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 第1章 《墙头马上》作者:陀飞轮【cp完结】 简介: 我老想跟谁说说这群梨园人的故事,又总作罢。 毕竟这群人如此陈旧、不潇洒、蝇营狗苟的,一股子封建糟粕的味道。故事也太痴,没什么大义。 那些躲岁月角落里的面孔却总是挣扎着和我对话。太苦了,也太美了。咿咿呀呀,不得消停。 他们苦学苦练,饿瘦腰肢,更有甚者被迫“毁身守功",以帛紧束下身,“百般摧折其身”,百里挑一的才可破茧成蝶,颤颤巍巍飞出下流与腌灒—— 那么艰辛,就为了给乱世的人唱上那么几分钟一折子戏,只把最美的自己细细唱来,只唱那婵娟,唱那美满。 只有在灯火阑珊处,耐着性子,才能瞧见他们自己。 那些不为外人道的爱和欲,原来也曾那样盛大的隐忍过、妥协过、喷薄过… 乱世烬燃、爱欲沉浮,竞生生地被劈开了几处温情戏码! 谁说戏子无情? 我就从那半张褪色的戏单和你说起吧… 纸张已薄脆发黄,只依稀辨得朱砂笔圈过的“牡丹亭”三字,旁边一行模糊小字,“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指尖触到那行字,另一个时空里的喧嚣便混着细碎的光斑砸了下来—— 标签:he、戏子受、三教九流、民国、梨园群像、缠绵悱恻 第1章 光绪三十三年,京城刚落了头场雪。 广和楼里,描金暖笼吐着白汽,顾焕章走进戏园,正撞上《游园惊梦》的散板【步步娇】。 廿三旦的杜丽娘踩着云步,转身回眸。 眼尾一抹朱砂红,一双戏眼极其迤逦,眼皮一抬便挑起氤氲雾气,烟水沧波间,勾着看客的眼随他莲步游移。 水袖扫过台前铜炉香烟袅袅,红绸灯影下,水磨腔似沁出烟雨,裹着前朝今生的缠绵。 才二更天,这出昆腔又太“雅”,一楼座儿还不算满。 三三两两的茶客嗑着瓜子,有谈买卖的、叙闲话的,还有看茶的提着铜壶穿行,时不时吆喝一嗓子,“热毛巾——香片儿续水嘞!” 台上的角儿为了盖过种种叫嚷,愈发卖着力气。 他的缠绵,也自有人捧。 二楼官厢,有一东一西两间位置最好,永和洋行买办周沉璧正翘着二郎腿在西厢听戏。 他一副新派装扮,繁复暗纹的法兰绒西装配同色礼帽。雕花皮鞋锃亮,金丝眼镜配着金链子,手上翡翠扳指绿得惊心,怕是能买下半个戏园子。 一身招摇却配着一张极白的寡淡脸孔。 今儿的鎏金戏单递了上来,他放下象牙折扇,随手一勾就甩给跑堂王六儿,余光又扫到对面东厢,乌泱泱的,也进来一群人。 王六儿往楼下打着手势,喊彩的便扯着鸭公嗓,拖着长音—— “挂红——周公子——《长生殿》——赏一百日本龙洋——” 廿三旦眼波流转,瞟着二楼的玻璃罩和红绸堆,水袖再起。 王六儿眼尖,也瞧见东边儿来了客,这就脚下生风周旋过去。顾焕章手套刚摘到半截,朱漆盘儿就递到眼前了。 这是他头回踏进戏园子,是替万国船务卧病的陆三少爷捧场,台上的名角儿廿三旦在京城正当红。黑眸子淡淡扫了眼台上,便擎着朱砂笔在戏单上连勾三个红圈。 王六儿一瞧,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时摸不准这年轻人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自有底气,生客头回点戏就敢这么勾。按梨园行的讲究,这是捧角儿顶大的彩头! 顾家长随金宝示意身后小厮打开木匣,他又咽了口唾沫,朝着一楼示意,喊彩的嗓子都劈了叉—— “顾二爷——赏现洋二百——《惊梦》!” 台前红绸应声坠地,管事的经励科惊得险些摔了铜锣。这才没唱几折子,今儿这锣,开得可真响亮! 叮当脆响,银元雨似的往台上泼,廿三旦翠钿被砸个正着。 一个卧鱼儿,他借着拾帕子的空当,瞥着二楼东厢。那厢人影绰绰,小厮捧着件玄狐大氅,罗裳不错。前拥后蹙的,架势不错。可脸孔,却再看不分明。 周沉璧却已瞧得来人,“这顾二也来捧鸣仙?”金丝眼镜蹙着阴火,“刚斗走了陆三,又来了个顾二!” 这廿三旦他已经捧了几年,正是他口里的“鸣仙”。廿三旦是唱梆子红的,腊月里小年儿开锣,一炮而红,故名“廿三旦”。他红了几年又改唱“雅部”昆曲,周沉璧便请人给他重新起了艺名,名为“何鸣仙”。 可“廿三旦”已经叫火了,戏园子为了卖座儿,还是沿用老艺名。这个新名字,只有在捧他的小团体“何党”里叫得开。 “挂红——”猩红戏单飞过雕花栏杆,包厢垂下八匹东洋绸,“《长生殿》——赏五百日本龙——” 这争彩的架势可让一楼看热闹了,满园又是起哄,又是喝彩。台上丽娘的翠翘也颤了三颤,脉脉眼风又往西边儿飞。 顾焕章闲闲地吹着茶,似是毫不在意这漫天喧哗。 金宝听着对面的彩,揣摩片刻,往盘里掷了块帕德克,动作十分豪横,很给主子挣面儿。 果然,王六儿一哆嗦,捧着这金月亮,连滚带爬跌去了一楼。 经励科拿起来掂量了掂量,又看了几遍上面的剑十字,一点头,喊彩公鸭嗓又得意地抖起来, “顾二爷赏八百现洋——加私赏瑞士金表一只——《惊梦》——” “公子,咱‘撒钱’,‘砌墙’,还是接着砸?”阿顺小着声音请示周沉璧。 满园茶客也都磕着瓜子抻着脖子,等着看这洋行老爷接招“对砸”。 周沉璧却面不改色,端起盖碗,茶盖划过碗沿三下,做了套“捧角儿”甘拜下风的暗号。 “到底是顾二爷手笔,阿顺——”随侍当即掏出个荷包抛给王六儿。 “周公子赏廿老板——拾翠彩头——” 柏青贴着槛窗挪步,三寸木跷在青砖上碾出细碎响动。麻布口袋已攒了不少烟头,掂一掂也有点份量。 师傅刚允许他进戏园学戏,名角儿的风姿着实流丽,他正要去捡烟盒,却被台上的水袖勾了魂。 丽娘的卧鱼刚摆稳,他就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木跷在青砖上旋出个虚步。一双黑眼睛只顾着追看那行云流水的跪拜,浑然不知刚才二楼的斗法。 满园哗然中,二楼的红绸轰然坠落,滑腻的缎面贴着柏青鼻尖,一下就蒙住了他的视线。 小人儿第一时间没挣脱出去这红绸,反而越缠越深,竟是不能脱身。 影绰之下,舞台仿佛被铜钱大的光斑割裂成七八个碎影,眩晕得很。他踮着脚往出挣着,惹起周围一片骚动,也没人注意二楼黯然的周公子了。 “爷,您看那儿,那只小雀儿。”金宝看主子兴致不高,也弯着腰逗乐似地指着。 顾焕章轻搭望远镜,目光扫过楼下池座。 一个穿灰布袄的少年正贴着朱漆柱,想从垂落的红绸中挣出,步子瞧着有些怪,在青砖地上细碎点着,活像只觅食的小灰雀掉入陷阱。 “下去个人。”顾焕章淡淡道。 “得嘞!”金宝笑着应,“二爷英雄救美。”朝身侧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便脚下生风。 一楼柏青还在一顿乱挣,越缠越紧。绑了跷的腿脚也不能很好地使力,园子里的起哄声竟快要盖住廿三旦的唱词,他又急又羞。 好不容易一只手支棱出来,呼吸还被缎子覆着,只能小声小气可怜兮兮地哼,“救我…” 可来到这园子里,净是些寻乐的,看热闹还不够呢,他这一身破衫和跷,一看就是个供人乐的小伶,更是要看这野戏,竟是无一人出手搭救。 柏青越挣越狠,脚下一晃,脚踝狠狠地扭了一下。 幸好,两个顾家随从犹如天兵下凡,一个捞一个剥,把这小人解救出来。 柏青忍着疼,一双眼红着,朝二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这二人表示是自家主子发善心,遥遥一指二楼官厢,柏青又朝着二楼遥遥作揖。 顾焕章隔着镜片,一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一截细细伶伶的雪白颈子,面貌再细看不清。 这人作了揖后抹了把脸,弯下腰理了理裤脚,又继续挨桌捡烟。 顾焕章低头抿了口茶,又托起望远镜,目光追着那灰扑扑的身影。 这人小心翼翼地收着破棉袄,在池座一桌桌转,麻布袋掖在肘弯,看来是不想惊动看戏的观众。可一探手,一截白白的后颈露出来,晃眼得很。 台上杜丽娘一甩水袖做工,他也不管挡不挡路,就开始瞄着台上偷戏,直到添水的茶房啐他,这才踮着脚慌忙挪步。 像是每刻钟要出回岔子,故意勾着人看。 柏青又往一桌前凑着。 他看到一截镶金边儿的烟嘴留在瓷缸边儿。可刚一靠近,一只戴羊脂扳指的手竟在他后腰狠掐一把,“小相公这身段,比台上的角儿还软和。” 第2章 柏青一抬眼就看到俩大金牙,油滑的京腔混着鸦片臭。他缩着脖子,攥紧麻布袋,直往后躲着。 可这金牙也不是吃素的,大手竟一下钻进他的破袄里,隔着里衣把柏青箍到跟前。 顾焕章转着望远镜焦轮,铜镜里,少年耳后泛红,停在一桌前,勾着肩,塌着腰,但再看不明朗。 他下意识去扶镜筒,金宝捕捉到了微不可见的动作,“爷?” “叫他上来。”顾焕章捏着望远镜,“你亲自去。” 金宝快步下楼。 二楼下来的奴才,到了外头也是爷,大金牙看这来势汹汹家养的架势,连忙撒手,假装继续听戏。 金宝又换上了副客气面孔,“我家爷请小老板上座。”说着话儿就把柏青连拉带拽,“请”上了楼。 顾焕章端着茶碗,从腾起的热气里看清了少年模样,没有预想的媚相,白脸,樱桃口。 低垂的眼一抬,那一双眼珠儿,黑白分明,透了水似的。 四目相撞,顾焕章手一滞,碗盖蒸汽滴在腕间,他也没觉着烫。 金宝忙去接下茶,然后又把柏青往前一推。 “老爷。”柏青怯生生的叫着。 这个唯一坐着的人物居然很年轻,一双黑眸子清凌凌,看不出表情。 “坐呀。”金宝眨眼道。 柏青可不敢坐,自己破衫烂袄的。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吗?”他轻轻开口,生怕自己露了怯。 二楼他是第一次来,可以前也隐约听师哥说起过。 他垂着头,攥着自己烂袄子下摆,又看见自己的脚,从头到脚就这处新。 为了台上好看,鞋头上挑着几根金线。他往后退了退,恨不得藏起来这三寸金莲。 “坐下,陪主子听戏。”金宝看他木头似的,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顾焕章身侧落座。 可柏青根本就没看金宝的眼色。 他一心在想,这爷说的这个“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坐”法。 金宝看他懵懵懂懂地神游,便上前一步,装出个爱戏的样儿,“这西皮二黄、梆子昆腔,种种的腔调您是行家,您呀,好好给我家主子讲讲这折子戏!” 金宝说着,又朝柏青做了个请的手势,颇有些压迫感。 柏青便心一横,眼一闭,上前一步,一扭身,朝着顾焕章的大腿就坐了下去! -------------------- 感谢各位 段评注释,都可以点进去,如: 【步步娇】:昆曲曲牌名。本章标题《皂罗袍》亦是。本文以皮黄剧种(京剧前身)为主线,旦昆曲贵为百戏之首,它的兴衰我也想着墨些许,故以此为切口。 本章其余注释有【日本龙】【挂红】【雅部】【帕德克】【何党】其余有看不懂可以随时留言。 第2章 顾焕章到底年轻,温热的重量毫无防备地落下来,脸也臊得一红。 毕竟场面经历得多,他也没挣动,定下心神,不露声色地观察着怀里的人。 单薄的身体瑟缩着,颤颤发抖,睫毛竟还挑出几滴泪。巴掌大的小脸又青又白,已然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那截雪白的颈子却还支棱着,也是个倔的。 金宝立在一旁看着这俩人。一个身体挺得板正,一个视死如归。他心里恨的直摇头,这就捋清了局面——自家主子怕是没开过荤!这一时半刻的,急不得,便赶紧上前化解开来。 “哟,怪我怪我,我家爷不用人这么伺候……” 他一边叨叨,一边搀起柏青,扶他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柏青还没回过神来,只知道自己不用像师哥那样坐在老爷大腿上侍酒了,轻轻松了口气。 “脚。”顾焕章握着手边杖头挑起他裤腿。 “爷…”柏青又是一惊,挣着把小腿收了回去,破跷别着椅子腿划出刺耳的木头声响。 金宝一笑,一脸了然,使个眼色,一个小厮便上前去,弯腰捉起了柏青的腿。 “哎……你……”柏青轻挣不开,又忌惮着这一大群人,只好由着人拉着自己的腿查看。 粘满雪泥的裤脚一掀,先露出来小小巧巧一个足尖,再往上卷,这“三寸金莲”就原形毕露了。 原来是短短一节木跷绑在足底,前面是女子金莲小鞋的样式。 “这是绑着练功的,师娘不叫脱……” 这不是男孩子的穿扮,他羞得很。 金宝示意小厮继续,那裹跷的布条已经渗血,宇未岩一截截褪下,少年正常尺寸的足便露了出来。 肤色雪白更衬着触目惊心。 新新旧旧的疤,结痂的、快愈合的、还淌着血的。 柏青缩着脖子,腿又挣了几下,警惕着四周,不想让别人看,这一双跷,总是惹来猥琐与讥诮。 可当下一动便疼得厉害,“练……练功磨的。”他只能抽着气,垂头解释。 这一行人却没再盯着他。 金宝瞅了眼主子,然后吩咐小厮,“找个人上来,给小老板处理一下。”又扭头冲着柏青,“小老板,劳您先给我家爷讲讲戏吧。” 柏青抹了两把脸,把小脸儿弄得脏兮兮。 舞台上,杜丽娘的水袖掠过描金屏风,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师父只教过台上这《牡丹亭》的几句词儿,要唱得像脆壳冰糖葫芦,外头甜,里头酸。 至于这小姐为何逛园子,又怎的突然困觉,他全凭唱词零碎猜。 柏青不是科班学戏,而是手把徒弟。所谓“手把徒弟”,就是师傅在家中收徒,单独授艺。 柏青师傅从不讲戏,他学戏,都是师傅唱一句,他唱一句,师傅念一句戏词,他念一句戏词。至于整出戏的主要内容、思想含义,师傅不会说,他也不会问。更何况这雅得很的昆腔,师傅也只会几折子。 “甭管什么劳什子情情爱爱,见着甩水袖就唱‘原来姹紫’,瞧到卧倒就接‘梦回莺啭’,那些捧角的爷们,有几个真懂戏文?” 柏青总把“良辰美景”想成热汤面,“赏心乐事”当作新棉袄。 “讲吧。”金宝又催他。 “这是被关在花园里的大小姐,欠了很多钱……老爷,”柏青觉得他年轻,不应该叫老爷,但实在不知道如何称呼。 “这个呢?”顾焕章指着春香。 “她是通风报信的眼线,帕子里裹着蒙汗药。” 亭台楼阁,不过是他捡过的烟盒子。哈德门的金、仙女牌的粉,能换铜板的留着,不能换的就扔了。 满台的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一烂布口袋烟头,得小心着捡拾,万不能糊里糊涂地化进泥里。 柏青讲得认真又错得离谱。 不过,顾焕章本就腻味“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的老套桥段。才子佳人,不过一场短暂欺哄,胭脂盖泪,终是镜花水月。 当下,这张花猫儿似的小脸配着清脆的声音,稀里糊涂这么一讲,他倒也觉出些趣味。 金宝不懂戏文,更不懂罗曼蒂克,但他有眼力见儿,眼前情景令他欢心。 这小伶儿面皮白净,脏泪珠子挂了满脸,玲珑口一开一合,我见犹怜的,自己主子的脸色也畅快了不少。 他是长随,主子的日常起居他得伺候周全,最近,这夜里暖床的,着实让他犯了难。 这位小二爷现年二十二岁,没喝几年永定河的水就被顾老爷送去法兰西啃硬面包,回国后曾在京城的社交场引起轰动。 五尺六寸的身高,肩宽腿长,被小报称作“租界玉山”。正是生龙活虎的年岁,多少佳人趋之若鹜,可他却夜夜空床。 说起来,他的婚事一度满城风雨,可谓九曲连环,险象环生。 这时候的局势早已不是满旗汉营倾轧、帝党后党缠斗,也不是什么洋务和保皇之争。 若干股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路显要亲贵步步为营,都想着在乱世中破局夺权。 所以,这各色人物为了拉拢,联姻就是一着好棋!顾家老太爷任外务部尚书时,庆亲王福晋曾罔顾通婚禁令,捧着一位镶黄旗格格就指婚给了顾家。 顾老太爷当即拒绝,自己可未入旗籍,满汉不通婚!可庆亲王却表示自己一个下五旗的镶蓝旗已位至首席军机大臣,什么旗籍限制,都是摆设!又拿来西太后的诏,硬是强买强卖地,摁着顾家接受这满汉联姻。 顾老太爷虽然明白这是看上了自己长子顾佑棠的实业,可庆亲王那年月真是风头无两,深受西太后宠信,指的又是上三旗的婚,只好先应下来。 可独子顾佑棠却不是好拿捏的。仓促间,张罗了自己大儿子的婚娶,又把二儿子顾焕章送去法兰西,还有个顾老七实在太小就留在了身边。 忙完嫡出的,又折腾几位庶出的,一个一个安顿分家。几个月间,生意和家产竟是是元气大伤,但顾佑棠却终于安下心来。 下一步的局面还未捋清,八国联军就打进京城了,没多久,西太后也带着庆亲王家四格格逃了。可这位旗户亲家竟是个有气节的,一家老小全部自尽殉国。 第3章 两代顾老爷都自认为是有风骨,听闻这桩事情,也不免是五味杂陈。 又过了几年光景,境迁时移,顾老太爷虽已告老还乡,可顾佑棠根基已稳,手握多处事业。曾经风光的庆亲王却因为贪腐卖国,早已声名狼藉,无法随便拿捏顾家了。 当初被送走的小二爷这才得以回京。 自打这人回来,顾老爷和夫人就开始物色顾二夫人。正主却都全然回绝,各路想结交朋友的世家千金递来拜帖,他连看也不看。 金宝这个心焦啊,除了置办了些伶俐的当值丫头,又挑挑拣拣几个未开苞的坤伶,还弄来过圣玛利亚女学生,可这爷是从不领情,目不斜视。 金宝便起了别的心思,刚想往相公堂子使使力气,这不,就碰上了这小伶! 跑腿小厮很快请来了个赤脚大夫。 一位裹着件泛黄的羊皮袄的身影弓着身子进了暖厢。这人发须花白又蓬松凌乱,背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木药箱,从头到脚都透着不高明。 “爷。”赤脚大夫讪讪打了招呼,见顾焕章目不斜视,他便全听金宝的指示给柏青瞧伤。 其实没什么可瞧的,这种野孩子哪个不是一身伤,被打死了也不过是草席子一裹。 他麻利地掀起柏青的裤腿,柏青小声地“嘶哈”了一声,有些新生的血肉和棉裤腿已经凝结在了一起,这一扯动难免有些疼。 顾焕章斜了下眼,金宝便吩咐着,“手脚轻点儿,仔细着伺候。” “没事,不疼。”柏青忙说,这点小伤他早就疼惯了。 这大夫也是个会看眼色的,这就仔细着调好了半碗黑膏药。 可他走街串巷,做些穷苦人家和妓女车夫的生意,也不知道怎么再仔细了,便还是按照老法子,就着一块桦树板子往腿上涂,只是动作轻慢了点。 柏青小脸儿红着,受着照顾,也不嫌这野大夫的来路不明。 野药膏子确实清凉镇痛。 很快,柏青就放松下来,腾出心思打量着暖厢这方富贵天地。 天花板上挂了一排冰溜子似的物件,亮晶晶的。角落里半蹲着只鎏金兽,嘴里突突吐着白烟,眯眼看了半响才看出来竟是个香炉。 这位年轻的爷斜倚在紫檀椅上,柏青不敢正脸儿瞧,只敢偷偷摸摸瞟过去。 他身型高大,一身锦缎长袍,胸前挂一块怀表,一双大手抚在椅子上,七八个跟班站在椅后,就连长随也是俊朗威严。 他低垂眼睛,自己手脚伶仃,肮脏破烂的袖子搭在抹银红撒花坐垫上,显得更刺眼了。 上好了药,金宝赏了赤脚大夫银钱,又看着眼色给柏青叫了些零嘴,叫来丫头给他拿了块热毛巾,擦了擦小脏脸儿。 小人儿守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子,捧着一大把瓜子,一股若有似无的沉水香熏得他晕晕乎乎,身上也爽利了许多。 “赏心乐事”也就不过如此吧。 “爷。该起身了!” 美滋滋间,金宝突然招呼起来,顾焕章后边儿还有局。 “六国饭店的雪利酒醒好了。” 顾焕章缓慢起身。 金宝看准时机叼起金哨,“备车!” 身后随从利落拿来主子的手套、大氅,拉开排场伺候着。 哨音划过耳朵,柏青听到这阵仗,一哆嗦站了起来,来不及蹬上跷鞋,光着脚丫就踏在地上,手里还捧着刚才金宝给他买的杂伴儿。 顾焕章黑眸子扫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在一片前呼后拥中下楼了。 柏青站在原地,只觉得做梦似的。 不大一会儿,一个丫头来收炭盆,念叨了句,“这银丝炭烧得正好呢,人就这么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可不是么。 小手抚了抚人家刚才坐的椅子,银红撒花坐垫还留着余温。 台上突然响起满堂喝彩,沸腾的声浪让柏青一惊,生生将他从混沌里剜出来。 他便放下手炉,穿好跷鞋,把吃剩下的瓜子、杂伴儿一股脑的全都塞进口袋里,又去一楼捡烟头了。 -------------------- 下一章出场的是顾焕章的哥哥,顾大。不要混了哦。 【跷功】:跷功起源于清代,是中国传统戏曲中旦角演员通过在脚上绑缚木制 (或布制)道具模仿古代缠足步态的特技表演。以展现女性角色婀娜身段为核心技艺,演员需经过长期刻苦训练才能掌握,体现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艺术精神,兼具技巧难度与历史年议性。 第3章 锣鼓敲到三更半。 台底下还是满满的,那些个抽足了大烟的爷们仍然玩命地叫着好儿。 这是在唱大轴呢。 有的可不是真听戏,是等角儿们卸了妆陪夜宵去。 戏园子门口黄包车夫们也早候着了,呵出的白气混着酸嗝,可没有铜板能再顶当一顿。 熬着吧,夜再深,也总得有人伺候这些听戏的爷。 最后一出大轴唱罢,广和楼这一天的戏才算唱完。 “好!好——” 广和楼的台柱子小凤卿踏着满堂彩下了台。 丫头连忙上前,帮着角儿取下沉沉的冠和披。 一袭水衣子早被汗水浸透,勾勒出的身量比台上看着单薄,竟能撑得起那么亮的嗓子。 “今儿包银里另添一笔‘夜宵钱’,赶紧去给武行兄弟们送去。”小凤卿交代着,眼底风流逐渐褪去,起了几分倦。 跟包儿递上一盏子梨汤,经励科在一旁弓着腰听着吩咐。 “不给足,明儿谁肯翻那最后一趟跟头?” “得嘞得嘞,凤老板仁义!” 小凤卿就着跟包儿手里的盖碗浅浅抿了几口。今儿唱了全本,唱得卖力,大口喝又要牵扯喉头,疼。 小凤卿是京城名角儿,广和楼的头牌。 他自己组班结社,班子里七行七科都看他脸色行事,这廿三旦也是搭他的班唱戏。 虽说“艺无第一”,但在旦行,他要称第二,这第一可没人敢应。他名气大,性子烈,一大群人围着,都加着小心伺候。 “凤老板…顾大爷等着呢。” 经励科看角儿缓过来口气儿,又讪着脸去递着话。 “顾大爷?今儿他来了?” “瞅准了时辰,下戏才来的,赏银给的足。” “身子不爽利,回了。” 小凤卿暗忖,这人定是应酬完了又找自己寻乐子。 “顾大爷让小的带话儿,说今儿安顿好了,铁皮壳子在楼下等呢,要带您去洋楼儿…”经励科看着人眼色,又嘀咕几句。 小凤卿喜欢洋玩意儿,顾焕礼和他提起自家弟弟住在使馆区,一处带喷泉的小洋楼,他倒是总惦记着,想去瞧瞧。 “给了多少赏银?”小凤卿款款而坐,慢条斯理开口。 丫头看他说话,便放下热巾子,给他揉着吊稍眉眼,勒头的带子一松,额上立时现出两道深红的勒痕。 “这个数…”经励科凑近耳语。 “算他识相!”小凤卿随手将盖碗往梳妆台上一搁,扶着额又缓了一缓。 “得—得嘞!”经励科听话听音儿,这就是主子允了!他拿了顾大爷的好处,又办得了事儿,一脸子眉飞色舞,连滚带爬就去回话。 丫头又拧了把巾子递过去,“嘶!烫!”小凤卿正是头疼,又被烫,一个抬手,梳妆匣子应声落地,胭脂水粉撒了一地。 丁零当啷听着闹心,又反手给了丫头一巴掌。 跟包儿的把笨丫头搡在一边,自己忙接下巾子一抖,堆着笑重新递回去。 小凤卿一把扯过,敷在脸上,热腾腾的,舒坦。 “今儿我拼了一把子力气,彩多,一人多给你们俩大子儿,别一天到晚寒酸样儿!”声音闷在棉巾里。 梨园行当,角儿的分量不只在唱念做打,更在那一口养活众人的气。 台下人看他风光,却不知他肩头压着多少张嘴。 这吹拉弹唱的场面,提箱理衣的小厮,包头画脸的丫头、师傅,哪个不是指着他的一副嗓子过活? 他在台上卖了力气,这些人的饭碗才有着落。 所以,这些个人,必须也得卖力伺候着自己,才算有良心! 说起良心。 “今儿,你们替我跑一趟吧,再带个话儿,我明天过去结钱。”小凤卿又开口道,声音变得轻飘飘。 卸完妆,汽灯一盏接一盏地暗下去,诺大的戏园子像是被抽了魂儿。 台底下那些个座儿,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些瓜子壳,脏果核儿。 烟卷屁股都被苦孩子捡干净了。 夜色也浓了。 天儿倒不大暗,落了雪的天,瞧着还透出点粉红色。 更夫敲着梆子从巷子口晃过去,哑着嗓子喊,“四更天——风高物燥——小心火烛——” 小凤卿换好衣服,跟包儿的和丫头就能回去睡大觉了,只剩下自己一个。 第4章 他踏着一片早已被人踩得碎烂的脏雪,出了戏园子。 三更锣前儿他睥睨梨园,这才四更,就又走入另一种境遇。 眼前一盏微弱的汽车灯,湿湿的亮着,身后粉红的天色已悄然褪去,成了一片漆黑的长天。 全京城早就都歇下了。 天儿刚微微擦亮,顾公馆的小厨房就腾起青烟。 “还不起!”顾焕礼走入客房。 他腿长步大,一晚春风好似意犹未尽,一把就从床上捞起“温香软玉”。 其实这小凤卿既不温也不软,冷硬得很。可他正是好他这口“乾旦”特质,干干净净,毫不造作。 那些个下了戏还扭做一团的软骨头,他可不捧。 “不起,这法兰西的床就是软和。”凉薄人物难得流露出哼唧,顾焕礼额头一跳,大手在黑暗中探着,“当真不起?” 小凤卿对这撩拨很是淡淡,慵懒着翻了个身,黑暗中也是一副佳人美妙轮廓。 “去你妈的,大白天的,别动手!” 佳人的动静儿却是噼里啪啦,很不美妙。 顾焕礼本想再打情骂俏一番,这下折了戟,只好干咳两声,“这厢帘子厚,这不还黑着呢,”又直起身子,大了点声音,讪讪道,“起吧,起来带你去置办点东西。” 稍微起了点动静,就有丫头捧着银托盘进了客房。 漱口水、牙具已准备妥当。 小凤卿洗漱完毕,寝衣外面披了件大氅便出了客房。 他觉少,旁的角儿唱了大轴总要晌午才起,他睡不住,一两个时辰就打发一觉,他的夜,仿佛也就黑这一两个时辰。 四处逛着,顾公馆真真儿是西洋儿景,富丽自不必说,但小凤卿最喜它清净。 自己家宅子早就让打听透了,终日盘桓着各路戏迷,来旅游的洋人都把那处当成个“景儿”。 一路来到小厨房,奶香混着焦糖气直往人鼻子里钻。问了厨子,是烘了法兰西点心,他倚着门框瞧,酥皮正一点点儿地泛起金黄。 一个小厮捧着珐琅罐轻手轻脚进来。 “这又是什么洋玩意儿?” “回爷,爪哇国的咖啡豆!” 小凤卿指头捻起一粒。 “呸!什么苦东西。” 又赶紧嚼了几块小厮递上来的南洋干果,才缓了过来。 一路溜溜达达,又来到花园,他身姿纤薄挺拔,倒也成了花园儿里的一道景儿。 走到一处小山上的六角凉亭,他不慌不忙,摆开了架势,“咿——呀——”,嗓音清亮,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四散。 金宝将门口信件取回,这嗓子劈空而来,惊得他手一抖,一手的信封险些掉了。 坏了!这应该是西厢房那位凤老板的嗓儿,那是大少爷的客人! 他忙不迭小跑起来。自家主子起得晚,定是已被惊扰。 “爷。”顾焕章卧室果然有了动静,金宝便唤来丫头伺候。 顾焕章倒是没管外面的喊嗓,晃着起了身,小丫头拉开窗帘,服侍洗漱,红着一张脸,含羞带臊得很是好看,可这顾焕章木头似的,任这晨起支着帐篷也目不斜视。 金宝暗叹了口气,这大哥顾焕礼听说是水旱齐行,一边儿捧着名角儿,一边儿摘着花魁,这老二怎么就是不开荤呢。 “爷,今儿的早饭…”金宝开口。 “不用了,在书房里备咖啡吧。”顾焕章并不想掺乎他大哥的乐趣,他对什么都兴致寥寥。 父亲因为听到预备立宪的风声让他回来。 彼时,顾焕章在法兰西的生意刚有了起色,匆匆做了交接和安置,在海上漂泊了俩月,一头和这乱世狭路相逢。 他猝不及防,又冷又疼。 从津门到了京城,四处糟污,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他便逐渐地把生活的乐子通通剥掉,欲望也全然蛰伏。 这边的小凤卿却是兴致勃勃。在这顾公馆是登堂入室毫不避讳,一路闲庭信步来到了餐厅。 小厮们都稀奇这名角儿,一个两个三个,偷偷地轮着瞧。 小凤卿不怕看,他单眼皮,薄嘴唇,颊边一粒淡褐的小痣,鲜活多情,正是戏文里说的“相思痕”。 这副面孔涂了水粉,勾了眉眼,便成了摄魂的佳人。 台下人爱的,原就是这层画皮。 他边吃边和下人们逗着趣儿,顾焕礼也随他,反正家里家外都知道他好这口。 吃完早饭后,俩人便又坐上汽车逛大街去了。 顾焕章没和他们打照面,喝了咖啡读了报,直直去了后花园。 他在园内一处僻静角落单辟了一间禅室,不大,但每日都有人仔细打扫、更换供奉瓜果。 里边儿除了焚香味,还有一股子丁香花的味道,他特意交代人去找的香料。 丁香常见,时令期间,满京城都可以见到。一团一堆,凌乱的花影儿,蓝白紫,不艳丽,绿叶儿和花都素得漂亮。 朦朦胧胧,老远鼻尖儿就有了香气,记忆里京城就是这股子味道。 好像那个人,也该是这个样子。 他取来三支线香,拿火机点燃,轻轻把捻子吹亮,对着正中的小龛,像每日做的那样,拜一拜,然后插到香炉里。 他没念叨,也没求些什么,就这么安静地在幽香中站上一会儿,便转身又回前院书房处理事务去了。 ————— 大管家老孟一报完账,金宝便捧着珐琅暖手炉凑进来,“爷,通吉洋行的密施特李到了。” 顾焕章对他的奇异称谓见怪不怪,见客到了便起身迎着。 李轸一身新派西装打扮,帽子下耷拉了根辫子,见了人便伸手行握手礼,可嘴上却还是久仰久仰,他一边握手一边打量顾二。 果然是个招惹风流的样子。 幸而一双黑眼睛冷峻,浓密的睫毛又滤掉了几分神彩,这才给这人添上了几分深沉。 “仲麟兄,久仰大名。”顾焕章开口叫着他的字,好似带着几分亲切。 李轸刚要再探几分,对方却没再寒暄,一掀袍子,坐上太师椅,直奔主题,“仲麟兄对张家口的货栈感兴趣?” 金宝闻声捧出个描金匣子,这是主子谈判的筹码———十二张察哈尔的地契。 他加着小心,妥善放好,又躬身退了出去。 主子的事务还都不让他参与,他便只守在书房外边。 过了几刻,他在听着自鸣钟齿轮声快要打起瞌睡来,这才终于传出自家爷的一声“成交!”又看着李轸耳尖通红,一脸愠色地摔门而出。 金宝赶紧狠着掐了自己一下,又打足精神,进了书房说着吉利话候着吩咐,“恭喜爷,又成了大买卖!” 可这奴才心里却想着,主子挣了这么多钱,也没个可心人儿能让这爷往外花钱,啧啧。 -------------------- 【大轴】:大轴为整场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节奏紧凑、场面火爆,旨在营造热烈收场,满足观众“乘兴而归”的心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有最红名角出演。倒数第二个节目为“压轴”,也是一出高水准剧目,承前启后,既稳住观众情绪,又为最后的大轴铺垫高潮。 梨园戏码顺序极为严格,角儿都极其重视。但在之后的时间线(民国后),由于名角竞争激烈,逐渐将重头戏前移为压轴,大轴反而成为“送客戏”,也有此演变过程,故作说明。 【跟包儿的】:清末民初北京梨园行话,指专服务角儿的私人随从。“包”指戏箱行头包裹(名角行头较为贵重),引申为“跟着”随身照管之意。 第4章 “挺尸呢皮猴儿!”师娘冲着柏青的破棉被窝叫唤,生怕这动静儿小似的,又在人脸上使劲儿一掐。 “今儿去禄米仓胡同当白执事,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说话间又把一身粗麻孝袍甩在人脸上。 柏青小小年纪就被卖给了师傅。他还没出师,师娘嫌他挣钱太慢,便又为他安排了些别的差事。 “什么是白执事。”柏青这就被惊醒了,迷迷糊糊扯下孝袍,话音还未落呢,后脑勺就又挨了一巴掌。 “跟着走道儿就能挣钱的差事!”师娘又丢给他一双黑靴,“快着点儿穿!” 汉人讲究“养生送死”,这“送死”的排面儿往往比“养生”更加重要。 所谓白执事,就是在大户人家在出殡时,穿着孝袍戴孝帽,举一根白纸条粘的哭老棒,走在队伍前面扮成孝子贤孙的活计。 丧事排面讲究热闹,和戏是一样。 甭管几个人留守床头送的终,气儿一咽,孝子贤孙们都纷纷归巢现身。有一个算一个,遗嘱连忙看看清楚,然后一起张罗着厚葬。 十里八街的,总要争着落一个孝顺名声。 苦哈哈们也混在一眼瞧不到头的队伍里,沿街行进。陪死人走上十几里的黄泉路,换六七个铜板,也攒作自己的棺材本儿。 第5章 柏青捧起发的靴子,带着点忐忑踩进去。靴子是一次性的,又糙又磨,大得厉害,可终是不用总踩着跷鞋了,他觉得也挺好。 天儿还是沉沉一片铁灰。 禄米仓胡同早挤满了送殡的,光是抬棺杠夫,就足有三十六人,这算是一家大户了。纸人描画的眉眼,在惨淡摇曳的灯笼微光下,显得更加森然。 白事管事捉住游魂似的柏青,把哭老棒往人怀里一塞,看人孝袍子太大,又拦腰给人系上一根麻绳。收拾好了一抬头,只见白得晃眼的一张小脸儿,像是新雪堆出来的。 “小兔崽子”,这人骂了一句,粗手便掐上白脸,硬是在腮边留下两道红痕。顺着往下,捻上细腰,又是狠狠欺负了几把。 柏青也不吭声,只是垂着头,睫毛颤了颤,不挣不闹。 越是挣,越让人想欺负。 果然,掐了几下,管事见他连个闷哼都不肯赏,便又脸一横,啐了句木头似的,把他推走了。 管事想起了正事儿,差不多到时辰了,一张大嘴开开合合,无声地清点着人头与器物。 待他一点头,一声尖锐的唢呐动静便响起来,整个胡同像是被猛地推了一把,乌央乌央地动了起来。 杠夫们将沉重的杠棒压上肩头就位,纸人纸马被扶正抬起,长长的出殡队伍也开始行进。 柏青也被搡的动起来,他就着队伍的凄凄哭喊新奇地偷瞄着沿途商铺,可这股新鲜劲儿很快被靴子碾碎。 脚背蹭着硬梆梆的靴筒,每一步都磨着皮肉,疼得钻心,他便也开始小声啜泣,就这么硬挨着,走了十几里。 棺椁入土,悲凉四散。 “孝子贤孙”把雪柳和孝袍随手扔在坟地,一哄而散。只剩下一座气派的新坟和柏青孤零零的一个。 他怕回家师娘找他讨要这靴子和孝袍,也不敢脱,只把孝帽子扯下来捏在手里。 走着走着,又迷路了。 这一副装扮,人们都嫌他晦气,他只好避开人群,瞧着日头辨着方向,溜着边儿走。 走不动了,就找处僻静地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歇上那么一刻。小手从衣袍里摸出省着吃的杂拌儿顶点儿饿。 只剩最后一个了,柏青小心翼翼地塞在嘴里。 桔子味儿的。 丝丝甜意竟勾起了他一丝失落。 但他苦惯了,靠着墙发了会儿呆,便又站起来拖着步子忍着疼继续向前走。 “哎,是你。”身后响起黄包车的声儿,柏青缩了下肩膀,不自觉地往墙边靠了靠。 “停车。”这辆黄包车停在了柏青身侧,他侧着身子又躲,自己并不认识什么能坐得起黄包车的人。 “嘿,溜边儿鱼。怕什么。”柏青听这声音好像并不带着怒意,大着胆子扭过头去。 他瞪着眼,左看右看,瞧仔细了,大眼睛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廿老板!” 原来是廿三旦! 柏青从来没见过他下了妆的样子,可那一双眼睛,顾盼生姿,让人过目不忘。 “算你个猴崽子有眼力!” 廿三旦盈盈起身,又捻起荷包,拿足了银钱给车夫,又一抖长袍下摆,略略整理了衣领,这才掀起眼皮,慢慢悠悠问柏青,“刘启发死了?” “师……傅?”柏青紧紧盯着这天上的名角儿。 他面容、声线和台上有所不同,没揉胭脂也没刻意捏着嗓子,但仍然容姿妩媚,漂亮的像从天上下来,柏青一时间有些呆头呆脑。 廿三旦拽了拽柏青穿着的孝袍,他才回过神来,“……是……给人当白执事去了。”他低头嗫喏,“师傅没事。” “白执事?那不是一早的营生么,你怎么现在还扮着。” 廿三旦弯下腰,帮柏青剥着一身白麻。他心说,真是祸害遗千年!刘启发这个老扒皮看来还苟活着。 “脏……我自己来……我以为不叫脱,就穿着……后来迷路了。”柏青去推廿三旦的手,自己扒着衣服。 对方一身貂,手又白又软,周身芳香,而自己袖口磨得油亮,小脏手上结着冻疮,裂了几道口子。 “小傻样,没人嫌你。还饿着呢吧。”廿三旦又是笑,一双凤眼似弯非弯,“走吧,上我那儿吃点儿,然后送你回去。” “谢廿老板。”柏青赶紧道谢。 这就是角儿么,柏青飘飘然跟在人身后,怎么就遇上角儿了?天天仰望着人家瞧呢,怎么就说上话了。 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像踩着一片云,一个梦。 廿三旦的宅子是处正经地方。朱漆大门前,一对石狮子颇为威风,门头上的匾写着“何宅”,正是廿三旦的本姓。 “跟着。”廿三旦回身,大方招呼着。 角儿竟可以住这样好的地方!柏青可来了精神。门轴“吱呀”一声,一套方方正正的院子,正前影壁题了“清音雅韵”四个大字。 三间北屋带两间耳房,颇有人气儿又料理得当,前院晾着几件绣金戏服,青砖地扫得能照人。 柏青下意识缩了缩脚,早上锃新的靴子此刻已经烂污。 “老赵——”,廿三旦边快步往里走边吩咐。 “来喽——何老板,您回来了。”老赵从门房出来,边跑边应。 柏青看见生人,又后退了几步,脚都要抵到高高的门槛上。 老赵接过廿三旦的帽子,身后转出几个丫头也围着廿三旦开始忙活。 “哎,你别躲啊,来——”廿三旦朝着柏青弯弯眼。 他在台上演戏经常看到这孩子捡烟屁股,夜里下戏也能看到他被刘启发打骂,虽然叫不上这猴崽子的名字,但总是对得上号。 两个小丫头伺候着角儿擦手擦脸,一个捧着铜盆,另一个拿着白棉巾,又捧着个小罐来,待人擦洗完又递上刚熬好的梨糖水。 廿三旦一边接一遍吩咐,“老赵,给他找双棉鞋去,别太新,新了让那刘启发又扒了去。” “得嘞。”老赵应下便又转身忙乎去了。 “等等,再给拿点吃的。”廿三旦补了一句。 “猴崽子,别和刘启发说你来过我这儿。”廿三旦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嘱咐柏青,“一会儿吃饱喝足,让老赵送你回去。” “那你呢?”柏青仰头看他。 “我?”廿三旦恐怕没想到柏青居然要管他。“今儿不开台,晚上要去酒局。咱这下九流,身不由己啊。”他蹙了蹙眉,流露出点无奈,可一双飞眼却总像含着笑。 “哦……”柏青垂着头,“还想让您给我讲讲戏呢。” “讲戏?我这两下子早就让你个猴崽子在戏园子里偷去了。”廿三旦绷着一张桃花脸孔,“你又没给我磕头,去找刘启发学去。” 他凑近了低头看了看柏青的模样,一刮人鼻尖。“祖师爷倒是赏你饭吃了。” “这是今天戏迷的礼。”又来一个丫头,托着个银盘,里面叠着十来封信笺,她又指着厢房门口摞着的十几个锦盒示意。 “我,我能成角儿吗?”柏青目光落在银盘上,低声咕哝,师傅总是提携师兄,祖师爷真的给自己赏饭了吗? “还是个猴崽子呢,就想着成角儿,”廿三旦一手翻着信,一手伸出玉指朝他脑袋一点,“仔细你的皮,别还没满徒倒先被刘启发打死了。”然后又低头凑近他,“赶紧安安稳稳满徒,顶好是能找个老爷捧,至于能不能成角,那都是后话!” 廿三旦将信都看过一遍,才让丫头又拿了下去。 “还有一年!”柏青急着开口,仰着头,不管不顾,“还有一年!我就来拜你,给你磕头!”还剩一年他就满徒了。 “何老板,该更衣了,周公子的车瞧着就到了。”一旁的小丫头机灵,看这傻小子让主子心里不快,便见机提醒着。 “今儿穿西装。”廿三旦不动声色应下,而后回身朝柏青摆摆手,“猴崽子,先去吃饭吧。” 终是没有说出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廿三旦可是绝对不会收徒的! 柏青却揣着小心思,腔子里扑通扑通。自己又有饭吃,又有了棉鞋,这几天这两桩奇遇,怕是真交了大运,要成角儿了? -------------------- 【大下处】:旧时戏班集体居住的场所,供一般演员、乐师及后台杂役等栖身。班中名角例不在此,另有私寓(或称“私房”)。八大胡同被称为下处,较它不如的梨园更被谑称为“大下处”,心酸可见一斑。 第5章 这日,又是一台戏。 顾老太太过六十六岁大寿,顾府张灯结彩,宴请宾朋,晚上还有堂会。 全院共设十六桌。 主厅设六桌,二进垂花门内设十桌,象征寿数“六十添六”,此席间以苏绣屏风隔断女眷,其余男宾也落座于此。 顾老太太、老太爷端坐主厅中央的紫檀圈椅,两位看着都颇为硬朗。 厨下运来的热菜用掐银丝暖笼护着,管家也早早备了几种好酒。 第6章 此刻,看着宾朋均已落座,便先开了几坛竹叶青,各桌的侍席丫鬟麻利分好,捧着錾花银壶,一个两个给来宾斟着。 这酒烫得恰到好处,满厅顿时糟香四溢。 次坐的独子顾佑棠见在座宾朋已杯盏斟满,便起身尽东家之谊。 这人正是顾焕礼、顾焕章二人的父亲。 他四十出头,面容标致,留一撇短髭,正式壮年,人生得意。 顾家世代为官,可到了顾佑棠这一代,竟由他行了商。 早年他跟着父亲走过多国,于小事处就显露了行商的天赋,又是独子,顾老太爷便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又给他捐了个三品的红顶子。 可后来这人根基稳了,自己能做主,便觉得这红顶商人的身份太过束手束脚,干脆辞了,一门心思打拼营生。汲汲营营耕耘了二十几年,走南闯北,产业做得极大。 可要说他最得意的,还是自己快意风流,繁衍能力极强,嫡出庶出的孩子竟有十四个! 只剩独苗一个的顾家到了他这儿,竟也人丁兴旺起来。他禁得起福命,当下运数正旺,各路贵胄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顾老板!”众人起立拱手,纷纷举杯。 顾佑棠点头示意,朗声道,“第一杯,敬天地长春——” 话音出口不知怎地有些抖,竟有些飘摇的味道。他目光扫了全场,看大家神色无异,都干了杯中酒,这才放心提第二杯。 “第二杯,敬高堂福寿!”他示意上座母亲,话毕后一饮而尽。 “第三杯!敬——宾朋满座!”他调整气息,继续仰脖。 几杯竹叶青下喉后,酒气上涌,顾佑棠一时竟有些踉跄。随侍福子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没有贸然上前去搀。 果然,主子片刻就稳住了身体,道,“此情此景,饮可八斗!” 福子听得话头,这才上前,抄起酒壶,又替他斟了一杯。 手法极其讲究,酒液如丝,倒来倒去竟只有杯底。夜色朦胧,除了紧临的顾家老太爷,根本无人察觉。 对面的理藩院郎中佟佳眯了眯眼,起身敬酒,“顾大人好酒量。” 顾佑棠袖子一甩,和他遥遥一碰,又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又强撑心神坐稳,各路宾朋也开始推杯换盏,这一番终是化解开来。 局面不错,酒也是好的,顾家长孙顾焕礼也忙着应酬。 他长顾焕章五岁,相貌英朗周正,从小见惯了大场面,举手间自有一份从容,正是汉商巨贾精心教养出来的长孙派头。 顾焕章却在一旁心不在焉,心思飘在局面外。 老宅子里,几个堂屋都装上了电灯,大哥高价定制了几座自鸣钟,孙辈们也开始使着蓝靛墨水,就连大门也马上要换成铸铁的。 可顾焕章却觉得,一切的“新”好似隔着一层世界,灰蒙蒙的。 砖墙瓦檐灰头土脸,一点浮翠不知哪里去了,红不是红,绿不是绿。 五进的高门大院儿,瓦檐一重影盖过一重影。檐上的玲珑脊一只一只,趴在屋脊上,蔫头蔫脑。 似连着这片天,挣脱不开阴沉。 “二爷。”金宝俯过身,“老爷的局面您别担心,福子斟酒的功夫可是出神入化。” 金宝这奴才不错,以为自家主子愁色浓重是在担心顾老爷的应酬,这就凑过来嘀咕了一句。 顾焕章会意点头,却仍然意兴阑珊,神游在外。 几盏酒的功夫,花厅愈发热闹。 为了祝寿,顾府特设一左一右两个舞台,两边都围着崭新的彩缎幕布。 班底是紫禁城里升平署的内廷供奉,是给当今西太后唱过戏的。这戏码也是让管家费了一番周折。 顾老太太好听老生戏,可休息得早。主管营生办得多了,看着戏班子管事呈上来的戏单不对路数,便做主要把平时压轴的和一出老生的“大轴子戏”往前放,又一番细心安排,添了几折子热闹的梆子才算。 添戏倒是无妨,大不了找个梆子班一起搭戏,可调整顺序却着实让戏班主犯了难。 角儿最看重的就是这“轴”,尤其是供奉内廷,更是顶要脸面,怎么能说换就换呢。 顾府给的银钱可是十分可观,管事捧着银钱和角儿商量,倒是也让他寻摸出了一套办法来! 首先便是这出私人堂会不对外,不能让闲杂人瞧了去,又叫管家务必搭好两个舞台,一定要这边舞台的老生大轴唱罢后休幕,另一边再起那莺莺燕燕。 这一招,虽是既护住角儿的金贵面子,又替东家解了忧难。管家也夸戏班主会办事,可更觉得这梨园行的规矩真是虚头巴脑、自欺欺人! 这方舞台大轴唱罢,叫好一片,可顾家两位老辈在座,宾客在吃喝上都有些拘束。 “我的酒差不多了!”顾老太爷明白宾朋心态,起身道,“你们慢慢喝。”说着便由随侍搀扶着离席了。顾老太太也听够了两折子大戏,打赏了角儿便餍足离席。 这边唱罢,另一方的舞台也早已摆好切末。 重孙辈的等着看好玩的戏,正当年的又念着旦门上场,就等着那口可餐的秀色呢,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 顾焕章还在局面外一心致郁。 他没觉得这“店主牵来了黄骠马”唱得是老骥伏枥,只听出了悲壮。 不能自拔间,又瞟到邻桌的德国参赞正对着一方琉璃高脚杯打着主意,心头又涌起另一种烦闷。 筷子没拿几下,酒倒是一个人闷下去不少。 这时,几个顾家丫鬟轻手轻脚过来清理席面,洗盏更酌。略略打扫一番,堆着笑向宾客解释, “侧台子又要添戏了,管家爷特添一折应景的《小放牛》,给爷们逗趣儿,我们也再换些小菜佐酒。” 说着,花厅挤进来了几个相公,走一步摇两摇,找到熟识的官爷就被拉着坐在腿上。 一个个花儿似地撒娇,摇头摆尾,欲拒还迎。 吵闹间,顾焕章的郁闷也被打了岔。 “顾老爷果然会安排,这下可以好好喝两杯了。” 军机章京陈廷均挺了挺身体道,“顾二公子要一起玩吗?” “谢谢陈大人,内侄还是听戏吧。”顾焕章摇了摇头。 陈廷均也没有继续邀请他的意思,假装微醺着,一把捉过一个小伶,边哄边拽着人家的细白腕子开始划拳了。 戏台上换成了靛青帐幔,从烟雨牧牛图幕布后转出一个茜红身影。 看身量,正是一位十三四岁年纪的小花旦。 额间贴着翠钿,戴着绣球帽,拿一根放牛的穗子鞭。腰间杏黄丝绦系着赤金铃铛,镶绒边的葱绿裤衫松松快快,踩着跷鞋的脚不过巴掌大。 “三月里来——桃花开呦,杏花红啊,水仙花开,又只见芍药牡丹具开放——” 这一开嗓全然就是个乡野牧童的俚曲,配着他的灵动身形,竟是把这紫气缭绕的花厅映得,有了几分春色! “杏花村里——” 眼波盈盈一荡,足尖颤巍巍一点,每一下都搔在人心尖最痒处。 座中不知谁先摔了个青玉扳指喝彩,立刻响起一片叫好。 小伶迎着彩头,扇着两片轻缦绫罗,穿花蝶般绕遍全场。笛声拔高,他又拧着腰肢腾空跃起,鬓角穗子随着喘息轻晃,无一处不活色生香。 好个热热闹闹的《小放牛》! 满堂叫好声、赏银声连绵不绝。 金宝察觉顾焕章也前倾了半个身子听戏,便凑过去,“爷,赏吧?” “你看着打点。” 顾焕章就着台上春色,仰脖又是斟饮一盏。 一番生机盎然的溪水流云竟让他嗅到了难得的活人气息。 那稚嫩的嗓子亮得很,曲儿也是直接了当,没有云山雾罩,没有微言大义,唱山就是山,唱水就是水。 那根直不楞登的牧牛穗子鞭,好像就这么直直地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这一抽,倒真抽得他心里亮堂了不少。 不仅斟饮出了滋味,也好像知觉出了饿,当下就拿起汤匙,略略喝了碗羹。 -------------------- 顾焕章:谁抽我? 感谢阅读! 弹幕没有回复功能,如果需要回复请评论。 第6章 “二哥……这折子戏倒是热闹。”一个很英气的少年凑过来,是老七顾焕简。 这人看着整洁伶俐,举手投足却纨绔得很,打了招呼落座后,从内袋取出一个银烟盒,弹开盒盖,递过来一支。 看人接下,又摸出洋火,正要递上去,顾焕章却摇摇头。 “那…来点儿烟膏?” 顾焕章愣了一下,笑着起身,俩人便朝着后院走去。 顾七是最小的嫡出孩子。 说是老七,中间夹的四个孩子都是庶出,顾七只比顾焕章小三岁,和他这位二哥最是亲近。 顾七一直在顾佑棠身边带着,耳濡目染父亲的经商之道,读书时被送入新派学堂。 第7章 如今和几位维新人士走得很近,对生意和时局已然有了自己的一套看法。 俩人绕过假山,来到府中一处僻静园子。 “二哥,怎么这样谨慎?” “人太杂,耳朵多。” “二哥,形势一日一变,这君主立宪的主张……我们就算乘风使舵,也是看不明白。” 顾焕章知道这是七弟在自谦和讨教。 顾七自己的营生现在风生水起,这内河航道的买卖、关税的兑换,通商的港口牵扯众多,他都经营得游刃有余。最近,又有人看见顾七的人在各地西学局里上下奔走。 “你想看明白什么?” 顾二叼起刚才的烟,顾七便凑过来递火。 “刚才席间几个买办,一直在打听我们在汉口的码头。” “他们眼红我们的内河航运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顾二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最近确实风声紧,朝廷要收回路权,洋人都在找退路。” 他从西装口袋掏出张电报纸,递给顾焕章,“二哥,这是维格叔从汉阳发来的。” 顾二快速浏览,眉头渐渐皱起,“又亏了三万块?” “可不是?这铁厂简直是个无底洞。” “无妨。”顾二却又摆摆手,“前儿我把察哈尔的生意算是沽出去了,趁机要了李轸几节车皮。他割了肉,只以为我们是扒皮狠了点儿,一时也看不清我意在脱手。那几节车皮,倒是不出几月也能补上这笔亏空。” “二哥高明。” 顾二叼着烟,收起电报,又换了只手夹烟,“铁厂亏空再大,也得撑着。” “是了。卢汉铁路一通,二哥又是一家独大。”顾七这就又明朗了些许。 “幼承,”顾二唤他的字,“切莫着急,也不能陷得太深。最近周沉璧的势头有些不对劲。” “是啊,他风头太盛了,去年又在奉天买了七八处宅子。” “风头盛才对。他那么招摇的人,最近竟不敢硬碰硬了,前儿捧个戏子都收敛着。” “二哥,你是说,他肯定是得了大好处,怕漏财出来!” “正是,之前和陆三咬得你死我活,一晚上牌局输赢都要上万。如今,千把块的气都不和我斗了。打听来才知道,他那几处宅子,都是通过俄国人的手。” “关外要变天了?” “变不变天尚不可知,奉天暂且观望。” 顾七觉得二哥这步十分高明,头脑也渐渐活络起来。 眼下已有了方向,那最要紧的就是多筹银钱,便道,“我们这就回去吧,这一路又闹了些亏空,我还得回去堵着父亲。” “要多少?”顾二且走且直言。 “二哥。”顾七一停,嘻嘻哈哈的,“你还没有成家,留着填房媳妇吧。” 这一聊已然收获颇丰,顾七便不想再对二哥打秋风、占便宜了,只朝他挤挤眼睛岔开了话题。 回到席间,金宝正找他,见他现身,便虚头虚脑地凑过来。 “二爷……那只……那只小雀儿。” 金宝满眼跑眉毛,忽喜忽忧,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看主子没什么反应,又暗暗指了指席间。 顾焕章顺着他眼色看。 陈廷均红着一张脸,正急哧白咧地拉扯着怀里的人,支着嘴凑着脸,硬是要把酒往人嘴里灌。 怀里的小人儿一身好衣服,茜色杭绸衫子,金线绣的芙蓉从肩头开到腰际,可衣服单薄得紧,又大得厉害,在身上空落落挂着。 一截白花花的脖子拧着劲儿,酒液顺着尖俏的下巴流进衣领,显得可怜兮兮。 顾焕章一眼认出,这孩子是那天广和楼的小伶! 那孩子今天倒是干净整洁,可这一身翠袖红巾地去侍酒,真是扎眼得很。但他又一转念,这局面上,玩乐最是要紧,况且军机处最近有些风声,便决定不去掺乎陈廷均讨乐子,神色坦然地朝席间走去。 柏青也认出了他。 一看见人,便红着眼叫了一声,“爷!”待他走近,小人儿又眼巴巴地一声,“爷”。 陈廷均听着这两声儿呜呜咽咽,也清醒了,也明白了,这二位认识! 怀里这玩意儿是顾二的! 他可没有什么心思要和顾家抢人,戏子还不是遍地都是。他一把推起人,拢了拢衣袍,慢慢悠悠开口道,“顾家的酒好,陈某人贪饮,醉了,醉了。” 陈家长随侍听闻这话,不露痕迹地搀起自家主子,对顾焕章一个作揖,“顾二爷,我带陈大人醒醒酒去。”说着便半搀半抱,给这位眼睛半闭半睁的陈大人换一桌继续玩乐去了。 柏青被搡在一旁,偷瞟着顾焕章。 花厅里的暗淡灯火晃过去,这人脸孔轮廓冷峻,身型比旁人高大不少,似自带一种威严。 可他不怕。 这人…算又搭救了自己一次。 但柏青有点儿怕师傅,恩客被赶跑了,他不知道怎么交差。 今天被师傅临时安排了这出堂会,本以为唱完就完,可没想到下了台,又被摁着拆头面下妆,催着他去侑酒!这高门大户看着就得罪不起,他便咬牙决定受着,横竖是要迈出这一步。 可不知为什么,看见了这人,竟又不由自主地叫唤了两声。 柏青心思乱着,怕着,指头在袖子底下乱抠乱绞。 “还记得我们爷?”这边金宝见是他,喜笑颜开。 “记得。”听人问,他回过神,赶紧抬起小脸儿应了话。 “怎么穿了这样一身衣服。”顾焕章开了口。 这袄褂太艳丽,不称他。 “我,我没有好衣服,这是师哥的。”小人儿盯着脚尖儿,细白颈子上还有酒痕,长睫毛扑簌簌直颤。 “给他擦擦。” 金宝一怔,片刻就了然,让丫头拿了片帕子给柏青。 “今儿唱了?唱的什么?” “小放牛。新学的!”说到戏,他活泼了些,漂亮的眼睛扫过去,“本来我不唱梆子!” “刚才那出小放牛是你呀,我们爷……”金宝喜形于色。 “吃饭了么。”顾焕章却打断了他。 桌子上正又上好一桌新的菜肴,以小菜为主,可也精美华丽。 柏青抿着小嘴,摇了摇头。 金宝赶紧递话儿,“坐下聊,爷赏你的,吃吧。” 他确是饿得厉害,草草抹了一把脸又道了谢,规规矩矩坐下,夹着几样离自己近的菜码,细细慢慢地吃。 顾焕章看他沉静得很,脸上又毫无艳色,见了生人还有些害羞。只觉他应该是内向腼腆的孩子,全然和台上那个活泼俏皮乡野的少女联系不起来。 金宝也在看他。 这人乖乖巧巧,摆着一桌子好菜也没露出贪相,没招呼就看也不看,让吃也吃相好看,绝不贪食,真是难得。 柏青吃了点东西,解了饿也解了点儿心慌,可被俩人盯得又不好意思,垫巴几口就放下筷子,默默扭正了身子,等着吩咐。 顾焕章看他吃好了,便吩咐金宝,“送回去吧。” 金宝一愣,“……爷,这人?”怎么刚吃了饭就要送回去,金宝不解。 “给他做几身素净的衣服。”顾焕章又道。 “谢谢爷…赏。” 柏青站起来道谢,稚气的眼睛暗了暗。 “你叫什么。”顾焕章抬眼问他。 见还有一话,柏青又隐约出一丝期待,“结香。”他轻轻作答。 结香是他的艺名。 进了师门后,因为又瘦又小先被叫做小皮猴儿,后来分了旦角,又起了这样一个适合旦行的名字。 顾焕章一愣。 结香,他心里默念。 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神色,摆了摆手。 柏青正懵懂地羞涩着,又见人摆手赶自己,便又开口叫了一声,“爷…” 这人好似没听见,金宝却听见了。 “看你冷的,我给你领身衣服。”金宝来回看着眼色,扯着人带离席间,又领人去了后院,给柏青领了件府里下人穿的大棉袄。 柏青到底是小孩子,这就又乐呵呵接过来,他早就冻坏了。 “你觉得我家爷怎么样。” 小伶巴掌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儿,鲜灵灵的,金宝越看越起了给主子暖床的心念,边走边问。 “挺好的。”柏青扯着袖子往身上套。 “那…那你有心跟了我家爷吗?” 跟?! 柏青看了他一眼,莫非自己的心思被识破了?脸又腾得通红。 金宝看这孩子没答,耷眉臊眼红着一张脸,正想着再怎么开口,可自己又没捧过优伶,一时没有了合适的话头,于是也闭了嘴巴。 俩人各怀心思回到了花厅。 回了局面上,金宝突然察觉戏台旁有双老贼眼紧盯着柏青。不动声色观察了几个来回,这应该是这孩子的师父盯梢儿呢! 这老贼眼既然做了顾家的营生,自然是要靠今晚的堂会赚足银钱。 第8章 如今,陈大人败了兴致,这孩子又来自家爷这儿过了一道,没拿着几个赏钱,就被全须全羽地送回去,怕是要挨打。今儿没让他挖到金山,明儿肯定还是要想法子再去巴结陈廷均! 自家主子当下不趁热吃,可就吃不上了! 金宝干脆心一横,嘱咐柏青道,“你在这儿等我。” 自己快步走进了后台。 第7章 后台脂粉气混着汗酸,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如此污浊。 金宝缩着脖子穿过堆满刀枪把子的过道。 他是见过市面的机灵人,拿定主意后,当下就换下友善的面孔,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儿。 “这班谁管事儿啊。”他目高于顶,声音不大不小。 金宝本就生得周正,一双杏核儿眼还带着点矜贵,今日跟着主子应酬局面,穿着一件石青宁绸夹袄,领口还滚着貂毛锋。 一副家养的架势,倒是够虚张声势。 “哎,爷,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高大男人听见金宝的招呼快步挤过来,他欠了欠身,一拱手,“在下白福全,是这福联升班的管事经励科。” 这人一身玄青团花漳绒褂,手上带了金戒指和红玛瑙,也是体体面面。 “我家主子有心捧个人,可是找你说话。”金宝直言道。 “正是,爷,请问您是要抬举哪个?”这白福全也是场面人,态度极好。 金宝欲想一套合适的说辞,可看白福全面善,便决定不卖关子。 “结香,可是白老板的人?” 白福全面露疑惑,好像对不上号。 金宝又补充道,“那出《小放牛》。” “那孩子呀,”白福全了然,“那孩子是外边儿搭班的,我给您叫他师傅。” 金宝心里一沉,还是朝人一拱手,“劳驾。”又拿出三枚现洋,道,“白老板,今儿这堂会您张罗得不错。” 白福全一愣,没想到这长随如此周全,虽看不上这仨瓜俩枣,可也感谢他赏识,拱手道谢后便收下了银元。 很快,一个穿着暗红绸面厚袄的人钻了出来,那贼眼珠金宝有印象,他暗忖,果然是有这么号人物。 “爷 。”这人给金宝作揖。 “我们二爷看上你那孩子了。”金宝其实不懂这捧伶人、打茶围的路数,但也不得不开口。 这人没接茬,自顾自介绍道,“敝人姓刘,名启发,那结香是我徒弟。还没满徒呢,我这一班孩子,他算掐尖儿。” 刘启发守个班子,就赚个辛苦钱,龌龊心思他有但不多。可他早些年唱花脸,肌肉早就长了脑子,一动就是个挤眉弄眼,眼珠子是一晃几个圈,卸了扮相的面相,正是个让人反感的样子。 “确实是个好料子。”金宝一皱眉,觉得这人面相非善,怕着了计,谨慎道,“我家爷有心抬举他。” “这块好料子…还没开始给我挣钱呢。”刘启发看金宝的穿着,应该是能在主子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下人,便想探探金宝的底。 自己门下好孩子不多,这结香算是一名。 这孩子虽然又皮又倔,却是块唱戏的好料子。 所以刘启发总是藏着,不想让他待客,又打得最狠,就怕他起了什么自立门户的心思。 自己的大徒弟模样生得艳丽,但艺不如小的,所以总是哄着,这些个待客领赏、抛头露面的事儿都是大徒弟来。 刘启发小门小户,所以格外注重这当中的弯弯绕绕。有个什么赏儿、好儿都得计算着掂量,小孩子哪能明白,都只道他刘启发偏心大的。 金宝就更无从知道这各中缘由,看人欲言又止,只得压低声音,半真半假装傻道,“刘老板直说吧,要多少…教习费?” “这清倌人的价码……” 刘启发其实并没想好是否让结香去应客,刚才陈廷均遣人直接后台抓人,实在是惹不起。 眼下这人倒是礼貌些,他便迂回着说,“价码是一方面,可这孩子还没成角儿。” “哎哎,老刘。” 一旁的白福全却听不下去了。 他看出来这长随确实不懂梨园行的路数,而这头的刘启发,几句话更是太不体面。 这后台乱得很,怎么好在这里谈价。 便只当他是个不会吃、不会拿的,从中斡旋道,“爷若有心要捧角儿,不如先给结香找个露脸的机会,这戏院、戏箱、场面还有叫好的……老刘,你先让爷来捧捧。” “好,好。”刘启发正想着怎么又能吃个大的,又能真捧捧结香,当下听到经励科给自己指了条明路,便赶紧下了个台阶。 “咱们好好给孩子选个戏台子,好生准备打炮戏,至于这排场和叫座儿嘛,就全靠爷们张罗了。”白福全又道。 “好。”金宝喉结上下滚动,立刻应着。 他心里暗想着白老板的支招儿,这请优伶打茶围要先捧人,倒也是个挺雅的路数。 他看得出来,自家爷喜欢这小伶的戏,至于银钱,那自不在话下。 总之这事儿办得顺利,金宝便又给人个安心,“我这就去支取银钱当定,刘老板请您等我,这人……” “爷您放心,这团花儿啊,是谁也摘不得了!”刘启发露出黄牙,挤眼堆笑。 一番洽谈后,金宝兴致勃勃地和俩人告了辞。 撩起大厚门帘,金宝仿佛受了刘启发传染似的,对着门外一阵挤眉弄眼,可外边儿等着的人却没了影子。 一番好找,原来柏青正躲在廊柱后边。 “怎么这儿躲着。”金宝问他。 “在这儿听戏。”柏青好像和他熟了似的,回答的声音大了一点。 “天天同一折子,不烦啊。”金宝瞅了眼台上,咿咿呀呀,并无新鲜。 “师傅说,要想成角儿,就要多听多瞧。同一折子戏,每个角儿唱的味儿都不一样,就是同一个角儿、同一折子戏,隔天也都有变化,听不烦。” 柏青目不斜视,眼睛亮晶晶的。 “成角儿!”金宝一拍他,又想卖个关子,“你快回去吧,明儿我去接你,爷说要给你做几身儿衣服。” “这袄子就行。”柏青是个知足的模样,冲他咧嘴一笑。 金宝觉得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像朵花儿似的,便更加得意了,“快进去吧,后头还有更好的呢。” 这几句听得柏青一头雾水,只知道金宝待自己很好,便朝人作揖道谢,一路小跑回到了后台。 还没等钻进门帘里,就被一个丫头扯走了。 “何老板找你。”这丫头比柏青矮了半头,也就不过十岁的样子,可话少力气大,板着一张小脸,拽着柏青就往后台走。 “何老板?”柏青念叨了一下对上了号,是廿三旦! 又仔细瞧了瞧拽自己的小丫头,是那日何宅里递信的丫头。 他被一路拉拽过去,小丫头便交了差,抿个小嘴一言不发的走了。 廿三旦端坐在梳妆镜前,正是刚勒好头,吊梢眉眼又艳又媚。 “猴崽子,刚干什么去了。”廿三旦拿起骨梳,“左七右六”数着次数将鬓角碎发抿得油光水滑。 他斜着眼瞟了一眼柏青,小孩儿小脸儿冻得有些发红,模样确实好,带着几分不经人事的鲜嫩。 这一茬接一茬的小崽子,可真多啊。 “廿老板。”柏青和他打招呼道。 “见谁去了?”廿三旦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继续抿发。 “一……一个老爷。”柏青瞅着他的扮相发呆。 “哪个老爷?”廿三旦端起匣子开始揉胭脂,一团水红捏在指尖。 “我也不认识,他…”柏青想,自己连人的名姓都没问。 “猴崽子,不老实。”廿三旦从镜子里剜了他一眼。 水红色在瓷白掌心化开,比平时捻得多了些,他对着镜,总觉得自己今天不够艳。 他的眼线遍布戏班,金宝那边的话刚落听,这顾二爷要捧刘启发二徒弟的消息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那故事已然是被描述得绘声绘色、神乎其神了。 “看来这顾二是要捧你咯,你个猴崽子,要交运了。”廿三旦一点点揉着胭脂。 顾二?柏青想着,捏着自己身上的袄子。今天这堂会就是顾家的,顾家主子…那位爷… 廿三旦只以为柏青是防着他,不肯多说。 这后台又人多嘴杂,大家既然给他传来这话,势必都抻着耳朵来听这边的声响,要看自己的热闹。 大家都悄悄说笑,这顾二爷一掷千金听了廿三旦一折子戏就没有了下文,是看上了个小猴崽子了! 可他向来想得明白、拎得清楚。 当初自己弃“花”从“雅”。倒反天罡,人人都笑他,可他就是能忍、能练! 没有童子功,就走偏门。双膝捆上牛皮绳,生把步子勒成敛抑的云步,用线香熏烤逼出“倦眼迷离”,苦练的绝技“十三咳”也硬生生闷成水磨调。 第9章 吃了多少苦,自己终是成角儿了,固定的老斗也早就有几个。 哼!自己才无暇再去维系这顾二! “你怎么还在这儿?”廿三旦正给自己解着愁结,一掀眼皮,柏青还呆立在那儿。 “赶紧伺候人去吧,仔细着点儿。”廿三旦心思不在他身上,便不耐烦地打发他。 柏青站着没动,半晌挤出了句,“伺候…怎么伺候?”说完就又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等着答。 “呵…”看他那雏样儿,廿三旦也被他逗笑了,可碍着妆,只得摁着鬓角轻哼了一声,“伺候人,刘启发没教你么。” “没有。”柏青答得含糊。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廿三旦朱唇轻启,咬着曲儿拿唱词逗他。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一阵轻哼下,柏青仿佛开了窍… 这原是这样唱的? “猴崽子,你看了这么多次惊梦,词儿怎都忘了。”廿三旦继续臊他。 “这…这是巾生的词儿,师傅没…没教。”柏青红着一张脸。 “我教你!”廿三旦将胭脂收进乌木匣,叮咚声里混进句声响,“明儿晚上,你来我家,我来教你!” 第8章 金宝去账房支取了五十块现洋,递给刘启发。 “这结香可是‘三好三会’!”这人又拉着金宝一番挤眉弄眼,不知道自己很烦人似的,掰着粗大手指叨叨。 “相貌好、嗓子好、身材好,这是祖师爷赏饭吃,”另一只手再掰一次,“这会唱、会做表情、会做动作,这可是我这个师傅,一板子一板子给打出来的!你们可不能给我糟蹋狠了!” 金宝实避着脑袋,应付了几句就回了席间。 顾焕章也已应酬完,此间正侍奉着顾佑棠饮着一盏醒酒的汤水。 “老爷,二少爷!”金宝躬着身子叫人。 “回来了。”顾焕章应着,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金宝立刻捕捉到这表情,便又往下躬了躬腰,暗自谨慎起来。 “金宝,今儿啊,算我给你但保了,你这孩子是个干事的,好好伺候主子,历练个几年,以后这顾二公馆,你来管家!”顾佑棠捧着盏子,吸溜吸溜,醉意不减。 “谢……谢老爷!奴才定尽心伺候。”金宝听闻这话,便忙不迭地伏地磕头。 二爷才回京个把月,几处买卖已经把持得牢靠,场面上的人物也尽数活络周全。过几年,想必定是京师的一号人物。 若自己可以为这样有能力的主子管家,那可真是份顶好的差事! 金宝不禁暗喜,自己果然会揣测又敢办事。若是一会儿把结香的事情告诉主子,那一定是好上加好! “父亲,那仲昀先告退了,您也早些休息。”说着,顾焕章便起身,给顾佑棠拿来大氅披好,这才离了席。 “爷,今儿老爷这是……” 金宝接连遇喜,件件事情都顺利得很,刚才自家爷肯给自己眼风,想必是和老爷是一个意思,便按捺不住性子,试探着一问。 “父亲给我透了你的底。” 顾焕章说着这么一句,然后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一掀袍子上了汽车。 他的确有意提拔金宝,这几个月,金宝也伺候得卖力。 可这鞍前马后、事无巨细并非他所看中。 真正让他高看一眼的是前些日子的牌局。 那日顾焕章做东,几圈牌过后,大家叮叮当当便要兑筹码,金宝便拿出钱箱,利落地给几家一一兑付。 几万的银钱带着零头,他竟不用怎么细算,随手三把两把一捞,就分配停当。各人再自行一数,竟是零零整整,丝毫不差! 顾焕章平日不让金宝参与营生,竟不知他还有这等才干。 自己正缺个知根知底的人分担生意琐事,今日便趁着局面,细细向父亲盘问这金宝是何来路,若是人品德行过关,就要重用。 顾佑棠便给他透了底。 金宝原本是京城数一数二钱庄子的学徒,脑子机灵人品好,小小年纪就获得东家的信任,派出去收账。 顾家生意和钱庄子时常往来,金宝经手的款项从来不曾出过纰漏,样貌又生得体面英俊,顾佑棠很是赏识。 可到底年轻,金宝很快就栽在了一笔“倒账”的借款上。 所谓“倒账”,对钱庄来说,就是倒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便已然认赔出账。如果能够再收回,则完全是笔意外收入。 这笔“倒账”共五十大洋,说起来并不算多,可欠债的人为洋人做事,他不还,钱庄也不敢惹他去找麻烦。 有日,恰巧金宝看见这人在赌场连连坐庄,手气极旺,已是个发了快财的样子,便立刻大着胆子上前讨要,这人为了充场面保运气,竟当场甩出一串银元,悉数归清! 金宝捏着这袋意外之财,暗喜自己的胆大,突然又想到有个落魄书生正愁着凑盘缠回家,已经在街口卖了几天大字了。 他想,这笔款子横竖就是笔倒账,不如帮衬了这书生,做笔盘缠助他返乡。 金宝便自顾自到了街口,直接做主,把银钱给了书生。他为了行善,和书生只做了口头约定,拿了人几帖字,便算作保,自己造了张书生出面的借据存于店内。 金宝心想,一笔“倒账”还能做个善举,自己和书生说清算借,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也没有损失。 这权贵人家响儿都懒得听的散碎银钱,自己可是拿它救了命了。 这主做就做了,大可人不知,鬼不觉,可金宝居然觉得自己的事迹又仁义,又巧妙,在店里得意洋洋,大肆宣讲。 钱庄的“真”和“信”乃立业之本,如何能容得下伙计这种胆大妄为假造字据的做法。 现在幸亏是五十块大洋,如果是五千五万,他也这样擅作主张,岂不把整家店都弄“倒账”了? 掌柜的当下便请他卷了铺盖,只是念他平日辛劳有功,五十大洋就不再追保了。 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是谁也不敢用他。 顾佑棠有日去钱庄走动,没见到金宝,便打听出来了他的困顿。 因金宝平日确实厚道,顾家生意又灵活得多,顾佑棠便起了扶一把金宝的打算。 他正想着给顾焕章物色个随从,寻摸着金宝的年龄正合适,就这样收了金宝,自己又在身边带了半年,发现这小子确实不错,这才给顾焕章做了长随。 顾佑棠对金宝“倒账救人”的“善举”十分欣赏,并且认为他的“坏名声”正是个“好名声”。 可顾焕章却并不这么认为。 听话、服从的奴才才好用,他虽然有意提点金宝,但也想找个机会敲打一下、告诫这人以后务必要敛着性子,万不好越过主子直接做主。 金宝看顾焕章一路闭目养神,自己办好的大事儿还没去讨功,一路上都心心念念。 车外传来几声野狗汪汪叫,顾焕章终于睁开了眼睛。 金宝转过头去,试探着开口道,“爷,今儿的事儿,我办成了。” 说罢还陪着笑,等着顾焕章的好上加好。 “什么事儿?”顾焕章却沉着脸睨他。 “那个小伶……我去找他师傅……”金宝继续喜气洋洋,“已经说好了,还给了定。” 金宝又三言两语说了来龙去脉,可顾焕章脸色却越来越沉。 这奴才真是往枪口上撞! 平日这金宝就牙尖嘴利,自己在外几乎不用开口,小事情全由金宝做主,自己落得清净。 原来是不知道他的案底,这些就都无伤大雅,反倒是这奴才的好。可既然知道了这人的坏根儿,那就不能任其发展,必是要好好敲打,这人才得以继续使用。 “明儿找人给他送几身衣裳。”顾焕章语气冷淡。 金宝一听这“做衣裳”便成了“送衣裳”,心道不妙,正欲开口,顾焕章又道,“至于其他,你出面做的主,与我无关!” 突然的急转直下,金宝竟一时哑口无言,茫然起来。 又想起刚才这人说的,“父亲和我透了你的底。”这才明白过来,这…这主子就是要敲打自己。 金宝瞟着顾焕章的眼色,掂量了一下肚子里解释的话,一时间竟觉得无从下口,只得偃旗息鼓,讪讪一句,“得嘞,爷。” 现在,“做主”这俩字就是金宝的命门! 顾焕章这几句敲打,金宝就掂量出来了,这二少爷和老爷不同,二少爷眼里,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擅自做主!主子对自己的考验也全然都在这“做主”上。 金宝先是觉得自己错了,心里发虚发慌,暗忖不该擅自做这主。 可想着想着,又怄起气来。 小结香玲珑美丽,你顾二爷又惦记着,自己做的这桩主,还不是为了你的温香软玉。 好不容易谈妥了,这下可怎么对得起小结香! 可金宝只是喉结滚了又滚,掂量再三,终是一言未发。 第10章 憋屈是真憋屈,这结香也是真好! 可若让他因为个小戏子忤逆了主子,那他也不愿意。 五十大洋,又是五十大洋!自己真的是和这五十大洋对上劲了! 第9章 是夜,万家沉眠,柏青却躺在炕上辗转。 这是他第一次睡炕,之前寒暑都蜷在窝棚里边儿,一宿一宿睡了七年。住惯了窝棚,这炕就显得太热。 刘启发有一处大杂院儿,五六间破落房子和几处低矮窝棚。因为总是带着班子跑演出,什么直隶、热河,远近郊区,只要有人听戏,他就拖着十几号人过去搭台开唱。 戏箱切末、各色家伙事儿、大儿子小崽子,通通都堆在这几间屋棚里,甚无章法。 晚上堂会戏散了,刘启发喜气洋洋回到破院,和自己的婆娘嘀嘀咕咕一阵,这就拾掇出一间破屋,冷炕烧热后,让柏青搬了进去。 这屋子原是堆杂物的,墙角摞着几把断弦的胡琴,窗边挂着师娘的旧戏服,漏进来点风就像吊死鬼晃悠。 柏青睡不着,蹬开半截被子,越躺越觉得口干舌燥,便滚在墙边,去贴冰凉的墙。 盯着破窗框,他又比划着。等成了角儿,定要重新贴了这烂窗子,请画匠描上喜鹊登梅,风一吹,鹊儿翅膀扑棱棱映在地上,就像记忆里老宅子。 还要把炕砸了,换成拔步床,烧银丝碳,搁在黄铜三脚架上,伸手就能烤个白薯吃。 半梦半醒地眯瞪着,更鼓敲过三响,还是有股子惴惴怎么也消磨不过去。 他就又跳下炕,光着脚,踩着月光在屋里跑着圆场,一圈又一圈。 夜色皎然,小人儿鼻尖儿点着月光,像个玉人儿。 他把东墙根当戏台,水袖是那床褪色的破被。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奔了木鱼,丢了镜钹。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 一甩袖扫落了满室尘埃,转身一卧,顾影自怜。演罢又对着虚空里的满堂喝彩作揖,棉被滑下肩头也不管。 明天那位老爷真的会来捧自己吗?廿三旦又会教什么呢?一阵阵胡思乱想,咿咿呀呀,直到后半夜冻得打喷嚏,柏青才钻回被窝。 第二天他起个大早,把这破屋拾掇一番才去伺候师傅师娘起床。 吊了嗓子,做了晨功,柏青只往门口瞅。 “皮猴儿,看什么呢。”师哥玉芙走过来,用气声轻声问他。 他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孔浓墨重彩,个子修长,细腰盈盈,是个台柱子样儿。 可因为正在变声,玉芙自知声响难听,也不大声说话。 偶尔吊一两句嗓子,越是觉得喉头不利索,一阵一阵的不够用,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倒仓,这一阵心情很是郁闷。 “师哥。”柏青和玉芙关系好,便毫无防备道,“昨天…” 玉芙扯了他一下,示意等等。 他瞅了一圈院儿里,刘启发的几个大儿子还有猴崽子们都在,看着是各练各的,可肯定是各自揣着小九九。 “今儿师娘想吃卤煮,咱们去烟袋斜街捡下水去。”玉芙稍微提高了点音量。 “好嘞!”柏青看懂了眼色,这就挂了个破篮子随他去了。 俩人来到平时练功的公园,柏青照例穿着跷鞋在冰上跑了几圈,气喘吁吁地回来才和玉芙开口。 “师哥,你最近怎么不练功了。” “怎么不练。”玉芙嗔他,“嗓子不行了,不敢苦喊。” 玉芙粉面桃腮,一双杏眼望着湖面有些幽怨,这幅脸孔简直人见人怜。 “这才没多久,马上就倒得过来。”柏青忙安慰道。 俩人找了处地方,玉芙衣服规整,便坐在石头上,柏青一身破衣服,就随便坐在了一处土丘上。 “我听师娘说了,有老爷要捧你。”玉芙从兜里翻出些丝线,在白手里细细梳腾。 “怎么说的?”柏青含着下巴,小声问他,“其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告诉我,我只好自己瞎想。” 他比玉芙眉眼浅淡一些,可带着满眼期待,小脸红扑扑的,也显得艳。 “那爷给了师傅五十块现大洋做定,你就等着吧。”玉芙看柏青含羞带怕,便知道他什么也不懂。 自己曾经也什么都不懂。 “你还没满徒,这面儿上的银钱都是师傅的,要是老爷私下赏你,你就藏好了。”玉芙垂着头,“至于戏,人爱听什么你就唱什么,反正爷是专捧你,把他伺候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他梳好一大把丝线,开始分好颜色勾着编。 “我知道,不就是伺候人么。”柏青接过丝线另一边,拢得顺顺当当,“师傅师娘挑剔着呢,我都伺候得,怎么就伺候不得别人了。” 柏青除了学戏学艺,一早起来还要去倒尿盆、生火烧水、买菜劈柴,做家里打杂的活计。他勤快儿懂事,自是很会伺候人。 说着,小手帮着抻直几绺子线,“师哥,这是要编什么?” “扇穗儿。”玉芙道,“伺候和伺候可不一样,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叹了口气,“每次我都害怕。” “怕?”柏青轻轻问,他确实什么都不明白。 “疼得厉害。”玉芙细白一双手翻飞着,巧得很,“不过现在倒不怕这个了。现在…我有新的‘怕’了。” 玉芙一丝两气,“嗓子坏了,我就怕我唱不了戏了,白受了那些疼。” “师哥,你肯定还能唱。”柏青只以为他说的是练功。“你就是个挑班唱头牌的料儿!” 说完,柏青看他一副难受样儿,自己的手又占着,便凑过去,头靠在玉芙肩上,小狗似的在人颈窝拱一拱。 “明年,你就满徒了吧。”玉芙也用下巴蹭蹭他,“到时候可别忘了师哥。” “怎么会忘呢,师哥。”柏青赖他,“我满徒就走!我带上你,咱俩也不住这个大院儿,一起找处房子,你也别在师傅的班子里头了,你嗓子肯定能好,你挑班子,我…我给你挎刀!” 玉芙听他这样说,大眼睛竟含了泪,可很快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看得明白,俩人现在这样亲近,是因为自己嗓子倒了,柏青又是这样不经人事。 俩人身上都没什么稀罕东西,犯不着争抢。 对于他们这些孩子,倒嗓如倒命。嗓子就是本钱,是饭碗,是命。这嗓子要是倒不过来,本钱没有了,饭碗没有了,命也就没有了。 刘启发看他倒嗓赚不了钱就发了狠,把他推进火坑里。自己又是个痴种,没几个月就成了个被玩烂的玩意儿。 若是嗓子倒好了,能登台了,凭着自己的嗓子和身段儿,或许也能找个一心捧自己的老斗,唱出点名堂,能够挑班唱头牌。 可如今,眼看着要一年了,嗓子还是轰隆轰隆这般粗大,倒是让刘启发说着了,眼看是倒不过来了!他只能委身在刘启发这个破班子里,被迫做些皮肉买卖。要是小皮猴儿出息了,自己委身给他作配,也比现在强! “小皮猴儿,自己长点儿心。”玉芙越想越难受,又望着手里的丝线,更是委屈。 “那些男人坏得很,捧的时候是真捧,玩够了就扔了。”他骂那个糟蹋了他身子,又糟蹋了他一片真心的人。 “男人?扔?”柏青听着这俩词儿,脑子一懵。虽说印象里,小时候家里确实更看中几个姐姐,可自己也是男儿身,怎么听这话,倒像把自己和“男人”划开来了界限。 “哎,你别动,编坏了…”玉芙放开两股线,重新拧着。 他眼底泛起水雾,“他问我算什么东西…我念我的,关他什么事…” 他恨他、也念他,无处发泄,“我算什么东西?我跟堂子里的相公也没个区别,都是下九流!” 玉芙深一下浅一下憋着哭,可最终还是憋不住,一大滴热泪滚出来,砸在柏青手背上。 “我什么也不图了,还嫌我贱!”这几下委屈一吐,像开了什么闸门似的,也顾不得护着嗓子了,玉芙开始呜呜咽咽,泪也断了线似的砸下来。 “师哥,你别哭啊。一会儿风把脸擦红了,还有你那嗓子,嗓子不要啦!” 柏青被他几嗓子吵乱了,小脑袋里也无暇多想。 手里只紧紧攥着丝线,手背长着冻疮,被几滴泪点子腌着,又刺挠又疼,可还是不敢松手。这又瞧见师哥眼泪被寒风扫着,也怕他疼,情急之下,一伸脑袋,舌头灵巧一勾,把玉芙的眼泪舔在嘴里! “你属猴属狗!”玉芙被他这一舔弄得又惊又笑,“皮猴崽子弄我一脸哈喇子,我才是要皴脸!” 他匆匆把手里的穗子打个结,然后伸手胡乱擦了把脸,对柏青道。 “甜,师哥掉的是金豆子。”柏青小嘴一咧。 “皮猴儿样儿!”玉芙伸手拉起他,“走吧,买点吃食去。”说着又给他拍拍身上的土,“想吃什么,我带了几个大子儿。” 第11章 俩人吃了烤红薯,慢慢悠悠往回磨蹭,到了家,刘启发和婆娘都不在,柏青看到屋里炕上放了几套素色衣服,最上面还有一包松子糖。 三套叠成豆腐块的衣裳泛着柔光,他拿手摩挲,腔子里东奔西突。 是他来过了吗? 最上头是件月白色长袍,袖口镶着半寸宽的暗纹滚边,第二件是雪青色的,料子丝滑,再往下是件藕荷色短打,看着也针脚细密。 他抖开衣裳往身上比划,好像大了点,但他不嫌,把几件衣裳试了个来回,抓起一把松子糖就去给师哥看。 玉芙应付得多些,懂几分浮光掠影,他看得出来,这并不是多高明的料子,也不是量体裁的。 但看师弟穿得高兴,便也夸好看,又拉着人到他房里,对着破铜镜帮他梳辫子。 柏青被摁着打扮,回身给玉芙塞了一嘴松子糖,自己也捧着一块吃,俩人滋滋溜溜,糖抿了一嘴。 左盼右盼,终于到了晚上,柏青便套上大棉袄去找廿三旦,里外一身新,他欢喜得很。 -------------------- 各位小饱儿,感谢阅读! 【倒仓】:北京话戏曲术语,特指男性演员“童伶”(幼年习旦角、小生者)变声期嗓音失润,行话谓之“倒仓”、“倒嗓”。南方(南曲,昆曲等)该词内涵微异,无“倒仓”一词,因传统南曲童伶培养较少,类似说法“倒嗓”或“换喉”多指成年演员嗓音突发病变,北京话该戏曲术语叫“塌中”。 第11章 到了何宅,廿三旦已然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暗云纹绸袍,外搭银鼠皮短打。腰身微收,勾勒出流丽身形,辫梢末端缀珍珠穗,转身时穗子轻扬,很是风流。 看到柏青,媚眼一弯,看不出是什么心思,只捏着人的棉袍道,“这破袄子赶紧脱了,里面的长衫还勉强能见人。” 说着便把柏青的袄子扒下来丢给小丫头,然后对着几个下人一招手。 老赵一路小跑去胡同口唤黄包,丫头拿来他的帽子,伺候着戴好。 风从胡同口灌进来,柏青缩着脖子发抖,他觉得自己干干净净,那棉袄更是顶好。 “猴崽子,忘问了,你叫什么。”黄包过来,廿三旦拉着柏青一起上了车,也是终于想起来,边儿上的孩子该是有名有姓的! “结香,不过大家都叫我小皮猴儿。”柏青抽搭着鼻子答。 “那我倒是叫对了。看你就是个皮猴崽子。”廿三旦爽朗一笑,“一会儿见了客,还是结香好。” “对了,一会儿叫我何老板,让唱什么唱什么,听见没?” 柏青点点头,又吸溜了一下鼻子。 天黑透了,俩人才到了一处高门院落。几个小厮看是廿三旦,上前招呼,不大会儿便来了俩丫头带路。 这府邸可真奇怪,不是方方正正的几进几出,游廊长长窄窄,遇到转角必有一扇雕花窗。 柏青随着丫头们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假山。假山石头应是敦实厚重,可眼前这山却像被什么啃过似的,浑身是窟窿眼儿。 “这是太湖石。”几个丫头捂嘴介绍道,一副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绕过这处太湖石,才又到了另一处院落。 进了厢房门,一股靡靡的暖气儿扑面而来,混着极浓的龙涎香。 柏青缩在长衫里的手脚展了展,趁没人在意,偷偷擦了擦鼻子。 一张紫檀大圆桌,围坐着四五个纨绔子弟和几位伶人。 廿三旦亲亲切切和众人打着招呼,揽了肩把柏青往今儿宴会的主人面前推。 “周公子,今儿带个新人,这位是我的结香弟弟。” 柏青朝人作揖,礼貌地叫了一声爷。 “不兴叫爷!周公子祖上是南边儿来的,当唤一声——周公子。”廿三旦捏着嗓子道。 好端端怎么捏起嗓子来了,柏青不解。 这声响儿娇滴滴的,时紧时慢,定是费了番功夫才拿捏得。 “周公子。”柏青试着学他,猫似的叫了一声。 廿三旦花枝乱颤,“周公子,结香弟弟可是第一次见客。” 柏青不明所以,只偷偷打量着周沉璧。 这人一身西式穿着,料子暗纹繁复,金丝眼镜挂在马甲口袋处。一张脸称得上俊美,可神色过于冷峻,让人没来由的,有点怕。 “你就是结香…”两片颜色极淡的薄唇动了动,就没有了下文。 说起这周沉璧,他可是京城“雅部”数一数二的老斗。早年“花”、“雅”都好、都捧。他出手阔绰,又真懂戏,倒还有个“周郎”的花名。 渐渐的,周围的莺莺燕燕多了。许是嫌吵闹,亦或是捧红一个,跑一个,被“戏子无情”伤了心,总之这“周郎”渐渐便只爱阳春白雪的昆曲了。 这年头,“雅部”式微,听昆曲的人连乾隆爷年间的零头都比不上,有实力的老斗更是寥寥,换个高枝儿攀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他便仗着势力,捧着几个大旦角儿,既撑了场面,又让这几个大青衣替他维系着京城的交际圈子。 廿三旦揽着柏青,又朝着旁边转去,“这是方军门。” 周沉璧身侧一位穿团花马褂的年轻人含笑道,“可不是军门,是戏痴。” 这人轮廓英朗,鼻梁高挺,凤目修长,也是一派风流韵致。 “方军门。”柏青又是一个作揖。 这人看见柏青后便撂下烟枪,一把拉过柏青的手,像是熟识般的,“怎么这样凉。”抓过去后双手捧着捂了捂,还嫌不够似的,又放在嘴边一呵。 柏青任着他握,只是没抬眼,脸扭向一边。 “这孩子爱美,穿得少,是个招人疼的坯子。”廿三旦抿着嘴笑,又冲着周沉璧道,“皮黄班的,也有昆腔的底子,学什么都快。” 周沉璧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打量,留意着方军门的表情。 这局是他组的,专就是为了讨好这“方军门”。这“军门”名号是戏谑,可倒是叫开了。 他姓方名抚维,排行老二,有个顶厉害的爹。老方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而小方无心从政,在天津做个梨园常客,最近也经常来京走动,周沉璧便有心拉拢。 俩人进屋前,他们正欣赏者一幅刚得的《快雪时晴帖》。 也不知道这军门的喜好到底是俗是雅,只能是荤的素的全招呼。 当下看,这人物倒是对柏青更有兴趣,一双凤目就没再离开过人的脸,便招呼小厮卷起冰梅纹画轴,准备开席。 这小伶确是鲜嫩,大眼睛里盛着亮晶晶的光,正是个鲜灵的小花旦。 不过不合自己胃口,周沉璧挪开眼神,他好捧大青衣。 桌上另外几人也都是贵胄,身旁也早已安排了侍酒的伶人,也都是这京城戏班子里叫得上号的台柱子。 可在这局面上,他们一个两个都雌伏作低,即便面上无妆,也一副温顺的妇人模样。 廿三旦嗔着他们会占,几人也娇滴滴的,做吃醋状。廿三旦便不再介绍他们的“贵客”与柏青了。 俩人就围着这一周一方落座。 方抚维把一盅黄酒递到柏青唇边,“小结香,刚烫的,先暖暖身子。” “方老板,我…不冷…”柏青躲了躲。 “你躲什么?” 当下席间只上了几个凉菜,大家都只是小声的交谈,衬托之下,这声就显得突兀了。虽然各人都像是没在意,继续如常交谈,可已然都留了心思在这边。 “我…不会喝酒,方…何老板…”柏青也不知道应该和谁说,一边推着一边看向了廿三旦。 廿三旦察觉了桌间氛围,起身“哎呀”一声,替他接过了酒。玉颈一仰,把酒液往嘴里一倒,又俯下身,把着柏青的头,对着人的唇,就这么把酒液度了过去! “这不就学会了么。”廿三旦直起身体,嘴唇通红。 “何老板亲身授艺!真是难得一见!”席间几个纨绔捧着场。 一时间,气氛便又恢复如常,或者说更热络了。几个青衣也都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没再端着了。 柏青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 “鸣仙,该让抚维贤弟教他。”周沉璧象牙折扇在他肩上一敲。 “周郎…鸣仙该罚…”廿三旦又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后一托太阳穴,只叫酒烈,周沉璧赶紧扶人,又招呼着丫头赶紧上茶饮来。 “有意思!”方抚维靠着椅背饶有兴致,看戏似的。 他本是随意一呵,没想到却砸出了这样有趣的声响儿。 这周沉璧是北京有名的一号人物,顶着个“买办”的职务,却和洋人、旗人走得都近。现在宴请自己,看来是要拉拢汉官。 方抚维不动声色,注意力又转到柏青身上。 热菜上罢,大家略略吃了一会儿,廿三旦又道,“结香,哥哥罚你给方军门唱段曲儿,要得趣儿的。” 第12章 柏青乖乖应了,放下筷子,伶伶俐俐地站起来。 这种场子不方便做身段,他就站在青砖地上,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袍,酝酿好气口,便开了口,“奴家中间这点红——” 尾音打着旋儿、透着媚,“专等大官人来哟——”樱桃小口一张一合,小脸儿洇着刚才路上的冷气残红,眼神迷离,是个情动的模样。 底下几个大青衣听了这淫词艳曲,面面相觑,都替柏青臊得慌。 毕竟这局面明着还是个雅的,不是乡野台子,更不是堂子胡同,这几位客有头有脸,要捧着伺候。 有些龌龊事是关起门才做的,有些荒唐言是低声才说的。他们虽然出来卖,可台上扮久了,也自认为矜贵,最怕人点破这纸醉金迷里最后一点点体面。 可这小伶偏偏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唱着! 