?
yichiang_0121
卸了妆在洗澡。
cca_acc
祝蔺工好运。
thandiwe33c
祝蔺工好运。
mason_super6
祝蔺工好运。
7nasirrr7
安拉保佑蔺工。
yichiang_0121
阿米拉呢?
betty0u0
刚静下来。
江奕如释重负。
他退出聊天页面,点开左边的放大镜图标,漫无目的往下划。陌生事物连成三道彩线,缠绕交织,从他视线一闪而过。
咦?——他手一停,倒回上划,点进目标视频:#赛博巨兽现身东京,疑似未来生物#。
视频中,一群人类举着手机对屋顶上这只正在飞奔、被称作“赛博巨兽”的生物拍照。然后江奕发现,这竟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视频!
他打开评论:
teacdi._.zriuom
不是外星生物,只是狼人。另外,你们滤镜开太大了。2048-2-17
他进入这人主页,里面没有快拍和帖子,只有一行短短的简介——友情提示:千万别在社交媒体上暴露自己是狼人,除非你想收到一堆狗玩具广告。
点完关注,他打开聊天页面,输入:hi?
发送后,江奕被自己逗笑了。很难想象他在跟七十多前就存在的账号打招呼,那时候他的爷爷奶奶估计都还没出生。那么也就是说,账号的主人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他像被泼了盆冷水,怅然若失地把脸藏进臂弯。
忽然他想起来,人类死去后会被删掉一切社交账号。贝蒂和蔺哲的说法是这样。账号健在,难道号主还活着?
又或是蔺哲出现工作纰漏也说不定。
他抬起脸,见对方没回复,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不停发消息——
yichiang_0121
您好,21世纪的人类。我叫江奕,来自22世纪的伊甸园。
yichiang_0121
我现在在八元结社工作,这里每位成员都很好。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一句、两句,他逐渐把它当成一个树洞——
yichiang_0121
我室友还在洗澡,他已经在浴室待半小时了。我好困,我想等他出来再去上洗手间。不上洗手间我睡不着。
yichiang_0121
最近我想学着自己给自己做东西吃,平常都是我室友做饭,他的食谱太单一。我有次夸他南瓜粥煮得不错,之后我们连续吃了四个礼拜的南瓜粥和蔬菜沙拉。明天早上,我想吃榛子冰淇淋。
yichiang_0121
昨天轮到我打扫宿舍,他责问我为什么不擦桌子底。可是,为什么要擦桌子底?我们又不趴在桌子底吃饭。
yichiang_0121
给你分享一位我最喜欢的作家——m.a.v.p.斯图尔特。
他开始长篇大论,从介绍故事情节,到赏析修辞手法。最后,他将自己发的内容反反复复观看、品味,眼里亮出美妙的火光,又畅快又骄傲。
突然他坐起来,像从梦中惊醒。
刚才是,地震了吗?他望向卫生间,蔺哲怎么还没出来?他放下手机,带上语言转录器走到门口。“您还在洗吗,蔺先生?”
没有回应。
“请原谅我在您洗澡时打扰您,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您是否安全,是的话请回1。”
江奕默数十秒,还是没有回应。
“我最后再给您一次机会,”他隐隐感到不安,“蔺先生,您要再不回复我就进去了。”
他摸黑打开浴室的推拉木门。
刚走没两步,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板上,玻璃碎片扎进手心。他抖抖索索爬起来,背靠浴缸,将嵌在肉里的东西择出来,聚成一小堆,安置在墙角。
“蔺先生,您在哪里?”终于,他借助字愈屏幕的微光看见了蔺哲。
一分钟后,他连爬带跑回起居室拿手机——
yichiang_0121
@全体成员蔺哲在浴缸里睡着了,我该怎么办?
mason_super6
简单,你把他叫醒就行。
yichiang_0121
呃,他好像没有要醒的意思。
thandiwe33c
他不会也得嗜睡症了吧?
mason_super6
他喜欢在里面睡就让他睡。
cca_acc
+1,不理解但尊重。
betty0u0
@yichiang_0121 别着急,你现在是已经带他回卧室了吗?
yichiang_0121
没,他全身泡在水里,我怎么推他都没反应。
thandiwe33c
???????
mason_super6
o!m!g!
cca_acc
漂亮。
7nasirrr7
蔺工去见真主了吗?
betty0u0
@yichiang_0121 他大概率是溺水了,你现在必须立刻把他捞出来,做心肺复苏,要快。
江奕当即跑回浴室,将蔺哲连拖带拽揽进怀里,掏出手机,他的血在屏幕上染得到处都是。“怎么做?”
梅森发来一段视频。
江奕点开观看——画面中,纳西尔举着手电筒平躺在地上,旁边的梅森双手交叉,用掌根部大力按压他的胸膛,完事对纳西尔捏鼻子、抬下颌,深吸一口气往他嘴里吹。
江奕学会了,他将蔺哲推出怀抱,平放在地面,两只手放在这人又冰又滑的皮肤上,使出浑身解数,对他做胸外按压。他全程大脑一片空白。
波诺的脑电波、同伴们的孤立、美杜莎的蛇发,以及康复教室里的尸体,在此刻也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唇瓣相贴的瞬间,江奕心中既没有爱慕,也没有欲望,有的只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随后他发现一个更令他无措的事实:蔺哲也在流血。
不要流血,不能流血……
他找到血源后解掉领带,绕蔺哲脑袋缠两圈扎紧,继续边按压胸口边做人工呼吸。
蔺哲浑身一抽搐。
与此同时,江奕感到一汩香精味液体势不可挡涌进他的喉咙。他们各自咳嗽。慌乱中,蔺哲一手攥紧江奕的细腕,再从后环住他的腰,把整张脸埋在他脖颈间。
这人肩膀不住地颤抖。
江奕当下意识到,蔺哲在哭,只是没办法掉眼泪。他的珊瑚礁眼球不能生产眼泪,但他的心不是石头。
江奕从来没有被拥抱过——没有被这么不假思索、不遗余力地深拥。他眼里噙着泪水,脱下外套盖在蔺哲身上,继而搂住他的脖子,手指穿过发丝。他在用肢体语言告诉蔺哲,他同意,也乐意被他拥抱。
数道白色光线照进来。
第21章
卡莉莎带江奕到她房间。“很疼吧?”她用生理盐水为他清洗伤口。
江奕摇摇头。这并非逞强,他天生痛觉比常人弱,这是他在伊甸园就发现的客观事实。别的小朋友碰一下就哭,他被他们从十层台阶推下来、摔得满身是伤都没掉眼泪。
前辈在台灯对面怜爱地看着他,随后取出新棉签蘸取碘伏在他伤口周围轻轻擦拭,再在上面涂了层抗生素软膏,最后缠上无菌纱布。
第17章
“大功告成!”她笑着拍拍手,“如果没有你,江奕,我们明天就要为蔺工撰写墓志铭了。”
江奕读完语言转录器上的文字,微微低下头。
“卫生间的那一幕,我属实没有想到!”坦狄薇走过来喊,“我们都以为你搞不定才想去看看,多亏纳西尔有紧急备用钥匙。我们不知道他会醒,更没想到他正在里面欺负你!”
“谢谢你们的关心。”年轻人笨拙地在键盘上打字,“蔺哲没有欺负我,那只是他的应激反应。”
“应激?因沙安拉,他的应激已经威胁到了你的人身安全,是换作任意一个人都会想要报警的程度!”坦狄薇斥责道,“他难道不知道他光着身子吗?他刚醒就敢对你这样,要是我们没去,他下一步是不是还打算侵害你呢?”
江奕面对这段文字,琢磨了好一会儿。“蔺哲不会,请您相信他。他已经很可怜了。”
“可怜是一码事,伤害别人是另一码事。”
“蔺哲他没有伤害我。”
“这还不算伤害?照你这意思,非得他把你弄哭、弄残、要了你的命才算伤害吗?”
“你们再吵下去我脑壳就要炸了。”卡莉莎插进来说,“江奕,前辈们也是关心你,毕竟谁看到那么香艳的一幕都会浮想联翩。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见那孩子主动去抱别人。他的腿看上去可真性感,不是吗?哦,拜托,坦狄薇,别露出那种表情。承认吧,蔺工在我们当中是公认的外在条件优越,江奕给他抱抱也不算吃亏。更何况我们都还没搞清楚他们的关系进展。所以现在,江奕,我要你必须跟我们说实话,你和蔺工是不是在谈恋爱?”
江奕手动回复:“没有。您说过,谈恋爱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蔺哲他不喜欢我。”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打住,我的老姐们。”坦狄薇打断道,“你这跟询问小白兔是否会爱上大灰狼一样荒唐可笑!”
“我认为你说得过分了,亲爱的。他们还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至少在恋爱方面是这样。蔺工的情况我们大家都清楚,就算他真想欺负谁,他有那本事吗?他自己不被欺负就算不错了,我们江奕又不是傻子。”
坦狄薇翻了个白眼:“确实,他是个疯子。”
看到这话,江奕心里很不舒服。蔺哲被拿来和罪犯相提并论,他对他的支持与维护被视为发疯。
“我喜欢他。”
他用不到两分钟思考这个问题,并予以提问者他从一开始就得出的结论。“他是我的同事、室友,他很优秀,他对我很好,我没理由不喜欢他。”
这时他们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betty0u0
@全体成员明早九点召开会议,投票裁决蔺哲去留。
thandiwe33c
收到。
7nasirrr7
1
mason_super6
不至于吧,蔺工走了谁解决我们系统里的bug?
thandiwe33c
品行端正的人。
cca_acc
@yichiang_0121
yichiang_0121
他走我也走。
mason_super6
??犯不着,宝贝。
mason_super6
@betty0u0 @thandiwe33c 再给蔺工一次机会呗?
thandiwe33c
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跟他住去,要不怕他哪天爬你床的话。
mason_super6
???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是不想咱一次失去两位成员!
betty0u0
就这么定了。明天蔺哲是去是留,交由你们说了算。
江奕带着手机和字愈回到房间。他们已经给蔺哲的脑袋重新缠上纱布,此刻这人正在他隔壁睡觉,可能吧。而他自己现在是一点也睡不着。
蔺哲还不知道明早开会的事……
不,没准贝蒂已经单独给他去过电话了。江奕开始预测投票情况:他和阿米拉肯定会想蔺哲留下来,坦狄薇极有可能站在对立面,卡莉莎和梅森应该会支持自己吧,就是不确定纳西尔是什么态度,贝蒂会参与投票吗?要是蔺哲自己也能投票就好了。
他静静坐在床上,幻想到时他们面对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蔺哲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拥抱别人,这样一来,今后他还敢跟人亲近吗?江奕越想越烦闷。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明天又会是充满波澜的一天。
第二天,江奕早早起床,到卫生间清洗蔺哲送他的衣裳。他知道这样百分百会把那人吵醒,他故意的。他想看蔺哲摆着臭脸从卧室出来,把他挤到一边,再若无其事地刷牙洗脸。
可他数次回头张望,那扇简单的纯灰色窄门始终紧闭。于是他的心头弥漫着一股忧懑:蔺哲醒了,但蔺哲不出来,因为蔺哲不想面对江奕。
他抿了抿唇,决定心无旁骛,把接下来的短暂时光全都用在洗衣服上。可没多久,他的两只鼻孔相继堵塞;刚吸完鼻子,他的眼泪们就按捺不住蹦落进水盆里。
他慌忙用手背揩拭眼角。
倏忽之间,他感觉后面热热的,还有点闷。江奕怯生生地转过身去,看到蔺哲冷漠憔悴的面容,他头上罩着网套,黑发全部包裹在里面,这让他的面部轮廓更加清晰立体。
江奕早已做足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他匆忙端起盆,不料没拿稳,衣裳直接连盆带水在他们当中炸开。地板、前后四个脚腕,以及蔺哲的睡衣裤腿,无一幸免。
几乎是倒下去的,江奕捡起地上的东西,想逃避、制造不在场证明,却被这人信手擒住胳膊。
他要做什么?江奕象征性地动了动,如同一只落单的、在捕食者面前垂死挣扎的猎物。
蔺哲抓着他,另一只手在洗漱台上摸索着什么——哦,它抽了三张卫生纸。江奕愣在那里,便见蔺哲将其中一张纸伸向他脸颊。
这人是要……
为他擦眼泪?
他感到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如此:蔺哲听到他在哭,他自己没眼泪,就到江奕这里占便宜。
那另外两张纸是干什么用的?都不必看,江奕单凭触觉就知道,那只圈住他胳膊的手慢慢松懈、下滑,纤细的指关节最终停在他小腿中间。
这一举动反常得难以置信,令人羞惭——蔺哲乖巧又委屈巴巴地蹲在他面前,用纸巾清理溅到他脚腕上的脏水。江奕俯视蔺哲,就像王子在考究他的忠仆。
区别就是,真仆人不会在王子抗拒第二次时才想起放开他的腿。被挣脱后,蔺哲没有起身,他依旧蹲在地上,挫败地垂着脑袋,双手交叉在怀中。于是江奕取来拖把,以蔺哲为中心,打扫他周边的水渍。
后来他主动离开,把蔺哲一个人留在了里面。原因不言而喻,没有语言转录器,他一秒钟也不想和他多待。这人明明可以说话,且有话想说,却又不得不为他保持沉默。江奕不喜欢这种相处模式。
他们拥有大脑,拥有表达权;蔺哲有声音,他有权释放他的声音;江奕没有声音,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为自己和别人发声。绝音鸟尚且不愿沉默,更何况蓝鲸呢?
来到起居室,他才知道蔺哲已经做好了他们的早餐。不算丰盛,但较以往多了些微妙的仪式感。这让江奕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变了,变得不由自主。
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朋友、家人、爱人,在他印象里全都无比陌生。他只知道蔺哲已经用行动告诉他,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室友和同事了。
第22章
江奕取来字愈,坐在沙发上安静等待。他饿了,饿得肠子在里面玩命翻滚,但他没有开动。
几分钟后,蔺哲自远处施施而行。“怎么不吃?”他扶靠背在江奕旁边坐下,“凉了吗?我去给你热。”
“不用,”江奕回复,“对不起。”
蔺哲笑着说:“打错字了吧?”
“没有,蔺先生。”
“别再叫我蔺先生了,江奕。”蔺哲弓身靠过去,抢走他们的交流媒介,捧在手里,打完字呈给身边人:叫蔺哲。
江奕:“。”
“你还没去过胡夫金字塔吧,江奕?”蔺哲继续道,“我也是,我只在上世纪的一个旅游团公众号里看过它的视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现在想想,人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的好。”
江奕不理解这人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胡夫金字塔,或许是想缓和一下投票前的紧张氛围吧。
“蔺先生,待会儿我们有个会。”他试探他的想法。
“会?”蔺哲作思忖状,“哦,贝蒂跟我说了,但没明说会议具体内容。我猜是关于高维生物培育进度的。别叫我先生。”
江奕:“……”
蔺哲还不知道投票的事?!
他内心五味杂陈。
这是他们精心为蔺哲准备的什么地狱惊喜吗?江奕兀自纠结了很久,决定还是告诉当事人真相。但是蔺哲今天看上去好像心情不错,不仅态度亲和,就连豆浆也十分罕见地加了糖。这时候扫兴真的可以吗?
第18章
“正好,”蔺哲将他剥一半的无菌蛋递给江奕,“我打算借这次机会向他们坦白。”
“坦白什么?”
“我的心意。”
“您的心意?”
“不错。”
江奕问:“什么心意?”
“暂时保密。”笑在蔺哲唇边稍纵即逝,“江奕,假如可以选择,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人不好好回答就算了,还给他出新题。江奕边吃鸡蛋边想,他阅历太少,不会界定生活的好坏,因此也没法按照自己的需求去畅想。他只知道他不想回伊甸园,那里没人喜欢他、关心他,也没人给他自由。
“我想要,自由,和您一起。”他回答。
蔺哲低头咕哝:“傻孩子,这些你已经有了。”
“我有了吗?”
“嗯。”
“谢谢您。”
“不客气。”
江奕又想起投票的事。
“该我问您了,蔺哲。”
蔺哲脸上浮出甜蜜的红晕:“问吧。”
“假如有一天,”江奕指缝出汗,“您要离开神庙、离开八元结社,您会去哪里呢?”
“离开?”蔺哲皱起眉头,“为什么要离开?”
江奕:“。”
他决定下次回答这人问题前也要先这么反问。“我喜欢这里,喜欢团队的每一位成员。”蔺哲说,“比起收容所,神庙更像是我的家,你们也都是我的家人。”
根据人的面部表情和措辞来推测,好像对蔺哲而言,家是很美好、很珍稀的宝藏。
“我是说假如,对不起。”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江奕。我只是有些困惑,没想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嗯,我想想。回国吧,如果条件允许。”
江奕又问:“不带上我吗?”
“带你?”蔺哲迟疑片刻后立即补充,“抱歉,我没有说要拒绝你。因为你先前的假设条件里只提到我。如果你也离开神庙,我不会干涉你以后的去向。当然,你可以跟着我,只要你不怕我给你添麻烦。”
见他这么说,江奕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我要回房间换衣裳了,”身边人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待会儿,江奕,我要你给我拆纱布。”
“不要,这样您可能会流血。”他回答。
蔺哲摇摇头:“没事,回来重新缠就好。我知道我现在这副德行看上去很傻,带着它跟你们坦白会显得我更傻。”
上件事还没出结果,江奕又开始为这件事纠结。“放心,”这人说,“不会有问题,我向你保证。”
八点五十分左右,他们相伴前往一楼会议室。一进门,所有人齐刷刷望过来。
“你怎么提前把纱布给拆了?”梅森率先发言,“昨晚不是跟你说好今天中午再来找我换的吗?”
卡莉莎打趣道:“难得看你工作日捯饬,蔺工,这身中山装太帅啦!皮鞋链接回头记得发我。”
纳西尔招招手没说话,坦狄薇扫了他们一眼后别过头去,阿米拉惊奇而害羞地望着蔺哲。贝蒂则站在他们正前方,双手有力地撑着桌子。
全体成员落座后,贝蒂正色直言:“投票将于七分三十四秒钟后开始。在此之前,蔺哲先生,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蔺哲很明显地木了一下:“什么投票?”
坦狄薇疑惑地转过来,梅森和纳西尔面面相觑,卡莉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贝蒂扶了扶眼镜,阿米拉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搭档。
江奕抱着语言转录器,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江奕,”文字浮出屏幕,映在他脸上,“什么投票?”
“你要直接拍屁股走人我们也用不着投票!”坦狄薇说着捏紧拳头,眼神中充满怒气。
蔺哲苦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走?首先,我没有花你们任何人的钱;其次,我在这里工作得很好;最后,我要真想走,也用不着你们投票。”
“我们八神团不接纳披着人皮的鬣狗。”
蔺哲:“?”
他单手托腮,神情有些呆滞,像是在解锁某种文化差异。“怎么说?”解锁无果,他干脆问。
“昨天晚上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吗?”坦狄薇冷笑道,“你看不见,我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深更半夜,你一丝i不挂地搂着江奕——”
“够了,我知道这事,不用您替我回忆。”蔺哲面色发白,江奕觉得他好像很生气。“您想说什么请直接说。”
坦狄薇拉长了脸:“没记错的话,蔺哲,你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吧?我还以为你比我们更懂法律呢,你父母老师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但没教过你《刑法》吧。没关系,今早我已经替你复习过了。江奕情况特殊,假设他没有波诺基因,他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八岁大的孩子。即便他与纯血人类有生理差异,好吧,姑且将他的年龄模糊处理,但你已经成年,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我问你,你在搂江奕前是否咨询过他的个人意愿?”
蔺哲:“没有。”
“江奕说这是你的应激反应。”
卡莉莎主动发言:“是吗?”
蔺哲报以微笑:“不是。”
江奕没有骨头似的趴在桌上,一会儿看白墙一会儿看蔺哲。“涉及裸露、未经许可,对受害人造成心理及身体伤害。”坦狄薇耸起肩膀,“蔺先生,这在你们国家会构成什么罪?”
蔺哲一阵深呼吸。
“强制猥亵罪。”
坦狄薇冷笑道:“要不是当前形势紧张,再加上江奕替你说话,这时候你已经在看守所了。”
蔺哲:“嗯。”
梅森缓缓举手:“投票已经延迟三分钟了。”
“没必要,”蔺哲起立,“我走就是。”
“大家来都来了,孩子。”卡莉莎道,“再不济,走个流程。”
贝蒂:“蔺哲,你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无话可说。”站着的人重新坐下。“蔺老师……”阿米拉喃喃道,满眼的失望与不可置信。
过了一会儿,贝蒂拿来两只陶碗,给除她和蔺哲外的所有成员分发投票用的红绿小球。碗上分别贴着“l”和“s”,代表“离开”和“留下”。
江奕率先把红球放进s碗。紧跟着坦狄薇将绿球撂进l碗,纳西尔与她同步。梅森犹豫再三后追随江奕,卡莉莎的红球乘滑梯般挤进他们中间。
就在江奕以为胜券在握时,阿米拉哭了。“对不起,对不起,蔺老师。”她攥紧两只小球,“犯错的人,必须要,接受惩罚。否则,错误会,越来越多。”
她丢掉红球,用那只手紧紧攥住握绿球的手腕。她割舍不下,却还是交出绿球。她不再偏心,当她意识到她的偏心很有可能会让别人受伤。
平票。
“这算什么?”
坦狄薇摊手:“贝蒂,你来做个裁决。”
“我不,”英国姑娘再次推眼镜,“我只管计票。”
这时蔺哲站出来。“我来吧。”他微微欠身,像是在恳求,“时至今日,我都没投过票。”
“想赖这你就直说,”坦狄薇揶揄道,“用不着在大伙面前装可怜。”
梅森用胳膊肘杵了她一下。“你干什么?”她叫道,“我说错了吗?那照这样,法庭干脆撤掉陪审团得了,有没有罪被告席说了算。”
“江奕,把你手里剩下的,给我。”蔺哲说。
江奕提醒他:“是绿色。”
“没事,”这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不重要。”
江奕遵循而行。蔺哲揉揉带体热的小球,被引到陶碗面前,摸完后他问:“江奕,你把票投到哪里了?”
回答是右边。
蔺哲轻点头,然后把小球安放进左边的碗里。
第23章
蔺哲走了,被梅森用蔺哲自己的私人直升机送走的。这人只带走了手机、三五件换洗衣裳、四分之一的存款、洗好晾干的巫师套装,和那句临别都没能说出口的告白。其余都给了江奕。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不知道。”
“我们能一直保持联系吗?”
“希望能。”
后来,他们谁都没主动找过谁。
江奕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蔺哲。
或是感染辐射病变异,或是被路过的人类/异种欺负,或是万念俱灰一头撞死在他母亲的墓碑上,或是溺亡于某个黑暗的黎明。
他常常思考,这人到底经历了多大的痛苦与失望,才会毅然决然离开他视为家的神庙,拒绝他的跟随,独自对抗这危机重重的世界。
或许正如纳西尔所说,这个选择就像上世纪人类将核废料排入大海一样——荒诞无稽,知其不可而为之。
四月初,高维生物已经成形,贝蒂正在为其录入古埃及历史文明数据。
阿米拉病情恶化,其他人正常生活,正常工作。
江奕学会给自己做饭,做蔺哲曾为他做过的一切。有时他会一次吃两人份,有时他又会把一顿当两顿吃。他将蔺哲书柜翻了个遍,捧着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从早读到晚。阅读期间,他总感觉喉咙疼疼的,像有块石头噎在里面。
第19章
蔺哲中了美杜莎的诅咒,江奕从他那里得到祝福。
因而那段时间,他再没掉过眼泪,并体验到没有眼泪的难过是什么滋味。每逢这时,他就感觉蔺哲又回来了,回到他身边,安静地坐到他心里。
之后江奕恍然大悟,蔺哲从未离开过自己。
他在曙光初透时对他的画像说早安,就连熟睡的梦呓也都是他。他每天打扫房间、擦桌子底、光顾蔺哲的电脑和卧室。一个闷热的夜晚,他再也忍不住,打开了电脑浏览器的历史搜索记录——
活着为了什么?
超流体相关知识。
喜欢一个人对方能感觉到吗?
喜欢一个没见过的人正常吗?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m.a.v.p.斯图尔特
波诺
伦巴基本步
探戈舞蹈
华尔兹双人动作参考
变装舞会可以跳什么舞?
变装舞会穿什么?
如何诱导室友查看自己的搜索记录?
如何让室友知道自己关心他?
留香沐浴露推荐。
闪光门铃设计。
生日礼物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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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最近有些挑食怎么办?
早餐营养搭配。
被室友误会我讨厌他怎么办?
如何与室友破冰?
如何相信他人?
如何克服对陌生人的恐惧?
usb pd协议握手成功但无法充电的软硬件协同调试方法。
python asyncio任务卡死无报错,如何调试?
如何解决多线程环境下的死锁/竞态条件?
活着为了什么?
…………
很快到四月中旬,贝蒂在群里通知,要派遣四名成员南下,去东非大裂谷,寻找并带回需要帮助的遗民。
坦狄薇、梅森、纳西尔、江奕即将前往东非。
“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
睡前,他给teacdi._.zriuom发消息。
随后他把手机放在床头上。
没几秒,屏幕亮了。
他困倦又迷惑地拿起来一看——
teacdi._.zriuom
祝你好运。
江奕:“!!!”
yichiang_0121
你是谁?
teacdi._.zriuom
号主未婚夫的上司。
yichiang_0121
您看完了我的消息?
teacdi._.zriuom
嗯,刚看完。
yichiang_0121
您为什么要替号主回复我?
teacdi._.zriuom
因为他将不再使用它。
yichiang_0121
对不起,那我以后还能继续给他发消息吗?
teacdi._.zriuom
当然,如你所愿。只要账号不被你前室友注销。
yichiang_0121
哈哈哈,请问号主现在在哪里?
teacdi._.zriuom
我的游戏间,他正和他未婚夫玩塑料泡泡。
yichiang_0121
感觉好像挺不错。
teacdi._.zriuom
你要想玩随时可以联系我。
yichiang_0121
谢谢,可我都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teacdi._.zriuom
哦,你称呼我“教授”就行。或者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yichiang_0121
您叫什么名字?
teacdi._.zriuom
波诺^ ^
?? 指南针 ??
第24章
临行前,江奕和贝蒂、卡莉莎和阿米拉告别。
“我真没想到是他,对不起。”他一晚没睡好,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无精打采,像一只刚吃饱的树袋熊。
“没关系,反正他迟早也会知道。”卡莉莎拍拍他的背说,“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呢?别怕,孩子,我们会尽全力保护你。”
“就是,”梅森打开他的黑色新能源越野车副驾驶门,“他要敢来我第一个弄死他!别看手机了,宝贝,路上补个觉吧。”
江奕坐上车,皮革味扑面而来,空调凉风钻进衣领,他一哆嗦,抱住自己。纳西尔和坦狄薇各自坐到他后方,左边来的梅森帮他系好了安全带。车子启动。沿途没有人类,没有异种,甚至见不到野兽和昆虫。
“我主要是,怕他去找蔺哲的麻烦。”江奕靠在窗边,慢慢敲下这些字,“我说过太多关于蔺哲的事,他知道我喜欢蔺哲,蔺哲也喜欢我,他不喜欢蔺哲,他讨厌我,所以他现在一定也讨厌蔺哲。”
车内气氛逐渐诡谲。“那我到时给蔺工去电话,叫他注意点就是。”梅森打了个响指。
“联系他干什么?”坦狄薇冷冷地说,“他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要真有事,说不定他还会反过来求我们呢。”
遍地黄沙,一眼望不到尽头。车轮在沙坑里绊了一下,扭到一边,又飞转起来。纳西尔打了个哈欠,用蒙眬懒散的眼神望着右前方:“哈比比听好,要说联系捷特的人选,非你莫属,我凭真主起誓。”
“为什么是我?”江奕反应好一会儿后问。
“蔺工都把你当他财产继承人了。”梅森替他回答。
江奕眨眨眼睛:“哦,那我确实应该联系他,想办法把东西还给他。谢谢您,梅森前辈。”
他打开他们落灰的聊天框,将手机语音和字愈联立使用给蔺哲发消息。
梅森、坦狄薇、纳西尔:“……”
其实蔺哲的手机有文字播报功能,简单操作即可,江奕主要是想让他听到字愈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听不见,就希望蔺哲能多听点。生物习惯于把自己最最喜欢的事物分享给最最重要的同伴。
8:34
yichiang_0121
[语音]对不起。
对方正在输入…
8:37
zhelim_1012
?
yichiang_0121
[语音]我让您等了很久。
zhelim_1012
在忙。
yichiang_0121
哦。
对方正在输入…
8:43
zhelim_1012
吃饭了吗?
yichiang_0121
[语音]吃了,您呢?
zhelim_1012
嗯,在上班?
yichiang_0121
[语音]在梅森前辈的车里。
zhelim_1012邀请和你语音通话。
江奕:“。”
“接吧。”梅森道。
坦狄薇甩甩手,纳西尔假装在睡觉。
江奕摁下绿色接听键。
蔺哲问:“他人呢?”
“在我旁边。”江奕答。
“他在干什么?”
“瞄我手机。”
“别误会啊,”梅森冲屏幕喊,“我就一开车的。”
五秒过去,蔺哲道:“你要带他去哪?”
“管得着吗你?”坦狄薇顶了一句。
江奕回复:“东非大裂谷。”
又一个五秒钟过去。
“哦,抱歉,打扰了。”
对面说完挂断电话。
江奕:“……”
他们离开沙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起来,经过成片成片的烂尾楼,破布衫在外面的晾衣绳上瑟瑟发抖,像被挂了数十年。
他打算跟这人说清楚——
zhelim_1012
不用跟我解释。
于是他删掉前面:
yichiang_0121
[语音]没有,我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zhelim_1012
?
江奕举棋不定。
要把teacdi._.zriuom的事告诉蔺哲吗?他听到首先是会懵的。以他的性子,知道后会不会当场猝死?嗯,还是先不要刺激他好了。
8:50
yichiang_0121
[语音]我看了您的浏览器搜索记录。
对方正在输入…
8:54
zhelim_1012
哦。
yichiang_0121
[语音]谢谢,蔺哲。
对方正在输入…
9:09
zhelim_1012
不客气。
yichiang_0121
[语音]您送我的东西,我想还给您。
对方正在输入…
9:21
zhelim_1012
不想要就捐给有需要的人。
江奕:“……”
yichiang_0121
[语音]好,您现在在哪里?
zhelim_1012
台北。
yichiang_0121
[语音]那里安全吗?
zhelim_1012
不知道,怎么了?
yichiang_0121
[语音]没什么,就是提醒您注意安全,家里门窗关好,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保护好自己的隐私,准备几件防身工具,再找个和你亲近的紧急联系人。
对方正在输入…
9:35
zhelim_1012
嗯,知道了。你也是。
zhelim_1012
先到这里,我去面试。
yichiang_0121
[语音]加油。
“他怎么说?”梅森问。
江奕收起手机:“他在找新工作。”
“这是个好消息,我们应该替他高兴。”梅森瞥了他一眼,笑起来,“赶紧睡吧,亲爱的,路还长着呢。”
第20章
江奕点点头,他困得厉害,由于teacdi._.zriuom的最近一条消息而精神恍惚。他把字愈放在手边,靠上头枕,然后侧过脸,正对窗外的枯树乌云。他的两只手勾在一起,自然地担在大腿上。
天空呈现出一种淡紫的颜色。
在赫赫炎炎的阳光下,他双眼闭合,眉毛舒展,让那光芒亲吻他的眼皮,感受那些梦幻的青红色幻影在他视觉上此起彼伏。他的两位朋友都无法拥抱光,而他可以,因此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而比以往都更加珍惜阳光,也乐意静下来,用心去体会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他内心渴望光、身体摄取光。时间久了,他希望自己也变成光。
他睡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仓促且不算舒适。
他是被震醒的,不是因为颠簸,而是一道隔着车窗的剧烈撞击。玻璃裂痕像一张大蜘蛛网,蜘蛛网后面连着个东西。
江奕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只知道它是金色,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河。它在蠕动、挣扎,上面长满带黏液的獠牙,似曾相识。不仅他面前是这样,车的前后左右都遭到类似攻击。梅森惊恐地举着把银色手枪,坦狄薇正在用手机进行联络,但貌似这里信号很差。纳西尔呢?江奕不仔细看都没发现,这只异种把自己变成了和周边高度相似的颜色。
人类生来是不懂得害怕的。
他们害怕一件事物,往往是通过观察其他人的表现来进行判断、效仿,最终形成一种固定的自我意识。江奕本来对那鳞次栉比的獠牙没有感觉,但是三位前辈的表现无不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
它们是来杀死自己的。
“这些是什么?”他问。
“谁知道呢?”身旁回答的嘴唇在颤抖,“异种吧,从尼罗河里出来的。”
“没错,是异种。”坦狄薇查资料后肯定道,“植物异种,是、是尼罗河蓝莲,这些是它的花蕊!”
花蕊们从裂缝中挣脱,死命地撞着玻璃。
除了梅森手里的那把枪,其他防卫器械都在后备箱里。“看样子它已经饿疯了。”主驾嘟嘟囔囔地说。
江奕:“车子开不动了吗?”
坦狄薇:“车胎被这家伙扎破了。”
“玻璃撑不了多久,”梅森凑过来说,“到我怀里,宝贝。坦狄薇、纳西尔,你们两个躲到座位底下去。”
“不用麻烦您。”江奕打字发送。
他刚一弯腰,花蕊击破车窗,擦过他的发梢,直直捅穿方向盘。玻璃渣掉得到处都是,他听不见声音,但能感受到碎渣、花蕊以及整辆车振动产生的机械波,强烈、恐怖。
梅森对着入侵者连开好几枪,但大多数都打在杂物箱和门饰板上。它的花药好像卡住了,花丝疯狂扭动。江奕抱紧字愈和手机趴在那里,咔嚓咔嚓的獠牙与他后背就隔了不到两英寸。
透过缝隙,江奕看到纳西尔伸出舌头——经过他身边时还顺势卷了下他的脸颊。那舌头伸到窗外,片刻,它带回来两瓶酒精和一根木棒,封存酒精的器皿外壁结出一层亮晶晶的水雾。
“你居然带了酒精,还敢放在后备箱!”坦狄薇叫道。“好家伙,我的老伙计!”她左前方的那位满头大汗嘟哝着,“你是要跟我们同归于尽吗?”
纳西尔只道:“点火器。”
梅森紧盯花蕊,取出打火机往后一抛,纳西尔迅速用舌头接住。他准备做什么?江奕眼见他在木棒顶端涂抹酒精、自己又噙了一口、起身、点燃木棒。
瞬息间,江奕感觉后背像刚出锅的食物那般灼热,抬头望去,便见大片火焰自纳西尔嘴里喷到窗外,花蕊表面浮出一片燎泡,散发出动物脂肪烧焦的气味。梅森和坦狄薇同时捂住双耳,表情苦楚,近乎难以忍受。
卡在方向盘里的花蕊猛地弹出去,它的同伴紧随其后,如同四道流星,退回尼罗河。梅森长吁了口气,纳西尔连吓带累瘫倒在座位上,坦狄薇惊魂未定,江奕一动不动将近十分钟才敢冒出头。
“那家伙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回来。”梅森缓缓推开车门,“好家伙,车胎都被它搞成蜂窝了!”
他打开后备箱,取出aps水下突击步枪、迷你潜航器,和四件防辐射套装。“现在我们有三个选择。”他坐回来说,“一、徒步。二、顺尼罗河漂流南下。三、等待路过的车。”
坦狄薇逐个分析结果:“天气这么热,我们的水和食物有限,徒步会让我们死在半路上;刚才那异种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去了就是送死;附近不会来人,原因是明摆着的。”
梅森不屑地嗤之以鼻:“那你说怎么办?”
“我认为我们应当尽快回去,和她们从长计议。”
“回去?那我车不白瞎了?”
“车重要还是命重要?”
“车。”
“好啊,那你就在这跟你的爱车过一辈子吧。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慢走不送。”
“别冲动,塔迪,路上有蝎子。”
江奕穿上防护衣,戴好护目镜和3m口罩后打字道:“要不,我们问蔺哲借一下他的直升飞机?”
坦狄薇&梅森:“……”
纳西尔听乐了。
“我没空陪你们闹,”坦狄薇看了看手表,“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别拦我,纳西尔。你再拦我,我敢保证,我会立刻扯断你的舌头。我要走了。再见,江奕;再见,可怜的梅森。至于你,纳西尔,看你选择跟他还是跟我。你是个聪明人,但愿你别在这时候学他们犯傻。”
纳西尔的五官皱到一起:“跟你。哈比比,我绝对跟你!”
他随他的搭档下了车。江奕趴在靠背上,注视他们取走了六瓶水和三袋面包,渐行渐远。他转过来:“我们也回去吧。”
“你怎么也被传染了呢?”梅森揽住他的肩膀说,“亲爱的,我们没必要回去。你不相信别人,难道还不信你的超级英雄吗?你看,我们有枪,有潜航器,后备箱里还有两艘充气船,我们两个完全可以顺利抵达东非裂谷。信我这一次,好吗?”
犹疑半会儿,江奕轻轻点头,前辈笑了。
“啊哈,有你在身边,我已经能够为你去死啦!”他继续说,“现在,你好好待在车上,我去会会那只异种。遇到情况你就给我发消息,我的手机有没有信号不知道,但一定能防水。”
江奕摇头:“危险。”
“啊哈,有你这句话,我势必要守住我这条老命!”梅森碰了碰他的脑袋,就像老熊对待它的小熊崽子。“说实话,宝贝,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家伙。”他说着,眼眶罕见地湿润了。“能认识你,和你成为同事,偶尔说说话,相互帮个忙,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江奕静静看着他,然后递出两张纸巾。
“嗐!”梅森破涕为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其实坦狄薇和纳西尔走的时候,我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作为你们的司机,我不仅失去了最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就连脑子里的指南针也一下子没了方向。我承认我很害怕,刚才是,现在是,待会儿估计也是。但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这是我的责任。”
江奕握住语言转录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您也要对您自己负责。”最后他回复。
前辈用手胡乱地揉了把他的脑袋,带着枪和潜航器下车,径直走向尼罗河。
车窗毁坏,空调失去效果。
江奕仰倒在副驾驶上,愈发口干舌燥。他尝试给蔺哲发消息——
yichiang_0121
[语音]您面试得怎么样?
发送失败,请检查网络连接。
江奕:“。”
他只好把电子设备们并排放到一边,开始闭目养神。与其说闭目养神,倒不如说是换种颜色的视觉来思考。他在大脑的黑色幕布上描摹出花蕊的轮廓,当坦狄薇前辈说过的话以图像形式呈现,他睁开了眼睛。
尼罗河,蓝莲;花蕊,獠牙……
不正是他离开伊甸园那晚做的一个梦吗?
他侧过身,捡来坦狄薇留在座位上的小册子——
学名:七目蓝莲
俗称:碎肉蓝莲、法老的诅咒、食尸眼
生物学特征
起源
2087年发生于尼罗河流域的异常生物事件,人类dna与蓝莲通过未知机制融合。现存样本均携带与受害者(15岁埃及连体双胞胎塞内布和梅利特)完全匹配的线粒体dna。
形态
花瓣:20片蓝紫色花瓣,其中分布有7处不同颜色形状的类人眼结构。
花蕊:由1根雌蕊与100根可伸缩雄蕊组成,雄蕊表面覆盖毒牙,尖端分泌神经毒素。
根系:半透明触须状,具有趋血性,可探测300米内脊椎动物的血液流动与分布。
生态行为
通过释放雄蕊捕获猎物。
毒牙刺进猎物后10秒内注入毒素,导致其出现受害者生前记忆闪回。
特殊腐生习性:仅以人类血液为营养源。
第21章
历史事件年表
2087.08.17:埃及连体双胞胎流进尼罗河,次日河面浮现首株蓝莲变异体。
2088.03:开罗大学生物系首次记录到花瓣眼球对阿拉伯语的语音反应。
2090.12:北联邦生物安全署将其列为bsl-5级认知危害。
2087年……
江奕记得前辈们跟他说过,这一年“nirvana”计划科学家在南极冰层下发现核辐射免疫菌,后来用它制成一种基因药剂——“nirvana-406”,注射者可与变异动物结合成为抗辐射异种。
但成功率只有7%,失败则被视为“基因污染物”当场击毙,或用于其他实验。而这个概率,是以波诺为首的科学家们通过上千次人体实验得出来的结果。此前,公允会同样以这种手段对付异种。
七目蓝莲资料里提到的埃及连体双胞胎,是否与这项实验有关?江奕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已经半小时过去了,不知道前辈们各自怎样。
他现在一个人在车里,车几近报废,就算换新他也不会驾驶,他连安全带都不会解。
烈日高照。
水,他想喝水。
车里有专门放水和食物的地方,但避免资源提早耗尽,东西在出发时就已全部存进后备箱里了,等到真正饿/渴得受不了了再下车取。
江奕放下册子,研究起安全带来。好像越来越热了。他用手背揩揩额头,车里充满着浓浓的类似烤栗子壳的黄铜焦香味,混杂枪管润滑油挥发的工业苦味。而当他接受并习惯这种味道,一股呛鼻的白烟又从后面飘过来。
他猝然转头,纳西尔带进来的酒精烧起来了。他喘着气,拼命挣扎,直到衬衫内印上勒痕,胳膊肘撞出淤青。护目镜起雾,大量浓烟挤进口罩。他咳嗽着,拿起字愈:
救命。
救命。
救命。
火势蔓延,迅速爬上靠背。江奕几乎被呛晕,他打开手机,视线一片模糊。
这时候,他竟破天荒地想给蔺哲打电话。
——当前网络不可用,无法通话,请检查你的网络设置。
倘若精力充沛,他会继续挣扎、求救,他惧怕死亡,不懂也不愿接受死亡。手机烫得厉害,江奕昏昏沉沉开始遐想,他自身携带波诺基因,假如他被火烧死,那波诺是不是也害怕火?姑且看看这副身体对火的反应吧。他闭着眼睛,膝盖和睫毛微微颤动,浓烟令他咳嗽不止。
“一无是处的人类。”
江奕陡然睁眼。
时隔一年,脑电波又来找他了。
“死亡再适合你不过,因为你只会等死。”
他清醒过来,看向梅森座位上的手枪。精神驱动下,他抓起它,颤颤巍巍对准安全带一侧。
默无声息。
强大的后坐力将他的手砸向车门,他活动一下手腕,跟着又补了一枪。扯断安全带,他将手探进火焰,拉开门内把手。
出去的瞬间,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仿佛又回到他初出伊甸园玻璃舱的时候,恐惧、无助,还要被这个不肯在他面前露脸的家伙无情嘲讽。
突然,他被一个力量拽起来。
江奕抬眼望去,是梅森——他还活着,就是浑身湿漉漉、衣服被撕破,脸上还多了好几道血痕。
他们刚迈出两步,车在身后爆炸。江奕双脚离地、摔倒,最后被梅森护住后脑勺。
“对不起。”前辈说。
江奕双手合十。
一刻钟后,他们乘坐废弃木筏,漂泊在尼罗河上。河水呈黄褐色,表面覆盖着一层乳白色物质,不时冒出三五颗热泡泡。
“我已经把它的花盘打成筛子啦!”梅森将潜航器放进水里,“我本以为会用到这玩意,可事实根本不需要,那家伙不仅长得显眼,而且毫无战略部署。”
江奕照旧在字愈键盘上敲字:“您是怎么躲开毒牙花蕊的?”
梅森哈哈笑起来,然后扯掉衣服,亮出白花花的胸脯,再背过身,是黑金相间的花纹。“摸摸看。”
江奕慢慢把手放上去:“硬的?”
“这是我的壳,比车窗硬得多。”梅森侧过脸道,“作战过程中,我只需要保护好我的头和五肢。躲它?会动就行。”
江奕看向册子和手机。“关于蓝莲异种的来历,前辈,您了解多少呢?”
梅森思量后摇摇头:“这里头有个丑恶的故事,你最好还是不要打听。”
江奕:“哦。”
他抬头瞭望风景,纸莎草猩红的茎秆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风的橙色影子像海浪一样在两岸牵缠。“我刚才忘记告诉您了,您来救我之前,波诺又给我发脑电波了。”
“什么?”
“他说我一无是处,说我只会等死。”
“他脑子指定有大病!”
“某种程度上,他没有错,前辈。如果不是他,我想我已经跟您的爱车同归于尽了。”
梅森张开嘴,说出0个字后又闭上。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江奕继续打字,“他好像,对我了如指掌。他是最讨厌我的人,却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和我无障碍沟通的人——他能听到我的心声,我也能准确接收到他的脑电波信号。所以早些年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是朋友,该多好。可他就是不愿和我交流,他只会贬低我、冷落我。后来我从你们这里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我发现我确实没办法喜欢他,我有努力过。我不想讨厌谁,可他真的过分了。”
“这很正常,亲爱的。”梅森说,“从上世纪中叶到现在,太多人看不惯他,想把他千刀万剐。当今他是出了名的暴君,自私、残忍、纵欲。他是新德尔斐首席,他手下有12名以古希腊神祇代号自居的异种及ai,他们个个都忌惮他,除了前不久刚受封的溟触主祭波塞冬。据传是内定。”
江奕想接着打听,随行的潜航器突然发出红光。
“小心!”下一刻,他被梅森拉倒。蓝莲花蕊冲破水面,毒牙割破了他的防护衣、衬衫,乃至小臂皮肤。梅森当即举枪、上膛,跳下去对它一顿扫射。
很快,江奕目眩神迷,使不出力气。他捂住伤口,整个人瘫倒在那里。他感觉自己好像,中毒了。
他表情木然,仿佛全身被捆束。
眨眼工夫,周围一切都变了:他看见自己身处黑暗封闭的小房间里,面前有一群男人,他们摘下面罩,满脸都是冰冷的、毫无生机的表情;他旁边有个和他同样际遇的女孩,她体表溃烂,像是滥用化学物品所导致的副作用。和自己一样。
这些人对着他们拍照、记录。最后,他们的身体被分割,相连的、自己的,全部被放进大型绞肉机,顺管道流进尼罗河,与变异蓝莲发生基因融合。
疼,好疼。
江奕在毒性发作时疼晕,又在半梦半醒时疼醒。天黑前,他在一片荒地上醒来,首先看到梅森,然后是一圈长角和没长角的棕色类人生物。
第25章
最中间,一个四肢修长、穿祖母绿锦袍的长角青年朝他走来。“你好,我叫巴拉卡。”他头部覆盖短褐色毛发,黑眼睛被白条纹连结,旁边有一对大大的竖耳。
江奕看着字愈屏幕。他知道对方说的既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更不是他引以为傲的拉丁语。转译一方显示那是nyatougue,是一种混合斯瓦希里语、阿姆哈拉语和羚羊呼哨声的新语种。
梅森告诉他,这些是山地羚人——21世纪末,当地畸变羚羊与人类意外结合演化出来的智慧类人异种。他们是部落制,以酋长为决策核心,再按角的长度划分等级。雌性负责草药知识和祭祀,雄性担任猎手与护卫。巴拉卡是最高酋长,不仅因为他的角最长,还包括超强跳跃、顶级夜视以及高度抗辐射能力。
巴拉卡呈给他一盘地衣做的圆饼和蟋蟀烤串,江奕刚要接就被梅森拦住。“别吃,这里边有辐射。”
江奕嘴里又干又苦,他已经大半天没喝过水,也没吃过东西。他有点想念蔺哲的潘趣酒和玉米卷饼了。他后退一步,冲酋长摆摆手:“谢谢您,我不饿。”
“这是我们的诚意,请你尝一尝。”
“谢谢,可我真的不能尝。”
“我尊贵的客人,请你不要客气。”
江奕冲梅森使了个救助的眼神。
“他对地衣和蟋蟀过敏,吃了会出人命的。”前辈拿过语言转录器回复。
“这样啊……”巴拉卡放低端盘子的手,“对不起,我们没有别的了。”
看到这句话,江奕内心升腾出难以言表的悲悯和内疚。他们不是喜欢吃核辐射污染物,而是只有核辐射污染物供他们吃。山地羚人奉为佳肴的东西,是无论神庙还是伊甸园都不放在眼里的垃圾食品。
当巴拉卡转身,他的族人们蜂拥而上,以叩拜乞求食物。他们分到圆饼和蟋蟀后,第一时间不是狼吞虎咽,而是拿给他们的伴侣和小孩,尽管他们当中绝大部分者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趁空梅森告诉江奕,潜航器在他昏迷后启动自毁装置,七目蓝莲遭重创,但事后他们又遇到变异鳄鱼群,幸好有巴拉卡率领一众羚人出手相助。
第22章
江奕看着寂寥的天地,四下荒芜凄凉,只有惨淡的热风,和眠于污水的一轮新月。
此时天空就像一块黑玛瑙,月光幽微,云烟是它的纹理。手机依旧没信号,但他把它拍下来,想等到有信号的时候再分享出去。照片拍得很烂,根本没有肉眼看到的惊艳。忽然他想起来,有个人连照片都看不见,但没关系,他会用至诚至美的文字描述给他听。
食物散尽,巴拉卡爬上刺槐枝头,用骨刀割下树皮,将渗出的树脂涂抹在角尖处。梅森打字说这是山地羚人的月角仪式。每月新月夜,酋长都会带领大家举行月角仪式,以纪念基因融合。他们认为核辐射是神在呼吸,他们的融合形态则是神赐的进化。
江奕和梅森走在队伍中间,跟随巴拉卡进入天然石穴改造的殿堂——山薮圣殿,墙上刻满羚羊与人类结合的壁画及文字发展史。
巴拉卡将树脂涂抹在圣殿中央的巨角化石上,据说这是第一代融合者的遗骸。年轻的羚人纷纷用燧石敲击化石,火花点燃树脂,生成绚丽的蓝色火焰,象征文明的新生与繁荣。
之后,每人都将树脂涂在自己的角上,未婚者涂单侧,已婚者涂双侧,酋长则继续在额头上画符,念叨祖先的名字。梅森说这不仅是仪式,树脂硬化后还能为他们提供保护层,用来抵御紫外线。
这时江奕旁边的一只羚人在涂抹过程中掉了滴树脂下来,便见他掩面跪地。“据说树脂滴落就会被视为祖先拒绝祝福,要禁食一天的。”
再然后,酋长从族人中选出12名没有角的雄性羚人,这些人属于先天残疾,但被视为珍贵稀缺的通灵者。他们戴上天敌埃塞俄比亚狼人指骨串成的项链,光脚踩过灰烬,模仿林羚跳跃和人类跪拜的混合姿态跳舞,未被选中的羚人则要用皮鼓和骨笛为他们打节奏。
最后,巴拉卡割破手掌,将血滴进火焰。“解读神谕,实际就是看树脂会被烧成什么样子,”梅森补充解释道,“运势好下个月打猎顺遂,不行的话赶紧跑路。”
神谕结果令酋长满目惊恐。
“大事不好啦,酋长!”瘸腿的老羚人拨开羊群,磕磕绊绊跳到巴拉卡面前,“新任狼王弗雷希沃特带着她的小狼崽子朝这边杀过来啦!”
第26章
“她不是只在白天出没吗?”巴拉卡貌似吓得不轻。一伙人冲出山薮圣殿,原野上突然多出很多人,纷乱的脚步和高高耸起的狼耳随处可见。
一头火红色毛发的野兽摇摇尾巴从刺槐树枝间掠过,二话不说直奔江奕。梅森迅速带江奕避开,对方扑了个空,转而将狼爪伸向巴拉卡。
“酋长!”
“不要伤害酋长!”
“放开酋长,你这恶毒的小狼女!”
借月光与火把,江奕终于看清“野兽”的真面目:
那是个拥有红色长卷发和灰蓝色眼睛的白皮姑娘,从着装到神态都野气十足。这让江奕想起他上个月熬夜看的三部老电影之一,他觉得《勇敢传说》里的梅莉达公主在此刻好像照进现实了,就是左眼上多了道拇指长的疤痕。
她体型不大,略等于巴拉卡的3/4。她挂在他身后,尖锐的爪子抵在他喉咙上。巴拉卡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表情惊愕又害羞。
她眼神锁定江奕,贴到山地羚人酋长耳边,露出一排亮闪闪的犬牙,她在说话。然而屏幕无法显示出完整的文字,只有一堆“ghur”和“rrrak”。
众目睽睽之下,她眉毛一挑,含住了巴拉卡的耳尖。一片哗然,她说:
“ghur…ghur…ssen…rrrak…vharr…ghur…ulul…rrrak…ghur…”
现场的眼睛,羚人、狼人,全都看向江奕。
“放过他吧,弗雷希沃特。”巴拉卡闭上眼睛,圣贤似的仰头道,“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
众羊异口同声:“酋长您也是无辜的!”
弗雷希沃特勒紧他的脖子。
“kurr…thrall…antilopoid-ssen…”她说完,周围的小狼人们哂笑起来。
梅森悄悄靠近:“我猜他们是冲你来的,你先走,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掩护你。”
“我跟您走,”江奕携字愈上前,“请您放过巴拉卡酋长。”不等梅森去拦,弗雷希沃特一爪拍倒巴拉卡,揪住江奕的后脖颈,拽到自己身边。
巴拉卡悲痛地举起两只大手:“孩子,你糊涂啊!”
江奕很清楚他在做什么。只是,他不禁感慨,十五分钟前他还在想回去怎么跟蔺哲描述今晚的所见所闻,十五分钟后他就把自己这条小命搭了进去。他不知道狼王为什么对他这么执着,只知道巴拉卡酋长对这些羚人们很重要,比蔺哲对自己还重要。
接着,弗雷希沃特像当初美杜莎那样把他扛到肩膀上,在她的族人前呼后拥下往回走。
江奕则慢悠悠地将转译语言切换到英语并打字:“梅森前辈,麻烦您务必替我转告蔺哲,不要去没信号的地方。”
梅森:“……”
他们被小狼人前呼后拥。
“蔺哲是你什么人?”弗雷希沃特用英语问。片时诧异过后,江奕回答:“我前同事和室友。”
“哦,”她说,“我还以为他是你男人呢。”
江奕:“。”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想,于是询问。“你在自身处境危险的情况下率先想到的是他,”弗雷希沃特说,“你的遗言是他,你满脑子都是他。”
他承认她说的一点不假。为了不让自己被陌生人剖析,他选择继续问问题:“您为什么会说英语?”
“我有个恋慕的偶像,他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紧跟着,江奕问出那个终极问题。
——您为什么要抓我?
“不明显吗?”姑娘拍拍他的大腿,“我们当然是要吃掉你。”
江奕:“为什么一定要吃我?”
弗雷希沃特:“因为你是波诺的种。”
“种?我不是他的种。”江奕有些愠怒。
“差不多啦,”狼王敷衍后又添了句,“你是当今唯一一个有他血脉的人。“
江奕:“他的血脉有什么用?”
“据说吃了他就能永生。”
“那您为什么不去找他?”
弗雷希沃特笑了:“我没那个本事,只能借你给我们打打牙祭。即便不能永生,延年益寿也不错。”
江奕懊丧地抱着字愈,现在他讨厌波诺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就他本身而言,波诺血脉的好处不明显,坏处倒挺斐然。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爸爸妈妈赋予的,如果没有波诺,他的妈妈不会升华,爸爸也不会被打入他见都没见过的深渊监狱;他会正常长大,能够在晨间朗读散文诗、听小燕子们追逐嬉戏;说不定,他会和蔺哲以另一种方式相遇,他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也能看到他的眼睛。
“给我讲讲您的部落吧。”
最后他提出请求。
在这之后,江奕得知,埃塞俄比亚狼人是氏族社会制度,阶级划分为领袖、战士/猎手和底层。领袖通常为最年长或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个体,战士与猎手负责保卫和狩猎,底层负责清洁领地和照顾幼崽。
他们每季度月全食举行血月仪式,猎杀一只健康的山地羚人或变异羚羊作为祭品,到时全体对月长嗥,领袖割开祭品喉咙,将血抛洒向月亮,战士与猎手分食祭品心脏,底层则清理剩下的尸骸。
和月角仪式相似,血月仪式意在强化族群纽带,并祈求狼神赐予下一季的狩猎好运。
此外,每只狼人都有成年礼,少年狼人需要独自猎杀一只高原野兔献给领袖,失败就会被驱逐出氏族,独自在外生存,且通常活不过一个月。族群中倘若有离世者,其遗体将会被置于高原岩顶,供变异大鸨们分食。
“你们的狼神长什么样子?”江奕问,胸脯、肚子以及脚腕被绑在一根古希腊科林斯柱子上。
“他跟我们都不一样。”弗雷希沃特说,“他长得非常好看,还有一身漂亮的银白色长毛。”
江奕想起“赛博巨兽”视频。“他有名字吗?”他问。
弗雷希沃特拿过语言转录器,用键盘敲下一长串字母,将屏幕举到他面前。江奕皱起眉毛,转移视线,望着月亮出神,狼人牙齿咬穿了他的颈部皮肤,防护服被撕开,再然后,近百张嘴交替喝他身体里的血液。
但此刻他无暇求生,只静静思考,思考生物与生物之间的关系,什么是进化?什么又是永生?
想着想着,他竟不自觉笑了。
“你疯了。”波诺倚在立柱背后说。
江奕在心里淡淡回应:“你也是。”
“回去吗?伊甸园欢迎你。”
看着成片成片倒下去的尸体,江奕摇头:“我已经不需要伊甸园了。”
随后绳索被解开,他回头看,柱子后面空无一人。字愈屏幕点亮,他从弗雷希沃特瘫软无力的狼爪中把它捡起来,是梅森在呼唤他。
第23章
饭后,蔺哲播放晚间新闻:
世界上最后一支埃塞俄比亚狼人族群于2125年4月16日,在贝尔山顶正式灭绝——真神波诺筹备两年的“werewolf extermination”计划圆满告终。
第27章
天蒙蒙黑时,巴拉卡酋长带领他们徒步到埃塞俄比亚的葡萄牙桥。江奕趴在梅森背上,小腿和脖子涂满芦荟汁。“放我下来吧,前辈,我自己能走。”他学着像蔺哲那样闭着眼睛打字,然后睁开。
“再五分钟。”
“我真能走。”
“三分钟。”
“真的。”
“一分钟。”
江奕无奈:“疼。您的背,硌得我疼。”
他不得不再次骗人,因为他想掌握自己身体的主导权,从而获得安全感。对于一个不够强大的人来说,把自身安危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反而是一种危险且不明智的选择。江奕相信如果是蔺哲,他也会提出要自己走路。
谎言奏效。
双脚着地那一刻,他心里顿然踏实了许多。在巴拉卡及其他羚人的目送下,他们走进裂谷内部。这里要比江奕想象得丰富,不仅有湖泊、森林,还有火山和熔岩高原,尽管它们已经被污染得不成样子。
他们此次来东非的目的,是要寻找4位遗民——他们在三天前通过电子邮件联系的贝蒂。“找到他们,带他们回神庙,”前辈梳理步骤,“我们试用完四维空间,再带他们体验。”
他们路过避难所。
和2065年的人类避难所不同,这里住的不只是人类,还有异种。他们的住所不是公寓,也不是合院,是分布散乱的板房。里面大部分都是非洲原住民,还有极少量亚洲人。人类三三两两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像设定好似的,纷纷回头打量江奕,脸上带着惊奇、嫉恨的表情,仿佛贫民见到资本家。
外观上,江奕确实和当地人格格不入。这个男孩虽说身体单薄、面容清癯,但整体看上去没有丝毫病态。尤其是他的眼睛,只要不犯困,它们就永远是清澈而透亮的。和他相比,他们人均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是打个喷嚏都会骨折的程度。
若非有梅森携枪在旁边守护,他们很有可能会上来寻衅滋事。那四位遗民都不在避难所,因此他们对这里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很快出去。
根据对方发送的定位,他们来到一个叫“十字贸易区”的地方。东南西北各有标记。
“跟紧我,宝贝。”
“哦,好。”
他们向东出发。
没走多少,江奕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经同伴打听告知,这里叫维多利亚肉铺,是辐射变异生物及未完全污染野生动物屠宰场。这一路,他看见几十上百颗疣猪头,还有羚羊的躯体,被挂在铁钩上等待贩卖。
地摊摆满各种变异生物加工罐头与植物昆虫混制蛋白粉,不乏贫民前来购买。
他们带的不是纸币或消费卡,而是抗生素和盖革计数器。前者用来交换食物,后者则用来测试肉里包含的辐射值,以防商家虚假宣传。
在一家生意不景气的肉店里,他们找到第一位遗民——诚实守信的刽子手。
刽子手告诉他们,维多利亚肉铺每周五都会举办一场拍卖会,为当地资源大亨提供健康人类胚胎食用。
“它们来自伊甸园,它们是波诺的弃儿。”
他们向南出发。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
刽子手向他们介绍,这里叫复兴医疗中心,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其中,“nirvana-406”和“barrier-305”最常见,其他药注射后能暂时增强体质,但会加速细胞癌变;然后就是变异器官的移植,从变异动物身上摘取肝脏或心脏移植到人体内;此外还有止痛菌,服用后可以缓解痛感,但会伴随幻觉。
在地下层的基因缝合实验室里,他们找到第二位遗民——风趣幽默的医学博士。
医学博士告诉他们,她最大的兴趣就是给病人测试新药,再将失败品卖到肉铺,交由刽子手处理。刽子手对此极力否认。
“近期我正在研究将人类与耐辐射的缓步动物dna结合,你们有谁见过水熊?”
他们向西出发。
香精混着烟酒气扑面而来。
医学博士向他们介绍,这里叫胞与沙龙,是身体租赁与生殖交易场所。随处可见的性工作者,有男有女,有人类也有异种。一对小年轻勾肩搭背到江奕面前。“你支付我净水,我就让你尝甜浆。”
江奕问:“甜浆是什么?”
“好东西,比水好。”
“那您自己留着吧。”
在遍地烟头、酒瓶的巷子里,他们找到第三位遗民——又聋又瞎的小乞丐。
小乞丐打字告诉他们,他和姐姐曾出租身体给军阀和科学家,以培育适应核辐射的新人类。
“我姐姐很早就死了。”
他们向北出发。
异丙醇、二甲苯,有金属,还有塑料……
小乞丐向他们介绍,这里叫东非电器厂,既生产微型核电池,为整个贸易区和避难所供电,又制造放射性粉末手枪和抗辐射护甲。
在无人问津的普通卧式车床边,他们找到第四位遗民——戴鸟嘴面具的前核电站工程师。
前核电站工程师什么也没说。
十字贸易区中央有一座守护天使雕像。雕像背后,是一片奢华的联排别墅。
“这里是?”江奕问。
两秒钟后屏幕显示:
圣所。
第28章
“那里面住的是新德尔斐圣殿秘境的执行七神之一——资源分配官德墨忒尔的分支下属。”小乞丐不敢再往前走,“他们是波诺的拥趸,自创谬态教,垄断洁净水源。他们吝啬、狠毒,我姐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我的身体、我的身体也是被他们搞坏的。”
又是波诺。
纸巾用完了,江奕伸手给他擦眼泪。
小乞丐和蔺哲不一样,他的眼睛没有变成石头,他有泪腺,他可以掉很多眼泪。
这时,一群雇佣兵从别墅走出来,拎着两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男女人类。“给点水,给我们点水喝,主人,求您……”那两张嘴重复着说。
雇佣兵几乎是把他们砸向地面的,看到江奕,这几人先是愣住,头歪在一边,然后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容有些像饬怪,有些像厌烦,也有些高高在上。
出人意料,他们没有走来,而是将注意力返回到刚刚那两只被他们抛弃的活东西上。接着,他们不顾周围的旁观者,将这两人当众扒光,并施行性侵。
“你想喝水,是吗?”其中一名雇佣兵提起裤子,捏住女人的下巴,往她手里塞了把枪,操纵枪口对准男人的大腿中间。“开枪,朝那边开一枪,你就能获得100ml纯净水。我让你开枪你听不见吗?”
女人泪眼婆娑,连连摇头,随后趁其不备,向侵犯她的雇佣兵开了枪,打伤他的手臂。对方气急败坏,一把将手枪打掉,骑到她背上抡拳头。
他打人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薄唇扯开,露出紫红色的牙床。他越打越冒火,一边疯疯癫癫地叫唤着,一边摇晃他光溜溜的脑袋。他卷翘的八字胡在此刻好像变成密密麻麻、竖立起来的蚯蚓。他脑门青筋迭暴,仿佛雾霾笼罩下的电闪雷鸣。
鲜血、汗水,浸润土壤,爬到他们脚边。
她死了吗?没有,她还活着。那把枪交到男人手里,雇佣兵对他说了句她曾听过的相似的话。
悄无声息。
子弹窜出枪眼,男人被握把磕碎门牙。
女人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的。
“水,主人,给我水……”他跪着,满脸温顺屈从,抱住雇佣兵的双膝,额头贴在明光锃亮的皮带上。
“死一边去!”雇佣兵一脚踹倒他,瞄准他的下i体连开两枪。男人痛得满地打滚,终于他们看向这边。“你,白大褂戴眼镜那个!对,就你!这交给你了,你看着办。”
医学博士附和道:“啊,好的。”她上去抱起男人,临走道了句“待会儿见”。
剩下的被雇佣兵包围。
“你就是江奕吧?”递枪的那位上前说,“我认识你父亲——那位臭名昭著的叛徒和小偷。”
梅森走近他:“说话小心点。”
“哪冒出来的丑东西?哦,伙计,你不用给他开太多钱,这傻子不挑食。”
“你给我闭嘴。”
梅森咬牙切齿,江奕拽了拽他的衣角:“没关系,前辈。我们走吧。”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对方只是习惯性攻击,来弥补其思想肮脏、认知浅薄的缺陷。他们期待他的激烈反应,然而他寡淡和不失风度的表现衬得他们像一群小丑。
“瞧,这白痴还会打字呢!有打字的工夫,你倒是张嘴说句话呀!”雇佣兵抢去语言转录器,之后嚷嚷的内容江奕无从知晓。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他安静地守护在小乞丐身边,亲眼看他们将字愈抛到半空,再踩进泥土,屏幕破碎。梅森揪起那人的领子,扔垃圾似的把他甩飞五米开外。再然后,所有枪都指向他们。
第24章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但是江奕发现,这些人不仅在围观——他们个个手持武器,有菜刀、棍棒、燃烧i瓶、石块,有的甚至带了冲锋枪。他们步步逼近,让雇佣兵们惶恐不安、趋前退后。
“2125年,继埃塞俄比亚狼人灭绝后,东非大裂谷北部发生大规模暴乱事件,史称‘圣所大屠杀’,统治阶层武装部队全军覆没,暴乱者及平民死亡约2200人。谬态大主教的头骨被密封保存在全球灾变档案馆。”
枪林弹雨,乌烟瘴气。
雇佣兵被分尸、剔骨、烹饪。混乱中,江奕摔了一跤。他翻过身,被陌生人掐住脖子。他拼命抵抗,有时完全失去力气,只深深地凝望他。
下一刻,这人死沉沉地倒在他胸口。
直升飞机从天空边缘驶来。江奕认出,那是蔺哲的私有物。螺旋桨在海蓝色机身上高速运转。窗边,坦狄薇扬唇一笑,收回枪杆。纳西尔吐出舌头,推开尸体,把江奕卷回乘客舱,安放在直升机的主人身边。
彼此碰到胳膊后,蔺哲缓慢而谨慎,递过去一个又长又黑的保温杯,跟一盒有温度的饺子。
字愈损坏,江奕拿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回了句谢谢,并将第一口水和食物让给蔺哲。他喂他喝水,然后自己喝水;一次性筷子去掉包装,先碰到蔺哲的嘴角,然后逗留在江奕唇边。
梅森和那四位遗民顺软梯爬上来,帮忙投掷闪光弹进行场面压制。坦狄薇引导方向,纳西尔服从指挥,蔺哲和江奕负责聊天。
“好吃吗?”蔺哲语音转文字。
江奕文字转语音:“好吃。”
“那我明天再做给你吃。”
“……嗯。”
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他们未来一个月的伙食。
忽然他察觉到不对。
“明天?您的意思是?”
“他们同意我将功补过,我只需加倍努力工作,并提交一份1万字检讨。”
“1万字?!”
“我已经写好了。”
“您什么时候写的?”
“回国那晚。”
江奕想起一件事。
“那您前几天的面试?”
蔺哲缄默良久后道:“没通过。”
“对不起。”江奕回复。
蔺哲摁下录音键说话,然而显示给江奕的并不是他表达的内容,而是梅森和坦狄薇之间的对话:
“不回去吗?”
“贝蒂说又有个遗民需要我们接应。”
“上哪接应?”
“好望角。”
第29章
在天上,大家各行其是。
坦狄薇显然对蔺哲仍心怀芥蒂,独自靠窗看风景;纳西尔在驾驶员座舱聚精会神开飞机;梅森主动往江奕的相反方向挪了挪,作为一种礼貌的回避,不时转头瞄几眼;医学博士和刽子手讨论起人体结构和解剖学相关理论;前核电站工程师在调整他的鸟嘴面具;小乞丐孤单地坐在江奕对面,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能感受到,除了姐姐,没有一颗心在自己身上。
蔺哲向江奕诉说他们分开这两个多月自己的亲身经历,描述既作为故乡又承载他母亲坟墓的台北。
“她的墓碑是一棵红桧树。”他说,“骨灰储存在可自然降解的盒子里,然后融进土壤。”
多年前,那棵红桧树变异,与未完全碳化的骨骼碎片发生基因融合,沿袭了他母亲的逻辑思维和声音,却对家人的感情不复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会经常去看她,偶尔和她来一场社会题材的辩论赛、文字接力赛或解码游戏,输了就要接受鞭笞惩罚。
他们以前还进行过简单的格斗训练。直到18岁那年,母亲好胜心起,不仅让儿子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还要赔付对方车主七万台币。
江奕对蔺哲练过格斗这事并不感到惊讶。
那次拥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们紧紧贴在一起,这人的上半身又凉又硬,还有点凹凸不平,有如复苏的奴隶。
他的力道不算重,却远盖过温柔。那是与理性脱节、充塞欲望的拥抱,是蔺哲喜欢他的表现。就是江奕有些好奇,假如那晚前辈们不在,这人是否还会有别的表现?
稍后他开始反思,自己喜欢蔺哲的表现又是什么?
他曾向当事人和阿米拉以外的前辈们明确表示过自己喜欢蔺哲,但好像从来没有做出过一反常态的举动。对他好不算,江奕对蔺哲好纯粹是出于一种条件反射,它和理性不搭边,且毫无杂念。
假使要像蔺哲那样,不遗余力、用天然之躯锁住对方才算是喜欢,那江奕对他的喜欢完全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他的人生字典里面没有“压制”,他的浑金璞玉般的灵魂与肉身对情爱的欲念全然不知。柔软是他的全部,他愿意把全部的自己展现给世界。
前段时间,蔺哲故地重游,去了他度过六岁生日的光年游乐场。说来有趣,所有设施都在运作,旋转木马、过山车、摩天轮,至今仍不分昼夜地劳动。
后来他听到嗷嗷哭声,在滚筒滑梯,以及海洋球池。鬼屋和往常一样,传出幽幽凄凄的哀号,上方的假骷髅道具发出桀桀怪笑,伴随老旧机械咯吱咯吱的响声……
售票员进不去,游客们出不来。
“世界病得很重。”
蔺哲说:“我还不想死。”
人类偏爱幸福,是因为幸福距离太远;人类偏爱生存,是因为死亡距离太近。
“我和你同在。”
江奕把自己的手叠在了蔺哲手上。
第30章
他们降停在卡拉哈里沙漠,一片瑰异的红色沙丘上。地面鲜红,干净,松软而暖和。没有一丝风。盐沼也好,动物巢穴与灌木丛也好,都静躺在刺眼的夕阳和石灰色阴影里。梅森搬下来两个28寸行李箱。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度假的。”坦狄薇对蔺哲道。
“这里面是我的生活必需品。”蔺哲摸到银灰色箱子后说。梅森关闭机舱门,打开另一个乳白色行李箱拉杆:“你还说别人,亲爱的阿玛乌涅特,你不也带了这么多东西?”
坦狄薇摊手表示疑惑。蔺哲轻咳两下:“呃,这是我单独为江奕准备的。”
江奕、梅森、纳西尔:“……”
“你对他未免过于谄媚了。”坦狄薇批评他。
蔺哲以一种萎靡不振的姿态回答:“是的,我对他过于谄媚了。”
他们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中寻找旅店。此时黧黑的天空看起来像块干刺刺的抹布,空气里仿佛有无数颗小星星。江奕仰头看蔺哲,问:“您为我准备了什么?”
“吃的,喝的,穿的,还有用的。”
“谢谢您,这里没有信号,‘谄媚’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十多分钟,蔺哲分别从词性、心理学研究、化学机制以及生物学基础等方面回答问题。
“‘谄媚’,本质是一种社会性生存策略。”最后他总结道,“通过语言和行为操纵他人情感,其背后涉及复杂的心理动机、神经化学反馈及进化行为模式。这一策略短期内或许能为我带来利益,长期却有可能损害我的尊严和你对我的信任。”
“那您为什么还要谄媚我?”
“开心一天是一天。”
“这能让您开心?”
“嗯。”
“那您继续谄媚我吧。”
“嗯?”
“请您继续谄媚我。”
“好。”
后来,蔺哲给了江奕一颗桃子吃,江奕则回馈他很多很多文字,内容包括他这段时间看的电影、书籍,还有和卡莉莎前辈的工作进度,以及被狼王弗雷希沃特抓走前的那一刻钟。
这人好奇地倾听着,脸上浮现着笑容,因为打字者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就好像这些是他们共同经历的、能够唤醒所有感官的事情。
突然小乞丐停下脚步。
蔺哲替他做出解释:“有人在跟踪我们。”
“哈比比,你是说五十米外的那个人?”纳西尔问。
蔺哲:“是。”
“啊?”刽子手挠挠头,“会不会是顺路的?”
“因沙安拉,谁顺道顺三里格?”纳西尔收起嘲弄的眼神,转身将那人卷到他们面前。这一行为直接吓到了除小乞丐和团队以外的所有人,跟踪者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连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江奕自主向蔺哲描述:您可以想象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黑皮肤的男人,体型和梅森前辈差不多,发型跟您很像,但是金棕色;一张俊美瘦削的长脸光光净净,额头略高,形状优美的下巴有道柔和的凹陷;他看过来了!他有双和我一样的眼睛,它们像两团烛光。
“你看人很准,我只有十七岁。”
对方脱掉沾满纳西尔黏稠口水的白色背心,露出强健的、黑黝黝的身体。“我叫奥布雷,是原住民,”他用英语说,“需要帮助吗?”
医学博士挑眉问:“你是人类?”
“如假包换。”年轻人撇着嘴说。
第25章
前核电站工程师:“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这一帮人,想我怎么死都行。”奥布雷背过身,“我知道有个容身之处,你们随我来。”
梅森小跑到他身边:“你家长呢?如今外面这么危险,他们不管你了吗?”
“他们都死了,乡亲们也都死了。我还有个朋友,她……她在等我。”
坦狄薇拿给他一套辐射防护服。“你们留着吧。”奥布雷抿起一个微笑,笑中满是忧伤。
沙街在左右两边出现,点点星光让沙漠有了生气。他们途经河床,蔺哲的盲杖总能轻轻松松卡进裂缝,江奕在他的建议和要求下去照看小乞丐,其余人不约而同放慢速度。他们绕过动物残骸,穿行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中间,在村庄尽头停住,因为那里有棵猴面包树。
树干被掏空,但枝叶茂密,就是颜色很奇怪,像泡沫在阳光下反射出的五彩斑斓——很漂亮,也很迷离,恍若绝症,弥留之际的解放。
江奕:“您的朋友呢?”
奥布雷把手放在树皮上,既温柔又自豪。“我带新朋友来看你了,费迪莉娅。”
这一刻江奕才意识到,猴面包树是异种,也是奥布雷的朋友,费迪莉娅是她的名字。
他们走进这个直径足足有15米的树洞里,奥布雷架起挡风板,剩下的脱去防护服。梅森替蔺哲打开行李箱。“哇!”他举起大手,脸上流露出带着些夸张的惊讶。
夜晚凉嗖嗖的,江奕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就被蔺哲用他从乳白色行李箱取出的羽绒服盖住肩膀。“昼夜温差大,注意保暖。”
衣服没有很明显的香味,只是闻着很干净。“谢谢,您也是。”江奕挠挠眼尾,“我想拥抱您,我可以拥抱您吗?”
他发觉自从他和蔺哲拥抱过之后,他就对这件事上了瘾。他享受这种感觉——这种不是安心,更像契合的感觉。他认为那个拥抱并非蔺哲对他的保护或安慰,而是关系,甚至灵魂上的肯定与接纳。
他提出请求,一来是不想自己的贸然举动伤害到对方,二来是害怕犯罪。
蔺哲拒绝了。
江奕:“。”
看来这人已经不愿再谄媚自己。
他识趣走开,像分豆子那样,单纯依靠视觉来对比两个行李箱装运的物品。随即他讶然发现,银灰色箱子里除了牙具、充电宝和两件贴身衣物,其他全是医用品:感冒药、止痛药、止泻药、晕车药、过敏药、驱蚊液、风油精、创可贴、口罩、消毒纸巾……
反观自己这边,几乎配备药物以外的一切日用品,还有零食和两本动植物图鉴。江奕原以为按照蔺哲的生活习惯,他们的箱子会塞满一堆漂亮衣服和玻璃瓶,可仔细想想,这些东西不出现好像又很合理。
纳西尔打开背包,拿出一台充电式折叠冰箱,展开是个大立方体,里面有草莓、菠萝、披萨、薯条、烤肉串、英吉拉、米布丁、罐装鸡尾酒、奶油利口酒、麦芽威士忌,还有蔺哲的中餐食材。
“我起早贪黑二十多年都没见过这些!”刽子手看到后热泪盈眶,“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每顿都吃烤木薯。”
“我比你强,我半年能吃这么一小碗肉。”前核电站工程师比划着说。
医学博士摘下眼镜:“也算苦尽甘来了。”
江奕看到小乞丐把自己缩在角落,似乎在等待他们先行进食。“费迪莉娅需要吃的吗?”
奥布雷摇头。“好吧。”江奕鞠躬后打字,“谢谢您,谢谢费迪莉娅。”他转身向纳西尔道谢,随后端起一盘米布丁走向小乞丐。
小乞丐是他们所有人里受伤最深、最具交流障碍、也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因为在性格与生理特征上存在交集,江奕很容易共情他的一部分感受:他们难以且不敢表达需求,却每时每刻都在期望被关爱,期望有一束光愿意主动照亮黑暗。
在伊甸园的时候,江奕没遇到这束光,而现在,他想自己做这束光。蔺哲手持一杯利口酒,撑着树洞内壁,蹒跚地走过来。
“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谢谢我?”
“……谢谢。”
“你习惯了。”
“我没有。”
“没有吗?”蔺哲颓然坐下,把头靠在粗糙的树皮上,“看来我还得继续努力。”
“您不用对我这么好,您对我太好,我怕我想要的会越来越多,就像我刚刚提出的无理请求。如果您不能满足我,对您对我都很苦恼。”
这人笑了。
“您别笑,我认真的!”
“抱歉,我没有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
“为什么?”
“我是个令人苦恼的家伙。”
江奕震惊地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喜欢肢体接触,江奕。”蔺哲斩钉截铁道,“至少不想当众这样。我讨厌被别人当成不能自理的废物,或是难以自持的浑蛋,更讨厌真正了解我的人因为我被误解、中伤。”
“对不起。”江奕下意识回复。
蔺哲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这是个多姿多彩、纷纷扬扬的世界,既然我选择生活在这里,我就不得不适应,因为我能被看见、被听见,并且我知道我无法被完全理解或认可。我特殊,又不能过于特殊,因此我只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以换取你们对我的尊重和容纳。”
“我一直都尊重您、容纳您。”
“这是我的本事。”他浑身彰显出一丝傲气,“感谢那次投票让我明白,我真正的心意和我一样见不得光。回神庙后,我不会再跟你住同一间宿舍,这是贝蒂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真正的心意见不得光……
江奕读懂,这人又在自嘲。蔺哲不是见不得光,是光在排斥他,因为他比光耀眼;他无法将心意说出口,是心意有违自然,因为它美过一切。
“我去给你做饭。”
蔺哲用消毒纸巾擦手后起立。
江奕:“哦,谢谢。”
饭后,大家熄了灯玩捉迷藏。江奕和小乞丐总是最早被发现的,蔺哲是最快找到所有人的。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忘记灾祸与苦难,只是无忧无虑、恣意享受着。梅森和坦狄薇到处拍照,纳西尔不情不愿对着镜头做各种手势,刽子手和医学博士又讨论起对死亡的职业化态度,前核电站工程师尝试靠近小乞丐,奥布雷静静驻足树洞口。
江奕感受到费迪莉娅在呼吸、大笑,正如他和蔺哲能根据交错的喘息声判断出彼此心情愉快。
睡觉时,他们紧挨着,蔺哲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江奕在铺地的毯子上辗转反侧,点开手机,凌晨两点十分。他们好像都睡着了,就是面前这位,他有些吃不准。
他调小手机音量——
“睡了吗,蔺哲?”
“嗯。”
“哦。……嗯?”
“江奕。”
“我在。”
“抱紧我。”
“啊?”
“抱紧我,现在。”
“好。”
江奕靠过去,前额抵住后颈,胳膊环进蔺哲腰间,手心贴到腹部,最后鬼使神差地将一条腿搭在蔺哲腿上,像抱他的被子那样。“足够紧吗?”他询问。
蔺哲没回复,只是抓住那只手,支配它缓慢向上移动,最终停留在心脏位置——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比江奕自己的更快,更有力量。
三四分钟过去,蔺哲的手软下来。江奕连忙去摁语音输入键。“好了,睡觉吧。晚安。”
“晚安。”
第31章
空气潮湿、稀薄,弥漫着腐朽的水汽。风声飕飕,木板倾斜,放任月色扑倒在江奕的眼皮上。
他懵懂地揉揉眼睛,而后看见一道纤长的人影——靠立在洞口,沉稳孤绝,又遗世独立,是蔺哲。他旁边坐着奥布雷。
江奕悄悄打开语音输入。
“剩下多久了?”蔺哲问。
奥布雷答:“最多二十分钟。”
“她不知道吧?”
“嗯,没必要。”
“所以你带我们来是为了……”
“她总催我去交新朋友。其实,我有她就够了。我和费迪莉娅从小一起长大,变异前她是我的朋友,变异后她是我的全部。而现如今,就连变异也无法让她长久地生活下去。污染太严重,地球发怒,自然可以杀死一切。不过还是感谢上苍,让我在她死前的几个小时找到你们,让她能够放心地死去。”
“真的没救了吗?”
“当世界无药可救,死亡也便成为救赎。”
“如果你再坚持几天,就能跟我们去神庙、认识高维空间,然后……”
“我离不开她。”
破晓时分,他们走出树洞,留下那一对得到救赎的朋友。晨晖照彻大地,沙漠闪闪发亮,像数摞巨大的火红色石榴石。手机快没电了,充电宝早已追随梅森的爱车而去。江奕把那些对话截屏保存,他觉得它们简洁、生动,深沉而不煽情,让他倍受启迪。对于费迪莉娅变异前的样子,奥布雷只字未提。蔺哲表现出恻隐之情,却又不过分干预。他觉得回去后拿给前辈们看,这人处境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第26章
手机自动关机。
这意味着他们之后的交流会有更大的局限性。上飞机前,江奕借纳西尔手机:我的没电了,非必要情况你们可以不用找我聊天。
起飞后没多久,坦狄薇就睡着了。作为团队中最高效负责、最开朗坚定的成员,这段时间她却比所有人都更容易安静。和阿米拉一样,她的病情也加重了。
她时常发高烧,头痛欲裂,半夜突然呕吐。“我讨厌睡觉,”她曾说,“也害怕睡着,我还年轻,团队需要我,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想做。”
江奕向她提出了那个被蔺哲回答过的问题。
“离开?除非我们八元神解散!”她信誓旦旦说,“之后我想我会去学音乐、舞蹈、画画;然后我要去环游世界,当志愿者,或是支教老师……我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如果我在工作时间睡着了,请务必叫醒我,不然这就是谋杀。”
一些灰乌鸦在撞玻璃。
江奕用食指在蔺哲手心上划字——
先是汉语拼音:lin zhe
再是英语:pulchritude
最后是拉丁文:iris alba vitae meae
“什么意思?”
“愿您一切安好。”
蔺哲沉思默想片刻,露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反攥住江奕的手,在桃花瓣色的小小掌面上写道:
眼睛从来不能超越太阳。
江奕绞尽脑汁——
对不起,我不太懂。
那手以拨竖琴般的力度划下三行短诗。
江奕读完后,安安心心地靠上蔺哲肩膀。
路程邈远,春日可爱。
【??作者有话说】
“眼睛从来不能超越太阳。”摘自但丁《神曲》朱维基译本,天堂篇第十歌日轮天:哲人的星环
第32章
艳阳高照,他们抵达好望角。
江奕看过这里上世纪初的照片,假如没有被污染,此刻大抵是海天一色。而今在他眼中,天空是棕黄色,海洋是紫红色。
他们身着黑色防护服,挨个走下飞机,如同一支探索新地球的外星部队。提到外星,江奕想起卡莉莎前辈曾告诉他,当今人类并不全都定居在地球。
许多“上等人”早在2040年左右就暗中签署火星移民协议。当污染加剧、变异病毒扩散,他们即可作为svip,被运送至火星,享受能够抵御辐射、沙尘暴和极端温差的居住舱,以及能源供应和医疗保障。
非svip则需要提交$500000预定名额,除非“背后有人”。据说二十多年前,火星救援队在亨德森岛发现了岛上最后的遗民。因为有个svip朋友,该遗民才能在独居孤岛多年后获得救援机会,并在火星上开创新局,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私撰回忆录《写给亨德森岛的最后一个人》及感伤主义诗歌《地球挽歌》让这位曾经的穷光蛋赚得盆满钵满。”
纳西尔的手机定位显示,他们这次要找的遗民位于开普角。上行两百多米,山顶有一座老灯塔,目标就在那里面。山下有缆车,但貌似荒废了很久,漆皮剥落,露出锈红的电泳层。车厢空荡荡,随风摇晃着,像一排坏掉的棺材。玻璃残片仍固执地镶嵌在窗框里,反射的光刺得江奕眼睛疼。
藤蔓钻出土壤,沿座椅攀升,又在车顶垂下蛇一样的卷须。江奕在某节车厢里发现一只运动鞋——鞋带松散,表面沾满红泥巴,里面有虫子在蠕动。蔺哲说他能听见噗叽噗叽和呲溜呲溜的声音。
山顶有一家能俯瞰到福尔斯湾的餐厅和纪念品商店。没有老板,也没有店员。江奕看中了一个山龙眼钥匙扣,但是他没有钱。他恳请纳西尔前辈帮他跟它合个影,蔺哲从收银台的指纹扫描仪那边走来,表示不用合影,因为他已经替他付过钱了。
后来,纳西尔手机相册里多出一张江奕跟蔺哲合举钥匙扣的照片,是记录者和钥匙扣主人强烈要求来的。
他们在世界距离指标柱前面站了一会儿。除了蔺哲和小乞丐,所有人都集中精神寻找各自的家乡。上面没有伊甸园,江奕就替同伴完成他们完成不了的事情。
终于他们绕过防御墙和熟睡中的巨型芦荟,走进老灯塔——这幢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地标建筑。
目标在塔顶。
纳西尔陪蔺哲和小乞丐在基座等待,其他人爬螺旋阶梯。江奕经过废弃燃料储存区、无人控制室,摸过锈蚀的风扇、落灰的水晶灯罩,见到好望角最后的遗民。
一个顶着卷曲黑发、面如菜色的男孩冲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众人一愣,梅森递了个眼神,仿佛在问:“你们认识?”
江奕茫然地摇摇头。
这孩子让他在第一时间想到波诺。是的,他们的体型很像,但容貌上波诺更为娇柔。
坦狄薇拉开他们,并问了他的名字:丹尼。
就在这时,所有眼睛齐齐望过来,像是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江奕不明就里,转头看——
一只变异狒狒冲他亮出巨口獠牙。
第33章
“跑!”梅森迅速把江奕拽到身边。
一伙人飞也似的冲下楼梯,途中遇见原本应该待在基座的那三位。变异狒狒紧追不舍,前核电站工程师直接扛起小乞丐,江奕抓住蔺哲的手腕,坦狄薇带领丹尼,还有他的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快跟上,乃缦!”医学博士召唤刽子手。
江奕又累又紧张,大口地喘着气,弄得他视线一片白雾。他希望梅森和纳西尔前辈当中能有一个愿意照管蔺哲,下山的路是更多更陡的台阶,别说盲人,就连自己这样跑都有可能摔下去。
更何况,蔺哲能听到野兽的声音。那家伙四肢粗壮,悬雍垂猖狂地抖动着,以及跑起来震颤的肌肉,无一不在向蔺哲传递危险的信号。在黑暗中被一头未知生物追击,他一定也很害怕吧。
然而神奇的是,这人步伐很稳,仿佛时刻留意彼此踩下去的每一步。他保留了一部分他双腿的控制权,他在克制恐惧的同时调节自身运动节奏。他的超乎寻常的理智让他和江奕,还有前面的人幸免于难。这源于一种绝对的信任,和不完全依赖。
迈进平地,江奕依稀看到了直升飞机的影子。
胜利就在眼前。
他会心一笑。可紧跟着,他脚下被某种棍状物品绊住。江奕旋即跪地,蔺哲扑到他身上,双臂僵直地撑在他脖子两边,几乎要把他摁倒。
下一刻,蔺哲浑身一震。
江奕回过头,变异狒狒的尖牙已然刺进蔺哲大腿,血流如注。人类双眉深锁,却仍护着同事的身体,并企图将他往前推。
江奕被接入飞机,坦狄薇和梅森共同朝野兽开枪,于事无补——子弹根本打不进变异动物的糙实的皮肤。医学博士提议攻击眼睛,可这家伙太聪明,干脆把脸埋在蔺哲两腿中间,丝毫不给外界伤害他的机会。
无奈之下,纳西尔强行卷蔺哲进机舱,过程中狒狒不依不饶,兽牙在猎物腿里划开一道深而长的裂口。
舱门关闭,飞机起飞。
狒狒抓住起落架,被带到百米高空,最终掉进大海。它死了吗?江奕不知道,他只知道蔺哲情况似乎不太妙。这人下半身全是血,上半身全是汗,他好像在哭,而且哭得很厉害。
咬痕结成形似火山熔岩的不明物质,内部散出黑烟,附近是清晰可见的暗紫色网状纹路。
江奕有种不祥的预感:蔺哲可能,被污染了。
梅森从行李箱里找出碘伏、绷带、抗生素,还有一些抗辐射的药。蔺哲紧紧捏住江奕的手,他身体发烫,患肢颤抖,难耐的痛楚折磨着他。
遗民们躲得远远的,仿佛蔺哲是洪水猛兽,是灾难的延续。丹尼男孩靠在坦狄薇怀里,望着他们,脸上一副奇怪的表情。当马戏团动物们在表演的时候,那些沉浸在骄傲与名利中的驯兽师脸上就是这种表情,那里面既没有行善者的痛苦,也没有作恶者的欢愉,有的只是征服者的冷静,和唇角藏不住的得意。他用他那根设计独特的手杖敲敲地板,玩耍,或假装玩耍。
太阳西沉,他们降停在奥兰治河中游奥赫拉比斯瀑布落水口。蔺哲处于半昏迷状态,只能由梅森抱下飞机。晚饭过后,八元结社成员在裸露的片麻岩和花岗岩上组织秘密会议。
纳西尔把他剩54%电量的手机给江奕使用。“这里可真够吵的,”坦狄薇抱怨道,“可悲的努恩,你是在模仿蚊子叫吗?你的嗓门搞得我们像是在偷听。”
“再大就要给他们听到啦!”梅森探头过来,“亲爱的,你那边能显示吗?一字不差!”