唱到“春衫褪尽露金莲”时,他左手兰花指一捻,提起长衫,竟又把自己的小跷露了出来,小金莲一点一踏,脸上更是旖旎妩媚。 唱得桌上几个自诩风流的纨绔身上潮热不堪。 廿三旦一双眼睛本能似的弯着,下半张脸却紧绷得厉害,一张脸上两种神色,看着出奇地别扭。 他只是想让柏青怒嗔和娇羞,像自己一样,水般柔,花般娇,半推半就,唱段《思凡》。那句“且由他”就浪得恰到好处,可没想到,这猴崽子粉得很,什么词儿都能吐出来! 一曲唱完,廿三旦忙把人拽出去,“这些都是谁教你的!”他没穿皮袍,冷得上下牙打颤。 “我自己学的。您怎么出来了,多冷啊。”柏青不明所以,他学戏快,台上甭管谁演,手眼身法步,一看得就会。 在他眼里,可没什么雅不雅的局面。纨绔色眯眯的样儿和乡野里抻脖儿瞧粉戏的汉子并无不同。 给他们唱的这曲儿,就是从土台子搭班唱戏时候看来的。 “你个猴崽子。”廿三旦咬牙切齿,这孩子不开口看着这样素,怎么一开口却那样荤。 “大鼓丫头唱得,我就唱不得?”柏青看他眼色,好像自己犯下了错,可他也不知道错在哪里,不服气地嘟囔,“而且,你怎么带我来这儿,我…已经有人要了我了,我不该来这儿。” 廿三旦心说这个皮猴儿可真是不懂事儿,又难搞的很,碍着在局面里,便不作答,又推着柏青进去。 方抚维很是满意柏青,给人又是夹菜又是喂汤。酒过三巡后,愈发来了兴致,直接上手去捏人的腰,先俯在人耳边道“不堪一握”,又缠着要看他的三寸金莲。 “这是唱戏才穿的,但师娘不叫脱。”柏青认真解释道。 “脱了给哥哥看看。”方抚维醉了,食指抚上人的脸,他是真喜欢这个孩子,杏桃小脸儿,盈盈腰身,又是个没经调教的倔样儿。 虽然小艳曲儿唱得那样好,可最后的一蹙颦,一冷一收,他看得清楚,这确是个小雏!而且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既登台便作戏,莫问真假”的戏痴。 他本不好用强,可周沉璧趁人唱曲儿和他耳语,这小伶就等着“老斗”来疼,那他又为何不尽情采撷呢? “不脱。”可这小伶却全然不给面子。 柏青根本不知道他想什么,又动了什么歪心思,只是任由他摸,脸上仍是一副冷冷的样子。 “不脱就不脱,夜里再脱了给哥哥看。”方抚维凑近了在他耳边说,只以为是欲拒还迎,便又故意拿一杯酒泼在他身上。 “夜里也不脱。”柏青瞥了他一下,又看自己新新的衣服就被泼了酒,心疼坏了。 他拿手扑撸了几下,看还不干净,便想挣坐起来抓些布子来擦。 “这破料子擦什么擦。”方抚维打掉他的手,“明儿给你置办好的。”说着又缠上了他。 “方军门,您还要听什么曲儿么。”柏青便不挣动。 “你的这曲儿啊,留着夜里唱,再唱几首,哥哥可忍不住。”方抚维对着他是又捏又掐,看他板着小脸,更是喜欢得要命,恨不得一口把他叼住。 “你怎么总说夜里夜里的。”柏青伏着身体,任由他狎玩,一动不动。 “夜里怕你冷呀,哥哥给你暖被窝。你动一动啊可人儿,怎么像块木头。”方抚维搂得更紧了。 “何老板…”柏青看这方抚维顶是难缠,便想找廿三旦求救。 一旁的廿三旦和周沉璧可就体面多了,俩人正相敬如宾对着斟饮。 看到柏青唤自己,廿三旦刚要上前,周沉璧便按了按他的肩,摇摇头,“鸣仙,方军门自有分寸。”说着,又给他斟了杯酒, 听他这么说,廿三旦略一沉吟,很快便又端起了酒杯,笑吟吟地和周沉璧继续对饮起来。 柏青看求救无门,便暗暗使了些力气,开口道,“今天我不知道要来这里,我已经…我已经跟了别人了,你别这样。” “别人?”方抚维才不听他的,手上又加了力气,“别人可有我懂你,你这‘贴黄岂是真颜色’的小丁香,我偏要摘。” “不行!我可以给你唱戏,别的不行!”柏青确实没什么学问,他只听到了摘,吃痛地一扭。 这一扭可正遂了人的意,方抚维被他扭出了火,正要蹭上来,柏青又偻着身子,不让他碰。 方抚维掐着柏青暗暗加力,“小结香…”他竟唱了起来,“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后又喃喃道,“我懂你,你也要懂我…怎得发糊涂,和我这样硬顶。” 柏青不懂他的低语,又被他攥的生疼,可他不想懂,只是受着疼,一声不吭。 方抚维看他眼里含泪,越觉得梨花带雨,暗香袭人,一时心涉遐思。 于是他起身道,“沉璧兄,我乏了,头疼的厉害,想让结香送我去侧屋醒醒酒。” 周沉璧听他这么说便起身拱手,廿三旦没起来,对着方抚维一个作揖。 柏青便暗暗想着逃脱的方法,随着方抚维出了厢房。 等俩人走到来时那处假山时,柏青自觉是个机会,便怯怯道,“我…我要去茅房!” 方抚维想了一下,很少有人真正忤着他,也仍觉得和柏青惺惺相惜,便道,“去吧,解痛快了回来陪哥哥。” 柏青稳住了步子,漫不经意绕过太湖石,趁着几人不备,才撒丫子跑起来。 这院落回廊七拐八拐,路上卵石又多,柏青踢掉跷鞋抱在怀里,脚踩在冷硬上也不管不顾,可跑着跑着竟迷了路,不大一会儿又听到前后都跑来了人! 他东躲西躲,还是被围在了中间! 第12章 方抚维没露面,是几个家厮将他团团围住,几人也没问一句,直接一拎脖子,把人摁在地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柏青自知逃不过了,挣了几下翻过身,蜷起身子,一袭单衣下两片蝴蝶骨凸着,就这么挨着,一声不吭。 这些人根本不把他当人,一番连踢带打,只把他当不听话的玩意儿教训。 家厮们也是练出来了。看小伶身子骨太薄,就不下死手,避开要害,只听得皮肉闷响。这几下既要踹得他三天下不来炕,又不真废了吃饭的家伙。几人打够了,便朝他啐了一口,扔下来几个铜板,骂骂咧咧走了。 柏青本分不清“捧角儿”和“养玩意儿”的区别,但这顿打,也让他嗅出了这几个铜板里的荤腥气。 他仰面躺在冷硬的地上,直愣愣地望着天。 恰一片浓云散了,月光堪堪洒出一点,照在脸上,施舍似的。 盯着这点点月光,小人儿这就呜呜咽咽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可正是那“皓月当空恰便似银灯挂定。” 他一边哭一边心道,这些人无缘无故打人,月亮瞧着呢! 哭够了,他强支着身子要坐起来,扯到痛处又干咳了几声,缓了好一会儿,这口气才倒腾匀。 他自觉逃出了生天,便趔趔趄趄倒腾着步子找着大门。 天色已黑,来时候又有丫头领着,柏青全然找不到来时候的路,左拐右拐也不见门。 摇摇晃晃间,他突然看到片林子,便心生一计。他找了处好攀的,借着一株歪脖子树,颤颤巍巍爬上了高墙。 柏青伏低身体,跨坐在墙上,墙头琉璃瓦硌得膝盖生疼,又一瞧底下,黑黢黢的,可真高! 他两腿直打颤,害怕地想闭眼。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阵阵北风打在身上,冷得很又似催得紧,他便心一横,这就准备往前栽。 突然,眼前晃过两道光亮,他身子一顿,有人来了! 巷子口转出两匹黑缎子似的骏马,正是那两盏马灯晃了过来。 两马一前一后,口鼻喷着白汽,马蹄声嘚嘚踏着。 好像瞧见了柏青似的,在前的人忽然略略仰头,一抖缰绳,就那么不远不近地停了下来 马儿打了个响鼻。 “爷,是贼人么。”柏青听见一个问。 第13章 另一个也没答,定了那么一会儿,便翻马下来,独自朝着柏青走过来。 这人身侧提着灯,所以面庞越发隐在暗影里。 柏青看不清来人,自己又一身狼狈,便拿衣袖遮住了脸。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缩着脖子,颤颤发抖。 这人突然在墙根停住。 柏青屏息半晌,一双大手抚上了自己的赤脚,暖意激得他一哆嗦。 他正要往下狠踢,突然听那人开口, “下来。” 柏青心口突地一跳,这声音! 他轻轻拿开袖子,月光泼在底下人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黑眸子清凌凌—— 是他! 柏青便脱力似的朝底下咧嘴一笑,直直栽将下去。 寒风灌进衣襟,天旋地转间,他被拥进一个温热而有力的怀抱。 顾焕章稳稳接住了他。 柏青怯怯一抬眼,正对上那双黑眸。 四目相对。 这人的喉结在眼前滚了滚,柏青就又有些怕了,便侧过脸,不再看他。 耳朵贴在人心口,听见里头突突跳得凶,和自己肋条下那团乱响撞在一起。 顾焕章低头看着,怀里的身子薄薄一片,轻得很。领口撕开半截,喉结下头留着指头印,衣服也蹭染着泥污,赤着脚。 他便单手抖开大氅,往人身上一披,然后快走几步,抱着人放到马上,把灯挂好,也一跃翻上了马。 一手揽着人,一手甩了个响鞭。 柏青裹在宽大的氅衣里,鼻尖蹭着细软的狐狸毛,暖融融的。身后那人胸膛厚硬,背挺得笔直,夜风送来他身上的沉水香,叫人安心。 柏青便卸了力,又是一阵昏昏沉沉,不知道颠簸了多久,直到马停了下来。 “爷回来了,这是?!”是金宝的声音,“小结香?怎么成了这样。” “你把人送回去吧,我叫老庞再开一辆车子送我。”顾焕章说着便翻身下了马。 柏青从大氅中探出了头,才发现这是一片马场,这人应该是去附近遛马正好偶遇了自己。 那他…那他为什么又要走了? “得嘞!”金宝不敢再言其他,只一口应道。 “明天,给他送几双鞋。”顾焕章又开口道。 “我有鞋!”柏青急着喊,他有鞋,廿三旦已经送了他一双棉鞋! 顾焕章听他喊有点意外,回身看了他一眼,然后道,“那就直接送回去吧。” “你什么时候捧我!”柏青看人不再言他,又要打发自己,便着急起来。 “结香…”金宝拽了拽他。 “你给了师傅定,你什么时候捧我!我要成角儿!”柏青急得直喊。 金宝在一旁着急,脑子闪过八百个主意也不敢吭声。 “谁说我要捧你?”顾焕章身子顿了一下,“是他要捧你。”他眼神扫过金宝,便随着马场小厮走了。 “那…衣服。”柏青捏着大氅,还没缓过味儿来。 “别还他…这是块好皮料。”金宝按了按他的手,低声说。 柏青默不作声。身上的皮肉伤又疼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浓重的黑夜里。 “怎么弄成这样。”金宝转头问他。 “下…下九流…就是这样。”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说了这样一句遮掩的话。 他突然明白了廿三旦和玉芙那句“下九流”,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难处和赃污。 “哎,结香,我…”金宝脑子也乱的很,便没深问。 他一手抚在马头,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地,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是个好奴才,前儿在营生里就好做主,让人家扫了出来,顾家收留了我。可我…还是没改,这要捧你…就是我擅自做的。” “你们…他…他不捧我了吗?”柏青心里一滞,打断了他。 “爷…爷的心思我现在不敢乱揣摩,你要是…”金宝就着月色看他,一时昏头昏脑。 “你捧我也可以。只是我只唱戏,别的…不做!”柏青把头转过去,他想,我就是要成角儿,绝不做谁的玩意儿! “结香…可是…可这捧角儿,说的再雅,它…它也是…”金宝不知道怎么说,又怕亵渎了这个玉人,又怕一点便宜占不着。 吞吐间,顾家的汽车开了过来,车灯扫过两人,然后停了下来。 “结香,我扶你下来。”金宝手臂伸开,借他扶着。 车门突然打开,顾焕章居然在车上! “爷,您怎么…”看顾焕章下了车,金宝有些摸不清头脑。 “几个车子都有了安排,不好调度,送了他,再送我。”顾焕章说着走了过来,大手一揽,把柏青连人带着大氅抱起来,又把人塞在了车里。 “上车。”他转头对金宝说。 三人都上了车,各有心事,一时间很是安静。 金宝突然又想起来了一个话头,扭头问柏青,“昨儿给你领的大棉袄呢,怎么不穿。” “在廿老板家,出来应酬人家不让穿。”柏青小声答。 “里头是新棉呢,怎么脱到人家了,我明天和你去拿!”金宝说。 “你就是这样捧人的?”顾焕章开口道,语气冷硬。 “爷…我已经和结香解释了,我…是我擅自做主!”金宝听他这口气,连忙解释,“我错了!我做不了主子的主,我也万万不敢再做主了!那…那袄子,那是我自己名下的,爷赏我了这夹革袍,我名下的下人袄子,就…就给结香了。” 金宝也没再掂量说辞,有什么就全吐出来了,自己的前途可比什么都重要,万不能再让主子有个他不听话、不实诚的印象了。 “我是说,你捧人,就给人穿下人的袍子?”顾焕章又开口。 金宝揣了揣口气,竟听出了话里玩味的意思。 “奴才…奴才哪里会捧人…”金宝腾出了心神,赶紧换了副口气,“奴才的银钱都是主子赏的,一家老小生计都仰仗主子,哪里还有闲钱捧人…这三九寒天,奴才看结香可怜,总也没个厚衣裳,就…” “明天,去库里领皮料子,给他做几身。” 顾焕章见多了得了势的伶人,一个个油光水滑的,而且顶是注意容姿。 局面里,更是有先敬罗裳再敬人的规矩,伶人自然穿不得下人棉袄,恐怕连臃肿的棉衣都穿不得。 “谢谢爷!结香,还不赶快谢谢爷!咱不穿袄了!!明儿,明儿…爷赏你貂了。”金宝欢心起来。 顾焕章心道,我只是说皮料子,这奴才怎的又擅自加码成貂,又更是嫌他聒噪,难道人自己不长嘴么! 烦躁间,他把脸扭向窗外。 -------------------- 墙头马上,一眼万年。 第13章 柏青哑着声音,绷着说了句“谢谢爷”,便不再言语了。 一滴眼泪砸在皴皮儿的手背上,有点疼,可他不觉得,一晚上的疼也都不觉得了。 有人能看出自己的委屈。 他快速抹了把脸,然后把手背垫在大腿底下坐着,也扭头看向窗外。 还是那轮月亮,此刻却成了,寒夜云淡月正明,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能看得明白,方军门和这顾二爷是有权有势的,可要方军门捧自己就要…要那样,总之苟且得很。 这顾二爷倒是体体面面,暂时没露出什么猥琐心思,自己又愿意亲近他,但这人却又不捧人,那他为何又对自己这样好。 小人儿这便趁着黑,大着胆子瞟着眼前人。 这人还是一副冷硬脸孔,甚至完全无视自己。柏青带着小心思,迷迷瞪瞪左瞧右瞧,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车转了个弯,到了处宽敞大路,月亮洒进来点儿,他便赶紧收回视线。 而前头的金宝也是盘着自己的小九九。当下,他正懊恼自己又差点犯糊涂酿下大错!这结香可是碰不得!便赶紧递个话, “爷,咱们好好打扮结香,再也不让人欺负他!” “欺负?”顾焕章神色一凛。 “哎!我这张笨嘴!” 金宝惺惺作态,扇了自己一下,“爷的人,谁敢欺负,爷的人大家都要来捧!” 顾焕章笑了,这一晚上金宝终于说了句人话。 柏青偷偷盯了一眼这人,原来他会笑。 又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爷的人?! 小脸儿又突然烧起来,这…这人怎么突然又? 顾焕章懒懒地靠在座椅上,正是把他这副怯样儿都看了去。 这人本来红着一双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偷瞟着自己,一副懵懂神游的样儿,被金宝打趣一句,白团子脸孔又腾起了红。 眼下,这人低着头,又不知所措起来,细白的颈子垂着,弧度温温柔柔。 顾焕章觉得有趣,便抬手捏了捏这截后颈,也没再说什么,往后一仰,靠着座位假寐了起来。 柏青却像被烫到了,缩了缩脖子,颤颤地躲了躲,直把身子贴着另一边的车门,用烫脸去贴凉凉的玻璃。不一会儿,也在摇摇晃晃间睡着了。 第14章 再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极陌生的地方。 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顾焕章和金宝已经不在车里。 “少爷…”见他醒来,一个丫头打开车门轻声唤他,还给他放了一双拖鞋,“结香少爷,爷让我来伺候您。” “这是哪儿?”柏青把脚踏进去,竟是一团毛绒绒的触感,他把脚伸出来,又拿起鞋子看。 “这是顾公馆。看您睡着,便没叫您。”这丫头又轻笑,“这是兔毛拖鞋,法兰西的。” “法兰西?”柏青放下拖鞋踩进去,平时受着治的脚被轻柔包裹,简直太舒服了!他没怎么见过洋玩意儿,又好奇又怕。 “是了。主子是留过洋的。”喜子笑道。 “这…怎么这样多汽车…”柏青又谨慎地四处看。 “顾公馆在租界里,这儿是车库。”小丫头笑答。 这里停了三辆汽车,暖洋洋的。汽车都有自己的房间,柏青一面叹着气派一面又暗忖,那位爷是“假洋鬼子”么。 “主子说您受伤了,不放心您家去,就带您来这儿了,大夫马上过来,我先引您去会客厅。”小丫头道。 “劳烦了”,柏青一深一浅地随她走着,走出车库是一栋雪白的三层小楼,真干净,真好看。 俩人走到了会客厅,果然金宝陪着一个大夫已经等着了。 柏青四处瞧也没看到顾焕章的身影。 “主子在书房还有公务。”金宝看他找便开口道,“先让大夫瞧瞧您的伤。” “不碍事。”柏青站着不动。 一旁的丫头垫脚帮他解下大氅,又翻开他的袖子。“淤着青,还有红肿…瞧瞧吧。”又拉着柏青坐下。 “小少爷,您哪里疼吗?”这大夫态度很是温和,“或是哪里刺痛得厉害。” “没有,就是叫人踢打了一顿,也没破皮,没见血。”柏青答。 “脑袋呢?可有被打到?” “没有。”柏青摇头。 大夫的手捻上胡须,思忖了一会儿,从药箱里拿出几味药,和丫头交代, “这副药晚间沐浴时倒于浴桶之中,活血化瘀。这两个是外涂药膏,这个每日一次,涂满七天,这个呢,疼得厉害敷上,可以缓痛。还有需要煎服的,我一会儿拟好药方,明日一早伙计煎好便送来。” 这大夫做惯了大户生意,自是知道怎么张罗阵仗,瞧得周全。 金宝给大夫拿了诊费,小丫头麻利接过这大大小小的药包,对着柏青说,“那我先服侍您沐浴。” “…我自己来…”柏青红着一张脸,这丫头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怎么好让她来服侍自己洗澡,简直羞臊至极。 “您叫我喜子就成。”小丫头说道,语气里带着点老成,“走吧,结香少爷,一会儿爷有了吩咐该找不到您了。” “走着吧,我也去爷那面领命去了。”金宝这边也送走了大夫,对柏青说。 柏青便别别扭扭跟在喜子后面走着。 “听说你是皮黄班的,唱花旦?”喜子问他。 “正是,可皮黄的旦行倒没有分得那样明白,青衣、花旦、花衫、闺门旦还有刀马旦,都是要学的。而且总要学一两句昆腔,要是有人听,梆子和大鼓也是要唱的。”柏青边说边看她在认真听,便多讲了几句。 “这倒是有趣,我一直想学戏,可家里人不让,”喜子叹了口气,“他们说我现在的营生已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求不来的。”突然她又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那天!那天小凤卿还来过公馆里头呢!” “小凤卿?”那可是京城第一号名伶,他怎么… “是了,他是大爷的客人。不过,他长相不如你,原是个小眼睛!” 原来是大爷的客人,柏青放下心来。 不过俩人这一来二去叨咕,倒是彼此熟了不少。 “对了喜子,我…一会儿洗澡我可以自己来吗?不用你服侍。” “这…那我把药给你。其实我早就见过男人了,在我看来呀,真没什么区别!” 喜子朝他吐了吐舌头,“这男人、女人的区别还不如主子和奴才来得大。” “怎么好这样说,男人、女人是天生就有不同。”柏青说。 “主子和奴才却不是天生的了?”喜子把他推进浴室,“水已经放好了。一会儿换洗的里衣、外衣就送来了,我给您放在门口。” 这方浴室也好看,墙面自腰线以下铺蓝白马赛克瓷砖,地面铺着琉璃样儿红蓝瓷砖,浴缸热气腾腾的,烟雾缭绕间,柏青觉得这简直是龙宫。 一番清洗后,身上也好受多了。 喜子引他去了客房,因他总说男女有别,喜子便没再进去。 柏青没见过钨丝灯,也不敢点蜡,黑布隆冬地左摸摸右看看。 “结香少爷,爷来吩咐了,叫您去吃夜宵。”喜子在外面叫。 “来了!”柏青收起好奇,应着出去了。 到了餐厅,顾焕章已经落座,看他过来便冲他点点头。 柏青也冲着他轻抿了下嘴角,却怎么也按不住内心的羞臊,为什么见到这个人就如此羞呢。 他强迫自己不再含胸臊首,尽量挺直着背走过去。 “您不吃么?”柏青看到只有自己的面前有一大碗汤面,而对面只有一小碗颜色清亮的汤水。 “你先吃。”顾焕章饮食向来简单。 柏青确实饿坏了,当下听了招呼便拿起筷子开始吃,虽不至于狼吞虎咽,还是吃得比平时快了些。 顾焕章看他吃得专心,毫无察觉一粒青葱粘在嘴角,正随着咀嚼一动一动,便抬起手,想着帮人擦掉。 这人却忽然抬眼,睫毛上还沾着水雾。 顾焕章的手一滞,“嘴角,葱。” 小人儿眼底化开一抹笑,带着顽皮的稚气,往前探了探小脸儿,让他帮忙擦掉。 “自己擦。”顾焕章却是不想动手了,手又收回来。 柏青愣了一下,收回身体坐好,伸出舌头,一扫。 “还有么?”他朝着人咧了咧嘴,便又低下头继续专心地吃起面来了。 顾焕章看他连汤带水吃得香,也来了食欲,让下人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面。 第14章 第二天,柏青早早便醒了,在松软宽阔的大床上滚动了一下,浑身还是有点疼。 昨天他睡得不踏实,但又有说不出的舒爽。他习惯被厚厚硬硬的被子压着睡,而公馆里的枕头被褥都鼓鼓囊囊,轻盈软和,一切的感受都和胡同里全然不同。 他趁着微亮的天光,新奇地打量着房间。 白色的铁艺床,床上还围了一圈云纱帷幔,床下也有松软的地毯,一切都柔软洁白,好像住在云朵里。 洗漱完毕,他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一路也是小心翼翼地又摸又看。 下了楼,他发现院子里已经有打扫的小厮在忙碌,小厨房起了袅袅炊烟。 柏青顺着香气探头探脑进去,几个大厨和小厮正在清点食材,一大捧微微打蔫的黄瓜被囫囵个地丢进麻袋里。 “这是不要了么?”这节气黄瓜贵着呢,怎好这样浪费,他上去搭话,“还能腌菜呢。” “爷吃得少,用不了的放几天就不鲜了。以前是腌菜的,可爷不爱吃,我们就不做了。”一个厨子搭话,“关外的腌菜味道好,但我们试了几个方子,也都不好吃。” “我来试试。”柏青捡起几根黄瓜,他会腌菜,滋味儿也好,“你们忙你们的,我试试,不成就算了。” 边说着边开始就水洗着黄瓜,几人看他干活麻利,便真的不再管他。 过了会儿一个小厮又给他找了个琉璃小坛放过去待用。 这边柏青把黄瓜切成齐整小段,用沸水烫过坛子,又去研究顾府的调料。 花椒应该是名字号的,十分够味儿,他找来块滤布包着,在灶上焙出麻香,然后把黄瓜条竖码入坛,每码一层黄瓜,都再压上姜丝和刚才焙好的花椒。 小厮给找来口铜锅坐灶上,柏青便开始熬琥珀糖色了。 先是拿了老陈醋兑水,再加白糖和粗盐,小火咕嘟着,手不离锅一直搅着,直至盐糖化尽。 不大一会儿,颜色就慢慢起来了,色气看着刚好,透着鲜亮,一股酸甜口的香气也引来了大厨,那人筷子尖一点,一尝,便点头称赞。 柏青得了鼓励,心里也欢喜了起来。待料汁凉了一些后,徐徐浇入小坛子,又到外面找来一块大小合适的压菜石,用白酒擦了就轻压黄瓜上。 厨子找来张油纸蒙坛口,拿麻绳给捆上三道。 “明儿劳烦您开坛撇浮沫,再翻它几下,这样味儿均匀。”柏青嘱咐着,“然后再封坛,估摸着得七八天才能吃。” 柏青做好腌菜就回到院子,想给顾焕章再做些什么,可这公馆下人众多,就围着这么一个爷,也实在没什么营生,便悠闲参观起了这公馆洋楼。 第15章 他也不敢乱跑或者造次,小心翼翼地围着小楼转了一圈。 三层的小楼,白得那样干净,像是总有人给它粉刷一新,窗格是洋玻璃,三层还突出几个半圆形观景儿的台子。 前庭有个大草坪,这节气是一片冻土,光秃秃的。还有个大理石喷泉,虽干涸着,但兽首出水口和底下的莲花石盘却还光亮。 后边有处园子,影影绰绰,花草树木卷着寒气,灰扑扑的。目之所及还有一处小山,山顶一座六角凉亭正是处吊嗓子的好地方。 可思来想去又害怕叨扰,柏青便回到回廊。两侧几株梅枝,还带着一点浮翠,也是好看得很。 瞧完新鲜,喜子正好来唤他吃早饭。 柏青倒是饿了,心想,这爷起身可真晚! 他来到餐厅,顾焕章看他神色无恙,便问,“怎么这么早,没有再睡一会儿?” “习惯早起了。”柏青小声答。 小厮在顾焕章一侧拉开凳子,柏青便在那里落座,看着一桌子精美小点很是馋。 “身上还疼么,一会儿吃过饭,再去躺着吧。”顾焕章看他单薄得厉害,还是担心。 “早就不疼了。”柏青应着,眼睛瞅着一个棕色的吃食,正是早些时候在小厨房闻到的香甜。 “大夫可开药了?”顾焕章又问。 “开了,很是有用。”柏青咽了口口水。 俩人正说着,喜子捧来一大罐汤药,“这是大夫送来的药,您趁热喝吧。” “怎么还有煎药?”顾焕章看着一大罐药一愣。 “回爷,昨天大夫看结香少爷伤的严重,开了好些个药,有泡的、擦的、还有这煎服的。” “可都有按嘱用药?”顾焕章问。 “爷,结香少爷不让人伺候,我也不知道。” “先把药倒出来吧。”顾焕章吩咐。 “趁热喝。”看喜子把汤药倒入大碗,顾焕章叩叩桌子催他。 “不…不喝了吧,没什么大事。” “喝。” “真没事。”柏青咧着嘴,“你起得这么晚,我早饿了,这一大桌子饭,叫看不叫吃,还让我喝苦药!” “你不怕疼,倒怕苦?”顾焕章道,“喝吧,当心落了病根,喝完这些都是你的。” “那大夫就是骗你们的银钱!本来根本不用吃药,喝两口糖水,睡一宿就好了。” 顾焕章起身拿了一罐蜂蜜来,“喝完喝口蜜。” “不爱喝蜜!” 顾焕章看他闹,好似和自己不见外,神色软了软,转了个话头,“你看我喝的什么。”他指着自己的骨瓷杯碟。 柏青探着头,那杯盏里也是一片黑苦,“也是汤药吗?” “咖啡。”顾焕章答,“你尝一口。”说着把自己的杯子递到人嘴边。 咖啡?听名字就觉得洋气,柏青凑过去头,一脸期待。 只轻抿一口,小脸就挤成一团,“苦!好苦!和药汤子似的。” “喝吧,我陪你。”顾焕章说着把杯子拿到自己嘴边,啜饮了一大口。 而后把一盏琉璃罐子推到柏青面前,一打开,里面一堆方方正正的糖块,有黄有白,“喝完了吃糖。” 柏青端着药发愁,又念着吃糖。 “还不喝?要我喂?”顾焕章身子微微往前一探。 “喝!”柏青自知逃不过,只得捧着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漱漱口。”喜子递来一盏清水。 “白的黄的?”顾焕章看他喝完便拿了小夹子夹糖。 “黄的!”柏青探过去身子,美滋滋叼过了糖。 顾焕章手一顿,然后淡淡道,“吃饭吧”。 柏青得令,便挑了一个硕大的牛角包,只是咬了一个尖儿就惊呼。“这是什么,这样香甜。” “夸颂,也可以叫牛角包。是法兰西的一种特色点心。”顾焕章也拿起一个,每日吃惯了的,已不觉有什么新奇,可今日咂一咂,既松且甜,厨房倒是花了心思。 “夸颂?这名字可真有意思,叫牛角包倒是形象。”柏青又叼了一口,嚼得细细慢慢。 不大一会儿又把桌子上的火腿、豌豆黄和各色小菜都吃了一遍,才算作罢。 “真好吃。我要是成角儿了,也要天天吃这些。” 顾焕章看他吃得欢,便道,“成角儿了,还有更好的呢。” 我能成角儿,柏青抿了抿小嘴,暗忖。我还要进升平署,给老佛爷唱戏呢! 早餐用罢,小厮们开始收拾盏碟,顾焕章便离席了。 他手里撑着一根手杖,柏青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爷,您腿脚不好?我,我来扶您罢。”说着,手就要环上人胳膊。 顾焕章听闻脚步一顿,黑眼睛斜斜觑了他一眼,手杖一点地,一个转身,直接将手杖扔给了身后小厮,而后长腿一迈,大步向前走去。 小厮身型一个踉跄,暗暗怪柏青少见多怪。这手杖,“洋绅士”可是人手一根。 柏青咧咧嘴,也赶紧跟上去。 见他跟着,顾焕章也没再说什么,俩人一前一后到了后花园的禅室。 “我可以进去吗?”柏青问。 这人点了下头,直直推开了门。 淡淡的丁香味袅袅然袭来,清冽中隐一缕炉灰残味。 “好香。”柏青轻喃了一声。 顾焕章捻了香,又拜了拜,插于香炉。 柏青也学着他捻香,然后跪拜在了地上,闭着双眼,一脸虔诚。 “你为何下跪?你可知所拜何人。”顾焕章待他睁了眼,问道。 “我也想拜拜。” 柏青的父母早亡,连个牌位都没有,无从祭奠,今日竟悲从中来,一时有些动容。 “我看这牌位上…没有字…所以我想,只要心里有人就可以拜…” 原来这一方牌位竟是空空荡荡,并未刻字! 顾焕章自顾自沉吟,“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这是?”柏青觉得这几句好听极了,可却不明白他所吟为何。 “你有个好名字。”顾焕章道。 第15章 顾公馆太好了,又有喜子一脸崇拜听自己咿咿呀呀,柏青一时乐不思蜀,全然忘了没有和刘启发打招呼就在外面过了一夜。 眼下突然想到这师训便不由害怕起来,已无心再玩,急着回去。 顾焕章本想再留他养几日伤,也只好作罢。 “爷,我还没得空问那孩子,昨儿的事儿…”金宝凑在顾焕章一旁。 “不必问了。” 一个戏子半夜扒在墙头,又被打得灰头土脸,有什么可问的。况且这宅子主人他也认识,素来就是好捧男旦的。 可转念一想,他怎么突然要对结香用强? 又道,“倒是可以问问局面上都有些什么人。” “得嘞,爷!那…您要和我一起送人去么?” “走着。” 顾焕章和金宝把柏青送到家,刘启发和婆娘远远听到汽车的声音就跑到院子门口迎着,车一停下,几人就围了上来。 柏青刚下车就被婆娘扯过去,这人在他后腰暗掐,“你这皮猴崽子,怎么一夜未归。” 她这话一半说给柏青听,还没满徒怎的如此没有规矩,一半又是说给这捧的爷听,眼下这人还算是自己家的私有物,怎可不打招呼就带出去。 “你们怎么看的人!”金宝却冲出车外,朝着俩人一顿下马威,“拿了我的定,怎么还叫人出去应客!” “应客?”师娘揪过来柏青从头到脚地看。 “谁给你们的狗胆子,敢一人许二主,要不是我们爷,结香现在…”金宝继续劈头盖脸朝着俩人怒骂。 “昨天可是廿老板要教你学戏?”刘启发虽一头雾水,但听着这只言片语也能得知一二,便赶紧把祸水往外泼。 “他没教,带我去应客了…”柏青道。 “你先进去!”刘启发眼睛一瞪,打发柏青进了院子,又是挤眉弄眼,“爷,这人大了,不好看啊。” “没叫你看着,仔细着点就成,腌灒的事情,以后一律别往他身上揽!” 金宝看他那样就烦,几句话毕便不肯多说。 几个顾家小厮看情况鱼贯而入,捧下来了几块皮料子,几根山参,“赏结香的。” “得嘞,得嘞。”刘启发点头哈腰地应着。 “这是爷给的置办头面的钱,仔细着来,这头炮一定打响了!爷吩咐了,戏箱、场面只管置办,不够就只会一声,若是需要请戏班主帮衬,也尽管说!” 金宝说着又拿出一张条子,刘启发看到数额直咂舌,又是满脸跑眉毛又是俯着身子连连作揖。 金宝这下遂了意,对刘启发的态度很是满意,耀武扬威了一番又回到了车上。 “爷,都办妥了。”金宝上车后给顾焕章答复。 刘启发送走了金宝,转身回到院子,怒气冲冲。把柏青从屋子里往外一拉,大力拖进了院子里。 第16章 当即一叉腰,脸色一黑道,“皮猴子!昨儿野哪儿去了!” “何老板叫我…”柏青小声说。 “哪儿来的什么何老板?”刘启发一转眼睛,便有学徒拿来鞭子递给他。 “廿老板…师傅…别打我…”柏青小声说着,昨天刚挨了打,今儿可不想再受疼了。 “那个梆子班不入流的兔子也来糟蹋我的人!和下流货色混在一起应客!不打你打谁!”刘启发眉毛一竖,肩膀一甩,鞭身划着弧,朝着柏青就过去了! “啪!”鞭子抽在身上,一阵火辣辣的。 “师傅,现在有人捧我,为什么还要打…”柏青缩着身体惊叫。 “还敢顶嘴!该不该打,打得好不好!”说着又抡圆一次,甩了过去。 “啊——师傅!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可以给你挣钱了!有人捧我了!” “捧?你个皮猴子可还没满徒,给了多少也尽是师傅的!叫你顶嘴,打得好不好!” 刘启发心道,师傅我总想着别糟蹋了你,你个崽子自己倒是不嫌贱! 便又一鞭甩将过去。 这动静大得很,婆娘也上前阻拦,“哎——我看你也是昏头了!现在有人宝贝结香,怎好再这样打!好好的师徒,都要打出仇了!” 刘启发才不管仇不仇的,只管出气,“还认我这个师傅,就要受着!” 在他心里,这柏青是自己的人,从来都是打得的!便抡圆了又是一鞭,打完了便道,“门外跪着去!”又朝人一啐! 刘启发爱戏,四处搭台,养着一大家子。 他也爱钱,更知道现在有人捧结香,小皮猴儿已经成了棵摇钱树。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教训,怕他疏了艺,忘了恩,更是恨自己护不住这块好料子。 这徒弟,既是恩情也是生意,既当儿子养,也当仇人防,个中既有情也有怨,早就混在一起了。 他刘启发本是想养出个“文武昆乱不挡”的角儿,现在却都当他这个师傅是掮客! 越想越是又怒又怨,一腔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烧来烧去,只能撒在这没人护的小人儿身上。 但今天也奇了怪了,疯抽了几鞭也顺不过来气儿。 他黑着一张脸,丢掉鞭子,又进屋连抽了几袋子烟,堪堪刚能对付过来,却又激起了一阵咳嗽,呼哧呼哧好一阵,这一口气儿才捋顺。 过了晌午,刘启发也没吃午饭,躺在榻子上转头问婆娘,“皮猴儿崽子还跪着呢?” “我瞅瞅去。”婆娘说着便出去一瞅,柏青果然还在冰天雪地里跪着,她赶忙过去拉起来人。 “师娘。”柏青看她拉,以为心疼自己,红着眼眶,“以后别打我了…” “不打,不打了。” 婆娘只是怕结仇,梨园行当,十徒九仇啊!结香白吃白住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能挣钱了,可一定得哄着点。 “师傅…我看他这些天咳得厉害,这是同仁堂的枇杷膏,爷赏我的,您拿给师傅。” 柏青抖着手,摸出来个青瓷罐子。 “你倒是孝顺!”婆娘堆着笑接下了,又使眼色让柏青甭跪着了,赶紧回房去吧。 这婆娘一路念着这孩子倒是有心,回到屋子献宝似的拿出罐子。 刘启发拿烟杆子一挑开盖儿,又撂下,“私藏东西,挨了打才往出拿,甜了吧唧,糊弄二鬼子的玩意!你去,把这放到斗柜上去,别让这群猢狲再给我碰洒喽!” 柏青一瘸一拐回到了屋里,看并没给自己留饭,便捂在被子里躺下了。 不大一会儿玉芙进来,端了个碗,走近扶起了他,“皮猴儿,喝点儿面片儿吧。”眼眶瞧着就红了。 “师哥,不疼的。”柏青正要接,玉芙却要喂他,”柏青吸溜了一口,道,“睡一宿就没事了。” “你…你不如叫那位爷把你的契买去吧,这么打,怎么受的住。”玉芙瞧着人身上的鞭伤,衣服抽破了,皮肤也向外翻着。 “还有一年…我眼看着能挣钱了,再孝敬一年师傅。”柏青咧了咧嘴,“别哭了师哥。” 吃好了饭,玉芙又看他伤口实在严重,便去自己屋子里翻出些金疮药,给人上着,“昨天,你是和廿老板出去了?” “是的,师哥,他说要教我…教我伺候人。”柏青抿着嘴嘟囔。 “真是不正经,你个皮猴儿也信他。”玉芙臊他,“那…自是去周公子家了?是周公子要你?” “周公子?”柏青想了想一众宾朋,“不是,是方军门。”柏青道,“后来,我就遇到顾少爷了,就…就和他回了家。” “方军门?那可是个‘戏痴’,前儿在广和楼还唱过《夜奔》呢,他是个爱戏的,又怎会打你呢?”玉芙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大概…大概是嫌我唱了粉戏,又不肯和他那样…”柏青突然伏身干咳。 玉芙赶忙把人扶起来,给他抚背顺气儿。 “对了师哥。”柏青挣起来,歪靠在他怀里,又想起一问,“我为什么叫结香?” “我是芙蓉,你是丁香呀。”玉芙用帕子给他沾沾嘴角,一刮他鼻尖,轻笑道。 “是了!师哥!”柏青白着一张小脸,笑眼弯弯,“你艳,我素!你是丽娘,我就给你配春香,你是莺莺,我就是红娘。”柏青又撑着躺回被子,轻轻道,“今天有人说我名字好!” “名字好?”玉芙的眼眸突然暗了下来。 也曾有人说他的名字好,说他哪儿哪儿都好… “咱们的名儿,都不是由我们自己的,我的本名是什么,我都要忘记了…这名儿也就是供人玩儿的!” “可你就是芙蓉,谁都没有你艳,你的名儿就是好!我的也好!我的名字还能作诗呢!”柏青才不听他的,在被子里自顾自的开心着。 “好了,你的名儿好,快好好歇着。” 玉芙安慰他两句,也起了什么心思似的,帮人掖好被子,又偷偷摸摸出门去了。 --------------------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第17章 这日,顾焕章要早早赶去顾府,顾老爷子要承宴方氏一家。 方氏此间正借各类宴席笼络汉商财力,填补窟窿,同时又来暗中敲打各家,勿叛己投满。 这宴会必是不好应付,老顾便连夜密信儿子们回府一起商议应对。 可顾焕章不喜早起,金宝便早早进人卧室拉窗帘,故意弄起些动静。 见人晃晃悠悠起身,又把咖啡直直塞过去,可这人仍是一副迷迷瞪瞪。 “爷,我打问了结香,他挨打的事儿。”金宝使了点小计策,凑过去,声音不大不小。 顾焕章果然抬眼。 “那天应酬的有一个叫方军门,可结香也不知道这人姓名。”金宝又道。 “方军门?他怎会对伶人下手?这方军门的浑名倒叫开了,”顾焕章啜了口咖啡,呆呆道。 “可结香的一身伤总没假!就是这姓方的!”金宝接过主子的话头,“这人有个顶厉害的爹,现今,谁不知道这方氏!” 金宝在这京城地界儿混了个遍,坊间的事情他门儿清。 “这‘军门’的爹正与日本交涉,号称是为咱们华商发声,可这儿子却关起门来和日犬沆瀣一气,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不避嫌!”金宝嘴皮子叭叭道,直提醒着主子今儿的行程。 顾焕章点点头,清醒了不少,他对金宝道,“我找人带你去西直门和德胜门几处铺子露个脸,晚上大可和各路伙计聚聚,你尽管请客,找老孟支取银钱就是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顾焕章果然是个有魄力的。 几日间,他已然带着金宝四处应酬,处理要事也不避着他,只求他能早日掌握这各中路子,替自己分忧。 忙碌过后,顾焕章出了书房,竟又鬼使神差拐去了客房。 一进房门,很大一股中药味道,想起那人的伤,他对方氏一家又多出几分怨念。 房间很干净,床铺也整整齐齐,可被子却没有铺在床上。 两个枕头叠在一起,被子也放在上面,摞得高高的,靠着墙。 顾焕章勾了勾嘴角,那样软而蓬松的被子竟能叠的这样方正。他又四处扫了几眼,这才啪嗒一声关上房门,张罗着去顾府了。 柏青身子骨一好些便偷偷溜出来,他一路换着洋人跟,东躲西藏的,竟真让他找到了使馆区。 远远的,那栋小白楼干净耀眼。 他抿了抿嘴,很得意自己的机灵。 可刚要走近,就被几人往外搡了几下,“别处要饭去!” 柏青缩了缩脖子,心道,我怎么能是要饭的呢,可他甫一靠近就又被呵走。 柏青委屈地红了红眼眶,只好远远地盯了几眼白楼,又溜边儿鱼似的,顺着一路墙根儿回去椿树胡同了。 顾焕章到了顾府,他先是差人将西洋自鸣钟摆于显眼处,以示中西合璧,又拟着宾客名单,陪客仅几位知根知底的,更要避请满族官员,防耳目密报。 第17章 老大顾焕礼则把宅外和门房也安插好人手,领佩好手枪。又嘱咐着护院儿要记好方氏随从人数、车马,察其势力虚实。 顾佑棠看措筹得差不多了,便叫人泡了一壶茶,遣散了侍从,在书房和儿子们密谈。 他提起紫砂壶,给二人添好茶,顾大拿起茶盏,很有些嫌弃似的。 老爷子这把紫砂壶,少说盘了十几年,简直是“藏污纳垢”,毫无美感可言,当下时兴的可是白瓷盖碗。 “伯淮、仲昀,你们怎么看?”老顾发问。 “当年他出卖维新党,换得西后宠信,今日新政不过是故技重施,可若方氏真能压服满贵,我们汉人商绅的日子……倒……倒好过些。” 顾大开口,可这“老丛”也有股子霉味,苦味儿只往上顶,“只是…他若是败了,我等也……必受牵连,此时可不能……公然站队。” “方氏这般扭捏作态,比不过钟文那帮革命党痛快!”老顾道。 “父亲,”顾二也有几分自己的打算,“我有几处枪械厂倒是联络起来了,无论方氏成败,我们手里有枪、仓有存银…” “老大,老二,这世道…你俩都未而立之年,却都做了万全准备……”说着又给二人满上茶。“这方氏算盘打得虽响…”他示意二人趁热喝,“他算准了汉商必定借他新政东风扩张实业,可他错算了一着!我辈岂能坐看国家乱世,营生重要,可吾辈气节更是重要!” 老顾将胸中之郁吐了出来。他这两个儿子已经将家财考虑妥帖,便突然起了孤勇之心。 “父亲…你…”顾二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有这等进步思想。 “老二,”老顾又是开口,“老七和我透了几分话,外边儿你资助了不少,老七也奔走着…” “父亲!”顾焕礼着急道,“仲昀尚未婚配成家,这革命可是顶危险的事情!” “顾氏到我一脉已然开枝散叶,也算是尽孝啦,至于再往后…我操心不着,国都没了,要这家有何用!” 话说着,他起了几分酒兴,便起身绕过书案,自己之前好像在多宝格里藏了坛佳酿,他支着头探进多宝格。 不一会儿,还真叫他抱出一个蒙尘的粗陶酒坛来! “父亲,怎可如此意气用事!”顾大看他手里捧个坛子,头顶蹭了层灰,又是个红光满面的样子,老顽童似的,不禁忿忿。 “老二…你大哥倒说的有道理,之前一番折腾耽误了几个年岁,你也老大不小了,先成家,再去搞营生才安心啊。” 老顾放好坛子,用袖子抚了抚额头,示意二人干了茶,可俩人谁都没动,确是都消受不了这陈香。 他摇摇头,只好又新摆了两个小盏,而后斟满。 顾大直直拿起酒一干,“父亲,您怎好还鼓动老二,”他正要再洋洋洒洒几句,却又被这烈酒顶住了喉,“这满门大大小小五六十口…” “大哥,”顾二给他递了盏清水,“其实我也并未参与过深,这立宪还是革命,我也看不清,只是想有力出力…关键时刻我定然和顾家撇清关系,决不连累。现在,我表面只是个业大的买办,身后的顾家也不过是个蠹族,父亲和大哥不必过分忧心。” “立宪如何,革命又如何?如今局势雾里看花,哪个能看得透,仲昀,你只管进步,时移势易,且行且看!” 老顾自顾自喝了一盏,酒气一下上了脸。 “你们倒是有节气,反倒是怪我怕了。父亲,如今除了仲昀和幼承,还有几个也是闲不住的,真有那时候…有一个算一个,我…便只护能护住的了!”顾大喝也没喝舒服,这就急赤白脸有些恼了。 因三人各有愁绪,便很快商定好,定是不借着方势谋取暴利,更不做长远押注。 “老二,随我过来。”出了书房,顾大眼角余光往廊下一扫,几个听差的立刻退到影壁后头去了。 俩人又往前走走,顾大便开始嘀咕,“老二,我捧了个角儿,可这人风头太旺了,招眼得很,我听说,你也在捧人,捧得是哪一个?” “我?”顾焕章心道定是顾公馆里的奴才乱嚼舌根,“我只是看一个穷苦孩子可怜罢了。” “现在是看着可怜,戏子无义呀,这成了角儿呀,排场就大了。”顾大捻着腕间一串紫檀,“我手底下捧的那个,如今是越发不知进退了。昨儿竟狮子大开口,要我也单独辟间公馆给他吊嗓子。” “大哥的意思是?” “我呀,得找另一个绝货,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顾大一张英朗的脸隐在黄昏里,似起了幽怨。见弟弟不表,便哼哼两声,“老二,你还是先填了房,大哥是在和你说笑呢!” 顾焕章踱出顾府,天还没黑透。 他略一驻足,阴影里那辆静伏的汽车便开了过来,老庞倾着身子下车开门。 “去椿树胡同。”顾焕章吩咐着,声音融在渐浓的暮气里。 第20章 还没进院儿便听得吹拉弹唱,顾焕章寻着闹腾走进去,西边儿的一间矮房透出昏黄跳跃的光,映着里头幢幢人影。 窗纸泛黄,不甚齐整的一方破屋,两盏烛台搁在条案上,火苗忽高忽低地晃。 一个炭盆儿摆在地中间,七八条汉子依墙边落座,各操着胡琴、月琴、单皮鼓、笛子等家伙事儿,只围着柏青一个,好像在拧着劲儿合一段高腔。 一群师兄弟也互相歪靠在条凳上听戏,挺热闹。 众人见顾焕章走进来才有反应,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静。 柏青听见音律停了,也抬起眼。 瞧得来人,一双黑眼睛就亮了,这可不是那个只能远观的小白楼。他几步穿过人群,清亮一声唤,“爷!”眼睛弯一弯,又接过人的大氅。 “顾二爷,在下刘启发,是结香的师傅!”刘启发也一个了然,直上去乱跑眉毛地作揖攀附。 这顾二爷是登天梯,需加着小心应对。 一个小徒弟给顾焕章拿来个黑油亮的木板凳,刘启发冲人一个瞪眼,小徒一时也觉得不太体面,手支在那儿有点臊。 顾焕章却没嫌,冲人点了下头,接了小凳径直坐了下去,“这是在编排什么?” “回爷,正在给结香试场面。”刘启发抖着八字眉答。 一出戏,场面的份量可不轻,样样都得讲究。 文场以胡琴为主,配上月琴、三弦,武场则是鼓板、大锣、小锣、铙钹。场面不齐整,台下懂行的听客立刻就能觉出不对,喝倒彩都是轻的。 但凡有点名气的角儿,都养着各自的场面班子。 其中胡琴又尤为关键,得跟演员的嗓子严丝合缝。要是琴师托不住腔,任你金嗓子也要减三分颜色。 “这场面,文武都上,约的是杨宝如杨大爷的胡琴儿。今儿试的戏胡琴儿份儿少,先试上它几句,杨大爷六场通透,这笛子也极好,我们正给结香试调门子呢。” “多谢刘老板。我不常看戏,更不懂戏,一切全凭刘老板照拂。” 顾焕章高高大大一个爷就这么窝在小凳子上。柏青眼睛瞟着,心尖上像被捏了一把。 “哪儿的话,爷尽管吩咐!”刘启发听顾焕章口气礼貌周全,也稍稍松了口气。 “这戏箱、行头头面都定得了,不出俩月就能拿到。”刘启发继续邀着功。 “可挑来几个丫头小厮使着。”顾焕章又开口,看了眼柏青。 “跟包儿的,”柏青搭着话,帮人家转述行话,“和梳头师傅。” 刘启发剜了他一眼,又伏着脑袋答,“这差遣…还未置办,结香还不是角儿…” “不是角儿?金宝可有传话,一切都按照角儿的例来。” “传了。” 刘启发八字眉一扭,心里又打起鼓来,顶怕的就是这外行管内行! 一个没名没号的孩子出去唱戏,排场怎么好这样大! “你们排你们的,我随便听听。”顾焕章也没多说,又往一边拉了拉小凳。 “初定了明年过了清明就挑梁儿,打炮戏的戏码已经拟得,第一日《思凡》,第二日《玉堂春》,第三日《拾玉镯》,唱足三天。结香学戏快,教习师傅也要再传他几折子戏,这三十六出儿戏是定要攒得的。” 刘启发可是要在这“外行”面前表现,得意洋洋地一口气介绍完,便也落座了。 柏青唱了几句,这就要停,和场面起了不小的争执。 他小小一个,脊背挺得直,更显得薄薄一片,就他自己站着,看着孤伶伶的。 他对身侧一群坐着的人道,“我嗓子亮,杨大爷的调门总是跟不上我。” 顾焕章也随他站起来,想听听缘由。 可他生得高大,一站起来,影子就着烛火投在糊着旧报的土墙上,一大团黑影儿,身形一动,整个屋子都晃。 “皮猴儿!”没等顾焕章开口,刘启发道,“自己艺不精,怎的怪别人!” 第18章 刘启发自认为找的场面可是名声顶响亮的好玩意儿,他倒是也听出来确实没合上。但柏青没经验,大可以先跟着场面,怎可先指摘别人! 就算是这顾二在场,也不好如此仗势。 “这场面就是要跟角儿走的!他们自顾自地又吹又拉,我嗓子憋得厉害!” 听见刘启发开口,柏青声音有点抖,是怕,也是委屈。 “角儿?!屁大点名头都没有,还敢称角儿!” 杨保如冷哼一声,脸半明半暗笼在烛火里,他也最恨这硬捧,嗓子没个准谱,倒先摆起谱来了。 “你憋?憋不死就给我咽回去!火候到了,自然托得住!”刘启发恼得一啐,几声呵斥兜头砸下。 柏青可是个倔,怕了也要顶,他又亮了一嗓,“你们听,调儿门明明就是亮的。” “消受不了我这场面,就换人!” 杨保如手指在琴筒上不耐烦地敲着,蟒皮筒子“咚咚”作响。 “你的场面?”柏青又顶了一句,“听我的听你的!我给了你们银钱,怎的做不了主!” 到底是个孩子,吼了几句,声音就又微微发颤了,“我还没倒仓,嗓门自是脆亮,你陪我多试几次正是你的营生!” 柏青硬撑着,回身冲着这人,豁出去了,“高半个调门,再来一次西皮导板!” 不知道是顾焕章的影子像座罗刹似的叫人惶恐,还是这柏青辩得确实有道理,众人也没再吱声。 “你坐下!”柏青又轻呵了一声,也没看人,“你影子晃得厉害,晃得人头晕!” 顾焕章闻声愣了一下,随即便依言坐下,一屋子人哑然对视。 杨保如放下胡琴,又抄起笛子,当下便又起了几串儿亮音,重起了一句过门儿。 顾焕章坐下后又挪着小凳儿调了调位置,收了收手脚,让自己的影子在烛火下缩到最小。 柏青那边唱着,不大一会儿又冲着杨保如嚷,这杨大爷也不让他,急得直喊弓子反着呐,可没嚷几下就又吹拉弹唱上了。 顾焕章便不再管这争执,而是在一片烛光下打量着这小人儿。 水袖褪到肘弯,露出细细白白一截手臂,侧脸应着烛光,眉毛微蹙,一副分外认真的样子。 “谁似我命薄?恨只恨僧俗说谎多,说什么西天极乐?哪有什么树木能成佛?哪有什么枝叶放光明?哪有什么江河淌流沙?哪有什么八万四千念弥陀?” 柏青嗓子细亮娇润,正衬这一种天真的苦闷。 顾焕章琢磨了下这唱词,又看看那咿咿呀呀的小人儿,觉得这人竟能不知其含义,囫囵个地背下,又这么唱出来,不由轻笑了一下。 又这么耗来耗去好一会儿,滞涩感少了不少,场面几人也瞬间活泛开来,旁边的鼓也心领神会地补了几声清脆的板点,衬着木鱼咚咚。 杨保如摇头晃脑也正是酣畅,几句下来一收弓子,朗声道,“歇一刻钟,换嗓子烟!”说着又把弓子往琴筒上一拍,“都别走远了,回来把‘风吹荷叶煞’再吊吊!皮猴儿这三魂七魄腔,真还有点儿意思!” “得嘞!”场面几人也都服他管,这就应着放了乐器,也都去歇活儿片刻。 刘启发也点着头,暗暗忖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皮猴儿的“字上加腔楼上楼”,只半天儿的功夫,竟把场面这几人都驯得了! 第21章 烛火映在墙上,不安分地跳。 “我唱得…好不好?”柏青走过来,眼睛闪着,还带着点戏词里的娇羞。 他唱得卖力气,薄薄的小肋条还喘着,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几根发丝汗涔涔黏在脸上。 “好。” 只一个字,沉沉的,砸在喧闹里,辨不出太多情绪。 “累不累?”幸好这人又开口,起身把小凳让给柏青。 “累!”柏青倒也不推辞,顺着话就软了腰,一屁股坐下去。 凳面儿还留着这人的体温,暖烘烘地,熨着他发酸的腿弯。 顾焕章也没动地方,投下来的一大团阴影将柏青整个儿笼住。 小人儿眸子晃了晃,好像得到了点儿慰藉,可又还嫌不够。小嘴微微撅着,泄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巴巴地递到人眼前。 “刚才…你为什么笑?” 他看得出来,那个笑不是一个好笑。 “我笑你不知道自己在唱些什么!” 顾焕章垂眸看他,湿漉漉的小脸儿,玉雕凝霜似的,手伸了一下又收回。 “怎的不知道,这《思凡》我从小听得,这通俗的白话还能不懂?而且,懂不懂的…能唱得就行…” 柏青有些不服气。 有些昆腔曲文太雅他不懂,可这出《思凡》浅显,自己还是懂的。 可这人…他看着这人的笑模样儿便又有些羞,越说越小声。 “好好!”顾焕章答着,也不再辩驳,递给人一块帕子,“擦擦汗。” 他并不懂这“口传心授”和“程式化”模仿是个什么道理,只觉得必须要逐字句理解后,通篇习得才可唱演得出来。 又道,“我找个师傅,教你读书吧。” 柏青却像在神游。 手里捏着那块帕子,上边儿这人的味道理直气壮。 “不想读书么?”顾焕章又重复一遍。 “读书?想…想…”柏青拿起帕子沾了沾汗,像烫似的,只轻轻的,可还是蹭红了脸,“我洗了给你。”他嘟囔着,“可我…我都不曾识字…” “那就从识字教起!” “那…我也要学念诗!”漂亮的大眼睛雀跃着,流露出来满心欢喜。 “为什么都叫你皮猴儿啊。”顾焕章看他这副小模样儿,又弯腰逗他。 柏青知道是逗,便迎上他的脸直言,“不服管,欠打呗!” “是么,”顾焕章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我看你倒是乖得很。” 这一扫,柏青就又羞了,低下头不再看他。 “皮猴儿!”刘启发咧着嗓子凑过来,看到顾焕章一个作揖,“皮猴儿,现在这胡琴儿托得怎么样?” “师傅,好多了。” 柏青忙收了帕子,站起来答,定了定心神又想到一问,“有几处我觉得不必‘眼起板落’,这腔应圆着点儿,您觉着呢?” “可以一试,这折子戏身段儿还未加得,到时候腔还要改,你先加几个音儿润着点,往圆了唱,也是唱得的!今儿大家认你的腔是个好玩意儿,这银钱索性是给了,一会儿你和场面再多磨合磨合,笛子和鼓都是好玩意儿,你就多排他几刻!” 刘启发说了几句,也出去吸烟了。 “对了爷,”柏青又起了个话头,“师傅说得对,出去搭班唱戏,还没有个名头就带着差使,确实不像话。” “为什么?” “都在同一处后台,比我名头亮的人都没有差使,我不是头牌却带了好几个人,这不是遭人嫉恨么。” “那你当头牌不就行了。” “打炮戏还未唱得,我自己还没有挑班子,更何来头牌呢。” “给你找个戏园子,专给你一个人唱!” “你个外行,从来没有这样捧的 !”柏青没当真,只觉得好笑,边笑边嗔他。 场面师傅三三两两又都回来。 “去吧。”这人拉过小板凳坐下,“就是要捧你。”他又说道。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 柏青起了腔还在想他的话。 往过去瞧,这人的剪影染着光,眉眼隐在烛火里,一双大手搁在膝头,正随着木鱼打拍子。 额间还浮着他的味道,烛火跳动,蜡芯子“滋拉”一声。对着光晕里的一双眼,柏青好像明白了这人说的“不懂”! 到嘴边儿的“年少哥哥”四个字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看他不唱了,场面也停了。 “这儿的鼓不好接,皮猴儿别急。” 杨大爷只以为柏青没跟上便道——“再来!”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 可懂了又怎么能再唱呢!这词儿烫得他喉咙发紧,身子似踩着棉花,戏服领口也勒得脖子生疼! 场面催着,柏青只好再起调儿,“下山去寻......” 尾音又颤颤卡在齿间。 一旁的刘启发急得直跺脚,恨不得站起来给上他一巴掌! 柏青看向顾焕章,显得可怜兮兮。 那人微仰下颌,好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可能只是烛火捻子在那个瞬间忽地一动。 原来?原来! 柏青突然懂了。 小尼姑摔碎木鱼,不是因为这经书难念,而是年方二八的“凡心”萌动,胸口一处的鼓噪竟要惊破“禅心”。 这《思凡》一折子,既是思凡,也是思春。思得正是这“凡尘俗愿”,是说小尼姑,宁愿还俗,在尘世中受气,也不愿在空门念佛。 第19章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 他盯着人,直接起了调。 笛子和木鱼儿顺着摸了进来,白烛碳盆似变成了油灯香火。 “下山去寻…”小尼姑口里念着佛前灯,心里却烧起了一把火——— “一个年少哥哥!”他没做身段,只向外一指,可看着也是娇,也是羞。 他哪懂什么凡尘? 可偏得咬着唇想,绞着帕子念。情丝缠着欲念,顺着丝弦,一捻一颤。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小尼姑不服气,要独自下山,找个情郎,与人家一世欢好。 柏青边揣摩着边唱,小嗓子勾着人心尖发痒,是娇,也是倔。 台下一个两个看戏的,也都成了“年少哥哥”,直勾勾地盯着这台上的“女娇娥”! 满屋烛火似化作泼天的霞。 红光映在众人脸上,烧得通红。场面众人和班子里的猴子猴孙也燥起来,推搡着互相调笑。 刘启发和杨大爷更是连连点头,直呼够味儿! 这厢一番排练完,柏青送走场面师傅,看顾焕章在院子里等在一旁,便裹紧夹袄,蹭着地,有些迟疑地挪过去。 见他过来,顾焕章也没言语,只把手炉塞给他,又把大氅一解一抖,披在人身上。 俩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亦相顾无言,突然的,目光都无处安放。 柏青心里又撞进来几句,“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 正羞臊着,这边刘启发也打点完回来,缩着脖子,搓着手,呵气连连。 看到院中柏青模样,顿觉龌龊,不禁怒从中来。 他冲柏青大声道,“和他家去?要去便去,别在这儿杵着!” 这皮猴儿本耷眉臊眼,听见自己的话头便要咧嘴,于是又剜他一眼,道,“明儿约了王老板给你安排身段儿,别折腾狠了!仔细着时间!护着嗓子!注意着吃食!” 柏青一下欢喜起来,便赶紧去换衣服了。 顾焕章本无意带着柏青,却是听懂了师傅这番话,脸上又红又白也没法说,只和刘启发抱了个拳,便在院子里等着人换衣服。 “师傅这场面找得真好,今儿唱得痛快!” 上了车,柏青还兴致勃勃。 “…是了。”顾焕章半靠在座位上。 见人只是草草应了,柏青又想起刚才的羞臊,便不肯看他,转过头去看窗外。 顾焕章却靠在后边,视线隐在夜色里,就这么盯着人家。 夜色里,小人儿周身拢着一层柔光,颈子细白地挑着,喉结小小一个尖儿,身子薄薄一片,青涩而贫瘠,再往下看,一双满是冻疮的手。 一颗心突然像被什么抓了一下,一把捞过人家的手,重重一握,然后用手掌虚虚包着。 这只手干巴巴的,触感凉凉硬硬,和这人粉团子似的嫩脸全然不同。 柏青正瞧着窗外,一双温热的大手突然覆上来,没等他反应,整只手就又被包住,他转过小脸儿,一双大眼睛透着惊。 你… 正要开口,却先对上这人亮晶晶的一双眼,柏青便神色一软,不再挣动了。 “疼吗?”他听见这人问。 “不疼,你的手…暖和得很。”他低声开口。 这人却突然卸了卸力,轻捻着其中一处伤口。 柏青吃痛了一下,突觉人问的是这满手冻疮,像是只想看这些伤,怜悯似的。 又是心里一紧,忙把手抽了回来。 “回去让金宝给你拿个手炉,再让喜子擦点药。”这人又道。 “谢谢爷。” 柏青应了一声,带着点不情不愿,扭过头去。 “…” 顾焕章不明所以,只以为这人躲着自己是因为怕,“怎么这么怕我?” “不怕。”柏青没回头。 一点儿也不怕。 可这人身上的沉水香,裹着身体的温热,丝丝缕缕扑进鼻腔。 同样气味的帕子紧贴着自己,像着了火。 柏青惴惴着、惶恐着,又想起来刚才的唱词和心念。 自己这不是正是和人家“且下山去”? 他起了羞,腔子里东奔西突,一声紧似一声,撞得人只想蜷起身体,却偏偏在这车里无处可逃! 这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倒让柏青有点儿怕了! -------------------- 菩萨,你禅你的虚空,我求我的圆满! 第22章 回到顾公馆后,金宝不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厮迎着顾焕章。 喜子早就在廊下候着了,一见柏青进来,热热情情迎上去,引人去了客房。 “这电灯是西洋玩意儿,您瞧——”喜子说着踮起脚尖,笑着教他。“咔嗒”一声拧亮了客房里的灯泡。“看您总摸着黑。” 柏青想起些遭遇,什么了不起的公馆!他赌气地开了又关,玩了几遍灯泡。 喜子给他拿来兔毛拖鞋,他赶紧换上,俩人又嘀嘀咕咕一顿。 柏青到底小孩子心性,心情这就好了不少。 “叫结香少爷去餐厅呢。”一个小厮站在客房门叫。 “来咯。”喜子应着。 京城的风还是硬,就这么一小段路,刀片似的风擦得脸生疼,一进餐厅,又是一股突然的暖意。 这一冷一热,激在柏青单薄的身子上,他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不敢再朝前走。 顾焕章手里拿着一个小白瓷药罐招呼他,“过来,上点药。” “不用!擦好了过几天又裂了,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的。前儿还好着呢,洗几次衣服就又烂了。”他小声应着,缩着脖子站在原地。 刚在车里和这人两手交握,现在这心里头还惴惴着呢,此刻要再让他给敷药……肌肤相亲……这怎么行呢。 顾焕章听他这么说倒也没再勉强,但还是走向了他,他把他身前的椅子拉开了点,淡淡道了句,“先吃饭吧。”然后又绕回另一侧。 柏青往前走几步坐下去,又探头探脑地去看餐桌上的吃食。 一个大黄铜锅在餐桌上咕嘟作响,桌子上齐齐整整码着几盘羊肉片,各类蔬菜也洗得鲜亮,柏青馋得狠。 “我最会调蘸料啦!”,他拿起一个小碟子,用麻酱、韭菜花、酱豆腐调了酱汁。 “这韭菜花儿酱,加了青椒和茄子,是关外的做法呢!” 顾焕章接过小碟,听闻这话,想起一问,“关外?你是旗人?” “……是了。”柏青想到自己一副破落样子,但又不想对这人遮掩,便小声作答。 顾焕章看他眸子一暗,便不深问了,又岔开话题,“辣椒油,给我来点儿。” 柏青吸吸鼻子,现炸的油辣子香气蒸的鼻孔发酸,“好香!”他皱着小脸儿给人添了一大勺。 “我…”柏青哽着嗓子,缓了口气又开口,“我是被奶嬷嬷卖给师傅的。小时候偷跑了几次,才知道家下人都没了。前儿回去,府也让清学部接管,办了学堂了。” 柏青的身世一半是小时候的印象,一半是长大后街头巷尾打听的。自己知道了便谁也没告诉,连刘启发都只以为他是个破落户,而那卖孩子收大洋的奶妈是他亲娘。 铜锅正咕嘟开了,热气弥漫了起来。 顾焕章没言语,拿另一双长筷夹起一片羊肉,在滚汤里一涮即卷,“这铜锅还是你们关外带进来的。”说着把冒着热气儿的肉片放进了柏青的碗里。 柏青抹了把脸,不知道是蒸腾的热气还是什么,手背又放在屁股底下一蹭,拿起筷子,把肉片滚了下麻酱,吃进嘴里。 “嫩得很,好久没吃肉了。” 柏青嘟嘟囔囔吐出句话,喉头却更哽得厉害了,像有什么卡在那儿,咽不下也吐不出。 对着这人,他总是满腹委屈,以前能挨过的事儿,现在好像全然挨不过了,心事像这锅子,咕嘟咕嘟着往外冒。 顾焕章看他小脸皱起来,下意识抓起手边的糖蒜,“这糖蒜也好,”说着就要放进嘴里。 “哎—”一旁的小厮紧着一拦,爷可是最讨厌蒜和腌制之物。 “哎…”柏青也拦他,却喷出个鼻涕泡。他红着脸,“外边儿……太冷。” 顾焕章放下蒜,眼神隔着氤氲扫过来,小厮忙递来帕子。 柏青扭身擤了擤鼻子,想着那人笑了自己,不是作弄的,脸更红了。 他放好帕子,又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几口。这一番下去,胸中积郁倒是下去不少,可又换成了没来由的心慌。 他总想瞟着对面的人,看那人并没怎么动筷子,只看着自己吃,一副对吃食阑珊的样子。 他便捞起一片肉,不由分说地拿自己筷子放进对面碟里,“爷,尝尝这个!” 然后又絮絮着,“这冻豆腐,吸饱了汤,味儿才足呢!还有粉丝,煮得透透的……” 第20章 “炸丸子也好吃,外焦里嫩!”说着又夹起一个焦黄的丸子,伸长手臂就要送过去。 丸子个头大,颤巍巍不太好夹,顾焕章就把碟子凑过去,放好后,拿过来又低下头对付碟里的食物。 暖锅的热气扑了一脸,柏青小脸红扑扑的,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对面。 这人有心思吃饭了,就也不大看自己了。大半时间都垂着眼,视线只沉在自个儿的碗碟里。自己朝他说上一两句什么,倒是总有几声回应,只是简短了点儿,不是“唔”就是“哦”的。自己给他给夹的菜,也一样不落地吃了。 柏青弯了弯眼睛,专心地吃了一会儿肉。 不一会儿,对面的人放了碗筷,往椅背那么一靠,眼神似盯过来。 柏青直了直身体,注意力却已经不在吃食上了,他便也放下碗筷。 突然,一只手在桌面划过,就那么停在自己皴着皮儿的手指旁边。 柏青不敢抬眼,却又忽视不了那只大手,一时觉得喘不过气。 铜锅“噼啪”一声,一点炭火爆出火星。 “时候不早了。”这人突然手一收,撂下这么一句,“早些休息。” 柏青赶紧抬起头,那人却垂了眼,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又冷硬起来 “我上午有公务,交代了老庞送你回去。” 柏青瘪瘪嘴,“好,谢谢爷。” 小脸儿有点儿窘,腔子里懊恼地乱撞着。 第二日一起早,喜子就捧着几件衣服来敲门。 “爷让金宝拿回来的,拿府里十少爷的衣赏,略略改了就正合适,都是好料子。” 柏青拿来一看,几身崭新的长袍和一件银鼠皮外套,一试,果然正是合身。 试好他又脱下,齐齐整整地叠在一旁,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怎么不穿好衣裳呢,结香少爷。” “我待会儿拿一套走。今儿回去还要伺候师父师娘呢,穿袍子不利索,净糟蹋了。”柏青想,下次穿上这皮袍,就可以光明正大进出使馆区了,所以一定要仔细着穿才行。 “得!那咱走着,先去吃早饭吧。”喜子便也随他。 “今儿怎么这么早。”柏青纳闷。 “爷昨天就吩咐了,今天早点张罗,平时爷可是要贪睡呢。” “贪睡?” “估计是怕您饿,就不敢赖床了。”喜子捂嘴道。 柏青的脸瞬间红了,连岔开话题,“喜子,这顾公馆和别处有点不同,你们…你们和主子处得自如,更是…不嫌我。” “嫌?爷心善,一直做善事,四处接济着,也教导我们要看得起自己,也能不踩活别人。这样的主子可没谁了。” 柏青心说是了,世上标榜心善的人那样多,自己的额捏也是一生拜佛,放生做法事,虔诚得很。一到春夏绝不进园子,生怕踩了虫蚁。可打起奴才来,却毫不含糊,常常没什么由头就一顿藤鞭一顿板子的教训人。 “爷不分主子奴才,来了公馆你也自如点儿便是!”喜子又这么说道。 柏青点点头。 给了就受着,就是这么个理儿,他又美滋滋起来。 回到椿树胡同,教习师傅还没到,刘启发也不在家,柏青便练起了晨功。 “师哥?”柏青看见一个影儿,蹑手蹑脚,正是玉芙顺着墙地往院子里蹭。 “嘘…皮猴儿……”玉芙玉指在嘴上一比划。 “师傅师娘都不在,你去哪儿了。”柏青迎着他。 “呼……”玉芙松了口气,然后朝他一嗔,“小孩儿别管!王老板一会儿来?” “是了,要安《思凡》的身段。” 戏的身段要扣准戏情,嘴如何张,手如何指,腿怎么抬,处处要做到点上。 这教习师傅王老板现在也是名角儿,梨园行响亮的“通天教主”。能叫得上的折子戏,每句唱腔,每个动作,每个架势,这教主都是抬手就来,又准确动人。 “那,皮猴儿,我帮你们看茶。”玉芙也想学,可恐怕只好偷学。 之前自己学艺的时候,遇到请得名角儿开小灶儿,都让刘启发清场,谁也不能看,可这轮到柏青了,玉芙还是想多学学。 可柏青全然不防他,把他拉在一边,吞吞吐吐道,“师哥,我想和你学编绳儿……” “那…说定了,你带我学戏,我教你编绳儿。”玉芙痛快答应道。 “师哥,”柏青却扯了扯他,还有一问,“你懂这《思凡》么?” “《思凡》?”玉芙停了一下,“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折子戏可有说道,你想听什么?”玉芙和他藏了些小心思。 “我……”柏青突然觉得说不出口,心里好像雀跃着,又像是埋着什么隐蔽的秘密了,只道,“没……没什么……这折子戏确是难。” -------------------- 祝所有读者六一节快乐喲 第23章 柏青总说公馆里的饭菜味道和外头不一样,顾焕章听厨子说才知道,公馆的水是甜水,而寻常百姓吃的都是苦井水。他心里一涩,遣着司机往来于椿树胡同和公馆间。等这人排练完,就接着他,让人带他到公馆吃些喜欢的餐食。 柏青每日排练完都穿戴好整洁的衣服,盼着汽车,可一连几日都是只有司机。他又偷偷留下来过夜,可却还是见不到人。 顾焕章却是抽不开身,这几日洋大班要过洋节,很多事务便积攒在他这里。他只好谴人带话儿给刘启发,又嘱咐金宝多多送去些银钱,安顿刘启发全权做主,一切都要按最好的办。 刘启发倒是本就有了主意。 戏讲究百看不如一学,百学不如一练,在正式挑班前,柏青要尽快积累舞台经验。 当下便行动,想买两罐顶好的烟膏子四处打点。 广和楼后台,他探头探脑,总算等来了小凤卿的跟包四儿。 这四儿跟了小凤卿十来年,最懂烟膏子的成色。 不为别的,只因他家主子那位表妹,如今的凤老板太太,是个一刻也离不了烟膏子的“老枪”。 当年他们凤老板就是起了一念善心,看她漂在外面就是个死,才收进房里。 这凤老板艺绝,可挣来的分分毫毫都浸着汗珠子。 这“夫人”却不体谅,人家下戏了,回到家,屋里也是冷锅冷灶的,连口热饭热汤都落不着。 动不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赌咒发誓要戒烟。可年年折腾,回回失败,如今反倒变本加厉,干脆住进了烟馆,一个月光烟钱就要烧掉一万块大洋。 小凤卿有时候实在顾不过来,只得让四儿跑腿打点银钱,日子久了,四儿自然成了行家。 刘启发打听完,记得了非得是“云土”才成,是云南来的上等货色。 可却又被拉住,脱不开身。 小凤卿现在正在台上唱着,梳头丫头春香也闲下来,这就凑过来,手里还捧着几块桃酥给他,“吃吧,兰馨斋的,难买着呢。凤老板只吃这掉的渣儿,嘴刁着呢,大块就赏我们了。” 刘启发没客气,拿一块,春香和四儿俩人一唱一和,就着这酥脆响儿,直抓着他替主子鸣不平。 原来这小凤卿虽是头一号名旦,却远不如廿三旦那些二流角儿活得潇洒。他要维持绝世名伶的排场,每季还得置办新戏的行头,单是一套点翠头面就得几千大洋。 更别提那烧钱的戏班子,票房净被饭庄子、茶房层层抽成,包银还得他们凤老板自己垫上。 再说他那宅子,日日戏迷堵着不说,各地来的票友、报馆记者、捧角的权贵也络绎不绝,流水席从早摆到晚。更别提老家涌来的穷亲戚,把个好好的四合院挤成了大杂院,门槛都快踏烂了。 刘启发瞧着俩人这点心渣儿和着吐沫星子乱飞也不嫌烦,他听着,只觉得好。 最好小结香也赶紧成大角儿,养个大班子,置办下一处大院子,也能天天吃桃酥! 就着这点念想,他便搓红了脸,哈着气又冲进寒风里,连夜买膏子去了。 隔天儿,他先给那福连升的白福全递了去,一番打点,柏青终于多了几处体面的唱戏台子。 刘启发暗想,你个小讨债鬼出息了可一定不能忘了本儿,师傅我都未曾尝得这样好的膏子! 白福全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倒也一点儿不含糊,他手里的露脸儿的机会多着呢。 可这经励科也不是好哄的,自是要先试试人的本事。 他先给人安排了王府堂会的开锣戏试水。 几个漂亮孩子轮着唱,基本功怎么样,是要亮本事还是露怯,一试就得,一点儿也掺不了假。 这不,几句下来就比出了高下,柏青确实掐尖儿。 白福全便把第一舞台的垫场戏给了他,这几折子戏要是唱好了,倒可以考虑让他给头牌做个配,再多露几回子脸。 他还亲自给人选了两出小戏,《忠孝牌》和《小上坟》,一出苦戏一出跷戏。 第21章 倒不是多高明的两出戏,这经励科安排戏码,首先考虑的是这噱头。 苦戏开唱前,柏青在帘子后头探头探脑,这是他第一次在戏园子里唱。 除了看客,卖吃食的小贩,点餐点戏的,还有和自己一样捡烟头的半大孩子,各色人物在台底下来回转悠。 我终于要上台了!他想。 开唱前,台上一盏惨白的汽灯迎头打下来,衬得巴掌脸愈是惨白。 他跪在台上往前匍,开始卖力气做工。 膝头在台板上蹭出两道重重的灰印,颈子好似折断的花枝子,虚虚垂着,肩胛骨在破旧的白褶底下耸动,让人心疼,也让人怜。 这苦戏是要把台下看戏的眼泪唱下来,唱得越苦,打赏就越多! 也不知他心里是有什么伤心的故念,总是先把自己的眼泪唱了下来。 几声腔从喉咙深处一丝丝地抽,“爹——娘——啊——”尾音要颤着,还要猛地拔高,最后断在半空,只剩急促倒气的抽噎,这抽噎的当口儿正是要得了一片叫好! 一个小小人儿,眼泪汪汪,唱腔含悲,眼中含苦,在座看戏的都陪着他一块儿落泪,一开腔,台上台下总是一片凄凄惨惨。 观众哭罢了,便纷纷朝舞台上扔铜板、扔大洋,金镯子玉戒指也不断砸上来! 柏青夹着步子从入相转下去,膝盖虽然砸得生疼,但他不在乎,上台必是要这样拼的。 另一出就是这跷戏,演一出偷情桥段,总是这种身量未足的少年去扮相。身型要纤细柔弱,再踩上这跷,看得就是这腰臀扭动。 柏青几步跷工,盈盈颤颤,一捻细腰真如杨柳随风。一句“孝衣底下红袄露,想是娘子盼郎归”配上美目一双,眼风在场上飞来滚去,居然真能演出几分放浪轻佻。 几日下来,柏青就唱出了些反响。 白福全因这金主顾二不懂戏,师傅花脸刘又有自个儿的营生,顾不上柏青,便自己留了个心眼儿。 顾二本是给足银钱,他就应该请托儿叫好,可他偏没去安排,就是想看看这孩子有几成的叫座能力。 结果真是让他看准了,这孩子真真儿是棵摇钱树! 不过几日,柏青一上台,底下便自发着叫好儿。小报也开始凑热闹。 有的称这横空出世的孩子是舞台的钱树,有的称他是下一届童伶大王,有的又道这小伶是人间的祸水,还有断言如此媚者,未必能有好结果的,总之乱乱糟糟,捧的骂的都有。 只是顾焕章不看小报,柏青又不识字,这点坏苗头倒全让白福全给捂住了。 是日,有几位号称是结香戏迷的人找去了椿树胡同。 刘启发不在,几人报上名号后,婆娘便带着几人去了正房,又把玉芙和柏青叫了过来。 师兄弟二人一进门,便看到几个文人形象的年轻人站在屋中间,可能是看屋中不甚整洁,都怕衣袍粘了污,便都只是站着。 婆娘是个没见过市面的,本就和几人大眼瞪小眼不甚自在,见俩人来了,便把柏青和玉芙往前一推。 “结香老板,你可认得我们?”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人问柏青。 “倒是认得。”柏青微微一笑,“您几位天天捧我,倒是在戏台上已然看成熟脸儿了,可还不知道几位姓名。” “是捧你吗?你又没和我们交谈过,怎的知道?”又一个人争着搭话。 “前台听戏的,捧哪一个,我都知道。”柏青也不怯,直言道。 玉芙柔声道,“别看我师弟是小孩子,他艺好,人也机灵明白着呢。” 婆娘听几人聊开了,便往炕上一窝,探着头听着几人来意。 “结香老板果然玲珑心思。”戴眼镜的人一个作揖,“在下沙墨林,我几人正是欣赏你的技艺,特来冒昧拜访。” 这沙姓年轻人又转身略略介绍了身边几人,然后又开口, “结香老板,现在京城地界儿你算是新秀,我们几个也打算照捧角儿的例来捧捧你。只是…我们都是文人,银钱不足,倒是可以作点诗呀文的。另外我们也认识些会照相的,将来就在报上登你的戏照,造个势头也是好的,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还未等柏青开口,那便婆娘便“哟”了一声。她只听见这银钱不足,“这结香早就有人捧了!您这几位——”又一啐,“请旁去!” “师娘!”柏青赶紧阻拦,深知师娘是要讲错话,可这人一个白眼儿又道,“人家有的是钱,可不照穷酸文人那样只出力气!啬刻!” 沙墨林几人略显尴尬地对视了一下,而后几下子又想圆了,只以为是这婆娘作怪。 身后有老斗的小伶他们见得多了,一个个虽然不至穿金戴银,几件儿好衣裳总是有的,而结香虽穿戴整洁可确实不甚体面。 又想起在第一舞台,一个新面孔,直接就丢到台上,也没个托儿。要个好儿要拼着命,全凭着那一声声掺不了假的哭喊和膝头反复跪地的一道道血痕。 谁家被捧的矜贵伶人想不开要选这两折子戏? 便又耐着性子问结香,“结香,可确实有人捧你了?是哪位?” 结香其实有结交几人的心思,如今人人看报,有几个文人捧自己要得的,偏师娘不懂,又嘴快坏事! 但捧戏子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名声,此刻顾着顾焕章名声也不好再吐露了,只好道,“谢您几位抬举,但我确实有人捧了,就不劳几位费心了。” “结香!”玉芙赶紧阻拦,可柏青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言语。 几人面面相觑,这婆娘看不起自己也就罢了,这没名没号的小戏子居然也敢婉拒。 这几人权以为柏青是嫌他们捧不起,脸上都又一臊,这就铁着面孔,匆匆告辞了。 “师娘!结香!你二人怎的好得罪文人!”玉芙急得脸孔刷白,“明天买来报纸看吧,定不知道怎么骂结香呢!” “能怎么骂?我艺好又叫座儿,不差他们!”柏青无所谓道。 第二日起了台,果然台下不见几人,但柏青也不怯,更是铁下心要拼了。 他几步趔趄走到台中间,作势体虚哀怨,身体一倾,膝盖狠狠地砸在地上,砸得木头舞台扬起了碎尘,哽着喉咙喊,“爹——娘———” 配合这响动的本应是雷动的叫好儿,可今儿却一片安静,而后传来阵阵嘘声。 怎么回事? 柏青唰地一下冷汗就下来了,但他要强,只得更卖力气! 可任凭他再怎么哭喊,嗓子喊得那样哑,哭声那样揪心,可台下的嘘声不旦不减反而愈发真切! 他强撑着,一张玲珑小口皱皱巴巴哆嗦着,真真儿是捧出了一颗心去诉着苦,叫着怨,使劲拖着膝盖向前蹭,灰印子拖长了,留下一道深色血痕,昨日的痂又磨破了! 这一番折腾后,小人儿下巴尖儿滴着水,不知是汗是泪,混着油彩淌出一道浑浊的沟,眼珠子蒙着层水光,却空茫茫的,没个落点。 一出戏罢,柏青终于是瘫软在了台上。 白福全本是在戏园子外头应酬,这垫场戏他也不用总盯着,刚点了烟,就有伙计连滚带爬出来寻他,说这台上嘘声漫天。 他一瞅到台上的光景便心叫不好,连忙谴了几个伙计把柏青扶了下来。 只见这小人儿膝头渗血已然染透了戏衣,面孔惨白,身子发软,一口气郁在心头,当下已然是昏迷了。 他护着人脖子赶紧掐人中,可几下下来也不灵,这人是越发地烧。 他嘱咐伙计给人捋着胸口顺气,自己赶紧去找角儿要了片参片,三下两下掐住人腮,把参片给人垫在舌根下,又挑了块子烟膏子。 燃着了自己先吸足一大口,再往人脸上一喷! 终于,柏青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慢慢悠悠地掀起了眼皮。 “报…报纸…”他抓住白福全的领口道。 第24章 白福全刚刚脱力,后怕似的往后一坐,还没倒腾匀气儿就叫柏青揪住衣领。 “报纸—”这人嗓子是哑透了,“今天的小报,有一份儿算一份儿,白老板…” 柏青说了这一句后就又晕了过去。 白福全思谋再三,可不兴让人死在这戏园子里,便让伙计赶紧给这人换了血衣,再叫一辆黄包就把人往椿树胡同送。 白福全带着几个伙计动静大,玉芙听见动静便跑出来,刘启发和婆娘都不在,大杂院儿只有他一个。 “柳老板,过来搭把手!”白福全看见玉芙便叫,然后卸货似的,将背上人影往门口一搡。 玉芙连忙上前,“这…” 他才瞧清这是自己的师弟,怎么弄成这副样子,双手穿过人腋下想把人架住,可柏青没了意识,自己反被被坠得一踉跄,“这…这是怎么了。” “唱急了,一口气没换上来。” “那怎么…就给送回来了,可曾叫了大夫?”玉芙又心疼又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第22章 “柳老板,这人嘴里可还含着我的参片儿吊着呢!你先把人扶进去,那头戏园子还有一大台子要我照扶,戏比天大啊!” 白福全自认已是仁至义尽,至于这人能不能挺过今晚,就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 挺得过来便是福厚命硬,吉人天相,以后成角儿了也是谈资,挺不过来便是自个儿福薄了。 “谢谢白老板…”玉芙也是个没主意的软柿子,当下就被这人拿捏。 “弄点儿罂粟壳子水,疼了给他顶上两口,人年轻,底子好,养上两天就好了…柳老板,我就先告辞了” 几念之间,白福全便平息了慌乱,又换上了那副惯常在他脸上堆起来的体面人脸孔。 玉芙心知这事没那么简单,可和大班子的经励科较劲掰扯,他也做不出来! 只得暗自红了眼眶,不再言语,半抱半拖着把柏青扶回矮屋炕上。 师傅师娘又不在,玉芙慌着没了主意,可看着师弟一丝两气,他强撑精神,抹了把脸,又给炕里添了两块碳,匆匆忙跑出去找大夫了。 走街串巷了几圈,几家药铺和医馆均是黑漆漆的,早就落了板儿。想着可能有些赤脚大夫还能请着,他便缩头缩脑地往那下处堂子走去。 “哎!玉芙!干什么呢!” 身后传来几声喊,玉芙正是臊怕这地方,没想到居然遇到了熟人。心里猛地一沉,恨不得把脸埋进领子里,步子迈得更急更快了。 “哎!”可这人不罢休,脚步声急促起来,蹬蹬蹬几下就追上,一拍人肩膀。 玉芙惊了一下,只得哆哆嗦嗦回头。 竟然是他! “方军门!救命!”他脱口而出。 眼前这人惯是和伶人们交好的,玉芙便顾不得虚礼客套,抓到救命稻草般求救,可一个转念,这方军门不正是上次… 便又甩开人的手,人也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玉芙,和我闹什么呢?” 方抚维远远就看见玉芙在几个堂子边儿晃荡,失魂落魄的,一张小脸白得像纸,模样实在扎眼,这才跟上来想“关怀”一番。 刚追上就听见那声凄惶的“救命”,还没咂摸出味儿来,这朵平日里水灵灵的芙蓉花竟像炸了毛的猫似的对他亮出了小爪子。 “你!你平日与我们交好,怎的那样打我师弟?” 玉芙恨自己贸然出手乱投医,更是没了主意,带着哭腔道。 “打你师弟?”方抚维嘴角咂巴着点笑,也是纳闷,“我捧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会打,哪个是你师弟!” “结香!小结香!你打了他!现在他要死了!” 玉芙连哭带喊,嗓子愈发不利索。 “结香?” “正是!我是要找个赤脚大夫!他…他…” “别慌玉芙!” 方抚维收起了戏谑,只道“……带路!我们先去你处,我谴小厮去接府里惯用的大夫。” 一路上,玉芙颠三倒四地给方抚维讲了柏青挨打和这次受难的事情。 方抚维却大致听明白了。 “这结香在周府被打了,你怎的不去问你的周公子?我向来不好用强,梨园子里的伶人多的很,我又何必偏偏强迫你师弟。” “周公子?” “人在周府被打,你自是要去问他。” 见玉芙没有言语,方抚维又道,“那这么说,今儿堂子里传的第一舞台被嘘晕过去的小戏子就是结香了?” “被嘘过去的?” “是这样传的。上次结香说自己有爷捧,那怎得落得这样的地步。” “那人倒是有钱,可并不懂戏,更不懂捧角儿,咱梨园行啊,可没那么好捧人的。” “这小报我是天天看,还没成角儿,就有这样的骂名,这结香也算是红了。” “你看了吗?写的是什么?” “写的什么并不重要,明天自会有别的热乎事儿盖下去,关键是结香他…他要是个倔的,这个坎儿可是不好过。” 俩人没聊几句便到了椿树胡同。 方抚维一进屋,便看见昏黄油灯下,一个小人儿轻飘飘的蜷在土炕上,脸上还挂着粉墨。 他连忙几步上前,手背轻轻贴上人的额头,果然滚烫烫的。 “结香弟弟?”方抚维俯下身唤他,声音和他平日呼朋引伴的调子截然不同。 “去烧些热水来,先给他擦擦。” 方抚维遣玉芙去烧些水,自己的一双眼又落到柏青身上。 床上的小人儿眼睑紧闭,嘴唇干裂出血,一头青丝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颈侧。 我找了你好久,他心说。 自上次在周宅对这小人儿惊鸿一瞥,方抚维这颗在风月场泡得麻木的心竟被撞出点什么。 他明里暗里打听这新冒尖儿的“结香”是哪个班子的,性情如何,想找个机会结识,听听他的整出戏。 可打听来打听去,总是没个准儿,得到的信儿也是支支吾吾的。有道他师傅是个不开眼的,也有道这人早就有人捧,已被玩烂了。 这几日终于在报上见了,经励科又传话来,确是有老斗捧了。下一步的主意还没想得,这人儿自己就撞上来了。 踏破铁鞋心心念念的小结香现在就在这破败胡同的土炕上。 这奇遇妙得很,简直就是一折子“明珠蒙尘”。 方抚维轻轻拂开点被子,竟发现这人的裤子上渗出斑斑血迹,膝盖伤得这样重 是了,这结香唱红的是出苦戏!就是要拿命来要好! 一时更是满腔柔软,怜惜得紧。 这小人儿的汗水泪痕和戏妆在脸孔上交错成几道狼狈的沟壑,似幅被雨水洇湿的工笔美人图,艳色氤氲,徒留破碎。 玉芙蹲在角落里的小泥炉边上,心不在焉地添着柴,眼睛却瞟向炕边上的方抚维。 昏黄的光影在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暗交错,忽而怜惜,忽而又深沉专注,盯得那样狠,像是…像是男子眼中着火的神色。 “方…方军门?”玉芙站起来,“水…水烧得了。” 方抚维这才仿佛从自己“易碎美玉”的狎玩中惊醒,他应了一声,把被子又拂上。 “找块巾子和换洗的衣裳来,先给他擦擦身子。” 突然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爷,大夫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厮来通报。 很快一个背着药箱,穿着西式白大褂的中年人便进了门,正是方府惯用的西医。 玉芙如释重负道,“大夫,您快来瞧瞧!人在这儿,烧得厉害!” 洋大夫没接话茬,只对方抚维一个作揖,然后打开药箱,拿出些个闪着冷光的器械。一番操作后便确了诊,向方抚维道,“回二少爷,此人并无大碍。” 又给人打了屁股针,留下几包西药粉末便匆匆告辞离去,生怕进这大下处胡同污了自己身份。 “我…我去找巾子!”刚被这大夫到访打了岔,玉芙又起身出门。可甫一出去,又听到这院外头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第25章 几日前,顾焕章便遣人打听这捧角儿的门道,今日这人去公馆给他复了命。 这梨园行当,大大小小的戏班子、科班、堂子很是庞杂,可真正懂行的并不多。刘启发和几个教习师傅更是只教唱戏,不懂得捧角儿。 班主和管事的经励科倒是懂,但其间克扣的、拿乔的,各色人物鱼龙混杂,难以一下子辩得明,也不好涉足太深。 更别提这大大小小的老斗、票友,这群人是心思和暗胎就更多了。 顾焕章得了话就叫上金宝一起赶去了椿树胡同。 一进院儿,俩人便见一个桃面少年,神色慌里慌张。 “可是小结香班子里的?这位是顾二爷。” 金宝见了玉芙就眼前一亮,一个箭步上前,脸上堆起讨好,连忙介绍。 “顾二爷”,玉芙一个作揖,他其实早就猜到,这四九城里,能坐得起这稀罕铁壳子的人物,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可当下也顾不上行礼周全,只是玉指一伸,匆匆点了点角落里那间破旧矮房。 顾焕章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便心头一沉,大步走进矮房。 昏黄油灯下,一高大男子正俯着身体前探,而柏青竟双眼微阖躺在炕上! 听到动静,这人也一回头。 一见顾焕章的气度和穿扮,便心神明了。 而顾焕章却目不斜视,也没问人名号,只走近炕边,直接俯身托抱,直把柏青拢进自己怀里,动作间没有丝毫犹豫。 “你!”方抚维一时语塞,这人怎么完全无视自己。 顾焕章没理背后的声响儿,低头探身走出房门,对院子里愣在原地的玉芙道,“一起上车。” 玉芙只好对金宝嘟囔了句,“我去灭个油灯。”又匆匆进去和方抚维道谢。 姓方的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来人姓名,凤眼幽幽看不出神色。 第23章 路上,不肖主子开口,金宝就和玉芙搭上话,叫人把这几日的境遇说了一次。 玉芙看着顾焕章的脸色,这就又把方军门的搭救略讲一二。毕竟二人都是这地界儿里有脸面的人物,怎好这样硬顶。 “可知是什么报纸?”顾焕章却只问道。 “只知道几家儿,我嗓子坏了,有日子没开台,便没再看报了。 “爷,我知道!一会儿我去家拿去!”司机老庞搭话,“我和婆娘都听戏,也爱看报!” 顾焕章应了一下,又问玉芙,“可是找大夫看了。” 他刚才注意到炕边上有几个牛皮纸西药包。 “是的,方府过来的。” 没多久,几人便到了顾公馆,金宝赶忙遣人去请大夫,又忙不迭地安置玉芙。 顾焕章抱着柏青往自己卧房去,喜子在一旁早就候着,见人那样的不好,虽满是担心,可见着是要去主子房里,便犹犹豫豫没敢动地方。 “跟上来吧。”顾焕章回头道,“再去端些热水。” “得嘞!”喜子匆匆拂了下眼角,慌乱的心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去办了。 很快,她取来一盆清水和一大块干净的细棉布,“爷,我来给结香少爷擦洗吧。” “我来,”顾焕章起身到门口,接下面盆。 “那…那我去拿换洗的衣裳。”喜子道。 顾焕章回到床边,轻轻解开人的半旧亵衣。一把单薄的身子,皮肤上竟覆着那样多的伤。有些是陈旧的暗褐色印记,有些显然是新伤,红肿刚退,像是鞭痕。 这些都是怎么弄的! 又看人皱着眉头,汗涔涔的,一副被梦魇住的样子,顾焕章心头紧了又紧。 他赶紧拧好棉布巾,先帮人擦去脸上糊成一团的残妆,又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额头,试图抚平人蹙着的眉心。 温热湿软的棉布巾子多少有点用处,刚才西医大夫的退烧针也起了效果,柏青呼吸渐渐平稳了些。 顾焕章又加着小心给人褪下裤子,膝盖骨的皮肤旧痂叠着新伤,也是血肉模糊地烂着。他攥着棉布巾,指节捏得发白。 “报…报纸…”柏青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又颤抖起来。 