“因沙安拉,感觉捷特这次被阿努比斯缠上了。”纳西尔作祷告状。
坦狄薇正颜厉色道:“我已经对他的生存概率做了个简单而充分的评估。”
“说来听听。”
梅森给自己倒了杯麦芽威士忌。
第一种可能,对蔺哲进行截肢。
其存活率可达70%,且人性留存率高达90%。
第27章
梅森:“不行不行,蔺工是不会同意的。再说这都过去大半天了,现在截肢,早干吗去了?”
第二种可能,送去专业医疗机构救援。
但很有可能错过最佳救治时间,导致存活率降到30%,人性留存率至多50%。
纳西尔:“那些穿白袍的?哈比比,他们就是一群见钱眼开的老傻瓜。”
第三种可能,注射抗病毒血清。
目前市面上有没有还不一定,如果没有,他们需要先找一只变异狒狒,从它身上提取病毒,再在生态园动物体内收集抗体,将其纯化,制造成血清。且不论时间,研制成功与否另当别论。这样一来,蔺哲的存活率最多不超过10%,人性留存率能有5%都算奇迹。
“就没有100%能让蔺哲活下去的方法吗?”江奕问。
“有啊,”坦狄薇不胜其烦,“让他彻底变异,当个新时代核辐射狒狜人,投靠狒狒女王,统领狒狒大军,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江奕:“……”
“依你之见,”梅森道,“我们该如何处置蔺工?”
坦狄薇垂下眼皮:“要我看,不如趁早毙了他。”
“不能这样吧,哈比比。”纳西尔说,“我们的面包和坐骑都是捷特搞的,这么做跟偷金字塔一样可耻。再说,要不是因为保护耶迩,捷特也不会受伤。”
“那要是他真变异了怎么办?他很有可能会丧失人性,变得和那头大怪物一样残忍。他会伤害我们,或者跑到别的地方去伤害无辜。老实说,从被咬的那一刻起,蔺哲就已经死了。”
“他没死,蔺哲没死。”
前辈们看过来,才发现这个不能说话的男孩早已泪水潸然。江奕固执地播放他打的字,他坚信蔺哲不会变异,蔺哲不会伤害,除了他自己的任何人。
丹尼跑过来,双臂环抱住坦狄薇的脖子。
“我的好人,您是打算不要我了吗?”他可怜巴巴地问,“多陪陪我吧,可爱的女神。有您在,命运才不敢扼杀我的灵魂。”他用纤弱的手指抚摸她的面庞,跪下来,贪婪地亲吻她的手背。
被服侍的人笑起来,眼里充满疼惜:“傻孩子,你神经过敏了。命运?命运算什么?我们比命运厉害。”
“可是,那位受伤的先生,他看上去可真吓人。我猜他很快就会变成僵尸,或吸血鬼。他会用他的牙齿剜掉我的眼珠,用指甲撕破我的喉咙。啊!一想到他就在我身边,我就已经怕得要死啦!不光是我,弗洛伦斯和罗伯特也这么认为。”
坦狄薇冲他们耸耸肩,起身带丹尼走开。“新来这小子显然比蔺工更懂得如何谄媚。”梅森说。
“这很正常,哈比比。我搭档确实是我们几个里最靠谱的存在,跟她统一战线总比对立强。”纳西尔看向风中战栗的蔺哲,“捷特已经充分地向我们证实了这点,不是吗?”
第34章
江奕躺在泥泞中。
在核污染物的作用下,植被、岩石、瀑布、人性,都变得光怪陆离,像一场穷奢极欲的美梦。
这个夜晚,所有清醒的人都不得安宁。
他双手放在胸前,身体向前探着,背对同事和遗民,望着蔺哲。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令人心碎的微笑,他吃力地分开眼睑,好像它们阖上就再也睁不起来。
出于本心,他想挽住蔺哲的胳膊;出于本心,他只是静静看着他。江奕发现这人好像在说话,他用肘支起身体,点了点他的唇瓣。
慢慢地,他把判断蔺哲无意识呢喃的口型当作一种益智游戏。“我再优化一下……协议改了吗?他们没通知我……能跑就行,别动它了……杀死我,江奕,离我远点……”
震惊之余,江奕找来酒瓶,拉蔺哲坐起来,抬起下巴就往他嘴里灌酒。书上说,喝酒能增强抑制性神经递质的作用,还能抑制谷氨酸,产生镇静效果,减轻焦虑和疼痛感;书上还说,喝酒会触发大脑奖赏系统释放多巴胺,带来短暂的愉悦感。他觉得喂蔺哲喝酒能让这人暂时打消求死的念头。
一时间,汗水、血液、碘伏、驱虫喷雾,连带酒精的气味,将他们牢牢绑缚。溢出来的液体变成数条流动的曲线,划痕在月亮下闪着银光。
书上说的没错,蔺哲果真起了反应。
甚至已经超出预期——他径自搂住江奕,两只手在他后背任性地游移,就好像那碍事的demortm包装里藏着什么他迫切想要尝到的珍馐。
江奕当下手足无措,他很想告诉这人:“我知道您很饿,但您先别急。我身上没有吃的,所以请您先放开我,我这就去给您取。”
但就目前来看,蔺哲似乎对他的抵抗充耳不闻。这和平常的他一点也不一样。他蛮横地抓住江奕不放,越靠越近,仿佛要扎根在他体内。
江奕吓得发抖,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对待过,卢卡斯没教过他如何应对精神失常的人类。无意间,他想起他在圣所门口撞见的场景,雇佣兵在欺负那两个讨水喝的遗民时也表现出类似的动作。难道,难道蔺哲也准备像那样对付他吗?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他尽可能使出保护自己而又不伤害对方的力气去推蔺哲。他下决心要告诉他,这种行为是粗鲁且违背道德与法律的。
可随即,他察觉到,蔺哲的衣服被撑破了:外面拉出褶皱,内部汗衫的缝线已经绷开,领子划开一道不平整的裂口。罪魁祸首,正是那一片深色绒毛下的膨大身躯。还没弄清状况,江奕就被摁在地上。
光线昏暗,他看不太清楚,只感觉蔺哲的脸没有以前白净了。等他想起自保,防护服和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扯烂,雪香雪色的皮肤全然暴露在空气中。
他交叉手臂护住自己,尽管这只能带来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再然后,叠放的手腕被分离,被压在左右两侧。这人真的过分了。江奕内心防线彻底崩塌,泪水蓄满眼眶,淤积在眼尾,直至流经两鬓。“蔺哲,”他闭上眼睛,对渐近的獠牙做口型道,“不要……死……”
压制他的人被梅森一脚踹开,江奕倏尔睁眼。
像恢复理智,蔺哲爬起来,后退几步,却再次倒地——坦狄薇前辈远远朝那条伤腿开了枪。周边的变异花草如梦初醒,前后摇摆起来,快活地餮食着这突如其来的热血美餐。而今,蔺哲无异于一只负伤的动物,他匍匐着,想要逃离。
又是一枪,这次肩膀中弹。
那曾是江奕靠在上面睡觉的地方。
蔺哲……
江奕起身,梅森拿来掩护他的靛蓝色羊羔绒牛仔外套随之滑落。他挂着残破的衣裳,一步三摇赶到坦狄薇面前。
他是个胆小懂事的孩子。
他在深渊也可以很努力地活着。
他正对枪口,义无反顾地张开了双臂。
第35章
他回头看时,蔺哲已经不见了。
坦狄薇前辈很生气,几乎是怒不可遏的程度。江奕扪心自问,他是不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纳西尔略带伤感地摇摇头,丹尼像在看热闹,一无所知的小乞丐把自己缩得更小了,其他遗民诧异又有些气愤地看过来,就连平日话最多的乐天派梅森此刻也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拍拍他的后背便回去睡觉。
江奕坐地抱膝,眼巴巴地看着丹尼抱住坦狄薇的手臂,举手投足都是明朗朗的仰慕。
埋头哭的那几分钟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全世界,好像他对蔺哲的在意与保护本身就是犯罪,好像精美的事物必然要面临毁灭,好像看不见的人被迫沉默、听不见的人不幸迷途。
有东西落在肩上,江奕抽抽噎噎地抬起头,看见纳西尔前辈。仅剩26%的手机被递过来——
不想睡觉的话,我们可以聊聊。
江奕:“嗯。”
他打开翻译软件里的语音输入。
“你对捷特的偏心貌似比尼罗河要长,正如法老宠祭司,而我们是给你俩修金字塔的奴隶。”
“对不起。”
“哈比比,塔迪没想要他的命,否则他早就像神庙后院的七个靶子被射得稀碎了。马斯也是,七目蓝莲他都能搞定,解决中度变异人类?两拳就够。”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认识得早不等于可以掏心窝。你无条件信任他,我们不一定能做到,更别说那些遗民。”
“我知道。”
“哈比比,我们是看在同事情分,以及你的面子上才没有对他动真格。你和捷特关系怎样,旁人看不明白,我和你的几位前辈可都心知肚明。可刚才要不是他们救得及时,你现在已经被他送到冥河对岸了。”
“烦请您替我谢谢他们。”
“捷特目前的情况,你也领教过了,他对你都下狠手,更何况是无辜的路人?眼下他跑得比盗墓贼都快,天知道是逃命还是窥伺报复。因沙安拉,说不定他会回来找我们,又或是去猎杀别的倒霉蛋。”
“对不起。”
“哈比比,这只是金字塔的其中一面。我们团队的全部资料、官方运营,在网上有如底比斯神庙的铭文,始终保持开诚布公。捷特走后,贝伊删掉了有关他的一切信息;我们出发时,贝伊又给他添了回去。要是他在我们回去之前捅出什么乱子,被那些舆论秃鹫记录、传播,再在网上发酵,我们团队的声誉和发展就会像多米诺骨牌搭建的堡垒,一触即塌。”
第28章
“对不起。”
“我懂你袒护他的心,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解读象形文字,我们没有义务必须理解你们,并为你们的不计后果买单。日后,那些网络豺狼一旦嚎起来,我们可不是对着镜头卖卖惨就能万事大吉。”
“我错了。”
“要把自己的使命刻在心里,耶迩。我们此次出行不是旅游,更不是来拍科幻爱情电影。这是非常严肃的工作。工作期间,切忌感情用事。记住了吗?”
江奕点头。
“我们这一路,有经过塔迪的家乡,但她从没提出说要回家看看,她觉得在飞机上远远看一眼就够了。团队和遗民在她心里已经超过了个人需求。我这么说不是让你一定要向她学习,我是想让你明白,塔迪不是故意要针对你们,她只是习惯站在集体利益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纳西尔用钳子般的右手夹了夹江奕的刘海:“所以不要有什么同事关系上的压力,哈比比,前辈们还是很在乎你的。”
“嗯,谢谢您的教导,”江奕低下脑袋,“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分头去找蔺哲?”
“这件事我们明天早上再做讨论,到时候,我希望你能跟塔迪和马斯真诚地道个歉。尤其是马斯,那外套是他爷爷的遗物,他非常重视它,睡觉都要搂着,我自作主张给他带来,还被他数落一顿。看见至亲的衣物被丢在地上,他心里指定不好受。”
江奕既内疚又感动。“对不起,明天我会认真地跟他们道歉。如果梅森前辈愿意,回去后我把它洗干净再还给他。”
“不用讨论,也不用道歉。”
手机屏幕浮现出新一行文字——坦狄薇朝他们走来,举着一枚机械圣鹮,梅森跟在后头。“贝蒂来消息了,有一只小阿德利企鹅需要我们救援。”她当机立断,“燃油有限,纳西尔,你带他们回去,江奕和梅森跟我走。”
“去哪?”江奕和纳西尔同时问。
“玛丽皇后地。”
*
这是哪……?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流沙干燥,微风清凉。
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爬行在荒漠之中,他失魂落魄、遍体鳞伤。数小时前,他才在同事的掩护下死里逃生,途中磕磕撞撞,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误打误撞到这里。黑发将他的眼睛挡得严严实实,他对此置之不理,因为他本来就看不见。
身体愈发疲惫。
蔺哲伸手向肩膀,摸到一片湿答答。他又开始流血了。先前他忍着痛,硬生生把体内两颗子弹给抠了出来。没有消毒药和纱布,他在找到一具羚羊尸体后,用它的毛拌树脂为自己止血。
于是伤口感染了。
变异病毒让他的思维混乱起来。此刻他既想洗澡,又想杀人。他感觉浑身痒痒的,好像有近百只虫子在新生的毛发里爬来爬去;他的心理状态差到极点,他多希望能亲手杀死波诺,还有那个毁坏江奕语言转录器的雇佣兵,再把他们吃掉。他太需要食物了。他锋锐的甲片足以把他们撕成碎片,或许吧。
他脑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失明前的画面,譬如有天中午,父亲带他和一对夫妇聚餐,他对他们印象深刻——丈夫个子很高,气质文弱;妻子有孕在身,举止大方。
那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再后来,父亲和那位妻子被他们工作单位的防御系统升华肃清,而那位丈夫据说也得失心疯死了。至于他们的孩子,他每年清明节都不忘给他们一家三口上香。
白驹过隙,转眼就是八年。
“江奕……”他低吟着,语调卑屈拘谨,仿佛对那燋花般的白唇来说,这名字比水珍贵。“我、我爱……”
他静默了。他不喜欢他现在的声音,它有些粗犷、野蛮,且非常的不讨喜。
在遇到江奕前,他的声音是柔软而含糊的。双亲相继离开他后,他逐渐变得孤僻,不爱与人交流,时间一长,就落下嘀嘀咕咕、咬字不清的坏毛病。比起口语,他更擅长书面表达。
听说江奕要来,他自主练习发音,因为他觉得语音输入有误是一件既让对方困惑又丢自己脸的蠢事。后来面对江奕,他总能发出各种生硬奇怪、又装腔作势的声音。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他对以前的自己从未满意过,而如今的他更令人生厌。他不惜一切手段装饰自己,却还是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丢尽颜面。
因此他不配念他的名字,不配向他表明心意。心意?他的心意同样是种罪过。它丑陋、贪婪,是对爱慕者的冒犯和亵渎。
江奕在看到他的电脑搜索记录后没有嘲笑他,是觉得他很可怜吧?蔺哲露出矜持的微笑,他哪里敢奢望得到江奕的垂爱呢?他思慕他,并为之心酸;他常常陷入迷惘,胆怯时刻支配着他。他注定要与爱神失之交臂,他青春的激情和力量也必将付诸东流。
他自制,但厌倦自制;他瞧不起那些放荡享乐的无耻之徒,却总在暗地里想成为他们,又一次次地望而却步。他崇尚暧昧的友谊,独自凝望深渊,乐意做禁果的看守人。多年来,他在精神迷醉中收敛欲望,欲望半吞半吐时又感到迷醉。时至今日,空寂的深渊、禁果、欲望,无不指向江奕。
他想起他嘴唇的形状。
独居在家时,他就用钢笔在纸上描绘过它1025次,吻过它1025次。那是一种虔诚的、信徒般的崇拜,是殉道者对救世主的告白。
回忆终止,他用残存的理智在心中感慨:
命运好像总是有意作弄他。
他做梦都想成为救赎,却沦落至他最讨厌的灾难。他通过帮助世界来挽救自己的生命,世界想杀死自己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笼罩他一生的问题,答案有时清晰,有时却又变得异常迷蒙。
既然这样,那不妨找个洞躲起来吧,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里面。要确保周围没有摄像头,更不会被人找到并送回神庙。试想一下,贝蒂将他的尸体作为教训标本当众展示,然后送到生物实验室变废为宝,最后交由纳西尔做成木乃伊,再被江奕看到。
老天,没有比这更恐怖的结局了。
他加速爬行。
忽然他停下来——有东西正在靠近。是人类吗?还是摄像头?哦,一定是洞。他继续摸索前进。接着,他触碰到两片滑嫩的、孩童般的脚背。
第36章
坦狄薇把机械圣鹮放在奥兰治河面。
小家伙遇水膨胀、伸长,足足长到有多半个神庙那么大。再然后,翅膀折叠,向下包裹躯体,最终形成一套流线型外壳——上面的仿真羽毛相互紧扣,密匝匝一片,简直比蔺哲变异后的体毛还多。立于圣鹮颈部的电路板图案舱门为他们打开。
“安拉保佑你们早去早回。”
纳西尔用他4%电量的手机向江奕展示完这句话,便带领遗民调头。丹尼是最后一个走的,他面对江奕的幽怨和不甘在转向坦狄薇时化为依依惜别。
江奕很少把人往坏处想,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这个男孩好像和波诺一样不喜欢自己。他晃晃脑袋清除杂念,纳西尔走了,不知道另外两位前辈的手机能不能用,他没办法也不好意思发问。
门旁边有个指纹扫描板。识别通过后,梅森走进驾驶舱,江奕跟随坦狄薇,对潜水艇其他部分做个参观。
潜水艇分两层,驾驶舱后面是起居室——墙面镶满白色壁板,到处是壁毯和幔帐,天花板挂着一盏镀金威尼斯大吊灯。他在桃红色沙发上小坐,从木果盘里拿出半块石榴,趴在珠母贝色的八角小茶几上边吃边欣赏眼前的塔纳格拉小雕像,对面是大大的电视投屏和书柜,书柜上的龙纹青瓷花瓶里插满诺法白鸢尾。
坦狄薇用她67%电量的手机告诉江奕,这艘潜水艇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完工,起居室的设计和布置全都归功于蔺哲。
再往后是餐厅。
和雍容华贵的起居室相比,这里明显温馨朴素了许多。地板是杏白色,樱桃木桌上是南美水仙盆栽和暖融融的灯光。餐边柜和冰箱一体,零食、蔬果、生鲜、酱料,面面俱到。小电锅、养生壶、煮蛋器,还有全自动咖啡机……厨房该有的家电一个不少。
“餐厅当时是由梅森全权筹备。”
之后是储物室。
大家按需求,把各自认为有必要带上的东西集中在这里,譬如梅森的高能营养剂、贝蒂的磁吸式万能扳手、蔺哲的急救包、纳西尔的生物拟态披风、阿米拉的洞穴勘探无人机、卡莉莎的水母状样本容器。
坦狄薇走到房间角落,拿起一只简约的米色相框,里面是她的全家福。她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姐姐。她爸爸情况和蔺哲妈妈类似,因感染变异马铃薯病毒被公允会抓去做人体实验,自此音讯全无。妈妈精神崩溃在家上吊自杀,后来姐姐也被波诺骗去做基因改造,惨死在了手术台上。
她用大拇指关节点点眼角,轻笑道:“我还带了备用螺旋桨叶片和神经按摩仪,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在水下待很长时间,后者可以用来缓解幽闭压力。”
第29章
最后到发电室。
坦狄薇介绍得非常详细,江奕只记住了零星的词汇,譬如“光合”“动能”“废热”“功率”。
他们顺楼梯往下走,依次路过轮机舱、储水舱和透明舱壁的实验室及样本库。这些连同发电室,是坦狄薇、贝蒂和阿米拉合作完成的。
“这是逃生系统。”坦狄薇带他进入一个八角形房间,各角均分布着一只印有古埃及传统纹样的球形机舱。前辈介绍说这是单人弹射舱,遇到紧急情况时可乘坐该舱脱离潜艇,浮到水面等待接应。“它们是我那只有在关键时刻才靠谱的好搭档纳西尔的杰作。”
逃生系统的“两位邻居”是他们的卧室,雌神成员和雄神成员分开住,每个房间配有四张长1.8米、宽1.5米的单人床和独立电脑桌。“你今晚就睡这里吧。”坦狄薇指着搭配浅蓝色床品的半包围小床说。
江奕:“谢谢。”
一圈逛下来,他发现他的搭档卡莉莎好像并没参与什么,除了提供两箱特大号她自己的样本容器。他寻思着,抬头发现坦狄薇前辈正在看他。
“你没有问题要问吗?”
说完她转动眼珠,环视整个空间。
“有,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问。”江奕感到惭愧,“是有关卡莉莎前辈的。”
坦狄薇脸上浮出笑容,好像她一直在等这句话,并期待自己接下来的回答。“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坐到他身边,“这艘潜艇已经完工快两年了,今天第一次拿出来使用。梅森去驾驶舱,你和我只负责参观,我们三个进来后什么都没做。但这里,食用资源新鲜,走廊、卧室一尘不染,就好像刚布置的那样。”
江奕眨了眨眼,瞬间茅塞顿开。
“您的意思是,维度——?”
“没错!”坦狄薇抢先按下语音输入,“圣鹮形态时,其内部压缩成二维平面;一旦它切换到潜艇模式,这里的一切就都是四维。”
读完这句话,他感觉他的心被撼动了。
尽管他没法听到发言者的声音,但是他能看到她的表情——它活力四射、神采飞扬,既有对科学的崇拜,又有对挚友的自豪。
“而当三维的我们介入其中,两个空间维度就会发生融合。我们可以像往常一样,吃东西、看电视,不过第二天早上七点空间整体重置。”她拿起江奕快啃完的石榴,“只要我们不出舱,资源要多少,有多少。”
补觉的时候,潜水艇离开奥兰治河,进入开普海峡。梦里,江奕记住了那种感觉:
包括自己,所有事物都在下沉。
第37章
窗外,海水灰扑扑的,有数不清的泡沫和浮渣,核废料沉淀物在白化珊瑚礁上形成高辐射泥层。藻类占了相当大一部分面积,变异动物比比皆是。
头部长满增生肿瘤的乌贼从他面前缓缓游过,它有100多条长触手。浮游生物和鱼卵发出幽暗的荧光,像前核电站工程师手上的汗疱疹。长着三颗头的鲨鱼从远方来,中间那颗已经被两边啃得露出骨头。
这一刻,活的、死的,吃的、被吃的,并存在他的视野中。从前,江奕对海洋满怀憧憬,因为它是卡莉莎和梅森前辈的家,他们优秀、善良,孕育他们的家园想必也十分美好。此外,蔺哲的电脑桌面壁纸是一张非常清透的浪花图片,它曾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贴在玻璃上的手放了下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海里的景象,也是他唯一一次感到反胃。他有点理解他的搭档为什么会哭了,在他摸到自己的眼泪后。
上午十一点半,他们暂停在厄加勒斯角。
梅森亲自下厨,因此江奕和坦狄薇可以免费享用烤牛排、加州卷、华尔道夫沙拉、枫糖浆煎饼和一盆番茄浓汤。“其实我一直想做蒜香蛙腿,”研究超流体的厨师说,“可惜食材已经被法国佬吃完了。”
江奕借坦狄薇的手机问:“您的厨艺也是在电脑上学的吗?”转语音时他大脑茫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也”。
“这就好比请蔺工看哑剧,没那个必要。”梅森笑着说,“我是跟我爷爷学的。说起他老人家,我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经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爷爷还是个20岁的大学生。五月初,他在网上认识了四个网友,他们聊得很好,很快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到六月份,其中一个叫乔纳森的年轻人提议和他们组乐队。“其实我爷爷对乐器不感兴趣,但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也就同意了。”
当月七号,他从牛津大学出发,按照约定前往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碰头。然而最后,其他三位都到了,唯独乔纳森缺席。
他们在屋檐下等啊等啊,从中午12点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也没有等来乔纳森。就在他们心灰意冷准备随便找个旅馆休息时,乔纳森的父亲来了。“‘我没有见过哪个人,比他更悲痛、更令我心情沉重。’这是我爷爷对乔纳森父亲的初印象。”
是的,乔纳森死了,死在他们乘坐的mt1001磁悬浮列车上。他们无比震惊,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老父亲拿出手机,让他们打开相册最近一条长达6分48秒的视频。他说这是与他们同行的红发男孩现场录制的,临走时发给他。他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这孩子面善,还晕车。
而这条不到七分钟的视频,记录了乔纳森从在列车上欢快地弹唱、收获邻近车厢的喝彩,到毫无征兆地呕吐腹泻、皮肤起斑脱落,最后整个人被工作人员装进不透明布袋拎走的全过程。
“‘乔纳森不是第一个被核辐射杀死的人,’爷爷临终时说,‘他是海洋污染后第一个被核辐射杀死的吉他手,他本应该是我们的队长,他是我们永远的队长。’”
睡前,江奕写字问梅森:
那条视频还在吗?我想看看。
随后他得到回复:
一直在我手机里,但是不行,亲爱的,视频后面很恐怖,看了你会做噩梦的。
江奕:“不会,谢谢。”
梅森:“明天吧。”
江奕:“现在,谢谢。”
最终,前辈拗不过他,双手奉上视频。
江奕端着手机,他不知道吉他是什么,也听不见脏辫青年乔纳森的歌声,只感觉视频的前半部分很欢快,和他们在猴面包树洞的那个夜晚一样欢快,以至于他完全沉浸在这份欢快里,将后面的悲剧忘得一干二净。
欢快在3分14秒时戛然而止。原本簇拥乔纳森的人群大张着嘴跑掉了,一群穿防护服的人赶到现场。
屏幕熄灭,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江奕:“……”
他把手机还给梅森,微微鞠躬后上床睡觉。视频里有不少人出镜,但他只记住了两个——其一是主人公乔纳森,其二倒映在车窗上,是视频的拍摄者。
这是江奕第三次见到他。
第四次时,空间震荡,他从梦中醒来。
梅森的床已经空了。他掀开被子,忘记穿拖鞋,光着脚走到窗边。地板带给脚掌的冰凉感让睡了很短的他神清气爽。四下黑漆漆的,有点阴森。
房间摇晃剧烈。
他感觉到,潜艇在行驶,又不只在行驶。和陆地一样,海水也会地震吗?倘若蔺哲的电脑在现场,他一定会用它来搜索“海震”,前提是水下有网。
慢着,那是什么?
江奕揉揉眼睛。
他好像,看见了一条腿。
那好像是……
一条人类的腿。
他闭目凝神,再睁眼时,一张巨大的漏斗形状的嘴撞上玻璃,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范围。
“漏斗”里分布着一圈圈尖利的黄牙,牙齿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后退两步,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他很害怕,尽管他以前没见过它,但他就是很害怕。
那些牙齿,它们庞大、密集,像一台大型绞肉机,它们看上去要比七目蓝莲更残忍、可怖。而那个黑洞,他觉得它里面肯定藏着一头嗷嗷待哺的海怪,或是连锁的三无食品加工厂。
他跑出房间,与隔壁的坦狄薇打了个照面。前辈亮出手机:我们碰上变异七鳃鳗了。
江奕被坦狄薇揽住肩膀,一同进入驾驶舱。梅森此刻急得焦头烂额。“不把我们赶出去它是不会罢休的!”
“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坦狄薇说,“潜艇不能坏,坏了就彻底完了。”
“出去?出去就是送死。”
“潜艇坏了我们照样玩完!”
坦狄薇用手撑住额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我先出去,”她直视着梅森的脸说,“看看能不能把它引开。”
“你疯了!”
“闭嘴!”
“我皮糙肉厚,要去也是我去。”梅森嚷嚷着站起来,“你要有什么差池,纳西尔会杀了我的。”
“纳西尔他不会。”坦狄薇笃定道,“梅森·亚当斯,潜艇的驾驶工作不能没有你,我……我会在操纵台上睡着的。”
第30章
驾驶员气得直跺脚,长吁一口气后,瞧见那部被平放在台面上的手机。“江奕呢?”
第38章
江奕觉得他把他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跑步上。他回到房间,一眼锁定桌上的钢笔和水母盒。恢复些许体力后,他大步上前,抓起钢笔,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下一刻,钢笔尖深深扎进手心。
没有感觉。
他攥成拳头,让血滴落到水母盒里。怪物在撞玻璃。血流得很慢,他摊开红彤彤的掌面,将笔尖重新插进洞眼,剌开一道长长的、直逼手腕的口子。
看着血流变快变多,他高兴得容光焕发——原因是他想起上次被狼王弗雷希沃特抓走那晚,埃塞俄比亚狼人们或多或少,全都喝过他的血,然后死了。很有可能,他的血里暗藏剧毒,至少喝了绝对不会延年益寿。
他打算带这盒血出去,让那怪物尝一尝。
能有效最好。
要是不够,再放出更多血试试……
他一转身,坦狄薇前辈已经穿着全封闭式潜水服站在了他面前。她抢走盒子,把手机丢到他怀里,屏幕上有一句话:傻小子,自己去储物室找急救包。
江奕拦住她,快速打字:
前辈,请让我去,谢谢。
“我们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坦狄薇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听话。”
等江奕打完“注意安全”这句话时,前辈已经绕过他,带着血盒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驻足原地,凝望着那个坚定而挺拔的背影,它在他眼中越来越模糊,却在他心里越来越深刻。
他跟过去,在坦狄薇的要求下,亲手为她戴上自给式水下呼吸器。“和你们成为同事,”她最后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江奕双手合十,做口型道:“我也是。”
他目送她从紧急逃生出口离开潜艇,怪物的嗅觉貌似很灵敏,它很快找到她,玩命地追捕她。坦狄薇先是在潜艇附近和它周旋,随即瞅准时机朝它尾巴的方向游去,同时打开盒盖。
血液四散,像一只妖艳的血腹栉水母。
转瞬间被怪物撕碎。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这个时候,江奕才看清楚变异七鳃鳗的整体面貌。
它长得很像美杜莎的一根被放大了数百倍的头发,但是它躯干两侧,那里有一套特大号人类四肢。这让它既可以畅游海底,也能够四处攀爬。
缺点就是,它长得很丑,准确来说是不伦不类:人不人,鱼不鱼,蛇不蛇,虫不虫。
江奕想起他曾在医学博士实验室里见到的水熊异种,它和这条鳗鱼一样大得惊人,它的其他部位与普通水熊无异,就是头部——它的头部是一颗没有脸(脸直通食道、肠道与腹肛i门)的人头。
医学博士还给它起了个名字:路易斯。
坦狄薇正不遗余力向后游,梅森竭尽所能向前开。
怪物飞速拉近距离,张开它吸盘般的嘴。坦狄薇的下半身已经已经在它嘴里了,但是它没有收拢,它要把她一整个吞下去。
怎么回事?
他的血不管用了吗?
还是说,本来就没用?
那埃塞俄比亚狼人是怎么死的?
难道是——波诺?
倏忽之间,变异七鳃鳗停下来。
它开始发狂,它神经质地、拧拧巴巴地蜷曲起来,仿佛陷入了一种暴躁又无助的状态。
是血液发挥作用了吗?
江奕擦亮眼睛,尽可能让自己观察得更细致一些。那怪物在后面扭来扭去,像抱团的蛆。随后他注意到,在它眼睛一侧的鳃孔上,插着一支剑鱼飞镖。
根据样式判断,那飞镖既不来自神庙,也不来自德尔斐之眼及“混沌”。
那是谁放出的飞镖?
接着,他看见一个蜜色皮肤、肌肉发达、下半身是火红色海马尾巴的男人手持三叉戟,从远处游来。
第39章
之后,变异七鳃鳗被两只人鱼铐走了。
潜艇内,梅森打量着这位尾巴变成直立双腿的陌生男子。“不是,兄弟你波塞冬啊?”
听到这话,男人露出又惊讶又害羞的表情。“这名号我可担不起,我不过是主祭大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仆人。”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安塞尔·埃尔吉,是大西洋-印度洋海域的苏丹。”
梅森转身去厨房,江奕问:“苏丹是什么?”
“伊斯i兰教头衔。”坦狄薇解答,而后转向这位仆人,“总之,感谢您的援助,埃尔吉先生。”
“荣幸至极。”安塞尔·埃尔吉颇具风度地向江奕伸出手,“当然,还要多亏你们的小伙伴。他的血液对肇事者起到了一定的麻醉效果。”
被提及的男孩笑着回礼:“真的吗?”
“作为这片海域的连环杀手,尤素一直是我们的首要通缉犯。”海洋苏丹顾左右而言他,随江奕和坦狄薇走向沙发,坐在他们中间。“过去五个月,已有13位带鱼海裔、47位寄居蟹海裔和6名人类潜水员遭到袭击。但因其行踪诡秘、速度迅猛,我们很难找到追捕行动的突破口。”
梅森端来一盘马黛茶。“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那位到处行凶的通缉犯呢?”
“根据《古海法典》——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宪章第一卷第三条规定,”安塞尔·埃尔吉郑重其事地说,“任何海裔不得主动袭击、奴役或杀害人类,违者视为‘一级罪犯’,处以流放或终身监禁。海裔同胞间的争端须交由海啸法庭裁决,私斗者剥夺生育权。因此,七鳃鳗海裔尤素将会接受物理阉割,送至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终身服役。”
江奕手里的茶杯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
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
他素未谋面的父亲就在那里边。
“对不起。”他把它捡起来,恹恹打字道,“再跟我讲讲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与海裔的事情吧,埃尔吉先生,我对你们知道得太少太少。”
似乎触及到对方某个游刃有余的话题,安塞尔·埃尔吉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起他脑袋里的东西: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批鲸鲨与人类结合成异种,建立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并为城邦内拥有合法户口的异种居民取名‘海裔’,颁布《古海法典》。
“早期海裔极度仇视人类,毕竟家园被毁,少不了人类的功劳。然而我们的行政官认为,没有人类,就没有如今的海裔;是人类帮助海洋动物从愚昧和弱小中解放,成为头脑与人类并列、体能远超人类的高级生物。于是决定功过相抵,互不交涉。
“公允会倒台后,波诺一呼百应。全球各地,大大小小的杀戮一起接一起,乃至人类濒临灭绝。为了维持生态平衡,其实是方便异种培育,波诺不得不建立伊甸园,作为新人类保护区及繁育中心。为此,我们海裔的《古海法典》中也多出一套濒危人类保护法。
“作为消遣,我以前还花钱去伊甸园参观,看那些人类幼崽进食、打闹,多好玩。我想,要是哪天人类灭绝,我大抵会难过得掉两滴眼泪,因为无聊。”
江奕难以置信:
您去过伊甸园?可是我
他手一停,将前面全部删掉,重新输入:
我没见过伊甸园,那里面长什么样子?
梅森和坦狄薇相视无言。
“你没见过?”埃尔吉略带质疑地挑起左眉,“哦,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在那边长大的。也对,要真是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边环境还不错,热闹有序。我们不能进去,因为它外沿有一层单向透视玻璃罩。我们只能站在外面看里面,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
读完这段文字,江奕呼吸减慢,变得沉重、阻塞、不舒服。他在伊甸园经历的种种不平等待遇,六年的孤单、蒙昧和委屈求全……
它们的知情者并不只有自己。相反,它们被外面的游客熟视无睹。他亲身经历的苦难是娱乐,他努力自愈的身心创伤是一种圈钱手段。
“亲爱的,你怎么啦?”梅森凑过来问,“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伤口疼吗?我看看。”
“对不起,我没事,谢谢关心。”江奕起身,“埃尔吉先生,我还有些问题,想单独向您请教。您现在有空吗?”
安塞尔·埃尔吉露出狐疑的表情,最后笑着点头。“谢谢,那么,请跟我来。”江奕播放完这句话后把手机归还给坦狄薇,亲自为客人带路去卧室。
一进门,他就坐到书桌前,拿起钢笔,笔尖上还留着凝固的血渍。他在纸上划了两三下才出墨水可以写字,埃尔吉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一只手搭在靠背上。
其实您见过我,对吧?
——江奕把写好的内容呈给他看。
被提问者莞尔一笑,接过钢笔:
也可以没有。
“承认见过也没关系,先生,”江奕继续写,“因为这不是我的耻辱。”
第31章
埃尔吉反过来问:“那是谁的?”
“您和波诺的,先生。”
“好吧,你是人类,你说了算。”
“请您放尊重些,先生。”
“我已经很尊重你了。”
“或许吧,先生。”江奕想了好一会儿,“受害者不会歧视受害者,是的吧?”
对方久久未动笔。
“我父母是被公允会杀死的,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安塞尔·埃尔吉写道,“我以前是人类,所以我不会歧视人类,而且人类已经不值得我歧视了,我也没空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兹·张先生?”
见江奕没反应,他转身向门。
忽然,一只手抓住他臀部下方绸缎的一角。它抓得很松,手指看起来又白又脆,不带丝毫牵制。他不必费力就能够摆脱它。
他注视它良久,仿佛陷入沉思,然后凝眉,和江奕对上目光——那双眼睛晶莹闪亮,就像日出第一缕照进海面的阳光。他年少时曾有幸见过一双眼睛,它们美过百年前的尼亚玛岛星星沙滩。
江奕看着上方冷酷的黑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温和,好像遇热融化的寒冰。他慢慢放手,重新握住钢笔。
“您和波诺是什么关系,先生?”
“他是我老板的顶头上司。”
“除了您的老板,塔耳塔洛斯监狱也归他管吗?”
“确切来说,归职能层的卡俄斯管。”
“哦,请问您去过那里吗?”
“去过。”
江奕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每个字都写得很慢,它们大小适中,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
请告诉我您所知道的,关于
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的一切。
之后两个小时,江奕觉得自己获得的信息足以让他混进监狱当间谍了:
塔耳塔洛斯监狱,位于马里亚纳海沟深处,主要用于囚禁极度危险的陆地及海洋生物。
监狱划分为t区、a区和谪咎汀。
t区的目标囚犯是做了坏事的陆地异种、半人型突变体及反社会超能力者。
大部分囚犯都住在一个为他们量身定制的笼子里,环境模拟陆地,空气中混有微量镇定剂,栅栏在被触摸后会释放电流。
小部分囚犯享有特色牢房,譬如用于关押蝙蝠异种的隔音单人舱,还有针对再生型异种的“青春坟场”。
该区守卫是一只鸭嘴兽异种,他能通过感知电场变化来探测囚犯行踪。
a区的目标囚犯是犯罪的海裔、私下勾结的海妖及不可控的深海智慧生物。
他们被集中在相当于海底8000米压力的高压水域,倘若囚犯产生越狱想法,周边分布的藻类会迅速感知,将其缠住并释放神经毒素。
该区守卫是一名章鱼海裔,负责水区巡逻,可以变形通过各种管道。
用于流放“渎神者”的谪咎汀,那里没有守卫,也没有时间,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或许真的不存在。
接着埃尔吉先生向他展示了著名囚犯档案,上面记录着他们的编号、名称、种族、罪名、关押区及遗言。“在塔耳塔洛斯,没有比尸体更奢侈的东西。”——囚犯x-0
“在谪咎汀,渎神者的尽头是什么?”江奕最后问。
安塞尔·埃尔吉只回复了两个字:无头。
第40章
这晚,江奕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如果可以把潜藏于心底的秘密称之为梦。这秘密在最安然的睡眠中浮游到他身边,以近乎散乱和飘忽不定的意识。
梦境始于惦念,惦念和祝福,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期许。黑夜舞弄极光,他的眼睛在寻找、凝望、沉迷,一个美丽的身形由远而近:
黑头发、脸色白如象牙的年轻人披着宽大罩衫,头戴兽角,走到他面前,亲吻了他的喉咙,双手解开纽扣,露出光滑的皮肤。直到一线极光从腰间落下,他们不会向任何人展示的隐秘部位呈现在彼此眼中,恍若老蛇与禁果,艺术与自然,是两片微凸的雪山丛。
他们在奇光异彩的冰川上散步、觅食,一无所获。后来,他们用双唇吃着对方的双唇,用双臂搂住对方的脖颈。整整一夜,他们心脏相贴,用甜蜜的表情和放浪的手挑逗彼此,抚弄、亵渎,用荆棘条将彼此缠绕,舔舐从身体里流淌出的鲜血,终于在末日的激情和狂欢中惨死。
这个早熟的男孩从梦中醒来,心有余悸,冷汗涔涔,思绪受制于梦魔,无能为力。他伸手向枕边,拿起蔺哲送他的山龙眼钥匙扣。
“对不起。”他心里自责,却毫无羞耻可言,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满足。这是江奕见到蔺哲的唯一方式,他少得可怜的快乐和多得可怕的思恋全在梦里了。
在他看来,梦境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合理与不合理。蔺哲存在,一切就都是合理的。
江奕放下钥匙扣,从床上坐起来,窗外依旧无光。埃尔吉先生走了,梅森前辈今晚不回来睡觉。
因为那个梦,他现在想睡也睡不着。又躺了一会儿,他下床活动,最终停留在那张洋红色麂皮绒床头靠垫旁边,黑色电脑桌的正对面。
据梅森说,这是蔺哲的地盘。
他百无聊赖地在人体工学椅上转了一圈,看看桌面都有些什么:焊锡丝、万用表、护目镜、探针、硬盘收纳盒、两个防静电手环,其他的江奕不知道叫什么。
大多是专业工具,他不敢去用手摸,也对它们不感兴趣。桌下有个三层置物架,上层是加湿器和一盆鹿角蕨,中间是理线器、扎带和标签贴,底层是纯黑咖啡粉、维生素c咀嚼片,以及——
这是什么?
他抽出一个长18cm、厚3cm的本子,封面是精美绝伦的孔雀尾巴纹样,镶满月光石和祖母绿,有使用过的痕迹。
人类很容易被美的事物吸引,江奕也不例外。
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本子,正如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本子的主人。封面是磁吸的,轻轻松松就能打开。于是他开始纠结,要打开看看吗?
蔺哲知道会生气的,尽管这人现在能不能生气还是个未知数。至少江奕相信,这本子对蔺哲来说一定很珍贵,否则它不会被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那么,就看第一页吧。
慢着,会不会是蔺哲特意准备的——终极自杀武器?他记得这人以前很消沉。
很有可能,他制作或收购这款一打开就会暴毙的“死亡之书”,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
江奕一激灵,立刻撂下它躲回床上。好几分钟后,他才敢从被子里冒出头。当他离开被窝又回来时,是和“死亡之书”一起的。
第41章
扉页有三行字:
身体属于宇宙,宇宙属于灵魂。
生日快乐,我的小哲学家。
lh
江奕知道了,这不是死亡之书,是一位父亲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以蔺哲的性格,这份礼物大概率会被用作学习/工作笔记吧。
他继续往后翻,奶白色的空白页上布满涂鸦,最上方画着一串大大的“2108”,左边是三只手拉手的简笔人。这是蔺哲吗?江奕看着最中间头上顶着一团黑色线条的小孩,笑了。两边分别是高马尾、白大褂的男人和齐肩卷发、西装革履的女人,背景是太阳和八大行星。再到右面,是一幅手绘聊天记录——
小宇宙(3)
12:33
蔺博士
@獾院小蔺这边还有些实验数据需要跟进,明天就不回家陪你过生日了,礼物收到了吗?
獾院小蔺
收到了,谢谢爸爸o(^▽^)o它好漂亮,我打算用它做手帐,今晚就动工。
邱会长
不能请假吗?儿子都念叨你半个月了。
蔺博士
……我也想,但是今天文博士带来一个北极狼人嵌合体,说要做基因分离手术。吃完饭我就要去评估分离效率。讲真,我并不支持这项手术。
邱会长
好吧,明天我带儿子去光年游乐场。
獾院小蔺
(///▽///)
蔺博士
嗯,玩得开心。
獾院小蔺
保证完成任务!!
看完江奕感觉心里暖融融的,尽管他未曾体验过这种和睦。再往后翻,这页摸起来有些不平整,像被浸湿过,上面什么都没画,只有一片被压扁的千纸鹤夹在中间,可以看到密密匝匝的印刷体文字。
江奕研究了一下,把它拆开:
法医学尸检报告
编号:2108-10-1246
委托方:公允会
死者姓名:邱茂
性别:女
年龄:32岁
职业:不驯之女女权组织副会长
死亡时间:2108年10月12日10时(推定)
检验时间:2108年10月12日12时
检验地点:东大陆法医中心
一、案情摘要
据委托方陈述,死者邱茂因感染“马铃薯变异病毒”(potato-x variant virus, pxvv),出现严重攻击性行为及传染性症状,于光年游乐场售票处被最高执行官当场击毙。需明确死因、病毒病理特征及枪伤关联性。
第32章
二、体表检验
1. 一般情况:
身高185cm,发育正常,营养中等。
尸僵:全身形成,未缓解;尸斑:背侧暗红色,指压褪色。
2. 枪伤特征(公允会执法所致):
入口:左胸部第4肋间,直径0.8cm,周围皮肤挫伤轮,火药残留(+)。
弹道:由左前向右后贯穿,击中心脏及右肺。
出口:右背部第5肋间,创口撕裂状。
3. 病毒感染相关征象:
面部及四肢皮肤可见多处淤血性紫斑(病毒性凝血功能障碍)。
指甲、口唇发绀(缺氧表现)。
眼球结膜充血(病毒性炎症反应)。
…………
五、分析说明
1. 直接死因:枪击导致心脏破裂、急性失血性休克。
2. 根本死因:pxvv病毒感染引发多器官衰竭,推测病毒通过神经侵袭性诱发攻击行为。
3. 执法关联性:死者病毒传染期(高载量)及攻击行为符合《变异生物防治法》就地处决标准。
六、结论
死者邱茂系因马铃薯变异病毒(pxvv)感染引发全身病理损害,并在病毒性谵妄状态下因公允会执法枪击导致急性心肺损伤死亡。
法医签名:李峝
职称:主任法医师
单位:东大陆法医鉴定中心
日期:2108年10月12日
江奕双手合十,随后把尸检报告折回原来的样子,翻到下一页。后面再没有涂鸦,有好多张用来记录成绩——
2108-2109期末
国语:87
数学:43
英语:74.5
社会:60
自然与科技:56
2109-2110期末
国语:90
数学:32
英语:85
社会:52
自然与科技:59
2110-2111期末
国语:96
数学:4
英语:100
社会:62
自然与科技:77
江奕:“……”
他不相信,并且觉得蔺哲自己也不会相信这是他的成绩单。成绩表下方贴着一张不知从哪裁的发黄的纸片,字迹大而潦草——
蔺哲同学:
这学期结束啰!你倒是蛮会“扬长避短”的嘛。语文跟英语还算能看啦,但数学连及格线都碰不到欸!你是打算以后出门买东西,都用古诗词跟老板讨价还价,还是想用8大句型跟4大特殊句式去算房贷利率啊?
你妈妈的事,我听说了,真的让人很心疼……但这不是你整天闷闷不乐、动不动就请假的理由啊。单亲家庭的孩子其实不少,他们照样过得积极又精彩。你呢?一来教室就缩在最后面,连小组讨论都不参加,是想怎样?期待知识自动往你脑袋里钻吗?
现实不会因为你运气不好,就对你网开一面喔。下学期如果还是这个样子,我看你不如别再让你老爸缴学费了。要么就咬牙把数学追上来,要么就收拾东西回家,等到成年直接出去找份工作。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喔。
班主任房远星
这时候江奕才明白,原来不是所有老师都是卢卡斯。哪怕自己的作业本上全是红叉,卢卡斯也从没说过让他回伊甸园这种话。
之后是满满两页的文字——
今天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梦想”。我写的是,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舞台剧演员。
因为,我不想再扮演蔺哲这个角色了。他真的好可怜好可怜,他生活在不见天日的世界,他父亲将母亲的死全都怪在他头上,而他自己也是。
是啊,他为什么要过生日?
为什么非要出去玩?
在家乖乖待着多好!
“为什么死的是她而不是你?”
如果可以,我想扮演《皆大欢喜》中的贾克斯,或是《莎乐美》里的圣约翰。很奇怪,我好像……变得和班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无数个夜晚,那位丈夫换上他妻子的长裙,终于活成了她的影子。我们都曾在活人身上找寻逝者。
“你以为你生活在19世纪吗?”老师举着我的作文说,“当今谁还有闲心看你演戏?白痴都不会想去当演员,你……”
最后一句话我听听就好,不适合被记录在这里。
回家路上,有个金头发的男孩子跑来问我:“你知道‘悲剧’和‘厄运’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
他在我的手心上写:蔺哲。
江奕合上手帐。他不能再往下看了,再看下去他会哭、会生病。蔺哲的心境与过往都太复杂,他难以理解,也不敢直视。他想起了在奥赫拉比斯瀑布,纳西尔前辈对他说过的话。“工作期间,切忌感情用事。”
他必须要对自己和工作负责,同时他也不想叫另外两位前辈担心、失望。
把手帐本放归原位后,他去餐厅觅食。
蔺哲不在,他给自己做了香肠吐司卷和苹果紫薯豆浆。他为拥有食物和味蕾而感到幸福,来到这里也是。一刻钟后,坦狄薇前辈现身告诉他,玛丽皇后地到了。
第42章
南极,是地球最后的净土。
南极,曾经是地球最后的净土。
他们在防护服外面套了件羽绒服,又在羽绒服外面加了层冲锋衣。江奕还有番茄色围巾和一对加绒手套,是从蔺哲送他的行李箱里拿出来的。
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裹得像棵小猴面包树了,却还是在走出潜艇的那一刻打了个哆嗦。
这里比“混沌”和伊甸园加起来都要冷。而且,黑咕隆咚,跟海底没什么区别。
这个不怕疼但容易受凉的孩子走在两位前辈中间,迎面刮来一阵风,他差点被吹倒,幸好梅森及时将他扶住。眼下不方便借手机交流,做完简单的肢体动作后,江奕只能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聊天。
他向自己提出问题:
那只小企鹅真的在这里等他们吗?
贝蒂前辈给的信息不会有错。
可是,这里真的好冷,什么都看不见。很难想象,他和同伴们一秒钟都不想多待的南极大陆,波诺却在这里独自生活了整整三年。
江奕:“……”
他默默加快脚步,快到脱离前辈的支撑。
可没走两步,他就被推回来。南极风吹他就像吹一片羽毛那样简单。他不服输,继续前进,两三步、四五步,反反复复。
数回合下来,他自尊受挫、身心俱疲,整个人状态松弛。接着,他就被那股杀人风抓到半空,再狠狠抛弃,像断线的风筝,足足飞出十多米。
不疼,但身上肯定会留下淤青;衣服里湿湿的,他在流血;有两根骨头交错断开了。
——江奕这样想,绕开梅森前辈的手爬起来,抖抖雪片,把腿扎进地里,表现之坚毅,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以前,波诺的脑电波出马都不一定管用。但此时此刻,江奕好像拥有了自保以外的思想和能力。
他走在与前辈一步之遥的前方,余光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他们的动向。
目的地在遥远的未知处。是冰川吗?也许是咕噜咕噜的温泉吧?是巍峨的火山口,还是变幻莫测的南磁极?极夜将凝肃散布于整片天地、时空,无论是祈求也好,敕令也好,都无法融化自然之神降罪于人的执念。
孤独、陌生的建筑渐渐成形:两幢并排架空的倒甜筒形黑色堡垒,顶层设有电磁屏障塔,塔身点缀蓝紫色弧光,遍地插着金属十字架。
远远望去,它如同一只匍匐在冰原上的远古巨兽。那些十字架仿佛是它缺一不可的绝世神器,而它以此来向外界宣告:哪怕活得再辛苦,它也决不向死亡低头。
那是叶卡捷琳娜21号南极科考站,江奕是22世纪第一个走进这里的人。
第43章
四周是低温水汽和液压抗爆门,led灯带发出一闪一闪的冷蓝色亮光。一对白骨躺在出入口两边,它们穿着相同的暗红色军事护卫装甲,看不出性别和年龄,肘骨担在髌骨上,应该是走得很安详。
前面有电梯,江奕上次坐电梯还是被卢卡斯骗去打a+c流脑多糖疫苗。他们走过去查探,便看电梯口贴有站内规则:
1. 每周一次ca-dtpa/zn-dtpa静脉注射。
2. 任何室外活动必须至少两人或以上同行,严禁单独行动。
3. 站内严禁吸烟,严禁私拉乱接电线,禁止使用大功率违章电器。
4. 节约用水,节约能源。
5. 在生活区及夜间(晚10点后)保持安静,避免影响他人休息。
6. 爱护站内所有公用设备、工具、车辆。使用后及时归还至指定位置。个人所需物品在补给时申请齐全,站内物资有限,不提供额外配给。
7. 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主动与队友沟通交流。遇到心理压力时,及时与队友、医生或站长沟通。
8. 尊重团队成员的文化、宗教和生活习惯差异。
第33章
…………
最后是生效日期,和九个不同字迹和语言的签名。
门打开,又一个死掉的人类。
和刚才的两位大相径庭,这具尸体尚在溶解期,脸部及其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变成灰绿色,蛆虫肥白溜光,有的掉下去,有的还在奋力往上爬。
坦狄薇率先没忍住吐了出来,梅森紧贴电梯一角,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江奕探过身去,蹲下来,对着已死之人和他身上的活物细细端详。
这是一具不折不扣的男尸,头顶覆盖着稀疏的灰褐色毛发,戴着防辐射眼镜,喉咙流出黏腻的黑色胶状血液。尸体正在散热,它嘴巴微张,里面除了群虫乱舞,就只剩下两颗门牙……
死于放射性中毒。
防火围裙上有一枚工牌——
姓名: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佩特连科
部门:l5能源层
职位:核工程师
编号:21161203
江奕按照东正教的礼仪画十字圣号,最后鞠躬,起身走到楼层按钮前。顿滞片刻,他转向前辈,根据他们的表情和手势摁下数字2。
电梯上升,不到三秒就抵达二楼。
这层是军械库,从各种钢架结构、无人机,和堆叠到天花板的弹药箱就可以看出。
可是,这里看上去应该是很重要的地方,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江奕看见备用军事护卫装甲,才知道这层的人在哪里。临走时,他们在门背后发现一张写有俄英双语的格子便签:
您好,我叫阿尔乔姆·弗拉基米罗维奇·科兹洛夫,我是叶卡捷琳娜21号的军事指挥官,也是前北极特种部队成员,我的左脸有一道低温灼伤疤痕。如果您在一楼见到了我的尸体,麻烦您把我送回家,送到俄罗斯圣彼得堡市瓦西里岛古港口灯塔。
它被江奕揣进电梯。
三层是温室,这里空气潮湿,遍布人造仿太阳光源灯。除了紫菜,江奕还能闻到马铃薯与黑莓的香味。
这层会有人吗?有。
他们在温室尽头的藤编摇椅上看见他——戴着一顶肉桂色钟形帽,背带牛仔裤的一边带子掉下来,左腿搭在右腿上,安闲自得。
他叫迈克尔·菲尔德,是这里的厨师兼温室主管。他的腐烂程度介于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佩特连科和阿尔乔姆·弗拉基米罗维奇·科兹洛夫之间。
黑莓藤蔓钻进他的身体,沿骨架攀爬,相继冲破表皮,再从耳朵、鼻孔钻出。他的眼球被挤到两边,藤条向上生长,结出一串圆润饱满的果实。
江奕摘下黑莓,把它们捧给前辈。
坦狄薇摆手表示拒绝,梅森拿走两颗装进兜里,江奕把剩下的全吃了。他们上到四楼。
这层是供人类吃住的地方,宿舍是2mx1.5m的胶囊舱,内壁贴有上世纪初的森林和沙滩海报,舱门刻满俄文,字迹不一,江奕推测这应该是历任居住者留下来的忠告或遗言。
餐厅是窗口式,没有人,连人的尸体都没有,只有发馊的饭菜、爬来爬去的苍蝇,和它们的幼崽。此外,这层有医疗站、心理诊所,以及一楼电梯口提到的桑拿房。均已废弃。
五层进不去,他们直接到六层。
这层大概是用来搞科研的,室温比前面低很多,主要有两个房间:标本间和直通冰下湖钻探井的实验室。千奇百怪的变异生物被密封在液氮容器中,譬如六条腿的海豹、蝙蝠翅膀的磷虾、心脏长在外面的帝企鹅。
实验室亮着紫光,里面有两个人,他们身穿白大褂式防尘罩衣,满脸皱纹与黑斑。
他们牵着手,安静地躺在诊疗床上。
工牌信息显示,他们分别是史黛拉·约翰逊和列昂尼德·谢尔盖耶夫·沃尔科夫。她是专攻辐射病治疗并研发抗衰老药剂的医生,他是研究冰下微生物的生物学家。
这里不适合多待,到第七层时,江奕刚好把那张便签折成千纸鹤。他不确定这层叫什么名字:有个半球形房间,墙壁全是各个地区的辐射浓度和冰层压力;隔壁有一台大电脑,外壳的俄语照旧看不懂(他决定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学俄语),它的振动频率显示它内部线路板连接不良,光驱应该积了不少灰;这里还有间会议室,会议室有长桌、十把座椅、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和她怀里的尖嘴动物。
江奕想,这是一个团队。
这个团队完整的时候至少有十个人。
他想象这些椅子曾经被占满,他们针对各自的工作领域提出要求/意见。这里或和睦,或争吵。
和八元结社一样。
2125年4月27日,叶卡捷琳娜21号科考站站长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索科洛娃在指挥层会议室自然死亡。她怀里的,两个月大的小阿德利企鹅,是幸存者,也是被保护者。
?? 维美学 ??
第44章
“不错啊,身体恢复速度都快赶上我了。”卡莉莎带江奕出工作室,“那小家伙已经被托付给赫拉进行照管,德尔斐之眼对动物很友好,这点你放心。眼下最叫我操心的是阿米拉,你知道,往年都是蔺工陪她过生日,散散步、吃提拉米苏,再来杯热拿铁什么的,蔺工还会替我们把礼物送到她房间。”
“但是今年蔺哲不在。”江奕用新字愈回复,“前辈,他们认识多久了?”
“五六年了吧,我猜他们是在研究所认识的。”
“研究所?”
“人类通过筛选后才能去的地方。”
后来江奕知道,蔺哲4-9岁在萌芽哨站学习基础知识,15岁完成试炼场的流水线式教育,然后以当届第一名成绩被研究所录取——与各界精英们济济一堂。
“如果说蔺工是努力型选手,那阿米拉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卡莉莎说,“她心算能力极强,对天体的运转情况能精确到秒,幼年时期就能推导高等数学问题,而且她拥有绝对音感,再难的旋律仅听一遍就能复现。当然,还有我们所熟知的,她画画水平也是……”
看完屏幕,江奕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我想,”他大胆要求,“帮蔺哲陪阿米拉前辈过生日。”他选择“帮”而不是“替”,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代替蔺哲。
谁都无法代替谁。
半小时后,他抱着一箱礼物,敲开了阿米拉前辈的宿舍门。前辈独居在这里,房间光线很暗,帘子后是紧闭的窗户,陈设谈不上干净整洁,但也不算太糟糕。
江奕放下箱子,拿起语言转录器,屏幕上有字:
蔺老师,蔺老师。
他暗自丧气,而对方的失望都已写在脸上。
茶几上堆放着各种手稿,有乐谱、画稿,还有测绘日志。随后,阿米拉拖着长长的卡通图案睡裙,端给他一杯水。
江奕:“!谢谢。”
阿米拉:“!……坐。”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彼此相隔40公分。
江奕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记得来之前,他的搭档特意嘱咐过,阿米拉对声音尤其敏感,她的世界总是处处充满噪音。虽说江奕对此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依然放慢呼吸,降低眨眼频率,就是管不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
他什么都不敢看,也不敢动。此刻他多希望蔺哲能回来,站在门口,说他只是睡过头了,说这场灾难从头到尾只是一个恶作剧,地球没有受伤,他自己也是。
突然地,江奕想起蔺哲曾经说过的话。
“我不可能陪她一辈子。”
是啊……
蔺哲不可能,陪他们一辈子。
江奕鼓起勇气:生日快乐。
他垂着脑袋,目光落在箱子里,里面有素描本、降噪耳塞和眼罩套装、《地下世界视觉百科》、便携式地质罗盘、矿石颜料和平板防眩光膜。
唯独少了蔺哲的礼物。
他摸摸口袋,摸到那枚熟悉的、他爱不释手的宝贝。“这是蔺哲在好望角给您买的礼物,”他取出山龙眼钥匙扣,放在茶几上,推到阿米拉面前,“蔺哲想妈妈了,他要回家看妈妈,他让我帮他向您道歉,对不起。”
阿米拉凝视钥匙扣,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想画画。”她最后说。
江奕看到这句话,觉得自己该走了,于是他点点头,乖乖站起来,准备退出房间。
“别走!”她抓住他的手。“我不要你走,”她说,指甲嵌入江奕的手心,“你不准走,我要你陪我画画。”
江奕眉心微蹙,顺应着坐下来,然后打字:
好,我不走。
但是阿米拉忽然凑近。“吵死了!”她伸手摁住字愈,干枯分叉的发梢铺在他腿上,“我不想听到它的声音,你把它拿走!我不要你说话,我不想跟你有任何交流,你很吵你知不知道?”
江奕被吓得眼里一瞬间噙满泪水,又或者,不单单是因为惊吓。他盯着屏幕,敲键盘的手指瑟瑟发抖。
他心中不解、失意。
自己真的,很吵吗?
“对不起,对不起……”阿米拉抱住他的胳膊,号啕大哭,“我说错话了,江江。其实、其实我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请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已经失去蔺老师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第34章
江奕强颜欢笑,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一张用来给她擦眼泪,一张用来写字:
我不走,前辈,我留下来陪您画画。
阿米拉注视着那双诚挚的眼睛,笑了。她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仿佛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是一朵蒲公英上的两颗种子。
后来的一个半小时,他待在沙发上,安静地看她画画,给她递画笔,偶尔也自己动手临摹屋子里的家具、饰品。过程中,他发现阿米拉很容易掉眼泪,哪怕她明明在笑,而且笑得很开心,眼睛周围也总是湿湿的。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无法开口,不敢表达,思前想后也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无人在意。走神之余,阿米拉前辈已经完成一幅彩铅画,并附上标题——《蔺老师、埃玫和江江》。
“真漂亮。”江奕写。
阿米拉:“谁漂亮?”
“您,还有蔺哲。”
“你不漂亮吗?”
“……我漂亮吗?”
“你漂亮,你最漂亮!”
江奕微笑:“谢谢。”
下一秒,阿米拉脑袋180°转向电子钟。“还有五分钟七点!蔺老师说,人类七点就该吃饭睡觉了。回去,你快回去。我的江江,要吃饭,别饿!”
“好,您也是。”江奕起身。
临走时,阿米拉飞过来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东西,等到走廊上掏出来一看,是那枚山龙眼钥匙扣。
第45章
聚餐过后,江奕蔫头耷脑地往回走。他有心事,准确来说,是新的、他毫无经验和头绪的任务。
此外,他现在还不太想回宿舍,因为——
“等等我,亲爱的室友!”丹尼男孩追上来,手杖横在他脚边,“你要负全责,我走丢了的话。”
江奕险些被绊倒。蔺哲没了,这个男孩取而代之成为他的新室友,并占领前室友的卧室。其他人呢?刽子手跟梅森和纳西尔前辈挤一屋,医学博士跟卡莉莎和坦狄薇前辈挤一屋,前核电站工程师和小乞丐住新房间,贝蒂和阿米拉各自独居。
他颇为烦闷,定在原地。“对不起,我想起我还有事情要忙,请你先回去。”他打完字跨过手杖。
“你对我怀着恨呢,对吧?”丹尼叫道。
江奕转身:“?”
“因为我,”男孩走到他身边,靠得很近,直视着他的脸说,“你失去了你的情人。”
“蔺哲不是我的情人。”江奕淡然回应,“我没有怪你,我真的有事,请你回去,谢谢。”
他掠过丹尼,径直朝蔺哲工作室走去,并暗自忖量他刚刚的表现是否过于冷酷无情。算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完成他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他打开电脑,进入浏览器搜索“舞台剧”。两星期后就是团队成立一周年纪念日,去年他看到的社规第五条就有提到:年度筹备舞台剧演出。
而最后蔺哲写给他的职务,除了协助搭档卡莉莎工作,就是负责团建活动策划。先前的变装舞会他什么都不懂,所以梅森和坦狄薇出于好心帮他完成了。
这次他必须要有所作为,他要成为团队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而非其中一份子的小助手。
其实早在十五分钟前,他就向前辈力荐选取《狮心王》作为团队首出舞台剧。
他是斯图尔特的忠实书粉,能让偶像19世纪的作品在22世纪演出,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差事。然而,该想法一经提出,全票否决。
前辈们的观点是这样的——
贝蒂:狮心王理查一世是英格兰国王,我们团队代表的是埃及神祇。你要知道,首出舞台剧尤为重要,至少应该起到一个宣传的作用,《狮心王》的主题是王权与战争,和我们的核心信条完全不符,观众看完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纳西尔:哈比比,这剧本排练起来比破解圣书体还难,我们又都不是专业演员,这活动最初是由捷特提出,我们大家觉得有趣又有意义才加上的。两个礼拜筹办一场需要大量群众演员的历史剧,确实是属于天方夜谭。我们要的是像底比斯童谣一样简单的叙事,能抚慰人心最好。
梅森:我精神上永远支持你,宝贝,但我还是更赞同贝蒂和纳西尔的看法。
坦狄薇:怎么说呢?我不想在舞台上睡着。
卡莉莎:如果我是伦敦皇家剧院的经理,孩子,我一定会采用你的建议。
阿米拉:我听蔺老师的。
江奕:“。”
他坐在这里,依据他们的观点罗列出理想剧情的最基本要素:简朴、温暖、苦难与新生、对残障演员友好。
从非专业性方面考虑,首先排除歌剧和舞剧,那么古埃及背景的《阿依达》毋庸置疑被筛掉;内容要避免晦涩难懂,再排除诗剧。接下来四个小时,江奕被喜剧逗得面红耳赤,又在悲剧那边哭得稀里哗啦。
故事情节简单明了,且不需要大量群众演员——到最后,他看中了讽刺风俗喜剧《不可儿戏》和多主题悲剧《奥赛罗》。前者结局暖心,后者结局苦涩,但它们似乎都无法起到对团队核心信条的宣传作用。
江奕愁闷地蹂躏着自己的头发。
蔺哲这个家伙,在的时候欺负他也就算了……
一晚上阅读太多文字,他信息过载,晕乎乎地趴在键盘旁边,手指机械地按顺序敲下发光键帽:
有没有没有台词的剧本?
然后,江奕认识了哑剧。
他先后搜索代表演员查理·卓别林和马塞尔·马尔索,了解他们的代表作品和演艺经历,兜兜转转就是没有找到剧本。
他意志消沉,困得眼睛有些睁不开,拿出电量还有92%的手机,已经凌晨一点钟了。
他仰面倒在靠背上,唇焦口燥,打开备忘录,举着手机写写停停,屏幕好几次差点砸到脸上。
终于,他完成了一篇小剧本,耗时48分钟,剩余电量73%。故事集四大要素于一身,以当前形势为背景,八元神和遗民作为故事主人公,动作简练,过程坎坷,结局光明,全篇短小到一幕就能演完。
剧本的名字叫——《心灵灯塔》。
他对他的第一次创作谈不上绝对满意,却有种奇妙的、难以言说的开心。他关掉电脑,带着这份开心回宿舍,但是进不去。宿舍门被反锁了。
他敲敲门,没人来开,他又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最终,困乏与怅惘让他重新回到蔺哲的工作室。
他躺在人体工学椅上,像躺在蔺哲怀里;他抱着鼠标,像抓住蔺哲不让他走。
江奕不理解“情人”是什么意思,在他心里,蔺哲就是一个好人,很厉害很厉害的好人。
只是好人吗?不,他还是……
“一首比蜜甜的十四行诗。”
眷念化作无声梦呓,染红了他熟睡中的脸颊。
第46章
“这剧本不错,”贝蒂在会议上对江奕说,“嗯,很好,就用它吧。辛苦了。”
江奕摇头:“不辛苦,你们喜欢就好。”
梅森靠过来。“还说不辛苦?”前辈抻下脖子仰望他,“黑眼圈都冒出来咧,昨晚上没睡好吧?”
江奕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在蔺哲工作室过夜这件事。“谢谢关心,我没事。”他挤出个微笑,别过头转移话题,“贝蒂前辈,蔺哲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处理?”
“个人信息继续在网上待着,我原本打算是先找到他。说来倒也奇怪,他从逃跑到现在已经快十天了,不应该一点消息都没有。除非,除非他被异种或饥民抓去吃了。嗯,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当然,我还需要对此做个进一步调查,核实后再将他从网站上撤掉。”
江奕:“……”
虽然前辈这么说,但他始终觉得蔺哲没死,他找不出证据,也不会推理,偏偏直觉作祟:蔺哲是上天的弃儿,因此厄运之神找上他,抢走了他想要的一切,包括死亡。
“可是八元神,没了蔺哲,谁来担任库克?”他提出投票那天就想到的问题。
坦狄薇发言:“丹尼那孩子前天找我,说他自愿且无条件填补我们的人员空缺。”
“哈比比,他一个手脚齐全的小不点,吃完饭连碗都懒得洗,能指望他干什么?”纳西尔说,直摇头。
“我们去年同意把江奕招进来不也没指望他为我们做贡献吗?”坦狄薇道。
江奕:“。”
“关胡什么事?”梅森发问,“阿玛乌涅特,我们现在讨论的难道不是库克吗?”
“库克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我的好搭档。”纳西尔脸色愤愠,随后勾起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对别人没意见,我只能说阿蒙神已经吃惯了烤肉,没法再吃下驴粪蛋。”
坦狄薇一拍桌子站起来。
“安拉保佑你别把自己饿死!”
纳西尔翘起下巴笑着看她。
“安拉保佑捷特早点回来。”
“都少说两句。”卡莉莎抱住脑袋。“我认为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舞台剧办完,你认为呢,贝蒂?”她转向江奕,“来给我们汇报下演员的分配情况吧,孩子。”
第35章
江奕看完屏幕立刻从桌面爬起来:“演员分配?对不起,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先看看大家的意思。”
“总共几个人物?”搭档问。
“9个,前辈。”江奕补充说明,“4只人类,4位小神,还有1位主神。”
“小神和主神就交给我们来演吧。”贝蒂走来,把两只手分别搭在江奕和坦狄薇肩膀上,“但是我的身体不便,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坦狄薇举手:“我报名,但我不演主神。”
纳西尔紧随其后:“我也是。”
梅森捶捶胸脯:“算我一个。”
“我年纪大了,还是当观众比较适合我。”
卡莉莎直接看着江奕的眼睛:“你也和他们演吧,孩子,这出戏不能没有你。”
江奕:“嗯。”
现在小神齐了,还差一位主神。他想,要是蔺哲在就好了,他长得那么善良,个子也高,主神这一角色形象可以说,是他为蔺哲量身定制的。
上天保佑蔺哲早点回来。
不回来也行,好好的就行。
会议结束,江奕想起一件事,他跟上贝蒂。“我想请您为我做个抽血化验,前辈。”
“怎么了?”
他把埃塞俄比亚狼人族群和七鳃鳗海裔尤素的事情一五一十报告给她。“我的建议是,”对方很快给出答复,“最好不要做化验。”
“为什么?”江奕不解。
“化验结果一旦泄露,或是被不法分子窃取,对你、对我们,都算不上好事。”
“我们可以保密,不告诉任何人。”他试图说服贝蒂,“虽然我的血是红色,但是我想它的科学价值不亚于蓝血。”
“我劝你还是先把心思放在规划舞台剧演员身上吧。”
江奕追上去:“前辈!”
“你别指望我会答应你,也别在其他人那里打主意。”贝蒂转身说,很明显,她生气了,“江奕,你要真心为我们好,就多帮你搭档分担些工作。卡莉莎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还是要说,你走的那段时间她很辛苦,经常熬通宵,有两次她都晕倒在工作室里面到中午才被发现!”
看到这话,江奕惊怔得瞪大了眼睛。贝蒂瞋视他几秒钟,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好。”
晚饭后,江奕动身联系带回神庙的遗民,最终敲定刽子手、小乞丐和前核电站工程师出演人类角色。
只是他感到意外,他原以为小乞丐不会愿意登台表演,因为他体质弱,看不见剧本,也不能听别人为他读。这个连自理都成问题的男孩子,竟主动要求要为表演出一份力,而他的室友也表示支持,并向江奕承诺:“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帮涅瑞欧理解剧本。”
还缺一个人……
江奕用食指点了点下巴。
要回去问问新室友吗?
“当然可以!”丹尼撂下手杖,激动地攥住他的手腕,“我感到万分荣幸,能够担任你的主神。”
江奕:“?”
“我想你误会了,”他抽回手,“主神一角的扮演者还有待商榷,我这里有个病人的角色……”
“病人?凭什么要我演病人?”丹尼脸色一变,生气地跺了跺脚,“你怎么不演病人?”
他抓住江奕的胳膊,拽他到卫生间镜子面前,从身后捏住他的脸。“看看,我让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他踮起脚尖,对着江奕什么也听不见的耳朵说,“再看看我,我长得比你差吗?我的脸比你硬,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比你更上镜。我知道了,因为有他们给你撑腰,所以你就自认为你演得了神?哼,别犯傻了,观众看到你会笑的。”
“真的吗?”江奕吊起眉头,牵动眼皮连带细密的睫毛,认真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么,丹尼先生,你来演神吧——和前辈们一样的小神。我演人。”
丹尼愣在那里,慢慢松开手。
“你确定?你可别反悔。”他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得意地笑了,“早该这样的,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要明白,我是你最真诚的伙伴,只有我才会对你说实话。演病人,没人比你更合适,因为你清楚其中的原理。”
江奕没有立即回复。
他尚未从对剧本和角色的深度思考中走出来:他演人类,丹尼演神明,演员的真实身份和角色进行一部分互换,感觉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说不定到时还能帮团队在外界树立一种包容且不设限的形象。
“谢谢。”他走到卫生间门边才想起回复身后人,随即他直奔卧室,把做好的演员表发到社群。
19:21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谁这么大胆敢把你填到“生病的人类”那一栏?
yichiang_0121
没有,是我自己临时决定要演这个角色。
7nasirrr7
搞错了吧哈比比?让那小鬼演神?
thandiwe33c
?他没惹你。
yichiang_0121
我认真的,我觉得这个角色挺适合我,动作简单,戏份也少,刚好我又不上镜。
7nasirrr7
神还需要上镜?
mason_super6
不需要,干就完事!
cca_acc
@zhelim_1012
cca_acc
不好意思点错了。
yichiang_0121
。
betty0u0
@yichiang_0121 确定吗?
yichiang_0121
嗯。
mason_super6
好家伙,纳西尔气吐了!!
yichiang_0121
……
thandiwe33c
[链接]神经性呕吐应对策略
19:50
7nasirrr7
@全体成员凭真主起誓,我没事了。
yichiang_0121
对不起,前辈。
7nasirrr7
不关你的事,哈比比,你不用自责。
cca_acc
用冷毛巾敷一敷。
7nasirrr7
在敷了。
betty0u0
@7nasirrr7 梅森呢?
7nasirrr7
在清理案发现场。
cca_acc
努恩牌保洁,我们值得拥有。
mason_super6
不研究超流的保洁不是好厨子。
7nasirrr7
@thandiwe33c 谢谢你。
thandiwe33c
别谢我,谢安拉让我刚好刷到那篇文章。
两分钟后,江奕收到一条私信——
7nasirrr7
跟我说实话,哈比比,你是不是被那小鬼给诓了?
江奕:“……”
yichiang_0121
他没有诓我,前辈,他只是提出建议,我觉得挺好,就采纳了。真的。
7nasirrr7
你一点都不委屈?
yichiang_0121
不委屈,前辈。
7nasirrr7
好吧,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我。捷特不在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还整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我希望你也不要太懂事,受了欺负一定不能憋着,好吗?前辈们不是摆设,耶迩,帮助你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看完这段话,江奕缓慢而平稳地放下手机,可紧接着,那双手迅速捂住眼睛,为了不让里面掉出来的东西弄湿他刚打印好的剧本。
这个从不为受伤哭泣的孩子又一次为真情掉眼泪。
蔺哲……
前辈……
责任和义务……
没一会儿,他赶紧用衣角把手擦干,不能让纳西尔前辈等太久——
yichiang_0121
谢谢您,我没有受欺负。您需要注意休息,前辈。我真的真的很喜欢病人这个角色,相信我,我要准备排练了(///▽///)
他无意间在句末加上了蔺哲小时候用过的表情符号。冥冥之中,似乎这是蔺哲本人的回复,好像那个父母健在、纯善腼腆的小男孩没有死。
他正站在江奕身边,或早已住进他心里。
他关掉手机,抱着他的作品躺到床上,他抱得很紧,紧到他感觉呼吸困难。
对,就这样,剧本里的病人就要这样,这是身心极度痛苦的表现——他们在痛苦中拥抱自己,看似是自救,实则是自杀;他们带着满身伤疤,在贫瘠的精神世界中过活;他们期待被拯救,等来的却是被抛弃;自然法则迫使他们的身体化为泥土,不朽的文明和信仰在暗中召唤新生。
关于病人,江奕知道这世上有人会比他演得更好,活着的、死了的,多得是。
因为他不是唯一懂得苦难的人。
他不过是机缘,是载体,是万千苦难中的一粒尘埃,是宇宙具备奇迹和生命力的寻常表现。
这颗生命睡着了,并做了个难得没有蔺哲的空白梦。梦醒后,他打开手机,指尖误触到一条弹出式窗口:
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八元神发布重磅消息,世界首个人造四维生命体诞生,跨维技术、c语言编程与多细胞生命体实现了历史性的联结!
第47章
晚上九点半,除阿米拉和小乞丐,所有人聚在白色幕布面前,卡莉莎用手机简单操作后,画面变成棕色,准确来说,那是由七盏穆拉诺玻璃灯照明的封闭空间,被红巨石包围,中央设有柱形操作台,触摸屏控制面板上有一枚缓速旋转的全息彭罗斯三角。
第36章
它后面的黑色玄武石碑上刻着埃及象形文字系统和历史演化。
“这什么地方?”刽子手问,“看着还挺高大上。”
“胡夫金字塔密室。”贝蒂回答。
“密室?不是只有国王室和王后室吗?胡夫也养蛇怪啊?”
“是安放胡夫法老遗体的墓室,哈比比。”纳西尔讲解道,“传闻胡夫金字塔深处有一间密室,由工人临期修筑,作为真正的王之安息处。
“早在上世纪初,就有考古学家检测到附近电磁波动异常,后来有法国学者提出,密室就在王后墓室下方偏西处,金字塔的心脏位置。
“此话一出,埃及考古界学者纷纷出来表示质疑,认为密室只是传说,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那两位法国学者并未就此放弃,在深入研究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找到工人安装的可升降闸门,即可找到密室。
“但由于能力有限且经费不足,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多年后,在各国研究团队的努力下,疑似密室的未知空间和全新通道相继问世,至于那道可升降闸门存在与否,也就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人淡忘。”
前核电站工程师问:“工人为什么要建造密室?是防止盗墓贼窃取法老的随葬品吗?”
“帝王谷被盗王陵数不胜数,唯独胡夫金字塔加盖密室,其他法老的随葬品难道就不值钱吗?究其原因很简单——国王室在建造过程中,出现了瑕疵。
“众所周知,搭建金字塔的石材都是经过严格把关、精挑细选出来的,但是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国王室顶端的花岗岩存在明显修补痕迹。
“选材、耗时与人力无不彰显法老的尊贵地位,而最最重要的墓室本身出现问题,相信当时的工人们一定很崩溃,他们尽力修补,但修补失败。
“墓室用了劣质材料,既晦气又不光彩,总不能让法老安息在一间破屋子里吧?于是他们连夜赶工,打造出这间密室,并且不对外公开。
“他们知道新修的金字塔必定会招来盗墓贼,索性放了口空棺材在国王室,适时再对外宣称法老遗体被盗,既是出于对法老的保护,也是对墓室造毁一事的遮掩和弥补。”
坦狄薇接过话茬:“可惜这个守了四千多年的秘密最终还是被人揭开并广为流传,埃及的工人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些吸尽他们青春与汗水的大石头会在千百年后成为旅游景点。”
“我以前刷手机看到一条评论,说胡夫金字塔正门旁边的盗墓贼通道也是他们后来加凿上去的,是为了什么……怕真的盗墓贼进去后发现破绽。”梅森耸耸肩,“谁知道呢?”
江奕默默翻阅他们的发言。
“所以,上世纪初发现的、疑似密室的未知空间不是密室。”医学博士大胆猜测,“真正的密室有可升降闸门,它被我们找到,并改造成了四维空间?”
“是四维空间限时梯子与模拟器,”卡莉莎帮她纠正,“比波诺的时空漫溯舱更安全稳妥。”
这时,一只苹果大小的狮身人面兽闯进画面。
“斯芬克斯!”坦狄薇捧着脸叫道,“天哪,它长得好、好像纳西尔。”
“我看看我看看,”梅森跟着起哄,“嚯,还真是!”贝蒂扶额强装严肃,但也没忍住笑了。
纳西尔挥舞着那双变成珊瑚红色的手臂:“啊,真主,我希望我是被尼罗河水冲坏了脑子。凯利、贝伊,你们……”
“这怪不得我们,”贝蒂压低嘴角说,“它的具体外貌特征是由高维属性编码决定的,你要怪就怪蔺工。”
梅森挺胸收腹:“震惊,狮身人面兽竟与七彩变色龙长着同一张脸,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一桌子人都笑了。
“我觉得挺好,看着亲切,”卡莉莎单手托腮,“斯芬克斯源于埃及神话,且通常为雄性,你又刚好在底比斯废墟里长大。有一说一,蔺工确实善解人意。”
“但不解蜥意。”纳西尔苦笑着摇摇头。
“能解江奕就行。”丹尼道,边看斯芬克斯挠痒痒。
江奕:“。”
“话说,我的老姐们,”坦狄薇对卡莉莎道,“这小东西就光长得像纳西尔吗?我看它傻乎乎的,半点没继承它瓦利的老谋深算。”
纳西尔:“?”
“因为它的性格取材于我搭档。”
江奕:“……?”
“不错,”贝蒂点头,“当初蔺工提议,说应当把它培养成像江奕这样,心地纯良、随遇而安又自带顽强意志的生物,因为它将要长期独居金字塔,一般人很难撑下去,但江奕没问题。蔺工担保说,只要有吃有喝有床睡,若非自然或人为干预,这小家伙几百年都不会想到换地方。”
江奕:“。”
原来他在蔺哲心目中是这个样子,发觉无从反驳,他想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想必他们已经认定他能吃能睡还没有脾气。他倒宁愿跟纳西尔前辈换一换。
当他为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感到遗憾时,手中的电子屏幕早已文字簇生——
卡莉莎:不仅如此,它还拥有阿米拉的视力和智商、梅森的体魄和语言表达、蔺哲的技术操作、坦狄薇的执行力、贝蒂的价值观和我的避光性。
梅森:我没有智商?没有价值观?没有技术操作?
纳西尔:还没有脸。
梅森:就你有脸!
贝蒂:别吵了,你们两个。这只斯芬克斯是首个非自然四维生命体,我相信未来会有更多四维生物相继问世,不限于亚洲、欧洲神话中的斯芬克斯形象。便于区分,今后我们就叫它“胡夫”。
坦狄薇: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对胡夫和模拟器进行实践考察?
贝蒂:不急,目前还有些临界值需要调整。
卡莉莎:嗯,实践的事等办完舞台剧再说。
“限时梯子是什么意思?”
前核电站工程师又问:“和可升降闸门有关吗?”
“你可以理解成限时梯子就是可升降闸门,”贝蒂说,“而它的具体位置及开启时间,取决于南磁极。”
“南磁极?”丹尼撇着嘴说,“意思是我们要到南极才能进入四维空间?”
卡莉莎笑了:“傻小子,论不安分,南磁极可跟你有得一拼。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它的移动速度就已高达50千米/年。这并不稀奇,在地球历史上,磁极就曾多次发生过翻转,即南北磁极互换,其中缘由或是陨石撞击,或是银河系磁场影响,又或地球内部动力学变化,总之没有具体机制,因为人类研究出来的机制随时有可能被打破。我们只知道太阳风携带的高能带电粒子无时无刻不在参与反应,而今,南磁极早就不在南极洲了。”
“那么,南磁极现在在哪呢?”江奕问。
“你们看!”坦狄薇指着幕布说,“胡夫跳上了操作台,它在干什么?”
贝蒂定睛一看:“它在配置四维空间爬梯,有人潜入胡夫金字塔,在王后墓室找到了南磁极!”
“怎么可能?”坦狄薇噌的站起来,“密室信息发布不到两小时,而且明确标注系统正在维护中,这人不要命了?”
“不,不一定是当前时代的人。”
卡莉莎凝视画面,在看到不明人士遗留下来的包袱、罗盘、火柴,还有被胡夫捡起来研究的七颗苹果籽后得出结论。“系统运维疏怠导致空间屏障受损,四维生物遇见三维磁极,我们的胡夫接到错误指令,将其意识翻墙到古埃及,肉身则存放于密室保管。要我说,这伙计可真够天才,大晚上跑金字塔找南磁极。”
江奕:“……”
贝蒂:“……”
坦狄薇:“……”
“你们三个怕什么?”纳西尔皮笑肉不笑,“这事捷特负全责。”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坦狄薇问。
贝蒂烦闷地揉着睛明穴:“这样吧,坦狄薇,你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卡莉莎,立刻调取对方信息,之后我们负责跟胡夫保持联络。丹尼,你和弗洛伦斯——”
“打住!”丹尼见鬼似的跑开,“关我什么事?金字塔是那家伙自己进去的,密室也是胡夫亲手打开的,因为什么?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江奕:“。”
“就是,”医学博士懒懒地撑着下颌,“好事轮不到我,坏事找我帮忙。怎么,当我是廉价的小玩具和劳动力啊?”
卡莉莎划动手机,勾了勾唇。
“有意思……”她举手道,“信息来了,跨维时间点在17世纪,1643年,对方系灯塔水母异种,我曾曾曾祖父的童年玩伴,塔德乌斯·奥沙利文。慢着,他还有个同伴在密室外逗留,两百年后离奇失踪的作家及演员,北极狼人嵌合体,莫里斯·斯图尔特。”
看到这两个名字,江奕脑袋发晕。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的某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即将被戳穿,又或是自己秘密交往的朋友在他工作单位遭遇不测,尽管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第37章
由于内心五味杂陈且缺乏表演经验,前辈们没说什么,他自己先慌了手脚,表情怪怪的,坐姿也不大自然。偏偏梅森的关切不早不晚,在这时候到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亲爱的?是生病了吗?”
江奕浑身一激灵,摇摇头,双手握拳又松开,其凉如冰。他操纵它们,抖抖索索地敲下那个可怕的问题:
前辈,我是不是闯祸了?
“还用问?”丹尼落井下石,“你把大家害惨啦!我严重怀疑你和那个蔺哲就是来报复社会的。”
纳西尔皱起眉毛,坐在对面审视江奕,半晌后垂下眼皮,叹气、轻笑、再叹气。“别担心,哈比比,天塌了我顶着。”他走过来说,肤色带着淡淡的青,“马斯,你也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吧。凯利,我想知道,这件事的最坏结果是什么?”
“三维和四维玩家进四维空间都需要爬梯,区别在于,三维玩家遇事不决可以存档,且无法改变既定事件的发展;但四维玩家不能,爬梯到四维空间的四维事物,一举一动都会产生蝴蝶效应。
“三维玩家可通过模拟器协助四维玩家,但会丧失存档权,风险性增加,稍有不慎,轻则玩家们当场暴毙,重则星体历史被改写,该存在的消失、不该存在的出现。”
纳西尔又问:“他多久能回来?”
“从蔺工设计的八一四环周期表来看,密室闸门约24年开启一次,这24年称为‘环’,目前一环只能进一人,四环为一周期。不出意外的话,他回来时叶卡捷琳娜大帝刚过10岁生日。”
“……那要是用模拟器呢?”
贝蒂当即回答:“56分钟。”
“等等,”她看过来,“难道你想——”
“安拉保佑纳什考察工作一切顺利。”
第48章
“不行,这太危险!”坦狄薇冲到他对面,“你有可能会死。”
“谁都会死,塔迪。”纳西尔和顺地看着她,“问题在于,是死掉一只微不足道的异种,还是死掉一整个世界?”
“世界?管世界干什么?你管世界,世界管你吗?世界早死了!”坦狄薇说,眼中含着一泡泪水,“你以为你救世主啊,纳西尔·亚斯明-穆罕默德·萨拉赫?我告诉你,世界根本不需要你救,不需要!”
江奕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却又好像,更多是悲伤。“那你呢?”纳西尔问,紧跟着补充,“你难道要让我们像古埃及象形文字那样被抹杀、被遗忘吗?”
坦狄薇沉默了。
她丰润的双唇从微张,到发颤,最后闭合。她什么也没说,气冲冲地摔门走了。纳西尔一动不动,脸变成葱绿色,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若干秒后,他微笑着转向卡莉莎:“走吧。”
他们出了会议室一段距离,江奕才反应过来,他握紧语言转录器,跳下椅子,不顾贝蒂和梅森的阻拦大步追上去。
“我想和您一起,前辈。”
他跟在他们身边,纳西尔没看他,一把抓走字愈往上翻,然后还回来,是卡莉莎阐述的“最坏结果”。
“我不怕,”江奕回复,“让我和您一起。”
纳西尔冷肃道:“这不是游戏。”
“我知道,”江奕态度坚决,“我要和您一起。”
卡莉莎劝道:“进去是要吃苦的,孩子。”
“我不怕吃苦。”他冷静地、明确地回答。
他们止步于永恒与无限空间工作室门口。
“哪怕你死在里面?”纳西尔问。
江奕答:“哪怕我死在里面。”
“那捷特呢?”前辈扬起眉毛,“假如捷特没死,知道你死了,他的小心脏炸掉都算轻的。他看重你,把一切都给了你,你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江奕当场顿住。
纳西尔啧了一下,调过头便听见:
蔺哲不会。
“你就知道他不会?你又不是捷特。”
“是。”江奕固执地用键盘打出一句不符合逻辑的话,“蔺哲就是江奕,江奕就是蔺哲。”
这句话令纳西尔瞪大眼睛,全身皮肤变成了迷幻的紫薯色,他凝视江奕,直到这张脸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年轻真好啊。”卡莉莎感叹道,把手放在他们的后背上,“我和梅森抢南瓜籽的工夫,有人就已经水乳交融了。”
“年龄不是问题,哈比比。”纳西尔喃喃道,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的,进门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黄澄澄的月亮,还有拧来拧去的花朵和真菌。“耶迩,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吗?我答应你。前提是你必须听我的。”
他身后是一对猫头传送舱,它们拥有一双睿智的、由黄玛瑙制成的眼睛,黑色仿真毛发和磨砂外壳,它的脖子、脸颊两侧和耳朵里面嵌有红玉髓和黄金。
猫头下方是凹陷的皮质座椅。江奕知道它们的用途,只要倒上面,佩戴好松果体头盔和有沙漏图案的时间锚定腕带(外观设计思路是他三月初向搭档提供的),就会被送进密室参与四维模拟器考察,一次可以进两人,但那之后怎样,江奕就不知道了。
“好,谢谢。”他走过去,握住前辈短壮的手指,那上面满是茧子,却又无比温暖。
所有同事里面,江奕最敬佩的就是纳西尔前辈,他知识渊博,稳当又有原则,不到三十岁,自带威严气场,还从不摆架子,总是和和气气地对待别人,既明事理,又顾大局,委实担得起他们的导航。
如果说库克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那么能坐上阿蒙神位置的就只有纳西尔。
前辈长吁一口气,唇边露出笑容,用恢复藕粉色的手牵他到座舱边,临走时面向卡莉莎:“没别的嘱咐了吗,凯利?”
“啊,有的有的。”卡莉莎敲敲脑壳说,“玩家切记不能暴露真实身份,也不要泄露未来信息,不管是你们,还是奥沙利文先生。就这些了,剩下的你们自己保重。现在,江奕,字愈交给我。”
江奕愣了愣。
交出字愈,就像交出文字信息的接收权和表达权。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伊甸园,这是一件他难以接受且十分厌恶的事情——他无法获取知识,也不能向外界抒发自己的感想,被关在信息茧房却毫不知情,甘心做个蒙昧无知的圣贤,或聪明绝顶的傻瓜。
最后他放手权利,前辈的嘱咐定格五秒钟后变成黑屏。他态度谦诚,不带任何逆反情绪。他坐进传送舱,刘海被头盔压低,他本能地眯住眼睛。戴上时间锚定腕带后,束缚环从座椅内部蹿出,圈住他的脖颈和腹部。
喉咙又勒又凉,连咽口水都变得不那么自由。人又何尝真正自由过?只是枷锁时多时少罢了。
很快他放松下来,正如他第一天就在神庙会议室睡着那样,毫无戒备,满怀赤忱,全心全意地相信别人,总是接纳多于排斥,欣赏而非贬低。
下一刻,他感觉他的意识被连根拔起,掉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或无尽深渊。
不疼,就是很难受,像快要死了。与此同时,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譬如伊甸园千篇一律的儿童营养餐、标满重点符号的错题本、三五只扭打在一起的小蛇、贝蒂的兔毡三角帽、梅森的黑色越野车、坦狄薇的全家福、纳西尔的碎屏手机、阿米拉的夜莺图、卡莉莎的彩虹针织挎包……
好像,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重要到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渐渐地,附近出现了他认知以外的东西。这东西他从未感受过,却能够被予以画面,在他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
“以拉神之名,帕笛这孩子最近像被阿佩普附身似的!”小竹蛉叫道,“神庙晨祷也不参加,整天赖在床上不起来,问他就像在问木乃伊。真叫人担心,眼看他就要进行成人圣礼了。”
老燕鸻咯咯笑道:“定是我们平常看得太紧,惹得小荷鲁斯跟咱闹脾气呢!”
“看啊,当新月之时到来,霍鲁杰,你不是要渡河去彼岸寻找阿蒙神的恩赐吗?何不让帕笛与舍杜随你同往?既增长见闻,又能为家族带来福运。”
“唉,莫让黄雏耽误猎隼的行程。当今年神庙祭司捧着新麦与亚麻前来时,妮泰默,我决定让这对继承者去接收贡品。尼罗河已将他们滋养得足够健壮,他们的手掌定能捧住整个泛滥季的丰收。”
“以玛特女神的天平起誓,”小竹蛉激动地在草丛间跳来跳去,“神庙的那帮老狐狸见来的是两株嫩芦苇,保不准要在麦粒中掺沙子!”
老燕鸻脑袋一歪,咂舌道:“他们敢?你父亲告老还乡之际,如同奥西里斯立誓般向我再三保证,我们将世代受法老庇护。更别说前阵子,他亲自牵线,促成阿蒙祭司同法老言归于好,如今就连法老的女儿妮图克里斯也已作为阿蒙神之妻入驻卡纳克神庙。阿蒙的仆从既与王权结盟,他们感恩你父亲都来不及,又怎敢违逆他老人家的子孙后代?”
第49章
第38章
江奕深吸一口气,死而复生般,快活地眨巴眼睛。
这里是密室吗?——和投影幕布上展示的完全不同。他身处一个说不上豪华但还算富足的庭院里,抬头是一片绿油油的无花果,阳光顺着的心形的树叶滑落,木板秋千在枝干下轻轻摇晃。
空气中有烤鱼和粮食的味道。
空气?糟糕,要穿防护服。他一急,落地时没站稳,摔了一跤,吃痛地叫出声来。
江奕:“……!?”
他霍然而惊,无暇去管擦破皮的手掌和膝盖,尽管它们现在疼得要命。他摸摸喉咙,一对小燕子唱着歌,扇动黑色翅膀并肩飞过,像两支犀利的箭,他又去摸耳朵。
他从土地上爬起来,心跳得厉害,神志恍惚,感觉全身轻飘飘的。确实轻,因为这不是江奕自己的身体。
他想起来,现在是公元前632年,这里是特乔伊城,他叫舍杜,十一岁,是大祭司之女妮泰默和低等公务员霍鲁杰的小儿子。他还有个哥哥,比他大两岁,叫帕笛,即将举行成年割礼。
江奕带着这些信息在院子转了一圈,这个时代的人类不需要防辐射就能在外面自由活动,真好。
他尽可能去捕捉舍杜所能听到的一切声音,无论是风吹草叶,还是鞋底踩过土砾,蜜蜂低语、燕雀啁啾,以及远处商贩们的吆喝,在他听来都无比曼妙。
这哪是吃苦?分明就是享福。
他很想找人说说话,或是把卢卡斯要求全文默写的散文大声背诵,但在意识到这大概率会惊扰到别人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忽然他蹙起眉心,这真是模拟出来的空间吗?为什么他感官下的世界如此真实?时间流速也体会不出半分异常。纳西尔前辈和奥沙利文先生呢?他对他们的情况全然不知。
算了,先去处理伤口吧。
他秉持着“少说少做、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用家里储存的自然洪水简单洗了洗,就跟随舍杜记忆回到房间。一进门,里面的少年当即翻身上床给他个脊背。
江奕:“……”
在舍杜印象中,哥哥以前不这样啊。难道真像他潜意识里听到的那样,人类能被阿佩普附身?
帕笛枕边有张莎草纸,他走过去,拿起一看,上面的世俗体文字自动切换成他熟知的语言:
大祭司
莱图鲁与泰特布希涅特之子
城市中的贵族
尼斯的忠仆
阿蒙神的先知
伟大之音
坚强若磐石
这是他外祖父石像上的铭文手稿。
他看向帕笛,原来哥哥是想念亲人了。
可他想起母亲说过,她结婚不久大祭司便向法老自请回底比斯独居,从未参与过他们的童年,哥哥也没有过任何崇拜他的表现,如今为什么要把这张近三十年历史的手稿找出来放在身边?
思考之际,江奕被肚子里传出的咕咕声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饿了,但没人告诉他肚子饿是会发出声音的。这样的话,那蔺哲肯定听到过,而且不下十三次!
难怪,难怪蔺哲能精确把握好做饭时间。这人太可恶了,居然还骗他说是猜的。
帕笛闻声坐起,在目睹他手里的纸片后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将它抢去。
那眼神像看仇人似的,整得江奕一时不知所措。这让他想起他跟蔺哲的初相识。虽然蔺哲没有眼神,假设他有,应该会跟这很像吧?或更为冷淡。他们各自无话,年长的那位将手稿别在腰间就往外走,年幼的走在后面,当什么都没发生,识趣地跟着他,一直跟上饭桌。
很奇幻的事实,公元前的人类要比22世纪的人类吃得更好、更干净。诚然,这个结论过于绝对了,他们一家能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用的,无不归功于大祭司和他精明的商人女儿。
仅靠每年从神庙收入中抽取的那五分之一,他们便足以跻身全埃及最富有的阶层,更别说这十多年妮泰默通过代理商在尼罗河上下做贸易所赚的利润。
因而在舍杜的认知里,啤酒是用来浇花泡脚的,面包是用来打发牲口的,那些吃不起鬣狗与河鳖的人是因为他们懒;富强者被神眷顾是必然,罪孽深重的人才会被苦难纠缠。
用餐期间,江奕发现自己在这里不仅阅读无阻,就连和当地人说话也没有语言障碍,甚至倍感亲切,就好像这对夫妻真是他的父母,是生他养他、把他放在心尖上的至亲。他旁边那位则专注于埋头吃饭,丝毫没有要发言的意思。
再后来,霍鲁杰跟他们讲起“大房子”(代指法老普萨美提克一世)恢复了对阿蒙神的崇拜,雇佣希腊士兵,表面上虽仍向亚述进贡,实际已经开始摆脱亚述的控制。
天可怜见,江奕和舍杜对宗教王权不感兴趣。或许帕笛有兴趣?嗯,他只是什么都听不懂而已。
不到半天工夫,江奕就把纳西尔前辈和奥沙利文先生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享受当人类,准确来说,是享受当一个平凡的、双亲健在的、家园没被污染的人类。
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新鲜空气,吃不含添加剂或辐射变异菌的东西,即便蔺哲也很难不爱上这里,因为他可以不用再担心食物中毒。
成人礼前一天深夜,帕笛静静坐在床上面壁,像一只刚得到开化的小猴子,孤标傲世,专注于悟道参禅。
江奕时不时瞄他一眼,这些天他们连句完整话都没说过,附近人都在传帕笛中了邪,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努比亚人派来的间谍。
应该是年龄焦虑吧。
帕笛是长子,割礼之后,他将要接受宗教训练,成为新任祭司,主持祭祀仪式并接管神庙经济,侍奉神明的同时还要维护家族声誉。在22世纪,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正在试炼场备战pets二级考试呢。
江奕鼓起勇气。
“别焦虑,帕笛。”他借舍杜身份,用对方可能听不见的声音安慰他,“明天我……我送你去神庙。”
说完,只见帕笛脑袋偏转,亮出低垂的、羽扇般的睫毛。“谢谢,但不用。”少年冷冷道,“睡觉。”
简单几个字,就让江奕理解了豌豆杂交实验取得科学突破时孟德尔的心情。话虽这么说,第二天他还是跟了去,远远看着他们将帕笛的胳膊吊起来,再打开腿,祭司手持燧石刀朝他走来。
整整三天,帕笛几乎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因为术后感染,他只能靠涂抹罂粟汁来缓解疼痛。三天一过,江奕睡醒发现帕笛不见了。
看到家仆在庭院抬起一顶装饰金色甲虫翅膀的华丽步辇,他急忙赶去问妮泰默,被告知哥哥自请去底比斯拜访外祖父。
江奕:“。”
待母亲出门,他在牲口棚外徘徊了一小会儿,乔装打扮牵出毛驴跟上哥哥的步辇。他有预感,倘若行动顺利,他将有机会找到帕笛“中邪”的奥秘所在。
他和他们保持五十米的间距。
有次家仆可能累了,原地稍作休息,而他刚好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便假装自东边来,向北行进,在他们回头张望的时候。
底比斯比特乔伊更繁荣、更接近政治权力中心。当行人多起来,他拉进距离,偶尔看看小摊,买点吃的,伪装成赶集的游客。
终于,目标在一座大宅院面前落脚。
江奕从驴背上下来,刚迈开腿,就被一股未知力量揪住后脖颈,毫不留情地拽回去。还没来得及呼救,一只硬邦邦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别怕,哈比比,是我。”
江奕肩膀绷紧:“纳西尔前辈?”他惊讶地看着这位脸上有疤、初等祭司打扮的男人,他见过他,在帕笛成人礼那天。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出现。
“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干忘净了呢!”前辈吊起眼角,瞥了眼远处被搀扶进门的帕笛,“几分钟不见,你小子就学会尾随了。”
意识到自己犯下错误,江奕耷着眼皮,不敢直视对方。“对不起,他是我……”他支支吾吾道,“是舍杜的哥哥,我担心他,所以才……”
“哈比比,来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一切都听您的。”
“那你现在算什么?”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纳西尔默然谛视他的脸,而后慢慢松手:“我之所以没去找你,一是碍于身份限制,二是相信你在他们家会很安分。”
“谢谢您的信任。”江奕双手合十,“不过前辈,您知道奥沙利文先生在哪吗?如果知道请告诉我,再告诉我我该做什么。告诉我吧,前辈,告诉我我会更安分。”
“阿秋的事不劳你费心,哈比比,我需要知道,近期妮泰默和霍鲁杰有没有什么安排?最好是关于你的。”
“安排?有吧,霍鲁杰想今年让我和帕笛到神庙收取五分之一的谷物,在妮泰默换下粮仓上的玉米木乃伊后。目前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纳西尔眉头深锁,目光低垂,最后扬唇一笑。“这样啊,”他拍拍毛驴的脑袋说,“没事,你们照做就行。”
第39章
江奕:“哦。”
“安拉保佑,我该走了,你可以在这里等你哥哥出来,但记住,别再尾随,除非你心里承认他是罪犯,或你是。”
“谨遵前辈教诲。”
没多久,目标再次现身,江奕牵着驴子走过去。“谁让你来的?”帕笛问,眼神和语气无不盛气凌人。
江奕被这种罕见的、仿佛军政领袖身上才有的气势震慑到:“我、我也想见外祖父。”
“他不想见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我回家?”
毫无疑问,这家伙确实被阿佩普附身了。
后来江奕结合亲身经历发明了一个成语——金辇陪驴,比喻在同一个家庭,待遇却天差地别的现象,或双方关系亲近但命运悬殊。
中途帕笛提出要下来走走,江奕也不忍心再让毛驴受累。他们走进温和的、令人惬意的阳光中,沿着波光粼粼的尼罗河散步。
瞭望风景时,帕笛像完全变了个人,神情带着淡淡的悲悯,既眷恋又充满好奇,恍若一位预见他们未来的先知。这一路上,他什么也没说,却已经表达了他想表达的全部。
“女神雷奈努泰特无所不在。
“万物丰收,五谷丰登。
“谷仓自不会匮乏。
“富足与欢乐永远伴随我们。”
妮泰默取下旧玉米木乃伊,将今年的新玉米木乃伊悬挂于粮仓之上,意在求神保佑丰收与家里的孩子免受伤害。旧物烧毁,恶魔远离。她宠爱的两个儿子带一仆从在清晨到达神庙。
“点好五分之一的量。”帕笛对祭司们说。
然而,江奕发觉不对劲,这些祭司并没有按他说的来,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更多人从谷仓钻出来,将他们包围,他才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帕笛显然也才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外跑。他们跑进神庙,跑向神明,渴望换来神之庇护。他们已然不指望带回粮食了,但求保住性命,在午饭前平安到家。“我们会死吗?”江奕问。
他气喘吁吁,却不感到害怕,因为这是纳西尔前辈交代过的事,他相信他,相信死亡的选择。
但是和自己相反,帕笛吓得直冒汗,江奕猜他正在哭。“我不知道,我不想死,他会伤心。”
他是谁?
不等追问,他们在阿蒙神殿前被逮住,紧跟着,棍棒落在帕笛的后背和舍杜的小腿上。
很疼,是江奕从未体会过的疼痛,起初有帕笛用身体护着他,可他们要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他感觉舍杜的血液卷着骨头碎片在身体中胡乱地流动,气管被堵塞,发不出来声音。
卡莉莎前辈没吓唬他,进来是要吃苦的。
迷迷糊糊中,舍杜出现,他问江奕,为什么这些人要置他们于死地?他们孝顺父母、对阿蒙神心虔志诚,就因为他们吃得好喝得好,是大祭司的后代,就要沦为法老和神职者之间矛盾的祭品吗?
江奕最后看到的,是纳西尔前辈——他高举燧石刀,给予舍杜致命一击。
就这样,舍杜死了。
但江奕还活着。
“你们把大的撂储藏室去,这小的待会儿我自己处理。”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却能感应到纳西尔在说话,“怕什么,凭着阿蒙王冠上的长羽毛起誓,有盟约在,那老东西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随后帕笛被拖走,下令的祭司将舍杜扶进怀中。“能听见我说话吗哈比比?”纳西尔问。
“不能,前辈。”江奕回答,“您下手真狠,前辈。”
“我可怜的小叛逆,历史上他们今天必须死。我不告诉你,是怕你会忍不住告诉阿秋的伙伴。”
“奥沙利文先生的伙伴?您是说……”
“是的,我忘了他的名字,记得你挺爱看他的书。”
“斯图尔特,是斯图尔特先生!他在哪?”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七天他都会在储藏室。”
江奕如遭雷击。“……帕笛?他是帕笛?我们把他害死了?可是,我和他还没说过几句话,他就死了?天啊,我还让他为我挡伤。”他感觉他的心都碎了,“您在诓我,是吗?他怎么可能会来?密室闸门二十四年开启一次,他……”
“他在胡夫金字塔守了二十四年。”纳西尔道出答案。
“所以,大祭司就是奥沙利文先生?”江奕一下子明白过来,“斯图尔特先生通过密室来到这里,足以证明他不怕死,而他却在见到对方后不想死掉,因为他怕他知道后会伤心。可他还是死了,奥沙利文先生也还是会伤心。”
纳西尔微笑着低声说:“他没死,哈比比。你和阿秋这么爱他,我哪里舍得让他死掉呢?他和你一样,还留在帕笛的身体里,葬礼后会通往下一个四维空间。”
“真的吗?……那太好了。”江奕重新打起精神,“谢谢,我能再和他说说话吗?以舍杜名义。”
“不能。”前辈直截了当,“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耶迩,在他的认知里你已经死了。不要惊扰他,是对他们和你最大的保护。七天后,阿秋会派人把你们接走并下葬,期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保持沉默。”
沉默是江奕最擅长的事情。
沉默是江奕最不擅长的事情。
“好,”他承诺,“我一个字也不会跟他说。”
【??作者有话说】
本单元故事均取材于史实。
第50章
“哪怕结局注定悲惨,也不要放弃对幸福的期望。”这句话被江奕牢记,并带到了公元前1111年。
这里是圣城底比斯,他现在叫阿门帕努弗,二十岁,主业是采石工。
他还有副业吗?当然,作为一名成家不久的底层小伙子,单凭采石是完全不够补贴家用的。他的副业——对江奕属于是新手上路——是盗墓贼。要说工作经验,江奕自认为也不是完全没有,去年有次半夜嘴馋,他偷摸到冰箱找吃的,没被蔺哲抓包。应该算吧。
为了不被怀疑,这晚,江奕还是按照约定,和阿门帕努弗的工友们在野外碰面,目的是去盗窃叟伯克沙夫皇陵。他仔细甄别身边人,最终确定他想找的那三位并未混迹在他们当中。“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他临时打退堂鼓,“运势说,今天不宜盗墓。”
“你前几天不还一直哭着求着要跟我们来吗?”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道,“你说你妻子即将临盆,急需进口的罂粟籽和鸡尾酒。”
他是朋塔维特的奴仆,朋塔维特是当今最顶尖的艺术家之一,主要工作是在现任法老拉姆西斯九世的陵墓内壁作画。在阿门帕努弗的记忆中,他私下组织过多起盗墓事件。
江奕几乎是被架到陵墓里的,同伙骂骂咧咧地抱怨着遍布其中的触发式机关通道,绕了大半个小时,他们才寻找到真正的王之安息处。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木乃伊:它胸腔被掏空,经过特殊防腐处理的心脏嵌在原位,像一颗血淋淋的太阳;那双眼睛在纯金面具下安详地闭着,透过亚麻绷带,是防腐盐作用过度以至焦黑的皮肤。
一眼,仅仅看了一眼,江奕就感觉自己好像生了场大病,像是被神厌弃、被人驱逐,内脏痉挛的剧痛如刀割般,使他难以承受。他们瓜分金银财宝时,他只是瘫倒在地,跟丢了魂似的。
他曾经没料想到舍杜的结局,此时却已能够洞悉阿门帕努弗的结局。他知道他不会有好下场,任何冒犯过死者与神祇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四维身份是随机分配的吗?是他运气差了点,还是圣城遍布盗墓贼?同伙往他怀里塞了些随葬品,动作轻巧流畅,就跟吃饭时把油渍弄到衣服上那样简单。
江奕完全是被架到陵墓外的,并看着最后出来的人朝里面丢了把火。熊熊烈焰中,他看到他们将会经历折磨,灵魂永受诅咒,无法前往来生。
阿门帕努弗也清楚,他最信奉神,他告诉他的妻子,孩子出生时,会有七位神明决定其如何死亡。
他说,出生在每月23号的孩子将会被鳄鱼杀死,4号死于高热,5号死于爱情……如果可以,尽量避免在不好的日期分娩。并非他忧虑过度,而是因为埃及半数儿童五岁以前就会夭折。
根据出生日期,他判定自己将会安享晚年,但是不会了,他为家人、为一己私欲步入歧途,神明不会让他好过。这份怫郁感染了江奕,他忘记他还有个家,独自抱着随葬品在黑市找了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静静坐到凌晨四点。
他用大半随葬品换取那两样能够缓解疼痛的东西,剩下的打算下次再用。他像一只脱水的蜗牛,有气无力。正当他慢步拐进一个矮小的拱门,像阿门帕努弗往常那样抄近路回家时,突然旁边伸出的黑手抓住了他。
又是纳西尔前辈吗?
他没有挣扎,只平静地看着那张脸。他认得它,那是巴科威尔的脸。巴科威尔是当地治安官,也是从盗墓中牟利的一份子。阿门帕努弗一直有在贿赂他,以购买起诉豁免权,这样就能长期盗墓而不负法律责任。
第40章
“看什么看!”巴科威尔用那双厚嘴唇嚷嚷着,上来就是一巴掌。
江奕用大拇指关节点了点发麻的嘴角。他不是纳西尔前辈,也不是奥沙利文先生和斯图尔特先生。“他就是一条卑鄙的狗。”阿门帕努弗替他在心里骂。
没办法,他只好把余下的随葬品都给了这条头上没毛的狗。回到家后,妻子塔沃里特已经在分娩了,接生婆从他这里拿去罂粟籽,最终母子平安。这是个安慰,无论对阿门帕努弗还是对江奕来说。
接下来几天,江奕每天都有好好采石,他决定替这人洗心革面,盗墓既危险又不道德,他竟然会天真地相信巴科威尔会保护他,治安官插手盗墓案件?遇上事他跑得比谁都快。
采石工待遇不及造墓工,于是江奕边工作边学习切割、打磨石块,他想尽早升职为造墓工,这样阿门帕努弗的家人就能入住一个叫“真理之地”的大院子,享有免费的食物、住所、教育和医疗保障。
是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起初他忧虑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引发搭档所说的“蝴蝶效应”,可是这么多天过去,纳西尔前辈都不曾现身嘱咐他什么,况且他一介平民,只要不去刺杀法老,谁又会注意并记录他呢?
他更努力地工作,下定决心要当一名出色的造墓工,既为生活,又为赎罪。
终于,在十月的第一天,他成功因盗窃叟伯克沙夫皇陵之罪被逮捕。
卡纳克神庙内,他被吊起来,审讯者用棍棒殴打他。在那至黑暗的两个小时中,他的缠腰布被汗水和鲜血浸透,脑袋昏昏沉沉,有人给了他一份事先备好的供词,要求他立即背诵,否则就去找他家人的麻烦。
很快,当朝宰相卡姆威斯携皇家抄录员涅撒穆到场亲自审理。“我穿过边防……”江奕一丝半气地向他们背台词,“像往常一样,到达底比斯以西。我、我还有七个同伙……”
宰相、巴科威尔以及陵墓主管帕威罗组成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将他押到犯罪现场,以确认供词和证据是否吻合。烈日当空,江奕感觉他的伤口正在发炎。
他想喝点什么,哪怕是脏水也好,毒药也好。汗液流进左眼,他紧紧闭住它,跟着右眼被刺痛,它们一起释放出眼泪。
他们掰开他的眼睛,让他看这被烧得满目疮痍的墓室,和化为灰烬或没有化为灰烬的叟伯克沙夫法老。他承认罪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被带回卡纳克神庙。
“十月八号那天,阿门帕努弗先生,”涅撒穆偷偷告诉他,“你将会接受高级法院审讯。”
江奕抹掉鼻血,笑着说:“谢谢。”
“你是不是被胁迫了?或者有什么苦衷?”年轻人揩干净他脸上的血渍和泪痕,“跟我说说,没准我可以帮到你。”
真是个善良又熟悉的陌生人。“我恳请您,涅撒穆先生……”江奕握住他的手,“照顾好阿门帕努弗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皇家抄录员被打动了:“我一定会,你也不要太早气馁,或许这事有转机,我今晚就给市长帕瑟写信。”
没有转机。对底层人士来说,幸福才有转机,苦难从来就没有转机。“我还想,把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您,希望您能将它们记下来。”
江奕想把阿门帕努弗的人生经验告诉塔齐欧,希望塔齐欧能将它们传达给莫里斯。
他当众跪倒在庭审空地,正对宰相,两侧分别是帕瑟和工地管理人哈什尔,帕威罗和巴科威尔,还有些人。他们都戴着一顶长长的黑色假发。腿窝被棍棒击中的疼痛尚未散尽,他便要跟随领誓员宣誓。
“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
“若……”江奕气息微弱,“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
说完誓词,他暗暗笑了。没有证人,也没有辩护律师,替罪羔羊说的是真是假,不全凭上位者一句话吗?
宰相下令:“招出你的同伙。”
上礼拜才招过。
江奕不喜欢重复。
“说话!”
老人家急了。
“我受雇于其他采石匠,从那开始便染上盗墓的恶习。”他不慌不忙道,边回忆台词,“然后我们发现,呵呵……叟伯克沙夫的坟跟我们平常掘的不太一样。我们搜刮木乃伊身上的金子,连同护身符和脖子上的珠宝一并带走。我们也偷走了金、银、铜等物件并伺机瓜分,然后我们放火烧掉了棺材。”
他感觉他快死了,阿门帕努弗快死了。
他的声音就像一只刚破壳就被踩扁的小鸡崽,这只小鸡崽它快要回到它老母亲的肚子里去啦!
他眼睛的余光颓弱而温柔:
这些人,他们或如坐针毡,或拭目以待,或浑水摸鱼,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不为他辩解,也不出来自首。
无所谓了。
江奕心中感慨,阿门帕努弗的倒霉程度不亚于蔺哲,有的人命格特殊,非富即贱,吉凶分明,生来就多灾多难。
能在这里学会盗墓和雕石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唯一的遗憾,就是纳西尔前辈至今杳无音讯,要是有他在,可怜的阿门帕努弗八成也不会这么可怜。
天气又热又闷,江奕差不多已经趴在地上,他快睡着了,但见宰相嗖的站起来,这家伙又想干吗?
“底比斯的这位市长啊!”此话一出,周围人的目光全体从自己转到帕瑟身上。
刑事审讯变政权修罗场。
怎么回事?斯图尔特先生也得罪了宰相?
“他信誓旦旦指控那些造墓工偷盗。”卡姆威斯笑道,“可惜啊,我——法老的首相,检查发现,哎!墓穴完好无损。”
斯图尔特先生竟然指控过那些造墓工?江奕微微抿嘴,他就知道他没有看错人。卡姆威斯是检查过一些墓穴,但那都是帕威罗事先挑选的好墓穴。
宰相咂舌道:“你说的这些啊,帕瑟,全是假的。就凭你,还想越过我直接通信法老?收回你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吧,法老才没空陪你闹哩!”
嘲笑声接连不断,只是江奕颇感蹊跷,卡姆威斯怎么知道市长要通信法老?莫非有人告密?江奕暗中顺着被告密者的目光找到了他正对面——穿白袍、戴大宝石戒指的帕威罗。是他?
“造墓工偷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斯图尔特先生瞪完帕威罗后对宰相说,“您真的有仔细检查过吗?他们这头造那头盗,知道您过来肯定要做做样子吧。更何况,盗墓贼盗的又不只这一个。帝王谷面积这么大,您敢说您每座坟都验过了?”
江奕抿紧双唇。
斯图尔特先生一开口便道出了他全部的心里话。忽然他发觉,自己也长了张嘴。对啊,此刻他不用打字,也不用手语,就能把他和阿门帕努弗的想法统统宣泄出来。反正横竖都是一死。
“你你你,你还敢顶嘴!”
“我只是在陈述我的观点和建议。”
没人注意到场地中央的小伙子慢慢抬起了头。
“我把我的那份金子给了……”江奕答出那些为虎作伥之人的名字,叫帕威罗和巴科威尔当场吓白了脸。
“我们继续盗取西岸上的王陵。”激昂减轻了伤痛,他越说越大声,像一头觅食的苍鹰,“我们不是唯一的组织,城中有不少人参与掠夺。他们比我们更贪婪更狡猾!底比斯——所谓圣城,有专门的墓葬品交易市场。圣城?庸城还差不多!”
“放肆!”宰相大发雷霆,喝令将他带下去。
“所有人都参与了!”江奕叫道,“穷的,富的;男的,女的……大家都一样!”
他开怀大笑,觉得整个人神清气朗,心头弥漫着快意。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痛快过。他替阿门帕努弗高兴,阿门帕努弗也替他高兴。
“查!挨家挨户地查!”宰相这句话更是让他乐不可支,放声高歌起来。
他料想到包括宫廷画师朋塔维特在内的八个造墓工家庭全部落网,也料想到搜捕队从中缴获了大量的黄铜及青铜墓葬品、香油、亚麻和近百袋真金白银,更料想到经全城排查所列出的盗墓者名单上就有29名商人、17名织工、8名祭司、8名抄写员、7名神庙守卫、2名梅杰警察和1名医生,连同不计其数的士兵、奴隶、仆人、农民还有渔夫。就连卡纳克高级祭司之一的妻子也因收受赃物被逮捕。
阿门帕努弗并未因此获得释放,他被带到郊区,和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同伙们被钉在木桩上。
生命最后一刻,江奕还在想纳西尔前辈会不会来。
哦,他来了。
他们离得很远,江奕看不清他的脸。直到被一颗大宝石晃到眼睛,他才认出来那是谁。
第51章
“所以帕笛和舍杜的死,还有阿门帕努弗被逮捕,都是您一手策划?”江奕用希腊士兵腓力的嘴巴问。
“因沙安拉,我只是叫巴科威尔找个替死鬼,谁承想他一下就找到了你。哈比比,你被捕之前,帕威罗根本就不认识阿门帕努弗这号人。”纳西尔用阿波罗尼奥斯的嘴巴回答。
第41章
“可后来认识了。”江奕有些闷闷不乐,“对不起,我没有要责怪您,我……我只是忘不了那份无助。”
“阿门帕努弗的无助?”
“还有我自己的,前辈。公元前1111年10月1日,卡纳克神庙的高墙内,他在等他的朋友,而我在等您。最后我们都迎来了死亡,只是他比我更痛苦,因为我并不会真的死去,他却还有家人需要照顾。”
他们走在公元前165年埃及孟斐斯的市集大道上,这里遍布希腊士兵和从地中海运来的货物,人们可以用金钱购买商品。
隔了一会儿,纳西尔说:“我们的身份是模拟器系统根据玩家与四维生物的个性心理特征契合度进行匹配的。无论是舍杜享有的宠爱,还是阿门帕努弗珍惜的责任和话语权,都是你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的——关爱、自由、平等。你嘴上说你在等我,实际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甚至害怕我真的出现左右到你的情绪。”
“可您一点也不怕我犯错吗?”江奕问,“历史上阿门帕努弗确实在庭审把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了,可江奕呢?万一他的牙齿不小心碍着舌头,出于尴尬而选择闭嘴呢?这不像您以往的行事作风,为考验我,您赌上了所有人的命。”
“不是考验,是肯定。”
“您肯定了一个不能肯定自我的人。”
“你可以,否则你也不会自发去打断他们的争论。你知道你应该说出真相,阿门帕努弗也值得因为说出真相而被载入史册。真主在上,你不仅能肯定你自己,还在潜意识里觉得你不需要被别人肯定。”
江奕震了一下,仿佛被冷水浇醒。“是这样吗?”他喃喃道,皱起眉头,“您说我们的身份是由玩家与四维生物的个性心理特征契合度决定的,那么我想问,这位希腊士兵跟我的契合度又在哪里?”
“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纳西尔微笑着说,“你们体格相当,气质相仿,发际线又相同。他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哈比比,你知道吗?”
“知道,他喜欢奈波里斯,讨厌她的富商丈夫和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江奕回答。
“他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了吗?比如他喜欢读什么书?”纳西尔又问。
“《吠陀经》和《对话录》?或许吧。”江奕说。
“去读读看,孩子,”前辈笑着叫道,“相信你也会喜欢这两本书的。”
“腓力已经替我读过了,老师。”江奕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不要再说我了,说说您吧,您这么早来找我,一定不只是为了劝我读这两本书。”
纳西尔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阿波罗尼奥斯住在萨卡拉的塞拉皮雍神庙,和他的释梦者哥哥托勒密。我来是要跟你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正要往下说,被一道匆匆而过的身影吸引了注意。江奕跟着望去,看见奈波里斯的丈夫——阿扎诺提斯。“我得走了,哈比比。”前辈边说边往那边飘,“总之记住,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无论是非黑白,一切都要按她说的办。”
江奕:“。”
不用问,他就知道自己又要做坏事了。好在奈波里斯不是贵族也不是祭司,她吩咐的事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总不可能杀人吧。
亲爱的腓力:
我的爱人,仔细留意那方尖碑,当明日曙光吻上碑尖时,我要你守在我家门廊前,等那死鬼一冒头,你就一刀结果了他!
请保重身体,我到死不变是你的
追随者奈波里斯
江奕:“……”
他不明白,既然她那么爱腓力,为什么不干脆和丈夫离婚呢?非但不离婚,还想要了他的命。
随即,他就在腓力的记忆中找到了答案——
腓力:“你和她离婚吧,我的天使,带上你的嫁妆还有他1/3的财产,我们远走高飞。”
奈波里斯:“不,如果法庭查到我们私通,我不仅什么都拿不到,还有可能接受刑罚。”
腓力:“亲爱的,我听说,把老鼠淹死在水里,男人喝下便会双目失明;我还听说,把老鼠的尸体和食物碾碎,他吃下去便立即全身浮肿而死。”
奈波里斯:“不,这些方法还不够可靠,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就更没有机会了。啊,我真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原来如此。
江奕凝望腓力的单刃弯刀,他明天真的要用它要杀掉阿扎诺提斯吗?人命关天,要不先给纳西尔前辈去个话?——顺便打听一下前底比斯市长和前皇家抄录员的目前状况。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忽然他想起这句话。
既然前辈都这么说了,那就不必再追问下去,也无需再打听那两人的下落,搞不好还会影响工作心态。
是的,他来这里,往大了说是救命,往小了说是体验。可无论是救命还是体验,本质上都是他的工作。
江奕拿起武器,它沉甸甸的,摸起来还有些硌手。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不是害怕,也不是兴奋,相反,他感到平静,甚至是奇妙,像掌控了梦境。
阿扎诺提斯,这个可怜的有钱人,明天一早真的会死在他手里吗?生命如此珍贵、难以留存,因此存活便是神迹。如此神迹,却会因为一个念头、一封短信、一把金属,说结果就结果,说毁灭就毁灭。
他拔刀出鞘,对着空气练习。
第一次,剑柄脱离手心,差点砸到他的脚。
第二次,他勉强能够抬起它,有进步,尽管它被他控制得像一对胡乱扑扇的飞蛾翅膀。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周而复始,循序渐进。
他从黄昏练到后半夜,练到手指抽筋、掌面全是水泡。想来他自己都觉得惭愧,在他人生的众多勤奋时刻当中,竟有一刻是为了杀人。
在确定这把刀能用来攻击而非自残后,他终于撂下它,抱膝坐地。他没办法入睡,因为他不能不思考之后的发展:
阿扎诺提斯死了,奈波里斯和腓力拿到遗产,那对双胞胎女孩呢?
她们还有个哥哥,是奈波里斯和她前夫的孩子。
那对双胞胎,腓力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无疑是阿扎诺提斯的血脉,奈波里斯会善待她们吗?
没理由不会,她们是她的亲女儿。
可如果她真的爱她们,又怎会串通情人杀死她们最爱的父亲?
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就能令家庭、城邦乃至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江奕用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弓身拾起弯刀,继续练习。他闭上眼睛,双手握住刀柄,高高举起,最后毅然劈下——
利刃割开气流,有如毒蛇吐信。
阿扎诺提斯闪避到一侧,捂住手臂,阻拦红色的涓涓细流。双方惊魂未定。“对不起,我……”江奕脱口而出,想起纳西尔前辈的交代,再次挥刀。
这个身上有股石榴香的中年人动身往回跑,却被妻子抛弃在门外,他的一对女儿在里面疯狂拍门。
听到哭喊声,江奕皱起眉毛,双眼蒙上一层泪雾,一股炽热的愧怍之情涌上心头。毕竟,当初他的父亲就是这么不由分说被波诺从他生命中夺走,如今他提剑杀人,和那个残忍的暴君又有什么区别?
不,不一样。他从自厌与懊悔中清醒过来,这里是四维空间,他现在也不是江奕,而是希腊士兵腓力,他杀人不是出于本心,不是。
他一路追杀阿扎诺提斯。
他们穿过大街小巷,这人既不呼救,也不找武器反抗,只是一股脑儿地逃跑。路人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态度,谁都不愿插手。
阿扎诺提斯会跑去找治安官吗?——没有。江奕亲眼看到他跑到尼罗河畔,无路可走,便一头扎进水里。
江奕:“。”
他拎着刀在岸上踱来踱去,印象中奈波里斯没说过这人会游泳啊。再等等吧,看会不会有尸体浮上来,在没被冲走或是被鳄鱼吃掉的前提下。
毫无波澜。
任务算……完成了?
他收刀入鞘,慢慢吞吞地往回走。天白茫茫的,好像要下雨,空气闷热、死气沉沉,他浑身乏力,就连脉搏也丧失了对工作的热情。
一切发生得好快啊。他将手贴在心口,负能量堆积在那里让他受不了,觉得时间像一只外壳脱落的蜗牛,脚腕拴着两颗铅球,而他苦苦维持的从容与坚定已经被斜风细雨卷到了悬崖最边缘。
半路他遇见奈波里斯。
“事办成了吗?”她小声问。
“嗯。”江奕点点头。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高兴。”她伸手触摸他的脸。
“没有,”他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我可能吃坏肚子了。”他不知道吃坏肚子是什么感觉,但知道蔺哲一吃坏肚子就看起来很不高兴。“我想我得走了,真对不起。”
“腓力!”奈波里斯叫道。
江奕转过身来:“还有别的需要帮忙吗?”
第42章
“既然他死了,”她脸上露出无限喜悦,“我希望你明天就搬过来住。”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认为您应该先跟您的孩子们商量一下,”他说,“我不想被他们讨厌。”
“这你放心,我儿子是绝对服从我的。至于那两个丫头,哼,如果她们愿意让出2/3的遗产,我会勉为其难继续养着她们;如果不能,我的爱,还请你为我代劳把她们扔到大街上去。”
江奕张了张嘴,道:“一定。”
三天后,他将阿扎诺提斯的双胞胎女儿连拖带拽出门。那是一对健康、漂亮、灵气十足的姑娘:姐姐泰格斯泪水涟涟,边回头看她们的母亲;妹妹泰厄斯像一只发狂的野猫,顽抗时在他胳膊上咬了好几口。
“听着,孟斐斯容不下你们。”江奕装出冷淡的、恶狠狠的样子,“去萨卡拉,去塞拉皮雍神庙的释梦室,去跟你们父亲的挚友汇报他的死讯吧。”他丢下她们,像家庭丢下自己。
再后来,他没有回到奈波里斯身边,而且独自坐在尼罗河畔,欣赏浮动的、蓝幽幽的水面,以及水面上的朝阳、晚霞,还有数不尽的星星。
他想家了。尽管那个家虚无缥缈,早已不复存在。他幻想它,幻想它所带来的幸福生活。
可是转念一想,世界上又有多少家庭能幸福到最后呢?——失去孩子的妮泰默哭到昏厥,死了丈夫的塔沃里特郁郁而终,双胞胎在最需要被关爱的年纪没了家。
感到饥饿加屁股疼,他终于想起回腓力的家,即刻起身,一时头晕目眩,幸好有刀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等等,是出现幻觉了吗?他揉揉眼睛,目光锁定前方一个熟悉的、走路一瘸一拐的背影。
阿扎诺提斯?
他、他还活着?!
江奕抱刀背过身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借月光看到阿扎诺提斯鬼鬼祟祟拐进一个胡同。
他真的没死。江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奈波里斯只说早上在家门口结果,没说深夜在胡同里结果。他可以放任自流,当什么都没看见。
出于纳西尔前辈的告诫,他没有跟上去,而是找了家旅店,花钱吃饭并住宿。这晚他胃口出奇地好,就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香甜,伴着炖蚕豆和鹌鹑肉一起下肚。
一夜好梦。
他走出旅店时,微风拂面,太阳刚刚起床。奈波里斯自远方来,似乎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我可算找到你了,”她走近说,“赶紧跟我回去,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是关于阿扎诺提斯的事吗?”江奕问。
“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奈波里斯嘟哝着,进店点了杯啤酒出来,“说实话,我可以自行解决,但你是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能在场,最好全权负责。”
“……我吗?”
“没错。”
“行,按您说的来。”江奕有个问题,“可是,您确定我过去后他不会杀了我吗?”
奈波里斯一脸困惑:“谁?”
“您的丈夫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奈波里斯喝进嘴的啤酒全部喷出。“丈夫,我的丈夫!”她叫道,“亲爱的腓力,大白天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怎么啦?”江奕的灵魂已然飘到和上帝肩并肩的高度,“这很正常,奈波里斯女士,您的丈夫有多痛恨腓力,我想您应该是知道的。
“他诱惑了他的妻子,赶走了他的女儿,承蒙亚历山大大帝庇佑,他才能够活到现在。
“可如果您的丈夫有脾气,那么这位情人的出现无疑会激到他的脑——小草般的无畏精神。是的,女士,阿扎诺提斯见到腓力就会杀了他,他今天死定了。”
江奕暗暗在心中谴责这一事实:作为年轻英俊、小有权力的希腊士兵腓力,他比前两次更盼着早点去死。
“他要杀你?没道理啊!”奈波里斯放下酒杯,抓起他的两只手腕,“难道死人还会杀活人吗?”
江奕:“……?”
“凌晨有人找来,说在河对岸发现了他的尸体,叫我过去认。”她笑起来,“是他,真的是他。你干得漂亮极了!尸体就在我们家后院,我来就是找你商量一下怎么处理。我不打算给他安排葬礼,那太费钱,我想让你直接把他抛到荒郊野外。”
江奕:“。”
他一下子怔住了。
他很想把昨晚见到阿扎诺提斯的事告诉她,然后询问他的死因,但是又不敢。他开始怀疑那只是个幻觉。奈波里斯见他这样,问他是否又吃坏了肚子。“哦,”江奕摇头,淡淡吐出几个字,“没事,我们走吧。”
在阿扎诺提斯家后院的牛车上,江奕见到了户主的脸:他面容发灰,双目闭合,死者本人要是看到自己变成这样,恐怕也不会想再活过来。
“交给我吧。”他抚摸老牛的脖子说。奈波里斯不愿为亡夫筹备葬礼,甚至连一副棺材都不给,她最近正忙着变卖他的资产,将兑换的现金用于投资。
江奕驾驶牛车,打算找片清静的地方,把他埋了。在古埃及文化中,没有得到安葬的人,其灵魂将无法前往来生。阿扎诺提斯先生生前兢兢业业、诚信可靠,对待家人体贴入微,不应该落得这么个悲惨结局。
出门不远,他从牛背上下来,牵着绳子步行,走着走着就掉下眼泪。
睡前他还在想那对双胞胎得知父亲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觉得当时就应该跟上阿扎诺提斯,哪怕他是假的,也比现在清清楚楚地见到尸体强。
原来,两千年后的人类不幸,两千年前的人类还是不幸。越干净的东西越容易变质,越善良的动物越容易受伤。文明不总是在进步。
他们来到沙漠。
江奕徒手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沙坑,弄得满手是血,鲜红的沙砾卡在指甲缝里。
他微笑着,走到阿扎诺提斯身边。
忽然,他举起张开的双臂,让肮脏的、黏糊糊的手心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这一刻,它们仿佛是两朵圣洁的莲花,生长在更神圣、更先进的国度。他仰着脑袋,阖眼聆听靡靡之乐,祈愿神明霖雨苍生。
睁开眼睛后,他发现阿扎诺提斯的眉毛动了一下。
又是幻觉……
江奕走上前,像小说主角那样,将尸体横揽入怀,一手托住膝盖,另一手扶起脊背,想把他抱起来。
这人有点沉,他没抱稳,反而被连累。他们摔倒在沙坑边。当额头磕到阿扎诺提斯胸脯上,江奕呆在那里——尸体有心跳!
他慌忙坐起来。
难怪,难怪他在抱他的时候总感觉哪里有问题:阿扎诺提斯的身体是热的,又软又热,比蔺哲还像活人。蔺哲那么冷都能活着,阿扎诺提斯又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望着那双发抖的睫毛,明白了什么,起身将沙坑重新填好,留阿扎诺提斯在这里,独自牵牛回家,以腓力的名义向奈波里斯提出分手。
“为什么?”她气呼呼地问。
“因为我不喜欢您。”
奈波里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你……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她咬了咬嘴唇,冲到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告诉我她是谁,说啊!”
江奕回答:“没有谁,请您放我走。”
“你说过要爱我一生一世的。”
“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奈波里斯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不爱我。你亲过我,就在半个月前你忘了吗?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和我亲吻?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我苦学希腊语,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个冷酷无情的母亲,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我真希望你立刻去死!”她哭得撕心裂肺,沿着他的身体慢慢滑落,蜷坐在地上,用拳头捶打他的小腿,然后掩面哭泣。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江奕平静地看着她。
“好。”他说。
老牛在院子里快乐地享用午餐,便听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跟着是一声低吟,还有金属掉落的咣当声。
第52章
江奕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华丽温软的大床上。
四面金碧辉煌,两侧是亚麻纱帐,边缘垂下金线流苏,他的枕头上绣满太阳和新月,抬头就能看见一排排鹰的纹章,全都是金质的。
他轻轻抚摩乌木框架上的象牙和青金石,床头刻有贝斯神驱逐噩梦的雕像,他端详它,用鼻尖蹭了蹭,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
他目光游弋,最终落定在小型阿蒙神金像前的祭坛上,里面有苦涩的没药和清甜的乳香,它们混淆出来的气味芬芳又安神。
这是哪里?
他现在又是谁?
他闭目冥思,突然眉心蹙起,嘴唇微张,觉得自己脸色都白了。他眨了两下眼睛,又轻轻摇头,认为自己一定是被模拟器给诓了,或者是纳西尔前辈。
第43章
他跪坐在底比斯马勒卡塔宫殿法老寝宫的床上,作为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六位法老图特摩斯三世本人。
对江奕而言,这可不是一件妙事。
他不算了解这位历史名人,但也听前辈们讲过。梅森曾说,图特摩斯三世被称为“古代世界的拿破仑”,江奕紧跟着就问:“为什么不将拿破仑·波拿巴先生称为‘18世纪的图特摩斯三世’?”
好在眼下他获得了法老的全部信息和记忆:现在是公元前1458年2月11日,上任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女王于这年一月中旬驾崩,举国悲恸之时,叙利亚首领卡迭石王子迅速集结反抗军,向这位年纪轻轻、作战经验不足且王权尚未稳固的统治者发起挑战。
之后两个小时,江奕在长廊的壁画里回顾了法老祖先与卡迭石王子祖先的深仇宿怨,又在花园的葡萄藤架旁认识了一个曾经恃宠而骄、远离政权的小孩。
他独自享用这偌大的、雪花石膏铺地的私人浴室,躺在铺釉陶砖的浴池里,偶尔有奴隶抱着镀金罐子进来加热香料水。他想起他须要平定叛乱。
江奕:“。”
如果说让他扮演好阿门帕努弗和腓力的角色是为难他,那么这次简直就是超纲。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事,他比图特摩斯三世还没有头绪。
模拟器系统肯定搞错了才会把他安在这里,他们三个随便一个来都比他更合适。难不成,他来早了?
可是,埃及三百万人,农民、士兵、工人,这三个随便一个都比法老更适合他。让他治国平乱,就跟22世纪的密室门被17世纪的水母开启一样莫名其妙。江奕想,如果说后者是蔺哲不在导致的,那前者八成也是。
嗯,一定是。
江奕现在觉得蔺哲就像一颗粘人的苍耳,自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摘不掉就算了,还越粘越紧。
上午他们召开军事会议。
亚穆内杰将军汇报说,反抗军主要来自沙鲁亨、耶拉扎及叙利亚部落;迪哈蒂将军提议尽早搬到搬到塔贾鲁堡垒,塔贾鲁在800公里以北的叙利亚边界线上,埃及最大的卫戍部队就在这里。
下午他接受军事训练,譬如射箭、驾驶战车,法老有一辆专用镀金战车,上面全是武器,这些还有各自的称号,如太阳神、权力之神。江奕不会射箭,于是向图特摩斯三世请教,在脱靶5次、压线7次后正中靶心。
再然后是接见使节、审理重大案件、去卡纳克神庙祈求神保佑埃及。一套下来,江奕感觉当法老比在采石场搬石头还累。
情报员将消息带到塔贾鲁堡垒:“卡迭石王子和叛军如今聚集在耶路撒冷旁边的米吉多,距我国边界只有461哈特,军队人数远超我方。”
“通知军队录事,即日起,全国强制征兵。”
江奕知道,自古以来埃及大部分工程都采用征募方式来弥补人手缺口,运河、庙宇、金字塔,无不没有农民的血汗在里面,工人待遇丰厚,多数人也乐意参与。
而征兵恰恰相反,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
因此,那些毫无训练基础的战士与其说是“征”,倒不如说是“抢”来的——成年男人列为士兵,青少年列为后备军,就连孩子也会面临被抓去军队训练的风险。
“你觉得这残忍吗?”他问会议记录员特杰内尼,一个聪明又积极上进的小伙子。
“是,陛下,”年轻人回答,“但是是为了让埃及不会落得更残忍的结局。”
他们面对面坐在3行x10列的塞尼特棋盘两侧,上面已布好双方棋子,各7枚,交错排列,锥形棋a1占左起第1格,圆盘形棋b14占第14格。
“陛下先请。”特杰内尼做了个“恭敬”的手势。
“还是你先来吧。”江奕说,声调柔和。
臣子遵从命令,捧起四条扁棒又抛下,见三枚正面朝上,他拈起锥形棋a1,向右移三步,将圆盘形棋b4赶回原点。
江奕重复步骤,同样摇到3,他选择移动b12到第15格,这一格是“重生之屋”,棋子必须停留一次,象征净化。对手又发动那枚a1将b6赶到第4格,江奕没在意,让b12继续前进。
短短一分半钟,他的五枚圆盘形棋先后被赶到前5格,另一半锥形棋死死堵住不让它们出来,他只有b12和b14能移动。b12率先到达第26“危险格”,按照本轮规则,需要摇到2这枚棋子才能通过,他摇到3,只能够移动b14。
在特杰内尼致力围堵剩下棋的时候,他的这两枚棋子顺利到达第30格“奥西里斯之域”并离开棋盘。总堵着也不是办法,各方棋子陆陆续续活动起来。
尽管如此,圆盘形棋依旧运行迟缓,因为锥形棋一逮着机会就要把它们挤回去。“请陛下恕罪。”年轻人垂下头,以示敬畏和忏悔。
江奕笑了笑:“没关系,这里没有国王和大臣,只有奥西里斯神对我们的考验和对获胜者的庇佑。”
棋子在棋盘上像一条游走的小蛇,跟随时间越变越短。“陛下,”特杰内尼低声说,“陛下找臣来,不单是为了下棋吧?”
这人说中了。
战事在即,江奕迫切需要得到纳西尔前辈的指导。他有预感,前辈一定藏在征兵队伍中,迫于阶级悬殊而不能来找他。
在宫里,特杰内尼是会议记录员,出来他就是战地记者,他行动自由,对军营的日常活动、消耗资源及战士状态都了如指掌。或许可以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进而取得前辈和那两人的音信。
“嗯,你真的很聪明。”
“陛下过奖了。”
“那么,跟我汇报一下你的工作吧。”江奕忙着组织语言,不小心把一枚棋子落在第27格“冥河”,无奈只能退回到“重生之屋”。他看见特杰内尼笑了。
“是,陛下。”他的对手很快恢复严肃,“据统计,每10000人军队每天消耗大约160000德本谷物和2000哈加特水。全体新兵在入伍第一周学习制作军事装备,箭矢用象牙包尾,将进口的桦树和榆树打造成弓,再用鱼膀胱绑定。……”
棋盘上只剩下一枚锥形棋,但圆盘形棋还有四枚。“新兵里面,有没有表现特别的?”江奕问。
“特别?您是说‘出色’吧,陛下?有啊,当然,他叫雅赫摩斯,是个贫下中农,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田地和妻子。对了,他还在今天的摔跤比赛中打败了纳克特,那个入伍三年、有望成为下一任将军的努比亚人。”
锥形棋率先全部通过棋盘。
“臣害陛下输了。”特杰内尼忧伤地说。
江奕笑着看他:“但是你赢得了奥西里斯神的庇佑。”
听到这话,年轻人神色惊惶,迅速起身离座,匍匐在他脚边,额头紧贴地面。江奕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睥睨着下方的头颅。
他不能表现得太平易近人。
在埃及,法老被视为“活神”,是政治军事领袖,更是荷鲁斯神在人间的化身,其首要职责是维护玛阿特,即维护宇宙秩序与和谐,而宫廷礼仪本身就是维护玛阿特的一种表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特杰内尼已经吓得气若游丝、瑟瑟发抖。江奕觉得他好像快要哭了。
他从这个可怜人身上收回视线。
“带着奥西里斯神对你的庇佑,仔细留意纳克特与雅赫摩斯这两人。退下吧。”
纳西尔不在,江奕也不能干等。一连好多天,他把自己和亚穆内杰和迪哈蒂将军关在军用营帐里,商讨应战对策。
“探马来报,卡迭石王子正调集万人军团自米吉多压境。”亚穆内杰俯伏跪拜,“臣请即刻令布亨、塞姆纳进入战备,调努比亚弓箭手驻守中东要塞。”
“战士们士气高昂,陛下,”迪哈蒂提出相反观点,“此刻正是将铜剑刺入敌军肝脏的最佳时机,连沙漠的热风都在为我们摇旗呐喊哩!”
亚穆内杰摇摇头:“醒醒吧,迪哈蒂将军。叛军的刀都快架到咱们脖子上来了,您还做着反攻的梦呢?”
迪哈蒂没有理睬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帘边,提高了脑袋,忘乎所以地唱起歌来——
唉!唉!唉!
三角洲的芦苇还在风中战栗,
上埃及的雄鹰早已展开金翼。
亚穆内杰听了十分气愤,他耳根发红,眼中泪光闪闪,走到法老边上。“陛下圣明如拉神,或许也该留意到某人言行之恶劣,已堪比在圣殿养鬣狗了!”
江奕:“……”
傍晚,他拿出用于塞尼特棋游戏的四条扁棒。
“伟大的奥西里斯神啊,请为我指明方向,事关埃及存亡。进攻还是防守?以投掷结果为准,扁棒正面多攻,反面多守。事关埃及存亡,请为我指明方向。”
他将扁棒捧在手心,闭眼摇了摇,再然后,他听见它们与刺槐矮桌上的莲花纹相碰撞,发出一片清脆的啪啦声。这时候,他回忆起自己曾和“苍耳”的一段对话:
“卡莉莎前辈给了我一份广义相对论习题,基础概念和数学推导题我勉强可以完成,但是它后面问爱因斯坦最初引入宇宙学常数Λ的动机。我觉得这需要问他本人。”
第44章
“他本人没办法回答,所以它才要问你。”
“所以它问错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这题你打算空着吗?”
“所以我才来问您。”
“哦,你问错人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个不错的解题思路。”
“什么思路?”
“你可以想象自己是爱因斯坦,理解他、成为他,这样你就能知道他的动机了。”
“……谢谢,我回房间试试,再见。”
“不用谢,晚安。”
第二天卡莉莎检查作业,当面称赏江奕进步飞快,她来到最后大题——
爱因斯坦最初引入宇宙学常数Λ的动机是什么?现代观测(如暗能量)如何重新解释它的意义?
答:动机和意义就是用我一生最大错误打同行的脸。
江奕没有看投掷结果,他已然得到了神的启示。“谢谢。”他喃喃道,将扁棒全部收回来后才睁开眼睛。
“通知下去,明日启程,全体将士向米吉多进发。”
第53章
“江奕……孩子……醒醒……”
一串断断续续的未知事物的呼唤,将他从底比斯城楼拉回猫头传送舱。关于在米吉多击退反抗军的细节,江奕已经记不清了,只感觉那时他好像变了个人,那人英勇、威严,能够平定叛乱、开疆拓土,没有前辈指导,也没有电脑供他咨询,全靠他自己,和千千万万或凯旋或殉国的战士。
雅赫摩斯死了,他记得。特杰内尼告诉他,这人随身携带的护身挂坠被纳克特交还给了他的妻子。
江奕分开两对几近粘连的眼皮,看见卡莉莎、纳西尔、梅森、贝蒂、坦狄薇还有阿米拉。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能再听到什么。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却好像失去了他从未得到的东西。
他从座舱出来的时候差点摔倒,他感觉这副身体尘封了数千年,但不能说实际,至少对外面的前辈们来说,只有短暂而紧张的56分钟。
他伸出手,卡莉莎当即会意,递去语言转录器,屏幕右上方显示它还有75%的电量,中间已经显示出一些文字——
贝蒂:他不会出事吧?
纳西尔:放心,哈比比,我已经对耶迩刮目相看了。你是没见到,我们的这位小同事在里面能说能唱又能打。米吉多战役,士兵们忘了攻城,光顾着捡战利品,气得他一脚踹翻盛满敌军断手的箩筐,坚持围城七个月,逼得反抗军送子投降。
坦狄薇:你就吹吧。
梅森:他怎么还没醒?
卡莉莎:这孩子太累了,让他多睡会儿。
阿米拉:呀,眼皮!江江醒了!
光线刺眼,江奕半睁半闭打字:他们呢?
“莫依和阿秋已经离开金字塔了。”纳西尔回答。
那就好。
他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我没闯祸吧?”
“傻小子,”坦狄薇撇撇嘴说,“你要真闯祸我们还能在这里回答你的问题吗?你立功啦!”
梅森揽住他的肩膀:“趁现在快许愿,超级英雄统统帮你实现。”
江奕看向贝蒂。
“还没找到蔺哲吗,前辈?”
梅森&坦狄薇:“……”
卡莉莎笑了。纳西尔摇摇头,也笑了。
“抱歉,”贝蒂说,“我已经把他的信息从我们网站上删除了。”
江奕失神地看着屏幕。“哦,没事。”他回复,“我想回去睡觉。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开始彩排吧,待会儿我再在群里通知他们。”
他带着字愈摇摇晃晃往回走,像一只迷路的企鹅,刚进门,丹尼就从蔺哲卧室跑出来。“我以为你会死在里面。”他用手电筒晃他的眼睛。
“谢谢关心,我也是。”
江奕耐着性子发送完这句话,径直到冰箱找吃的带回卧室。他盘腿坐在床上,边吃雪糕边仰望蔺哲的肖像画,他觉得他能顺利回来有一半功劳都在蔺哲。从某种意义上讲,蔺哲救了他。
融化的雪糕和眼泪一起掉在衣服上。
“谢谢,”他心道,吃完后找纸巾擦污渍,“您要是也能救您自己就好了。”
他看了眼枕头边上的字愈,心里酸溜溜的,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愈发难受,就好像药瘾发作。他想朗读诗歌,被幽禁的听觉在向他求救。他迫切想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想知道自己的声音。
忽然手机振动——
7nasirrr7
哈比比,睡着了吗(^ν^)
江奕模仿蔺哲:
yichiang_0121
嗯。
7nasirrr7
跟捷特学的吧?
yichiang_0121
……
7nasirrr7
告诉我,腓力为什么自杀?
yichiang_0121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7nasirrr7
真主啊,她让你自杀的?
yichiang_0121
她说希望我去死。
yichiang_0121
前辈,能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7nasirrr7
双胞胎找到托勒密(to),奈波里斯独占财产,第二年阿匹斯公牛去世,需要找一对处女双胞胎担任祭司,她们入选,得到一张可兑现期票,后来期票被她们的哥哥偷走,她们托to给法老写信,想要讨回公道,信件石沉大海,又过了几年,阿扎诺提斯(ms)找来。……
江奕:“。”
他一路追杀偶像不说,还差点把他活埋了。
yichiang_0121
那最后一关呢?
7nasirrr7
最后你去早了,哈比比,to在你带兵启程后才出现在特杰内尼身上。我,很不幸,我是纳克特。
yichiang_0121
斯图尔特先生呢?
7nasirrr7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马沙安拉,他还在城楼底下夸你勇猛呢!
yichiang_0121
……他是卡迭石王子?
7nasirrr7
bingo!
yichiang_0121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前辈,不过我真的想睡觉了。
7nasirrr7
安拉保佑你做个好梦,明天九点见。
yichiang_0121
谢谢,您也是,九点见。
和纳西尔聊完后,他的瘾头差不多褪尽,心情也不再烦躁。睡前,他拿起字愈,对蔺哲,还有床头柜上的猫神摆件道了晚安。
他们在一楼客厅,也就是上次筹办舞会的场地排练。其他演员进行得都很顺利,除了小乞丐涅瑞欧,他不仅行动吃力,对角色的理解和演绎都差点意思。
终于捱到晚饭时间。
“要我说,某些人就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上不成,就别硬上。”丹尼跳下舞台,“艺术包容、艺术包容,这下可倒好,直接包了个黑洞进来。说他又不听,演他又不看。‘我聋我瞎但我脸皮厚呗!’嗯,怎么不算优势呢?”
前核电站工程师罗伯特冲过来,揪起他的领子:“嘴巴放干净些。”
“我凭什么不能说?”男孩用手杖抵住对方的鸟嘴面具,“别忘了这场戏我也有参与,他拖了我们大家的后腿,我抱怨两句不行吗?我看他听不见我才说的,他比江奕跟那蔺哲加起来都差劲,可谁叫他命硬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要变成他这样,我宁愿找堵墙把自己撞死!”
罗伯特看了眼不远处正坐着乖乖等他的年轻人,对丹尼嗔怒道:“不劳你费心,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他举起他就要往地上摔。“杀人啦!杀人啦!救命——!”
“住手!”坦狄薇赶来,“先生,您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要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置气吗?”
“就是,你只会仗着年纪大欺负我!”丹尼在高处喊,忽然他眼珠一转,“我知道了,你喜欢那要饭的,对不对?你对他有想法!天哪,你这年纪都能够当他的爸爸了,你这个变态,下流的、恶心的老臭虫!”
罗伯特气都透不过来了。“不准你侮辱涅瑞欧,我、我杀了你!”关键时刻,梅森出手接住丹尼。
“伙计们,都少说两句吧。”刽子手乃缦插进来。
这时涅瑞欧像察觉到什么,他站起来,双手焦躁不安地在空中挥舞。“他很努力地配合你们表演,为了更贴合角色,他都已经节食一礼拜了……”罗伯特说,目光从涅瑞欧转向江奕,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拖后腿是我们的错,我们走就是。”
江奕一时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反应过来后,他立即追上去。
“对不起,先生,你们没有拖后腿,真的。”他微微鞠躬,“只是他还需要再熟悉一下舞台结构,然后,明天我想亲自指导他,您看行吗?顺便麻烦您劝他一定不要节食,也不要有压力。他的提升空间很大,请您相信我,更要相信涅瑞欧。”
沉思过后,罗伯特点头同意,搀扶涅瑞欧出门。其余人跟过来。“哈比比,主神的角色你打算怎么安排?”纳西尔问。
“我……”江奕不自觉抿起嘴唇。
第45章
事实上,他在等蔺哲。“实在不行,就在四神中再选一位担任主神。”他回答,跟着又问,“你们有谁愿意当主神吗?”
坦狄薇:“我不敢。”
丹尼高高举手:“我我我!”
梅森:“我想,但我的形象不够格。”
丹尼踮起脚尖:“看我看我!”
江奕看纳西尔,纳西尔看江奕。
“前辈。”
“哎——打住、打住,先别动。”
纳西尔掏出手机。
“哈比比,我记得你在剧本里明确提到过,”他开始照着电子屏幕念,“这位主神‘生得俊美绝伦,一张脸沉静温柔,肤色白如象牙,被蓬松柔软的黑色鬈发所围绕。祂腰身极好,柔润轻盈又不乏坚韧与力量,祂总是闭着眼睛,这让祂散发出一种慵懒而神秘的魔力。’看着我的眼睛,耶迩,我有这种魔力吗?”
江奕:“。”
“我有我有!”
丹尼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
“您没有,前辈,可是……”
字打到一半,门从外面推开。
是贝蒂和卡莉莎。
等等,后面好像还有个人。
“好家伙,蔺工回来啦!”梅森叫道。坦狄薇目瞪口呆:“你确定那是他的人,不是他的鬼魂?”
丹尼直接晕倒了,乃缦送他到医学博士弗洛伦斯那里抢救。“我就说嘛,哈比比,”纳西尔靠近字愈,“有人比我更合适。”
江奕没回复,也没有心思看屏幕。
他远远望见蔺哲收起盲杖装进黑色公文包,随后张开双臂,三位前辈纷纷上前和他拥抱问候。他们之间好像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字愈接收不到。
紧接着,他们全都回头看他,卡莉莎摘下太阳帽冲这边招手。江奕终于挪动步子,他走得很慢,他内心催促自己快点,又劝告他不要太快。
最终他们面对面,蔺哲伸出右手。江奕身体抖了一下,心跳得异样。
他们简单地握了个手,时间数值介于e到π。江奕蹙起眉毛,这人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驱虫药味。
蔺哲歪头一笑:“傻孩子,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江奕装出严肃,甚至怕生的样子。
愉快的笑意瞬间从蔺哲唇上消失。
“你回来得太突然,”贝蒂说,“新房间我明天重新为你打点,今晚你先跟江奕他们挤一挤。”
蔺哲表情里见出一种矫揉造作的谦和:“我都可以,江先生,你觉得呢?”
“我遵从前辈的安排,蔺先生。”
第54章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拓印在过道两旁的壁画上。
他们上楼、拐弯,保持距离和沉默,正如江奕初到时的夜晚,蔺哲走在前面,对自己和周围事物都保持着无与伦比的信任,突然他停下脚步,转身摊手道:“钥匙。”
江奕:“……”
他上去两个台阶,把蔺哲工作室的钥匙轻轻放在那只手的正中心。“在这里等我。”蔺哲说完就往那边走。
如果没有这句话,江奕会断定蔺哲今晚要在工作室过夜。可是这么晚了,他要进去干什么呢?答案将会在12分钟后揭晓。而这12分钟里,江奕心中疑窦丛生,它们曾经困扰他、中途躲起来、现时又出来作祟。
他的这些问题,不能问其他前辈,不能问遗民,更不能问电脑。只能由蔺哲亲自解答。
蔺哲出来了。江奕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存在。“走吧。”钥匙被精准插进他的衬衫口袋里。
江奕:“……哦。”
他边走边打字,还没发送出去,屏幕便已按捺不住为他显示:为什么要在我工作室里睡觉?
江奕:“!”
“您怎么知道?”他重新输入。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上周我不小心把宿舍门弄坏了。”
“说实话。”
“……是实话。”
光影颤动。
“对不起。”蔺哲说。
江奕眨动眼睛。这人为什么要道歉?他好像很难过,他怎么了?
他们都没有提问或解释。快到宿舍门口的时候,蔺哲告诉江奕:“我给你带了礼物。”
“谢谢,什么礼物?”
蔺哲亮出一枚雅致的红木u盘。“我把我整理好的关于超流体的知识资料全都保存到电脑里了,你可以随时查看学习。”
江奕:“。”
“嗯,谢谢。”
他准备开门。
“慢着,我还有一份礼物要给你。”
江奕感到困惑,他收起门禁卡,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看到蔺哲仓皇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东西出来。
下一刻,江奕怔住了。
“这是我六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蔺哲说,“收到它的时候,我很开心,我想用它做手帐,记录成长,记录美好生活。可惜,我把一切都毁了。这里面有我母亲的死亡报告单、我学生时代的成绩和老师评语,还有用来宣泄情绪的文字,以及冷冰冰的学术笔记。”
他笑了笑,面容显出死一般的苍白,他把它交给江奕:“它不是全部的我,它是我的一部分,失去的、或者说死去的一部分。现在它是你的了。”
江奕抱紧礼物。
他心跳气喘,强迫自己不要再在蔺哲面前掉眼泪,然后他转身面壁,像个刚接受训练的新兵。
开门,赶紧开门回去睡觉。
“江奕,”字愈屏幕的光在他眼中晕开,柔和而璀璨,“你……你不想拥抱我了吗?”
所有东西掉在地上。
第55章
“厨房里还有食材吗?”蔺哲进门后说,“我去给你做。”
“别,”江奕拦住他,“还是我来吧。”
蔺哲笑了:“傻孩子,菜刀你都拿不稳——”
“我快饿死啦,江奕!”丹尼从外面回来,“快去给我做饭,今天我想吃脆脆薯球,我再说一遍,是脆脆薯球!别忘了准备番茄酱。”
三人在鞋架旁打了个照面。
丹尼阴沉着脸。“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出房间的。”他换鞋后对蔺哲说,然后转到江奕这边,“马铃薯脆脆球!”
“我去做。”蔺哲道。
“你?你行吗?”男孩半信半疑。
“当然,”蔺哲堆出一副谦逊不过的笑脸,“毫不客气地说,他会的、不会的,我都能搞定。”
江奕:“。”
确实不客气。
这家伙一回来就炫耀。
炫耀就算了,还不忘拉踩他。江奕暗想,要是自己这时候拍拍手,再附和一句,蔺哲估计都能美上天去。
“你有这么好心?”丹尼瞄了他一眼,“算你识相!”他打了个响指,要走江奕的手机,扭回卧室,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给你们一个小时,做不出来就到外面睡去。”
江奕仰头:“对不起。”
“你回去吧。”蔺哲道。
“不要。”
“那帮我去准备食材。”
“……好。”
他放下礼物和字愈去厨房,打来炉灶下面的麻袋,绕开苹果,拣出三颗马铃薯放进小盆里,再拿去水槽。
搓食物的间隙,蔺哲带字愈走来:
我削皮,你去给锅加水,别太满。
江奕:“。”
任务好像分配反了。
他擦干手,接过字愈:“我也想削皮。”
“可是,我削得比你快,”蔺哲为难地捧着马铃薯,“要不我们猜拳决定?”
江奕:“来。”
两秒钟后——
“我赢了。”
“输的人削皮。”
“蔺哲。”
“去。”
加完水后,江奕回头看,蔺哲已经削好两颗马铃薯了。好吧,那双大长手确实很快,技术也好。
但是到第三颗马铃薯时,蔺哲身体一凛。
江奕走过去才发现:刨皮刀割破虎口,蔺哲流了很多血在上面。有点奇怪,来不及想太多,他火速跑到起居室找来纱布。
“我没事,”伤员安慰他的急救小天使,“你把那两个拿去切片,泡一泡放蒸屉上。”
“疼吗?”
“不疼。”
包扎好后,江奕没再继续问,转而去完成蔺哲交给他的新任务,另一位则动身切第三颗马铃薯。
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食物味道,还有一丝血腥气。
电器运作,厨房逐渐升温,江奕又到水槽那里洗了把脸,然后按要求帮蔺哲扎头发,用邱副会长的深咖色发圈,他的一对小拇指能感受到蔺哲后脖颈传出的热量。
忽然他意识到,这个被变异基因污染、被前辈们断定死亡的人类,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像个正常人那样切菜做饭。中间消失的这半个月,蔺哲到底经历了什么?
“蒸好了吗?”蔺哲转身问。
江奕后退一步,回答:“好了。”
“取出来压成泥,小心别烫着。”
第46章
“哦,谢谢。”
江奕边捣马铃薯边观察蔺哲:这人有时停下来,像发呆,又或有什么心事。他把第三颗切好的马铃薯放上蒸屉,让江奕取来黑胡椒海盐碎和玉米淀粉,加一些到薯泥里,再揉成面团。
“回卧室等我。”蔺哲说。
江奕:“不要。”
“那继续猜拳?”
“来。”
“这次我输了,”江奕补充,“我发誓。”
蔺哲将手腕搭上他的肩膀:“赢的人才能留下。”
“蔺哲。”
“江奕。”
最后江奕愠怒地离开厨房,并下定决心,除非蔺哲求他,否则绝不会再帮他换纱布。
半个多小时后,闪光门铃向他报信——蔺哲面带笑容,双手端着盛满脆脆薯球的釉下彩小碗和小瓷碟番茄酱。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您请进。”
“他那份我已经给送过去了。”蔺哲赶在江奕提问之前说,“吃吧,不烫。”江奕夹起一枚薯球,想了想,裹上番茄酱送到蔺哲嘴边。
他从喂蔺哲吃东西里找到了微妙的乐趣。“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越界好几次了?”乐趣载体冷然道。
江奕收回薯球:“对不起。”
“你对别的前辈也这样吗?”
“不是。”
“为什么区别对待?”
这个问题把江奕问住了。“您跟他们不一样。”他只能这么回答。
蔺哲忽地靠近,把碗搁在书桌上:“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原来我是外星生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您跟他们不一样,但是,”江奕感觉无处可逃,索性豁出去了,“您跟我一样。‘我们都曾在活人身上找寻逝者’,您送我那套衣服,是把我当成了小时候的您自己吧?您终于敞开心扉,把手帐本、把您失去的那部分交给我,可事实上,您才是我久久寻觅的另一半。”
打字过程中,他发现屏幕上冒出零星的、不来源于蔺哲的奇怪词汇。
蔺哲站直拉开距离,带伤的手抓住了椅子的靠背。
江奕紧挨着门,别过头不看他:“我对您好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被冷落的滋味。这也是您对我好的原因,不是吗?”
房间徒留下静默,和两个心乔意怯的年轻人。“江奕,我……”蔺哲嗫嚅道,“我想感受你的形状。”
“我等着您呢。”
慢慢地,蔺哲抬起双手,靠近江奕的脸颊。
“等一下,有丁i腈手套吗?”
“……有吧,您去年送的我应该还没用完,我去找找看。”江奕取来手套,“您是嫌弃我吗?”
“手上细菌多。”蔺哲脱口而出,像回答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哦,”江奕拉开椅子,“您坐吧。”
蔺哲脑袋一歪,像没听清:“嗯?”
“坐下来,感受。”
“好。”
他小心翼翼,将做好防护的手放在江奕脸上,用大拇指依次勾勒出下巴、嘴唇、鼻梁、眼睛乃至额头的轮廓。没有停留,没有耍弄。
“谢谢,”蔺哲放下手说,“江奕,谢谢你。”
就在江奕犯愁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他的肚子迫不及待替他回应,并警告他快去吃饭。
然后,蔺哲没忍住笑了。
江奕:“……”
“还有温度,”蔺哲摸了摸碗,起身道,“趁热吃。”
“您要去哪?”
江奕刚往嘴里塞了两枚薯球。
蔺哲:“我去睡沙发。”
“别。”江奕下意识拦住他。
“怎么?”蔺哲扬起眉毛,“沙发上有毒?”
“没有,”江奕用键盘解释,“睡沙发不舒服。”
“那你认为睡哪里舒服?”
“床,我床上。”
“我衣裳不干净。”
“可以脱掉。”
蔺哲没再说话,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江奕猜想这个提议可能勾起了对方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他连忙打字道歉。而当他抬起头时,蔺哲已经脱去衬衫和外裤。
字愈熄屏,江奕又把它点亮,视线穿过柔白色微光,沿着背心旁边的肌肉线条一直滑到脚腕。“您的伤——”
“有人为我治好了。”
“谁?”
蔺哲顿了顿:“波诺。”
看到答案,江奕心里一阵发凉。
“他没有为难我,”蔺哲又说,“我在纳米布沙漠遇见他,后来那段时间他对我很好,不论是医疗还是餐饮。起初我以为他想收买我当间谍,实则不然,他是宇宙的拾荒者,恰巧懂点修理技术。”
鲜有的、关于波诺的正面评价。
江奕不太想赞同,可又觉得蔺哲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前辈们知道吗?”他问。
“贝蒂和卡莉莎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江奕又夹了枚薯球放嘴里,“如果没有前辈在,我是不是就死了?”
“不,我没想杀你。”蔺哲突然语无伦次,“我、我想的是……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只能说我没想杀你。”
江奕走向他,摘下手套,握住那两只手。蔺哲皱起眉头,似乎在确认对方的意向,最终他定在原地,配合地闭上嘴巴,江奕看到他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渐渐,两双手转移到胸前,相贴、相扣。
他们认真地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温度,还有肌肤纹理。江奕好像在用行动告诉蔺哲,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解释,他们共生共存,谁也不会杀死谁。
“我想知道,波诺是怎么把您治好的?”江奕在床边问。蔺哲穿好衣服坐回椅子上,掏出手机播放语音消息,应该是调低音量的缘故,字愈没能接收到内容。
“哦,他先给我量了体温、心率、血压,然后检测伤口和血液,带我做ct扫描和红外热成像,诊断结果显示iii级生物感染、进行性细胞异化综合征,还有一项我忘了。后续他又对我使用一种类似crispr-cas9的基因治疗法,给我吃碘化钾和普鲁士蓝,顿顿补充高蛋白和抗氧化剂,再定期检测血清和白细胞。他让我知道的就这些。”
他吃掉最后两枚薯球,拿起空碗就要出门。
“您又要去哪?”
“洗碗、洗漱,今晚在工作室过夜。”
江奕:“。”
“您是不是,气我给您留的薯球太少?”
“少?今晚的马铃薯比我这十年吃的都多。”蔺哲一挥手机,“纳西尔说你写了剧本,还发来他和梅森两人倾情演绎制作的音频文件。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听。”
第二天早上八点,江奕从卧室出来,蔺哲已经在做饭了。不用看,单闻味道就知道又是马铃薯。
丹尼呢?往常这时候他都会面朝书柜练八段锦。
去卫生间的路上,他顺带瞟了眼隔壁房间:门半敞着,碗打翻,薯球散落一床,丹尼的上半身栽倒在地板。
第56章
梅森赶来将丹尼抱出宿舍,一群人围在门口。“排练暂停两天,都散了吧。”贝蒂面色凛若冰霜,“江奕、蔺哲,跟我到会议室。”
“我也要去,”坦狄薇挺身嚷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那孩子以前都好好的,他蔺哲一回来就出事!”
“起因和结果到时我会通知你,坦狄薇。现在,请你回去工作。”
纳西尔和卡莉莎都表示赞同。
“安拉保佑丹尼最好能醒来,”坦狄薇走去,一边做大幅度的动作,“为他还有你自己祈祷吧,蔺哲。”
蔺哲用手将糊在额前的头发撩到后面。“我祈祷过很多次了。”他喃喃道。
“别往心里去,哈比比。”纳西尔捶了捶他的后背,“塔迪你还不了解吗?她说话就是这么直,上火快下火更快,没事的。”
江奕牵动蔺哲的两根手指:“贝蒂前辈在等我们。”
进入会议室,他们在前辈指示下坐到各自的位置。“丹尼的那份食物是谁做的?”贝蒂站在一侧问。
“我。”蔺哲和江奕相继给出答案。
贝蒂:“到底是谁?”
“我和蔺哲一起做的。”
江奕抢先一步回答。
蔺哲补充:“他只负责准备食材。”
“还有烧水和揉面。”江奕也补充。
“做好后谁送去的?”
“还是我。”蔺哲道。
“然后呢?”
“我让江奕去卧室等我,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双湛蓝色眼睛转向江奕。
“是这样。”他怯生生地承认。
“那你呢,蔺哲?”
贝蒂承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句话让蔺哲的眉头锁在一起,他脸色越来越白,额上的青筋再度显现,给他那张疲倦的面庞添了些清冽易碎之态。“我听见了……”他半吐半咽,“昨天晚上,我听见那边传来虚弱的、近乎痛苦的呻吟,还有两声‘救命’。”
第47章
他感觉到对面的某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低头耷脑道:“可我真不知道那是在求救……”
“你都说他喊‘救命’了,蔺哲先生,这不是求救是什么?”贝蒂以愤怒的诘问打断他。
“请相信我。”蔺哲说,双手撑起额头,脸上流露出似是而非的羞赧,就像有小孩在身边,大人一言一行都受到约束的那种表情。
“我信。”江奕主动发言,“请您让他把话说完,前辈。蔺哲,继续说。”
蔺哲深呼吸了几下,像是在缓解紧张和尴尬。“江奕的手机在事故现场,对吧?”
“不错,手机没电关机,所以呢?”
“昨晚那孩子问江奕要手机,我做好饭后给他端去,再来到江奕房间。没一会儿,那边就传来动静。”说到这里,蔺哲怒形于色,“您肯定没猜到他在用手机干什么,贝蒂·费勒斯女士,他把音量调到最大,外放男同性恋色情影片,或淫i秽音频。”
贝蒂:“……”
蔺哲神色冷峻,身体向后倾。“我无法确定这是他的个人素养问题,还是别有用心,我想两者都有吧。”他说,“因此当他发出和手机差不多的声音时,我本能上选择无视。”
两道叹息。贝蒂转过身去,面向冲破乌云的光;蔺哲倚着靠背,准确无误地避开了它的垂怜。
剩下江奕一脸茫然。
“我和蔺哲也吃薯球了。”
他手动打破僵局。
贝蒂回头,瞥见蔺哲手上的纱布。“你手怎么了?”她疑惑道,“我记得昨天还好好的。”
“没什么。”年轻人有意遮掩。
“江奕,”她眼神聚焦在纱布上,“他手怎么回事?”
“……昨天削马铃薯的时候受伤了,流了很多血,我给他包扎。”
“血有弄到食物上吗?”
“只有一颗马铃薯,很快就洗掉了。”
“是丹尼吃的那颗马铃薯吧?”
“别问他,他不知道。”蔺哲插进来,“是,那又怎样?我的血没有问题,不信可以去检查。”
“就算没问题,任谁得知自己吃进去的东西事先染过血渍都不会舒服吧?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体面人,蔺哲先生,我实在无法想象你——”
“够了!”他直起身子,“对,我心术不正,伪装了二十二年终于被发现。生活是残酷的,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和野兽没有区别。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带我去验血。”
“好啊,那走一趟吧。”
贝蒂去开门,迎面撞见纳西尔和卡莉莎。
贝蒂&江奕:“……”
纳西尔&卡莉莎:“……”
“都来了是吧?”蔺哲喘着气说,像快要晕倒了,“正好,方便现场直播,再打个pk,让我们名利双收。”
江奕赶去挽住他的胳膊。
“蔺哲的血没有问题,”他扶他坐下来,播放自己事先输入好的文字,“丹尼被带走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有很多淤血性斑点,双眼充血,指甲和嘴唇发黑发紫,这明显是感染马铃薯变异病毒的症状。倘若蔺哲体内存在这种病毒,那他应该也会有类似的症状才对。食材是我随机挑选拿到厨房的,也是您从波诺那里收购来的。去年我刚到,蔺哲就感染变异沙门氏菌,您不怀疑我,为什么丹尼一出事您就怀疑蔺哲呢?”
贝蒂哑口无言。
蔺哲兀自趴在桌子上,把脸藏起来,像个委屈又倔强的孩子,江奕用胳膊揽住他的肩膀。
“……这是我在他们冰箱里找见的,贝伊。”纳西尔呈上一碟切片马铃薯,“熟的,但不太新鲜,估摸是昨晚做的。”
“这才是那颗被血弄脏过的马铃薯。”蔺哲抬头道。他脸庞洁白,神色高傲,却好像在这三两分钟里哭了千百回。“江奕走后,我重新找来干净的食材,我知道前一颗马铃薯不卫生,但我不想浪费,就放进冰箱留给自己吃。我、我和江奕都还没吃早饭。”
“哇!”卡莉莎举着手机,“坦狄薇给你刷礼物了,蔺工,她让你吃点好的。”
贝蒂迈出一大步过去:“上班时间禁止摸鱼!”
第57章
手机充过电后,江奕看到群消息——
8:15
mason_super6
我们已经到尼罗河病毒控制中心了。
thandiwe33c
他现在情况怎样?
mason_super6
危。
mason_super6
无语,碰到个橙皮医生,非说要家属签字,不签不给治!
thandiwe33c
你一签不就得了?
mason_super6
他让我展示证件,没证件就先去做亲子鉴定。
thandiwe33c
……服。
mason_super6
好消息,他说可以不签字咧!但是得交399999egp作专科门诊押金qaq
thandiwe33c
交啊。
mason_super6
能交早交了,我卡里只有$8126.6,现金在保险柜里锁着呢。
7nasirrr7
[向mason_super6转账]$7433
接收方已领取
7nasirrr7
忘打小数点了,给我退<a href="mailto:7358.67@mason_super6">7358.67@mason_super6">7358.67@mason_super6">358.67@mason_super6</a>
8:25
7nasirrr7
?@mason_super6
cca_ac正在直播,快点进来看看吧!
[直播已结束]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厉害了我的小巫师!!我们怎么可能怀疑你呢?我怀疑我自己都不会怀疑你。赶快去吃饭!
7nasirrr7
???@mason_super6 还钱!!!
9:02
mason_super6
@全体成员丹尼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thandiwe33c
安拉保佑。
7nasirrr7
@mason_super6 还钱(^l^)
mason_super6
[向7nasirrr7转账]$73.58
接收方已领取
7nasirrr7
?
mason_super6
哎哟,你忘打的小数点跑我这边来咧!
7nasirrr7
保险柜。
mason_super6
[向7nasirrr7转账]$7285.09
接收方已领取
江奕回复梅森自己和蔺哲已经吃过饭了。
应搭档允许,他得以待在宿舍,坐沙发上思考如何跟涅瑞欧交流。
涅瑞欧是后天滥用药物导致的失明加聋哑,他十岁时与大他两岁的姐姐被圣所雇佣兵逮住交给科研部,遭受人体实验长达三年,之后流落街头,靠捡垃圾桶里的残羹剩饭过活,偶尔到胞与沙龙出租身体换水和面包。
没人教过他盲文和手语。
江奕曾教他使用字愈,他认识26个字母,但不认识键盘,因此他打字非常慢且容易出错,譬如他在介绍十字贸易北区时将“radium”打成了“radish”,于是梅森误以为那边是三无萝卜料理店。
他能像蔺哲那样写字吗?江奕问罗伯特——
9:54
ro_en
凌乱得没法认。
yichiang_0121
您平常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ro_en
你问这干什么?
yichiang_0121
……我需要和他交流剧本。
ro_en
哦,我的方法你不适用。
yichiang_0121
您先说说看。
ro_en
不想说。
10:00
yichiang_0121
麻烦您告诉他,指导时间改为明天午饭后。
10:05
ro_en
他同意了。
yichiang_0121
谢谢,你们吃过饭了吗?
ro_en
你问这干什么?
江奕:“。”
他有种在和蔺哲plus对话的感觉。
yichiang_0121
向你们表达友好的慰问。
ro_en
不需要。
yichiang_0121
哦。
ro_en
我有个建议。
yichiang_0121
什么建议?
ro_en
下个浏览器。
江奕:“……”
他有点讨厌发明浏览器的人了。
后来他还是点开浏览器,在排除一切有关盲文和手语的建议后,他决定制作三维字母模型。
现在他又有点喜欢发明浏览器的人了。
他找来开斋节纳西尔前辈送他的超轻黏土。临动手时,他想到一件事,拿起手机和字愈——
yichiang_0121
[语音]很抱歉打扰您工作,我想问您那里有没有多余的esp32开发板、茶轴、厚亚克力板、微型螺线管、环氧树脂和铜箔胶带?
他一边输入自己设想的用途,一边感慨为什么字愈没有通信功能。
zhelim_1012
仓库有,钥匙在书柜三层左数第二本书里,自己取。
江奕打字的手定格在播放键上,这人居然什么都不问就把答案交代了。但他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告诉蔺哲:我想做一个超轻黏土无线键盘。
等回复的间隙,他来到书柜前,用食指点层数,由下至上、从左及右,抽出一本《草叶集》,翻开后掉出一枚铜钥匙。他折返准备向蔺哲道谢。
第48章
zhelim_1012
部件别乱动,等我回来。
yichiang_0121
[语音]谢谢,可是,我急用。
zhelim_1012
有多急?
yichiang_0121
[语音]27个小时。
zhelim_1012
我现在设计电路,你把东西都拿过来吧。
江奕:“……”
十分钟后,他拎着一大包东西推开蔺哲工作室的门。“铜箔胶带和亚克力板给我。”蔺哲道。
“键位。”
“呃,61就行。”
蔺哲三下五除二用铜箔胶带在亚克力板贴出矩阵。
蔺哲:“esp32。”
江奕给他esp32。
蔺哲:“热熔胶枪。”
江奕给他热熔胶枪。
“超轻黏土是做什么的?”
“立体字符,给涅瑞欧用。”
“涅瑞欧?”蔺哲皱起眉头,“哦,想起来了,他有一颗比太阳强大的心脏。”
“他长得也很漂亮,像朱利奥·蒙特沃德的《复活天使》雕塑。”江奕打开黏土包装后回复,“不过我更喜欢他的名字,他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他。”
“你的名字也不赖。”
“是吗?”江奕把茶轴按进黏土。
蔺哲稍作思索——
你必须透过画家的妙笔去发现,
寻找珍藏你那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久地挂在我胸膛的画室里,
而你的眼睛就是画室的玻璃窗。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24首。”他补充说。
“其实您的名字也很好听,”江奕奇怪地脸红起来,一时间想不出能够与之媲美的诗句,“聪明、有智慧,重要的是您没有辜负它。”
“‘哲学家毕生都在为死做准备。’”蔺哲笑道,“这才是我名字的由来,是柏拉图的名言,父亲死亡前一天告诉我的。”
江奕放下塑形模具:
凭着哲学的论据,
凭着这里向下界显示的权威,
这种爱必然铭刻在我的心上;
因为由心灵领会了的善,作为善,
燃起了爱,爱在其本身里能包容多少优越性,就表现出多少来。
字愈把他查到的诗句转述给能听见的人。
“塑好的字母放这上。”蔺哲低笑着拿出一块海绵垫,“安装时把手机和字愈拿远,酒精、胶水和无纺布都在玻璃柜里,还有丁i腈手套和防静电镊子,电源别忘了用继电器隔离。”
“那您做什么?”