顾焕章连忙俯下身,凑过去,“没事了,没事了…” “爷……”柏青只挤出一句话。 看是在叫自己,顾焕章忙丢了棉巾,把人半扶起来,让人靠在自己的臂弯。 “别怕,别怕,”他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抱着哄。 喜子拿来一身换洗的亵衣,眼前的爷好像变了样儿,露出点凡夫俗子才有的可怜相。 她把衣服递过去,这人接过衣服给人换好,又紧紧拢着那个孱弱少年,怕丢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柏青睫毛突然快速翊动,顾焕章怔了一下,示意喜子过来。 “爷…”喜子不解。 “嘘…”他示意她别出声,让她坐过来替自己搂着柏青。 很快,柏青悠悠转醒,虚虚弱弱地开口,“你把我熏醒了… “结香少爷…”喜子喃喃。 “喜子?”柏青发现是喜子,露出些不解。 “嗯?结香少爷…” 柏青瞟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顾焕章,又转向喜子。 “怎么是你?味道,味道不对…” 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又转向顾焕章。 “什么味道?”喜子问。 柏青委委屈屈,哑着嗓子,“本来我被鬼追着,又跑不快,结果撞上了一个人。再回头去,鬼就没了。” “鬼怕我?”喜子捂嘴道。 “不是你,我没看清脸,可味道不是你…” 顾焕章听闻,连忙凑了过去。 “可吓死我了。”柏青知道找对了人,使劲往他胳膊上蹭。 “那个…”喜子起了身,把换洗衣服换到一旁,道,“爷,我去厨房看看,先下去了。” 顾焕章便又坐了下来,抱着他,和刚才一样。 柏青这才满意,身子在他怀里微微舒展。 “爷…今儿…报纸…” 他从迷迷糊糊中逐渐清醒,不禁又悲从中来。 “不要去管什么小报了,先好好养伤,这些,都是怎么弄的?” “做功跪的,平时没有这样烂。” 柏青挣扎着就要把腿盖上,又恨又恼。 他只以为是自己不争气,惹到了人。 本是想在这个人面前亮亮本事,对得起那些银钱,可怎么又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别盖了,透透气。以后可不能再跪了。” 顾焕章放轻声音,“从前不知道,梨园行规矩这样多,现在我知道了,今后…” “爷!大夫来了!”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金宝在门口招呼道。 还是上次的大夫,身后跟着金宝和一个缩头缩脑的玉芙。 玉芙从没来过租界,对这西式洋楼很是好奇,可此刻夜色深沉,楼前楼后地界儿太大了,安顿好他也不敢乱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金宝。 “全凭大夫做主。”金宝冲大夫一个抱拳。 这大夫的一番阵仗真真让玉芙开了眼,又是一阵细致医嘱,这病才总算是看完了。 柏青也被折腾得冒起一身冷汗,终于又能躺下了。 可一闭眼,眼角又淌出许多眼泪。 “皮猴儿,怎的还哭!你看你多大的排面儿,宫里头瞧病也不过如此。那么多药都用在你个皮猴儿身上了。”玉芙坐在床侧安慰他。 “师哥,今儿…” “哎…”玉芙一根玉指点在人唇上,“看看你这嘴皮子皴的,哪个敢说你没卖力气!” 而后又开口,“这嘘声和叫好儿一样,都是一呼百应的,今儿这戏就是有人要砸你台,你顶下来了,就是好样的!” 可柏青哪是个好哄的,委委屈屈叫了声“师哥”,便又闭起眼睛,眼泪连珠线似的往外淌。 听了几天叫好儿,已是让人飘飘然了,在台上唱戏的感觉实在太好,怎的听得了这漫天嘘声。 再说那些小报,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名声坏了,若是再也登不了台…… 柏青简直不能想象。 “多谢柳老板。”顾焕章在一旁开口,“明日,我自会给二位一个说法。今儿你也是惊着了,让金宝带你回客房吧。” 待人都走了,顾焕章又给柏青擦了擦眼泪。 “爷,其实我前几天唱出了些声响儿。”柏青小着声音道。 “好,你好好养病,等好起来……” “不……咳咳……”柏青着急了,他觉得这人根本就是在敷衍。 “慢些说,你唱什么了?”顾焕章听出了他的急,一转话头,耐心问他。 “我……我唱了苦戏,还有一出跷戏……” 这傻孩子可怜兮兮地想亮亮本事,这就专捡几句爷们儿爱听的讲。 白团子脸孔上腾起了一股子湿漉漉的羞赧,他拿气音小声哼着,“托金莲往上摸,红缎包着蜜桃尖,今夜定要掐出胭脂汁,滑溜溜似鳝鱼钻泥窝……” 顾焕章越听越不对劲,脸色沉了下来。 “爷,爷…你不喜欢?”柏青咬着下唇,还在演着厮磨。这几声响儿,又像极床帏间的啮咬。 顾焕章直了直身体。 柏青不作声了,皱了皱眼睛,吧嗒吧嗒掉下来几滴泪,这人不认自己的艺。 顾焕章沉着脸,又压着下头,这可怎么和他说。 他万万没想到他唱得是这样几出,但恐怕这些糟粕的荤曲儿就是这苦孩子赚钱的营生,自己能和他讲得明白什么呢? 他便只道,“现在非升平之世,我确实对戏,没什么兴趣。” “没兴趣,那你……你还要捧我……” 柏青一双泪眼儿觑着他,可话一说完,他就好像又突然伶俐起来,倒也不必人家回答了,赶紧羞涩地闪开视线。 “你,你嗓子要养,先别言语,我去换下这身衣裳,你先歇着。” 顾焕章也有些不自在,说着便起身了。 没多大功夫,这人就换好丝绸子睡衣,洗漱完毕,又坐回了床边。 这次,他轻轻俯在柏青耳边,低声道,“你看,这是什么。” 第26章 柏青凑过去头,很期待的,可万没想到,居然是那坛早被遗忘的腌黄瓜! “你不是惯不吃腌菜的。”这桩连自己都忘了的事儿…柏青又臊又恨。 恨这人没头没脑地拿了这么一罐子酸黄瓜过来,倒像是自己的一颗心叫人拿过来扒开看。 他赶紧撑起身体,想夺过来。可身体正是虚浮,不小心扯动几下,又发出几声喘咳。 顾焕章赶忙把小罐子放到床头,给人捋了捋后背,又让人靠在怀里,自己也自自然然地靠向床头。 “你拿它做什么。”柏青小声小气地说。 “现在正是味道好的时候。前几日厨子拿上来,又酸又硬,难以下咽。第二天急着打开,还是不得,想想也不能丢了,便又放在那儿。没想得,发酵几日,滋味竟这么好。” 第24章 柏青靠在他怀里,肩膀颤了颤,眼皮一掀,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丢。” “舍不得。” 柏青这就没再接话,又往人怀里缩了缩。 “我不懂戏,可大概也是要像这腌菜一样,总要在台上发酵个几天,才够味儿。好戏多磨,大抵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你受苦了…” 柏青侧了侧头,对上那双漆黑眉眼,泪花一下就闪出来了。 顾焕章手忙脚乱给他擦了几下,又让他靠好。柏青便这么靠着,由他贴着自己耳畔继续念叨。 “我打听了几天,才知道,这梨园行的规矩那样多,各行各科都有说法。还有什么戏园子,场面,竟是我不懂的。说起这个,我遣人打听来南边儿有一处戏园子,班主赌红了眼,正要往出赁呢,等你好了带你去看看,合适了便包下来。还有教书先生,他们也打听到了几个。” “还有…刚才那些戏,最好是不要再唱了…” 可几句话间,柏青已然就着这耳畔传来的热痒,睡着了。顾焕章无奈摇头,把人轻轻放好,自己躺在另一侧,很快也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遣人向方抚维递了拜帖。 柏青早晨起来,发现卧室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时辰几何,身旁的顾焕章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昨日种种,心思一时复杂起来。他怕这人突然回来,便微闭双眼,警觉地假寐,半梦半醒的滋味,很是难受。 幸好没多大功夫,有人叩门。 柏青叫了声,“进”,是喜子和玉芙。小丫头喜子和柏青请了安,走去窗前,开始窸窸窣窣拾掇。 窗帘一拉,天光已然大亮,柏青皱了下眉,原来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好些了么。”玉芙坐在床边,手里递给柏青一盏温水。 “好多了,师哥。” “那就好。”玉芙桃腮贴上来,偷着问,“皮猴儿,你们怎么这么不避人,是不是惯就这么睡在一起…” “都是男的,避什么呀!”他本就懵懵懂懂,看玉芙还要笑他,便说完又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玉芙心道,哪还都是男的,就好比自己,早已经被鞭子抽成女人了! 他艺不成,学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唱念做打,眼风身段,无一不是为了取悦台下那些老斗! 把“宁死不从”生生给打成了个“迫不得已”,柔顺姿态,眼波流转,现在已经是“刻骨入髓”了。 柏青却不知他的心事,蒙在被子想,自己是男儿身,爷也是,这有什么好羞、好避的。 “好了好了。”玉芙还只当他说羞臊,把人从被子里扒出来,“你在这儿好生养着,我今儿要回去找师傅,他的人被经励科这样欺负,非得好好闹一闹这福联升!” “师哥…那第一舞台的戏…” “昨日,顾二爷说,这事儿且交给他。” “好…师哥,那,那你吃了早饭再走,这顾公馆的餐食可是个好呢。” “早饭?从没听说要在这恩客家里上桌儿的,我出门叼口油条就得!别操这闲心了,赶紧躺下。”玉芙又给柏青掖了掖被子,便告辞了。 出了主卧的走廊,玉芙迎面撞上了金宝。 这人眼睛突然放起了光亮,对着玉芙叫柳老板早。 玉芙眼风一瞟,也轻声道了声早,这一瞟一个气声儿,金宝麦色皮肤都泛上了红。 他这副急色上脸的样子玉芙自是看多了。这人模样倒是周正,身材也利落,可到底是个奴才。 他便目不斜视从金宝面前走过去。 “哎,柳老板,可有吃得早饭。”这人又急急转身,追了上来。 “急着给师傅回话儿呢,就不多叨扰了。”玉芙捏着嗓子道。 “那您等等!我去给您叫个黄包。” “哎,不用了。”玉芙又小声喊了下,可这声儿小,公馆又大,金宝早就不知转进了哪个隔断,没了影子。 自己倒是攒下些私房钱,可这一个子儿有一个子儿的用途,再说,这钱赚得那样艰辛,怎可乱花,玉芙想着,便加紧脚步想先走为妙。 等到了顾公馆门口才发现金宝已在那儿等着了,手里拿了个牛皮纸包。 “柳老板,租界不好进,刚给车行挂了电话,车还没来,这是一种洋点心,给您垫吧垫吧肚子。”说着把一个牛皮纸包塞到玉芙怀里。 纸袋摸着还有些温热,又一个小罐子塞过来,“这是上好的波斯蜜,您润润嗓子,倒…倒仓了就少说话。” “哎…你!”玉芙是领他情,于是更是急起来,“这主子的东西,你可不能乱拿!” “主子?…柳老板…你…你本来的声儿还挺好听的!” 玉芙着急说他,一时间竟忘了这粗大的嗓子,听人这么说,更是羞恼,“你管我做什么,快还回去!”说着把东西搡回金宝怀里。 “还?我最近在几个铺子搭照,十几二十个人是管得的了,这蜜自有来处,且全凭我金宝的本事!怎么,我还会拿主子的东西,借花献佛不成!”金宝声音带着毛头小伙儿特有的清朗和急切,辩着辩着,竟有些动了气。 玉芙心细,听得了缘由,也看出来了这股子怒,便小声轻笑了一下,哄他,“这么说起来…你倒有些本事,那过几日,我还要喊你一声金爷了!” “那…那你等着!” 眼前这人的笑模样儿真真是个芙蓉玉面!金宝呆头呆脑更是不知所措,只好梗着脖子答。 “等…什么?”柔柔的神情漫上粉颊,玉芙只比金宝矮一点,浅浅的哈气喷出来,似乎很烫。 他盯着他。 金宝哪里被这样刺激过,赶紧避过脸! 可被这样一双美目盯着,自己腔子里的爱怜、征服,种种欲念,竟一股脑的,全都被掏了出来! “等…等我捧你!”金宝就这样,避开人的眼,喘着粗气大声道。 原本是让人等什么,倒是早忘了。 玉芙试探出了他的反应,知道他没真动气,也不再言语。这番话,听听就得,说的人多了,没一个可信的,他准备赶紧找个托词家去。 使馆区的清晨,天是青灰色的,薄雾像一层纱,笼着几栋洋楼,透着一种异样的安静,没有吵嚷和叫卖,更没有便溺的味道。 这租界和那四九城仿佛不是同一片天似的,连风都不似那般刺骨。 远远地,几声“叮铃铃”刺破了安静,一辆黄包从街口拐了进来。 金宝赶紧去迎车。 车都来了,玉芙也只好按下走着回去的念想,硬着头皮上车,又想着可以过了街转角便下。 “劳您了,椿树胡同。”金宝却和车夫指挥起来。 玉芙刚要开口,金宝又给车夫递上了一枚大洋,“只多不少,好生拉稳了!” 车夫掂了掂,脸上立刻堆起笑,“得嘞!您擎好儿吧!坐稳喽!” 玉芙哪里受得过这样的待遇,当下慌忙缩进车厢,把厚重的棉帘子一放,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也隔绝了金宝的身影。 车厢里弥漫着旧皮革和尘土的味道,玉芙蜷在座位上。 车外,金宝似乎又低声嘱咐了车夫一句什么,然后是几步脚步声,然后便安静了。 车轮碾过冻硬的地面,又过了一会儿玉芙才敢挑起厚门帘,目光怯怯地投向车后。 远远地,金宝竟仍然立在公馆门口! 看见玉芙探头,他便迫不及待地朝着黄包挥了挥手,动作那样大,看着有些可笑。 玉芙也将整只手从帘子缝隙里探了出去。 一只纤细的白腕子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带着几分仓皇。 快回去吧。 他手背朝外,朝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藏青色身影,一下一下地摆着。 -------------------- 雷预警:玉芙的成长与痴缠并不明朗,乱世中,一切选择都不好说… 第27章 玉芙回到了椿树胡同。猴崽子们已经开练晨功,生旦净丑,各行其事。明明还像往常一样热闹,可今儿这些声响落在他耳朵里,却透着股莫名的凄凉。 笑闹声越欢实,玉芙心口就越发堵得慌。 一掀开正屋的厚门帘,满屋沤着一层黄气,一股浓厚的臭烟膏子味儿扑进鼻腔,刘启发和婆娘正倚在炕上对着一盏烟灯,吞云吐雾。 “师傅,师娘…”玉芙小声叫着,“你…你们不是…不是戒了这鸦片么,怎的又吸了起来!” 刘启发神色麻木,眉毛却控制不住似的一抖一抖,看是玉芙进来,哼哼哈哈,过了许久才开口,“不吸一口,过不去啊…” 炕上七七八八落着几份小报,玉芙大着胆子靠近炕头,拿起最上面一份,翻了翻。 “这…这是结香?!” 只见版面上,一只巨蛛盘踞戏台,脑袋是粉面朱唇伶人扮相,头顶珠翠摇摇欲坠,八只蜘蛛腿支棱着,蛛腹鼓胀。 蛛身尾巴末端喷出银丝,正缠绕台下几个脑满肠肥的“恩客”。 第25章 旁边写着勾描醒目的大字,“台前泪唱贞节烈,夜半蛛丝裹金鳞”;一旁小字又写,一个名字叫做结香的小伶雌伏老斗,穿金戴银,正像这蜘蛛精一样,是个从屁股里吐丝,用屁股换华服的蜘蛛精。 玉芙惊慌地翻了几份,其余报纸也都大差不差。什么“莫问锦衣何处换,恩客裆里暗藏资”,都粗俗得很。 “师…师傅…”他扔开报纸,试探着开口,“外头的猴崽子们…他们练功不勤,您…您出去看看。” 见人没反应,又从土墙上摘下鞭子,“师傅,我…我也该打,我昨晚没回班子!我在外头私自结交!”边说边抖着小手,把抽人的鞭子塞在刘启发手里。 小孩子心比大人软,玉芙颤颤巍巍开口,“您抽抽我们罢,您…顺顺气儿。” “呵…”可刘启发失魂落魄,平日里滴溜溜的贼眼珠子,眼看着转不起来了,也懒得瞧他一眼,“打不出来了…” 听这一话,玉芙又羞又怕,自己当真这般不如结香? 师傅气都喘不匀一口,眼瞧着就要气死,让他狠抽自己一顿解气,人家还不稀罕抽! 他便挂起了鞭子,思前想后,不得已地起了一念。这就咬着唇,一跺脚,带着一个坏主意出门去了! 再说这炕上的刘启发,夜里刚下戏就听到结香在舞台上被嘘晕过去,一路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可到了家,人也没在,便又赶去第一舞台要人。 哪知白福全早就做了安顿,硬是不给他见,最后被堵到门口了才开口,直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只说是柏青不开眼,自己得罪了报纸。 刘启发可没这么好打发。白福全便仗着自己是经励科,拿着他几个花脸、小生徒弟的戏码来拿捏,堵得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启发吃了瘪,跑去戏楼后边儿,一张一张弯腰去捡人看剩下的报纸,冻僵的手指头不听使唤,抓了几次才攥住几张。 可一瞧,一口老血就要吐出来! 什么《醒世画报》,《燕都画报》,说是一帮子文人,可一个写得比一个下流,又配着图,认识几个大字儿的人都能懂这腌灒! 他捧着报纸,当场就给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打得半边脸发麻,嘴角直抽抽。这个好苗子怎么就给糟蹋了!真他妈的!腮帮子火辣辣地烧,可这点疼哪压得住心里的翻江倒海。 刘启发佝偻着背站着,冰碴子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哭,他想拿鞋底发狠地碾那些报纸,可油墨早化成毒汁,渗进这四九城的砖缝里了! 寒风刮在他涕泪横流的脸上,竟把一张丑脸吹出了慈悲相。 他又游魂似的,怀里抱着几份报纸,蹭去了烟馆,把一个星期的包银一股脑全掏出来,就买了那么一小块膏子。他点着名儿就要上次打点白福全的那种,就是偏要置这个气。 “结香完了,我也不想活了。”刘启发躺在炕上想。 玉芙进了一户大宅,朱门高墙内配着流觞园林,南北合璧怪样子。丫鬟领着绕过太湖石假山,通传的人让他等着。玉芙脸色一白,自是知道是为什么等,但碍于确有求于人,便只能耐着性子。 没想到没等多久,这人就出来了,一副春风得意。 玉芙按住慌乱的心思,朝人一个作揖,捏着嗓子打招呼,“周公子。” 竟是周沉璧! “过来,小东西。”这人往堂屋的太师椅上一落座,便招呼着玉芙过去。 俩人看着是熟识,玉芙也不拘着礼,耷眉臊眼地就蹭了过去。周沉璧瞅着准,一拉,就将人摁在了自己大腿上。 一手抱着他,把人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确认他全须全尾儿的,才放心下来。 “怎么?又痒了?”这人目下无尘,看似矜贵淡漠,可嘴里吐出的话却是没个正型。 说完又虚虚地对着人耳朵咬,几下就把人咬得通红,还嫌不够似的,又把头埋到人的颈子里猛吸上几口。 “别…痒…”玉芙缩着脖子躲,可闻着这人一身透着暖意龙涎香,又巴巴地想缩进这人怀里。 这副身体蒸腾着活人气儿,往进一偎,受惊的心便安定下不少,但他仍然羞,“这大白天的…” “正是大白天才好好看一看你这朵玉芙蓉…”这人埋着头,手臂又收了几分力气箍着人身子。 玉芙突然想起一恼,这人定是荒唐了一整晚!于是玉手一掏,掐过人领子问,“你…你还有力气么。” 周沉璧才不管他那点奶猫似的狠,反倒更来劲了,“让你看看哥哥还有没有力气!”一个拦身便把人打横抱起来,起身就要往屏风后面走。 “大…大白天,哥哥…你…”玉芙看他真要往里走,慌乱地蹬着腿。 周沉璧手却箍得更紧,“前儿是哪个小东西哭得梨花带雨,求着我再多玩一次的?如今你倒是个要脸的了!” “我…我今日来真是有急事!”玉芙急得眼眶发红。 “急?”周沉璧将人按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有多急?还能有我这儿急?”说着,一把攥住人的细白腕子摁向自己。 “哥哥…”玉芙期期艾艾,换着法儿地讨好人家,“我师弟…那个可怜孩子,他,他…” 周沉璧摁着人的腕子,轻轻摩挲着细腻的肌肤。这人掌心温软,就这么覆着自己,体温透过相触之处传来,让他很是得趣。 “前儿些,是谁吹枕边风,说师父偏心,只让你接客,护着那个小结香?怎么,如今倒心疼起来了?” “那是我还没倒仓,争抢着掐尖儿呢,再说,孩子的气话你也信!” “孩子话…”周沉璧淡淡一笑,甭管是不是孩子话,自己可是“好好教导”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结香,“我这个人最是较真,你瞎说孩子话,我就要罚。” “好了,哥哥…”玉芙一只软手让他捉着,几下间,潮红已然上脸,“结香得罪了小报…” “小报?”周沉璧手上又加了点力道,将人拉近几分,“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勾栏里的舌根子,有什么好急的,你个当师哥的先认罚,给哥哥解了火,我自去救你那小师弟!” “可结香,他已经…” “明日,这京城里若还能找到半张破烂…”他又俯身咬住这玉人的耳垂,声音低沉,“我就把印坊的老板吊在大栅栏晒他个三天!” 玉芙原本正哼哼唧唧,扭着身子躲闪,闻言却忽地一颤,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他爱极这人放狠话的模样,眼角挑着戾气又似全然游刃有余。眼前的男人又威风又狠心,让他又害怕又佩服。 他咬着唇,这就自惭形秽起来,和这般人物相比,自己算哪门子男人? 他抬起手,轻轻摘掉人的眼镜。眼睫垂下,闭着眼往那怀里一靠,心甘情愿地雌伏于他了。 事毕,周沉璧仍揽着玉芙。 一双纤纤白手帮他抚掉额头的汗湿,又从眉心到眉梢细细描摹,像是恋恋不舍。 周沉璧闭着眼,享受着这似痴缠的抚弄。 “曲有误,周郎顾”。自己在这梨园子确算得上号人物,有个“周郎”的虚名。大小班子总往他怀里塞人,越是知道他这几年专捧昆腔,越偏偏都想挣个例外。也不肖他真金白银捧,夸赞两句讨个名儿也乐意。 玉芙就是这个例外。 那日在广和楼,他撞见这孩子演《战宛城》。原是个泼辣戏路,却被他唱出几分昆腔的雅致。 尤其那一折“思春”,春色自眉间生长而出。眼波流转间媚而不妖,哀而不怨,活脱脱是小寡妇还魂。 这孩子的天赋不在嗓,而在韵。他不需要卖弄什么“炸音““浪笑”,往那儿一站,就撑得住台,是个难得的青衣坯子。 云手回眸,皆是春色,托腮沉思,皆是柔靡。不知怎的,就流露出一副与年龄不符的风韵和愁绪。 他看着喜欢,当下就赏了大彩。 小伶儿还没出师,师傅便跟着一起进包厢谢彩,这就顺水推舟把人塞了过来。 几年没砸“花部”的老斗今儿个出了手,拿大彩头砸了个皮黄班儿的小雏儿,这可稀罕极了。 “柳玉芙”这个名字也就一下子在梨园界砸出了声响儿。 可到底是浮云是虚名,玉芙却不懂。 刚被“周郎”高高地捧在云彩里,怎么就摔下来了呢? 他不知道,玩戏子砸彩头,不过是这人一时之念,听个响儿,图个乐呵。即便有例外,破例一次断就没有二次,更是从来不必说“散”。 腻了,冷了,不赏了,戏码换了,伶人们自然心领神会,不哭不闹,自行找下家去。 偏这玉芙较真儿,照旧来找、来等。 千等万等没等到“周郎”,却只等来了倒仓,这戏也是唱不成了。小人儿呜呜咽咽了几天,又红着眼睛来自己身畔打转儿。他随便打发几句,这人就当真了,也不要自己的钱,像是认定了自己这个人。 第26章 周沉璧身心酣足,揽了揽人,懒洋洋开口,“最近可好好练功了?嗓子怎么样?” “练了,嗓子还是不行。怎么,你要捧我?”玉芙手指仍抚着他,轻轻慢慢开口。 “怎么又说傻话,我只捧昆腔。” 哼,只捧昆腔!我看是只捧那个人吧!玉芙收回了手,“你的扇子呢?”像是忽然堵起气来。 他亲手给这人编了扇穗儿,青靛缠金线,底下还缀了几颗小小的珊瑚珠。 周沉璧正闲散舒坦,闻言只应了句,“书桌上呢。” “怎么不拿?”玉芙凛着神色,真生气了,“怕人看见?嫌我这玩意儿跌了您的份儿?” “有人给了两颗翡翠珠子。”周沉璧睁开眼,揽着人肩膀的手紧了紧,“种好,色也正,配你那穗子刚好,穿得了我就拿。” 玉芙支起身子,中衣从雪白的肩头滑落,露出锁骨下一枚淡红的痕,是方才这人情动时咬的。 “我的真心就这般不值钱?还要翡翠来衬!” 真心?烂污戏子能有什么真心!要寻那样两颗珠子自己花了多少钱?上不来台面的东西自是要拿金玉衬的! 周沉璧被问得烦,抬手替他拢好滑落的衣襟,“穿好了,起来吧。” “不起!要也是你,烦也是你!” 又是这副“散”不掉质问模样,露水又能有几分重呢? 周沉璧不想看他,坐了起来,“你不要无理取闹。不是说师弟的事要紧?这就说说吧。” 原来在这人眼里,方才那些话都算“无理取闹”。 玉芙听这一话便没再言语,强撑着起了身。他竟以为周沉璧当真会懂,亏他为了几颗珠子几根金线还拆了头面,横竖都是他周公子一时兴起的玩意儿! “结香他...”玉芙垂下眼睫,身上疼,心里也疼,又得想着一茬,说着一茬。 一时间,心口竟毫不相干。 “公子,结香在第一舞台唱出点名头,有一日…”他嗓子越来越紧,“几个文人说是要写文章…”说不下去的,只化做一声哽咽。 他慌忙去擦眼角。 “哎…怎么了这是…”周沉璧最看不得他哭,大眼睛眨巴眨巴滚着金豆子,讨债似的。 “你要银钱尽管和阿顺支取,和捧不捧你没关系,你看上什么了,尽管去买,不用送我东西。至于我这儿,你想来便来。” 周沉璧难得话多。 这孩子简单,唯独和他说话自己从不用想着设什么后招或是下套,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可玉芙当下正是五内翻腾,也听不进去什么,只觉得这哄人的话刺耳得很。眼睛便不能再盯他,眸子一转,又挑出一滴泪。 这次没去擦,那人定是看不见的。 他咬着嘴,继续道,“我记下了几个小报的名字,都告诉你罢。” -------------------- 你好呀! 感谢订阅,微博做了周沉璧、金宝、玉芙、小结香、顾二的人设图,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第29章 玉芙从周府出来,天气阴沉起来,云层压得极低,几片枯叶在脚边打转,怕是要落雪了。 关于师傅、师弟的几念还没得以疏解完全,周沉璧的态度更是让他难受,一时更积郁了。 四顾茫然,竟没个地方可去,只得在大街上盘桓神游。 忽见一辆马车驶过身侧,惊起一地灰扑扑的雀。 玉芙伤神地往旁边躲躲,自己与这雀儿也无甚分别,扑棱棱飞起来,却不知该落往何处去。 正想着,马车停了,玉芙抬头一瞧,自己晃荡到了抚仙楼。 一个熟悉的身影踏车辕而下—— 竟是方抚维! 想起昨日仓促,还未好好谢过人家,玉芙便快走几步迎上去。 “方军门!” 方抚维闻声回头,见是他,眉梢一挑,“玉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昨儿不是…” “早上着急给师傅回话,就…就从顾家出来了。” “这方向可不对,” 方抚维似笑非笑,语气促狭,“怎么?小玉芙,半刻功夫都离不了你的周郎?” “方军门…” “我看那人没甚意思,阴郁得很。” 方抚维压低嗓音,凑近了说,“不如跟了我,你们师兄弟二人似那娥皇女英,我们三人一起,如何?” 玉芙对着这种人惯常是一副含羞带臊的表情,可这人一话实在荒唐,他便收起娇俏,正色道,“方军门,昨日的事情谢谢您。等结香他好些了,我带他一同来谢您。” 方抚维没理他话头,拢着他肩膀,不由分说把人一起带进了抚仙楼,又道,“你可知我和谁有约?” 玉芙一脸疑惑。 “姓顾的!” 原来,方抚维一早接了顾焕章的拜帖,满心嘀咕。又因实在挂念小结香,便提笔一挥,当即回帖,将人约在了抚仙楼。 “玉芙,要不要看场好戏,瞧瞧这姓顾的,到底是个什么嘴脸。” “嘴脸?”他蹙眉。 “昨日打听这姓顾的,才知道我家老爷子不日就要去顾府赴宴。我本是没兴趣的,这顾家虽家大业大,可老爷子早就告老还乡,现在也不过成了滑贾。” 方抚维脸上总是挂着漫不经意的笑,“那这顾家自是要拉拢京城权贵才好做营生。” 玉芙虽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但场面话他也会说几分,“军门,你的意思是,这顾二是准备拉拢你了?” “聪明。”他眼睛眨眨。“都道我不问世事,但有心拉拢的人怎会绕过我。” 玉芙知道他又意有所指,但并不肯接话。 方抚维却偏要说,“这顾二昨日在结香面前当英雄,暗地里又给我递上拜帖,定是学你的周郎,要和我走个‘花草联络’的门路。” 玉芙恨他挑明,起了一股子怨气,可碍着场合,只轻声道,“那又如何?你们纨绔,不都是这个样子。” “玉芙,我可最讨厌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若是这顾二表面和你们伶人交好,背后只当你们是个玩意儿呢?你难道不想看看这一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戏码么。” 方抚维又压低声音,“不如你就藏到这屏风后面…” 玉芙随着他的视线,看见包间里一扇紫檀嵌云母屏风。 他暗忖,结香这傻孩子总是念着顾二的千好万好,如今却落入这样一个境遇,难道当真遇人不淑? 便一跺脚,道,“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是如何作价我们伶人的!” 方抚维大笑,他最爱看戏。 屏风后,玉芙像个小鹌鹑似的蹲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细腻的云母纹路,暗自神伤。 自己本是处处掐尖儿的大师哥,怎么落得个听墙角的局面了。 外间,方抚维已叫人备了茶,脚步声渐近,想必是人到了。 “方二爷,冒昧给您递上拜帖,初次见面,在下姓顾,字仲昀。早就听闻您在梨园行的盛名,今日终得一见。”顾焕章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人像是失忆了,好似昨日晚上大杂院急红双眼的人不是他,口一开一合就是个“初次见面”。 方抚维含笑回礼,“仲昀贤弟客气了,在下字寒云。说起来...”,他故意顿了顿,“令祖可是前些年岁告老的外务部顾尚书?” 赴约前,他早已将顾二打听了个底儿掉。 “正是家祖。”顾焕章神色如常。 “巧得很。”方抚维抚掌笑笑,“家父当年也是任此职,这么说来,你我有些渊源,虽说辈分上...”他玩味着压人家,“可各论各的,咱们以兄弟相称便是。” “寒云兄。”顾焕章没理他占这一时的口头便宜,只是一个抱拳。 “仲昀贤弟。”方抚维斟茶,也故意装傻,“不知你这帖里,想捧之人是哪位。” “没甚名号。只是技艺甚好,我便有了捧的打算。” 顾焕章继续和他打着哑谜。 技艺?甚好? 这听得方抚维心里一堵,这技艺是哪行的“技艺”,“好”又是个什么好法? 周府里活色生香的结香竟是让这人先摘了? 他自己起了龌龊心思,便认为这顾二存心气他,又问,“那可是堂子里的?贤弟这是要救风尘?” 顾焕章道,“并不是堂子相公,是学艺的手把徒弟。” “既是手把徒弟,这契还有几年?贤弟可细看了?” “还未曾见。” “那你可是要买来这契?” 方抚维边问边探,“这要捧手把徒弟,第一件事便是要将这契好好看得,再和师傅做好约定,另留字据。” 顾焕章却是真不懂这其中门道,“寒云兄,您的意思是,可花些银钱将人赎了?” “自是可以。但这苦孩子们都是师傅的摇钱树,贤弟恐怕是要大出血,不如先看看这契,剩得日子少了也不用折腾。” 方抚维只以为他是不愿透底,便只能再起一问,“这开台的伶人名头先要够响,这小伶艺名是?” 第27章 “结香。”顾焕章直答道。 方抚维便不再遮掩,“结香?这名号我听过,也正有结交之意,” 他翻出早上的拜帖,“仲昀贤弟的拜帖,莫不是...借着请教之意…投其所好?”又倾了倾身体,“听说南边儿的汉商,可是把自家调教的扬州瘦马都送进了贝子府了。” “绝无此意。”顾焕章正色道。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匣盒放在桌上,一挑开,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听闻寒云兄好玩票,这南海鲛珠权当见面礼,给您添件行头。顾某只是听闻寒云兄最是懂捧角儿才来拜会!” 方抚维一个挑眉——这珠子少说值千块大洋,竟只为讨教捧角之道? 便又开口,“贤弟是要'长捧'做知音,还是'短捧'当消遣?看你对梨园行一窍不通,怎么就突然起了念要当这老斗。” “老斗可谈不上…” “怎的,贤弟的大哥不正是京城有名的老斗么?莫非…你们哥俩儿,是真爱戏、爱才?” “家兄的事情我不知,但顾某若是说,就是见不得结香受委屈呢?” 方抚维眯起眼,“这话新鲜。” 屏风后,玉芙却心神一荡。他原以为这些公子哥儿都一样。 “不瞒寒云兄,当下这结香境遇不好。前些天儿去人宅子里唱戏竟被人打了,昨儿在第一舞台又被经励科拿捏,愚弟心中不忍,这才冒昧登门,诚心请教。” “打伶人的下流行径可知是谁做的?”方抚维赶紧撇清,怎么人人都道是他打的,这顾二也来试探。 “不知。”顾焕章目光直直盯着他,脸色也阴沉起来。 这臭买办,还给我支起脸色了! 方抚维心中愤愤,这姓顾的断是打听过了,现在正是故意探自己,“贤弟,这打伶人的行径到底下作,我呢,在梨园行又恰巧有几分虚名,最看不惯人欺负他们,我定会打听清楚,给结香个说法便是。” 方抚维留了话自证清白,又起一句,“这经励科又是怎的?” “在下…也诚心讨教。” “哼!你可真是一问三不知啊。”方抚维听了这话,又要压他。 他暗想,这玉芙、结香二人都是个顶个的好苗子,怎么竟遇上这等不开眼的老斗,“你既诚心讨教,这七行七科的门道多着呢!” “还请寒云兄指点。” “那你先与我引荐这结香,至于捧,如果这人确实艺好,我方某定是全力配合。”方抚维赶紧便顺水推舟, “好,愚弟稍后便差人送上寒舍地址,明日恭候大驾。” 方抚维嘴一勾,又道,“贤弟既来拜会,我方某人也有回礼!伶人开台第一遭是名头响亮,可这名字不是随便起的,必是要测上一卦。贤弟既然信我,我便来京城独一份的神算子给结香好好请一卦!” “多谢寒云兄。” 话毕,顾焕章便起身告辞。 “别躲着了!再不出来,这云母屏风都要被你盯出窟窿了!” 方抚维这就搭上了小结香,心情真是一片大好。 玉芙慢悠悠转出来,眼波往门外一瞟,“我怕方军门不自在!这顾爷可真真是个体面人!” “体面?”方抚维嗤笑一声,起身替他掸了掸袍子,“没得手,自是体面。顾家老大是个什么样霸道的老斗你又不是不知。这顾二不过当你们是笼子里的雀儿,瞧着新鲜,逗弄两下罢了!我看呀,他只是把结香弟弟当个寻常的雏儿玩一玩罢了!” “方军门!”玉芙呵他。 这人口无遮拦,以为自己吐的是和顾二争斗失利的置气话,却不知这几句简直是戳到玉芙的伤痛处去了。 “对了,玉芙,结香弟弟即是你的师弟,怎么那样会唱荤曲儿?莫非,只是玉芙你深藏不漏?”姓方的又凑过来,狎昵道。 “方军门高看我了。”玉芙冷脸道,“结香眼里,戏文哪有荤素?天桥撂地的、乡野唱鼓书的,只要他瞧过一遍,腔调身段就能学个七八分。有人爱看,他便肯演,横竖都是戏。” “怎的还生气了?”方抚维看他神色冷着,“莫非是哥哥夸了那朵小丁香,你这朵玉芙蓉就不乐意了?” 玉芙心思烦乱,才懒得和他硬顶,眼风随便一扫,很是潋滟的,这就敷衍道,“军门知道便可,他日我二人登台,军门可要雨露均沾地砸彩!” 这姓方的却很受用似的,“一定一定!” 第30章 顾焕章从抚仙楼出来又去了大哥顾焕礼处。 看见弟弟来了,顾大随即遣人看茶。他新得了几罐特供的茉莉香片,是“三熏”的极品。 茉莉花反复窨制多次,花香极其浓郁醇厚。用这上好的白瓷盖碗一沏,既能观汤色,又能嗅茶香,雅得很。 “仲昀,快来品品我这香片儿,可比爹爹的浑汤子讲究。” 顾二摇摇头。 “怎得,要喝那劳什子咖啡?”他挥挥手,又遣人给二爷找咖啡去了。 “不必了,大哥。我……” 听得了到访缘由,顾大抚着盖碗,目光在人身上打了几转,又摇摇头。 自家弟弟一直在场面上游刃有余,不仅已经闯出些名头,做派也向来是寡言矜贵,不形于色的。 可今天,怒气外显,配着大高个子,活像个罗刹。 “仲昀,你向来不好风雅,怎么突然为了个小戏子弄得这样狼狈。” 捧个戏子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倒好,戏子没捧起来,蹚了梨园行的浑水,又惹了破笔杆子,还和这方二硬碰硬! “狼狈?” “我看你是陷进腌臢里头不自知!” “大哥…” 顾大正要再斥一句,到嘴边的话便咽下去了。 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宽肩阔背的。可一叫他这个大哥,好像整个人一下蔫了下去,像条小丧家犬,一时又心软起来。 “戏子的事暂且不论,单说方家老二,你和他走得太近就是一招险棋!” “他不是素不问世事?” “问不问的,还不是利益说了算。这乱世里头,哪怕一脚悬在云端,一脚也得踏着红尘,你真当有人能独善其身?”顾大一顿,“况且……”他又收住话头,“罢了,那小戏子,他要便给他。” 顾焕礼没再往深说。 “不给……”顾二小声说,而后又打问,“大哥,可是外头有什么风声?” 顾大摆摆手,“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你不知道反倒清净,且等几日,自然见分晓。” 方家这潭水,竟是越搅越浑了。 顾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鲜灵扑鼻。“你喝呀老二!”他颇为得意,“我这些年捧角儿,捧的都是名角儿,个个有头有脸。就是因为那些个没名没号的,十个里头九个半都沾着腌灒事。你何必去掺合?若真图个新鲜,当个玩意儿逗逗便罢。” “大哥,我…我没有玩弄的心,那孩子艺好,我是真想让他…”顾二无心端盏,急急解释着。 “艺好?”顾大直接打断,“艺好哪里要受这番蹉跎?这戏子争宠的苦肉计,我也见识的多了,你可听过‘戏子无义’?没名没号儿的,先摸爬滚打个几年吧,等成角儿了,你且再捧!” 顾二嘴唇抿着,有点委屈的样子。 顾大看他这副模样,又想着这个弟弟一直漂泊在外,被那几出闹剧似的指婚耽搁得还未婚配,便又起了些大哥的爱怜。 这就一放盖碗儿,又道,“仲昀啊,你向来心善,见不得旁人受苦。可这小戏子……如你这般捧法,终究不妥。倒不如顺水推舟,让给方老二。” “不让!” 顾焕章可没想着让,他着急得很。自己有那么多钱财,怎得偏偏就捧不起来这人! “仲昀…这梨园行的‘捧’也是有讲究的。” 顾二这就竖起耳朵,倾身听着,“求大哥指教。” “这捧人的老斗,头一拨自称什么'文士派',不过是群聚在八大胡同相公堂子的老货,说他们懂戏,连西皮二黄都分不清!见哪家小报捧新人,就摇着扇子去戏园子,三两句'风骨'、‘灵气'的迷魂汤灌下去。那些刚出科的雏儿哪经得住这般哄骗,稀里糊涂就叫人拐进了深宅大院。” 顾大眯起眼睛,“等再露面时,眼里的灵气早磨没了,倒学了一身攀附的毛病,这料子就废了!” 他就着茉莉香气,越说越起了卖弄心思,“第二路,是些连戏词都听不明白的纨绔。今儿在茶馆听人说哪个旦角叫座,明儿就让伙计拿着银元去后台摆阔,拿钱砸,狠狠砸。”他手指点一点桌子,“一路文人干爹,一路‘金主’,他们就是这么去抢‘角儿’的!” “而且,他们都玩得明白,捧不起便换人,捧得起就捧到最后!” 他盯着顾二,“老二,你可知道什么叫‘最后’?” 顾二摇摇头,他想请教的可不是这些。他只以为,用金玉堆个凤凰巢,便是捧角了。 第28章 “最后,要替这些个男旦拉媒娶妻,这可才算仁义!”顾大说完,又是意味深长一眼。 “总归得让这些个伶人有个安稳处。这世道,你我的姻缘自己做不得主,这底下的人也不好过。无非都是搭着伙过日子,俩人总好过一人。我啊,捧了谁,也想让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能享些齐人之福。所以,我说你啊,万万不可以拿着小戏子们当女子拿捏,银钱流水似的给,情话蜜里调油地说,不知道的还当是多深的情分。” 顾大瞥着弟弟眼色,“这‘情分’才是最害人的!若是什么勾栏女子、胡同窑姐儿的,荒唐到底也可以赎出来做姨太太,可…那可是一群男旦,玩多少年都不能生养!过个几年光景儿,他们艺丢了,也上不了台了,堂子又是一茬一茬鲜嫩的新人,他们怎么活?” 顾大故意抻着调子,“你猜他们最后都去哪儿了?直隶暗门子,还是投了永定河当了漂子?” “大哥,您这些话,可当真?” 顾大一路敲打,这盏子里的茉莉香气正是起来了,于是只点点头,又端起茶盏,让香气儿从鼻尖儿进来,再品一口,沉入喉底。 看弟弟一口不喝,他摇摇头,只道他不会享受。 氤氲香气中,他不禁有些陶醉和洋洋自得,这可不就是唯有自己才能品得的“香”嘛。 捧戏子他也从来只玩那掐尖儿中的尖儿,其余人都只能玩他剩下的。这全京城头一份的小凤卿也正如这盏“特供”,可不是人人都能捧得的。 弟弟这几句话,像是对那没名没号的小戏子有了几分“情分”,可再深的“情分”,都得在这乱世里折上几分。 自己是顾家的长子长孙,生来就是要撑门立户的,就算是有些个风月心思,想给谁“情分”,也根本折腾不起。所以,便只好是实打实地,对这小凤卿又出钱又出力。 场场不重样的行头,四处搜罗的孤本曲录、戏本子,哪一样不是投其所好又花费巨资。 自己兢兢业业,牢牢守着这宗族,又尽着力气,事无巨细地护着名角儿的脸面和周全,已是顶有“情分”了! 想到这儿,他又补一句,“仲昀,你还是早早娶房媳妇,想玩儿再玩儿便是了。” 这一句,却又让自己无端起了愁———小凤卿那一房填的,可真是糊涂! 说罢,便垂着眸子,呆呆盯着那杏黄清亮的汤色,好似有些伤神,不再言语了。 顾焕章听这一席话是云里雾里,半知半解,看大哥无暇顾及自己,便匆匆告辞。 这一圈耽搁,非但没在这号称京城第一“老斗”的大哥处学到些什么东西,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回到顾公馆已近晌午,司机老庞在门房等着,犹犹豫豫把四处搜罗的报纸递给他。 “爷…这事儿怕是不好摆平。” 顾焕章直扯过报纸,才扫了两眼就“哗啦”一声揉作一团。 “叫金宝来!” 金宝小跑着进来时,正撞见主子将报纸摔在地上。 “遣人把昨儿的小报,有一份算一份儿,全买回来烧了!” “好嘞。”金宝刚要退下,又迟疑道,“那第一舞台...” “备车吧。”顾焕章起身,“我先去看看结香,你随后跟我去处理。” 金宝暗暗咂舌,他从未见过主子如此情绪外露,“那…那我让让厨房把午膳送到您房里。” 顾焕章走到卧房门前,虽说是自己的屋子,他还是轻轻敲了敲,然后才推开。 “爷…”柏青看到是他,轻唤了一声,然后又挣扎着起身,小脸红扑扑的。 “还发烧么?”顾焕章见人仍然虚弱,忙走到床边扶他。 “不烧了…”柏青声音软绵绵的,“就是饿...” 顾焕章听了这句,眉间阴云散开不少,“饭这就来。” 柏青眼睛弯弯地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 顾焕章看着人发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大哥的话,便不敢再言语,手指蜷了蜷,没有去捉那截细白的颈子。 只默默坐在床沿。 柏青探过去一点,扬起小脸看他,这人愁云密布的,和平时不大一样,“怎么了?”他声音很轻。 “嗯?”顾焕章被他一个探身弄得心神不宁。 “你好像突然...”柏青看着人脸色,把“魂不守舍”四个字咽下去,又道,“比平日要愁些。是...报上写得不好么?” 顾焕章喉结动了动,懊恼得很。 自己在外头呼风唤雨,对着这人却连句像样的谎话都编不出。自己那样多的银钱,在这人面前也似乎毫无用处。 好像自己什么也做不好,也做不了。 顾大的话已经入了心。虽说自己并不拿眼前的人当寻常伶人,可他那么爱戏,是要专注学艺、迟早要成角儿的。自己如若不注意分寸,那和毁人前程的纨绔有什么两样。 “没什么。”他最终只干巴巴挤出这么一句,伸手替人掖了掖被角,眸子垂着,目光始终没有与他对上,“你好好养病。” 大手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来。他其实很想捏一捏那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 柏青这下就看出了回避,攥了攥被角,“我想了想......我本就是个没名没号的戏子,不怕他们骂。只要还能唱戏,再难听的话我也受得住。” 他只以为是报上说得不好,道出了自己心声,又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人。 他唱了几场戏便很是知道,自己有些照猫画虎的神态总能博得一些彩头,这就在这人面前如此运用着。 这人却没再和他对视,话锋一转,“你若真想唱......可认得方军门?”顾焕章想,自己早上才和方军门当面聊开,此人深谙捧角之道,倒并非不讲理之人,便想着跟这人说开。 “方军门?”柏青却睫毛一颤,眼里一汪春水似冻住了,心里也随之一沉, 顾焕章朝他看一眼,透水儿的眸子映入眼帘,这“老斗”的心态又浮现出来,他赶紧避开人的视线。 “之前在周府唱戏,见过。”这人又轻答,一股热气呵在耳边,酥酥麻麻地直往心里撞。 顾焕章干咳一声,直直起身,“他,他精通梨园行当。” “可…他…”柏青小声说了一句。 顾焕章却没听到这吞吐,“明日,我引你们相见可好?” 柏青起了怕,不知他这是何意。居然,居然让自己见方军门…这是什么安排?就只是见么? 可看着这人躲避的样子,他又能够想出缘由,只好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就应了。 如今再提那日在周府,方军门是如何欺辱他、遣人打他,又有什么用呢。腔子里被攥得生疼,可这新疼盖了旧疼,那他就忘了吧。 可顾焕章却继续问,“在周府,你可是挨过打?” 柏青别过脸去,只道,“记不清了。” “方军门虽诨名在外,但对伶人向来关照,”顾焕章赶紧继续解释,“那顿打......我定替你讨个公道。” “不必了。”柏青抠着被面上的绣线,没抬头,“你说怎样便怎样罢。” 他自觉已经了然,大概猜到这是出什么样的交易。自己花了人家那么多银钱,又一点名堂也没唱出来…现在可能还有点用处罢。 “下九流”不就是这样么。 可柏青是个倔的,心里的不甘心没那么好打发,他想再和他较较真儿,既是不肯再捧他了,那旁的承诺呢?说要教他认字,要带他看戏园子,是不是也都作不得数了? 他便又伸出手,捏住那人衣角,“那你,还......教我念书么?” “教。”这人答得干脆。 “戏园子呢?” “病好了就去。” 听这两句答,柏青又觉得好受了点儿,可这人怎么总避着自己。 “爷……”他唤了一声,顾焕章就又坐了回来。 柏青手撑起身体,挪了挪,凑过去头,脑袋快要钻进人怀里,又仰着小脸儿,直直冲着人家,“谢谢您。” 一张亮堂堂的小脸儿毫无防备凑过来,顾焕章腾地就脸红了。 柏青也捕捉到了,黑眼睛活泛起来,或许“艺”不成,自己还有些个别的什么。 于是,他大着胆子,拉一拉人的衣角,又凑过去点,“爷,我伺候你,还你钱…你不要…把我给别人…” 第31章 一路上,顾焕章神色不明,“爷,这天儿,瞧着还要有场雪。”金宝也只得和他小心搭着话,偷眼瞧着。 窗外的天阴阴沉沉,压得极低,酝酿着一场大风雪,自家爷半张脸隐在貂绒领子里,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霜色。 顾焕章是在想柏青的话。 自己是流露出了什么猥琐心思么?让人家说着“要伺候”,他摇摇头,眉头锁得更紧了。 到了第一舞台,还未开锣。 几个穿灰布短打的伙计正蹲在台阶上啃烧饼,见着稀罕的铁壳子车过来,把烧饼往袖笼里一塞,油手在衣襟上抹了两把,这就起身赶紧迎上来。 第29章 金宝下车打点。 不一会儿,只踱出个穿灰袄子的大伙计,人看着齐整油滑,他弓着腰,“金爷,真真儿不巧...”说着眼风又瞟了汽车一眼,“您也和顾二爷知会一声,白老板今儿压根没来园子,说是染了风寒...” 金宝心道,这白福全居然躲起来了! 这顾焕章听了回话,面色愈发沉郁。明知这人肯定在里面,可碍着体面,也不好叫人进去搜,只得作罢。 金宝心说,这正路子可是一点也行不通了!那就行野路子,道,“爷,这都晌午了,您连口热茶都没沾。不如让老庞先送您回府歇着?这人不体面...”他搓了搓手,“奴才们自有奴才们的办法。” 顾焕章扫了他一眼,道,“先去铺子。” 两人来到铺子后院,顾焕章随手扯下腰间玉佩扔给伙计,“找身干净的伙计衣裳来。” 金宝闻言一怔,“爷,您这是要...?” “我随你走一遭。” 顾焕章想,什么三教九流,金宝能去自己也能去! 待衣裳取来,他三两下扯开锦缎腰带,把那粗布往身上套。 “爷…您这…也不像伙计啊。”金宝憋笑道。 粗布褂子绷在一把宽肩上很是滑稽。 “爷,您且在铺子里等着,奴才办好了回来回您的话儿。” 顾焕章正跟盘扣较劲,头也不抬,上衣穿得就要抬腿去够灰布裤子,显然是铁了心要同去。 “爷,爷!”金宝按着他解裤带的手,“我先去暗门子打听,那腌臜地界,带着您实在不方便。”金宝只能先稳住顾焕章。 “我一会儿往脸上抹把灰!” “爷!”金宝笑了,“那也不得,您这身量和气度可疑得很,要不这样,我先去联络,若是绑了这白福全,定让您好好出出气!” 顾焕章只得作罢,让老庞带自己先回公馆。 金宝稳好主子便自主行事。 他七拐八绕进一处窄胡同,又三转两转摸到一处灰砖小院。 他抬手叩出一串暗号,很快就传来卸门闩的响动。 开门的婆子满脸褶子,一言不发,金宝不动声色地丢过去串铜钱,那婆子掂了掂,这就让开条缝。 不大的院子摆着几张麻将桌,他直直往里走,蹬开一扇半开不开的木门,撩起厚门帘子。 他带进去一身寒气,对着里面招呼,“刘三儿!” 几个“杆儿上的”正在炕上打盹儿,火正旺,平日要人命不手软的狠角色在这阴天也猫儿似的,大喇喇偷着懒。 “金爷。”领头的刘三儿懒洋洋叫他,“门帘儿,冷。”他晃晃悠悠爬起来,“今儿您早啊,哪条街的铺子又不太平了?” “不是铺子,第一舞台。”金宝在炉子边儿暖暖手,拿出钱袋,“前儿个我给第一舞台的经励科递了大洋,恭恭敬敬请他照应,结果,这人把事儿给我办砸了!” 他掏了几块往桌上一甩,“今儿个,你们得让他知道,金爷的钱,不是白拿的。” 刘三儿会意,“金爷放心,弟兄们手底下有数,保管让他记个一年半载。” 金宝点头,又补了句“打完人,给我塞他嘴里,叫他知道什么叫‘拿钱不办事’。” 这就拿出三块大洋,往空中一抛。“得嘞!”刘三儿伸手一抓,接得了。 “哎。”金宝又起了一念,“还有一事,我铺子里来了个傻大个儿,以后想让他护院儿,行事时候可以带上他么?让他见见世面。” “这戏楼下戏晚,且得过了四更。三更半您让小兄弟在这胡同口等我们,以第一舞台为号。” “得嘞。” 金宝得了准信儿便回去复命。 沿街的市集正喧闹着,金宝挤在人群里。 小贩们吆喝着“高丽参糖”、“东洋玻璃镜”,摊位上摆的都是寻常物件儿,也没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他事儿办好了,心里揣的人又浮上来,连街边儿的红果都看着格外鲜亮。 “这位爷,新到的法兰西香胰子!”一个商人拽住他袖子。 金宝耳根一热,也没管愈刮愈烈的风,当真蹲下来,拿起雕花漆盒一个两个地闻过去。 街边的商家的幌子在耳边猎猎作响,他脑子里却在想,那雪白的玉人,该配怎样的香。 这一路挑挑拣拣,到街口竟也提满了各色包裹。 到了日影西斜的时辰,他心尖儿上的人也满身仆仆回到了顾公馆。几个顾家随从把他带到楼里,只留了一个远远盯着。 柏青听有人叩门,撑起身体,小声说“进来”,看是玉芙,亮眼睛一暗。 “好冷啊。”玉芙搓搓手,“外头风真大,怎么了皮猴儿,这个金屋藏娇的架势,还不满意。” “师哥。”柏青声音委委屈屈,“你…你别拿我打趣了。爷,爷他不肯捧我了。”说着眼眶便红了。 “这儿哪儿来的话。”玉芙赶紧坐到床前给人捋着后背。 “晌午…我说要伺候他…他…他一抬屁股就走了!” “伺候?”玉芙急起来,“皮猴儿,这顾二幸好不是个坏人,不然,你这个痴儿啊!” “我想伺候他,不想伺候方军门!” “傻弟弟…”玉芙一点他鼻子,赶紧解释。 俩人都是直性子,这一来一回的,倒把话说清了。 “皮猴儿,这方军门在梨园子里也是叫的上号的,之前…之前在周府确有误会,让你也白白挨了打。” 玉芙在柏青挨打的事情上还是瞒了些,可柏青已全不在意,只是揪着另一个话头。 “他,他当真这么说?”一汪眼睛亮起来。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啊,就躲在屏风后面。”玉芙捏捏他的小手,安抚地又说一次,“顾二爷说,就是见不得你受委屈!” 柏青眼睛一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想着可能错怪人了,但那些躲闪是怎么回事。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都是因为一个人。他又想起今天那人午饭都没吃,一时又记挂上了。 念头一起,竟再压不下去。 “结香,眼下有人捧你的人,有人爱你的艺,你可要提着这口气,旁的,旁的先别想。” 柏青心里塞了一念,师哥这一番话他好像都听不真切了。 “我还没成角儿,正是好时候,就糊里糊涂地跟了周沉璧,他捧的是昆腔,哪瞧得上我们皮黄?” 玉芙这些天四处奔走,嗓子愈发不利落,“所以啊,这来回逡巡我的老斗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周全。这个要唱堂会,那个要陪酒,我一个个应付着,戏反倒荒废了。再后来……倒了仓,嗓子一塌,捧的人散了,爱艺的也走了。所以我说你,可别再走我的老路…” 柏青这才听明白,扯了扯他袖子,“师哥,你嗓子总会好的!但你这话我记下了…只是…二爷他……我不拿他当老斗,我…” 玉芙眼睛弯弯,抬手扯出帕子,按了按他眼角。“是了,是了……” 他也没把周沉璧当老斗,结果呢? “师哥,”柏青揪着他的衣角,“你…你再和我说说,爷…爷还说我什么了。” “你呀,那日你在椿树胡同炕上躺着…顾二爷来了…” 俩人在卧室嘀嘀咕咕,顾公馆又来了客人。 不过一刻,顾焕章也回来了。 一进院儿,门房就来报,“爷,七爷来了,已经在会客厅了。” “等了多久?” “看了盏茶的功夫。” 顾焕章点了点头,往会客室走去。 “二哥,你可算回来了。”顾焕简起身迎他,神色有些慌张。 “怎么了幼承。”顾焕章解大氅的手顿了顿,伺候的小厮立刻捧着衣服退下。 “东京...东京那边出事了。” “钟先生?”顾焕章沉声道。 顾七点点头,“清廷用南满铁路稽查权作饵,逼日本外务省驱逐革命党。” “哪里来的消息?”顾焕章心头一紧,想起来早上大哥的欲言又止。 “我平时也做些日商的联络,据说是三井集团放出来的风,得赶紧想办法帮钟先生再觅他处,一旦遣返,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即是驱逐,日本政界也乱了?” “乱了乱了!支持钟先生的犬养毅也自身难保了!” “老七,那你来…” 顾焕简咬了咬牙,“您也知道,这闹革命的,就剩一伙子人还在京城,虽不成气候,但全国的联络都靠他们。咱们的银钱,也惯是资助他们的。”顾七抓起茶杯灌了一口,“昨儿,这一伙子人找上我,也是这事儿…” 他眼睛盯着顾二,“他们本是要去东京,可说有两个后生上月在保定被捕,剩下几个风浪里跑惯的刚去了南洋募款!剩下的不是被朝廷盯死,就是压根没走过几个地界儿,就来找我…找个生脸孔…” 这话头虽断了,可顾七的视线仍没有离开。 第30章 顾焕章迎着他的眸子,“我去!” “二哥…他们本是找上我。”顾七又踱去倒茶,“只是,这出银钱,多少我都出得,奔走我也绝不余力,但…”他也给顾焕章递去一盏。 顾焕章没接,只道,“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后天的船票。明…明晚就要动身去天津卫。” 顾七端着茶,放也不是,“二哥,这可是凶险的事情…这事处处掣肘,也确实没有外人能信…又非得是体面少爷方能掩人耳目…” 当下话都说尽,他才反应过来。这脑子一热,应下革命党的,是一桩多大的事,他一时慌了神。 “…到日本也盘旋不了多少时日。二哥…要不咱们不去了,我再去说,再加钱…” “幼承,”顾焕章起身,拍了拍顾七肩膀,“别慌,我去,”黑眸子看不出什么神色。 “船票留下,你先回去吧。明日早些来,你帮我搭照生意。” 老七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可最终只是摸出张烫金船票,轻轻搁在案上。 心道,二哥呀,你到了日本就必须赶快商议出再往何处,而且…无论去哪儿也定是一路凶险…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顾焕章背对着他,看向窗外的阴沉,孑孑而立,身形沉默而冷硬。 是啊,若非二哥尚未成家,了无牵挂,这凶险之事,也想不到他的身上。 自己也是不得已。 新纳的姨太太还没接回来,天津租界那一排小楼的地契刚有了眉目,若是折在日本,这些…可都没了…… 顾七冲着二哥的背影道了声保重,便匆匆离开了会客厅。 可世间,谁能了无牵挂? 金宝正抱着他的牵挂心思踏进公馆,恰撞见顾焕简阴沉着脸往外走。 “七爷!”他收了收满怀的包裹,堆着笑打招呼。 而对方正一心致郁,只朝他摆了摆手。 这是怎么了?金宝把大包小包放回房里,又折回会客厅复命。 “爷…”金宝小心翼翼开口,顾焕章仍立在窗前。 “七爷刚走?也没多待会儿?平时他都要留下来吃晚饭的。” 顾焕章沉默。 “爷!”金宝又道,“我呀,已经找了几个打手,今儿晚上就动手。另外…您…您要是想出气,今儿三更半,我带您和这杆儿上的,一起走一道。” 顾焕章终于转过身来,“我明晚有一趟营生要走,生意上,明儿一早我自会细细交代,你和老七商量着来。” “啊?营生?您…您不带我?” “家里的生意要人照拂,我放心你,结香…结香那头也得有人。” “爷…爷您放心!”金宝直起身体,“那您…您要走多久啊。” “不好说。” 云好像又压下来点,顾焕章的脸隐在阴影里。 “得,得嘞。天…暗了,怕是要下雪,开灯么,爷。” 顾焕章摆摆手。 金宝耷拉着脑袋退出来,刚拐过回廊,正遇到玉芙。 “哟,金爷!”玉芙眼尾一挑,突然想欺负他,“怎得,晌午还是爷呢,现在又这般垂头丧气。怎得,谁拦着不让你当爷了?” 金宝心里有事儿,只低声道,“柳老板!今儿,今儿我在集市上给您买了几样玩意儿,您不嫌弃,就一并拿走吧。” “挨主子训了?”玉芙没接他的话茬儿,只道,“训便训了,转头他就忘了。你办事机灵,还挨他训,你家主子也太难伺候了吧!” “哎,柳老板…”金宝赶紧一捂他的嘴。 这一下子,俩人贴的极近,这人的脂粉香味儿直扑过来,睫毛也似扫在脸颊上,让人痒痒的。 “柳老板,我…我主子挺好的,是他遇了难事儿…”金宝松手放开人,自己的脸应该是红透了。 这柳老板的脸怎的这样滑,这样软。 他不动声色往廊檐儿下避了避,“柳老板…我知道你讲究。我在街上给您买了香夷子,还有水粉,好几样儿呢,一会儿您瞧瞧…” “放心吧,”玉芙没接他的茬,拿手理了理头发,好似没什么不自在,“你家爷有人疼、有人念……”他又朝身后一指,眨眨眼睛,“我师弟还等着他呢!” -------------------- 感谢喜欢,cp走向问题,我很想预警,但又怕剧透,只能说无论怎样,真善美赛高,请大家溺爱角色。 主cp一定是he,全程都是! 第32章 几声叩门声响,接着“吱扭”一声。 柏青屏息瞧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逆着光,带着风寒。 他攥了攥被角,小嗓子紧绷绷地叫了一声,“爷!”,脸孔却是雀跃的。 今天师哥说了,爷是真心怜他,所以…俩人说好的,就都做数。 “晚上想吃什么。”顾焕章只轻轻坐到床边。 柏青嘴角翘起来,“大厨子做什么,我吃什么。” 他往床沿蹭了蹭,绸被滑下一截,“不想在房里吃,闷得慌……你陪我。” 他昨天和这人有了罅隙,今天虽全然解开,可刚才喝了一整碗苦药,周身都不痛快。这下见了人,更觉得委委屈屈,便晕头晕脑地直往人怀里栽,带着一种不安分的心思。 顾焕章从外边回来,周身寒气还未散尽,这人就一头栽过来,热烘烘的。他搓了搓手,托着人肩膀,拢也不是,放也不是。 “爷,我不瞎说什么‘伺候’了,我…我安心养病。” 柏青觑着他,似是知道他什么想法。 顾焕章也盯着他。 小小的喉结晃在眼前,滚了滚。 这个青涩的男孩子挺紧张的,就那么含着下巴,抬眼看着自己。 顾焕章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心思,竟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手臂紧了又紧。 什么“戏子”、“老斗”,无非就是自己和他,自自然然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顾焕章素来以君子自持,此刻却将体面抛之脑后。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抱着人。心头虽掠过一丝廉耻,双臂却诚实地流露出万般不舍。 “你要陪我吃饭,好不好?”怀里的人没抗拒他的拥抱,还等着刚才那句答复,嘤嘤几声。 顾焕章忙说了句,“好。” 他本该说,明晚我就要走了,怕是不好说归期,可喉头滚了滚,终是没再说什么。 柏青在他怀里偎着,又觉得这人声音不对。 他费着力气支起头,看清了顾焕章一副愁容。 柏青起了心疼,抬手抚上人紧蹙的眉,咧咧嘴,又开一个话头。 “今天的药我都喝了,好苦呢!” 顾焕章却一双黑眼睛盯着他,只冒出一句,“先吃饭吧!” 柏青以为他不领情,瘪了瘪嘴,收回手,挣开这人怀抱,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去了。 身侧突然一空,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 房里没有柏青的厚衣,顾焕章便找来一件自己的大氅,而后直接掀了被子,一把将人捞起来裹进怀里。 还是轻飘飘的身子,人家惊得蜷起来,他也不管。好似故意让人单薄的亵衣贴着自己结实的胸膛。怕是最后一次,他把人搂得很紧。 柏青便乖乖的,猫儿似的蜷在人怀里。 一出门,西北风就卷着沙尘扑了过来。他便下意识往热源处缩,熟悉的沉水香味,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稳得像戏台上的定场鼓,他突然有些恨。 这人怎么这样坏,好像知道自己渴望这个拥抱,于是就给了。他便从大氅里作怪,偷偷拧了把这人结实的侧腰。 顾焕章吃痛,黑眸子露出不解。 “谁说我不能自己走。”柏青被裹得只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眼睛,却还嘴硬。 顾焕章目不斜视继续大步走着,却将人搂得更紧,“我想抱你。” 柏青轻贴着人胸口,那稳如磐石的心跳终于乱了节奏,这才偃旗息鼓,又往人怀里缩了缩。 回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映得两人交叠的影子在白墙上,忽长忽短,像在起舞。 柏青刚被放到座位上,便迫不及待凑着脑袋去看吃食。几样菜都是他爱吃的,尤其是一道红烧肘子,浓油赤酱地盛在青花瓮里,看着就好吃。 柏青夹了一筷子,先递给顾焕章,“爷尝尝,炖得烂乎。” 顾焕章便探着身子,凑过去头,就着筷子吃了下去。看着离得很近的一张脸孔,他突然起了食欲。 柏青看他吃得香,也满意了,开始一样一样品尝,想吃什么尽管去夹,酱汁沾了满嘴便伸出舌尖一舔,不见外似的露出稚气,几口热汤下肚,一脸餍足。 窗外风雪欲来,屋内倒是暖融融的。 顾焕章定定看着他,突然开口,“明日...” 话头却突兀地断了,窗子被风撕出细碎的呜咽。 “怎么了?”柏青正舔着嘴,突然被人一把攥住腕子。 第31章 那只手很烫。 柏青怔住了,他看见这人的睫毛在抖,挣扎似的。 “结香。”他松开他,声音沙哑,“明日,我要走了。” 夜雪突然扑了满窗。 “走?”柏青直直盯着那人,一脸凝重的愁相,还有些别的什么。他眼睛没离开人,手指着外面,“外头,外头下雪了,也要走么?” 顾焕章点点头,垂下眼睛。 柏青茫然了一下,便又咧了咧嘴,“是有要紧的营生么?” 他心思玲珑,这人的反常他已然看在眼里,可他不想让他愁。说罢,他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粒,“那你要去…便去,早些回来便是。” “…” 顾焕章没想到他这么说,“好。”赶紧答。而后停了停,又道,“金宝,我就不带他了,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尽可以住在公馆里,他自会打点。” “你!你怎么可以不带他呢!”柏青着急道。 他不知这汉人商贾出门的排面,也不懂什么惜字如金。他只想,别看你这么大个爷,可出门在外,总是自己没长嘴似的。桩桩件件,全靠金宝打点,怎可不带他,又小声咕哝一句,“在外边儿,都不见你说话的。” 顾焕章也不知道他想这一层,只道,金宝机灵,”又补一句,“我不放心你。” 柏青放下碗筷,一双眼睛看着就快要淌泪,他掐着自己掌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你就瞧好吧,等你回来,我已经是角了!” 窗外北风夹着大雪,像是有人把满天的雪都塞进了他腔子里。 细细碎碎,一片冰冷。 千头万绪,他不知道捡哪一句开口。最后只冒出一句,“倒是你...连吃饭都要人操心!”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可顾焕章却没说话,端起碗,猛扒拉了几口饭,腮帮子鼓着用力嚼。 柏青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尖儿又是颤颤巍巍,他红着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越笑越觉得,这人真好,可越好,心里就越发冰冷。 一句囫囵的戏词跳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终不过是,付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 风渐渐小了,雪花还静静飘着。 …… 夜里,俩人和衣而睡。 “睡了么。”柏青在黑暗中开口,“是去很远的地方么。” “嗯,很远。”顾焕章的声音很沉静。 有多远呢,他想不出来。 他最远只跟着戏班子到过直隶。可那已经很远很远了,连歇带走,也足要两天。 可…可爷是开汽车的,一定还要更远,于是他又开口,怯怯的,“那…那是老庞送你?” “汽车可到不了。先要坐火车赶去天津卫,再坐船,渡过一片海。” 火车?船? 柏青都没坐过,他有些着急,可突然起了一念—— 自己在天桥看过拉洋片儿的,可是瞧见过这些喷着蒸汽的庞然大物! “我见过火车和船呢…” 那,海呢。柏青从未见过海。 黑暗里,他又费力地想象着那一片无边的水。 这想象起初还是很模糊的,可突然想到龙女一句,“海水滔滔三万里”,又闯进来何仙姑那句,“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海”便渐渐有了样子,后来竟越来越真切,甚至能听见潮声、涛声,还有浪头—— 一个接一个,白色的,一叠一叠,漫开,淌在天边,又消尽了… 柏青满意地扭了扭身体,觉得自己其实离这个人很近。 俩人正在想象同一片惊涛。 于是他又开口,“我有个秘密...你听了,可不许笑。” “嗯。”顾焕章想听他讲。 “我…我总梦见老佛爷呢。”声音软而轻快,“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能建楼,怕人往内廷里头瞧。但我家里有座小楼,恰好在东华门外三里... 就在范围外边儿。老佛爷驾幸颐和园,我们就在小楼上等,准能看个正着。” 顾焕章往他身边凑了凑,静静听着。 “那么长的仪仗,那么亮的明黄轿顶,可真威风…后来…我跟奶娘住在外边儿,再没回去过,但一挨了打,我就会梦见老佛爷,梦见她帮我打奶娘。” 柏青停了停,好像觉得自己的话可笑,“后来,开始学艺了,又总梦见她帮我打师傅,打得可狠了——”他比划着动作,“腕上的玉镯子叮当响,大拉翅都乱摇!” 顾焕章也笑了。 柏青听他笑,也不恼,反而放心地继续道,“再后来...就梦见自己在升平署给老佛爷唱戏呢。” 他顿了顿,“穿着簇新的行头,给老佛爷唱《惊梦》。”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钻,“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这人笑着说。 柏青听了,心里愈发的软,直往人家怀里拱,“太多年了,我家也早败落了,那楼...兴许就从没有过。” “你总挨打。”顾焕章心里堵得慌,收起笑,揽了揽人。 “我不听话就要挨打。”柏青小声说,“老佛爷她老人家…好,你…你也好。” “…” 顾焕章一时语结,更是觉得喉头像堵了东西。 他自是不能和这孩子似的梦语辩上一辩,只得轻轻松开他,帮人掖好被子,道一句,“早些睡。” 安静了片刻,顾焕章突然感觉一双凉手钻进自己的被子。 他一把捞过,攥住,一双凉硬的小手,皮儿糙得硌人。 “你的手很软。” 柏青的声音闷在被子里,“都说男人的手软,命好。” “嗯。”顾焕章喜欢听他说话。 夜里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掌心贴着掌心,小手只觉得热。柏青趁着黑又开口,“我…我等你。” “等你回来…你就带我去小楼瞧瞧,我带你去看凤辇!” 顾焕章捏捏他的手掌,喉头仍梗着,半晌才滚出一句,“嗯。” 两只手就这么牵着,孩子似的,不带什么欲念。 只是都觉得对方好,哪儿都好。 三更天,卧室门一阵轻响,顾焕章轻轻放开柏青的手,小人儿睡得挺实。金宝提灯在门口候着,他换上了伙计的粗布衣服,俩人趁着夜色出了门。四更半,他又在外面抖掉一身霜寒,蹑手蹑脚地潜回来。 第二天一早,柏青早早醒来。 他翻了翻身,静静看着身旁熟睡的人。 屋内一片漆黑,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这人睡着时眉目舒展,也显出几分稚气。 柏青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眶、额角,一遍一遍。 顾焕章睡得沉,总觉得有人推他,“这么赖床。”他翻了个身,不想起来,又听到耳边传来几声笑。 勉强睁眼,一张亮堂堂的小脸撑在他眼前,在黑暗里也好看。 “怎么这么贪睡。”这人又问。 他摇摇晃晃一个翻身,黑影笼下来,这人小声惊呼了一下,好像自己的身体把人完全罩住,迷迷糊糊想撑起身体,却又对上人的笑眼,很近的。 他便伸出手抚上人的脸,“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疼么。” 小脸颤了颤,却又迎上去,蹭蹭他的手掌,“…好多了。” 情分。 顾焕章腔子里突然跳出来大哥说的这个词。 发出点动静,下人们便进来伺候。 柏青像已经习惯了,只和他们打了招呼,便不注意旁的,眼里只有顾焕章。 窗帘拉开,天光大亮。 “今儿天真是透亮!”他指着外头。 新雪初霁,琉璃世界一片澄明。一夜积雪压弯了树枝,这会儿正簌簌地往下落,整个公馆都映在雪光里。下人已经开始“沙沙”扫雪,雪可真厚。 只一夜,柏青就想明白了,戏要唱,人要等,一个戏一个他,便是自己心里顶重要的两件事了。 顾焕章也看出了神,雪光映在眼底。京城多久没有这样干干净净的了。 他又扫了一眼柏青,大概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就非得捧这个人。 “吃得早饭,方抚维便要过来,等引荐了他,我们再去趟椿树胡同,你师傅那里,我也要交代两句。” 可言语间却丝毫不见波澜,像是很正常地交代几句。 “好!”柏青小脸儿一扬,痛快应了。 第33章 在卧室吃得早饭,柏青想和顾焕章一起去禅房上香。 “昨儿刚落了雪,寒气重。”顾焕章正系着怀表链子。 “…我想去。”柏青说着要去,可却半抱着被子,没动弹,只是支着身子说。 顾焕章了然,大步走到床前,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窸窣声混着温沉的嗓音,“腿能走么,今儿再叫大夫来瞧瞧。” “倒是不疼了,可还是使不上力气。”小人儿又眼皮一掀,直直觑着他。 顾焕章直接托着膝弯把人打横抱起,“那不许跪了,只拜拜。” 第32章 “嗯。”柏青在人怀里哼唧一声。 推开门,细碎的光尘混着丁香味儿扑面而来,柏青喜欢这股味道,大口嗅了几下。 站在这块无字牌位前,柏青总是很安心,这就闭上眼睛,合掌低语。 “愿海上太平,风波不兴,疫病远离。” 又突然想到,若是去了远处,洋人会不会剪他辫子?”忙补了句,“求护他发肤周全。” 顾焕章只静静燃了三炷香,目光便落在身前人身上,那么小小一个,嘴里念念叨叨。 心里被攥了又攥。 此去千里,自己终究护不住他,竟膝盖一沉,直直跪在了冷硬的砖地上。 “嗯?”柏青闻声回头,见人跪着,慌忙拖着伤腿挪过来。 顾焕章阖着眼,在香烟缭绕和中静默。柏青也没催他,在他身边乖乖站着,一股一股的丁香味道让他心静。 顾焕章再次睁眼,起身一捞,又把柏青抱起来。 “刚才…拜了什么。”柏青窝在他怀里,心头狂跳。 顾焕章却没言语,黑眸子直直盯着人,柏青却好似懂了,迎着他的眼也怯怯瞧过去。 顾焕章却晃开了眼睛。 “爷,你脸红了…”柏青小声说。 顾焕章却又是一言不发,只是把人搂得更紧,直直抱到卧室去,又吩咐喜子给他拿身衣服。 “一会儿方抚维就来了,我先去书房听管家报账,你穿戴好过前厅便是。”这人这才开口,嗓子带着点哑。 柏青轻轻点头,这人说什么他都是肯听的。顾焕章嘱咐好了就起身往书房去。 “爷,昨儿的报纸,咱去买的时候,市面上就不多了,说是上头连夜把印好的都追回了,眼下能买着的,都已全烧了。” 金宝将青瓷盖碗轻放在案几上,和主子报着昨日情况。 “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未打听出来。” “先这样吧,老孟呢?”一早,大管家还未现身。 “昨儿您说要支几笔现款,孟大爷还在理账,我让他来请您吩咐?” “好。方抚维马上到,他到了你和老孟继续理。” 金宝忙应着。这和管家理账的差事不好做。这回,主子可是真信自己了! “找人给门房带个话,一会儿老七来了,也先引到书房。 “得嘞。”金宝两袖一抖退下了。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门房便来通传,说是方抚维到了。 顾焕章略整衣襟,起身迎至会客厅。 小厮引方抚维穿廊过院。 这人一路闲闲踱步,目光在公馆的景致间流连,颇有兴致。 待他进门,顾焕章拱手一揖,随即吩咐下人,“给方二爷上茶。” “仲昀贤弟!”方抚维朗声一笑,抖落大氅上的寒气,一旁的小厮赶忙接过。“好个‘雪映白楼’,你这公馆的景致,当真不俗!” “寒云兄说笑了,不过陋舍。” 俩人正寒暄着,喜子扶着柏青也到了会客厅。甫一进门,瞧到姓方的,他就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顾焕章一眼扫过,大步走过去,拢了拢人,而后帮他脱掉外面的大袄,扶坐到沙发上。 方抚维凤眼微眯,眸光在柏青脸上逡巡。 这三分怯,七分纯,可真勾人。 “结香弟弟,可还认得我?” “方军门。”柏青强撑着坐直身子,喉间发紧。 方抚维看着这人的病弱样子更是心思一动,“听闻你明年开春便要挑班唱戏?” 他绷着脸,一副老斗嘴脸,“眼下,京城戏迷尚不识你,这戏,该怎么唱,怎么演,可得仔细斟酌。” 柏青垂下眼睫,很有礼数地作答,“结香,诚心请教方军门。” 这一声恭顺应答,让方抚维有些不大得劲,那个梗着脖子与他硬顶的倔强小伶,如今竟乖顺得像驯熟了。 他强压下心头窜起的无名火,“梨园行最忌讳没真本事,单靠人强捧。你与仲云贤弟,还是避嫌为好。” 柏青看看俩人,有点怕给顾焕章惹了麻烦,便赶紧又应了。 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方抚维更生气了,“若人人都当你是堂子里的玩意儿,你这辈子就甭想挺直腰杆做人了。” “方军门!”柏青忍不得了,直冲着他,“唱戏的谁不巴结个‘老斗’?我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知道!我不怕被戳脊梁骨,我是下九流,可骨头也没软到不敢认!” 这一番话语言毕,嗓子更哑了,顾焕章身形一动,黑眸子扫过方抚维。 这人却不管他,看着柏青马上要挑泪的透水眼珠儿,小身板也盈盈颤着,这才觉出几分快意。 他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盯着人发抖的唇,继续道,“结香弟弟,你往后也不好经常来顾公馆,尤其是这大白天的就登堂入室… “寒云兄!”顾焕章厉声喝止。 可姓方的恍若未闻,收回流连在樱桃口上的眼神,转身对着顾焕章,“仲昀,你和我可不一样,人人都知道我纨绔惯了。可你呢,你可是个顶要脸面的买办,若叫人知道个戏子日日登门…” 他故作意味深长,“哪家媒人还敢踏进你这…” “寒云兄。”顾焕章又一次打断他,“你可曾听闻庆亲王与我指亲一事?” 庆亲王? 方抚维漫不经心地掀起茶盖,他本就是讥讽这顾二除了几个臭钱毫无根基,偏偏这人又提起庆亲王。 提了又有何用? 这位王爷现已恶名昭著,大势已去。放眼全京城,能与他方家抗衡的权贵,尽数也没几个! 他撇了撇浮沫,眼睛还瞟着柏青,这人巴掌小脸又冷硬起来,这味道才对。 他着急和这小伶说话,便想随便打发顾二几句,“略知一二。那家子破落旗人,虽顶着上三旗的名头,却愚忠得很,不是说庚子年阖家殉了国么?” “不错。”顾焕章道,“当年庆亲王正是将那家格格许与我。” “格格?”方抚维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桩事情。 “这出指婚已经放了‘大定’,就算作数。虽然人已薨了,可这位格格的牌位一直在我后院的祠堂供着。” 牌位?方抚维略严肃了点,一放盖碗,“你......” 柏青也当场怔住。 “虽未与外人道。”顾焕章抬眼盯着方二,“我已立誓,此生不再续弦。” 不再…续弦?柏青咬着嘴唇,腔子突然一片生疼。 “哈哈!”耳边却突然传来姓方的阵阵大笑,“好!好个此生不续!” 方抚维稀奇,这顾二可真是个守节的! 什么望门寡或者自尽殉节之类的悲剧他倒是听过,可男子这般有气节,不但认婚,还给人立牌位,他可真是闻所未闻! “仲昀!今儿个我才算真正认下你这个兄弟!这年月竟还有你这等痴儿…” 是啊,痴儿! 姓方的一个拍案,震得茶汤三两点溅在云锦桌旗上,一双凤目也透着疯魔,“我啊,最恨这庸碌之事,你!不俗!” “寒云兄......” “原当你不过是个铜臭熏天的宗家少爷,”方抚维起身来回踱步,“真没想到啊,有意思....有意思。” 柏青却呆立一旁。 “结香,”方抚维眼底噙着笑,又开口道,“咱三这一出戏啊,今儿可就痛快了!我是真心爱你的艺,仲昀的人品我亦摸清,你二人!我方某人交下了!” 顾焕章朝他一个作揖。 方抚维又开口,“明日带结香去见位先生,开锣的角儿都得卜一卦,讨个彩头,至于组班子的事......自有我方某人替他好好打点!” “全凭寒云兄照拂!” 柏青也颤着脖子一个作揖。 “寒云兄,可否借一步说话。”顾焕章起身一请。 两人到了回廊,檐下已结出了冰棱,一开口,呵出的大团白雾。 “寒云兄,不瞒你说,我今晚就要动身,在洋关有点外务,这结香…还需寒云兄帮忙搭照。” 方抚维倾身,“你这是要做哪里的买卖,连这朵娇花都不要了。” “恕不便透露。” “那要走多少时日?” “暂…也未可知。” “这做买卖,还没个准信儿?”方抚维略一沉吟,洋关,外务… 他不可思议地抬眼觑他,“仲昀!是你?是你亲自去?” 顾焕章不置可否,他暂看不透着方二。 “我…我保你一路无虞!”方二说着,又从口袋里摸出纸笔,“你不透底也没关系,你且持我的名帖,横滨码头上岸后,寻这个姓林的。” “寒云兄…”顾焕章只是一探,万万没想到这方二竟公然和他爹倒戈! 方抚维拍拍他的肩膀,“方家传出来的风声,我怎会不知,只是…我不知道是你去。仲昀,一出日本,我可就护不住你了…他凤目一眨,“但老方的动向。我必定想办法系数告知!” 第33章 送走方抚维,顾焕章回到会客厅,只见柏青眼眶通红,肩膀还颤颤的。 “这是怎么了?”他大手轻捏人细白颈子,触感一片冰凉。 “你,你刚才说…我们拜的那块牌子…当真是…” “正是。”顾焕章微微摩挲,帮他顺气,“其实,我并不知那位的名字,连人都还没见过,只好立一块无字牌位。” “即没见过,何必…”小人儿哑着嗓子开口。 “小时候只当寻常指婚,只是父亲极不愿意,竟草草把我送出国,后来辗转得知这家人这样有气节,我就为她立了牌。” “不还未过门么…” “这世道…”顾焕章继续抚着他,“这世道,有个'亡妻'反倒轻松。省得总有人往我房里塞太太。” 这人自嘲着,眼睛却黑亮亮,紧盯着他。 可柏青还是蹙着眉,薄薄面皮毫无血色,他抖着嘴开口。 “你可知那家人,姓什么。” “赫舍里。” -------------------- 【赫舍里】:满族旗人姓,旗人姓氏因历史成因多而杂,既是八旗制度包容性的体现,也是清代民族融合的缩影。“京师旗籍,姓氏最繁。有满洲姓,有蒙古姓,有汉军姓,又有高丽、俄罗斯归附者。”(《天咫偶闻》卷三说明了旗人姓氏来源的多样性。) 第34章 “爷,七爷在书房候着了。”门房小厮立在会客厅的门边通传。 顾焕章的手在柏青肩头轻轻按了按,“你先回房,我和老七交代生意。” “好...”柏青轻应了一声,把翻涌的心事硬生生咽了回去。 喜子搀着他穿过回廊,发觉人指尖冰凉,“结香少爷,用不用让大夫来瞧瞧,再加一副汤药。“ “不妨事。” 喜子还在絮叨要去讨山参给他补身子,他却半个字也听不进了。 赫舍里,这正是柏青的姓。 说起旗人养孩子的路数,当真是古怪得紧。要么是“十儿九饥”的老法子,硬是不给一顿饱饭,活生生把个小阿哥饿得两腮凹陷,走起路来像根会喘气的竹竿,要么就是灌那劳什子安神汤—— 说是镇魂安神,实则不过是一碗掺了铅粉的迷魂汤,灌得孩子们眼神发直,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柏青上头几个哥哥都被折腾得病病歪歪,倒是几个姐姐活蹦乱跳,到他生下来又时兴“外养”。 刚断奶就送到祖母院里养着,祖母吃斋拜佛也不稀罕他,四五岁上仍是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父母索性又一咬牙,把这病秧子似的孩子塞给了汉姓奶娘。 奶娘起初倒也尽心,可不出三月,那慈眉善目就变了模样,柏青要敢哭闹着寻额娘,竹篾子便往手心抽,或者将他锁在柴房整宿。 没多久,竟又被卖到这戏子班里来。 戏班子里的铜钹声盖住了童年,柏青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要日日挨打,竟再也回不去家,做不成他的小阿哥了。 长大一点,能到这街上打听,才慢慢拼凑出真相,那场祸事来得突然,这堂堂镶黄旗赫舍里府上十几口人,竟在一夜间全都...... 柏青不知道家姐是否曾经指婚,可旁的事情,桩桩件件,竟都隐隐对得上。 若真如此,那顾焕章祠堂里供奉的无字牌位,正是自己本家的姐姐。 柏青有些唏嘘,又起了些欣喜的小心思。自己与顾二爷之间,原来早隔着些个说不清的联结了。 顾七此刻是心乱如麻。 自打昨日替二哥应下那桩掉脑袋的营生,他便一宿没合眼。一早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向父亲母亲交代,心里早打了退堂鼓。 顾焕章一进门他便迎上来,忍不住道,“二哥,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你不答应,革命党总不能硬逼着你干。” 顾二摇了摇头,“老七,钟先生的事非同小可,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大哥和父亲母亲那边,你只说我是公务在身,他们不会起疑。” “那你的公务呢?”顾七懊恼自己的不管不顾。 “我已拟好了电报发给洋行大班,告个病假。”顾二从抽屉取出一份英文函件,“就说染了肺痨需要静养。” 他见弟弟仍不放心,又道,“进了冬月,洋人都要回国过节,又赶上新年,拖到开春不成问题,若我还没回来,就说我去香港治病了。” 顾七见二哥连告假的说辞都安排得,心里稍稍松快了些,点头道,“二哥,你既然考虑周全,那我也定当不遗余力帮衬!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吩咐。” 顾二将雪茄在银制烟缸里按灭,沉吟道,“几间铺子你多照应,总体的账目你每月初八去盘,老孟初十和你报账你便心中有数。自己若忙不过来,大可交办金宝,他跟了父亲几年,是自己人,信得过。” 他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稳,“我公馆里有个叫结香的伶人,若我真回不来,这宅子和下人就都交给他。” “伶人?结香?” 顾焕章没多解释,只道,“铺子都归你,但务必给金宝留个活计。” “还有几处房契、地契,我都存于汇丰,若真没回来…你就去办妥吧。” 顾七终是什么也没问,统统答应了下来。 一番嘱咐后,顾焕章心头也轻松了些,回到卧房,给柏青裹严实了棉袄,一把抱起塞进汽车里。 两人没带伙计,只老庞一人跟着回了椿树胡同。 玉芙正在院里踢腿练功,冻得鼻尖通红。一见他们进门,眼睛便成了月牙,过来关切他。 柏青朝他扯了扯嘴角,玉芙便了然,师弟这是也知道二爷要远行了。 柏青掀起堂屋棉门帘,乌烟瘴气的,婆娘没在,只刘启发一人歪在炕上。 一床褪色的蓝布棉被半盖着,炕桌上散着几张小报。 柏青抓起报纸,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他虽不识字,但那些画他看得真切。 他咬着牙翻了个遍,一转头,又见到师傅灰败的脸色,“扑通”一声又跪在青砖地上。 顾焕章眉头一紧,刚要拉他,他又实实在在磕了一个头。 “师傅!管它报纸放什么屁,我死也要成角儿!” 这几声挺响亮,似梦非醒的刘启发这才颤颤巍巍坐起来,又一阵哼哼唧唧,好似才看清来人,他干柴似的指头指着顾焕章—— “你…你还捧他?” “捧。”顾焕章答得干脆。 又戳向柏青,“你...还唱?” “唱!” 听见两人这么说,一张丑脸眼见着,就淌了泪。 “还唱就好。”他哆嗦着嘴唇直抹泪。 顾焕章扶起柏青,摘了手套,用虎口蹭过人眼眶,这儿总似有哭过的红痕。 “没哭!”柏青冲他眨眨眼。 顾焕章放心下来。想到刚才这人那几嗓子也不禁心里发笑,这人和自己总是一副乖顺羞臊的样子,和旁人却挺厉害。 柏青揽着玉芙进了自己屋里,俩人又嘀嘀咕咕,不过倒也没耽搁,三五分钟便出来了。 顾焕章招呼老庞发动车子。 柏青坐进车里,一边喊着冷,一边凑进顾焕章的大氅里,又不害臊地把人抱着。他觉得这人走得真不是时候,眼看临近年根,自己还想和他过年呢。 顾焕章也任由他抱,眼睛却看着车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下了汽车,他扯了扯柏青,在他耳边低声道,“结香,我这趟出门,你可愿替我守着公馆?” 柏青抬眼看他,“我吗?” 顾焕章点头,从车里取出一个沉香木匣子,“金宝信得过,老七和大哥也是我最亲近之人,若遇难处,只管寻他们,万不可逞强。” 他又顿了顿,将木匣递过去,“里头是几笔款子和地契,你收好。” 柏青喉咙发紧,“爷,这是做什么?” “拿着,守好了这些。不然我叫你守个空壳子似的宅子,也算守?”话音未落,柏青感到身子一轻,顾焕章又将他抱起来。 雪后的公馆笼在一片白茫茫里,除了几条大路被清扫干净,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顾焕章抱着他走过这片银白。靴底碾碎薄冰,咯吱,咯吱,阵阵轻响周折进耳朵,硬是给人耳尖儿擦得透红。 两人走过西式的喷泉池子,“这是请意大利工匠造的,怕冻裂管道,冬天就放干了水,过了小满,就可以找工人蓄水。”又进了园子,他让他看一株老梅,“这树比你我年岁加起来还大,开春要请专门的花匠来修枝。” “还有这厢的香料。”是俩人每日祭拜的禅房。 