“引脚分配,”他又递来一张纸,“导电薄膜的制作及硬化方案,自己看着选。”
“哦,谢谢。”
江奕根据方案找来石墨粉、液体硅胶和纳米二氧化硅溶液,把这些都完成后,蔺哲已经在写优化代码了。他拿回自己的两个电子设备,因为他有问题想问,于是默默观望。
“陪我聊天。”蔺哲道。
江奕:“……不会打扰您工作吗?”
“工作?你管这叫工作?”
“难道不是吗?”
“傻孩子,为神庙才算工作。”
“那为我算是?”
“休闲娱乐。”
江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对蔺哲显现出来的、有如挑逗一般的表情尤为不爽。“哦,我不想聊天。”最终他回复,叛逆与违心并存。
“你想。”
“不想。”
“我想。”
“……别想。”
蔺哲敛起微笑。“江奕,”他说,“我需要和你聊天,我很认真。”
“我有在看您说的每一个字。”江奕用蒙蒙眬眬的蜜金色眼睛看着他。蔺哲点点头,道:“问吧。”
江奕:“……?”
他明白了,这人需要的不是和他聊天,而是一逮着机会就显摆自己聪慧绝伦的大脑。既然如此,那就避开专业问题,反馈他一些电脑搜不到的东西。“您听过我的剧本了,是吗?”他问。
“嗯。”
“没有了吗?”
“好。”
“有多好?”
蔺哲:“已全文背诵。”
江奕:“谢谢。”
“对了,那个叫丹尼的孩子,他还活着,对吧?”
“嗯,您怎么知道?”
“他要真出什么事情,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陪你聊天?”
“也是哦。”
“他很幸运。”
“幸运?”
“他没有被放弃。”
江奕想起蔺哲妈妈的事情。
“医疗发展离不开每一颗在病痛中惨死的生命,后人的福祉是前人的遗愿。”
蔺哲伸了个懒腰:“明天上午差不多就能接通,不过还得测试验收标准,但愿用不到故障树分析图。几点了,江奕?”
“十二点一刻。”
“又迟到了……”他扶着江奕的手站起来,“待会儿免不了一顿说教,你猜梅森回来了吗?”
江奕点开群消息:“他已经在催促我们下去吃饭了。”
【??作者有话说】
你必须透过画家的妙笔去发现,
寻找珍藏你那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久地挂在我胸膛的画室里,
而你的眼睛就是画室的玻璃窗。
——摘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凭着哲学的论据,
凭着这里向下界显示的权威,
这种爱必然铭刻在我的心上;
因为由心灵领会了的善,作为善,
燃起了爱,爱在其本身里能包容多少优越性,就表现出多少来。
——摘自但丁《神曲》朱维基译本,天堂篇第二十六歌圣约翰考试但丁关于爱的问题
第58章
江奕打开字愈蓝牙:
我的设备
claykey-lj-201x 已连接
“成功了!”他激动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蔺哲,但是他忽然想起,蔺哲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肢体接触。江奕的手臂在空中停了一秒后放下。“谢谢,谢谢您,蔺哲。”
蔺哲浅浅笑了:“现在我用它打字,你看你那边显示情况。”他双手捧着小小的彩色键盘,指腹细细感触着每一个黏土制成的字符。江奕则紧盯字愈屏幕——
2youth!
1ideal@
1china#
7howl$
0inspiration%
1alter ego^
2nature&
1gorgeous*
3zombie([
4hijack)]
5effervescence-_{/|}
6luxury+=
8iokanaan:;
9masquerade.?
…………
“完美。”江奕告诉他。
正在兴头上,新问题来了:
claykey输出没问题,那接收怎么办?
蔺哲取出一只coolmax纤维指套戴在左中指上。“你现在打字试试。”
江奕凝视着那半截看起来很像乌梢蛇头的手指,摁下字母o。几乎是同步,蔺哲的指尖被吸到黏土o上。
“继续。”他说,脸有些发白,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受到惊吓。
然后,蔺哲的指头依次路过h、o、m、e、s、n、o、w、i、r、i、s、5、4、6、9、4、3、5、4、2、6、4、9。
“天啊,灵魂契约?”最后它停留在问号上。
“是电磁感应,”蔺哲说,“指套内部嵌有n52级钕磁铁和微型线性马达,振动提示、磁吸确认,你拿去让涅瑞欧先适应一下。”
“您什么时候做的?”
“你睡觉的时候。”
“谢谢,您人真好。”
“我知道,你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忙什么?”
“作机械结构图,还有电子电路生产文件、导电黏土部件加工规范、装配工艺流程及质量检验标准。我想把它推广给更多有需要的人。”
“我有什么能帮到您吗?”
江奕抿起嘴唇,闪烁的目光中充满敬意。
蔺哲坐在电脑前,双手交叉。“有,针对涅瑞欧的使用情况写一份电子报告,明早之前交给我。”
江奕:“。”
“哦,好。”他把键盘和指套装进口袋里。
“江奕,”蔺哲起身、走近,和他贴面,“合作愉快,中午请帮我带饭。”
第59章
“放松,涅瑞欧,”江奕领他到客厅,“今天我们不排练,聊聊天就行。”他放慢速度,每个字母间隔5-10秒。
那双细手将键盘摸了个遍。“我……”涅瑞欧终于开始打字,“我是不是拖你后腿了?”
江奕看向驻足门边的鸟嘴核工程师,回答:“是。”
“我真心想表演。”
“我知道。”
“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涅瑞欧露出痛苦的表情,带着屈辱,和与之外貌不符的憎恨。“你安排我演资本家。”
短暂的震惊后,江奕给出原因:“你有一张非常漂亮的面孔,涅瑞欧,这是剧本里其他角色所没有的。”
“主神有,主神拥有比资本家更迷人的外表,你却把这个角色给了蔺先生。”至此,涅瑞欧抚摸自己的脸,“罗宾描述过他的长相,美到让我嫉妒。”
第49章
“涅瑞欧……”
“够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会尽力将资本家演好。我只是不甘心,我们都生活在黑暗里,他是神,我却是人;他光鲜亮丽地坐在办公室里,我在实验室任人摆弄;他大难不死回到你身边,我的生命却已走向尽头。没有人真正爱我。”
江奕:“你还有罗伯特先生。”
“可我不爱他,”涅瑞欧呆滞地摇摇头,“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只有他愿意搭理我。他的手很粗糙,身上有股我不喜欢的味道,我怀疑他上了年纪,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奇怪的是,他也不跟我做i爱。作为报答,我好几次主动献身,他却将我推开。除了钱和爱,我什么都能给他。”
江奕不太能消化这段文字。“我也没有钱,”他笑笑回复,“但是蔺哲给了我很多钱,我不想要,他说不要就给别人,你要吗?我分你一些。”他们坐在道具箱子上,藏在一堆夸张设计的演出服后头。
“下辈子吧。我好像明白了,我确实适合资本家。”
“为什么?”
“资本家贪财,却看不起普通人的血汗钱;我贪爱,却对真正爱我的人视若无睹。我眼前昏黑,思想空白。作为受害者,我渴望成为资本家的孩子;作为资本家,我很懂得如何猎取别人的感情。”
“资本家的孩子?”
涅瑞欧久久未动。“我喜欢你的手,江先生,还有你身上的味道。”
“谢谢。”江奕抬眼,借过衣服缝隙看见推门进来的蔺哲,还有其他人。“他们来了。”他告诉涅瑞欧。
纳西尔前辈率先一步到他们面前:“因沙安拉,那小子明天出院,贝伊才同意我们提前来找你,哈比比,主神人选确定了吗?”江奕点头,转而看蔺哲。
这人突然冷下脸,仿佛有所感应。
“我演不了。”他说。
前辈、遗民,全都看过来。
“为什么?”江奕问。
蔺哲:“我不配。”
“那你说谁配?”刽子手乃缦问。
“江奕。”
蔺哲果断回答:“只有江奕才配演主神。”
江奕望着他的脸,满眼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他再度发问。
蔺哲拿出开会时那种兼顾庄严与和蔼的态度:“江奕阅历尚浅,在创作这块难免有不足之处,不过我敢说,就故事本身而言,篇幅和情节发展都无可挑剔,可他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神必须睁开眼睛。”
江奕屏气凝神地默读字愈屏幕上的每一个字。
“闭着眼睛的神,就像形式主义的官员、用特效美化本相的怪物,祂都无法直视丑陋,看不到人间疾苦,更何谈拯救黎民苍生?神,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
罗伯特问:“那为什么一定是江先生?”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蔺哲答道,“江奕眼型柔和,丝毫不会给人以凶恶、刻薄之感。此外卡莉莎告诉我,他的眼睛非常明澈,兼具纯良与慈悲。我认识的他年轻而不刁蛮,温和而不懦弱,只是碍于过往的不平等待遇,他尚未意识到他自身所具备的、异乎寻常的潜质,过于崇尚外物,从而忽略自我。实际上,他才是最适合演主神的人,因为他无需刻意表演。神性是演不出来的,能演神的只有神。当然,这点我们都知道,除了他自己。”
“真的吗?”比起触动,江奕感觉更像被敲醒。
“我相信我的直觉、前辈们的眼光,还有你。”
丹尼回来后,蔺哲提出让江奕去住新房间,原因一是自己无法适应新环境,二是他很乐意继续为丹尼提供服务。可惜的是,丹尼因脆脆薯球恐惧症而对此强烈抗议,并自请搬到新房间住。
“那你以后饿了怎么办?”蔺哲微笑着问。
“我……用不着你操心!”
“以后还碰不碰江奕的手机?”贝蒂冷着脸问。
“我会每天把它当祖先供奉。”
第60章
时间来到五月十四日晚,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二十分钟,神庙客厅的观众席上几乎坐满了人。
江奕上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还是在东非圣所。
演出是公开免费的,不限身份、物种,但来的清一色是有钱人,因为穷人正忙着活命。无论盛世还是末日,贫富差距都与社会如影随形。
谁也离不开谁。
他还没去换衣服,风管机在有白色灯带的天花板上运作,凉风飕飕,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用帷幕裹住身体,单露出脑袋,观察正对面的新旧面孔打发时间。
安塞尔·埃尔吉坐在第四排的中间位,斜靠透明背板,这次他没带三叉戟,也穿了裤子,确切来说,是一身整洁华贵的鹅黄色西装,外搭制作精美的棕色毛皮大衣。江奕可以想象到那顶藏匿在宽檐绅士呢帽下的嘴唇在笑。
在他右边坐着美杜莎和卢卡斯,江奕很惊讶能再见到他们。美杜莎戴着时髦的墨镜,穿了一条饰有风琴扣的深紫色长裙,像19世纪的款式。
她时而暴怒,时而大笑,开放直率的个性让她轻轻松松就能够成为全场焦点。
那卢卡斯呢?他的学生终于能够一睹真容,他身披环形骑士斗篷,头发中分,脸上扑着粉,还涂了口红,唇角贴着一颗美人痣。
在主人身边,老师举手投足都充满着奴性。埃尔吉凑近说话,卢卡斯听后缩进美杜莎怀里,美杜莎反手给了海裔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
江奕想跟他们打招呼,却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下一刻,他和前排角落的一双淡蓝色眼睛对上目光。
仔细打量,那是个长了张英国脸的中年男人,微微驼背,穿着松松垮垮、布满褶皱的旧衬衫,头发蓬乱、灰白,犹如吊在烟头上的一团灰。
他吓得跑开,找到正在调试钢琴的卡莉莎前辈,问那人是谁。“哦,啊!亲爱的,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大作家——埃略特·道格拉斯,没想到这次他专程从火星回来看我们的演出。”
“哦,谢谢。”江奕退回去,继续用帷幕包裹自己。
他没再看观众席,而是抬头仰望环布舞台的各种灯具,梅森说它们已经过时了,曾经有个叫纳西索斯的水仙异种发明了一款灯,凡是照到它的人,在外界眼中都会变成一朵会动的花。“后来呢?”江奕问。
“他因私藏植物标本被关进了塔耳塔洛斯监狱。”
时间过半,他不得不告别灯具和观众来到更衣室。他的演出服是由阿米拉设计、坦狄薇和纳西尔手工制作的,主袍是一件拖地鱼尾高开衩长袍,领口缝有一对金色圣甲虫纽扣,肩甲用红金丝线织成衔尾蛇图案,点缀着包括八元神和九柱神在内的埃及神祇头像。
他还有青金石、红锆石、美乐石、橄榄石做成的月牙形伊西斯头冠,两边挂着长长的珍珠流苏;还有黑曜石和赤铁矿打造的阿努比斯耳饰,吊坠刻成犬首形状,吊链是很规整的倒圆锥体;还有一对蛇形缠绕式的金制臂环,蛇眼各嵌有大孔雀石;还有彩线绣的、内置香料匣的玛特天平腰带;还有印着《亡灵书》片段的绑带式金凉鞋、红玉髓莲花踝链和安卡十字权杖。在用它们装点自己的过程里,他仿佛化为神之载体,即责任本身。
江奕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右侧隔间门打开。
他向后趔趄,一屁股坐在油亮油亮的黑色皮质脚凳上。“蔺哲。”他用字愈打出这个名字并发送,以向对方证明是自己。
“晚上好,江奕。”蔺哲道,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病号服,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
“晚上好。”江奕回复,“咦?您扣子系错了。”他伸出手,在解开两枚后被蔺哲拢住手背。
“我故意的,”他解释道,“这会显得我很可怜,我是说,这个角色。
江奕抽回手:“哦,那需要我给您系回去吗?”
“不用,这样也挺好。”蔺哲屈伸了一下手指说。
“对不起,”江奕对比他们的行头,“您本来不应该演病人……”
他是当之无愧的神。
“傻孩子,我很喜欢这个角色,”蔺哲笑道,“很适合我,而且,他是和主神互动最多的人类。”
看他这么说,江奕心里有了些安慰。“我今天和平常穿的不一样,您需要提前感受吗?”他壮着胆子问。
蔺哲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没告诉他原因。字愈屏幕点亮,他侧过脸,像听到什么可怕的动静,气色显示出令人心惊的病态。
江奕拿起字愈:
是波诺!波诺来了!
谒见真神!
谒见真神!
…………
他定在那里,感觉后背窜过一股电流,额角开始冒冷汗。接着,门被一个很大的力度推开,梅森率先冲进来,其他人紧跟其后。
“亲爱的,我们收拾东西赶快走。”
走?
江奕挣开梅森的手:“对不起,如果他是冲着我来的,前辈,那么,我不走。我不想连累你们,我必须和他面对面……”
第50章
一段清晰流畅的脑电波传入每个人的大脑:
演出取消倒计时,3分24秒。
他真的来了。
江奕闭了闭眼,握紧权杖。“舞台剧的点子是我提出来的,”蔺哲上前一步,“我必须留下。”
坦狄薇托着蓝釉陶制的手秤道:“我起早贪黑排练这么久,凭什么他说取消就取消?我也不走!”
“就是,哈比比,今天我们一个个都穿得这么拉风,怎么说也得先上台亮个相才对。”纳西尔附和,拈起斗篷的一角。
梅森长出一口气——
“八元神所向无敌!”
“八元神所向无敌!”
“八元神所向无敌!”
“八元神所向无敌!”
前辈们举拳高呼,就连除涅瑞欧和丹尼外的遗民也相继效仿。“时间紧迫,人类角色照常先登台。”贝蒂现场组织,“卡莉莎、乐器,阿米拉、灯光,弗洛伦斯准备录制,我去看看情况。坦狄薇、纳西尔,立刻带江奕去化妆,快。”
像炸开的烟花,所有人各忙各的事。
江奕几乎是飞到化妆镜面前的,纳西尔前辈在他左脸画荷鲁斯之眼,坦狄薇前辈在他右脸涂祖母绿眼影和钴蓝色下眼线。年轻的演员全程身体僵直,神经紧绷。
“安塞尔·埃尔吉,”脑电波再度入侵,“你知道你应该待在哪里。”江奕微微往后仰,这句话显然不是针对自己,跟前辈核对后他才知道,波诺传递的信息既能针对个体,又能公开透明。
“你的主人生病了,来看这种三流水平的表演对他的病情没有好处。”波诺应是在回答埃尔吉的问题,“我刚从轰趴馆出来,心情很差,想看点浅薄的东西作为消遣。事实证明,太浅薄的东西反倒会给精神添堵。”
江奕咬住下唇,却忘了坦狄薇前辈正在给自己涂抹凡戴克棕唇彩。“注意情绪管理,哈比比。”纳西尔道。
“对不起。”
脑电波继续:“这场戏演得很烂,氛围全靠道具支撑,特别是这两个失明的年轻人,动作扭捏,放不开手脚。不过他们长得真美,演技差,也没关系。他们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就是不去把自己关进笼子里,而是当众表演这种毫无逻辑的剧情。别藏了,狄俄尼索斯,把你的接骨木酒拿出来,让我们为美丽干杯,美丽难得,我们不能再要求什么了。”
江奕心里默默向他们道歉。
“我不想跟你争论,美杜莎,我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发脾气,你旁边那位倒是更希望你能闭上嘴。唉,我们的主角出来了。”
数百对手掌相贴相抵,嘴唇或大张、或噘起,江奕吊威亚从天而降,他眼神温柔、清澈,有如初到人间的美好生灵,他俯瞰拥挤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剧场,视线和仰望他的紫水晶色的眼睛缠在一起。
时至今日,他终于亲眼见到波诺——这个金头发、娃娃脸、一身孩子气、双手充满罪恶的末世主宰。潮流的装束让他像个热情又性感的舞者,他抱膝蜷腿,坐在安塞尔·埃尔吉正前方,旁边是赫拉,还有十张没见过的成人脸。显然,他们都不是人类。
江奕稳稳地落在蔺哲身边,乃缦和罗伯特奉上谷物和安全帽,恳求主神宽恕,撤去黑暗、秩序、智慧、隐蔽四小神降下的惩罚。
然而,腐坏的谷物和破洞的安全帽不足以使神明心软,到最后,农民死于食物中毒,工人死于高空坠物。
污染肆虐,世界病入膏肓。
蔺哲平躺在舞台上,皮肤惨白,满身是汗,他的指甲抠进地毯,胸口虚弱地起伏,双腿一阵痉挛。江奕失神地望着他,因为此刻蔺哲看起来好像真的活不成了。
他半跪下来,用圣手帕揩去病人头颈上的汗液,却忘了自已的眼妆早已晕开,在面颊留下道道泪痕。
音乐中止,全场死寂。
所有眼睛牢牢地盯着他们,预测他们下一步将会如何发展。江奕极小心地把蔺哲拉进怀里,手指穿过头发,捧着无力的头颅,端详他,召唤他,一遍遍亲吻他的眉心,像造物主对待祂被毁坏的杰作,徒留痛苦、悔恨,还有绝望。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神明不想人类灭绝,天空不想大地干涸,冰雪不想花儿枯萎,江奕不想蔺哲死去。
江奕取出香料,点涂在蔺哲的额头、两颊和下巴上。红色灯光将他们笼罩,令人销魂,江奕把手放在蔺哲心脏前,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然后闭了一会儿,像是在酝酿自己得天独厚的神力。当他再睁开眼时,他们接吻了。
病人复苏。
红光逐渐消退,黑雾弥漫。
好了。然后,他们应该手拉着手,共同探寻心灵灯塔。只不过,蔺哲的身体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
——如同一条饥肠辘辘的蛇,他箍住江奕的脸,贪婪地亲咬、吮吸他的唇瓣。
他……他在渎神。
江奕一动不动,因为他深知自己不能畏缩。
神不能在人面前落败,即使他心跳得厉害,呼吸急促、狂乱,像快要死掉了。
有3分24秒,他像一颗美味的熟果子任其啃食。
终于,他借助安卡十字权杖,晕乎乎地站起来,秀丽的眼角还挂着泪。
他曾以为自己能像蔺哲剖析自己那样剖析蔺哲,而今他想破脑袋也解释不出来蔺哲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亵渎神明。
这人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表演继续吗?怎么继续?
渎神是要被处以死刑的。
病人想爬起来,秩序小神及时出场将他摁住,让他跪在主神面前,做最后的忏悔。
人类笑了,他脱离秩序,仰起头颅,用膝盖前行,一步步接近他的命运之神。
蔺哲再次抱住江奕,把脸贴在香馥馥的腰带上,他抓住他的两腕,忘我地亲吻着,好像死亡是一件比生存更快活的事情,人类应该灭亡,而不是延续。
江奕偏过头,台下观众笑得一个比一个开心,除了波诺,他表情平静,颇为认真的神韵让人觉得他是在思考某些意义深远的事物。
“你必须处死他。”波诺说。
江奕心道:“我不想他死。”
“他必须死。”
“为什么?”
“因为你是神。”
第61章
这个排练了数十次的美好结局,最终演变成不折不扣的悲剧。
深夜,江奕坐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肩膀,心乱作一团。这次他没有去看蔺哲的肖像画。
他不想受到任何外界干扰,他只想集中精神,思考自己、人类,以及世界的未来。
想来好笑,一粒沙子竟还忧心整个撒哈拉沙漠!
可即便沙子再小,也能影响自然界的平衡。就像因为他,波诺才会来看演出,各方势力才会大打出手,卢卡斯被抓走,大作家没能活着回到火星的家,梅森一拳抡倒蔺哲,阿米拉发病,用勺子剜出了她的一只眼睛。
江奕开始喘息,觉得自己正处于崩溃边缘。
他是个不够脆弱,也不够强大的人。蔺哲也是。
人类可以掌控命运,人类必须掌控命运;人类无法掌控命运,人类无法掌控自然。
演出以资本家利欲熏心致使生态污染作为开场;到四位神明被触怒,降下空前灾难,工农阶级受牵连;再到病人亲手摧毁新生权,主神也无力回天;最终万物灭绝,人类千百年来的文明如昙花一现,被岁月分解在茫茫宇宙中。
“江奕本就隶属伊甸园,”波诺临走时告诉他,还有他们,“我之于他的影响远盖过他的生身父母,现在他的身体和精神均已被污染,我不会再带他回伊甸园。今后你们好自为之。”
说实话,江奕不喜欢“污染”这个词。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他既没有快乐,也没有烦恼。
无论是被靠近还是远离,在他看来全都是合理的。
他不晓得自己存在的价值,也不在乎其他孩子的去向,只是一味地活着。
来到这里后,他拥有了奉献精神,他会牺牲睡觉时间,再困也要写完报告,会把蔺哲分享给他的食物又分享给蔺哲。
他逐渐明白自己喜欢烤栗子、椒盐蘑菇和炒年糕,不喜欢葱油饼、英式咸派和焗蜗牛;擅长帮前辈解决小问题,不擅长观看蔺哲工作。
他也慢慢……
不那么怕死了。
未来,他是否还会发生转变?
如果是,究极是趋于污染,还是净化?
人类与地球,是留存,还是湮灭?
闪光门铃提醒他,蔺哲来了。
江奕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坦狄薇和卡莉莎带阿米拉去了医院,纳西尔正在安抚情绪激动的梅森,贝蒂负责收拾残局,还得找弗洛伦斯查验录制成果,其他人都选择自保。能有空并愿意来找他的只有蔺哲。
可是他不想下床,不想见蔺哲。他不能见他。今晚发生了太多事,他们都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
第51章
两个不冷静的人见面会很危险。假如见面后他们只能做一件事,那么蔺哲做的一定是道歉,而江奕做的——他自己知道——是亲吻他的嘴唇。
因为蔺哲,他爱上了拥抱;因为蔺哲,他爱上了亲吻。那些他以前从未拥有过、期待过的东西,此刻折磨他,令他心旌摇曳,泪水弥衍复蓄。
他好像,真的被污染了,被蔺哲。
字愈传话给他:我做了宵夜。
蔺哲本人不爱吃宵夜,江奕又知道。他擦擦眼泪,回复:“谢谢,对不起,我想睡觉。”
门没上锁,字愈在十五秒后熄屏。
他能感觉到蔺哲还在。他们沉默、等待、浪费时间。“好,”最后外面的人说,“晚安。”
“晚安。”
凌晨三点,江奕才从卧室出来,茶几上有一碗剥了壳的栗子、一杯枣椰树汁,还有一封手写信。
隔壁房间的门罕见地敞着,蔺哲在里面睡觉。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走进去,蹲在床边,和熟睡的人类面对面,然后慢慢靠近,忽然蔺哲勾起唇角。
——想象完毕,江奕拿起手写信,帮蔺哲关了门。
他打算把它留给日出。
睡前,他打开社交软件,看看有没有关于演出的讯息,他想弥补没能看到前半场的遗憾。
可惜搜到的全是他登场后的镜头,他点开热度最高的那条,视频里,他正在和蔺哲亲吻。
13万点赞、14万收藏、2.6万评论。
他打开评论,浏览不到十分钟,他像驱赶恶鬼似的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包住全身。有很长很长时间,他痛心入骨,哭得手脚发麻、忍不住干呕。
在很长很长时间之后,他掀开被子,拿起了字愈。
尊敬的前辈:
感谢你们这半年多对我的包容和照顾,认识你们,是我有生以来最幸运、最开心的事情(///▽///)
只是,我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望,不仅没学到本事,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
作为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神话体系中的八位原始神祇之一,胡象征无限与永恒,是威严的、受人敬仰的,而我无法胜任你们交给我的工作,甚至令你们背负骂名和更多不堪入目的流言蜚语,我实在愧对这份名号。
认真考虑后,我决定退出团队,恳请贝蒂前辈尽快把我的信息从网站删除,以免为团队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此外,还须尽快向外界公示,演出的一切内容都是江奕安排的,与蔺哲先生无关。
再见,八元神。
江奕
5月15日
晨光铺满大地,为他指明前方的路。
他穿着来时的衬衫和短裤,没有戴帽子,风沙幽灵般地从他身边掠过,他独自走在宽广的沙漠上,形单影只,唯有一封被折成千纸鹤的手写信陪伴他。
致江奕:
一、事实陈述
经复盘,我于2125年5月14日晚8点35分在演出后半场的表现存在以下问题:
问题1:我未经江奕及其他演员同意,擅自篡改剧情,对江奕造成精神及身体伤害。
问题2:事后我未能及时作出解释并执行补救措施,导致成员间矛盾加剧。
二、归因分析
该问题源于:
根本原因:个人意志薄弱及未能养成良好的沟通习惯。
直接原因:激将法(来自波诺)与声波降头术(来自精神控制与信仰传播局局长狄俄尼索斯)。
三、影响评估
这导致江奕遭受侮辱与凝视,部分成员情绪失控,团队陷入舆论风波。
四、补救方案
已采取/拟采取措施:
短期:向江奕及前辈赔礼道歉,向公众检讨自己的过失,承担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女士的全部医药费及后续营养费、误工费。
长期:我已向贝蒂·费勒斯前辈申明自己违反了八神团社规第六条,暗地里对江奕心存逾越同事/普通朋友的感情。因此我将于2125年5月15日早上八点,前往胡夫金字塔务工,时限三年。
五、预防机制
后续我将与江奕全方位隔离,定期进行药物治疗。
六、责任声明
作为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八元结社成员及《心灵灯塔》演员之一,本人承担事故主要责任。
备注:
愿三年后我们都活着。
成长,并有所改善。
蔺哲
2125年5月15日
第62章
普通人类出行是要穿辐射防护衣的。
因此,东非大裂谷地区的穷人很容易得白内障,那四位遗民能联系贝蒂,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快死了,想在生命最后时刻去趟不一样的世界。
江奕想起,前核电站工程师和小乞丐是打算直接通过闸门进入四维空间,刽子手和医学博士则是利用模拟器。前者会分配到类似农民、工人的角色身上,密室系统经过调整,他只需要等二十四年就能再见到他们;后者可能会得到市长、祭司甚至法老身份体验卡,五十六分钟即可回归现实。
现在他没有防护衣、交通工具,也没有手机和字愈,他打算去南极,因为阿尔乔姆·弗拉基米罗维奇·科兹洛夫先生还在叶卡捷琳娜21号科考站门边睡觉,他要遵循遗愿,把这人送回家。
他怕冷,怕孤单,怕自己会死在半路。
但他更想看看圣彼得堡的灯塔长什么样。
没有钟表,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空气病恹恹的,有股腐殖质的气味,太阳烤得他脸疼,鞋底有些烫脚。他来到一片村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能遇见活人,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以此换取食物和水。
从平房高处,一簇簇葡萄藤越过晒裂的土墙垂下,有红有绿,带着死鱼的腥气。
阿拉伯式的窗框在地面投下奇幻的影子,他走走停停,偶尔用发苦的舌头润润嘴唇。
由于体力不济,江奕累倒在一个胡同里,他脑袋灼热,身上黏黏的,双肩在发抖,他感到异常口渴,后脑勺靠在墙上,后悔没去吃那些长着鱼眼睛的小葡萄。
这里不算太荒芜,真菌从砌墙的砖块间长出来,油漆桶和废纸巾四处散放,周围阒无一人,也没有人或动物的尸体。他病了似的坐在那里,昏昏沉沉,又不敢阖眼,怕看到神庙、前辈、遗民,还有生态园里的动植物。
他掏出千纸鹤,温柔地捧在手心。
他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如今他走了,或许蔺哲可以不用再去金字塔工作,那里面又黑又冷,住进去会生病的。还有阿米拉,想到她,江奕双手合十为她祈祷。而卡莉莎,这周她可能要自己打扫神庙卫生了,希望到时别的前辈可以帮帮她。
忽然他身子一斜,单手撑住地面,吐了些苦水出来,他猜到,这大概率就是急性辐射综合征。再拖延下去,他的骨髓、胃肠道、神经系统以及心血管都会受到损伤,他会患上绝症,白血病,或是甲状腺癌。
风光萧条,一团蓝光从他面前飘过。
蝴蝶?是蝴蝶!——江奕愕然地盯着它,他本来对找活物这事已经不抱希望了。既然有蝴蝶出没,那这附近一定有他能吃的东西。
他匆忙起身,和晕眩感一阵对抗,神魂颠倒,被这抹妖艳引诱着向前走。
咦?这是什么?
他停在一幢金色四角锥形建筑前,目送小蝴蝶悠荡进拱形通道。他抬起头,动态的星云色大字盘绕在球顶的金属十字架上:
光年游乐场
第63章
光年游乐场不是在……亚洲吗?
江奕印象里没人说它是全球连锁的。而且,它外形和蔺哲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相比游乐场,它更像是——坟茔。
他拍拍脸蛋,捂住眼睛,试图让自己从梦里醒来。再睁开眼,建筑物原封不动。
现在他怀疑这是误吸了有毒孢子而产生的幻觉,又或是辐射病隐藏款症状。
不管了,既然蝴蝶都愿意进去,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如果是真的,说不定是游乐场的工作人员失业后跑这里建的末世基地;如果是假的,那就当是一场绮梦之旅吧。
江奕坦然自若地走了进去,觉得这是他生平做过最勇敢的事情之一。可是一进去,他就后悔了。
这哪里是游乐场?分明就是……他也不知道。四下白蒙蒙的,云雾厚重,看不见蝴蝶,随处可见的银色水洼从各个角度映着他那惊奇而又迷茫的脸。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单调、乏味、冷飕飕的。
他想出去,调过头。
——通道呢?
如果通道在,他不会发怵,更不会慌得跑起来。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掉色”了:水洼被染成了他皮肤、头发还有眼睛的混合色,他像支蘸了颜料的画笔,将原本纯白的场地变成一幅乱糟糟的线条涂鸦。
对不起,对不起……
他边跑边哭,他倒宁愿自己碰见的是那头变异狒狒,因为至少他能够确定自己必死无疑,而不是现在这样对未来完全拿不定主意。他可以肯定这不是梦了,因为他做不出这么邪门的梦。
第52章
漫无边际。
这幢设计诡异的建筑,它从外面看不是很大,可里面就好像是一个可怕的无限空间,任江奕再怎么狂奔也只是原地踏步。
持续的运动和紧张让他身心俱疲,终于他停下来,宛如被施了魔法,在一顿喘息后席地而坐。
死就死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再次拿出千纸鹤。
“要是你会飞该多好,”他心道,“这样你就能获得自由,离开我,离开所有不怀好意的人。我很穷,我没有钱,你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
他想起涅瑞欧曾说过类似句型的话。
“除了爱。”
他微笑着低下头,脱掉鞋袜,把磨出大片水泡的脚底浸在水洼里。就在这时,地上的颜色开始动起来。
它们聚拢、收回,仿佛有了独立意识,自四面八方流回他身下,浩浩荡荡、冉冉不绝,最后消失得干净而不知去向。江奕茫然了好一会儿,一度怀疑自己是一块海绵。
这里重新回到原先的清净,清净,又肃穆。
再然后,他惊诧地发现面前,大约两米开外的位置,多出来一只古希腊风陶罐。
脚底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他爬向陶罐,没敢拿起来,只对着它前后左右端量——这是一款有封盖的酒罐,罐身遍布彩绘,没什么特别的。他对希腊文化涉猎颇浅,无法解析彩绘图案的含义及设计理念。
欸?封盖上有刻字:
启此瓮者,将见不可名状之物。
潘多拉
江奕:“……”
刻的不是希腊文,那看来是高仿赝品。此外,他不太能理解刻字者(潘多拉)的意图,譬如这个“不可名状之物”究竟是好是坏?关于打开它这件事,到底是允许还是禁止?
如果禁止,江奕绝不会碰它;如果允许,那他更要躲得远远的,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个圈套。
可难就难在,此刻它于他而言,既不是礼物,也不是禁品。具体是什么,只有打开后才知道。
再等等吧。他端坐在陶罐旁边,想着说不定待会儿还有别的东西出现。
这一坐就是半小时。
最后江奕躺下来,因为他饿得难受,而且渴,而且饿,好像还有点发烧。他蜷成一团,从一开始用指尖轻点陶罐,到抚摸它,再到把它整个搂进怀里。
能搭伴取暖总归是好的。
与此同时,前辈们应该在一起吃午饭吧。
今天是周二,梅森会做奶油蘑菇浓汤和松饼,还有蛋黄鸡翅、意式肉酱面和麻薯冰淇淋。想想就很幸福,他的朋友们都活着,还有东西吃。
忽然他坐起来,像吓了一跳,盯着陶罐的封盖,它在动。是的,里面有东西在推它。
“不可名状之物”在推它!江奕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来不及思考,当即把它摁了回去。
但没多久,封盖又开始动,动得比刚才更猛烈、更急不可耐,带动罐子摇晃起来。
就在他犹豫是否继续摁的时候,震动戛然而止。
第64章
江奕被一股腐臭味熏醒。
他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他是怎么睡着的?记不太清,依稀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也不想再回忆。
四周黢黑一片,他皱着鼻子和嘴唇,爬起来,摸到不明胶状液体。
陶罐呢?他继续摸索。
咦?这是什么?他把它拿起来,捧在手心,试着单用触觉辨别事物:
手感黏腻冰凉,好像裹了层薄膜的软壳蛋,某种黏液正源源不断往外流,有“电线”连在后面,“电线”断面摸起来像被咬断的橡皮筋……
下一刻,他汗毛倒竖,迅速把它丢掉,因运动过度而酸痛无力的身体更加疲软。那是一颗眼珠。
他连忙用衣角擦手,有东西爬到他脚上,他拼命甩掉它,甩掉活跃的蛆虫。他感知到成千上万条蛆扎堆在他身边,因为他身边全是尸体——完整的、残缺的、新鲜的、腐烂的,将他重重包围。
这里应该是一个万人坑。
他努力保持镇定,慢慢起身。因为看不见,他的触觉神经比任何时候都要灵敏,所以即便他被手骨或头颅勾住脚也不会摔倒。当然,他不能摔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不良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是“不可名状之物”在作祟。
是的,他们已经见过了。但江奕相信祂做不出这么低级的事。不管了,先出去再说。他尽可能避免触及尸体,仿佛它们只是在睡觉。
背后有光。
他转头看见那只失散已久的蝴蝶,它降落在一块正处于溶解期的鼻子上,安适自在,每一片鳞都长有人类唇齿。它具有肉食性,它可以吃人。
无数残骸堆积成山,屹立在它脚下。
原来,他从未真正避开过尸体。
鼻子牵动头颅,尸体站起来。
地动山摇,它们接连复苏,向他靠拢,嘴里念念有词:“蛋糕,射线,滴、滴滴;蛋糕,射线,滴、滴滴。”或许是这样。
滴——滴滴——
值此之际,江奕想,如果前辈们在……
梅森和坦狄薇会用枪把它们击退;纳西尔会喷火,然后用舌头把他卷走;卡莉莎会用相机记录下这不美好的时刻;贝蒂会立即号召大家分开逃跑;阿米拉会用她超常的视觉规划逃跑路径。
那蔺哲呢?
江奕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因为他没有枪,没有相机,不会喷火,没法号召他人,离开蝴蝶就看不清前方的路。
那不妨……
闭上眼睛吧。
神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
人可以闭上眼睛看自己。
生在心,朽于物。
生存在物,不朽于心。
“睡着的时候,世界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的。”
“您也不存在吗?”
“不存在。”
“可是您存在。”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我。”
“所以我其实不存在吗?……对不起。”
“我看见了,”蔺哲指着他的心脏,“一直都在看。”
闭眼的那一刻,腐尸的恶臭瞬间消失,白光透进眼皮,清凉的水洼淹没了他的脚背。
不知道睁眼会怎样。
第65章
他想起《哈姆雷特》里的一句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眼下他正在面临这个问题。
不只是他,还有他们。
人类、异种、全世界都在面临这个问题。
他闭着眼睛,毫无目标地走了几步,然后坐下,意志愈发消沉。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尽管他曾不怕死地为解救巴拉卡而自愿被俘、主动站出来用身体挡住对准蔺哲的枪口、不顾一切也要随纳西尔去往古埃及、在闯大祸后毅然决然离开神庙——他早已视之为家的地方。
可当死亡真的出现,且离他很近很近时,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难过。他不想死,江奕打心底里不想死。
他躺下来,展开双臂,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痛苦、无力,没有生还的可能,只能默默等死。
这时候,他又想起他呕心沥血打磨出来的剧本——被互联网称为“垃圾”“毒物”“对埃及神话的亵渎”“作者报复社会之作”里的一个角色——蔺哲演绎的——生病的人类。
他现在何尝不是和他一样?因预料到自己将在病痛中惨死而放弃治疗。这是源头吗?不,是结果。源头是他已经花光了钱,宁愿倾家荡产,只为活下去。
可是药没了,人走了,病情持续恶化。
为什么曾经热爱生命的孩子会逐渐沉迷死亡?
为什么努力生存的生灵最终还是面临毁灭?
“因为这不是它的选择。”
贝蒂前辈告诉他:“当它被关在有镭和氰i化物的密闭容器里,它根本不在乎什么是量子叠加原理,平行宇宙?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它哪里能既死又活?从被关进去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会死。他们假装不确定,因为比起直面残酷的现实,他们的精神更倾向于信仰。
“小猫注定会死,就像贝蒂·费勒斯注定不会成为温柔可爱的姑娘,也不会成为风情万种的美妇,不会成为百分百的圣人或败类,更不会成为上世纪那些为人类繁衍甘愿献出子宫的生育机器。
“相比奉献、服务,我认为我更适合统治,不是吗?我讨厌消沉颓废的情绪和无条件牺牲的理念,看不起那些为一点小事就闹着要自杀的人,我的结局要么是病死老死,要么被暗杀,我更希望是后者。
“不过我敢担保,倘若容器打开,小猫还活着,它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薛定谔。”
江奕笑了笑,起身。
是啊,他哪里能既死又活?
不过他敢担保,倘若睁开眼睛,他还活着,他出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第53章
第66章
他在想好之前睁开了眼睛。
想必这才是真正的光年游乐场吧,过山车、摩天轮、旋转木马、小吃摊、纪念商店……应有尽有。整片场地做了辐射防护措施,到处都是人类和睦嬉戏的景象:
一大帮学生背着饰有徽章的斜挎包,还有卡片和毛绒挂坠,在他前面的升降梯上连成串。
许愿池那边,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小天使雕像旁边,一群肥滚滚的鸽子在闲逛,等着人来投喂,还有一些人在精巧的饮品店门口聊天、拍照。
冰淇淋车停在路边,年轻店员给负责开车的老爷爷做了个双球甜筒。有些情侣在比赛用飞镖扎气球,还有些情侣挽着胳膊在长椅上打盹。
难怪蔺哲喜欢这里。
江奕很高兴他能在死之前看到这些,现在,他该走了,因为他没钱买门票。他四处张望寻找出口。
找到了!他眉头舒展,感到阔别已久的安心。只不过,那边好像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在教训孩子。
慢着,那是——
波诺?!
不,他不是波诺。
江奕可以肯定,波诺不会打扮得脏兮兮的,更不会去咬人类的手臂还被揍出红色鼻血。
那只是和波诺长得很像的……
呃,流浪儿?
他走上前,男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一个劲地缠着这个孩子让他付门票钱。最后,意图逃票者极不情愿地从裤兜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纸币。
男人一把抢过钱,将他掀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少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几分钟,头发凌乱,眼神晦暗无光。然后他站起来,打着赤脚,向游乐场深处走去。
江奕刚要跟上他,又想起纳西尔前辈说过的话。可是,算了,权当他是向导,跟他在这里逛一逛吧,不做任何事,也不碰任何设施。
就这样,江奕静静跟在他身边。
大抵是因为没钱了,这人只在每个设施面前停留那么一小会儿,痴痴地望着里面的游客。应该是羡慕吧?
他们几乎走遍所有分区,期间少年从未笑过,也没有张过嘴。风里,亮丽的金发飞扬着,漂亮极了。
可惜他看不见他,否则江奕一定会跟他打招呼,用手语,或是在他手心写字。
他们会成为朋友,再不济,也能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觉,他们已经面对游乐场大门,再往前走十来米就能出去了。
忽然少年停下来,立定在那里,像被一堵空气墙拦住去路。江奕打眼一看,前方站着个黑头发、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头向左歪着,喉咙里有东西在蠕动,阴笑着朝这边招手。
他看起来很诡异,诡异到不像人类。
这是江奕对他的印象。奇怪的是,周围人好像都看不见他。貌似,他们都不属于这里。
他顿然意识到什么,在转过头的前一秒,他被少年抓住手腕,调头往回跑。
江奕:“……!”
这人原来能看见他?
一种不合时宜的尴尬油然而生,同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跑,回头看,后面已经尸横遍野。黑发男的嘴巴里冒出三条肉粉色章鱼触手,路过的游客无一不被它们剥皮剔骨。然而,活着的人依旧对此视而不见,执意向危险靠拢,结果显然,变成一块块可以互补的拼图。
他们在前面跑,触手怪在后面追,边追边杀。尸骸无处不在,有的挂在钢桁架上,有的被碾碎在轨道里,有的在海盗船两端荡来荡去。
鲜血像一发不可收拾的喷泉,淋得到处都是,还有内脏被刺破,流出酸苦的消化液,混合着粪便与尿液,以及脂肪的油腻腥臭味,还有肠道撕裂,里面爆出来一颗颗圆润饱满的黑色小球……
那只柔软的手始终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
他们经过不久前才见过的全部建筑,前面的那位步子又大又快,弄得江奕更饿了。他嘴唇干涩,感觉稍微咧一下就会出血。
至此,他们离死人堆,还有那些常见的娱乐设施相隔之远,仿佛已经脱离游乐场。实则不然,江奕看到路的尽头设有防辐射屏障,屏障之前,是一张巨大的黑斧石砌成的蛇口,上方标有一行字:
乌洛波洛斯世界
看上去是个隧道。
少年二话没说牵他进去,手慢慢放松,继而扣住他冒汗的掌面。触手怪暂时还没有追上来,他们放慢脚步。江奕很想表达感谢,哪怕冲他笑一笑也行,可对方头也不回,只顾着前行。
他好像很清楚后面在发生什么。
他们一直走啊走啊,隧道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而且很热,江奕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终于他体力不支,摔倒在同伴身上,他很想告诉他,谢谢你的好意,但别管我了,我活不了多久的。
他竭力抗拒对方的搀扶,再然后,他被这个身高到他下巴的孩子直接背起来。
江奕:“。”
他轻吸一口气,表情愈加凝重。灾难来临,他自己都想放弃自己了,陌生人类却没有放弃他。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轻易言败的理由呢?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好人,他们以救援为己任,宁愿牺牲自我,也要让素不相识的同类或非同类活下去。
他们爱世界大于爱自己。对他们来说,正义和仁爱才是生命的真谛,是生而为人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品格,是人类真正应该传承下去的宝贵财富,而非那些在强制规定下批量生产的劣质人偶。
他捏了捏少年的肩膀,示意自己可以下地行走。对方非但没放他下来,反而加速前进。
江奕:“……”
这孩子体力快赶上梅森前辈了。他应该很健康,江奕想,他的皮肤白腻光滑,没有红斑,也没有水肿,一点核辐射侵害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他不是流浪儿,是幸运儿,是大自然的宠儿,就连放射性物质都不忍心伤害他。
前面有光。
江奕看见,那是来自外界的光,被一扇圆形门堵住了,只有极少量光渗到这里来。落地后,两个年轻人共同尝试推开这扇门。
可就跟封死了似的,无论他们用手推还是用身体顶,门都纹丝不动。
他们又试着退一段距离,再猛撞回去,反反复复,门还是没有被撞开,不过有更多光透进来。
江奕一激动,下唇中间裂开,他没去管。他光顾着高兴了,因为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努力不是没有回报。
他们继续撞门,眼看就要成功,一股不知名的外力又把它推了回来。江奕不明白,他耷拉着双手,指尖在滴血,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胃蛋白酶分解。
这时少年伸出手,用大拇指抹掉他唇上的血渍,他动作轻柔、慎重,像对待这颗星球上最后的生灵。作为报答,江奕也用大拇指抠掉他鼻孔下面的血痂。
当他们对视,江奕发现,他看到的眼睛和他一样,是金色,而不是波诺的紫色。
他重新振作起来,拼尽全力撞门,撞到他的手臂满是淤青和擦伤,骨头也几近碎裂。
有点疼,再忍忍,出去就好了。
撞到一半,同伴突然挡在他面前,他动了动唇角,好像有话要说。最后,信息以手语形式,映在那两只放大的眼仁中。
“谢谢你。”
下一刻,江奕被推倒。
一条触手掠过他,生生穿进少年的额头。
热泪夺眶而出。
江奕瘫坐在地上,看着数十条触手前仆后继。眨眼的工夫,原本健康漂亮的男孩子被毁得面目全非,它们毫无节制地吸食着他的血液,跟着截断四肢,玩弄脏器。在仇视并羞辱人类这方面,它们的表现无出其右。
他不敢相信,这孩子是……为了救他才死的吗?可是、可是!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啊!
现在是什么时间?刚刚好像有东西掉了,对吧?他胡乱地摸索,这是什么?手机?不像手机。管它呢!他用手指们敲亮屏幕——
2063年6月27日
这时候、这时候他的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出生,却有人因保护他而丧命?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是那个“不可名状之物”在捉弄他。
对,是那些冲破陶罐的肉粉色触手,是波诺!
江奕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陶罐封盖,无数条触手喷泻而出,它们大到占据整个空间,然后相融、收缩,最终定形成波诺。
然后呢?
江奕正在经历。
触手瞄准他之际,圆形门打开。
比起食物,怪物更贪图自由。它们疯狂地往外钻,出口被它们堵得严严实实,等江奕终于得空可以出去时,门再次关闭。
他被外面的自己关在了里面。
“这里肯定还有别的坏东西,得趁早关上它才对。”
外面的江奕这样想。
里面的江奕也没有心思再出来,残存的精力只能供他浮想联翩:
所以,波诺是我一手造就并放出来的?
第54章
那个年轻人类,也是我害死的?
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他的亲朋好友一定很伤心。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
综合下来,他只得出一个答案。
倘若能活着出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杀死波诺。
“你被逮捕了,江奕先生。”
“谢谢,我犯了什么罪?”
“《德尔斐刑法》第一条,渎神罪。”
江奕笑了。
?? 巴别塔 ??
第67章
在花园深处,一顶缀有彩色小流苏的塔夫绸遮阳伞下,藏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
他穿着深紫色的桑蚕丝短上衣,带华丽褶边的袖子,齐膝短裤,黑色长筒袜,一双无筒鞋,镶有鲜亮带扣,还有一件淡紫色外套搭在扶手椅靠背上。
江奕放下玻璃杯,指尖滑过众多书脊,最终定格在《曼侬·勒斯科》,他抽出这本书,翻看起来。
没多久,半杯牛奶潘趣发挥作用,他意识醺然,文字在他眼中变成一轮轮黑白漩涡,花儿的香甜簇拥着他,在他唇边呼吸。困乏以美梦贿赂他,他拒绝了,他想把这些书都看完。人总爱在该睡觉的时候才想起发奋图强,正如不可弥补的错误都是在最清醒时犯下的。
他喜欢待在这里,因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如果去大厅,或是礼拜堂,他就会见到那些曾经欺负他的孩子。他们现在是他的仆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被发配到塔耳塔洛斯监狱,到谪咎汀,布恩庄园,为这位头等罪犯、被关押的主人服务。
三年来,江奕每天都过着贵族般的生活。他被安排剑术、马术、艺术等课程,还有诸如文学沙龙、马球比赛、宗教仪式、庆祝宴会的筹办工作。
波诺送了他一只全身雪白、眼睛漆黑的独角兽,叫德尔塔,是融合纯血马与一脚鲸的基因培育而成。德尔塔不仅外形优美,而且温顺有礼,像个来自童话城堡的小王子。
被逮捕那天,总管卡俄斯告诉他,波诺很看重他,缺什么尽管提,至于仆人,随便玩,不服从的直接宰掉就行。江奕让他转告波诺,他缺一双被染成蓝色的手。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收到两大筐被涂抹蓝油漆的断手。有老人的,也有婴儿的。
此后,有关他与波诺关系的诡异传闻在庄园内到处流传,有说他是波诺内定的圣殿接班人,也有说他们正在进行一段充满罪孽与耻辱的交往。其中不乏有人把他当作平步青云的工具,蓄意接近、讨好他。江奕不得不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或逃到没人的角落。
直到这事传到波诺那里,当晚,他的半数仆人被吊死在了花园的五棵月桂树下。
在这里,他没有字愈、手机,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人真正愿意靠近他、了解他。
他只有穿不完的衣服,以及看不完的书。他有专门用来存放艺术作品、高科技设备和金银珠宝的塔楼。他还有一台天文望远镜,可以用来观察火星上的小狗。
他时常见到波诺,还有除波塞冬以外的神祇。昔日,他无比敬爱的园长赫拉,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正眼瞧过他,原因大相径庭。
波诺喜欢在公开活动上发起恶趣味游戏,但他从不参与,也不允许江奕和那些神祇们参与。他享受当一名旁观者,并勒令他们陪他一起。而活动开头越高雅,结尾就越低俗。
到最后,江奕目睹这些人,他们仿佛被夺去灵魂,横七竖八,在波诺带着甜蜜的微笑离座后打成一片。
“那个奇怪的四棱锥到底是什么?”江奕问。
回答是一个小男孩的精神世界。
“我想知道卢卡斯现在怎么样,还有……还有我的父亲。”
波诺稍事停顿。
“等十一岁。”
回忆完毕,江奕喝完剩下的潘趣酒,抱起书和外套。两道影子打在扶手椅上,将他全然覆盖,他猛地转头,看见卢卡斯,和一个形如骷髅的男人。
“生日快乐。”
第68章
他们沿着铺地的鹅卵石,走在沁凉的月光中。
园丁们讶异地望着这个瘦小干瘪的男人,他满脸密密麻麻的老年疣,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木乃伊,和一个那么干净、漂亮的男孩相伴而行,后面还跟着一团套礼服壳子的空气!
很难想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江奕带他们到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三个人的晚餐。
落座时,男人说了句话,在得知庄园的主人无法作出回应后,他情绪激动地跪在地上,边哭边扇自己耳光,扯他那一头稀疏的、稻草般的黄发。
卢卡斯掏出随身本和孔雀羽毛笔,江奕接着“你可以去试试”这句话另起一页:
没关系,我们可以写字。
他迟疑了一下,添笔——江先生。
男人看过文字后起身,伏在餐盘边,抽抽噎噎地写:
对不起,孩子,我亏欠你们的太多……
我爱你们,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
我恨我自己,爱越大,恨越深……
他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细软无力,仿佛一触即塌。然而江奕的情绪并没有为这些煽情话所刺激,他从未感受过父爱,甚至因为蔺哲的关系,他对父亲这一角色持有某种近乎排斥的态度。
“谢谢,”他在第二行文字后面写,“我们吃饭吧。”
用餐过程中,他试着去谅解父亲的行为。是的,假如没有那管蓝血,他会像正常孩子那样在伊甸园长大,和他们一起学习、玩耍,然后被送到这里当仆人,说不定三年前他也会死在月桂树下呢。
他又瞥到纸页上的“恨”字,心生疑窦,问:“您不恨波诺吗?”
对面的人看到这话一哆嗦,把火腿片塞进嘴里,抓起笔飞快地写,写了将近五分钟才推送给他:
千万别这么想,孩子,波诺是我们的恩人。在你母亲遇难之际,是他为你打开了新人类培养舱的门,否则就算你不沦为畸形儿,也会被灯塔防御系统消灭。后来我锒铛入狱,也是他大发慈悲继续收留你。试想,如果你最讨厌的……如果一只老鼠偷了你的基因,让它的崽长成你的样子,全世界都知道你有个老鼠儿子,以此取笑你,你会给它们留条活路,还供它们好吃好喝吗?孩子,波诺能成神不是没有道理,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而我不过是你的微不足道的仆人。你要对他感恩戴德,我们都是他的仆人。
江奕凝视这段文字,屈辱在喉间哽得生疼。他扬起下巴擦了擦眼睛,写道:“可是有六年,他让我像个傻子似的活着。他把我,还有其他人,当展品向外界展示,而我们在里面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利用我灭绝埃塞俄比亚高原狼人,纵容谬态教在东非大裂谷垄断生存资源,使用平民进行人体实验,他对待人类惨无人道,他是人类的公敌。
“他把我圈禁在这里,强迫我陪他观看那些肮脏的、邪恶的、可怕的画面。他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他只想支配我,将我收归己有。他期待我能够全身心服从他,他在您身上已经成功了,可我无法忘记我的初心和使命。”
他的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笔——
傻孩子,傻孩子,波诺没说错,你果然被人类污染了。你的所谓的“初心和使命”,在当今就是个愚蠢的笑话。你认为你被观赏和支配是一种不公,可是千百年来,人类不都是这么对待动物的吗?他只是把人类对待动物的方式反用在人类身上,有什么问题吗?这是人类应得的报应。时代变了,人类不值钱,我们能活一天是一天。另外,他给我看了你在台上表演的视频,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瞎子亲吻,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主意。他可真行,为了套住你,不惜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下贱的狗杂种!
“这不是他的错,他是好人,”江奕两眼含泪,“我……我爱他。”
“胡闹!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爱你并值得你爱,我、你母亲,还有波诺。”
“对不起,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名字。”
“你母亲也不想见到你爱上别的男人,如果她看得见的话。这个可怜的瞎子,他除了会亲你还会干什么?我猜他一定没有父母吧,没人疼没人爱,才在你身上打主意。”
“我爱他,我写得很清楚,我爱他,谁都改变不了,他也不行。”
“你知道你应该选择谁。”
“我知道我应该选择谁。”
写完最后一笔,他们就不见了——父亲、卢卡斯,以及他们的交流工具。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只是在特定情况下被赋予纽带。
江奕对着残羹剩饭发了会儿呆,推开餐具,趴在桌布上。夜色氤氲,布恩庄园的主人哭了,不被认可的孩子睡着了。
第55章
第69章
后来他被仆人抱回卧室,从晚上八点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梦半醒时,他以为天是黑的,风掀动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刺绣在地毯投下金色光斑。
江奕翻身趴在床上,整个人微微陷进去,再然后,他梦见自己跟床发生基因融合,成为地球史上第一只类床异种,凡是碰到他的人都能做个美梦。
他笑醒了。
他摆动四肢,把这里当成游泳池。他有一个私人游泳池,当然,它用起来没有床舒服。
过程中,他的手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温热柔软,它脱离被窝,掉了下去。
有两分钟,三分钟吧,应该两分半钟,确切来说是四到五分钟,好吧其实不到一分钟,他一动也不敢动。在这之后,他才敢探出头。
那是一只白鸽,旁边有一枚精致浮雕的银制卷轴盒。
哦,江奕可太认识她了,波诺的信使珀尔,为他带来了神谕。多半是又叫他筹办新的宴会吧,他心想。
他盯着盒子,回想以往宴会的内容,不禁一阵反胃,它们比万人坑的尸体和游乐场掺着铁锈的血腥味加起来都要恶心。
——是一众贪婪的、利欲熏心的眼神,是欲求不满的笑,是奇妙的姿势和扭曲到极致的脸。
他轻轻揉了揉珀尔的脑袋,捡起卷轴盒,毕竟它们本身无罪。卷轴打开:
第九次十二主神大会将于下午三点在德尔斐之眼召开,别迟到。
他摸着上方“prof. b”的纹样,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要他去参加会议。
他把盒子还给珀尔,但是她跳起来,站在他手腕边,用脸颊蹭他的下巴。江奕知道,她还想背着波诺在他这里吃坚果。
前不久波诺警告过他,珀尔有她自己的食谱,叫他不准再给她投喂。暴君对信使总有一种独特的亲近与温柔,正如他对万物都有着近乎病态的占有欲,除了……
波塞冬。
江奕没有汽车,只有独角兽德尔塔愿意驮他过去。
珀尔不太高兴地为他带路,这是他三年来头一次走出布恩庄园,经过塔耳塔洛斯监狱大门、伊甸园、能源塔、新人类圣城,步入德尔斐圣殿,紧赶慢赶,终于在限定时间内到达会议厅——比神庙的会议室大很多,像一个放倒的“+”。
中央是首席台,波诺站在那里,他后方坐着决策层至高三神:宙斯、赫拉、雅典娜。
他们之间有一块合色棱镜。“+”的纵向两端分别是德墨忒尔和阿瑞斯,赫尔墨斯和赫菲斯托斯;横向两端分别是狄俄尼索斯和涅墨西斯,阿尔忒弥斯、卡俄斯和一个空着的宝座。椅背上都安有小灯泡。
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走,接着,他的后脖颈被首席紧紧掐住。
“这里才是你该待的位置。”
那手冰冷湿滑,江奕感觉有黏液粘住了他,还有一些流进衣服里,探究他的脊椎。
会议开始,他发现这些灯泡有时亮蓝光,有时亮金光。但一段时间过去,他们好像个个有心事,都不肯开口说话,狄俄尼索斯时常双手交叠,掌心向外,比出一个大三角形套小三角形的手势。而当他被动转身,正对棱镜时,却见上面布满了文字——
赫拉:最近城内越来越多居民对全城通感仪式表示抗议,甚至出现游行队伍。
宙斯:这有什么好汇报的?统统拉去电刑。
狄俄尼索斯:1个可以电刑,10个也可以电刑,那要是100个、1000个,全城上下都抗拒不从呢?
阿瑞斯:忘恩负义的货色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全杀干净,大不了重新培养,伊甸园的小崽子多得是。
赫拉:抱歉,我并不赞成你的观点。
宙斯:发挥你的特长吧,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能说服他们留在圣城这么多年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啦!我的声波降头术只作用于目标本身存在的念想,促使其快速实现。既然能游行示威,他们早就准备好去死了,我也无能为力。
卡俄斯:将游行发起者电刑,剩下的交给我处置。
雅典娜:近期(6.2-7.8),参与游行人数达1576人,激化抗议心理者2769人,建议立即取消电刑,推行分级管理制度,防止冲突扩大。
赫尔墨斯:美杜莎预计今晚11点至深渊t区,劫走在押囚犯卢卡斯·霍普金斯。
…………
意味不明的笑容映在棱镜上,他倒吸一口凉气。“麻烦,”波诺发言,“她想要,我可以给她送过去。”
江奕预感到不妙。
“卡俄斯,带他过来,再捎一桶香油。还有那位,丑陋但坚强的小偷。”
“是。”
很快,江奕看见他的父亲和卢卡斯。
他们被带到他面前。
波诺:“想活命吗,霍普金斯先生?”
卢卡斯微微点头。
“把衣裳脱掉吧,霍普金斯先生,”金发男孩微笑,“神爱你本来的样子。”
卢卡斯没动。“需要卡俄斯帮你吗?卡俄斯。”
领结松绑,随后,外套、衬衫、皮带、外裤、打底裤,逐件掉落在地。无形者融进空气。
忽然香油从天而降,让卢卡斯在合色棱镜前显形,他蹲下来,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像一尊复活的金色玻璃工艺品。
“你呢,江老先生?你想活命吗?”波诺又问。回答是一对砸向地板的膝盖,和紧随其后的额头。
“那么……”波诺指向卢卡斯,“把他身上的油舔干净,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情。”
江奕如遭雷击,他抓住父亲的胳膊,拼命摇头,又看向波诺。“不要,不要这样,我求你。”他心里一遍遍恳求,“放过他们吧,你怎么对我都行,只要你肯放过他们。”
“你误会了,江奕。”那手绕到他喉咙上,“你看看你的老师,他现在很狼狈,不适合去见美杜莎。那是山茶油,富含单不饱和脂肪酸、角鲨烯和维生素e,傻瓜都知道它们的作用。我让江老先生帮他舔干净,对他自己也有好处。可是你,你的心跳得很快,你很紧张,你为什么紧张?是想到了什么我没想到的事情吗?”
江奕喉结滚动,这段脑电波噎得他连心里话都不知道怎么想了。他眼巴巴看着父亲甩开他的手,沉重而蹒跚地走向卢卡斯。
那四十多分钟里,他们暴露在凝视和耻笑中。波诺则面无表情,就连眨眼也变得缓慢,仿佛在上社会学公开课,又或是看一部他不感兴趣但必须看完的纪录片。
他没有良心,他的感官无法受到外界刺激,他的脸是白的,手是冰的,呼吸是均匀通畅的,他轻柔地握住江奕的脖子,脑袋和另一只手搭在他两边肩膀上。
区别于波诺,江奕有湿漉漉的眼角和疼痛滚烫的喉咙,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父亲毫无征兆地从后面抱住卢卡斯。
江奕吓呆了。
不可能,他不信。
父亲是爱母亲的。
怎么会……?即便他——
江奕蓦然转头,目光锁定狄俄尼索斯。
是他,他故技重施,把他三年前用在蔺哲身上的伎俩又用在了这里,让一个爱妻如命的男人当众侵犯另一个男人。
结局是,卢卡斯不堪其辱,一头撞死在合色棱镜上;侮辱他的人悔恨交加,扑向波诺时被卡俄斯用后背的棘刺扎穿了身体。
“对了,霍普金斯先生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向美杜莎提议教授你知识,并自荐当你的老师。”
江奕分开手掌,用它们抓住波诺的手臂,继而咬上去。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主动去伤害别人。
意外的是,他还没用力就把一块肉咬了下来,像咬蓝莓布丁,舌尖尝到古怪的甜味。
他把它吐出来,蓝血在他发白的嘴唇上着色,肉坑一点点愈合,直至平整光滑。
“你和他们一样,”波诺失望地放开他,“我讨厌你,江奕。我讨厌的人,都应该去死。”
第70章
当晚八点,江奕穿着鲸鱼皮制的黑色紧身短上衣、钻石装饰的无袖铠甲罩衣,被押送到新德尔斐角斗场。
和普通斗兽场不一样,这是开阔的正三角形场地,三面坐满了人。
他对面是波诺、十一位主神及他们各自的手下,另外两面是圣城公民,他们全部是由伊甸园培育出来,再用积攒的贡献值换取到基因改造的类人异种。
他们或将继承已有神祇封号,或将被赋予其他神祇封号。
据说,角斗场是渎神者的天堂。
——没有罪犯能活着走出这里。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变异兽人。
这类生物虽然不比异种智商高,但是论战斗力,江奕早已被甩了几百条街。
他感到意兴阑珊,还未从老师与父亲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他便要迎接他自己的死亡。
岁月如流,一个念头竟能够让他多活三年,同时又死了三年。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盒子里的猫,是实验器材。江奕杀死波诺,就和小猫杀死薛定谔一样,没指望。
第56章
生存还是毁灭?
答案就此揭晓。
他被两名机械兵擒住肩膀和手臂,它们在他温软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压痕。突然照明灯打开,整个角斗场瞬时亮如白昼。江奕眯起眼睛,头微微偏转,然后重新正视前方。
一行人出现在对面。
最前头的手里拎着把椅子,上面配有系带;中间的手持头盔,还有几条电线;再往后,他们极其粗鲁地推搡着一个人。
等等,那是……?
江奕瞪大眼睛看过去,他觉得自己一定认错了,可偏偏他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他。他想见他很久了,此刻却希望那不是他。
不是蔺哲。
他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他越这样,士兵的手就攥得越紧,紧到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可是他不在乎,他的注意力全在蔺哲那边。
他看着他被绑在椅子上,他们为他佩戴头盔,在他伤痕累累的小腿上粘贴电线。
当蔺哲全身抽搐起来,江奕感觉他的心已经死了。它在生长、动摇、破碎、缝合后终于变成了石头。
他悲痛到无法站立,神志犹如一团被子弹击穿的羽毛,凌乱、麻木,在狂风中盘旋。他忘记时间,对过去和未来置若罔闻,就连眼泪也好像被冻结。
四季浑然一体,人间了无生趣。
他只知道,一个脆弱到吃隔夜菜都能被送进急诊室的人类,正在接受电刑。
周围,成千上万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带着玩味和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不可理喻的享受。他们如痴如醉,这一幕让他们压抑已久的激情得到释放,窥探蔺哲的痛苦和屈辱是他们难以启齿的众多怪癖之一。
在座各位都飘飘欲仙,仿佛对他们来说,紫红色树枝状条纹的艺术性堪比《蒙娜丽莎》,冉冉升起的烟雾是能催发情欲的龙涎香炉。
他们不想他死,同理,也不想他好好地活。
他们不允许这世上有比他们更美好的存在。他自由?那就把他关起来;他健康?那就让他得绝症;他清白?那就给他泼脏水;他特殊?那就推上火刑柱。
这就是罪犯的天堂,神明的乐园,人性的炼狱。
最后,迷蒙被獠牙和崩坏的椅子所打破,江奕被撂到场地中央,面对变了的蔺哲,这只被激化的狒狜人——体型是原来的1.5倍,白毛旺盛到能塞下至少两个江奕。他根本没有完全治愈,他被他口中的“拾荒者”耍了,阴谋家利用他来杀死江奕。
之后呢?
江奕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蔺哲已经飞奔向他,他迅速下蹲,一骨碌,对方扑了个空。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江奕想,如果他死了,蔺哲很有可能也难逃一死,又或者被囚禁/释放,将来杀死更多的人,到时八元结社也会被牵连……
所以,这场角斗他必须得赢。是的,他不想死在蔺哲前面,更不能死在他手里,否则这个本性善良的人清醒后该有多痛苦?爱他的人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甜蜜都给他,哪里舍得让他尝到一丁点痛苦呢?
“异想天开。”
波诺下定论。
江奕没有生气,因为他无可反驳。
这里没有供他躲避的设施,加上他两手空空。就算有武器,用着也不一定趁手,而他要想取胜,似乎只有让对手死去或投降。
他想起他以前看过的奇幻电影,主角通过情真意切的语言或播放童年录像,唤醒怪物残存的最后一丝良知,结局握手言和。他倒想试试,如果发狂的蔺哲肯静下心破解他用鞋底敲出来的摩斯密码。
哎呀,那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跳踢踏舞。
尘土飞扬,江奕呛得直咳嗽,他觉得蔺哲跑起来就是一只移动的鼓风机,此情此景,观众不搭个烧烤架真是可惜。
蔺哲看不见,全凭听觉和嗅觉来判断猎物走向。面对庞然大物,这副铠甲也显得没什么用了。
江奕索性脱掉它,然后是两只鞋子,把它们丢到不同的位置,再用土遮盖自己的气味,以干扰那一对红艳艳的鼻孔。
起作用了。
当他屏住呼吸,蔺哲也跟着停下来,在原地打转。江奕不禁遐想,这时候要能给他一道符咒,再来个摇铃,说不定他就能牵着蔺哲的鼻子走回神庙。
干躲着也不是办法,时间有限,他必须赶在换气前发起进攻。终于,蔺哲背对他,朝反方向的左脚鞋子那边探索。江奕开始倒计时。
九,八,七。
他慢慢起身。
六,五,四。
他看到蔺哲夹紧了小尾巴。
三,二,一。
江奕嗖一下冲上去,在蔺哲回头的瞬间将他扑倒,一手掐住喉咙,另一只手不遗余力地敲打他脑壳。
快晕啊,他内心急切。
装死也行……
可蔺哲非但没晕,反而跟充上电似的,体温飙升,一双毛手伸到他脖子后面。这家伙好像天生讲究,吃东西必须先去掉包装。他一言不合就把江奕的衣服从中间扯开,再箍住他的腰,连推带摁。
江奕眉心紧蹙,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折腾半天,他深觉这简直比完成蔺哲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还要累,而且难,被触碰的地方痒得要命。正当他以为双方都要耗尽体力时,蔺哲静止了一秒,随后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
江奕:“……?”
蔺哲就是这样,有时可爱,有时可恶到令人发指。江奕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四肢动弹不得,他的眼皮被蔺哲的呼吸烘出汗液,两颗长长的牙齿在他唇上轻轻摩擦。
抵抗无果,模糊的背景在他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容貌各异的脸上挂着不约而同的猥琐笑容,看到波诺平静的表情,和那双从头到尾、每时每刻都在审视他们的淡紫色眼睛。
他太清楚它们想要看到什么。
它们越想看到什么,他就越要阻止什么发生。
江奕重新专注于蔺哲。
“离我远点。”他心道。
蔺哲,请你——
离我远点!
下一刻,蔺哲被击飞到十米开外,他昏倒在那里,体毛褪去,全然变回原来的样子。
江奕起身,发现那两面前五排观众全死了,后两排落下不同程度的残疾。他转向第三面,主神们个个抱住脑袋,满脸的痛苦和惊惧。
他披着半拉破衣,捡起铠甲,盖在蔺哲身上,继而走向波诺。真神蜷缩起来,捂着肚子,浑身颤抖不止。
那是什么?血?
江奕走上前,凝望那两条胳膊遮掩之下的一片黑,黑色液体一汩汩地往外冒,浸透背带裤,顺座椅滴滴答答,在地面汇聚成小水滩。
他好像,伤得很严重。
但江奕不想再管他。
他回到蔺哲身边,扶他起来,拍掉他头发里的尘土,轻吻他的眼角和眉梢。
“波诺已朽,天命归奕!”
观众席里有人喊。
紧跟着——
“苍生怒,旧制倾!万民拥,新王兴!”
“推翻暴君波诺,拥立明主江奕!”
“诛无道波诺,迎圣君江奕!”
“波诺失德,江奕承天!”
到最后,场内,场外,所有活着的人齐声呐喊。
江奕能听见吗?听不见。但是他知道。因为于他而论,它们已经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了,那是和波诺输送给他的脑电波一样,纯粹而明确的信息。
也就是说,今后他不再需要字愈,或手语,或纸笔,照样能接收到外界的声音,且更为准确。
他品味其中个别词汇,譬如“明主”“圣君”,用在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梦幻。
哪有昏明之分?不过是成王败寇,金字塔的基底和顶层位置大翻转。是意外,也是必然。
这时珀尔飞进来。
她跃过数百颗砸向她的石子,降落至波诺肩头,张开流血的翅膀,依偎他、保护他,温和而坚定。
江奕心头一颤。
再后来,一架直升飞机在高空运转,他抬起头,和纳西尔·亚斯明-穆罕默德·萨拉赫先生对上目光。
蔺哲被带进飞机。
稍事思考,江奕再次走向观众席,当着众人的面,他抱起波诺和珀尔。他们轻得叫人心疼。
“我主。”
“我主?”
“我主!”
新德尔斐的挽留如巨浪般席卷而来。
“我会回来,烦请给我点时间。”江奕站在飞机口,像波诺回复自己那样回复他们,“我要先安顿好,我的家人。”
第71章
“欢迎回家。”
神庙会议室内,贝蒂·费勒斯率先说。
纳西尔:“欢迎回家。”
坦狄薇:“欢迎回家。”
卡莉莎:“欢迎回家。”
梅森:“我要哭,谁有纸?”
江奕淡淡一笑。
时过境迁,他看着依旧熟悉的面孔、未曾改变的环境,在布恩庄园的那段时光,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回忆萦绕心头,他夜夜为他们祈祷,时常幻想久别重逢,或不期而遇。可现如今,当他真的回到这里,并且前辈们都还愿意接纳他,面对家人,他心里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哀戚。
第57章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亡了。
“哈桑女士呢?”他问。
梅森递出字愈的手在空中战栗,除纳西尔外,其他前辈也表情各异。显然,他们才意识到,原来波诺同款功能是可以被江奕解锁的。这让他们忌惮他,尤其是坦狄薇。
“她在房间,还不知道你回来。”贝蒂说,“当年蔺哲果然没有看走眼,你很有潜力。”
被提及的人正在卧室的床上躺着,他伤得不算重,确切来说,比在场所有人都轻,因为江奕的反抗并非针对蔺哲,他真正针对的,正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只是人类身子骨薄弱,到现在都不愿醒来。
“哦,谢谢。”江奕坐下来,“他也很厉害。”
一阵默然。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他?”坦狄薇忍不住问。
江奕:“因为我们以前是同事。”
“……我是说波诺!”
“哦,我没有理由不救他,当时的情况,”他看向纳西尔,“萨拉赫先生也看到了,他们全体倒戈,应该不能这么说,我算不上他们的敌人。我救他,一为我自己,二为新德尔斐,三为蔺哲先生。”
“所以你还是要走吗?”梅森看着他,眼睛红红的。
“嗯,等拜访完哈桑女士,蔺哲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我就走。期间,我想波诺可以帮助他们。”
坦狄薇耸耸肩:“你还相信他?”
“不,”江奕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我要他为我做事,他已经不是至高无上的神了,而我是第二个救他的人。对了,他们呢?”
“乃缦和弗洛伦斯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尸体做成木乃伊安放在生态园。”贝蒂说,“涅瑞欧和罗伯特二十一年后才回来。至于丹尼,他现在是卡莉莎的搭档。”
“这个点他正在打鼾。”卡莉莎补了一句。
“嗯,挺好。”
“你在会更好。”
“我还不够好。”
“是你还在自责,哈比比,”纳西尔插进来,“你为你精心策划的哑剧被搞砸、为给我们带来不好的言论而自责。可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捷特的错。然而你们一个走了,一个在你走后每天都在自我惩罚。”
“什么意思?”
坦狄薇:“你走那天,蔺哲几乎疯了!”
梅森:“对,不跟任何人讲话,也不吃不喝。”
贝蒂:“光埋头工作,在电脑前一坐就是70多个小时,谁劝都不听。
梅森:“累倒了被我和纳西尔抬回房间输液,醒来第一件事就到处找你,撞得头破血流。”
贝蒂:“之后他又收拾东西说要搬去胡夫金字塔。”
卡莉莎:“他下定决心要死在里面,谁都拦不住。”
坦狄薇:“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纳西尔:“等我们再去看他时,已经人去塔空,后面的你也都知道了。”
“他很敬业,”江奕笑了笑,“这点值得我去学习。”
贝蒂、坦狄薇、梅森:“……”
“哈比比,其实他——”
“他不爱我,”江奕抢先道,“我也不爱他,我们只是同事,没别的。对不起,现在太晚了,我明天再去拜访哈桑小姐,你们早点休息,晚安。”
他转身走出会议室,两行热泪划过面庞,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微光。
他长大了。
懂得及时止损,避免错上加错。
一切就此结束吧。
宿舍门打开,他刻意不去望隔壁房间,径直回到自己原来的卧室,翻出手电筒,便见波诺平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胸口虚弱地起伏,像一朵将要蒸发的水之花。
“我把你的床弄脏了。”
“哦,没事,回头我再洗。”
他掀开被子,发现缠裹波诺腹部的绷带已经湿透。“对不起,我去给你换。”
“不用,”波诺抓住纳西尔借给他的绿短袖的一角,“这不是血,止不住的,它是我的防御机制,在感知到危险后就会自动开启。显然,它在陆地上没什么用,我还是被你们抓住了。”
“防御这么久很累吧?”江奕拨开刘海,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你好冷,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他走到门边。
“我不会为你做事,”一串脑电波绊住了他的腿,“我宁愿毁掉我自己。”
江奕当即折回,手电筒放在枕边,握住他的肩膀:“我不要你死,你不准死。”
“你想杀死我。”
“那只是个念头,我杀不死你。”
“如果我给你杀呢?”
“我……我不会。”
波诺笑了,眼神朦胧,呈现出与青春面庞违和的苍老气息:“如果我是人类,我应该会很感动,哪怕我知道你只是想利用我。你想让我清除掉小蔺体内的mbv-2125-4x双链dna病毒,医好他的眼睛,再教你如何治理城邦。不要对我有所隐瞒,更不要欺骗我,江奕,你能威胁到我,是因为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
“我不想治理城邦,而是你的城邦需要我去治理。”江奕背过身,他感到羞愤,他的心坎被对方戳中了,但又没完全戳破,“我承认我不喜欢你,你有时候很讨厌,非常讨厌,可是新德尔斐,那是你的心血,它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繁荣。”
他蹲下来,抱住两膝。“你不能回去,你回去会死的,他们对你都不是真的,不是。”他摘掉冷静、独立,且富含礼貌的面具,“我不想治理你的城邦,我讨厌你,讨厌新德尔斐,我想留在神庙,想吃梅森前辈做的苹果派,可是、可是……他们在等我。”
“你为什么哭?”波诺坐起来,双手搁在怀里,“你对我也不是真的,我都没有哭。没人对我是真的。”
“你活该!”江奕回头狠巴巴地瞪着他,“你应该感谢珀尔,她正在被抢救你知道吗?如果没有她,我真不一定会救你。”
波诺仍面带微笑。“来,让我摸摸你的眼泪。我好久都没有摸过眼泪了。”他伸出右手,上半身轻盈地、飘忽不定地向前探着。
“不要,蔺哲说,手上细菌多。”江奕用食指关节点了点湿润润的唇瓣,“你要实在想,我去找丁i腈手套。”
“我的手很干净。”
“我不信,它们都被染黑了。”
“黑色也可以很干净。”
“真的吗?”
“你能看穿我有没有撒谎。”
“我没有这个习惯,真的吗?这是什么原理?”
“我也不知道,量子纠缠吧。”
江奕打了个寒颤。“好了,你不用再解释。就这一次,下次要戴手套。”他靠过去,再然后,他眼睛下方感受到一丝冰凉——那冰凉让他恍若置身南极大陆。
“你的眼泪里,有我喜欢的东西。”波诺收回小手,“作为报答,我同意清除小蔺体内的病毒,再教你如何统治我的子民,但我拒绝为他治眼睛,那是我对他父亲的惩罚。”
“惩罚?为什么?”
“蔺焕曾在灯塔工作。”
“我知道,我妈妈也是。”
波诺讲述:“2117年2月14日,包括他们在内,灯塔六名科学家集体出现核辐射变异症状,最后不得不前往一层,因为一层有防御系统,核辐射变异体一经发现就会被升华清除。”
“我也知道,是你发明的它。”
“我的发明曾获得国际专利,灯塔要安装它需要先支付我一大笔钱,后续他们还要交增值税。”
“……所以呢?为什么要惩罚蔺博士?他没交税?”
发明家挺了挺身子:“没有核废料或变异体能躲过我的发明,除非,它们在系统以外的地方被研发。”
“你的意思是,蔺博士他——”
“没错,事后我们在六层实验室里发现一封遗书,内容是他对亡妻的悼念、儿子的痛恨以及对你父母的嫉妒。他早就想死了,但他见不得别人好,于是暗中培养变异病毒,让全体科学家为他陪葬。”
江奕震惊得向后趔趄,差点摔倒。
波诺头歪在一边,继续道:“我最好的朋友,伊芙琳·文博士,也不幸位列其中。他们当时正在进行‘水母永生’计划,计划一旦成功,新的海洋,新的土壤、空气,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停住,喘了几口气。
“可最后,他把一切都毁了。他自私、狭隘、心理扭曲,丝毫不尊重团队的劳动成果。这个狡猾的白痴让全世界为他的错误买单。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类,他的子孙后代也不应该有好下场。”
“我、我无法相信。”江奕软绵无力地坐在床边。
“你可以去问他,”波诺侧过身,“小蔺已经醒了,在想一会儿该如何面对你——‘事已至此,先做饭吧。’不要拒绝他对你的好,江奕,如果你可怜他,就让他继续赎罪,他命中注定是你的人。”
“……我想知道,那个计划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第58章
“有,伊芙琳和沈博士临死前来电说计划后续交由我负责。六个人的工作全压在我身上,有点吃力,并且错过了最佳时机,计划的主心骨不在,你们还想要我的命。”
“对不起,”江奕满含歉意,“或许我可以帮你。”
波诺转过脸对着他,稍停片刻后哑然失笑:“你?”
“是。”
波诺:“你知道逆向发育的生物学机制吗?”
江奕:“……”
波诺:“知道单细胞多组学和基因编辑技术吗?”
江奕:“……”
波诺:“分得清出芽生殖、横裂生殖和足囊生殖吗?”
江奕:“……”
“我可以学。”他有些懊丧地表示。
出人意料,波诺竟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白色小虎牙。他的笑容有些像挖苦,有些像欣慰,也有些不屑一顾。他用手捏了捏江奕的脸:“但我不可以等你,你——你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
闪光门铃亮了。
第72章
江奕望着一闪一闪的柔光,然后回头。
“去吧。”
“哦。”
他带上手电筒,打开门,看见蔺哲——他站在距离自己约莫30公分的地方,穿着系有皮带的白色衣裳,一脸疲态,比以前消瘦了,皮肤上还有电刑留下的利希滕贝格图形疤印。
蔺哲问:“这身衣裳是?”
“萨拉赫先生为你换的。”江奕回答,尽管这是谎言,因为他没法实话实说。
不过比起内容,他的回答方式更让他愕然失色。蔺哲后退两步:“你……你是谁?”
“我是江奕,蔺先生。”
“江奕?……不,你到底是谁?别过来,别碰我!”
江奕无奈将迈出的腿又收回去。“我真是江奕,蔺哲。”他放下手,“不信的话,你可以来碰我。”
蔺哲慢慢摇头:“我不要,我只要江奕。”
“蔺哲。”
“江奕在哪?”
“就在你面前。”
“我不信!”
江奕认真地注视他:“愿三年后我们都活着。成长,并有所改善。蔺哲,你违约了。”
违约者脑袋一歪,好像在沉思,随即,两片发白的嘴唇开始颤抖。“抱歉,”他双手掩面,撩了下头发,“我……我给你做了鸡蛋羹。”
“谢谢,可我吃不下这么多,”江奕看着茶几上满满一碗的食物,“蔺哲先生,要不你帮我吃点?”
“啊?好,江奕……”他笑得断断续续,“请坐,孩子,请坐……”
“嗯,你也是。”
他们像曾经一样,在缺乏光的空间里坐在一起吃饭,只是,这次江奕没有越界。在平分食物并道谢后,他就自顾自地吃起来。
“我为我此前的行为向你道歉。”蔺哲说。
江奕回应:“没关系。”
“同时我也祝贺你。”
“嗯,谢谢。”
“关于角斗场——”
“不要再回忆它。”
“好,我知道了。波诺呢?”
“他在我房间。”
“……啊?”
“是的,他今晚睡我房间。”
“他怎么会……?”
“我要带他来的。”
“哦,那你呢?”
“沙发。”
蔺哲稍事停顿。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江奕率先想到蔺博士的事。
要问问他吗?——算了。
“有啊,他说,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人。可怜的神,都22世纪了还搞农奴制。”
蔺哲拿勺子的手停在半空。
“我是你的人。”
他若无其事地把勺子伸进嘴里。
江奕转头,一脸惊讶,他没料到这人会直接肯定,搞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蔺哲把食物全然咽下去:“今晚你睡我房间。”
“不用,蔺哲先生。”
“你不放心的话,我去工作室过夜,你把我反锁在门外,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他语速很快,好像要抢着把话说完,以免被脑电波打断。
“别这样,你不用为我考虑,多考虑你自己吧。”
“我就是在为我自己考虑。你说过,我跟你一样。”
江奕望着窗外繁星点点的天空:“那都是我胡说的,蔺哲先生,我们不一样,我们怎么会一样呢?世界上最完美的双胞胎都不完全一样。我们之间的差距很大呢。”
蔺哲一阵犹豫过后,说了句让他很吃惊的话:“江奕,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目光游移不定,“我们以前是,是同事啊。”
“以前?”
“没错。”
蔺哲脸上毫无表情:“那现在和以后呢?”
“我不会待太久。”江奕点着沙发扶手回答。
“为什么?”身边人突然靠近,像大蝙蝠似的把他罩住,“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流言蜚语?我们不应该被世俗打败。我们是清白的。”
江奕双手抵住他的肩膀:“不,跟你没关系,蔺哲先生。因为我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蔺哲沉默不语,湿热而略微急促的呼吸扑打在江奕脖间,弄得他意识逐渐醺醺然。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浪漫邂逅》里的普赛克。手电筒电量耗尽,他感受到蔺哲向后移动,把脸贴在他心脏的位置,胳膊牢牢圈住他,如同上下延伸的藤蔓。
“其实,无论主观还是客观,我都不想离开你。”蔺哲轻轻地说,“我恨我现在的状态,恨这个世界,更恨我自己和对你的所作所为。而你,你本身,江奕,你是我……是我所珍惜的全部的爱了。”
江奕呆呆地睁着眼睛,大颗泪珠一对接一对地往下掉,他感觉他的身体即将被点燃。他把手放进蔺哲的头发里,乖乖地被他抱着。
他们都太需要拥抱。
“如果你有更好的前程,或更重要的使命,”恨世之人得体地微微一笑,撑着盲杖走出宿舍,“尽管去吧,它们比我更需要你,江奕先生。”
第73章
凌晨五点,江奕敲响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的门,他知道她会在一个小时后会睡觉。
“江江……”她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他,双手颤颤巍巍地放在他脸上,“我的好江江……你变得比以前更……更漂亮了……”
江奕扬唇:“好久不见,阿米拉前辈。”
忽然她脸色一变,整个人扑过来,他们一起摔倒在走廊地板上。然后,那双鹰爪般的手抓起他的脑袋,不断往门框上撞,伴随失控的大喊大叫。
很快坦狄薇和梅森赶来,强行把她从江奕身上拖开,纳西尔用舌头把他拽起来。“因沙安拉,我猜你的脑电波让她感受到某种冒犯,”他扶着他说,“埃玫的独立意识很强,未经同意传输信息远比让她自己捕捉更令她抓狂。你流血了,哈比比,我带你去包扎。”
“这样啊,对不起。”江奕软绵绵地靠在纳西尔手臂上,“我原本以为,我能跟她更好地交流呢。”
“跟我交流也一样。”纳西尔带他到他和梅森的宿舍。他们睡上下铺:下面是大床,堆满花里胡哨的衣裳和袜子;沿木梯往上走是单人床,洁净素雅,枕边还有一只可爱的黑猫木偶。
江奕被放在一张竹制躺椅上。“是关于矿洞测绘的,以前我没太关注过这个,最近有些感兴趣。”
“她的工作确实很容易被忽视,”纳西尔带着棉签和消炎药向他走来,“毕竟我、马斯、塔迪、凯利、捷特还有你,我们致力于神庙系统管理、高维空间修筑及遗民的探测与转移。只有贝伊和埃玫,她们仍不愿放弃地球。除了管理神庙,贝伊还同海裔保持联络,近五年,大多海洋工程都有她的一份力;埃玫要通过测绘矿区辐射预测污染物迁移路径,还要指导修复工程。”
江奕问:“她看到外面的世界,会不会很痛苦?”
“会,”纳西尔为他缠上纱布,“但这是她的工作。”
“蔺哲已经醒了,波诺答应我,会杀死他体内的、我记不清叫什么的病毒。”江奕又道,“我今天下午就走。”
“离开他,你会痛苦吗?”
“会,但这是我的工作。”
*
中午,他们围在一桌吃饭。
波诺夹在江奕和蔺哲中间,对面是坦狄薇、纳西尔、卡莉莎和丹尼,梅森和贝蒂位于两边。
丹尼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惊讶,坦狄薇倒是怒形于色,她应该是他们当中最恨波诺的人。
“你的厨艺让你成为了22世纪最有魅力的海龟,梅森·亚当斯。”波诺托腮,“难怪江奕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吃完这顿饭再走。”
脑电波没有声音,也没有语气,可江奕总感觉波诺故意在他面前充长辈。
“喜欢就多吃些,”梅森乐呵呵地挠挠头,“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平常就吃不饱,不够我再去给你做。”说完他便遭到一个防不胜防的肘击。
第59章
“啧,人家都愿意帮蔺工治病了。”
“杀人犯去教堂做个礼拜就不用下地狱了吗?”坦狄薇冷冷道,“他在我这里永远都无法洗白,我是看在江奕的面子上才能容忍他和我面对面。”
江奕碰了碰波诺,暗道:“我们出去吃吧。”
然而,这家伙的字典里似乎并没有“回避“一词。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你的敌意,坦狄薇·西苏鲁,”波诺满面微笑,“对于你的家人,我感到抱歉,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大众的进步离不开小众的牺牲。当年,正是因为有你姐姐作为前车之鉴,基因改造手术的成功率才能从55.2%提升到77.6%。”
坦狄薇攥紧刀叉。
“另外,我从不去教堂做礼拜。其次,下地狱?我就是地狱。我也不在乎我是黑是白。现在,我只希望你们能按时支付我这一堆食材的费用。”
下一秒,刀子划过波诺侧脸,掉在地上。
坦狄薇径直走来,揪起他的领子,再把他撂倒,跟着拳头抡上去:
“我忍你很久了!
“这一拳是替我家人打的。我真想把你的头摁进他们的墓碑里!哦不,他们见到你会被恶心得死第二次。
“这一拳是替那些受害者打的。合着进步全归你,牺牲爱谁谁是吧?你不害臊吗?贱人,但凡你要点脸都说不出这种混账话。
“这一拳是我自己的。地狱?你在我这里就是狗屎!跟我讲大道理?真主在上,我对你没有道理,只有一拳打死!
“你不是要费用吗?我这就给你费用。”
她从餐盘择下一条鸡腿狠狠捅进他嘴里,紧接着将大半瓶苏打水灌进去。直到波诺被折磨得翻了白眼,众人才反应过来,除蔺哲和丹尼外纷纷动身拉架。
到最后,坦狄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波诺则被打得血肉模糊,而后面部渐渐复原,他躺在那里,两眼僵直,像因惊吓过度而丢了魂。终于,他吐掉鸡腿,爬起来抹了抹嘴角:“你怎么敢?”
“我就敢,你能怎样?想再来一遍?”
江奕看双方剑拔弩张,赶紧横在他们中间。他不太会劝架。“要不……吃完饭再来?”
第74章
新德尔斐在南欧,实际上,和古德尔斐遗址在同一个位置,也就是希腊福基斯。
在德尔斐神庙中,曾经的阿波罗太阳神庙如今改造成新德尔斐的会议厅,雅典女神庙则供“众神”居住,体育训练场和运动场扩大为圣城,剧场作为角斗场。
这个被古希腊人称为“地球肚脐”的地方,成了22世纪的底比斯,是世界上最后的繁荣所在,权力所在。
在今天,2128年3月2日,世界中心最大的统治者——江奕,即将迎来新王加冕仪式。
“主祭大人不在,”赫尔墨斯说,“本来应该是他为您准备净礼的。”
“没关系,他是生病了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江奕泡在一口叫“卡斯塔利亚泉”的池水中,两名穿白袍的女祭司为他抛洒月桂,祭司团用橄榄枝引领少年合唱团吟唱《德尔斐颂歌》。
他的情报部长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叹气道:“他的贴身男仆死了,他为此日日流泪,先王不忍心看他继续痛苦,就把他送到了一个快乐的地方。”
“波诺好像很在乎他。”
“岂止是在乎!”蛇尾美少男叫道,鬓边的小翅膀扇动起来,用他的商神权杖敲敲地板,“先王把他当亲生孩子一样,他被赋予别人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拿到的头衔,还可以不用来上班;他曾住在先王的普罗梵救生艇里,日常就是吃喝玩乐。”
江奕眉头微皱:“他叫什么名字?”
“他全名很长,先王惯以昵称唤他,我记得是,塔齐欧。”
“难怪。”他沉思良久,苦笑了一下。
赫尔墨斯大惑不解地看着他问:主上认识他?”
“不算认识,总之,波诺宠爱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忽然他想到什么,“你刚说他的贴身男仆死了?”
“是,主上。”
“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姓斯图尔特,主上。”
答案和他猜测的一样。即便如此,江奕心里仍不免一震,他故作淡定,问:“他死了?怎么死的?他已经被埋葬了吗?”
“据说是和主祭大人玩游戏玩死的,”赫尔墨斯眨眨眼睛,“神庙里没有他的坟墓,许是先王有意私藏。”
江奕:“……”
他决定向波诺问清楚这件事,但由于经验不足,脑电波传送到祭品羊羔那里,祭坛被踢翻,小羊跑掉了。
净礼完毕,接着就到竞技试炼。
江奕先后驾驶战车、投掷标枪,所幸这些是他在四维空间当法老时就学会的本领。
随后,雅典娜上前质询他治国之道。江奕记得卢卡斯曾教过他一篇文章。“大凡治理国家的道理,必先使百姓富裕。百姓富裕,国家就容易治理;百姓贫穷,国家就难以治理。”
再然后,他需要带着一把双面斧头通关石阵迷宫,找到新德尔斐徽章。斧头很沉,他没办法用它们为自己开路,只能边躲边钻空子,好在挑战规则是拿到徽章就行。徽章是三位一体式形状,白底,有金属边框,三位分别点缀绿色赫卡忒之轮、金色太阳十字架和蓝色角神符号,正中心有个镂空的“∞”。
最后,狄俄尼索斯为他呈上金制圣杯,里面满满的葡萄酒,以考验他的酒力。江奕不太能理解这一项目的必要性。为了防止自己醉倒,他喝得很慢,慢到将近二十分钟过去,杯里还剩一大半。
他脸颊发热,头也开始晕了。“您已不胜酒力,主上。”狄俄尼索斯微笑着说,“不要勉强自己,主上。”他身上除了有股酒味,还有香浓的油膏气息。
江奕缓缓从杯子里抬起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看见狄俄尼索斯在和自己对视后吓白了脸,立即跪倒在地。
所有人跪倒在地。“谢谢关心,”江奕舔舔嘴唇,温和一笑,“我可以。”
半是歉疚,半是负气,他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酒精咕嘟咕嘟灌进他的肚子里,一部分从嘴角溢出,在他脖子上纵横交错,通入领口。
终于,江奕放下酒杯。他懵憕地站在那里,身体微微摇晃。他自认为他没有醉,嗯,至少他还能为自己控制不住的痴笑而感到难为情呢。
他按照流程,一步三摇来到太阳神像面前,跪地俯首,宛如《册封仪式》里获封骑士的年轻人。
祭司郑重庄严地将月桂金冠戴在他的头顶,高呼:“阿波罗之光将照彻汝之灵魂!授予汝太阳般明晰的智慧,箭矢般精准的决断,和史诗般永恒的王权!”
金叶子随风飘摇,几乎与他柔软的发丝浑然一体。
值此之际,江奕也很难界定,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归因于谁?——波诺?父亲?美杜莎?卢卡斯?八元神?德尔斐?蔺哲?还是他自己?
他起身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是宙斯在工作。先前经由抽签选出的100名圣城公民纷纷举起陶片,上面清一色地刻着“是”。
之后,决策层三神搬来盛满蜂蜜、无花果和葡萄酒的坛子,江奕要做的就是与民众分享。
醉意渐浓,他努力在天旋地转中保持平衡。
女祭司在会议厅门前利用镜子点燃火炬,吟咏颂诗:“光明的福玻斯赐下火种,愿你的统治如这火焰,纯净而永恒!”
前六位圣火使者将火炬从阿波罗太阳神庙传到雅典女神庙,再到体育训练场。最后走向他的是一个带重影的浅金发小女孩,叫弗洛拉,被带出伊甸园不久。在剧场遗址,她将高举的火炬传给他。江奕硬撑着登上阶梯,点燃三足祭坛。
祭司宣告:“太阳神之力已与王权结合,如预言所示,此乃天命所归!”
“预言?天命?”质疑自后方来,“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有这能耐当什么祭司呢,去火星出书不比这强?”
江奕转头望去,由于视线模糊,他只看到一片斑驳的、不属于新德尔斐的身影,打头阵的那位特征很明显,他认出来,那是美杜莎。
“没想到今天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孩子。”她大声说,“说实话,我对你无比失望,但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了你。我只要波诺。”
“他不在。”江奕闭上眼睛,坐在祭坛边,“关于霍普金斯先生,我很抱歉,夫人。”
狄俄尼索斯抚弄他的雪貂尾巴,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主上,又没人逼他自杀。”旋即,江奕感知到美杜莎的一条蛇发咬破了这位发言者的喉咙。
“波诺真的不在这里,”他有些头疼,还有些反胃,“我向你保证,现场只有狄俄尼索斯属于间接性故意犯罪,现在他已经死了,剩下的人没必要被卷进来。”
“你呢?”美杜莎反过来问他,“你认为你跟你老师的死脱得了干系吗?”
江奕把脸埋进臂弯,一种近似中毒的痛苦让他备受煎熬。“不能,你要杀死我吗?”
第60章
“告诉我波诺在哪。”她重申她的目的。
江奕深深吸气,片刻舒缓后,答:“不能。”
第75章
那天晚上很多人受伤了。
他们大多是戈耳工。
双方第二次大战,美杜莎输了。曾经咬穿波诺一颗心脏的毒蛇,在五年后被江奕用双面斧头砍掉了脑袋。
“别忘记新德尔斐对你做过什么。”
美杜莎半倒在地,无头蛇脱落,扭动几下后便被空气中的某种生物分食殆尽,像一瞬间枯萎的花。
江奕莹润的嘴唇上浮现出笑容:“我知道,夫人。”
“为什么要庇护他们?”
“现在这里我做主,夫人。”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没关系。”
见他们撤军远去,江奕再也支撑不住,用手捂住嘴。真可怜啊,他吐了很多血,吐了那么一大摊血,几乎快赶上他白天喝进去的酒。
怎么会这样?
他盯着颤抖的、鲜红而柔软的手掌,仿佛看到死神的镰刀在他眼前摇来晃去。为了保护子民和遥远的家人,这位新王几乎倾尽所有力气,对抗他无比敬重的、带他离开牢笼的施恩主。
赫尔墨斯飞也似的扶住他,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波诺受伤时会怎么办?”江奕问。
“先王不会受伤。”
会,只是他们看不见。
他又问:“你们受伤时会怎么办?”
“先王会给我们疗养液,主上。”赫尔墨斯回答。
疗养液?江奕记得,卡莉莎·琼斯多蒂尔说起过它,只有它能拯救蔺哲的眼睛。
“给我取一些来。”
“它在先王的救生艇里,主上。”
“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先王从未跟我们讲过。”
月亮逐渐清晰,从不规则的一片柔和的光辉变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微笑着的唇,两团灰白色云彩路过它,像天空如愿而至的眼睛。他仰望它们,好像明白普罗梵救生艇在哪了。“你们回去吧,”他强颜欢笑道,“我没事,我想一个人走走。”
“主上。”
“回去。”
一刻钟后,江奕独自来到会议厅。
指尖沿首席台面轻轻勾勒,他想象自己将会站在这里和大家开会,他上次开会还是在古埃及军帐内和两位将领探讨行军路线,跟图特摩斯三世一样,他选择了他们认为最危险的道路,他承认当时有赌的成分在里边。
无论是战争还是统治,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轻易下定论,唯有破釜沉舟、全力以赴,他不给自己留退路,因为从没有真正的路供他可退。
他希望未来的会议顺顺利利,显然这不太可能,而且太顺利了也不好。波诺曾告诉他:“文明有争议才有发展,道法需要辩论才能精进。”
短短十一年,他的身份从僭窃者,到渎神者,再到统治者。江奕注定和普通人类不一样,这是他在伊甸园就认清的事实,在于特殊的体质,还有命运。
他想起他熟知的末世同胞们,蔺哲这么大还在上学,贝蒂、阿米拉和坦狄薇也是;纳西尔在游历世界,学习全球各地的文化和地理;梅森由于受不了同学的孤立而退学在家,心情不好就去做饭;卡莉莎的生命里没有十一岁。
他走向会议厅右侧席位,那个他印象里始终空着的灯塔王座。他握住椅背上落灰的小灯泡,心道:“一个人住在快乐的地方,真的会快乐吗?”
然后,江奕躺上去,侧过脸,目光闪烁,又好像在笑。“我喜欢你们的故事,我不喜欢我自己的故事。”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口,“我和蔺哲,好像是一对很严重的错误。严重到……不应该存在。可是他很好,很好很好很好,所以,不应该存在的,只有我才对。”
他发现这个座椅很舒服,像一块由小动物精心搭建的窝,刚刚好能容下他。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都不过是个“窝”而已。
睡觉吧,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相信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相信即存在”。
第二天一早,江奕来到伊甸园。
此前,他止步于入口处,不受控制地流泪、发抖,并感到羞耻,后退、前进、再后退,来来回回。最后他攥住赫拉的手,求她拽也要把他拽进去。
神,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蔺哲
明君必察民,善治先通情。——波诺
如今住在这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认识他,也没有人敢欺负他。相反,他们全都围过来,争先恐后想要得到他的爱抚和垂怜。
好在没有第二个孩子像他。
只是,新人类培养舱没有以前拥挤了,零零散散的,数量逐年递减。“它们是哪来的?”江奕问出这个困扰了他很多年的问题。
“是经过甄选的死者克隆体,主上。”赫拉回答,“已经没有人类愿意并能够生育,以前死去的人太多太多,而今就连尸体也变得稀有。新人类从来就不是新人类,希望全都是佯作出来的虚假表象。”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最糟糕的延续方式,江奕讨厌它。随即他意识到,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园长,你说,狄俄尼索斯的基因会被送到这里边吗?”
“他在,您瞧,”她指道,“那里,长尾巴的。”
“等他长大,我想让他继续当酒神。”
“但愿他会像上辈子一样努力。”
“他也努力过吗?”
“他的前半生可以说是励志电影。”
“那后半生是?
“资本家写的烂尾小说。”
“我想废除电刑。”江奕凝望胚胎,“今天下午三点召开会议,废旧制,立新章。”
第76章
江奕登上首席台。
——众神听令:第十次十二主神代表大会即将召开,速至德尔斐之眼聚首,违者以渎神论处。
下一刻,他看见“众神”像闪动的、不稳定的画面般,显现在各自的王座之上,最终清晰而立体。原来他们是可以被某种装置传送到这里的。
可按理说应到场10名议员,实际却只来了9个。除灯塔王座和葡萄藤王座外,还空着制衡右轴的狩猎王座,是对外特工首领阿尔忒弥斯的位置。
说真的,起初江奕并不理解波诺为什么设立这一神职,后来他恍然大悟,埃塞俄比亚狼人的灭绝、时不时冒出来奚落他的脑电波,以及纳米布沙漠的不期而遇,想必都与这位首领有着不可估量的联系吧。
他第一次见阿尔忒弥斯,是在神庙客厅的观众席,她长得非常美丽,江奕印象深刻,那时他感觉自己好像见到了真正的电影明星:
她的灰棕色卷发一半披在后背,一半放在胸前,旁边是七条叠戴的猎狗挂坠项链,珍珠色的礼裙外搭两层白纱。她手持一条丝柏枝,上面有两三个球果。她的眼睛是深褐色,头上有一对驯鹿角,它们遮挡了后排四位观众的视野。她个子很高,穿的是苔藓色浅口单鞋,站起来有190公分。
江奕问她的情况,赫尔墨斯回答:“特工指挥官大人有她自己的工作安排,先王在位时,她也经常迟到。记得第七次主神大会,她在散会半小时后才赶来,被先王责备并扣除半年薪资,这让她破天荒地提早参与了之后的两次会议。”
“可是她又迟到了,”江奕稍稍停顿,“为什么?”
见赫尔墨斯闪烁其词,他大概懂了——阿尔忒弥斯不喜欢新德尔斐的人类领袖,波诺给了她花不完的薪资,所以她不在乎这份工作。
他看向内部肃清者涅墨西斯,然后垂下眼皮:“那么,她以后也不用来了。从今天开始,撤去对外特工部队,保留阿尔忒弥斯神祇封号,职能改为环境工程,雅典娜暂代。”
灯泡们瞬时间黄蓝交错。
合色棱镜文字丛生——
雅典娜:主上圣明。
宙斯:辛西亚是新德尔斐的元老之一,革职一事,还请主上慎重考虑。
德墨忒尔:再给她一次机会吧,主上。真细究起来,拉姆诺斯的女神也迟到过不少次呢。
涅墨西斯:我还在这里,顺便说一句,我支持你,但你头上的麦穗该换新了,老太婆。
赫拉:一切以神谕为主,神谕明确规定“违者以渎神论处”。
赫尔墨斯:确实,当年先王已经容忍她好几次了。
赫菲斯托斯:渎神者若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对我们这些虔诚的信徒实在不公。
阿瑞斯:这是主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召开会议,她故意迟到,就是对主上、对神权的大不敬。
卡俄斯:你又如何断定她是故意的呢?
…………
以下是根据议员发言自动生成的辩论报告。
辩题:阿尔忒弥斯是否应该被革职?
正方观点:阿尔忒弥斯屡教不改,当以渎神罪革其职务,并关进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
第61章
正方辩手:雅典娜、赫拉、赫尔墨斯、赫菲斯托斯、阿瑞斯
反方观点:阿尔忒弥斯为新德尔斐元老级议员,应享有法律特权,且其能力超群,行事诡秘莫测,得罪她无异于得罪第二个波诺。
反方辩手:宙斯、德墨忒尔、涅墨西斯、卡俄斯
到最后,九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江奕,就像他是一头无法预测行为的野兽。他们的目光有热切、谨慎、乞求、不屑、冷漠,还有拭目以待。
“褫夺阿尔忒弥斯神祇封号,”江奕点点头,脸上没带任何笑容,“将索菲·范沃伦霍夫打入谪咎汀,终身监禁。现在就去办吧。”
涅墨西斯&卡俄斯:“是,主上。”
“主上圣明。”
“主上圣明。”
“主上圣明。”
他一抬手,全场肃静。
“现在,我要向各位宣布一件事情,我打算,废除每月一次的全城通感仪式制度,以及电刑。”
午饭前,他带赫尔墨斯去了趟圣城。
和底比斯不一样,22世纪的圣城是高楼大厦,是车水马龙,也是醉生梦死。这里遍布剧院和博物馆,随处可见的空中列车、全息橱窗和仿真机器人。
住在这里的全都是异种,被称为“神裔”的异种,他们有的是战俘,有的曾是流民,有的在伊甸园长大,之后接受基因改造手术与动植物融合,被送到这里工作、生活。他们可以繁衍,但都不想繁衍,波诺也无意出台相关政策。
“先王认为,既然颁布新政策就要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号召广大群众加入。然而先王洁身自好,又独断专行,对婚育之事不屑一顾,自然也对神裔们的私生活不做过多要求。狄俄尼索斯倒是很乐意言传身教,八年前,他以此为主题举办商业巡演,全套下来收益为0。”
回忆结束,江奕再次望向合色棱镜——
雅典娜:主上圣明。
阿瑞斯:仪式不能取消,主上,这是防范异教徒的必要手段。
德墨忒尔:异教徒自古就有,按照司令的意思,过去的统治者都得去学通感吗?
宙斯:不然呢?他们当中但凡有一个会通感,今天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我们几个了。
赫拉:不见得,我是说,通感不能用作长久之计,毕竟先王怎么倒台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赫尔墨斯:先王失去了民心,而主上继位是民心所向的结果。
赫菲斯托斯:但我们的新王年纪尚轻、资质尚浅、神权尚未稳固,恐怕异教徒早已潜伏城中,他们蠢蠢欲动,迫不及待想要摸到主上的把柄,好有理由鼓动群众造反。
宙斯:简单,让主上再进行一次通感仪式,有异心者统统抓起来,该流放流放,该枪毙枪毙。
雅典娜:然后把今天载入史册,记为“禁果的征服与屠城”,或“圣城大清洗”,“三三运动”怎么样?
…………
以下是根据议员发言自动生成的辩论报告。
辩题:是否应该废除每月一次的通感仪式及电击刑罚?
正方观点:废除这两项制度,归还神裔个体自由权,以维护圣城秩序,推动新德尔斐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优化转型。
正方辩手:雅典娜、德墨忒尔、赫拉、赫尔墨斯、赫菲斯托斯
反方观点:保留这两项制度,统筹全城管理,既能够保证神权的高效性和权威性,也是对肃清异教徒工作的查漏补缺。
反方辩手:阿瑞斯、宙斯
“即日起,废除通感仪式与电击刑罚,圣城全体神裔享有个体自由权。”江奕目光跃过棱镜,“会议结束后,阿瑞斯,跟赫尔墨斯对圣城进行全面视察,所有异教徒及嫌疑分子安装gps定位器,凡违抗此令者,一律收监服劳役。”
阿瑞斯&赫尔墨斯:“是,主上。”
“另外,这葡萄藤王座长时间空着也不是办法。”主上真诚发问,“你们觉得,选个怎样出众的神裔,能够坐稳这一位置?请各位大胆举荐。”
在长达十分钟的静默里,江奕平和地相继注视每一位神的眼睛,其实不需要合色棱镜,他就能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波诺也可以这样,而合色棱镜的存在只是便于将他们的想法公开展示。
终于他转身——
赫菲斯托斯:狄俄尼索斯神祇封号的上一任享有者,尼古拉·康斯坦丁努,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叫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属黄喉貂异种,是恶迹昭著的异教徒头目之一。公会成立初期,尼古拉·康斯坦丁努大义灭亲,将弟弟及其同僚行踪汇报给先王,不久,包括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在内的523名异教徒收监谪咎汀。单论能力,弟弟的声波降头术不比哥哥差,就看他愿不愿意痛改前非,效忠主上了。
这时卡俄斯和涅墨西斯回来:“事情已办妥,主上。”
“再陪我到谪咎汀走一趟,卡俄斯,去看看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先生。散会。”
第77章
晚上十点,江奕再次来到会议厅,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纸。这里没有熄灯的规定,他习惯性走向灯塔王座,如今那块地方在他心中仅次于神庙宿舍。
因为目前他连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都没有,因为波诺不需要在新德尔斐过夜。
躺上去的一刹那,江奕感觉整颗心宁静下来,他将打印纸举高,背光的文字倏然变暗:
新德尔斐圣城思想解放与秩序整肃法令
——根据新德尔斐刑法修正案(四)修订
第一条废除旧制
1. 自本法令颁布之日起,全面废除通感仪式及电刑等肉i体刑罚。
2. 所有神裔享有个体自由权利,不得以信仰或理念差异定罪。
第二条监控措施
1. 下列神裔须于72小时内至忒弥斯署植入皮下gps芯片:
(1)已登记在册的异教徒。
(2)被两名及以上神裔举报的可疑分子。
(3)经思想审查量表判定为“潜在威胁”者。
2. 监控期设为:
(1)一级嫌疑者:终身监控。
(2)二级嫌疑者:5-20年监控。
3. 监控期间需遵守:
(1)每日22:00-6:00宵禁。
(2)每周思想汇报。
(3)禁止进入城内政府部门、通讯基站等敏感区域。
第三条惩戒制度
1. 违反本法令者,将判处:
(1)初次违抗:5年起劳役改造(矿场/芯片工厂)。
(2)二次违抗:塔耳塔洛斯终身监禁。
2. 擅自拆除监控设备及包庇嫌疑分子者,同罪论处。
附则:本法令最终解释权归新德尔斐公会所有。
新德尔斐忒弥斯署
2128年3月3日
看完后,他把它放在腿上,双手交叉在怀中,对于没人来打扰他而感到满足,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精神压力、为了他的十四行诗一般的情怀而对着天花板发呆。
他就这样坐了大概半个小时,一边放空大脑,一边任由噩梦以回忆的形式席卷而来。
六个小时前——
“原来在谪咎汀,犯人们住的地方都不一样。”
江奕跟在卡俄斯身边,四处张望,这里和布恩庄园简直是云泥之别,遍地破砖烂瓦、塑料包装,还有变质腐坏的食物,蝇虫在酸臭的空气中飞舞、爬来爬去。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片垃圾场。
卡俄斯回答:“那是当然,主上,谪咎汀远比您想象中复杂得多,因为其本身并不是单调的一片区域,而是空间、是维度的阻隔。它是先王无上智慧的结晶之一,也是新德尔斐的特色与权威所在。”
“囚犯和牢狱之间也存在某种哲学上的奥秘吧?”
“哲学?不,是按长相划分,越好看住的越好。”
江奕:“……”
“索菲·范沃伦霍夫就被安排到城堡当国王去了,”卡俄斯舒展棘刺,“而主上的父亲之前一直都住在农村的旱厕里。如果您当初把先王送进来,主上,他能够分到一座宫殿,像枫丹白露宫那样。”
江奕经过一番沉思后摇头:“他会被分到希律皇宫,抑或是巨人的花园。”
卡俄斯带他到一间苞米节扎的窝棚跟前,从外面就能看见那里躺着个男人,他穿得破破烂烂,边打鼾边用手挠肚子,及肚子以下的部位。“这就是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主上。”
“哦。”江奕回复,腿已经跨了进去。
他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端详良久——这位先生身体微微发福,姜黄色的头发油腻而稀疏,脸上有很明显的法令纹、泪沟和眼袋,唇周有胡茬,但是他的五官不算丑陋,甚至有种尚未完全褪去的精致。
江奕:“他以前应该非常好看。”
“他年轻时确实迷人,”卡俄斯说,“仅凭一张脸就能让无数俊男美女为之倾倒,然而极其恶劣的私生活让他不到二十岁就染了一身脏病。请主上离他远些。”
第62章
或许是说话声太大,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在江奕起身并退后时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是灰绿色,浑浊无神,下三白有些发黄,眼角尖锐。他撑起笨重的身子,以一种奇妙的姿势打量江奕。
“新来的?”他嬉皮笑脸,然后一拍脑门,看向卡俄斯,“不错,我很满意,这小礼物我收下了,你滚吧。”
江奕:“?”
“放肆!这是我们的新会长,是你的主人。”
听到这话,迪米特里乌慢腾腾地爬到江奕脚边,仰起脑袋。“那么我的主人,”他抽抽嗒嗒说,“请您屈尊帮帮我……”
年轻人弯下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帮你什么?”
“帮我……”男人嘴角抽搐,随即,他当着卡俄斯的面,对江奕说了句极其放诞无礼的话。
“对不起,这我不能帮你。”江奕蹙起眉毛,转身离开窝棚,卡俄斯随往。
“我赌你今晚还会来找我,小子!”迪米特里乌追出来喊,“哼,等着吧,今晚你死定啦!”
江奕从灯塔王座上醒来。
几点了?他掏出手机——
23:59
他站起来,法令滑落到座椅下面,他没管它,径直走出会议厅,忽然又折返,关了灯,并锁好大门。
第78章
后来,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被江奕亲自带离谪咎汀,加入德尔斐之眼。深渊囚徒荣获狄俄尼索斯神祇封号,成为新任精神控制与信仰传播局局长。
没有人知道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只看到这位骄奢淫逸的异教徒头目,如今在江奕面前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卑下,且忠诚。
当他走进帕纳索斯山,置身到清凉、舒适的泉水中以后,他抬起头来,眼睛顺着一双粉红色长腿慢慢抬上去,最后落在一张嵌满鹌鹑羽毛的苍老面孔上。
江奕双眼蒙眬地凝神盯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背过身,从水里走出来,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瓦松绿色运动服。
“给你添麻烦了,赫菲斯托斯。”
“能带主上参观巴别工造是我的荣幸。”
赫菲斯托斯是巴别工造的领班,巴别工造是新德尔斐中央科技工坊,即科技研发与能源管理部门,负责城市运转、公共设施维护与技术创新。“我们的信条是,创新引领发展,科技铸就圣城。”
巴别工造有个标志性设施,那就是巴别塔,它既是能源中枢,也是新德尔斐最醒目的建筑。江奕回来时就看到过它,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银白色塔楼,在夜间能够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微光。赫菲斯托斯道:“巴别塔顶那个像甜甜圈的东西,就是托卡马克。”
“我知道,”江奕抬头看,“它可以约束电磁波驱动,让我们实现对聚变反应的控制,我以前用质能方程解过和它有关的物理题。就是它为圣城供电吗?”
“不错,神裔们管它叫‘圣光核心’。此外,巴别塔还能够为我们提供抽水蓄能、太阳能、风能等清洁能源,以及微电网和充电桩。”
他们走进巴别塔。“微电网是什么?和别的电网有什么区别吗?”江奕问。
“是一种电力自治系统,”赫菲斯托斯打开电梯门,邻近的两名穿工作服的神裔和他们一起走进去,“传统电网比它可差得远呢。”
江奕站在公共观景台上,工坊领班告诉他,圣城中的神裔也可以预约来参观能源运作流程。
他们离开巴别塔,来到创研区。
这里分为能源研发部(erd)、城市建设部(ucd)和民用科技部(ctd)。erd负责优化巴别塔的聚变反应效率,开发新型储能技术;ucd负责设计并维护圣城的交通体系、公共照明、水循环系统;ctd负责为神裔提供家用机器人、智能家居设备及健康监测技术,他们还会定期举办科技展。
在巴别工坊,神裔享有两大公共福利:
首先就是能源补贴。
神裔可按家庭人数领取免费基础能源配额,超额部分需以贡献值兑换,但额度不会太高。
其次就是科技教育。
工坊下设巴别园,伊甸园的孩子在接受基因改造后,资质不错的都会被送到这里,培养成未来的工程师或科学家,其他神裔也可以报名参加免费技术培训课程。
“工坊到处都安有监控,主上,以便实时监测交通、治安与公共设施状态。”赫菲斯托斯说,“遇到轻微故障,附近就会自动派遣维修无人机处理。我们还有快速反应小组,主要应对能源中断或自然灾害等突发情况。”
离开的时候,江奕回头,再次凝望巴别塔。
“为什么要给它取这个名字?”他问。在他的认知里,巴别塔的故事并不美好,它是人类的野心,是从团结到分裂,是语言隔阂以及对权力欲望的批判。
巴别塔,是分散的文化,也是功亏一篑的理想。
“先王是想接过前辈的蓝图,替他们完成这座年久失修的文明之塔。”
江奕猛地看向他。
震惊、诧异,脑袋嗡嗡。
好像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道振聋发聩的轰雷。他感觉他的心被一双灼热的手紧紧抓住。那颗已经变成石头的心,它被它们快速地温暖、熔融。
最后死而复生。
赫菲斯托斯回应着年轻人的目光,用他那慈祥的、有如山川湖泊般宁谧的眼睛:“巴别工坊以开放、协作、进步为宗旨。期待在您的引领下,这个象征理想的未竟工程——终能够在日落前——冲破天际。”
第79章
de profundis domine
——这是江奕第三次遇见这串字母,前两次分别是《圣经·诗篇》第130篇和阿蒂尔·兰波的诗歌《坏血统》。
那是一个由33名新人类幼崽组成的唱诗班。
最后排13人,6名男低音、7名女中音;中间排12人,男女对半,都是高音;最前排8人,4位特殊女高音,4位特殊男低音。
男孩们穿着深绿色立领双排扣长外套,内搭白色亚麻衬衫;女孩们清一色柠檬黄钟型长裙,搭配精致的灰色网纱礼帽和蕾丝手套。
他们脸上化着淡妆,站在乐谱架前演唱拉丁语圣歌,面对江奕和他的10个议员,像一群被仙女赋予生命的古董陶瓷娃娃:
不可直视的男孩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
神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愿你侧耳听我恳求的声音!
万王之王啊!你若究察罪孽,
谁能站得住呢?
但在你有赦免之恩,要叫人敬畏你。
我等候永恒的主,我的心等候,
我也仰望他的神谕。
我的心等候主,胜于守夜人等候天亮。
胜于守夜人等候天亮。
命运的游戏场啊,你当仰望神明!
因祂有慈爱,有丰盛的救恩。
祂必救赎我们的灵魂,
脱离一切苦难。
“是先王在您被美杜莎劫走后创立的,主上,”赫拉说,“那天死了很多孩子,整个新德尔斐笼罩在沉痛之中,先王也不例外。闭关三天后,他提出创立唱诗班,他认为当下我们需要音乐,需要感受到生命力,伊甸园的孩子需要生存和读书以外的东西,尽管他自己听不见音乐,音乐对他而言,只是波长、波速和频率间的相互作用。”
“他也是可怜的。”江奕面含微笑,然后摇摇头,“我比他幸运,我以前在八元结社的四维空间模拟器里听到过真正的音乐。我很庆幸唱诗班创立的时候我不在。我喜欢唱歌。”
除唱诗班外,现场最忙的当属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他无时无刻不在谄媚,取悦他的主人。最后江奕实在忍受不了,打发他去给孩子们洗葡萄了。
“美杜莎为什么……为什么讨厌波诺?”他为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而感到惊讶,因为他以前觉得波诺是一个很容易被讨厌的人,讨厌他可以有很多很正当的理由。
而今他心里无限彷徨,他为之愧疚、自责。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讨厌波诺了。为什么?明明他应该很讨厌他的,就算不为自己,为家人、为老师、为那些在实验和战争中死亡的人类,他都应该恨他到骨子里。
可现在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天啊,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复杂的一个人物!如果波诺是完全的好人,像巴拉卡那样,他当然敬重他;如果波诺是十足的恶棍,像帕威罗那样,他当然反对他;如果他既好又坏,但是渺小,像他的父亲那样,他会为之哀悼。可偏偏,他是集罪孽、功德与杰出于一身的神。
曾经有一个男孩,他被怪物猎杀,与之融合,他残余的温良让他即使不再是人类也愿意为人类慷慨解囊,可是他帮助的人类无情地伤害了他,最终他心灰意冷,邪恶一发不可收拾地喷涌而出,将温良吞没。
自此有了势倾天下的新德尔斐、人类茧房伊甸园、杀人不眨眼的蓝血暴君,和前进不息的科技道路、朝气蓬勃的唱诗班,以及遇到危险只会喷墨的海洋孤儿。
第63章
“卢卡斯·霍普金斯是导火索,主上,”赫尔墨斯回答,“深层原因在于他们理念不合,美杜莎主张自由开放、政教分离,她统治下的社会世俗化程度较高。”
德墨忒尔道:“不过据我所知,戈尔工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违规是要被推上断头台的。”
“而先王相对保守,”赫尔墨斯接着说,“比戈尔工多了些限制基本人权和自由的法规。就拿婚姻法来说,神裔不同,法定结婚年龄也有所差异,哺乳动物神裔普遍为15周岁及以上,植物神裔普遍为5周岁,即使到达年龄线,双方也要攒够一定贡献值,并完成指定任务后才能登记结婚,之后繁衍后代或申请生殖性克隆。”
“美杜莎看不惯先王的自信和利益至上,先王看不惯美杜莎的反骨和及时行乐。”赫菲斯托斯最后总结。
赫拉又回到导火索:“曾经公允会下令追捕美杜莎,美杜莎无意伤害人类,最后,是无形部落首领,也就霍普金斯的母亲挺身而出,用身体替她挡下致命的子弹,临终嘱咐就是让她保护好她的族人跟孩子。”
“而无形部落一旦发展起来,会成为非常可怕的存在。”赫菲斯托斯道,“虽说他们的初衷是隐藏自己,可谁敢保证将来他们不会利用自身特性去干坏事呢?”
“他们现在在哪?”
“已经灭绝了,主上。2128年2月23日,无形部落最后一名成员卢卡斯·霍普金斯死于德尔斐之眼,享年23岁。”
我的心等候主,胜于守夜人等候天亮。
祂必救赎我们的灵魂,
脱离一切苦难。
圣歌结束,江奕合拢双手,兀自离开了伊甸园。
【??作者有话说】
本章圣歌是引用《圣经·诗篇》第130篇略作改编。
第80章
后来江奕也尝试闭关,他把自己关在会议厅里,整整三个小时才出来。
江奕:“。”
他本可以待得更长一些,只怪这里没有卫生间和餐厅。说到餐厅,新德尔斐的餐厅有个特别之处,那就是服务员全都是仿真机器人。
ai服务在当今时代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控制那些人形机器服务员的不是电脑,也不是预设程序、算法和ai模型,而是人类本身的意识——其中一部分源于活着的、不便出门的人类,更多则来自死人。
前者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为的就是让身有重病、腿脚不便的人类体验工作的过程,在家也可以帮助需要服务的陌生人,和他们聊天、展示自己的生活。而后者,是用来弥补活人意识的短缺。
他们被永远地囚禁在机器里。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们仍在工作。
直到机身毁灭。
新的机器在等待他们。
江奕走进德尔斐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里的设计师一定是个热爱绿植和木雕的极繁主义者。他看着面前的空位,以及已经摆好的餐具和纸巾,回忆他在八元结社和前辈们围在一桌吃饭的日子,又想起初到神庙时,他和蔺哲黑灯瞎火地挤在沙发上吃压缩饼干就枣椰汁的场景。
再丰盛的大餐都没有那一袋饼干来得香。
不一会儿,一只仿真机器人走到他旁边。江奕认得这张脸,它和整个餐厅格格不入,用赫尔墨斯的话来说就是“不成体统”。因为那是一张极简主义的脸。
他叫爱伦·迪克森,是鸭嘴兽异种,死于那场“康庄列车”事件。“吃什么?”机器人拉着脸,顺手将金卷发扎成低马尾。
“压缩饼干。”
“好的,一份玫瑰芝士乳酪饼。”
“……再来杯枣椰汁。”
“没问题,两杯山楂黄油威士忌。”
爱伦·迪克森三下五除二在电子面板上提交订单:“一共34ndb,这边扫脸。”
“哦。”江奕乖乖探头。
“您的余额不足。”服务员垂下眼皮,金色睫毛刚好盖住他晦暗无神的浅褐色眼睛。
江奕:“?”
不应该啊……
他再次探头,不料对方直接收起扫脸仪。“看见这颗腱鞘囊肿了吗?”爱伦·迪克森伸出干瘦粗糙的左手,“只要我一摁它,你就会被扣在座位上,穷鬼。”
江奕:“。”
“您、您别摁。”
“不,我要摁。”
“别摁,求您。”
“我就快要摁。”
江奕愠怒地把两只手搭在桌面上:“那是您自己点的!麻烦给我压缩饼干和枣椰汁!谢谢!”
“不行,”服务员坐到对面,垮着薄薄的嘴唇,“今天你必须吃玫瑰芝士乳酪饼,你的山楂黄油威士忌也要喝得一滴不剩!”
“可是我的新德币不够。”
“没关系,我替你付过了。”
江奕:“……”
这人——不,这个机器人——不,这位既死又活的鸭嘴兽先生的作派简直比蔺哲还难懂且可恶。“谢谢,可是,”他困惑地挠挠眼尾,“我不明白。”
“我暗中观察你很久了,小孩。”爱伦·迪克森扯掉餐厅统一发放的棕色小熊喉结罩,“你跟那些蠢货不一样,虽然你看上去并不聪明。”
江奕:“……?”
“知识会让人变得丑陋,”服务员拈起空酒杯的细脚,优雅地转动着,“想想物理学家,还有那些搞政治的,一个比一个长得难看,只是我们习惯于给那些有成就的好人赋魅,才很少过度关注他们的外貌,而做了坏事的人在公开照片后就一定会被挑剔长相,可见人类还是在乎外貌的,评判与否全在敢不敢。值得一提的是,普通人往往看重内在高于外在,艺术家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我属于前者,我对我这张丑脸欣然接受,因为虽然我长得没你好看,但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
年轻人报以微笑:“我们都藏着各自不知道的秘密,先生。所以您为什么要暗中观察我?”
“笨蛋,原因你已经传回到我这里啦!”爱伦·迪克森伸长脖子,“这顿饭我请你,你以后的饭也都算在我账上,我受够在这个破地方当服务员,工作带给我的只有无聊和痛苦。我要学习,要你把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把你会的统统教给我。等一切完成后,我要去找我失散已久的朋友和女儿。”
他会的东西……
江奕陷入沉思。
“我会一点拉丁语,还有一点俄语。”
“这些我20世纪就学过啦!”
“我还会用黏土捏字母、阿拉伯数字和标点符号。”
“你是认真的吗?”
江奕耷下脑袋:“那分豆子呢?画冰晶、写报告、洗衣服、打扫卫生、削马铃薯、做冰淇淋、喂骆驼吃狼毒草、在蔺哲脸上涂颜料再帮他卸掉……”
“等会儿,蔺哲是谁?”对面问。
“他是八元结社的成员之一,代号库克。”他回答。
“他会什么你知道吗?”
江奕再次陷入沉思。
“他……他会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还会指使我去写报告,送我他亲手做的闪光门铃,做很多很多不是很好吃但顶饱的饭。他看不见,但是能闻出我用了他的沐浴露,给我系领带、教我跳华尔兹……”他越想越难过,“蔺哲会设计电路,会做手帐本,他还会把一种食物吃很久……”
“一种食物吃很久?”机器人捕捉到关键词。
江奕点点头:“对,半个月起步。而且,他的舌头也不赖,灵活,还能高效持续运作,丝毫不给人反应和逃跑的机会,我曾被它卷得很累很累,甚至头晕。他的脸也和别人不一样,看久了会……”
“会怎样?”
“会一直想。”
爱伦·迪克森将下巴卡在左手虎口上。“这倒挺新鲜的,”他咕哝道,“视力不佳、嗅觉敏锐、舌头发达、长相独特,他食蚁兽啊?”
江奕:“。”
“他是人类。”
“这不可能。”
“我真没骗您。”
“无所谓了,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或者你告诉他,我要他教我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
“不教做手帐本和系领带吗?”
“不教。”
“……哦。”江奕掏出手机,打开和蔺哲的聊天框,最近一条消息框上方显示的时间是三年前。
12:24
yichiang_0121
在吗?
12:26
zhelim_1012
在。
yichiang_0121
谢谢,我在德尔斐餐厅,有位机器人服务员想跟你学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
zhelim_1012
?
yichiang_0121
我没有足够的新德币吃饭,他替我买账,要求跟你学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不然他就会摁他的腱鞘囊肿把我扣住。我告诉他你还会做手帐本和系领带,但是他不想学这两个。
12:40
zhelim_1012
没关系,我也不想教。就这些了吗?
第64章
yichiang_0121
哦,我还告诉他你鼻子灵、舌头厉害。他没法学,还说你是食蚁兽。
zhelim_1012
?
yichiang_0121
这可以学吗?
zhelim_1012
不是,我?舌头厉害?你从哪得出来的结论?
yichiang_0121
三年前在舞台上。
yichiang_0121
我忘记告诉他,你可能还有污染性。其实,离开神庙前,我感觉我被你污染了。
12:51
zhelim_1012
对不起,饭后我会把你的情况如实汇报给波诺,请他重新为我做体检,诊断报告一出我就发给你。
yichiang_0121
嗯,谢谢。你吃饭了吗?
zhelim_1012
在吃。
yichiang_0121
我的饭已经端上桌了,但是我还不能吃。
zhelim_1012
我答应你,怎么教随你。
yichiang_0121
谢谢,我把你id推给他,怎么样?
zhelim_1012
可。
yichiang_0121
你那边,神庙现在怎么样?你和大家都还好吗?
zhelim_1012
不知道。
yichiang_0121
啊?
zhelim_1012
我不在神庙。
yichiang_0121
你在哪?
zhelim_1012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yichiang_0121
蔺哲。
zhelim_1012
我就坐在你对面。
yichiang_0121
……你又在骗我。
zhelim_1012
真的。
13:07
yichiang_0121
我相信你,可我看不见你。
zhelim_1012
因为我在古德尔斐,在公元前3世纪,在四维空间。
zhelim_1012
波诺带我来的,你所在的位置就是他根据此刻设计的。我们可以直接连通网络,准确来说,这里有一个稳定的、用于传输信息的副通道。
zhelim_1012邀请和你视频通话。
江奕摁下接听键。
画面中,蔺哲正对他,穿着一条白紫相间的希玛纯,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背景是蓝天绿树、白云飞鸟。鸢尾花环之下,那双眼睛是闭着的——蔺哲依然无法看到江奕,他想让江奕看到他。
蔺哲挡住嘴咳嗽两下,然后拿开手,郑重道:“你好,22世纪的江奕,我是公元前3世纪的蔺哲。”
江奕没回复。
“江奕,我……”他看到那两片分开的花瓣唇各自停滞了一秒后并拢,再转为干笑,“很高兴认识你。”
视频挂断。
这时,爱伦·迪克森喝完两杯山楂黄油威士忌,趴在桌上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妻子已经死了,我们的婚姻生活只维持了短暂的98年5个月零44天!我很孤独,要是我没在19世纪遇见他们就好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然而机器人不能喝酒。
机器人喝酒是会坏掉的。
很快他在江奕面前报废,接着又被其他服务员抬走。没两分钟,一台崭新的、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戴着贝壳喉结罩向他走来。
“你好,我叫爱伦·迪克森,编号ndr-c21-y55-d-1016。本次消费34ndb,请这边扫脸。支付成功,欢迎下次光临。”
第81章
八元结社会议室内,成员们能到的都到了,有两个位置被江奕和非要跟他来的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填了空。
其实在昨天闭关的三个小时里,江奕就已经准备好来这了。不过此刻,他有些话想要先问清楚。“波诺带走蔺哲,经过你们和他自己的同意了吗?”
“亲爱的,我们可没法帮蔺工摆脱病毒,他要想看病,只能跟波诺走一趟。”梅森笑笑说,“同意啊,我们同意,他比我们更同意。不信你给他去个电话。”
江奕:“……”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旁边这位倒先坐不住了:“跟我主人说话注意点,丑八怪!再套近乎小心我一脚踢烂你的龟壳子!”
梅森一愣,皱起两条长眉毛。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他起身离座,上前揪住迪米特里乌的领子,把他拎出座位,“来来来,你踢我试试,我是江奕认证的亲友,论辈分,你怎么着也该叫我声‘努恩大老爷’才对。”
“努恩大老爷饶命!努恩大老爷饶命!”江奕的随从叫道,举起双手,裤子湿了一大片。
“就你这模样也配说我丑?”梅森腾出右手扯住他的头发,“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只是看在江奕的分上没好意思讲而已。既然你上赶子来,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的眼袋肿得像一对充气的救生圈,你这气色一看就知道平常没少纵欲。做做身材管理吧,伙计,这么宽大的美式西装都遮不住你的肚子,我要是江奕都不大乐意把你的照片挂到新德尔斐官网上。狄俄尼索斯要是知道他的名字被你这么个货色用着,估计都想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哭什么?你不是会下降头吗?给我也下下呗。啧,只对蔺工这样的纯天然人类管用吗?那还真是很厉害呢,你们这两只臭老鼠。”
他松开手,迪米特里乌立时倒在椅子上,江奕微微凝眉:“对不起,走时我会让他帮哈桑女士换一把新的干净座椅。”
“我的病已经全都好啦,主人。”西奥多罗斯可怜巴巴地说。尽管他已到中年、整张脸苍白疲软,此刻却表现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学生。
“换完后把旧的进行消杀,送到回收站。”
“没问题,主人。”
目睹这一切的八元结社缄默不言,全都有些吃惊又有些奇怪地望着江奕。或许,是对这个发号施令的年轻人感到陌生吧。
江奕全然没注意到自己随便三两句话所产生的效果,他从他的红挎包里掏出一袋马来西亚白咖啡,美美地喝了起来。包上绣着的雪花、鸢尾、独角兽、灯塔、夜莺还有猴面包树图案刚好暴露在阳光下,鲜艳明丽,线缝的绿蝴蝶与黄千纸鹤挂坠在肩带接口处轻轻摇曳。
“我主要是担心,现在外面很危险。”他喝完后将包装袋折好放回挎包,莹白的唇边发出一声叹息,“美杜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波诺,而且,他可能已经四面树敌,蔺哲跟在他身边很容易被连累。”
“波诺没你想得那么弱,哈比比,”纳西尔一脸平静地回答,“像上世纪的人类避难所事件,还有前不久的塔迪大爆发,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迄今为止,能让他喷墨的人,只有你一个。”
“不错,蔺工跟着他别提多安全多快活,”卡莉莎把手机递过来,“你看他给我们发的照片,又是古希腊又是古罗马,啊,今天他们跑到侏罗纪时代去啦!”
坦狄薇咂舌道:“平常在群里装死,一旅游就出来刷屏。”
“这您就不懂了,女神。”丹尼凑过去说,“他发这些都是给主……给江奕看的。”
“是不懂,他私发不行吗?”
“蔺哲表示,那哪行?爱江奕,就得连江奕的狗也一起爱!打包套餐不拿白不拿嘛。”
江奕:“。”
贝蒂摇了摇头。“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你也是快成年的人了。”确实,这孩子如今已和他一般高,脸也比以前更硬了。
“我想你这次来,哈比比,不单是为了捷特吧?”纳西尔切话题,皮肤保持着一种令人舒适的蒸栗色。
神游中断,江奕并拢双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哦,蔺哲他不爱我,你们也不是打包套餐,他发照片只是在向你们证明他没事。他不想让你们担心。”
“我们知道,耶迩,”纳西尔笑着答道,“我是在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忙?”
江奕捂住额头:“哦,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想跟你们合作。”
“合作?”众人齐声道。
“是。”他回答,攥了攥手,脸上现出由衷的真诚与敬重。“我需要你们,我希望,我们可以共同发展。当然,如果你们需要什么,我也会尽力为你们提供。”
事实上,他想念他们,怀念他在这里的点点滴滴。这段时间他太孤独了,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很抱歉,江奕先生,”贝蒂起身说,“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团队,你知道,我们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你们任何物质或技术上的扶持。你有困难,我们自会向你伸出援手,但是我们不能建立合作、甚至联盟的关系。八元结社的成立并非是为经济与科技发展,与之相比,我们更看重历史、文明、精神,以及最最重要的——美。请知悉。”
“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美啦!”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一挥手,眼里满含嘲讽和激动,“哪还有美呢?人类文明早就完蛋啦!环境丑陋,人性更是恶心;渴望美的得不到美,得到美的不需要美……”
“够了。”江奕挺直身子,喘了几口气,眼眶微红,“我们走吧,狄俄尼索斯,别忘记我吩咐你的事情。”然后,他朝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请代我向哈桑女士问好,谢谢。”
第65章
吃过晚饭后,他照旧去会议厅,躺在灯塔王座上,尽管赫尔墨斯早已为他安排好了住处,其奢华程度不亚于马勒卡塔宫殿的法老寝宫。
他打开手机,点进埃及八神群,一张一张翻看蔺哲发到这里的照片,其中不乏风景、自拍,还有和波诺的合照。说真的,他们都不是很上镜。他鬼使神差地退出聊天软件,进入相册,里面空空如也。
江奕:“……”
好吧,他没有拍照和存图的习惯。
他暗自决定,下次见到蔺哲,一定要抓他跟自己拍一张合照,嗯,不管他愿不愿意。随后他切回来,将不久前看过的照片统统保存。
他慢慢放下手机,闭目冥想:但愿纳西尔和卡莉莎前辈是对的,但愿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忽然手掌传来一阵短促的振动,懵憧片刻,他拿起手机——梅森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mason_super6
@全体成员啊啊啊!!坦狄薇来我们宿舍跟纳西尔表白了!!!
第82章
那是江奕第一次下矿井。
圣城外有座矿山,被称为奥林匹斯山,它在神与神裔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巴别塔。他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能源,圣城的公路、桥梁,还有电脑、手机、汽车、化肥,都离不开这里的矿产资源。
穿上纯棉防静电服、戴好安全帽后,他就和阿米拉搭乘斜井人车进入作业区。
车厢很小,只能容下他们两个人。期间江奕能明显感受到她的局促不安,他把脸转向一侧,不去看她,身体紧紧靠住安全装置,然后保持不动。
到达作业面后,他们从人车出来,换乘小巴士,确切来说是防爆无轨胶轮车。里面的环境很恶劣,空间狭小、空气潮湿,粉尘能蒙住鼻孔、气味能刺激眼睛。
现在是晚上九点,7号矿井的工人们暂停工作,陆陆续续蹲下来,吃提前准备好带过来的饭。
据说7号矿井是新德尔斐建立之初,波诺与美杜莎联合凿井施工的,后续劳力五五分,资源也五五分。
然而好景不长。双方决裂后,美杜莎抽走两成劳力与资源,表示将这号矿井作为告别礼物“施舍”给波诺,波诺自是欣然接受。目前,这里的矿工有30%是戈耳工,剩下的70%是同等于伊甸园低阶劳工的克隆人。
阿米拉受邀至此,工作是安全监测与巷道掘进给向。
江奕抱着矿灯,戴了手套的拇指按住灯壳,一点一点地移动。他有个计划:把今年从这里开采的70%的资源送给美杜莎,作为赔偿,与和好的礼物。矿工及神裔的损失由他自己承担。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一个随身本,那是卢卡斯的遗物。他打开本子,扉页有两行文字,是他中文入门时卢卡斯写给他的自我介绍:
你好,江奕,我叫卢卡斯·霍普金斯,今年十八岁,很高兴认识你。
当他发觉他亡故的老师和阿米拉年纪相仿时,心脏骤然一疼,他往后翻,除个别对话与陈述外,纸页上满是卢卡斯对他的教导。看了不到一半,江奕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倒数第二页,文字间穿插了许多简笔画——
致江奕:
我知道我快死了,孩子,但我不怪你,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你让我暗无天日的生命里多了一段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光。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好吧,我承认我当老师当得有些上瘾,总想跟在你身边再教你点什么。我太讨厌啦!
我为以前总是批评你的事向你道歉——你是一个不算聪明但会被作业和周测弄哭的怪学生,你很奇怪,奇怪,又可爱。
能观看你的表演,我感到很幸福,也很骄傲。老实说,当时我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你曾经是我的学生!
可是我害怕,害怕他们不信,然后嘲笑我;或者信了,嘲笑你有我这么个一文不名的老师。
当我看到你被他亲吻,我第一反应是愤怒、失落,后来更多是担心,因为我已经料想到,你的人生将会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转折。
江奕,我的好学生,我的好孩子,我的小心肝……你长大了,而我仍停留在过去……我已无法跟上你的步伐,却盼望你走得更远、更久。
总之,答应我,活下去——这是我最后布置给你的作业,你务必要完成它——我用我所剩不多的、全部的生命——祝愿你活下去,度过难关,幸福安康。
l. hopkins
江奕迅速翻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准备在他之前和身边人的对话后面续写一个他酝酿了很久很久的问题。忽然阿米拉靠过来,接着,细瘦冰凉的手放在了湿答答的脸上。
“江江,我们到了。”
第83章
阿米拉将全站仪轻缓小心地架设在木脚架上,检查基座的调节螺旋,随后整平、转目镜、调焦,最后按下开机键,根据她自己的设计与计算,开始标定中线与腰线。
江奕对这台仪器不甚了解,只知道它是前辈工作中必备的多功能核心工具,它能够被用来为掘进机司机提供持续的方向引导。
之后是安全监测。虽然矿井早在掘进前就已经获得了戈耳工专职安全员和班组负责人的安全确认,但是,他再次拿出随身本,从后往前翻,回读那一串印刷般的文字:安全监测始终要与掘进工作同步进行。
因此,待会儿他们要去布设监测点,江奕还请阿米拉计算并核对矿产资源的储量,看看结果和他自己做的生产报表是否一致。
再然后,如果可以贯通两个工作面……
忽然,江奕感觉天黑了,虽然天本来就是黑的。可是周围如萤火虫般的一点光全被挡住了——阿米拉的胳膊变成了一对翅膀,双脚被鹰爪取代,她飞过来,钩住江奕的腰带,抓起就是往外冲。
江奕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回头看,想的全都是该如何提醒对方她的朋友们还在后面。
“发现危险!”阿米拉叫道,“危险一,通风系统异常,检测到氡气;危险二,承重柱辐照脆化并腐蚀,洞穴即将坍塌。全体人员,立即离开7号矿井,前往矿场空地!”
矿工们端着饭碗,木讷地听着、看着,听猫头鹰姑娘声嘶力竭地呼喊,看他们的年轻的王像一块肉似的被甩出矿井。
江奕摔在地上并滑出十多米,如果没有头盔和防护服的话,那些石子早就划破了他的皮肤,然后钻进去,后期赫尔墨斯会用镊子把它们一颗颗地挑出来。
天阴沉沉的,没有星星,只有云层背后时隐时现的电光。他喘了口气,下意识去揉眼睛,被起雾的护目镜给拦住了。
阿米拉呢?
江奕整个人处于迷离恍惚的状态,站起来的时候骨头咔咔作响。他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世界在围着他转圈圈,他看见阿米拉和她的两个分身飞进去,飞回矿井,一次又一次,如挖蚯蚓一般,把里面的矿工往外丢。
回来,不要再去了……
他一步三摇地走向前。
天使和恶魔同时出现在他两边。
天使道:“你在想什么呀?矿工们需要被拯救!”
恶魔道:“可拯救他们并不是阿米拉的工作,就算出了人命,责任也不在她身上,这些愚蠢的克隆人不值得她搭上自己的命!”
天使又道:“克隆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他们被送到这里做苦工已经很惨了,阿米拉也是因为可怜他们才去救他们的呀!”
恶魔回道:“傻姑娘!傻姑娘!克隆人没了我们还有机器人。更何况,这么危险的工作本来就应该让机器人去做才对,结果现在机器人都去搞艺术创作了,脏活累活却都留给了活人。都说现实残酷、丑陋,在我看来,它就是无耻。”
天使微笑道:“你真可怕,还总爱胡说。用机器人做苦力?你疯了吗?机器人的成本那么高,价值远远超过活人,还要定期维护、保养,要是被剐蹭掉一小块漆那可就太糟了!但克隆人就很廉价,他们傻乎乎的,都可以不用给他们开工钱,就算他们哪天闹事,冷处理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实在不行就办一场公开演讲,告诉他们,无私奉献是最高尚的品德,为新德尔斐牺牲是他们的义务和荣誉。廉价的东西,死了就死了。”
恶魔怒吼道:“见鬼去吧!”
距洞口越来越近。
江奕看见,阿米拉的翅膀已经不见了很多羽毛,头发也大把大把地往下掉。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脚腕:“别去,我求你。”
这是他第二次向她发送脑电波,他知道她反感这种交流方式,反感到差点亲手杀死他。
再来一次吧,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
“江江别怕,”她转过脑袋,一只绿眼睛温柔地看着江奕,“等我。”
她挣脱开他的手,奋不顾身地冲进了洞穴。
1秒、2秒、3秒……
江奕趴在那里,什么都听不见。
第23秒,他感到身下开始振动。那是非常可怕的振动,比美杜莎入侵伊甸园、舞会音响,还有变异七鳃鳗撞击潜艇的振动加起来还要可怕。
第66章
蓦然间,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圈防雨罩从天而降。
“7号矿井塌了,主上。”赫尔墨斯撑着伞说,“那两名负责作业安全监测的戈耳工已经被捕,并招认是美杜莎指使他们篡改通风程序、关闭气体探测器的报警功能,再用污染水破坏内部支架。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年偷盗矿产资源私运贩卖。主上……主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送到谪咎汀去吧。”雨罩外人影模糊,他们呕吐、腹泻,最后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因为淋了雨。
江奕闭上眼睛,挂满泪珠的下巴微微扬起——
诸神听令:
新德尔斐圣殿将于2129年8月31日零时起对塔纳托斯领地采取正式军事行动,追缴我邦经济损失,保护我邦劳工免受持续威胁。全体武装部队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各部门做好应急保障工作,通知圣城神裔保持正常生活秩序,相关信息以城防公告为准。
第84章
队伍浩浩荡荡,向八元神庙行进。
花坛上盖着防水布,植物在里面打瞌睡,那无休止的均匀的起伏就是证据。路上还有些潮湿,树木被风吹拂,像一副副白色的骷髅。
新德尔斐首领走在队伍最前头,两边是狄俄尼索斯和赫尔墨斯,再往后就是那些于7号矿井中被解救出来的幸存者,他们身穿黑色防护服,合力扛着一口黄底人形木棺。
梅森和贝蒂率先下楼,然后是纳西尔、卡莉莎、丹尼。他们在神庙门口迎面相遇。江奕抬起右手,队伍当即立定,棺材被缓缓放下。
“对不起,”他双手合十,鞠躬,“矿井发生事故,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女士她……牺牲了。”
卡莉莎嘴里迸出一声惨叫,她不顾阻拦扑上去,将棺盖打开,在看到那年轻的、被红玫瑰簇拥的安详面容后失声痛哭。
江奕垂下胳膊。“德墨忒尔为遗体清洗、更衣,我们一起为她化妆、修补羽毛。她临死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是让我等她。你们主持葬礼仪式吧,费用我来承担。”他环视后问,“蔺哲呢?”
“发生什么事了?”
江奕抬眼望去,便见他问候的人拄着盲杖走到门边——蔺哲没穿工作服,只有那件灰背心,和一条黑色及膝短裤。他肩膀上挂着毛巾,头发还在滴水。
“我听到卡莉莎在哭,发生什么事了?”蔺哲说,向前俯身,“江奕?是你吗?江奕来了吗?”
江奕:“蔺哲。”
蔺哲笑了。“阿米拉没有跟你回来吗?”他问。
江奕看向贝蒂、纳西尔、梅森,又回头看他的随从,最后面对问问题的人。“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蔺哲深深吸了一口气,“埃及的玫瑰醒了吗?”
“埃及的玫瑰睡着了。”江奕回答,“对不起。”
蔺哲头一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忽然,他松开盲杖,踉跄地退了一步,纳西尔及时将他扶住。他伸手寻找证据,他们牵引他缓慢地靠近棺木。
像被碰到眼睛的蜗牛,蔺哲在触摸到阿米拉额头的一瞬间缩回手。倘若没有纳西尔和梅森,他会摔倒,会把沙子和泥土弄得满腿都是;倘若他视力正常,他们就会看见他在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要回盲杖,他想离开。
“蔺哲。”江奕凝望他的背影。
蔺哲停下脚步。
“你知道波诺在哪吗?”
“不知道!”他转过脸,压低眉毛,斜阳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了层阴影,额角青筋再度显现。他踏上两级台阶,喘吁吁地说:“对不起,他没告诉我他要去哪。”
“蔺哲……”江奕担心地看着他,“你……我想在蔺哲的宿舍住一段时间,可以吗?蔺哲,可以吗?”
蔺哲又停了会儿,点点头:“你自便。”
江奕目送他上楼、拐弯。“他好像讨厌我了。”
“你确实很讨厌,”丹尼说,憔悴的脸凑到他耳边,“他费这大劲把戏作完,你第一件事不是安慰他,而是去关心他的情敌,他能不生气吗?”
江奕:“。”
“蔺哲他没有作戏,波诺也不是他的情敌。”他瞪了他一眼,转身让狄俄尼索斯和赫尔墨斯带劳工们回去,就问纳西尔要门禁卡,跟随蔺哲上了楼。
宿舍布置得跟以前一样。
前室友正在厨房忙活,江奕想去帮忙,又生怕再被他凶一次。蔺哲不是一个经常悲伤和发脾气的人,他今天的伤感来自阿米拉,愤怒则来自害阿米拉殉职的江奕。如果是这样,江奕做什么都不会让他开心。
江奕深知这一点,他要求暂住在这里,一来是怕蔺哲想不开,二来为神庙提供人力服务作为抵偿。
禁闭在胡夫金字塔的坦狄薇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拿出随身本,又放回口袋。梅森在群里说她向纳西尔表白的事是真的,后来坦狄薇主动承认了她的感情,并表示无论如何也要遵守社团规章。所有人都反对,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适合独居金字塔。
大家把目光投向纳西尔。
“你呢,穆罕默德?”贝蒂问,“你爱坦狄薇吗?”
纳西尔给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答案:“很抱歉,贝伊,我一直把塔迪当姐姐看,我已经有心爱的女人了,我凭真主起誓。很抱歉,塔迪,我不想残忍,但我不能背叛我的妻子。”
最终坦狄薇毅然决然搬出神庙。
他们都认为纳西尔是在撒谎,因为他生平从未有过婚姻,又何来妻子?——他故意编出这番荒谬的说辞,好让示爱者心灰意冷。
贝蒂和卡莉莎工作忙,其他人不方便,于是隔三差五探望坦狄薇的任务就交到了阿米拉手上。
江奕想知道这位独居嗜睡症患者的情况,以此帮她配点药,或制定更好的治疗方案。
计划泡汤。
眼下更棘手的是,怎么跟坦狄薇说这件事?该通知她吗?就算瞒着她,以她的头脑,长时间不见阿米拉肯定会起疑心。他们终究是要在胡夫金字塔见面的。
江奕来卫生间脱掉防护服,留下黑色蝙蝠袖t恤和运动裤在身上,冲洗脸和四肢。
照镜子的时候,他发现他的牙刷和水杯竟还原封不动地摆放在洗漱台上,洗脸巾和浴巾也在!——和当初一样,干干净净,半点灰尘和污渍都没有。
他记得蔺哲说过,不怎么用的非收藏品都是杂物。杂物,就应该丢掉。
这些东西很久没用了,也没有收藏价值,蔺哲不应该保存的啊,还不告诉自己……
江奕仔细一看,刷头和牙膏都是新的。
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
他一直住在这里,一直陪伴蔺哲。
出来后,他久久凝望他的后背,想象他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然后他转身,捧起他的脸,亲吻他,他们在柔软的床上相拥到天明。
江奕失落地低下头。
他多希望生活是一本浪漫的爱情小说、一场如梦似幻的喜剧电影,抑或是一首精美的十四行诗。
他轻轻地走到门边,把手放在闪光门铃上。
可爱极了。
附近飘来食物的香气。
“吃饭。”蔺哲说。
“给我做的?”江奕怯生生地看着他。
“不然呢?”蔺哲放下碗筷和餐盘,“吃吧,吃完后我有话要问你。”
“哦,谢谢。”
“别客气。”
江奕坐在沙发中间,往嘴里拨饭粒,然后夹起一块镶嵌在番茄里的牛肉,放在白米饭上。
蔺哲径自回房间,出来时加了长裤和衬衫。他坐下来,和江奕隔了约莫三十公分。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靠在那里,却让他旁边的人掉了根筷子在沙发底下。
“对不起,对不起,”江奕慌忙起身,“我想办法把它挑出来。”
蔺哲拉住他的手腕:“不用,这里有勺子。坐下,坐下,孩子。”
半分钟后——
“我吃饱了。”
“再吃点。”
“谢谢,我真的饱了。”
“别浪费,听话。”
江奕:“……”
他端起饭碗,往边上挪了挪。
“你怎么了?”
“没怎么。”
双方陷入沉默,直到江奕把碗和盘子都刮干净。“我吃完了,蔺哲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
蔺哲:“阿米拉怎么死的?”
江奕:“矿洞事故,为了救人。”
蔺哲:“你找波诺做什么?”
江奕:“我想请他帮忙。”
蔺哲:“帮什么忙?”
江奕:“电脑帮不了的忙。”
“江奕。”
“蔺哲。”
蔺哲疲软地倒在靠背上,像个轻浮颓废的流浪汉。“你找不到他的,”他喃喃道,“他从不给别人找他的机会。”
“哦,那……你的病毒呢?”江奕问。
“他带走了。”蔺哲皱起眉毛,坐起来,“你找他是为了病毒?”
第67章
江奕没回答。
“为什么?”他问。
江奕依旧没回答。
蔺哲用双手箍住自己的额头:“别这样,别这样,江奕。病毒很可怕,你应该远离它才对。我不清楚你要它做什么,我想肯定不会是好事吧?”
“蔺哲,我……我对阿米拉前辈还有新德尔斐劳工的死感到愧疚。”
“所以你要惩罚你自己吗?这不是你的错,江奕,波诺他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不,他什么都知道。江奕,江奕,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做坏事。邪恶就像沼泽,一旦触及,未来只会越陷越深。”
“可是,你不恨吗?”
“我已经没有恨的力气了……”
太阳下山,黑暗不期而至。
“你心里还有,还有仇恨以外的东西,对吧?”蔺哲靠近道,“你说过你想亲吻我,在手机上。这是一件好事,江奕,比mbv-2125-4x双链dna病毒好太多太多。而且我告诉你,我也想。自从你在浴室救我那天起,我每天都在想,想你的吻,且不止于吻。”
江奕:“不止于吻?”
“是,还有更多比吻更甜蜜的事情。”蔺哲握住他的两只手,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脸上,“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恨,江奕。你值得全部的爱。珍惜活着的人吧,孩子,珍惜所有你能看见的、感触到的、能被你拥有的事物。”
“能被我拥有的事物……”江奕细细抚摸他的面庞——胡须有些扎手,再往上是一片柔嫩。“我答应你,可我已经下令要向美杜莎开战了,我准备带兵亲征。”
“哦不,不要开战,更不要亲征。”蔺哲扣住他的手指,将它们转移到脖子前后,那里有他的伤疤。“因为不论输赢,你都会被他们盯上。”
“他们?”
蔺哲有一些犹豫,把江奕的手放回原位:“塔纳托斯以外的地方,诸如东大陆、南大陆、西联邦、北联邦、以及赤道同盟。他们虽已沦为傀儡,但并未消亡。至少东大陆的《人类延续法案》仍在生效。
“新德尔斐和塔纳托斯是世上唯二独立的自治领地,其政治或行政权不受任何国家或国际组织管辖。为什么?因为波诺和美杜莎强大到他们不敢管。
“两个牧羊人吵架,最后胜利的是狼。所以你们一定不能交战。你输了,新德尔斐要么被美杜莎吞并,要么被各地瓜分,火星上觊觎地球财权的人也不在少数;即便你赢了,你能保证日后他们不私底下商量着如何联手对付你吗?目前你无法抵御全部的外敌,因为你的圣城里还有异教徒,你的监狱里还有渎神者。
“更何况,江奕,22世纪的战争不是枪炮对决,也不是细菌或病毒战,而是能源保卫。能源塔正常运作,它就是庇护你们的堡垒;一旦出现问题,它也能成为消灭你们的最佳武器。失去能源塔,新德尔斐辐射防御系统崩解,停电停工,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后果可想而知。你在部署行军路线的时候,美杜莎可能就已经想好怎么破坏你的能源塔了。”
江奕颇为震惊,他把身子略微转过去一点。
——像断线的风筝,此刻他既没有目标,也没有驳倒身边人的意志。他瞥见有东西在反光。啊,是附着在窗户上的放射性污染层。
曾经的雨后,他用高压水枪冲玻璃和楼顶,卡莉莎再用清洁剂和吸附剂进行擦洗。工作下来很累,而且,他对高压水枪总有种莫名的恐惧。
明天一早就去做吧,把这两项都完成。现在他急需要做点他不爱做的事情。他爱的人就在身边,很近很近,等待着,或被等待,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7号矿井是美杜莎针对波诺的报复,江奕是无辜的。”蔺哲喑哑无声地把这句话吐出口来,“你要做的就是加强防范,将事情原委公之于众,后续按部就班,该伏法伏法,该赔偿赔偿。我们要以最稳妥、最具风范的方式,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第85章
如果有人在2129年秋天的某个上午七点半来八元神庙,就能看到一个叫江奕的小年轻,他从楼上跑到楼下,从东头跑到西头,迈着他那又细又长又勤快的腿,用高压水枪对每扇玻璃窗进行扫射。
“大清早的干吗呢!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丹尼嚷嚷着打开窗户,随即被扑面的水柱射倒在地。
“对不起,”江奕关掉水枪,“我在打扫卫生,你没受伤吧?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不用……”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攀上窗沿,接着露出半块额头,“我们现在要睡觉,麻烦你中午或下午再打扫卫生,可行?”
“哦,行。”他收起软管,见纳西尔正下楼朝他走来,“早上好。”
“早上好。”纳西尔说。
“我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当然没有,”纳西尔用藕粉色的手指接过水枪,“我不到五点就醒了,哎,上了年纪,越需要休息反而越容易失眠。
“您还很年轻。”江奕微笑着看他。
“跟你比可就是老人家啦!”纳西尔指了指眼角的鱼尾纹,“因沙安拉,你看上去一点也没变。”
江奕轻轻噘嘴:“好吧,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本来就是。”他把胳膊担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往回推,“清洁神庙是我这周的工作,你回去吧,多陪陪捷特。”
“……其实我就是为了躲他才出来的。”
“躲?为什么躲?他打你啦?”
“没有,”江奕有些愁闷地摇摇头,“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说说阿米拉的身后事吧,前辈。”
“我很高兴你还愿意叫我前辈。”
“这是应该的,您是我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是指引我方向的北极星。”
他们一起走到生态园里的一棵高大的枣椰树下,倚靠树干坐下来。今天天气不错,凉爽,还有阳光。
“葬礼仪式从简,”纳西尔盯着地面,“贝伊说埃玫房间里有很多艺术画作,她打算留几幅,剩下的全部卖出去。至于遗产,一半归神庙,另一半——交给你。”
年轻人吃了一惊:“这不行,我不能拿她的钱。”
“让我说完,耶迩,埃玫是为你、为新德尔斐劳工而死的。倘若她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用这些钱改善工人们的生活。”
江奕站起身来,在种植区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好,”他坐回他身边,“我决定把他们调去伊甸园或圣城,环境恶劣且危险的工作就交给机器去做吧。钱算什么?人比钱重要。”
“你变了,耶迩,”纳西尔捏住他的脸颊,“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可是……”江奕撑起下颌,“坦狄薇呢?要带她来参加阿米拉的葬礼吗?”
“当然,她必须得来。”
“她一定会很伤心。”
纳西尔严肃地说:“比起伤心,她更讨厌被欺骗。她不是没见过死亡,哈比比,认为她无法承受同伴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侮辱。她有权利知道一切,今晚贝伊会带你去见她,你们需要见面,你必须把整件事向她交待清楚。”
“嗯,我想也是。”江奕将后脑勺紧紧贴在树皮上,“我想知道,前辈,坦狄薇向您表白的时候,您是什么感觉?”
“天塌了的感觉,”前辈苦笑着说,“如果是私发的消息,或是其他人都不在场,我会跟她讲明白,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偏偏那晚马斯也在,他清晰地听见塔迪叫出我的全名,继而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清楚地看见她搂住我的脖子,在我嘴角吻了一下。视频你也看了,当时我吓得全身变成紫红色,用舌头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才得以脱身。总的来说,我感觉惊讶、难堪、困惑、抱歉以及烦恼。”
江奕垂头道:“对不起,是我没能管好我的下属。”
“我们都没料到这一点。”纳西尔拍了拍他的后背,“塔迪说她不怪你们。”
“那您呢?”江奕顿了顿,“因为这件事,他们好像都和您疏远了。”
“啊……的确,如果塔迪有什么三长两短,马斯和凯利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再跟我讲话。我反而要谢谢你们,通过这件事,我更加明白了我的心。”
“您的心?”
“里面有我的一生所爱,我的唯一的妻子。”
江奕默默点头,但显然,他不是很懂。
纳西尔问:“你也认为我在撒谎吗?”
“不,”他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您没有撒谎,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不通,甚至感到不可思议,无法想象您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反正跟你和捷特不一样。”
“……啊?”
纳西尔笑了,这个笑容让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安拉保佑,我能够爱得很直白,当然,会比塔迪含蓄一些。我时常伴她左右,陪她看天上的星星,她笑我就陪她笑,她哭我就哄她开心。她有她的使命,那我就等,从少年等到中年,再陪她度过晚年。”
第68章
“真好……”江奕感觉心里暖融融的,“我和蔺哲要是也能……欸?我们和您是两码事,前辈。您还没告诉我她是谁呢!”
“你认识她,哈比比。”
“我认识?”
“对。”
江奕认真思考:“美杜莎?”
纳西尔:“……不是!”
“索菲·范沃伦霍夫?”
“?不认识。”
“贝蒂、卡莉莎、阿米拉?”
“……打住,哈比比,你越猜越离谱啦!”
“是您让我猜的,纳西尔前辈。”江奕一副孩子气的不满表情回答。
“好吧,我的错。”纳西尔看着他说,“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和捷特之间到底什么情况?”
江奕皱起眉头。
“情况?我和他没有情况。”他转过头,脸红红的,“您让我多陪陪他,可我感觉他不想我陪他。他昨晚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他说他也想亲吻我,还有什么‘不止于吻’的事情。他还要我珍惜他,前辈。可是到最后他都没有亲我。我觉得他很过分,他把亲吻这种事当作劝说我的一个素材,张口就来,都不害羞;他让我摸他的脸,又把我的手撂开;我听了他的话,他就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了。”
“所以呢?”
“我觉得他是爱我的,可这份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我猜……我猜他已经爱过很多个了。”
“因沙安拉!你怎么会这么想?”纳西尔叫道。
江奕咬住下唇:“我想错了吗?——像他这样的人——品学兼优的青年才俊——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他没有理由不被爱,他生来就是被爱的,我相信他很早就学会了爱。我和他相反,我不是他的对手。”
“大错特错,耶迩。老实说,捷特从小到大,都是人群中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
“哦,我想起来,他小时候确实被欺负过。”
“加入社团的前一年他仍在被霸凌。”
江奕抬起头来,一脸惊诧。“霸凌?为什么?”
“因为蔺博士吧,”纳西尔说,“波诺应该跟你讲过,那件事上了国际新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父子被称为‘人类的公敌’‘地球的害虫’。父亲一死了之,留他的儿子独自面对外界的唾骂与伤害。他的家门口被泼尸水,被写满恶毒的话,深夜会有人在外面播放恐怖音效,他和他父亲的照片被恶意p图在网上流传,他每天收到成百上千个骚扰电话和不计其数的诅咒短信,没有朋友替他说话,就连老师也三番四次劝他退学。他一周只吃一顿饭,实在饿得不行就乔装打扮下楼采购,但有天晚上他还是被认出来,他们把他拖到巷子里拳打脚踢,是埃玫路过救下了他。”
“可怜的蔺哲,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他这么可怜。”
“现在你知道了。”
“嗯,您说得对,纳西尔前辈,我是该多陪陪他。”
“安拉保佑,你终于开窍了。”
“可是,我感觉我不太行,我只学习过基本的软件设计原则,最多能编写些可读、可维护的代码。”
“捷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爱上一个抢饭碗的。”
“啊?我没想抢他饭碗。只是除了工作,我想不出别的陪伴他的方式了。”
纳西尔摇摇头,不禁笑了:“哈比比,你知道你们和别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当世界末日来临,别人想的是跟至亲至爱告白并度过最后时光,你们想的是用最后时光为别人争取更多机会跟至亲至爱告白。他的心意已然明了,耶迩,他想和你成家。”
“成家?”江奕的脸又红了,“我和他……他想成为我的家人,真的吗?他都没见过我,他只知道我的形状!……成家是什么感觉?您知道吗?”
“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前辈回答。
忽然手机振动。
“蔺哲来消息叫我回去吃饭!”江奕跳起来,“我得走了,纳西尔前辈。谢谢您陪我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哦对,丹尼说他要睡觉,建议中下午再做清洁工作,到时我会来帮您。再见。”
“再见。”
回到宿舍,江奕刚坐上沙发,大脑就收到一串来自丹尼的信息:大清早还让不让——啊!
第86章
他们从小洞口进入胡夫金字塔,弯腰走过狭窄的通道,空气闷热、稀薄,来到王后墓室,那里有坦狄薇,还有陪伴她的狮身人面兽——她趴在办公桌上,手背垫着下颏,脸上流露出十分美妙的舒适,就像正在做一个香甜而奇幻的梦,小家伙挤在她的臂弯里,乖巧又黏人。他们被电脑、传感器、护目镜、电池等一大堆东西包围。
贝蒂走上前,眼里满含着担忧和怜爱,她轻轻拍打她的肩膀,然后握住她的手。斯芬克斯率先醒来,吓得一激灵,本能地跳到角落里面壁。
几分钟后,坦狄薇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即打开,亮出一双明丽的黑色眼睛。看到贝蒂,她扬起嘴角,伸懒腰后亲吻了她的脸颊,发现还有别人,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来。“好久不见。”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
“好久不见。”江奕和她拥抱。
“阿米拉没来吗?”她打了个哈欠,“她上周说要去你那里帮忙,还说最迟今天就来看我呢。你们找我什么事啊?”
“亲爱的……”贝蒂半吐半咽道,“江奕先生有事找你。江奕?去吧,我在外边等你。”
江奕:“。”
墓室剩下他和坦狄薇,还有在一旁偷看的小怪兽。“我是第一次来,”江奕干笑着,手指点了点下巴,“古埃及的工人们真厉害……对了,您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和纳西尔前辈通过猫头传送舱进入密室,我在古埃及当过一段时间的采石工,其实我更想当造墓工来着……”
“不要再跟我提这个名字,有事请直说。”
江奕指向胡夫:我可以摸摸它吗?”
“它是四维生物,看得见摸不着。”坦狄薇疑惑地看着他,“你作为它的缔造者之一,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江奕,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我昨晚没睡好吧,”他转身耸起肩膀,接着又转回来,“嗯,昨晚蔺哲煮燕麦粥,我吃了一大碗,结果一直起夜,头到现在都有点晕。他在粥里加了苹果丁和银耳,很好吃的,但不建议睡前吃。本来我想给您也带一份,梅森说他最近便秘,我们就把剩下的都给他了。”
“你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坦狄薇叫道,直摇头。
江奕不由后退一步:“哦,我是来看看您,没错,了解您的病情,这样我就可以让我的下属为您配药,我想我那里也有针对被变异舌蝇叮咬后的治疗手段。”
“是吗?”她挑起一侧眉毛,唇边浮出一个宠溺的笑,“谢谢了,但不需要。聊聊天吧,可以吗?我们很少认真地聊过,或许你不大乐意和我打交道。”
“没有!”江奕连忙否认,“其实,是我不太敢靠近您。您是我见过最敬业、最严苛的人,而我胆子小、不聪明,还总是犯错,我们之间好像很难有共同话题……”
坦狄薇拉出一张扶手椅,他们面对面坐下,狮身人面兽小心翼翼地靠近,在他们脚下绕来绕去。
“你是对的,”她笑着说,“自从得病,我就成了个该死的工作狂。在遇到你们之前,我时常抱怨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一个正常人呢?为什么我偏偏生在这么个连呼吸喝水都有可能会死的时代?事实上,你们看到的我有多努力,我就有多讨厌这份工作。谁又能记得我真正的梦想?”
“我记得,”江奕平和地看着她,态度谦抑,“您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舞蹈艺术家。”
坦狄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严肃地凝望这个年轻人,仿佛他是一位漂亮而虔诚的小牧师。
后来她说起她的童年和对不同舞种的理解——她家里很穷,没有手机和电脑,只有二手dvd播放机。一张碟片让她见到她的曾祖母并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跳舞。她认为舞蹈本身就拥有灵魂,也有对应的物象。
在她印象中,芭蕾是精致的瓷器,现代舞是散文诗,拉丁舞像热带风暴,弗拉门戈里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宫廷盛宴离不开标准舞,嘻哈跟打篮球一个道理,中国古典舞犹如一幅瑰丽的山水画,或是书法作品里的笔锋。
母亲自杀那天,她的姐姐哭晕在房间,她自己没有掉眼泪,只是把她安顿好,然后独自在窗边坐了一个晚上,也就是那时候,她被变异舌蝇叮咬并传播锥形虫,睡眠障碍日渐加重。
她也渐渐明白,她的梦想无法帮助到家人,以及众多需要帮助的人类。她明白她无法摆脱这个可憎的世界,于是她利用它,因为死亡很容易,而生存更具有挑战性。因为比起死去,她更想活着。
“用卡莉莎的话来说,能坚持活下来的人简直酷毙了。”她骄傲地昂起头,小胡夫在桌上有样学样。
江奕虽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感觉他的灵魂在层层黑色花瓣中蹀躞,那种感觉胜过音乐带给他的震撼。她的嘴唇看起来是那么富有表现力,轮廓那么清晰,她眼角到鼻梁上的阴影让她的面庞变得更加立体,她高高挑起的眉毛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自信和优雅。
第69章
他好像已经看见坦狄薇·西苏鲁在大草原上翩跹起舞的样子了。
“跟我讲讲纳西尔吧,”坦狄薇说,神色庄重、沉闷,“他……他最近还好吗?”
江奕眨了眨眼睛,不敢回答。
“没关系,告诉我吧,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能再回避我的感情,我不想再装出一副冷漠的、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无疑是在浪费生命。”
“纳西尔前辈说他最近失眠,我也看他脸色不太好,整个人瘦了一圈。他们很少跟他说话,我感觉,他很孤独,嗯,比以前更孤独了。”
“都怪我!”坦狄薇双手掩面,“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们的关系、你们的关系,还有他……”
江奕有些不知所措:“别这么说,我们不怪您。细究起来,我和我的下属也有责任。”
“可我爱他是真的!”她叫道,“这条规定是我提出来的,江奕。这条愚蠢、迂腐又可笑的规定是我添进去的。很丢人,不是吗?规则制定者违反规则,我害我自己受到了惩罚。”
“这一规定也不是没有好处,”江奕大脑飞速运转,至少……至少贝蒂、梅森、卡莉莎,他们现在过得都挺好,开开心心,没有烦恼。”
“还有阿米拉。”坦狄薇补充。
江奕浑身一震,原本在他脖子后面玩耍的小狮子被抖落下来,翻了个跟头。“嗯,”他垂下眼皮,掩藏闪烁的泪光,“还有阿米拉。”
“你和蔺工也没有烦恼,”她撇了撇嘴,“你们已经不是同事了。”
江奕:“。”
“你觉得纳西尔的妻子是真实存在的吗?”她又问。
“他没有告诉我是谁,但是我相信他。”他回答。
“我也希望他没有撒谎。”
“为什么?”
他们四目相视。“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我看走了眼。”坦狄薇说,“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欺骗,假如他不爱我却‘为我着想’,答应和我交往,这种行为在我看来非常恶心。说实话,我早料到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纳西尔虽不认死理,但他有他自己的原则,也尊重社团的每一条规定。如若他真对某个成员动了心,我猜他一定会开诚布公。”
江奕点了点头。
坦狄薇又说:“只是我们大家都很意外,我们压根不知道他有妻子。况且,就算没有纸质结婚证,网上也能够查到登记信息;哪怕是私奔,他总该有对方一张照片,或一个联系方式啊。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想相信他都难。”
“这确实很匪夷所思,纳西尔前辈还说我认识她。”
“你认识她?”
“我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能和他结婚的。您说呢?”
“我想也是。”
坦狄薇叹了口气,乏力似的说:“我该工作了,你们早点回去吧。你很谦虚,江奕,蔺工做的饭你都敢吃,你比我们所有人胆子大。”
江奕:“……”
他随她起身,她走到墓室出口,他却仍在原地打转,中间的斯芬克斯顶着纳西尔的脸左看右看。
“还有事吗?”坦狄薇问,“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江奕,你在新德尔斐的这四年学会了磨洋工。”
“……之前蔺哲也是在这里办公的吗?”江奕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
“蔺工?不,他在上边那间有瑕疵的国王墓室。我在那里住过一晚,觉得膈应,就搬到这里来了。他们没跟你说过吗?”
江奕食指相碰:“说过吧,我忘记了,对不起。”
他走到门边。“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坦狄薇在身后呵呵一笑,“拜托你回去告诉阿米拉,让她明天务必要来看我,不为别的,看她好着我就放心了,不然我睡觉都不安生。”
“前辈……”江奕转过来,身体沿门框滑落,最后坐在地上,双眼通红,“我想看您跳舞,您还记得您曾经是怎么跳舞的吗?”
坦狄薇一怔。
“记、记得,”她瞪大眼睛,“你想看我跳舞?真的吗?继我父母和姐姐之后,再没有人提出过想看我跳舞。”她牢牢抓住这个问题,好像它是一朵昙花,或是一根从太平洋里打捞上来的银针。
“真的。”
“我也想看!”贝蒂走进来说,“很抱歉,坦狄薇,这些年我们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
“贝蒂……”
“跟我回去吧,我们都想看你跳舞。”
“也不是‘都’,蔺工不会想。”
江奕:“。”
“蔺哲想,”他笑了一笑,“我可以帮他。”
离开胡夫金字塔的时候,坦狄薇悄悄对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阿米拉的事情了。”
江奕:“……?”
她拿出手机,屏幕从全家福切换成纳西尔喷火的照片,播放通话录音——
“早上好,坦狄薇,是我,蔺哲。现在方便说话吗?有重要的事通知你。”
“呃,我这边有些忙,你说吧,什么事?”
“请你先暂停工作,是关于阿米拉的事。”
“她怎么了?我把电脑关了,你说。”
“她前天晚上遇到矿洞事故,殉职了。”
“具体什么情况?”
“她所在的7号矿井被戈耳工做了手脚,遗体被江奕送回来,预计后天举办葬礼仪式。你要回来参加吗?”
“当然要!其他人现在怎么样?”
“卡莉莎目前情况不容乐观,哦,今天下午贝蒂会带江奕到你那里,通知这件事。”
“那你给我打电话的意义是?怕我气急攻心拿刀把他们砍了?”
“你没有刀,而且你也不会这么做,我是怕江奕不小心伤害到你。”
“所以你来替他伤害我?”
“对不起。”
第87章
午饭后,大家陆续离开。很快,裹挟食物余香的餐厅只剩下梅森和江奕。
“是没吃饱吗?”梅森走来,摸摸他的后脑勺,“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
“我想留下来帮您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先是笑了笑,然后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亲爱的,只是丹尼每次都不洗他的餐具,还把汤汁弄得到处都是。哎,当初波诺还知道洗碗和拖地呢!他主动过来帮我打下手,还说要跟我学料理……”
“嗯,他正常的时候还是挺正常的。”江奕回答,端着丹尼的盘子到水槽清洗。
“说真的,我有时候还挺想他的。”梅森咕哝道,然后猛地摆手,“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他对你、蔺工还有坦狄薇来说都是仇人一般的存在。”
“没事,我已经不恨他了,蔺哲……他也没有力气去恨任何人。虽然我不能替坦狄薇前辈原谅他,但我尊重您的主观喜好。”
梅森过来抱住他。“你真是太贴心啦!啊,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你和波诺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江奕:“……”
“如果您真的想要孩子,前辈,”他沉思道,“可以跟我去伊甸园,那里有很多孩子,他们都很懂事。”
“哎,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估计全都吓跑啦!有些人有些事是没办法代替的,就算给我100个孩子,我心里最想的还是你和波诺。”
江奕擦盘子的手停下来:“为什么?我不够聪明,也不够强壮,他不够……不够善良吧。我们都不是最好的,为什么不能由更好的人代替呢?”
“我的宝贝,感情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梅森捧起他的手,再用毛巾揉掉水渍,“在爱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我爱每一个尊重我、对我好的人。”
“可是,尊重您是应该的,对您好也是理所当然。我们没有鄙视和伤害您的理由,亚当斯先生。”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想,亲爱的。曾经有太多太多人嘲笑我丑,给我起难听的绰号,说我身上有股鱼腥味,排挤我、孤立我,甚至还侮辱我的父母。为了搞好关系,我帮他们搬凳子、打扫卫生、写作业、带三顿饭,到最后换来的却是无休无止的霸凌。”
又是霸凌……
江奕没有去安慰他,因为他深知再柔美的语言都无法抹平心灵上的疤痕。他双手合十,随后拥抱他,抱得很轻。梅森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团香扑扑的云朵,或是温暖的雪。
“哪怕加入八元结社,哪怕你们大家对我都不赖,我也觉得我好像还差点什么。”他磕磕巴巴地说,最后几个字说到一半又被吸溜回去,“看到你和蔺工那么亲密,看到纳西尔被坦狄薇表白,看到阿米拉画了很多人唯独没有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承认我贪心、我眼红,我也想被偏爱、被坚定地选择。可是我的热情、我私下学习的感情升温的小把戏、我用心钻研的菜谱和超流体,好像最多只能让我不被你们抛弃。我……我想我的爷爷了。”
他说着说着,像个大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把江奕的脸埋在他脖间。这时,大家推着三层海藻大蛋糕走进来——
第70章
“哭哭哭,就知道哭,”坦狄薇嚷道,“这个社团都让你哭散啦!”