顾焕章停下脚步,“这个味道我最喜欢,是专找人调的,全京城独一份。地址老孟知道。” “是…是丁香的味道。”小人儿可早知道呢。 一路走过,草坪的养护、门房的排班、汽车的调度......他都和柏青事无巨细地交代。 “知道啦知道啦——”柏青突然捂住他的嘴,指尖感到这人呵出的暖意。 第34章 “爷再说下去,管家们明儿就该卷铺盖走人啦!” 顾焕章却又低头,鼻尖几乎蹭到他冻红的面颊,“真记住了?”温热气息裹着沉水香味道,“听说旗人府里...”他故意顿了顿,“可都是少奶奶管家。” 柏青没想到这人还有这样一话,挣了挣,却被抱得更紧。 顾焕章把柏青放到卧房,自己又去安顿着这一大家子。 很快到了晌午。柏青根本躺不住,他下了床,攥着一截未完工的黛青绳结,犹豫着。 刚才回椿树胡同从自己屋子里翻出来的。前儿才找玉芙手把手教他,熬了几宿才编得三寸长,细细长长,可以当怀表链子,还没编完呢,人就要走了。 外间传来皮箱合盖的闷响。 柏青攥着绳结挪到廊下,恰见顾焕章在指挥小厮搬行李。日头透过覆雪枝桠,在那人肩头烙下斑驳的光痕。 “爷。” 他还是颤巍巍的开了口,摊开掌心,里有躺着一条黛青绳结,被汗浸得微微发潮。 “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这是我编的链子…送给你。” “给我的?”顾焕章大步走近。 柏青点点头,“系怀表的。” 顾焕章俯身下来,捧起他的凉硬小手看,丝绳在暮光里显出深浅不一的黛色,“很别致。” 他眸子透出柔和神色,大手拿起丝绳来。 柏青惴惴地看着,看人解下鎏金怀表,把长长一截金链子解下来,又把这条黑乎乎的丝绳系上。 他瘪了瘪嘴,忽然伸手去夺,“不好看…” 丝绳衬不起金表。 “好看。”那人一躲,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灵巧地穿好绳结,表盘垂下来,正悬在心口位置。 冬月的风卷着碎雪,簌簌地刮,又吹红了柏青的眼睛。 老庞把皮箱挨个码进汽车后备箱,黄铜锁扣碰出闷响,一声声砸在人心坎上。 “爷,得动身了。”金宝在廊下进退两难。 顾焕章点了点头,又俯身对着柏青。 一双眼睛黑得慑人,似乎涌着深不见底的暗流,又似乎很平静,让人心安。 柏青只仰起脸,冲他笑。 冻红的小脸衬着雪色,也素也潋滟。睫毛上沾的雪渣子化了,凝成水珠子悬在眼睫上,将掉未掉,将顾焕章的影子折成碎光粼粼的许多个。 “一路平安。” 他对着眼前许许多多个他,轻呵出了小小一片白气。 -------------------- 特别感谢读到这里的你!没想到这篇偏门题材能得到大家的喜爱,很感动和受宠若惊。 目前可以做到一周三更,你们的每次互动都是我的码字动力!有哪里看不明白随时敲我,我来做一些说明给各位读者。 再次感谢。 第35章 汽车卷尘远去,柏青盯着车辙,一垂眸,睫毛颤动,那一大颗水珠终是滚了下来。 “别哭啊,结香少爷。”金宝站在一旁,眼眶通红。 “哭什么?”柏青侧过脸来问他。“爷这一路定是顺风顺水!” 这人的一双眼常就是湿漉漉的,此刻映着天光,越发显得水润,倒也辨不清是不是在哭。 “金宝哥,今儿晚上吃什么?我饿得很。”这人又问。 他的饿是真的。这些年早就悟出一个道理,天大的事,吃饱了再说。 金宝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我这就招呼厨房,今儿晚膳早点起菜!” “劳您再招呼大夫过来一趟,我想再瞧瞧腿,瞧好了,早些日子开锣唱戏!”柏青抽了抽鼻子,继续道。 “得嘞!!”金宝也话不多说,麻溜地下去招呼去了。 柏青拖着腿一点点往公馆里走,这人走得倒突然,总觉得不真切,像场没做完的梦。 他原想回自己客房,可中途却停了下来,这几日都在顾焕章屋里,客房反倒睡不惯了。 他又回了主卧。 推开卧室门,熟悉的味道就缠了上来,像是早候着他。 他拖着步子走进这空荡荡的大屋子,突然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懂。不懂这人去了哪里,也不懂腔子里这股没来由的空落落是什么。 但他反倒不怕了。 不再怕自己破衫烂袄,也不怕自己呆头呆脑。这些样子早就给这人看了去。这人却还是怜他,把他抱得那样紧。柏青就着思念,半梦半醒,被褥也被他搅得一团乱。 这屋碳烧得热,他又梦到自己在一条幽暗的长巷里跑,跑得一身汗。 身后好几条黑影追着。就在快被追上的时候,忽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身后幻影顿时烟消云散。 熟悉的沉水香淡淡萦绕。 “鬼就怕你。”他听见自己的腹诽。 头顶果然传来温和的声音,“又做噩梦了?” 自己便撒娇似的往那怀里靠一靠,拱一拱,“你没走…”这人衣料子沾染着夜露湿气,又湿又凉,好舒服。 第二天一早,柏青知道是梦了,就不愿意起来。翻身过去,身侧床榻果然空空荡荡。 能让他安心入梦的人,如今已远在千里之外了。 吃过早饭,金宝引了一位老先生过来。 “这是杨先生,是爷请的教书先生,专门来教您识字的。” “杨先生。”柏青拱手作了个揖。 这位身着藏青色长衫的教书先生约莫四十出头,梳着整齐的发辫,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杨先生微微颔首,袖口露出一截洗得发白的衬里。他祖上出过举人,后来家道中落,便在京里给旗人官宦人家当西席。旗人子弟大多散漫惯了,能静下心来读书的没几个。如今时局变迁,不少留洋归来的少爷和洋人都要学汉字,他便也来到这使馆区谋生。 他瞧着眼前的学生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模样过分清秀了些,便唬着一张脸,做古板样子,“引我到书房去。” 柏青在前引路,幼时家中也请过教书先生,但主要教未入学的小孩子们满文。对男丁,长辈们向来不苛求学问,旗人家里谁不知道,银钱账目都是太太掌管。 这世道的男子,读书多了又容易抑郁,瞎想,仕途不顺就要想不开,想开了就更令人担惊受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提笼架鸟或者听听戏玩玩鸣虫。 顾焕章的书房很大,柏青是第一次进来,也盘桓着他的味道,柏青瞬间红了脸。 “少爷平日可曾读过什么书?”杨先生问。 柏青忙收回心神,“未曾读过,印象里小时候家里请过先生,可只教过《三字经》《千字文》,后来就没怎么碰了。” 杨先生点点头,心里就有数了。这样的少爷家里不指望他们科举入仕,读书不过是装点门面,能认几个字、会写个名帖就算不错。 第一节 课是执笔。 他示范好了“指实掌虚”,便磨好了墨,让柏青试试。笔杆入手沉甸甸的,柏青绷紧了手腕,依样画葫芦地写了个“一”字。 起笔处洇开一团,墨色忽浓忽淡,柏青已然欢心起来,“先生,你瞧,我写得怎么样,我什么时候能写封信?” “个把月的功夫。”杨先生敷衍道,“少爷你刚学会执笔,如若再努力读文认字,个把月定是可以。” 柏青盯着纸上的“一”字,个把月…可太慢了… 他便下了决心用功学,细白手腕悬了整节课,酸得发颤。 写完“天地人”后,先生又带他念了几段《千字文》。 先生告辞时,柏青急急拽住人衣袖,“杨先生,请留步。” “我想请教您,这‘顾'字…怎么写?” “哪个顾?” “顾公馆的顾。”柏青低垂着眼眸。 杨先生绕回桌子,狼毫在宣纸上缓缓游走,一个繁复的“顧”字渐渐成形。 柏青盯着纸上的字,再想一问,却忽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人大名。 反正那人也只会唤他“结香”。 扯平了!他想。 过了晌午,方抚维又来造访。 “结香弟弟可算出来了。”这人凤目含笑,确实是期盼和柏青单独会面很久了。 “方军门。”柏青客客气气打着招呼,现在他也不怕这人。 “结香弟弟,身子可好些了?” 方抚维的视线扫过去,这小人儿虽还是一副弱弱纤纤的,瞧着气色倒是好多了,“今日我带你去请上一卦可好?” 伶人开锣唱戏确是需要找人占卜,柏青便同意了。 马车在一处僻静的胡同口停下。 柏青跟着方抚维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扇黑漆小门前,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上书“神机”二字,笔锋凌厉如刀。 要说这神算张也奇了,不问人八字只是看相,便能给道谶语。 谭小楼是京城有名的老生,因嗓音靡靡与传统老生不同,早年间得了一句,“唱火了清朝就是要亡了”。这几年,谭老板红得发紫,坊间便疯传这句谶语。 第35章 还有一卦,是个梨园世家,说是那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必葬在阴沉木里。 一张嘴百无禁忌,但大家倒愈发觉得他准,趋之若鹜。 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一个鹤发老者坐在八仙桌后,穿一身灰布长衫,眼睛亮得惊人。 柏青被那目光一扫,也不甘示弱地挺了挺腰板。 “张先生,这就是我的结香弟弟。”方抚维倒是不和老者见外,嘻嘻哈哈道。 神算张没说话,仍是死死盯着柏青。 很是过了半天,他突然开口。 “二爷,这人命里没有。” 方抚维脸色一变,“没有什么?” 神算张摇摇头,一捋长须,再闭口不言。 “你信命么?”方抚维不甘心,他转头看向柏青。 “我信啊。”柏青却小脸一扬,“方军门,今儿您唱得是哪一出啊?” 透亮的眼珠子狠狠盯着他,口气冷冷的,“他说我没有,您方军门面子大,定是得帮我求这破解之法呀。” “这…”方抚维没想到他还有这一话。 脸色霎时青红交加! 这话里话外,是他方二做局坑人,串通神算编派他! 可自己真真是冤啊! 在他看来,这小结香嗓子身段都是百年难遇的好料子,现在顾二又不在,自己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这…这怎么就是一句“没有”了。 “二位慢慢参详。”柏青却已经退到门边,“我先告辞了!” 方抚维的脸色阴沉下来,草草冲神算张作了个揖,也掀帘而出。 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头,“结香弟弟!” 柏青充耳不闻,只管埋头疾走。可他腿脚还没好利索,一瘸一拐的,踏得急,却走不快。 方抚维心头一紧,猛地拽住人衣袖。 “你——”话音却戛然而止。 扭过来的一张小脸儿竟布满泪痕,带着红扑扑的怒,长睫毛挑着泪珠子,咬着嘴唇,黑漆漆的眼却还倔着看他。 “结香弟弟...…” “你为何编派我!作践我!”这人声音打着颤,直直怨他。 方抚维一身眠花宿柳的哄人功夫好像都不顶用了,只觉得这人哭起来怎么这么惹人疼,又觉得无措,一句“我没有”,竟生生给咽了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转了心思,“别哭了…”又递上块帕子,这就认下了,“我…我犯混嘛,我就是想让你…求我,然后…记点儿寒云哥哥的好!” “啪——”的一声脆响,白巴掌已经狠狠甩在脸上。 方抚维舌尖顶了顶发麻的腮帮,真疼! 他本可以解释,可以拽着柏青回去再和那神算子对峙,但这人泪眼儿中执拗的火让他改了主意。 何必让他背负这“没有”呢,让这人打骂也总比断了他学戏的念想强! “打也打了!消消气。”方抚维颠颠儿地跟在他后面。 “我管你们怎么编派我,我命里有!”柏青忍着疼,偏要快走在他前面! “你有你有!”方抚维压慢了步子,“咱们再走着,还有一处戏园子,顾二叫我带你去看看。” —————— 马车在春和楼门前刚停稳,柏青就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往外瞧。 方抚维从另一侧先跳下了车,又绕过来,扶他一把。 下车抬眼一瞧,这戏楼坐西朝东,台口正对大街,稍走进去,两根朱漆柱子笔直地杵在两侧,方二脸色顿时阴了。 这分明就是座“白虎台”! 梨园行可是最讲究忌讳。台口正冲大路,吞财纳煞。坐西朝东的格局,伶人开嗓容易“吃光”,唱久了嗓子发紧,柱子又直冲台心,犯了“冲煞”。文戏易走板,武戏易伤身。 刚开锣的伶人讨的就是吉利,这顾二竟给找了这么个触霉头的地方! “结香弟弟,这园子...” “多敞亮啊!” 柏青倒是一副兴趣盎然,“爷说得没错,这地段真好!”他指着戏楼前的通路,“车来车往,拐个弯就是闹市,在这儿唱戏还愁没座儿?” 方抚维捻着翡翠扳指轻笑,这俩外行,光看地段热闹,哪知道白虎台的厉害? 听见马车来,戏楼老板已小跑着迎出来打千儿,“哟,方二爷来啦!顾二爷前儿差人问过,我推了好几拨看园子的。” 说话间眼睛瞟着柏青,他倒要看看这两个爷捧的是个什么人。 这伶人年岁不大,身段娇柔,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可这脸孔却太过轻描淡写,一点儿也不媚,能唱得起来么。 可他却又偏偏在两个爷面前都说得上话,老板便按下腹诽,作揖道,“结香老板,顾二爷前儿来,说您要挑个新园子,我这儿可一直给您留着呢!这戏楼前临闹市,后靠茶坊,座儿肯定不愁。眼下是三庆班在这儿唱,场场满座,从没出过岔子!” “瞧着是不错!”柏青应道,也没露怯。 方抚维却眉头仍蹙着。 三庆班可是京城数得着的老班社。乾隆年间就开锣唱戏,底蕴深厚,又有一块“御戏”金匾,靠角儿的名气和戏码压着,才可化解这白虎煞。 “结香弟弟,三庆班子班底硬,武生、花脸都是一等一的角儿,连《长坂坡》这种大武戏都稳稳当当的。你呢?你才...” 我? 柏青听这话音儿就来气,扭过头来一睨他。 老板察言观色道,“三庆班现在的班主、经励科和鄙人是熟识,要是结香老板愿意,和他们搭班子唱也得,不一定要自己挑班。” 方抚维却没看见柏青眼色,侧目看向老板,“三庆班的武戏确实厉害,要是和他们轮着唱,既能借他们的座儿,又能压着这白虎煞...” 听这人直言“白虎煞”,老板脸上又青又白,这人可和顾二不同,不是个好哄的。 “方二爷行家…我…我再引二位去看看后台,这楼子新漆过,后台也宽敞。” “那和这三庆班搭班,如何算包银?”方抚维又问。 “顾二爷还未与我商议,只说先包下来三年,这数儿…已经订好了。” “八字还没一撇,定什么定!” 听他说八字没一撇,柏青急得直揪他袖子。 这人没理他,继续开口,“一处白虎台还要拿乔!三庆班那面,定是要理理外外给我赁个清楚。” “得嘞方二爷。”老板汗滴下来,连忙作揖。 几人又商议着日子,要先引荐这三庆班见面,若是商谈融洽,这处园子就定下了! 马车微微摇晃,柏青倚着窗棂,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 方抚维瞧着他这副模样,忿忿,“这白虎台子有什么开心的。要是这事儿交由我办,定是一处更好的台子。” “方军门今日陪我奔波,实在周全。”柏青转过脸来,唇角还噙着笑。 方抚维“啪”地一合折扇,“我找神算就是作践你,如今顾二找了个白虎台!你不怪他,反倒当个宝!” 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 这是哪儿的话,自己竟为个小戏子争起宠来? 一时心头烦躁得紧! 以前见了自己头也不敢抬的小伶如今怎么这样让自己心神不宁! 把柏青送回公馆后,他赶紧约了几位票友一同瞧戏去。一夜里,非得是这最烈的酒,最鲜嫩的角儿才得以冲淡这烦躁念头! 第37章 柏青守着顾公馆倒真当起了家。 这栋西洋式的小白楼,吃穿用行,极其讲究。 原先顾焕章在时,一大家子围着他一个,排场大得很。每月例银、工钱都是白纸黑字落了契的,出门必是汽车开道,几个小厮前呼后拥,厨房也是铺排细致。 如今柏青当家,老庞那几个司机随从闲不住,便都自发回了老宅。 可宅子里到底还留着十几号人,厨子、小厮、丫头、门房、护院,日日杵在院子里候着差遣。 天刚泛鱼肚白,小厨房的烟囱就冒了青烟,丫头小厮们也忙活开了。烧热水,备青盐的,扫院子的把青石板刮得咯吱响。墙角几个护院儿先列着阵,听完吩咐便各司其职。 每日柏青起得早,练完晨功又开始读书写字。用过早膳,管家照例捧着账本进来,只是如今听账的换了主子。 老孟报账时总忍不住偷瞄柏青神色。这位新主子原是吃过苦的,现下听着这些不肖寻常人家的开销用度,真能“管”好这家么。 “孟大爷,昨儿采买的菜价涨了?”怕啥来啥,这就听人开了口。 老孟正想着法儿回话,这人却只是点点头,道,“年关将近,倒也该涨。”而后又问了几句轮值的事,便没再说什么。 这几日天气晴好,无风无云,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可公馆里却人人自危,没人有心思享受这暖烘烘的日头。 耳房前,几个门房咂着旱烟,火星子噼啪炸响。墙根下,穿蓝布棉袄的丫头们正纳鞋底,针尖在顶针上蹭得发亮,几双眼睛轮着瞟着书房。 第36章 非得是瞧着老孟出来,又摇摇头,众人今儿才又好过一天,明日的忐忑再说明日。 马上到年根儿,生怕这新主子一个不留神儿就把自己给打发了。 这日,柏青叫住了金宝,直问道,“金宝哥,原来顾公馆一日开销,竟够寻常人家过半年的。” 金宝早听见下人们背地里嚼舌根,说新主子要裁人,他心说果然还是要减用例,只好先应着,“是啊,咱上上下下养活着十几口子人呢…结香少爷,怎么?” 柏青只是摇摇头。 金宝又试探着递话儿,脑袋里也想着说辞,“结香少爷,您看,是不是家里这下人太多了,可这到年根儿了……” “不多!“柏青却直接截断话头,“如今这世道,顾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养着十几号人可是本分呢。你瞧胡同口拉洋车的、大栅栏要饭的,若大户都学讲什么'效用',这四九城早饿殍遍地了。” 金宝“哎”了一声,越发佩服起自家主子,他指认的这小结香可真是个能当家的呢! 他又忙不迭地给底下的人带了话。这下,众人才像吃进去了定心丸,一个两个的劳碌命,总算能闲得踏实些了。 柏青除了料理好这公馆,还要忙着搭班子唱戏和学习自己的打炮戏。 眼下,他已经在春和楼开了锣,挂了自己名号的戏牌,唱的正是他拿手的几折子花旦小戏。 这戏的位置不算好,太早,二更就唱。 可方抚维做主到底给他配了排面,梳头的师傅给他勒头勒得格外仔细,管衣箱的捧着戏服候在帘子外头。 因这戏园子归了他,同庆班的班主都要和他算座儿钱,这戏班子里的七行七科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结香老板”。 眼瞧着,倒是一切顺利。 柏青这下有了包银,总惦记着给刘启发送去,孝敬师傅,可刘启发现在哪还顾得上他?整日泡在烟馆里。 每每去椿树胡同扑个空,柏青便直奔烟馆寻人。 再好的烟馆也是乌烟瘴气,撩开厚重的棉布门帘,扑面而来的是混着鸦片甜腻的浊气。 他在角落的烟榻找到了人,刘启发身旁竟还蜷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 是小凤卿的表妹! 原来小凤卿跟包的“四儿”与刘启发和表妹都相熟。一来二去,这两个烟鬼竟凑到了一处,边吸烟边忆起了自己的好时候。 刘启发恍恍惚惚,云里雾里的,正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一个年轻人,勾着白鼻子,顶着个“豆腐块”,在台上一个接一个地翻跟头。 “当年我唱《时迁偷鸡》,一串儿跟头翻出满堂彩。”他这瘾还没解,咧开嘴笑显得痴呆,“一出戏就给我们丑行挣面儿,贝子府都来请戏。” 女人则蜷在烟榻另一头,想起来自己曾经是个贴身丫头,也差点变了凤凰。蜡黄的脸上确是有几分俊秀。她的头支在烟嘴儿上,吃吃笑起来,“老爷最爱我梳的辫子...说..来年开春就让我...” 话没说完,烟劲儿上来,整个人又软绵绵地歪了下去。 她穿着簇新的织锦缎袄子,料子是上好的云纹苏绣,松松垮垮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架上,显得愈发可怜刺目。 “师傅。”柏青一声断了这俩人恍惚的梦。 刘启发从烟榻上支起身子,“这是我顶得意的徒弟,”烟嗓里带着几分得意,“唱旦角的,文武昆乱不挡。” 女人“哧”地笑出声,“烂玩意儿......”她抬起脸,眼睛里蒙着层烟翳,就那么斜着瞥人,“台上扮得再像,下了台不还是得撅着屁股给爷们儿玩?”说着故意往地上啐了一口,“就跟某些人一样..." 话音未落,门帘突然被掀开,“哗啦"一响,带进股冷风。 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正是小凤卿。 这人容姿风华,竟让这乌烟瘴气亮堂了一点。 他先是不紧不慢地结了账,然后走到这方烟榻前,和几人点点头,又打开食盒,几样精致小菜,“小莲儿,吃饭了。” 表妹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表哥来啦,搁着吧。”目光在人俊秀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别开。 人人都爱小凤卿,可她对这个头号名角儿,她的男人,心里却翻腾着说不清的怨。 若不是他夜夜不归,自己何至于...... 只看了他一眼,烟瘾似乎更重了,她又挣扎着吸了几口。 原本是她投奔小凤卿,这人给了她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她就和人过起了日子。 反正自己也是个破玩意儿了,婊子和戏子,谁也别嫌谁。 说起来,她本是大户人家太太的使唤丫头,勾搭上了老爷,太太表面上许了让她做五姨太,可暗地里却打起了害人的主意。 这家已经有三个少爷了,再填一房,要是再添了男丁,家产可是没法分了! 这就把人关进柴房,硬摁着她喷了几天烟膏子,等老爷察觉了,太太又把人塞了回去。 可她这身子已经离不开神仙烟了,老爷骂她下贱,她攥着银镯子聘礼哭求,“是太太害我...”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火辣辣一耳光。 这家老爷最恨抽大烟的。 她被赶出府时,才知道这乱世里的女人不好活,自己好像没什么选的。 在八大胡同转悠了几天最终还是投奔了这戏子表哥。 小凤卿还真没嫌她,把她安置在体面的大院里,吃穿用度更是没比那体面人家差在哪儿,连聘礼都是三金和几副玉镯子。 她突然有了盼头,竟起了重新做人的心思。 这就信誓旦旦要戒烟,先请了西洋大夫来扎戒烟针,疼得在炕上打滚,把鸳鸯戏水的锦褥都抓破了。 半夜烟瘾发作,骨头疼得牙关抖颤,她撞开窗户要往井里跳,却正好碰见小凤卿唱完夜戏回来,这人把她捆在墙角守着,她哆嗦着抬眼看人,“哥哥,给我一口吧...” 小凤卿给她了两巴掌,“给我戒了!”然后也坐在地上,把人摁在怀里,硬是这么箍了人一晚上。 这是最难的一晚,这一宿抱着,也抱软了表妹的心,之后几天的连哭带嚎都不算什么了。 一番折腾下来,烟总算是戒了。 可小凤卿的戏是越唱越红,包银多了,给她买的衣食住行越发讲究,可人回来得也越来越晚。 夜戏散场总到四更天,又总有戏迷、老斗要应酬,有时天蒙蒙亮才听见门响。 她想对自己的男人好,可戏词她也不懂,算账也不会,就连家都管不好。 要她管家,她便天天盯着那几个下人,生怕人偷鸡摸狗,又抠搜着工钱,戏迷扒着看,她也啐走。 一处宅子换了好几轮下人,连带着小凤卿的名声也坏了,后来只能再聘个管家,她便更是无事可做。 每天就守着屋子,听着更鼓数铜钱,数着数着,就怨上了,这等人的日子可不好过。 角儿的夜很短,敲锣打鼓,灯火通明,四更才歇了动静,她的夜却很长,孤灯一盏,漫漫长夜,不知怎么挨过。 横竖都是个空闺,不如醉死在这神仙烟里。她便重新摸起了烟枪,反反复复,到如今,也不知道第几个年头了。 烟泡“咕咚"地烧完一个,她突然笑出眼泪。 小凤卿沉默地整理着食盒,手指微微发抖,他知道她活不长了。 收拾完,又冲柏青、刘启发一个作揖便告辞了。 “师傅,刚才那位是?” “嘿,你个不开眼的猴崽子!”刘启发这下才吸足了烟,解了瘾,突然精神起来,“他可是京城头号旦角儿,响当当的台柱子———小凤卿!不过你啊,皮猴儿,你定得给我把他压下去!” “小凤卿?!” 柏青想要认识名角儿,他便先和师傅告别,直接冲出了烟馆。 “凤老板!”柏青冲着人背影喊。 小凤卿闻声回头,脸色不太好,一双丹凤眼清泠泠的。 “凤老板,我…我是刘老板的二徒弟,艺名结香。早就听闻您的大名,特来拜会。” “结香?你就是结香。”小凤卿打量着他,“倒是块好料子。” 第38章 “凤老板听过我的戏?”柏青听见这名伶大王竟知道自己,连忙抬着小脸儿问。 “未曾,可你见了报。” 小凤卿一双眼睛细致漂亮,上下扫了人几眼,“如今又瞧见你这模样儿,能红。” 说完便抱了抱拳,长腿一迈,转身欲走。 听到他说报纸,柏青赶紧叫他,“凤老板!报上,报上写的……“ “你管他们写什么。”小凤卿微微一停,“踏实唱你的。”大步子又迈将开来。 柏青鬼使神差跟着他流丽的背影,又追过去两步,“凤老板,刚才榻上那位是......” 小凤卿身形一停,转过身来。 “我刚赚了点包银,学艺几年了,才刚能孝敬师傅…”柏青指着烟馆子。 “早先听人说,吸了膏子嗓子亮,劲头足,又顺气解乏......可师哥说这是坏东西。......”他压低声音,“不知好不好戒?可……可到底得戒!” 第37章 小凤卿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话,神色软了软,但很快稍纵即逝,“你倒稀罕,还念着师傅!不过,这烟膏子碰不得!沾上了就是个死。” 他看面前这人,面孔鲜嫩又透着灵气儿,便开口问询,“小崽子倒是个有心的。现在在哪儿唱?” “春和楼。” “只这一处?” “是了。” 小凤卿随即从怀里摸出块牙牌扔给他,“明儿,去广和楼找经励科陈三儿,就说我让你来的。” 他转身时大氅扬起一阵风,“给你加两折子活儿。” “谢凤老板栽培!”这就和名角儿讨来了戏码,柏青受宠若惊,攥着牙牌一揖到底。 眼瞅着要过年了,按梨园行的规矩,腊月二十三准得封箱祭神。 有的要回老家的,路远点儿,刚过腊月就拾掇好行头往家奔。 关外的、往南奔的,都得赶在封冻前回去。所以小凤卿找柏青来这广和楼也算是救场。 原本的伶人已告假,柏青就来顶了他的缺。 每日,柏青在春和楼唱完一场,不必卸妆,戏衣外面裹件棉袍,便直奔门口的小驴车。这驴是经励科雇的,通人性,常年就是一趟趟走这两处,不用吆喝,自己就认得去广和楼的路。 在广和楼唱,柏青总是憋着一口气。 他跑完圆场总是要往左边转过去,在舞台一角蹲个卧鱼儿。 身子这么一软一伏,眼睛再往上一瞟,正好能瞧见二楼官厢最边上的那个雕花窗户。 前儿他还在台下捡烟头,那人就坐在官厢里瞧他。 他和他,俩人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 如今,自己已能大大方方在台上唱了,可那官厢的锦缎帘子却换了人掀。 柏青唱得卖力,可台下的叫好声,终究还是有限。 几吊子茶水钱,就能换来自己这段故事,看客们搭上一时半刻的感动,便算打发了一夜。 可柏青却觉得,这戏可不能这么打发。 连唱两天,怎的广和楼的喝彩声总比春和楼差些火候?每每往下瞧,这广和楼的上座反倒还多出一成呢! 这怎么对得起凤老板! 自己唱得味儿不对,又问不上刘启发,这日快要下课,他便懵懵懂懂地问了杨先生。 “杨先生,您可否帮我顺顺这几段戏文。” “少爷,自是可以。” 柏青这就哼出了几句戏文。 “您说,这都是些个什么意思呢?” “这呀,这是春闺怨。” “那……怎么才能唱好这春闺怨?” “心里头怨谁,思慕谁,就对谁唱,味儿就准没错!” 柏青想了想,好像懂了点儿。 他随手抄起一件皮袍套着,准备去戏园子,这就又陷入回忆里去。 “你怎么总穿这单衣?给你做的那些皮袍呢?”顾焕章问他。 柏青有点小心思,不好对他说,便只道,“不想穿。” 顾焕章可能以为他不舍得,便又问,“那我十弟的旧衣裳呢?” “也不想穿。” 顾焕章黑眸子一暗,不做声了。 柏青当时不知其意,急急道,“爷,这衣服我是洗得次数多了些,可也是好衣裳,是你赏我的……你让金宝赏我的……” 顾焕章沉下脸色,应该是想起来了,是那日,他随便打发了金宝几句。 “爷,您不喜欢这件,我还有两件,您一共赏我了三件呢!” “那些做的都不合心意?”顾焕章扯过来他,“这数九寒天,一身单衣怎么行。” “不是……”那些都太好了,他只惶恐着,可也不全因为这个。 柏青靠在他身侧,挨得挺近,这人一股一股的热源就往自己身上蒸,好暖和。 这人也好像知觉到了凉透的身体,伸出臂膀一揽,只道,“明儿把皮袍穿着!” 第二日,二人约好送他去胡同排练,柏青还是一袭单衣,只是换了一件。 顾焕章沉着眸子。 柏青却耷眉臊眼地凑近他,往人大氅里一钻,小声道,“走吧。” 顾焕章愣了一下,红着耳朵一揽人,就再也没提皮袍的事儿了。 可现在…… 柏青捏着皮袍红了眼。再也没有那么暖和的大氅了……这就是闺怨么? 聚时欢,散时怨。 柏青这就多了几分子“怨”。 再一上台,一边撑着锦绣模样,一边藏着千缠百绕的怨,这戏倒是生动了些许。 下了台,廿三旦也刚扮好相,这就在台口子等他。 “皮猴儿,出息了,戏不错!” “何老板……” “唱念做打倒是齐全,这味儿也对!”廿三旦指头虚虚一点他,又有一话,“可哥哥还得点你一处。那春和楼,是靠着驿站的,南来北往,听戏的爷们儿爱看武戏,同庆班的翻跟头打把式配上你唱这出,文武调和正是得当,自是彩多。可这广和楼,戏都静…” “都是给人家托着呢,”他往后一指,又压低声音,“台底下也全是等着那人出来亮亮嗓子的,你若想红,非得唱出热闹的,先炸出个响儿来!” “原是这样。”柏青暗忖了一下,好似解了几天的心结,“谢何老板指点!”说着朝着人深深作了个揖。 下了妆,出了戏楼,方抚维和玉芙在门口等他,上了马车,他便把甘三旦的主意说给两人。 “倒是个法子。”方抚维刚才在底下瞧戏,其实也看出点儿名堂,可他浸淫梨园已久,不得不多想几分。这伶人的看家本事,全凭自己硬熬苦练,才勉强练出些根基,有那么几手绝活,于是道,“结香弟弟,你可知道他为什么给你支招儿?” 见柏青不解,他冷笑,“就是故意要你出风头,让你和这台柱子小凤卿生出嫌隙!” “方军门!"柏青呵他,“你这人怎得总是这样。在您眼里,我们唱戏的就只会互相算计?” 方抚维笑笑,这挑衅倾轧他见得多了,这算得了什么。 “结香,方军门确是好意,刚才正是和我说,要请人再教你几出戏呢。” “我会的不少!”柏青气鼓鼓。 “俗话说,成不成三十六,你可差得远呢!还是要多学几折子戏!”玉芙柔声劝他,“不过何老板这主意...你真当他是为你好?” 玉芙对廿三旦也有“怨”,谁叫周沉璧专捧这人!这便开口,“我倒觉得,现在你和他廿三旦在同一个台子上开锣,又唱得都是旦角,俩人都是以唱、做工见长。你呀,怕是和他撞了戏!他让你换掉文戏,去唱武戏,是怕你分他的彩!至于你和小凤卿,要是能掐得起来,当然是一石二鸟!” 柏青不置可否,他可倔着呢,一旦有了主意,便不再听他人言。 他觉得,定是姓方的带坏了师哥!这就只觑着方二狠狠道,“我才不管你们说什么,我要自己做主!你个老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以后,你也不用来接我了!” “结香…”玉芙听师弟这几句忍不住发笑… “你…”方二可笑不出来。 前些天刚在他这儿吃了憋,今儿又让人当面一啐,他堂堂宫保的儿子哪受过这般气,当下就郁闷气结,又心忖这人身子刚好,简直记吃不记打!可也拿他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简直不知要怎样拿这个小小伶人撒气了! 第43章 是夜,玉芙在广和楼刚沏好一盖碗香片,茶香还没起来,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走,陪哥哥上楼听戏去。” 回头正对上那双熟悉的眼—— 是周沉璧! 这人几日不见踪影,一露面准是来捧廿三旦的场子。玉芙便扭过身去,不再睬他,纤指轻扣青瓷茶盖,吹着茶。 “上来给哥哥接风,今儿特意叫了同兴居的几样大菜,再加道你爱的樱桃肉,可好?” 象牙扇骨不偏不倚点在肩头,故意一停。 玉芙斜眼瞟过去,只见两道翠色流光浮动—— 两颗水头极足的翡翠珠子下头顺着好大一截流苏,正是自己亲手编的扇穗儿! 玉芙轻轻挑眉,这才满意点儿,绷着桃腮,慢条斯理起身,“周公子今日倒是好兴致。” “柳老板赏光。”周沉璧看他拿乔,便也顺着他,让他搭着胳膊虚扶一把。 二楼包厢,周沉璧示意伙计递给玉芙食单,“看看还想添什么菜?”又话锋一转,“你今日怎么也来听戏?” 玉芙也不接那食单,倚在雕花栏杆上,目光径直投向戏台,“今儿有结香的戏。” 周沉璧点点头,转头对哈着腰的伙计道,“加个樱桃肉,蜜汁要挂得透,再来道解腻的,刚掐的嫩菜薹吧。” 伙计走后,他便往前踏了一步,凑在人边上。 “广和楼可是处大园子,结香和小凤卿搭班?” 玉芙只盯着戏台,从二楼看,更是一方别样天地。 第38章 金丝绒的幕布刚拉开,几个武生正在翻着跟头试台子,腾起一阵薄薄的尘土,他也真想上去亮一亮本事。可试着轻轻一提气,却只挤出一丝喑哑的颤音。 二楼栏杆硌得他小臂生疼,似是提醒他记着师父的话,“这碗开口饭,祖师爷没赏,挣命也吃不上。” 越想气儿越是不顺,便存心和这人硬顶。 “园子大小有什么要紧,春和楼连园子都是他的。” 话音未落,腕子便被人一把扣住,整个人被拽着跌进对方怀里,鼻尖撞上挺括的黑缎马甲,龙涎香混着雪茄味儿劈头盖脸笼下来。 “小东西,闹什么脾气?”这人戴着翡翠扳指的拇指碾过他下唇。 玉芙扭着身体挣动,丫头伙计又进来奉酒奉菜,他按下慌乱,难堪地别开脸,直直站着,就这么被周沉璧的两臂箍在栏杆处看着一楼,小臂倒是不再硌着了,可后腰却一直抵着什么硬物。 “别动。”这人朝他耳后喷气,“扇子柄。” 不一会儿,一桌子酒饭就上齐了。 台下开始锣鼓喧天。 周沉璧扯着玉芙,头埋在人的颈侧嗅着,然后又非得缠着人,踉跄着,俩人一齐跌进包厢里的花撒垫紫檀椅上。 “先吃饭。”他如意了,就这么把人抱在怀里。 玉芙身体被他箍着,腹诽这又是哪一出“柔情蜜意”,嘴上却是乖顺一声,“周公子。” 这人以为他是不好夹菜,就着这个姿势斟了杯花雕,也不放人,“就这么吃。” 外出公务几日,周沉璧正是惦记着他,如今见了人,心情一片大好。 三口两口后,玉芙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思了,又乱动起来。 “吃饱了?”那人低声道,“小东西今天不老实。” 长腿一个发力,换了个姿势,让人跨坐在自己身上。 玉芙月白的绸裤被蹭得凌乱,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慌乱间踢翻了矮凳。 “坐稳了。”温热的唇贴上耳垂,话却冷得像是命令。 玉芙扶着人肩膀,坐好,雪肤已然泛起薄红。 颊边正抵着那人的眼镜,链子垂下来,凉硬的金属贴着烫脸,激得一阵战栗。 周沉璧慢条斯理地将眼镜摘下,放好。没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直直扫过去,玉芙轻颤了一下。 他一手环住人抖着的腰肢,一手就着这个姿势又斟了杯酒。 台下正是一出《游龙戏凤》,唱到“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好好听听,这角儿是怎么唱的。”气息喷在耳后,周沉璧手掌顺着腰线往下,细细描摹。 玉芙仍是发颤,一楼的腔都听不真切,想躲,想逃。 “听得了么?” “…”玉芙缩着脖子躲闪着,紧抿着唇。 “嗯?”耳边呼吸变得滞重。 “相逢…好似初相识…”他终是开了口。 “初相识。” 只这三个字便让玉芙晕了头脑,软了骨头。 也不想着去躲,去逃了。 二人一起跟着台上的调儿轻哼。 一个忘了自己是老斗,一个忘了自己艺途多舛。俩人嗓音出奇和谐,带着点甜腻,尾音又一齐颤得不成调。 “这才是酒入愁肠,人易醉——” 玉芙摸到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 朦胧间看见对方凑近,他便闭起眼睛,感受对方的舌尖从唇角开始,沿着酒痕一路舔舐,温热的舌卷走唇齿间最后一点儿酒液。 他又微微倾身,把锁骨送到人眼前,他知道那人最是贪恋这处凹陷。 果然,微凉的唇就覆了上来,然后是齿尖的触感,力道太狠,他不由地惊喘一声。 “嘘。”这人又堵上他的嘴。 台下正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 如梦!怕…怕是梦幻泡影! 周沉璧又递过来一杯酒抵在他唇边,玉芙眼尾泛红地摇头,不肯再喝了。 可他却不依,非要他喝。 旁的戏子,要想灌下去酒,一身风月场上的本领总要亮出来几分,不论是给点彩头,还是说些体己的话。 可玉芙呢,这人如常强势,高高在上,只勾勾平常没有表情的嘴角,他就一点都招架不住了。 酒一杯杯递来,他仰头喝掉或是佯装撒娇先不喝,讨着受罪似的,把热气吐在那抚在自己脸颊的手心,那人就让他痒,让他笑。 再后来,二人头凑着头,杯中的酒,一滴一滴分着喝。 没喝掉的,就顺着锁骨流进衣襟,被一根修长手指追着抹开,在芙蓉肌上拖出亮痕,未曾干涸,就又被舌尖卷走。 玉芙真的醉了。 半倚在人怀里,绸裤已褪到膝弯,雪白的,随着的板眼轻轻晃动。 “好好听戏了么。”周沉璧咬着他耳垂,“哥哥考考你,看看这板眼还数不数得!”又一个吻,长而缠绵。 “数,数着呢…”玉芙被他吻得心慌意乱,真的带着哭腔数出声音,“一板...眼...” 每记一声,一双大手便在他腰窝重重一揉,直到那截雪白的腰肢彻底软下来。 玉芙仰着脖颈,艳色的好袍褂挂在身上,松松垮垮,已是半褪。 扇柄便迫不及待脱鞘,玉芙被他掐着腰,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周沉璧拢暗灯光。 包厢里暗影交错,一朵芙蓉泛着玉一般的光泽,金柄玉穗,起起伏伏,一片旖旎。 “哥哥...” 周沉璧听这一声叫,便放轻了几分,在昏昧光影里寻着那双眼,却是正撞进一泓春水中。 原来怀里玉人儿早将他望了许久,眼尾泛红,露出一片脆弱。水汽氤氲的眸子里,漾着个再清晰不过的影子——— 是自己,从来只盛得下自己。 周沉璧眸色微动,面无表情的脸不再无动于衷,“底下的《游龙戏凤》唱到哪了?”话却是作弄的,“嗯?” “是……”玉芙摸到了调门,醉醺醺地哼,“到后来,夫妻们,龙凤配年华...” 俩人又一同哼着,只是喉间溢出的声儿早不成调了。 “夫妻们,龙凤配年华…” 周沉璧低笑,大手重重一捏,“叫夫君!” “啊!”玉芙浑身一颤,不得不攀住对方的肩膀。 可一句惊喊后便咬着唇,把阵阵闷哼都咽了下去。 “还不叫。” 周沉璧扇柄一记鼎侬,玉芙又发出几声零碎痛哼,生生被逼出哭腔,也不肯叫上一声。 周沉璧脸色暗了暗。 又见怀里的少年已然彻底软了身子,乖顺地,颤抖着将自己完全交付,他便不再作弄,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 楼下传来最后的锣鼓点,包厢里仍是阵阵扇柄绞着锦缎的细响。 玉芙早已昏昏沉沉,一朵芙蓉像被风雨摧折,雪白的身体上尽是红痕。 又过了许久,周沉璧为他披上外衫,调好光亮,拢着人低声道,“到结香的戏了。” -------------------- 玉芙真的很喜欢老周。 第44章 玉芙桃花眼一抬,透着醉意,愈发艳色潋滟。 “结香?结香在台上要好,我…我在这里被你作践!” 乖顺的人儿突然哭喊出声,可被折腾狠了,显得有气无力,“你干什么又招惹我…” 他挣扎出怀抱,站不住,衣袖横扫过桌面,竟把一桌子的碗碟都打翻在地,青花盖碗碎成瓷片,樱桃肉的糖色儿溅了一身,金丝眼镜也滚落在地。 他知道金贵,也顾不得虚软,踉跄着去抓,一使劲,眼前却金灯乱晃,天旋地转,便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公子?”门外小厮听见动静探头进来,周沉璧一挥袖子,“外头候着!” “什么夫妻…谁要和你做夫妻!非要欺我、骗我!” 玉芙坐在地上,声音大了几分,汩汩流泪,竟嚎啕起来。 春情褪去,一股悔意涌上心头。 自己怎么又犯痴!怎么又和这人扯上关系了! 他总劝结香莫痴情,自己却偏往那痴处去。若说这痴意难得,何必苦劝他人回头?若只道痴儿自苦,自己又为何执迷不悟? 细想来,劝人莫痴,是因见不得他受苦,自己犯痴,却是自己只能捧出这颗痴心! “收着点声儿,看你那嗓子。” “不收不收!横竖就是倒不回来!” 玉芙不管不顾叫喊,心里堵,身上也不利索,愈是要显这痴态! 周沉璧看着这人儿面色潮红,坐在一地糟污里,便俯下身,大手捏着人下巴瞧。 一张小脸儿沾满了泪,双目紧闭,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确是喝多了。 这玉芙他自认了解,是个最好体面的主。 小人儿爱穿好衣裳,人总是干净整齐,又最怕别人说一点不好,哭也是细细咩咩的,如今这套撒泼,定是心里憋得狠了。 他松开手,一解黑缎子马甲,又扯一扯领带,也一屁股坐在狼藉里,将那醉成烂泥的人揽到肩上。 第39章 “这么怨我?”他哑着嗓子。 前儿说着散的是他,今儿又拽着怕散,可这露水情缘怎么拽得住呢。 周沉璧苦笑。 自己和这小戏子坐在一地糟污里,这是在做什么。 台下锣声又起,丝弦也起了调,正是一出《武家坡》。 玉芙正抽泣着,一听过门儿,身子动了动,居然按下痴念,安静了些许。 “皮猴儿今儿换了一折子!” 这折子戏他最熟,或许…或许自己还有…还有…这艺! 便收起一番胡咧咧,屏息听,台上柏青正唱着,“手指着西凉———高声骂!” 一个“骂”字,嘎调拔得利索! 自己也最会这“带怒拔高腔”,小结香这下稳了! 玉芙便卸了点力,靠在人肩膀,边听边小声哼。 周沉璧看人静下来,给他抹了几把眼泪,心思软了些,也这么坐在地上和他凑头听着。 身边的人突然露出几声很轻的闷哼。 “怎么了?”周沉璧问。 玉芙侧着点身体,挺了挺腰,“没…没事…听戏吧。”情绪平复下来才知道疼了。 周沉璧不疑有他,搂了搂人,几句后,他低笑一声,“你这师弟…还不到二八的年纪,怎么唱这出老气横秋的戏。” “王宝钏这十八年苦守…学戏的,可是最懂这苦守。”玉芙低声喃喃。 “这戏…不好。” “哼!你们个个都有主意,廿三旦怕我师弟和他争彩,让他改武戏,方军门又说武戏抢了小凤卿的风头!今儿改青衣专攻唱,你又嫌不好!” 玉芙坐在地上挨着疼,又起了哭腔和他一顿乱嚷。 周沉璧听得出来,这结香艺确实好。这折子戏唱功繁复,最是考验功底,可这孩子打眼儿一瞧,就是个俏丽花旦,何必舍长就短。 而怀里这个才正是块大青衣料子,等嗓子好了,定能好好露露脸。 玉芙见人不言语了,又恨他从来不懂得疼人,心里绞紧了几分。 周沉璧却有些熏熏然。 这“青衣”正猫儿似的蜷在自己怀里,软绵绵的。他和人家好过、闹过,却真没给过人什么好东西。低头看,雪肤红痕更是艳极美极,便搂紧了人,又摘下自己的翡翠扳指往人手上套。 楼下的唱腔猛地拔高—— “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 四句垛板一气呵成,喷口清晰如碎玉崩珠,在二楼竟都听得真切! 楼下爆发出阵阵叫好! 连…连这段结香都会了?满堂喝彩声中,玉芙恍惚听见…… “师哥,你这垛板怎么唱得这样稳?我就气短..." “哪有那么长的气?我这是偷气!” 就这么一句…竟让这小皮猴学了去? 妒意混着酒劲儿往上涌,他猛地甩开周沉璧,翡翠扳指甩得老远。 “闹腾!” 周沉璧只以为玉芙和他作态。 楼下又正唱到一处关键——“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 天下传! 玉芙心里念着!正是到这最难的三字拖腔! 这三个字像刀子,生生剜着他的粗大嗓子。 去年…去年自己好的时候,最多唱了二十八板! 一板...两板...柏青竟越唱越稳… 玉芙撑起身体,挣扎着往门外跑。 周沉璧正撅着屁股捡扳指,一个没留神,竟让人跌跌撞撞冲出包厢,门外的小厮正踮脚看戏,竟也被玉芙醉醺醺地撞开。 “快拦住!”周沉璧这才反应过来。 可这玉芙红了眼,已经连滚带爬到了一楼。 袍褂还未系好,散乱着,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往台前挤。 柏青的拖腔已到二十板! 小人儿一身黑褶子,在汽灯下更显瘦小。可在玉芙眼里,周身黛色上缀补杂色绸,这“富贵衣”耀眼刺目。 “传”字还在往长拖,眼瞧就破了二十板! 玉芙喉头翻滚,酒气、妒气一起往外冒,“停下...给我停下!” 他挣扎着冲到台前,“停…停下!”却被经励科陈三儿一把抱住,又捉奶猫似的提溜进后台。 台上柏青唱腔纹丝不乱,那个“传”字仍在台上盘旋。 “怎么回事?” 经励科扯了个人进来,惊动了小凤卿,“哪儿来的醉鬼!” 廿三旦也撩着戏服下摆,疾步而来,满头点翠乱颤,待看清人脸,“玉芙?” “你个...唱梆子的...臭兔…”看是他,玉芙喘着粗气,口不择言。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小凤卿上去就是一巴掌,“给我清醒清醒,敢砸我的场子。” 这一巴掌下去,玉芙便晃了晃,好像昏醉了过去,不再撒泼了。 廿三旦忙扶住他,“凤老板,孩子正倒仓,心里苦...” “孩子?!戏比天大,我管他老子孩子!” 小凤卿说着又扬起了巴掌。 那边柏青也收了腔,到了后台,正是看见玉芙! “凤老板住手!这,这是我师哥!”柏青拦下巴掌。 “师哥?”小凤卿放下手,凤目瞪着俩人,“他妈的,窝里斗!” 又冲柏青道,“俩人一起滚,你!明儿给我麻溜儿地腾戏码!” “凤老板……” 柏青不明所以,又是急又是怕,瞧着就红了眼。 廿三旦悄悄摁住柏青肩膀,冲他使个眼色。 周沉璧此时才挤进来,“凤老板,叨扰了,这是我的人。” 小凤卿瞅了廿三旦一眼,慢慢悠悠开口,“周公子,谢谢你一直捧我广和楼的场。既是如此,赶紧把人带回去罢!” 说罢,朝人一个点头便大步走开了。 周沉璧没言语,给玉芙拢了拢褂子,又脱下西装一把裹住,起了身。 “凤老板发话了,都散了散了!”廿三旦挥挥袖子,遣着这一个两个看热闹的。 而后又冲柏青道,“结香,你今儿讨了好彩,给哥哥救个场!” “何老板,不行,我师哥他……” “结香你看,周公子后边儿还有局,怎好这样带个戏子出去!” 柏青抬眼一看,一旁的周沉璧衬衫糟污不堪,领带松着,倒是和上次周宅瞧着不太一样。 可这人眼光却还是阴冷冷的,叫人没来由地就有点儿怕。 见他看,几个小厮立刻挡在他身前,替主子挡着这不体面。 廿三旦继续道,“我这就先带玉芙回去,你看他这一身酒气!我自会照顾好他。” 周沉璧往前一步,好像想再看看玉芙,可被小厮挡着,又作罢。 行动间,柏青突然看到一点碧光闪过,他眼追着瞧,原是这人手里的象牙扇,两颗翡翠耀眼得很,再往下…再往下竟是—— 扇子穗! 是师哥…是师哥亲手编的那条! 廿三旦见他不松口,只道他真是倔,“难道你明儿真想撤了戏码?皮猴儿,你就放心把师哥交给我,踏实唱!” “…” 柏青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师哥,又瞅瞅周沉璧,这人的眼神里,好像确实有师哥。 他便开口,“那…有劳何老板了!”红着一双眼又是作揖到底。 廿三旦抚了抚鬓角,“你就替哥哥好好顶上一场!彩全归你!”又是一个眼风,“倒是我,这才刚扮上,头勒得生疼!” 周沉璧隔着几个人,冲他一个抱拳,“鸣仙,有劳了!”又朝身边一个小厮使了眼色,便匆匆离开了。 留下的这人紧忙往出掏着彩头。 广和楼外。 “爷,凤老板托人带话,说今晚不过来了。说是…家里那位近些天儿…身子不大好。”长随胡子快步走到顾焕礼跟前,低声道。 顾大冷哼一声,好坏还不是烟馆里熬着? “还有件事,”胡子凑得更近,“方才有人喝醉了闹场,差点搅了戏。” “你们看着办,”顾大皱眉,“打发了就是,替凤卿出气!” “原本是要动手的,可仔细一瞧…”他搓着手,故弄玄虚,“发现动不得...” “嗯?” “其中一个是...是二爷捧的人!” “老二?” “是了,”胡子点头,"听说二爷近来很是上心,把人养在公馆里头了!” -------------------- 最近读得饱饱变多了!感谢评论和打赏!会看着加更一些!感谢各位喜欢! 第45章 柏青强撑着又上台唱了一折,也拼出了叫好儿和彩头。 可嗓子本刚养好些,连赶个场子,又唱了双折,终究是扛不住了。 下了台,喉头发紧,牵起阵阵刺痛。 他心思便更乱了,匆匆卸了妆,拉起喜子就往家赶。 夜色浓稠,几盏稀疏的煤气路灯,玻璃罩子蒙着厚厚的尘垢,嘶嘶作响,光晕勉强舔舐着戏楼飞檐,也施舍给下方一小圈坑洼的泥路面。 第40章 柏青戏下得早,此时角儿都还没上场,陆续还有穿着皮袍,戴着瓜皮帽或新式礼帽的体面人,踩着马凳下车。 主子下去了,一辆辆装饰考究的骡车马车便继续往前,停在避风的墙根下。车夫跳下车,拴好牲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侃大山,各个缩在破棉袄里跺着脚取暖,等着爷们听完戏。 沿路还有不少卖夜宵的挑子,几个票友犹在咿咿呀呀哼着,意犹未尽。三个五个醉汉摇摇晃晃,灯影交错处蜷着几个乞丐。 一处戏楼,隔着灯火辉煌和外面两个世界。 两人只把脸往棉布大褂的领子里埋得更深,顺着泥洼里一圈圈光亮埋头疾走。 “他妈的,臭戏子!”一声咒骂从暗影里炸开。 柏青心一沉,攥紧喜子的手腕,头埋得更低,脚下加快,一声也不敢吭。 这人却眼瞧着冲上来,“封建余孽!亡国——!” “啪——!” 咒骂声直接被枪响打断,紧接着是沉闷的倒地声。 “啊!”柏青短促地惊呼,身子一颤。 周围也尽是一片尖叫,人群四下逃窜,“神机营杀人啦!” “别回头!”喜子压低声音,拽着柏青快走。 俩人迎着风踉踉跄跄,身后已响起踏踏小跑声,他又惊又怕,可没有人在寒风中把他接住。 片刻间,几名穿着号褂的神机营侍卫提着枪就堵到跟前,通报声就着北风划过耳朵,“九门提督和巡城御史联合办案,严防革命党渗透!老佛爷有令,革命党格杀勿论,举报有功!” “老佛爷万岁……”柏青颤颤巍巍,本能地一个作揖。 “你是旗人?”几个侍卫饶有兴致的看他,一个破落旗户,现在做着最下九流的营生供人玩乐。 柏青头垂得更低,躬身对着众人道,“军爷们,小的刚唱完戏。” “右翼总兵办案——”前头的侍卫们又是一声令,而后让开半步,年轻头领排众而出。 这人身量颀长挺拔,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硬,一双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扫过柏青。 未卸净的戏妆,眼尾还残留着一抹淡红,一张惊惶的白面孔。 确是个小戏子,身旁的丫头也没什么可疑。 “麻利儿家去!少在外头晃荡!”身边一个侍卫一搡他。 “结交人物仔细些。”这人也冲着柏青发话,声音冰冷,带着居高临下。 “得咧,这就回,”柏青应着,又偷看了眼身前少年。 这人一袭石青色素缎行袍,剪裁精良,外罩玄色暗云纹马褂,领口袖口滚着寸许宽的貂绒,通身内城宗室子弟的矜贵装扮,像紫禁城摸不到的黄瓦檐儿。 柏青瞧着,心里涌起一股子说不清的滋味,像是羡慕,这才忍不住偷看这一眼。 但这人实在压迫感十足,他便赶紧收回视线,喜子也忙拽着他,转身疾走。 走出好一段,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身后也仿佛还粘着一道冷冷目光。 “…那些人,怎么……”喜子带着哭腔,也带着怒,“怎么就能……随便……” “嘘——”柏青打断他,“革命党……是要杀老佛爷,他们乱了纲常,是坏人……才要杀。可刚才那人倒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两人都是小孩子,对视一眼,眸子里尽是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便都不敢再言语,只把脚步迈得更急更快。 恍恍惚惚回到公馆,柏青惊魂未定。 喜子忙去厨房端出盏温热的汤水给他润喉。柏青连吹带吸溜喝了一大碗,那火烧火燎的刺痛和惴惴劲儿才稍压下去了些。 她哑着嗓子交代柏青,也顺便让他分神,“往后呀,我把这茶盏备好,温在炉边,下台便递你。” “好好!”柏青绞着指头答。 刚搁下碗,金宝便闻声进了餐厅,“结香少爷,您回来了。” 他目光扫过两人,顿了顿,支支吾吾,“柳老板……今儿个去广和楼捧您的场了,怎么……没跟您一道儿回来?” “师哥他,他多贪了几杯,醉酒了,让,让何老板……廿三旦带走了” “廿三旦?”金宝眉头微蹙,“怎好好的就醉酒了……” 他话未问完,一旁的喜子已抢着开口,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后怕,“金宝哥!今儿街上不太平,我和结香少爷,回来的路上撞见内城旗人了!就在大街上,二话不说,‘啪’地就朝人开枪!血……血都……” “喜子…”柏青小声喝止,他不想再听那血腥细节重现。 金宝脸色一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二人,“结香少爷!您……您没事吧?!可伤着哪儿没有?这外头……如今是真要乱了!” “我没事……他们杀的是革命党。” “哎,这旗人可真是垂死挣扎…杀急了眼…” “你!”柏青打断了他,“你可知道爷的地址,我想给他写封信。” 一个晚上,千头万绪,他想他了。 “地址?不……不知,爷离京前没留话儿,不过……”金宝一转念,“方二爷或许知道,明儿您问问!” 柏青正待点头,门房老李的身影畏缩,招呼着,“结香少爷,金爷——” 金宝看老李神色不对,和结香一个拱手,转身出门,沉声问,“什么事?” 老李声音压得低,“几个小的值夜,瞅见大爷府上的人了,就在咱们公馆外头,鬼鬼祟祟地晃悠了一圈……” “大爷?” “是了,他们没递帖子,也没叫门,就那么晃了一圈……就走了,恐怕是跟着结香少爷回来的。” 金宝点点头,和老李直到门房,又仔细嘱咐了几个护院,自己匆匆离开了公馆。 另一处院子。 玉芙迷迷糊糊醒来,头痛欲裂。 他慢慢腾腾撑开眼皮,旁边的火烛子跳着,一股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哪儿? 刚才醉酒的情形突然撞进脑子,玉芙羞臊不堪,竟又想淌泪。 可看着陌生的房间,他不敢停留,挣扎着起身,趿拉上鞋。 一低头,自己一身酒臭的衣服已被换了,四处也没看见自己的外袄褂,只好拢紧里衣,撩起棉门帘踏出房门。 冷风扑过来,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陌生的得很,晾着戏服,还有自己的外袄。 这是哪儿啊,玉芙站在院子里直发抖。 第46章 清雅居,一场牌局。 青玉麻将在煤气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牌声噼啪作响。牌局是京城时兴的“推倒胡”,筹码是象牙雕刻的,当下名利场最贵的筹子。 周沉璧又胡了一把清一色,面前的筹子摞起一小堆。捞一张,指尖摩挲着牌面凸起一搓,“九条”。 但他心思已不在牌局上,习惯性地捻一捻拇指,扳指还没找回来,空落落的。 他想着各家要的牌,决定顺水推舟。 “周公子,怎得还不打,风水过去了?”陆三在一旁不耐烦地开口。 “手气正旺。”周沉璧将牌在桌上磕了磕,不动声色又丢出去,“九条”。 陆三却仍是不耐烦。 “哎,三爷,最近怎么不见你砸廿三旦了,戏楼都不常来了!”下首的冯邦突然发问。 这几个牌友,都是京城地界儿有头脸的,什么风月局都少不了他们。 “不想玩了。”陆三阴着脸,专心砌牌,眼皮都没抬。 “东风。”李二打出一张。 “碰。”陆三敲了敲桌面,收牌,扔出去一张,又抬手松了松西洋衬衫的硬领。 冯邦点点头,“是了,老玩票那些戏子,也费精神,不过…”他又瞟向周沉璧,语气狎猊,“这不就便宜了‘周郎’,廿三旦的身段,那可真真儿是独一份。” 周沉璧仍是淡淡。 “牌。”陆三叩叩牌桌,催促着。 冯邦丢出一张,“你俩可真是‘雅’,捧这遗老昆腔,莫不是宫里头又有什么风声?” 周沉璧不置可否,陆三却道,“老祖宗的东西,唱了几百年了,和这局势有什么关系!” “那倒是,方二天天混在梨园子里,也没见他有什么声响儿。”冯邦附和道,又起一话儿,“最近也没见顾二。” 陆三轻咳一下,“瞎打问什么。” 牌局继续。 周沉璧却开始有意无意给陆三喂牌。 他的赢面不再扩大,而陆三面前的码却渐渐多了起来。 几圈下来,陆三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鼻烟壶吸了一小撮。 牌局结束,算清银钱。 一晚上几万大洋的输赢,以为能折腾起点动静,几人却愈是倦怠沉寂。 跑堂的这就撤下牌具,换上热茶和雪茄,张罗他们去另一侧的软榻上吞云吐雾。 陆三慢悠悠地磕了磕烟灰,身子朝周沉璧这边微微倾了倾,带着点烟熏过的沙哑,“沉璧,咱斗了多年,场面上的事儿,彼此都清楚,哥哥提醒你一句。” 第41章 周沉璧侧耳听着。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几分谨慎,“你也不好常常带着戏子进进出出,太扎眼。” 周沉璧嘴角勾起玩味,他本以为陆三会透露点时事,可这人却仍想着戏子,便不屑道,“三爷,你要继续捧鸣仙?那我便割爱,只是……”他盘算着筹码条件。 陆三打断他,“察哈尔那边闹拳民,死了不少洋教士,剩下的,有不少都来京城投靠大班了。加上奉天过来的,听说得再建两个教堂安置。” 周沉璧脸色沉下来,又听他道,“他们之间斗便斗,死生有命。只是,这洋人的教义,”陆三竟嗫喏起来,“是说……男子和男子亲近,要下地狱的。” 周沉璧眼睛微眯,把玩着手里的洋火。 陆三手握多条海运航道,手上不知沾了多血,这欠了无数人命债的陆三爷,怎么忽然怕起下地狱来了? “我捧角儿狎优,风雅情趣,玩得你情我愿,祖祖辈辈惯是这么个玩法,有何扎眼!” “沉璧!”陆三轻呵他,似嫌他听不进劝。“你我都是吃洋人饭的,总是要买三分教士的账,前儿个京城的教民少,不打紧,现在眼看着就……”陆三把雪茄往烟缸一磕,往后一靠,窝在烟榻上,“你,你避着点儿嫌!” 周沉璧胸口堵了一晩,才不管他什么劳什子洋教士,便摁灭雪茄,和假寐的陆三告辞。 那人却睁开眼,又道了句,“好自为之。” 周沉璧愈是烦闷。 出了清雅居,街角阴影里,缩着两三个穿灰布长衫、戴着瓜皮帽的身影,探头探脑。一见周沉璧出来,那几人居然假作无事,纷纷散开。 “什么人?”周沉璧面色不快。 阿顺脸上堆着小心的笑,“回公子,是几家小报馆的访员,常在这‘清雅居’门口转悠,盯梢呢。指不定又要编派谁的闲话,或是哪位角儿的绯闻,好填他们的版面。” 周沉璧一脸鄙夷,迈着大步寻向马车。 “公子,那,咱回府?”阿顺见那几个文人模样的人已经讪讪地退远了,低声请示。 周沉璧脚步没停,“去趟鸣仙那里。” 玉芙在院中茫然而立。 耳房听见了点动静,便掌了灯,一个老者走了出来,“小老板,快回屋去,当心染了风寒。” “叨扰了,这是哪儿?” 未等老者答话,正房门帘子一挑,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卸了妆的廿三旦。 “何老板,扰着您了?”门房老赵点头哈腰。 “没事,还没睡呢。让人给他煮碗汤。”而后转过去对着玉芙,“醒了?先进屋吧。” “何…何老板,”玉芙想起来自己在广和楼大骂人家兔子,不禁低下了头。 廿三旦却只瞟了人一眼,“清醒了?”然后把人扯进屋里,“这数九寒天的,也不怕冻坏。”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模样好条顺儿,有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玉芙很少失了礼数,怯怯瞟着他。 “踏实在这屋里歇着吧,明儿再回去。” “何老板,我骂了你,你,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行了,醉话我可没当真。再说,你个傻样儿是因为周公子吧。况且,我对你好么?我可没给你一个大子儿!” “你把我带回来,还…还给我换了衣服。” “这叫个什么好!你记住了,只有真金白银才叫好!” “那…周公子对你好?”玉芙小声试探。 廿三旦听这一句痴问,又瞧着这人的乖模样,一副戏子脸上不该有的天真与乖顺,忍不住想敲打,却又怕话说重了,便耐着性子道,“这世道,哪个戏子不陪酒?朝廷禁止狎妓,总得有人给官爷们续着这乐子呢!周公子捧我,我自是要替他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我,我可不像你,你瞧瞧你。” 玉芙低头一看,自己锁骨上净是红痕,赶紧拢了拢衣服,白颈子越弯越低,几乎要折断似的。几滴眼泪砸在手背上,他直直盯着那点水渍,自己连眼泪都是贱的,落得这样快,这样容易。 “得了得了,别哭了。”廿三旦心软了,转身解了大氅,一屁股坐在炕上。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就是酒醉了么。” “可我,我差点砸了结香的场…” 玉芙又懊恼起来,自己怎的如此冲动,可真拿自己的妒火没有办法。 “凤老板的场可不是谁都能砸的,你那点奶猫子的动静,起不了什么风浪。别站在地上,来,坐!” 说着拍拍身侧。 “可人家…都瞧着呢。”玉芙顺着他的话,乖乖脱了鞋,也凑到炕上。 “瞧呗。戏子出的丑可多了,不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再说,谁还没斗过。” 戏子倾轧确是常事。 有下药让师兄弟哑的,有教唆人去拿包银压赌的,还有让小报去胡编排的。 玉芙总以为自己没有这股子妒气儿。 “撒出来也好,只要是同行,就是要斗一斗的!”廿三旦敲打他,“不过,要斗也要斗得敞亮,在台上斗。” “可…我上不了台了。” “谁还没倒过仓,你呀,你就是太顺了。” 廿三旦侧头看他。 这痴儿模样艳丽,眉眼如漆,前儿刚出科就唱出些名堂,现在倒了仓,可还是有戏迷盼他开锣呢。 “顺?”玉芙却不觉得自己顺,他正觉得苦得很。 “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明儿再说。你且得历练呢,傻孩子!” 可他哪儿有睡觉的心思,半偎在炕上,“我的嗓子坏了,历练什么。” 玉芙从小就长在班子里,懂的那点子事儿确实全是从戏词听来的。大些了,认过文人干爹,可读书识字学得有限,只被捧在场面里,当成个十足的小玩意儿,确实没经历过什么摔打。 廿三旦把被子搭在他腿上,“不要偏盯着结香斗,皮猴崽子嗓子亮,但你扮相美,昨儿他一出武家坡都唱得,可台前一瞧着,也不是最好的味儿。记住了,这台子大着呢!不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拌了嘴,动了手,事了了就得,莫要真起了那害人心思…” 这一番话,玉芙可是听进去了,正欲开口,门又传来叩响。 “何老板,”是老赵,“周公子来了。” 廿三旦一瞟玉芙,“我也乏了,今儿你就踏实在这儿呆着。”说着又起了身,捞起大氅,出了屋门。 玉芙缩着脖子听着门口的动静。 “周公子,人在那屋呢,我先歇着了。” “多谢。” 接着又是一阵叩响,玉芙忐忑,终是开了口,“进来。” 这人换了一身衣服,可仍是风尘仆仆,“好些了吗,身上怎么样。”他坐过来。 “不碍事。”玉芙扭扭捏捏应了应,又突然想起一念,“结香他,你别动他!” “嗯?” “我……等我嗓子好了,我在台上把他比下去,你别动他!” 周沉璧轻哼一声,心道,几个小戏子,有何动得动不得的,但看人一脸认真,便耐着性子道,“好,你好好养嗓子。” 周沉璧见他乖顺,眉目舒展了几分,又道,“这处院子如何?明儿让阿顺也带你寻一处,可好?” “院子?”玉芙耳尖一烫,话未听完便烧红了脸,“我还没上台呢!把我当什么了?” 周沉璧眉头又拧起来,“我把你当什么?不过是给你个清净地方,免得再回那大下处,沾一身糟污!” “糟污?”玉芙猛地起身,泪又是不止,他正自视轻贱,郁结得紧,哪听得了别人挑破,“我就是从那儿爬出来的!怎么,换了这金贵院子,我就干净了?” 他说着便搡了周沉璧一把,踉跄着要下榻,赤着脚踩在冷砖上,“我偏要回去!你管得着吗?” 周沉璧一把扣住他手腕,也不敢使力道,喉头滚了滚,话到嘴边又滞住,刚想把人抱到床上,屋外忽地飘来一声娇嗔。 “哎哟,怎么又吵上了!” 棉门帘一挑,廿三旦款款进来,目光在二人之间一扫,摇了摇头。他捏着帕子掩嘴一笑,“周公子,您且先回吧,这孩子...让我来开解开解。” 周沉璧放开手,又盯了玉芙一眼,心思乱得很,终是朝廿三旦拱了拱手,跨出门槛。 “祖宗!”廿三旦见人走远,顿时卸了那副娇媚模样,急得直跺脚,“你怎的又跟他杠上了?” “你...你们...”玉芙气得声音发颤,指着门外,“还说你们没事!他怎就这般听你的话?” “听话?”廿三旦轻笑,眼尾勾起一抹风流,“好弟弟,都说男人最懂男人,”他又转了嗓。 声音曼妙,紧拉慢唱似的,“哄两句的事儿。” 确实比女人还女人。 “…”玉芙还是个气。 “就告诉你一句,这戏子没有和老斗顶的,好光景就这么几年!”他不捏嗓子了,声音便带着过来人的沧桑,“爱艺咱就多唱,能唱几年呢,也就趁着好时候多攒点钱,过几年就能娶几房婆娘,过安生日子。” 第42章 说着一把将他按回炕上,抓起人的白脚,也不嫌弃,扯过炕头巾子擦两把,像对弟弟,“刘启发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一个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喝露水吸仙气儿似的,真真是白教了!一个戏痴,一个情痴,半斤八两,没一个懂事的!” 玉芙却红着脸,抖抖嗦嗦不吭声,从来没人给他擦过脚。 “何老板,醒酒汤熬得了。”门外小丫头轻声禀道。 “进来。” 这人放了手,玉芙便赶紧把腿盘起来,白脚丫子藏进被子。 小丫头低眉顺眼地端着汤碗进来,小心翼翼地伺候好,又收了碗匆匆退下。 廿三旦起身去门边洗了手,涮了巾子,坐回来。瞧着他那天真的臊样儿,笑着直言,“我这屋里头,全是伶俐丫头,哥哥我可不好男风。” “你…” “怎么,都是逢场作戏!还能一辈子跟男人,一辈子都在台上? 可玉芙傻了十几年,怎么能一下明白呢,呆呆问,“你不好男风,那你……你和周公子。” “你可真拿他当真!我和他,都是戏,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什么‘周郎’,逢场作戏罢了!” “那你…你恨他么?” “不恨,我还要感谢他呢,这世道,谁能清清白白,一辈子站直了腰杆儿唱戏,妄念!能唱戏有口饭,我就念人的好!倒是你,演了今儿这一出!” “可…他…他不捧我…” “捧?捧也是靠银钱!周公子待你算好,给了什么,你拿着便是,那不就算是捧了!” 玉芙头脑晕晕乎乎,又是有点懊恼,怕是真和那人吵散了。 “弟弟呀,你且别闹了,明儿我还开锣,安生睡吧!” “何老板,我…” “…” 廿三旦看他那难受样儿,玉指一戳人脑门,“得了得了,今儿哥哥和你睡,好好开导开导你。” 说着给两人拢好了被窝,开口道,“你啊,把皮猴崽子看得重,这孩子学戏快,可囫囵得很,嘴里什么都往出吐。” 他可是听过柏青唱荤戏,也不知那孩子怎么学会的。 “皮猴儿是个好孩子…” “他自是好的。好的我才要说两句。至于你,你以为你参得慢,可你是个带脑子的,我瞧过你的《桑园会》。” “当真?”听见有人留意过他,玉芙往近凑了凑。 “嗯。”廿三旦懂戏也爱戏,“一上来,就是两句‘丈夫一去不回家,不施脂粉不插花’,可是全京城扮相的伶人就没有不擦粉的,可你,你唱这出戏就不擦粉,扮相也很好看。” “谢谢何老板。”玉芙嗫嚅。 他在广和楼可真没唱俩月,竟有人如此留意他,他受宠若惊,就连师傅也都只夸皮猴儿,嫌他嗓子不亮堂。 这人比人,在小孩子的心里,总是过不去的。 “还有呢,你还和做配的老角儿顶过嘴吧,被骂得细细咩咩哭了几天。” 是了,那是一出《探窑》。当时这折子戏他和老角第一次搭。老角老旦一开口就叫他“王宝钏”,俩人扮作母女,这一个“王”字未免太过多余。 可这句传了几百年,现在京里头,百十来个皮黄班也都是这样唱的,师傅教什么就学什么,怎么听来就怎么唱,就算觉得别扭,也是那老辈传下来的,惯没有改的道理,谁也不较这真儿。 唯有玉芙去较,偏偏叫老角儿改词,改成“宝钏”。这理儿谁都知道,可唯有玉芙说出来,说出来又被当成逞能耐、出风头,他性子又软,只能是闷头自己哭,也不敢多言语。 “何老板…”玉芙抽抽嗒嗒,嗓子里挤出来半截气音,惯会传情的眸子眨着闪着,搅碎了一屋子的烛火。 “我也爱戏,可这世道…要不说你和皮猴儿不顶事儿,满脑子装的都是戏啊曲啊的,外头天都塌了半拉,你们还在这咿咿呀呀地做梦呢!”廿三旦瞧这泪眼儿,起了心疼,便又多说了几句。 “那......该想什么呢?”玉芙攥着被子角怯怯地问。 他隐约觉得该攒些银钱,便一直不敢大手大脚,可攒够了又能怎样? “想什么......”廿三旦忽然语塞。 他也不过是从那些老爷们的醉话里听来几句“世道乱了”。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搂着小戏子又哭又笑,有人早就麻木了,唯有酒气膏子和脂粉才能熏出点活人气儿。 自己终究是个下九流,能有什么高明想法呢? 争强好胜十几年,差点折腾坏身子也不过讨了个二流名角儿的名声。每日盘算着戏份钱、赏钱,跪着接,笑着送,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能吃上这口戏饭,已是好的了。 窝里扑腾的鹌鹑,就算翎毛染得再光鲜,别人也觉得他飞不过墙头。所以,他自己便也觉得这愁绪有限,心里纷纷扬扬,说出来不过薄薄一层。 “兴亡谁人定?苦的都是老百姓......” 他念了句直白戏文,又忽然觉得没意思,便摆摆手,“想着赶紧给自个儿置处院子,吃喝不愁,不用提心吊胆地伺候人,就是造化了。” 见玉芙听得怔忡,他伸手替人掖了掖被角,“别琢磨这些了,咱们梨园行的人,台上一折子就唱得人的一生,都是九曲玲珑心,没个蠢笨的,你大了就全都懂了,长大就好了!” 说着便探身吹了蜡,一句话飘在明灭里,“你呀,不是个爱争抢的,可骨子里比谁都要好,养好了,争口气!” 黑暗中,玉芙裹紧被子。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些,可是逮着人了,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尽。 可人家要睡了,他便只是滚着眼泪,抖着肩膀,却死咬着嘴唇不敢再出声儿了。 “得了得了,四更天了,您又唱上大轴了?别忍着,抽搭吧,哥哥听着呢。” 廿三旦说着,握了握他的软手,又仔细替人掖了掖被角。当真依言垫高了枕头,支着头,就着月光瞧他。 听了这句,玉芙扑哧一声笑出个鼻涕泡,廿三旦也笑了,撑起半边身子,探手从床边扽过帕子,顺势给他一擤。 玉芙红着脸接过用过的帕子,团了团,塞进自己枕下,声音还带着点鼻音,轻声道,“何老板,睡吧,别支着头了,怪累的。” 他轻着手脚,帮人缓缓放平枕头,自己也乖乖躺下。 廿三旦听着,身边几声抽抽嗒嗒终于变得绵长平稳,这才松了劲儿,扭了扭有些发僵的脖子,把被子往身上裹紧了些,也睡去了。 第二日。 玉芙从何宅出来又去了顾公馆,昨儿那一出,师弟肯定念着他。 “结香…”玉芙有些不好意思。 “师哥,昨日怎的喝得那样多!”柏青打断他。 “结香,我…” “师哥!我再也不唱这出《武家坡》了,这青衣戏,我扮上也不像呀。”他眨眨眼。 “皮猴儿…”玉芙又抱着人哭了片刻。 “师哥,你没碰到金宝哥吗?”见人神色好了点,柏青又问。 “金宝?”玉芙肿着眼,迷茫摇头。“他……去了广和楼?” “他去了何宅。”柏青便将昨夜金宝如何听闻消息,又如何料理好营生,托人打探何宅位置,急匆匆赶去的情形说了一遍。 玉芙眉心一蹙,怎的俩人没有见到! “许是天色太晚,金宝哥没好意思叫门叨扰何老板,径自回铺子歇了?”喜子插话道。 柏青点头称是,“是这话,我这就差人去各铺子寻!” 玉芙却心思一沉。 金宝性子最是周全,既去了,哪怕夜深也必会设法留个信儿。这般杳无音讯,不像他。便道,“稳妥起见,还是递张拜帖到方府,请方军门帮忙留意一二。他在街面上人面广,消息也快。万一人,人真有个好歹,可别耽误了功夫!” “师哥想得周全。”柏青听出话里的要紧,立刻点头, 他心里却有些嘀咕。 前些日子刚骂了一顿方抚维,俩人不欢而散,也不知这人可还愿意帮衬一二。 第47章 临近年关,顾府里里外外一片热闹。 嫡出的、庶出的孩子,都来老宅走串,下人们也忙着置办年货。这时节的走串,嘴上说是尽孝,实则惦记着多打些秋风。这盘算倒无可厚非,外头时局动荡,银根吃紧,几人借着年节的名头,回府里讨些贴补,顾佑棠也便随着他们。 今儿顾大又带着几盒子兰馨斋来。这家铺子的点心花样多,桂花的,枣泥儿的,又甜又酥,他总给小凤卿买,这就也买给老太太尽孝。 从后院儿出来,他便去了书房,拉着父亲絮絮叨叨。顾佑棠同他讲了几句就不耐烦起来,他心里正惦记着顾焕章呢。 上次老太太过寿,听老二的话头必是已经牵进了什么是非里去了,最近又是不见踪影。 这世道,连方宫保的公子都公然和他老爹反目,谁知道老二会不会……顾佑棠不由心里生出担忧。 第43章 他打断了老大话头,“听说方家老二拆了他老子的台,做老子的还要保他,给送回天津关起来了?” 顾大听见父亲没有搭自己的茬,一愣,很快又答,“是了,这方二离开北京有几天了!这人端着疏离朝堂的姿态,却资助革命党,这不是让方宫保下不来台嘛!不过,”顾大又卖个关子,“他到底是方家的人,又惜命得很,无非就是输送些银钱,并非参与得多深。” “听说这些日子老二和他走得近,老二人呢?”顾佑棠急急问。 顾大摇摇头,“年根儿了,儿子这些时日都在柜子上,忙得紧,不知仲昀去向,倒是...,”他欲言又止,“听说他最近在玩戏子。” “坤伶?”顾佑棠挑眉。 顾大笑而不语,顾佑棠便心里有数了。 他也有过一段男女并蓄、桃李不分的胡闹往事,当下便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瞧瞧老二去,让他回趟家。” 顾大应了父亲,出了门,胡子哈着腰凑上来,“爷,回府?“ “去趟老二公馆,对了,凤老板今儿?” “咱的人都让顶回来了,说是最近凤老板忙得很!”胡子还有一话,顾大却冲他摆摆手。 顾七也来打秋风,这就不紧不慢地从后院儿转出来。 “老七!” “哎,大哥,哎……”顾七正盘着俩油润的官帽核桃,听人一叫,这就脱了手。 “慌什么!”顾大弯腰帮他拾着,“你天天围着洋人转,怎么又沾上了这旗人的爱好。” “洋人个个粗俗,没个会玩的,见了咱老祖宗的东西,灰眼珠子都发直!要说这好玩意儿,还是得看旗人。”顾七宝贝地拢着核桃,拿出块帕子擦擦。 顾大朝前快走,不想看他这纨绔模样,“祖母怎么样。” “夸你拿的兰馨斋呢,不过……她又念叨二哥。” 提起这茬,顾七匆匆装了核桃,这些日子他简直懊悔又心慌。 现在街面上,神机营抓革命党,有一个毙一个。都怪自己多事,害二哥过年都回不了家,万一二哥真因此遭遇不测,自己主动揽下的这桩祸事,又如何能脱得掉干系?到时候,可如何向祖母和父母亲解释得清楚。 “老二?他有些日子没来?”顾大不明所以,继续问着。 听这话,顾七一惊,大哥竟是完全不知情,他以为二哥临走让他遮掩只是一话,没想到…当真是只托付了自己一人。 “二哥……洋大班派二哥公务去了。”他心里如是盘算,就先匆匆遮掩过去。 顾大心里也有事,便也没留意,继续道,“父亲听说他在公馆养了戏子,让我去敲打敲打,你随我跑一趟。” “得嘞。”顾七心不在焉应道。 柏青左等右等,却等来方抚维已回了天津的消息。 这人确是被自己骂走了。 他又想和师哥通个气儿,也半天不见人回来。 “少爷,手腕要稳。”杨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得出来,最近您许是废了功夫练字,但莫要急于求成。“ 柏青回过神来,发现纸上的“永”字最后一捺已歪斜得不成样子。 他叹了口气,搁下毛笔,“先生,我...您可以帮我代执一封信吗?” “信?”杨先生看他神色便了然,走上前去,“我来执笔,您想写什么。” “就,就写,我唱上戏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先生取下一支细毫,在砚池边一掭,略一沉吟,几个呼吸间便在纸上落下一行蝇头小楷,极娟秀的: 见字如面,吾已挂牌献技,竟得登场之幸。君归计可期否?伏惟珍摄,伫候归音。 “怎么样?”杨先生问。 几日进进出出,这小少爷是个什么身份,他也猜出个七八分,这略带几分闺阁柔婉的小字,便是“字如其人”了。 “写得真好!”柏青一个字一个字地瞧,“可……两句话能说清的事,先生怎么写了这许多字?“ “古人的雅致。”杨先生洋洋得意,“对了少爷,这信要寄往何处?” 柏青怔了怔,“还未...未打听得呢。” 说罢,他又拿信对光瞧瞧,见墨迹已干便把信笺仔细收到一边。 心思翻涌间,听差又进来通报,说是大爷和七爷来了。 “既有客到访,吾先行告退。”说着杨先生退出了书房。 顾大顾七随着门房走进公馆。 顾大视线扫过公馆的喷泉和不远处掩映的小白楼,口中闲闲问道,“老七,这公馆你常来?” 顾七怕他瞧出什么,只答,“二哥叫才来。” 这一答倒让顾大满意,自己可是可以不请自来的,又笑言,“你生意眼瞧着也做得大了,什么时候也赁间公馆。” 顾七偏爱轩敞大气的宅子,不以为然,“还是算了,我喜欢府邸,红墙青瓦,规规矩矩。” 顾大哼了一声,便急急往前走去。 他天生气派,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是趾高气扬,这一路瞧着洋景儿,心里不免又想起小凤卿,愈发走得快了些。 抓不着老虎,在猫身上撒气也好,这就想赶紧会会那个小戏子。 二人一路叙话,行至小白楼前。柏青早已在此恭候,见他们来了,便躬身作揖。 顾大一眼攫住他。 好一个玉面乌发少年,一双眼睛那样亮,几分怯几分倔,有点意思,顾大心想。 顾七冷眼打量着,心下不以为然,都说这戏子媚,眼前这人瞧着清秀有余,媚惑不足,二哥花重金就养了这么个玩意儿? 思绪未定,小戏子恰抬眼望来。一双瞳仁黑白分明,清亮如星子,惊鸿一瞥间,顾七心头竟似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 顾大和顾七进来会客厅。 “大爷,七爷。”柏青又是一揖。 “坐吧。叫什么名号?”手边已看了茶,顾大边吹茶边问。 “回大爷,结香。”柏青依言欠身坐下,双手搁在膝头,很是乖顺。 “在哪儿挂牌啊。”顾大又问,目光扫过人单薄的身子 ”春和楼和广和楼。” “广和楼?那和凤卿正是一处。” 顾大故作漫不经意,眼神却定定落在人脸上。心道,这小戏子要是识趣,自会明白这是攀高枝儿的好时机,总得找个由头投靠过来。 “正是。”可这人垂着眼应了一声,却再无下文。 顾大看人这沉得住气的样子,动了点心思。 “结香,”他故意冷着调子道,“老二近些日子不在京里,你一个戏子,总在我顾家公馆住着,不大合适。” 柏青闻言抬起头,乌溜溜的眼对上来,“爷,爷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过,让我帮着他守着公馆!” 顾大被他觑得虚,轻咳一声,轻描淡写一转脸,一旁的顾七却盯着人家傻呵呵点头。 “这老二可忒是荒唐,竟把这大公馆丢给了小戏子。” 顾大一摔茶碗,气他这两个弟弟。 柏青却没再辩,他也觉得荒唐。这样好的公馆,自己像个误入凤凰巢的小灰雀,但他惯是不怕旁的,答应了就誓要守好。 搁在膝上的小手这就攥了攥,一转话头,“二位爷……”柏青试探着打问,“可……可认识爷身边那位长随?” “金宝?”顾大想了一下顾二身旁的人,问道。 “正是。他昨儿夜里出去办差,至今……至今未归,现在街上乱……” “金宝?老二出门没带他?”顾大讶异。 “可能…带了洋行的人。”顾七赶紧接应着,又去遮掩顾焕章的行踪。 几问间,顾七脑袋里竟起了阴谋!当时顾焕章临行托付,知情人除自己之外,便只剩这金宝了! 何不让这人就此消失,得瞒且瞒! 顾七盘算着,只要除了金宝,自己头脑发昏干了革命的事情,便再无人知晓。就算二哥日后回来,消失个长随也不碍事。 “二位爷可否帮着打听打听,把人给寻回来。”柏青又忙问着。 顾大点了点头,这小戏子几句话拎得清楚,是个明白人。又心想,这金宝可是跟了父亲几年,不是寻常下人,随即也压下狎玩小伶的荒唐念头,不多做停留,带着顾七告辞了。 顾大身旁的长随胡子却观察着主子的神色,一直偷偷打量着柏青,若有所思。 第48章 柏青送完客就顶着西北风往戏园子赶,因街上乱,他也没带喜子。 梨园行祖训“戏比天大”,无论心里揣着多少事,这戏是雷打不动地要唱。他在春和楼唱罢,又坐着驴车颠去了广和楼。 昨儿惹了是非,他便先是找四儿给小凤卿递个话,说自己来了,然后坐在一旁战战兢兢等着角儿发话。 “四儿,今儿顾大爷又遣人来了。”经励科陈三儿挤进了后台,也找到四儿耳语一番。 一转头,瞧见柏青,“哎呦祖宗!怎么还这儿坐着,开锣了开锣了!” 第44章 “昨儿凤老板……” “什么昨儿!今儿的戏码就没变,您赶紧台上请去!” 凤老板竟没撤掉自己的戏码? 听了这话,柏青忙一个作揖,而后对镜拢了拢发鬓,又补了点胭脂,深吸一口气转上了舞台。 今儿这一出,锣鼓点没错,念白都对了,身段也走了,可就是怎么都没魂儿。柏青还没参透这“戏比天大”。扮了相,自个儿可就不能是自个儿了,他人是在台上,可魂儿却不知飘在了哪里。 这两天的境遇让他心神不宁,总觉得台底下有一道目光扎过来,不似寻常戏迷,看得他发慌。 兰花指捻着绢帕假意掩面,眼波慌慌往台下扫,茶座几个穿长衫的爷们正摇头晃脑打拍子。再往上瞟二楼,几个官厢影影绰绰,看不出可疑之处。待最后一句颤巍巍收了尾,倒也有人叫好,大概是这时段的戏,大家本来就当末流瞧,高低都给个好。 下了台,柏青胡乱用布巾擦掉油彩,露出苍白小脸儿,裹着袄子出了戏园。 他回味着今儿的戏码,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眼泪又要掉下来,明明发了狠愿,怎地就是唱不出个名头! 正想着,身前横过来几人,把他直直拦下。 领头的是顾大的长随胡子。 顾大来听自己的戏了? “结香老板,大爷请您夜宵去。” 胡子堆着笑上前,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这趟,他是揣着主子的心思来“请”柏青的,主子突然转了口味,要捧这没名没号的小伶儿,自己就得把这差办好。 “不,不必了。”柏青闪开身子。 “我们大爷之前捧的,可都成角儿了!结香老板,大爷赏您脸,这可是条通天梯!” “我,我有人捧!”柏青缩着脖子往后退。 “怎得,大爷请不动你?”胡子神色硬了几分,说着捉着人腕子就生拉硬拽上了。 “我,我不愿意和你去!”柏青扭着身子躲他,却反被他身后几人扭着肩膀按住,“别他妈耽误功夫!臭戏子!谁问你愿不愿意了!你们凤老板都得撅着屁股送上来!” 说着扬起手,作势要扇下去,不信打不服他。 柏青也倔,这就要闭着眼睛硬挨这一下打。 “啪!”一声枪响, “啊——”一声哀嚎。 柏青慌忙睁开眼,只见胡子扬起的手竟冒起了白烟儿。 他扭身一瞅,又是几个旗人,“右翼总兵办案!” 胡子捂着胳膊,疼得直跺脚,跪下,“军爷,奴才不是革命党。奴才是顾府上的。” 又忍疼使个眼色让其余随从放开柏青,“这小伶还没人尝,军爷们要是不嫌弃……”说着一搡柏青。 “带走!”几人不顾柏青挣动,一捂人口鼻,就这么当街把人带走了。 柏青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铺着锦缎的硬床上,四周围着纱帐,空气里隐约飘着檀香味道。这房子好似小时候的老宅,自己……这是死了? 他动一动身体,又好像哪里都不疼。 “醒了?”陌生的声音传过来。 听见这一声,柏青惊乍坐起,怯怯一拉帐子,是一处满式厢房。 一个挺拔少年站在烛火里,一张沉静脸孔远远把他瞧着,竟是那天的宗室少年。 “这是哪儿……你……你是谁?”柏青警惕起来,想起这帮人举枪就杀,还是惊魂未定,慌忙放下帐子,蜷起了身子。 这人没吭声,但看到柏青,眼里好似多了些什么。他一挑袍子,坐在紫檀凳上,抄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办案就办案,为何虏我?”柏青坐在床上,隔老远问他。 “我没办案。”这人仰头干了酒。 柏青一愣,“没办案?那就是故意掳我?” 这人不置可否,“我要听你的戏。”他又斟一杯,却没着急喝,修长手指把玩着酒盅。 “听戏?那你到广和楼去听!” 这人起了身,神情有些玩味,左颊现出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一张阴沉脸孔显出几分稚气来。 “我不爱戏,你们这些伶人,不是也会出来‘陪客’么?” 他几步踱到床前,一掀帘子,腰间羊脂玉佩叮当作响,“你什么价?” 柏青又是一惊,忙往后缩了缩,脊背撞上冷硬墙壁,羞愤烧红了小脸,他气得哆嗦。 “我不愿意!刚才……刚才算你们救了我一回,我承你的情!”又啐一口,“可就算换了你,我也不愿意!” 这人听了这话,眉头一蹙,直接俯身钻进帐子掐住人下巴,让他抬头迎视自己,“不愿意?”他拇指用力,在人脸蛋上捏出红痕,“伺候得别人,怎么就伺候不得我?” 柏青被他捏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他倔,扭着点可怜的小力气,拼了命的在人大手下挣扎,“我就是不愿意!” 少年眼里闪出不解和冷意。从来没人拒绝过他,向来都不消他开口,莺莺燕燕便投怀送抱,阿谀谄媚。 他起身甩开人,柏青便随着这个势道,整个身子歪在一旁,偷偷往床里边凑凑。 他扫了一眼,床上的人眼神冷倔,眼眶鼻尖都是红的。他又给人挂好帐子,回去桌前,自顾自饮酒。 这小伶看着面善,很熟悉似的,好像和他朝夕相处过,但又想不起来。前日在大街上惊鸿一瞥,竟无端叫他起了股子又急又凶的念头。自己只动了心思,这人就已经被掳来了,几个侍卫告诉他,伶人们只要给钱就会陪客。 柏青被他甩开,抿着嘴一言不发,带着怕瞧着这间屋子。 门旁居然竖着一杆子洋枪,柏青一下慌了,怎得忘了这人杀人不眨眼! 帐子挂起来,没了遮掩,他便歪歪斜斜的,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这人饮了几杯,三步两步又来到榻前,俯身把柏青从被子里扯出来,一把揽上细腰,硬生生把人箍到自己眼前。 这人眼睛亮得惊人,柏青却闭着眼,心里腾起莫大的痛苦,脑子里全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自己还在等他,可万不能死了。 “愿不愿意。”这人懒倦开口,热热的酒气呼在脸上。 柏青尽力把头向后仰去,闭着眼抖,“愿意,别杀我,我伺候……” 这人似是盯了他片刻,而后松了力道起身,嘴角勾起来,“脱衣服,自己脱。” 柏青捏着领口,屈辱着,恐惧着,绝望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抽嗒嗒。 这人看他这副模样,又皱起眉头,“第一次?” 柏青连忙摇头。 看他摇头,这人的脸上变了神色,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 “那你哭什么!不愿意么!” 小人儿手颤得解不开扣,偏又止不住泪,解扣儿的功夫,眼泪倒把前襟打湿了一片。 “愿…愿意…”柏青攥了攥拳头,强撑着心神。 “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彩头!”他开口,像是催他,可还是耐着性子看人一件一件脱下衣服,又叠好放在一边。 慢慢的,帐子里就显出了一具好看的身体。烛火摇曳下,隐隐约约,远瞧着就皮肉白净,颈背细瘦。 “好了?”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汹涌,身体也紧绷绷的。他放缓步子,走向一片影影绰绰的朦胧。