“你还自卑?我的老伙计!”卡莉莎惊呼,“我都快羡慕死你的皮肤了,花花绿绿的多好看,还耐磨耐晒,长我身上我能外出在大太阳下躺个三天三夜,手机内存全用来自拍。”
“哈比比,少说点肉麻话,我们大家会更爱你。”纳西尔为梅森戴上一顶金灿灿的生日帽。
丹尼咳嗽两声:“那个,我以后自己洗碗。”
“阿米拉的每幅画里都有你,”贝蒂走到他身边,“你在她的画里是背景,是天空、大地、海洋,是地球健康时的颜色。”
“放宽心,老兄,我们不会抛弃你。”蔺哲把蛋糕推到梅森面前,“这是我和江奕做的,里面有小鱼夹心。”
江奕抬起头:“生日快乐,梅森·亚当斯先生。”
第88章
日暮时分,江奕从客厅出来,回到宿舍。他打开衣柜,瞥见最底下——陈旧而精美的深绿色包装盒。
他盯着它,失神良久,随后走进浴室。清凉的水洗去了他一天的疲惫。擦干身体,他返回卧室打开盒子,将蔺哲送他的巫师套装一层一层套在自己身上,并打好领带。
后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去了哪儿,做过什么。只记得冰箱里,菠菜叶子中间的灼伤斑像世界地图上的一座座小岛,每座小岛都在发光;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器械在玻璃柜里向他打招呼;狐狸跑到他身旁冲他微笑,两只小蜜蜂围着他胸前的刺绣打转;他看到驼峰干瘪下垂的骆驼口吐白沫,梦到阿米拉墓碑上雕刻的夜莺与玫瑰。
终于清醒,他发现自己站在了蔺哲工作室门前。像设定好的程序,他抬手敲了两下门。
“请进。”里面的人也如这般作出回应。
江奕推开门。
“还在工作吗?”他问,止步于衣架边。
蔺哲把脑袋一歪:“这么快就饿啦?”
“……没有,我是来提醒你,天快黑了。”
“天黑天亮对我来说没分别。”
江奕走过去,牵起他的袖子上的果实扣:“我的意思是,你该去休息了。”
蔺哲低头深呼吸,跟着笑了笑。江奕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你来就为这个?”
“嗯,也不全是。”
“把门关上。”
“啊?”
“帮我把门关上,谢谢。”
“哦。”
江奕照做,转身前,他想象蔺哲突然出现在他正对面,一只手贴在门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道:“总算逮住你了。”
“你要干吗?”
“纳西尔说你想抢我饭碗,是吗?”
“我不是我没有!”
“少废话,是男人就来场决斗。要是你输了……”
“输了会怎样?”
“就给我在这里抄完一整本《算法导论》,抄不完不准睡觉。”
他心里一阵发麻,以至于在回头碰到那人的一瞬间差点吓晕。“对不起,”蔺哲主动拉开距离,“我听没动静,以为你走了。”
“我没走……”江奕轻抚自己的胸口,“你不走我当然不会走。”
蔺哲微微皱眉。
“你在害怕,你怕什么?”他问。
“怕你让我抄《算法导论》。”
“……哈?”
江奕侧身对他:“假如我们比赛,我输了,你会罚我抄《算法导论》吗?”
蔺哲低下头,好像在认真思考。“不会,这种惩罚毫无意义,而且浪费时间。就算罚,也是罚你做完里面的练习题,写份报告,再进行实操。只是,如果能让我选,我不会选这本书给你。那太残忍。”
“那你选什么?”他瞪着眼睛看他。
“什么都不选。”蔺哲说,转身去关电脑。
“什么都不选?”江奕追上去,“为什么?”
“你现在是新德尔斐的王,我没有资格惩罚你。”
“你什么意思?”
“你懂我什么意思。”
江奕:“我不懂。”
他知道他生气了。
他很少生气,更很少对蔺哲生气。
蔺哲漠然垂首。“感谢你筹备并参加阿米拉的葬礼,也感谢你帮贝蒂接坦狄薇回神庙,这些天招待不周,请你见谅。明天早上,我会送你到楼下……”
“你要赶我走?”
“你误会了。”
江奕当然明白蔺哲本意并非如此,只是他的表现让他感到困惑——这和纳西尔前辈说的完全不一样,至少“招待”和“成家”这两个词完全不搭边。
“蔺哲,我们已经不是同事了。”
“我知道。”
“我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你还爱我吗?”
“一直如此。”
江奕含泪微笑,他不是、也不想让对方觉得他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下午坦狄薇前辈在客厅表演了潘祖拉圈舞,你知道吗?”
蔺哲点头:“嗯,音响声很大。”
“我记住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你想看吗?”
“荣幸之至。”
江奕来到他面前,然后背对他,让他抓住自己的手腕。潘祖拉圈舞节奏轻快,而他并不擅长跳舞,再加上双臂有束缚,他做的动作很笨拙,到最后也没能传达出他理想中的画面。
最最糟糕的是,坦狄薇跳舞时在笑,而此刻江奕在哭。“对不起,对不起……”他试图挣脱蔺哲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
一番折腾后,蔺哲终于肯松开他,却又迅速握住了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深深地拥进怀里。
江奕再也无法冷静。他抱住蔺哲,哭到浑身发抖、心软体疲。他多希望能带他的爱人走出黑暗,多希望他们能看见彼此、听到彼此。他多希望他们能生活在21世纪初,能在一个可爱的小岛上共度余生。
可是他不能,他们不能。
蔺哲双唇紧闭,脸色有种病态的青,鼻子堵塞,鼻孔下逐渐湿润。他始终记得年少时世界对他的定义,也不忘初次登台表演时观众对他的评价。他的父亲是罪人,他则是渎神者。他这一生注定是用来赎罪的。
因此,他的爱、他的心,灵魂、生命,它们早已属于江奕。他能把一切都给他,除了他自己——厄运和悲剧本身。
蔺哲是一个很容易生病和受伤的人类,而江奕不一样,他不会长白头发和皱纹,不会感染细菌或病毒,他体内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能量背后,是一颗金子般的心。他既是领袖,也是神明。不幸之人跟着神只会拖累祂,以污点栖居,亵渎神圣与美、信仰与爱。
加入八元结社那天,纳西尔问他:“埃玫说你曾教她写作,还给我看了你的文章,非常优秀,比那个阿里·豆戈拉强太多,哈比比,你为什么不去当作家呢?另外,我听说你有表演这方面的兴趣,为什么不继续发展呢?是考虑到文艺界已经没落了吗?”
“他们大多会自杀,我怕我也会,我不想自杀。”
蔺哲想活着,陪江奕活在这个不善待他们的世界,死了就不能继续爱他了,他会很孤单吧?
“最后再亲亲我吧,蔺哲先生。”
“我……我不敢冒犯你。”
“我以新德尔斐首席的身份命令你,亲吻我的嘴唇。”
“是。”
蔺哲勾起江奕的下巴。
啊,这个傻孩子,他流了很多很多眼泪!——它们划过他手心,途经跳动的脉搏,再深入袖口。
他们又一次接吻。
这次,他们吻得很轻,温柔、正式,像古董王冠上的白鹭羽毛。泪水让他们的鼻梁打滑,江奕尝到一股淡淡的花茶味;蔺哲只感觉舌尖沁凉,分分秒秒,愈加心醉魂迷,倒在了他们睡过的地方。
第89章
“然后呢?”纳西尔问,一边踩下左脚蹬,“哈比比,你们在工作室里过夜啦?”
江奕摇摇头,没有回答,右手在安全带上来回移动。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可以浏览世界新闻的软件,赫尔墨斯凌晨1点发布的新闻位居榜首:
塔纳托斯领地背信弃义,致使奥林匹斯山7号矿井伤亡惨重,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八元神痛失杰出女性工程师!
他点进去查看,大标题下设有六个小标题,分别交代了事情经过、新德尔斐劳工与矿产资源损失情况,再煽情地表达对阿米拉不幸遇难的惋惜,强烈谴责美杜莎,猜测其背后动机,最后以江奕本人的回应及最新颁布的进出口管理制度收尾。
江奕困倦地闭了会儿眼睛。
以上内容是他昨晚在手机上与赫尔墨斯仔细商讨、共同撰写三个多小时才敲定的成稿。
当时看有多满意,现在看就有多难受。
想到他们的睡前激情创作被发布到世界新闻网上,一夜之间收获近十万点击和评论,他脆弱的脑膜血管迅速收缩,惹得他醒不来睡不着。
他本就不爱玩手机,看过一次关于他的评论区后更是对它敬而远之——非必要不使用,必要时不敢用。
第71章
为了避免碰手机,他还给自己弄了块二手腕表,表壳是水晶做的,表盘像星空,太阳轴心,附近分布八大行星,还有陨石和陨石环。
他睁开眼睛,手机没有熄屏,定格在新闻结尾,电量流失3%。他的大拇指在评论图标上颤抖起来,最终轻轻摁下,隔了很久才收回。
两条点赞数最高且持平的评论占满电子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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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颇为怀疑这则新闻的真实性。
众所周知,美杜莎夫人讨厌我,讨厌我和我的头发,正如我讨厌大不列颠岛上的天气,讨厌窗帘拉开后的第一束阳光。
她站在我的对立面,视我为死敌,却将如此卑鄙的手段使在那些可怜无知的劳工身上,还连累了少部分为她卖命的戈耳工,以及年轻有为的哈桑女士。
试问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只为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邪恶却愚蠢的胆小鬼吗?
说到哈桑女士,我私下接触过她,她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天才,如果不是因为这场“事故”,她会成为工程界无比璀璨的明星。然而,这颗明星却因美杜莎夫人的小丑行径就此陨落,着实令人唏嘘。
放眼整个新德尔斐,7号矿井的损失其实并不算什么。这一中规中矩的灾难之所以能被大做文章并引起广泛关注,我想不过是因为江奕和在场各位感到疑惑与好奇——塔纳托斯领地地主究竟是致命女妖,还是蛇发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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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7号矿井是我早年为波诺精心准备的恶作剧小礼物,如今出事我感到非常意外。
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一直认为,凭借波诺的谋略,当然,还少不了他超神的本领,发现井内存在安全隐患,消除隐患,对他比喝水简单。
不过,现下我很想知道,该事件爆发前的这些年,波诺在干什么?新德尔斐的“十二主神”又在干什么?你们有关注过你们劳工的生活吗?
我想没有吧,否则也不会由一位下井不到20分钟的小姑娘为你们敲响安全警钟。
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新德尔斐上级领导不作为(1楼这位就是个无耻的惯犯),对底层民生不闻不问,从而导致该悲剧发生。
多讽刺啊!与新德尔斐毫不相干的自闭症患者竟然比新德尔斐的神更爱人!
1楼所言不假,这确实是一场中规中矩的灾难,但它被大做文章并引起广泛关注,无非是江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新德尔斐推责引战反被锤,在场各位单纯是来看个笑话罢了~
“然后我们吃完饭,就各自回房间睡觉了。”他回复纳西尔,撩起刘海,给这两条评论点了赞,再点击转发,切到和蔺哲的聊天页面,发送前输入:
我有些难过,我很差劲,我不够格去处理好这些。
他想了想,删掉全部文字并取消转发,却看见对方正在输入——
zhelim_1012
保持对自己的慈悲心,然后尽力而为。
yichiang_0121
嗯,谢谢,你也是。
江奕回复完,把头靠在玻璃上。看到外面荒无人烟的景致,他更加苶然沮丧,提不起精神。
污染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前些年还能遇到发疯的水牛、背上长满鱼眼睛的蜘蛛,以及会移动的仙人掌。现在下边连根骨头都没有。
为了适应环境,绝大多数生物拼命地进化、变异,可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被自然剿杀的命运。
现如今,只有三种生物能够勉强脱离核辐射污染保护罩:类人异种、细菌、真菌。哦,还有一种非细胞生命形态——病毒。正常人类不做防护,出去半天就会因急性辐射病而死亡。
江奕曾经用显微镜观察学习过伤害蔺哲的变异沙门氏菌,它的尺寸是上世纪初记录数据的3.5倍,最适繁殖温度范围为0°c-45°c。近年来,它对热抵抗力增强到了85°c,传播途径更广泛,感染后中毒致死的概率上升至70%。
而另外的真菌,在新德尔斐角斗场简直随处可见!——或大到能够遮风避雨,或小到要用放大镜去找。它们生命力极强,一遍遍地采摘、换土、浇水泥、铺地砖都无法将它们根除。
是的,角斗场已经被江奕改回剧院了。
但是那些有毒的生物还是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跻身夹缝,甚至冲破板砖!它们每次喷孢子都好像在制造一场雾霾,上次有两名神裔偷跑进去玩,半个月后查出气管内壁细胞长了恶性肿瘤。
至于病毒……
咦?那是什么?
他抬起冒汗的鬓角:“那里好像有个包裹,前辈。”
对江奕来说,除了光年游乐场,没有比在荒漠看见一个完好无损的快递箱更诡异的事情了。
“视力不错嘛,哈比比,下去看看?”
“……嗯。”
纳西尔拉动周期变距杆,让蔺哲的直升飞机慢慢降落在目标物体旁边。“不会是炸弹吧?”他双手扒在飞行员的座椅靠背上。
“那不是炸弹,哈比比,我没闻到火药味,也没听到有定时器。”
“那是什么?”
纳西尔摇了摇头,笑着看他:“只有打开才知道。”
“可是,这不太好吧?”江奕放下手,“我们不能擅自拆开别人的东西,如果上面有收件地址,我们可以帮忙送过去,收件人一定等得很着急。您视力比我好,前辈,上面有信息吗?那里好像有标记。”
“一个n和一个d,看样子是寄往新德尔斐的。”
江奕:“……?”
他解开安全带,大步上前,拿起快递箱。箱子不大,也不算重,他翻了个面,看到标签——
om230g4 *******6101
收件地址:新德尔斐奥林匹斯山菜头煤矿生活区(矿部办公楼往北300米)2号宿舍楼304室
prince∞_unhappy
寄件地址:plc
器官标本盲盒(随机发)罐装
他握紧箱子。
“怎么了?”纳西尔走过来。“我想打开它看看,”江奕回答,转头问,“您有工具吗?”
“只有你和捷特的宿舍门禁卡。”
“是蔺哲的宿舍。”他纠正道,接过卡片划开封条,“尽快帮他找个新搭档吧,前辈。不抢他饭碗的那种。”
他从好几层塑料泡泡里取出玻璃罐,一块18公分左右的不明条状物浸泡在灰白色液体里。起初他以为是一条触手,拿近端详却发现这和普通触手还不太一样。
下一秒,他大概明白这是什么了,但又吃不准,于是看向旁边,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后默默放回箱子里。“还要给收件人送过去吗?”纳西尔问。
“送吧,其实也没什么。”
“嗯,也没什么。”
“没准人家还花了钱呢?”
“嗯,一定花了钱。”
“而且我还得向人家道歉。”
“嗯,是得道歉。”
“……去奥林匹斯山,谢谢。”
“嗯,2号宿舍楼304室。”
开门的是个棕色鬈发的小伙子,长相很清秀,不算太瘦,有一种特别的文弱气质。
江奕:“请问你是om230g4吗?”
回答是稍显紧张的点头。
om代表奥林匹斯山,g代表戈耳工。
他是戈耳工。不仅是戈耳工——江奕途中在德尔斐工信网上查过——还是响尾蛇异种。
“这是你的包裹,哈比比,”纳西尔扬起眉毛,把箱子塞到他怀里,“下次再买记得叫商家保密发货。”
“爱无需保密。”om230g4一脸陶醉地说,在江奕道歉前关了门。
“他竟然不生气我拆了他的快递。”
“显然,他没空生气。”
他们在奥林匹斯山下告别后,江奕独自去往德尔斐餐厅,直奔老位置,接入无线局域网。机器人爱伦·迪克森照旧坐在他对面:“我暗中观察你很久了,小孩。”
“谢谢。”江奕回复,拿出手机——
yichiang_0121
prince∞_unhappy是你吧?
yichiang_0121
为什么这么做?
yichiang_0121
请回答我。
bo_on
我不能回答你。
yichiang_0121
为什么?
bo_on
因为我正在想你拆了我给g4的快递却不跟我道歉。
yichiang_0121
好吧,对不起。现在你能回答我了吗?
bo_on
不能。
yichiang_0121
为什么?
bo_on
我凭什么告诉你?这是我和g4的秘密。你都已经看到了,还问,你爸爸妈妈没教过你要尊重我的隐私吗?
yichiang_0121
你爸爸妈妈教过你把自己的器官做成标本寄给别人?
b0_0n
你怎么能确定那是我的?你见过?
yichiang_0121
没有。
bo_0n
那你怎么不说是小蔺的呢?
yichiang_0121
开玩笑别太过分。
b0_on
我的器官也没长在你身上。
第72章
yichiang_0121
我知道,所以它真是你的?
bo_0n
是。
yichiang_0121
你还好吗?疼吗?
b0_on
不疼,又长新的了。
yichiang_0121
这是你自愿的吗?
bo_on
是。
yichiang_0121
你确定吗?
yichiang_0121
不是遇到危险被人胁迫吗?
yichiang_0121
需要帮助吗?
yichiang_0121
还是你现在不方便寻求帮助?
bo_on
江奕。
bo_on
谢谢你给我点赞,但是对不起。
江奕输入:为什么
屏幕上方弹出信息框——
hermes
奥林匹斯山出事了,主上。
yichiang_0121
?
hermes
矿工om230g4在宿舍发生非遗传变异,咬伤了一些工人和门卫后逃走了,具体情况正在调查。
hermes
是病毒感染,主上。调查人员在他床上发现了一枚玻璃罐,内部精i液含多种变异生物病毒,包括但不限于mbv-2125-4x双链dna病毒,现场还有个拆封的快递盒,但上面的标签已经被涂黑。不过您放心,两样物品均已被带去采集指纹,我们正前往安保部门调取监控。
hermes
主上……
yichiang_0121
这事跟萨拉赫先生没关系。
hermes
可我们还是得请他来一趟,主上。其他戈耳工正在闹事,说这是谋杀,虽然om230g4还没死,但他离死不远了。
yichiang_0121
能把他找回来吗?
hermes
阿瑞斯已经下令搜山,但愿能尽早找到他吧。另外,宙斯也派空警去拦截萨拉赫先生的飞机。我知道萨拉赫先生是您的朋友,所以再三叮嘱他们尽量不要伤害他。
yichiang_0121
谢谢。
hermes
别怕,主上,您享有刑事起诉豁免权。您在哪?我这就去找您。
yichiang_0121
10分钟后在会议厅见。
hermes
是,主上。
“连你也不理我啦!”爱伦·迪克森在恸哭中报废,又一次被抬走。江奕切回上个的聊天页面,在那句“为什么”后加上问号,发送——
bo_on
给塔纳托斯的回礼^ ^
yichiang_0121
你不怕面临刑事审判或被塔纳托斯法院起诉吗?
bo_on
我已经打算自首了。
yichiang_0121
把聊天记录删干净,如果他们找到你,就说这一切全是我做的:是我欺骗你、绑架你,再把你的器官摘下来送给g4。我有刑事起诉豁免权,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bo_on
看不出来你这么虚荣,江奕,宁愿让我出丑,也要自己出风头。
yichiang_0121
?
bo_on
你觉得我卑劣到需要找人替我顶罪吗?
yichiang_0121
不好说,但我想知道g4,他又哪里得罪你了?
b0_on
他是矿工里面最好看的,他值得这份奖赏。
yichiang_0121
?
bo_0n
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
yichiang_0121
我不想要,我也不想再管你了,祝你好运吧,再见。
b0_0n
建议你有空去看看索菲,她有话要对你说。
第90章
到达会议厅,赫尔墨斯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主上。”年轻的情报官欠身恭迎。
“他是怎么感染的?能查出来吗?”江奕直入正题。
“应该是性传播,主上。”他的下属回答,“现场的矿工们称他跑出来的时候没穿裤子,屁股中间插着一支正在蠕动的阳i具”
“……蠕动?”
赫尔墨斯点头,呈献出自己的手机:“这些是他们录的视频,主上。原视频冗长、模糊不清,且运镜糟糕。为提升主上的观看体验,我已对视频做了三处处理:一是高清修复,二是剪出关键片段,三是调整为0.5倍慢速播放。”
“谢谢,辛苦你了。”江奕逐个观看视频。
画面中,om230g4表情狰狞,像惊悚片里的丧尸,见人就咬,那些被咬伤的矿工轻者送去救治,重者当场击毙。他身后确实有东西在动,它狂暴地扭摆,让江奕想起了断掉的壁虎尾巴,事实上,它比壁虎尾巴还要可怕——它有意识地想要往他身体里钻。
它像千万条丝线一样操纵om230g4,让他的四肢从中部断裂,弯曲成90°,像个怪物似的在地上爬。他浑身长出浓密的动物毛发,后面拖了一长串角质环,脸到脖子被密匝匝的鳞片和复眼覆盖。
最后,控制他的东西从他嘴里冒出头。它贯穿了他的身体,让他像生活在海洋里的旗鱼,一溜烟没了影。
江奕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脸色从来没这么苍白,仿佛快要休克。他预感到一场大灾难将会爆发。
波诺的这份“回礼”,要比美杜莎的“7号矿井”计划更直接、更疯狂、更具羞辱与破坏性。
他以此昭告世人:他早已将道德、伦理、生态以及个人得失置之度外;他的血肉生生不息;他既能平定世界,又能毁灭世界。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不起。”江奕还回手机,伸出手,像在寻找可以扶靠的东西。
赫尔墨斯迅速撑住他:“我相信主上的为人,您是被利用的,您被先王利用了!”
“你知道?”
“我见过,主上,”他很腼腆地微微一笑说,“我以前也服侍先王沐浴更衣的。”
“纵然被利用,我也还是他的帮凶。我不该捡那个包裹,而且我打开了,我猜出那是他的。天啊,我当时就应该扔掉,不,应该彻底销毁。我没想到它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更没想到它会被用来做这种事。可怜的g4,资料显示他才18岁,我本打算把他调去圣城当花艺师的。”
赫尔墨斯一脸忧戚:“主上,主上,如果您需要,我……我也可以去兼职花艺师。”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奕绝望地把他推开,“算了,我对你没脾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令追捕波诺?帮凶有资格抓主谋吗?美杜莎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吗?我又该如何跟八元结社那边交代纳西尔被牵扯进来的事?”
“没关系,主上,交给我。”
“你?”
“是的,主上,我有义务为您分忧。”
“可我不能总麻烦你。”
赫尔墨斯倒在他脚边,抬起头,热切地看着他:“这不是麻烦,主上,我既是情报部长,还是您的外交使节。处理外交事务、维护您的利益,既是我的乐趣,也是我的工作。”
对视良久,江奕轻轻把手放在那颗俊美绝伦的头颅上,两边的小翅膀立即欢快地扇起一阵凉风。“谢谢你,赫尔墨斯,我……我会给你涨薪资的。”
赫尔墨斯眼角含着泪珠,点了点头,忽然眉毛一动,拿出手机。“主上,空警那边来消息说,”他表情僵硬,握起江奕的手,“萨拉赫先生连同他驾驶的飞机——坠海了。”
江奕抽回手,瞠目茫然失措,下一刻,他整个人失去知觉,向后倒去,赫尔墨斯及时用尾巴将他卷住,再起身抱进怀里。“我带您回去休息,主上。”
“你说过你们不会伤害他的!”江奕没有力气再把他推开,“我知道了,你在骗我,纳西尔前辈那么厉害,我不信他会死。这是个拙劣的谎言。电话,我要给他打电话。”
他手指颤抖地打开通讯录,在个人收藏里找到备注“na”的联系人,点击呼叫。
接电话,快接啊!
摁个接听就好。
对不起,对不起……
别出事,我求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通话结束。
江奕闭上眼睛,悲苦地哭了。
*
有五个小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蜷坐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肩膀上,心绪缭乱,久久地流着泪。期间赫尔墨斯一直守在门外。
“你走吧,赫尔墨斯,”江奕最后回复,“别管我了,也别管这件事,如果你为你自己考虑的话。”
“您在我心中的分量远大于我自己,开开门吧,主上,让我伺候您安歇。”
他慢慢躺下来:“我现在状态很差,赫尔墨斯,你也知道。远离我,状态差的人很危险,你有可能会受伤。”
“不,主上,我不能离开您。”赫尔墨斯说,把脸紧紧贴在门上,“其实,我也有过状态很差的时候,所以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能离开您。遇到先王之前,我和我的家人被公允会追杀,我有父母和两个弟弟妹妹,我们被迫躲在牛津郡威萨姆森林的一个树洞里。
“有一次我嘴馋,偷偷出去找吃的,回来就被告知我的父亲在找我的路上惨遭枪杀。那晚,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失声痛哭,弟弟妹妹也都抱着父亲的尸体在哭,他们责怪我不懂事,是我害父亲身亡。我很难过,但是我并没有掉眼泪,因为我知道我没资格哭闹或是崩溃。
第73章
“母亲身体孱弱,弟弟妹妹又年龄太小,能撑起这个家的只有我了。我必须坚强地、镇定自若地面对这一切,情绪失控只会让我失去更多的家人。
“我多希望那时候能有人理解我、陪伴我,给我一个拥抱,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关心。没有。即便我竭尽全力对他们好都没能换来他们的原谅,不过没关系,保护他们本就是我的责任。
“后来遇到先王,他可怜我们,给了我们一大笔钱。可是我很清楚,先王是我们的贵人,我们不能就这么拿钱跑路。于是我像条赖皮狗似的跟着他,从为他洗衣做饭,到出谋划策、招兵买马,再到代表他参与境外会议、签署条约,只为能让我的家人住进圣城。”
江奕擦掉眼泪,转头呆呆地望着门。
赫尔墨斯继续说:“主上,您是父亲死后第一个关心过我的人,也是除家人以外唯一一个让我想付出真情的人。看到您,就像看到曾经的、真实的我自己。此刻开始,江奕先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您这边。我,希尔维乌斯·林奇,到死不变是您忠诚的仆人,和朋友。”
话音落下,门打开,他失去平衡向前倒去,被开门的男孩扶住双肩。“谢谢你,希尔维……”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泪光,“饿了吧?餐厅十点关门,还有半小时,走,我请你吃饭。”
第91章
晚上十一点,江奕带卡俄斯来到谪咎汀——流放索菲·范沃伦霍夫的地方——欧法尼姆王国。
这里到处都是眼睛。
地面、墙壁、人体雕塑、大街小巷……被满满当当颜色各异的眼睛所覆盖。它们并不是仿制的装饰品,它们齐刷刷地看着江奕,或怒视,或哀求。
他每走一步,就有十多只眼珠被踩爆,胶状物溅到周围,别的眼睛同样饱受折磨,因为它们没有眼皮,没办法保护自己。
腥气不断向上弥散,江奕感到脚下滑滑腻腻,塌陷一次又一次,不一会儿,一股奇怪的温热感穿透鞋底,开始折磨他的脚心。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他实在无法忍受,双手掩面定在原地。
“他们全都是被先王杀死的,主上,在乌克兰切尔诺贝利。”卡俄斯回答,“后来先王将死者们的大脑进行冷冻切片扫描,再亲手挖掉他们家人以及若干活体人类的眼睛,培养并下载死者意识数据。只要眼睛未被完全分解,他们就能一直活下去。不过这里是五维空间,根据先王的设置,即便被破坏,它们也能在完全分解的前13秒恢复原状。”
“……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我记得那里在1986年发生了一起非常严重的核事故,土地和水源遭到污染,早就已经没人住了。”
“他们不是本地人,主上,他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渎神者和异教徒。然而深渊条件有限,无法为他们提供单间牢房,于是先王打算先将他们直接处死,赫尔墨斯负责提供情报,泰坦军再根据情报将他们搜罗到那里。那里是世界上核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他们到那后瞬间全体死亡,无一生还。先王再通过该手段,让他们变成天使的眼睛,在欧法尼姆王国里永生。”
江奕终于放开手,向前迈出一大步,结果刺溜一下,一屁股摔地上,胶状物如烟花般在他周边炸开。
“我……我讨厌这里。”他严重怀疑波诺最后发给他的那条消息只是为了让卡俄斯适时透露他做的“好事”。
卡俄斯扶他起来:“不用这么谨小慎微,主上,它们就是用来踩踏释放压力的。以前先王经常带我们到这玩,划分区域,在限定时间内看谁踩的最多。赫尔墨斯每次都是第二名,因为第一只能是先王。”
“可怕的希尔维,我一个多小时前才和他成为朋友。”江奕汗毛一凛,摇了摇头。
“他很好,主上,先王也很好。你们一样好。”
“一样?我们怎么可能会一样呢?”
“在我眼中你们是一样的,至少以后会一样。”
“但愿你是错的。”
他渐渐不再拘束,目视前方、步伐稳健,再不寻常的路在他走来也变得寻常无比。
他们走进城堡,吊灯在流泪,黑、灰、棕色的眼睛铺满整个大厅,像一张巧夺天工的绣花地毯。
房间中央,在转动的、镶满蓝色眼睛的多叠车轮里,江奕看到了索菲·范沃伦霍夫。
她披着满是金眼睛的国王加冕袍,鹿角中间是金色王冠。她手持金色权杖,权杖顶端的小多叠车轮里嵌着一颗紫水晶般的眼睛。
卡俄斯告诉他,那是波诺自己的眼睛。
江奕看着她,问:“你是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的?”
她没看他,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兀自从权杖上摘下一颗金色眼睛放进嘴里。“你可以走了。”他又道。
冷漠依旧。
“波诺给我发消息,说你有话跟我说。”江奕将手机举向她,“没有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
终于,范沃伦霍夫肯用眼睛直视他。她的眼神谈不上凶狠,却也不算温柔。“我是奉真神之命,在这里等你。”她说。
“谢谢。”江奕深深打了一躬,转身。
“站住!”
他戛然止步。
“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城堡囚徒握紧权杖,“四年前,我告别了我的孩子。”
一旁的卡俄斯表情讶异,范沃伦霍夫接着说:“他生性顽劣,精通驯兽,有一副好嗓子,虽资质算不上顶好,却也能被真神看中,送到了好望角的一座老灯塔里。”
江奕一怔,回过头——索菲·范沃伦霍夫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直盯盯地望着他,脸上露出恶魔般的狞笑。
“多亏了他,蔺哲被咬伤感染、你们的日常生活与工作,以及你何时与谁去神庙、何时又与谁离开,都在真神的掌握之中。”
她的孩子,是丹尼?
江奕用拳头抹去脸上的泪水。
“丹尼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叫,塔洛斯·里文南特·斯卡尔克·黑兹尔·福伦齐·坦辛·凯尔索。”
忽然,她将那颗紫色眼睛取出来咬破,尖叫道:“所有的自杀都是蓄意谋杀!是谋杀!每一场无疾而终的悲剧都会滋生出更多厉鬼!”
权杖掉出车轮。
索菲·范沃伦霍夫死了。
欧法尼姆的眼睛们还活着。
第92章
“快点,再快点!”
江奕坐在新德尔斐的蓝绿色武装直升飞机里,催促负责开飞机的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
他将手贴在玻璃上,注视着高空下的一团团火光——它们像星星,晕红了他蒙眬的双眼;它们像海浪,吞噬了他内心全部的平和。
“不能再快了,主上。”希尔维乌斯·林奇摁住他的肩膀,“安全要紧。”
“我白天时和纳西尔路过这里,我记得,它当时不是这样的。”江奕流露出深深的郁悒,“我像一只住在枯井里的青蛙,笃信波粒二象性,以为世界就是我看到的样子,以为新德尔斐、塔纳托斯领地与八元结社就是全世界。可实际上,你们只是我的全世界。”
上飞机前,他在八神群里发消息,结果发现自己被“管理员dan”移出群聊。他给他们每个人发信息、打电话,都得不到回复,后来才得知那里的信号塔被毁了。
“灾难总比幸福显而易见,主上。据称om230g4将病毒一路带到塔纳托斯领地,大部分戈耳工也都变成了他的样子。世界各不相同,主上只需明白,您是您所在世界的主宰,而非奴役。”
“可我拯救不了我的世界,希尔维,我不是一名合格的主宰……”他解开安全带,整个人向后倒去,躺在林奇人身与尾巴的交接处,“它已经被波诺破坏并占领,蔺哲说得对,他什么都知道,可是阿米拉呢?纳西尔呢?我们出生的目的就是毁灭吗?我讨厌他,我要去找他,等把他们送回新德尔斐,我就去找他,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穷尽一生,也要把他找出来。我讨厌他,可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他。”
“是,主上。”希尔维伸手,想要捧住他小小的脸。
“到时,请帮我照顾好蔺哲,他是一个很脆弱的人类,他很可怜。”江奕转过去,轻轻闭上眼睛,“我爱他,很爱很爱……”
“是,主上。”
他们降落在神庙外。
下飞机那一刻,江奕错愕地停住了——神庙失火,滚滚浓烟下,变异兽群堵在外面,将他以前种下的紫罗兰撕碎,再用花坛瓷片砸窗户。
不做过多犹豫,他从腰间掏出左轮手枪,连开六枪,击毙三只兽人,最后一只扑过来时中了赫尔墨斯射出的毒液,倒地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再动弹。
随后,贝蒂、梅森、坦狄薇、卡莉莎还有蔺哲相互搀扶着走出来。他让希尔维留在原地,自己和西奥去找高压水枪。
“谢谢你们,”他感应到坦狄薇在身后对希尔维说,“欸?纳西尔呢?他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第74章
“很抱歉,萨拉赫先生他、他意外坠机了。”
“意外坠机?怎么可能?!不会,纳西尔绝不可能出意外!是你们杀了他,对不对?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他跟你们无冤无仇,他那么好……他才三十二岁,他为什么会死啊?”
“请冷静,这位女士。”
“我不信他会死,他的尸体呢?我要见他的尸体!”
“尸体我们还在找。”
江奕找到高压水枪,激动地连上水龙头,打开它,可是没反应——没有水,一滴水也没有了。
等等,还有灭火器!
他想起来,灭火器在会议室旁边,以及楼上。
他们跑回去。
“救命!救命啊!”
谁在呼救?江奕抬起头,看见丹尼——不,是凯尔索先生趴在四楼的窗台上掉眼泪。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他身边闪过。
“梅森!回来!别去!”贝蒂叫道。
江奕刚迈出去,就被两只手同时抓住手臂:本就离他最近的西奥,和原本离他最远的蔺哲。
“生态园里的动植物已经全都死了。”他告诉他们,“丹尼不是遗民,他是范沃伦霍夫手下的特工,专门负责向波诺提供情报。”
火场中出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梅森穿着他爷爷的外套,边看护他身边的年轻人,边用灭火器灭火。到门口时,他望向江奕,展示出笑脸:“特工的命也是命。晚上好,亲爱的小巫师。”
着火的实木牌匾掉下来。
“梅森——!!”贝蒂和卡莉莎大喊。
江奕唇边的笑瞬间消失。
“梅……梅森前辈?”他脱离身边两人的桎梏,从走路,到小跑,再到狂奔。
他们齐力将他从牌匾下拉出来。
“前辈,前辈您撑住,”江奕握住他的手,“我这就送您去医院。希尔维!”
“我没救了,宝贝。”梅森气息奄奄,眼睛瞪得大大的向上凝视着,“我很高兴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会用枪保护我们,江奕,我永远为你骄傲。好冷啊,这个世界,你们的超级英雄要冬眠咧……以后,如果你们想我,就替我多吃点饭……”
泪水滴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江奕轻放下梅森的手,面如死灰,嚅动着双唇。下一秒,他全然投身在蔺哲怀里,抱住他,难过得要疯了,双膝跪在他两腿中间,死死攥住他的衣服。
蔺哲眉头一紧,不觉咬牙,显然是被他抱痛了。然而他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哭,他静静地回抱住江奕,纹丝不动。
这时,获救之人开始后退。“不关我的事,我没让他救我……”凯尔索结结巴巴地说,“对啊,我和他一起出来的,为什么我没事?他死是他自己蠢!”
突然他暴跳如雷,手杖狂乱地在空中挥舞,一再声明梅森的死和他没关系,然后像只貉崽子似的逃走了。
庙宇、仪器、食物。
——他们多年的心血,全没了。
唯余那座灼痕斑驳、却依旧傲然挺立的方尖碑。
“主上,”希尔维走过来说,“美杜莎发来了电子投降书,要求和解。”
江奕从蔺哲胸口抬起头,接过手机,食指和中指划动屏幕,放大手写签名——
奥罗拉·迪克森
第93章
次年五月十九日,江奕坐在剧院包厢里,和美杜莎观看由新德尔斐劳工与戈耳工合作表演的话剧,下面是贝蒂、卡莉莎和坦狄薇,以及两方各自的下属。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包厢内部蘑菇形的小壁灯发出柔美的光,照亮了桌上的奶油鱼汤和羊脂血布丁,她丰腴的手在餐盘间轻快地移动,圆唇饱满圆唇微启,思量着江奕传输给她的信息。蔺哲跷腿斜靠坐在他们当中,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一味给自己倒酒。
“少喝点,蔺哲。”江奕注意到他,并拿走他手里刚倒满的绿色葡萄酒玻璃杯,“你明天还要工作,或者说你明天不想工作,听话,回去睡觉吧。”
“回去?回哪去?”他一挥手,红着脸说,“你想我去哪?去你房间吗?好啊,我要躲在你的抽屉里,等你回来,我们就下一盘塞尼特棋。”
江奕:“。”
没得到回应,蔺哲忧伤地低下头,去抚摸他的衣袖。“对不起,我错了,”漂亮的小嘴咕哝道,“请原谅我,我不喝了,让我留下来听戏,好吗?我突然想吃点东西,帮帮我吧,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怕我又不小心做错什么。”
“哦,”江奕舀起一块鱼,伸向他,“如果我们有打扰到你听戏,蔺哲,待会儿我可以带美杜莎夫人去别的包厢。”
“送我回去,我要工作。”工程师别过头说。
“你不是才说你想听戏吗?”美杜莎问。
“算了,”他站起来,“我自己回去。”
“我叫西奥或希尔维来送你。”江奕跟着起身。
“你要把我交给别人?”
“他们不会伤害你呀。”
“除了你和我自己,我谁都不接受。”
“我要和美杜莎夫人谈事情。”
“你们继续谈啊,我还有我自己。我说过我自己回去,我没说过吗?我说过。”
江奕:“……”
他算是领教到蔺哲的任性了。“嗯,你说过。那你路上小心点,演出结束我就去找你,陪你下棋。”
他的棋友摇摇头:“你不会来的。”
“会,当然会,”江奕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上周就想最近去你那里过夜,小蔺师傅,我都准备好睡袋了,是木乃伊式的,很好玩,还不会影响你睡觉。”
“好吧,我承认我今晚的表现让你失望了,所以你正在惩罚我。你很会惩罚人。”
江奕笑了:“等我。”
目送蔺哲走远后,他重新回到座位上。“你很贴心,江奕,知道我在冰岛长大。”美杜莎笑着说。
“哦,我们餐厅的机器人登记信息里有记载,关于你爸爸的一切。”他回答。
她向前俯身:“我爸爸?我爸爸在你餐厅?”
“爱伦·迪克森先生,不是吗?”他继续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他上世纪死在了康庄列车里面,被波诺做成了机器人,在餐厅当服务员。他经常来找我,说他要找他的女儿,和一个至关重要的朋友。你没见到他吗?我以为你不要他了。”
“我……他有跟你说起过我妈妈吗?”
“说过,也不在了,他很孤独,所以才踏上那辆列车,至今都在念叨着要找你们。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感觉他很爱你。”
美杜莎往后仰去,墨镜下的眼睛半睁半闭。“如果没猜错,他要找的朋友是我教父。”她顿了顿说,“我教父很善良,对我们也都很宽容。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英国。我们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可是他进了监狱。我一气之下对他说了很绝情的话,骂他是鸡i奸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陷害的。我当时真傻……知道真相后,我也没脸再去找他,因为我曾亲口承诺过要照顾他,他好不容易相信并接受,而我却在他最需要帮助与支持的时候离他而去。”
江奕不完全理解,只知道这位教父在她心中的地位大于爱伦·迪克森。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想到的人就是我教父。”美杜莎喃喃道,“不过我印象中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会打扮,关键是,他的声音也很迷人。小时候,他给我讲过很多他的故事,譬如他如何阻止火山爆发,又如何帮助路易十三战胜哈布斯堡王朝。他见过莎士比亚、黎塞留、莫扎特、路易十七以及梵高。你说我怎么能不爱他呢?苔丝狄蒙娜如何爱上奥赛罗,我就如何爱上塔齐欧。”
江奕霎时从困顿中清醒过来。“没想到吧?这就是美杜莎和波塞冬的故事。”她苦笑着抬起头,他看见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如流星般从她面颊划过。
“你仇恨波诺,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吧?”江奕大胆问,“波诺……欺负过他?”
“何止欺负,简直就是玩弄!”奥罗拉·迪克森握紧刀叉,说的每个字都带着近乎疯狂的愤怒,“如果不是他,我教父不会那么痛苦。或许,或许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的爸爸不会,斯图尔特先生也不会。”
“他对斯图尔特先生做什么了?”
“给了他一生的爱与苦难。哎,我不能再说了,再说我会哭的。”
“可你已经哭了。”
“是吗?”
她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表情,笑了起来:“这么久过去,还没找到波诺吗?”
“我可能知道他在哪,但我就是找不到。”江奕若有所思地喝着蔺哲为自己倒的葡萄酒,“我去过美洲、亚洲、大洋洲,上至乞力马扎罗山,下至死海,我走进图伦古城,潜入马里亚纳海沟,到头来才发现,他跟我不在一个维度。”他短暂地瞥了眼卡莉莎。
“他真讨厌!”
第75章
“没错,他真讨厌。”
他两颊微红,视线在剧场里茫然地游走。“很抱歉,夫人,只有他能帮助我们。如果明天还没找到他,我就会对最后一批感染者进行处决。”
“处决就处决吧,他们被感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她透过镜片和杯底打量他,“你不会做噩梦吗,江奕?——梦到凌晨四点的窗外,那些被你处死的人,他们组成一支幽灵军队,正商讨着如何杀死你。”
江奕双手托腮:“这对我不算噩梦,最多令我印象深刻。他们已经死了,你说的。逝者不能思考;逝者,不应该思考;逝者就应该安静地睡在坟墓里,即便他们失眠,没关系,我可以帮他们。”
“你越来越像他了。”
“谁?你教父?”
“波诺。”
他眉头微皱:“看在圣约翰的分上,别再拿他跟我相提并论,谢谢。”
“你要接受命运。”
“我的命运是成为他的影子?”
“你们是殊途同归的。”
“成熟和邪恶是两个词。”
“你成熟了?”美杜莎问。
“至少比以前好。”
“以前怎么?”
“胆小、软弱、愚蠢。”江奕回答。
“谦逊和纯朴呢?”
“……我有过吗?”
美杜莎仰头大笑。“还有脸红,”她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我告诉你,这六样东西,波诺从未有过!你赢了,江奕。来,让我们为他的失败干杯。”
江奕朝桌子对面摇摇头,自顾自地吃起沙拉,观看他新写的戏剧《施洗者圣约翰》。这场戏主要讲述了达·芬奇在创作同名画作时与模特萨莱之间的艺术情缘。萨莱扮演者是一个长相还算俊俏的黑发青年劳工。
“这件破衣裳已经过时了,我讨厌它,我要把它变成碎片!”年轻人喊,任性娇蛮地扑到床上拿起剪刀。
“随便剪,我的小天使。”老人家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剪完我重新给你买,但是请别伤到自己,我不能忍受你伤害自己。”
“哼,你是不能忍受失去我这个完美的模特吧,你真自私。我想你是不肯放过我了,你毁了我,毁了纯粹的艺术,这是我的账单,你应得的。”
“是你不肯放过我,萨莱,你让我为你着迷,一秒看不见你我就难受。所以你只能是我的模特。账单我会替你支付,你也会得到更多更时髦的漂亮衣裳。哦,我想你还需要一套梳妆盒。好孩子,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现在,你只需要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的脸。”
萨莱转过头去:“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够吗?”
画家掐住他的下巴:“到死也不够。它是奇迹,世间独有的美貌的奇迹。”
美杜莎认真地盯着舞台。“萨莱被你写成了一个永葆青春的传说,”她说,“他把衣裳变成了碎片,你把他变成了你自己。”
“不,他是我的理想,是我想成为的人。真正的我是他旁边那位。”江奕用戴手套的手指着台上粘白胡子的老戈耳工。
“我还以为你的回答里会有蔺哲。”
“以他为参照吗?那太奇怪。他是一个好人,但不适合当故事主角;他长得很美,但缺乏戏剧性。萨莱拥有天使的外貌与恶魔的灵魂。倘若刚才蔺哲不走,而是抱着酒瓶要挟我不陪他就从这里跳下去,或是掀翻桌子上台大闹,我会考虑再写本以他为原型的戏剧。他太完美,主角——至少受欢迎的角色,需要有瑕疵。”
“啊,我知道了!所以萨莱的参照,其实是波诺,对吧?”
江奕的眼睛黯淡下来,没有理会。
一条毒蛇攀上脖子,他轻轻抚摸它的脑袋,想起了珀尔,有些感伤。“蔺哲有跟你说过他的眼睛是被我搞坏的吗?”美杜莎突然问。
“他自己没说,是别人告诉我的。”他回答,“你雇他做一种针对特定操作系统的病毒数据,做到一半出了事,后面他就……”
“就被你占为己用了。”
“他是自由的。”
“你们没在谈恋爱?”
“下周我就送他离开。”
“你们为什么不谈恋爱?”
“那对他太残忍。”
“残忍?”
江奕起身走到齐腰护栏前,两只手放上去:“让他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谈恋爱,这难道还不够残忍吗?”
“你认识他已经六年了,”美杜莎苦涩地说,“你觉得他还会在乎这些吗?”
“他不在乎那是他品德高尚,他在乎也是他应有的权利。”他微笑着回答,“我这里不安全,他受过太多伤害,我不想他再受伤。再说,我保护他的目的又不是要和他谈恋爱。”
“那是什么?”
“保护他,没别的了。”
舞台上的年轻人被双臂圈住,他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反抗,再然后,一对干瘪的唇吻上他的额头、眼睛和鼻梁。终于,他们吻在一起,脱去衣衫,肆无忌惮地,在舞台上纵情做i爱。
“这也是你安排的?”不知情的观众问。
“不是,”作家无奈地耸耸肩,“这里我写的是‘他吻了吻萨莱的额头,生病似的倒在地上,一遍遍呢喃着他的名字,萨莱如鬼魂般飘离他身边,忽然转身,手指天空,再次露出施洗者圣约翰的微笑。’。”
“不过这回你又要挨骂了。”
“是的,我又要挨骂了。”
“你猜波诺会看到这一幕吗?”
“我猜他正在重温。”
他不经意低下头。
——啊,他看见了什么?是蔺哲,他没走!这个傻瓜!他端正地坐在最边上,两手放在大腿上,接着微微歪头。单看侧面就能感受到他的专注与困惑。
江奕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真想下楼,不,直接从这跳下去,抓起蔺哲的手带他逃离现场。
恰逢这时,一个仅次于蔺哲的显眼人物闯进视野:赫尔墨斯爬上座位,朝他挥手,面色尤其惊恐。
他极少以这副怪表情示人。
“主上,主上,”他高呼道,“工坊那边来消息,说巴别塔系统遭到异常数据植入,已启动自毁程序,我们的能源塔就快——”
话还没说完,他两眼僵直,全身静止。他定在那里,整个人变成了一尊石像。
类似的情况,江奕曾在伊甸园遇见过。他意识到,此刻美杜莎正站在他身后,等待或期待他回头。
人工智能-密涅瓦当即崩溃。
灯光熄灭。
黑暗中,江奕问:“为什么?”
“去问卢卡斯和那些被你们杀死的戈耳工吧。”
下一刻,他感觉地动山摇。
世界好像已经崩裂,被他摸过的小蛇也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双脚离地,身体前倾越过护栏,生生摔在地上,摔在蔺哲身边。
好疼……
好疼啊……
江奕倒在血泊里,缩成一团,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以前他害怕自己死掉,现在他希望自己快点死掉。
忽然,有东西绊倒在他身上,却是轻轻的,像一只有体温的布娃娃。“江奕,江奕,是你吗?江奕,发生什么事了?”这只布娃娃会说话,但不太熟练,一句话就把他的名字念了三次。
“蔺哲,我没事。别管我。危险,快走。”
“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吗?你、你在流血?”蔺哲问,双手慌乱地摸着,一直摸到他的脸才停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人的语言体系比餐厅里的低阶机器人还要糟糕、混乱、毫无文采可言。
他打横抱起江奕,紧跟着又被后面的人撞倒,一双双脚踩在他背上,但是他没有被踩趴下,因为他下面有江奕。
他们的脸贴在一起。
江奕凝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蔺哲,他们篡改了我的剧本,我的剧本里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蔺哲护住他的后脑勺,身体坚定不移,“我懂你,我相信你。别怕,别怕,会好起来的,江奕,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马上就带你出去。对不起,对不起……我死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 方尖碑 ??
第94章
2130年5月20日,江奕宣布辞去新德尔斐首席职务。
当天20时21分,在新德尔斐圣殿秘境成立14周年的第一个夜晚,阿波罗太阳神庙上飘扬的三位一体旗帜徐徐下降。
21时20分,一面黑底、红蛇与绿色倒火炬旗帜升上阿波罗太阳神庙。从此,新德尔斐圣殿秘境的历史宣告终结。
第二天,5月21日,德尔斐之眼举行最后一次主神会议,正式宣布新德尔斐停止存在。
新德尔斐解体后,留存下来的主神均分神裔,占据各自邦域。
然而巴别塔的毁灭致使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失控,集体越狱事件爆发,破坏性异种及海怪呼群结党。
最终,塔纳托斯领地和各个新独立城邦在严重的辐射污染与社会动荡中逐渐走向灭亡。
第76章
江奕康复后,迅速与八元结社建立地下交通战和情报网,开始寻找并联系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幸存者。
*
一只机械圣鹮在天空悠闲地飞翔。
“哎呀,我说蔺工,人家江奕还没点灯呢,你这只小蛾子倒先扑腾上了。”卡莉莎靠在驾驶舱门边说。
蔺哲咬了咬嘴唇:“我不放心。”
“不放心?”江奕扬起眉毛,抓住他的手握住方向舵,“我让给你,你来开飞艇。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我……”蔺哲轻微地抵触,“你知道我不行。”
驾驶员起身,不由分说就把乘客摁在自己的座位上。“没关系,”他绕到后面,下巴担在蔺哲肩头,“这些功能设备你比我清楚,你跟着语音导航开就好。”
卡莉莎拍手点头:“我看行。”
“你们……”
蔺哲脸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江奕和他碰碰脑袋:“专心工作,蔺船长。我好困,回去睡觉了,晚安。”
“也要注意表情管理,蔺船长,”卡莉莎举着手机,“我正跟她们打视频呢。”
“老天,怎么是蔺工在开飞艇?”屏幕里的贝蒂叫道,“江奕呢?江奕哪去了?!”
江奕从门边跳到蔺哲身后,笑着比耶。
“你们简直就是胡闹!”坦狄薇在贝蒂旁边咆哮起来,“蔺哲,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下来,把位置还给江奕!”
蔺哲缓缓转过脸,嘴角勾起一个自信的微笑:“江奕需要休息,两位前辈,我可以。”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卷,不会太长[摸头]
第95章
他们降落在挪威卑尔根港。
“这里的雪,和蔺哲的头发一样黑。”江奕挥动手电筒,“以前人类真的喜欢玩雪吗?”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黑色雪景,2130年的初冬,雪花早已不再如他印象中那般纯洁美丽。在他眼中,雪是污染之一,是慢性疾病,也是万物同历史的永别。
“当然,”卡莉莎回答,“我的第64572次分化再生就是在冬天,我和一对人类情侣成为朋友,圣诞假期间,我们总到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他们的姜饼小人做得非常棒,而我有一次差点炸了他们的厨房。”
江奕回头等待蔺哲,和他十指相扣,又转向前:“您是八元结社中阅历最丰富的成员,我想知道,您最喜欢什么时期?什么地方?”
“严格意义上讲,我没有最喜欢的,因为任何时期都有我不喜欢的东西。”她向他们伸出手,“诸如工业革命、世界大战、新冠疫情、黑死病、731、核泄漏。总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灾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救过人,也杀过人,我有过幸福平淡的生活,也一度陷入危机。时代在变,我的使命也在变。我怕累,但更怕终止。”
“您本可以和波诺平起平坐。”蔺哲说。
卡莉莎接去手电筒,牵住江奕,笑起来:“那家伙,哎,我们一起工作那段时间,他还是挺不错的,聪明又可爱,活跃有想法。那时我们流行测荣格八维,他是entp,我是infp,可怕。”
“我还不知道有这种测试。”
江奕摇动他和蔺哲的手。
“知道,没测过。”
“我们都擅长构筑高维空间,”卡莉莎接着说,“他的代表作有谪咎汀和五维谜宫,我的是胡夫密室和精神世界。当年人类避难所事件发生后,我第一时间想用技术帮他恢复过来,而他却想用技术报复回去。我们原本是两条齐头并进的平行线,一次意外的相交让我们越走越远。”
她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但是江奕看到那双疲惫涣散的粉紫色眼睛在护目镜下泛起了泪光。
他想起很久以前从坦狄薇那里得到的一条信息,问:“您在遇到生命危险时可以重返年轻状态,是真的吗?”
“对啊,灯塔水母在性成熟后可以返回做水螅体。不过作为异种,我是有选择的。我能从中老年回到刚成年,也能从刚成年回去做胚胎。明智的水母是不会选择后者的。”
“那很危险了。”蔺哲附和道。
“不错,而且刚成年的人类在我看来和小孩无异。”水母异种嘟哝说,“记得融合那天,卡莉莎·琼斯多蒂尔正好十八岁,之后十年,我四年旅游、三年恋爱、两年修道、一年隐居。而蔺船长十八岁就已经发表过好几篇高水平论文,并开始参与各种科研项目了。没办法,当今社会人类被逼得太紧。”
江奕不由握紧蔺哲的手。
他再次陷入迷惘。
年龄在他心里至今仍是一个未知数,他时而感觉自己很年轻,时而又认为自己是个老不死。
他有一颗比常人小1/3的心脏,这让他躲过毒蛇的致命伤害,在半死不活中被抢救过来。他的身体在2117年定形,灵魂却已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最后,现实以卡莉莎圆圆的后脑勺的模样撞上了他的鼻子。“别动。”她张开双臂,像妈妈一样把他们护在身后。江奕偏头望去,看见一只将近三米的狼头怪物,直立在距他们十五米开外的亮红色电话亭书屋旁边。蔺哲也意识到不对,乖乖贴在他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那是什么?”江奕问。
“看样子是挪威狼人,”卡莉莎说,“但和灯塔培育的北极狼-人类嵌合体不一样,他身上携带野生动物变异病毒。”
“没事,我带了枪,”夹在中间的人咽了咽口水,警惕地摸向腰间,“我来保护你们。”
眨眼间,狼人已经朝他们飞奔过来,江奕快速抽身,对准狼头连开好几枪,然而——
“当心!”
卡莉莎推开江奕,自己被狼人扑倒。
一瞬间,千万条丝线穿透防护服。
它们连着她的两条胳膊,仿佛有自我意识,又或是被动触发的某种保护机制。它们深入兽毛扎进表皮,数量之多,几乎将狼人包成了一颗大黑茧!
没多久,“黑茧”崩裂,刺丝散落满地。
江奕上前查看,狼人倒在那里,毛发稀疏,皮肤满是疙疙瘩瘩,跟着流脓溃烂。
看样子死得很惨。
他和蔺哲赶忙去扶卡莉莎。
“哎呀,不行……”她满脸痛苦,浑身瘫软,“我这老身板经不起摔,我好像骨折了,还有点脑震荡。我现在头晕眼花,心脏跳得厉害。嗯,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孩子们,我想我马上就要死啦!”
江奕频频摇头:“不,您怎么可能会死呢?您不会死。我不信,蔺哲不信,而且我肯定您自己也不信!”
“傻孩子,水母再厉害也是要死的,能不被梅森的同类吃掉我已经很开心了。”卡莉莎咳嗽起来,“说到吃,我好想再尝尝番茄焗豆和卤香鱼干的味道啊……”
“有的!有的!”江奕激动地跳起来,“在飞艇里,我出来时就应该带上。我这就给您拿过来,您一定要撑住!”
传完这句话时他已经在往回跑的路上了。
他心中无比难过、恐慌,摔了好几个跟头,隔着棉衣和防护服都能感受到冬雪的寒凉。他一次次从凹坑里爬起来。一到飞艇,他就取下背包,倒出一大堆零食,拣出卡莉莎要的不够,他还额外带了两瓶人工合成的枣椰汁。
返回途中,他的脑筋不受控制,偏爱演绎那些令人心碎的画面,那些迟到的悔恨与分别的痛苦,那些日常的点点滴滴,以及对未来的美好希望。
他讨厌悲剧,就连看书也尽量避开不完美结局。想到他的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他曾拥有过的财富与地位也不复存在,他即将亲眼目睹一张死去的脸,或更多,他就受不了,想逃避,从这个世界彻底抽离。
是啊,他都可以放弃无数本烂尾小说,为什么就不能放弃一个不幸的江奕呢?
他并不恋痛,知道自己或将更痛苦,他的本能应该是停下来,抱紧这些不算健康的食物,把头埋进雪里,对一切可能带给他负面情绪的事物充耳不闻。
他一刻也不曾停过。
一瓶枣椰汁掉落,沿错乱的脚印轱辘轱辘滚向前,他追着弯腰去捡。忽然出现一只手,江奕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雪本来的样子。
那手抢在他前面把水瓶捡起来。
他举目望去,看到风中飞扬的银白色长发、滑稽的无袖防护服,和一张温柔年轻的笑脸。
“真可惜,”白化病姑娘叹惋道,“你要再多逗留五秒钟,就能见证我第72524次分化再生。那会是非常美丽的画面,像硝酸铜溶液加过量氨水!”
江奕望向正在靠近的蔺哲:“我、我还以为……”
“傻瓜,我在后面喊你那么多遍。”蔺哲上来搂住他,“我们都准备回去找你了,你是要吓死我们吗?”
卡莉莎撕开一包卤香鱼干,边吃边说:“啊,我还好,就是蔺船长,急得差点在雪地里跳乡村波尔卡了。”
蔺哲:“……”
江奕破涕为笑。
第77章
慢慢地,他们抱在一起。
“谢谢。”他由衷道。
——谢谢我们都还活着。
他们走向电话亭书屋,因为那里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江奕在门上敲了两下,没反应,但他的同伴说里面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你好,我们是幸运旅社小分队。”蔺哲走上前,用一口流利的挪威语说,“你们提供的代号是‘极光之家’,我是蔺哲,我们聊过天。我可以提供通讯记录。”
门开了条缝,他们没有立即进去,而是耐心地等待。果真,门被里面的人一点点推动,直到完全敞开:
那是一个四口之家,他们在狭小的书屋里抱团取暖,侧面架子上的书已经被啃成碎片。
夫妇体型臃肿,长着两颗大板牙,他们的一儿一女身下拖着脏兮兮的狐狸尾巴。夫妇的肩膀和四肢上缠满破布,血迹清晰可见,排泄物铺了厚厚一层。
“我饿,妈妈。”小男孩重复着说。
卡莉莎当即把罐头和水递给他们。“没用的,他们不吃这些,”丈夫喘气道,“他们只吃浆果和肉。”
“先跟我们走吧。”蔺船长提出了想法。
“外面真的安全吗?”妻子问,拥紧她的两个孩子,“那、那只怪物,不会还在这附近吧?”
“在,不过已经死了。”
蔺哲跟这家人攀谈的工夫,江奕注意到卡莉莎暴露在外的胳膊,问她:“您不冷吗?”
“冷?”
“现在是-11°c。”
“嗯,冷吗?”
江奕:“。”
“卡莉莎,”蔺哲突然转头,“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和江奕就好。”
“好吧,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卡莉莎拍拍两人的后背,“他们虽然不是挪威狼人,但也不代表温良无害。”
随后,江奕和蔺哲从门外退开,腾出一片空地供这家人出来。小女孩哭着说冷,不肯动。
江奕刚想过去帮忙就被身边人拦住。“保持距离。”蔺哲正颜厉色道,又对他们说,“我们的飞艇离这不远,再忍忍,很快就到。”
过了好一会儿,夫妇各背一个孩子出来。小男孩不停在啃咬母亲的脖子,留下斑驳的牙印和咬痕。江奕牵着蔺哲走在前面,和他们相隔两米半左右。
期间他们得知,丈夫姓山德,妻子姓牧恩,他们一家原本是人类,为了活下去,夫妻俩不惜花光全部积蓄,主动联系波诺做基因改造手术。
结果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父母与挪威旅鼠融合,孩子则被嵌入了旅鼠天敌北极狐的基因。
由于孩子年龄太小,加上手术不算成功,他们比父母具有更大一部分兽性,不仅语言表达能力差,理解不了长难句,还极其挑食,拒绝一切加工食品。
“对不起,我们不想也不敢麻烦别人,可是……”山德抹眼泪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可以继续吃墨水和纸浆,可我的孩子们不能。我不怪波诺,如果没有他,我们早就曝尸荒野了。刚开始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上天非要把我们逼到绝境?我们没做过一件坏事,我们只想过正常的日子,有错吗?现在我算是看透了,命苦的就这样,无论是当人,还是当异种,都无法摆脱悲惨的命运。”
他们带这家人回到飞艇,为他们提供干净的棉衣、防护服以及不合口味的食物。
睡前,江奕坐在窗边,用手机拍摄天空。
“蔺哲,你见过极光吗?”
“见过图片和视频。”
他关掉手机,靠在他怀里,抱住他:“蔺哲,等我们都能看到极光,或都看不到极光的时候,我们再分开,好吗?”
“好。”
第二天,极光之家不见了,江奕和卡莉莎满到处找了好久,最后在海岸边发现他们——旅鼠夫妇已经死了,大概率是被淹死的,他们的北极狐孩子在撕咬吞咽他们的尸体。
第96章
他们走进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楼梯很脏,有灰尘、蜘蛛网以及满地风干的鸟粪。
“605、706、801……”江奕心下记述门牌号。“904,”他转告蔺哲,“904到了。”
那是一扇生锈的防盗铁栅门,到处贴着小广告,被很喜气的春联围着,旁边的牛奶箱上沾满苍蝇屎。有墙皮在往下掉。
照旧是卡莉莎先敲门。
开门的是个膀大腰圆、留络腮胡、戴粗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江奕以为他会很凶,然而对方露出笑容,二话不说就邀请他们进来,还一直朝他们鞠躬。
进屋后,他和卡莉莎尴尬地相视一笑——屋里比屋外乱得多,地上堆满瓶瓶罐罐,有被踩坏的口红和用扁的塑料管,还有空泡罩包装和鼓鼓囊囊的避孕套。空气闻起来像一坨腐肉被随意地扔进了垃圾袋里。
他们身后有个佛龛,里面是铜质佛像和一个小香炉,香炉里有厚厚的香灰、凌乱的半截线香,以及烟头。
杂物中间的地板上,一对青年男女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穿衣裳。女人容光鲜艳,扫了他们一眼,冷笑着摇摇头,独自去阳台抽烟;男人没精打采,光着上半身和脚去卫生间小便。几分钟后,他和一名端洗衣盆的袖珍女一起出来。
金链大哥介绍说,他自己叫吞吞,仰光本地人;那对小情侣分别叫朴智宇和玛吉;袖珍女叫素拉,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人呢?”蔺哲用当地语言问,“素拉说你们有五个人。”
“五个?”吞吞停了一下,谄笑道,“嗐,肯定是她搞错啦!她跟你们这些文化人没法比,她没上过学,不识数。你的两位朋友也看到了,这小破地方,能挤下我们四个就算不错……再多就只能去睡马桶啦!”
“我要和素拉说话。”蔺哲冷冷道。
吞吞脸色怫然:“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总惦记人家老婆呢?她跟你说不成话,她有精神病,你满意了吧?”
江奕转头看向素拉,她正踩着小板凳,竭力将湿衣物挂在铁丝上,一旁的玛吉对她视而不见。“四个就四个吧,”卡莉莎说,“当务之急是带他们离开,你知道原因。”
蔺哲沉思后点头:“嗯,抱歉,是我想多了。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我们走吧。”
“现在?”吞吞挽住他的胳膊,“急什么?我老婆刚洗完衣裳,怎么着也得等晾干再走呀!你们这一路上肯定累坏了,先坐先坐。”
“不坐,”蔺哲甩开手,有些愠恼地说,“看在菩萨面上,你离我远一点。衣裳我们那边多得是,而我现在是一定要走的,你们看着办吧。如果你们想在这继续生活,我们也不勉强。祝好。”
吞吞一愣。“你这什么态度啊?”他叫道,“我说,你们真是来救人的吗?我好心好意热情招待你们,搞半天是下人伺候主呢?”
江奕、蔺哲、卡莉莎:“……”
“啊,我算看明白了,你是瞧不上我们住的环境呀!”他怨恨地跺了跺脚,“对,论条件我们是比不上你那边,条件好还用得着找你们吗?”
江奕插进两人中间,双手合十向人家赔不是。“这还差不多。”吞吞摸了摸油光锃亮的灰发,再将那只手拍上蔺哲后背,“气性收着点儿,年轻人,别搞得好像你比我们都高贵似的。”
蔺哲退开,顺便拉上江奕:“我不坐,我也不需要你们招待,我说过我要走。我不强求你们跟我走,也请你们尊重我的意愿。”
他们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就被吞吞抓回来。“我才不过说几句玩笑话,别生气呀!我们肯定跟你走。给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行吗?”
“二十分钟……”蔺哲咕哝着摇摇头。“菩萨呀!二十分钟还长吗?不长。一眨眼就过去啦!”
“好吧,就二十分钟,我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吞吞敬了个礼:“你只管问,没有我们答不上的!”
“外面有门店和招聘信息,你们为什么窝在这里不出去工作?”蔺哲问。
“你让玛吉和素拉抛头露面?没人性,再往北就是金桔园区,你是想让她们被抓去生孩子吗?我和智宇更不用说,走了谁保护她们?”
“金桔园区?那是什么地方?”
“别被它的名字骗了,那里可不是什么种金桔的果园。”朴智宇推了下黑框眼镜,回答,“它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人类繁殖基地和毒品产区,分东西两域——东边是‘蜂巢’,但凡能生育的女人都会被抓去生孩子,生到死为止;西边的‘天国’就是个毒窝,不过我听说那里除了制造毒品,还出了各种犯罪活动。反正,那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智宇是在一个末日狂欢派对上一见钟情。”玛吉款款走来,坐在朴智宇身边,弹掉烟灰,“后来我们在网上找房子,就认识了吞吞。吞吞人很好的,包吃包住,还不收我们房租。”
“吞吞和素拉是怎么认识的?”蔺哲又问。
第78章
金链大哥挠着头皮,有些不乐意地说:“嗐!我老婆十六年前和家人走散,无依无靠,我看怪可怜的,就把她收留了。我们生过三个孩子,老大是闺女,可惜五岁不到就夭折了;老二也是闺女,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非要跑出去,结果叫推土车给轧死了;老三是儿子,怕再出意外,就送到国外去啦……”
“确定她是走散,不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
“我警告你没凭没据不要乱讲话呀!”吞吞喊,像被点燃的火箭一样上蹿下跳,接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就不明白了,从进门到现在你一直揪着我们夫妻俩不放,我们没得罪你吧,伙计?你怎么就搞针对上了?”
蔺哲没管他,继续问:“既然你们不工作,你们的经济来源是什么?你们的物资又是从哪来的?”
“我有钱啊,有钱什么买不到?”户主咯咯笑起来,“只要有钱,别说物资,人命我都能拿到手。”
“杀人是犯法的。”蔺哲说,突然变脸,“屋外有人!”
不等江奕回头,一个袋子套上来,遮挡住他全部的视线。跟着他的电话和武器被搜走,手腕也被透明宽胶带粗鲁地绑在一起。
“那我就把法律也买下来。”
一句来自不明人士的回答。
现场顿时乱成一锅粥——
“放过我老婆,放过她吧!”
“我们老大说了,是个女人就带走。”
“她、她不能生孩子,那会要她命的!”
“能生就生,生不了就去死。”
“啊,救我!智宇,救我!”
“滚开,我不认识你!”
“好家伙,那女人是异种,别让她跑了,追!”
“为什么抓我们?”
“抓的就是你们。”
…………
过程中,江奕期盼能像在角斗场那般,再次迸发出的惊人的神力,却是力不从心。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显然,神力也是需要催化剂的。
没一会儿,他们被抬下楼,撂进臭气熏天的后备箱里,车辆启动。
“蔺哲,蔺哲,我旁边的人是你吗?”他问。
“我想是吧。江奕,对不起。”
“我们会被带到金桔园区吗?”
“大概率,是。”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我觉得你不会死。”
“那你呢?”
“我……我不知道。”
江奕缓缓靠近:“别灰心,我想他们不会滥杀无辜。蔺哲,记住,现在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活着回到神庙。”
蔺哲:“嗯。”
江奕坐起来:“别忘了我们还有卡莉莎,她没被抓住是好事,我猜她肯定会想办法来救我们,虽然我们都不了解那个危险的地方。”
蔺哲:“嗯。”
江奕叹息一声:假如她不来救我们,或者不能很快来救我们,我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不过首先,待会儿我们不能表现得像两个恐怖分子。”
蔺哲:“嗯。”
江奕右拳击左掌:“我会假装自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聋哑人类。你呢,蔺哲,你也不要把话说得太利索。如果他们连傻瓜也不打算放过,我们再展现出一点自身价值,这样就能形成反差,勾起对手的好奇心。”
蔺哲:“……”
“还有,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以你自身为重。你必须好好活着。”
“好。”
*
头套被脱掉,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江奕挤了两滴眼泪。视力渐渐恢复,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阴冷潮湿的屋子里,旁边是蔺哲。
玛吉和素拉在哪里?
江奕往他跟前挪了挪。“你有听到什么吗?”他问。
“轰隆隆的机器,惨叫的婴儿,还有正朝我们走来的臭皮鞋。”
话毕,一群穿西装、戴动物面罩的人进屋,站立在他们两边。最后现身的男人什么也没戴,他个子很高,长了张倒三角脸,红腮白额;他有一双棕色大眼睛,眼距微宽,深色鬈曲的头发又密又短,他身上有股西普调香水味。江奕觉得他长得很奇怪,不像人类,更像是一头历尽沧桑的花豹子。
他一屁股倒在扶手椅上,品尝猪头奉给他的热可可茶,斜睨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道:“好久不见,蔺哲先生。”
江奕怔住了:这两人认识?
他强压住内心的惊讶与疑惑,确保它们不被发现,不知道蔺哲接下来会怎么表现。
“你……你是谁?”
“听不出来了?是我呀!你再好好猜猜,你的一位老同学。”他俯身向前,背光让他的脸变成了一团黑。
听到这话,蔺哲低头思忖,隔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你是廉、廉敏?”
“对啦!记得那时候,我还是老师钦点的政治课代表呢。”他放下瓷杯,靠回去用砂轮打火机点了根小鱼雷型雪茄,目光里透出一种阴鸷的傲慢,“我印象很深刻,你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交作业,为了等你,我被老师骂了……我算算,不下二十回。”
蔺哲晃了晃脑袋:“抱歉。”
“当年大家都说你是怪胎,可我不这么觉得。我自认为我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也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即便你人缘差到极点。因此,我想跟你交朋友。你偏科很严重,我记得,有整整两年,我都利用我自己的业余时间帮你补习,我这么做没别的要求,就是希望我女朋友能在你父亲那里谋一份差事。”
蔺哲静静听着。
“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他不胜厌恶地看着他,“小瑷好歹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结果被你父亲安排到通讯站去做保洁。”
“这……”蔺哲叹了口气,“凡进入灯塔参与科研项目者必须持有博士学位证书,罗瑷女士毕业于‘双非’高校,甚至连研究生初试都没能通过。这么说吧,灯塔一层的门卫都是硕士学历。”
“可是她死了!”廉敏站起来喊,“七层的保洁死了,一层的门卫却还活着。而媒体在报导受害者及其家属情况时,连她的名字都不曾提及。再后来,你压我一分,被研究所录取;我学业荒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走到今天。”
当事人微微点头:“所以,你要杀死我吗?”
“你说呢?”上位者冲他吐烟。江奕不由皱起眉毛,挥起两只缠着的手将浓烟拍散。“我想杀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我明告诉你,蔺焕的罪行是我传出去的,你们的全家遗照也是我ps发网上的。没想到你命这么硬,你活着有意思吗蔺哲?全世界都盼着你死,你居然还有脸活下去!”
蔺哲坐在那里,侧耳倾听,显得非常平静。“别杀我,”最后他可怜兮兮地说,“求你,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别杀我,我不想死。”
对手一愣,忽然笑起来,抓住他的手,把即将燃尽的茄心重重摁在他手背上。江奕愕然失色,慌忙撞开他。
“他是谁?你们什么关系?说。”
蔺哲疼得额角冒汗,沉默不语。“算了,念在同学情分上,我也不为难你。”廉敏嘴角勾起一个呆滞古怪的笑容,“这样吧,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瞎子和哑巴亲热,你们在这里亲热上个把小时,我就放你走。给他松绑。”
江奕:“?”
“快开始吧,蔺哲,让我们看看你如何跟别人做i爱。我已经很仁慈了,在平常,你们可是要被砍断手脚做成人彘的。”
蔺哲双眉紧锁,看上去十分窘迫。江奕犹豫了一会儿,主动靠进他怀里。“蔺哲,对不起。”他闭上眼睛,睫毛颤抖起来,“来吧,你答应过我。”
“我……”蔺哲舒展手腕,摘下他们两个的口罩,轻轻捧起江奕的脸,却迟迟不动。“别紧张,蔺哲。”同伴暗中指导他,“你先亲亲我,随你怎么亲,再脱掉我的防护衣,然后——”
教到一半,蔺哲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不遗余力地搂住江奕,深吻着他,仿佛要钻进他的身体里面。可不知怎的,江奕哭了,他的护目镜刚结了层薄雾,就又被泪水冲洗干净。奇怪,明明他很喜欢被蔺哲亲吻,因为那曾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美妙。
为什么这个吻会如此悲伤呢?
就好像,这是他们的永别之吻。
突然蔺哲推开他,面孔一板,摇了摇头。
“机会我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珍惜。”廉敏从扶手椅上站起身,“走一趟吧,蔺先生。”
上来两人架起蔺哲。
江奕怔在那里,然后扑过去,又被他们拖回来。他凝望着蔺哲被带出房间,额蹙心痛。
傻瓜,骗子,浑蛋!
他一次又一次地撞门,直到筋疲力尽。
骗子……骗子……
这时,守门的牛头退进屋里,取下面罩:“主人。”
*
天空飘起细雨,雨雾中灯光朦胧,仓库即将关闭,路面积水倒映出里面成堆摆放的木箱子,滑轮组上上下下。有的车间里传出恐怖的哭声,有的车间里,人们在为新生儿欢呼。
第79章
蔺哲坐在汽车副驾驶上,双腿并拢,手臂护着小腹,脸稍稍偏向窗外,沉静地感受着这个世界的荒诞与堕落,想起和江奕正式认识那天他问的第一个关于自己的问题:您去哪里?
“向死而生。”
他很清楚他给自己选了条死路,并且选在了他最不想死的时候,他亲手推开他爱的人,了断最后一丝温存。是的,他不想死,即使没有江奕的嘱咐他也不想死,可他更不想伤害他,不想自己的生命建立在损人和屈辱之上。
江奕很好很好……
不应该被亵渎、利用和凝视。
此时此刻,蔺哲依旧想活着,他答应过江奕,要活下去。可他还能活下去吗?怎么活下去?
汽车颠簸起来,可以听到飞溅的泥水和碎裂的沙石。这里没有哭喊,也没有机械,只有丁零当啷的铁锤和凿子。
突然,车猛地停下来,门打开,他被一只蛮横的手揪住衣领,毫不费力地扔在水泥地板上。
他手掌下面擦破点皮,渗出鲜血,他瑟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燕鸥。他真的害怕了。附近有人骂骂咧咧地朝他走来,他听出那是吞吞和朴智宇的声音。
他们提着棍棒和砖头,把失去恋人的悲痛和对恶势力的憎恶统统发泄在蔺哲身上。
蔺哲有漂亮的黑发,他们就用剪刀把它剪得乱七八糟;蔺哲有优美的指尖,他们就用锉刀翻起他的十个甲片;蔺哲看不见,他们不死心,就用大拇指将他石化的眼球死命往里推;蔺哲志行高洁,他们就掰开他的嘴往里灌白色粉末。
很快,他浅色的内衬和毛衣全都被染成深红色,他身体发烫,双手神经质地颤抖、扭曲,可怕的回忆全部涌上心头。雨还在下,他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
“你在为毒枭做事?”江奕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戴上蝾螈面罩,跟在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身边。
“生活所迫啊,主人,廉敏对声波降头术免疫。您最了解,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本领。”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他不胜讶异,“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了,如果他知道你背叛他,我不一定能保全你。”
迪米特里乌耸耸肩说:“如果没有你,我的后半生可能都会在垃圾场里度过。是你给了我机会,江奕,这世上只有你看得起我,也只有你能驯服我。”
江奕淡淡一笑:“你瘦了,西奥。”
“也变好看了,不是吗?”他说,“放心大胆地走,这里有改良版辐射防御系统,护目镜和口罩出去我再给你。”
“出去?”江奕停下脚步,“我还不能出去,我以为你是带我去找蔺哲的。天啊!我不能走,我要去找蔺哲,还有玛吉和素拉。他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也知道这里危险!”西奥调头把他按在墙上,两眼冒火,“放弃吧,江奕,他们已经活不成了。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活着走出这里的外人。”
“对不起,我要去找蔺哲,找不到他我是不会走的。”江奕使劲推开他,“如果他们都活不成,那再多死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迪米特里乌先生,辜负了你的好意,我很抱歉,请你珍重。”
“傻小子,你救不了他们。”黄喉貂异种脱口而出。
戴蝾螈面罩的男孩没理他,犟头倔脑地快步朝反方向前进。没走多远,西奥追上他:“我知道他们在哪,跟我来。”
就这样,江奕跟着他一路向西南,途中同伴给了他一只防毒口罩,说是隔绝丙酮和乙i醚等化学溶剂气体。他们路过老旧的楼房,上面窗户紧闭,只有零星几个排气扇在虚弱地运转。
一些大货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掀起阵阵热风,雨越下越大,墙壁上的污渍仿佛曲里拐弯的颜料涂鸦,角落里堆满玻璃碎渣。他们经过简陋的工棚,江奕偷偷瞄了一眼,看见一群面容溃烂、骨瘦如柴的人类在工作。
这些人,他们需要被拯救,又不需要被拯救;江奕打心底里想拯救他们,却也明白自己无法拯救他们。
他们当中有人提着两个桶出来,把里面满满当当的废料倒进后方的黑色水池,有的犯懒,选择就近的下水道,或直接泼地上。
终于,他们来到一片砖场。“你说蔺哲在这里?”江奕举目四望,“我看不见他。”
西奥停下来,踟蹰不决:“在,可是……”
“可是怎么?”
“你不会想见到他的。”
江奕盯着他,双目灼灼:“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说啊!你不说是吧?我自己找。”
“他没救了!”他喊道,“我……我闻到了很浓的血味,失血过多,就算不死也没得活。”
“他在哪?”
“他……”
“说。”
“向前走三十米,右转。”
江奕摘下面罩,竭尽所能朝他所给的位置奔跑,几乎要飞起来,再湿滑的泥土和硌脚的沙砾也不能阻挡他。再转弯,他遇见一只大狼狗,那狗好像在吃东西。看清后,他跪倒在地,奋力将狗拽到身后。
“蔺哲,蔺哲。”他极小心温柔地把他抱进怀里,热泪夺眶而出,“说话呀,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的吗?”
他还没有看到极光,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啊。素拉和玛吉还在等他们,前辈也在等他回去呢。
“对不起,蔺哲。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该怎么办?没关系,别怕,我带你出去,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永不分离。”他俯身亲吻蔺哲湿凉的脸颊、嘴唇,再捧起那双可怜的红手,亲了又亲。
一具尸体倒在他身边,血液在头下迅速漫延。
“西奥……”江奕用沾满泥渍和血渍的手帮他瞑目,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控制的仇恨。
波诺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愈发清晰,怒火在他耳边呢喃,教唆他杀戮。那股神力像一头病毒缠身的野兽,正疯狂地拍打囚笼。
他恨廉敏,恨吞吞和朴智宇,恨制毒者,恨造成这一切的法律和制度,比以往任何时刻的恨意都更强烈。
他放下蔺哲,慢慢起身,做了个手势——是他初次踏入新德尔斐会议厅时,尼古拉·康斯坦丁努经常做的手势。
2130年12月5日,金桔园区死了很多很多人,除了素拉、玛吉,还有4620名被抓进来的受害者。
“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但我并不后悔。”
“千万别后悔,这是你人生最大的光辉事迹。”
“……谢谢,其实我有猜到你会来,即使不现身,你的脑电波也会不期而至。教授,你能再救救蔺哲吗?”
“简单,只是你已经不需要催化剂了。”
“蔺哲不是催化剂,他是我的良心。”
“无法理解,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第97章
在荒凉的城市边缘,矗立着一幢h型建筑,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两栋高楼还亮着光:组织培养与高危隔离实验楼(orb),基因库与数据中心(gdc)。
这时,gdc逐层熄灯,天桥上出现一个瘦长的身影——高跟鞋发出嗒嗒声响,珍珠耳环随风飘摇,拿文件夹的手涂着深绿色指甲油,路过农场,顺手摘下一串荔枝吃了起来。
“晚上好,莱斯理。”
脚步声骤然停止。“晚上好,劳埃德先生。”莱斯理说,声音低沉悦耳。他收起荔枝,朝面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欠了欠身。
“这么晚你要去哪啊?”老板问。
“我正要去找您呢,先生。”他把一缕红发别到耳后,呈上文件夹,“这是弗洛拉的血常规报告单,我认为有必要先拿给您过目。”
劳埃德接过去翻了一眼:“无关紧要,我等会儿再看,你先陪我下楼喝一杯吧,顺便聊聊工作上的事。”
莱斯理有些为难。
“公司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别这么拘谨。”老板走近,把手放在他身上,“昨天马修失踪,今天瑞玛辞职。新香水很适合你。”
“抱歉,先生,”年轻人从他身边缩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莱斯理几乎是跑到卫生间的。
他吐出荔枝核,连同果皮丢进垃圾桶,对镜子补完口红,挤了两泵洗手液在手心,使劲揉搓,打开水龙头,滴水没有。他嘟囔着脏话,抽下三张纸巾擦泡沫。
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劳埃德的脸。“啊!”他惊叫,转身被对方抱住,“放开我,先生。”
“别装了,你打扮成这样不就是为了勾引我吗?”男人摘掉眼镜,用力亲吻他的脖子,“甜品包装得精美可口就是给人吃的,不是吗?你觉得我多久能吃掉你?该死的,要是有张床就好了,问题不大,在哪吃不是吃呢?你说对吧?别动。”
职员瞪直了眼睛:“我从来没有想勾引您,先生,我只是想让我自己看着美丽,浓妆和裙子刚好符合我的审美而已。”
“美丽,你确实很美丽,腿张开的样子更迷人。”
第80章
“我不喜欢这里,先生。”莱斯理攥住他的头发,“我听说以前有人在这里上吊。我们换个地方吧,实验室怎么样?我刚好想起我的手机落在对面实验室里。”
他的老板直起身,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行吧,听你的,我抱你去,我美味的、香甜的……荔枝小蛋糕。”
十分钟后,276号实验室里传出一声惨叫。
太阳冉冉升起,莱斯理伫立在窗前,眺望着孤独的自由女神像,脚下是加文·劳埃德的尸体。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保存已久的号码。“你好,是幸运旅社吗?我叫莱斯理·爱德华兹,我在纽约凤凰制药有限公司,我需要救援。我这里,这里有鬼。”
*
江奕眯着眼睛,半梦半醒。
“请相信科学,爱德华兹先生,世界上没有鬼……”他心道,在即将入睡时突然清醒,坐起来拍拍脸蛋,拿起手机,对方刚刚挂断。
他点进群聊,输入:
@全体成员我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打到一半他停下来,想了想,删掉全部内容,放下手机,很快又拿起来——
6:28
yichiang_0121
@全体成员今天有行程安排吗?没有的话我想出去玩。
betty0u0
我这边是没有,你问问@cca_acc ?
yichiang_0121
我猜她可能正在睡觉。
cca_acc
是准备睡觉(; ̄ェ ̄)
betty0u0
?
cca_acc
我们昨晚给因格里德讲睡前故事,讲了一个晚上。
betty0u0
讲什么故事?
cca_acc
拿破仑被兔子大军打败、古罗马的厕所守护神、伊丽莎白一世的化妆秘密和亚瑟王传说什么的。
cca_acc
@yichiang_0121 我没有安排,你想出去就出去吧,趁蔺工还没回来。我们要睡觉了,早安。
yichiang_0121
……早安好梦。
又一个十分钟过去,江奕端着米糊和牛肉罐头来到沙发,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
凤凰制药
下方出现一堆搜索建议——
凤凰制药官网
凤凰制药招聘岗位
凤凰制药口服液对治疗辐射病有用吗
凤凰制药员工失踪案
凤凰制药厕所上吊事件
凤凰制药宿舍图片真实
凤凰制药总裁遇刺
凤凰制药276号实验室
凤凰制药创始人坠楼事件
凤凰制药人体实验
江奕:“……”
他在后面添上“简介”,点击搜索——
凤凰制药,是美国的一家本国生物医药公司,总部位于纽约市北部郊区,创始人亨利·菲尼克斯博士,前“nirvana”计划科研团队成员之一,基因工程领域杰出的战略科学家,于2102年因意外坠楼去世。
成立时间:2089年
代表产品:“barrier-305”抗辐射口服液、“phoenix-974”细胞修复剂
他打开罐头,用勺子把里面的即食牛肉块全部拨进米糊,接着往下翻——
“barrier-305”:奇迹背后的阴影
“barrier-305”的主要成分被列为公司最高机密。公开信息显示,其核心是一种名为“phoenix-biology复合物”的合成蛋白,可以高效修复因辐射受损的dna,并刺激人体造血干细胞再生。
然而,这一“奇迹”的来源长期以来都是外界猜测的焦点。调查记者发现,其成分清单中有一项模糊的标注:“活性生物催化剂。”独立科学家团队“真理之地”声称,他们在从东非复兴医疗中心获得的“barrier-305”样本中检测到了无法解释的非人类基因。
无法掩盖的离奇事件
尽管凤凰制药对外展示奉公守法的形象,其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令人惶惶不安的真相。以下是被公开报道,但均被公司以“意外”或“与工作无关”为由驳回的事件摘录:
2096年,总裁遇刺:公司最高行政负责人约瑟夫·威尔逊在一次内部安全演习中遭枪击身亡。有传言称,他生前正在秘密调查制剂车间。
2099年,厕所无名女尸:2099年6月23日凌晨5点半,公司保洁在6楼女厕发现一具上吊女尸,经核实非公司在职员工。尸检报告(未被官方承认)显示,其体内“phoenix-974”成分浓度异常之高,且组织样本显示出短暂且极强的辐射耐受性,在死亡前急剧衰减。
2102年,创始人坠楼:公司创始人亨利·菲尼克斯博士于该年10月31日晚11点左右从天台坠落,次日办公室宣布亨利·菲尼克斯抢救无效去世,警方已排除刑事嫌疑。其个人物品被立即焚烧处理。
真相还是谣言?
凤凰制药针对此类事件的回应:“我们对逝者表示哀悼,但必须重申,所有研发活动均符合末世伦理临时法案。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拯救生命,而非制造恐慌。”
然而在灾难的阴影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凤凰制药真正研究的并非治疗辐射病,而是借治病救人之名,私下进行人体实验——那些离奇事件中的受害者正是他们的实验品。
访问提示:凤凰制药总部不对外开放。所有商务往来均通过指定的外部代理进行。未经授权的接近行为将被视为敌对威胁。
江奕刚把碗刮干净,转头看见旅鼠夫妇的儿子站在他旁边,穿着自己的大罩衫。“饿,”他盯着碗,一对狐狸耳朵倒向后方,紧贴蜜金色鬈发,“饭。”
“在冰箱,自己去拿。”
小男孩灰溜溜地走掉了。江奕到厨房洗碗,他并非无端冷落他,只是暗下决心:在手臂上的咬痕和狂犬疫苗针眼完全消失前,他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友善。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新室友蹿出来拦住他:“别走。”
“我有事情。”
“我怕……”
江奕微笑:“别怕。”
他绕过小孩去开门,忽然间,一个重物扑到后背上,他差点栽倒。“下来!”他生气了,“从我身上下来,埃里克,别太过分。”
“不要,别走。”
他深吸一口气:“我要出去打猎,不然我们都会饿死的,乖乖在家待着,好吗?”
埃里克若有所思。“不要,”他靠在他肩上摇头,“打猎,教我,我帮你。”
江奕:“。”
“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别怕,保护你。”
很可爱的话,但现在他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江奕眼睛一转:“好,我带你去,你先下来。”
“不要,”埃里克笑了,两条腿把他夹紧紧的,“背着我,我喜欢。”
之后的一刻钟,无论跳跃、转圈、跑步还是撞墙,这小家伙就像粘在他身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其实江奕很容易就能摆脱他,只是不想将那方法用在一个单纯无害的小孩子身上。
“好吧。”
江奕背着埃里克来到神庙后院,走上高空超导站台,从自动售票机里取出两张票。检票后,安卡十字传送舱打开,他们坐进去,舱门自动关闭。
与此同时,在韦斯特切斯特县区边缘的接收舱里,出现一堆凌乱的“积木”,他们逐渐被拼凑起来,最终完美复制。
出舱后,江奕打开手机,搜索亨利·菲尼克斯,没有照片,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信息——
外文名henry phoenix
别名henry edwina phoenix(本名)、the ginger bird(昵称)
国籍美国
性别男
出生信息2056年11月1日,美国加利福尼亚
身高/体重1.75m,61kg
星座天蝎座
教育信息
毕业院校斯坦福大学医学院
学历研究生
学位博士
职业信息
职业生物学家、化学家、企业家
代表作品barrier-305、phoenix-974
主要成就2077年获得美洲组织工程与再生医学会金质奖章、2085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创办凤凰制药公司
兴趣爱好
最喜欢的颜色绿色
最喜欢的食物荔枝沙冰
最喜欢的动物袋熊
最喜欢的植物曼陀罗
家庭信息
生父不明
生母爱德温娜·克拉克
养父迈克尔·菲尼克斯
其他信息
信仰基督教
语种英语、西班牙语
他左右看了看,附近没有出租车,于是打开地图。
——距离7.4公里。
江奕:“……”
谢天谢地,路对面有一排漂亮的粉色共享电单车。扫脸解锁后,他给那串备注为“西部闹钟”的手机号发送短信: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很快得到回复:
入口处等你。
他露出安心的微笑,收起手机,发现埃里克正在嚼他的头发。“没吃饱吗?”他问。
男孩摇头:“没吃。”
第81章
“没吃?为什么?”
“你不高兴,怕。”
江奕皱起眉头,跨上电动车:“你怕我不高兴,所以不吃早餐?那你未经允许挂在我身上时,难道就认为我会高兴吗?”埃里克默默把脸埋起来。
“以后别撒谎了,没人会喜欢骗子。”
车子在路上缓慢匀速行驶,周围异常平静,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天空皓白,植被枯朽,晨风拂动他们柔软的发丝,埃里克说他头晕想吐,江奕也是,他们没穿防护服,每次呼吸都相当于在吃重金属,时间一长,眼睛也感觉进了颗粒。
他稍微加快速度,终于在发送短信后的第29分钟到达目的地。实际建筑和图片上大差不差,洁净、高端、光鲜亮丽,与偏僻的地理位置格格不入。
楼下有自助咖啡厅,门口唯一的顾客看到他们,端着两杯咖啡小跑过来。“你们怎么敢……快跟我进来!”
江奕问:“你就是莱斯理·爱德华兹先生?”
“你怎么知道?啊,你是幸运旅社的人吧?”他尴尬地红了脸,“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来买药的难民。你看着好年轻啊,真漂亮……怎么称呼?”
江奕在短暂的惊讶与好奇后淡淡回复:“我姓江。”
“原来是江先生。”莱斯理用诚挚的婴儿蓝眼睛注视他,“快进来,我先带你们做个扫描去污。给你们添麻烦了。呃,这位是你弟弟吧?你们关系真好。”
江奕无心解释,放下埃里克,牵着他来到检疫区,按要求交出个人物品,冲洗消毒后换上防护服。
“幸亏你们来得及时,”莱斯理说,“再晚一点,按规定,检测出辐射超标是要被隔离的。虽然公司有防辐射系统,但衣服又不重,穿上更保险些。”
“安检机!”埃里克指着一个像安检机的机器。
红发职工笑着说:“是物资传送带,除了购买仪器设备,我们还需要从外面采集样本,譬如变异生物的血液、毛发、种子,以及受污染土壤。所有物品都要在这里进行第一轮风险评估,再由计算机筛选分拣,最后运送至高危隔离实验室、组织培养室、快递站和农场。”
他们乘坐电梯上行。“给你,”莱斯理递出一个牛皮纸袋,“炭烧白咖啡,三分糖,55摄氏度。”
江奕:“?”
“是不合口味吗?”
“没有,谢谢。”他接过纸袋,为找不到回礼而感到惭愧,“你……你看起来很酷。”
“酷?”莱斯理扬起眉毛,笑了,“真的吗?很少有人这么形容我。”
江奕点点头:“嗯,你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哦?那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他举起两只手,“先别回答,让我猜猜——头发稀疏,衬衫长裤,胡子拉碴,戴着无聊的黑框眼镜,是这样吧?”
“你自己说的。”
“你把我想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而真实的我完全不一样,所以你才会觉得我酷。”
“并不是,”江奕回答,“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愿意花心思打扮自己的人类,在这个大家都只想种稻谷的世界,你却选择了曼陀罗。”
“原来你欣赏我的生活方式。”
“我只欣赏花。”
电梯门打开。“这是我们的食堂,”莱斯理害羞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没吃早餐,你们呢?没有的话我请你们。”
“谢谢,不用,我有钱。”
“但是你没有饭卡,这里只能刷饭卡。”
江奕:“……”
他放慢脚步,环顾整个食堂——和当年新德尔斐餐厅很像,奢华、亮堂,到处都是机器人。
不过它们是很普通的低阶机器人,没有仿真人面容,更没有人类的思维,只能依靠设置好的程序来完成做饭、打饭、清洁等工作。
他们面对面坐下。“你的同事们呢?”江奕在意识到现场只有他们三个人后询问。
“我的同事,他们……他们都不在了,”莱斯理略带伤感地说,叉起一块撒满孜然的烤肠放进嘴里,“他们要么出意外,要么扛不住压力自杀,要么找到更好的出路。时间一天天过去,公司里面全是机器。而就在昨晚,我的老板也惨死在了实验室。我下周本来能拿到十五万美金。虽然工资没了,但我还是想继续留在公司,我舍不得,不,我爱我的公司,可是我更害怕。”
“怕什么?”
“怕鬼,怕下一个死的,会是我。”
“你怀疑这些是鬼造成的?”
“不是怀疑,是肯定!”
“为什么?”
“他们干过的坏事太多了,鬼来找他们报仇。”
江奕把自己的餐盘推给埃里克,埃里克闻了闻,又趴到他肩上啃他的头发。“他们都干过什么坏事?方便告诉我吗?”
莱斯理吸了一大口咖啡,咽下去,拍拍胸脯说:“你来之前一定在网上搜索过我们的公司,对吧?我只能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是的,全部都是真的,而且远不止这些。”
“还有哪些?”
“多着呢,远的不说,就说我那老板,别看他表面斯斯文文,他私底下就是个变态,他经常骚扰我。”男人两眼通红,掀开领子露出一大片吻痕,“你看,看到了吗?这就是他昨晚给我的见面礼。”
江奕挪回餐盘:“看上去很严重,冷敷过了吗?用不用我帮你涂药?”
“谢谢,你真是个体贴的好人。”莱斯理放下刀叉,歪着头凝视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就有一种很奇妙的安全感,虽然你的体型并不强壮,而且看着比我还小,但是你好像什么都不怕——不是因为懵懂无知,而是你知道你可以摆平一切。”
“因为我是来帮助你的,所以我不能表现得像个胆小鬼。”他的安全感开心地吃起煎蛋,“你呢?爱德华兹先生,你为什么害怕?你又没做坏事。”
对面笑了笑,没解释原因,只介绍楼上是教室,用于新人培训,楼下是员工宿舍,此外全都是组织培养与高危隔离实验室,主要负责提取病原/抗原和培养细胞,再移交天桥农场,生产抗体、进行细胞疗法,最后送到制剂部门,做成抗辐射产品储存至仓库,定时定量拉去交易市场。
隔壁那栋楼上层是基因库,大量人类、农作物、有益农作物的基因样本都在里面。它们的下层是数据中心,负责储存药物分子结构及实验品临床数据,莱斯理的办公室就在那里。
“这顿饭多少钱?我转你。”江奕按压手腕内侧,然后拿出手机。
莱斯理随口说道:“不用,我有。”
“你有?”
“啊,我以为你想加我的社交账号。”
“你有我社交账号?”
“没有,我是说,我可以查到。你不用转钱,江先生,这顿饭就当是我给你的保护费。”
这句话给江奕徒添了一丝负担。“嗯,”他背起熟睡的埃里克,“跟我们回去吧。”
莱斯理慌忙用纸巾擦完嘴。
“我不能走,先生,”他拦住他们,“我请你来并不是要你带我走的。我……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请不要拒绝我,江奕。你这么善良,只有你愿意救我。可如果我告诉你,我出去就会死呢?我见不得光,我出不去,你能理解吗?”
江奕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我就知道!”莱斯理激动得热泪盈眶,“你真好,放心,我会为你们提供房间,并承包你们在这里的一切费用。我有钱,要多少有多少,都给你,只要我们能永远地生活在这里。”
“我不要钱,爱德华兹博士,”江奕把头偏向埃里克,“先帮我安顿好他,再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先去我房间吧,我那里很干净。”
“谢谢。”
“你太客气了。”
莱斯理嘴角止不住笑意。
就好像他真的很喜欢、很需要他们。
后来江奕发现,这人性格里有种无意识的善变,他时而安静沉稳,时而多愁善感。他涉猎广泛,房间里有大大小小的镜子,还有花卉标本、人体模型;他的书架上有《圣经》《荒诞医学史》《资本论》和中学生习题册;他有很多香水与花瓶,它们旁边是贝壳钟、带花边的床幔和一只看上去好久没洗澡的袋熊玩偶。
如果放到剧本或小说里,莱斯理·爱德华兹会是一个很失败的角色,因为他不能被简单的三两个标签所概括,他是捉摸不透的,他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唯独不变的只有美丽。
第98章
会议室内,贝蒂、卡莉莎和坦狄薇面对江奕。
“你为什么要擅自行动?”贝蒂问。
“电话是打到我手机上的,”他低着头,像个被批评的孩子,“他的目标是我,我不确定他是好是坏,我怕重蹈覆辙。蔺哲还没有回来。”
坦狄薇摊手道:“你既然知道他的目标是你,为什么还要带上埃里克?”
“我……对不起,我以为我能保护好他。”
第82章
“现实是他保护了你,如果没有他,江奕,恐怕你已经被做成标本了。看似免费的东西实则都有成本,魔鬼给你两颗椰枣,目的是要夺走你的一整座粮仓!”
年轻人如鲠在喉:“埃里克他现在怎么样?”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就是早熟了。”卡莉莎回答,“他摄入的人血里激素含量过高,让他从140公分蹿到179公分,但不会再长了。哎,他本来可以和梅森一样高的。对了,你带回来那小姑娘,你认识她?”
“她叫弗洛拉,”他不大情愿地补充道,“她在伊甸园长大,参加过我的加冕仪式。”
“那还挺有缘的,不用太自责,孩子,至少你们把她从解剖台上救了下来,这是好事,不是吗?”
江奕垂眼看着地面:“可我还是对不起她,我记得她手持火炬、奔跑时脸上洋溢的笑容。她,还有那些拥立我为王的人,他们当初对我有多信任,如今对我就有多失望。我不敢和她面对面,那对我们而言是一种伤害。请不要告诉她我出现过,就当我已经死了吧,还有埃里克,我也不能再见他了。”
这时贝蒂拿出手机。“真巧。”她看完后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将屏幕正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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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计下月底回来,请帮我重新安排个偏僻的房间,谢谢。还有,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我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他们,尤其是江奕o(^▽^)o
江奕:“。”
突然聊天页面切换成陌生来电显示,贝蒂上滑接听。“你好?”她说,“是,是,请提供地址,委内瑞拉……马拉开波……好,好,预计三小时内到达。什么?需要会说西班牙语?”
江奕&卡莉莎:“?”
“看我干什么?”贝蒂收起手机,“带魔鬼上路吧。”
*
他们借助安卡十字传送舱来到巴西利亚站点,星空下,圣鹮飞艇顺利地向北航行。江奕待在驾驶舱里工作,一丝不苟,面无表情。
魔鬼站在他身后,戴着手铐,喉咙处有包扎。“为什么要救我?”
江奕没回答。
魔鬼又重复了一遍,船长依旧毫无反应。“为什么不理我?你这么好,为什么不理我……”他呢喃着,慢慢蹲下来,掩面痛哭,眼线和眼影相融,像表演飞机上的拉烟器,在他雪白的面庞上留下两道彩痕。
“我现在不想跟你有任何交流,莱斯理,”江奕回复,“我不想看见你,请你出去。”
“你叫我什么?莱斯理?”他抬起头,泪眼婆娑,抖抖索索地站起来,“为什么?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为什么还要叫这个名字?”
江奕没回答。
“你为什么不想看我?”他又在后面叽叽咕咕地说,“是我还不够美丽吗?他们都争着抢着要我,和我上床,你却连看都不想看我?我不管,你骗人!”
“请你出去。”
“好,我出去。”他走到舱门边,又回过头,注视着冷漠的后脑勺,“我会等你,一直等,等你想看我,等你愿意回答我问你的这四个问题。”
莱斯理走后,江奕终于得到解脱,他很想拿出手机,给蔺哲发消息。他们已经快半年没有联系过。
算了……
他想起贝蒂展示给他的那条信息,心里空落落的,以前他还能自我欺骗:蔺哲不联系他是因为还没醒来。
——蔺哲压根就没想联系他,这时候给他发信息只会给他添堵。
况且,合格的船长不应该中途玩手机,不应该走神。他能不去想莱斯理,也能不去想蔺哲,要一视同仁。他必须专注自己的本职。
转眼间,他看到前方,月光下,一群人站在云端。
江奕认出来,他们分别是梅森、阿米拉、卢卡斯、奥布雷、巴拉卡、弗雷希沃特、乃缦、弗洛伦斯、om230g4、美杜莎、他的父亲、过去的下属,和一位他不曾见过的年轻女士。
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知道那是幻觉,知道他们的本体其实是一群长着大红眼睛的变异狐蝠,它们会迷惑猎物,通过幻化成死者的模样。
江奕不会被迷惑,因为他心里很清楚:
他们都死了。
诡计被识破,蝙蝠们疯狂地扑过来,想要攻击飞艇,可是不等靠近,它们就被波诺发明的的防御系统升华消杀。眼前空空如也。
最后一面。
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妈妈,”他心道,“谢谢您。”
两个多小时后,飞艇平安降落在马拉开波湖畔,夜空电闪雷鸣,一幢三层小别墅在电光下忽明忽暗。
别墅通体由钻石与黄金打造,奢华程度无出其右,旁边有两棵硕大无朋的银制冷杉树,上面有金苹果、黑月亮、绿鳄鱼、蓝鹦鹉。
他们从飞艇里出来,踩到的不是土地,也不是水泥——是纸币,不计其数的纸币用来铺地。
江奕走在最前面,然后是魔鬼,卡莉莎在他们后面拍照打卡。金门中间嵌着一张沉睡的钻石人脸,她睁开眼睛,在看到他们后露出微笑,门打开,背后,更多钞票如巨浪般席卷而来,将他们全部掩没。好不容易爬出来,却发现防护服被割破,就连护目镜也出现划痕。
“我错了,”卡莉莎摇摇头说,“我应该买个带镜头保护膜的手机壳。”
江奕搀住她,一边攥紧魔鬼的手铐,远远望去,金钱之上,青花瓷碎片闪闪发亮,它们环绕在土壤边缘,那里生长着一株粉紫色的五月卡特兰,像生病的动物,虚弱地颤抖着。
他从挎包里取出一个苔绿色荷叶边花盆,蹚过钱海,轻柔小心地把泥土和花收进盆里,随后给魔鬼使了个眼色。
“你好,”魔鬼强打精神走过来,用西班牙语说,“很高兴为你服务,请问怎么称呼?”
“答林。”花儿回复。
早年卢卡斯告诉她,植物异种可以通过调节气孔振动来模仿人类的声音。在上世纪,普通变异植物只会发出婴儿的哭声或野兽啼叫。“如果一朵花能无障碍与人类沟通,就说明这朵花里住着一个人。”
“谁替你打的电话?”魔鬼蹲下来问。
发黄的叶子伸直向门:“恋人,以前的。我相中你了,小伙子,我们结婚吧。”
江奕:“……”
“我不想伤害你,”魔鬼揉着花瓣说,“但是我们不能结婚,亲爱的,因为我是不婚主义。”
答林拍开他的手:“你是调情主义。”
莱斯理抬头看了眼江奕,又转向花。“或许吧,”他端起花盆,“现在,我们要带你去开罗,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务需要我们代劳?”
“我没有事务,”五月兰异种缩起叶子,“没有亲戚,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因为我穷得只剩下钱了。我满屋子都是钱,这些钱雇不来一个花艺师,也买不起供养我的肥料。花艺师们都死了,以前有一只陪伴我的老雪纳瑞,也死了。”
江奕转过脸,暗自抹眼泪。
“不过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答林依偎着魔鬼的拇指,“我看不见,不晓得当今外面长什么样子。如果你们能看见,请帮我看看这座城市,再将它的情况如实告知我。变成花以后,我忘记了太多事情,只记得我以前,好像很喜欢这个世界。”
莱斯理轻轻吻上花叶:“好。”
他们回到飞艇,在高空缓慢飞行。魔鬼告诉花朵,雷雨天,人们都躲起来睡觉,梦里有花,有海,有一天结束的疲惫,以及来日的希望。
凌晨,江奕回到床上,忽然手机振动。
一条新的蔺哲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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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月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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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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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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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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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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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第99章
烈日当空,一只大型砗磲立在海岸边,孔雀蓝色的壳微微翕动着。空气和阳光搜刮走它身上最后的水分。
忽然,两壳敞开,里面是一个女人——她及腰的黑发上缀满畸形珍珠,斑驳陆离;小麦色皮肤富有光泽;她的身体异常肥硕,四肢连在壳上,肉半耷拉着,躯干大面积被塑料袋缠裹。
沙土里渐渐冒出大量男人,他们上半身有两条胳膊和四条腿,六肢着地,缓慢向她爬行。他们身后都顶着个东西,有的是巨螺壳,有的是浴缸,还有大铁桶,那里面藏着他们不为人知的下半身。
终于,他们停下来,面向她,纷纷朝她行膜拜之礼,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这个国家从前以胖为美,后来健康知识普及,当地人开始注重身材管理。可是没多久,污染的魔爪伸向这里,食物短缺让他们身体暴瘦,乃至丧命。
这让他们更加崇尚丰腴的身材,因为在他们看来,纤瘦不再是缺乏营养的表现,而是即将到来的死亡。
第83章
女人睁开眼睛,白色占满眼眶,坑坑洼洼,离她最近的男人再度爬向她,直至能够亲吻她的脚背。砗磲壳缓缓闭合,只留下一道缝隙,供其他人观望。
再后来,他们看见,一块块带肉絮的骨头从缝隙里掉出来,沾上沙子,热气缕缕升腾。壳再打开,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女人头发里多了几颗珍珠。
*
江奕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来,吓得脸色煞白,出了一身汗,长长的刘海几乎遮盖住眼睛。
这时他闻到一股香味。
难道是?!
他来不及多想,蹬上拖鞋就跑出去,随即便看见——厨房里,系着围裙的魔鬼正在炒鸡蛋,转头发现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早安。”
江奕:“……”
“早安,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走进卫生间。又是断水的一天,幸亏早年蔺哲囤了好多湿巾、免洗洗手液和漱口水。他刷完牙,用漱口水涮掉泡沫,再抽出两张湿巾擦了擦脸、脖子和其他地方。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问问题,”魔鬼走到他身后说,“我以为你很有风度呢,我早起过来给你打扫卫生和做饭,你这态度搞得我们好像一对父子。说实话,你们这里穷得连个扫地机器人都没有,真想不通这种生活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头发长了,等会儿我给你修剪一下。”
“谢谢,不用。”江奕把刘海拨到一边,“我不吃你做的饭,莱斯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门禁卡的,无所谓了。我们谈谈吧,关于你那四个问题。”
他们退出卫生间,江奕径直走向沙发,莱斯理则去厨房,把炒好的鸡蛋夹进吐司,端着盘子坐到他身边。
“先从第四个问题开始,为什么我不看你?对吧?”
“对,是因为我的妆花了吗?”
“不是,因为我当时在驾驶飞艇,而且心情不好,我怕出事故。我不是专业的驾驶员。”
魔鬼点点头:“我知道,好吧,我对你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请继续。”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我叫你莱斯理而不是亨利·菲尼克斯先生?”
“因为你喜欢这个名字?”
江奕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对了一半,更多是因为,在我心目中,亨利·菲尼克斯已经死了,至少是社会性死亡。我不想拿一个‘死者’的名字称呼活着的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否则你也不会选择莱斯理,毕竟谁都可以叫亨利。”
莱斯理放下吐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继续。”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不想理你?原因和第四个问题差不多,却又不尽相同。”
“不同点在哪里?”
江奕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核心因素不同,没错,莱斯理·爱德华兹先生,核心因素,是我讨厌你。试问,如果你发现我的枕头底下藏着你的照片,保险柜里锁着你的全部资料,而我假装不认识你、对你好的目的是杀死你,你还会想理我吗?”
“我……”
“不会,你甚至会感到后怕,想要逃避,最好把我关起来,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再见面。当然,我不了解你,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会怎样我不清楚,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感受——假如我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感受。”
魔鬼沉默了。
江奕起身去卧室拿了条毯子,回来盖在自己身上。“人类本能想避开伤害过自己的事物。”他平静地回答,“即使你现在什么都没做,仅仅看见你,感知到你在我附近,对我而言都是一种精神伤害。”
莱斯理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流满面。“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他重复自己问过的第一个问题,跪下来,“为什么不让我下地狱?我该死,为了留住这副皮囊,我身上背负太多太多的罪孽……”
“因为,你是一本书。”
“一本书?”
江奕握住他的两只手腕:“我不会因为被书的内页割破手指就将整本书丢进火炉。你上过学,莱斯理,你会因为一句批评或一次罚站而杀死老师吗?”
莱斯理摇摇头。“我是好学生,我从来没有被批评或罚站过。”他哽咽着说,“我确实杀害过我的一位高数课老师。我懂了,江奕,你不杀我,是因为我对你有价值,因为你要我为你做事,你成功了。倘若我是一个容貌丑陋、资质平庸的穷光蛋,一本破破烂烂的情色小说,你是不会想要我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江奕笑着回答。他起来伸了个懒腰,毛毯滑落,他没管它,兀自向卧室走去。
“江先生!”莱斯理喊,“假如、假如我没有伤害你,假如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江奕没回答。
江奕关上门。
江奕回答了。
江奕坐在床边,拿起手机,看见蔺哲发给他的早餐图片,会心一笑。想到蔺哲还活着,正在好好地吃饭,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忽而眼睛发热,掉下眼泪。
他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头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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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我还没吃呢。这边还是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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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回来争取多带些食物和水。
江奕:“。”
他真诚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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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要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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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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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条件越来越差了,你回来是要吃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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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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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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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嗯,其实我不想你吃苦,真的,我看了天气预报,下周六34°c,我最近吃的不是罐头就是月饼,就在刚才,最后两颗鸡蛋也也坏掉了,真糟糕,本来是留给你的,对不起,蔺哲。我也想你。
*
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汤加塔布岛。
放眼全世界,江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海洋,它汹涌、晦暗,深处更是满目疮痍。
那晚巴别塔爆炸,新德尔斐彻底沦陷,塔耳塔洛斯深渊里的囚犯集体越狱,四处烧杀抢夺。
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也未能幸免,法典被撕,法庭被毁,海裔首领沦为阶下囚,各地方总督遭到追捕与剿杀。一条安塞尔·埃尔吉先生被肢解分食的视频曾获得近两万转发。
卡莉莎牵住他的手,握紧它,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转头向岸边。江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只搁浅的砗磲。那便是他们此行救援的对象——莎乐忒。
只是,和北极狐兄妹与五月兰异种不一样,莎乐忒致电幸运旅社,不是为了前往开罗,而是请求他们将她放归大海。
“你待在这里多久啦?”卡莉莎问她。
“有一段时间了。”莎乐忒回答。
“海洋很危险,海水有毒,里面还有巨型海怪。你下去活不了多久的。”
“家,我……我想回家。求求你们,让我回家,让我回家吧,海洋是我的家,我想回家,想回家……”
卡莉莎两眼含泪:“好,我送你回家。胡,来搭把手。”江奕走近,把手放在砗磲壳上。
“等一下,”莎乐忒说,“请你们先……摘掉我身上的塑料袋,好吗?这不是我的衣裳,这是枷锁。我不需要枷锁。”
他们相视两秒,江奕默默背过身,走开十多米远,盘腿坐在地上玩沙子。
刘海又一次蒙住他的眼睛,他晃晃脑袋。他的头发最早是由伊甸园劳工负责修剪的,开智期间是卢卡斯帮他打理,来到神庙后,这项工作就交到了纳西尔手上。他在布恩庄园有仆人,在新德尔斐有赫尔墨斯。
以后他得学习自己剪头发了。
嘶——!
他猛地缩回左手,食指以及保护它的手套被扎破,现出一点红。体温开始上升,江奕紧张起来,捏住它,挤出更多血液。他站起身,回头寻找卡莉莎。
但是卡莉莎不见了,莎乐忒也不见了。
沙滩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再然后,越来越多寄居兽从地底下探出头,朝他靠近。
第100章
江奕呆在那里。
他被同伴抛弃了?
不,卡莉莎不会抛弃他。
难道是,遭遇不测?
不……
此刻他感到恐慌、无助、悲伤、孤独。他脚下无比松软,很难平衡,像踩在一张水床上。
他想用神力保护自己,可现在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他无法消灭这些寄居兽,他连他自己的身体都难以掌控!
他接连后退,跌坐在柔软的沙地上,没有一点感觉。他寄希望于卡莉莎,或是别人(小说里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有正派/反派/炮灰过来救他)。
天空浑浊,靠近他的是一副副模糊的、时时变幻的人脸。忽然他意识到——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在做梦。
是的,在他梦里,熟悉的脸拥有最清晰的轮廓,只有陌生的脸才恍惚善变。他费劲抬起左手,发现伤口愈合,手套也完好无损。
第84章
真的是梦吗?
他半信半疑地问自己。
如果是,控梦对他而言并不难,他可以像在光年游乐场里那样闭上眼睛,再稍加想象就能离开这里;如果不是,他就会看到自己被无数双大钳子撕成碎片。
他一睁眼,对上怪物水汪汪的大长眼睛。
江奕:“……”
一个钳子劈下来,他迅速握住它,全力抵御,把怪物掀到一边。周围环境变得愈发明朗,星星散发出金光,风起浪涌,就连屁股也感觉有被硌到。
他爬起来,踹翻若干寄居兽,朝飞艇狂奔。
过程之顺利,已经到了他将来势必要把它拿出来向蔺哲炫耀的程度。他坚信卡莉莎正在飞艇里等他,见面后她会调侃他,而他再恰如其分地反驳她两句。最好是这样。他拉开门。
迎面是堵墙。
江奕:“……?”
他关上门,低头眨眨眼睛,再开门——
这次是电梯。
继续。
他关门开门连续六次,前三次是温泉、银行、便利店,后三次是病房、教室、博物馆。
这下江奕非常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他回过头,寄居兽密密麻麻,挥舞着钳子向他靠拢。
没时间了。
他祈祷老天保佑这次能开出驾驶舱本来的样子。
第七次——哦,老天依然没有保佑他。他开出一片空地,准确来说,是剧场舞台。他走进去关上门,突然灯光打亮,恍得他眼睛疼。
他抬手遮光,从指缝中看见观众席,风管机在上方运作,吹不散星罗棋布的巨型蚂蚁。
这是当年八元结社布置的哑剧表演场地。
他站在舞台上,无数双黑窟窿似的复眼瞄准他,他走到哪里,它们就跟他转到哪里。下一刻,背景屏切换画面,江奕睫毛颤动,画面里他正在和蔺哲亲吻。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
“真恶心。”
“两个坏种。”
“世风日下啊。”
“这种人怎么还有脸活着?”
“公众面前都这么搞,不敢想象私底下有多乱。”
“身体残疾的通常人品也不行。”
“神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夜店呢!”
“我认识他们!只能说,他们的父母也都不是什么好货。”
“不难猜,老的偷瓜盗果,小的就杀人放火。”
…………
恐惧和痛苦再度袭来,和当年丝毫不差。
江奕站在原地,状态看上去糟糕透了,面如死灰,双腿不住打战,仿佛他竭力想挣扎,却又进退两难。
这是梦,这只是梦……
他不断告诉自己。
可是这些话、这个吻、这份心情,是他在现实中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切实存在过的。
江奕双拳紧握,又松开,发白的手心留下几道印子。随后,他背对屏幕,走下舞台,镇定自若地穿过观众席,朝大门走去。屏幕渐渐出现裂痕,熄灭、破碎,蚂蚁们痛苦地扭动身体,缩小、毁灭。
他面无表情,打开门,进入276号实验室。
“晚上好,江先生。”莱斯理说。
他站在解剖手术台边,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他右手半举注射器,里面有一管乳白色液体,江奕很清楚,那是丙泊酚。
两边的物品架上摆满仪器和药瓶,旁边有生物样本安全柜、大冰箱,还有一条通往未知领域的传送带。
“这里是我的众多实验室之一。”他沿着红红绿绿的采血管漫步,路过显示监控录像的电脑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海象与人类胚胎。“我的老板,加文·劳埃德先生,昨晚就死在了这里。”
江奕知道,劳埃德的尸体就在冰箱里,还有弗洛拉。他径直走过去,打开冰箱门,下一秒他愣住了。
冰箱里面,只有他自己。
怎么会……?
注射器扎进手臂,江奕受到惊吓,一把推开莱斯理,拔出针头。但为时已晚,灼烧痛感以针眼为中心迅速扩散。“你走开!”他焦躁地挥舞双手,既愤怒又绝望,现实中没跳过的坑,在梦里也摔得畅通无阻。
他三下两下就被莱斯理擒住,扛起来撂到解剖台上。他浑身乏力,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魔鬼,他想坐起来,想将他摁在地上,把他的护目镜弄花,再逃出去。但是他无法动弹。
“你怎么生气了?”莱斯理用指关节按住他的眉心。“你不应该生气,江奕先生。听话,我想看你笑。”他轻吟着,突然扯起江奕的嘴角,“我要你给我笑!怎么了?为我死你应该感到高兴,像他们一样,在幸福中、在情绪达到高潮时陨落。为什么?因为我比你们美丽,比你们聪明,我更应该活着。丑陋的废物活着又有什么价值呢?浪费时间、浪费资源,你说对吧?啊,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亲爱的,好像你是主角,是上帝,是宇宙的中心。”
面对江奕的凝视,他不退反进。
“你真的很厉害,江先生,普通人这时候已经睡得跟死猪一样,你却还能这样醒着,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下手啦。”他半趴在他身上,“真可爱,真可爱啊这张脸,你不知道我想它想了多久。你的脸,还有波诺的脸,在我心里比一栋楼的黄金还值钱。波诺……他曾经是我的前辈,他经常贬低我,对此我没话说,我比不过他,也得不到他。但你就不一样了,我得不到他,难道还得不到他的儿子吗?”
江奕:“……?”
魔鬼一点点地爬上来,死死压住他。“成为我吧,孩子,存在我的身体里。你不是喜欢救人吗?牺牲你,救救我,只有你能帮我实现真正的涅槃重生。你不救我,我只好继续杀人来供养我自己。我早就厌倦了,其实我不喜欢杀人,我讨厌杀人!最后一次,好不好?嗯?我向你保证,你是最后一个和我躺在这里的人。”
江奕虽然意识模糊,却也还记得,现实中莱斯理并没有说这么多话。相反,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加大麻醉剂量,再用香手帕盖住他的脸。
关键时刻,埃里克冲出来扑倒魔鬼将其咬伤。约莫半小时后,江奕醒来,在群里发消息,通知完毕,就把他们三个打包回神庙。
好吧,现实就是这么无聊且碰运气,梦里他们却变成了不能自理的傻瓜和爱磨洋工的反派,莱斯理的大部分台词还都摘选自江奕的剧本。
想到这里,江奕眯起眼睛,笑了。
“你、你什么意思?”莱斯理愕然失色。
对,就是这个反应,很符合幻想故事的套路。真魔鬼看到他这样只会继续打麻药。
恰巧此时,江奕重获身体主控权。他坐起来,如同上帝的宠儿,慢条斯理地撂倒魔鬼,径自离去;而魔鬼却好像身受重伤,失魂落魄地跪坐在那里,神色哀戚、满心忏悔,最后用注射器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伴随一次眨眼,江奕打开实验室的门。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热闹景象。
他惊觉自己退化了,是的,他不能再轻松自然地接收外界信息,也不能输送信息给外界。他回到了神力觉醒之前,回到了角斗场——和波诺对视的那一刻。
“游戏结束,”真神微笑,“你们该安息了。”
江奕瞳孔骤缩,抵抗蔺哲的手瞬间没了力气。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神恍惚。他已经分辨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感觉很累,很累很累……
跟着是无与伦比的疼痛和屈辱,沙漏翻转再翻转,血泪将黄土变成泥巴,希望化为乌有,爱人沦为死尸。
世界是一枚沙漏,这里有拍手叫好的观众、高高在上的暴君、偌大的角斗场,和两副残破不堪的身体。他们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好像也死了。
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流沙。
“诛杀江奕。”
波诺下达最后指令。
立刻一呼百应——
“诛杀江奕!”
“诛杀江奕!”
“诛杀江奕!”
他们搬来木头十字架,插在角斗场中央,再举起江奕,将他的双手钉在十字架横杆两端。鲜血流淌,他想起了自己在古埃及当采石工的那段快乐时光。
波诺来到他面前,手里握着一把软钢薄刃的长调色刀,刀子一面净得发亮,一面五彩斑斓。
他将调色刀贴在江奕心口,表情僵滞:“你这里跳动的,江奕,是我的心脏。”
江奕下巴低垂,合上双眼。“哦,”他心道,“对不起,你拿走吧,还给你。它现在很疼,请你以后好好爱护它。谢谢。”
“你需要明白,没有心脏你会死的。”
“死就死吧,我已经活很久了。”
一阵沉闷的停顿。波诺收起调色刀:“这里是高维空间,你真是个傻瓜。”
江奕皱起眉头。
——高维空间?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灯塔顶部,这里设有广播室和通讯站台。海洋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大块耀眼的金丝玉,浪花在它的映衬下闪烁着白光。太阳浮出海面,像一颗燃烧的明珠,直直地穿过玫瑰石英色的云朵。
第85章
风吹过耳畔,他能够听到它,听到海水暗涌、机械运行,还有一串由小及大的脚步声。“你好?”
他当即转身,看见一个寸头发型、穿实验服的中年女人朝他走来。他困惑不解道:“请问您是?”
刹那间,他惊讶于自己发出的声音。这就是他本来的声音吗?这个声音,让他想到了维奥尔琴。
四维的埃及狮身人面兽“胡夫”问世后不久,希腊斯芬克斯“伊俄卡斯忒”也随之出现。江奕通过四维空间模拟器,体验参与凡尔赛宫的扩建,见证了投石党运动和红衣主教儒勒·马扎然的病逝。那段时间,江奕总能在宫廷里借用国王的耳朵聆听维奥尔琴曲。
“伊芙琳。”来者回答。
他用食指点点下巴:
好熟悉的名字,总感觉在哪见过……
江奕骤然记起,在《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前言最后一段——伊芙琳·文——灯塔首席基因科学家。
“文博士?”
“叫我伊芙琳就好。”
他脑袋一歪。“哦,伊芙琳,”他大胆说道,“从您的表情来看,您好像认识我。”
伊芙琳脸上笑意又多了几分,她的左眼睛是蓝色,右眼睛是灰色。“不想认识也得认识,你是沈博士的孩子,也是波诺的唯一血脉。”
江奕:“。”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悲哀。“可惜我既没有成为像妈妈那样的科学家,也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咕哝道,“妈妈见到我应该会很失望吧。”
“你竟然会觉得自己不够特别?”文博士说着打开保温杯,抿了口热茶,“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特别的人类了。”
江奕害羞地笑了笑:“怎么会?”
“没骗你,”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番,“研究显示,你是22世纪最后一个诞生于爱的人类。”
“……啊?”
“不要以为爱情很简单。”伊芙琳啧了一下,食指摇摆起来,“你的爸爸妈妈,他们能相识离不开雌激素和睾酮,相爱离不开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双方都在下降的血清素,结婚更是少不了催产素、后叶加压素及内啡肽。这在21世纪就已经很少见了,上一颗爱情结晶还是蔺博士和他爱人邱副会长造的。”
“哦……”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江奕,你记住,”博士握住他的肩膀,目光清净深沉,“你的妈妈很爱你,无论你优秀与否,她都非常非常爱你。她珍惜你、呵护你,在她心里,你是奇迹,更是希望。”
“谢谢您,我一定记住。”江奕报以微笑,看向远方,凝望红彤彤的太阳,“我现在真希望她能见到我。如果她能见到我就好了,伊芙琳·文博士,您说她爱我,那么她见到我应该会很开心吧。如果……如果她在我身边,或许我就……不那么累了。如果你们都还活着,该多好……”原来自己在心痛时,说话声也会变得越来越小。
泪水溢出眼眶,里面有阳光和爱。
后来,江奕发现自己躺在卧室床上。他眼睛酸涩、眼角湿润,他抬起手,用包着创口贴的指尖去触碰坐在他床边的人。
蔺哲一激灵:“你醒了?”
“我醒了吗?”江奕问,“哦,我醒了。”他侧过身,靠进蔺哲怀里,脸埋在他颈边,轻轻地抱住他。
第101章
悠闲的下午,江奕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坐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和小镜子一顿摆弄。他先将手机横放在支架上,然后把镜子靠在墙面,左手捋刘海,右手握剪刀,小拇指点击屏幕,播放视频教程。
对齐、竖剪,再斜剪……
镜子倒了。
他把它重新摆正,视频重播。
对齐、竖剪,再斜剪……
大功告成!他期待满满地放开手,拿镜子一照——刘海不仅不盖眼睛,连额头也只挡了1/3。
江奕:“。”
他的头发本身就有点卷,剪短后更卷得厉害。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一只上当受骗的棕绒山羊,或是脑袋上长了大胡子的驴。
闪光门铃亮了。“抱歉,打扰一下,”蔺哲说,“我不小心多做了一碗鸡蛋羹,你要吃吗?”
江奕:“……”
“谢谢,我要吃。”他慌忙清理剪下来的头发,“你等等,我马上出去。”
“呃,你在里面没事吧?”
“没事,没有,我正在打扫卫生。”
“哦。”
“嗯。”
“好。”
“好。”
江奕把头发聚集起来拨到废纸上,揉成团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到门边,长舒一口气,打开门。
蔺哲已经坐在沙发上了,面前摆着他们热腾腾的饭。他轻轻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够吗?”蔺哲问,“不够还有。”
江奕抱起碗:“够。”
“哦,吃吧。”
“嗯,你也吃。”
他们同时插勺子进去,碗里的汤汁几乎要溢出来。江奕猜想他们这顿至少打了10个蛋,这也不能怪蔺哲,好吧,就是怪蔺哲,谁让他这次回来直接从波诺那儿带了一卡车无菌蛋呢?
接下来半年,不仅神庙,就连金桔园区也实现了无菌蛋自由。金桔园区现在成了物资供应基地,东区防护服,西区抗辐射药。莱斯理·爱德华兹被调配到西区当主任科员,戴着智能电子脚扣;而在昨天,埃里克也向贝蒂提出要到东区工作,从普工做起。
此外,蔺哲还带了好多好多东西回来,譬如跨维水表、膳食补充剂、改良土壤和农作物种子。声势之浩大,据说那天,坦狄薇还以为是外星人来攻占地球了。
至于江奕发烧做梦的原因,蔺哲告诉他罪魁祸首是莎乐忒身上的变异寄生虫。“卡莉莎说送她回家后,看见你在后面梦游。”——蔺哲的原话。创口贴也是他帮他贴上的。
“搞不懂他哪来这么多蛋。”
江奕发牢骚,放下碗。他吃不动了。
“我问过,”蔺哲淡淡道,“他告诉我,大多数是新德尔斐健在时产出的鸡蛋,剩下的来自中国西周时期、19世纪的美国大型鸡蛋农场,以及二战期间的英国农村,通过使用货币,或物物交换。哦对,其中还夹杂着三颗他在古猿时代捡到的鸟蛋。”
江奕默默端起碗,开始一大口一大口地吞。
“你不用勉强自己。”蔺哲低头说,“抱歉,是我擅作主张,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感受,给你们添麻烦。我害怕没有食物,真的,很害怕。我知道你已经饱了,江奕。”
他靠近他,很近很近,带过来一股很清新的皂液香味。他们呼吸交缠。“放下,听话,放下,给我。”
“不要,我可以。”江奕垂下眼帘,双目失焦,盯着一双红唇。“我可以。”
他定在那里,不敢贴近,又不想退却。忽然,蔺哲肩膀缩紧,下巴内收,原本前倾的身体迅速后仰。“你……”他显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剪头发了?”
江奕:“……嗯。”
对面的人类起了兴致。“让我摸摸,好吗?”
“也行,”他沮丧地咬住下唇,“但是剪得很烂。”
蔺哲再次靠近。“没关系,我只是很好奇。”他腼腆地笑了,伸手探索,终于摸到江奕的刘海,举止轻而柔和,“什么时候?谁给你剪的?”
“我自己,”江奕如实回答,“刚才,你来叫我吃饭的时候。”
“真好。”
“好?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傻透了。”
蔺哲摇摇头。“别这么想,发型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松开江奕额前的卷毛,手滑到他耳边,“就好比,我不用看你,就能够感觉到你很傻。”
江奕:“。”
果然,这个家伙——和他一样诞生于爱的家伙,当初还在前辈面前推荐他演主神,把他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转头关上门就暴露了本性。
这时蔺哲手机振动,外套口袋在发光,他眉头微皱,仿佛被扫兴。“帮我看看是什么,”他把手机递给江奕,“密码是21230423。”
“……哦。”
这串数字……
2123年4月23日——江奕不会忘记——是他被带出伊甸园的日期。这天对蔺哲来说,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以后再问吧。
这个手机的锁屏和墙纸都是系统自带,江奕顺着消息栏进入群聊页面,还没来得及答复蔺哲,他自己先被逗笑了。
“卡莉莎发来消息,说我们有一份新的‘救了么’订单,在贝宁波多诺伏,对方给的备注是,巫毒教祭司和信徒。”
*
蔺哲回到飞艇驾驶工作岗位,他的两位同伴正在后头安闲地享用鸡蛋美食,一边聊天。
“我曾看过一部关于巫毒教的黑白电影,”江奕给自己倒了点热蛋奶酒,“里面信奉巫毒教的反派用白蜡烛雕刻了一个和女主角相似的娃娃,附上其私人物件,再拿针扎、用火烤,以诅咒并折磨。”
第86章
“那这位反派可真厉害,近现代傀儡之父啊,造出了23世纪都造不出来的娃娃。”卡莉莎吃着蛋包饭说,“他值得一个诺贝尔控灵奖。”
“所以巫毒娃娃其实是他们凭空捏造出来的吗?”年轻人问,拿起培根鸡蛋派咬了一口。
对面的白发姑娘笑着摇头:“他们没这个创意,亲爱的,巫毒娃娃确实存在,只不过它对巫毒教信徒而言,就相当于我们眼中神圣的快递小哥。”
“怎么说?”
“都是实现美好愿望的媒介。打个比方,你在网上订购的零食、衣服,快递小哥会尽可能帮你送到家,仅此而已,可你要想让他们帮你杀人放火?不好意思,这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巫毒娃娃也是如此,你可以给它贴上照片,或塞点头发,然后告诉它:‘喂,快去帮我向神灵祈求,让驾驶舱的蔺工开快点!’或者‘保佑蔺工别开错方向。’扎针还火烧?那属于娃身攻击,是会被娃妈拉黑的。”
“哦,那僵尸呢?——电影里那些,通过黑魔法复活的腐烂尸体。我感觉他们不像演的。”
“有啊,但现实版僵尸可比你在电影里看到的凄惨。想象一下,你得罪了人,被人用一种神奇的土特产粉末下药,接着你就被‘死亡’。等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甘蔗地里干活了,脑袋迷迷糊糊,成了人家免费的劳动力,一头没有感情的牛马,任人摆布、宰割,毫无主体性。这就是巫毒教里的僵尸,一种文化或宗教概念。悄悄告诉你,坦狄薇曾怀疑蔺工是僵尸,还在网上搜索解毒方法。她说她见过僵尸,蔺工什么样,僵尸就什么样。”
江奕:“……”
原来僵尸一直都在他身边。
嗯,以后他再想看僵尸片,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去找电影了。看看蔺哲就行。相较于电影里的僵尸,这只僵尸更真实,更好看,互动性强,性价比高。
“那他们的神呢?”他又拿起一个马铃薯鸡蛋饼,“他们有僵尸,一定也有神吧?他们的神长什么样子?”
卡莉莎拈起一枚蛋挞:“类似古埃及和古希腊神话,他们的神灵体系也很复杂,具有多面性,就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除了上帝级别的精灵洛阿,他们还有海神阿格维、火神及战神奥贡、爱神埃兹莉、死神古德、信使莱格巴、蛇神达姆巴拉-韦多以及彩虹神艾达。我目前知道的就这些。”
江奕赶紧打开手机备忘录把这些记下来。
“对信徒来说,世界万物,包括生命体、非生命体、实物、概念,都可作为洛阿侍奉。”她举起光光净净的铝箔纸,“只要信仰在,它也可以是神。”
“既然是宗教,他们一定也有神职人员吧?”
“当然啦,他们的专职神职人员是祭司,有女祭司嘛婆和男祭司混干。他们就像两位全能型社区主任,谁家生病了,给开点草药;夫妻吵架了,就过去调解;有喜事就主持婚礼,有丧事就操办葬礼。”
贴创口贴的食指点了点下巴。“这样看来,巫毒教好像挺正常的。”
卡莉莎擦嘴后叹息:“是啊,可由于它太酷,具备音乐、舞蹈,还有各种神秘的仪式,就被好莱坞拿去当恐怖片素材,夸大甚至扭曲事实,制造噱头来盈利,还在人家用来祈福的娃娃身上扎针。瞧,我们的僵尸来了。”
“什么僵尸?”蔺哲缓慢移步到他们身边,“我认为飞艇里应该加个语音播报系统,或者自动支付我来通知你们到站的费用。”
僵尸醒了。
他们戴好口罩与护目镜,走下飞艇,穿行在一片枯死的油棕林中。
途中江奕感受到远方轻快的鼓乐,有人在唱歌。蔺哲说他也听到了。他们指着同一个方向。
“你带回来的这个随身信号器真好用,”卡莉莎颔首苦笑,拿出手机,“待会儿,蔺工,记得跟人家好好沟通,争取说服他们同意我开直播。当今还有不少人说巫毒教是邪术,我不希望这一文化从世界上消失,更不希望它消失后仍被人误解。拜托了。”
蔺哲点点头:“我尽量。”
大约一刻钟后,江奕望见一团明晃晃的火光——朽林深处,数十个皮肤长满穿山甲鳞片的人围着篝火,跳舞,或安静地观看某种仪式。
他们中大部分穿黑色长袍,佩戴礼帽;只有两位长者的穿着是白色,且更华丽,包着色彩鲜艳夺目的头巾,并饰有层层叠叠的项链和手镯。
他和卡莉莎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蔺哲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停下来,右手握紧盲杖,看上去非常紧张。
过了两分钟,他的身体终于变得不那么紧绷,扬起眉毛,凭借视觉以外的感官朝陌生事物前进,挺胸抬头、不紧不慢。
江奕忙跟上他,同时观察四周,空气中携带着尘土和祭祀酒水的特殊气味。不远处有个祭坛,上面摆放着犀角羊、三头鸡和两碗谷物。
“晚上好,先生。”蔺哲用法语说,“我们是幸运旅社小分队……”
“他怎么确定对方说法语?”江奕问卡莉莎。
“他不确定,他只是在试探,法语不行就换克里奥尔语,再不行还有芳语、约鲁巴语、巴利巴语,总有一种语言能让他们无障碍沟通。”
“……哦。”
他抬起头。“今天的仪式有什么特别含义吗?”蔺哲问,随后转告他们,信徒正在尝试最后一次与神灵沟通。“他说稍后会有一名信徒被附身,为他们指点迷津。我询问了直播的事,他等下去问祭司,让我们耐心等候。”
“神灵附身信徒?真的吗?”江奕问,两眼放光。
蔺哲略加迟疑:“呃,难说。有人认为‘附身’不过是精神紊乱的症状,还有人断言这是具有遗传性的种族精神病。
“我个人觉得,这是大脑受到特殊刺激,从而进入一种不同于日常清醒状态的意识模式。刺激的来源包括但不限于音乐节奏、舞蹈运动、视觉符号、感官超载、心理预期和集体暗示。
“它们或干扰正常的脑电波,或使人脱水、血糖波动,或激起亢奋情绪,或导致人因用脑过度而造成自主神经失调。
“个体不同,对附身的理解就不同。对信徒而言,这是神的恩赐,附身者即神之魅力所在;对我而言,它是生理、心理和环境因素共同诱发的意识状态的改变;对心怀不轨的贪婪者而言,这就成了制造恐慌、从中牟利的绝妙工具。”
江奕&卡莉莎:“。”
“谢谢你,我大概明白了。”他牵动他的袖子,“那人回来了。”
“啊?你不要相信我,我刚开始打算查资料的,但是怕浪费你时间,才选择临时发挥。”蔺哲有些急切地解释,随即转身,面对报信归来的青年男人,换上一副从容儒雅的姿态。
江奕&卡莉莎:“……”
“祭司说同意我们开直播。”蔺哲回头道,轻挑一侧眉,显得很高兴。
卡莉莎也跟着乐了,立马掏出手机创建直播间,打开后置摄像头,对现场进行拍摄并介绍。
江奕安静地待在她身边,看着屏幕里单调递增的在线观众、评论和礼物,还有忙碌的祭司,以及手掌向上、期待被神选中的信徒。蔺哲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肩头。
就在这时,先前那位报信者变得不对劲了:他全身颤抖,接着四肢狂舞,好像很痛苦,却又乐在其中。其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渐渐,他平息下来,直挺挺地立在场地中央,正对摄像头,脑袋低垂,仿佛被一条隐形的绳索绞住了喉咙。“我们的信徒朋友被精灵附身了。”江奕告诉蔺哲。
突然他仰起头,抻长脖子,幽幽地望着他们。祭司和信徒们也都看过来。卡莉莎眼下泛红:“要不我先把直播关掉?”
“怎么了?”蔺哲问。
“他们全都在看我们,”江奕回答,“怎么办,蔺哲?洛阿神好像生气了。”
再然后,附身者伸直胳膊,指向这边。
“什么意思?”卡莉莎嘟哝道,“叫我过去还是?这样吧,我跟你们拉开点距离,看他什么反应。”说完,她缓缓举着手机向一旁移动,定在和他们相距四米的位置。
附身者纹丝不动。
江奕&卡莉莎:“……”
“蔺工,”卡莉莎在那边招呼他,“你现在向右走五步,再向后走三步,相信我。”
蔺哲没吭气,妥协照做。
附身者依旧稳如泰山。
江奕:“?”
他指了指自己,对方放下胳膊,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如炬,然后闭紧双眼,又睁开。
江奕:“。”
他看向蔺哲,又看向卡莉莎,独自走上前,内心忐忑不安。终于,他和附身者面对面。
他们在篝火和月光中对视。光影凌乱,但见这人皮肤黝黑,身材枯瘦,两颗眼球凸出到几乎要掉下来,瞪得江奕心里发毛。
他努力安慰自己:穿山甲异种杀伤力较弱,自己有神力,没什么好怕的。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并非寻常信徒,而是真正的洛阿神。
第87章
附身者将指尖抵在江奕额头上:
“当哑剧落下帷幕,曙光方为众生降临。”
江奕茫然不解,回头看他的两个同伴。蔺哲往后趔趄,像一个从医生那边接到噩耗的患者;伴随着无声的惨叫,卡莉莎的手机掉在地上。
屏幕亮着光,频繁闪动,告诉他直播仍在进行。
第102章
“蔺哲,”江奕来到飞艇驾驶舱,走到他身后,“这里交给我,你回去休息吧。”
蔺哲眉头深锁:“不要在意那些言论,江奕。”
“我没事,我早就习惯了。”
“可是我不习惯!……对不起,请你回去,关掉手机,然后早点睡觉。”
“蔺哲。”
“回去!”
蔺哲又一次凶他。
江奕知道,自己再不走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坠机。他退出驾驶舱,一路垂头丧气,蜷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透过玻璃窗,望着天上点点繁星,明天贝宁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星辰璀璨,让他想起他离开伊甸园后的第二个月,卢卡斯送给他一本儿童文学短篇小说,供他学习英语,书的名字叫——《小王子》。
他看得很艰难,整本书划满生僻词。毕竟那时,他连“n”和“z”都傻傻分不清楚。再后来,卢卡斯不得不亲力亲为,用铅笔绘制了一本连环画让他对照着看。
卢卡斯并非职业画手,画本上存在很明显的修改痕迹,最终成品也算不上精美,可江奕依旧觉得他很厉害。有了连环画,他对故事内容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
可惜,除了生僻词,他从这本书里什么也没学到。书里有的他见所未见,书里讲的他闻所未闻,他的人生宝典中没有爱,没有财权、工作,更没有责任,以及死亡。他分不清玫瑰和月季,一度混淆“fox”和“fag”。
他缺乏关心与被关心的对象,没有玫瑰需要他照料,也没有狐狸和他约定每天在固定时间/地点见面;他不理解小王子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星球,不理解在沙漠里寻找井、星星里有朵花。
最不理解的是,小王子——整个故事的主角——死了,还是主动要求蛇先生杀死他的。这个结局让他郁闷了一整天,最后卢卡斯告诉他小王子没有死,而是回到了b-612小行星。
“他就是死了!”江奕这样回复。
他讨厌这个故事,讨厌作者,讨厌小王子,因为他讨厌死亡。因为他不追求自由与爱,他只想待在自己的小角落,竭尽所能地生存下去。
这本书完全背离他的观念,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庸俗,尽管他不愿承认。
然而,江奕有个小秘密,他的老师不知道:从孩子气的郁闷中走出来后,他打心底里希望小王子还活着,抑或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样死去。
现在,江奕料到,他的希望快来了。
直播结束后,全世界都在祈祷他死去。
——没有谩骂,没有批评,只有对预言成真的期望,和黎明到来的憧憬。
他们说,江奕是神。
“他是地球的解药!”
他们还说,江奕是值得爱戴的。
“这世上没有比江奕更合适的祭品。”
用他的鲜血浇灌田地可以获得丰收。
“他死了,人类就能亘古长存。”
活下来一个人,还是活下来一群人?
“傻瓜都能算来这笔账!”
预言真,江奕是救世主。
预言假,江奕是殉世者。
“一个人而已。”
是的,一个人而已。
“神庙已经不安全了,”上飞艇前,蔺哲对卡莉莎说,“我先带江奕到我那避一避,到时,你带他们回去,贝蒂会来接应你。说实话,一个没有科学根据的预言就能让他们滥杀无辜,这世界也没什么好救的。如果这件事无法摆平,我想我们今后也没必要再回神庙了。我想和江奕,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江奕做了一个甜蜜而短暂的童话梦。凌晨四点,他被嘛婆唤醒,睡眼惺忪地穿好防护服,和蔺哲一起下了飞艇。他们在刮台风的十字路口跟卡莉莎挥手告别。
“我们去哪儿?”江奕问。
蔺哲牵紧他的手:“回家。”
他们穿过马路,走在寂寥的长年无人行走的人行道上,途经小饭馆、理发店、文具店,更多是私人诊所和生意惨淡的路边摊。这里的景致和仰光很像,只不过路牌和商铺招牌用的都是繁体汉字。
“蔺哲,谢谢你。”
“再忍忍,马上就到。”
“其实你不应该和我在一起。”
“到家我给你煮碗汤圆。”
他们走上一段水泥砌的台阶,进入老社区,楼房颓旧、荒凉,仿佛百年前就已经存在。部分窗户外面有空调外机和晾衣铁丝,每个楼道外都挂着两串红灯笼。
很难想象蔺哲的家在这里。他们遇到一段悬浮楼梯,江奕担心同伴踩空,于是挽住他的手臂。蔺哲停下来,收起盲杖装进口袋。
江奕:“……”
“你为什么突然不用它了?”他问。
蔺哲脑袋一歪:“我有你啊。”
“你相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的理由。”
江奕:“谢谢。”
在他的搀扶和指导下,蔺哲一点点上楼梯,他们转弯,一直走到尽头,进入楼道,上至二楼,停在中间的枫木色防盗门前。
“这是我毕业后自己买的二手房。”蔺哲说,用指纹扫描解锁,“当时觉得一个人无所谓,有地方住就行,这年头请不到保洁,房子多了收拾起来也费劲。况且,树大招风。我以前跟爸妈住在海边,那里啊,早就被破坏得不成样了。白送都没人要。”
他们进门,这里比他们的宿舍还要小一些,天花板是纯白色,中央有个手工diy的陶瓷吊灯,四壁分布着各式各样的花卉贴纸、理科知识点和电路设计图。
他们有卫生间、阳台、厨房,还有一间“多功能室”,里面有张不宽不窄的橡木床、实木大立柜、冰箱、床头柜、沙发椅、电脑桌、圆柜空调和一台有金色雕花喇叭的复古留声机。
整体有些局促,但还算干净。
“哦,我前段时间回来过一趟。主要是存些物资,顺便打扫卫生。防护服可以脱掉了。”蔺哲摸到鞋架,取下一双浅黄色拖鞋,和另一双有包装袋的白色拖鞋,“给,你随便坐,我去给你煮汤圆。”
江奕:“谢谢。”
这人还囤拖鞋。
“我来帮你。”他跟着他走到冰箱前。
蔺哲摘下口罩,笑着说:“你是我的客人,我为你服务是理所当然。立柜下面的抽屉里有几本书,无聊的话可以翻出来看看。”
江奕:“……哦,谢谢。”
这人还囤书?!
他找到柜子,蹲下来,面前有两个抽屉。他随机打开一个,看见好些书,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还被包在各自的塑料保护袋里。
“开封前先去洗手!”江奕这样告诉自己。
咦?——他注意到旁边,一个嵌在透明盒子里的黑色圆盘。盒子上有一串黑色马克笔写的点尖体英文:
you are my sunshine
虽然江奕平常不用它,但他知道,这是人类用来听音乐的唱片。他转而看向床头柜上的留声机。
蔺哲应该是喜欢听音乐的,只是他从未向自己表露过。他用手机搜索留声机的使用方法,然后跑去洗手,回来打开盒子,小心取出唱片,按照教程放在唱盘上,调整好唱臂,最后轻轻将唱针搁上去。
喇叭振动。
他开心地笑了。
“江奕?”
蔺哲仅用三秒赶到现场。
江奕意识到自己大概率犯了错:“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蔺哲摇头,“我只是,不明白。”
“我懂。”他走上前,热切地看着他,“作为江奕,我无法体验到和大多数人类一起享受音乐的乐趣。可是蔺哲,既然你可以,你就应该,好好珍惜它。音乐是美妙的东西,你值得美妙的东西。”
这时留声机吐出一些可爱的信息,诸如“亲爱的”“阳光”和“幸福”。
“我喜欢这首歌。”音乐绝缘体告诉他。蔺哲若有所想,然后微微点头,没说话,转身回厨房继续忙碌。
江奕松下肩膀叹了口气,静静地注视留声机。
他确实喜欢它,喜欢唱片,还有它们共同作用产生的振幅和频率。它们让他感受到难能可贵的温柔与生命力。他猜想蔺哲一定也喜欢,才会把它们保护起来,就像他保护江奕一样。
无论他们是否需要。
没多久,蔺哲叫他过去。
他们坐在小马扎上,围着推车茶几吃汤圆。汤圆是黄米外皮、黑芝麻馅料的,泡在红糖水里,周围漂浮着西米、红枣和姜丝。
“好吃吗?”蔺哲问。
“嗯,好吃。”江奕吞下一颗汤圆,嘴里甜津津、肚子暖融融的,抱着碗暖手,“跟你在一起真好。”
第88章
“我也是。”
“为什么?”
蔺哲轻笑道:“你知道为什么。”
“好吧,就算我知道,”江奕脸红了,“可我还是想看你亲口说出答案。”
“真的想?”
“不骗你。”
蔺哲抿了抿嘴,快速说:“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你爱谁?”
“江奕。”
“谁爱江奕?”
“蔺哲。”
“连在一起说。”
“蔺哲爱江奕。”
江奕感到心满意足,端起碗喝汤。音乐戛然而止。“你等我一下,我去把唱针放回去。”
“不用,”房间的主人摁住他,“有的歌,偶尔拿出来听一次就行,听多了反而会败好感。”
唱针在空白槽发出像炒豆子的沙沙声。“我以前有很多唱片,后来搬家,考虑到收纳问题,就全都卖了,只留下这一张。”
“它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江奕问。
蔺哲低下头,经过一番沉思后说:“盒子上的字,是我母亲写的。那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小时候,她经常唱那首歌哄我睡觉。”
“你的妈妈对你真好。”
“嗯,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他撩了下头发,露出笑容,“不说了,吃完了吗?吃完上床睡觉,床品都是新换的,这点你放心。”
江奕:“那你呢?”
“我有沙发椅啊,再不济,还有睡袋。”
“这怎么行?这是你家。”
“是我们两个人的家。”蔺哲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张床太小,要挤在一起谁都睡不好。听话。明天……明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第103章
翡翠园就在前面,那就是早年用来安葬逝者的翡翠墓园。雕刻精美的牌坊,形状各异、参差错落的墓碑连成一块巨大的彩色原矿石,触目惊心。
“2067年1月27日,东大陆正式实行《人类延续法案》。”蔺哲讲述,“各地方政府下令,凡满足生育条件的女性必须例行公事,同无血缘关系的成年男性结婚,并按规定在五年内生育三名子女,否则视为违反社会管理,轻则拘留,重则收监。
“除异性婚配条例外,该法案还杂糅了早期针对文化的严苛法令,旨在保护传统价值观。譬如同性恋者及宣扬同性恋或跨性别者可被判处2-7年监禁;禁止一切非异性恋言情文化产物进入市场,创作并传播者会被通报批评、罚款,传播并盈利者会被判刑,最高刑期20年。
“该法案一经推出,立即点燃全网舆论,其中99%的声音都是反对。然而,网络、数据,这些都是人为可控的。再重大再丑陋的事件,没几天就会被无关紧要的黄色新闻所淹没。深夜的海啸终会在黎明到来时平息。
“愤慨过后,大家又变成了行尸走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政策,甚至热衷于此,好像在灾难面前,繁衍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是自然法则,只有牺牲自我的人才值得被歌颂,那些探讨人权、拒绝生育的人都是反社会毒瘤。”
墓园里有假花、有古陌荒阡、有腐坏的贡品,石狮子上沾满污垢。“2月15日,世界首个人类繁殖基地,也就是‘蜂巢’,在东南亚的一个小岛上建立,用来收押拒绝婚配的女性。
“半个月后,一名姑娘从那里逃出来,她叫艾琳娜,那时她只有16岁。她联系她的女性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成立女权组织‘不驯之女’,炸毁了制造性i交监测芯片的总工厂,并于当日剖腹自杀,因为,她发现她怀孕了。
“她恨它,恨之入骨,对她来说,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一条恶心的害虫?——我外婆的书上是这样写的,社会的发展离不开女性,虽说男性占数量优势,但绝大多数男性依然需要女性。为什么他们有求于女性却又要去迫害女性?其本质无异于假信徒去庙里拜佛,祈祷无果,一怒之下掀翻供桌、毁坏佛像。”
意识到江奕在看他,蔺哲点点头,接着道:“我外婆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后来,艾琳娜被她的伙伴们安葬在这里。这里,也有她们每一个人的坟墓。人事更迭,法案依旧。”
在焦黑的天使雕像后面,巍然耸立着枝叶凋零的红桧树,粗壮的树干已然枯裂。
他松开江奕的胳膊,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们走到大树前。在东方天空上斜挂着一个灼灼耀眼的银盘,两缕轻薄的镶着紫边的红云伸出爪子攫住了它。倾泻的光线从树梢上斜射下来,把整座墓园染成一片粉金。
就在这看不见的良夜中,他牵着江奕,把另一只手贴在树皮上。“妈,我带我男朋友来看您了。”
江奕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蔺哲戴口罩的侧脸。一条树枝伸过来,将他们轻轻缠绕,摩挲他们的臂膀和后脑勺。“他叫江奕,今天刚好是,我认识他的第八年。”
今天?——江奕算了算,八年前的今天他还没出伊甸园。“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蔺哲呢喃着,“爸他最近身体还可以,嗯,他同意我们在一起,还送了对情侣款骨灰盒给我们。我都懒得说他。总之,我们过得都很好,您也要……要多保重。”
树叶擦过鬓角,掉在江奕肩头。红桧枝条沿着他们的身体,慢慢、慢慢地滑落,最终触及地面,寂然不动。
狂风大作,暴雨滂沱,摧折了裹挟他们的树枝。月色中,蔺哲眉毛发颤,两腿打弯,快要跌倒的瞬间被江奕拥入怀抱。
第104章
在翡翠园那趟看望之后,沉痛又摧残了这对两情相悦者大约三周的时间,蔺哲一连好几天发高烧,喉咙痛到喝水都困难,刚睡下就被噩梦惊醒。
江奕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同样寝食难安。附近没有医院,诊所里只有抗辐射药和安胎药,期间他用手机向卡莉莎、贝蒂、坦狄薇发消息求助。好在她们及时送了很多退烧药和退烧贴过来,病情终于有所好转。
这天夜里,他喂蔺哲喝完小米粥,帮他盖好被子。“你以前老给我们带药,光顾着我们了,一盒也没给你自己留。”
“对不起。”蔺哲虚弱道,穿着早年用来演出的病号服。
“别说话了,”江奕转身坐到沙发椅上,“今晚你好好休息,争取明天一早就能康复。”
“我尽量。”
“闭嘴睡觉!”
他将手机调成静音,查看近期新闻——
全民协查!江奕在诺奎湖附近走失,穿黑色防护服
悬赏寻踪:社会各界提供江奕线索者重谢
“寰球宝贝”迷路了!全球守护,助江奕平安回家
江奕:“……”
他现在穿的是蔺哲囤给他的白底紫花圆领纯棉睡衣,另外,他很不喜欢“寰球宝贝”这个称呼。
他边浏览边发现,他的照片、个人信息,以及那天直播的短视频已经在网上传遍了。不仅地球原住民,就连太空殖民者也要回母星抓他。
他郁闷地坐在那里,思考自己是否真像评论区说的那样自私,思考附身者的预言,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百思不得其解。
“要把自己的使命刻在心里。”
他再次想起纳西尔前辈告诫他的话。
使命,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解救遗民?统治城邦?献祭世界?
一直到凌晨,他都在想这件事。
阅历让他不再害怕死亡,本性又让他不愿立即死亡。因为他放不下的太多太多啦……
他还想吃蔺哲做的饭,想换张大床,好让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睡在一起,想要和他走遍全世界,甚至前往外太空,想再去趟四维空间里玩耍,因为那是他倾听与歌唱的唯一途径……
天还没有亮,他不想死在黑夜里啊……
他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直到双眼模糊,泪水打湿屏幕。就在这时,一张直播封面图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八元神庙。他看向熟睡中的蔺哲,又摁了摁音量下键,进入直播间:
画面中,那位逃逸的间谍侧躺在柳条担架上,被四个小丑打扮的人抬起来,他穿着优雅的燕尾服,脸上涂有黑白色颜料,具体图案江奕看不清,他挥动他那独特的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以凸显自己的魅力与权威。他们现身在神庙门口,周围是畸形人和变异兽群。
单看图像,江奕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具体在做什么,但是他能够识别屏幕左下方的文字评论——
交出江奕!
交出江奕!
交出江奕!
不难看出,网络背后,幸存者们万众一心,逼迫神庙交出自己。
可是他们错了,江奕并不在神庙,而是在他和蔺哲两个人的小窝里。但见畸形人们气势汹汹,身上携带着各种武器,有长矛、机关枪、弓箭、大砍刀、流星锤和狼牙棒。
江奕从靠椅上起来,急得焦头烂额,他不希望神庙以及里面的人再度受伤。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忖量片时,又回来坐下,点开了某个聊天框。
第89章
一刻钟后,他走到床边,经过再三犹豫,掀开被子钻进被窝,吻了吻病人的眼角。“嗯……”蔺哲哼哼唧唧,顺手搂住他,把脸埋在他锁骨上。
江奕不敢动弹,乖乖抚平他蓬乱的黑色发丝。
“蔺哲,我爱你。”
“我也爱你,江奕,”这人喃喃道,“好爱你……”
江奕含泪笑了:“谢谢。那么,请答应我,蔺哲。今后,在江奕不能照顾你的日子里,你也要好好的。”
“不要……”蔺哲皱眉,抱紧他,“不要离开我。”
“傻瓜,我不会离开你。江奕,永远和蔺哲同在。”两滴眼泪连成一条线,划过江奕面庞,“只是,这副躯壳太笨重,我想以一种更自由的形式待在你身边。将来你要是想我了,蔺哲,就在纸上画一片冰晶,我教过你。蔺哲,我爱你。”
他慢慢挣脱出来,转头望去,留声机旁多了一枚菌种保藏管,里面悬浮着漂亮的白色颗粒。
江奕伸出发抖的手,拿起它,打开封盖,迅速放到唇边,心里开始读秒。
一,二,三。
他的意识逐渐迷蒙。
四,五,六。
蔺哲蓦地爬起来,他好像真的康复啦!
七,八——
这个男孩彻底倒下去。他倒在蔺哲怀里,静悄悄的,像一朵飘浮的云,一滴清晨的露。
蔺哲摸到江奕,吓坏了,当即为他做心肺复苏。
是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正如当初他救自己一样。霞光万道,旭日东升,他也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次,几百?还是上千?而当他踩到一个无比陌生的器皿,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有好一会儿,他连哭带笑,像疯了似的,接着是死一般的静默,最后,他找到手机——
“贝蒂,是我,蔺哲。”
“我们这边遇到些麻烦,缺药的事明天再说——”
“江奕死了。”
“都跟你说明天……你说什么?”
“江奕死了。”
“怎么回事?蔺哲,我需要你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很抱歉,坦狄薇,我不能。我打电话的目的,是咨询你们我是否能带他回神庙举办葬礼仪式。”
“江奕不是去你那儿避难的吗?蔺工,你忘了你之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会保护好他!你们是在玩大冒险吗?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江奕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没有死,怎么一到你那儿就死了呢?让江奕出来和我们视频……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们了!”
“对不起。”
“当然可以,我们会以最快速度去接你们。”
“谢谢……谢谢……”
通话结束。
蔺哲将手机甩到一边,径自为江奕盖好被子,然后拿出唱片,启用留声机。音乐回荡在黑暗阴冷的小房间里,他轻声吟唱,仿佛岁月静好,万物欣欣向荣。
【??作者有话说】
蔺哲:奕子!奕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奕子?奕子啊啊啊[无奈]
第105章
那是2131年4月1日,一个日光明耀的早晨,神庙门口围了很多怪物,当然,还有人类。他们正在举办一场怪诞秀,目的是为了等待,等待世界复苏,准确来说,是等待一具崭新的尸体。
“我认为你们就是在拖延时间!”怪诞秀团长丹尼叫道,手杖连连敲击地面,“如果江奕真的死了,为什么我没闻到石榴花香、也听不见燕子的歌声?”
“indeed!”身边的小矮人附和道。他穿着蓝色水手服,系着橙色的宽腰带,一顶皱皱巴巴的蘑菇帽随性地扣在头上,顶上结了蜘蛛网。他肤色蜡黄,两颊涂着浓浓的腮红,短而塌的鼻子下方有一对鬈曲的姜黄色胡须。
丹尼扶着礼帽,瘦削的下巴高高翘起:“众所周知,我对巫毒教怀有无比真挚的信仰。在我看来,那不是预言,是洛阿王给我们的启示!我不敢断言江奕是救世主,可他的离奇失踪让我很难不怀疑——他是整场灾难的元凶。”
“indeed!”
“闭上你的臭嘴吧!”坦狄薇喊,“安拉啊,江奕好赖也曾善待过你,你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我相信你真是瞎了!我真是个傻子,惯着你这条不要脸的白眼狼!”
听到这话,丹尼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擦眼泪,或假装在擦眼泪。“我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人,虽然大义灭亲很痛苦,但站在集体利益的角度来看,我不后悔我今天的选择。倒是你,我的女神,过去我多么仰慕你啊,你知道。但现在我对你很失望,因为你的偏私,对邪恶的包庇。你已经在我心里变得一文不值啦!”
小矮人跳起来,扯开嗓子:“indeed!”
坦狄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当即躲在主人身后,藏在他的黑色后衣片底下。“把你的脏脸从我屁股上拿开。”丹尼冷漠道,用手杖勾住小矮人的领子,将他甩飞出去,小矮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死了。
“出来吧,江奕!”他高举手杖,露出残忍的、犹如野兽的狞笑,“真没想到你这么自私,自私又软弱,关键时刻只会躲在人背后做缩头乌龟,你这个懦夫!啊,我知道了,卑劣的江奕正玩世不恭地跟蔺哲做i爱呢!死到临头还有心情纵欲,你们这两只可怜的草履虫。”
“我要杀了你!”坦狄薇又说了一遍,愤怒地架起火箭炮,贝蒂拦住她。“他在直播,亲爱的,武器解决不了问题,反倒会给我们添乱。耐心等等吧,他们应该快到了。”
话毕,圣鹮飞艇从远方徐徐飘来、降落。在场长眼睛的都能看见,一名穿防护服的白发姑娘从驾驶舱下来,看上去萎靡不振,然后,他们全都紧紧地盯着,没有人发出噪音,就连直播间也不再浮出新的评论:
客舱门缓缓打开,盲杖先一步探出,接着是一个面容憔悴的英俊男人,他没有穿防护服,只有一身黑色正装。他的胸口别着朵小白花,十分亮眼。
有个体型略小、被保护得很好的人挂在他身上,像睡着了似的,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会吗?不会,因为布条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他在搞什么?”坦狄薇问。
“劝不动。”卡莉莎柔声回答,顶着一对肿胀的红眼睛,准备上楼。贝蒂叫住她:“你去哪?”
“累了。”
蔺哲边走边探路,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忽然,盲杖碰到了意料之外的障碍物。“早啊,蔺哲,方便告诉我你背上这位是谁啊?”丹尼上前道,拖长的尾音带着点甜蜜和野气。
“江奕。”蔺哲回复。
“他怎么不动啦?是死了吗?”
蔺哲蹙眉,点点头。
丹尼惊讶地后退一步。“真的假的?”他笑起来,声音放软,“我不信,包这么严干吗?放下来让大家看看。死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件。”
“让你们看?”蔺哲轻轻摇头,咕哝道,“你们算什么东西……”
“注意你的措辞,瞎子先生。”
“哦,抱歉。”他回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可能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有看江奕的时间,你们不如直接去死。因为你们出生就是为了去死的。既然如此,不妨现在全都去死,也算为江奕抵扣一部分随葬品了。”
下一刻,手杖击中右腿,蔺哲半跪在地上,撑着江奕,同时捂住髌骨。他面色煞白,痛苦得直打哆嗦。
贝蒂和坦狄薇匆匆赶来扶起他们,并把江奕从蔺哲背上卸下来。“江奕确实已经去世了,”贝蒂严肃地说,“我们真没必要编这种谎言来骗你们。”
“我管你们有没有必要,我要的是证据。”丹尼说,一面欣赏他沾血的武器,“你说他死他就死,万一他只是吃了片安眠药呢?啊,我突然想起来,我那两位朋友,乃缦、弗洛伦斯,他们死后全都被你们做成了木乃伊。还有阿米拉。江奕,应该不会例外吧?”
“别告诉我你是想……”
“对喽!我知道做木乃伊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没关系,我们只看第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步骤——取内脏。只要你们现场剖出江奕的内脏,我立马拍屁股走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他轻浮地笑了笑,但紧跟着脸色突变,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被一拳抡倒。揩鼻血的工夫,蔺哲已经跪在他肚皮上,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难以置信,这个被他算计过的盲眼人类,不仅能打歪他的鼻子,还能掐得他脚趾乱拧、直翻白眼!
显然,蔺哲起了杀心,他要杀人!
丹尼拼命想把压在他身上的男人甩开,可对方力量大得出奇,他抽搐着,用愈发稀薄的意识控制他的动物们救他。他成功了!是的,当他恢复视力,瞧见蔺哲靠近心脏的肩膀被一支雕翎铍箭所穿透。
然而,这份伤痛貌似并未削弱这人要杀他的决心:蔺哲仍掐住他不放,另一只手拔出箭矢,白花变红,他咬着下唇,精准避开虎口,将箭头连同半截箭杆直直扎穿丹尼的喉咙,插进土地。
第90章
贝蒂和坦狄薇吓呆了,并不是因为蔺哲杀了人——众目睽睽下,他用血淋淋的手撩了把头发,再使劲拔出杀人工具,紧紧攥着,将丹尼的头颅按进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刺。
终于,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撂下箭矢,从兜里掏出一包有咖啡香味和印花的餐巾纸,擦拭脸和手上滴滴答答的血液。丹尼躺在那里,他的脖子几乎断裂,原本硬朗的面孔也已经面目全非;他的胳膊曾举过三次,现在再也起不来了。
外来者们个个心惊胆寒,从他身边节节退让。他们都认为他精神失常,或是个一时冲动的傻瓜,只有蔺哲自己知道,这一刻他得偿所愿。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白色波西米亚风斗篷的男孩脱离群众,轻快地跳出来。
“是波诺!”
“波诺来了!”
“好家伙,快走快走。”
蔺哲从尸体身上下来,倒在地上,血还在流,他感觉自己要死了。波诺掠过他,直奔他的两位同事。“把江奕给我。”
“杀人凶手……”蔺哲一丝半气地说,“那瓶毒药是你给他的,对吧?你杀死了江奕。”
波诺回头,脸上写满厌烦:“对,所以呢?”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为了测试预言真假。”
蔺哲摘掉被浸烂的纸花,将它捧在手心,再慢慢放进嘴里,全部吞咽下去。“其实你有更好的选择。”
“轮不到你来指责我,下贱的秽民。”波诺怒形于色,随后转向她们,“江奕,给我。”
“你要他做什么?”贝蒂问。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波诺抢过江奕,经过蔺哲时脚下一停,“我已经通知了大使馆和警察,马上你就会被遣返回国。届时他们会治好你的病,还会给你安排一个为期16年的工作岗位,虽然没工资,但是包吃包住,还有特殊照顾。算是我送你的随手礼,不用谢。”
*
法院刑事判决书(节选)
为严肃国法,惩治犯罪,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生命权利不受侵犯,根据被告人蔺哲犯罪的事实、犯罪的性质、情节和对于社会的危害程度,经合议庭评议并报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三十七条第一款、第六十九条、第六十七条、第十九条、第五十五条、第五十六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蔺哲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犯有伤风化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六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本院审理查明,被告人蔺哲虽为盲人,但作案时精神状态正常,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其犯罪手段残忍,主观恶性深,社会危害性极大,本应依法严惩。惟念及其系盲人,依据《刑法》第十九条之规定,在对所犯罪行分别量刑的基础上,于数罪并罚决定执行刑期时予以酌情考量,故作出上述判决。
2131年4月11日
第106章
渥金监狱的单人牢房呈长方形,窗户很高,且有栏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些破旧的户外健身器材。房间里有一股乌梅陈皮茶的香味,还有燃尽的红苹果香薰的残留气息。
七点钟,晨检铃声响起,是卡朋特乐队的《touch me when we’re dancing》。蔺哲翻身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慢悠悠地换衣、叠被,经过电脑和人体工学椅,端着一盆洗漱用品来到卫生间。
十分钟后,他梳好头发,带上盲杖出门,走过一段长廊,进入公共休息室。“你迟到了3分48秒,蔺哲小朋友。”仿真监区警察机器人说。
“抱歉,迪克森警官,我昨晚失眠了。”蔺哲回答,收起盲杖,坐在牛角包形状的沙发上,享用对方为他准备的营养早餐。“别叫我小朋友,我再有一年多就三十了。”
“我下月4号过278岁生日,论辈分,你在我这儿就是小朋友。失眠?今晚我想办法弄一袋开心果给你。快点吃,吃完教我设计电路!也别吃太快,一口杂粮粥,夹瘦肉,再夹香菇;一口杂粮粥,来一勺酸奶水果沙拉。没错,就这样,严格遵守我为你制定的进食顺序,敢出错我就亲自上手!”
“……我还要回去工作。”
“9点才开始呢,你中间的1小时36分也归我管!”
蔺哲不解道:“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这里就你一个人,你不知道吗?”爱伦·迪克森说,得意地揉压着他的腱鞘囊肿,“能犯法,还能被关进监狱的人类,全地球就剩你一个啦!”
“什么意思?”
“身上背负罪名却又逍遥法外的人比比皆是,寻常人类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了,谁闲得没事干去犯法?更何况你还不如寻常人类。”
“嗯……”蔺哲略作停顿,然后淡淡道,“你让我教你设计电路,但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犯人必须要给监区警察传授专业知识。我没有这么做的义务,爱伦·迪克森先生,如果你单方面要求我为你做事,这属于强迫劳动罪,我有权起诉你。”
迪克森一听急了:“那你也反过来要求我,我们之间就构成了等价交换!这样吧,以后我帮你洗衣服,我已经被改良过啦,现在防水防晒防静电。”
“不用。”
“那给你钱?”
“我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蔺哲想了想,问:“这里有监控吗?”
“以前有,”警察回答,“后来我认为这侵犯了我和犯人的隐私权,就贿赂监控室的巴维尔,一个呆头呆脑的西伯利亚尤皮克族机器人。最后监控成功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拆掉啦!代价是隔三差五就要给他看我朋友的照片、讲述他的故事。原来你缺监控呀?”
犯人松了口气。“……我缺的是外界信息,他们给我的电脑上除了工作用的什么都没有,不允许我下载任何新闻或社交软件,还没收了我的手机,禁止一切通信。我想知道外面每天都在发生些什么,最好能联系上我的亲友。”
他说着放下勺子,将右手握成拳头:“爱伦,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世界新闻播报员,帮我传递信息,我就答应教你设计电路。”
话音落下,爱伦·迪克森果断和他碰拳——
“成交!”
就这样,他们达成协议。
七点四十五分,迪克森将蔺哲的口述内容记录下来,编辑成电子邮件发送至八元结社。当晚他们收到回信。警官坐在门外,为里面的囚犯大声朗读:
我是贝蒂,很抱歉现在才回复你,蔺哲先生,因为我们今天为江奕开了追悼会。
很遗憾,这段时间下来,我们仍旧没能找到他的遗体。于是我们在会场布置了一个纪念台,上面放置他的照片、手工花、蜡烛以及他生前的物品。
江奕留存下来的遗物少之又少,我们在他房间抽屉里找到了一枚水母型样本容器,坦狄薇说那里面曾装过他的血液,血痕早已被冲刷殆无,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山龙眼钥匙扣。
此外就剩下一些简单的衣裳、文具和书,还有他不再需要的字愈。
现场来宾很多,不仅有莱斯理和埃里克,还有玛吉和素拉,以及她们的同胞。当然,还少不了弗洛拉、因格里德、答林和巫毒教的祭司和信徒。
他们都非常喜欢江奕,并为他的离世感到痛心,尤其是埃里克,他有两次冲上纪念台,抱着江奕的照片失声痛哭,最后卡莉莎不得不用刺丝对他进行麻醉。
我们没有播放任何音乐。默哀过后,坦狄薇负责致悼词,原本应该是卡莉莎,因为悼词是她写的,但是她开口没一会儿就开始哽咽,到中间完全念不下去了。
之后,由于你不在,所以弗洛拉代表家属致答谢词。她说江奕统治下的新德尔斐城市安宁、民众安乐,她亲近他信任他,至死不变是他的子民。
再后来,卡莉莎给大家放映她精心制作的一个包含江奕照片和视频的短片,播放不到一半,她自己先哭晕过去了。我、坦狄薇,在场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抱歉,我现在很累,心态也不甚乐观,我明白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所以我尽可能一味地向前看,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可是你们,你、江奕、阿米拉、纳西尔,还有梅森,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陪我走下去呢?
抱歉。最后,我们每个人在卡片上写下对江奕来世的祝福,排队投进一个纸箱子里,将其与遗物下葬,并树立墓碑。日后如果我们找到遗体,或是波诺将其归还,我们会再举办一个小范围的安葬仪式。
另外,我对你的来信及其方式感到无比震惊,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谨言慎行。
至此结束。“江奕……我记得,是他把你介绍给我的。”爱伦·迪克森嘟哝道,“如果有安葬仪式,我也想去参加。”
蔺哲:“好。”
第91章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寄信,也不曾收到过来信。日月相推,寒来暑往。迪克森每天早晨八点半准时为他播报世界新闻(或传闻),譬如——
专家称火星人口承载力正急剧下降,人类或将考虑移居土卫二、木卫二、开普勒-452b等星球。
南北磁极将以一种骤不及防的速度频频翻转,这将导致地球磁场迅速减弱,宇宙辐射暴露增加,多地技术系统崩溃,全球皮肤癌发病率将面临史无前例的暴涨。
八元结社再遭变异兽群袭击,金桔园区辐射防御系统全面崩溃,人员伤亡惨重。
…………
这天,蔺哲收到一封新邮件:
安拉保佑你能看到这封信。
我来信是要告诉你,我们已经搬离开罗,计划去伊朗卢特沙漠,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病毒重灾区,只有五个世界最高温地区病毒含量最少。或许吧。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大事情,你绝对想不到!凌晨我们带遗民进入圣鹮潜艇,你猜我们在里面碰到了谁——纳西尔!对!没错!他还活着!这些年他一直躲在潜艇里不出来,可恶啊!他害我们伤心那么久,害江奕长期自责,他自己倒好,一个人躲在里面享受生活,还问怎么不见你、江奕和梅森。我跟贝蒂合计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他很难过,我们看得出来,只是难过得不明显。我们刚刚吃过午餐,我认为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分享给你。哎!要是江奕在就好了,他那么崇拜纳西尔,把他当大哥哥看待;要是他知道纳西尔还活着,一定会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来看他,我猜他还会哭鼻子呢。年轻人嘛,多哭点无所谓,我想哭还得冒着长细纹的风险。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我就奔四十五了,精力也不复从前……记得江奕刚来神庙那会儿,我老怀疑你,认为你对他图谋不轨。还有那次投票,你记得吗?那时我表现得就像一个横在你们中间的大恶人。事后我也反省过我自己,我承认我在处理这件事上存在问题。蔺哲,在此我郑重向你道歉。我当时完全站在了江奕的立场上,我和你以前没什么交流,对你的印象多数来自外界评价。而江奕,我很清楚,他是实打实的、刚从伊甸园走出来的孩子,他涉世不深,安安静静,内心单纯善良,看上去又很好骗。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容易遇到危险,而因为自身条件限制,他也更难向外界求救。我不想他吃亏,也主观臆断他和你在一起一定是吃亏的一方。然而,当我看到江奕挺身而出要帮你挡子弹,我才意识到我势必对你存在着某种非常可怕的偏见,因为我相信江奕,相信他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维护一个浑蛋。这句话可能有些晚,但我还是想说,蔺哲,当初在得知江奕被你带回家后,我第一反应是欣慰,是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感到一丝舒心。从那时起,到今天,再到以后的每一天,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如何,我坦狄薇·西苏鲁永远支持你们、祝福你们。
渐入寒冬,伏惟珍重。
坦狄薇·西苏鲁
2139年11月25日
后来,迪克森慢慢开始“犯懒”,从蔺哲开口提醒他他才播报讯息,到即便人类强调他也充耳不闻,甚至宁愿停修电路课也要推辞掉这份工作。
反反复复,蔺哲也便了然于心——坏消息铺天盖地,就连机器人都濒临崩溃。
好在时隔半年,他们又收到一封来信:
蔺工,我是卡莉莎。
我刚刚想起了我的邮箱密码(; ̄ェ ̄)
我发这封邮件给你,并不期盼能得到你的回复。
我只想……
最后再留点文字在这个世界。
本人声明:这不是遗书!不是!
我知道坦狄薇把纳西尔藏在潜艇的事告诉你了。
并且我还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全然不知。
所以现在,我来替她将后续补上。
在到达卢特沙漠前,我们遭遇巨型海怪围堵。
无奈之下,我们决定启用潜艇逃生系统。
你知道,那里有八个单人弹射舱。
其中七个分别用来护送:
我、贝蒂、坦狄薇;
弗洛拉、巫毒教的两位祭司、因格里德捧着答林。
那么第八个理所应当是纳西尔。
可上岸后,我们迟迟没有找到他。
我们以为他和我们失散,或者又把自己藏起来。
前段时间,我们设法重新造了艘潜艇。
为了探寻真相,我将w轴调至事发当天。
也就是2139年11月30日。
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潜艇重演。
以成败生死为赌注,我和坦狄薇一起进入潜艇。
她非要跟着我……
准时准点,我们看见了纳西尔(他看不见我们)。
在所有人乘坐弹射舱离开潜艇后,他原封不动。
原来啊,最后剩给他的弹射舱是坏的。
一进去他就看出来了,但是他选择了隐瞒。
纳西尔创造的逃生系统救了所有人。
唯独没能救下他自己。
他亲眼目睹海怪损毁潜艇,脸上却毫无惧色。
“因沙安拉!我来找你了,亲爱的泰格斯。”
这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到这里,你肯定疑惑——
为什么……
我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也要替坦狄薇弥补后续?
因为坦狄薇,她自己没有办法弥补后续啦……
在我绞尽脑汁回忆密码前,她柔软地躺在我怀里。
像一只困倦的老猫,自然地、甜蜜地睡着了。
这老猫睡得很沉。
沉到我和贝蒂怎么叫她都叫不醒。
沉到丧失了呼吸和心跳。
蔺工,你说……
为什么人类的心脏可以如此之痛呢?
做人类一点都不好,我还是想做水母……
现在,回到这封邮件的第五六行。
老实说,这可真像一封遗书,不是吗?