脚步似是端方持重,眼睛却按捺不住地热着。 柏青在床上捂着脸,白花花地抖成一团。 自己不会伺候人,也不想伺候,但让人架在这里,不得不伺候,他又怕伺候不好,挨了洋枪。 脑子里突然想起胡子的话,柏青心惊肉跳,忍不住小声惊叫一声,扭着身子,直把小白屁股朝着床外撅起来,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哭着。 少年走近,这副样子倒给人瞧着新鲜,省了驯的力气,像只刚宰好的小羊羔子。 他终于坐在床边,眼底起了火,正要伸手抚上,突然一怔。 这副细溜溜的身体从上到下,竟全是伤痕! “你!”他心头像被紧紧一攥。 柏青却不知所以,只觉得身边一沉,不上不下的心迅速坠落,终是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人赶紧拢着他转过来,慌张地抚掉他几点泪。 他取过烛火细瞧着,“怎么弄的?” 柏青还是抖着身子哭个不停。 “他们打的?”他又问,只以为是恩客下了重手,说着又一把拽过柏青的衣服,扔给他盖着,“穿上衣服,我不动你。” 柏青泪眼眯出条缝,小声小气,“不用伺候了?” 这人摇摇头,冷硬的下颌线在眼前晃,拢着他肩膀的手也紧了几分。 “也不杀我?” “不杀你。”这人眸色冷着,一顿,“谁欺负你,我杀谁!“ 那种萦绕在心头的不安直觉好像没有了,柏青终是放心下来,试探着推了推人,又探着手去拉帐子,“我先把衣服穿上。” “别走了,就在这睡。”这人起身帮他解开帐帘。 第45章 “不行,我师哥该担心了。”说话间喉头又哽住,“现在家里已经…已经少了两个人了…” 话音未落,他又想起一念,“对了,你!你们神机营是不是也到金鱼胡同抓人了!” 他说不定会知道金宝哥的下落! 这人却摇摇头,语调平静,“我们只杀人。” 柏青心头一惊,金宝哥不会已经…… 他又补一句,“抓人的,另有其人。” 柏青穿好衣服,这就挣扎着下地,说什么都要赶快回去。 -------------------- 感谢读到这里的你。 留言: 1.微博里有一些人设图,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2.这章早一点发出,这周会加更,停在这里好难受。 第49章 “大爷,广和楼门口乱了!胡子…胡子让右翼总兵崩了胳膊。”顾大养的护院来报。 “神机营?胡子怎么惹了这帮人” “胡子对伶人用强,正遇上这帮人巡大街,这就挨了枪子儿,小伶儿也让掳走了!” 顾大一摔盖碗儿,里面添的鹿茸和巴戟天烧得他越发地燥。 他正在外宅等着快活,谁知道生了变,当下穿着洋绸睡衣是不上不下。 “叫大夫过来,给胡子瞧瞧。” “那小戏子?” 顾大烦躁地摆摆手,又道,“金宝寻得怎么样了,可是这帮子人?” “不是一帮,九门提督震慑革命党,领的是‘人头饷’,只杀不抓,按着人头复命,专为了让西后安心,可神机营还有一帮子,领的是‘平乱饷’,以捕获乱党为名抓点儿苦壮丁,抓来的人先不杀,这不就还能再卖给官办的当苦力么…可这营生太多处了,还没打听得…” “抓紧找!”顾大留下一话儿就着急起身。 “得嘞!大爷……”这人叫住顾大,耷眉臊眼,一脸了然,“…我再找人跑趟堂子?” 顾大急急往里屋走,话里却还摆着姿态,“去找账房多支银钱,找掐尖儿的,别什么人都往来送!” “得嘞!” 这人应了人又暗忖,这大爷,着急磨这杆子淫枪还挑三拣四!不过多支银钱倒是正好给自己打打牙祭。 顾大全然不在意钱财,他正烦躁得紧。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就非得是这小凤卿不可了!晚上说是要请小伶、找相公,顾大却总觉得终是差点意思。 而小凤卿却全然不讲情面,避而不见,这几日又拿这烟鬼夫人搪塞自己,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柏青出了门才惊觉这是内城府邸,少年执意要送他。 “不…不用了。” “内城快宵禁了,不送你今晚就回不去了。" 柏青抿了抿嘴,终究没敢如实说住在公馆,只含糊道是住在椿树胡同。 少年牵来一匹青骢马,单手一抄就把他捞上马背,“还没问你名字。” “结香。”柏青缩在袄子里答。 “可有台甫?” 柏青摇摇头,坐在快马上,北风冷峭,风声呜咽着划过耳朵。 夜露重,他的袄子很快被寒气打湿,冷意直往骨头里钻。身后那人倒是披着皮草大氅。甘露刚沾上毛尖儿,轻轻一抖便滚落无踪。柏青却不想偷他的暖,伏底身子抱紧马鞍。 这人马鞭噼里啪啦一路直抽着地,唯恐人不知道他过路似的,扰得一路的百姓都睡不踏实。 一到椿树胡同,柏青赶紧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出声。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抓住的手,柏青这才连忙松开。好在,那人最终没再扬起鞭子。 “你不怕我?”他边勒马减速边问。 柏青摇摇头,少年利落翻身下马,他也跟着滑下来。 “你也不怕马?”少年又问。 “不怕。”柏青只一问一答,并不多想。 这人愣了一下,而后又从蹀躞带摸出张洒金朱红笺递过来。柏青接过来,仍是心不在焉,一个作揖转身就走。 “你——”这人叫住他。 “爷……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柏青转过身问他。 一把声音轻软,长睫上沾着北风掠起的细霜,显得泪眼朦朦,两颊被北风擦得泛红,一张脸愈发鲜灵,似是故意要惹人怜爱的。 可神色却全然没有了刚才床上的羞与怯。 这小伶并不怕自己。 少年嘴角一抿,翻上马背,重重甩了下马鞭,直把身侧的地抽得尘土飞扬。 “哎…”柏青踉跄着后退。 少年看他被这一下子吓得直躲,这才满意了些许,双腿一夹马腹,纵马而去了。 柏青双手挥赶着扬尘,心道,这人可真不讲究。他轻手轻脚摸进了土院儿,又屏息贴着墙根儿。听了半晌动静,确保这人却是走了才又出门。 一路紧赶慢赶,快四更天才赶到公馆。玉芙和喜子果然正在厅里急得打转。怕二人担心,柏青只说遇上巡夜的盘查,又从袖中摸出红笺,“师哥,还有这个。” 玉芙接过一瞧,“这就稀罕了,这金贵东西怎会给你,这是名帖!” 上头工整书写: 【承恩公,嫡长孙 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翼右总兵 景明 恭呈 】 这印是九门提督衙门关防。 柏青摇摇头,他也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人是何意思。 玉芙盯着名帖喃喃,“不知金宝哥是不是让这伙子人抓去了。” “他们抓的人都杀了,这街面上还另有一伙子抓人的。” “皮猴儿,你也受惊了,先歇着吧,明儿我在街面上也打听打听去。” 第二日,玉芙便去了周府。 周沉璧见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拇指却无意识捻了捻,起了一阵烦躁。 俩人隔着案几说话。 说得缘由,周沉璧懒洋洋开口,“怎的,这顾家人都死绝了?” “周公子,顾二一去没有了影子,全靠金宝照拂结香,和我…若是他也不在了,结香和我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照拂你?” 玉芙点点头,“他待我好。” “伙计能怎样好?”周沉璧很是不屑,但他却想卖顾二一个人情,便道,“你是说,是神机营抓走了人?” “我也是打听来的。”玉芙道。 周沉璧略一沉吟,若是牵扯了旗人,这事情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他唤来长随,“阿顺,把鸣仙请来。” 听这一话,玉芙惊慌,“周公子,你,为何要请何老板。你是要让何老板……” 都道这周公子最会“花草联络”,那让何老板去旗人府上,岂不是?玉芙急急起身。 周沉璧没接他的话,又嘱咐阿顺多带几个小厮去街面打听情况。 待小厮下去,玉芙连忙绕过去,在人眼前颤颤开口,“周公子,既是如此,不,不必请何老板了,我去。” 周沉璧愣了片刻,一把拽过来他,“胡闹!你去做什么?!” “我,我…”玉芙嗫喏。 这人虽常沉着脸,却极少真的动怒,他带着怕小声说,“既是何老板去得,我,我也去得!” 玉芙已与廿三旦推心置腹,他知道这人待他好。他内心里有敬重有感恩,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物去做腌臜的事呢。 周沉璧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想,原来自己是将这孩子与那些在台上卖笑,台下逢迎的戏子划开了,只当他小小一个,干干净净,是圈在自己羽翼下的小玉菩萨。 合该被仔细护着,不染尘埃。 这些个事情,竟从来没想到要往他身上揽。 周沉壁一把握住他绞着小袄下摆的手指,道,“乾隆爷爱听昆腔,这老旗人们也就捧着,何老板过去,唱两出应景的折子,递上咱们的话,事儿就结了。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跟着瞎掺和什么乱。” “只…只是唱戏?”玉芙听出了哄,又絮絮重复一遍,像是犯傻,又像是明知故问。 周沉璧又扫他一眼。小人儿两片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就要等着这答。于是,他转过头去,做着漫不经意的样儿,骗了他, “只是唱戏。” 这一句,终是护了他的天真。 玉芙还是淌了泪,他也不敢呜咽出声儿,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就这么滚下来,他赶紧抬起袖子,草草抹几把。 他明白,自己这泪水才是廉价得很!哪有什么只是唱戏,可自己除了哭还有什么办法。眼泪也不过是仗势罢了,仗着几分被这人庇护的娇气,掉几颗金豆子就能换来怜惜。 周沉璧却是最看不得这泪。水汪汪的两眶眼泪,又来和他讨债,像是他欠他很多,怎么都还不清。 他抬起大手,帮人擦擦,又拉人坐在自己腿上,“小东西,我以为你来是和哥哥赔礼,没想到又是救人。”擦好了泪,他又揽着人肩膀,“回回找我不是救这个就是捞那个,小戏子、大伙计,下回,是不是要救老太监了?” 第46章 身前的小人儿一动不动地赖着,好像只有自己。周沉璧也想让他赖,至于为什么,他无暇追究,也不肖细想。大概这人所托,都是不需要耗费什么精力的几桩事情。 这小玉菩萨又不是高高在上的。他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周沉璧揽得更紧了,也想和人讨要点什么。 玉芙偎在人怀里,脑袋空空却乱缠着心思。这人的胸膛坚硬而温热,龙涎香烘着脸,原本紧绷的恐惧,也在这片温度里消融了些许。他这就想服个软,“那天,在何…” 甫一开口,这人又在耳边逗弄,打断了他,“若是哪天哥哥落了难,你……” “别!”玉芙一下就怕了。 眼前这个人威风八面,悍戾慑人,是绝不会受难的。 周沉璧稀奇他的紧张。 “不准!”玉芙拼命摇头,仰起脸,挂着泪,有种很天真的样儿,不管不顾任性道,“你,你不准!” “好好,不准,不准。”周沉璧听闻,捉住还按在自己唇上的软手,包裹进自己掌心。 俩人离得很近,热热的呼吸都打在对方脸上,似是都还有话要说。 “公子,打听得了。”门口又传来听差声音。 周沉璧应了一声,顺势托玉芙站起来,“让阿顺先送你回去。”声音这就冷了,“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玉芙还想说什么,可一抬眼,已然是一张很冷漠的脸,他便收回了自讨没趣的一番闲话,又怪起自己的意乱情迷,匆匆告别了他。 当日傍晚,阿顺就带着玉芙去领人,说是金宝已经被卖到西郊矿上了。 远远就瞧着三五个人打成一团。 “金宝!”玉芙很快认出金宝。 这人像在泥里滚了几圈,又脏又瘦,但那麦色的皮肤和不好惹的样子倒一下就认得出来。 金宝正骑在一人身上挥着拳头,听见有人唤竟也没起身,拳头在人身上狠砸几下,直把人打到不动,一场拳斗胜负全分了,才晃晃悠悠起身。 “柳老板?”金宝眼里露出几分欣喜,却又很快黯淡下来。 几个矿上的领班看人来了,这才起身拉开另一侧的缠斗,又一搡金宝,“留着力气吧,今晚不用下矿了,你家里给你交了赎金,滚吧!” 金宝瞧瞧玉芙,又瞧瞧旁边的阿顺,一动不动。 “得,金爷,咱走着。”阿顺做了个请的手势。 金宝没理会他,拉拉玉芙的衣角。 “柳老板…你怎么来了…是你救我么?” 他惨兮兮地低着头,自己面上尽是乌青,怕人看,又有些别的心思,脸涨得通红。 “嗯。”玉芙点了点头,“快走吧!”说着自顾自向前疾走。 这怎么救的人,他可一点子都不想回首。 现在这地方,他也不该来! 无数卖苦力人的眼睛觑着他,自己不男不女一副怪样子,在这全凭着一把子力气的活计里,简直刺目得很! “等等我,柳老板——”金宝的声音撞进来,哇啦哇啦添着乱,“以后…以后我不用你救!不就是干苦力么,干就是了!这世道…要救人…你…哎呀,我怎么配让你救啊…” 这人咧着嘴,脏脸带着怒气,说着又好似要哭。 他是真替玉芙揪心!看见这玉人儿似的人物站在漫天灰沙里,他的心就被攥得生疼。 他知道,玉芙这样的伶人要救他,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 “哎哎,金爷,您可别往柳老板身上泼脏水。”阿顺又开口,“是我们周公子看得起你,救你!你识相点儿!以后得为我们周府当牛做马!” “阿顺哥…”玉芙从袖子里拿出一包大洋,“多谢您。” 阿顺一拂袖子,“柳老板,您的银钱我还真不敢要,横竖是把人捞出来了…那咱,咱这就回周府吧,公子可是等着呢。” “公子?谁他妈让你们救了!”金宝说着啐了一口。 “金宝哥!”玉芙是又气又急,“你可别添乱了,周公子那边自有我顶当。” “顶当?玉芙,柳玉芙,柳老板,你听好了!我金宝以后就是让人剐了,也不用你开口,求人去救!” 金宝恼恨得很,恨自己被捉住没本事逃,还要连累别人搭救,可他拿这股心酸没办法,只恨自己没本事。 “你…”玉芙可被他气着了。 可这人却没哄他,说完话,三步两步就快走过街角,连个背影也没给二人留! “不识抬举!不知好歹!转天儿就得让人崩了!”阿顺也朝着金宝的背影一啐。 第50章 周府,书房。周沉壁与人密谈。 他手里抚着盖碗,热气腾在眼镜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宫里头的“洋特供”,煤气灯、发电机等等西洋物件,每年都是内务府出条子,广储司来采买。理事郎中都要找会办事的洋买办周旋。买办得会“一货三报”,向商部报进口价、向内务府报采购价、向宫廷报供奉价。这几个价儿虚虚实实,差个几十倍。怎么报价,怎么置办,何种明目,都有说法。 周沉璧深谙此道,办事细密,得益不少。他也没忘,这紫禁城可还有一路人。 那些个生活用度,什么法国香水,瑞士钟表,还有那些英国呢绒、俄国貂皮,如此这些,太监们才是门清儿!他便汲汲营营,费尽心思左右联络,总算给大太监报上了“供奉价”。太监们倒是也顺水推舟,卖着面子把营生给他做了。可他们却不狠着抽成,一直只是收些“琉璃瓦”的方便钱。 储秀宫掌案太监安玉贵轻捻着一根雪茄,侧着头闻,“咱家听说,广储司昨儿也来人了。” “安总管耳朵灵,昨儿德寿来了,这不是有笔‘海军特供’,要走水师经费。” “周公子,咱家知道,李爷爷在的时候,您就周旋在这紫禁城,储秀宫和广储司两边儿您都伺候得周全,可是现在……”他轻轻点了一下案头红匣子,里头是孝敬给他的琉璃瓦——汇丰的银票,“咱家呀,还要留给长春宫几分。快过年了,宫里头忙叨,这猴子猴孙们办事不伶俐,经常是失了差。这不,昨儿把您递话儿的珠子又‘误送’到长春宫去了。” 周沉璧心头一跳。 广储司专事采买,后宫里头,储秀宫老佛爷那是顶天儿大的主子,可皇帝幽禁着,长春宫的皇后却也还在后宫里呢,他不露声色道,“安大人,沉壁疏忽了,宫里头的珠子,当是成双成对的。” 应完了又暗自捏汗,感激着安玉贵的提点。 李公公是失了势,和他一样的太监们始终是这紫禁城的血液。皇帝的谕旨、太后的懿命、后妃的私语,皆由他们传递,内务府的账目、军机处的密函、洋人的贿赂,亦经他们之手。 看似无根无落,卑躬屈膝,实则手握生杀。 他们让这座宫殿活,也让这座宫殿死。 眼下这位安公公,怕是不再满足“琉璃瓦”。而且,此人极其精明,拥着尊“佛爷”也不忘打点长春宫,看来,这宫里头也要变天儿了。 安玉贵又倾身向前,“还有一事,你外头那处瑞和祥……” 周沉璧恭敬听着,脸色却越来越沉。 这铺子一直是阿顺自己的生意,阿顺从小跟着他,也积攒了些门路,仗着周老爷的路子,买卖些苏杭绸缎。这人无非就有些仗势欺人,怎地现在惊动了宫里。 夜深沉。 阿顺眸子里映着火,整张脸被火光照亮。 “干净了?”他问。 “没留活口,况且,这火一把下去,定是干干净,那,公子那边?” “烧都烧了。”阿顺一瞟人。 这人慌忙哈腰,“是是,那便无须再扰公子清静了。” “都赶紧撤,分开走,水龙队要来了。” 第二日,周沉璧的马车刚出了府门转出大街,一队神机营侍卫拦下,车夫正欲禀告车内主子却被枪托直直一击倒地。 几人又一挑车帘,乱枪就朝着车内一通扫射,待确认车内再没一口活气儿才收兵。 这队人马慢慢悠悠回礼亲王府复命。 礼亲王如今已经失势,可横竖是个贝子,是拿着俸禄的铁帽子王。今儿午门要发戌申年的诏,皇亲国戚都往那边赶,所以小王爷便告病,这就趁乱拿了自己的心病。 “那洋奴死了?” 府里,小王爷诚善慢慢悠悠问,他没想到神机营动作如此之快,一早没吸膏子,当下这口神仙烟瘾上来了,身子骨软得很。 “回小王爷,死得透透的。” 诚善耷着脑袋对着一旁管家说,“再去想办法置办置办吧,听说那安玉贵有几分路子。我们王府不比那卖国‘庆记’,好几年没有贡缎的例了。但这府里要过年,总得置办十匹二十匹贡缎,要是办不好,老太太得急眼。” “小王爷孝顺。”管家连忙说。 他心忖,就因为这两匹破贡缎就杀了买办也未免太过不审时度势。可他又想,主子现在这是已经全然没势了,才这般发狠只想着解气呢!他便赶紧不动声色地遣着人给人烧烟膏子去了。 第47章 诚善半眯着眼,一口涎水将滴未滴,只想着赶快能吸一口。 金宝左思右想有些后悔,不该对玉芙那样的口气,更不该丢下人说走就走,这就跑来椿树胡同,蹲在墙根等着玉芙。 玉芙一进胡同,他就站起来,眼巴巴的。 “柳老板,上次,上次我太冲动了,但我真领您的情!”他到底年轻,脸上挨得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消下去不少。 玉芙听他这么说,又想起了廿三旦,脸上没什么好气,也没理他,径直走进了土院儿。 “柳老板,今儿我安顿了铺子,带您逛大街去?”金宝跟在后面,搓着手试探。 “金爷,这可还没过晌午呢,您怎么就来这大下处,不怕污了您?” “我……我是来找你的,你在这儿,我自然要到这儿来寻你。” 玉芙回头嗔了他一眼,然后一撩厚门帘,冲他眼波一横,“进来。” 屋内窄小,却收拾得极其齐整,金宝杵在当中,四下打量。 “柳老板,你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玉芙被这句话弄得有些羞,“坐吧,有什么话在这儿说,不用费心逛大街。” 金宝没敢坐,直接开口,“这要过年了,我想带您置办点东西。” “金爷好雅兴,要带我这戏子逛大街?”玉芙轻嗤。 “听说街面上有卖洋胭脂的,肯定衬您,要不要。”金宝才不管他自怨自艾,只说道。 “我一个戏子台上描眉画眼还不够,下了台还要扮上?”玉芙别过脸去。 “你好看,怎么都成。”金宝盯着人的侧脸脱口而出。 “你……” 玉芙一时不知怎么回嘴,只得低头整了整袖口。 金宝瞧他这副模样,心里一乐,胆子更大了些。索性往前凑了半步,笑嘻嘻道,“怎么,柳老板还怕见人?” 玉芙抬眼瞪他,多情眼尾微微上扬,倒像是嗔怪。 可金宝却懂了这个表情,只一摆手,“谁爱嚼谁嚼去,我金宝乐意带谁逛就带谁逛。” 说罢,竟直接伸手按扶了下玉芙的肩膀,薄薄的,温热的。一时又心涉遐思,红着脸,半推半就地把人往外推。 “走吧柳老板,赏个光。”看人起身了便赶紧把手拿开。 玉芙确实是喜欢逛大街,京城的浮光掠影他都喜欢,可是没怎么享受过,今儿心里又堵,他想,有人陪着逛逛也好,便抿了抿唇,没再推拒。 金宝先是叫了黄包,俩人到了前门一带又下车步行。 金宝看着身边的人有些熏熏然。 这人雪肤红唇,在这灰扑扑的熙攘人群中很是显眼,周围总有人盯着他傻看。 金宝便故意说些逗趣儿的话,俩人显得亲亲密密,他便有些明白那些老斗们的乐趣儿了,沿街的铺子也带人逛了个遍。 玉芙心思细,没让金宝失面子。 他让金宝付了些钱,没有什么都不肯要,最后又给人还礼,买了个小鼻烟壶送人。 金宝受宠若惊,七绕八绕领着他进了一处铺子的后门。他神神秘秘地开口,“柳老板,带你来看好东西。” 玉芙跟着这人三逛两逛,心情倒是舒畅不少,便跟着人进了这别有洞天。一进院,金宝先是和伙计打了几个暗号,俩人又由人引着,进了一处不起眼的矮门。 原来,这是处销赃的地方。门脸和装潢都一般,但确实有好东西,而且非得是这市面上有几分脸面的人物才能有门道进来与之交易。 “柳老板,挑挑吧。”金宝得意道。 屋子里几个多宝格架子满满当当,一些小件物什就摆在铺着锦缎的长条桌上,各式的珠宝戒指,不知原主人是谁,就这么铺陈着。 没有精美华丽的包装匣,全靠个人眼力甄别好坏。 玉芙想着不要驳这人的面子,便只瞅着小件儿,一件件看过去,突然,他竟看到了一枚翡翠扳指! 凑到近处去,玉芙心头一慌。 他虽然不懂这颜色、水头,但这枚扳指无数次划过自己的脸,他再熟悉不过。 他拿起来细细看着,这人常带的扳指怎么都丢了。 “柳老板好眼力,这是刚收的。和您透个底,这物件儿来路正,可不是从什么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您喜欢就放心买。”伙计凑过来。 金宝看他好似也对这扳指颇为上心,便也上前来,“你这儿的东西还有来路正?”讥诮几句伙计,又对着玉芙,“喜欢么。” 玉芙还在仔细摩挲,这翡翠上似乎还有这人的气息似的,捏在手里,腔子里就东奔西突,似是惴惴地,极不安生,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没来由的,他就认定这是周沉璧的扳指。 “回金爷,”伙计笑笑,压低声音,“这环儿,比别的物件儿来路正。戏园子的伙计来急当的,说是从一个落魄伶人手里赎的。你情我愿的买卖,来路自是正。” 金宝不置可否。 这伶人是如何落魄未可知,“再看看别的?” 玉芙已经听得二人的对话,心里一抽一抽地难过,这人竟把从不离手的扳指就这么赏给了别的伶人。 亏得自己又生出那些个希冀和幻想。他又自怨自艾起来,恨极自己的意乱情迷,挥之即来,招之即去。在人眼里,不过也是个供人玩乐的玩意儿,怎得就一次次地自视不凡呢。 玉芙眼前阵阵发黑,他偷偷撑着桌案,却放不下这扳指。 “就这个吧,多少钱?”金宝看他一直把玩,也不释手,以为他是真喜欢,便问询着价码。 伙计眼睛一眯,凑过来,“金爷,你看看这色儿,这水头。按行情给,这玩意儿可是天价儿!但金爷,这街面上的生意,没您搭照也做不成,您看着给点儿,小的借花献佛,愿意让您博柳老板一笑。” 金宝勾勾嘴角,这伙计确是给自己面子,正要开口,玉芙却放下这翠莹莹的扳指。 有什么离不开的呢?这人即是这般无情,那他便也不再痴了!他强撑着心神,对金宝巧笑道,“再看看别的吧。” 第51章 柏青今日去了前门听诏。 他天天拜着顾公馆禅室那方无字牌位,眼看着就要过年,这人却还是不回来。 这就又盼着新年恩诏,想对着圣上天恩再去虔诚一求。 现在皇帝的诏书早已没什么威严,柏青却年年听,每年掐着时间赶去午门跪拜。好像这句“奉天承运”一出来,自己就找到了根。 午门前,已经跪着的官员们像一群瑟缩的鹌鹑,再往外,人群就稀稀拉拉的。大多是旗人老小,也有一些见了神佛就跪拜的百姓,三三两两缩着脖子萎在青砖地上。 那些等着听完诏吃振粥的百姓还没跪,都在墙根附近晒着太阳避着风。 柏青绕着人群,往前头凑,这就找了块空端端正正跪好。喜子也别别扭扭跪着,虽是奴才,可她自打出生起就没跪过几次。 “结香,这得跪多久啊。” 柏青闭着眼,虔诚得很。 “个把时辰吧。”听人问,他睁开了眼睛。 “这就拜上了,你求什么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柏青笑了笑,“求皇恩庇护,保佑爷营生顺利,早点回来呀,你冷不冷?” “倒是不冷,只是这地砖太阴。” “那你去一旁等我吧,不必跪了。” 柏青从没把喜子当丫鬟,只当是自己的小玩伴。喜子待他好,最近更是熟了些,他便不让喜子喊那一声少爷了。 “那我去墙根儿等你。”喜子说着撑起来身体,“明年你再来跪,我给你拿个棉垫儿,带个手炉。” 柏青只勾了勾嘴角,又闭上了眼。 在公馆里,对着那一方无字牌位,他也总是拜了又拜。自己没什么好东西给人家,总是受着人的恩,只好祈求老天爷能给点儿好。 午门只开两侧掖门,披甲侍卫持枪而立,枪尖上的红缨被北风吹得散乱。又过了一刻,终于有侍卫队伍出来,礼官也捧着黄绫诏书紧随其后。 “跪——”这人真真儿是例行公事,甫一站稳就是一嗓子。 这一声来得突然,墙根儿底下的一群人听着响儿才想起来要跪,跪得是稀里哗啦,可早已无人在意。 诏书哗啦一声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寅绍丕基,抚临万方,仰荷天眷,兢业宵旰。适逢岁序更新,特颁宽大之恩,用昭轸恤之典——” 这几个字柏青早已会背,当下都想跟着赞礼摇头晃脑地诵。 “近有逆党倡言邪说,煽惑愚民。凡形迹可疑、聚众演说者,立即拘究。良民慎勿受其蛊诱,自蹈刑章。 朝廷实行新政,尔绅民宜共体时艰………” 柏青边听边求,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能让他回来吗? 我已经唱上戏了,也能孝敬着师傅。包银虽然剩不下什么,但总归越来越好了。 第48章 可是…我还想求… 求您让我唱出些名堂,我不信我命里没有!我…我愿意减寿十年… 求让他平平安安…我也愿意减寿十年! 求您让我和他好一次… 不远处的施粥已经飘起了米香,人群渐渐跪不住了,已经有人大着胆子,就这么跪着挪去施粥的方向。 “於戏——” 这句长音一起,百姓们三三两两彻底站起了身子,只有柏青仍然跪着。 他知道还有一句,“普天同庆,咸使闻知。”这就很虔诚地要全部听完。 他默念自己的愿,欢喜又忧伤。 人群早已彻底散开,施粥的队伍排得老长。 柏青又想,要不是遇到了爷,自己怕是也要等着领粥呢!于是,他在寒风里愈发伏低了身子,傻兮兮地增加着筹码。 喜子越过人群扯起来柏青,给人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揉一揉,“别人都起来了,就你实在!” “不碍事。”柏青眼睛虽红着,可他刚沐浴了天威,心情好了许多。 可他不知道,这恩诏是自瀛台而出,皇帝早就不在养心殿,独自一人在孤岛中孑孑,难以自保,他又能“恩护”着谁呢! 二人正要离去,几个带刀侍卫走近,柏青缩着脖子把喜子护在身后,其中一个侍卫朝他扬了扬头。 柏青怯怯地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冬日晴空高远,一个身着补子朝服的挺拔身影蓦然入眼,隔着人群和他遥遥相望。 是景明。 “跪拜小公爷!”侍卫一搡他,柏青无奈跪下,“磕头!”他又伏低磕头,而后起身。 那人好似满意了,冲他一颔首,这才转身,随官员队伍离去。 两个侍卫也放行了二人。 “这就是那天那位右总兵?比皇帝都神气!”俩人走过大清门,喜子开口。 “哎,怎得胡沁!”柏青啐他辱蔑圣上。 喜子吐了吐舌。 柏青又开口,“你陪我去买些笔墨和信笺可好?我最近给二爷写了好多信,信笺都要没有了。” “行呀,今儿天好,我们不坐黄包,顺着西河沿儿,走到大栅栏就能买得!” 俩人一路走到前门。 这一带虽不及琉璃厂,倒也有几家诸如“同升和”、“成文厚”的老字号南纸店和笔墨庄。 “是你?”喜子对纸墨没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几个主顾,这就瞟到一个熟脸儿,她在广和楼的舞台见过这小丫头。 这人瞥了眼喜子,又瞧瞧柏青,也没睬二人,眼皮一耷,低头继续挑东西。 “这是?”柏青揪了揪喜子袖子。 “对不上号儿,反正是一个角儿的丫头,我在广和楼后台见过。” “哎,你怎么不理人啊!”喜子凑过去问她。 那人瞟了眼喜子,又直冲柏青,“蜘蛛精!” “你!”柏青大眼睛立刻红了。 “说谁呢?你怎么骂人!”喜子上去就要搡人。 “喜子。”柏青低拽她,“我们去另一家吧。” “哼,我不和你个小丫头计较!”喜子白了她一眼,拉着柏青往门口走。 “呵。”却听身后这小丫头一声轻哼,又好似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似的摇摇头,继续挑东西。 “哎,你还笑,你不理人还笑话人!”喜子不想让柏青被欺负,只道,“你主子是谁?怎得如此不知理数。” “喜子!”柏青不想生事端,又暗暗拉了拉人。 “结香!你哪能让个丫头片子骑脖拉屎!”喜子着急道。 柏青看了看那丫头,比自己还矮了半头,眉眼伶俐,却绷着张冷脸,头发胡乱扎成个辫子,看着也并非不善之辈,便大了点胆子,“哎,你为什么笑我们。” “我笑她呢,自己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还替你出头!” “我乐意!“喜子也不怕她。 柏青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旗人府上都重视女孩儿,格格们总是更金贵些,所以柏青天生就对伶俐的女孩有种依赖和敬畏,被她这么一说,确实有点臊。 “你,你说我是蜘蛛精,你会看报?你认字?”他红着脸儿冲着人道。 丫头点点头,小脸儿也红了,但也透着些得意。 “小报主笔都是下三路!乱写的!”喜子狠狠道。 “谁…谁说的,也有写的好的!” 小丫头板起脸孔,一扬篮子里的报纸,一大卷,堆堆叠叠。 这个表情!柏青突然想起来她是谁了 。 “你是何老板的丫头!” 这人正是是廿三旦的小丫头。 这孩子总是板着小脸儿,他见过两次!“是何老板叫你买报纸吗?” “是我自己想看!”丫头急急说,“我…用自己月钱买的。” “傻样儿,一天这么好几份,多少月钱够你买的!”喜字道。 “你懂什么!” “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喜子不屑。 “总是有用!”两个稚嫩清亮的声音同时响起。柏青居然和这丫头异口同声。 既是这样,他又起一念,“我最近也在读书识字呢,我把我的书借给你可好?你就可以省着点月钱了。” 小丫头受宠若惊,“真的吗?你读什么书!”当即就对柏青热络了几分。 “三字经和千字文。” 小丫头又噗嗤一笑。 “你又笑什么!”喜子睨她,这人不识好歹。 “他…这些是幼童才读的书呢,我早就读过了!” “我还有很多书呢!我有一个大书房!你不信便来看!”柏青辩驳道。 “你说的!”丫头眼睛又亮起来,“不过今儿我不能跟你走,我把这些先看完,过了这阵子……” “这么些个,你看得完么!”喜子又搭话道。 “能看完…”丫头叹了口气,“前儿我最喜欢的一家报社出了事,人都死光了,地界儿也烧个精光,我每日才买这样多的报纸,想看看到底是谁做恶!” “你怎得这样闲,你家主子不让你伺候吗?” “何老板病了,大夫刚瞧过,睡着呢,今儿明儿都不开锣,我才得空出来。” 柏青听了心思一紧,急急问,“何老板病了?”说着赶紧请小丫头带自己去瞧瞧人。 三个单薄的人影在前门大街拉出细长的影子。 “我腌了腊八蒜,得空儿给何老板送点儿。”柏青看着过年采买的人群开口道。 “我们也腌了菜,萝卜黄瓜好几样儿,也给你拿点儿。”小丫头也搭着话,“对了,我叫二奎。” “嗯?”柏青正有疑问,小丫头已开口解释,“我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名字,也不想叫什么龙凤招弟。莲儿啊杏儿的,听着就烦,我就让何老板给我改了名字。” “好玩儿。”喜子捂嘴笑道,柏青也觉得这小丫头挺有趣。 “瑞和祥今儿摘匾。”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把子头旗妇从一间铺子出来,都空着手。二奎和俩人叙着闲话,“这家绸缎庄改了一个字就碰瓷儿老字号‘瑞蚨祥’,这下它可终于塌了。” “可人家这家料子是真好,苏州的缎子我们老爷就认这家,老主顾还买得上贡缎呢。”喜子在顾家老宅伺候过,懂几分街面采买的活计。 “咦?”二奎小声惊了一声,她认识阿顺,这就看见阿顺在瑞和祥进进出出。 “怎么了?”柏青和喜子问他。 “没事儿,看见个熟人。”二奎随意答,心里却又对周沉璧生出几分厌恶,这讨人厌的瑞和祥背后果然是一位没有底线的恶人。 这绫罗绸缎终是不属于自己的浮光掠影,几人聊聊就罢。街面上更多的是平头百姓张罗着过年,各自打兑,穷有穷的过法。 -------------------- 题材冷冷的,读者暖暖的,感谢饱饱们的阅读和陪伴! 即便只有几个人看,我也会更下去的。 【恩诏】新年皇帝恩诏是清代重要仪式,通常在农历冬月、腊月或正月初一举行。皇帝于太和殿颁布诏书,宣告改元、赦免、赏赐等恩典,由礼部官员宣诵后,誊抄颁行全国,象征皇权恩泽天下,仪式庄严隆重。晚清局势复杂,已不可考最后的新年恩诏准确是在光绪三十三年还是三十四年。本小说中最后的新年恩诏在三十四年,仅供服务剧情需要,如有错误致歉,切勿当成原本事实。 第52章 柏青路上买了几串糖葫芦,几两麻糖。 先分给喜子和二奎,剩下的仔细包好,准备带去给廿三旦。喜子不好常在外面跑着,便先回了公馆。 到了何宅,二奎引着进去,柏青挪着步子凑到床边,床上的廿三旦脸孔灰败,像是没有了人气儿。 他捏着糖葫芦站在床边,鼻尖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砸。 柏青嗫喏,“他这是怎么了。” “他去应酬,伤了身子。”二奎伤神道。 第49章 柏青垂着眸子,抚着被子轻叹,“何老板,你赶快养好吧,要过年了。” 说完他出了屋子,唤来二奎放麻糖。小丫头一把扯过纸袋,对着他一个白眼。 “怎么了。” “好好的一群大男人,涂脂抹粉的,一个两个不够,三个五个的都往我家宅子里凑!” 这话柏青听了不知多少回了,装着没听见,抓着牛皮纸包裹狠狠系好。 “好好的何老板,都被你们糟蹋了。”二奎又念叨一句。 “怎么回事?”柏青这下可不乐意了,怎么和自己有干系呢。 “何老板这两年已经不再…谁知道那些个老斗怎么回事!” 二奎是真心疼他家主子。 要不是他,自己早烂在墙根儿底下了!好点儿呢,也就是被人捡走,凑凑合合生一窝脏孩子,浑浑噩噩过完这辈子。哪还能有如今这亮亮堂堂的好房子住,更别说读书写字了。 “是,是周公子吗?”柏青想起来周沉璧是一直捧廿三旦的,便直问道。 “周沉璧,是他?”二奎却会错意,脸色又冷了下来。 告辞了何宅,柏青正巧碰到了金宝和玉芙。他请玉芙一起回公馆,玉芙却执意要回椿树胡同。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玉芙苦笑。 “狗窝?”金宝和柏青都笑他。 这样一位人物怎么能住在狗窝呢? 可玉芙觉得,横竖是飞不出椿树胡同这个腌臢窝了! 自己刚想服个软儿,让那人拉拽他一把,却又看见他赏别人的扳指。 天天手里戴的金贵物件儿,赏了人,人家却全然不稀罕,转手就当了,更衬着自己痴痴傻傻。 一片心意这回是真真儿撞上了南墙,不回头是不行了!嗓子倒了,被人嫌了的时候他就该认命,又何必扑腾这么久呢。 玉芙愈想,这些个可怜兮兮的心气儿和自尊愈升腾起来,他便起了倔,非得要回班子里头。 他匆匆告别了二人,那股心事不宁的烦乱又萦绕起来。回到了班子,一院子的猴子猴孙见了他都噤了声,玉芙奇怪,不一会儿婆娘出来,一脸子倒霉相。 玉芙心惊肉跳。 果然,这人哭丧似的对他道,“听了一信儿,说是周公子让乱枪打死了。” “怎么可能呢,师娘。”玉芙呆住了,一手的零碎儿直直掉了地。 他又咧着嘴,“不会的,不会的,不准!”最后竟直直哭喊出来。 他踉踉跄跄跑出院子,往周府赶。 玉芙全然不信,可一天心头的惴惴却又让他起了疑,怪不得一天烦乱得紧! 他就这么跑着,跑到气喘吁吁,跑到喉头都起了血腥气。 他想叫个黄包,可身上的钱又都和人逛大街得瑟光了,走得急也没从屋子里再拿一些出来。他又恨自己,今日快活到得意忘形。 谁能来救救他,玉芙边跑边想。他跑去谁家才能救他! 那样一个人,怎地说死就死了!玉芙又想,你答应过我的,不许落难!你不准死! 刚才一腔子怨现在硌在心里,玉芙又恨又怨,北风擦在脸上,一脸的泪洇得生疼。 一路上的人肯定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呢,可玉芙也顾不上了,就这么跑着,仿佛跑到筋疲力尽才算对得起自己。 玉芙懊悔,刚才为什么不买下那枚扳指?管它来历如何,握在手里,总还能留个念想…… 他一路跑,一路胡思乱想。 终于看到周府了,玉芙抹一把眼泪正要上前,却被人拦腰抱住,蒙上一口麻袋,瞬间眼前一片漆黑。 玉芙虚软地踢打,这就被隔着麻袋打了几下,可他仍是拼命地挣,也不顾粗大的嗓子了,轰隆隆地哭喊出来,便又挨了几下子踢打。 但他还是闹,好像越闹越起了力气。 如果那人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他这样想到,汗水和泪水挂在颊边,脸被麻布袋擦得生疼。 玉芙从来没这样不管不顾过,什么体面全都不要了,非要闹个精疲力竭。 突然,起了几声枪响,他怕的一抖,噤了声,身体被一个沉重的身躯带倒,身边突然安静了。 汩汩热流不断涌进麻袋,淌在袍子上。他觉得不对劲,起了心慌,便继续喊闹。 只片刻,又传来几声脚步,有人靠近自己,他便又大力挣扎起来。 “小东西,是我。”他听见那人说道。 玉芙一下卸了力。 很快,麻袋被解开,他重见天日。 眼前是那双万事不萦于心的眼,玉芙便不管旁的了,直直扑进那人怀里,呜呜地哭着。 周沉壁揽着人肩膀,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一捞膝盖,把人抱在怀里。 “我以为你……”玉芙仰起脸呜咽。 “怎么会呢,小东西。” 怀里的人可真是狼狈,周沉璧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玉芙却顾不得这容姿了,他必须让人捧着,让人接着,他的一颗心碎得不成样子。 他偎在人怀里,嗅着他的味道,叨叨着,“我不准你有事,你不许有事,我不准。” “不准。”周沉璧应了他,大着步子跨过地上的尸体。 玉芙看了眼地上,吓得挤上了眼睛,离自己最近的居然是阿顺,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这人从小就跟着周沉壁,不似北方的家奴,他既是贴身随侍,又是伴读,照料起居,事无巨细。俩人一起读圣贤书,一起调皮捣蛋捉弄先生,一起走南闯北,又替他遮掩了不少丑事,二十年的朝夕相处,就这么结束于一记枪响间。 “你涂胭脂了。”这人却目不斜视地走着,又轻飘飘一问。 玉芙睫毛颤颤淌着泪,揪紧了这人的袍褂,“哪里还有,早就蹭花了。” “还有。”他最会哄他。 他又把人抱上车,车夫一挥鞭子,马车绝尘而去。 周家小厮们留下来善后,歪斜的尸首被抬走,血迹也被黄土掩埋。很快,这处便会人来人往,祸事将随着活人气儿被踏进土里,再不见踪影。 一路上,玉芙蜷在人怀里,手脚冰冷。 “阿顺,他死了?”他声音发颤,那双圆睁的眼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背主的奴才。”周沉璧只道。 “他一直跟着你…说死就死了……” “管他做什么?我不也差点死了?” “不会的!不准!”玉芙又哭起来。 周沉璧捏起他的脸,冷着眸子盯着,唇却不由自主地压了下去。他吻得又狠又急,像是发泄,又像是想找一点慰藉。吻毕,他又捧起人的脸,俩人额头贴着额头。 “这下全京城都知道了,要拿捏我周某人,就要把你绑了。” “是……是么。”玉芙睫毛轻颤,在他的气息里抖个不停。他第一次听这人说起怜爱,自己在他心里,这么重要么。 周沉璧确实后怕。 阿顺内外勾结,以东洋的仿制品替换真品,而真品就暗地里在他的一间铺子瑞和祥转售,这一切还是打着自己的幌子。可这年岁,做这两头拿的营生哪有这么容易,这奴才很快就竖了敌,可敌在暗,他在明,一时没有好的对策,却又因为短了礼亲王的贡缎而让周沉璧遭受杀身之祸。 昨日要不是安玉贵提醒,他换了个替死鬼在轿子里,自己恐怕真就死了。 这件事悬而未决的事情还有很多,宫里头谁和阿顺沆瀣一气,周沉璧暂时也没有头绪。 他又侧身把玉芙搂紧,一头埋进人的温热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味道,温暖洁净,又带了点脂粉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痒……”玉芙手指绞紧了衣袖,声音软得像是要化开。 他一番大悲大惊,现在虚惊一场,失而复得,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只好脱了力气,歪斜在马车里,任由人家牵着自己的悲喜。 “小东西,这么担心我?”这人咬着耳朵问。 腔子里从东奔西突到一腔春水,玉芙迫切地想和人皮肉贴着皮肉,来寻点温暖。他捧着人的脑袋发出细碎的软哼,“周公子…我…”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了。 周沉璧撩开软帘,倾身下车,然后回身,朝玉芙伸出一只手。 玉芙扶着他,颤颤巍巍起了身,刚挪到马车门边,视线一转,竟是椿树胡同! “公子,这是……”他声音发紧,手指攥紧周沉璧衣袖。 “回去吧,早些休息。”这人却道。 “不!”玉芙摇头,又钻回车里,怕被丢下。 “玉芙。” “公子,我害怕,我不想回去……我不想一个人。” 周沉璧沉默一瞬,终究还是重新踏上马车,探身进来。 玉芙见他回来,直直扑进他怀里,“我不想走……公子…哥哥,你懂我…我怕,我不想回去!” 他头脸上都有些伤,在月光下很惊心的,眼眶通红,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唇上还留着方才亲吻的痕迹,微微发肿,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第50章 “别闹,小东西。”可这人却只这样说。 “我没闹…”玉芙听着他的声音,委屈得紧,他急坏了,仰着脸软声哀求,“哥哥,我担心你,我乖乖的,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周沉璧再没说话,直接将他打横抱起,任由人在怀里踢打挣扎,硬是将人抱下了马车。 玉芙脚一沾地,便不挣动了,所有软语哀求都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挣扎着后退两步,只低低自言自语,“师傅……和猴崽子们都在,他们又要看我热闹了……” 说完,再不看周沉璧一眼,转身冲进院子,抖着手把门锁好锁紧,一头扎进自己那间小屋,扑到冷炕上才放声大哭出来。 周沉璧站在原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院门,眸色深沉。 半晌,他转身上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周府。 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小厮快步迎上来,低声道,“公子,盯梢儿的看见您去了椿树胡同就散了,咱的人也都插着呢,柳老板很安全。” 周沉璧脚步未停,只略一颔首。 小厮觑着他的脸色,又补了一句,“按您的吩咐,胡同前后都有人守着,连只野猫都蹿不进去。” “嗯。再请个大夫去。”说着径直踏入书房。 那些人以为拿捏住一个小玩意儿,就能逼他就范。 可笑。 但若是真将人带回府里过夜那便坐实了这处软肋。当下,那处糟污的椿树胡同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明儿一早去趟宫里头,把那颗珠子递给安总管,给他老人家多加几片琉璃瓦。”烛火跳了一下,映得他的眉眼愈发冷峻。 夜里,金宝又来找玉芙,下午逛大街,他看人脸色难看,便料理好铺子又急匆匆过来。 门虚掩着,里头黑黢黢的,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冰冷。 “柳老板?” 他靠得很近才发现,玉芙胡乱裹着毯子,整个人蜷在炕角。 “这么冷,怎么不烧炕?”?金宝伸手去碰他,却摸到这人满脸的泪。 他收回手,赶紧出门去,在院里找到柴火堆,寻来斧子,急急地,抡起就劈。 “哐!哐!”几处窝棚立刻响起骂骂咧咧的动静。 金宝充耳不闻,抱着劈好的柴火回来,一股脑填进炕洞,捣鼓几下,火苗“腾”地窜起来,屋里总算有了点活人气儿。 玉芙还是没动弹,仍是靠墙缩着。 他站在屋子中间,盯着人,似是想抱上去,但左思右想,还是没上炕。他抽来个小条凳,就这么半蹲半坐地在炕边守着。 “别哭了。”黑暗里,金宝冲着人背影低声道,“你,你滚过来点,墙凉,中间儿热乎。”他又说一句。 玉芙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周府。 周家家厮又来报,说是椿树胡同有动静儿,有人盯柳老板的哨儿。 周沉璧眸色一暗,“多找几个人过去。” 不多时,几个盯梢的被带回周府,已然屈打成招。几人招供,他们盯的不是玉芙,而是去找玉芙的大伙计金宝。 “你是说,这些人是顾七派来盯顾二伙计的?” “说是在矿上就盯上了,让把人做掉,但这伙计又让您保出来了,这几天儿盯着,就是要另找机会动手。” 周沉璧疑问,这顾家是怎么回事,偏偏这时候来添乱。又想,这大伙计怎么也去寻玉芙? 第53章 周沉璧遣人把金宝叫来。 “公子,阿顺的事儿,又查出一件。”这小厮压低了声音,“听您的,奴才们已经把顺爷宅子里的护院抓来了。他们虽然不知道瑞和祥暗地里还有什么营生,倒是藏了一份报纸…说是如果顺爷起了灭他们的口的心思,便把这事捅出去。”说着掏出一张小报。 周沉璧抖开报纸,一版一版看过去,这就发现了一首打油诗,“倭缎入宫门,贡缎出禁城,买办两手油,亲王库中藏。” 周沉璧当即明了,这报上也说的是每年内务府令苏州织造进贡的真丝缎,日子已经是半月前,如果能早几日知道,那便不必如此了。 “怎么你们没来通报!”周沉璧一摔报纸。 “公子息怒,公子,这信儿…倒是根本没流出去。社员和报社都让顺爷处理干净了。杀的杀,烧的烧,说是无须再叨扰您。” 呵,阿顺这一手,倒是有几分像自己。 金宝被人引着来到了周府。 “你们这是什么怪院子!”金宝在游廊七拐八拐抱怨道。 “这是苏式园子,南边儿文人都喜欢…”小丫头耐心讲着。 “和这没见过世面的臭伙计废什么话!”小厮瞪丫头。 丫头才不理他,这伙计精精神神,生了一副讨人喜欢的好样貌。 金宝见了周沉璧,也不怕他。俩月前,广和楼斗法,自己掷出去的金表可是压了他一头。 “爷,听说是您赎的我!谢谢您嘞!”金宝直挺挺地,冲人一个作揖,头都不曾低下。 “周公子。”旁边的小厮扯了扯他。 “给他看茶。” “不用了,我这就走!我金宝是生是死,自有造化,以后不用劳您去救!”金宝知道这里面落了玉芙的人情,心里掠过一丝酸胀,话上又不肯落了下风。 周沉璧看着这年轻伙计梗着脖子,倒有点意思。阴沉的脸上起了几分兴致,他手指扣了扣桌子,“坐下说。” 金宝倒是没再让,反手一撩袍子坐了下去。 旁边小厮狠狠剜了他一眼。这臭奴才,倒摆什么架子! “今儿个你被盯梢了,知不知道。”周沉璧吹着茶,慢条斯理开口。 “谁…谁盯我?你…你的人?你…想干什么?是…是因为柳老板?”金宝刚坐稳当,又急急倾身向前。 “柳老板?”周沉璧笑了,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得意,又话头一转,“顾家是怎么回事,顾二人呢?” “你打听我主子做什么!”金宝又起了怒。 “顾二,他可曾交代给你什么?” “爷…周,周公子,你别以为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我金宝就算死,也不会出卖主子!”金宝忿忿道。 周沉璧也不搭他话茬,转头对着小厮,“你和他说。”自己又端起了茶碗。 “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小厮噼里啪啦开口,“今儿你在大栅栏儿让人盯梢儿了,我家主子替你解围。下午我们审了几个人,是顾家老七要取你的狗命呢!” “七爷?”金宝喃喃道,然后转了个心思,起来一个作揖,头垂了下去,“那是要感谢周公子解围。可当初,是顾家老爷收留了我,我已是顾家家奴,这条命,到底是顾家的。” “你的命?哼,你的命有什么用!你倒是想想,这顾七拿你开刀,可是因为顾二?”周沉璧开口教训,语气仍是轻描淡写。 金宝是个伶俐的,被这一点拨,当即就清醒了。眉头一皱,又是一个作揖,“谢谢周公子提点!我…我记您的恩!只是…这个中确是顾家家事,您把几个盯梢儿的也交给我,我来处理吧!” 周沉璧不置可否,眸子扫过去,又扣扣桌子,换了个话题。“今儿去哪儿了。” “前门逛逛大街,大栅栏儿新开了几个洋铺子。”金宝看这人没恶意,又倾身坐下,端起盖碗儿吹着茶,和人搭话。 “买什么了?” “买了洋胭脂和洋胰子。” “他喜欢么。” “自是喜欢,之前就给他买过香胰子,可今儿见了洋胰子,他更欢喜得很,说是…洋胰子好,那寻常香胰子简直没法比!” 周沉璧端着盖碗的手一抖。 “周公子…你,你怎么问这些…”金宝反应过来,这人这问题也忒奇怪,突然又心虚起来,“周,周公子,你说的他…是谁啊…” 眼看这人起了羞臊,周沉璧突然烦得紧,脸上又起了阴云,“你赶紧把几个人带走。” “哦…好…”金宝不明所以,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便放下茶碗,起身朝人作揖到底,由小厮领着押人去了。 第二日,柏青来找玉芙,看着人病恹恹,很是担心。他想哄逗着让这人心情好点,便赖着人要一起去广和楼听大轴子戏。 “师哥,现在师父无暇管我们,我手里又有九门提督的名帖,在街面上也安心一点,不用心惊胆战地走夜路,我们就去听一次大轴吧!” 玉芙身体虽然不爽快,但确实闷得慌,便答应了。 柏青要先去烟馆,玉芙不想见刘启发。这人虽然对自己有师恩,但他既不看重自己的艺,又直往火坑里推自己,现在自己倒了仓,于他更是草芥,便不想去添堵了。可又一转念,面儿上的周全还是要做的,万不能叫人说了忘本,这便应了柏青。 眼看就要到烟馆,柏青却像见了瘟神似的,直往玉芙身后躲。 第51章 玉芙瞅着,烟馆门外几步远的墙角暗影里,确有几个人鬼鬼祟祟,不时左右张望。其中一个胳膊上缠着的绷带,格外扎眼,正是胡子。 万幸,胡子只顾着探头探脑地往巷子另一头瞅,根本没留意身后烟馆门口这惊魂未定的两个人。 “怎么了?”玉芙问?” “没事。”柏青只答着,然后赶忙推开烟馆大门。 广和楼,台上正是一出热闹的垫场戏。 小凤卿和陈三儿商量了戏码,找来几个花脸儿。最近日子难,又近了年根儿,找来几折子闹腾的戏,专给这卖苦力、拼力气的爷们儿瞧,给这些个苦哈哈解解乏! 眼下,场面正大锣大鼓地敲着,净角儿唱腔高亢,气势逼人,满堂茶客抻着脖子叫好,正是演到了要紧处。 只见四儿急急忙忙冲进后台,“凤老板,凤老板……” 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滚,也来不及擦,“夫人她……她……” “怎么了?慌慌张张!”小凤卿刚勒好头,扶着鬓角瞪着四儿。 台上锣鼓点儿密,敲得人心慌。 “夫人她……凤老板你快去看看吧……”四儿说着瞟了一下春香,春香当即神色一紧,替主子揉了揉鬓角。 “气儿喘匀了说!怎么了!” 小凤卿一搡他,不好的预感腾地窜起来,胸口发闷头晕脑胀,愈发恨这四儿卖关子,这人怎么突然地就不会看眼色了! “夫人……莲儿姐姐…她…她死在烟馆了!” 四儿双膝一软,哭丧个脸,扑通一下跪在小凤卿脚下。 听了这话,小凤卿眼前一黑,身子一栽,斜斜歪在一旁。 春香连忙扶住了他。 “凤老板,您快下了妆,和我去处理夫人的后事吧。” “人……当真没了?”小凤卿凤眼微闭,抖着嘴唇问。 “没了……可能是吸急了,就,就在烟馆子里…您…您节哀…沾上这东西,生死…生死它可就不由人了!” 小凤卿微微支起身子,扯过一把巾子轻沾着脑门,一身一身的冷汗冒下来。“叫大夫瞧了吗?” “瞧了,现在人还在人家老号里呢。” “你……”小凤卿一抬脚,虚软地踢了踢脚跟前儿的四儿,“你去找陈三儿,领足了银钱,给她买身好衣服,再订副好棺材…你……”他又扭身抓住春香的腕子……“你给莲儿好好擦洗擦洗……别,别嫌她……我差不下你们的!” 四儿歪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连串温热的水珠突然砸上后颈。他抬头一瞧,角儿的头就那么低着,不知是汗是泪,一滴一滴,不尽似的,砸下来。 “凤老板…”四儿扯过这人垂在他颊边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着,这手死死攥着巾子,都在掌心掐出血痕。 春香也赶忙给人捋着后背顺着气儿,“我…一定尽心,不要…不要您的银钱…” “凤老板…您,您呢?”四儿呆呆地问。 “我?我他妈的,得在这儿把这大轴给顶当下来啊!” 外面仍是锣鼓喧天。 柏青和玉芙到了广和楼,玉芙便在在一楼落座,等着他唱完自己的戏码。 柏青唱完后卸好妆出来,和玉芙凑在一起,俩人就着一碗茶仰着头,眼巴巴的等大轴。 “今儿凤老板唱什么。” “《醉酒》。”柏青咧着嘴告诉他。 玉芙扯下自己的巾子,一把扳过柏青的脑袋,沾了点茶水,在他鬓角蹭着。 “疼……师哥,轻点儿。”柏青和他拧着劲儿,探手去抓瓜子。 “娇什么,自个儿不卸干净,是要故意招着人看?”玉芙捧着他的白团子脸,边擦边嗔着他。 “师哥,我看你才是要招人看,你……你擦胭脂啦?”柏青黑眼睛弯一弯和他打趣。 “边儿去,”玉芙玉指一点他脑袋,今儿脸色惨白着实难看,才揉了点胭脂,“给你擦干净了,你个猴崽子。” 柏青咧咧嘴,递给他几粒瓜子仁儿,“师哥最好看!” “你饿么,要吃点什么?师哥给你买。”玉芙接过瓜子问他。 “饿……但我不吃了,三庆班的经励科说我眼看着就要抽条儿。我怕吃得多,个子长起来,粗粗大大,不好看。” “你?”玉芙伸手搭住小师弟肩膀,单单薄薄一个小人儿。忍不住把人拢在怀里,边揉搓他边道,“你个猴崽子能长得多胖大,安心吃吧。” 柏青红了脸,扯来自己的布包,“那就不要花钱了,里头是公馆厨房给拿的点心,我还没吃,我们分着吃。” 俩人说一会儿话这就等来了大轴。 《醉酒》这一折子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二人约好在百花亭共宴,唐明皇却临时爽了约,改往梅妃宫里去了。杨贵妃只能独自痛饮,喝得酩酊,醉态百出。夜深酒阑,才带着幽怨愤恨的心情,由宫女们搀扶回宫。 台上,高力士、裴力士二人先登场,“娘娘,御驾来也——” 小凤卿的贵妃在帘后,“摆驾——” 一个亮嗓立刻就起了满堂彩,台子顶的煤气灯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柏青和玉芙也鼓掌叫好。 小凤卿踩着跷,翩然而出。跷尖缀着珍珠,踏在檀木台板上,似莲花点水。 “《醉酒》也有踩跷的?”柏青小声问。 “有的,可踩可不踩。有的角儿要亮全自个儿的本事,这凤老板的《醉酒》正是一出‘唱念做打’全重的戏。” “海岛冰轮初转腾——” 小凤卿一把嗓子像揉了蜜,几句四平调唱得又亮又稳,他左手执金扇,“唰”地一下,利落展开,右手翻腕,步子也走得妙。 柏青盯着入神,觉得眼前确是有一轮明月,冰冷的,孤寂的。 一时间,台下那些鼓掌声、叫好声好像被隔绝了一般,潮起潮落全然与他无关,柏青眼里只剩下台上的小凤卿一个,盯着人家几乎就要落泪。 “哒——哒——”几声鼓声又拉回他的思绪,声浪又潮水般涌来,吵吵嚷嚷,这轮月也热腾起来。 台上几人一路摆驾“百花亭”。 唱到这句,“好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冷在那广寒宫。” 小凤卿两手抱肩,一眼瞧上去,雍容华服,可看着就是孤单单、冷清清。 角儿心里头是真的冷。 他升起一个念头,莲儿……你躺在那里冷不冷。 可在这满堂喧嚣的热气儿里,他只能强压下念头,冷成一片虚空,顶着华美的画皮撑下来台上这四刻。 台下看着,他凤老板做的工,不是哀,不是苦,还是媚,是娇。 空闺冷,妾意浓。 扮上了,他可就是这杨贵妃! “启娘娘,来此已是玉石桥” 小凤卿念白,“引路——”一手撩起水袖,一手微撩裙摆。 这是奈何桥……么… 盈盈缓步,拾级上桥,旁边儿却道,“玉石桥——鲤鱼,朝见娘娘。” 周围的宫女太监,力士,和那些并不存在的戏水鸳鸯,金色鲤鱼,都是众星捧月,只衬他一个沉鱼落雁,花容月貌。 这一段,正是手眼身步,连同场面的打鼓和胡琴,一环一环,丝丝扣扣。 “玉石桥斜倚栏杆靠”,小凤卿身子虚虚一倚,可却没有真靠着,更不能真垮了,他收着丹田的力气,稳稳撑着心神。 他一手轻捻一把金扇,兰花手盈盈举起到齐眉,另一手水袖这么一翻,转身先急停,一个亮相,才再开始走这‘云步’。 这一番要绕半个圆场,边唱边绕,这功夫亮的是下身袅袅娜娜,上半身却要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晃摇。 “这就是要进亭入座,马上就要开始‘醉酒’了。” 玉芙仔细着瞧,又和柏青小声念叨,柏青没搭话,已全然被戏吸引。 百花亭的三次饮酒是整出戏最妙之处。玉芙自己也会唱《醉酒》,上次在广和楼挨了这人一巴掌,所以今儿是又听又瞧,格外认真。定是要看看这凤老板的醉酒能不能让自己心服口服! 他边看着,又是和柏青叨叨几分心得,“皮猴儿,这第一杯酒,演的是强自镇定,你瞧,这凤老板左手持杯,右手用扇子遮着,假装喝得慢。” 台上传来“此酒是满朝文武所造,名曰太平酒。” 柏青却只顾痴迷点头,“真是好。” “第二杯是宫女们敬酒。三宫六院所造,名为龙凤酒,你看,此时酒已入愁肠,喝得就是快了一点,扇子也不那样认真地挡了。” 小凤卿确是处理细致,不差分毫。 “第三次是高力士敬酒。” 台上念白,“这是什么酒——通宵酒——” “哪个与你们通宵!” “哎,这里凤老板改词儿了。”玉芙扯了扯柏青,“原是和‘你’通宵。” 可这一处改动极其微小,二人便按下不表,继续看戏。 第52章 渐渐地,“杨贵妃”酒已过量,已显出几分醉态。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他抢过杯来一饮而尽。 小凤卿这是真想抢过来杯解愁绪的酒啊! 烈酒入喉,浇入愁肠,让他麻痹让他忘记,可偏偏这酒是假的! 他痛苦不堪又蓦然清醒! 戏里风华绝代的贵妃也如寻常女子一般,锦衣玉食,却仍然空虚。似笼中雀,内心说不出的怨,莫非,和莲儿承受的,是同一番苦楚? 小凤卿如万箭穿心。 恨自己没有唱一出苦戏,恨自己不能尽情哭喊嚎啕。 可恨归恨,他面部的表情,身上的动作、气息,竟都丝毫未变! 哪有什么哀呀,恨呀,统统都只顾到一个并不存在的“醉”字! 先是酒后无力,支持不住,跷跟先着地,缓缓压下脚尖,一步三摇。再做一个鹞子翻身,整个人斜刺里倒下去,借力又旋身而起。最后一个衔杯下腰,噙着金杯慢慢后仰,满头凤冠垂珠要扫到台板,而跷尖需如生根,纹丝不动。 这顶难的“三衔三卧”轻轻巧巧,端庄娇美,断然是没有脑袋乱晃、身体乱摇的丑态。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台上只有一个醉态绝美的杨贵妃,而不见那哀肠难解的小凤卿。 可大家确是只当热闹看——懂戏的也是。 玉芙这就弯弯眼睛,小声咬耳朵,“马上要到‘调笑’了。” -------------------- 本章名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贵妃醉酒】:本段的贵妃醉酒致敬的是梅兰芳先生的版本,部分身段和改词考证自《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第54章 这一段“调笑”,惯是要强调杨贵妃和宫人们的引逗。 听了几句,玉芙发现小凤卿又改词儿了。 今天,听小凤卿这一唱,玉芙和柏青真真像开了窍,戏原可以这样美,这样雅。而且全凭自己演绎,并不一定要原原本本演那些毫无必要的糟粕。玉芙本就爱细细咂摸,这就让他发现这一处改动。 这处他是直截痛快,只拿唐明皇做了当夜怨恨的对象,不再节外生枝地牵连到旁人,没有牵扯到安禄山。 玉芙又想起前面一处“你”改成“你们”的巧思!小凤卿这出戏,处处都往雅了改!只强调了贵妃的醉态,根本没有思春、猥亵的身段,只用技艺描绘,没有什么下三路的噱头也引人入胜。 唱到这里,戏快终场,“去也去也,回宫去也——” 最后这一句,终是露出点凄清。 “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冷冷清清独自回。 恨我吧,恨我让你冷清清独自上路,恨我让你孤零零去喝那碗孟婆汤。 下一世…… 小凤卿跷步疾走,裙下似有风云涌动,转身时凤冠上的流苏甩开,露出眼角一点晶亮,不知是汗是泪。 台上的杨贵妃空虚、恼恨,意兴阑珊。小凤卿是挣扎着要落回凡尘,想再舔舐几下这现实悲恸。 下一世…可别再和我有这桩子姻缘了… 戏,也落幕了。 台板上一串串的汗啊,泪啊,堪堪勾勒出角儿的叹息。 满场先是没什么动静,唯有几声咂摸,实在是意犹未尽,都看痴了。 片刻后,喝彩雷动。 “师哥,这……这是谁啊……”柏青已是泪流满面。 “傻皮猴儿,这是名角儿,京城第一号名旦小凤卿……” 玉芙也心服口服,心里又是恨这倒仓,又暗自发愿,自己非得是熬过去,他就是要吃这碗戏饭,谁都拦不了! 俩人收拾好东西,意犹未尽走出园子,有人朝着两人冲上来,“柳老板!” 是金宝。 “你怎么又来了。”玉芙看着来人嗔怪。 “我来接……结香少爷,这是给你买的冰核儿柿子!”说着塞给玉芙两个又大又圆的冻柿子。 “冰天雪地的,谁要吃!” 玉芙正说着,背后抵上了一个胸膛,玉芙回头一看,“周公子。”他低低地叫人。 周沉壁冷着脸,柏青和金宝都朝他作揖。 周沉璧一个点头,又对着玉芙,“怎么又抛头露面的,和我走。” 玉芙求助似的看着二人,却被直直拉走,“周公子,留步!”金宝在人后面叫着。 周沉璧却没停脚步。 算起来,这人算救了自己两次,金宝收了声,看着二人背影觉得憋屈。 周沉璧把玉芙塞进马车,扯开这人的手,“这是什么?” 原来玉芙一直紧张着,怀里竟然还牢牢抱着那两颗圆头圆脑的冻柿子。周沉壁眉头一皱,一把抓过柿子扔在车外,自己长腿一迈也上了马车。 “哎——”玉芙越过他探着身子,眼看着两个柿子已然滚落在地,沾满污泥。 顺着又看过去,远远地,金宝正看着他。 “看什么呢!”周沉壁把人扯回来,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大手帮人捂手,一直抱着冰柿子的手已经冻僵。 玉芙挣扎着起来,非要人把他送回椿树胡同。 “和我闹什么?” 玉芙却也说不上是要闹什么,只是不肯再由他。 周沉璧是劫后余生终于处理妥善,这就想见他。他箍紧了了人,也不管这人哭闹,一边哄着,一边在马车里把人强要了。 “前儿那么担心我,现在又和我闹脾气。”马车摇摇晃晃,周沉璧揽着人,意犹未尽道。 “你用不着我担心。”玉芙想起这个就委屈得紧,又一抓人手,果然空空落落,不见翡翠扳指。 “想要什么,你说便是。”周沉璧以为他在讨要,反手握住人的手。 玉芙看他又把自己当玩意儿,更是起了怨恨,非要人把他送到椿树胡同。 他为他起了多少怕,这人怎却像无心似的,玉芙又往马车后缩了缩,不想再理他。 周沉璧起了烦,只好由他,给人拢好了衣服,钻出马车又叫车夫转向,这就真把人送回去了。 金宝和柏青走在路上,“留步!”身后却传来一声呵令。 俩人一个顿身,几个旗兵又抄上来拦住去路,景明骑着高头大马踱到二人身前。 “我送你回去。”他开口。 “我…我和他一起走。”柏青指了指金宝。 景明没言语,一把把人拎上马背。 “结香少爷。”金宝拦在马前。 景明一拉缰绳,马蹄不安地踏着尘土。金宝像根钉死的木桩子,不肯退。 “啪!”马鞭在地上狠狠一抽,尘土飞扬。 “你干什么呀!我认识他!” 柏青慌忙去捉景明手腕,差点又跌落下马,景明又一捞他,把人紧紧箍在身前。 “你!”柏青扭头看了看他。 少年像是故意的,唇角勾着一抹狡黠的弧度,脸颊上的酒窝仿佛盛满了漫不经心的玩味。他眼神亮得惊人,直白地盯着金宝。 “金宝哥,你…你先回去。他…他不会伤我…” 柏青不敢抬眼,他真是怕金宝硬顶,被这人伤了,又不想在金宝眼里真成了个玩意儿。 “你…”金宝扯了扯嘴角,“自己当心些…”说着踉跄着让开,他垂着眼睛,握紧拳头,四周就只剩下自己似的,他什么都抓不住。 柏青僵着身体坐在马上,忽觉身后人一动,脊背紧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 那人竟解了大氅。 带着体温的厚重毛料罩下,将两人严严实实裹在一处。柏青被困在这方天地里,后背紧贴着对方的心跳,大氅内里陌生的味道混着体温蒸上来。 “我不冷!”柏青扭着身体挣扎,使劲往前倾着身体。 景明一只手臂横揽过他的腰,非要俩人贴着。 马蹄声哒哒,柏青僵着身子,后背绷得笔直,始终不肯贴进那人怀里。 “他也捧你?还是…你相好的?”景明问他,他见金宝衣着朴素不像是恩客。 柏青不想理他。 “嗯?那我折回去,亲自问问他。” “哎…他…他是金宝哥,只是寻常伙计,一直搭照着我…你…你何必和他挑衅示威呢。” “挑衅?示威?我?”景明被小戏子气得发笑,他是什么身份,犯得着和一个大伙计挑衅。 “那你放开我,我不想贴着你…”柏青往前扭了扭身体。 景明有些讪讪,但不想放开,又忍不住再问,“…那几个瑞和祥的人呢?” “我不知道。” “洋买办呢?” “我也不认识…” 柏青一路被这人盘问着,心思乱得很,生怕又沾惹上什么是非。 到了胡同口,他几乎是滚下马,落地时踉跄两步才站稳,低头闷声道了谢,转身就往里跑。 他又贴着墙根儿,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 第53章 刚遛出院子,蹑手蹑脚转出胡同口,却猛地撞上一道黑影! 月光下,高头大马,鞍上人影的轮廓像镀了层冷银——— 景明竟没有走! “你…”柏青倒退两步,喉咙发紧。 “上马。”这人声线已然带了冷意。 “不要杀我!”柏青直直跪下去,额头“咚”地磕在青石板上,身子伏得很低。 又是这副羊羔子姿态,像在献祭。 景明跳下马,靴底碾过碎石,尘土飞扬,一步步逼近,“怎么,我像要杀你么?” “我…我骗了你…” 景明一手捏上他的脸颊,“跪得倒快。” 这幅下跪的样子又是似曾相识。 可他捏起人的脸,一副冷倔的样子却全然陌生。 他一松手,叹了口气,“上马吧,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柏青脱口而出,这人骑马太过张扬,而且…自己住在租界。 景明眯起眼,等着他想主意骗自己。 “我…住在租界!”柏青却没扯谎。 “住在恩客家?”景明单膝跪下去,很着急的把人往怀里带,“就是他打你?” “没有……不是他…”柏青不想他抱,挣扎着站了起来。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地面。 景明沉默片刻,站起来拍拍袍子,又把人提上马背,“坐稳。” “我…住在假洋鬼子家里?你也不杀我?”柏青在人身前问。 “不杀。” 景明又收紧手臂,似是想给人听那腔子里的动静。 咚、咚。又沉又重。 “那你呢?你可以进洋人地盘儿吗?”这人却又往前扭一扭身体,问着。 景明低笑着把他按回来,“为什么不能?我会怕御史参我?” 柏青听不懂,不敢搭话。 “参得越狠越好。”景明扬鞭策马,“最好明日就夺了我的爵,收了我的田——” 马匹转过街角,月光斜照下来,他嘴角噙着笑,竟是带着几分快意的。 “再把我发配盛京,就再没人能逼我娶那劳什子格格,也不用天天帮着姑爷爷杀人!” 柏青觉得他简直不知足,宗室里的小公爷,三世同堂,其乐融融,自己都不敢想象。 已经过了四更天儿,街面上空空荡荡,景明反手扬鞭。 “怕了么?再坐稳点儿!” 鞭梢一起,风就追着马蹄窜了起来, “不怕!”柏青俯低身体,“再快些!” 景明一个了然,又一挥鞭。 他们本就是彪悍而骄傲的一族,虽然到了这一代,苍白孱弱了些,可骨子里的巴图鲁热血难凉。 两侧灰墙飞快地退,风灌进耳朵里嗡嗡响,真是快意! 景明也起了兴致,一抬手,又要扬起鞭子抽地。 “哎!”柏青却拉他。“都睡觉呢,你…你这是做什么?” 景明眼睛露出不解。 “我,我不喜欢!”柏青见和他说不通,便敷衍着。 “那你喜欢骑马么?”景明在耳边嗡嗡地问,酒窝晃在人眼前。 柏青点点头,而后伏着身子,紧紧抱紧马鞍。 北风吹得他迷了眼,但却真是酣畅,可景明却神游在外。 到了租界,景明勒了马,放慢速度,柏青指了指小白楼。 “就是那儿?” 柏青点点头,到了近处,俩人便翻身下去。 “可否请人出来一见,递上名帖。” “他,他不在,他办洋务去了。” 景明眉头一紧,“出行了?什么时候?” 听了这一问,柏青突然觉得要瞒他几分,小心翼翼开口,“十八刚走,腊月十八。” 景明若有所思停了一下,然后一个作揖,“下次,再一起骑马吧。”只留下一话,又翻身上马走了。 很快,金宝也回了顾公馆。 ”金宝哥……“柏青迎上去。 “结香,你怎么和神机营搅在一起了。” 柏青抹了把眼泪,只道了句,身不由己。 金宝心头一紧,“千万不能,不能让他知道了爷出了京。” 柏青会意地点点头,心道,幸好自己瞒了他几分。 “结香,还有一事……”金宝又苦涩开口,他想着公馆里也未必安全,便道,“我们去书房谈。” 进了书房,金宝声音大了些,“公馆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不安分的奴才,吃里扒外!” “这是怎么了?” “结香,你与爷亲近。我也不瞒着你了,主子家七爷逮着我要灭口!可我自认为兢兢业业,并没有出差错,就算是错,也有家法处置!没道理不声不响就要拿我性命!”金宝忿忿。 几句话听得柏青心惊肉跳,“那现在?” “倒是算我命大……玉芙,你们都搭救我。”金宝顿了一下,“还有周公子……我已经把几个暗哨拷问了一番,明日就要去老爷府上请命!只是这个中缘由…我大抵也能串上一串。”他又看着柏青,“结香少爷,咱爷,咱爷恐怕是,是去接应革命去了,此去怕是替七爷犯险!” 革命?! 柏青当即就想到右翼总兵不由分说开枪,不禁怕得发颤,又想到这爷可是要去杀老佛爷? 一时间好几个心念在心头乱搅。 “结香少爷,此事事关重大,我才告知与你,不然……我真是不想你担惊受怕!” “爷是革命党……”柏青心里堵,他觉得他必是去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没想到,竟是参与革命。那,那他回来会不会要了自己这个迂腐旗人的命。 柏青又轻声开口,黑眼睛湿漉漉眨着泪水,“金宝哥,我,我从小没了家,但总是惦记着家。我是个旗人破落户,和那些懂得周旋,懂得变通的贵族不一样,家下老小都是一根筋的头脑。” 金宝也叹气一声,“是啊,你是个苦命的孩子。” “你去打听打听,洋人进了北京城,带着一家老小自戕的旗户,就有我们一家……可能……可能是额捏终是软了心肠,就让我一个养在外头的自生自灭,我这才留下一命。” 金宝心疼他,这小模样梨花带雨,“亲王宗室里,亲近洋人,支持变法、洋务的不有的是?你们这家子……这,这是何苦呢?” “你们都道世道差,可家下一直吃禄米,正是享着圣威皇恩。洋鬼子烧杀抢掠,这老佛爷都跑了,他们可是不能活了!我骨子里也就是这一根筋的念,我……我怎么能亲近革命党呢!” “结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迂腐。” 金宝看他一脸认真,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现在谁不盼着世道好,西后把政,把北洋的经费都建了院子了……她……” “老佛爷颐养天年,该修园子。”柏青一脸天真和他辩着。 金宝置气地摇摇头。 “金宝哥,那我,我就不能再管公馆了,明儿我就要搬回椿树胡同…爷…爷还给我了一匣子东西,明天我也都交于你。” 金宝暗忖了一下。这顾七还不知要怎么变着法子折腾呢,顾大又一副急色模样,好好的公馆也成了个是非之地。况且……回椿树胡同,若是和玉芙一起,自己也方便搭照。 便道,“你要是想搬,就搬罢,我也会尽力照拂,可那匣子,你还是亲自交给爷!” 看小人咬着嘴唇,他又补充,”我一介平民,管他劳什子皇帝太后,苦哈哈做点营生,天上什么日头,我都得好生供着!我看你,好好唱你的戏就是了!” “这…这怎么能不管呢?”柏青不解,这天儿是大清朝的天儿,谁想翻了天,那大不韪的事。他又道,“我,我现在就搬出去,匣子就,就等,等他回来再给他。” 玉芙刚躺下,突然有人小声敲门,“师哥。” 玉芙披着衣袍下地,“皮猴儿,你怎么回来了?” “我……这里是我家,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再也不住公馆了!”柏青抹了抹眼泪,“师哥,今儿我可以和你睡吗?” “好。”玉芙忙给人拾掇被窝。 “师哥,”柏青咧咧嘴,“爷…我们俩不能再好了。” “躺下说。”玉芙拉人上炕,“他回来了?” 柏青摇摇头,“爷,爷是革命党…”他压低声音,“师哥,怎么办呀,我又恨他了,革命党是要杀老佛爷的…” “那是他说杀就杀的?傻皮猴儿。”玉芙紧张他对自己毫无防备又口无遮拦,“只是…革命可是顶危险的事情,说不好就要掉脑袋。”他给人拢好被子,又紧紧搂着人,“除了我,你可不兴再往外说了。” 柏青点点头,“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呢?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世道变好了,说不定就会回来。” “世道什么时候会变好?” 玉芙摇摇头,又想起周沉璧,”有的人最是识时务,那便什么时候都是好世道。” 第54章 “爷不是,他……”柏青想,爷很笨,怎么都捧不红自己,自己也是够不争气的,他又自怨自艾起来。 “总会好的。”玉芙劝他,也像是劝自己。 柏青埋在他怀里,俩人靠得紧紧的,互相取着暖。 院子门口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响。 柏青和玉芙一惊,披着褂子一前一后摸出去—— 竟是刘启发! 他踉踉跄跄地撞进院子,袍子脏得看不出本色,一张脸瘦得脱了相。 这大烟鬼子一眼看见柏青,竟“扑通”跪下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听得人牙酸。 “我戒烟!我戒!你可饶了师傅的命吧……” 柏青去搀他,手刚碰到胳膊,这人就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弹起来。 “你可不要找老斗来要师傅的命,我不花你的钱!”说完又跌跌撞撞冲进了屋子。 玉芙和柏青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都有心事,睡得都不甚踏实,第二天一早竟一起发起烧来。 过了小年儿,戏园子就封了箱。 积雪被扫到墙角堆起了小坡儿,柏青蹲在院当中,正往铜盆里烧金箔元宝。 火苗舔着锡纸,映得他小脸儿红彤彤的。 “多烧些,让灶王爷替咱们说好话。” 玉芙倚着门框,眼睛弯弯笑着,手里攥着一把瓜子,声音清朗。 他糊里糊涂地发了几天烧,嗓子又疼又哑。可谁能想到,这场昏天黑地的高烧,竟把他轰隆隆的嗓子烧了个底朝天—— 等烧退了,粗大的嗓子竟是倒了过来! “砰——”远处突然炸开一声二踢脚。 柏青吓得一哆嗦,火盆里腾起一片金灿灿的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飘。 玉芙仰头看了一会儿,幽幽开口,“开了春,我也要找个班子唱戏。” “开春儿了,我想要爷回来!”柏青也许着愿,“师哥,你声儿真好听……周公子也会捧你的。”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谁要他捧,我要靠自己!”玉芙却道,“难不成我柳玉芙还真出不了头,要在胡同里烂一辈子?” “师哥,我第一个邀你!咱一起在春和楼唱!”柏青站起来,跑过去,也和他凑在一处。他心里记挂着顾焕章,他想,自己许了多少愿,可这人为什么就是不回来。他又想,这人回来了,自己也一定不再理他了。 一场雪化了,檐角的冰溜子越挂越长,在风中轻轻摇晃。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 感谢各位! 微博传了顾柏qq人互动送给读者,有兴趣可以打卡。 本章节标题,李清照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 第55章 斗转星移,朱雀敛翼。转眼七月流火,暑气降下来不少。 “天河掉角喽,收拾棉袄棉裤咯。”刘启发咧着嗓子,“牛郎织女这一面算是见完咯,要想再听这《天河配》,都给我憋到来年七月七!” 他出了院子,朝胡同深处晃荡。走走瞧瞧,找一处避风地方,用树枝划拉出个灰圈,又拿出“包袱“——一个个金银箔叠成的元宝。 先点香,再点火,这就把一个个“包袱”丢到圈儿里,元宝烧起来,在火焰里蜷缩、变黑、飞升。 他两个掐尖儿的徒弟都开始挂牌了,他就舍得多买点儿,能多递它几枚黄纸算作“邮资”,生怕这趟幽冥驿递走了岔道,或是被小鬼儿半路克扣了,到不了先人。 俩徒弟的戏都不应景儿,下戏早,到家正好赶上自己蒸的热腾腾的羊肉包子。今儿个,全北京的戏码不是《青石山》关老爷挥舞青龙偃月刀,斩妖除魔,就是另一出“镇邪提气”的《打金砖》。 刘启发现在戒了烟,人也少了点子怒,倒是多了几分做饭的兴趣。天天守着厨房,擀面腌菜,一院子猴子猴孙倒是终于能吃饱了。 秋露渐渐浓了,伺候完了那边的鬼,便该再张罗张罗这边的人。鬼节的香灰尚未彻底散尽,甜腻的暖香已顶了上来。 又到了八月十五。 刘启发蒸上了“团圆饼”。灶火蒸腾,面皮足有半拃厚,狠命地裹进果蜜饯、糖渍的青红丝,葡萄干、瓜子仁、糖桂花、核桃碎…… 所有甜美琐碎的念想,都被牢牢实实地封进这来。 一户就只成就这一个。它硕大、圆满、不容置疑地端坐在堂屋,要先敬过一轮清冷的月光,然后才轮到人,家里统共几口人,饼就落下几牙。 今儿他的徒弟出息了,要给宫里头唱戏去了。 高高的朱红宫墙下,柏青和玉芙碎着步子疾走,内务府的司官和太监一路引带。 进了神武门一路西去,又进一个随墙门,再走过几个过道,穿了弯弯绕绕不知道几道宫门,才终于到了一处院子。 各个戏班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升平署“乐班”的也聚在这处,额外还有好几个太监照料着。 今儿俩人第一次进宫唱戏,唱的是月令承应戏。剧目也是专为中秋编排的,有《丹桂飘香》、《霓裳献舞》、《天街踏月》等,内容都与月亮、嫦娥、桂花相关,吉祥喜庆,贴合节日氛围。 “今儿是八月十五,你们都给我卖力唱!回头给你们赏宫里头的饭!你们没吃过,跟外头的味不一样!”一个姓王的总管拉长音儿吆喝着。 “熏野鸡、野鸭这些个野味儿和外头的不一样。你们小的几个,也可以多吃点儿甜点心,这‘团圆饼’可吃不上,家吃去罢——”身旁一个太监也小声给二人递话儿。 “谢公公。”柏青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倒把这人逗笑了。 “头回进宫?哪个班子的?” 柏青点点头,赶紧掏出景明给他的名帖。 “回公公,我们不是班子里的。前儿去给承恩公唱了堂会,我们哥俩儿讨了公爷欢心,这就遣我们进宫,再给主子们逗逗趣儿。”玉芙道。 “小雀儿的动静儿好听!”太监一乐,“你们在这儿唱了,出去可就是供奉内廷,程老板,杨老板那可都是戴翎戴的!” “谢您抬举!”玉芙恭恭敬敬行礼。 “王老夫子是升平署请来组戏的,一会儿来了你们先叫人,这戏码唱什么,怎么唱,全凭王老夫子做主,”又嘱咐,“待会儿你们在台上可不许往台下胡看!” “公公,我们到了新鲜地方不看还行呀。”柏青急急道。 太监看他那天真样儿,便收起了什么珠子招子威胁的话,只道,“不让看就不许看,偷看就加着小心。今儿是好日子,主子倒是犯不上和你们这些小伶置气。” “谢公公。”玉芙拽了拽柏青,给他使着眼色。 不出一刻,王老夫子便来了,他引着人们去了后台。 后台宽绰,院子很大,大白炉子从拔火罐口熊熊地冒出很高火苗,两个太监随时拿着火钩子换,暖和得很。 王老夫子开口,“辰正开台大吉——老规矩了,早晨开戏,下午申时散戏。” 虽然从没见过这一早开台的,但玉芙和柏青听得认真,宫里头的戏都是有说法的。 很快,大家就跟着自己戏码的其他伶人开始扮相,俩人都只唱一出,这戏跟着班只排过两遍,但大差不差,出不了彩也出不了错。 整台戏先由《跳灵官》开场。 中秋节虽为团圆佳节,但前一个节令是中元节,鬼门关关闭后,仍可能有游魂野鬼滞留人间,便一定要先净台。 十六个灵官都勾着脸,整整齐齐穿着灵官大铠。 一把松香火从台上灵官头顶飞过,稳稳落在台口一个大火盆上,分毫不差。 霎时间,火盆便窜起很高的火苗,黄钱元宝和松柏枝被吞卷进去,一挂鞭炮也响起来,火星四溅,劈里啪啦一片热闹。 这台就算净了,也算为“神仙”开了路。 开场戏是《丹桂飘香》,月宫仙娥、嫦娥等“正仙”降临。 这是一出典型月令承应戏,专为中秋节应景和颂圣。讲的是月宫中诸位仙家感知到下界海晏河清、圣主当朝,于是欣然起舞,共同歌唱太平盛世,证明皇家与天地节令同呼吸、共庆祝。 升平署的正旦扮演嫦娥,负责演唱主要的曲牌。身后的仙子一般是八人。但前儿萨满巫医给老佛爷瞧病,跳神过后请了“十二”这个吉数,这处处都要是“十二”,升平署也只好好再找几个小的现排。 柏青和玉芙就是众多的月宫仙子之一。 身着绚丽的宫装,手持如意、灯笼,载歌载舞,营造出一种仙气缭绕、雍容华贵的氛围。虽不是什么要功夫的戏,柏青却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终于是给老佛爷唱上戏了! 他一刻不停地随着韵律偷看着周围。 北面五间正房,廊檐正中悬着红边贴金蓝地金字竖匾,并排几个满文,满挂着大圆牛角灯。院子里倒空空落落并没有听戏的人,只在游廊拐角上及廊檐上站着些人,这些人大概是内务府的司官和太监。再往西瞧,厢里有穿着官衣,坐着看戏的,这些是被“赏入座听戏的”,柏青知道,景明就坐在里头。 第55章 看来看去,柏青忍不住心急,老佛爷这是在哪儿坐着呢。 突然,有太监一声“迎请!”场面立刻停了,而后换了声响,唢呐吹起了【一枝花】。所有的仙子立刻伏地,柏青和玉芙也匆忙跪下。 一个清瘦的青年人翩然而至,脚步极快。 这是圣上来了! 原来这也是老规矩了,圣上和老佛爷来入座听戏,就有这么一套,“迎请”就是接驾,唢呐吹奏【一枝花】。 皇帝落座后,声响就此打住,“仙子们”纷纷起身。 没多大功夫,“迎请——”声又起。 唢呐又吹【一枝花】,是老佛爷来了! 大家又纷纷伏跪。 “小心你们的招子!低头!别乱瞧!”台边几个角儿的太监都紧着提醒台上的伶人,柏青虽然急得抓心挠肝,可也不敢抬头。 【一枝花】停了,可这回大家都没起身。 似有一道锐利的光,沉重而缓慢地扫过全场。 在这目光里,所有人潮———大臣、侍卫、太监、伶人,都如同被风压伏的芦苇,一片片地跪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砖地,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安玉贵一个眼神,又是一声“奏乐——”场面再次起了南府调,众人方才敢窸窣起身。 柏青这下可是可以瞧了! 老佛爷就在舞台正中间对面的纱帐里落座! 她坐在榻上,整个人几乎淹没在极其厚重的礼服用料和珠宝里,极高的“大拉翅”头饰压着脖颈,雍容华贵。面目却隐在纱帐里,再看不分明。 柏青看了几眼便不看了。 这老佛爷正和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就该是这样一座被锦缎和翡翠包裹的神龛。 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扮着“仙子”,水袖轻拂,满心虔诚,将这月宫中的祥瑞洒向灰扑扑的人间,又在心里一声一声恭祝老佛爷万岁,以彰瑞应。 下了戏,太监便要送小伶们出宫去。后边儿角儿的戏,他们就不能再看了。 出了神武门,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追上柏青,“主子,晚上小公爷让您在家里等。”说完就作揖走了。 “皮猴儿,这大太监长得倒有几分像你。”玉芙逗他。 “大太监?我看他是个小太监。” “他穿石青色补子,还戴着顶戴呢。”玉芙视线追着人的背影给柏青指指,又转过头来,“怎么样,给宫里头唱戏痛快了吗?” “痛快!还想再唱一出正戏!” “老佛爷爱老生戏,皇帝又点不了戏,这一出啊,唱得就得,歇了心吧!” 俩人一路回到了椿树胡同。 今天是中秋佳节,最要紧便是团圆。一院子的小可怜儿见不着爹娘,便都拢在班子里头,互相慰藉。 柏青匆匆走进厨房,“师娘,今儿的团圆饼多切一块成不成!” “按着人头切的!”婆娘不依他。 柏青盘算了一下人头,想起一话,“今儿我去宫里头唱戏,大萨满请了吉数是‘十二’。咱们家老老少少十一口子人,您切十二块,有一块就留给神佛,多吉利!“ 婆娘听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入了夜,祭了月亮,大家都吃了切好的“团圆饼”,柏青抹了抹嘴,收起最后一块拿回自己的屋子, 每日每日念叨,都这么久了,这人是回不来了么!可他回来了又怎么样!革命党! 柏青胡思乱想,忿忿着,却仍是小心翼翼把这块饼摆在高处。 “皮猴儿,外边儿有人叫!” “来啦!”柏青应声出去,是景明遣的小太监,这人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棉布袍。 “主子请您去前边儿官道呢,马车大,进不来。” “你等等!”柏青又钻进屋子里,不大会儿抱出来俩大红石榴塞给人家,“戏迷给的,自家种的。” 小太监瞧瞧,看着红亮亮的,节令的物件儿,多讨喜。但他见多了金贵的物件儿,这… “一个石榴而已,很甜呢,拿着吧!听差还不拿赏吗?”柏青看人犹豫,以为他不敢拿。 “那…我…拿一个罢!”小太监抿了抿嘴,小心地收下了。 “哎,你这儿有个酒窝,你家主子也有。” 小太监很羞涩地红了红脸,也没说什么。柏青等人揣好,俩人便一路小跑前去复命。 景明听见声音,一掀车帘,把手递给他,“上来。” 柏青一拉人手,借力上去。 “什么事儿?师傅熬了白肉,我回去晚就没吃的了!”柏青往人身边一坐,也不见外,把剩下的一个石榴塞给他,“头回见你穿补子。” “好看么?” “好看!”小手抚上繁复的丝线。 “给我的?”景明指了指石榴,问他。这人上了车,就随便把这圆头圆脑的物件儿丢在一边,似是忘了。 “拿给外头传话的,他只敢要一个,你还缺这东西?” 景明神色一凛,抢着拿过来,“瞧着鲜灵灵的,倒是喜气。”又道,“我也有好东西给你!”说着打开一块锦帕,“团圆饼,姑爷爷赏我的,给你吃。” “这…这可是稀罕,你怎么不吃!” “我?”景明一愣神儿,“我年年吃,今儿的给你。” 柏青确是想要。 他是个小迷信,最近求神发愿,没少折损自己的福寿,吃一块补补,多好。但这老佛爷赏的团圆饼可太金贵了,他抿了抿嘴,“真…给我吃?” 景明点点头,柏青便拿起来,真是不见外似的,就着人家拿帕子的手囫囵吃完。 “好吃么,尝得出味儿了么!” “好吃。”柏青有些不好意思,“我爱吃甜的,今儿第二块了…” 景明手指捻起帕子里他掉的碎渣也吃了一口。 “对了!谢谢你,我今儿终于给老佛爷唱上戏了!” 景明不置可否,把帕子折好收起来。又从怀里一掏,把一个玩意儿直接塞给柏青,“赏你的彩!” 柏青拿起来一看,一串粉色的玛瑙珠子,佛头坠着万字碧玉,在暗影里也流光溢彩。 “这,这太贵重了!” “拿着,这也是姑爷爷赏我的,你唱得好,我借花献佛,赏你。” “从没有打赏月宫仙子的……”柏青边瞧边捻,竟有些爱不释手。 “你就是演捣药的白兔儿,我都要赏!” 柏青被他逗笑了,便也不再推脱,“那我就戴着吧!”他欢欢喜喜套在手上。 “你走吧,我要回去吃白肉了!”说着又在他眼前晃晃手腕。 景明一捉他的白胳膊,凉凉软软的,长眼睛眯着瞧了瞧,“好看,去吧,明儿再来看你!” 柏青点点头,利落跳下马车,俩人经常这样见面,说几句就匆匆告别。 车下,小太监亮着眼睛觑着柏青,柏青也冲他点点头,走了。 刚走到胡同口儿,就看到探头探脑的金宝和一辆熟悉的汽车! 他突然地就喘不上气,忍住心惊肉跳般地惴惴,朝汽车跑过去。 汽车车门打开,一只脚踏下来,柏青边跑边盯着,嗓子眼发紧,根本顾不上呼吸。 果然是熟悉的身影,竟真是他! 顾焕章回来了! 柏青飞身扑过去,“爷,你终于回来了!”边说眼泪直往下淌。 这人稳稳接着他。 看他拱在怀里,又一把搂紧。 “回来了。” 柏青仰起头,排山倒海的情绪和话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只隔着泪眼,边瞧人边挤出一句,“你黑了瘦了。”又撑不住似的,栽了下去。 这人怀里的味道那么熟悉,心跳的声音也很沉,一声一声砸进耳朵,那就不是梦了吧。 我还愿,我还愿! 柏青在心里喊,一声声地,不管不顾。 “不是不理我了么,说我是革命党?”这人嘴角一勾,胸膛震动的笑音嗡嗡传来。 “哎,你!”柏青仰起小脸儿,担心地左右看看,忙一捂他的嘴,热热的气呵在手上。 他赶紧挣开,“没说不理你。”他睨了眼金宝,“只是……” 顾焕章一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像是是支撑,也像是慰藉。 他又示意金宝一起往土院儿走着。 温热的手搭在肩上,存在感极强。柏青蜷了蜷身体,不想给人碰,像片羞涩的小叶子。可身子却不住地发软,只好是贴靠在人身上,寻着这点儿支撑。 这一切美好地不成样子,让他的心都慌起来。但他一转念,老天爷定已从他身上收走了什么,是自己名正言顺换的,又心安理得起来。 “听说你今儿去宫里头唱戏了?”他听人又逗他,“那你该是见过西太后了……我……”又伏低了点儿,怕他听不见似的,“我可没杀她……” 柏青缩着脖子,知道这是逗。 几个月没见,这个人起了些变化。是黑了瘦了,可脸上竟有了些不一样的神色,像是轻松了很多。 第56章 是世道变好了吗。 他一低头,挣脱出人的手臂,急急往前跑,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欢喜。 “今儿晚上和我回公馆。”顾焕章冲他背影说一句,然后和一院子的猴子猴孙颔首。 刘启发和婆娘张罗着炖白肉,没在院子里。 玉芙闻声也跑出来,“二爷回来啦!”金宝献宝似的点头,又把玉芙拉到一旁,俩人嘀嘀咕咕。 柏青跑得忒快,顾焕章没捉住他,只得轻轻叩门,然后抬脚进了人屋子。 “我现在住这儿挺好的,不和你回去了。”柏青听见门口动静也没回头,脸儿冲着炕,只把背影留给来人。 “想我了么?”这人没接茬,自顾自问。 “不想。” 顾焕章在屋里扫视一圈。 他指着柜顶上的一牙团圆饼,“这是什么。” “这…”柏青羞臊。 这人怎么瞧见的,他指头绞着衣襟下摆,不得已转过身来。 “这是团圆饼,是我……自己的……我还没吃。” 顾焕章一伸手,取下高处的盘子,回身又顺势将人往怀里一带,两人霎时离得极近。柏青被他身上温热的沉水香裹住,忍不住轻轻打了个颤。 顾焕章凑头闻了一下饼,“这么香甜的东西,能在你这里留得住么。” 柏青红着脸,才不想睬他。 顾焕章放下饼,在人手腕捏了捏,然后放开,“那我先走了。” “哎……”柏青虚虚抓住他,一下就哽咽了,“饼……饼是给你留的…我…我是天天盼你回来,可谁知道猴年马月…” 黑暗里的泪眼,还是稚气,还是怯怯,却星子般亮,和梦里头一样。 顾焕章赶紧拿起饼,匆匆吃了。一路血雨腥风,寒霜露宿,好像也随着这饼,全然咽下了。 “皮猴儿!出来吃肉!”刘启发在院子里嚷。 “我要去吃肉了,你也回公馆吧。”柏青擦了一把脸道。 “怎的?都不留我吃饭?” “我们炖肉用的都是苦井水,你吃不惯的。” 顾焕章没理他,推门而出。 “二爷?”刘启发叫了一声,然后呆呆地说,“我膏子戒了,没乱花猴崽子的钱…我炖了肉…您要吃吗?” 顾焕章看他神色不对,便扯着柏青又进了屋。 金宝瞅了眼主子眼色便了然,这就去探探,这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得是什么。 他一件一件把给刘启发的节礼摆好,又帮着他张罗好碗筷,这就把人扯过来,小声问着。 “爷…”片刻后,金宝轻轻扣门。 顾焕章应了一下,冲柏青点了点头,又跟着金宝出去。 “爷…这刘启发前儿染了膏子瘾,都是结香拿包银养着,他呀,就昏头昏脑地住在了烟馆里,就和小凤卿,大爷那位…您可还记得?” 顾焕章点点头,“就和小凤卿的夫人在一处,可有一天,眼看着大爷的长随…胡子,他,他居然给人家偷着喂了生膏子,这人…直接就没了…刘启发说这是嫌烟鬼命太长,太费金主的钱,这就吓得他也赶紧把烟戒了…” 顾焕章神色一黯,“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爷,就他知道,他不敢往外说,也怕被灭口。” “知道了。你且在外头先帮着打点,对了,别告诉结香。” 金宝点点头,顾焕章也稳了稳心神,又回了柏青屋子。 -------------------- 周五请假一天,周六更! 第56章 这个中秋的月亮出奇得亮。 清凌凌的月光不管不顾地泼洒下来,照得破败的胡同更加可怜。每一片碎瓦、每一道裂缝都好像无处遁形。所幸,四处都有小孩子举着秸秆扎的“兔儿爷”灯笼奔跑嬉闹。这烂漫的童真仿佛让一切都沉浸在一场吵闹而美满的梦里,才堪堪像是一个平常的中秋节了。 “玉芙,和我去趟汽车里,我有东西给你。”金宝看这一院子的猴崽子都吃上肉了,便叫过来玉芙,和人低语。 玉芙却摆摆手,没什么兴趣似的,“金爷,您那三瓜俩枣儿,且留好吧。” 金宝听了有点难受。他分辨不出这人是玩笑还是成心,可又看他随便一个动作都娇柔美丽,不禁心涉遐思,又讪着脸上了手,拽拽人家。 “玉芙,柳老板…走吧,是好东西!” 这人身上这件雪白的驼绒斗篷也是自己给他买的。又轻又软,也贵得很。这人当时也是嘴上说着不要,自己便硬塞过去。 这节气不就派上用场了,全靠它来挡点秋风。 “别老给我买东西。”玉芙边嗔,边跟着人往院子外面走。 金宝侧过头看他,一身白衣如雪,更衬得眼底唇间漫出一抹明艳,真真是好看极了。忽然察觉自己的目光太过炽热,慌忙移开视线,低头盯着地面嘟囔,“看见好东西就想给你买…哎?”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离得很近。 “怎么了,一惊一乍。” 金宝盯了盯影子,又扭头定定地看着身侧的人儿,“玉芙,你……你怎么缩巴了!” 他一指影子,又伸手比了比,“我记得……你个儿比这个高呀。” “你才缩巴了。”玉芙睨他一眼。 自己长得早,身形早就定型了。倒是这人后发制人,大半年竟又窜起来一寸,也壮实了,瞧着确是比自己高大了不少。 “是你窜个子了。”玉芙轻轻笑他,“你呀,成天在街面上跑,个子大点可靠。”耳边又传来好听的声音,“不过,听说呀,现在生意难做得紧,你还是多攒点钱吧。” “攒着呢。”金宝耳根发红,挠挠头道。 到了汽车边,他便一头钻进汽车,拿出来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就塞给人家。 “打开看看!”刚才丢了丑,这就蓄着一口气。 玉芙看这盒子虽小,可拿在手里却有些份量,“不要,这太贵重了。” “你还没打开呢,快打开看看!”金宝声音大了几分,带着股按捺不住的急切。 玉芙看他那样儿,也不好拂了人的意,便轻轻打开—— 丝绒内衬里躺着一枚小巧的怀表。 “翻开壳儿,壳儿!”金宝在一旁指挥。 玉芙手指忍不住抚了抚表壳,不肖打开已经觉得矜贵。表壳似菱花镜,雕缠枝莲纹,一侧缀着鎏金绞丝的软链。 金宝看他不打,一把抢过去。 “哎,你弄坏了!” “你得瞧这里边儿!” 金宝连忙一摁,把表壳弹开,又不由分说地又塞回人手里。 “轻些……” 玉芙就着月光看清了表盘。 珐琅釉厚如蜜滴,叠晕层染,几抹胭脂红点瓣,雌黄勾蕊,正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他轻轻合上盖子,又小心打开,一遍一遍地看着这美丽物件儿。 “给我的?”他犹豫着,似是不敢确信。 金宝连忙点点头, “怎么瞧着像小姐家用的。” “就是你的,这是一朵芙蓉花呀,你看——” 金宝急着给他指。 “看得了,看得了。”玉芙掏出帕子擦一擦表蒙子,赶紧合上盖子。 “合不合意!”金宝又问。 他在这人这儿,一身察言观色的玲珑本领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非得是要问个明明白白的,才算安心。 “哎呀,合意。”玉芙细细收好,一推他,转身就要走。 “还有呢!” 金宝说着又钻进汽车里,这次拎出来一个六角漆盒,盒盖嵌螺钿拼着一只捣药玉兔。 “这是致美斋老铺月饼,比自家团圆饼细腻,现在好多人都买这个,不兴自家做了。” “倒是方便精致,可有几户人家儿能买得呢。” “世道好了,就都能买得。”他声音低了下来,“幸好我老家不兴团圆饼,不然切饼的时候,父母兄弟都守着那牙孤零零的饼,心里该多难受呢!” 玉芙没有家,但他总是懂得别人的心思,“家里有几个人,才分几牙饼,你若不在,自然就没有你的份呀。” 金宝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鼓足勇气开口,“那等我安了家…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柳老板?” 玉芙看清来人,原来是周沉璧新的贴身随侍,唤作阿宣。 “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这人也拎了个礼盒。 “这是?” “这是周府的团圆饼,公子特意让厨房蒸了两个,这就遣我给柳老板拿来一个。” “嘿,这谁稀罕,瞧见没有,致美斋老铺的月饼。”金宝指着玉芙手里的礼盒。 阿宣不理他,对着玉芙一个作揖,“柳老板,请您拿好,我这就回去复命。您心思细,周公子这番意您定是清楚,这宫里头出来的“五福捧寿”、“官八件”,还有什么致美斋,兰馨斋,稻香村,您想吃什么,周公子定是给您都置办好,可那东西甜腻没人吃,我们周府都堆不下了,还是这自家做的地道,有情有义,您说…是不是?” 第57章 “你……”阿宣这口条是真利索,这话明着是对着玉芙说,可却把一旁的金宝听得气结。 “得得,我收了。”玉芙接下,“你是个会办事儿的,你回去复命吧。不过,你也帮我带句话,你们主子是南边儿来的,他不懂我们北京规矩。这团圆饼呀,是切牙吃的,我可没有那福分,一人独享一整个的。” “对,他这是给谁添晦气呢!”金宝也帮着咧咧。 “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玉芙推了推他。 阿宣朝俩人背影一个作揖,也回府复命去了。 “今儿这节饼可是够多的。”玉芙笑笑。 金宝被他一笑,脸色立刻好看了,忙接下人手里的两大盒饼,屁颠屁颠地跟着回去了院子。 烛火跳动下,顾焕章举着一沓子书信。 “听说,你学问上也长进了不少?”他晃了晃手中那叠信笺,眼里带着笑。 柏青一眼认出那是自己要寄出的信,眼圈霎时红了,跳起来就要夺,“你…你还给我!” 顾焕章抬手举高,故意逗弄人家,“九个月不见,个头怎么一点没长?” 可这人却像是真被惹急了,不管不顾地扑抢,呼吸都带了颤音。 顾焕章见他真动了气,赶紧收回手,抬手轻轻揉了揉人发顶,将信递还过去,“喏,给你就是了。” 柏青一把抢回,抱在胸前一页页翻看。 “怎么,”顾焕章的声音沉了下来,“难道还有不是写给我的话?” “没…没有。柏青小声答,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 顾焕章转身坐到炕上,拍了拍身旁的炕沿,“过来,那就念给我听听,这上面都写了什么。” 柏青凑了过去,也坐上了炕沿,把信又递给他。 “这都是先生代笔的,我写不了这样好。” 顾焕章看他惶恐,又轻轻抚了抚人的后背,“那你给我念念,好不好?我只看到有给我的信,还未曾细看。” 他回到书房,无意中看见了这些信。字迹虽是闺秀般工整,但一看便知出于代笔。转念想到自己请的杨老先生平日不羁的笔法,更觉这师徒二人有趣,便想拿来逗个趣,并未细看信中具体内容。 柏青点点头,这就拿过一页。 纸面上写【师兄昨夜玉山倾颓,吾心戚戚然。若得君在侧,温言解颐,当可缓其灼灼之痛。更深露重,惟愿与君细诉衷肠。】 “这是‘昨天师哥喝醉了,我很心疼,你要在就好了,我想和你说说话。’”柏青喃喃开口。 “你想说什么?” 第一封信就让顾焕章心头一软。 他转过脸,对上那人。 白的脸,黑的眸,那样洁净柔和。 “不记得了。”这人却轻轻摇头,垂下眸子不敢看人。 “这个呢?” 顾焕章又递给他一页【近日街衢多故,望君出行慎之戒之。吾虽在梨园笙歌之间,心实悬于君侧。】 柏青拿来瞧瞧,“街上最近不太平,你要万事小心。” 只是些琐碎与关心,但俩人分别的九个月似就这样被柏青和杨先生悄然拾起、珍藏。 如今又这样捧着奉还给他。 顾焕章喜欢得紧,便又递给人家一页,“这封呢,这封很长呢。” 纸上写着【今闻圣上颁恩,天语垂祥。来年愿与君共倚阑干,同聆太平锣鼓。素笺乃择自同升和玉版宣,浮印折枝梅纹,可配得卿卿清赏?何老板偶染微恙,祈早日康泰,恰逢岁暮归期至,盼君踏雪南归,共煨岁寒三友炉。】 “这是‘今天听了恩诏,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明年…我想和你一起听…这次写信的纸好看么?是我专门从同升和买的。何老板病了,希望他快点好,要过年了…希望你过年也可以回来。” 多么恳切的希冀啊,自己新年却未归。 烛光只圈住眼前这一方小小天地,将那春闺小楷映得越发清晰,字字句句,透着一股执拗。 少年声音本来清脆,可现在却有着细微的轻颤,好似犹豫而珍重。 “这么长你怎么记得住呢?”顾焕章心里涌起一片酸涩。 柏青拿着几页“读”过的信,一张张细细抚平,很珍视的。“看得多了,就记住了。先生写得真好。” “你说的好,你读得也好…”顾焕章心里突然躁起来,“你再读,再读几封。” 自己是回来了,却也不能答应他去午门听诏,只得再看看手里面剩下的信。 “我和喜子交了朋友,可她是你买的丫环,我还是告诉你一声罢。” “没了?”顾焕章瞧瞧信,问他。 “没了呀。” 顾焕章拿起信,看了又看,【近日与喜子颇相契洽。每展素笺肠先结,恐负红笺托红豆,代诉离衷。】 他抬头看看柏青。 是那么明显的“离衷”么? 随着自己离开的日子变得久远,有些情愫也愈发清晰,甚至逐渐沉重,让代笔先生都不忍心了,只好为写信的人增添了几笔思念。 他捏着那页信纸,好像看见柏青坐在自己宽大的书桌前,身影纤细单薄,像是枝头一点怯生生的芽。 他不会写字,却想念自己。一个人飘零在乱世,那么脆弱,无根如苇草,一阵风便能吹折。 可又那么坚强。 他怎的不清楚知道这些信根本就寄不出去,可他只能独自面对,独自承受着所经历的一切。 可杨先生却不知道,他试图把那个小小的、孱弱的身影推到那位模糊的“卿卿”面前。 这些信,九个月以来却都藏在书房无人可知的角落里。 柏青自己又拿过一封,“看了凤老板的戏,我才知道唱戏原来是这样的,我的艺和他比起来简直算不得玩意儿,索性是要封箱了。” 那封信是【昨观凤老板氍毹献艺,方知梨园真味。反观吾之俚音,实类萤火争辉皓月。恕笔翁素手难书切切念,惟将其思,记作前盟扣。】 字字句句都撞入他心口软处。顾焕章只觉腔子里又疼,又空落落的发慌。 “你想我么?”他又开口。 “不想。”柏青摇摇头,他破了愿,本说不理他的,又怎么能想他呢。 顾焕章盯着他,勾了勾嘴角。 口是心非。 这人一双眸子那样虔诚,自己一举一动都被这双湿漉漉的眼拾了去,怎么会不想呢? “这…这封呢?”他又找出来这样一封,故意地塞给人家。 “这封…”柏青垂下了头,像朵羞涩的花枝。 顾焕章直直看他,黑眼睛在烛火下亮晶晶。 “我…我的名字叫柏青……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柏青喃喃开口,然后便垂下了头。 “我是顾焕章!焕字辈,章是文章的章,台甫仲昀,排行老二!” 顾焕章再也忍不住了,他张开双臂,把人狠狠揉在怀里,“你要一直记我,想我。” -------------------- 【小可柏青,草木之字不足挂齿。然每展尺素,只得轻唤明月,遥寄春风。常思未识卿卿嘉名,若蒙见示,当谨记于心。】 第57章 柏青在人怀里轻轻发抖。 这个拥抱太快太急,他单薄的身子根本来不及反应。 现在静下来,腔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无数个问题。 他想问他去了哪里,为何这么久才回来,又为什么…抱自己。 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将小脸儿更深地埋进那总是在梦里的胸膛,小口地呼吸着令他安心的气息。 一双湿漉漉的眼里全是餍足和羞涩。 顾焕章。顾焕章。 他叫顾焕章。 柏青在心里轻轻地念。 “顾”字可是顶难写的,自己现在都已经会写了。另外两个字应该不会太难吧,他胡思乱想着。 “松柏长青,你的名字真好……晚上和我回公馆,我们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这位“顾焕章”的低沉嗓音传过来。 “或者我们现在就回去…晌午我回了老宅,晚上也不用回去,我们在公馆吃,你想吃什么?” 这人没够似的,一直咬着柏青的耳朵低语。 “嗯……”柏青窝在人的怀里不想动弹。 他实在太想他了。 但除了想,好像还有些什么别的心思。以至于让他这般没了骨头,昏头昏脑地滚在别人怀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似是都在这人的怀里打了个盹。 “走吧。”他才听见这人又在耳边说。 “走?”柏青渐渐回过了神,“我…我不回去。”声音还闷在人衣襟里,他有些不好意思,“一大早就进宫开唱,太困了…就…不小心睡着了。” “看你也是累了…都睡着了。你师傅炖的肉,早叫别人都吃光了,你和我回公馆吧,我让厨子给你做,吃完再好好睡一觉。” “我不回去…这些信……都是我不知道的时候,才偷偷写的……”柏青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 第58章 “怎么?”顾焕章稍稍放开他。“如今你知道了,便不打算同我好了?” “不,不是!”柏青急忙摇头,“只是……你得容我想一想。” 他说着,屁股地往炕的另一侧挪挪,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想什么?”顾焕章却不依不饶,探着身子问人家。 柏青被这人骤然接近的气息扰得心慌,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我……我也不知道要想什么……” 顾焕章瞧见他这副羞怯的模样,低低笑了笑,“甭管我是什么,我还是我,这一点,从未变——” 他话未说完,突然神色一滞,又赶紧把人扯过来,拥在怀里。 柏青被这突然的一下子勒得有些懵。顾焕章握握他的手,还是又凉又硬,便捧到唇边,呵着热气,“结香,我……” “我的辫子……剪了!” 辫子…剪了?! “什么?”柏青缩回手跳起来,抖着手摘下了他那顶一直戴得端正的帽子。 屋内的昏暗和方才的心慌意乱竟成了最好的遮掩! 就说他哪里不一样! 天色黑屋里暗,竟没发现他已经没了发辫,直到此刻才赫然看清,这人额前短发利落,头发已经梳成了假洋鬼子模样! “留学时候,是跟着京师出去便没有剪,这次,实在是……不得已才剪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得已,他早就想剪辫子了。 倒是怀里这个,定是不好接受。 果然,柏青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你受罪了……”他仰起头,小手胡乱揽住人脖颈,将湿漉漉的脸埋上去,反复喃喃,“你定是受了大罪了……” 顾焕章被他过分严重的哀切弄得一怔,险些笑出声来。 但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和主动亲昵实在罕见,他忙压下嘴角,也换成一副抱憾的戚戚表情。 “我辫子都给人剪了,你也要和我生分……” 柏青红着眼睛,整个人都蔫蔫的,倒是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个小迂腐! 顾焕章恨不得咬他一口。 “我…我不和你生分了,你这一路也真是够不容易的。”小人儿在他怀里这么说。 “那你晚上和我回公馆吧,嗯?”他低头蹭着那泛红的耳垂,假装委委屈屈地低语。 柏青点点头,又闭上眼睛,身子往后缩,眼皮子直抖,“帽子,那你快把那帽子带上罢……” 承恩公府里今晚有堂会。 景明已然喝多了,扯着一个灰扑扑的小太监扔进了后台。 “给他扮上!” “小公爷……”经励科、班主连忙上前,“您这是?” “把他给我扮上!”景明昏了头脑,酒气熏天。 几人互相使着眼色,这就拉起小太监,“小公爷,那您外边儿等?外边儿正热闹呢。” 说着又遣着小厮把景明搀了出去。 班主使着眼色,把经励科拉到一边,“让人给他扮上?” “只能是这么办,小公爷这是憋着劲儿呢。”经励科边说边挤眉弄眼,“但您说,他扮个太监有什么好玩儿的。”他又咧嘴笑笑,“咱班子里头可还有绝货呢。” 班主确是等着这经励科拿主意,又不禁再思忖一下,“你的意思是?”他瞅了眼身后正在卸妆的小伶儿,“把玉珠塞给小公爷?今儿是怎么安排的?” “您放心,这公爷府,老的小的,个个儿都安排好了,统统都是‘投其所好’,就是没想到,这小公爷也好这口。” 经励科心想,今儿这堂会可又是赚了。 班主却瞅着这人一脸猥琐,来气得很,“你这是副什么嘴脸,咱的戏,唱到这份儿上,真他妈的!” “瞧您,”经励科连忙收起油滑,“这公爷府的堂会,多少班子抢呢,还是咱戏好!可……可您说,也不能光唱戏不是,一班子大大小小,多少张嘴,光唱戏,那不得饿死!” 班主摇摇头,直叹气。 “您宽宽心,咱都是一起从天桥底下苦过来的。那日子,哎,咱们受的苦,可不比这些猴崽子少。现在,总算是熬出来了,还能给这些小的一口戏饭,您忘了小豆子和小癞子啦?” 是啊,还有那么些个没熬出来的,草席子裹着,匆匆就埋了。 “得得,那你好生和玉珠嘱咐着,仔细着伺候。” 经励科一挤眼睛,“玉珠伶俐着呢。” 班主瞪他一眼,生着闷气走了。 他妈的,装什么清高!经励科腹诽。 都想站着唱戏,下九流,站得起来么!自己的手是脏了,还不是为了整个班子。 他妈的,个个儿都有骨气!明个儿都饿死了,还唱什么戏,一个个排着队,永定河当漂子去吧! 可这事儿还得办,他这就一拍大腿,挤过去,冲着小太监一个作揖,“这位公公,还未问您怎么称呼?” “小桂子。” “呦,那您怕不是今儿的生辰?” “……” “小的多嘴。桂公公,您放心,我们呀,有些法子顶当,定是不让您受那罪!”说完了,他便咧个嘴原地等着。 这些当差的,甭看年纪小,一个个都富得流油。眼下这个,砗磲顶戴,穿着是灰扑扑的,可正是个六品太监,他这就等着这人的赏。 果然,这人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大子儿,可却抖着嘴唇还有一话儿。 “你叫人,给我,扮上吧。” 外边儿花厅里,玉珠小心翼翼地蹭过去,对着景明,“小公爷,” 这玉珠人如其名,小圆脸儿透白,眼睛迷迷蒙蒙的,一开口两个小梨涡,鲜灵得很。 景明酒酣耳热,长眼睛一眯,觑着他。 “看您一个人斟饮,独得很,不如奴家来陪您。”花厅里一片喧乐,玉珠便贴着他耳朵咬。又左右看看,好些个老爷都已经寻得了乐子,便大着胆子顺势坐在人怀里,“小公爷,今儿是个好节,奴家能伺候您,真是莫大的荣耀,奴家先饮一杯。” 饮了一杯,就又媚眼一抬,小白手一伸,环上人的脖子。 景明一勾嘴,眼底竟是厌恶,可玉珠没瞧见,娇滴滴地给人继续斟酒。 景明直直起身,碰洒了酒,他却不管不顾,对着身后的太监说,“把我马鞭取来。” 玉珠吓得花容失色。 “慌什么,我带你……去后花园赏月去。”景明一把捉过他,可他人都站不稳了,玉珠差点被他带倒,只好连忙扶着他,由小太监引路到了后花园。 这奴才给二人找了处亭子,安顿好,竟把亭子里听差的奴才都遣走了,而后对着景明一个作揖,也走了。 玉珠只好伺候着这小公爷坐好,又按部就班坐在人怀里,小手捧着他的脸,使出逢迎的本事。 景明任由摆布似的,眼眸里一片混沌,他醉得不轻。 玉珠贴近了点儿,这爷好像还没兴起,便又扭了扭身子,小屁股一下一下动着,虚虚实实地压着人家,嘴里喃喃,“小公爷,奴家想让你……疼疼我。” 听这几声娇滴滴的婉转,景明像清明了几分,眼睛一眯,一伸手抓起马鞭,“你不是他!” 玉珠手搭着扣子开始解,“您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景明却一挥马鞭,身侧地上竟激起一道火花。 玉珠惊得赶紧起身,又直直跪下,就这么扒着人的腿,抬起眼看他。 一双眼里水汽蒙蒙,已是怕极了,却还演着媚,“小公爷,您轻着点儿,明儿我还开锣。” 景明捏着他的脸,好似起了点儿兴趣。 “你!” 亭子外传来一阵呵斥。 “你?”景明松开了手,迷茫地看着来人。 “你干什么呢?”竟是一个扮着相的小花旦! 这小伶儿凛着神色对着玉珠道,“你,赶进滚吧!” 玉珠便像得了赦,赶紧站起来就要跑。 “哎,等等!”说话间,小花旦已近了景明的身。 他扯掉他的鞭子扔远,又上下摸了几把,掏出来一个锦囊,打开看了看,这就扔给玉珠。 他空中一接,领了赏也没看,冲人一个作揖,赶紧跑了。 景明呆呆的,任由这人摸,一动不动。 “你是谁?”他好像反应过来,攥着人的腕子道。 “我是…” “你是结香!”景明脱口而出。 小花旦眨眨眼,似是泛了泪。却只是一瞬,他又笑吟吟地凑过去,也坐在人的腿上。 他贴着人,感觉到身下一片炙热。 “结香……你怎么来了?” “我来和你一起过节。”小花旦的手环上他的脖子,头靠着他的肩膀,“今儿是个好日子。” 景明点点头。 小花旦眼睛里映着秋月,却含着春色。 “今儿你拿的饼,好吃。”他轻轻开口,“多少人想尝味儿呢,你给了我。” 第59章 景明紧了紧手臂,“我以为你不稀罕。我八字弱,全家就得这一块儿,给了我,我又给了你。” “你!你小时候就不吃,现在你怎么还不吃,给了…”怀里的人突然激动。 “小时候?今儿我也算吃了,你掉的渣,我都吃了。” 怀里的人似是哽咽了。 “别哭,每年都有的。” 他点点头,“手串儿我也喜欢…老佛爷赏的,肯定好。不过…你也给了小桂子好些赏,我想,你也不是随便给的,是不是…” 他抬头吃吃地看他。 “提他做什么?” 小花旦匆忙低下头。 “你也有个酒窝。”景明捏起他的脸,“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小花旦又慌里慌张。 “好看。”景明盯着他。 小花旦赶紧挣开他的手,怕看似的,又换了个姿势,跨坐在人身上,和贴他得更近,这人的炙热更是难以忽视。 “你……你要了我吧。”他大着胆子说。 “你,你当真愿意?”景明紧紧抱着人,激动的,又不可置信。 “嗯。”怀里的人轻轻应了一下,很是羞涩。 景明便直接起身,抱起了人,一把把人放到亭子正中的石台上,急切地覆压下去。 先是吻过他的胭脂画皮,而后又啄着脖子。 小花旦顺从极了。 这是令他欢喜的唇。自己曾千百次描摹过,只用一双眼。 这唇原竟是这样的,薄薄的,凉凉的。他的吻,含着小心,含着爱意。 小花旦慢慢地把景明缀满宝石的朝带解开,又任由他解开自己的。 “怎么……怎么进不去?”景明急了一脑门子汗,看着有些暴躁。 小花旦也疼得出了汗,极钻心的。 他怎么知道呢,他傻傻的,一点经验也没有,只知道拼命打开自己。 “小公爷……那您……那您再用点力气罢……”他疼地发抖。 “你疼么?”景明收起点力气,太阳穴鼓鼓地狂跳,他吻吻他汗湿的额头。 “不疼。”小花旦赶紧摇头,“您别忍着了……” 说着,一双腿也环上去。 景明宝贝他,不敢粗暴硬闯,可仍是不得要领,只好一边瞎鼎,一边胡乱地亲他。 “可以,我可以的…您别收着力气…我,我不怕,我受得住…”他又勾一勾人的腰。 于是,这就变成了一场受刑,鲜血淋漓的。 小花旦淌着泪,他不怕疼,最疼的那一刀他都挨了过来。 一双青涩的,懵懂的眼,透过亭子,直直地瞧着天上的一轮月,只觉得,这轮美丽的月亮,竟让自己摘了去。 顾公馆。 柏青没拿什么行李,只随身带了一个布包。 到了公馆,他坐在床头,把顾焕章刚摘下的帽子拿来,而后打开布包。 “这是要做什么?” 柏青没理他,小布包打开居然是几团发包和发丝。 “这?” “这是我做片子用的,暂且给你编个假辫子吧,不然怎么上得了街。”柏青叹气,然后又从小包里翻出来针线盒,“编好了就给你缝在帽子上。” 顾焕章看他认认真真的模样,不禁凑过去,一双小手巧得很。 “一路上你受苦了,此去……应该没掀起什么大风浪吧……看这世道,好像也并无变化。”柏青喃喃。 “你想听吗?毕竟是……闹革命的事情。” “我总是不想的,”柏青实在太委屈,他今儿刚进宫唱了戏,心里正是欢喜,自己等的人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也是个喜事。只是,这人他……他是个革命党,不禁叹了一口气,“可这是你的事情……我……我还是想听。” 小手抹一把眼泪,只在裤子上蹭蹭,低着头,仔仔细细地又编又缝。 “那你就当我送了一个人,山高水远的,很不容易。”顾焕章帮他抹了抹泪,又忍不住捏一捏人垂着的颈子,“我一定戴着假辫子,你放心。” 他转身蹲在人身前,“明儿天亮些再编吧,现在太暗了,伤眼。今儿也不早了,等睡下,我给你讲讲我怎么送的人,可是惊险呢。” 他看不得人伤心,这就又起一计,只把毛绒绒的脑袋往人怀里拱,“还有啊!你看我这脑袋,是不是也得全剃了,你来帮我!”说着又去拽人的手。 还是凉凉硬硬的,皮儿仿佛更糙了,顾焕章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不过我没有受什么苦,”他又开口,“虽是风餐露宿,可我觉得,那才叫活着呢!”他的黑眼睛可真有神采,柏青想,又听这人说,“倒是你,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才叫苦。” “我!”柏青不想他担心,“我有师傅师哥,还有喜子金宝,不是一……” 顾焕章却不听他的,捏了捏他的手,这就叫来小厮,“叫人把剃刀找来,再烧些热水!”他又看向柏青,“你帮我剃头好不好!” 边说着,又把头埋在人的怀里。 “小心着针线呀你。”柏青护着针线,躲着他的脑袋。 “扎不着我。”声音闷在怀里,把柏青弄得很痒,“一会儿我脑袋都在你手里。”他抬起头,黑眼睛觑着他,“要杀要剐,都给你了。” “我可不舍得。”柏青还是个孩子,说起这话也不知羞,还一下下给人拢着头发。 顾焕章却有些受不了,“我先去洗澡,头发湿些,好剃。” 柏青依言松开了手。 他有点不想离开这人,便跟人去了浴室。 “我很快洗好。” “我不想走。”柏青眼睛又有点红。 其实都是男人,倒也没什么可避的,可当下,顾焕章确实有难言之隐,半个身子避在浴室门后。 “你……我的箱子里,有给你带的礼物,你去看看罢。” 柏青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顾焕章如临大敌,赶紧脱了衣服钻进浴缸里,可尴尬仍然还在。 他把水调到最凉,不敢起身,就这么在冷水里泡着。 “你还没有洗完吗?”柏青说着又凑进浴室,这就要往人那里走。 顾焕章看了眼下头,一着急,捧起一掬水就往人身上撩,柏青却嘻嘻哈哈仍要凑过来,也想往他身上撩水。 “别过来!” 顾焕章着急了,抓起花洒就往人身上呲。 “我败了,我败了!”柏青莫名其妙被呲了一身冷水,红了眼,委屈着看他。 “那你就快去换衣服!” 柏青只好湿着身子出去。 顾焕章趁机赶紧起身,把身体擦干,准备穿衣服。 柏青却又突然折回来,带着哭声,“爷,我好冷,你为什么用凉水洗澡。” 顾焕章一边捂着,一边道,“习惯了,一路上哪有热水,竟是这冷水。有冷水就不错了,有时候有个河啊、湖啊的,就那么凑乎着洗洗。” 柏青想了想,揉揉鼻子,这就原谅了他,“你真是受苦了。” “我先穿衣服,你赶紧也去换了衣服,别着凉了!” 柏青点点头,打个喷嚏出去了。 顾焕章懊恼,这初秋的天儿,可别把人弄感冒了,想着想着,自己也打了个喷嚏。 “还冷吗?”他换好衣服出去问人家。 柏青吸溜着鼻子,点点头。 还没有到点碳火的时节,自是冷得很。 “那我抱着你,我们进被窝吧,明天再剃头。”说着,顾焕章朝着他伸开手。 柏青也不扭捏,直直就让人抱了。 顾焕章拦腰抱起来人,把人放进被子里,突然脸就挺红的,道,“我们还是两个被子吧,应该也没那么冷。” 柏青不知道他是何意,只觉得这人变了卦,很委屈。 “你先睡吧,我等等再睡。” 顾焕章说着又起身,坐在床边。 “等什么呀?”柏青不解。 “我喝口水…你先睡。” “还没关灯。” “等等,我去关…” “等什么呀…” 看这人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柏青只好自己又下地,把水杯给这人拿来,“喝吧。” 看顾焕章喝完,他又去关灯。 一片漆黑里,这人才摸着黑,背对着他,钻进被子。 “还冷吗?”过了许久,这人又开口问。 柏青不理他。 他撑起一边身体,“现在可以抱了。” 柏青往过凑了凑,就被人一把搂紧,“还这么凉。”他道。 “爷,你…到底怎么了。”柏青在他怀里闷闷地问。 “你还不懂。”这人低着声音说。 第58章 三更的梆子声刚歇,万籁俱寂。几下叩门声响得格外心惊。 玉芙本就没睡踏实,这就惊醒了,来不及点灯也顾不得穿鞋,赤着脚急赶到门边。 “谁?”他压着嗓子问。 “我。” 第60章 只一个字,玉芙就忙不迭地抽开门闩。 门一开,夜风裹着一个高大身影挤进来,不是周沉璧又是谁。 “大半夜的,你怎么……”玉芙说着又探身朝院子里瞧瞧,“你……谁也没带?就这么一个人来的?” 周沉璧并不答他,只抿着唇,一双长腿径直迈过门槛,登堂入室。 玉芙噎住,慌忙返身将门闩死死插好,再回头,只见那人已站在屋中。 陋室里,竟没个体面坐处。 玉芙一时无措,逢迎本领也忘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白生生的脚在冰凉的地板上局促地蜷了蜷。 几个月间,俩人都是别别扭扭的。 周沉璧目光在小屋内巡睃,最终落在窗边。自己送过来的那个团圆饼正大摇大摆的在窗台牙子上晒着月亮呢! 他脸色好了点,嘴角勾了勾,“不是说我的饼不好?” “这……这节令的东西有什么好坏。” 周沉璧又左右看看,倒是从角落里找出个条凳,拿出帕子擦了擦,将它放在窗前。 随后手臂一用力,便将那单薄的人儿也带了过来,自己先坐下,继而将人揽入怀中,让人坐在自己膝上。 “坐着说。” 可两个人却一时都没再言语。 四下寂静,破旧的屋舍浸在月色里,竟也生出几分难得的安宁。 俩人就这样互相倚着,守着一扇破窗和一个亮得过分的月亮,什么怨怼,什么计较,都暂且融化在这月色中了。 “冷吗?”过了许久,周沉璧脱下外褂给人披着,又扯过盘子,“我们,把这饼分了?” 说着徒手就要去掰。 玉芙忙摁下他的手,“好好的东西……祭着月亮呢,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不是说这东西是要分着吃?” 玉芙摇了摇头,推走了盘子。 这饼,是要和家里人分着吃的,自己和他,算得上什么家人? 自己的那份,已在这处算不上家的胡同里和几个同样命薄的师兄弟们分着吃了。 周沉璧瞧见他这失神的模样,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着人抬起脸来,“又在这儿编排什么心思呢?” 玉芙被他掐得吃痛,却又是摇头。这些话,同他是怎么也说不清的,那便索性不说了,又去拿一双盈盈杏眼觑着他。 “赏月吧。”周沉璧却避开他的视线,转开了脸。 “怎么,腻了?” 玉芙挣扎着起身,跑到炕边打开妆奁。也顾不得细致,只匆匆用指尖蘸了点淡胭脂,胡乱揉了几下,在眼尾颊边蹭出旖旎的红痕。 而后,他转身背对月光,不唱,只凝着气,柔柔做了几个身段儿。一回身,眼波一递,就这么勾向那人,缠缠绕绕的。 不似红尘烈火中的一声叹,而是碧水寒烟里的一缕风。 吹得落花流水,吹得月色苍凉。 带着胭脂香的白腕子辗转,袖角轻颤,似邀请,又似矜持的回避。一把细腰软得不像话,侧倾慢沉,如轻柳,如丝蔓,柔转连绵。好似只有一点难以言传的心事,且都揉碎了,就混着月色,化作若有似无的撩拨。 欲得勾人,却又有几分寂寥。 “学了昆曲的身段?”周沉璧一把拉过他。 昆曲和皮黄不一样,没有大开大合的一个亮相,一个怒嗔,一个高腔,就是这种水磨功夫,若有似无却要扣人心弦。 玉芙的这组身段,收起了烈,扮起了柔,他自己说不清是好是坏。 “小东西,我说你呀。”周沉璧觑着他。 “我怎么?”玉芙眨眨眼,急急问道。 刚才,他分明看到这人眼里有着什么不常见的情绪一闪而过。但再瞧过去,却仍是那张寡淡至极的脸。 眉眼疏离,仿佛万事不萦于心。 “怎么总和我别扭着。” 玉芙听到那人又说。 “我学得像不像,身段好不好看?”他慌慌地问。 周沉璧却没答,一把抱起他,放在炕上。 “地上凉。”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周沉璧没直接上炕,而是一手撑着炕沿,俯身将人困在自己身体之间。一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沉沉锁着他,“小东西,你当我是什么?” 玉芙揣摩不出这几问是何意,只气他气定神闲,却又在人身下动弹不得。 心头那股说不清是羞是恼的火“噌”地窜了起来,他猛地抬起脚,带着几分泄愤的意味,直直踩上那人锦缎衣裳的肩头。 “那我先问问,你把我当什么?” 炕头一片漆黑,只有窗隙漏进几点破碎的月光,斜斜地打在两人之间。 周沉璧一抬手,直直攥住了那段纤细的脚踝。 他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视线也就着月色一路描摹,沿着白花花的小腿一路向上,最终直直盯着这人。 漆黑的眉眼,配着艳色胭脂,本该是折子“艳极而寂”,可偏偏是他,衬得这哀愁也炽热明朗。 他摩挲着掌中微凉的肌肤,声音有点哑,语气仍是未见波澜,“小东西,你想让我当什么?” “我…” 潋滟的眸子里迅速淌出了泪。 玉芙一颗心像被攥着,疼得缩成一团,这月亮让人犯傻,疼里还有一些美梦。 那人的目光沉沉压下来,脚踝上传来的温度也热热地烙着他,又赶着他清醒几分。 他知道这句是个什么问话,也清楚这人想听什么。可有些话,明明知道怎么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得。 自己有什么呢? 不过是一身不成气候的技艺和一副没被玩腻的身子。 他便仗着这副好皮囊,脚一抬,轻轻踹了踹那人,很刻意的。 “我想什么可不作数,你只是个不稀罕捧我的老斗罢了!” 这人的扳指硌着他,早换成了一个金镶玉的,似是早就忘了翡翠。 他却没忘,脚尖又点一点那人肩头,“不过…我也不肖你捧,现在我已经唱出了点名堂,不差你一个!” 他蓄着一口气,最后一脚就格外重。 可那人却纹丝未动,手倒攥得更紧,让他有点儿疼,“还有呢?” “都说唱皮黄也得有些昆腔的底子,我就和人讨着学了些。你觉得算不得玩意儿,就算不得吧…我…你…你别抓着我了,你放开……” 他又虚虚蹬了几下,那人便放开了手。脚踝处忽然失去了桎梏,只余下一圈微凉的空气。 “还有么?” “没了!” 听了这句硬气话,周沉璧一个俯身,一把扯起来人,拇指捻过人眼尾,粗粝粝地随手擦几下,“不差我一个?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你在这梨园子还唱不唱得下去!” 玉芙被他扯得虚软,却停止了抽噎。这人一番怒气泼洒,倒好过波澜不惊。 “那周公子…是要给我喝倒彩?” 他膝盖跪在炕上,往前挪了几步。“还是要剪烂我的行头?” 一双眸子还蓄着点泪,眼尾也被擦得通红,可心头却松了松,至少自己还能把这人激上一激。 周沉璧没作声,起身放开他,在一方小屋里踱着。 “上次听你的戏,头面都有些旧了。怎的,堂堂柳老板还没有自己的头面?” 他随意扯起墙边挂着的一件戏衣。 好料子,但太旧,领子和前襟在月光下闪着不一样的光。 这两处明显补过,但补得倒挺巧妙。 “刚定得,还没送来,不劳您费心!” “您这戏码也堪堪是个中轴,不是说戏迷都盼着您柳老板登台?” 他甩开水袖,又转向另一侧,旧铜镜子,一个妆奁,几把丝线。 “再…再过一个月我就能唱压轴!” “听说,小报上三天才有柳老板一个版面。” “你…” 几句话下来,玉芙已是梨花带雨,泪水涟涟。他原是想惹恼对方,自己却先被这一桩桩心酸淹没了。 对方一身锦缎的背影,衬得仔细糊着旧报纸的墙,如此可笑、可怜。 “看你这屋子,来人连个坐处都没有…上次我要给你,你还…” “我要!”玉芙急急下地,“我要,现在…我总算唱出点名堂,倒是有名目搬出这胡同了!” 他抹了把眼泪,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你…你说的话可都还作数?” 周沉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 这人确是唱出了些名堂。 这些个日子,他在台上是顶着珠冠、披着绮罗的贵妃、公主,是万千绮梦的化身。 隔着一重灯火一重琉璃,倒也似真有了几分遥不可及的贵气。可到了自己跟前,那点华彩便倏地褪尽了。 这人的一双眼和最初一样,总是映着点怯、藏着点怕,好似对自己的权势与心思全然不解。 周沉璧难得急躁起来。 他见玉芙光着一双白脚丫子站着,便一把将人揽过来,又抱到身上,一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条凳上。 第61章 一条臂膀直箍着人家,故意冷着声问,“作数。你还要什么?” “要?” 玉芙一声冷哼,横竖自己在他心里就是这样不成器的戏子了,便索性任性地开起口来,“确是…还差几个好头面,现在都是用班子里公用的戏箱…” “给你请人重新打就是了。” “还有小报!” 玉芙又想起之前倒仓的不得志,“总是得找几个可靠的记者,把我这些个好时候,都照相下来。” 周沉璧一个哼声,算是应了下来,“还有么?” “得换场面…结香和自个儿的场面配得畅快,我也得养活几个场面师傅。”玉芙吸溜吸溜鼻子。 “换!”周沉璧痛快道。 在他看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只要玉芙开口或者根本不肖开口,这些自己都可以给他。 玉芙一桩桩地许完,可周沉璧心里还是像堵着什么,心浮气躁,不得要领。 “你…”玉芙没发觉这人变了脸色,只听他答应得痛快,侧过头去看他,“刚才!你…你是故意的!” 他急急站起来,脸都红了,“你…你故意激我,让我开口要东西!” 周沉璧一拉人,玉芙又一屁股坐在人身上,可轻得没什么分量,“你…你不嫌我要的多?” “我只怕你不肯开口和我要。” 一句好话拂在脸上,轻轻柔柔的,不像他。 真是头一回听他说句人话! “还想讨要什么?”这人又问。 “没了。”玉芙轻轻答,心里起了些欢喜。 周沉璧用下颌抵着人微凉的鬓角,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栗。 不就是讨要了这点东西,至于么? 为什么他从来不开口! 玉芙却觉得自己已经要得太多。 于是,他惴惴地,胡乱擦几把迷蒙的泪眼,就着月光,要把这人仔细地瞧清楚。 周沉璧的一张脸在月光下很白、很冷。那双眼睛觑着自己,竟也很亮。自己模模糊糊的情愫也明朗起来,他又似做起了梦。 让他疼,让他甜的,不就是这么一个人。 “周…郎?”玉芙试探着叫,像挠在人的心尖儿上。 周沉璧听他这一声,像是被点燃了,又像是发了狠。 他摘下眼镜,猛地欺身逼近。嘴唇先是重重压上人轻颤的眼皮,然后顺着泪痕往下,到了鼻尖,再往下,滚烫的呼吸喷在对方颈间,没完没了。像是要将这个人的气味、温度、颤栗,全都吞吃入腹。 两只大手攥着这人的棉布亵衣,微微有些泛旧,但洗得干净,带着皂角和阳光的气息,软软的料子,几把就捏得很皱。 他又把人弄得很痒,让人只好仰着脖子,痴痴地笑。 俩人总是这样,哭了,又笑了。 怀里的人身子单薄,细伶伶的骨架,一把就搂得。 一个骨头轻贱的小戏子。本就该玩玩就得! 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踏入这个胡同。他就不该看见这个繁华场里光鲜的玩意儿,原本竟是这副样子。 他好像看到一个小人儿,踏着月色,赶在师傅察觉之前,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溜回属于他的天地。 似乎也曾留他过过夜,大抵是折腾狠了,只那一次。不过天一亮,小人儿便又遁走了。 他的世界就那么大,一方戏台,一间土屋。 一个单薄的身影,低着头,就着一盏昏黄油灯,给自己编着扇穗儿。这副白面孔也曾因自己受了难,叫人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肯就范。这处腌灒地方,破败孤独,那人也曾不愿意回来,可自己呢,好似从不留情面,不由分说直把人往回送。 他发狠地揉了人几把,又放轻了些。 于是,轻软的笑声又响在耳边。 那么快活,那么天真。 你到底在讨要什么呢? 是什么让你开不了口,一直不肯服软? 周沉璧抬起头,对上一双氤氲笑眼,有些失焦,倒显得傻傻的。 这副模样,他也从没见过。 不是台上云端上的人儿,他低到了尘埃里。 周沉璧晃了晃神,忽然像明白了什么。 若是这人真敢开口,自己…真的敢认么? 他抻着一只手去摸那盛饼的盘子。 “你又去拿它来做什么?”他听见对方融融软语,凉凉的小手去捉自己的腕子。 “我怎么拿不得!”周沉璧一把拂开,抓起那盘子,一下就重重甩到地上。 瓷器碎裂声炸响,一声压抑的低呼。 外头的野狗被惊动,接连吠叫起来。 他狠命地勒着人,却不敢看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柳玉芙!你错付了!”他低吼出声,每一个字都砸得人生疼。 “周郎…”这人还在傻傻地叫。 “你既是知道我这诨名,那便清楚,我玩我的,皮黄还是昆腔,艺绝的还是上不了台面的,在我眼里可没个分别!我从来玩玩就得,从来没人当真的!这不是戏台子,我不是柳梦梅,也不是你的莺莺闺梦!你这一腔干干净净的情意,你…你把它捧给我!我能拿它做什么?” 周沉璧这么说着,肩膀很快就被浸得湿了。 他想放开他,扳过他的脸把泪擦干净,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将颤抖的人按在胸口。 “小东西,你真是……错付了!” -------------------- “疯”建大爹破防现场。 to be continued… 第59章 “怎么?难道你以为,我是今日才知道错付了么?” 这人靠在他的肩头上,抖得不成样子,“哥哥…这已不是我最难的时候了…” 周沉璧放开他,一脸错愕。 玉芙哭的是自己的这份情,终是让人给知道了。这份相通,即便露水般轻,他也知足了。 “怎么这么傻?”周沉璧声音嘶哑。 自己在这乱局里,今日不知明日事。身边只有交易,筹码,胜负,甚至连人命都算不得什么。玩些雅的,俗的,也是因为还有些个用处,他万不允许有人把这点‘用处’,错当成别的! 眼前这人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应该骂他,让他把那些个心思收起来。他应该告诉他,拿钱唱戏才是你的本分。 就算两人曾经有什么,那些不值得一提的怜惜之心,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 哪里有什么情分? 玩戏子,凑在一起,是为了快活,为了新鲜。 哪里有当真的道理。 你……怎么就当真了? 他本以为,这“错付”就是结局,他已给这份真情“盖棺定论”。 他的一句“错付”,他的一场大哭,山水一程,便再不相逢。 可那人说不是。 他早就知道了是一场错付,还偏偏飞蛾扑火。 周沉璧腔子里乱撞似的疼着。 一番想法似是对那人的,又似对自己的。听戏这么多年,难免沾上了点儿“痴”。 他捻了捻自己的扳指,新寻的金镶玉,也是价值连城的。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想给这人套个扳指,结果阴差阳错,反而把物件儿都弄丢了。 他其实久没想寻回来,那一刻,原就是要给他,不在自己手上了,反而清净。 他又恨自己这桩懦弱事,又恨自己以为什么都可以给,但却什么都给不了。 有什么给不了的? 周沉璧突然觉得没有那样失控。无非就是戏楼园子,头面行头,三媒六聘,一世安稳。 一个戏子能要什么? “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院子。”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 然后自己的眼镜被带上了,头发也被拢了拢。 “你该走了,天儿都要亮了。”他听见这人又说。 “小东西…” 他虚虚抓住人的手。 小手有点凉,有点抖。他又收紧了手掌,死死握住,他发现自己的手也有点抖。 “小东西……”他俯在人耳边说。 “陪我荒唐一次…你敢不敢…” 俩人额头贴着额头,那么近,呼吸都乱缠在一处。 不待人回答,他又猛地抱着人起身,引起一声惊呼。 有什么不能许的?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一种他以为早就丢了的悸动。那颗常在金银牌局里泡着,博弈交锋里斗着,就连生生死死也激不起半分挂怀的心,此刻仿佛活过来了似的。 他定定看着他,“小东西,我们俩,痛痛快快好一场!你敢不敢!” 玉芙还没反应过来,泪却已经蹭花了胭脂。 “你敢不敢!你愿不愿意!”他又问。 “我敢…我愿意…” 这次几乎是脱口而出。 “走!” “去哪里?” “证婚!”周沉壁荒唐到底—— “这四九城漫天神佛多得很,总得找个地方,叫他们知道,你我从此绑在一处,黄泉碧落,再不分开了!” 第62章 周沉壁等人细细穿扮好,俩人便一起踏出了房门。 “你这一番折腾,这班子里头可都知道了。” 玉芙插好门栓,回头嗔他。 周沉璧面色无虞,他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眼光。 俩人走出院门,竟看见阿宣蹲在墙边。 “公子……”看见二人出来,阿宣急急起身。 “你怎么来了?” “夫人…派我来……说今儿是团圆节,您玩儿完了,就请回家去。” 玩儿?! 玉芙听见这句,心里起了慌,急着就要后退。 周沉壁攥了攥他的手,却让他退,把人往后护了护,“回去复命去吧,就说我让张罗一桌‘梳头酒’,按双倍例预备。” “公子……您这是?” 阿宣觑着主子身后的人。 这人他刚刚见过。如今换掉素衣穿了一身艳,可还是个涂着胭脂的男人! 周沉壁冲着阿宣点点头。 “公子……这…” “既是她让你请我,你为什么不叩门?你向来识相,这周府谁做主,你最是清楚!” “回公子,奴才…这就去复命。” 周沉璧冷哼一声,“还有个把钟头,够她给人准备见面礼了。” 阿宣按下心头的惊慌,又连忙堆笑,往前虚虚一指,“公子,还有这家儿的……” 周沉壁回身望望这土屋,略一沉吟,撸下自己的金镶玉戒指就丢进院儿里。 “哎……这可是您刚得的……”阿宣摇头,这花了大阵仗才买到,就又丢了。 周沉壁摆摆手。 玉芙也心头一惊,这人真是乱糟塌东西。别人眼里顶金贵的,他就这么一件一件往外丢着。 “我这就回去给这厢准备’四堂十六色‘送来!”阿宣讪讪。 等阿宣走了,周沉壁扯过身后的人,“怎么,怕了?”他不满意起来。 这人脸上已经失了颜色,白脸衬得胭脂愈发艳丽。 玉芙抬起手使劲往下蹭着这一抹红,自己…怎么就要给人家…… “悔了?”周沉璧一把扯过他的手,“不许蹭!”他盯着他。 玉芙摇了摇头,周沉璧这才放下心。 他不怕,但是心思里又藏着说不出的感觉。悔吗,难道自己不是求之不得么。 “小东西…”周沉璧揣摩着他的心思,开口道,“婚嫁不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是我,亦然破不得。可我周沉璧自诩是个讲忠孝,讲良心的。既娶了她,便待她不薄,连着娘家一家老小,三节两寿,衣食供奉,从未短缺…” 玉芙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听他开了口,“可今儿,我若回去,便是用这所谓的‘良心’剜了我自己的心,负了你!可我若留下……便是负了她…” 他盯着他,“所以我问你,柳玉芙,这昧着良心的事儿,你敢不敢同我一起做。” 玉芙心思乱绞。他抬头看这人,自己要的,他都给了,“我…我就没良心了!”他的手便拽上人的胳膊,“老天爷!你烈火油烹我吧,我……我就快活这一次!” 自己现在干的,不就是这么一档子昧良心的事儿么! 周沉璧嘴角勾了勾,满意了,一把把人扛在肩上。 “这世道伦常,你心思纯粹或不全然明白,我不想护着你,只说那些轻巧话。娶妻纳妾,对我来说,认下就认下了。但我知道…你…你轻易认不得,等你这发昏脑袋清醒了,怕是要悔的。所以,我不许你悔!我定是要让你也认了!” 玉芙被人扛在肩头,咬着嘴唇。 这人说什么,他其实根本听不进去,只知道自己有了依靠,终于飞出了这个鹌鹑窝。 “你若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周沉璧又很是故意地问人一遍。 “不悔!”玉芙赶忙说,“可你为什么…” “你对我有情…”周沉璧紧了紧手臂,“我既是知道了你这玲珑心思,那便不能再假装糊涂了。” “我对你有情,你…你也对我有意!” “是了。所以你定是想要我这名份。”周沉璧说着自己的心念。 名分?玉芙想,自己是要这名分吗,“可,可我是男人……”他嗫喏。 “男人怎么了?你这几下子,倒还不如那些个闺阁小姐呢,人家可是能自己做主就把自己嫁了,你呢?” 看人笑他,玉芙顺着这一念,忖道,是啊,戏里有多少女子尚敢为了个‘情’字搏一把前程,自择婚配。大概自己干的,也是这样一桩勇事。 他又觉得,自己这般扭捏,真是不痛快。于是,他敲敲那片宽肩膀,“放我下来!” 他要自己走。 周沉璧便放他下来,又听这人似下了决心,“这万劫不复的路……我俩…就一起走了!” “我周某人从不拖沓,既是捅破了,那必是要给你个明明白白。现在我们找个神佛拜拜,早上和我回府里,这关就算过了。” 玉芙羞着点点头,意中人这般杀伐果决,倒替他拦了那些优柔。 方才,他着意打扮了一番。那些旁人绝不敢上身的艳色袄褂,偏偏最称他的心意,颊上也又匀了点胭脂。 他想,这便是他自己了。 “今儿的日子也好,好记。” 玉芙像是说给这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又小声开口,“在相府每日里,承欢侍宴——” 他哼了一出《红拂夜奔》。 “奇男子好配个绝代婵娟——” 声音小而婉转,让这破败胡同也沾上了几转柔肠。 天还黑着,几粒星子疏淡地缀着,月亮是早就偏西了,却还明晃晃地挂着。 两人并行的影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拉得老长,一会儿叠在一处,一会儿又分开。 好歹有个圆月亮陪着他们走这荒唐的一程。 一路都走在窄胡同里,味道不怎么好闻,一股子霉腐味。两侧是斑驳的院墙,有的墙头探出些挂了果的柿子枝。 周沉璧侧头走过去,树叶擦过耳朵,玉芙手探着手摸摸果子。 “想要?” 说着大手一伸,就拽下来一个。 玉芙笑着摇头,“这挂在外面的,定是没熟,可是吃不得!不然早就叫主人收回去了。” 听他这话,周沉璧便抬手要扔,又被玉芙拦下。 “摘都摘了。” 他轻轻拿过来,放在鼻子尖儿嗅嗅。 周沉璧就是喜欢他这副样子。 说不好是什么,总是让他心思一动。这便又揽过来人,在颊边亲一亲,很自然的。 两人倒真像一对私订终身的进步青年。 不大一会儿,果然被周沉璧带到了一处寺庙。 俩人在一堵旧墙根下停住脚。 “来,你踩着我,我托你一把……小心点儿,看着碎瓦片。” 两人手忙脚乱,窸窸窣窣地翻了过去,先后落在墙根下的软土上,带起一点尘土。 没走几步,竟遇到几个练功挑水的小沙弥。 周沉壁干咳一声,握了握玉芙的手,朝几人颔首,“借贵地静修片刻。”然后很自然地掏出几枚银元,“香火钱,给佛祖添盏长明灯。” “今儿这胭脂没白涂。”周沉璧看人又缩在自己身后,便笑他。 玉芙正慌着后悔,狠着劲儿就掐了他一把。 俩人在院子里边走边瞧,院墙的朱红褪成一种温吞的旧色,几个殿里的香炉都是冷透了,只余厚厚一层隔夜的灰,便只好收起到殿里拜一拜的心思。 又走了片刻,忽见一处庭院,一株古槐立于院子正中,高大茂盛。 “这槐树倒是好见证。”周沉壁上前看了看树牌,“万历年间种的,它见过的怨偶可比高香还多。” “你,你怎好在佛前胡沁!” 周沉壁向来百无禁忌,他拉着玉芙走到树下。 槐树上挂满红色小笺,低处的几茎叶子歪着头,擎着饱满的露水,看着确实喜庆。 “这儿没别人,就它,还有上头……几路神仙。” 周沉壁声音缓下来,带着点难得的生动。 “还有月亮,月亮也瞧着呢。” 周沉璧点点头,抓起人的手,一起按在粗糙凉硬的树皮上。 “今儿就在这儿说定了。”他顿了顿,看着玉芙的眼睛,“不许后悔。” “不许后悔什么?”玉芙盯着他。 惶恐、盛着一个世界的不安,只等他一句裁定。 “我允你的事,何时悔过!” 玉芙得了这句,心便安了。可又觉得还是要把心念说全,自己搜肠刮肚,所能想到的承诺却仍是戏文。 他垂着眼睛,抚着树干,“过往神灵听端详……海枯石烂,此情不移…”戏词终是戏词,唱得再真,也怕被现实风吹雨打去。 “浮世万千,于我皆若尘埃,予取予求。” 周沉璧开了口。 这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对着一轮满月,一字一句,替他补全郑重,“唯你是心头朱砂,命中星辰,我周沉璧,此生定不相负!” 第63章 玉芙怔住了,眼底里滚出了泪。 他喜欢这些话,感觉确是郑重,几近满溢。于是,他也喃喃重复着那最重的四个字——— “定不相负…” 第60章 “小东西…接着该做什么了?”一片树影下,周沉璧把人往怀里带,还使着坏,咬着人的耳朵。 玉芙正羞着,寺院的钟声蓦然敲响,一声一声,浑厚而悠长。 声响仿佛自云端落下,宛如一双巨手,抚过山林屋瓦,将二人牢牢攫紧,带着点压迫感,让人无端生畏。 周沉璧看人害怕,便拉起他的掌心,让人十指相合,又凑到他耳边,说了句,“小东西别怕,给自己许个愿吧。” 说完,又把人从背后拢着,自己用手替人捂住耳朵。 一双温暖大手隔绝了大部分声响,玉芙便就着闷闷的钟声又许了一愿。 巨大的声浪,带着一种慈悲的、亘古的意味,让周沉璧心里也生出了几分肃穆与敬畏。 钟声停了,他拿开双手。 玉芙回过身去,抱着他,耳边似乎还是嗡嗡作响,说不好是耳鸣还是那人心跳。 这一刻,就这么烙在了记忆里。 一桩念想心愿,一声声宏大的轰鸣,一双温热的手。 “你怎么不许?”玉芙抬脸问他。 “我?我没什么可求的。”周沉壁道。 “哼,予取予求的贵公子!我,我也不应该轻易就如了你的意…” 玉芙喜欢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又和他娇嗔着亲近。 “如‘意’?”周沉璧把人顶在树上,“小东西,我是什么‘意’,你又怎样‘如’?” “你——”玉芙推他,“快走吧,撞了钟就要来人了。” “怎么,新娘子怕人看?”周沉璧说着把人抱起来, “走,回家!入洞房!” 玉芙很是羞臊,但又想,确是有话还未说清楚,便挣扎着要下来。 周沉璧把他放下,听他道,“我可先和你说好,你以后可不好胡来了,既是认定我一个,那些个风月场上的荒唐事儿,可不许干了!” “荒唐?我倒想不出,还有哪桩能比眼下这事更荒唐的。”周沉璧嘴角一勾,话里带了几分玩味,手指也搭上这人的粉白脸孔。 “你……” 周沉壁觑着这人认真神色,又念及佛前不宜轻慢,缓了声气,“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往胡同里去。” “往后也不准去。”玉芙脸孔仍然嘟着。 “那戏园子呢,总能去吧?” “听戏便罢,别的一概不准。” 周沉璧揽揽人,算是应了。 他向来习惯旁人俯首顺从,哪想到,眼前这个颤巍巍的小人儿,竟也敢咬紧嘴唇,壮着胆子对他提要求。更怪的是,自己却愿意让他管似的,便又问,“还有么?” “其余的,以前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我每日还是要出去唱戏呀。”玉芙眨眨眼,他可不能忘了戏。 周沉璧刚缓和的面色又沉下来。 “怎地,不许呀?” “不许!”他下意识就答。 “那,那我…我…”玉芙想着说辞,最终只说了句,“那我就在家里唱,你,你睡外边去。” 他现在也是放不出什么狠话,这可是佛门,说了什么都是要作数的。 见人还是面色不快,玉芙便又柔柔开口哄他,“周郎…你…生气啦?” 周沉璧一把把他拉过来,又抵在树上,“给你包个园子,你爱怎么唱怎么唱,堂会是不许去了!” “当真?” 周沉璧点点头,“你一身的技艺,自是要拿出来亮一亮。” 他不想这人抛头露面,但更不舍得明珠蒙尘。他掂量着,若是这人在北京的社交场合好好露个面,也算对自己有帮衬。这人艺好,戏路才刚刚开始,必是会大放异彩的。 玉芙看着他,他懂他。这人真好,他千好万好。这就定了心,伸出手揽着周沉壁的脖子,脸孔不再嘟着生气,而是起了柔肠婉转的神色,是感激,也是托付。 周沉璧却受不住似的,直把人往树干上顶。 “你…你这是做什么?”玉芙轻轻推他,“回……回家……回家再……” “这是什么?”周沉璧觉得身上一硌,这人好似贴身戴着什么东西。 “我…我的怀表,别给我顶坏了。” “凤老板!” 小凤卿刚下了戏,就看到顾大和几个伙计守在自家大门门口。 黑黢黢的夜色里,几个人蹲在那儿,像是来者不善,小凤卿沉着脸孔走近。 这顾大求卿一面,求而不得,竟跑到人家宅子门前蹲点儿。见人下了黄包,也不顾脸面了,直直上前就去拉人。 “凤卿,我的心思你也清楚,你说,这大半年的,你不见我,我…我只好在你院子前堵你。” 小凤卿听他姿态这样低,神色便缓和了,笑一笑,很是风流的样子。凤目也斜着觑人,像是对待一个寻常戏迷,“进来吧,给顾大爷看茶。” “这,这些都是些个节令的礼。”顾大又指挥着小厮往里搬东西,大大小小的礼盒总有十几个。 “凤卿,好些个日子不见,你又清减了。”顾大坐在堂屋边吹着茶边开口。 小凤卿勾了勾嘴角,起身走到人身边,带起一股子檀香味道。 他俯身冲着人耳朵,“大爷,我乏得很,你要干就他妈快点,你弄出来了,我也好早些歇着。你就省省功夫,莫扯闲篇了。” 顾大被他讥得额头一跳,“凤卿!你……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大爷,都是男人,何必跟我玩这凤求凰呢?“ ”凤卿!”顾大这次是真急了,他可最听不得这些“实话”。这些个男人总是有一些“救风尘”的奇异思想,总觉得自己不仅买来了人,还买来了人的“情”和“意”。 明明自己是来找快活,寻乐子的,却又要求对方需得是个有情有义的可心儿人! 风月场上,也都贯是如此遮目避耳,扮着,演着,假假真真。 小凤卿这三两句冷言,像个耳光,直直抽破这场银钱堆起的绮梦,露出里头那点可怜又滑稽的底色,他怎能不恼? “好哥哥,凤卿错了,”小凤卿转身回去坐下,一脸讥诮都没变,“大爷,我的好哥哥,您看春宵苦短,您要如何,直截了当些。” 可顾大这就被哄好了。 他讪着脸,又道,“凤卿,你先吃几块点心,应个节气!我叫丫头给你准备夜宵,先暖暖身。” 说着自己也站起来,绕到人背后给人捏肩,“我拧块热巾子给你敷敷脸,”又使着眼色让丫头打水,“这些个丫头,没眼力见儿。” 小凤卿真的乏极,这就仰着头,眼睛微阖,把自己全然交付。 帐内,锦被绸缎凌乱纠缠。一片光滑的脊背绷紧又倏然松弛,顾大身体重量陡然压下。 他真是憋狠了,才没几下就把持不住。 小凤卿一推人,“够了就出去,叫丫头打水,你身上这香,熏得我头疼。” “我想你,就熏了老山檀,可怎么熏,都不对味。”顾大喘讪讪。 这小凤卿的味道和滋味,都实在太好。 顾大手掌贪恋地摩挲着那段细腻腰肢,含糊道,“好卿卿……你且等等,再容哥哥缓一缓……定然再好好疼你……” 他嗓音沙哑,混着未散的情欲,热烘烘地喷在人脸上。 小凤卿侧过脸,避开他的鼻息,徒留一颗小痣对着人,“我用不着人疼,我要歇着了。” 顾大亲亲他的小痣,似是还想温存,可亲了几下,看人实在没兴致,便起身了。 他叫丫头打了盆热水,又遣走人,自己拧好巾子,亲自给人细致擦着身子,“你是不用我疼,可你这家总冷着也不好。哥哥给你再找个会疼人人儿的,且再续上一房吧。” “这糟践人的事儿……”小凤卿手脚瘫软,受着他的伺候。 “睡吧,起来再说。”顾大给人收拾舒服,又给他换了床单被褥。 “哪有男子不续弦的。看你这冷门冷灶的,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小凤卿眼睫微颤,点点头,不再看身旁那人,只兀自合上眼,向枕里陷去。竟是由着身侧的床榻陷下一块重量,给这顾大占去了枕畔一半位置。 帐幔沉沉垂落,床榻不再空得骇人,顾大气息粗重,却异样安稳。 全京城的人都为小凤卿痴狂、落泪。但小凤卿呢,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菩萨,包裹着繁复绮丽的慈悲外衣。 还是一副女子法相。 他只好旁观着世人对这个虚妄形象投射着爱恨,孤寂而可怜。 他确是对众生怀有悲悯。他爱天爱地爱戏,注定是要明扬四海,声动大噪的。可众生爱的、恨的,都不过是一个影子。根本无一人识得,他这玲珑脂粉之下,是一个千疮百孔,一刻不停挣扎的男子灵魂。 第64章 小凤卿很快睡去,角儿的夜总是短的。 灯火盈门、瓜果供月的中秋夜过后,便是晓风残月、车马冷落的黎明。 那轮亮得过份的月亮将隐未隐。台上的嗔痴爱恨被搁下了,只剩下一个个乏极的肉身,融入将亮未亮的天光里。 小丫头二奎醒了,她要开始一天的伺候。 不过,瞧这时辰倒是还早。昨晚,何老板独自饮酒,醉得一塌糊涂,倒是不会这么早就醒,她还能在床上再赖上一赖。 她拉开了点窗帘,又钻进被窝里,外头的天光还不很亮,她不禁有些伤感。 去年中秋,这宅子还是门庭喧闹,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戏迷的礼也不断。今年为何这样冷清,何老板都要借酒浇愁了,她隐隐担忧起来。 陆三自不必说,已然是不捧了,那这姓周的怎地也不来了? 何老板最近不对劲得很,虽然面上笑着,但二奎能看出来,这人定是有什么心事。 往年这时候,这人已经张罗着裁新衣,邀着人四处看皮料子了,全北京顶好的皮料他定是要抢它个三五块,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 二奎便留了心眼儿。 今天,廿三旦打扮得油光水滑,却没带丫头,要独自出门去。二奎就赶紧跟上,想看看这人要做什么。 看这打扮,二奎想,何老板可能是要去找“何党”周旋一番,增增人气。 一路跟着,廿三旦居然面色无虞地逛起了大街,只是样样物件只瞥一眼,并不掏钱。二奎跟得脚酸,正暗骂自己多事,不想再跟,却见那人忽然收住脚步,左右一张望,趁无人在意,竟鬼鬼祟祟地进了当铺! 这样的人物去当东西,定是比打他一顿还难受呢,二奎扒在墙角想。 过了晌午,这人又把大家叫在一处,二奎想,不是要遣散众人吧。她低着头暗忖,我可是赶不走的,一会儿我就偷偷求他留我一个,我什么都能干! 她这就听廿三旦缓缓开了口,“我差点儿直接去了戏园子,都忘了今儿个是中秋!”他居然是笑着,似是嗔自己糊涂。 二奎心想,怎么会忘呢,今儿的戏码都是承应戏,断断不可能忘,又听这人继续,“所以我准备的急,这是给你们的节礼,那就别嫌少啦。”说着一一分给众人,“晚上都早点儿家去,不用在我这里守着!” 门房、丫头们纷纷谢过他。 二奎拿着节礼,这分量可不少。又抬眼看了看人,一双眼儿还是弯弯,含情带笑,全然不像是有难处。 二奎眼眶发紧。这人竟当了东西也要维持这“主子”的体面。说是主子,也是一大帮人的“当家的”,到底要养活着他们的生计。 自己真是没跟错主子! 她又想,何老板真是苦,可她不敢流露更不敢问。这人好面子,又是对自己顶狠,不到万不得已,都是要自己扛,哪里有对小丫头讲的道理呢? 晚上下了戏,这深宅里便只剩她与何老板两个。可主子今儿个连正眼都没给她一个,只挥挥手叫她退下,独自对着烛影一杯接一杯地斟。直到那壶见了底,人伏在桌上不动了,她才轻手轻脚闪进屋里。 她个子虽小,力气倒是有的。憋着气连拖带扛,总算把这浑然醉倒的滩软泥挪到了榻上。 她打来热水,拧了帕子,一层层解开长衫,烛影摇红,照着一身细白皮肉,筋骨匀停。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指尖顺着人的脊线细细描摹。 “没人捧就没人捧罢……”她咬着唇暗想,“那些老斗不来倒也清净!” 二奎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起那些触碰,不禁陷入回忆里,她又忿忿起来,自顾自地想,“我迟早也会出息的!总不能一辈子给他当丫头!” 她从枕头底下翻出几封信瞧着。现在,她已然用着三五个不同的男子的笔名给报馆投稿,无论是情爱故事还是坊间韵事她都能纂得一二。 因她文笔着实粗野,又百无禁忌,没人怀疑过她是这样一个黄毛小丫头。最近,她又听说几件开化的事儿,这就又蠢蠢欲动,起了兴趣,想要写一些进步的思想。 她躺在床上想,等我赚了大钱,我养你!只有我能看你,我可不让你再去抛头露面,供人玩乐了! -------------------- 七夕快乐! 虽然但是,织女的故事对我来说有点点不适,所以夹带了顾大来清醒一下。 第66章 玉芙和周沉璧到了周府,天儿已经大亮了。 “大白天的就这么攥着我走一路,不怕人看见呀。” 周沉璧刮刮他的脸蛋,不置可否。 几个小厮见了人就迎过来,“恭喜公子!” 看来这阿宣确是个好奴才,周沉壁纳妾之事,他居然上上下下通传了个遍。 可几人只对着玉芙一个作揖,嘴里的吉祥话却像哑了火,怎么也吐不出来。下人们都只听宣爷说自家主子又纳一房。哪知道,竟是这男旦柳老板。 “别听阿宣胡沁!”玉芙袖子一甩,自顾自往前走去。 “该怎么叫怎么叫,叫四奶奶!”周沉璧压低声儿对小厮说,然后快步追上玉芙, 这人小脸儿苍白着,低着声儿问,“你……你怎的都纳了三房。” “一房安在奉天,一房在老家,为了传宗接代。” “再没了?” “没了。”周沉璧神色坦然,又拽起人的手往前走。 “我是最后一个?”玉芙边踉跄地跟着人走,边急急问。 “是。” 玉芙轻轻点点头。 既然他说最后一个,那便信了。这一宿折腾,大悲大喜。既已经和人“私订”了,他便起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再顾不上深究这四房是怎么回事了。眼前儿最要紧的是和正妻“见面”。 马上到堂屋,他还是慌得很,一把甩开人的手,“我……我不想去敬茶了。” “不是要名分?” “你……你心里头有我,那便够了。” “不够。都说这‘戏子无情’,又言这男旦下场惨,出出都是始乱终弃的戏,我倒要看看,这出戏,在我周某人这里怎么演!” 玉芙就被这人一路拽着来到了正厅,远远的,就看到有人接迎着。 一个喜婆子摇头摆尾地迎来道喜。 见到玉芙,只怔了一下便道,“不愧是周公子,这可真是位‘蕊宫仙郎’啊!今儿个府上‘双乾呈祥’,日后定是祥音入户,贵气盈门啊!” 一番吉祥话说得,她又看着眼色来搀玉芙,周沉璧对他点点头,放开了人的手,去了正厅入座。 ”别——“玉芙不满这人撒手,可这就被喜婆搡着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央已经提前放好了一个跪垫。 厅堂深邃,可玉芙还是一眼就望见那位端坐的正妻。 她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面庞玲珑,眼尾略挑,就那么直直看着玉芙,目光沉静,不闪不避。 一头乌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挽成一个丰润的如意髻,正中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翔凤步摇,发髻两侧又各簪一枚嵌红宝的金梳蓖,耳上坠着同色的红宝坠子。一身牡丹纹袍褂,金线在领口、襟前盘出的如意云头。 一身珠光宝气,精致繁复。 玉芙却被这女孩子看得露了怯。 手脚僵着,不知所措。 一名丫头端着茶盘,上面放着一盏盖碗茶,走到他身边。 老妈子在一旁提醒,“给太太磕头,敬茶。” 玉芙这就忙忙跪下,从茶盘上端起茶盏,“太太,您请用茶。” 丫头接过盏子,递过去,正座的这位从容接过茶盏,只揭开碗盖撇一下沫,然后便放下了。 “赏你的。”她放了一根玉簪到托盘上,“四太太,以后要尽心伺候老爷,恪守家规。” 声音四平八稳,眉间那目下无尘的神色竟有几分周沉璧的影子。 玉芙呆呆地叩头谢赏,“谢太太赏。谨记太太教诲。” 多么乖顺的一个人儿啊。周太太打量着玉芙。 确是个绝货。 虽然他分明是一个男人,却心甘情愿雌伏。那一脸假意媚态,她可太认识了,此情此景竟是毫无违和。 “给老爷敬茶。” 玉芙又给周沉璧捧一盏茶。 丫头这就递与他,周沉璧一抿盖碗,喝毕,“今儿上上下下均按年节的例赏你们红包!” “恭喜老爷又纳一房良妾!”众下人纷纷祝贺。 玉芙跪着,这礼成得如此顺利。可不知怎得,一身汗都要起来了,脸上也挂满吃吃的泪。 喜婆子看礼成了,又搀起了人把他带离堂屋,直奔后院。 “这是?”玉芙轻轻侧身,躲开她的手。 喜婆子一张胖脸上堆满了笑,压低了嗓子,“我的仙郎哎,听说昨儿没有洞房,今儿可要完礼!” 边说,眼珠子在他身上逡巡一圈,咂咂嘴,“一会儿先沐浴更衣,这伺候人的功夫,不用我老婆子再教了吧。” 第65章 玉芙抖着手从贴身袄褂里摸出两个大子儿,急急塞给她,只想让她快点闭嘴。 喜婆子掂了掂钱,揣进怀里,又往前凑凑,“谢谢仙郎赏!不过老婆子我再多一句嘴,您可别嫌烦——待会儿呐,甭管您多大本事,还是得有点儿雏儿的样,男人嘛,可不是就好这口。您也是男人,想必……” “住口!” “哎哟喂!”喜婆子被呵得一怔,“瞧我这张没把门的破嘴!该打!”她假意赔着笑,眼神却滑溜溜的,“您是什么人物?经见过的,比我们吃过的饭还咸……啊不,还多!您什么不会呀?我可真是……多余放这屁!”说罢,她扭着身子退出去,做作地从外头掩上了门。 玉芙在门口站了好久,这种屈辱他不是第一次遇见。 屋内是一片刺目的红。 玉芙缓了口气,脱下衣服准备沐浴,亵衣却挂住怀表链叮当作响。他把它细细解开、取下,打开盖子,呆呆地看了看那朵开得正好的芙蓉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又拿起手边帕子擦了又擦,这才放到一边。 屋里提前准备了大桶已盛满了热水,热气氤氲。玉芙踏进去,周身被温暖浸润,惴惴的心稍稍熨帖了些许。 他又啐起周沉璧,这人纳个妾,竟个把时辰就张罗得面面俱到。 哼!轻车熟路!啐完之后,他的心,却是定了些。他把身子沉下去,让汩汩的热水温暖身体。 以后,这便是我的家了,他想。 洗好之后,玉芙拿过备好的换洗亵衣,绸缎质地,十分丝滑,又一抖,竟掉出一件红艳艳的肚兜!亵衣倒是勉强能穿,可这…… 玉芙盯着这肚兜,犹豫起来。 回到床上,他将大红百子帐被扯落下来,隔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帐子厚密,那些寓意多子多福的娃娃们也被拢进黑暗里。 他抱着膝盖,躲着满床的枣和花生,忐忑着,在一个白天里等着他的花烛夜。 门轴吱呀打开。 一片稀稀簌簌,而后帐子被撩起来,露出一小片亮堂。 玉芙往里躲了躲。 周沉璧也洗漱完毕,“躲什么!”直直就把人扯过放倒在大红鸳鸯被上,迫不及待地覆压下来。 “小东西,该叫什么?”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喝了点酒,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龙涎香味道,理直气壮地冲进人鼻腔。 “怎么弄得这样香……”玉芙含混推他。 热而潮的鼻息喷在他的耳廓,“小东西喜欢。” 这人的手指粗粝而温热,带着常年盘弄扳指留下的薄茧。 指尖顺着颈子往下,滑过丝帛的边缘,走走停停,不经意地刮擦着。 “别…别…”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很满意这反应,低低地笑了一声。 但却并没有停。 “该叫什么?” 周沉璧大手又覆上来,带着烫人的力度,慢条斯理地揉捏。 玉芙软着身子,用一种柔顺的姿态贴向他。他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薄薄锦缎贴着皮肤,欲盖弥彰。 周沉璧便忍不得了,一扯锦缎,大手一停——他捞到一根系带,细细的,勾在那儿。 “这是什么,嗯?” “你备下的,装什么傻…” “我?”这人揪着缎带,觑着他。 一条红色系带绕过细细白白的后颈,在骨节处系了个松垮的结,另一根系带则隐没在腰侧,没入更深的红浪之中。 上好的软缎,小小一块,用金线细细锁了边,堪堪覆着一具莹白洁净的身体。 “小东西……”话语是轻佻的,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系带被一把解开,滑落。 秋的空气还是有些凉,这一下子,让玉芙身体一抖。 他直哼唧,“冷…盖着被…” “不盖,好看!” “你…你这么喜欢这东西…” “‘你’?怎么还不改口?”手掌隔着丝绸摩擦着皮肤,“嗯?” “夫…夫君……” “夫君只喜欢你穿。” 熏人的暖香,满室浓重的红,叫人昏沉。 玉芙手攥着身下滑腻的单子,眼神是慌的,透着羞赧。 “怎么还这么怕?” “轻,轻些…”玉芙嗫嚅。 周沉璧没应,可到底放轻了些手脚。 昨儿是八月十五,正是“得徬蟾宫客”,身下之人又是个“不在梅边在柳边”。 一切的营造仿佛成就了这场华丽荒诞的春梦——— 那双在台上颠倒众生的眼睛,此刻盈盈欲语,百花低躲,只盛着他一人倒影。 周沉璧听见自己腔子里的一颗心,擂鼓一般,不管不顾地。这番荒唐也终于有了落处,似是他的心叫他荒唐,一种“痴”把他带进了一帐子的星河流坠里。 他晃了一下神。 纵是予取予求习惯了,也仍觉得老天待他确是不薄。身下的人云鬓散乱,眼尾洇着胭脂,顺从地承受着。 每一次抚触都能激起他的一阵战栗,每一声软哼也皆因自己而起,脊背被人紧紧扣着,自己被他强烈的需要着,依赖着。 这人任他采撷。 仿佛因他而生,又可以为了他去死。 他突然就不想放轻手脚了。 一寸一寸,不知餍足。 玉芙仰面躺在这片氤氲的红雾中央。帐子拉得不严,偶尔露进一束光,忽明忽暗。 所有的痛楚,欢愉,执念,光明,黑暗,统统都砸在少年身上。 “疼么?” 玉芙点头,却又更加乖顺地辗转。 “疼了才能记着…”周沉璧哑着嗓子。 身下那些硌人的吉祥果,和皮肤摩擦着,让他痛着,先前那份恍惚、忐忑也被这层层密密的疼放大开来,变得真切。 他为他哭过,疼过,如此再真实不过,定是都要作数的。以往的一些个卑微的恳求和哀怜也有了“名分”。 在这个荒唐的白日里,他是被他全心全意拥在怀里,啜泣时会被温柔吻去眼泪的菩萨,终于不再是戏台上供众人掷赏的“玩意儿”了。 他有了依靠,这个人终是接住了他。 其实,这场盛大的仪式,怎么也落不到玉芙的身上。 可他仍然甘愿承受。 身体因吃痛而微微蜷缩,偶尔溢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半是痛楚,半是顺从。 许久之后,周沉璧才终是满意了。他一把把他扯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轻轻安抚他被硌疼的皮肤。 “小东西,天儿还早呢…” 帐内春光缭乱,昼夜难分。那件红色软缎肚兜早已滑落,似一朵被揉碎了的殷红的花般,掉进帐外明晃晃的天光里。 -------------------- 如果有bgm,那就是《牡丹亭》了。 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 第67章 远远地,柏青就看到玉芙在春和楼门口。 “师哥,你怎么来了?”他赶紧迎上去。 玉芙吞吞吐吐着,这就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 “师哥!”柏青直直揪着他,“那你怎么才告诉我呀!” “这…这事情一早才落听…我,我现在不就来了…”玉芙自己也都还没回过神来呢,只是觉得要知会一声师弟,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师哥,你怎么和周公子……” “就是你听见的这回事,我……先回园子,准备开锣了。” 玉芙没说几句就匆匆告辞,柏青也忙着赶戏,只好是先按下疑问。 如今,柏青在三庆班里挂了牌,排在中轴子,一出《思凡》,一出《拾玉镯》,最是叫座。从清明唱到这八月十五,倒也攒了不少戏迷。 方抚维也已潜回北京,倒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仍然围着柏青转悠。 最近正给人家张罗着组班子的事儿呢。趁着柏青开锣前,方抚维又给他引荐了几位票友。 几人看着颇为年轻,都是洋尼西装的新派公子哥打扮。 “今儿方二爷非拉我们来听戏,说是北京出了个顶好的旦角我们还没得见。” 柏青正要行礼,却被方二拦住。 “结香弟弟,现在他们要想受你的礼,可得出点彩头。” 几人还真带了字画小摆件儿之类的礼,这就遣着小厮给人送去后台。 “结香老板,什么时候有挎刀活计,我给您作配。”几人又纷纷说着自己的亮相。 这些子弟们一唱上戏就上了瘾,甚至不乏有一门心思想要“下海”去当专业演员的人物。 这肯定是过不了宗门那一关了。当个票友怎么都行,爱怎么折腾怎么闹都随着,可万不能真正进梨园行当。一旦当了戏子,往后三代连科举考场都不准进,就连街边要饭的,都比唱戏的更有身份! 所以,这些在家里唱解不了瘾的,自是想搭上这真正梨园行的角儿玩票儿,亮亮本事,过过戏瘾。 第66章 “结香弟弟,我们虽说是玩票,但都正经练过,你要是缺人挎刀,哥几个随时能顶上。” 柏青一一认了人,又谢过几人后便进了后台勒头上妆。 唱完了下了妆,因这几个票友还要等大轴子,便匆匆又寒暄几句,这就想去广和楼堵着廿三旦,一起商量师哥的事情。 可一出门,又让景明堵住了。这人神色温柔,又带着探寻。 中秋那日,景明好像做了什么荒唐的梦,醒了之后却毫无痕迹。可梦醒时分,他却感觉周身都热烘烘的,那么真切。 他这就想赶紧来找柏青,可一直被宫里的差牵绊着,今天得空,这就赶紧来看看这人。 “我给你带了几本升平署的曲录。”他克制着语气,似是随意道。 柏青很有兴趣,忙跑近,踮着脚拿过来,问他,“今儿怎么没带着小太监。” “病了。”小桂子今儿告了病假。 “没大碍吧。”柏青关切。 “府里有大夫。你管他做什么!” “看你老打他,怕给你打死了!”柏青忿忿,“对了,你不用送我回去了,我要去趟广和楼。” “你去哪里,我送你便是。”景明眼里全是柏青,那一夜,他俩抱在一起,这人在他怀里软成了泥。一想起这些放浪,景明身体就止不住地发热。 “我……”柏青却嗫嚅起来,“我现在又回公馆住了……爷回来了,我就搬回去了。” “爷?”景明恨他提别人,“我堂堂承恩公嫡长孙,也没听你叫我一声‘公爷’!他?他算什么爷?” “那,那我以后也叫你‘爷’不就行了。”柏青怕这位’右总兵‘发现家里那位’革命党‘,只好顺从答道。 景明忙道,“叫我景明哥哥吧。” “景明哥哥,您且快公务去吧,我心思乱得紧,您就莫添乱了。” 景明又呆呆看他几眼,“你,你没事吧?” 柏青不解地摇摇头。 景明勒着马,围着柏青原地转了几圈。 这人好似真的全须全尾儿,不像被自己折腾了一夜。景明那夜喝得太多,不禁又怀疑那真是一场梦了。 他看着这小戏子。 如今,柏青越来越长袖善舞,一会儿和方二走得极近,一会儿又要去租界。现在的世道,想护他周全,自己这身份,是不好妄动的。 景明只好和柏青告了辞,勒马而去。 柏青也赶紧叫了黄包去了广和楼。 廿三旦也刚刚下戏,昆腔的头勒得更紧,小丫头给细细慢慢揉着,这就才缓过来口气儿。 “何老板,师哥……师哥他犯了糊涂,你劝劝他吧!” 廿三旦看看周围,只道,“走,找个清净地方。” “何老板…”小丫头二奎小声叫着。 “放心,缓过来了。”廿三旦扶着桌子借力起身。 俩人在砌末堆旁找了处地方,廿三旦听柏青说了玉芙的事,脸色刷白。 “何老板,我们现在就去堵师哥,他怎的这样糊涂!” “好,好。”廿三旦答道。 柏青带着廿三旦和二奎三人,来到了玉芙挂牌的月婵舞台。 玉芙正卸了妆,饮着一碗梨糖羹,见了几人,很不自在起来。 “有什么……出去再说……”他放下盖碗,领着人出去。 一出门,周家的人却已经等在门口接人。玉芙走上前,几人仍然不松口,非得是要把人接回家才行。 玉芙一跺脚,“那就上车说罢!” 三人这就上了马车,二奎留在外面,防着周家几个小厮偷听。 她站在那里,小身板绷得笔直。 一双大眼睛里没有丫头们常见的懵懂或怯懦,反而透着一股早熟的倔强和警惕。嘴唇微微抿着,仿佛在跟谁较着劲,就这么咋呼着几个小厮。 “玉芙,你和哥哥说,怎得……怎得给那姓周的做了妾!”廿三旦急急问,连一句公子也懒得叫了,“他,他怎么和你说的?” “我……我有情,他有意,他便成全我,给了我这名分。” “成全?这……这算是哪门子的名分啊?”廿三旦怔了一下,又道,“我的好弟弟,怪不得呢。你俩可真真是人戏不分了!” “什么戏不戏的,我和他是真好!” “糊涂!这世道,多少好处都是男人得的,你怎地,怎地心甘情愿做起女子去了。” “何老板,我们旗户惯是女人当家的,一个个也都是爷爷爸爸叫的,就说当今老佛爷……” “傻弟弟!”廿三旦打断柏青,“你可别拿这些个皇亲国戚糟践我们。我们手里一没田,二没地,给谁当家去!你们俩,戏文都唱哪里去了,那些个负心郎、苦情女还少么?这……” “何老板,你……你不懂,能求来这名份,我已是知足。”玉芙急急说。 如今,他可听不了这负心、苦情的话! “好弟弟,不说旁的,从来也没听说谁娶了男人做妾的,说出去……哎呀,这是什么糟污事儿啊。” “何老板…哪里糟污了…”玉芙委屈道,“在周家还没受气呢,我拿你当自家人,你反倒说…” “这事儿…这事儿走哪儿都荒唐啊!他……他领你回家,就没个说二话的?” 玉芙摇摇头,从小厮到喜婆子,即便是那周太太,也没有露半分不悦。 “人家都说着吉祥话儿呢,哪像你们,一个个糟污、荒唐的说着!” “师哥…我…”柏青去拉玉芙的手,但让他说什么恭祝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 “奇了!这可真是奇了!”廿三旦道。“不过…”他又起一念。 “这周府的下人可真的一群狗奴才!一个个的,拿了银钱便是非不分,黑的说成白的,男的说成女的!你呀你…” 廿三旦又是摇摇头,“这吉祥话儿谁还不会说,可这日子是你自己的。” 他想,一个男人再怎么扮成女人也是男人,总是受着点当男人的好处。