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把它看作遗书。
因为我还要告诉你,我打算建造一个五维空间。
——作为人类和异种最后的乌托邦。
建好后,我将带头做表率,进入空间展开测试。
那会是一个童话般的、逻辑吊诡的蘑菇世界。
它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就叫做——蘑都。
第107章 深渊手稿
亲爱的江奕:
因为没有手机,也不能给你发邮件,我向爱伦要了支黑色中性笔、打火机,和一沓信纸。因为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必须要写点东西。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有心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放不下对知性美的追求。文字的独特魅力不在于供人摄取(我此生摄取的文字数不胜数),而在其被摄取后参与构筑一种思想,再通过该思想以另一种形态向外传播。
近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那些过去我没能或没空理清楚的事情,终归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明朗。起初我感到非常困惑,怒斥大自然精心又残忍,非要将人类年轻时就应该明白的道理放到细胞凋零后才允许我们解开,让青春在无知中流逝,智慧在丑陋时到来。昔日攒下的谜团,终于在今天对我展开实质性报复,具体表现形式就是无休无止的失眠,让大脑愈发想要谋杀心脏。
转念一想,或许生命本就是死亡美学的代表作之一。那些为我们终生所追求、珍惜、挽留之物,必然会在日落前降临到我们身边,随后转瞬即逝。至此,我将逐一向你陈述上文所提到的“事情”。
我将它们简单分成了三类主题:爱,恨,时代与我们。其中,恨是最不值得深究的事情,所占篇幅最短,我决定把它放到最前面去讲。之所以短,是因为这里面只包含我,不会涉及到你。揣测并分析身边人(尤其是至亲至爱)的怨恨心理,于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粗鄙无耻的行为。
怨恨曾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自家母离世起便破土而出,我恨公允会,恨那个不用提供原因和证据就能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母亲的社会。后来这件事上了新闻。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电视是以这种方式。
顺理成章地,我在学校成了同学们课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大家都还小,尤其是男生,言行上不懂得把握分寸。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他们在白板上画了颗长着人类五官的马铃薯,旁边标注家母的名字,还在讲台上演绎事发现场;其他人或捧腹大笑,或在两下摇头、一声叹息后继续看书/写作业。
那一刻,怨恨再次攫住了我,我走上去抓起板刷,擦掉图案后,我把它狠狠甩到了一个同学(当时他正用纸枪指着我)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在对付烂泥巴这方面,我的神经协调性要比平常强得多。之后他跑去跟老师告状(较于打架,告状确实对他更有利),我被批评并用教棍打手。自那以后,与其说他们孤立我,倒不如说我放弃了他们,是因为恨吗?不全是,更多是失望和鄙夷。
第92章
相似而更甚之者,来源于家父。自记事起,我便视他为榜样,主动靠近他,即使不能成为他,也要成为他的影子。我时常帮他拿拖鞋、叠衣裳,此外不是学习就是打扫卫生,因为我太想博得他的关注,想要更多来自榜样的夸赞与认可,甚至偷偷模仿他的字迹。在这方面,我的努力不亚于莫扎特。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不难看出,他患有精神病。他看不见我的成果,却能像显微镜那样一再放大我的瑕疵,不,事实上,他比显微镜更厉害,他还能够无中生有。他本性自私又冷漠,家母的离世更是激活了潜伏在他神经递质里的邪恶病毒。每当他发病,世界就会从丑陋过渡到更加令人作呕的丑陋。丑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丑而不自知。
以前,我的校园消费卡里的数字每周都会多出500,我可以用它吃燕麦粥、咖喱鸡,喝红枣豆浆、鲜牛奶,我还可以用番茄汤泡饭,上课犯困就偷吃两根红薯干。家母葬礼结束后,有六个月,卡里的数字只减不增。当时我对此不以为意,深知即便失去双亲,我也断不会过上那种忍饥挨饿的生活,更何况家父健在。
他工作累,我就自己起床洗漱做早饭,连同他的那份也一起,放学回来再做家务。有一次他生病,严重到卧床不起,我请假三天在家照顾他,不能说细致入微,但至少是用了心的,他想要什么我都尽全力去满足他。我相信这至少能为我换来每周150的生活费。但是我错了。当卡里只剩下个位数时,我向他提出这件事,他大发雷霆,斥责我虚荣,不知检点,还居心叵测,他说如果早知道我给他做饭是奔着钱来的,那些饭他喂狗都不会吃一口。他卷着他的手机和所有银行卡,一走了之,直到学期结束才现身,还是我私下求令堂劝他回来的。中间近两个月,我帮同学值日、带饭、写作业、搬东西、洗衣服,无所不用其极,借他们的卡续命。
我记得他回到家时的样子: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醉醺醺地握着啤酒瓶,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上门讹诈的流浪汉。我满怀怨气,想骂他,把他关在门外,可是我做不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去找干净衣裳,烧水让他洗澡。自此,他每周给我50,这50不仅能用来买饭,还包含学费、班费,以及我个人的一切日常开销。我在学校的主食变成了超市临期促销的干面包,后来由于营养不良,我又不得不攒钱买便宜的营养补剂。这种生活一直从我7岁(6岁11个月)维持到14岁。
在此期间,家父将消沉和施暴当作两枚价值连城的金色水仙花胸针,每天佩戴在行为外衣的左右两边,他自以为美艳绝伦,殊不知早已丑态百出。在他认知里,满地的空酒瓶是他的荣誉,他脱落的每一根头发都应该被裱起来送到巴黎展出,就连烟头也是会被不法分子偷去炒卖的程度。
更要命的是,以上种种,皆被他命名为“爱”。他将堕落,将对我的恨,以及对同事的嫉妒和谋杀,全都归于对家母的愧疚与补偿。他将我对他的爱踩在脚下,将苦药般的生活变成一方化粪池,因为这样更能衬托他的痛楚与高洁。显然,他失败了。
他后半生只有过两次成功,一次是那桩家喻户晓的丑事,另一次是在他死后,我没能成为他的影子,他却成了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接下来的恨不算强烈,但足以致命。我被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牵连,遭到外界攻讦。自2117年2月下旬起,到12月中旬又一场跨界病毒疫情大爆发,这段时间,世界(我所处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想杀死我的,第二种是期盼我早日被第一种杀死的。
近十个月(我曾用同等时间努力来到这个世界),我不敢开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证明我在家里。要活命,我必须装死。我像一条跻身在墙缝里的马陆,无法确定外面等待我的是食物,还是杀虫剂。当年白板上的马铃薯人如今以一种更可怕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我深切体会到,嘲笑的杀伤力远不及诅咒,我经历过的伤痛在未来只是冰山一角。
尽管如此,我没有选择轻生。但这并不代表我内心强大。相反,是出于最卑贱的自私(这是一种由y染色体带给我的遗传病),我不想我的青春就此画上句号,不想那份伟大的爱以悲剧收尾。我身体的各大系统无时无刻不在向我证明它们想让我活着,母亲(至少有良心的母亲)也不会想看到她们的孩子自杀。秉持着这样一种理念,我才得以度过那段昼夜不分、生死难料的腌臜时光。
我逐渐放下怨恨,因为它不仅能让人变丑,还具有腐蚀性,将人由内而外彻底地摧毁。如果一个人全天别的什么都不做,只一位地恨,发表恨、扩散恨,那他的人生只会越来越糟糕。家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恨下去,你在见到我时一定会问贝蒂,为什么这个羊头濑鱼人的脑袋上长了草?
就在我快要解除怨恨之际,自私的报应找上门来,不由分说蒙蔽了我的双眼。那是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情绪崩溃,我以终止为美杜莎做事来表达我对她的恨,尽管后来她以一种我颇为满意的方式补偿我,我也还是无法原谅她,尤其在知悉波诺拒绝为我治疗后。
我从马陆变成了一只得狂犬病的苍蝇。我恨我自己,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却总能精准捕捉到我的笨拙、敏感,还有一旦磕碰就要把所有东西都打翻的近乎原始人的野蛮。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放声大哭,我多希望(抱有幻想)自己能掉下一滴眼泪。
我真的想死。我认为我的后半生只剩下出丑,然后被同情,被蔑视,或被侮辱,就是不会被爱。我不是耶稣或孔子,我的基因和原生家庭让我无法成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我所表现出来的理智和从容(安之若素),只是我想变好,或让你们看到我不算太差的仅有招数。
三生有幸,我遇见了八元结社。住进神庙后,我的求生欲开始回升。纳西尔经常来找我谈心,可以说,他是我人生的导师。我下定决心从此我要做个好人(心中无恨,怡然自足),不仅是因为想。另一个原因我在2129年8月告诉过你:我已经没有恨的力气了。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恨是可以由爱而生的。我恨公允会,恨烂泥巴,是因为我深爱家母;我恨家父,是因为我曾深爱过他;我恨世界,是因为我无法割舍我自己;我恨美杜莎和波诺,是因为他们毁灭(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毁灭”)了我所珍视的未来。这也是我锒铛入狱的原因。我恨那个姓凯尔索的小子,是因为我爱你。
2125年5月,我回到神庙,发现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我恨他;你在你房间里向我吐露心声,他却在隔壁用你的手机播放下流音频给我听,我恨他;我后知后觉,在好望角,是他蓄意将你绊倒,才导致后面一连串悲剧的发生,我恨他;他切断神庙信号塔,并适时纵火,害神庙一夜之间变成废墟,又害梅森丧命,我恨他;他带一众拥趸到神庙闹事,你在得知此事后毅然决然放弃生命,我恨他;他对你的死讯不以为然,甚至要对你进行二次伤害,我恨他。
“馈礼”接踵而至。我的恨被判为故意杀人罪,并以此告终;我的爱被判为有伤风化罪,仍在继续。恨的部分到此结束。
虽然爱不是我擅长和愿意谈论的话题,但这不代表我的人生完全与爱脱节。除家母外,率先向我表达并能让我明确感受到的是阿米拉。她救过我的命,陪我渡过难关,在别人都痛斥我、远离我的时候,只有她愿意靠近我,尊重,并施以援手。她有一双睿智又清澈的眼睛,观察事物的眼神里永远充满好奇,她是异种,却拥有绝大多数人类没有的灵性。她表达爱的方式很直白,且纯粹,她能让我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我是被关心和被需要的。
后来我得知,她患有自闭症。也就是说,她善良、机敏,同时又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我常常问自己,假如她没有患病,假如她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类,她会如何看待我?她还会走向我吗?会不顾危险救下我并对我产生吊诡的依赖性吗?我心中得出的答案是:不会。
倘若我肆意接受并试图去灌溉她对我萌生的爱芽,那么我的灵魂将来势必要和尼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弗拉德·德古拉伯爵他们排排坐。所以,我让她称我为“老师”,为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犯错。
加入八元结社后,我对自己的定义(或理想)是落落寡合的好人。我曾经被人爱过,也爱过人,但是我想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也不期望再有。在充满灾难的时代,爱是易碎品,是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博,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悲剧,爱注定会让我们心碎。我确信在入社伊始,你也是这么想的(即便不是,卡莉莎也会想办法在你心里播下这颗种子)。我们都背叛了年轻时的自己,并为此受到惩罚。
我自认为我对你的爱并非有伤风化,相反,它高尚、纯洁,且坚不可摧。世界上找不出第二种可以与之媲美的事物(如果有,那便是你对我的爱)。黑暗中,你变幻莫测:你闷头睡倒在会议桌上时,我看到了刺猬;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我看到了仓鼠;你观看我工作,喝了点酒就抓我手时,我看到了水獭。你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让我联想到这世上最可爱的事物。
第93章
但是爱(真正的爱)并非源于想象,爱是有迹可循的。世上有一见倾心的爱,也有点点滴滴的爱。显然,我对你的爱属于后者,它是由众多心动瞬间堆叠而成、栖居在百合花园里的金色小水车,馨香馥郁,生生不息。爱是你发现我被烫伤,亲手喂给我的第一口面;爱是我在送你闪光门铃的第二天向你表白,被你轻轻握住的小拇指;爱是在工作室里与你练习的每一个舞步;爱是旨在救命的两唇相贴,是惊惶与安抚所生的拥抱。
爱虽甜蜜,却也有可怕之处。爱能够让循规蹈矩者戴上手铐,让苟且偷生者不畏死亡;爱会让人盲目,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爱让我们虚化目的,不计得失;爱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出于爱(或与之同等美好的感情),你想让我感受你的形状。傻孩子,我比兰波本人对他这两句诗还要体会更深: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不过当时听到这句话(字愈发出的机械人声),我感觉我的血一下子凝结成了冰。我看见撒旦在打手势,指挥小燕子飞进蛇窝。我不想下地狱,更怕别人为此下地狱。
我产生了罕见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并不来源于爱,而是一种生物本能(人性向善),花朵伸向乞丐是出于怜惜,乞丐将花朵折断那便是恶毒。我和你拉开距离,同样也不想别人趁机靠近。而当爱意渐浓,自私再度生长,像缝隙里的菌子,夹杂在上一句话里。
你之于我是照进阴沟里的阳光,是温暖,且无可替代。我不想失去你,害怕被抛弃。爱会让人变得卑微。我完全不知道该拿什么留住你,在爱面前,脆弱和孤僻成了嵌在我身心上的两个闪闪发光的耻辱。和别人站在一起,我的可比性总是微乎其微。这微乎其微的部分,就是我的真心。我没有弃权,并不是因为我的真心可以战胜一切,因为我恰恰懂得,爱一个人,就要承受真心被撕碎的风险。
那么,我的爱是如何通过真心表现出来的呢?2125年2月9日的早晨,毋庸置疑,我已经做好打算向他们坦白:我爱你。因为你被爱并不是一件需要极力掩盖的丑事,我为我所爱之人是你而感到无比自豪。然而,和你来到会议室后,我才发现情况不对,他们误解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这时候告白会让爱被套上狡辩的外壳,为大众所耻笑。一气之下,我把我自己抛到了离你更远的地方。当我想到这一转身可能会是永别后,我每晚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梦见他们把我的爱贬得一文不值,梦见你在一个没有我的小岛上快乐地玩耍,或被危机所困。
所幸几经周折后,命运还是大发慈悲将我安全地送回到你身边,得知你正在筹办你自己创作的哑剧表演,我着实为你高兴。我在工作室将纳西尔发给我的剧本音频听了一晚上,相互抒发了对演员安排的不满之情。我无条件迎合并满足你的愿望,用爱将你的可爱想法变成奇迹,为涅瑞欧,以及众多集聚你我苦难之人的心灵平添趣味。我在大伙面前举荐你演主神,除了因为你身上有我缺乏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你的灵魂里包含太多我自己也有的东西。这也就是你以我为原型写主神,自己却更适合来演祂的原因。
结果我的巧思,我的爱的表现,促使我在演出当天犯下了那个不可饶恕的罪孽。假如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完全被控制的,那我早就为编造此等低劣的谎言羞愤得自投尼罗河了。当你的嘴唇如晚春柳絮般碰到我的嘴唇时,一股奇异的魔力引诱着我的灵魂,让我将所学之事抛诸脑后,惟有口腹之欲被保留下来。我感到身心空乏,欲念难消,于是我将你擒获,像个下流无耻的殖民者,当众表演了一场野蛮的侵略。
这件事让我们以及与我们相关联的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赔礼道歉后,作为始作俑者,我已经没有尊严和底气再在神庙待下去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更难以接受,你会比我先一步离开。你留下字愈和手机,连一件防护服都没有带。当贝蒂播放完你留给我们的那段文字,我感觉整个世界忽然就变得无声无息。傻孩子,傻孩子!这一次,我的爱表现为无穷无尽的痛苦,它让我嘴里咀嚼的饭变腥,喝到肚子里的水变臭,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满含细颗粒物。我搬进国王墓室,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想为自己合上棺盖,与这份一败涂地的爱合葬。合葬前,我想释然。我体会过失去,失去是常态,所以我理应(也完全有必要)从失去你中走出来,重新打起精神,与年轻时的自己和解,把未来献给电脑和电路板。直到现在,他仍对我怀着恨呢。
再后来,爱意不言而喻,如影随形。爱赋予我生命以至纯至美,却又总能叫我苦不堪言;因为爱,我既能和你住进浪漫小屋,又能孤身一人囚于灵魂暗室。爱能让我挺过世人的攻讦,也能毅然决然奔赴死亡。我将我们绑在一起,自己不做任何防护,坦然走下飞艇,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凯尔索的鼻子上时,我就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但很快我发现,这世上奋力要我活下去的人除你之外,还有我们荒唐的法律。
他们像修补古董娃娃一样为我疗愈、清洗,丢进这座精心布置的娃娃屋,将我彻底遗忘在这里。不过,牢狱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以为我会被剪掉头发,换上干硬丑陋的囚服,上午擦地板,下午踩缝纫机,三顿饭不外乎野菜就馒头),事实上,我只是从甲地搬到乙地,继续对着电脑和一大堆器械工作,甚至更轻松,朝九晚五,还有爱伦为我做饭泡茶、铺床叠被。
记得你曾向我抱怨,爱伦·迪克森这个机器人太脆弱,一言不合就会把自己玩坏。我有理由怀疑是你的问题,因为他在我这还挺耐用,即使他自诩防水防晒,我也没打算让他去洗澡/美黑。我们相处了快十六年,他不仅按照我的要求为我提供新闻(你走后,部分群众组织成立了一个你的全球粉丝后援会,到处为你发声,同时你还收获了很多爱你的读者,他们自称“江米条”,专门研究你的作品并制作相关周边)、传递邮件(我得以与八元结社通信),还给我讲了许多他生前的故事。
原来他和奥沙利文是在19世纪的塔斯马尼亚州认识的,当时他们还一起淘金,在去斐济途中,他们认识了劳拉·史密斯,也就是爱伦后来的妻子。但是他撒谎说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他们在一起纯粹是为了解闷。我没见过他,平常他的声音总能让我想到半死不活的薄嘴唇英国男人,或是愤世嫉俗的鸭子,可在说这句话时,他却让我想到了一位孤独的老人。讲完后他问我,问我是不是爱你,我说是,他问原因,当晚我就写了份报告给他。第二天他又问我,问你是不是也爱我?我点点头,他问原因,我沉默了。
这道题我想了很久,久到出题者都无暇再问我要答案。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弄明白,因为爱应当是平等的,我重视我自己的爱,既然我爱你,我也要重视你对我的爱。我已经从我自己身上获得了我的那份答案,接下来,我要用心去思考,探寻你爱我的原因及其表现之处。
首先,我们可以排除外貌。你身边不乏相貌超凡脱俗之人,早期有涅瑞欧、索菲、尼古拉、希尔维,后期有菲尼克斯(莱斯理)。除涅瑞欧外,我以前有看过其他人的照片,可以说,他们是当代雕塑艺术家手下的极品模特。如果你以貌取人,我在你心里势必是排不上号的。
其次,我们可以排除素质。论身体素质,你和其他同事,以及你在新德尔斐的下属,你们远比我优秀;论技能素质,与你们相比,我也不过尔尔。
第三,我们可以排除性格。我一度被冠以“僵尸”“扑克脸”等称号,我不会说漂亮话,不懂得如何正确提供情绪价值。在这方面,我很羡慕梅森,他总是热情洋溢,一下子就能让人感受到真诚和友善。他是一个乐观的悲观者,他表面自信实则自卑,他的温和与利他主义让他更值得被偏爱。但是你并没有选择他。还有纳西尔,他谦和机智,认真负责,善于开导别人,也很会照顾人,你也没有选择他(抱歉,这里我忽略了他的民族、文化与性取向问题)。
在神庙,每一位前辈的综合素质都在我之上,也更可靠、值得托付;在新德尔斐,你的两位下属,希尔维和西奥,他们对你赤诚相待、忠心耿耿。然而,你排除一切稳妥选项,偏偏看中了一个卑不足道的弱者。
最后,我们可以排除阅历。这里我将阅历分为原生家庭与后天生活。人们在确定另一半时,或多或少都要先了解对方的原生家庭,因为原生家庭是影响一个人价值观塑造的不可或缺的因素。我们的沟通模式、情感表达以及冲突处理方式,或多或少都受其影响。即便这些涉及隐私,至少伴侣有权获悉彼此的家族遗传病史。
在我们当中,贝蒂的原生家庭是最不错的,她生于试管技术,拥有两个彼此相爱的母亲,在爱的呵护中长大,神庙建立之初,她便自费送她们移民火星;纳西尔和卡莉莎没有家庭,他们在游历中成长,虽然孤零零的,但至少没有受到摧残;阿米拉的父母在北极科考站工作,常年不在家,会定期给她充裕的生活费;梅森因校园暴力而退学,但还个有爱他并鼓励他的爷爷在家里等他;坦狄薇曾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直到碰上了医疗欺诈。恭喜你,你又一次挑中了烂货中的烂货。
第94章
再说后天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们或殉职,或牺牲,或在病痛中撒手人寰,至少走得光洁,走得利索。惟有我,仍带着痛苦、屈辱,还有对你深深的爱和思念,在狱中苟延残喘。实不相瞒,没有你,我的生活就是一堆泥淖,它被苦难践踏,被神灵藐视,快乐见到它更是避而远之。
所以,你爱我,究其原因,不在我之容貌、素质、性格以及阅历。那又在什么呢?在你自己。你没有理由不爱我。当我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看着我,与我接触,察觉到我的异样(这种异样或美或丑),你就知道你自己应该(命中注定要)爱我。因为你没有不爱我的理由;因为你既因爱而生,却也是苦难的化身;因为你是神,神注定要爱人,而我恰好是你最爱的那一个(众生之一),否则你断不会接受巫婆给你的毒苹果,我也不会在这鬼地方写信写到手抽筋。
唉。我还能说你什么好?多年来,我竟妄图将神据为己有,也合该受到一生的惩罚。时过境迁,你爱的人已相继离去,我却仍在等你回来。你会回来的,对吗?
原因既已明朗,随后,我会尽我所能替你标注你的爱的表现。虽然你的小脑袋里曾时不时冒出“恨”或“讨厌”的字眼,但是,我接下来要写的你可能要反驳,你从未真正(出于你自己)恨过谁。
你认为你恨那些曾在伊甸园欺负过你的孩子,可当他们沦为你的奴仆时,你却无心去报复他们,这是爱;你认为你恨波诺,可当波诺权势不再、被万人唾弃时,你却不计前嫌将他救走,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替他接管新德尔斐,这是爱;阿米拉在7号矿井遇难,你气冲冲地要向美杜莎开战,临时却因我的劝说(念及苍生)放弃这一决定,这是爱;你认为你歼灭金桔园区的毒枭和制毒者是因为恨,其实是你不想看到更多无辜者受害,你对菲尼克斯同理,只是你认为他的灵魂还有救,所以没对他下死手,这是爱;你不会因为世人伤害了你而去恨世人,这是爱。
以上是你于世人之爱的表现。于我,爱是你的每一次酣然入睡,是闪光门铃完工前时时开着的门,是相互尊重,是天性使然的靠近和出于礼貌的退让,是施救与维护,思念与陪伴,求助与扶持,生离与死别。你于我,存在即爱。你为我流露的笑容、掉落的眼泪,是我这一生弥足珍贵的财富。而今,我已一贫如洗。
因为时代,我们注定要分离。时代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关键因素。如果我们生在21世纪20年代,我们会做一对平凡幸福的爱侣,即便不能环游世界,也可以沿着阳光明媚的海边散步,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欣赏月光;如果我们生在19-20世纪中叶,战争会让我们苦不堪言,我们或为国家冲锋陷阵,或带着残破的躯壳沿街乞讨,或不幸遭敌人虐杀,或躲在夹缝里直至光明普照大地;如果我们生在古希腊,没准我们会成为后人学习柏拉图式爱情所运用到的典例之一。
一如卡莉莎所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灾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在和平年代,我们需要发展,需要珍惜当下,我们要在积极向上中享受生活,在幸福安康中学习进步;在战争年代,我们需要新生,需要打破固有思维,我们要解脱消极情绪,不卑不亢、竭忠尽智,方能扭转乾坤,将天方夜谭变为旷世神迹。德军也没有料到,最先找出恩尼格玛致命性弱点并造出第一台破译机的国家,既非英国,更非法国,而是波兰。
寓居普罗梵的两段时光里,波诺带我去了很多地方:1632年,泰姬陵正式施工之前,我穿着一身“库尔塔-帕贾玛”,搭配“杜尔班达”和“莫拉班达”,他穿的大概是纱丽服,为我讲解莫卧儿王朝和帕尼帕特战役,教我吟诵比比达勒汗的诗句,聆听沙贾汗的恸悼与新生儿的啼哭;公元前6世纪,我们走进空中花园,抚弄奇花异草,感触动物浮雕和泥板文书,来到水房,空气都是甜的,我们穿梭在灌木丛中,他扮演安美依迪丝公主,然后抓起一根藤蔓套在我的脖子上,假装(或确有此意)要勒死我;1937年,加泰罗尼亚音乐宫里的合唱表演与户外枪声交织,带给我无法用文字形容的体验,从前我以为,我们所信仰的神必然具有固定形象,或慈眉善目,或婀娜多姿,或凶神恶煞……那一刻我顿悟了,神是千变万化的,当神降临,我们可能没法立时察觉到祂的存在。我很庆幸,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我的心没有盲——神就在这里,在台上为我们歌唱。
无论何时何地,神总能以各种方式来到我们身边。祂可以是陷入绝境时萌生的希望,是出于悲伤或感动掉下来的泪水,是战火纷飞下的浪漫,是废墟里长出来的小雏菊,是历尽人间苦难后仍保留的恻隐之心,是支撑我们在痛苦中活下去的理念。
而众多名胜古迹中最令我难忘的,是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前一天的庞贝城。我们徒步在火山两边的庄稼地里,品尝当地人施予我们的葡萄和橘子,波诺还恶作剧喂我吃了片柠檬。我们逛遍市场,上午走进太阳神庙,下午从巫师堂出来,在斗兽场喊累了,就到蒸气浴室放放松。火山爆发之际,我感情用事,向他提出请求:“救救他们吧,他们对灾难一无所知,他们的生命和成果都不应当被埋没,斯特拉波犯的错误为什么要让他们来买单?”
“不可以。”波诺回答。我很生气,诘问他:“如果我是你,你是当地居民,有亲眷和朋友,你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你会原谅我的见死不救吗?”
“不会。”他当即给出一个令我颇为满意的答案,可随后拉着我的手,补充道:“但是我会理解你、同意你,望着你离去的背影,祝福你平安喜乐。”
后来我才想通,历史不会改变,也不能被改变,这是你和卡莉莎早就明白的道理。我寿命短暂、灵魂浅薄,却又常常自作聪明。从古至今,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层出不穷,无一不被现实撕得粉碎。事实上,排除地球危机、物种大灭绝,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末日。
对庞贝城的居民们来说,维苏威火山的爆发就是世界末日;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历代王朝的更迭就是世界末日;对我们这一辈来说,核辐射污染与变异生物大暴乱就是世界末日。世界就像昼夜交替,置身黑夜的人苦等黎明,置身白昼的人害怕天黑,可惜大多数人死在了日月同辉。灾难发生前没有人知道那是灾难。暴风雨到来前夕,人们总以为自己能够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摧毁庞贝城的并非只是一个失误的判断,更多是人们对自然的满不在乎;地球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我都难辞其咎。
不管生在和平年代、战争年代、封建时期还是原始社会,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末日——死亡。我们注定是要毁灭的,只是形式的差异往往让我们无所适从。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珍珠项链,有的安睡在首饰盒中,有的被迫在玻璃展柜里供人悦目,有的因一次意外线断珠离,有的则被迟暮者放归大海。但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链,不是被车胎碾碎,就是因主的粗心被冲进下水道。我们注定是要毁灭的,毁灭形式不外乎被遗忘、被纪念、被赦免、被摧残。
既然2131年,你为解救神庙(或世人)而献祭,那么2031年就有像你这样的人在一次见义勇为中牺牲,或在一次执行救援任务中殉职。因而,我的心痛也并非空前绝后,这是千百年来就形成的自然规律(遗传),我承受着千千万万人承受过的痛苦,甚至较于他们更轻,因为你和我同在。
你贴心地亲吻了我的眼角,告诉我,你永远和我同在,只是你无法照顾到我,让我好好生活,想你的时候就画一片冰晶。亲爱的,我有听你的话,它们在信纸背面。我想给你一个准确的数字,可是我看不见,也忘记画了多少片,昨天我让爱伦帮我数,他却问我为什么要画星空。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相反,我对此排斥得厉害。可现在(从我为你做徒劳的心肺复苏开始),我真的好想你能回来,拥抱我一下。我太需要你的拥抱。下周二我就能离开这里,离开渥金监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爱伦会将我送到家——我和你的家,如果我的寿命足够长,我打算每天都为你写一首诗,用你最喜欢的拉丁语,做成诗集,说不定写到第一千零一首的时候你就会回来呢?至于这封信,我会把它烧干净,因为我不想它被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看到。没关系,这只是个草稿,回去我会重新写一份,然后保存好,等你回来我再拿给你检查背诵。
言归正传,虽然我在前文将我列入了你的“众生之一”,可我私心觉得,我之于你最为特殊。我不能说我们是导致彼此不幸的根源,这对你太不公道,但毋庸说,我们一直都在“不幸”跑道上竞速。我们就像两个被戏耍的傻瓜,都以为对方是奖品,结果同时报名参赛。
就这样,我们成了彼此最不愿碰到的竞争者,因为我们都怕疼,更怕对方赢。当现实的枪声打响,我们没有回头路,一边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边向荆棘更深处冲刺。我们所受的伤害与彼此脱不了干系,却又都是咎由自取。当老天爷听到我们的哀号,出于好心,问:“需要帮助吗?”
第95章
“不需要,谢谢。”我们异口同声道。老天爷悻悻离去。那么这场比赛究竟谁才是赢家?难说。从我们竞速那一刻开始,无论结果怎样,我们都坚信自己必输无疑。正因如此,你为我掉的眼泪多于为你自己,我为你而活的信念胜过对死亡的祈盼。
我不敢说我代表众生为你所爱(权利在你),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我在你心里占比最高(大于50%,毫不客气地说是99.99%)。因为我们是竞争者,你总能最先注意到我,其他人纵然再美妙,对你都不过是沿途的风景。我比你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2125年变装舞会,我听到卡莉莎在后面跟你解释的时候,就意识到:我之于你,绝非等同于库克之于胡。接着,你抛下梅森跟我出来,使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但又有些吃不准。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几乎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探索。
直到我重回神庙,我们独处一室,你夹起第一块脆脆薯球送到我嘴边,我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到这个落灰的谜题之上。于是我鼓起勇气,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你摊牌,我猜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因为问题一经出口,我这该死的大脑立马将你房间布置成了萨尔茨堡的一家古老餐厅,烛光将雪白的桌布染成银杏色,我手里也多了束捧花,而这颗薯球中刚好藏着我为你写的十四行诗。纵然这团泡沫维持没多久便被隔壁的别有用心者戳破,我却仍将其视为我人生中最重要最浪漫的时刻之一。
“您才是我久久寻觅的另一半。”我笃定你输入这句话时,周遭环境在你眼中和我那已逝的泡沫别无二致。我于你是众生之一,又不只是众生之一,因为我得到了你的认证:另一半。这个身份非同小可,不是谁都能替代的(至今没有人能够替代我)。
我的爱,有你这句话在,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天经地义。关于我们,还有最后一点,我务必要写清楚,当别人(这些人缺乏想象力,善于在黑暗中以己度人)质疑我们的感情,或表示不解,问及原因,我们只需要回复: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不多,也不少。
你深情的朋友
蔺哲
第108章
这是江奕来到蘑都的……
第34580年19个月零76天。
蘑都,一个“时间膨胀”的世界。
而就在274菌秒前,他被他的第98个老板辞退。他默默放下小推车,脱掉工服和安全帽,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工地。
又失业了。
他是整个蘑都失业率最高的菌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很努力,可就是连试用期都过不了。他奔走于各行各业,做过收银员、糕点学徒,又为园艺师打杂,给油漆工拎桶,帮裁缝清理布条、熨烫衣服,还一度兼职报童和送奶工。
现在是下午十点,他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这条街叫鬼伞街,地上菌丝盘绕,道路两旁的龙血树颓靡地扭来扭去。他走进一家门店坐下,长兔子尾巴的服务员递来菜单。
他稍作思索,指了指上面的“俯瞰地壳”蘑菇派和鸡枞菌酸奶冰淇淋,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和橙片一般大、双面均为白蘑菇图案的漂亮硬币,面值为1。
服务员满意地甩起尾巴,当即找给他96枚小小硬币,面值为0.01,填满了他的口袋。约莫604菌分后,食物端上来,江奕打开松茸直聘app,边吃边找工作。忽然蹦出个弹窗:
叮!根据您的简历,智慧菌为您精准匹配到了一个优质岗位(匹配度95%),立即查看!
他好奇点进去——
花菇幼稚园音乐老师招聘启事
江奕:“。”
他笑了,浏览完岗位职责、素质要求和供应条件后,就把个人简历发送到对面邮箱,心想要么石沉大海,要么换来hr一顿羞辱。他放下手机,舀了勺冰淇淋,还没进嘴手机振动,他收到对面回信——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您好,我这边收到了您的个人简历,觉得您的条件非常符合我们招聘的岗位条件,方便凌晨九点过来面试吗?地址在鬼伞街与鹿花街交叉口西北5.85462菌码。
江奕:“……?”
他含着勺子,手动回复——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啊?您发错消息了吧?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您不是江奕菌吗?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我是,可是我在语言技能栏里写得很清楚,我熟练掌握csl、中文和英语书面语,拉丁语阅读能力良好,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理解的亲~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谢谢理解,我做不了音乐老师,简历我投着玩的,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江奕,我是卡莉莎。
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九点见。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好的亲~
江奕收起手机,正打算继续埋头吃饭,忽然看见外面——一道落寞优雅的身影缓缓飘过。
他一眼就认出了他,那美丽的红色鬈发让人不会错过。他匆匆打包,飞也似的跑出去,想趁这个机会和他认识,跟他成为朋友,了解他的生活、他们相遇的奥秘。
那个俊俏的年轻人挽着藤编篮子,安闲地走着,要赶上他并不难。江奕加快脚步,想拍拍他的肩膀,打开手机备忘录输入一句友善的问候语给他看,再帮他拎篮子。想到这里,他感到异常激动,心脏怦怦乱跳。
可每次一靠近,菌丝就会像蛇信子那样将他绊住、纠缠他的四肢,疯狂搜刮他打包的食物。他的目标也是头也不回,和他保持忽远忽近,就是不能定在他身边。
他们进入极光区a栋单元楼,过程中江奕发现,原来他们不仅是邻居,还是对门!最后一刻,他们还是错过了。江奕懊丧地回到家,工作不顺、计划泡汤,加上没吃饱饭,他感觉今天糟糕透了。
他来到枕边,拿起一沓皱巴巴的信纸,上面满是蔺哲的涂改痕迹和自己的眼泪。他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知道寄信人和收信人都为它的存在而心碎。
长期以来,他想通过新工作与新生活忘掉那些忘不掉的人和事,这让他在蘑都极其不合群。
其他菌民哪里知道什么是悲剧呢?他们只知道吃喝玩乐,他们消遣、挥霍,戴上面具就可以在大街上裸奔。他们表面是感伤主义者,实则受制于当代犬儒主义;他们既能为三流爱情小说里的词句痛哭流涕,又能对现实生活中的灾难一笑置之;他们没有心,或者说,心在他们那里只是个随取随用的装饰品,不定期拿出来向大家展示一下,好彰显自己拥有稀世珍宝之感情,稍事就会把它丢到一边,高贵重返,冷酷依旧。
他看了下时间,决定出门好好吃顿饭,然后直接去找卡莉莎。他相信这趟去别的不好说,至少能弄明白他们采取间谍式对话的原因。
走到门口,他又开始犯懒病,折返将蔺哲的信读了两遍,到第三遍时,他发觉房间在振动,一阵阵的。
他感到蹊跷,下意识走到门前,踮起脚尖。透过菌眼,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所以蘑都是您的杰作?”江奕拿到字愈后第一时间问,“也就是说,我在它出现之前就来到了它里面?”
他们进入音乐舞蹈室。“准确来说,是我和巫毒教两位祭司的杰作。”卡莉莎回答,“这就是五维空间的魅力所在。结合巫毒术,用孢子将活者变成僵尸以前,我确实为你流了不少眼泪。”
“我们看到的,这些小孩,其实都是僵尸?”
“不错,他们全都是将死之人,服用毒孢后进入假死状态,来到这里。蘑都什么时候毁灭,他们什么时候死亡。不过对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来说,他们已经死了。”
“蘑都是天堂的一种乖谬化身。”江奕对此深有体悟,忧伤地垂着眼皮,又问,“您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联系我?”
“绝大多数遗民进入蘑都前必须要舍弃生前身份及回忆,这是我立的规矩,过度暴露原有身份会被视为歹徒或精神病患者抓起来,之后的日子会很难熬。”卡莉莎抿了抿嘴,挤出两条木偶纹,“江奕,我很想你。”
他们相互给了对方一个拥抱。“难怪,”江奕回复,“我出门时碰见奥沙利文先生,他被邻居们合力送进了魔角疗养院的救护车。他看上去很可怜。”
他放下字愈,拿起一只铃鼓,手指灵活而有节奏地在上面敲打起来。孩子们纷纷望向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卡莉莎也为他鼓掌。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见,却又好像听见了一切。
“他们都很喜欢你,”hr说,“江奕菌,留下吧。”
他摇了摇头:“我更想去魔角疗养院当护工。”
*
魔角疗养院院长递出一张印有白字的蘑菇形黑色纸片。“5768菌秒,计时开始。”
第96章
大标题映入眼帘——菌种精神分裂症知识测验
江奕:“……”
他环顾这个光怪陆离的小房间,坐下来,拿起手边的金针菇笔,开始看题。纸上共有九道题,三道选择题、三道判断题、三道应用题。
考试开始——
0.1 下列症状中,哪一项最典型地属于菌种精神分裂症的“腐生性症状”?
a. 情感平淡,表情减少
b. 意志减退,不愿工作
c. 听到其他菌民议论自己的声音
d. 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下降
江奕:c
0.2 关于菌种精神分裂症的药物治疗,以下哪种说法是正确的?
a. 症状完全消失后即可立即停药
b. 第二代抗精神病药相比第一代,最大的优势是完全没有革兰作用
c. 治疗的首要目标是控制急性期症状,并长期维持预防复发
d. 所有患菌使用同一种药物的效果都是最好的
江奕:c
0.4 医菌在为一名首次发病的幼小精神分裂症患菌选择药物时,通常会优先考虑第二代抗精神病药,主要是因为:
a. 它们价格更便宜
b. 它们对所有症状都100%有效
c. 它们引起菌环外系革兰作用的风险相对较低
d. 它们不需要长期服用
江奕:……c
接下来是判断题:
0.5 菌种精神分裂症的共生性症状是指正常菌丝体功能的减退,例如社交退缩和情感淡漠。
江奕:√
0.6 菌丝体治疗对菌种精神分裂症无效,因为这是一种纯粹的子实体疾病,只能靠药物治疗。
江奕:x
0.8 阿咕哌唑作为一种第二代抗精神病药,其主要优点之一是对子实和代谢的影响较小。
江奕:√
最后是应用题——
0.9 情景一:药物依从性问题
福斯科被诊断为菌种精神分裂症,服用医菌开的魔氮平后,幻觉和妄想基本消失。但他最近觉得自己“病已经好了”,同时又担心长期吃药会导致菇体萎缩,于是自行将药量减半。482菌时后,他的幻听再次出现。请分析福斯科行为中的主要问题,并提出正确的做法。
答:福斯科犯了两个关键错误:1擅自减药:菌种精神分裂症的治疗需要长期维持,症状消失是药物起效的结果,而非疾病根治。擅自减药或停药是导致复发的最主要原因。2对革兰作用处理不当:正确的做法是与医菌沟通革兰作用问题,而不是自行决策。
正确做法是应立即恢复原有剂量并联系医菌,如实告知医菌关于菇体萎缩的担忧。医菌可以评估情况,考虑调整剂量、增加生活方式干预建议,或在必要时换用对代谢影响更小的药物(如阿咕哌唑)。
0.7 情景二:综合治疗理念
患菌塞巴斯蒂安经过药物治疗,腐生性症状得到控制,但仍然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不愿出门,也不与家菌交流。他的家菌认为“药都吃了,怎么还这样”,感到非常沮丧。请从菌种精神分裂症症状分类和治疗的角度,向塞巴斯蒂安的家菌解释他目前的状态,并建议下一步应采取的措施。
答:解释:可以向家菌解释,菌种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分为腐生性、共生性和寄生症状。药物治疗(如抗精神病药)对于控制“腐生性症状”(如幻觉、妄想)效果较好,但对于“共生性症状”(如兴趣缺失、社交退缩、情感平淡)的改善往往较慢且困难。塞巴斯蒂安目前的状态正是共生性症状突出的表现。
建议措施:除了坚持药物治疗,应积极引入菌丝体社会康复治疗。例如:1社交技能训练:帮助他重新学习与菌交往。2职业康复:进行简单的劳动技能训练。3家庭支持:家菌需要理解这是疾病症状,而非懒惰,应给予鼓励和支持而非指责,创造低压力的家庭环境。
0.3 情景三:药物革兰作用管理
患菌霍斯奇服用利咕酮后,腐生性症状改善明显,但他向医菌抱怨自己产孢不规律,并感觉菌褶胀痛。医菌判断这可能是药物引起的革兰作用。请问这最可能是哪种革兰作用?医菌在处理时可能会考虑哪些方案?(请列举两种可能处理思路)
答:最可能的革兰作用:利咕酮引起的抑制喷孢症。该作用会导致菌体喷射运动紊乱、原基分化受阻、氮素营养过量等。
可能的处理思路:
1. 调整剂量:在保证疗效的前提下,尝试降低利咕酮的剂量,看是否能减轻革兰作用。
2. 换用药物:更换为对孢子囊影响小的其他第二代抗精神病药,例如阿咕哌唑或魔硫平。
江奕递交答卷。
“你超时了77菌秒。”院长说。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收卷?”
“时间是死的,咱们菌是活的。”
江奕点点头:“谢谢。”
阅览完毕,院长脸上露出不自然的、戏谑的笑,颇像一只眼镜猴。“恭喜你,江小菌,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答案。”
江奕:“?”
“选择题全部选abd,判断题x √x。情景一,福斯科的主要问题是愚蠢而不自知,正确做法应该是找棵树把自己吊死,早日投胎做一只聪明的菌子;情景二,塞巴斯蒂安的目前状态是没救了,建议他的家菌尽快报销医疗费并为他准备后事;情景三,霍斯奇他骗你的,他精神有问题你还信他说的鬼话?”
江奕:“。”
他再次点头,挤出一个微笑。“哦,对不起。”他蔫巴巴地在字愈上输入,“谢谢您给予我的耐心和时间,祝贵院业务蒸蒸日上,您和全体医患菌一切顺利。再见。”
“到负二层魔角菌事部办理入职手续,”院长将答卷放进抽屉,头也不抬地说,“明天中午6点,别迟到。”
第109章
江奕在魔角疗养院的工作如下:
中午6点打卡上班,先协助同事菌为患菌发药,然后写病历本,即患菌每日体温、活动、服药情况,根据数据绘制复合折线图,并代理医菌签字,之后他可以散步、与同事菌互动,或是和患菌一起做早操;
下午10点,他需要和同事菌组织患菌排队吃午饭,期间进行监督管理,而他可以堂食,也可以出去吃,他选择后者;
早晨12点,他得继续回来上班,照旧记录患菌们的健康故事,93695菌分后下班回家。
工作轻松,且无聊至极。江奕会利用碎片化时间学习药物的分类及其疗效。这里的医学发展相对现实世界更为落后,抗精神病药物只有第一代和第二代。
第二代最常见的有利咕酮、魔氮平、魔硫平、阿咕哌唑、帕咕哌酮,对腐生性和共生性症状均有效果,还能较少引起菌环外系反应;第一代江奕目前只见到魔哌啶醇和氯咕嗪,它们主要对腐生性症状有效,对共生症状效果不佳,还容易引起菌环外系反应。
每种药都有对应的常见革兰作用——
利咕酮:可能引起抑制喷孢症(导致菌体喷射运动紊乱、原基分化受阻、氮素营养过量、mat位点重组等),以及菇体萎缩等。
魔氮平:显著的菇体萎缩和新陈代谢(如纤维素酶、木质素酶分泌量升高)异常风险较高,嗜睡。
魔硫平:嗜睡、头晕、菌褶粘连和菇体萎缩。
阿咕哌唑:可能引起表面黏滑,失眠或恶心。
帕咕哌酮:与利咕酮相似,同样有抑制喷孢症发作的风险。
魔哌啶醇:菌环外系反应非常常见(如菌盖僵硬、震颤、表面黏滑),长期使用可能导致软腐病。
氯咕嗪:镇静作用强,菌褶粘连,免疫力下降,患病毒性病害(菌盖变小、菌柄扭曲)概率上升,也可能引起菌环外系反应。
其中利咕酮最常用,平衡性好;魔氮平镇静效果强,需要检测代谢;魔硫平常用于伴焦虑症、失眠患菌;阿咕哌唑对菇体质量影响小;帕咕哌酮有利咕酮长效剂型;魔哌啶醇用于急性期,或难治病例;氯咕嗪是经典老药,目前很少用了。而对于服药依从性差的患菌,或将用到帕咕哌酮注射液或阿咕哌唑注射液。
在这里,患菌不穿病号服,要么是校服/工作制度,要么是家居服,要么干脆裸奔(院长说这是天然主义者的权利)。只有医菌和护菌穿白大褂。
患菌不全像人,有的脖子上顶着颗摄像头,有的脸可以用来砍树劈柴,有的像罗伯特那样一旦戴上鸟嘴面具就再也取不下来。
他们或是抑郁症,或是双向情感障碍,或是中毒引起的精神失调,戒断综合征、多动综合征、病理性赌博、病理性纵火、病理性偷窃、恋童癖、恋尸癖、异食癖、异装癖、露阴癖、窥阴癖、性身份障碍、性偏好障碍……终于,在数百份病历中,江奕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份——
菌名:塔齐欧
交i配型:未知
生日:菌历1894758年21月74日
配对状况:未知
第97章
职业:海洋生物学家
菌贯:蘑都鬼伞街极光区
入院日期:1894775年14月39日
病史陈述者:一众邻菌(可靠性:基本可靠)
主诉:
言行紊乱、胡思乱想、扰菌。
现病史:
患者于菌历1894775年无明显诱因出现烦躁、恐惧、发呆、失眠,时常幻想自己是水母,思维严重混乱,看到有人靠近海岸就断定他们要破坏海洋。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亲朋好友数问不答,言语闭塞,饮食不佳,夜晚难以入眠等等。半年后被邻菌送入魔角疗养院住院治疗,确诊重度精神分裂症,曾予利咕酮治疗(具体剂量不详),患者认为自己并未患病,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复复。
既往史:
平素体健。无褐斑病、白霉病、软腐病。无病毒性病害。无服用多菌灵或铜制剂史。无药物、食物过敏史。
个菌史:
孢子期及生长发育正常。研究生文化,现任海洋生物学家。无吸霾、饮树脂等不良嗜好。未配未育。病前性格纯善、温柔。
菌族史:
其菌族均有“精神异常”史(具体诊断不详)。
菇体检查:
t:36.5c,p:78次/分,r:18次/分,bp:120/76mmhg。
神志紊乱,发育正常,营养中等。子实体检查未引出明确腐生性体征。
忽然字愈亮屏——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江奕抬眼一看,噌的站起来,越过满地狼藉,冲上前抢走同事菌手中的巨型注射器,去追一名穿驼色棉质睡衣、背红书包的患菌。他跑得飞快,因为对方跑得更快,岂止是快?简直是身手矫健!
他们就像跑酷游戏里的逃亡者和追逐者,爬上高墙、翻越护栏、飞檐走壁,像猴子一样抓着钢丝荡秋千。短短200菌分,江奕就感觉抵上了自己一年的运动量。
他们从一楼跑到天台,期间这位患菌为了挑衅他,还顺脚踹开了所有诊室和病房的门。江奕抱着注射器在后面紧追不舍,对方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
他们从这栋楼翻跟头到那栋楼,在窗台间蹦来跳去,爬上树干,滚过沙坑,从白天到黑夜。
医菌被他们扰得心神不宁,患菌为他们鼓掌喝彩,遍地是安瓿瓶玻璃碎片和形色各异的药丸,白墙上全是他们的鞋印,扶梯被他们的屁股擦得明光锃亮,蜗牛缩进壳里,麻雀不敢归巢。如果将塔齐欧比作一条滑溜溜的鱼,那么江奕就是缠在鱼尾巴上的一只银钩。
最后,他们再次来到天台。患菌安静地站在边缘,面对护菌,微笑着朝他挥手,说了句什么,随即向后倒去。江奕大惊失色,跟着纵身一跃。
嘭——!
迎面摔在降落伞上。
江奕:“……?”
他快速滑下来,从后面箍住塔齐欧,拔开保护套,将阿咕哌唑注射液注入他体内。
平安落地,患菌晕倒在护菌怀里,医菌们纷纷拥上来。江奕取出字愈:“交给我,你们回去吧。”他用手帕揩掉他们脸上的汗,背起塔齐欧,像驮一只熟睡的动物,径自上楼,送他回病房。
帮他盖好被子后,江奕并不打算离开,他搬来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塔齐欧的瘦手,发现上面有好多针眼,感到如鲠在喉,静静地注视他,注视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注视他所敬仰的长者之一。
他是疗养院里唯一一个认识他的人。他知道他很痛苦,当痛苦无法得到解除,久而久之就会形成疾病。很难想象,这个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怜的家伙曾在卡纳克神庙里安抚过他。
江奕不清楚他经历过什么,如果清楚,他一定会哭的。事实上,他已经哭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道歉、祈祷,求他赶快好起来。因为他不希望他的理想结局悲催。
在他看来,塔齐欧和莫里斯的生命里有他望尘莫及的东西,他可以在他们的故事中短暂地体验一把自己向往的生活,比如和所爱之人一起挖矿、弹琴、在同一张床上睡到自然醒。他可以接受自己过得不好,但是他的理想不能不得善终。
接着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理想身上崩溃大哭,同时自责,又无能为力,直到微光透进黑暗。他抬起头,泪眼婆娑,看见塔齐欧已经醒了,那双朦胧的绿眼睛正盯着他,满是讶异。
字愈显示:你怎么了?
“对不起,”江奕抹抹眼泪,回复,“我为您感到难过,先生。实不相瞒,我认识您,还有,您的爱人。我知道你们的一些故事。”
塔齐欧问:“你是谁?”
“您认识波诺吧?”
“不错。”
江奕犹豫了一会儿,输入——
我是,他的,后,嗣。
“父子?”
“不是!”
他补充解释:“新德尔斐,我是他的继任者,那时您不在,所以您不认识我。”
“原来是会长大人。”塔齐欧轻咳两下,坐起来。江奕忙摁下他:“您别动,我已经不是会长了。先生,新德尔斐,没了。”
“是么……波诺呢?他死了吗?”
江奕摇摇头:“他还健在,冒昧问一下,您不喜欢他吗?”
“不知道,他以前对我很好,仅次于莫依。不,有时候他比莫依还要宠溺我。视我如己出?可以这么说。他救过我的命,生活方面对我体贴入微,我很感动,我理应喜欢他。可是……”
“可是?”
“他欺骗我,隐瞒他是新德尔斐会长的身份,然后突然有一天带我和莫依参加什么十二主神大会,当场给了我一个神祇称号。后来我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命运之笔伤害我们,无视我的恳求,借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夺走了莫依的生命,最后把我送到这里,美名其曰为我好。”
“夺走生命?”江奕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吗?他被埋葬在哪里?”
“不知道,他强行将我们分开,不允许我见他。我曾同情过他,事实上,我也救过他,我记得很清楚,在2065年11月27日,星期五。”塔齐欧拍拍被子,“这就是他回报我的方式。”
“别灰心,先生,没准您的爱人他没有死呢?我来这里的时候,所有人也都以为我死了。”
“没准?你来就是为了给我一句‘没准’吗?还是波诺派你到我这来替他说好话?如果是,请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江奕的心被刺痛了:“不是这样的,先生,我来找您和波诺无关,请您冷静。”
“冷静?”塔齐欧笑了,“你让我冷静?如果你经历过我的十分之一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冷静!”
他一把握住江奕的后脑勺,指着自己嚅动的浅红色唇瓣:“看见这两片嘴唇了吗?它们以前不知道被莫里斯吻过多少次!”
他又指向自己的右眼睛:“说点恶心的,这里,这里以前住过一只小老鼠!”
他抓住江奕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在实验室,这里曾被剖开过256次。还有这颗心,它曾被一朵可恶的蓝色莲花刺穿,被帕莱坦那个家伙取出来,又被莫里斯在大主教的书房里找回。”
他扯下护菌工牌,目不转睛:“你知道你的音文名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是gm和弦-降e-e-降d-降e-c-升d-b。”
他放开江奕,抬起两只手:“它们——它们演奏过羽管键琴、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竖琴和双簧管,还解剖过牛蛙和大大小小的尸体。”
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准自己的双眼:“它们见过尤皮克人、玛雅人,见过黑奴贸易、三十年战争、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
他掀开被子握住膝盖:“它们曾瘫痪过十几年,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被告席走向瑞丁监狱。”
他垂下脑袋:“你知道弗朗茨勋爵吗?那个对我开枪的鹦鹉海军上将,早先他多么威风凛凛啊,高傲、残忍、美艳动人,是我最大的噩梦。你能想到我们最后见面是在一个破屋子里吗?他变得又老又丑,缺胳膊少腿,他给我讲述了他的经历,我们和解了吗?并没有,怎么可能?他还一直嘲讽我、恐吓我。结局是他在摄取我的血后重获新生,飞出去被日军拿机关枪扫射,掉在电网上死了。嗯,就这么死了。”
江奕睁大了眼睛,泪水决堤。
“五个世纪以来,我死过多少次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塔齐欧看向窗外,“我的朋友、敌人,相继离我而去。我爱戴的首相、效忠的君王,威尔、阿马蒂、文森特、马里安、阿兰、奥斯卡……全都走了。从风光旖旎,到硝烟弥漫,这一路陪着我的,只有莫里斯。
“你能接受和相爱的人分离吗?能忍受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伴侣突然消失吗?尤其当你发觉,他活着是为你而活,死也是为你而死。能吗?”
对不起。
——江奕播放完这句话,收起字愈,摇摇晃晃走出病房,倚靠墙壁,紧紧捂住心口,痛苦到仿佛要死去。
再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躺在床上,怀抱那一沓信纸,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隔日,又或是若干菌时后,魔角疗养院院长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辞职信,署名江奕。
第98章
第110章
“去吧,江奕,蔺工还在等你。加油。”卡莉莎咕哝道。贝蒂听见了,她打字的手停下来,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她很惊讶——她仅剩的唯一的老姐们正和江奕在一起?而且这句话说:
蔺哲,在等江奕?
她可以确定蔺哲已经出狱,并且尚未传来死讯。那么卡莉莎的意思,是江奕可以去找蔺哲?还是说蔺哲也在他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她烦躁地摘掉眼镜,揉着睛明穴,起身走到同伴床边,轻轻摆弄她的银白色刘海,又点了点眼角和下巴,像小女孩触碰一只梦寐以求的洋娃娃,又像老艺术家欣赏她所珍视的无价之宝。
渐渐,泪水将她的蓝眼睛染成了塔菲石色。她俯身贴近,隔着发丝,亲吻了卡莉莎的额头。她记得自己上次亲吻的人还是她的两位母亲,一晃二十多年啦……
有将近一分钟,她想象这个吻拥有魔力,能让卡莉莎睁开眼睛,让世界复苏,普天同庆,她再把亲人接回地球,她们幸福地生活到永远。
一分钟后,她看见,卡莉莎嘴唇发黑,显然是中毒了,她的身体开始溃烂、流脓,长出恶心的鹿花菌。
贝蒂吓得后退好几步,她茫然地站在那里,思绪一片混乱。紧接着,卡莉莎像提线木偶似的从床上起来,在土坯房子里蹀躞。
贝蒂戴上眼镜跑到窗边,数不胜数的遗民走出帐篷,在外面游荡,他们精神涣散、行动迟缓,看上去和电影里的巫毒僵尸没有分别,他们既无法攻击人,又不能自保。
她意识到,蘑都已经毁灭,他们全都死了。
她回头看了眼卡莉莎,走上前,无所畏惧地拥抱了她,牵着她的手打开门,乘坐圣鹮飞艇来到波斯湾。
天空像重重叠叠的透灰色鱼鳞,霞光万道,将它们渐变成朱红色。贝蒂·费勒斯从驾驶舱出来,独自沿着基岩海岸漫步。她凝望海洋——这个她职业生涯中的核心角色,烂透了。
她曾有一颗无比伟大的梦想,该梦想成形于八元结社成立之前,她在剑桥郡读书时期:她想凭借自身努力,超越灯塔科研精英,自率团队承接那停滞多年的“水母永生”计划;她想拯救海洋、唤醒地球;如果可以,她还想打败波诺,建立自己的王国。
这些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被嘲笑和打击,就连她自己也时常认为这是谬想天开。但是她从未放弃,准确来说,是不认命。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并力图成为科学家和政治家,她太想站在世界的巅峰。再亲近的人都无法将她留在身边。她没什么朋友,也不屑交友,尽管她很享受社交。
她曾一度视其他成员为竞争者,怕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或变故就此失去领导地位,也曾后悔过带江奕入社,因为她发现,这个男孩身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好运:
他没有高学历,身无长物、体格瘦弱,像一只没有头脑的花蝴蝶,却又总能化险为夷,比那些神通广大的异种活得都长,甚至不费力气就能制胜波诺,加冕为王。
她对他的身世与成就感到不舒服,并隐含一种轻蔑,无数个“凭什么”占领她的大脑。同为人类,难道因为他多吃了一口蓝血就注定高她一等吗?——这个问题产生于江奕主动提出验血的时候。
后来梅森牺牲、神庙被毁,迫于无奈,她和其余成员暂住在新德尔斐。那时,她仍对江奕心存芥蒂,认定这一切惨剧的发生都是他一手造成,直到2130年5月19日,新德尔斐全盘崩溃。
这让她彻底认识到人类的渺小,他们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她的伟大梦想也随着新德尔斐的灭亡彻底粉碎。然而,比起想象中的绝望,她心里面更多是解脱。她恍然间觉悟,过去她忽视了太多太多东西——末世里最难得的健康的亲情、友情,以及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情。
于是她想通了。她这一生不是学习就是工作,而今她累了,她决心要享受生活,珍惜眼前人,以及和他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遗憾是最后仍落得一场空。
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个兀兀穷年的白日梦想家。
她驱动义肢,配合着左腿靠近岸边。半道上,强烈的头晕迫使她摔倒,还没站起来,她又开始呕吐,吐出大量血沫,鼻孔血流不止,撑在两边的双手浮现出骇人的瘀斑,肚子也如刀绞般疼痛。
她用尽全部力气向前爬行,海风吹松了她的发夹,一侧掺白的金色长发迎风飘扬、脱落。最终,她站起身,伫立于高处,面向大海,眺望火红火红的太阳。
她额头滚烫,体温已经高达40°c,褪色牛仔马甲和宽阔的沙黄色裤子变成了更深的红褐色。她蹙起一对稀疏的金棕色眉毛,咧开嘴唇,笑了,鲜血漫溢。脊椎发出咔咔的响声——她慢慢弯腰,强睁着眼睛,取下了她的义肢。
她抖抖擞擞的身影透过飞艇窗玻,映在它后面的粉紫色眼睛上,又一阵大风刮过,那倒影抽搐了一下,随后消失不见。
第111章
江奕是在一个四芒星柱玻璃缸里醒来的,他全身浸泡在清透的液体当中,然后,一道幽灵般的扭曲身形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不免瑟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从前,回到刚脱离新人类培养舱的那个时候。
“出来。”幽灵用他独特的β波通信手段下达命令。江奕犹疑片刻,爬出玻璃缸,冷空气扑面而来,他抱住自己,冻得牙齿打架,战栗在波诺面前。
“废物。”个子矮的那位递给他一条象牙白华夫格毛巾,跟着还有浅蓝色内衬、黑丝绒斗篷、皮革马靴,和一顶插着红色羽毛的宽檐大帽。
江奕穿上衣服,内衬略小,靴子大了两个码,斗篷长度刚刚好,但是帽子压得他脑袋发昏。“谢谢,我希望我们能好好沟通。”他抬起帽檐,认真地看着他,随即收到答复:“我希望我们还是别沟通好。”
“……哦。”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非常吊诡的空间:圆形场地像个大罗盘,边缘分布着七扇风格多样的三角形小门和一个不可名状的红漩涡,玻璃缸位于场地中央,四个形状迥异的独立隔间将其环绕。
“这里是普罗梵救生艇。”波诺主动和他沟通。江奕点点头,在得到眼神暗示后跟随他走进其中一个云柱状隔间——里面云雾缭绕,无数只无线木偶在一台台大云朵形机器上操作。
他很想问这是什么地方。“造梦工场。”带路者回答。差点忘了,这家伙能窃取他的心声。他们走啊走啊,最终停在一台工偶空缺的机器前。波诺上去启动机器:“你的所有梦都是我做的。”
江奕:“?”
“你在伊甸园第一次梦到塔齐欧,还有后来1630次梦到小蔺,1854个美梦,1900个噩梦,还有5个清醒梦,等等,都是我用它做的。”
大屏幕显示出数千份文件夹,全都是他的梦境成像。波诺随机点开“nightmare_1078.mp4”,画面中江奕正在苦巴巴地抄写《算法导论》。
“为什么?”他从机器边退开,愠怒地瞪着一对圆眼睛。他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又为某种无法摆脱的控制而感到羞愤。他不明白波诺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堂而皇之地摆出来向他展示,指望自己表现出一些他期待的可笑反应吗?夸赞他?还是无力地瘫倒在地?
“因为我不想别人来做这份工作。”波诺微笑着望向他的亿万只员工,“他们不配。事已至此,我认为我应当让你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你什么都不用表现,你的表现对我一点也不重要。好了,我们走吧。”
江奕:“。”
他们离开造梦工场,进入心柱状隔间。“这是心灵诊室。”里面是温馨的粉白色调,墙壁布满深深浅浅的红色爱心,房间很空,没有电子设备,也没有书本和乐器,只有两方老式坐垫,旁边是椰奶餐包和汝窑质的一壶两杯,不远处燃着一支印有图画和经文的香薰蜡烛。
波诺转身和他面对面:“现在,我们坐下来,你有21分钟提问,我会向你坦白。但你只能围绕一个主题,且核心人物不能是我。”
“哦。”江奕盘腿坐在垫子上,拿起一枚餐包,边吃边思考,“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我爸爸的事情,首先,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
“我已经回答并对我的答案很满意,你问。”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庸、自私、愚蠢、卑贱。”
就料到不会有好词。
江奕继续问:“没有优点吗?”
“没有。”波诺不到一毫秒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哦,”提问者若有所思,“那么,他为什么能在伊甸园工作?你的一管血——禁忌基因——很重要,不是吗?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交给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来看管?”
波诺没有立即回答,江奕注意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因为,”金发男孩捏住茶杯,笑了笑,“这是他求来的,当时他跪在地上,不错,就跪在会议厅中央,老泪纵横,抱住我的双膝,哀求我给他一条生路。”
第99章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江奕又拿起一枚餐包:“所以你答应了他,还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这很反逻辑,因为你讨厌人类,他的行为会让你感到恶心,正常情况下,你会一脚踹开他,不,你根本用不着碰他,你会用气波将他推开,更严重者,撕成碎片?人类的卑微和眼泪在你看来一文不值,结果你却被他打动,并委以重任。这不像你。”
“你还有14分钟。”
“谢谢,我还想知道,除盗取蓝血外,我爸爸是不是还做过别的对不起你的事?”
醉人的甜味将他们牢牢裹住,波诺跪在那里,神色凝重,两片小小的嘴唇像水仙花瓣一样颤抖着。他撂下茶杯,余留的清茶全部洒出来,他没管它。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
江奕将杯子扶正。“要坦白的是你,耍赖皮的也是你。”他拎起茶壶往里面添茶,结果倒出来的是牛奶。
“坦白决定权在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希望你也能够明白,我想得到答案并不难。”
“对,你现在可以入侵任何一个生物,只要它有脑子。所以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因为我入侵和你自己坦白是两码事。”
“如果我不坦白你就要入侵,对吧?”
江奕:“。”
这哪是心灵诊疗室?分明就是——
“‘思想的刑房’,你是这么想的。”波诺起身走向香薰蜡烛,“我更愿称它为‘灵魂审讯室’。”他蹲下来,将手放在火焰上。江奕一惊,冲上去将他拽起来,对着那根被烧黑的、正在修复的食指不断吹气。“傻瓜,我能自愈。”
“能自愈不代表你应该受伤。”
“没办法,我爱火焰。我爱所有能够毁灭我的事物。爱注定会让我们遍体鳞伤。”
江奕直摇头:“你真奇怪。”
“你更奇怪,你不继续在那边享用茶点,却跑来关心我有没有受伤,好像我比茶点更重要。”
“好吧,你赢了。我不想再强迫你坦白,更不打算入侵,时间还没到吗?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谢谢。”波诺向他拘礼。
他们走出诊疗室,路过十字架隔间。“它通往新德尔斐会议厅,现在里面是一片废墟,没什么好看的。”江奕望向最后的沙漏状隔间。“那是时空漫溯舱,”波诺牵起他的手,“跟我进去,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他不知道从哪取出一个古怪的遥控器,摁下中间的被章鱼触手包围的衔尾蛇按钮,便见“沙漏”上升、倾斜,最后横在他们面前。
舱门打开,江奕先将波诺托上去,再被里面的人拉进来。他们挤在一起躺着,关闭舱门的瞬间,江奕感觉自己来到了地球之外,太阳、月亮和星云都成为他触手可及的小玩意,地球在他眼中变得比他的小拇指甲盖还小。他轻轻碰一下它们,就能让它们发生变化甚至毁灭,仿佛自己随随便便就可以撼动全世界。
当他还沉浸在这种mr错觉中时,舱门再次开启,波诺带他出来,进入一片半生半熟的领域。
“这里是?”
“1615年的太平洋。”
泪水模糊了江奕的双眼,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内衬已变成潜水服,皮靴变成蛙鞋,帽子变成面镜和呼吸管,斗篷变成气瓶、配重带和手套。海洋是接近漆黑的深蓝色,没有一点杂质。
波诺呢?他慢慢回头,下一刻,巨大的石像跃入眼帘——他威武非凡,手持三叉戟,显然,那是海神波塞冬的塑像。石像头颅上躺着个人。他前不久才见过他。
不对。江奕看出来,那不是他,不是塔德乌斯·奥沙利文先生。那只是个人类,事实上,那是个被淹死的可怜人!再然后,他目睹到一场奇妙的景象,那景象令他想通了很多事情,永生难忘。
后来,他被波诺带进时空漫溯舱,他们回到救生艇。“什么条件?”他突然问。
波诺:“嗯?”
“上次我拜托你救蔺哲,答应了你一个条件,你说下次见面告诉我。现在我们见到了。“
“记性不错。”
“当然。”泛金光的眼睛黯淡下来,“我要死了,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男孩扬起下巴,好奇地盯着他,“为什么认定我的条件就是你的命?你的命很值钱吗?难道在你眼里,我所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主动献出生命?看不出来你这么自恋。”
江奕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只知道我必须要付出代价,可是我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物件,我只有生命,它是我仅有的、最宝贵的东西。”
“是吗?那还挺叫人失望的。我有些后悔没早点杀死你了。”
“你可以现在就杀死我。”
“为什么?你很想死吗?”
江奕没回答,准确来说,是大脑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搞不懂……”波诺表情漠然,“你是整个宇宙中最像我的人,也是整个宇宙中最不像我的人。”
他走上前,抱住江奕,柔软地靠在他肩膀上。“你想活下去,我知道。你的心骗不了我。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骗你自己啊?坏东西。跪下来吧,像你的可悲的父亲那样,跪下来求我,亲吻我的双手和膝盖,我就答应你。你不是想要家、想要小蔺吗?我给你。哭吧,我的孩子,不为别人,为你自己,哭一次,好不好?”
江奕呆在那里,他不理解波诺为什么在发抖,他们好像都变了,变得很奇怪,一个开始悲悯,另一个却铁石心肠,就如同发生了置换反应。他忘记丁i腈手套,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到湿润的东西——波诺在哭。
与此同时,他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对不起,”他抿唇一笑,“我更想兑现我对你的承诺。”
良久,波诺放开他。他们眼神交汇。“好,但在此之前,请务必允许我满足你3个愿望。因为我爱你。”
“谢谢。”
第112章
2123年4月23日,下午四点半,外面下着雨,蔺哲揉揉眼睛,在电脑上点击播放莫扎特的《a大调第二十三号钢琴协奏曲,k. 488》,然后从人体工学椅上起来,伸了个懒腰,端起咖啡杯走到窗前,默默看风景,一边啜饮早已凉透的苦涩液体。
忽然,敲门声混在音乐里,搅扰了他的宁静。他叹息一声,放下杯子关掉音乐,退出工作室去开门。
“我以为您不会有空来看我,美杜莎夫人。”他庄重地说道。
“我当然有空,这是常识。”访客笑着叫道,“我今晚就要行动了,我必须得过来看看你准备得怎么样。”
他们步入工作室。“非常抱歉,我还没有做完,但是我不急,您着急用吗?……这就很难办了。”蔺哲坐下来说,语调凄惨。
“这无疑是一次大冒险!”美杜莎按捺不住自己的烦躁,说道,“找到他,还得将他打包带走?我保证不了。这对我对他都很危险。你很疯狂,蔺先生,这是你身上唯一有趣的东西,但是疯狂到最后往往不得善终。”
小伙子缄口不言,机械地盯着电脑屏幕。
“我可以再给你两箱金子,或是一些名画、文玩,”美杜莎继续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绕圈圈,“这间屋子很单调,你不觉得吗?当今社会不流行扮演慈善家,你又何必要去管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不缺钱,夫人。”蔺哲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至于您名下的古董,我敢说,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我变卖出去的。我和他有关系,对此我不想说太多。如果您不能实现我的愿望,那我也无法满足您的需求。”
“行吧,但是我需要确定消息的可靠性。毕竟你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另外,新德尔斐官网每天定时更新伊甸园新人类名单,我翻遍了,里面根本没有你给我的那叫什么——”
“江奕。”
“是的,没有这个名字。”
蔺哲皱起眉毛,线条优美的嘴唇因疲惫和厌烦而变了形。美杜莎夫人毫不知情,背对他,靠在他手肘旁边的桌角上,絮絮叨叨地抱怨说她白天浏览了数以万计个名字,睡前又把它们齐齐倒着翻了个遍。然后,她拿出手机,开始大声朗读名单。
“因为他不是伊甸园的孩子。”他放下鼠标,倒在靠背上,“江奕,他是灯塔沈博士的孩子。我曾断定他们全家均已不在人世,但是上个月,我发现了一些端倪。具体消息是我从安塞尔·埃尔吉先生那里买来的,用一套路易十五时代的梳妆用具。他说他去伊甸园参观时见到了江奕。‘他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灵秀动人,身材清瘦,通身流露着孩童的天真稚气。他顶着一颗柔美纤小的脑袋,孤单地在园子里徘徊,没有人跟他玩,有一帮三胞胎兄弟时常搞恶作剧欺负他。’想来也是,他的双亲都是人类,他在伊甸园本质上是‘寄神篱下’。哦,埃尔吉先生称他好像还存在先天不足。真可怜。”
第100章
美杜莎故意做出微微噘嘴的样子:“假如我把他带出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收养他?”
“您说笑了,夫人,我没这个资格。”他回答,“我只能为他提供帮助,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嗯,我会给他足够的钱,给他买个房子,再抽空教他学点东西。如果他需要,我还会给他找个伴。”
“找?你自己给他作伴不行吗?”
“他不会想要我的。”
“你这么爱他,他不应该爱你吗?”
蔺哲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爱他,”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一小块摇摇欲坠的墙皮,“我不会再爱任何一个人了,他也不可能爱我。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爱我。”
“有科学根据吗?”美杜莎小声问道。
“比您说的上一句话有科学根据。”
她笑得前仰后合,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丝帕,一片罂粟花瓣飘了出来,落到岩灰色地砖上,她摘下墨镜,仔细地擦拭镜片。斜后方,那双黑眼睛灵光一闪,又很快晦暗无光。
“只是,美杜莎夫人,有句话您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我不建议您和波诺搞对立,更不希望日后,您用我做的病毒去破坏新德尔斐能源塔。”蔺哲坐起来,重新抓住鼠标,“失败了,您必死无疑;成功了,大家同归于尽。我可以担保,未来几十年,新德尔斐都将是全球资源供应的命脉所在。换句话说,你们对他怀着恨,又不得不继续吃他这口软饭。”
他刻意加快语速,但由于长期缺乏交谈,说到最后竟冒出了奇怪的爱尔兰腔调。
“你不用吃饭吗?”
“当然得吃。”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我做事?”
“我是在为我自己做事,谢谢。病毒我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最后能不能成,就等您今晚的消息。”
“不难猜到,你已经为你们谋好了出路。”
“是的,懂生活的地球人最后都会死在火星。我看中了一块相当不错的地皮,已经付了首付,等您顺利把他接过来,我会一次性付清尾款。”
蔺哲开始敲击键盘,脸上带着迷人的红晕。突然间,不知怎的,音乐再次响起。美杜莎吃了一惊,回头看屏幕。
“啊——!”
惨白的唇间蹦出一声痛楚无力的哀叫,蔺哲捂住双眼,手指痛苦地颤抖、扭曲,整个人在座椅上扑腾起来。“对不起!对不起!”美杜莎叫道,上前握住他的两腕,“我送你去医院!”
“走开!别碰我,你走开!”蔺哲大声喝道,抽出手,巨大的汗珠从苍白的额头上渗出来。“怎么办……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咕哝道,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结束了……一切全完了……”
他蜷缩在那里,低吟、抽泣,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看上去比得了绝症的乞丐还要悲惨。美杜莎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祖母绿色的眼睛泛起泪光,一对浓密的黑眉毛痉挛似的抽动着,她的手几经抬起,次次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收回。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说,“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最迟明早七点,我会把江奕安全送到你这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等一下!”蔺哲叫住她,撑着扶手爬起来,“我现在状态很差,没办法面对他。如果可以,美杜莎夫人,先让他住您那里,好吗?我可以承包他的一切费用。”人类表现出来的谦恭态度令她感到既荒唐又可叹。
“好,你、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或者我可以帮你联系……”
“不需要,您走吧。注意安全。谢谢。”
于是,他听着美杜莎的脚步声逐渐模糊,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他想起身,却从椅子上滑下来,连带桌边的咖啡杯摔成碎片。
墙皮掉下来,他们擦肩而过,蔺哲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手脚瞬间奇冷无比,音乐循环播放,使他的每根衰弱的神经都震颤起来。角落里,小巧漂亮的赭红色大理石钟表单调地滴答响着,像一枚定时炸弹,他默不作声,一动也不肯动,因为他恐惧极了。
第113章
当那位古埃及的俊美情郎被人推下尼罗河,溺死于睡莲边时,涅瑞欧也在胡夫金字塔的王后墓室中惊醒过来。光线昏暗,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伏在棺盖上,红晕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耳朵,珊瑚色花朵在他的血液中被点燃,花蜜与灰烬双双消融。
他曾遇见一个和他同等娇柔却更为幸运的美少年,他霸占他的身体,操纵他的灵魂,使他变得臭名昭著。他身上背负着三条亡魂:忠诚的贴身男仆、可爱的乡下姑娘,和一位神秘莫测的寡妇。
他在古老的国度里当资本家,将过去经历的伤痛施与无辜者。有一次,他从妓院出来,看见两个小男孩在玩泥巴,他们捏出一排排精秀的象形文字。这使他非常恼火,他走上前,将孩子们的泥塑作品统统踩扁。听着他们的哭声,他感到无比惬意,仿佛那道朦胧的、挥之不去的幻影也在他心中流泪。
多年来,他沉湎于罪恶、享乐,以及难以消解的对江奕的恨。他常常怀念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却视江奕如死敌,抑或是他心口上一道丑陋的、不可触碰的伤疤。在他看来,claykey是世界上最邪恶最愚蠢的发明,那场哑剧更是糟糕透顶,江奕根本没有资格演主神,他不辞而别是为了演戏博同情。他演得可真好啊!
忽然他意识到——这一发现使他热泪盈眶——他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他复明了!只不过他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成像不够清晰,就好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面纱,但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啦!神迹,莫大的神迹!
他笑了,脸上满是喜悦,小心转动着眼球。庞大的鸟嘴面具闯入眼帘。他一激灵,跳下棺材,打算逃跑,不料被那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吓坏了,挣扎起来,像一条被收进渔网的小鱼。
可当他碰到那双粗手,触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汗疱疹,他顿时停下来,不再抵抗,因为他知道那是谁了。说实话,他对这家伙的出现与纠缠感到厌烦,但他还是选择靠着他。他们相互依偎,涅瑞欧转过身,搂住罗伯特的脖子,一遍遍亲吻他的面具,那些汗疱疹贴黏着他的后背,开始向下移动。
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挂在他腰上,他想起来,那是乃缦留给他的刀,他们之间有个耻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停下来,望着眼前的鸟嘴面具,不胜乏味,轻轻推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摘掉面具。
罗伯特却频频摇头,他向后退步,甚至跪下来,帮涅瑞欧重新系鞋带,再用袖子擦拭上面的灰尘。然而涅瑞欧并不领情,他愤怒地跺了跺脚,坚持要求对方摘掉面具。尽管他对罗伯特没有半分好感,可他还是希望面具下是一张雅辛托斯的脸。
事实上,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他清楚,男人这种生物,稍微有点姿色就一定会到处开屏,拒绝露脸足以证明他其貌不扬。“普通就普通吧,像个人就行。”他心想。诚然,无论面具下是奥兰多还是卡利班,涅瑞欧都不会爱上罗伯特。因为他的心一整颗都是属于江奕的。只要江奕不毁灭,他的心就不会死。
最终,罗伯特还是被他的执拗所打败,他双手握住面具,用力向外撕扯。这时候涅瑞欧才明白,原来罗伯特并非不肯摘面具,而是面具长在了他的脸上!它连着他的血肉,当他努筋拔力,鸟嘴面具固然可以被摘除,却也能够毫不吝啬顺走他的脸皮。
涅瑞欧虽听不见,但他可以想象到,罗伯特发出了无比沉痛的呻吟。面具掉在地上,白雾自内侧冉冉升起,涅瑞欧很快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一个趔趄靠在棺材上,抬起头,诧异地盯着那张血淋淋的脸。老天,它真是可怕极了!涅瑞欧觉得,那是他生平见过最可怕的事物。
他感到喉咙发紧。此刻,那张脸就像一根可憎的棍子,在他胃里疯狂搅动。他无法忍受,是的,一想起过去,他们在同一个屋子里吃饭、睡觉,刚刚还做了那种事,他就恶心得想吐。
更要命的是,他看见罗伯特嘴里,那两排绿牙一开一合……啊,它们正在念叨自己的名字,诉说着对他的爱慕!这个厚颜无耻的丑八怪,他怎么敢啊!
男孩攥起汗津津的手,大拇指挨到刀柄,冰凉像一道电流传遍全身,他打了个冷颤。罗伯特朝他走来。涅瑞欧定在那里,他握住刀柄,然后等待。
几乎是同一时刻,罗伯特张开双臂,涅瑞欧挥刀砍掉了他的头颅。刀随尸体重重坠地,头颅滚到门边,他呆滞地看着它,一动不动将近十分钟。
“罗宾……罗宾……”他低声呼唤罗伯特的昵称,迈着轻盈的步伐,阴魂似的飘向头颅,俯下身,双手捧起它,抚去上边的沙土,再一点点举过头顶,仰望着那双红宝石般美丽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放下它,放到与自己面庞持平的高度,然后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他的十根手指深深扣进皮下组织,用自己红艳欲滴的嘴唇去啃咬罗伯特的嘴唇。最后,他像丢破烂似的甩开那颗头,走向鸟嘴面具,把它捡起来,一阵摩挲,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第101章
第114章
方尖碑矗立在荒芜的园子里,守候着神庙。黑色烟垢从它底部延伸至上,覆盖了很大面积。由于年久失修,它有好多地方已经开裂,其间可以看到一些笔画缺失的象形文字。
一个年轻人安静地靠在它旁边,伴着干硬的褐色土壤,红霞在他头顶轻盈浮动,方尖碑的支撑让他感到安心。他双眼闭合,静听着一片风声,渐渐露出笑容。
他叫江奕,是地球上最脆弱的人类。
哪怕神庙内部的防辐射系统并未失效,他也没有力气继续生存下去了。他的身体比以前缩小了许多,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病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但是他很开心,因为他最后的三个愿望全都实现了。
江奕的第一个愿望,是去看望2123年4月23日的蔺哲,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形式陪他度过了一整夜。
那晚他很难过,他们都非常非常难过。
再后来,波诺给他讲了个故事:
玛雅人曾经预言,2012年12月21日(这天在玛雅长计历中记为13.0.0.0.0),第五太阳纪结束,新伯克盾开启,世界面临颠覆。
至于如何颠覆,预言中并未指明,各界众说纷纭,有说磁极翻转,还说会有一颗未知天体撞上地球。该预言很快引起公众恐慌,因为这是古代玛雅人遗留下来的五大预言之一,而前四个均已应验。
于是大家疯狂购物,甚至提前为自己举行葬礼。然而真到那一天时,地球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至少站在全地球人的角度来看是这样。预言不攻自破,大家照旧正常生活。
“不过他们理解错了,”波诺抓起江奕的手,放在自己中间的心脏上,“颠覆不一定是毁灭,也有可能是新生。”
“新生……?”
“还记得乌洛波洛斯吗?”
江奕点头思忖:“嗯,从里面看,它就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可从外面看,它又是个陶罐。它让我既在外面又在里面。‘过去我’将你释放出来,却将‘未来我’关在其中。”
“这就是我们所处世界的法则。”波诺回答,“外面的你又怎会想到陶罐里头还有一个你呢?只是,当‘过去你’竭力阻止‘未来你’出现,‘未来你’同时也在促成‘过去你’实现这一过程。你们对各自而言都是四维生物,却又能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当然,幸亏你做到了,因为你们绝不能相见。
“四维与三维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三维生物可以随意碰面,但是四维不能,每个四维生物都在独立的时间轨道中运行,而每条轨道又都构成一个孤立的系统。就拿磁感线来说,如果磁感线相交,就意味着该交点存在两个磁场方向,这在物理学上完全说不通;可当‘过去你’与‘未来你’碰面,那就不仅仅是说不通的问题了,而是对你、对空间的毁灭性打击。
“现在,我们把2012年12月21日的地球看作‘过去你’;再把今天,2150年6月7日的地球看作‘未来你’。假设两颗地球在完全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情况下进行合作,最终导向是什么?任意一方消失?被取代?不,它们会融合。轨道不能相交,却能够融合。无论是‘过去你’还是‘未来你’,都是你的一部分,不同时刻的你既是独立个体,也能合而为一。两点一线,多面构体。
“因此,2012年12月21日并非什么都没发生,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类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即便他们穿越过去未来也不行,因为他们始终生活在同一个闭环中。这个闭环不算抽象,可以参考莫比乌斯环、乌洛波洛斯、埃杜斐度,或无限符号。闭环,即万物与空间的总和。空间之上还有更高的空间,一个莫比乌斯环连着无数个莫比乌斯环。而我们所处的地球,只是亿万莫比乌斯环中的一个零维的点。要想追寻真相,他们必须脱离地球、银河系,去河外星系,去超星系团,对世界进行位置分析,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拓扑’。
“没有人能够做到。早年那些宇航员仅仅去了趟月球,看见地球的真实面貌,回来就被总观效应搞得痛苦不堪。就算人类真有勇气走出银河系,不等研究便会集体发疯,不是因为发现新世界,而且新世界的出现脱离了他们的认知,尤其是在他们自以为认知很高的时候——告诉他们,其实他们苦苦经营的事业、家庭,他们穷其一生的努力,创造的知识、金钱、制度、法律,还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历史文化,和茫茫宇宙相比不过就是一粒尘埃,这对他们确实残忍了些。
“当过去人类为最后的玛雅预言‘未应验’而洋洋得意时,或许那一刻,未来人类就在他们身边,在同一个位置,因某场大灾难的到来而哀痛欲绝。现在重心放回到我们身上,你知道潘多拉魔盒的故事吗?”
被提问者点头。
“你为什么打开它?”波诺又问。
江奕羞愧地抿起嘴巴:“因为好奇。”
“打开后为什么又把它关上?”
“怕里面冒出更多不好的东西。”
波诺:“你觉得你自己是不好的东西吗?”
江奕:“。”
“是或不是?”
“不是……吧。”
“当然不是!”波诺斩钉截铁道,“潘多拉把所有灾难都释放出来,唯独把希望关在了里面。你还不明白吗?我被‘过去你’释放,而那个被囚禁的希望正是‘未来你’。江奕,你即希望。”
“我?”江奕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世界是个多面体,它既有罪恶、丑陋、死亡,也有正义、美好、希望。它们融为一体,于是就有了新生。”金发男孩深沉地凝望着他的眼睛,“你拥有我身上至纯洁至温存的血液,它流淌在你的身体里,却一直在暗中召唤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能找到你,对你的动向一清二楚。一个好罗盘,它的指针总能轻松感应到地球磁场,不是吗?”
江奕的神色严肃起来。
“其实‘水母永生’计划早就完成了,”波诺侧身对他,闭上眼睛,看起来忧郁、苍老,又支离破碎,“我知道我很自私,明明我可以早点拯救世界。没错,我只需要牺牲掉所有的朋友和我自己,世界就能变好。可是我不想死,也不想你们死。我完全有能力跟你们一起生活,我们没必要用血肉去修补一个被别人摧毁的老家。我已经活很久了,我的总观效应比所有人类加起来都要严重,友谊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一切。我收集世间色彩,最终把自己搞成了一滩黑水,被厌弃也正常。可是你们,你们将成为我永恒的遗憾。”
他睁开双眼,闪出奇异的光辉:“我的条件,就是没收我留在你生命里的十四行诗。”
江奕平缓地眨巴着眼睛。“只有这样,计划才能启动。”波诺解释,“届时,地球回到13.0.0.0.0。”
“那我呢?”
“回到初始状态,不是变成胚胎,是做回一个最普通的人类,恢复听觉和语言功能。”
“挺好。”
“也活不了多久。”
江奕没有回复。波诺耸耸肩膀,转头望向男孩低垂的浅栗色头颅:“因为你天生体弱,就连新人类培养舱都保不住你,所以你父亲才会想到用我的血给你续命。当时他并不确保这一定能成功。他没得选了。”
“嗯。对不起,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应该还给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需要告知你,一经归还,你会丧失全部免疫力,极易生病,各器官迅速枯竭,环境最优良的温室也无法支持你存活。此外,手术过程会很痛苦,首先我会用若干枚穿刺针刺穿你的骨皮质,再在你胸腔里放一个引流管,我还要用到其他器械,譬如手术刀、刮匙、镊子。全程无麻醉。”
“没关系,”江奕微笑着双手合十,“我不怕疼。”
之后五个半小时,疼痛让他流的眼泪,比他以往所有眼泪加起来多太多。在这期间,他向波诺提出了第二个愿望,那便是把自己的眼睛给涅瑞欧,因为那个善良可怜的孩子比他更需要眼睛。
此时此刻,他倚靠方尖碑,像一只正在融化的雪人。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他一点也不难过,因为他坚信世界很快就会好起来,而涅瑞欧将会使用他的眼睛活下去,和罗伯特环游世界,幸福地度过一生。
他之所以选择回到神庙,不仅是因为这里有他最美好的回忆,更多是因为一种热爱,他爱神庙,爱八元神,更爱他们已逝的心血。
与浩瀚宇宙相比,人类文明虽是沧海一粟,却也是大自然的奇迹。他坚信在未来,会有更多诸如贝蒂、梅森、坦狄薇、纳西尔、阿米拉、蔺哲、卡莉莎还有他自己的后世者,他们以平凡之躯,履神明之职,就像这座屹立不倒的方尖碑,孜孜不怠,百折不挠。
忽然,他听到一串脚步声。
有人来了?
他既紧张又害怕。
“江奕……江奕……”
那人好像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声音柔和至极,却因悲伤过度而带着些沙哑。未及思考,一份熟悉的温软将他轻轻裹住。
第102章
“蔺、蔺哲?”江奕吃惊地张大了糜烂的嘴巴,嘴角撕裂,传来阵阵刺痛。他急忙用手遮住面庞,因为他的第三个愿望,是要波诺修复蔺哲的眼睛。
不出意外的话,蔺哲现在看到的是一张衰老枯皱的脸。江奕不想被蔺哲看到。“不要……不要看我。”他低语道,小手在附近摸到了枯燥的长发。
“好,我不看你,”蔺哲托起他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和两滴热泪,“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你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现在就带你走。”他的嘴唇像纳西尔喷出的火一样烫,他的手指又像南极冰层一样冷。
“我没救了,”江奕坚定地说,“不要动,蔺哲,如果你还爱我的话。”
“我没有不爱你的时候。”
“谢谢,那么最后,请抱紧我。”
“好,我会用不为你带来痛苦的力度抱住你。”
“你可以免除我一切痛苦。”
就这样,江奕靠在蔺哲怀里,耳朵贴着他扑通扑通跳动的心,他觉得那是他听过的最美的音乐。
可是,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伴奏?是的,应该再来点伴奏。记得恢复听觉后,他立马去听了首歌,不知道能不能唱出来:
the other night dear, as i lay sleeping
(亲爱的,那天晚上当我睡着时)
i dreamed i held you in my arms
(我梦见你躺在我怀里)
but when i awoke dear, i was mistaken
(但当我醒来后,我错了)
and i hung my head and cried
(我埋头哭泣)
他的歌声仿佛一首由维奥尔琴演奏出来的古典乐曲。江奕虚弱地喘了口气,继续唱,但这一次,是跟蔺哲的合唱。而且蔺哲的歌声几乎要把他盖过啦!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当天色阴郁时,你逗我开心)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
(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么——)
江奕的声音消失了。
一切戛然而止。
how much i love you
(我有多么爱你)
蔺哲以低沉的梦呓般的声音将歌词补全,一边亲吻江奕的眼睛,还伸手去抚平他头上打了结的发丝。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请不要把我的阳光带走)
i’ll always love you and make you happy
(我永远爱你,让你幸福)
最后,江奕变成一缕暖风,离开人类的怀抱,去了更遥远更自由的地方。万籁俱寂。在一声模糊的哀叫后,蔺哲继续哼唱,轻悄地解开了防护衣。
灰白的长发一丝丝地脱落,它们或飞舞,或在泥土中寻求生机。他的每一颗细胞都在哀求他活下去,还有1152首十四行诗躺在留声机旁等待他们回家。
故事的结尾,蔺哲并没有像江奕那样变成风。他的身体在地里生根,可怕的变异微生物啮噬着他,最终分解了他的骨肉。
天上下雪了。
是的,一枚洁白剔透的冰晶自高空而来,调皮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家伙!它要溜进兔子洞里去吗?还是要潜入松鼠的粮仓?都不是。因为它刚好飘落在——一朵初绽的纯白色鸢尾花瓣上。
【??作者有话说】
全书完。引用了歌曲《you are my sunshine》的歌词及翻译。
第115章 灯火十四行
1
早饭后,江奕和蔺哲去洗碗。
两个人安安静静,眨眼睛的似乎有什么心事。
“蔺哲。”
“嗯?”
“我能不能……”江奕问,“用手机跟你合影?”
蔺哲搓勺子的手一停。
“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蔺哲微微偏头:“为什么突然想合影?”
“好久没换头像和背景图了。”江奕回答。
“哦。”蔺哲将餐具摆好,擦干手。
他们回到起居室,坐在沙发上,江奕打开相机。
托脸、比耶、比心。
蔺哲递出手机:“帮我也换上,谢谢。”
片刻,问号刷屏社群。
2
午饭后,江奕和蔺哲在茶几上下塞尼特棋。
江奕用圆盘形棋,蔺哲用锥形棋。
江奕:“准备迎接奥西里斯神的庇佑吧!”
蔺哲:“他这个月已经庇佑我17次了……”
“你不喜欢吗?”
“喜欢,可我还想要加成奖励。”
“加成奖励?”江奕捧起扁棒,“比如?”
蔺哲稍作思索:“待会儿午休你来叫我起床。”
“……哦。”江奕脸红了。
“不乐意吗?”
“没有,我以为你会想要其他神的庇佑。”
“我赢了,”蔺哲伸了个懒腰,“记住,别迟到。”
半小时后,江奕敲响蔺哲的门。
“午安。”“午安。”
3
晚饭后,江奕回卧室,蔺哲去工作室。
刚换上睡衣,闪光门铃亮了。
江奕开门,看到蔺哲战战兢兢、面红耳赤:
“江奕,工作室里有、有虫子……”
江奕带上手电筒,陪蔺哲前往现场。
还没进去,他就感受到一阵极高的振动频率。
看来对方是个大家伙,难怪蔺哲这么害怕。
据说是他开窗户时进来的。
门推开,一只脸盆大的蟑螂在天花板上踏步。
下一刻,它展翅朝这边来。
“救命——!”蔺哲喊,搂紧了江奕的脖子。
江奕动动眼皮,蟑螂坠亡在他们脚边。
贝蒂和坦狄薇提着菜刀赶来。
“好了。”他一笑,转眼发现蔺哲“晕倒”在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