像他自己,这腌灒里头泡惯了,日子再难,横竖也是比女子好过些。 这一入高门,给人做了妾,身不由己的日子,要怎么挨呀。 “好弟弟,趁姓周的正是稀罕你,你就多为自己打算。吉祥话哥哥是说不出来,但你要有难处,哥哥第一个护你!今儿个没带什么好东西。世道乱,我这一手啊,都是假的,明儿哥哥带礼去看你。” 廿三旦拉过人的手捏捏,“你瞧,”说着,又给人看自己一手的戒指,都是充门面的赝品。 “师哥,他要欺负你,我也替你出头!”柏青道,“我也攒下些个好东西,你看上什么了,我都给你…” 玉芙委屈巴巴的点了点头。 廿三旦这就上手把人搂在怀里,“行了行了,有什么委屈的。看你这小模样儿,做了荒唐事,还不让哥哥说两句?不过,你这两下子可人儿的功夫…怪不得呢,人见人怜,哥哥都受不了…” 玉芙可被他逗笑了,柏青也跟着傻乐。 又嘱咐了几句,廿三旦便和俩人告了别,下了车。玉芙这就遣着小厮赶车,要先把柏青送回家。 “皮猴儿,你怎得这样魂不守舍?”玉芙扯过柏青,这一路,这孩子安静得过份。 果然,一张小脸儿似哭非哭,说不出是个什么模样儿。 “师哥。我……”柏青好似回了神,局促地扭扭捏捏,“我要是,要是总念着一个人,想对他好,他,他倒也对我好,那…那我只能给他做妾吗?” “皮猴儿!“玉芙一下子着急了,他知道他说的是谁,“你可别走我的傻路!” “师哥……可…”柏青懵懵懂懂拽他,“他也是个好人呀。” 怎的能和这痴儿说得明白,玉芙便慌着补了一句,“这顾二尚未娶亲,何来的妾呢!” “那你的意思…是…我要等他娶了亲,然后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吗?”柏青很乖地看着他。 玉芙心疼极了,好似也懂了廿三旦的那份急,他狠狠捏了把他的嫩脸,“皮猴儿,你不该想这些,好好唱你的戏!” “师哥…” “总之!你还没成角儿呢,你先…你先离他远点儿!俩人也不要总在一处!” 柏青咧咧嘴,靠在玉芙怀里,似是累了,也不再说话了。 廿三旦也叫车夫赶着车,随二奎往家去了。 “何老板,那个粉面桃脸儿……当真给姓周的做了妾?”二奎问着廿三旦。 “你是越发没大没小了,怎么好好的,连人都不会叫了!” “哼!这是人干的事嘛!再说…为了姓周的,你…你的身体可是刚恢复点儿…我自是对他们没有好脸色的。”二奎愤愤道,“这可真是个吃人的世道,黑白不分,男女也不分了!” “小丫头懂什么世道。”廿三旦觑她,“不是说要买什么全书,人家不卖给你个小丫头,要我带你买,今儿个就去罢。” “好好!谢何老板!”说着,一只小手亲亲热热挎上人的臂弯,平时板着的一张小脸儿居然露出点笑模样,毛扎扎的黄毛小辫儿蹭在人胸口。 第67章 “是呀,何老板你瞧,连书都分人才卖!他真是上赶子找气受!” “你个小丫头!”廿三旦不露声色地抽回了手,又喃喃一句戏词,“……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 “是了…他可真是个傻‘丽娘’,为着别人生……” 二奎说着,往回缩了缩小手,小脸儿也又绷起来。 可又有谁不是呢? 都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往前坐了坐身体,忙着给黄包车夫指路。 又有谁能真活明白呢? 这一遭,来过,活过,总要有人看见,有人记得,才算得数。 顾公馆里,顾焕章拿着一封信饶有兴致地看,信笺上缀着一枚小叶子。 是上午他和柏青一起捡的。 京城的秋天很漂亮,各色的叶子在园子里落着。 柏青便在公馆后花园里提着一只细藤编的小篮,在满地落叶间挑挑拣拣,边捡边举起叶子对着天光。 顾焕章正看着报纸,目光却隔着玻璃若有似无地扫着外面。 最后还是忍不住走出书房,和人一起蹲在落叶堆里,两人头碰头地一起翻拣。 “夹在书页里等叶子干透,比画儿还好看呢。”柏青边捡边道,“要形状周正,颜色鲜亮的,还要干净一点的。” “我瞧瞧...这片金国槐的叶子倒是齐整。”顾焕章拾起一片金黄的小叶,忽然发现叶柄上还挂着颗白果,“还带着果子呢。” 柏青凑过来看,眼睛弯一弯,“金槐我捡了好多,都比你的大呢。” 顾焕章却非要放进篮子里,“得空带你去西山,红的黄的都有。” 西风掠过来,他偏头打了个喷嚏,柏青下意识脱口而出,“狗百岁!” “这又是句什么话儿?” “街上的洋教士都是这么说的。打了喷嚏就要说‘狗百岁’。” “洋教士?”顾焕章眯眼一想,“哈哈,洋教士说的是god bless you.” “不就是狗百岁吗?” 顾焕章想着柏青的认真模样,坐在书桌前就笑出了声音。 柏青的戏排得晚,散戏归家定已是夜深,第二日就起得迟些,顾焕章有公务在身,不能尽兴贪眠。 二人一合计,便商量出个互通信件的法子。 顾焕章早上醒来,轻手轻脚怕惊动人,独自走进书房,提笔给他留一封短信。柏青晌午到书房习字,看见信便也回上一封,搁在原处。顾焕章傍晚公务既毕,展信读罢,再写过去回信。 就商量如此你一封我一封,交替着。 他提起笔来,这就给人写着回信。 “收到你第一封信,十分欢喜。见你的信,如同见你一样,要紧。 你说回回马比伊犁马还快,菊花青的颜色也好,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趣事? 晚上叫厨房留了你爱吃的。 你写的’看‘字,多了一笔,变成’春‘字了。” 写完,他也拿一片叶子粘上去上,仔细着压在案头,这就回房睡觉去了。 -------------------- 作话1: 柏青:嘿嘿,你猜我每天怎么回家? 作话2: 【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出自昆曲《牡丹亭》,完整为“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出自昆曲《牡丹亭》,完整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第68章 “奶奶今儿要请人来打牌,各家儿奶奶们嘴刁,请哥儿几个费心着准备。” 周太太的丫头春兰到厨房嘱咐着。 几个使唤丫头也凑过来,和她嘻嘻哈哈,“怎么还不改口呀,大师傅们都不知道是哪个主子呢。” 另一个小的也帮腔,“是了,是哪个奶奶?这府里可是又多了个主子呢。” “嗨,看我这张嘴,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春兰也和他们戏耍,“以后我主子可不是‘奶奶’了,要叫‘大奶奶’!你们说,这相姑堂子出来的奶奶谁家还有啊!” 几个丫头都捂着嘴笑。 大厨子们也都咧个嘴。去了街面上,他们也有了谈资。好似他们守着的不是那口锅灶,倒是主子的床笫似的。 “大奶奶,交代好厨房了。”春兰这就回去,复了命。 一听这一声“大奶奶”,周太太愣了一下,很快又平静开口,”今儿再给来玩牌的客人备些礼吧,怎得也是桩喜事。可不能让人说我不大气。” “哎哎!”春兰应着。 从前,二房、三房都没安在府里,所以,自己一直都是“奶奶”。如今,下人们终是改口,自己成了这“大奶奶”了。 “把我那套翡翠钗拿出来,今儿我要戴,对了,一会儿叫四房过来一起吃早饭吧。” “好嘞,大奶奶。” 早饭桌上,周太太打量着这位新奶奶。 本是抱着看玩意儿的猎奇心态,可这人确实是招人喜欢。 面若桃李的一张媚脸却对着自己低眉顺眼。 什么礼数都十分得当。 好像一些书上女子的所有美好品德他都有,因着是对着自己这样一位“大奶奶”,那些个不好的,诸如牺牲的,惶恐的,自怨自艾的,他也带着点。 周太太想。这些品德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还是从戏文里学的? 她不爱看戏,古往今来的戏文话本都是男人写的。 演的女人也都是男人心里的女人。 是了,面前这位可人儿不就是么。一个男人,偏偏照着男人写的理想女人样子演着那些好女人。 “贞、节、烈、孝”,再配着一张极其美艳的脸孔,狐媚子脸处子的样儿。 “大奶奶……”这人低低叫着。 “…” 周太太听这声儿,才知自己失态。 方才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掐上了玉芙的雪白脸孔! 她赶紧收回了手。 凉凉的,软软的,不是个假玉人儿,也没包着一层画皮。 “你……你会打牌吗?”她又问。 “回奶奶,会的。” “现在街面儿上也没什么玩的,不像爷们儿……那些混子……能玩得多些,我们就只打打牌,前儿也去看了赛马,尘土飞扬的,没什么意思,那你有空就和我们打打牌吧。” 玉芙点点头。 几天间,俩人倒也相安无事。 可有这样一个“好女人”衬托着,那些书里从没写过的“坏女人”总是会生气的。 周太太这不就生了气,这人简直要把周沉壁供到天上去! 以前她给人当“太太”,可从没讲什么“三从四德”,“绿萝乔木”的。 她和周沉璧各守一个院子,各玩各的。 可这几天,玉芙竟让周沉璧过了一把旧式夫妻、新婚燕尔的瘾! 周沉璧咳上一声,一双纤手就捧着参茶递将过去,眉头一蹙,又已是软语温存,柔荑轻抚。 俩人天天行则并肩,坐则依偎,一番腻腻歪歪。 几个不经人事的小丫头看见俩人都要拿帕子遮了眼再走。 生气归生气,周太太也不乱撒邪火,而且她也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样自己岂不是更清净,更自由! 她可并没有什么小女儿伤怀的思量,更不对什么罗曼蒂克抱有幻想,也不想守着那封建的门楣禁锢。 她从小在娘家受宠,到了婚配年龄就嫁给门当户对的周沉璧,从一个朱门高院儿到了另一个。 住在这人安在北京的府里,不用孝敬公婆,照样是吃穿用度最好,什么游园子打牌,都是随她玩。自己不愿意生养,那就让人再纳两房,挑个伶俐孩子过继过来便罢。 那两房都是苦人家的女孩子,没个娘家撑腰,也没什么和她争斗的心气儿,只安分地守个小院子,求个下半辈子不愁吃喝就行。 再说说他的这个“夫君”,一位出嫁前都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所幸,周沉璧虽是脸孔阴郁,人品却不算太坏。 要说不能忍受的无非就是这人那点子梨园爱好。他在戏子身上打发时间倒没什么,可总是自称什么“公子”、“周郎”的,让她一个女人都觉得肉麻得紧。 罢了罢了。 现在这“周郎”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府门一关,过自己的日子,周沉璧不差她的银钱,又什么都随她,这日子其实很是舒心。 可周太太还是要撒气。 她先是到各大铺子采买一番,再张罗场牌局。她生气时,这输赢必是极大的,不比男人们玩得小。 她又遣人去挑几块石头,收几只鸽子,买两匹马。总之生气的时候,男人玩什么,她也偏偏要玩什么。 什么深宅大院,什么丝萝乔木,死守男人!自己的乐子可多着呢! 第68章 这个男人,谁爱守谁守! 再说周沉璧,他确实是春风得意。 他爱戏,玉芙懂戏,俩人简直一对碧水鸳鸯。晚上也着实快活,周沉璧像个没开荤的大小伙子,在人家身上不停讨要,不知魇足。 一早,周沉璧先起来,在书房处理信件,阿宣递过报纸,一副丧气样子,“主子……这报上……坏了事儿了。” 周沉璧一觑他,扯过报纸,又一甩,“能有什么坏的,印厂的老板都给我周某人几分面子,这名目都没听过的小报还能……” 话没说完就噤了声,他和玉芙这点子事儿,竟登了报! 一对痴侣,艳色无边。 倒是没占着几个版面,但确是大大的“男旦”、“老斗”这么写着,话语粗野香艳。 “怎么办事的?怎么能流出这些东西?” “公子,现在报业发达得很,能承印的厂子也就突然多了些,还竟是些小作坊。再说这报社,也是雇上几名访员,租几间瓦舍就得,实在是狡兔三窟啊!” 周沉壁一摔报纸,想着怎么对付这家小报社。 回到房里,玉已经芙起床了,周沉壁假装无事,也没告诉人家。只是安顿几个小厮,让他们下午直直把玉芙送去戏园,哪儿都不准逗留。 晚上,周沉璧也早早赶去月婵舞台,生怕有什么乱子。甫一下车,还真就碰见了几个熟识。 “沉璧,你可真是好魄力啊,这纳了男子做妾,可真真是一桩奇事!” “奇事?”另一位道,“我看正是件美事!这月婵舞台的柳老板现在可是艳绝京城,贤弟,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艳福不浅啊!” “周公子,真性情!” 几人话语间竟全是艳羡。 进了园子,这认识的不认识的,竟也纷纷道喜。 周沉壁在绣行垄断,又当了几年洋奴才,仗着有钱处处压别人一头,名声实在不好。如今,竟因纳了男妾,让人觉得他周某人是“真性情”,这顶臭的名声,竟是因此好上了几分。 广和楼。 “二奎……”二奎正给廿三旦收拾行头,听有人小声叫她,是喜子。 “喜子?你怎的来了?” “二奎,”喜子蹑手蹑脚地蹭过去,“结香问你,上次借你的书,你可是看完了?” “还没呢,看完就还他。”二奎手里不停,直说道。 “可有些日子了。”喜子也来帮她,俩人一起把戏衣抚平。 “最近看书的时间少,看完就还他。” “那,你还有没有什么想看的,明儿你过去再拿几本呗。” “……”二奎一觑喜子,“说吧,到底怎么了?怎的拐外抹角,找些莫须有的名目。” “明明就是你有借无还…”喜子声音小了几分,“二奎,我……想先来找你探探,结香还没下戏…”她凑过去,“今儿有一份小报,犄角旮旯的破烂笔头就编派了我们大师哥玉芙,我私着问你,你说,这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二奎收拾完又扯着喜子去放戏箱,这处杂乱,堆着各式切末,也进不来人。 她直说道,“这丢丑的事情我又不知道,怎么就是我编派的呢?” “你呀你,还嘴硬!结香都猜着了!他说这事儿,就何老板他们仨人儿知道,还有就是门外偷听的你!” 二奎看瞒不住,嘿嘿咧嘴一笑,“怎么样,我写的有意思吧!” 喜子警惕地左右看看,“只听着结香念了几句,倒,倒是有意思,可……可你一个女孩家,怎么知道那档子事儿!” “怎的,爷们儿能编派出来,我就编派不出来?不就那二两肉的事儿嘛!” “你啊你,你羞不羞!”喜子啐她,“那现在结香知道是你写的,你怎么办呢,柳老板的名声都让你写坏了” “你今儿没打听啊,虽然我是起了坏心思写的,可你看,大家都看作是“救风尘”的好名声呢!” “啊?”喜子不解。 “你让结香心放在肚子里,且留意便是,他的师哥怕是要红透北京城啦!” “二奎,你为什么就这么针对这周公子和柳老板?” “上次,上次何老板可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据说就是这姓周的糟践的!” “你可不能胡说,若是他糟蹋何老板,又怎能娶柳老板!” “我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用强,但我们何老板可还看不上他呢!无非就是他有几个臭钱,何老板逼不得已……” “好了好了,你也就别往你主子身上泼脏水了。你一口一个何老板,你主子也不是个好糊弄呢,快想想让你主子发现你编派柳老板,你可怎么交代!” 二奎到底是个孩子,这就害怕起来。 “你……你让结香别告诉何老板!” “这你知道害怕了!不过你且放心,要不是上次看见你那么爱看报,谁能想到那一层呢?” 二奎又得意起来。 “对了,”喜子又起一问,“他们……他们知道你是个小丫头片子,还肯让你写报纸?” “我自有办法!” “好妹妹,你就说吧。”喜子晃晃她的袖子,“我也不是混打听。你也知道,我也想唱戏,可这角儿都不收女徒呢!就算自己偷学它几折子,男女也不能在一处共演……” 二奎拉了拉她的手,“我的难处倒是照你小些。你不知道,报业惯是留笔名的,我只肖写一篇文章,署上笔名,给报社寄去就得。报社只管看这文章好赖,才不管这笔者真身呢!这也是我第一次递稿,倒也怕人瞧出来,所以确是写得更露骨些……” “所以…你会写这些个事情,那报社这就认为你是个爷们儿了?” 二奎捂嘴笑笑。 “你呀,真是亏了心了,”喜子红着脸搡她,而后又叹了口气,“你这经历是真有意思,可我这唱戏…没听说能躲着人,不见真身的。” “怎么没有,现在有个洋玩意儿叫做唱片机,不过我还没得见,只在报上见过。就是只有人的唱腔而不必露真身的。” “真的?”喜子眼前一亮。“对了,今儿凤老板……来了吗?” “估计还没,”二奎探头瞅瞅,“角儿可要晚呢。” 第二日,果然满街报纸都是这周柳韵事。 这次的就都是空穴来风了,二人怎么认识,怎么定情,就有好几个版本,那“曲有误,周郎顾”也成了一段“佳话”。 玉芙自然也知道了这坊间小报。 “我今儿还开锣么?”他惴惴不安。 “开,这势头,你怕是要大火了。”周沉璧逗他。 “又不是因着戏,火不火的……” “前儿是叫听戏,来园子的爷们儿背着台子也摇头晃脑得听。现在可都叫瞧戏,观戏,就是要进院子看角儿的。” “那你,不怕我让人看呀。” “怕。我真想把你藏起来,只我能看!”这就把人揽过来,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新园子…什么时候修缮得?” “快也要个把月,你就委屈点,在月婵先唱吧。” “这有什么委屈的。”玉芙一双眼可真亮,他这几天过得如意,人也精神了几分,“月婵也是数一数二的园子,是凭我的本事挂的戏码!” “是了是了!”周沉璧昏头昏脑又要往人身上栽。 “你…你又做…做什么…”玉芙躲着笑,“…晚上…我还要开锣呢!” 晚上,月婵舞台果然人声鼎沸,大家都争着要看这男妾呢!马车直直在大街上就开始堵着了。 玉芙一下车,就被几个周家小厮护着,才得以全须全羽地进了后台。 今儿这锣肯定开得响亮,经励科承武在一旁乐呵。 “谁让你进来的,哎,你谁呀!” 台口起了几声吵嚷,经励科闻声出去。 “我找柳玉芙,你让他出来!” 玉芙这就听见这几声儿,也忙着起身出去。 竟是金宝! “承爷,”玉芙和经励科柔声道,“这人我认识,给我们腾片儿清净地方,我俩在这儿说两句话儿。” “得嘞。”经励科承武这就给人把后台的帐子挂上。 “别在门口闹,”玉芙留了一句就进了后台,金宝这就灰溜溜地跟人进去。 “柳玉芙!”一进这帘子,金宝就压低声音急急问,“这是怎么回事!” “知道了还问什么,就是你看到的!” “我看到的?你也不看看这小报说的都是什么!” “说什么了?哪句不对,戏子?金主?还是这男妾?” 玉芙说着坐在椅子上,抬手拉过自己的妆奁。 “你…反正…反正你不能给别人做妾!” “为什么不能?这名分是我想要的,你又管我做什么,您且忙去,我要上妆了!” “你…”金宝拉过妆奁,“你这里边儿,有多少都是我给你买的!你还!你!” 第69章 “你买的?哼……”玉芙重重一关妆奁,给那人推过去,“那我都还给你!今儿我就不用你的!” “柳玉芙!你!” 金宝这就急了,一拉椅子,把人转将过来,俯下身,直直盯着他。 “你告诉我,给人做妾有什么好!我金宝哪里比不上那姓周的!” “做妾做妾!我是个戏子!我,我和情郎私订……能做人家的妾已是顶好!你满口说着‘妾’,真叫难听!”玉芙说着就起了委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我是说,我哪里比不上他?” “多少人都争抢着和我表衷肠,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周郎这般呢……像你,送我几匣子水粉,还要……要回去……” “我没要……本来就是给你的……什么…什么我都给你…别哭了柳玉芙!” 金宝没帕子,只好拿起袖口一角轻轻地给人沾掉点儿泪,布子粗,几下就给人弄红了,这就又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拿我巾子过来……”玉芙虚虚一指梳妆台一侧。 金宝忙拿过来,又是轻着手脚帮人擦着,“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什么戏子,这才叫难听! “本来就是戏子!”玉芙和他置气。 “你!你可别说这作践的话!我,要是我娶你,我定要八抬大轿让你过我金家的门儿!” “噗嗤—”这几句话,直直逗笑了玉芙,他挂着眼泪笑他,“金家大门儿?你金家大门冲哪儿开呀,八抬大轿进的去么?” “柳玉芙,你!”金宝被他顶红了脸。 “金爷,”玉芙自己拿过巾子,草草擦几把,“谢你抬举,这话说着轻巧,做起来你就知道有多难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我情分确是到此了。” “谁…谁说到了?他周沉壁能娶你一个就能再娶两个三个!你记着!我就看上你了,我……我非等你不可!” “金宝!哪有你这样咒人家的!” 金宝转到人后边,手一捞,居然直直就伸进人脖子里,摸到那细滑皮肉,自己都是一哆嗦,他狠下心直接拽出条链子,“柳玉芙,你贴身戴着我的表,所以,所以我们没完!” “你!”玉芙扭回去看他,脖子里却被拽着表链,只好僵直在那儿,任由这人凑在他耳边,毛绒绒,热乎乎的,“你不许摘,也不能想着摘,这些都是我给你的!你记着,我金宝有一个子儿也要都给你花了,这情,你欠定我了……柳玉芙,你我就是冤家,是万万断不了的!” “你!” 金宝直起身体,“可我金宝也不是个混的,既你已有情郎,我便绝不再扰你,你且过你的安生日子。若是……你和那姓周的不安生了,那时候……” “哎,你!”玉芙打断他。 金宝无奈苦笑,放下手里的链子。老天可真是作弄人,但他只能是接受,他又给人掖好衣襟,拍拍人的肩膀,这就走了。 玉芙的一颗心却被他弄得是上上下下。幸好晚上的座儿多半是来看他的模样儿,也就七七八八把一折子戏顶当了下来。 今天晚上,要说热闹,每个戏园子、堂子那可都是顶热闹。 这便有小伶儿动了心思,为讨老斗青睐,故意将戏文唱错,或是把那戏唱得粉之又粉,一个个颤巍巍、娇滴滴的。 老斗们也更是受用,哄人的话也多了几句。之前横竖都是空头支票,现在有了周沉璧这个先例,这哄骗的话也教人听了耳热心跳。 “作践人!”小凤卿一甩报纸!“本来伶人的日子已是顶难过,想着法子才能挺直了腰杆儿唱戏,这倒好,一个个的,自个儿作践自个儿!” “凤老板,您可别气坏了身子!破烂小报您怎么当真了,这一分真,九分假,就是看一乐子!” “我不知道它假?可这小伶儿们呢?一天儿天儿就守个报纸,这下好了,若是一一效法,这梨园行的脸都要丢尽了!” “你去把这柳玉芙给我找来,我…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凤老板,您…您这是何必呢?” “不是我置气!总是要给这梨园行的猴子猴孙打个样儿,我们唱戏的,也是他妈的有骨气的,不是生来就要给谁当玩意儿!” “那您的意思是?” “我要和这柳玉芙开锣打擂台!” -------------------- 春梦部分引用了《牡丹亭》唱词。 角色都会有成长,这部分其实是在描写一种认知失调。 很多读者已经开学了,更新时间改为一三五晚上八点吧,好吗? 会看着加更! 第70章 沐浴,更衣,焚上一盘鹅梨香,关掉电灯,案头只燃一根暗烛,顾焕章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准备给柏青回信。 片刻之后,他怒气冲冲站起来,把电灯打开又仔细看了一遍信。 “金宝!”金宝人不在,虎子应声走过来,“爷?” “叫老庞,去春和楼!” 顾焕章匆匆换掉睡衣,直直驱车就往春和楼赶。 远远地,这就看见两人一马,有说有笑,闲庭信步。 “停车!”顾焕章打开车门,直直冲到马前,“结香!” “爷?”柏青挣扎着就要下马。 “何人拦马?”景明却一手箍着人,冷着声音问。 “景明哥哥……”柏青扭一扭身体,却动弹不得。 马下的小太监听这这个称呼,也是一怔。 “你放开他!”顾焕章上前一步迎着马头。 “你是谁!”景明一勒马头,马儿打个响鼻。 “你又是谁?”顾焕章仍然不动,一手搭在马头上,安抚着马,又不肯让路。 “景明哥哥,今天我先和他回去,明儿见吧。”柏青怕这蹄下无情,又怕这人的假辫子暴露,连忙柔声劝着。 哥哥? 他? 明儿? 这都是什么话!顾焕章气结,可马上的人却长眼睛一眯,拦腰一提柏青,把人放下来。 柏青一个作揖,转身和顾焕章道,“爷,走吧。” 爷? 这一声唤的,马上的人也是气结。 马鞭“啪”地一声甩出,抽在另一侧小太监身上,直直把人抽倒在地。小太监怕得直抖,却好像习惯了似的。景明一挥鞭子扬长而去,他也连忙爬起身,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跑远了。 “怎么回事,他是谁。”回到车上,顾焕章直问道。 “他是景明哥哥。”柏青就要拿出景明的名帖递给他。 “你!”顾焕章才不管什么名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笺,“你什么时候认了这样一个哥哥!这‘回回马’,‘菊花青’,都是他的?” 柏青接过信,点点头。 顾焕章压着一股无名火。 “我们,认识有些日子了。你怎么来了?”柏青又道。 “我来接你。以后我都来接你下戏。”顾焕章故意不去想什么“有些日子”,耐着脾气道。 “我下戏很晚的,你还有公务。每天都是景明哥哥…” “不许。不晚。”顾焕章打断他,“那个人,以后不许见了。” 顾焕章心说,你我认识许久时间,仍是克己复礼称呼也仍是尊称,怎得和这人就叫起了哥哥,还两人一马,如此亲昵。 但又想这人惯是天真,便问,“他让你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可是他想来找我,我也不能拒绝。”柏青却想到景明权势滔天。 “怎么不能?”顾焕章嗓子有些紧。 “他是神机营的人呀。”柏青答完,思想跳脱起来,他想到玉芙,便问,“对了爷,我,虽然住在你家,但是…那些事情……” “哪些?”顾焕章疑问。 柏青却看了看前面司机老庞,便不肯开口了。 “怎么了?”顾焕章却凑过头去,想看看他的表情。 柏青直直往后躲,躲进一片黑暗,他便欺身压得更近。气息喷在人的头顶,“嗯?” 柏青一抬头,两个人的脸蛋都要贴在一起。 顾焕章对上那双黑暗里闪闪的湿乎乎的眼睛,怔了一下,赶紧闪开身来。 下了车,柏青扯了扯顾焕章,“最近,我先不和你睡在一起了。” “怎么?” “我要回客房睡。师哥说…师哥和周公子……所以我也不能和你一起睡了,传出去,不好听。” 顾焕章也听闻了几分这桃色新闻,确实二人睡在一处不大妥当,但这接二连三的折戟让他很不爽快,“刚才那一话儿?”他低着声问,“你说哪些事情?” “你…”柏青把他扯在老梅树后边躲着,又左右看看,而后才开口,“你清早起来,总是…总是…” 顾焕章迅速红脸,本来弯着腰想和人逗趣儿,这下可真是不体面,他赶紧直起来身体,假装抚弄抚弄梅枝子,“一会儿让喜子帮你搬吧。” 柏青亮眼睛觑了他一眼,心惊肉跳的,赶紧一低头,从这人的胳膊底下钻出去了。 第70章 在客房安顿好,一时觉得心里平静多了,便又蹑手蹑脚地去了顾焕章卧室。 “睡了么,爷。”他敲敲门。 甫一打开,一股力量就把他拉进去。 “你——”他没个防备,吓得小声惊呼,熟悉的温度和味道扑过来,一下就让人红了脸。 进了门,这人便放了手,自顾自走到案几,倒了一杯香槟。 屋里已经灭了灯,只燃了烛,点了香,这人穿着睡衣,倒是惬意。 “这是什么?”柏青也跟过去,支着脑袋凑过去闻闻。 “酒。”顾焕章坐下,晃了晃杯子,又一闻。 “你是不是怕我喝呀?这么甜,可不像酒。”柏青眼睛弯一弯,倾着身子,手支在案几上和人说话。 顾焕章看了他一眼,似是一愣,没答他。 脚一踩地,把椅子后撤了点,也没起身,探着身子从架子上拿了一个玻璃高脚杯,又拿起酒瓶,给他倒了个底,一推,“你少尝一点儿。” 柏青接过来,抿一小口,“不辣,”又绕到人身旁,“这是什么酒?好甜的。” “香槟。”顾焕章别过身子,又转了个方向,探过来熏香,灭了。 “拿什么酿的?”柏青砸吧砸吧,小脸儿红扑扑的,”真像梦。前儿饭都吃不饱,现在却能和你对着斟饮这样好的酒。” 顾焕章朝他笑笑,眼睛里像是多了什么。 “你不生气了? 顾焕章摇摇头。 柏青又喝了一小口。今天就要自己一个人睡了,他有些不舍得,这就非得挤过去。 俩人总是很亲近的,他便一抬屁股就要往人怀里坐。 “你——”顾焕章低喘一声。 柏青也惊着了,赶紧跳起来,这人怀里好大一根棍子直直戳在自己屁股上,火热热的。 俩人的酒也撞在一起,玻璃杯叮叮咣咣,酒都洒在顾焕章裤子上。 “别回头,”顾焕章把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转身。 这湿淋淋的,勾勒出的样子实在是… “我……我换条裤子也要睡了,一会儿下人来收拾,你也快回去睡觉去!” 柏青被人摁着肩膀,却止不住的抖,连忙放下酒杯,跑着出去了。 第二日,柏青早早起来,本想赶在这人公务前再见上一面,问问昨天的事情,可这就收到门房听差送来的口信。玉芙遣人告诉他,请他去何宅有事商议,柏青便急匆匆地收拾妥当,出门了。 到了何宅,老远就看见玉芙徘徊在门口。 “师哥!” “皮猴儿!”玉芙招呼他,“我们在这儿且等等,何老板还没回来。我今儿找你来,是凤老板要同我打擂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儿。凤老板找我,要和我打个三天的擂台,还邀这《顺天时报》来作证,比比看谁的戏卖座儿。他要设计些个条子发在园子里,请戏迷们投票呢,谁的票多,谁赢!” 玉芙接着说,“如若我要应了,明日这投票的事儿就见报。若我不应,我就此封箱的事儿也要见报。” “这…师哥,你是说,你打不赢凤老板便不能再唱戏了?” “正是。所以我想同你和何老板来商议。眼下门房说何老板一早就出去了,我们且再等等。” 不大一会儿,就见了一辆黄包的影子,果然是廿三旦。 “何老板!”廿三旦看着俩孩子,一脸了然,这就招呼二人进屋。 “何老板,这事儿…您兴许是知道了。”玉芙小心开口。 “二奎,给我们备些茶点。”廿三旦遣人给二人准备些吃食。 “傻弟弟,你怎么想?我刚从凤老板那儿回来。”他饮了口茶,“哎,让我缓缓,这凤卿呀,他从不贪眠,下了大轴子也就是歇息个片刻钟的,今儿一早就遣人来叫我商议。” 玉芙和柏青一个对视,没想到这名角儿竟也如此黾勉。 二奎这就端来几样茶点,廿三旦又道,“小丫头,今儿天儿好,我的那些个皮袍子你且帮我都翻出来晾晾,眼看着天儿就凉了,就穿得!” “哎哎!”二奎应着。 “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你应是不应?”廿三旦冲着玉芙开口。 玉芙嗫喏,“我……不知道……我是来找您拿主意的。” 柏青也有点着急,“何老板,这可怎么办呢。” “我拿主意?”廿三旦嘴角勾笑,指头一点俩人,“你俩这小脸儿,怎的板成这样!刚唱出点儿名堂就有名角儿和你们叫板,这不是顶好的声响儿么!” “怎的好!凤老板的艺那样好,这打擂台,不就是为难师哥,故意断了他的艺么!” “依我看,谁输谁赢可不好说。”廿三旦弯弯眼睛。 “那…凤老板要是输了…当真封箱呀…”玉芙小心翼翼问。 廿三旦摇摇头,“要是我啊,天津,直隶,上海,哪儿还没个戏台子,没有人能封住我唱戏的路,我定是不拿这赌约当回事,但凤卿性子烈,此番确是动了真格了。不过,他和你拼得也正是一个骨气!哥哥我呀,可真是比不过。” “师哥!”听到这儿,柏青急急说,“师哥你得应下,照何老板的说法儿,凤老板考的就是你这骨气,你就得利索地应了!” 玉芙也点点头,“何老板,既是凤老板要探我的骨气,我自是不能服软。我的艺是不如他,但我现在风头正旺,这报纸投票,我未必就落了下风!” “想好了?”廿三旦问他,“落子无悔,这要是输了,你可在北京城是唱不了了。” “想好了。”玉芙咬着嘴,“我应!” 三人这就开始商量这戏码和对策了。 “凤卿,你,你这是何必呢?”顾大听闻这打擂台的事儿赶紧掏出来个匣子,“凤卿,今儿我来可是带了礼。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洋楼儿么,这租界的楼不好买,要想挑个顶漂亮的衬你就更是难,所以哥哥耽误了些日子,你看,这就千挑万选,终是置办了一处给你!” 说着,一挑匣子,果然是几张租界的契。 “今儿和我去看看这洋楼儿,就别和一个孩子置气了,沉璧也是我的旧友,也不好太拂了他面子。” “拂面子?” “是呀,这小伶儿刚唱出点名堂,就要和你这顶天儿的人物叫板,你不是断了他的前途嘛。” 小凤卿走过来,狠狠摁上盖子,“和着您拿这契,是给姓周的做说客!” “这是哪儿的话!我刚办好了契就捧着来给你,方才才听你说了这打擂台的事儿,我看你是气糊涂了!” 小凤卿不置可否,这才在他一旁的椅子坐下,“大爷,那您也收好吧。这打擂台输赢可没个准儿,您今儿砸了我,明儿我输了,北京城里可就没我这号儿人物了。” “怎么没有!”顾大有些急了,“甭管是怎么对砸,我还能让别人抢了你的头筹?” “这拼的可不是老斗。” “拼什么咱也不会输!” “这小伶儿是荒唐,可我也没好到哪儿去。”小凤卿叹了口气,“这身不由己和明知故犯也没什么不同,” “身不由己?”这几个字听得顾大心头真真儿委屈,可他看着身旁这人,一身水衣子,汗涔涔的,定是刚练完功。算着这时间,又是没睡几个时辰,便道, “凤卿,走,咱出去走走,昨儿你下戏晚,今儿你又起得这样早,咱出去透一圈儿气儿,回来补个觉吧。我……我一会还有公务,明儿我再来陪你看园子。” “你走吧,这擂台的戏码我还没敲得,一会儿经励科还要过来算包银,可是睡不得了。” “凤卿……”顾大站起来,铜架子上有丫头晾的一盆热水,他拧了块巾子给人擦几把头脸,又叨叨几句,“你身上的香真好闻,我和你用的同一种老山檀,却怎么都没有你这一股子奶香。” 小凤卿却拿起手边话本,自顾自地看着,已然像是没听见。 顾大悻悻,又遣着丫头给人张罗吃食,一一选好餐码。 “凤卿,我先走了,这契你且收好。”他背着晨光,勾出的轮廓似有些寥落,“擂台你要打便打,”他又笑笑,自嘲般的,“虽是个诨名,我顾大可是这京城头号老斗,捧人这事儿,我可是从没输过。” 第71章 “先生,这《牡丹亭》究竟讲得是什么呀?” 杨先生没回答,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不是懂了么?” “以前……我是学舌…现在我想问问杨先生……”柏青委委屈屈。 “那你懂了么?”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自己这就开了腔,站在升平署的舞台上。他低头看看行头,确实是丽娘。 可这词儿还囫囵着,自己行么。 “你怎么上来了,灵官还没上呢!来人,来人,先点火!”几个太监、老夫子急吼吼地,就要把舞台正中的火盆点燃。 第71章 “等等,我先下去呀!”柏青着急地喊,可却好似没发出什么声音。 “嗤——”地一声,火盆儿里的火这就窜了出来! “哎——”柏青看着自己的行头起了火,一个惊呼,一翻身,居然落回了松软的床上。 他赶紧夹紧了被子。 是梦吧,哪里有火。 可下身却真的火烧火燎起来,传来阵阵异样。 柏青又翻身,仰面陷在软枕头上,可那里却烧得更厉害了。 紧绷绷的,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小腹下聚集。 “你问先生的,可是杜丽娘在花树下做的那个梦?”那人的声音又传过来,似带着笑。 柏青赶紧又翻了个身,似是在遮掩,一股子热意“轰”地窜上脸颊。 “我没有!”柏青一边消解着陌生的胀痛,一边可怜兮兮地答。 “紧相偎,慢厮连,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几句要命的词儿却又冒了出来 “不是我,我没唱,我在睡觉!”他心虚地解释。 “和我?”好听的声音又传过来,似是故意让他痒。 “没乱里春情难遣——” 面目模糊的丽娘又唱起来,一个同样模糊的、高大的身影这就把他覆住。这样看,俩人像是叠在一起。 “没有这段儿……你们分开,分开呀。”柏青替他们着急。 “你不懂。”那个丽娘倏地窜过来,竟是自己的脸孔,那旁边的? 他拼命想看看清楚,却得蜷起身子掩饰,他怕得很,那处着火的地方还烧着呢。 像一口要他偷尝的蜜,一根绷着的弦。 流着蜜,突突地跳,让他非得尝一下,拨一下。 就一下。 他迷迷糊糊往前挺了挺,布料间的摩擦,让细薄身子一抖,脚背不由绷紧。 再来一下。 他开始隔着粗糙的布料,生涩地蹭动。 他又把脸埋进枕头,沉香木底子,自己的洋夷子味道,缠绕着,一起钻进鼻腔。 有些难以启齿的也随之颤颤巍巍,又热又痒,细微的酥麻这就沿着脊椎窜上来。 他咬住下唇,生怕漏出一点声音。脑子里是乱的,感官的洪流已经决堤。 他站在台上,水袖翻飞,那人偏偏要压覆过来。隔着戏服,火热的身子,还有上次戳着自己的…气息也紧紧包裹过来,耳边是他低沉的、只有自己听见的私语。 他一挺身,余震嗡鸣。 一片空茫的眩晕渐渐散去,他睁开眼,晨光熹微。 是梦,那种梦。 他动了一下,有一小片的湿粘,他慌慌张张,赶紧去换了衣服。 小公爷府。 景明刚练完武,一身的汗,小太监递了巾子过来,他一觑,竟换了个人伺候。 “小桂子呢?”他问身边的哈珠。 哈珠一愣,而后赶忙答,“回小公爷,桂公公又回宫里头了,安总管亲自来要的人,说是宫里头点名儿就要公公伺候。” “点名儿?他?” 哈珠笑笑,“公公年轻有为,也就是小公爷您把他当寻常的太监。” “太监还分三六九等。”景明不屑。 “公公从公爷府里出去,在宫里摸爬了七年,安总管给他指了‘通天梯’,可公公说什么都要回您府里…” “府里出去?回来?他不是才来不到一年么?”景明打断他问。 哈珠不明白这问,只道,“宫里实在没个推心置腹的,咱公爷府出来的人才能让老佛爷安心呀。” 一旁的小太监也插嘴,“是了。公公现在是御前太监,再有个十年八年的,定是能当上掌案太监。” 景明觑他。 “小公爷,您是对身边奴才…一点儿都不挂心,公公回来之前可一直是我伺候您,公公回来之后我也没忘了本份,只是公公非要亲自听您的差…” 这小太监夸张地做着哭脸儿。 景明摆摆手,烦躁得紧。什么“回来”“回来”的,自己怎么从来不记得从前祖父府里有过这位桂公公! 何宅。 “两位,今儿既是让我主持,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何宅里,廿三旦吹着茶,对着小凤卿、玉芙二人。 “我呢,也没请着这经励科,他们在,还不定闹出什么乱呢。咱都是爱戏的,这事儿就依着凤卿,拿戏来解决。咱三个一起把这面上的,理上的都说清楚。你们两个自己先做好主,再交由这经励科办,到时候,访员们的报道也总有个来处,免得他们以讹传讹。” “多谢鸣仙。” “谢何老板!” “二位若信我,我就还有一话。” 他对着小凤卿,“凤卿,你在这京城是头一份儿,我们多少人都比不得,今儿这孩子来了,这是骂是劝,为什么斗戏,你可得讲讲,不然只顾着斗,闹起来就要伤了和气。” 又对着玉芙,“你呀,我们二位你都要叫上一声哥哥,你这事情我们本是管不着,但如今它见了报,一个两个小的就要学,这就成了梨园子的事儿了,你既登台唱戏,自是要听哥哥们的,你怎么想的,今儿也好好地和哥哥们说说。要是有什么委屈,也就说出来,凤老板和我也容不得别人欺负我们梨园儿子弟。” 玉芙点点头。 “你应下了我的擂台?”小凤卿转向玉芙,一张英姿的脸孔,狭长美目就那么觑着他。 玉芙赶紧应了一声儿,渗下来些汗。名角儿这一眼,确实很有些压迫感的。 “大家伙儿抬爱我,我自是要做个表率,这祖师爷的饭可没那么好吃!我今儿和你叫板也是为了这个,我们梨园儿行本就是下九流,但大家伙儿都是奔着一口气儿,为了口生计,也为了几分虚名。” 小凤卿声音不大,似是顺着廿三旦的话头,“那些个穷孩子、苦孩子,也就看着咱们,有几分憧憬。还有那些没唱出来的、流落在堂子里的,比来比去,也自是要精进,要往好了练。” 玉芙正要点头应他几句,他又话锋一转,“可你啊,你这一出子……这不是公开着卖嘛!好好的人就糟践了,这猴子猴孙要都学了去,哪还有人要着艺的好,一个个都只顾着涂脂抹粉、描眉画眼,都他妈和堂子里的没什么区别了!” “哎,凤卿!说重了!”廿三旦赶紧拦他。 玉芙最怕这个,他可最是要好,“凤老板,你,你竟这样看我!” “我哪样看你?我哪样看你不重要,这全京城梨园行的名儿你可别都给我搅了去!” “凤卿,凤卿,”廿三旦给他添茶,“哪里有这样严重。依我看,咱们要不就还是安安心心,各家儿唱各家儿的。” “鸣仙!”小凤卿一甩袖子,“别和稀泥!” “哎,哎,说了今儿要听我的!” 廿三旦心道,这硬碰硬,怎的都得折进去个什么,只好又转头对玉芙道, “玉芙,凤老板的意思你可知道了?“ “知道了,”玉芙红着眼。 “得,那就商量打擂的事儿吧!” “你在广和楼没唱几天儿就倒了仓。”小凤卿却又起一话,口气确是软了几分。 “凤老板,正是,谢您抬爱,没想到您还记得…”玉芙有些受宠若惊。 廿三旦却道,“倒不是记得你,这凤卿呀,过目不忘的。搭过自己班子的,好的赖的他都挂怀。”他也不想显得自己偏袒玉芙。 “你现在在那里唱戏?”小凤卿又问。 “月婵舞台。” “你这也是苦出来了。咱们一身的艺都是打出来的,你挨了那么些打,好时候就这几年。” 他放下盖碗,似是想了想,转问廿三旦,“月蟾舞台的包银不如我们么?”又对玉芙,“广和楼给你排个中轴子怎么样?” 廿三旦笑笑,“不为这个,凭他的戏码,包银自是够的,没几年,就能置办一处院子。” “那他……我看你这孩子也不像那些个烂货,怎得心甘情愿去给人做妾。”小凤卿又露出不快。 “我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罔顾脸面,我是为了那个人!”玉芙道,“我……我们俩有情,他虽已婚配,但他心里有我,说是做妾,但我是为了这个人,我就要和他好。” “为了个男人?” 玉芙点点头。 “真是个情痴!你涂胭脂了?” 玉芙含着下巴怯怯点头。 这孩子,在台上扮就扮了,这下了台还… 小凤卿这就没话了,叹了口气。“女人”的日子可是顶难过的,苦怕是还要在后头。 “行了,说戏吧。你要是输了,说是封箱,你大可以到别处唱戏,我输了,就此封箱,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不唱那些个荤的、粉的。” “得嘞!”廿三旦先给俩人圆着,“这一话儿就说开了。那咱就和和气气再往下,这就说说这擂台的形式吧。” “依着你的意思,咱对外就说,要选旦角名伶大王,就由瞧戏的和报纸的读者向《顺天时报》投票。先定十月初八开锣,初十截止投票,谁的戏票数多谁夺魁,夺了魁就继续唱戏,输了的封箱!可不可行?” 第72章 “每个班子的旦角儿的戏码先写在报上吧,就把那唱出点儿名堂的,先写个十个八个的,让大家有个范围。”小凤卿补充道。 “好好。” 三人这就订好了戏码和日子。 小凤卿走后,玉芙留下和廿三旦讨论戏码。 “何老板……” “傻弟弟,凤卿就是这样,戏比天大!你俩人比一比,你若是争气,坊间自是知道你也有‘艺’,不是个烂玩意儿,这也给梨园行正了名儿。要是你不成气候,比不过凤卿,大家也就更知道往哪里使力气了!” “横竖都是为了梨园儿行,凤老板真是大义…” “好弟弟,你敢应,你也‘大义’,就别嘟着嘴儿了,看哥哥给你准备什么了。” 说着就从柜里取出一个大木盒子,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了。 他一拉开盖子,竟是一个崭新新的点翠头面。 “这太贵重了,何老板!”玉芙新打的头面还都没拿到手,现在几折子吃重的戏,都没有好头面。 “新打得的,本来就是想送你,这下好了,你有了喜事儿,又要打擂台,刚好用得着!“ 这一个头面可是贵重,廿三旦这一年来,戏码可是越来越靠前,玉芙不知该不该接。 “你就拿着吧。哥哥养老的钱也赚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是给几个使唤丫头攒攒嫁妆,也别让人家一辈子跟着我不是。” “谢谢何老板,这擂台怕是不好打。” “别怕,现在京里头这几出戏,大家约是看腻了。我’何党’里有几个文人,我想请他们把几折子昆曲戏排成皮黄戏,到时候我们一起来挑挑!拿这新戏和凤卿的‘旧戏’比一比!” 广和楼后台。 “凤老板,”柏青捧着几块桃酥蹭过去,就着袋子掰上几掰,递过去,“我赶戏之前买的,这刚下了戏,就过来给您,您吃几口垫吧垫吧。” 小凤卿果然取了块小渣,柏青又递过帕子,“我见了报纸,您为什么要和师哥……柳玉芙斗戏?” “我看不得人自个儿作践自个儿!”小凤卿吃完又取一块,“把茶递我,腻得慌。” “怎么算作践呢…和…老斗就算?” 小凤卿抿了口茶,“我呀,我也没活明白呢!你个猴崽子可别来烦我了,我像你这么大,那可真是不管不顾地就是要出人头地,心里除了戏,什么也容不下!” 柏青想起来早上的梦,有点难受,便只道,“今儿……我就是再来听您的《醉酒》的。” 第72章 天儿渐渐起了寒气,这就快到京城梨园行的大日子了。 大家伙儿虽然都知道这次名伶评选意欲何在,可也不敢松懈。几个被圈了名字的名角儿也都抓着紧,排新戏,裁新衣,忙乱异常。 十月初八这一天,那更是盛景。 戏还没开锣,较量就已经开始了。 全京城万人空巷。 老百姓们都聚在各大戏园子里,准备瞧热闹。也因着这几位名角儿,好多寻常百姓第一次见到了照相机。 玉芙的新园子已经修得,雕梁画柱很是华丽。它原是个茶楼,好多池座儿都是背冲着舞台,便由周沉璧做主,大动土木,硬是把这格局掰了过来,现在的戏池子顶是宽敞。 戏箱、头面也是一水儿的簇新。 顾大提前在广和楼安排了特制的灯笼。正面是小凤卿三个大字儿,背面是展翅的凤凰,每个包厢都要挂上一个。 甭和他提什么僭越,这年岁,这地界儿,他顾大还真天不怕地不怕,就他说了算。 戏池子里,每排都有个大斗笠,里边儿装满了金银瓜子儿,这角儿一亮相,底下的瞧戏的就要往台上撒。 瞧戏的也不白来。 他还准备了“撒钱”,就等这角儿一个亮相,一筐一筐银元就撒向观众,就是要引着瞧戏的哄抢和叫好,给这角儿造势! 春和楼也不差,顾二在背后捧着银钱,面儿上则由方二全权做主,排场也是够大的。 景明也早早就包下几个包厢,呼朋唤友来一群旗人子弟,自己却没露面。 柏青对这些全然不在意,这一个来月,他的精力都铺在戏上。这出戏他可是花足了心思,方抚维请了七八个老角儿,才总算把这原汁原味的一折子给他讲明白。 他每天早出晚归,好似故意避着顾焕章。这人写的信他都看了,却也没再回。 每日到了书房,闻到他盘桓的气味,柏青都心神不宁,只想赶紧好好露露脸儿。 这令人心慌意乱、懵懵懂懂的一切…且都往后放罢。 玉芙也是心神不宁,他倒是可以冲着周沉璧撒撒气。 “我知道,你定是想让我输,这样我天天守在家里,你才如意呢!” “我从不喜欢输。”周沉璧揽过人,“你赢下来,就只对着我一个人唱,这我才如意。” “那我输了,你还要赶我走不成。”他不依不饶。 “我的人,输不了。而且,不是给你单寻了住处,等你打完了擂台,咱就一起搬过去。” 玉芙勾了勾嘴角,眼皮一掀,又问,“你说,座儿可会全满着?” 周沉璧看他作势,也由他,“定会满着,现在的池子比以前月婵宽敞,我看,今儿怕有人站着也要瞧你的戏!” 玉芙这才抿抿嘴,收起娇嗔,他知道这人也在新园子上劳心费力。 “你真好。”这就又靠在人肩上,“我确是不怕输,和你在一起,唱不唱戏都好。” “小东西!不说丧气话!”周沉璧几步走过去,一掀桌子上的一块红布,“都说咱梨园儿行最讲究彩头!这些个,一会儿都让跟包儿的给你带在戏园子里去!” 玉芙看着满桌的什物。 银碗银筷子还有银篦子,讨“赢”的彩头,馒头窝头讨“头”筹的彩头。 “我拿什么给你呀。”说着眼眶又红了。 “小东西,瞎想什么呢!” “老天对我太好了,给我一个你,我的命都是你的。”玉芙傻傻发愿。 “小东西,什么命不命的!今儿给夫君好好唱,晚上我不要你,你且在台上拼把子力气…”又厮磨着人的耳朵,“柳老板…你若使出床上伺候夫君的三分力气,便…必是头筹了……” “你!” 这人亲亲他,胡茬扎扎痒痒的,“还有什么愿,唱完戏我陪你去!” “等我赢了,我们俩去照相,最近我可是照够了,可你太忙,我们俩还没有一起的相呢。” “好好!”周沉璧应道。 玉芙开心了,这就凑上去,又去讨了一个痒痒的吻。 几人的戏码都是吃重的戏,风格各不相同。 可京城旦角唱大轴子的还是只有小凤卿,其余旦角儿最多是压轴,这日也不例外。 玉芙这出新戏是压轴,名为《洛神》,是廿三旦和几位文人新编的大戏。故事是一折子昆曲杂剧《洛水悲》杂揉了《洛神赋》,讲的是曹植在洛水边与洛神相遇,二人人神相恋、缠绵悱恻又最终怅然分别。 整场都是古装扮相,七八套行头流光溢彩,华美异常,珠翠云裳,水袖轻扬,仿佛真从洛水烟波中踏出。 这就是要体现玉芙的身段,衬他天生一身风流,仙姿绰约。 戏也得了廿三旦昆曲的点拨,“无声不歌,无动不舞”,重在“做”与“舞”,水袖、身段、步法极为繁复。 整出戏虽是谈情说爱,但却雅得很,正是“申礼防以自持”。二人虽然彼此相爱,但是高尚的,纯洁的,只突出洛神欲去还留的缱绻。 台上玉人“披罗衣之璀璨兮,曳雾绡之轻裾”,《洛神赋》里的“动无常若危若安”,“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也都用在台词里。 这出戏群演众多,切末云仙雾缭绕的,真真儿是一幅意境深远的美人画。用笔、留白、气韵,浑然天成,叫这看客是摇头晃脑,越品是越有味道。 新舞台还装了电灯,汽灯将伴舞们的纱幔投在柱子上,满台竟真似有了水光潋滟。 最后一出,洛神仙子含恨归去,“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满身罗裳逐层褪,去华披。玉芙每卸一件衣裳,唱腔便凄婉一分,直至素衣而立,眼角一滴胭脂泪,似含着亘古的哀愁。 余音绕梁,满场爆出雷动喝彩,这出“建安绝响”,文人们可太喜欢了,疯魔般将银元、彩头抛向台前。 玉芙腔子里也擂鼓般躁动,这戏,成了! 春和楼里,二奎凑近了后台。她说是今儿告了假,给柏青和喜子带来一包铁盒子饼干。 “结香准备的怎么样了?”柏青正换行头,还没露面。 “自是顶呱呱,要把他们那些个全都打败了!”喜子一边答,一边对着铁盒子爱不释手。 “你们梨园行总是要斗戏,说什么谁被谁打败了。这有什么可斗的,今天你的戏码好,你就上座多,明天他们的戏码硬,他就多上座,何所谓打败呢?” 第73章 “哎哎,你这话可不成。被人家打败,不但赢的那一班说便宜话,本班人都瞧不起,可要说三道四的!哪能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呢?” “没意思,迂腐!”二奎嘟嘟小嘴,“行了,你们吃吧,我还要去干大事儿呢。” “你个丫头片子,加着点小心!” “你才小丫片子!没人防我,我机灵着呢!”二奎对人一个吐舌就走了。 小凤卿今儿唱的是一出《昭君出塞》,这是一出文武并重的戏,唱、做、舞缺一不可。讲得是王昭君远离故土、思念家国、一路上悲愤交加的历程。 压轴一下去,喊彩的就来了劲,“给凤老板砌墙——” 这绑着红纸的银元真跟一堵墙似的,满满登登堆在台口。 “凤卿,”廿三旦帮他理着斗篷,“一转眼,咱俩在一处唱了十年了……” “怎得?”小凤卿吊着眼睛觑他,“觉得我比不过那孩子?” “嗨,比得过……只是我啊,我这占着一个戏码,这一出昆曲,也没人看了,实在过意不去。” “说这干嘛!我这出京昆,没有你,也排不成!” “哎呀,这艺呀,戏呀……”廿三旦又拢拢他的翎子,“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是封了箱,我也封箱算了。我俩也组班结社,专教猴崽子们唱唱戏,可好?” “想开了?愿意收徒了?”小凤卿盯着他问。 “想不开,是手痒了!”廿三旦哈哈一笑,“想抓着几个猴崽子打一顿,名正言顺抽丫的,不想再当什么好哥哥了!” “你他妈的,绵里藏针,笑面虎!”小凤卿也和他玩笑,一捋翎子,很开怀似的,“行了,起开吧,我先去砸墙了!” 廿三旦给他递过去鞭子,双手一捧,“明妃——您请——” 小凤卿眼睛里簇着亮,一觑他,又一接鞭子,这风流姿态几乎让廿三旦落泪。 小凤卿这就披挂着红斗篷,头戴翎子,笑意盈盈转出舞台。 台底下的人乌泱泱的,都盼着他。 二楼的顾大半个身子都探在外面,玩命地叫着好,脑袋旁边一左一右两个凤灯,看着真滑稽。 小凤卿好似瞟了他一眼,又好似对待芸芸众生都一样,毫无挂怀。 只见他一个背身,直直一甩鞭子,垒了足有三尺的银元墙轰然倒塌,炸出满堂喝彩。 几个伙计又上来清台子,小凤卿又回去后台。 他左右看看,想和廿三旦再说句什么,这人却不见了。 几声【慢长锤】锣鼓响起,这是正式出场的点儿。 小凤卿便作罢,定了定心神,缓步出场。 这次的出场他是一步三回头,倒不是找廿三旦,而是那“昭君”望看故国宫阙。 满园子看客也都屏息凝神。 这出戏的舞台简洁,几乎没有切末。完全依靠小凤卿一人的唱、念、做、舞来填充观众对于黄沙漫天、荒凉无边塞外的想象,正是一出“一人贯满台”的戏。 舞台上,红色的斗篷似火焰,旋转着,燃烧着,又似塞外的风沙,朔风,澎湃里尽是悲愤与哀愁。 “冷风吹马嘶人乏”,“一步步离了凤凰台”,小凤卿唱腔高亢,一出悲剧竟不止哀怨凄楚,反倒是那样壮烈豪迈。 廿三旦坐在普通的池座儿,和满园子看客一起落了泪。 最后诀别,“昭君”将斗篷斜斜向后抛出,飘零零的一抹红,是对故国的不舍,名角儿的姿态决绝美丽。掌声雷动,大家抹着眼泪,往台上扔彩,也都是意犹未尽。 第一日,几处的戏,就这么都落幕了。 第二日一早,安玉贵突然造访周府。 “沉璧,上次的贡缎,咱家是大大小小的老鼠抓了一窝子,都给‘咔擦’了。可这几个月,咱家和主子念佛,又觉得这是欠下了孽呀!” “安公公,”周沉璧示意安玉贵喝茶,“沉璧定请高僧抄经,保您安眠。” “睡不了,这主子最近不踏实…哎,甭说咱家了,是说你呀!你怎么自个儿用了这贡缎,上次你的命可都差点给人要了!如今倒好,怕人不知道似的,给个小伶儿穿,当着全京城抛头露面!” “安大人…” “你就别给咱家狡辩了!主子爱照相,这有的图样儿就是从画上一个一个扒下来的,咱家这老奴心里有数。再说,那贡缎流光溢彩,只要是个行家就看出来了。” “安大人息怒,这不是铺子封了,一匹都没往外流,就是个讨乐子的事儿,没人能看出来。”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咱家还能在这儿坐着?你们真当宫里…”说着又左右看看,“还有那挂凤灯的,我现在是顾不上,等我有了暇…” 突然几声叩门,安玉贵不做声了,周沉璧看着人眼色应了一声。 阿宣躬身走进来,朱漆盘儿上放着几个锦盒。 “知道公公最近分身乏术,劳心费力的对着储秀宫,这不,长春宫的礼,不劳您老人家再分神了,周某给您备了几份。” 安玉贵哼了一下,这人倒是灵通,却又道,“这储秀宫啊,正是要紧时候,咱家四处抓着伶俐孩子,紧仔细伺候着呢。哎,你说你,真是添乱!衣裳重要,脑袋重要?” 周沉璧不语。 安玉贵一挑盒儿,确是顶天儿的厚礼,“咱家这话儿,是带到了,生死有命,看你自己造化了。” “谢安总管。”周沉璧朝着一个作揖。 “行了行了,咱家赶紧回宫听差去了,这几个小的可应付不过来,昨儿又折腾一宿。” 周沉璧赶紧起身相送。 他作主给玉芙用贡缎,确实是高调了点。玉芙的戏箱还没置办周全,这擂台又来的太急,想要让他风风光光,只能铤而走险。周沉璧想,如今那些个铁帽子王、皇亲国戚可都远没有自己得势,这几匹破缎子用就用了。 但这安玉贵从不多言,今儿这几句关乎宫里头的话,定是话里有话。能是什么呢? 周沉璧一时参不透,只好加着小心,吩咐护院和家厮也都小心行事。 第二日,戏码照旧。 每天的戏口口相传,戏迷来了园子就为看你这出,可不好再换戏码,倒是头一天儿没砸出响儿的可以换上一出。 所以,小凤卿依然是这昭君出塞,玉芙仍然是一身贡缎的洛神仙子。 演出中间,阿宣来找周沉璧耳语,他愈听脸色愈沉,看了眼台上,犹豫片刻,便随阿宣出去了。 玉芙从台上瞟到二人离去身影,倒是没太在意的。 这男人什么摆不平,自己只安心唱戏便罢。 这日演毕,可就要投票,见分晓了! -------------------- 今天早点发,周末尽量再更一次! 希望多多评论~ 另外,主角们的人设谁会写帮我打在评论里给新的鱼宝宝参考参考呀,雷也可以排一排!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74章 柏青卸了妆,有些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自己这一折子,终是顶当下来了。 方抚维几乎帮他请来北京城里所有的老角,几人就这么一句一句唱词地练着,兢兢业业地口传身授。柏青爱戏也学得快,便很快学得。 台上喧闹着,今儿的大轴子是一出武戏。 这几日,他心思乱,便让人给他拉几块布子,草草围出来一小块隔挡,把那些个要照相的、想结交的都拦在外面。 “结香。”突然有人拉了拉帐子。 柏青想要装作没在里面,可这人却撩起来帘儿一钻,直接进来了。 这一方天地本就狭小,柏青一扭身,鼻尖都要贴人衣服上,便又回过身来,眼睛盯着镜子。 这人抬起一只手直摁着他微微发抖的肩膀,“怎么总躲我。” “爷……我没躲,想好好排罢这出戏,这就找块清净地方。” “戏这不是演得了?听说,声响儿不错?” 顾焕章盯着镜子里的他。 柏青脸一红,耳朵尖儿也红了,一点儿可都藏不住。 “一会儿进来人了,你,你快出去。” “那你和我一起出去。”顾焕章声音高了点,反正台上吵闹,且算个遮掩。 “我叫喜子他们过来了!”柏青也咧咧。他想着自己的梦,腔子里突突的,简直要从喉咙力跳出来。 这人却一扯帽子,“你不陪我回去,我就待这儿了,你叫他们进来吧。” “你!”柏青回身一下又低下头,再不敢回头看他,却也没办法叫人。这人的假辫子都让他自己摘了。 “那天……”俩人同时开口。 柏青知道这人说的是哪天,急急起身去摁着他的嘴,“您别说了,我……我懂了。” 顾焕章黑眸子一怔,好似红了脸,却没害臊的,大手直直一伸,这就把人箍在怀里,“懂什么了。” 柏青很怕,怕了几天,怕得受不了。 外头锣鼓喧天的,他便不想藏了,闭着眼睛道, 第74章 “我做那种梦了!” 顾焕章臂膀紧了紧,哑着嗓子,“哪种梦?” 柏青却傻傻的,真当他不知道,“就和现在一样!你顶着我,我俩……” 这下换成顾焕章慌乱,他赶紧捂着人的嘴,身子虚虚离开点,低下头去哄人。 “现在我没顶你……不过,你懂了好,我们回家再说…”说着又亲亲人的头顶。 柏青却泪眼朦胧,直拉着人的手往自己身上带,“你瞎说,我……我也顶起…” 这人,真要命! 顾焕章一边捉着人手,一边捂着人嘴,手忙脚乱,“回家说,让人听见了!” “吵得很,听不到……”柏青委委屈屈,指了指,又说,“你说我这是不是……” “是是!”顾焕章赶紧放开他,戴上自己的帽子,“回家我告诉你,我在帘子外头等你!” 柏青抹了两把泪,点点头。 这人和自己一样,那便也没什么好怕了。 月婵舞台。 周沉璧一个迈步坐进自己的马车。 家厮递来一份报纸,周沉璧接过来,扫了一眼,竟然是数月前的“贡缎报”! “不是说都烧了么?” “定是阿顺没烧干净,您忘了,当时护院就有一份。这是昨儿有人扔咱院儿里的。” 周沉璧点点头,他把报纸摁在家厮身上,往马车后一靠,自顾自地闭目,这就又想一遍早上安玉贵的话。 “明儿就初十了吧!”他突然睁开眼。 家厮不明所以,只点点头。 周沉璧了然。 若是早几月,这份报纸能让自己劳劳神,费些力气。现在,自己可全然不怕了。 明天是老佛爷的生辰“万寿节”了。 可今儿一早,总管大太监安玉贵却还得空能出趟宫,又留些若有似无、引人遐思的话…这说明,这卧在病榻上的人,怕是…… 周沉璧已然了解,这安玉贵根本就是惊惊咋咋,找着名堂来打秋风的,自己这长春宫的礼,倒是正送在了点子上! “甭管这个了!”周沉璧沉声,“这宫里头都要变天了,谁还管这贡缎!” “宫里?”小厮不解,“公子,这和宫里头可没关系。报纸里还夹着一封信,说要您给什么劳什子报社一个说法呢!” “什么说法?” “这人把阿顺烧杀报社的账算您头上了!说是几条人命债让您来背……” 周沉璧冷笑,报社? 在他眼里,有些人的命才算是命,有些人的命,那可是全然不入他眼的一件事儿啊! “就这点事儿,还扰我看戏,就算在我周某人头上好了!让人尽管去九门提督闹!” 周沉璧说着就要下车。 “公子……” “还有什么?”周沉璧不耐烦得紧。又怪起这小厮不伶俐,他突然想到会办事的阿顺。可这奴才已经… 周沉璧想,真是因果报应,让他摊上这么一件给阿顺善后的事。 “这人说,现在报业团结,若是您不肯出面,《顺天时报》的名伶评比……就不唱柳老板的票了!” “他说了便算?”周沉璧愈发怪他,“印厂的人都……” “今儿跑了几趟了,见是咱的人都躲着不见,去《顺天》打问,那几人也都是遮遮掩掩,按说咱昨儿也是刚送去了礼,所以……所以这才找您来定夺呢。” 周沉璧起了汗,都说小鬼难缠,这什么蝇蛇鼠蚁都出来作乱! 自己倒不必真承认了这烧杀的孽,本就是无妄指责。但时间不等人,明儿就要唱票了,现在去哪儿找出来这人,堵嘴灭口呢? 他起了急,这就得赶紧想一个两全的办法才行。 始作俑者二奎就站在离周家马车不到几米的地方,这事由她一手操办,但谁又能怀疑到他这个黄毛小丫头呢? 她心道,这人杀了那么些个人,又糟蹋了何老板,还把人家好好的男人纳了妾,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就桩桩件件倒反天罡! 不过,这人也是个大情种。她想,周沉璧为了玉芙竟不顾这伦理纲常,定是一个顶痴的情种,那就好好栽到这个“情”字里去吧! 二奎竟已经欢喜起来,她想着新仇旧恨就要得报,简直忍不住要弹冠相庆了。 柏青卸了装扮,一撩门帘,小手就钻进顾焕章大手里。 这人握了握他,又松开,柏青忙问,“怎么了?” “你不是说让人看见不好。”顾焕章说。 “可……可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就又想让别人看见了。”柏青扬起小脸儿。 顾焕章便伸手捞回他的手,又攥紧了。 到了汽车里,夜色拢着,柏青胆子便更大了些,他凑过去,“刚才……” 顾焕章咳了一声,眼睛瞅一眼老庞,把他揽在怀里,低声和他咬耳朵,“和我说说,你梦见什么了。” 柏青被他呵得痒起来,心也要跳出来似的,喘不过气。他更不知道怎么答,只好窝在人的怀里,拿一双黑眼睛盯他。 不过很快他就忍不住了,也往前瞟了一眼司机,偷偷摸摸地抓起顾焕章的手,往自己身上带,“就是,就是这样……”他支着身子,凑过去人家耳边说,小手也没松开。 顾焕章身形一顿,反手抓住柏青作乱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另一只手抱着他。 自己的身体也开始紧绷绷的。 于是,顾焕章解下大氅,护在两人身前。 温暖的皮毛下,俩人身体贴在一起,皮肉的温度互相交换着,头靠着头,呼吸也缠在一块儿。 顾焕章低了低头,冲着人耳朵,“梦见了,然后呢,自己弄了?” “没,没有。”柏青根本没办法抬头看他,身体一片虚软,栽在人怀里,“是你压着我……”他闷闷地说。 “梦见和我?”顾焕章声音哑起来,嘴唇若有似无擦在人的耳廓,“我们干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干,”柏青小着声音说,他回忆起一点儿就浑身抖得厉害。 顾焕章的大腿太热了。血液、脉搏突突地跳着。柏青便松开手,在裤子上擦擦汗,但下次就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底下也紧绷绷的,他慌乱着,想找个依靠。他便抬起腿,可那儿支棱着,没法动,他又收回里腿,“抱我……”他湿着眼睛道。 顾焕章低头看看他,这人浑身都在抖,便赶紧捞起膝弯,抱在怀里。 两人又换了个姿势躲在大氅里。 柏青抬起手,环上人的脖子,“和你,好像什么也没干,又好像什么都干了。”他又说了一次,“你顶着我,像现在这样。” 顾焕章直了直身子,又把人抱起来。只是这次,他拿大氅把柏青裹好,不让他乱动,把自己和这人用厚厚的皮毛隔开。 柏青的眼睛彻底湿了,身体在大氅里扭动,“难受。”他手想碰却碰不到,“你别箍着我。” “不碰就不难受了。”顾焕章哄他,然后无视他的挣动。他暗暗使着力气禁锢着柏青,自己仰面靠在后座上。 这人突然就安分了,顾焕章觉得不对,一睁眼,柏青居然轻轻蹭着大氅。 他揽起来他,让他坐好,“不许瞎动了。” “爷,我真的好难受。”柏青颤颤巍巍,小脸湿漉漉的,“不让碰不让摸,我要难受死了。” 顾焕章压低声音,“那我不抱你,你乖乖坐好,一会儿就好了。”说着就要把他放到身边。 “不要!我…”柏青再受不了那样的空虚,顾焕章赶紧去捂他的嘴。 柏青的眼泪涌出来更多,顾焕章边擦边对他道,“我和你一样难受,可这只是一种本能,你总要学会忍着,可不能随处就……” “不是随处,对着你,对着你才会……” “你想想,我是革命党,假洋鬼子,想几下马上就到家了。” 说罢把人揽得更紧,自己则往后靠着椅背,假寐起来。 柏青点点头。 但他却早知道没用。他闭上眼发抖地想,这欲念一起来,自己和他是什么,也全然顾不得了。 廿三旦今儿来月婵舞台瞧玉芙的戏,看完了就要坐着自家马车回去。 “小丫头片子你又乱跑!”廿三旦在车里等着二奎,一见人就数落。 二奎不怕他数落,但她到底是个小孩子,心思里藏不住事儿,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露底。她扭身上车后,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 廿三旦倒不至于真生气。 玉芙的这出京昆,他出力多,今儿戏迷们欢迎成这样,他自觉很是有功,当下正意犹未尽的。 廿三旦本就喜欢众星捧月,最近的戏路如此不顺。如今,给玉芙排戏竟能挣得几分虚名,他也便知足起来。 “怎么了?又和谁斗气了?”他懒着嗓子问二奎。 “谁敢惹我!”二奎虚着扯了一声儿,这就遮掩过去。 廿三旦勾了勾嘴角,也没再说话。往后一靠,在马车上微闭着眼。 第75章 二奎拿过锦缎枕头,探着身子给他垫好。廿三旦也不睁眼,懒洋洋地受着伺候。 二奎便极近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多么英朗美丽的一副脸孔啊! 她一晃神,小手都要抚上去了,这就赶紧收回来,心里狠狠道,“看这姓周的死了,你的念想还断不断!” 隔壁马车。 小厮对着周沉壁道,“主子,四奶奶的戏散了,您看?” 周沉璧往后靠了靠,没做声。 这屁大的事情可真是难缠。但那日,玉芙气喘吁吁栽在自己怀里的样子,他再不能回首。 他答应过他,不准死。 周沉璧思忖片刻,半昧着眼睛,对着小厮道,“你去找阿宣,让他告诉四奶奶,我晚上有应酬,今儿不回去了。” “得嘞!”小厮应着,下了车。 周沉璧在车里坐了许久,“去清雅居。”终于,他掀起马车帘,对外头车夫道。 -------------------- 后台看着很多人默默打开了自动订阅…却没有阅读呢! 笑,大家都是学生吗?都要等到假期攒着看吗? 我是那种孔雀开屏的类型,如果没有互动就会有一点丧丧的。 没有读者小蛋糕陪我我就去吃蛋糕吧,糖分刺激一下,加油单机! 等待大家假期再来找我玩~ ps:cp走向问题,我很想预警,但又怕剧透,只能说无论怎样,真善美赛高,请大家溺爱角色。 第75章 夜色似一块浸了冷水的绸子,缠住瀛台这座孤岛。 小桂子缩着脖子,端着一碗药,沿着太液池边上的小道快步走着。四处都静极了,只听得水波拍打石阶的声音,啪嗒,啪嗒。 抬眼望去,对岸的紫禁城是一片模糊的黑影,只缀着几点稀稀拉拉的灯火。 自己和这座岛像是被抛弃了,只留下些许念想。 小桂子看看天上的半轮月亮,勾起了嘴角,小酒窝沾了点儿细碎月光。 他想起那人就欢喜,这是一个好念想。 “主子……喝药了。”小桂子伏跪在地,端端正正捧上药碗。 没有应答,一双挺强健的瘦手伸出帐子,接过了药。 小桂子支着耳朵,直到听到吞咽的声音。 他接过药碗,又换上一盏清水,捧过头顶,“您漱漱口。” 而后捧着钵盂探进帐子。 主子漱完口,他便拿走这些物什,躬身后退。 出了涵元殿,他看一眼钵盂,这才朝着四下无人的夜色里点点头。 正巧,对岸传来报时的钟声。 瀛台也随之响起了更梆,“平——安——无——事——” 紫禁城外边儿正是一片热闹,又是一晚上的好戏。 金宝抱着一只黑狗崽子凑进后台。 “玉芙,瞧,这是什么。” 玉芙还没卸妆,可看到金宝怀里的东西就已经直直起身,“哪儿来的狗崽子!”这就伸手接过,抱在怀里。 软绵绵的一小只,没骨头一样,“恐怕还没出月子呢。”玉芙爱怜地摸了又摸。 “给你的,喜不喜欢!” “给我的?”玉芙举起小狗,左右瞧瞧,又抱在怀里,觑着金宝,“那你怎的送一只黑的呀。” “这种好,护院儿!”金宝嘿嘿地说。 “你!你是要翻我墙头?”玉芙这就被他逗笑了,“人家养狗都是要雪白的,漂亮的,能逗趣儿的,你倒好,塞给我只黢黑的。” “那…那你给我,明儿我给你买只白的!”金宝忙说。 “哎哎,” 送都送了,自己如若不要,这小家伙可怎么办呢。 “我看着他倒像你!”玉芙说着又举起来,“是不是呀,小家伙。” 这小狗崽一身油光水滑,一圈黑睫毛湿漉漉,显得眼睛水雾蒙蒙的,透着一股子惹人爱怜的傻气儿。 “起个什么名儿呢?”玉芙把它交给金宝,“我先卸妆,你抱会儿。” “就叫煤球儿?” 玉芙又是笑得肩膀乱颤,“你这人可真是奇了,非得是这般的不雅。” “雅不雅的,能给你解闷儿就行。”金宝摸着狗崽子,靠在一旁等人卸妆。 “我不管,我就要他叫小春子!”家里老太监拦都拦不住,“小公爷,这奴才已经赐了名儿了,您……” “啊……”一记马鞭直直抽在老太监身上。 小景明耍起威风来,几个太监和哈珠都制服不了。 “小德子,你来,你和小公爷讲明白……” “喳,”一个小太监这就跪着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小景明的腿,小脸儿被马鞭吓得刷白。却仍是怯生生的抬起头。 “走!”小景明看是他,这就拖拽着人往外走,身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由他了。 “小公爷……”小太监颤巍巍叫。 “这么怕我?” “您……鞭子……” 听他这么说,小景明便扔了鞭子。 “往上使劲儿!”这又托着人,叫人往树上爬。 俩人都上去了,这人却坐在树枝上,紧闭着眼,还是怕。 “又怕什么。” “回小公爷,怕高。”小太监轻应一声儿,眼儿都不敢睁。 “还怕什么?”小景明冷着脸。 “马。” 小景明这就跳下树,张开双臂,“往下跳,我接着你。” 小太监眼一闭,二话不说就栽了下去。 小景明好好接住他,给他拍拍袍子,“以后我骑马,不用你跟后头骑,我骑慢点,你就跟着旁边儿跑,行不行?对了,你也别跟马屁股后头,当心畜生尥蹶子。” 小太监点点头。 他想,在旁边跑也是怕得很,铁马蹄子扬着尘。要是…要是能和他同骑一匹马,那才不怕呢。 可主子这就算给了脸,再不能奢求了,其余的想法更是荒唐。 小景明瞧他这个怯样儿,笑了笑,两个小酒窝落在颊边。 小太监含着下巴,也笑笑。 “你也有酒窝。”小景明捏过人的脸,“别怕我,我打他们,不打你。” 小太监点点头。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块玩儿,所以我才要赐你新名字!” 小太监又点点头。 “我叫景明,今儿我才学一句‘春和景明’,多巧啊,这按排行的名儿,竟这般雅。” “主子就是雅。” “所以我要叫你小春子!” 小太监摇摇头,“我是小德子。” “你真傻,我是说要重新给你赐名字!” 这下,小太监又摇头又摆手的,“不兴取主子前头的字,‘春和景明‘,我是小‘春’子,您是’景明‘,不和规矩!” “原是这样!”小景明点点头,继续背,“‘春和景明,波澜不惊’,那……你要叫什么。” “小波子?”小太监小声道。 小景明嗤笑一声,“奴才样儿!大字儿不识一个,好生难听!” 小太监缩缩脖子,这就要哭了。 “小澜子,我叫你小澜子。”小景明却想到了,说完一刮人鼻尖儿。 “小篮子?”小太监咧咧嘴,这就不哭了,好别致的名字。 景明擎着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澜”字,脑子里又想着这个梦。 这是梦还是幼时的回忆? 他好像渐渐能回想起什么了,只是家里下人太多了,哪一个都没什么特别的。 奴才就是奴才。 “小公爷,这饼,真给我吃?”这小太监好像长大了点儿。 “今儿是你生辰,就当是你的生辰饼了。”小景明也是少年摸样了。 “谢谢小公爷。”这人的羞怯样儿却没变。 “没什么稀罕的……”我年年换着人给,小景明这后半句没说出口给这奴才听。 “稀罕着呢,从没人对奴才这般好。”小太监红着眼,捧着饼,受宠若惊。 “小公爷…这是明天您穿的衣服。”景明这是在案头又小憩着了。 一个小太监把一件獐绒马褂挂在屏风后。“风凉,您要是还要看书就披着点儿。今儿先熏熏香,明儿我服侍您穿。我去给您拿件披风来。” “明儿不穿补子?”景明瞟了眼那马褂。 “说是老佛爷嫌色暗,乌压压一片的,不吉利。现在她老人家看不得一群人穿补子了。” 景明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件可是我中秋去祖父家穿过的?” 小太监摇摇头,“奴才不知。” “你去,把浣衣的给我叫过来!” “这么晚了,小……” “那你去把哈珠给我叫来!”景明冷着眸子。 “小公爷……”哈珠已经睡下了,只披着袍子赶来复命。 “我问你!”景明脑子里串起了线索,便只直直问,“祖父府里的小澜子,可就是当今的桂公公?” 第76章 “回小公爷,正是。”哈珠迷迷糊糊,看着屋子里也没外人,便昏头昏脑道,“进了宫就叫回原名儿小桂子啦,在承恩公府这‘桂’字不是犯讳么。可正是顶着这‘讳’在宫里头才好行事,根本没人怀疑是咱承恩公府里的人……后来,桂公公回来就没去公爷府,直来了您这儿,名儿便没改了。” 景明阴着脸色,“这衣服,”他指着屏风上挂着的那件,“可是我中秋去祖父府里穿的?” “是是!小公爷,今年新裁的。” “那……” “您是说……”哈珠又看看四周,“您是说您又爬树挂伤了腿……”他笑笑,“您可真是,留了那么多的血在衣服上……不过桂公公倒是让我们几个嘴严点儿,切记别叨扰了夫人。小公爷,怎么了?” “备马,我要进宫!”景明直直道。 顾公馆门前,景明骑在高头大马上心神不宁。 他没出府呢,就让拦住了,说是宫里头乱,不让去,可他的心思更乱,只能说是去寻乐子,门口的侍卫这才放行了他。 可他哪有什么寻乐子的地方,只好到这处晃悠。 等了挺久的,才看见顾焕章的汽车远远地行驶过来,在自己身旁缓缓停下。 柏青一眼就瞅到马上来人,摁了一下顾焕章,“你别下来,”然后自己急急下车,“景明哥哥!” 景明却没下马,就那么看着他。 “这两天谢您的座儿!”柏青一个作揖,又道。 其实景明早就忘了他给这人捧了场,当下心神正在神游。盯着这人片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俯身一捞,这就要把人带上马去。 柏青使着劲儿挣了一下,终是没让他如意。 “你怎么了?”柏青撤远一步,冷着声音问他。 “我想好好看看你……”景明喃喃。 他觑着人,这人长得真像小桂子。 “回家吧。”顾焕章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车子也进了公馆,他走到柏青身旁,一手轻轻揽过他的肩膀。 “你!你给我松开!”景明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这就急了眼,用鞭子指着他。 “怎么?九门提督还管这个?”顾焕章很随便地应了一句,而后对着柏青,“咱们走吧。” “你!”景明一扬鞭子,劈空掠过二人,一鞭直直抽在顾焕章肩膀上,生生把二人抽得分开。 这一鞭力量极大,鞭风直接卷起了顾焕章的帽子! “哎——”柏青惊呼一声,赶紧捡起帽子,踮着脚给人就那么一扣。然后扒着看人的肩膀,已经是血淋淋一道深痕了。 “不疼。”顾焕章摇摇头。 景明似突然回过神来,翻身利落下马,“有意思,你,革命党!”他觑着顾焕章,而后又一扫柏青,“你,包庇革命党!” “他不知情!”顾焕章连忙道。 “他不是革命党……”柏青也咧咧嘴。 景明又一扬马鞭,狠狠抽在顾焕章腿上,却又被这人一声不吭激得个气血上涌! 今儿没带抢,他这就想着怎么赶紧把这个革命党法办了。一晚上心里堵着一口气,正好缺个供他上私刑的人! “你——你疯了!”柏青惊呼。 “你!和我走!”景明对着顾焕章,说着又要扬手里的鞭子。 “不行!”柏青直直跪下,膝行两步,“景明哥哥,我伺候你,我会伺候人,你放了他!” 黑眼睛已是沾满了泪。 “别…”顾焕章急急往前,肩膀和大腿却抻得生疼,让他动弹不得。 景明半蹲下去,捏起柏青的脸。“你怕了。” 这张小脸儿从未起过这样的怕。 他又松开他,似是低喃了一声,“你没有酒窝。” “带我走!”顾焕章远远地那么喊着,“你别碰他,你带我走吧!” 这人却没听见似的,丝毫不看他,只呆呆盯着柏青。 顾焕章忍着剧痛往前挪动,他想扯起来地上的小人儿。 那人满脸的泪,抓着人袍子一直哀求。 “结香…你起来,别求他。”顾焕章几乎趴伏在地上。 景明看着滚在泥地里的两人—— 一个可以供他私刑玩弄的革命党,一个有点像小桂子的人。 正走神着,顾焕章不知道怎么扑了过来,也不管伤口,就要夺他的鞭子,“这是租界,你休想带走他。” 摔跤角力,景明可是最喜欢,当下却突然地兴趣全无。这人力气挺大,可不得要领。自己闪了几下,这人就趔趄地摔倒了。不过,他是真不怕死,这就又扑身上来,要和人继续拼命。 景明大力一甩,马鞭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看这人无惧,他又疯抽几下,直把人抽得再起不来才转身勒马,径直扬鞭而去,再不管地上的两人了。 “爷!”柏青赶紧扑过去,扶起来人,“爷,怎么和他拼起来了,咱赶紧回去吧,您这伤口要让大夫瞧瞧。” “不疼。”顾焕章亲掉了他一些眼泪,又给人拍拍袍子,“没事了。” 公馆里,大夫给顾焕章上好了药,细致医嘱后便告辞了。 顾焕章看柏青不哭了,突然沉着脸,问他,“刚才你瞎说什么呢。” “我,我说什么了。”柏青和他装傻。 “你啊你…你不是懂了么,怎么好说那样的话。” 说着脸色似更沉了。 柏青这就委屈了起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跟那人走就是个死。” 这人怎么这样轻飘飘地问他。 好歹这一番危急终是过去了,他抬起小手,抚了抚这人的额头。这人也只是受了些伤,于是他缓了缓,喃喃说,“我也没有旁的,那个人想要,给他便是。” “什么叫没有!什么叫想要!”顾焕章一把攥起他的手,又是一皱眉。 这一下狠狠地牵动了受伤的肩膀。 “哎,你别动!我是男人有什么贞洁!”柏青情急之下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难道我要见死不救!难道我要让你为了什么劳什子贞洁去死?就算我是女人,为了救人性命,这贞洁也是可以丢的!” 小人儿越说越激动,眼泪是一把一把地流,还说自己不懂,这人才是这样不懂! “胡说什么呢!”顾焕章赶紧揽过人,高声打断他的话,“我是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去伺候别人!他没带枪,这又是在我公馆门前,哪里需要你来为我拼姓命!” “可你…你刚才也叫他带你走!你走了,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关心则乱!”顾焕章抓着小人儿的肩膀,大个子弯下腰来,“对着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而且…为了你的贞洁和性命,我必是要拼命的…” 柏青隔着泪眼看他,又是很多个他,很多很多双亮亮的眼。 他赶紧擦了擦泪,眼睛对了上去,“你心里有我。” 顾焕章点点头。 柏青又是个哭,虚虚靠着人家,“可你怎么不怕死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小手拿个帕子一点一点给人擦着绷带里渗出的血。 “…” 顾焕章看人止不住哭,这就赶紧换个话题,“你个小迂腐,今天倒有这般高见。” “戏文看多了,就懂了…”柏青抬起头,对上他的眼,认真道,“男人们可不就喜欢这些个贞烈!可一个个的贞洁烈女真是太可怜了!” “嗯。”顾焕章对戏文没什么高见。 “所以,”柏青眨眨眼,拿手一把抹掉眼泪,在屁股底下擦擦,“我才不要演什么贞洁烈女呢,没意思…我呀,这两天这一折子…” 他这就给顾焕章讲了讲这两天他唱的戏,眉飞色舞的。 顾焕章听着,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第76章 “这燕窝是我和老太太讨的,寻常街面上可买不到。”顾大伺候小凤卿喝下一盏燕窝。 “嗯,确实爽滑,喝完了喉头也爽利了些。” “凤卿,你昭君这一出可真是……” “大爷,别聊戏了。” 顾大神色一赧,“今儿…我,我可没那打算,我是看你乏…” “况且…”他又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脸孔,“这一个月你都乏得紧,哥哥可是为了你的戏上下奔走,坐了一个月的枯禅…” “我他妈可不是那意思…”小凤卿把盏子放到一旁,“这折子戏吃重,我梦里都在练这上马、下马,可都要练吐了,下了戏,这就不想和人家聊戏了!” “不聊不聊。”顾大知道是自己误解,赶紧又捧起盏子,递给人家。 小凤卿慢慢悠悠接过来,道,“这几折子戏,我都唱腻了,不是贞洁就是英烈的!哪儿有这么些个烈女!他妈的,照我这么演,女子们早都死绝了!” “对对。”顾大附和。 “哼,死绝了也好,省得生出你这么个杂碎玩意儿!” 这话就有些太过火了,顾大脸色一冷。 第77章 但小凤卿毫不在乎,抿着燕窝的嘴唇亮莹莹的,又挂着点儿黏糊汁儿,不免让人心涉遐思。顾大这便忍下了,又换了副面孔,讪讪道,“你想唱什么?我明儿找几个文人去排就是了。” “唱够了,都他妈唱了个遍了!腻了!” 原来这人是怕明天。 顾大了然,这就连忙开口哄,“可是我们戏迷还没够!您凤老板的十三绝,哪一出戏都是京城顶呱呱的叫天儿,不能腻!” “再说,你刚搬进这公馆,洋人邻居都等着长见识呢!” “行了,你呀!说起自己的功劳,桩桩件件,数来宝似的。”小凤卿一掀眼皮,觑着他,“今儿我鞭子甩得不对付,肩膀疼得厉害。” 顾大这就连忙凑上去摁上香肩,“这儿,你这儿摁着就堵,不如泡泡热水澡,通通经络,解乏。” 小凤卿也没搭理他,直直起了身,又随手一拽身上的睡袍,直接就这么脱了,赤条条地就往浴室走。 光影绰约,不自觉地就叫人醺醺然起来。 顾大感叹这身段真是只应天上有,赶紧盯两眼人的背影,又猫着腰给人捡起来地上的浴袍,这就追上去,伺候人家沐浴去了。 深秋的清晨已很冷了,草木都打上了寒露。半梦半醒间,玉芙似是听到门响了,接着又是几声脚步。 玉芙赶紧闭起眼,身侧一番细细簌簌,他突然被揽进一个有些凉意的怀抱。 玉芙拱了拱,装作迷迷糊糊去捉这人的手,却摸到一片冰冷。他也没睁眼,拉过这双冰凉的大手就捂进了自己怀里。 “好凉。”他被激得哼唧了一声,“几更了?”说着又把温暖柔软的身体往人怀里贴了贴。 “还能睡几刻,睡吧。”这人揽过他的头。 玉芙鼻尖贴着他的颈窝,嗅一嗅,然后两只手环了上去,“怎么了,是生意上不好么。” “生意?小东西,瞎操心。” “你的事儿,我要都操心。”玉芙抬起一条腿搭在他腰上,晃了晃,“和我说说。” “和你能说什么,快睡吧。” “睡够了。”那条腿把他缠紧,然后顺势就翻在他身上。 周沉璧仰面看着身上的人,在幽暗的晨昏里。 一张明亮的脸俯下来,笑嘻嘻地,也看着他,然后慢慢贴近,赐给他了一个吻。 他闭上了眼。 与柔软厮磨片刻后,他便凶猛翻身,把人压覆在身下。 “嗯?”周沉璧突然停了动作,拇指捻了捻人的眼尾,“哭过了?” 玉芙躲着,“没有。” 周沉璧扳正他的下巴,“怎么回事?”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不同你讲。” “生意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懂,”周沉璧用膝盖顶开他的腿,把头埋在人颈窝里,用胡茬搔他痒,“说不说!” “痒……”玉芙眼泪都叫他痒出来了,眼睛在黑夜里有些发直。 “我好怕输呀。” 他眨掉眼泪,突然这么说。 “我一想到,天儿亮了,我可能就再也唱不了戏了,我就……你别痒我了。”玉芙躲着他的脑袋,泪胡乱淌着。 周沉璧便不动了,呆呆觑着他,喉结动了一下,抬手捻掉他的泪。 “这才好好地唱了几个月,什么门道儿还没摸到呢,就不让人唱了……”玉芙又一转头,把眼泪在枕头上抹抹。 “唱戏也没什么好的,总要抛头露面。”周沉璧哄着他。 “不是说不兴说不吉利嘛!”玉芙急急道。 “不说不说。”周沉璧从他身上翻下来,“昨夜真的乏了,再陪我睡会儿。” 他想,孰是孰非的,有什么要紧,我且得留着这命,才能护着你。 玉芙点点头,小心地凑过去,贴着令他心安的人。他帮两人拢好被子,还是熟悉的温度和味道,玉芙逐渐放松身体,在黑暗中瞪着的眼皮也渐渐沉了,终于得以踏实地睡上一会儿。 阳光又起来了点儿,使馆街道上响起有节奏的“啪、啪——”这是报童在挨家挨户投递报纸。 小凤卿正跨在顾大身上,这就一停,“什么声音?” “嗯?…是你快活了,水儿…” “我是说外头!”小凤卿说着一个起身,“报纸!” “哎,凤卿!披上点儿你!” 顾大也赶紧起身,把自己睡袍拢好,也先不管那直撅撅的东西,忙抄起另一件睡袍,追上人,匆匆给小凤卿也披好。 俩人这就快着脚步,把门口报纸捡起来。 “说好了,我先看。” “去你妈的,谁和你说好了。”小凤卿一把迅速抖开,油印味儿扑一脸,俩人都清醒不少。 顾大往前一探身,一眼看得了,心里暗嘶一口,这就赶紧扶着小凤卿。 报纸上的名伶大王评选,夺魁的赫然是———结香! 迷迷糊糊间,顾焕章觉得怀里拱进了一具凉凉的身体。 “爷!”柏青开口叫着,“你还不起呀。” 顾焕章顺势一揽人,突然觉得不对,赶快放开,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这人却不依不饶,扒在他耳边,“爷…” 他没应,又起了又缓又长的呼吸声,这人便偃旗息鼓,从背后搂着他的腰。 片刻后,顾焕章也自觉偃旗息鼓,便又假装翻了个身,把人捞在怀里。 “爷,你那里…下去了?”这人不知哪儿来的心领神会,黑眼珠子在黑暗里觑亮。 “……”顾焕章喉结滚了一下,继续又长又粗地呼吸。 “装睡。”柏青小声笑了一下,也乖乖让他搂着,不和他计较。 过了许久,柏青忍不住了似的,突然开口问,“爷,你什么时候娶亲呀?” 顾焕章正睡着回笼觉,被这一问搞得发懵。 “你不要守着那块空牌位,你赶紧请人给你说个媒去。”柏青又道。 “瞎说什么。”顾焕章下巴顶着他的头顶,嗡嗡开口。 抱得久了,蒸起来热气儿,像是皮肉相贴的。柏青便伸出手,只拿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这人坚硬胸膛。 顾焕章觉得痒,嗡嗡地笑了。 柏青贴着他,也跟着傻笑。 “你想什么呢?”顾焕章放开了点人,睁开眼睛,“我怎么会娶妻纳妾呢!” “你得娶……” 话还没说完,门口听差急急唤,“爷,大爷闯进来了,拦不住,您快起身吧!” 柏青听见这声儿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急急去找拖鞋。 “慌什么。”顾焕章一把捞过人。 “大爷定是来找我出恶气!”柏青走到案几,拿起报纸晃了晃,“唱票出来了。我夺魁了!”他递给他,“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可你一直在装睡。” “……” 顾焕章赶紧放开他,接过报纸。 亮堂堂的小脸儿又凑过来,“我第一,凤老板第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师哥的名字。你认识报社的人吗?要去帮师哥问问的。” 顾焕章扫一眼报纸,眸色一沉,冲人道,”你呆在这儿,我去应付大哥。” 柏青点点头,捏紧了报纸,怎得这人没有一副高兴的样子。 自己心头的两件顶重要的事儿,如今成了一件,那便只剩一件了。 “怎么回事!”顾大朝着顾二一甩报纸。 “大哥,您也知道,我并不懂戏,结香那面,全靠寒云兄打点!” “方二?”顾大气结。 顾二点点头,“这开锣打擂台输赢是常有的事儿,大哥也不必太过焦心。” “你懂什么呀,凤卿自打挑了班子,就没输过!你呀你!” 说罢又急急走了,只让顾焕章晚上在春和楼给他留个包厢。 “爷,我今儿得告个假。”金宝躬身进来,“我去铺子打点一圈儿,之后……有点私事。” 顾焕章点点头,爽快同意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 玉芙傻傻盯着报纸,“怎么连我的名儿都没有呢?” “我遣人去报社问问。” 玉芙点点头,盯着报淌泪,“以后可真是抬不起头了。” 过了晌午,周家小厮便来报,报社也没能给个说法。 周沉璧便顺势道,“小东西,以后你该怎么唱就怎么唱便是,这擂台比的是头筹,你和凤老板都败了,那擂台便也不作数了。” “败了?谁说我败了。” “好好,没败!这报纸上的东西也没人当真,咱俩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比什么都强。” 玉芙心里堵,只道,“晚上我要去春和楼瞧皮猴儿的戏,你提前定好戏厢。” 周沉璧点点头,且公务去了。 “哎,”玉芙起了心疼,“昨儿忙一宿,今儿又这么早去。” 周沉璧简单应了几句,便又走了。 周府的景儿好,满园里染了秋露,黑狗崽子刚吃完食,这就在红红黄黄的落叶堆里打滚。 第78章 玉芙盯着狗崽子,心说,当个没心没肺的狗儿也不错。 “这狗好吧!”背后起了这么一声儿。 玉芙回头一看,正是金宝! “你怎么来了,让人瞧见。” “瞧见怎么了,我俩也没干什么呀。” 玉芙却慌得很,“屋里说去。” “怕什么,我是正经八百走正门,通传过进来的!倒是你,这报纸都给你除名儿了,怎得这样沉得住气,还在这里玩儿狗!” “沉得住气?”玉芙起了火,这人不知道自己落了多少泪,“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报社不肯给说法,自己的艺不精,只能是认下了!” “你呀你,不清不楚的,怎么就认下了!走,我带你去报社讨要说法去!” 金宝说着就去拉人。 “别动手啊你,”玉芙不让他拉,“我们没有门路,能找到谁呀?” “他报馆开门营业,要什么门路!” 玉芙摇摇头,这年岁,办什么事儿不得有个门路,这报馆大门冲哪儿开自己都不知道! 这就又怪起这人莽撞来,来别人家里一番胡咧咧。 “走!我看啊,就算去报社碰一鼻子灰,也好过躲在这园子里闷头哭!” 玉芙却还是倔,不肯去。这和人正面冲突的事儿他还真是干不出。 金宝气他怯弱,一跺脚,“那我自己去!” 听他这么说,玉芙心里好似踏实了点儿,他还是想让要说法的,便抬头对着人,“那…有什么信儿,你再来找我。” “好好,我且去了!给你柳玉芙跑断腿儿我都乐意。” “又说什么浑话呢!”玉芙啐他。 金宝到了报馆门口,果然又是门房又是秘书,连门都进不去。可他没懊恼,转身又去了后门,却正好撞上了二奎! 二奎本是一脸刷白,见是他,眼里竟起了光亮,“我认识你!那个…我有话和你说!” “哎,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这儿正干要紧事情呢。” “我也有要紧事情!” “你个丫头片子有什么要紧的!” “我知道你是给柳玉芙来要说法的,和我走!” 听着一话儿,金宝一愣,这就赶紧跟上去。 二人到了何宅,“我主子一早就去找凤老板了,”我们在这里说吧,二奎说着竟也不避嫌,让金宝进了自己房间。 “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认字!”金宝一进门看见满墙的书。 “别管这个了,我知道你总追着那柳玉芙,你今儿去报馆定是要为他讨要个说法!” “你怎么知道?” 二奎顿了顿,换了个话头。 “我手里有这姓周的把柄,你要不要?” “你说来听听。” 二奎便把自己查到的“贡缎案”告诉了金宝。 “这事儿我知道,不是他干的!”金宝却道,“我全程都在场。” 说着就把那日在前门看到阿顺摘匾,又绑架玉芙的事儿说了一遍。 “当真?” 金宝点点头,又问她,这和玉芙的戏台有什么关系。 “哎,”二奎急得团团转,“这人权势大,我拿捏不了他,却知道他对柳玉芙痴情这就匿名和报社写了信件,说是第二日有姓周的猛料,我要拿柳玉芙的唱票换新闻!” “没想到,这姓周的偏不上当,去了清雅居玩牌躲了一宿,根本就…就对柳玉芙无情!” 金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前后串起来了线索又问,“那你这一套编派,可还有人知道?” 二奎摇摇头,“还没有和别人透底呢,今儿告诉你,也是想让你找找这姓周的麻烦。” “哎,我说,你一口一个姓周的,你什么毛病。” “我有毛病?我看你才是缩头乌龟!你不是喜欢那柳玉芙么,甭管我编派了什么,这姓周的肯定没少做坏事!你拿了他的命门,这桃脸儿芙蓉不就任你采撷了。” 金宝脸一红,“你个丫头,这都是什么词儿!我金宝堂堂正正等着他楼塌,不用瞎编派!再说,世上最难斗的便是死人,人活着就不能不犯错,可他要是死了,什么罪啊孽啊的,就都被原谅了。” “我可不原谅这姓周的。” “爱原谅不原谅,但你和报社这一话儿,且得随我去说清楚!”金宝扯他。 “哪里说得清,我不去!” 二人拉扯间,竟没听见动静儿,却是廿三旦已经回来了。 “怎么回事?”他听见吵嚷,一掀帘子,对着二人。 -------------------- 下一章揭晓结香到底唱了什么! 另外,饱饱们可以把小墙头推荐给同学朋友闺蜜电子闺蜜们吗?马上完结了,还是冷冷的… 【孔雀】可是我自己觉得这篇真的蛮不错的耶! 第77章 “金爷,我自家丫头,我来管教,您且请正房看茶,我自会给您说法!” 廿三旦自是护着臭丫头二奎。 看金宝出了门,廿三旦忙扯过她,“死丫头,又惹什么祸了!” 廿三旦早就发现二奎动静不对,闲聊便总是支开她,可这居然没盯住? 二奎看廿三旦真动了气,只好把事情和金宝解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拽了拽人袖子,“何老板…” “你啊你,十条鞭子都不够抽你的!走吧,去给门外的伙计认个错儿。” “金爷,”廿三旦开口,“这事儿我知道了,人我亲自教训,但这报社的事儿,这丫头可认不下。” “为什么?”金宝不解。 “您也知道,这就是一出编派的事儿,皆因周公子树敌太多,可现在既已经没什么动静儿了,那便让它过去吧,玉芙和我惯是交好,我来劝他。” “周公子那面,“廿三旦叹气,“也是要瞒,我最了解他,认下了,这孩子便没活路了。” 金宝瞅瞅二奎,可不就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么! 金宝走了之后,廿三旦罚二奎跪下。 “主子,我是看这姓周的…他糟蹋您,上次……” 廿三旦知道他是误会了,可也没法解释,直直生着闷气。 “他是老斗,和我都是逢场作戏!你这丫头!” 二奎心说,我天天伺候你,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金宝走出何宅,心思杂芜。 要说周沉璧确是不应该认下这罪,可他也万万不该躲起来,任由玉芙失利。 难道这权贵人家眼里,是是非非轻轻重重,就是这么分的? 自己觉得天儿大的事儿,人家一个轻描淡写,就这么片叶不沾的躲开了? 自己如若如实告诉玉芙,那他和周沉璧会不会就此生了嫌隙?自己是否就多了几分机会? 可若是自己,又会怎么做呢?非得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硬碰硬?还是也会这般游刃有余。 又想起那黄毛丫头,自己连个臭丫头都摆不平! 正想着,就又走到了周府门口,玉芙早就抱着狗崽子倚着朱漆大门等着他了。 “怎么样?”玉芙急急问。 这秋老虎的太阳还挺烈,金宝被晒得直发汗。他想,这天儿怎的不赶快下起冰雹!自己没带回来什么好声响儿,可这一趟是顶着风雨顶着刀子去的,那也算有苦劳了! 可偏偏秋高气爽,天空高远,胡同里这一块周府的匾压下来,金宝觉得透不过气。 午后的秋风却阵阵轻拂,任谁都觉得舒坦。 “怎么样呀!你快说呀!” “…确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金宝抬起眼睛,这么对玉芙说道。 “我夺魁了,你怎么不高兴?”顾大走后,柏青直问着顾焕章。 “我当然高兴。”顾焕章从报纸中抬眼。 “那就好。”柏青嗫嚅,“昨儿,还有前儿,我,我说我懂了,可我还有一问呢!” 柏青又拿一双戏眼觑他。 “你…”顾焕章躲着他的眼睛,“你,你台上台下要分清楚,卸了妆,就不能这样瞧别人了。” “我只瞧了你呀。”柏青急急道,然后绕过去,挤在书桌和这人腿间,“我现在什么都懂了。” “嗯。” “那,那你什么时候和我快活!” “…” 顾焕章站起身来,双手摁着他的肩膀,“不行。” “是你还没有娶妻吗?”柏青问他。 “…你这都是哪里来的念头!”顾焕章把他拉进怀里,“每天你都和我一起跪拜牌位,我既已经作誓不再续弦,又怎么会娶妻呢。” “不行!”柏青却又着急了。 “结香,我心里有你,我…” “可我只能给你做妾呀!”柏青打断他。 “你这是哪来的理论?”他放开他,“又把他摁在椅子上,自己半蹲下去,“你是说你师哥?” 柏青点点头,小脸儿皱着,又羞又难过。 “堂堂名伶大王怎么哭成这样。”顾焕章伸手捧着他的脸,倔倔的一双眼,却总是在自己面前哭。 第79章 “名伶大王只是成了一件事!”柏青眼睫颤起来,“还有一件!我,我做什么可就非得要成!” 顾焕章轻轻笑了一下,“你又要成什么事情?你我都是男子,何来什么嫁娶的规矩呢?” 柏青止住了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开口,顾焕章却打断了他,“这乱世,这条性命也不在我自己手里,看你成了角儿,我便放心了。” 柏青知道他想什么,立刻问,“你…你还要杀老佛爷?你,你还是要闹革命?”问完一话,心里就又开始慌。 顾焕章点点头,“义不容辞。” “你不怕死?你舍得我?”柏青咧咧嘴。 “不舍得。”顾焕章把脑袋枕到他的腿上,“可我也不怕死。” 过了晌午,柏青便去了戏园子,顾七造访顾公馆。 一见顾焕章他便急急下跪,“二哥!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又做了傻事,这便躲去了上海,听说你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我才敢回来。” 看顾焕章眸色沉着,他便灰溜溜起身,又自说自话,“二哥,你不会真怪我了吧,那奴才和你说了我什么坏话?” “老七,这革命首要便是平等,你既标榜自己是新派人物,怎好直呼别人‘奴才’。” “可我忘了他叫什么呀!”顾七看了看他脸色,又嘻嘻哈哈道。 “你连人家姓名都不知,就要他的命!” “那不是也没要成么。”顾七讪讪,“我要不再跪一个?” 顾焕章不理他,挥挥手让小厮下去看茶。 “对了二哥,”顾七看四下无人,又压着声音开口,“我听闻您和方二走得近极了,全北京的人都想攀上的方家,就让您拿那么个小戏子给笼络起来了。那人我也见过,可真没什么奇的,二哥您真是好眼光。” 顾焕章盯着他,叹了口气,“老七,你这种纨绔,说是革命,你到底什么心思。” “你又是什么心思呢,二哥。”顾七也盯着他,“这方二离了北京又突然回来,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和你一起捧个小伶儿。你们也不知低调似的,三下两下就把这没名没号的人物捧成京城名伶大王,这梨园行当的角儿一洗牌,那背后的老斗们?” 顾七又笑笑,“大哥玩戏子这么多年,自己栽了都不知道,什么好处都给了个戏子,现在还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你的死对头周沉璧,他捧的人连个响儿都没砸出来,也是内忧外患的。二哥,你说,是不是只有你坐在这里享着渔利?” “二哥,你可瞒不了我,你和方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都是无心之举。”顾二只道,“你的消息灵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现在的局势,岂是我和方二能搅动的!” 顾七才不信他,道,“我也入一股子捧角儿,今儿我就去砸那伶人,你们暗地里得了的好处!可休想绕开我!”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顾二起身送客。 “对了二哥,祖母给你说了桩婚,没告诉你就是怕你不愿意,父亲母亲已经给了女方家大定,婚期都已经定了。” 顾七勾了勾嘴角,“二哥,你看看你,总是跑在外面,连自己的大事都不知道。等你娶了亲,我便和方二一起捧着伶人,你就放心传宗接代吧。” 这一话说罢,他便一个作揖,起身告辞了。 方抚维回北京也算是梨园子的一件大事。 大家都知道他捧得是春和楼刚唱出名堂的小伶儿,一捧就捧成了个名伶大王,各大戏班子这便争着抢着往他怀里塞人。 玉珠也是其中一个。 他总攒着口气,想唱出个名堂来,经励科让他陪谁,他便陪谁。 这日,一桌牌局,他被塞给了方抚维,在人身后坐着,该逢迎该卖笑,一番媚态,他做得周全。 方抚维却仍是淡淡。 玉珠又想起来几日前在承恩公府里,差点挨了打也是这般撩拨不起来。他恨自己不争气,竟在局面里就偷偷落了泪。 他攥着手,不敢发出声音,趁着几人聊天儿动静大的时候快速抹了把泪。 “给我摸张牌。”方抚维突然侧身和他说了句。 “我?”玉珠小圆脸儿赶紧换上一副表情,翘着小白手,这就给人摸了一张。 “是好是坏?”边儿上的人逗弄地问他。玉珠赶紧看了看牌,却不上当,“才不告诉你。” 他娇滴滴地捂好了牌,又暗递给方抚维。 “极好。”方抚维慢条斯理地插进去。 玉珠不动声色,可后背却已经起了点儿汗,自己怎得手气这样差。 牌局结束后,玉珠自知领不上什么赏,就也躲在几个相公后面,跟着大家送客。 方抚维招呼过来小厮,向身旁小厮说了句什么,小厮便朝着玉珠走过去。 玉珠假意无视那边,继续和身旁几人说笑着,心里却惴惴着,又怕落空。 直到真听见有人叫他。 “给您的赏。”小厮一个作揖。 玉珠谢过他,便往方抚维那边瞟了个眼风,这人却漫不经意移开了视线。 玉珠便也赶紧谢了小厮,假装继续说笑。 待这人的马车来了,玉珠才彻底歇心,自己怕是真没入了人的眼。 他低着头,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地,也没什么心思假意说笑了。 马车哒哒两下,却突然停在自己身侧,玉珠起了点期待也起了点气。 这人为何这般反复逗弄,究竟是何意思,于是他铁了心,盯着脚尖,就是不抬眼。 “上车。”这人却挑开门帘,声音不大不小,像是早就知道他在等他。 玉珠撩起眼皮,迷迷蒙蒙的,小梨涡也翘出来,“方军门是叫我么。”他也有些可怜的尊严,不想叫人看扁了。 “是你。”这人嘴角露出些玩味。 “您拉我一把,马车高。”玉珠白手盈盈一伸。 方抚维只得探身出了马车,朝他伸出大手,这就拉他一把。 玉珠借力上了车,稳住身形,坐在了方抚维的另一侧。 方抚维勾勾嘴角,这小伶没有顺势就偎在自己怀里,有点意思。 “走吧。”他对车夫道,又扭头问玉珠,“哪个班子的?” “回方军门,喜连升。” “那可是大班子,出科了吗?” 听他这么说,玉珠把头抬起来点儿,露出几分得意,点点头。 “唱花旦?” “花旦,花衫,刀马旦,我还有昆腔的底子!” 这个不服输的样儿让方抚维心思一动,“坐过来点儿。”他拍拍身侧。 玉珠没再作态,马车晃晃悠悠,他便顺着力道起身,又一个趔趄跌坐在人怀里。 车窗漏进来的点点月光,清冽冽映衬着这个娇俏可人儿,他青涩的脸上露出媚态。 “这就急了?要什么?”这人逗弄他。 “什么,什么也不要,只要爷疼疼我。”玉珠嗫喏着,他还拿不准这人想法,便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情。 男人可是最吃这套。 “对我有情?”方抚维明知道是假话,却仍然温和地问。 玉珠点点头,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您怜我,我不争气,在局面上差点丢了丑,您还给我保着面子。”玉珠这番话真真假假,自己确是摸了一张不怎么样的牌。 “这就有情了?” 玉珠点点头,小脸儿扬着,“我从来没得过什么好东西,也没人怜我,对我好,您,您是第一个。” “第一个?”方抚维眯着眼睛凑近了点儿,这小伶儿看着和结香一样大,娇娇俏俏,确实让他有几分兴趣。 “嗯。”玉珠赶紧低下小脸儿,他白,耳根上这就起了红,羞愧的红。怎么会是第一次呢,可男人嘛,就是要这样自欺欺人,自己一张小圆脸儿骗过不少人。 “今晚陪陪我?”这人的呼吸贴在耳边。 玉珠含着下巴,也没应他,仍然演着小雏样儿。心里却盘算着,要这人许自己点什么才答应他。 可这人却不再言语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送你回去吧。”等了片刻后,他这么说。 玉珠惊骇,这欲拒还迎不正是乐子么,这人怎得这样就冷下来了。 “爷…”他攥着人的衣襟,“我不要回去。”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方抚维低头觑他。 “我想陪您。”玉珠急急道。 车里黑,方抚维听这小雏儿的一声,竟有些恍惚。 “方军门,您这样抬举我,我念您的情,我,我要陪您。”玉珠又道。 方抚维一把把人箍过来,“你念我的好,我便把你捧到天上去。” 玉珠听这一句,激动起来,把人脖子揽下来,鼻尖贴着鼻尖蹭蹭。 他其实就是只要这一句,谁能捧他,他就跟谁。 方抚维也有些情动,似突然起了珍视,他用手刮刮他的小脸儿,“回去再说。” 第80章 “听说您是票友。”玉珠喃喃开口,“有机会我们俩一同唱一出。” 方抚维点点头,脸埋进他单薄的身子里,“我好久没唱了。” “都说您的《夜奔》好。”玉珠被他弄得痒得哼哼唧唧,却还搜肠刮肚“方军门”的荒唐逸事。 “不好。”方抚维却抬起头,“这些戏是愈发没意思了。” “那……那我陪军门做些有意思的事情。”玉珠也没管他的伤神,自顾自敷衍。 他仰躺在人怀里,已然开始了畅想。 过了今晚,自己马上就会成角儿了!就像方军门刚捧红的结香一样。 对了,结香! 玉珠又心生一计。 他大着胆子,伸手揪着方抚维的耳朵,把人拉下来,冲他道,“你这纨绔最是能胡沁,你说戏没意思,却还要捧伶人?” 玉珠嗔着人,不再是痴情样子,而是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方抚维却没有惊讶,眼底露出一丝说不上是什么的神色。 玉珠却很是懂。 他暗忖,看来小报上说得没错,这方军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而这结香也确实是又倔又烈。 他便更是放下心来,自己已经全然知道,该怎么对这大老斗拿乔了。 第78章 深秋的瀛台,一抹明黄身影倚着白栏杆,似眺望,似出神。 太液池清澈、平静,倒映着北京城高远蓝天。可他看腻了波澜不惊,现在只觉得是搅不动的死水一潭。 池畔的枫树、银杏,瞧着是一片赤红、鎏金,很炽烈的。唯有远处苍松的几点翠色,且算寂寥吧。 再往远,本该同样颜色的轮廓,此刻却灰蒙蒙的。 一串细碎的步子踏破了寂静,一个小太监走近,很小心地伏跪在他脚边,“主子,天儿凉,进殿里吧。” “景色正好。”他目不斜视。 “主子好雅兴。”小太监又伏低了些。 雅兴?他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你会诗文么?” “回主子,不,不会。”小太监嗫喏。 他淡淡点点头,刚要抬脚离去,小太监却颤了颤肩膀,似还有一话。 他年纪小,在这幽居之所也是寂寞,所以便垂着头,胆战心惊地吐露出这样一句,“回主子,奴才……奴才斗胆。奴才突然想起一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他听了这句,前前后后在心里吟过,眸色一凛,问道,“你是谁?” ”奴才…奴才是小桂子!”小太监仍是不敢抬头。 “你哪里听来的?” “回主子,奴才小时候的……主子喜爱这一句,奴才便记下了…也只会这一句。” 他看着脚边伏跪的灰团儿,勾一勾嘴角,“妙,妙!” 他高声吟道,“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好久没有这般畅快,他声音朗朗,小太监竟也抬起头听,脸孔青涩年轻,很迷醉似的。 这副神情他不懂。 但当下,天地间似只有自己和这个太监,两个真正的可怜人。 名义上,自己居庙堂之高,实则他的心灵与肉体早就皆处江湖之远。甚至远不如真正的江湖野老,因他无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资格。 他自身即是这“君”。 祖宗的基业,列强环伺的家国,四万万待哺的子民。 他的“忧”,是“忧其民”,是忧其国”,更是“忧其道之不得行”! 他早已被剥夺了任何“挽狂澜于既倒”的可能。 眼见“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已成镜花水月,这眼前越是“波澜不惊”,他内心就越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这“进”与“退”,皆不由己! 恰恰今儿得了这样几句,像神祇般,响在他脑子里—— 不过是“进亦忧,退亦忧。” 天地大美,然则何时而乐耶?看似无人能答。 可水波啪嗒,红叶作响,天地草木,四万万子民,淌着泪听自己乱吟的小太监。 万千生灵和自己,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噫! 微斯人,吾谁与归? “今儿的药汤子呢?”他垂眸问,露出一丝释怀一丝悲悯。 顾大回到公馆,发现小凤卿已经不在了,问几个使唤的丫头小厮,也都摇摇头,只道,“凤老板没留口信儿。” 顾大又去卧室书房找了几遍,连张便条也没见到。 “爷,喝口热茶吧,您的香片儿昨儿拿了些到公馆来。” 顾大烦躁地摆摆手。 “爷,您的嘴角……” 顾大抬手一摸,吃痛一嘶,嘴角长起好大一个火泡。 “我给您上街抓副败火的方子。” 顾大却无暇顾及,这就又急匆匆的往小凤卿的旧宅子赶。 院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戏迷,有几个人还举着结香的蜘蛛精相片给角儿鸣不平。 “凤卿!”通传之后,顾大就只往院子里赶,小凤卿已经练完晨功,正在堂屋坐着悠闲喝茶。 这个角度,扒墙头的访员倒正能照到相。 “凤卿,你怎么样?怎么不知会一声儿就回来了。” 小凤卿一睨他,“怎得,我回自个儿家还要你的允许?” “我好生担心你呢!” “思来想后啊,这不服也得服。”小凤卿轻轻划着盖碗儿,慢条斯理道。 顾大左右瞧瞧他,又道,“你想得明白就好。这赌约也不作数了,你要是封箱,外面的戏迷可不答应!晚上我定了春和楼包厢,咱们一起过去瞧戏。” 小凤卿点点头,似是认下了这话,这就放下盖碗儿,直了直身体,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子。 顾大盯着他,这人正襟危坐的,很不对劲。 他走出堂屋,和胡子耳语了几句。 片刻的功夫,墙头上的人就让拽下去了,吵嚷声也渐渐平息。 “凤卿,”顾大听着外头消停了,便又走到人身前,半跪下去,一手抓起他的手,“你这火儿得撒出来。你瞧,你回来这也瞧见戏迷了,他们可都还认你!” 手里的那只手又凉又抖,顾大攥着捂了捂又道,“凤卿,这戏迷啊,访员的,你看见了,就安心了,你还大红着呢!你不好赶他们,坏人我这老斗做,你看,我都给你赶跑了,现在没人盯着你了,你想砸什么,尽管摔打,别憋坏了。” 顾大着急地又捏捏那只凉手,好像终于回来点儿热乎气儿。 片刻后,这只手终于一把甩开他,桌子上的点心盖碗儿也都被一袖子甩到地上,“他妈的!” 听了这声儿,顾大脱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朝门外使个眼色,使唤丫头小厮也敢紧跑开。 “哎——”自个儿也在一片怒骂和劈里啪啦的打砸中挨了几脚。 春和楼 很难得的,今儿民间的响动赶上了紫禁城里的。 二楼的戏厢今儿看着有些空,因为都叫包下了,全北京的旦角儿都要来瞧瞧。 一楼是订满的,人都快站不下了,都在等着看结香老板上台。 结香这几日演的,居然是这一折子《贵妃醉酒》。 这一亮相,就显示出门道儿。 他以前唱青衣戏,吃过亏,公共的戏箱的衣服都偏大。现在身上这套是量体裁的,头上的凤冠也丝毫不压气场,根据他的身形略作调整,舞台上的种种切末也都如此,算是都缩小了一号。 几个配角儿也都矮小,如此这般,倒是协调些,衬着柏青也是一位雍容的杨贵妃。 柏青最善跷功,这就也是盈盈地踩着跷就出场了。 杨贵妃在“海岛冰轮初转腾”后,唱罢优美的四平调,台底下就有爷们儿起着哄,自发着叫着好,根本不用方抚维去安排什么托儿了。 二楼行家瞧着,确是一点儿挑不出错儿。 “可这也没什么奇的呀。”有几个角儿这样耳语着。 台上柏青神情渐露幽怨,得知驾转西宫后,他突然开始念白,“哼!说什么万岁爷驾转西宫,分明是那梅妃狐媚子,又把圣驾给缠住了!” 台下又起了哄笑。 杨贵妃这就开始衔杯喝酒,柏青身段也好,十分娇柔,踩着跷是盈盈颤颤,底下又是一阵叫好。 酒醉后,他对高力士念白,“本娘娘下杯,你须得叫我一声‘好姐姐’,我才肯喝——” 高力士丑角故作扭捏,猥琐状,“哎呦,我还要叫一声娘亲呢!折煞奴才也愿意…不过,可不能叫万岁爷知道,奴才的屁股……可要打开花咯!” 柏青用扇子抬起高力士的下巴,“怕什么?今日这里没有圣上,只有我这伤心的可怜人…本娘娘要你…口对口地喂我饮了这杯‘通宵酒’!” 第81章 丑角夸张地后退,做害怕状,“娘娘!这,这成何体统啊!奴才没这个胆子!” 柏青不依不饶,带着醉态,“休要啰嗦!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你们可要好好陪我饮酒——作乐———!” 二楼的包厢,几个名角儿也笑了起来。这出戏倒是好几年没这么唱了 只有小凤卿和玉芙绷着脸。 柏青衔杯下腰,丑角也是耍着把式,一会儿去贵妃腰侧啄酒,一会儿伏地去调笑这三寸金莲,引得台下阵阵哄笑。 很快,柏青醉步踉跄,“咦?这亭下,是何处来的香花?待我闻上一闻!” 他缓缓做‘卧鱼’身姿,但眼神并非专注赏花,而是秋波流转,嘴角含春,眼风又扫向台下,在俯身至极低时,假装要摔倒而未摔,又去耍了几分跷功的本事。 这三寸金莲无论是圆场还是下腰、卧鱼儿,都是盈盈颤颤,台下的起哄声疯了一样。 而后便开始一件一件褪了戏衣,转进后台。 再一出现,贵妃头面也卸掉了,只贴了片子,身上只留下了一件薄薄纱质亵衣! 一个放浪贵妃,金莲颤颤,柳腰虚软。两个丑角儿极尽洋相,一出戏就这样热热闹闹完了。 方方面面都叫人又是燥热又是发笑,底下叫好声震天,很久了都还意犹未尽地叫着好。 春和楼的大轴子是武生戏,这热闹也正好续上。 “凤卿!这个崽子是靠粉戏赢的!” 顾大赶紧道,“你和他置什么气,我这就把他叫来,给你出出气!” 说着这就下了二楼,直直找到柏青的梳妆台,一掀帘儿, “你!”柏青一惊,以为是顾焕章,可却是顾大,“顾大爷?你嘴……” “你……你卸了就赶紧出来,今儿凤老板瞧了你的戏!”顾大急急道。 “凤老板…他说怎么样?” “又荤又粉,能怎么样!你个崽子一会儿好生给我哄着!”他说着一放帘子。 待人出来,他又摸出个翡翠如意递过去,“给你的彩,给我掂量着说辞!” “我师弟这一出儿,怎么样?”二楼戏厢里,玉芙问周沉璧。 “不怎么样,不值得进戏园子,和天桥儿唱大鼓的也没什么区别。” 周沉壁说着揽一揽他,“凤老板在隔壁包厢,你要去打个照面才算礼数。我给你们包桌子饭菜,鸣仙也在,你们几个就叙叙话,我先走了。” 一出包厢,玉芙正见着顾大提着柏青,“顾大爷!您怎得这样对结香动怒。” 顾大这是急得顾不上了,这下也发现了自己的粗鲁,便松开手。 一手又扯下来个戒指塞给玉芙,“你们两个小的,一个个的真不让人省心,一会儿见了凤老板,给我捡着好听的说。” 柏青朝玉芙瘪瘪嘴,“师哥……” 他想要吐露顾焕章是个不惜命的坏人,可玉芙却扯他过来,轻笑,“怎么没发现你是个演艳戏的角儿!” 听这话柏青又咧咧嘴,且先应他,“我可没少花心思,现在没人这样演,可是请教了好几个老角呢。” “行了,快进去吧!”顾大一搡二人。 廿三旦已经坐在戏厢里面,当下眼睛眯眯着,和平时一样似带着笑。 小凤卿确实气得不轻,就那么在戏厢里来回踱。 一见俩人进门就要开口大骂。 “凤卿,凤卿你先别骂。”廿三旦开口道。“坐下说。周公子给这厢加了菜码,咱边说边聊。顾大爷,您且宽宽心,看您这样儿……您先忙着,我们几个业内的叙叙话儿。” 顾大朝他一个作揖,又对小凤卿道,“凤卿,那我先走了。”也出了戏厢。 “你说他这样儿,他怎么了?” 小凤卿瞧了眼顾大背影,一脸疑惑。 廿三旦勾了勾嘴角,无奈摇头。 柏青本就心情不好,看着小凤卿一脸怒相,也不服气起来,“你们给文人唱戏就是雅,我倒不能给这些个苦哈哈唱戏了?他们可爱听这个呢!” 爱听?爱听就要唱? 玉芙不认这话,可一时没有高明见解,要说这出《醉酒》,他还是最认小凤卿的。便道,“今儿你就这么给粗老爷们儿唱,明儿要是小姐夫人们也进园子瞧戏,你这可就算不得玩意儿了!可那些个雅的,认是谁来了,认是过了多少个年岁,它也是个拿得出手的好玩意儿!” “怎么算不得!她们也定是爱看呢……我扮的,我演的,都,都是快活的女子!” “你,说什么快活,你个皮猴儿……” “好了小结香、小玉芙!哥哥们本是要好生骂骂你俩,这下可让你俩这猴崽子样儿逗笑了。” 廿三旦说着觑了眼小凤卿。 小凤卿居然也不怒了。 角儿该是有肚量,加之这邪火已然提前撒到了顾大头上。 他忖,猴崽子这出戏是专为普罗大众而演,浅显明白,人人都看得懂。尤其是这向来就好热闹的春和楼,这一出戏更是深深入了爷们儿的心。 只不过,与自己道不同罢了。 “我第一次听你的戏,你就唱了一出荤戏,哥哥可是被惊了。”廿三旦伸手一点柏青,“唱得比这还荤!” 柏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报上,你也是唱了荤戏让人骂,”小凤卿道,“今儿可开了眼了。多少年了,那么些个老角的龌龊,都让你给学了去!” “我是想把这出戏,原原本本的演出来,多好玩呀。而且,这快活,不也是好事情,谁不想快活!” 廿三旦道,“是这话儿,穷吃穷喝穷听戏,这戏可不能太雅了,像我,这拉不下脸来,已经快封箱了。” “不是那回事,他,他倒是拉下来脸,开了窍了!可他那些个荤的,都是男人笔下的‘快活’,由男人的心思编派书写而来,所以男人爱看。女子的快活,可不是这样儿。”小凤卿又道。 “那是什么样儿?”柏青急急问, 小凤卿叹了口气,凤眼幽幽,只答,“女子没有快活。” “还是有的!“玉芙脱口而出,“应该…是有的…” “你们呀,一个个耷眉臊眼什么呢,还不如我家的小丫头呢!”廿三旦站起来,张罗几个人坐下。 “菜码就要上来了。”而后又冲着二奎,“就你一个小丫头了,你告诉这爷们儿几个,女子们有什么快活的!” “我们的快活可不想告诉你们!”二奎低着头答,“若是非问…你们只肖知道,男人快活什么,女人也快活什么!”她红着脸道,而后,她又冲着柏青, “所以你们男子觉得作弄、羞耻的,女子也是一样!你,你可不兴瞎演!” “我才没有瞎演!我没有觉得作弄,也没演什么羞耻的!”柏青反驳。 “行了行了,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边吃边聊吧。”廿三旦又招呼着几人坐下。 快别张罗了! 二奎看着廿三旦的背影忿忿。人家一个个都是响亮的角儿,就你都快没戏唱了,省省力气吧! 第80章 玉芙拢着被子坐在榻上,心里有些愁。 梨园行最是要脸面,明儿自己肯定是不唱戏了,那还能干什么呢。 周沉璧洗漱好,推门进来,“小东西,想什么呢?” “没什么,明儿个梨园儿行可是要热闹呢,以前摒了的戏,怕是都要捡回来唱呢。” “你想去哪个园子听戏,去就是了,我让人带着彩,同你一起去。” 玉芙只点点头,心道,听别人唱哪里有自己唱过瘾。 周沉璧一掀被子就要上榻,手这就摸到一个毛绒绒热乎乎的东西。 “什么东西?”周沉璧惊了一下,他的脸惯常阴着,此刻神色不明。 “煤球儿,是我养的小狗!”玉芙急急道。 周沉璧一只手拎起来,因他摘了眼镜,就只看见个模模糊糊地小黑团往他手里拱。 他端详了几下,“别看它低眉顺眼的,蔫儿坏!” 说罢,又轻轻把它放在了地上。 小狗“呜呜”两声,“外头冷,就不扔你出去了。”他又道。 玉芙趴在他肩上往外看,狗崽子踉跄地走两步,又趴着睡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它,要扔了呢。这狗和你也挺亲的。” “狗儿有什么喜不喜欢的,给口吃的就认了主人。”周沉璧没所谓道。 玉芙笑笑。 这人回身拢住他,“狗就是狗,怎么也睡不到主子的榻上。” “你…”玉芙挣着,却被箍地更紧。 “今儿谁来了?”这人看似慢条斯理,大手却暗使着力气,把他扳正又覆压下去。 “知道了还问。”玉芙顺势躺下去,却别着头。 周沉璧其实很不拿这伙计当个角色,但床笫之间,总得有些什么情趣,便又逗弄他,“俩人干什么了?” “只是说了两句话……” 第82章 周沉璧又啄着他颈子和锁骨,“几天没喂饱你,居然背着我偷腥,那个伙计…” 他一张脸孔极白,当下一口一个伙计叫着,又让玉芙忍不住想起金宝的麦色皮肤,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在眼前晃着。 “嗯……没偷腥…”玉芙闪着眼睛躲他,又翻身去床头的匣子里拿脂膏的瓷瓶。 “不叫夫君知道,就叫偷……” “没……”玉芙喘着,却摸到了金宝送他的怀表,身体又是一抖。 “可他想偷你,他看你的眼神……”周沉璧一手把着他的腰,一手沾了点脂膏,往人身后探。 玉芙闭着眼睛抖,“没有……他没看我。” “他一直盯着你,”一寸一寸,指节薄茧那么分明,“眼睛都要冒火了……” 玉芙配合着辗转,脑子里却出现了金宝的一双眼。 “别说了……”他喘起来,带了点泪涟涟的劲儿。 玉芙想把那眼、那麦色脸孔统统都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想不到吧,柳老板你,和夫君的样子。”周沉璧在他耳边咬,手也没停,可仍然慢条斯理的,故意让他痒。 玉芙羞了,脊梁骨拱起来,头埋到枕头里,只是闷哼着。 周沉璧的胸膛覆下来,压在后背沉甸甸的,金宝的身型现在好像也变得这般厚实宽阔。 唇舌再次啜过来,耳廓和脖颈变得湿淋淋,火热热的大东西贴着,还没有开始就让人头脑一空。 玉芙突然害怕起来,忙睁开眼睛,回过头,“夫君……再……说点什么。” “唔。”周沉璧闲闲一声,“小东西。” 玉芙这才放心下来,又趴回枕头上去,可眼睛却再不敢闭着了。 今天是万寿节,景明终于进了宫,身上带了好几样好玩意儿,都是要给小桂子的,既是知道了他是谁,那便先要赏。 可目及之处灰扑扑的一片,怎么都没有小桂子的身影,他对哈珠道,“打听打听去,小桂子在哪儿当差。”自己又是闷着头,自斟自饮。 今天的万寿节和往年不同,没有堂会,先是萨满和灵官,几十人的阵仗,而后是高僧和尚,也是排着长队,各种的咒此起彼伏。 这阵仗他倒也见过,乱投医罢了。 景明越喝越是恼怒。 这“小澜子”既是回来,为何不与自己相认呢?自己同他相处数月,对他又打又骂,他怎么也不言语!既是成了小桂子,被自己错认成结香,又为什么不说呢?现在知道自己这样苦苦找他,却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昏了头的奴才! 宴会里,各路的人结着对子耳语,忽近忽远,好像谁和谁都要交换点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席间也没人穿补子,景明便恍惚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叫嚷,“谁见到小桂子了!” 小太监忙摁着他,“主子别添乱了,大家都看着呢。” “看什么,我有功,我见一个杀一个,你说杀谁?” “小公爷!别嚷了!”小太监恨不得去捂他的嘴,“再嚷要出事儿啦!”他又低声急着劝。 “小桂……”景明又喊一声,可一声还没喊罢,就让人一击昏倒,“小公爷醉了,带下去醒醒酒。” 第二日一早,周太太造访玉芙的新宅子,“不唱戏就不唱了,和我去打打牌,逛逛大街去,乐子都是自己寻的。”这就和他聊了几句,“现在你来了,我更是悠闲。” 玉芙乖顺点头,他还不知道如何跟这位大奶奶相处。 煤球儿这就摇摇晃晃进来,往周太太金莲旁边一窝。 “哎……”她小声惊呼。 玉芙连忙起身抱着,“大奶奶,惊了你了,这是我养的小煤球儿。” “快拿开,拿开,我见不了丑东西。” 玉芙抱着煤球儿看一眼,这狗子眼睛滴溜溜的,多好看呀。 “没见过个好的。”周太太拿帕子掩嘴笑,“我让下人给你抱一只,我们养,种儿就得要好的,不然你抱出去就跌份儿。行了,不早了,我还约了王太太,”周太太说着便由下人搀扶着起身,又去下一处叙闲话了。 这深闺的日子如此无趣,她为什么不养个小孩子呢。 玉芙抱着热气腾腾的小狗,这么想着。 顾大也起得挺早,一早又扑到小凤卿院子里。 “凤卿,我定节车厢,我们南下怎么样?你虽是封箱了,若是在上海开锣,该是没人管你。” “火急火燎的,我都没急,你急什么呀!” “你是第一天封箱,没反过味儿来。”顾大确实急,一晚上也没睡好。 “你铺子怎么办?”小凤卿盯着他。 “哪还顾得了那个。” 小凤卿放下手里的盖碗儿,视线收回来,“我既立下了誓,就没有这钻空子的心,说封箱我就封得彻底,你管我做什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凤卿……”顾大唤了一声就住嘴了。 他的嘴角今儿愈发烂的厉害,一说话更是疼得厉害,顾大脱力坐在椅子上,捧起盖碗儿,一口一口吹着茶。 “我,我喝盏茶。” 这是新挑的香片儿,比给自己留的更稀少,更贵些。捧戏子捧到这份上,顾大摇摇头,人家也已经封了箱,自己又是在做什么呢? 小凤卿冲他点点头,起身道,“那您慢着喝,我这就要去睡个回笼觉了,多少年没睡了……” 顾大垂着眼,吹着茶,也点点头,“好,你去,这么些年,你也是该歇歇了。” 小凤卿走过他身旁,带起一股老山檀,顾大赶紧嗅了两下,心尖儿涩涩的。 很快这股味道便散了,顾大放下盖碗,茫然四顾。 这处院子是小凤卿自己挣下的,名伶大王的名号也是全凭他自己的本事,而自己标榜这老斗,无非就是锦上添花。 落到实处的声响儿自己是没少给,可这么多年了,回头去看,顾大竟觉得也没什么好提的,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捧着给的。 如今小凤卿封了箱,自己便更是没什么用处了。 顾大喉头梗了又梗,缓了好久才起身,浑浑噩噩地就往院儿里走。 确实好几天没去铺子了。 “你他妈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顾大突然听见这一嗓子。 小凤卿站在二进院儿门洞那头,冲他喊。 “……” 顾大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道,“我着急上火,嘴角烂了喝得慢。”说罢,又嘶哈地抽着气。 “不早说,麻溜儿过来,我给你上点药!” 顾二却还在赖床。 柏青蹑手蹑脚地潜进他的卧室,黑漆漆的。他踢掉毛拖鞋,钻进人被窝里,先是试探地左右戳一戳,看人睡得熟便大胆起来。 他的手慢慢贴近人的睡裤,然后开始一点一点揉动。 不过动了几下便停了,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看着那东西一点点起来,自己的心也快要随着它跳出来。 于是又翻了个身,用薄薄的后背贴到人的胸膛里,又往后靠了点,用屁股蹭着人家。 可这一下下的,自己更是受不了,腔子里惴惴的,快要让他哭出来。 他又翻过身去,把人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窝在人的怀里,乖乖地不再动了。 这人确是熟睡的,他知道。 “我没有什么日子了,就这一桩愿了。”他在黑暗里盯着他,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想,还可以亲亲,就去用自己的唇去贴人家的,可凑到近处,柏青又不敢了。看着这人的脸,自己的腔子就已经疼得不行,他不知道怎么再靠近。 他伸出小手抓着这人的手,心思胡乱地想着,竟也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不可言说的感觉,这便立刻猫儿似的警觉起来。 他先不动,只慢慢地和人家贴近些,可膝盖对顶着,不能再亲近了,便轻轻翻了个身,又背冲过去。 果然,这人和自己一样,只是更凶些。 柏青又往后贴了贴,热气儿瞬间蒸进来,一丝极陌生的感觉自尾椎处蔓延起来,周围太黑太安静了,那里就格外鲜活。 身体里好像有一群蝴蝶,扑簌簌地苏醒,在他腔子里乱撞,带着慌乱,带着点儿痒。 可他感觉自己一下都动不了了,这种鼓噪令他害怕,让他无法一个人再继续做些什么。 他便不敢再动了,缓了缓才蹑手蹑脚地回去自己的卧房。 他心想,明天,明天再来试试。 第81章 “何老板。”二奎撩开门帘,端着铜盆进屋,“我来伺候您洗漱。” 廿三旦正在灯下看书,瞥了她一眼,“水放着吧,” “您不洗吗?”二奎放了铜盆道。 “伺候洗漱什么时候变成你的活儿了?”廿三旦视线又回到了书上。 “我们几个都是丫头,就是应该轮着来…”二奎低着头,“我能伺候您吗?” 第83章 廿三旦笑笑,抬起了眼,“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没闯祸,”二奎小心看他眼色,她主子可是最会假笑。 可这人的面庞晃眼似的,让她不能直盯着打量。 “我,就是,就是想和您待会儿。”她闪开眼睛道。 “和我?你们几个丫头玩闹便是,和我这大老爷们有什么好待的。” “何老板。”二奎慌慌地直直跪下。 “哎,就罚了你一次,这就跪上瘾了?起来说。” 二奎又乖乖站起来,从铜架子底下拽出一个小板凳,耷眉臊眼凑过去,就那么在人脚边坐着。 廿三旦一撩袍子,拿手理了理,“坐远些。” 二奎讪讪挪了挪,“正好,那我帮您捏捏腿。”说着就要把廿三旦的腿往自己怀里捞。 “行了丫头片子,我乏得很,你说完我就要睡了。”廿三旦懒着嗓子道。 二奎便收回了手,“何老板,我,我有一事确是不明白,那个姓周的……他顶着全北京城骂他的名声也要纳个乾旦为妾,为什么却不肯为了柳老板……” “要不说你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你以为你改了名儿就是男人了?” “我还会读书呢!” “但你还是‘痴’!”廿三旦放下书,觑她,“男人哪里懂得这个‘为’字。” “是我害柳老板唱不了戏,我,我有愧!”二奎急急道,“我以为他肯为了情……” “大把大把的男人栽到权上,栽到钱上,甚至栽到色上,可从来没有男人会栽到一个‘情’字上!” “可他……” “他是纳了男妾,这世道,笑贫不笑娼的。他让男人都雌伏于他,这一话儿,在名利场里,已经变成了件顶有面子的事了。” “可还有那么多伶人,那么多老斗,也没见谁再去纳男妾。这姓周的,他,他还是有情!” 廿三旦垂下眼,“是有情,独一份的。” “那你……” “你呀,”廿三旦又撩起眼皮,打断了她,“你要是想在这世道立身,可万不能动‘情’!” 二奎勾了勾嘴角。 眼前这位,张口就是无情,但在台上却是那位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丽娘。 “没‘情’,做人有什么意思?”二奎盯着他袍子下摆的金线边儿,这人最喜华丽的衣饰,“我是不甘心做丫头,想像个男人一样过活,可没情怎么能行!” “什么像男人一样过活,傻丫头,过几年,你可就要嫁人了。”廿三旦又是笑着。 虽然没捏嗓子,但是他声音里似总有着一丝气声,二奎觉得好听极了。 “我不嫁!我要一直守着你。”二奎扒上人的腿,眼下也顾不得看他的眼色,抬眼直直对着他,“别让我嫁人。” 廿三旦却收回了视线,又抄起来书,“你主子我可是给你攒了嫁妆本儿,到了岁数就给你说媒,保准你风光,不受婆家欺负。” 二奎没再反驳,主子的钱那样难赚,却还想着她,她得领情。 至于如何领,她则另有打算。 “何老板,”她便假意岔开话题,收回手,仰着脸问,“那这梨园儿界的名伶大王,这就易主了?” “哪里这样容易!没有哪个角儿是靠一折子就立身的。小结香呀,他要换着法儿的唱,连唱他一个月!唱得好,一年半载之后,要是还这般受欢迎,那才真就成角儿了!就连凤卿都是和老角儿们斗了几载,戏迷们才认了他的。” “他的戏我才不爱看。”二奎故作天真地嘟囔。 “说起这个,明儿我还要去看看凤卿。行了,你歇着去吧。”廿三旦摆摆手,似是乏了。 “哎。”二奎起身,却又绕到他的身后,一双小手按了上去,“我手劲儿大,给您按按,解乏。” 廿三旦也没再推脱,闭着眼,受起了伺候。 这几日,顾焕章半梦半醒间,总感觉耳边有些热痒,可真醒了,身旁却全然没人。 他留了个心眼,睡觉之前,往门后放了两只杯子。 夜色沉静,突然起了叮铃咣啷一阵碎响,和着几声小小的惊呼。 顾焕章这就被吵醒了,摇摇晃晃起身,对上柏青惊魂未定的一双眼,黑暗里,乌溜溜的。 “过来。”他沉声道。 柏青红着眼睛蹭过去,“吓死我了。” “就是要让你现形。”顾焕章勾了勾嘴角,“不好好睡觉,偷偷潜进来。”说着又闭上眼睛,一翻身,夹着被子,看架势是要继续睡。 大手倒是没闲着,探过去碰碰人家的脸蛋儿。 触感不似平时凉凉软软,很烫,再往上点儿,眼皮也很烫。 顾焕章睁开眼,支起上半身往过凑凑,和人额头贴着额头,“怎么发烧了?” 柏青摇摇头。 他在这人的呼吸下覆着,皮肉温度传过来,全身又紧绷绷的,呼吸也摒着,一切的感知都分外灵敏,草木皆兵。 顾焕章把他拉过来,和自己一起裹在被子里,“乱跑,着凉了吧。” 柏青没应,这人的沉水香味道笼过来,俩人就这样贴着。 这下可正中下怀。 他开始不声不响地作乱,手钻着去了最要紧的地方。 “你——”顾焕章一把捉住人作乱的手,又连忙钻出被窝,把被子堆在俩人之间,和他拉开点距离。 “你要做什么?” 柏青看着他和自己隔开,正难过着这点距离,这人又拉起他的手。 他心里就又好受了点。 “我……我想和你那样……”他软着声音,自己隐在黑暗里,就不知道羞了。 有了几次未遂,今儿他不仅不羞,更是全然豁出去了。 自己没什么可给的,这人不喜欢戏,就没办法给他多唱几折子,那便把自己都给他。 顾焕章捏了捏他的手,连人带被子抱了过来。 怀里的人这样小,他怎么舍得。 “你是以为你懂了,你还太小呢。”顾焕章隔着被子,嗡嗡地说。 “我不小!”柏青觉得他不愿意,淌着泪,眼神也怯怯地收回来。 他恨自己欲念汹涌,却不知如何疏解。 “你等等。”这人竟放开了自己,身旁突然一空,不给人一点儿反应。 柏青看这人又出了卧室,委屈而焦躁。他瞪着眼,在被子里等,一秒一秒地数过去。 幸好,这人很快就回来了。 “我让人帮我告假了。”他躺回来,陷进柔软的床。 柏青为身旁重新落回的重量雀跃,又起了些怕。 会疼吗?他想起师哥的话。 “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这人却这样开了口。 “太小时候的记不清几件了,后来……大多都是学戏、挨打。” “好玩的事儿呢?” 柏青想想,“那也是师哥能挣钱了,才有点好玩儿的,他领着我看皮影儿,给我买糖葫芦。” “没了?” “有。” 柏青捏捏他的手,“那些不用我讲了,你都知道。就是和你在一块儿才有好玩儿的。” “没了?” 柏青摇摇头。 他没什么童年,无非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记忆。 “和你在一块儿,真好。”他又说了一句。 “我和你在一块儿,也好。”顾焕章连忙道。 他暗忖,自己如若和这人讲什么细水长流,罗曼蒂克,恐怕根本讲不通,脑子里长篇大论,倒不如人家这一句。 他觉得自己真是笨嘴拙舌,“我…我还没带你去过什么好地方。” 他还是想和他朝朝暮暮,一件一件做些有趣的事情,至于身体之欢,他其实并不着急。 柏青心里却沉了又沉,他使劲从被子里挣出手,摸上对方的脸,委委屈屈道,“不想听你说旁的!我就要给你,你为什么不要!还和我说这些……” 顾焕章愣了一下,翻了个身,撑起点身体,直直越过那团被子,压覆到柏青身上。 “我今儿告了一天假,你想做什么?” 这副身体真的好沉,柏青却没推开,“我不知道,我想让你快活……戏文里说……” 他小声小气说了几句,任由人压着,一动不动。 “不说戏文,这样你就快活么。”顾焕章手箍着他,紧了紧。 柏青瞪着眼睛点点头。 这个人的眼睛又亮又好看,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和他说,便又错开他的视线,呆呆地摇摇头,“有点儿怕。” “小傻子,”顾焕章翻身下来,这次和他滚在了一边,“你说的都是戏文,认识了,私定了。高中状元了,负了,散了。我俩两情相悦,没有什么给不给的。” “戏文里,俩人总要快活一场才行。” 书里叫人禁欲,戏里又叫人快活,这荒唐的世道。 顾焕章却对着柏青摆开另一番说辞,“让人快活的事情很多。两个人在一起,两情相悦,能一起做好多事儿呢。” 第84章 柏青还是摇头,自己没时间了。 “你真是倔皮猴儿!”顾焕章打断他,“闭上眼。” “我,我是倔,我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柏青嘟囔着,又想,这样黑,闭不闭眼又有什么分别。 但他还是乖乖闭上眼。 周围安静了片刻,呼吸声又覆在脸上,柏青摒着气。 突然,眼皮被温温凉凉地触了一下,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 蜻蜓飞走时,鼻尖划过鼻尖的触感却清晰得很,俩人的呼吸缠在一起。 柏青知道这是什么,睫毛颤了颤,睁开眼,“你亲了我。” 顾焕章没想到这人就这么说了出来,在黑暗里轻咳了一下,又揽过人,“快活了吗?” 柏青重重点了几下头,赶紧钻进人怀里,“可你不是第一次亲我呀。”他闷闷地说。 “那天挺危急的,我着急地哭……你紧张我,亲掉了我的眼泪。” “……” 顾焕章竟没什么印象。 “不过,那不是快活的亲亲。” “现在呢?” “现在是。” 柏青想,第一个亲吻就是这人给的。 紧张和快活,都是他。 他也确实快活了,小脸一直埋在人的胸口里。腔子里东奔西突,一个亲亲就弄得他心慌意乱,自己确实太小了。 顾焕章也受不住,他放开人,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拢了点被子,“是了,人不止由欲念支配。”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 “除了欲念……还有什么。”柏青却听见了,急急问。 “我也说不好。”顾焕章觉得自己有时候还不如这小人儿明白。 “你,你想让世道更好。所以,现在世道这样坏,你没心思……” 柏青又说了这样一句。 顾焕章讶异他的玲珑,“世道会变好的。” 柏青看着他,“不想你总愁着,”又小声起了一句唱,“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你想听吗?” 顾焕章点点头。 “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柏青继续小声唱着。 他其实并没觉得世道有什么不好,现在唱上戏了,也有饭吃,住在大公馆里,从前的日子那才叫没法过呢。 可既然这人说不好,他便愿意听。 “爷,我不懂什么世道,但我觉得,人就是在为欲念而活,没了欲念那才没意思呢。” “……” 顾焕章躺在黑暗里,有些事情并非他一己之力可以左右,所以他常常愁着,愁些什么却不可言说,只有豁出了命做点什么,才能有些活着的实感。 但事情的另一面,身边这个鲜活的人,让他觉得或许活着本身,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等你有了欲念,有了心思……” “谁说我没有欲念?”顾焕章打断他,“我有没有欲念,你不知道?” 柏青红了脸,他确实感受过,和自己一样,滚烫烫的欲念,便安心下来。 “对了。”那人又在黑暗里开口,“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么,我们一起去我留洋的法兰西,可好?” 顾焕章不想成婚,更是对时局失望,眼下,他想要柏青一个答案。 -------------------- 柏青没生病,有一点小乌龙,但是原因也有点可怜。 第82章 “为什么要走呢?”柏青又去拉拉人的手。 顾焕章就那么仰面躺着,没应他。 “要我说啊,洋鬼子的地界儿没什么好的,我还要唱戏呢!”柏青又道。 顾焕章捏捏他的手,没有应。 柏青翻身起来,“既是今天告假了,那就不要再赖床啦。”说着他又下床去拉窗帘。 顾焕章无奈笑笑,也起了身。 今天天儿确实好,廿三旦到了小凤卿宅子,外头还是有零零星星的戏迷和访员。 进了院儿,这人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见人来了,他便起身招呼廿三旦去堂屋。 “鸣仙,你说,我怎么开锣体面些!” 小凤卿也没给人看茶,就这么直直对人说道。 “你个烈女,怎么这么快就守不住了!”廿三旦摘了斗篷,起了句玩笑,而后笑眯眯地示意丫头给他端碗茶。 “守什么守!一天儿不唱就难受!”小凤卿还是暴躁着,“这几天看话本儿,又是觉得能再排他几处新戏了。” 廿三旦笑笑,看这小凤卿眉目都挑着,确是急。 “你笑我?”小凤卿道,“我知道这…这不体面,请你来,就是想找你讨个主意。” “凤卿,”廿三旦坐下去,“我以为你最是看重这‘角儿’的名声,想不到‘戏比天大’在你这儿,竟抵过了体面和名声。” “我也以为我是个有骨气的,他妈的!” “你快坐下吧,凤卿!”廿三旦又伸手拽他,“这还不是骨气?为了吃这口戏饭,多少年的名儿都不要了!” “名啊,利啊,我都不要了!我就是还想再上台…” 廿三旦抿了抿嘴,“我且喝口茶,给你想想。” 小凤卿一拂袖子,也坐下了。 这些话说出来倒是畅快不少,焦躁也解了几分,他又转头问廿三旦,“你呢?我怎么听说‘何党’都要散了,那几个好听昆腔儿的老斗,都不捧了?” “…今儿我明儿他的,说不好。” 小凤卿点点头。 多少年了,这陆三和周沉璧斗来斗去,这也就维系着‘何党’两拨人马的平衡。去年、这陆三儿突然就不捧了,便只剩个周沉璧。“何党”都唯他马首是瞻,现在周沉璧也减了几分兴致,那自然是要散。 廿三旦的心思却更沉些,不仅是他“何党”,这从乾隆爷年间就在京城火开的“雅部”昆腔儿,也怕是气数尽了。 小凤卿又叹一声,“曲高和寡。” “一天天的,开导这个、劝慰那个,自己的好日子倒是先到头了。”廿三旦自嘲道。 茶这就上来了,俩人都接下一碗。 “你这唱正旦的,也不好去给人家贴戏、挎刀的,抹不开面儿。” “还没逼到份上,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的。”廿三旦弯弯眼睛,“别说我了,我这不是还在台上唱着呢,先看看你怎么办吧。” 小凤卿抿一口茶,“真是闲不住!” “哎,你屋里那位爷呢?”廿三旦啜这茶汤就不俗,该是顾大爷的手笔,问罢又四处看看。 “哪位啊。”小凤卿放下盖碗,漫不经意。 廿三旦叹了口气,这人真真儿是什么也不顾了,屋里就一直有这么个人,他眼里就是看不见的,无论是谁。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一时也没有什么开锣的方法,廿三旦便告辞了,说是要回去再想一想。 “何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刚出宅子就有小厮来请人,廿三旦有印象,这是陆三儿的家厮。 这人大半年都没露面,如今是为什么要请自己。 他心里有些打鼓,思忖间,跟着小厮到了一处茶楼。 “三爷!”进了包厢,见了人,廿三旦收起心思,盈盈叫着。 “鸣仙。”陆三儿觑着他,脸上却是一副戚戚表情。 廿三旦看不明白,就那么弯着眼睛也含着笑看他。。 “你可还好?”这人却躲开了他的眼睛,只问这么一句。 “劳烦哥哥挂念。”廿三旦福了福身,轻答。 “今年怎的没新做几身袍子?“这人示意他坐下。 廿三旦落座,愣了一下,很快笑着,“您也不来捧我的场。” “鸣仙,你别怪哥哥。” 陆三没和他说场面话,直接接了他的话茬,“我是身不由己啊,没法子捧乾旦了!前儿看你有人捧,我便很是放心,如今,看着你戏码愈发靠前,沉璧他又去捧那皮黄,越来越荒唐……” 他的脸孔绷着,神色和话语都很认真。 “可我做着洋人营生,不好贸然去戏楼,只好这样请你来。”他递给廿三旦一个信封,这是几张银票,另外还些个礼,已经送在你宅子里了。” “三爷……”廿三旦不知他是何意。 “怎么?你不在台上,哥哥就不能捧你了?”陆三朝他笑笑,很柔和的,“咱们都多少年了。” 廿三旦仍是看不明白。 他拿陆三儿只做寻常的看客和老斗,从没想到今儿这一出。 “不过,哥哥要南下了,以后的事务恐怕都在洋关。“ 廿三旦刚想说些什么,陆三却又自顾自开口,”鸣仙,哥哥临走前要给你说一出媒才放心,总得有个女人给你管家,知冷知热地疼你。” “谢谢三爷。”廿三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捏嗓子了。 他想,自己总要给一个女子遮风避雨的地方,庇护着人家,这倒是这世道男子的本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意。 第85章 “现在有些个受了洋人影响的小姐,抛头露面,也不守着家,还是 给你说一出小家碧玉。” 廿三旦点点头。 “鸣仙,你这个样子就很好,现在街面上洋人多,不要涂脂抹粉。” 廿三旦又是点点头。 “多保重。京城要是过得不舒坦,尽管南下来投奔哥哥。” 廿三旦嗓子里似堵了东西,逢迎的本事一点都做不出来。他只好对着这个只卖过笑,未曾动过任何心思的男人不停地呆呆点头。 玉芙这几日愈发无聊,先是和周夫人打了几次牌,觉得无趣,今儿便独自逛着大街,要说他现在也算北京城的一个奇景儿,走在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不过,这种探究的眼神非但没让玉芙觉得冒犯,反而因为也算是一种瞩目,他竟乐意让别人打量。 他穿着顶好的衣裳,一路上,铺子里的伙计早就都认识他,纷纷把好物件儿拿出来给他掌眼,他也学着周太太的样子,看到合意的就点点头,也不肖问价格,各个铺子里自有周家的一本账。 他又想起上次逛大街,还是和莽莽撞撞的金宝,又想起了周沉璧那偷赏了别人的扳指,想着想着,就意兴阑珊起来,他便往街面上走,准备叫个黄包回家了。 一位老者跟了上来,对着他背影直叫唤。 这是个道士,北京城里的骗子老道多得很,这位也不知从哪里流窜来的,玉芙便快步走了两步。 这人却仍然跟着,“我与小友有缘,小友眉宇间有郁结之气,可是为子嗣之事烦忧?” 玉芙不搭理他。 ”小友,吾下山只为寻找有缘人“度化”,他一扫拂尘,“此乃千载难逢之仙缘,你若不信,便是自绝于祖宗香火!“ 玉芙心忖,这人应该是看自己年轻,恐怕以为他是新婚燕尔的后生,这就上前来推销什么“补肾精”的。 玉芙便冲他道,“我尚未娶亲。” “非也非也,你已经有姻缘了。” “我不需要子嗣。”玉芙又道。 “请听在下一叙,因你是先天元气错位,故不能有孕,你只是需要一个‘仙缘’!” 玉芙笑笑,这人是瞎子么,怎得把自己当成女子了。 “你要卖什么劳什子药,你看好了,我是爷们儿!如何有孕!” 这老道却不慌不忙,“凡人当然不能,但你非同凡人,”老道士离近了点,“常人皆知雌雄有别,阴阳有序。然我道门逆天改命之大法,正在于颠倒阴阳、移经换脉!” 玉芙这次没打断他。 “话本里,本就有饮了子母河水即可受胎,那不是戏言,世间真有此等‘真阴之水’!你元阳过盛,真阴不足,故而无嗣。我有几丸药,服下后便可引入胎息,渡入你身,延续香火。” 玉芙听了这疯话愣了几秒,很快又摇摇头,伸手就要拦车。 “昨日,有一童子入了老朽的梦,老朽才来找你的,只肖小友饮下这一符水,吃上我几副丸药,这白白胖胖的小童子…” “多少钱。”玉芙小心地看看四周,低声问。 “五百现大洋!”老道狮子大开口道。 -------------------- 注:剧情需要,不会有任何脱离常识的事情发生。 第83章 承恩公府这几日,铁帽子红顶子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浓重的。 景明在不远处下了马,和几位贵胄打了招呼,走到朱漆门前,却被侍卫支支吾吾拦下。 碍于祖父府邸门前,景明没有拿这几个奴才出气,哈珠和小太监上去和侍卫问话。 一番耳语后,俩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怎么回事?”景明不耐烦道。 “回小公爷,咱回去说。”小太监压低声音。 “我要进去,就在这儿说!” “小公爷,公爷有令不让您进去。”哈珠也劝道,“最近宫里……您也知道,怕是不太好,这天儿都要变了。” 景明眯着眼,不置可否,这代代世袭的爵,就算是变了天儿,还能夺了吗? “公爷说,您别给他添乱……您最近因为小太监魔怔了……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说罢哈珠立刻伏跪在地,小太监也连忙跪在地上。 景明本想发作,但想起上次因酒醉,被祖父侍卫教训一击打晕,只得作罢。他悻悻转身离去,翻身上马。 街上还有零零星星的行人,他便忿忿地扬鞭清道,把这灰扑扑的四九城搅得越发尘土飞扬。 等回过神来,他已来到了瀛台对岸的围墙之下。 遍寻了紫禁城都没有那人,便只剩这一处了。 眼前红墙高耸,背后就是那三面环水的孤岛。景明先是试探着抽了一下马鞭,声响划过夜空,竟也没有人来喝止。 他便在墙边冒险地疯抽着地面,抽几下又停几下,听一听墙内的动静。 “谁在外边儿,当心惊扰了圣驾。”就这么抽了一会儿,果然传来几声动静。 景明心思一紧,又狂抽两下。 “小公爷,是您吗?”一把细细的嗓子。 是小桂子! “是我。”景明简单应了下,心里急急的,似有很多话,拿鞭子的手也紧了紧。 “小公爷,”对面声音更近了些,似带着点笑,“您没有惊扰圣驾,我听见了就往过跑,只有我一个人来的。”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声音也竟这样好听。景明脑子里又描摹一遍,这人含羞带怕的眼,两只酒窝点在颊边。 景明越想他的脸,越恨他,“你什么时候回府,怎得不声不响地就跑了!” 他想,真是害我一番好找。 “宫里头派的急差……万岁爷的病好了我就回去,不肖几日了,宫里头也都记挂着龙体,盯着喝药呢。最近万岁爷瞧着精神头是好多了,一天儿比一天儿好了。” 这奴才的话太过蠢,景明赶紧瞧瞧四周,不过这地界儿不仅没人守着,连个巡查的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是我?”景明放松了点神色,又道。 “这当口还总调皮的,定是您了。”小桂子的声音沾着夜露,凉凉痒痒的,搔得景明心尖儿发软。 “那您……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景明心道,我一处处发疯丢丑的,可都找了个遍。但他只是轻描淡写道,“你一个奴才,几下就打听出来了。” 对面顿了顿,“小公爷,奴才要去伺候了,您也快回去吧。” “你——”景明叫住他,想问的话一句也没问出呢,但隔着高高宫墙,他也说不出口,“好。你去吧。” “小公爷,没奴才在身旁伺候,您要注意着分寸,万不可以莽撞。”他听见人家又嘱咐他。 他这才满意点,也露出点关怀,“你一夜都当值?” “一会儿打了钟,我就下值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明儿我有应酬,后天,后天我再过来,你仔细着时辰。”他和他约定着。 “好,好。”小桂子忙答。手脸和身体都紧紧贴着冰凉的宫墙。主子没认出来自己,但还能说上几句话,这便够了。 宫墙另一侧,景明也在夜露里站了很久。 他想,后天我定要和你相认。等你值完了差,我骑马来接你,断不叫你再跟着马跑了。 他往前又走了几步,手轻轻抚了下墙。 小桂子没听见马蹄,便知道他还没走,脸仍然贴着墙,心里咚咚地擂鼓。 俩人的手和脸,隔着高高的宫墙,在月色下,贴在一处。 过了会儿,马打了响鼻儿,又起了哒哒的声音,小桂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嘴角抿了抿,浓重夜色中一抹浅笑,小酒窝显出来,昙花般好看。 这一夜还很长,他就着天上几粒疏淡的星子当值去了。 景明没走多远,又到了吵嚷的大街,他穿过一处处仍然歌舞升平的戏楼,再没做停留。 可戏楼里的老百姓们哪比得了他。苦哈哈们都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便只觉得这戏台上的锦绣才能解乏,几个铜板打发一晚,才不分什么时局呢。 戏楼后台,柏青在仔细勒着头,他对着喜子,“这两天,我是越唱越起劲,照这样下去,我再唱它仨月,真能成角儿!” “今儿你嗓子听着有些闷,不用歇几天吗? ”歇?歇一天戏迷就去别处瞧戏去了,一天也不能歇!” “成角儿可真难,我以为你一炮而红便不必这么辛苦。” “我不觉得辛苦,唱不了戏的日子才苦呢。”柏青对喜子道,“像你,这几个月也算学了几折子戏,可是你是坤伶,一时半会儿找不上能让你唱的班子,你呀,你才苦。” 喜子冲他咧咧嘴,“我也不苦,我喜欢戏,一开始一句也不会呢,现在居然能唱它几折子,我已经乐呵了。” “你踏实学艺,总有一天你也能和我一样唱上戏!”柏青眼睛亮晶晶的冲着她。 第86章 喜子只笑笑,心忖,你为了唱戏付出太多了,我可没有那种心气儿。我像现在这样,便挺好的。 是啊,个人之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玉芙躺在榻上,也起了愿。 他很忐忑地服了药,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万一呢? 周沉璧进来就闻到了这股草药味道,“病了?找大夫瞧了没有。” 玉芙很紧张地摇了摇头。 周沉璧几步就到榻侧,捏起他的脸,“瞒我什么了,小东西。” 玉芙又摇了摇头,而后抓起了他的手,眼睛也对上了他的。 这人面孔长得好,若是真有了小孩子,长得要随他。 不过他冷冰冰,不亲人,脾气可不要随他。 他想着想着,嘴角勾起了笑。 “又想什么呢?” 玉芙仍是笑而不语,一双软手揽上了他的脖子,摘了他的眼镜。 事后,他拿来一个枕头小心地垫着,本想第二天早上如法炮制再做一次。可过了凌晨,就有人小声地叩门,似是有急事。 周沉璧亲亲他的脸,给他拢好被子,叫他继续睡,自己披了件外褂出了门。 外头挺冷的,没多久,又飘起了雨夹雪。这是京城这年的头场雪,比往年都早。 瀛台。 小桂子染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今儿宫里也给他赏了药, 不是汤药,两粒搓好的丸药,温水一服就成。 他先放好,要先给那位送去药。 一路碎步到了涵元殿,人没在榻里,而是扶着书案,望着窗外。 脸色仍是苍白的,眼睛却很亮。自从上一次,他便又肯伏案了,似是有了盼头。 “主子,您每日每夜这样,要保重龙体。” 小桂子想,您病好了,我还想回小公爷府里继续伺候呢。 这人没应他,继续看着窗外。 太掖池还没有冻住,雨雪一落下便化进池里去了。 今日,他看的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外头雪太稀薄,没那么应景。 “他们让你盯着我喝药?”他突然起了一问。 “没有。”小桂子伏地。 “许你什么了。” “什么也没许,是奴才自己的盼头。您喝吧,喝了好得快。”这奴才头都没抬。 盼头?这是个顶好的词。 他点点头,一饮而尽,几滴药汤子落在案头,洇在了“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一句上。 他笑了,一双经年无泪的眼,染了泪。 天地寂寥,湖中人鸟声俱绝。古人今人,一舟一楫。这场无声下了千年的雪,该停了。 “起来吧。”他最后淡淡说。 小桂子下了值,服了药丸,躺在榻上。明天,他和主子还能说上一次话,这就开始盼了。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雨夹雪还下着,又起了风。太液池荡起涟漪,一夜之间,瀛台上上下下竟全白了。 风荡得很远。 荡掉了最后几片金黄秋叶,外头还没有这般白。 “今儿早点走,路上泥泞得很,别误了开锣时辰。”戏班子里的猴子猴孙都这样说。 “今儿的报纸怎么还没来?”各处的门房都在嘀咕。 很快,全国上下也都全白了。 报纸上只一条消息,“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酉时,大清德宗皇帝爱新觉罗·载湉光绪驾崩。” 这场雨夹雪,模模糊糊的,灰濛濛洇成一片,雨不是雨,雪不是雪。就这么不成阵势地,斜斜地,犹豫敷衍地扑向人间。 湿了宫阙,湿了朱楼。 柏青见了报,虚软地直直跪下去,然后窝在那里流泪。顾焕章摇摇头,但也遣着人给他做缟衣去了。 玉芙身子不是很爽快,所以就还在榻上。他对这场雪说不上是什么印象,不成形的雪屑而已,落地就没了踪影。他只觉得湿冷,拢紧了被子。 天色稍暗点,又传来消息,大清国慈禧皇太后也宾天了。 小凤卿直直拍着桌子道,“这可好,遇上双国丧,都他妈别唱了!” 国丧期间遏密八音,禁止任何娱乐,梨园行就都得封箱。少则一百天,多则两三年。 刘启发心里也是只有这一件事。他把满院子的猴子猴孙赶在一处,“今儿个,咱爷几个的师徒缘分就尽了,我且都放你们家去!” 他自知挺不过去这不开锣的日子,便不能再养着这么些个徒弟了。 这一群孩子傻兮兮的,还没反过味儿呢,只觉得不用再挨打了也挺好的,听这一声儿便纷纷回去收拾烂棉被窝了。他们不知道,这一散伙回去,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 景明已经疯闹了一夜。 宫里头说,瀛台里当值的太监,昨夜也随主子去了。 -------------------- 补作话: 评论区有人get到了《湖心亭看雪》,是的,明亡的雪,清也要亡了。 第84章 柏青哭了大半日,为了老佛爷,也为了自己,顾焕章有公务,就没陪着他。 到了晚上,他头脑昏昏沉沉的,又想起件要紧事。 他得筹些钱财去春和楼。 他和三庆班签了三年的契,现在只唱了不到半年就赶上了国丧,戏是唱不了了,但每日固定的包银他可是要照常付给搭班子的诸位。 他有个盒子专门存放银钱,细细点了点,发现缺口仍然很大,只好是人先过去,先拿一部分银子给班主个交代。 梨园行讲究脸面,这钱他给晚了也没人催,可是这份儿就跌了。 柏青出了门,满街皆是缟素,倒是没什么人像他一样满脸戚戚。 他到了春和楼,平日张灯结彩的这处也只点两盏素白灯笼。门口空空当当,停了一辆马车,一人倚马车而立,是方抚维。 “方军门。”柏青迎着人打了招呼。 方抚维点点头,柏青这就要和他错身而过。 “干什么去?”他叫住柏青。 “这唱不了戏了,可谈好的约还在,我得要给人去结包银。” “我已经结清了。” 方抚维开口,他说完却好似不要柏青感恩的反应,继续道,“既是哥哥帮你了忙,今儿戏台子空着,你陪我唱一折子可好,你个名伶大王给哥哥挎刀!”边说,嘴角还勾着一丝柏青看不明白的情绪。 “走着!”柏青的头有些钝疼,但他很领人的情,痛快道,“你想唱什么?” 方抚维跟着他往戏楼里走,没接话茬,转而问他,“你怎得也穿一身缟衣。” 柏青摇摇头。 “你这是为宫里头守丧?”方抚维又问, 柏青小脸儿皱着仍是没答话。 “守了白守,这就是气数尽了。人各有命,国运亦是。”方抚维笑笑。 “胡沁!”柏青啐他,却听进去了这句“人各有命”。 是这个理,他想。 春和楼此刻空空荡荡,舞台空,平时闹哄哄的池座也是空的。方抚维一撩长袍跳上去舞台,把手递给柏青,也让人握着跳上来。 待人上来,方抚维没松手,仍拉着他。 柏青轻轻挣开他的手。 方抚维便没再和他拉扯,道,“等能开箱了,你不要来这处白虎台了,忒不吉利,你瞧你,还没唱几天呢…” “不吉利?”柏青可不爱听这三个字,但今天听着,似是入心了几分。 方抚维点点头,“梨园行讲究最是多。不过还真不是穷讲究,这都是老天爷定好的运数。” “运数。”柏青又喃喃重复,头也更疼了。 “结香。”方抚维看人趔趄便上前搀扶,一手环着人。 “我没事。”柏青又轻轻挣了下。 方抚维却不放手,低头看他。 柏青任由他环着,叹了口气,“你又是怎么了。” “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方抚维道。 柏青摇摇头,“我这般不懂你,不识趣儿,你能拿我做什么。” 方抚维无奈苦笑,松开了手。 “你想唱什么呀。”柏青侧开了点身体,问他。“《霸王别姬》?还是《铡美案》?” 方抚维工花脸,这两出戏最是有名。 他看这方有些陈旧的舞台,摇摇头,“不唱了,突然没什么兴致了。”又盯着柏青,“我也不是很想看你唱虞姬和秦香莲,太悲。” 柏青心里也有心事,便也无话,只道那自己先告辞了。 方抚维却叫住了他。 支吾了几句,才又开口,“台上打打杀杀的没意思,我要去上海,说不定就入青帮了。”这番不利索,真不像他。 “青帮?” “嗯。”方抚维又点点头。 “不想缩起来资助革命党了,只在背后,没意思。说起来我这条命也有点份量,我拿它来投名。” “你也是革命党?” “之前我一直躲在暗处,又拿这梨园爱好遮掩,比不了顾二。现在,我也不想躲着了。” 第87章 “你也不惜命!”柏青却觑着他。 能活的不好好活,活不了的却没活够。 方抚维最后问他,“你跟我走吗?” 柏青茫然地摇了摇头。 “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 他听见方抚维在背后唱。 不是没兴致了么,他想。 出了春和楼,柏青更加茫然地走在街上。 没走出多远儿呢,突然有几个小厮拦住他去路,“顾七爷请您。” 柏青这就半请半押,被送上一辆马车。 一上车,顾七大咧咧坐在那儿,睨了下柏青。 他作了个揖,“七爷。” “你还在公馆里住?”顾七明知故问。 “回七爷,是。” “我二哥养你一个戏子,也就是玩玩,你怎么还赖上他了。”顾七直冲他道。 柏青听了这句倒是没什么波澜,黑眼睛盯着车窗没作声。 “说话呀,二哥还未成婚,你知不知道!哪个男子不娶妻,难道要守你个臭戏子一辈子?” 柏青仍是不吭声。 “我二哥有的,我都有,不如你干脆跟了我,这样我二哥也可以安心婚娶,你也衣食无忧。现在眼看你也唱不了了,我若赶你出门,也不仁义。”顾七又换了个话头。 “七爷,说完了?”柏青收回视线,睫毛扫过去,“说完我就告辞了。”说着就要下马车。 “哎,你个臭唱戏的。”顾七看他这般看不起自己,直接上手和他拉拉拽拽。 柏青虽然瘦小,但从小练童子功,在这狭小空间里和这纨绔顾七拉扯,倒也不吃亏。 “七爷!”长随看见马车摇晃,赶紧提醒,“二爷的人,您三思啊。” 顾七却正在气头上,俩人手脚缠在一起,定要分出个胜负。 “万不要因为个伶人和二爷起了罅隙!”长随又在外边急急道。 “你放开!”顾七道。 “你先放。”柏青才不服软。 顾七和他贴着,突然松开了手,“不许告诉我二哥。”他命令道。而后又压了压声音,“不过我二哥要婚娶却是真的。” 柏青看了他一眼,跳下了马车。 回到顾公馆,顾焕章已经回来了,看他手脸上都有划痕,便拽过来,问,“怎么弄的。” “你七弟派小厮来,把我押上了他的马车!还没说几句就拽我,我和他过了几招。”柏青咧着嘴告状,“平手。” 顾焕章摇摇头,又给人拍拍袍子,“我去和他讲,以后不能再来扰你!你换身衣服,先吃饭吧。” 柏青却没动,直接问他,“爷,你要娶亲了吗?” 顾焕章弯下腰来,盯着他眼睛道,“没有,谁都做不了我的主。” 柏青也盯着他,点点头。心里却想,这人总是把事情想得那样简单。 这世道,有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玉珠急急跑到方府门口,可没有拜帖根本进不去,正要作罢,却看到远远一辆马车。 玉珠镇定了一下,迎了上去。 方抚维一挑帘,见是他,面色柔和了些许,“玉珠,你听说了?哥哥要南下了。” “方军门。” 玉珠应着人,心忖,你怎么能走呢,你还没有捧红我,他又委屈道,“我舍不得你。” 方抚维没接话,倾身跳下马车,“进来说话。”说着揽着玉珠进了方府。 “你可知道我是去哪儿?”方抚维带人去了书房。 “你要去上海,我听说了。”玉珠急急说,“你有志气,你在哪里不一样!” “志气?”方抚维嘴角勾起些笑。 “你不是唱《夜奔》就是《击鼓骂曹》,这世道就是这样,哪里不一样!” 方抚维看着他,很多思想都浮起来,又压下去。 他转过身去,从多宝格里探了两个匣子,语气克制,“拿着吧,哥哥走了,没白疼你。” 玉珠接下匣子,抬起一双盈盈戏眼。 方抚维的拇指擦过他的手背,没做停留,脸也仓促地避开了。 这一架子的物件儿都是价值连城,玉珠应该满意的。但他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伤心包裹着。 他手抠着匣子,嗫喏着道谢。只好想着,自己和这人确实没有半点情缘,仅剩的一点儿也是因为他像别人。 他红着眼眶开解自己,一个老斗而已,千万不能太挂怀。 周沉璧也得知方二要走的消息,刚送去拜帖要给人践行,回来就听阿宣说,丫头们来报,四奶奶晚上什么也没吃。 “晚上没吃?没胃口?”周沉壁回到房间,把玉芙拉过来,这几天这人总是心神不宁。 玉芙摇摇头。 “脸色不好,不让碰,饭也不吃。”周沉璧冷着脸。 “你的脸色也不好。营生怎么样,你和安公公走得那样近,现在……” “我说你想知道的,你也告诉我。”周沉璧直接打断他。 玉芙点点头,轻轻道,“这局势于你来说,怎么样,我担心你。” “安玉贵是个老狐狸,他总是有意无意透底,我打点储秀宫的时候,便按着他的话音儿多备一份礼给长春宫。如今长春宫做了太后,他倒是押对了,我便还能继续做宫里的营生。”周沉璧拢着他的肩膀解释着。 玉芙点点头,“你做什么总是比别人周全。” “小东西,该你了,说说吧。” “你在老家,可有子嗣?”玉芙问得小心翼翼。 周沉壁点点头,“你想接过来养吗?” 玉芙连忙摇头,“你是不喜欢他们?” 周沉壁不置可否的表情,“这一大摊子,以后总是要几个孩子打点。” “那你喜欢小孩子么。”玉芙突然起了怕。 “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是这世道,他们跟着我在北京有些凶险。” “那你还想再有孩子么?”玉芙急急问。一颗心七上八下,手下意识搭在自己小腹。按照昨日道士的把脉,现在已经受胎了。 “别瞎想了,有你就够了。”周沉壁拉起他那只手。 玉芙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手又按回在肚子上,几乎要说出来这个不得了的秘密。 “我…” “不舒服么?这里。”周沉壁的大手覆在他的手上,让他的肚子很暖,他问着,又揉一揉。 玉芙感觉到温暖和委屈。这几日困乏地厉害,又周身都不得劲儿,茶饭不思。 “你到底喜不喜欢小孩子。”玉芙颤颤地问。 “你又生不出。”周沉璧在他耳边呵气,大手继续揉着,然后缓缓向下。 “不要!”玉芙小声惊呼,抓着他的手。 周沉璧便作罢,只是给他揉着肚子。 玉芙小声哼唧着,蜷了蜷身体,这人的体温一点点传过来,和自己产生了连结。 “不许皮实,小东西,再不舒服要找大夫。” 玉芙抬眼看了看他,这么难受也认了。 周沉壁凑近了点,半倚在榻上,换了个姿势拢他,“是不是在家憋闷,现在确实也没什么乐子,我带你出去局面上应酬应酬可好。” “出去会叫人笑话吧。” “谁敢笑。” 周沉壁现在正是春风得意。全北京也没他这样,吃着宫里头的一份钱,又拿着洋人的好处,简直是进退自如。 又道,“从法兰西来了几样稀罕玩意,你肯定喜欢。“ 玉芙心想,自己可没少做好衣裳,还没有场合穿。如今,能跟着去应酬,再好不过了,便又起了些欢喜。 “这就满意了?” 周沉璧的感情向来没什么大开大合。看这人这样,先是病恹恹的,几句就又哄笑了,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紧贴着他,说,“我忙,没心思猜你,你万不许瞒我任何。” 玉芙真是瞒他了,便只好睫毛颤颤地看他,把他看得心软。 “小东西。”周沉璧对他没了办法,抱着人,只觉得怀里轻轻软软,越发地没分量,他紧了紧手臂,从心道,“只要你说出来,夫君都许你。” 玉芙心里慌,只听见他没再计较,便如意了,捂着他的大手,点点头。 “我先叫人端些粥给你,还想吃什么。”周沉璧看人好了点,便要给他张罗吃食。 玉芙不想放开他,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说,“还要吃山楂糕。 第85章 周沉壁带着玉芙去六国饭店用西餐。 大堂不似平日有唱片机在转,没有了背景音靡靡,只有人们低声交谈和觥筹交错的声音。 玉芙没什么胃口,却对这西洋饭店很好奇。他虽是第一次来,却并不露怯。 他第一次穿西装,但他惯是爱打扮,倒是自如极了。周沉璧知道他爱美,给他裁了很多套西装,但一直没什么场合穿,他对着一大排挑挑捡捡,选好款式又做了搭配。 第88章 因是国丧期间,只好穿素色,一身白色西装配灰色领结和袖扣,仍是一种夺目的漂亮。 六国饭店里,除了北京往来的商贾,也不乏各国的大班、参赞,国人、洋人皆衣冠楚楚。 玉芙到底当了几天角儿,已然不是很在意打量。对着周围男男女女的仰慕目光,就那么淡淡地睥睨过去。 周沉璧却很是得意,他宣示主权似的,一手搭在人放在桌面的手上,捏了捏,问他,“喜欢这里?” 玉芙收回视线,眸子扫过来,换成他最熟悉的柔软神情,“唱片机开的时候,你还要再带我来一次。”他轻声道。 “好。”周沉璧满口答应,心里软极了。他喜欢他说要自己带他来,又道,“你想听唱片机?你多吃些,我一会儿再带你去个地方。”他想,附近还是有唱片机的。 玉芙小口喝了几口汤,“吃不惯洋人的饭。”他其实没胃口,便这样遮掩。 “那不吃了,回去再叫厨子给你备宵夜。”周沉璧靠着椅背,闲闲道。 玉芙轻轻擦了擦嘴,又好奇地打量起四周,这副小模样却让人起了别样心思。 周沉璧便先不去管什么唱片机,示意侍者过来,拿了自己在这里的套房门卡,“走,上楼。”他说。 玉芙托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嗔他,“真不害臊。”然后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径直穿过大厅。 周沉璧走在人的身后,眼神一刻不离,紧紧攫着这副玉人似的白色身影穿过喧闹,然后缓缓拾阶而上。 周围浮光掠影,在他眼里却已黯然失色。这人在这样的场合里,确是和在深宅大院中有些不同,多了点鲜活,让人移不开眼。 他庆幸那一晚把他带离了那个破旧的院子,更庆幸自己把他独占了。 他几步追上去,在楼梯转角处一把把人抱起来,凑进人的耳朵,“小东西,屁股扭给谁看呢。” “裤子……这裤子显得,西装就是这样。”玉芙弯眼笑着,抬手帮他捋着额前乱发。 “以后不许裁这么紧。”周沉璧继续咬他耳朵。 玉芙没接话,只把脸很羞涩地埋在他怀里,一手偷扶了扶肚子,又环上人的脖颈。 这一刻的心思俩人难得心照不宣。 他也觉得,刚才的浮光掠影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只是他更痴些。 他想,自己全身心都得是这个人的,什么都要给他,不计代价的。 在西式洋房里快活了一会儿,俩人又下了楼,绕过大堂走向饭店深处。周沉璧给了侍者几枚大洋,他们被七拐八拐带到一处楼梯。 一路向下走,越走越喧闹,渐渐能听到唱片机的声音了。 玉芙心道,这里怎么不守丧。 “洋人的地界儿。”周沉璧低声道,“这里有唱片机,你也可以看看跳舞。” 玉芙和周沉璧挤进一片略黑暗的喧嚷中。 满舞池的男男女女,相拥在一起,就着唱片机里的波尔卡忘情地跳着。外面一片素缟,可洋人和摩登男女却在这北京城地下灯红酒绿地偷着举办舞会。 玉芙替他们紧张。 很快,几位旧友认出来了周沉璧,都来和他打招呼。他先是很得意地寒暄着,可不消多久,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玉芙看着局面,自己分析着,好像除了国人,洋人们的态度并不友善,一双双蓝绿眼眸扫过来,带着审视。 “我们走吧,我看够了。”玉芙凑在人耳边道。 “不走。”周沉璧眼睛扫过舞池。他惯是审时度势,可今天却赌起气来。毕竟这是北京城的地界儿,什么时候倒要看起洋人的眼色了,“你会跳么?” 玉芙摇摇头。 “我教你,你靠着我,我带你在舞池里转两圈。”这人这样说道。 玉芙很不喜欢那些审视,但他无法拒绝周沉璧,只得把手交给这人,俩人和着节奏转进了舞池。 周沉璧很会跳舞,脸孔上却仍然是一种冷硬。玉芙搭在他肩上的手抚上去,轻笑,“怎么这副面孔,舞池子里都是你周公子的债主?” 周沉璧怔了一下,嘴角勾起来些,“就一个。” 玉芙放下来手,和他贴得更近一点。他身体柔韧协调,几首曲子后竟能跳得有模有样,精神也放松下来。 两人和其他男女一样,在舞池里拥着摇摆。几曲过后,玉芙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只好把头靠在周沉璧身上,跟着音乐轻轻律动。 “累了?走吧。”他听见这人这么说道。 “那下次再来。”他轻轻说,他不想扫兴。 “好。”周沉璧又一次答应了他的约定。 两人在饭店门口等着马车,天上几点星子特别亮,中间围着一个月亮,像天上的一家。 “做梦似的。”玉芙靠在周沉璧肩上,有些昏沉。夜风吹过来龙涎香的味道和这人低沉的声音。 “嗯?”玉芙侧过头,看他。月光让这人的脸孔又柔软了一些。 他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也不嫌我抛头露面了?他暗忖着,又要往人怀里蹭。 周沉璧似是无奈,抬起手拢着他,但他说了什么,玉芙到底也没听到。 柏青这几日总躲着顾焕章。 他没想明白的事情很多,心思很乱。他刚想全然不顾地和顾焕章好,又遇到国丧,连老佛爷都殡天了。 他戚戚起来,认为这是一种顶不好的兆头,但为什么不好,他又说不清了。大丧期间,他每日都要虔诚跪拜、烧香,但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顾焕章。 他怕和这人在一处,又昏头昏脑地丢丑,只好故意避着。 他也在想顾七的话。 婚娶确是一桩大事,顾焕章守着禅房一方空牌位终究说不过去。除了戏文和话本,他还从没听说过谁可以自由嫁娶的。 不对,倒是有一个,他又念着师哥玉芙,很快又摇了摇头,自己没日子了,做妾都成了一桩奢望。 这日,他当掉了几身好衣服,准备把银钱都交给刘启发,让师父的班子好歹能熬个十天半个月的,路上却遇到了景明。 这人一身素衣,骑在马上魂归天外般神游,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柏青几步朝他走过去,和他打着招呼,“景明哥哥。” 景明看见他,直直勒了马,又呆呆盯着人,身体一晃就跌下马去。 “小桂子。”他在泥里狼狈地喊。 柏青忙扶起他,“你怎么了,景明哥哥。” “小桂子,我来接你了。”他又说。 柏青看他的样子很是不解,又想着他家里遇着大丧,这般哀切也是正常,便道,“我扶你上马吧。” “你怕马。我自己来。”景明起身,顾不得拍掉袍子上的污土,赶紧翻身上马去,然后又一拉柏青,轻声言语,“你也上来。” 这人游魂一般,柏青还真是有些不放心,便把手递给他,借着力,让人一拽,也翻身上去了。 景明从背后环住他,“不怕了吧。” 柏青赶紧挣出来,道,“干什么!你回你的公爷府吧!” 景明立刻就松了手,安静了。 过了许久,柏青听到他吸吸鼻子,道,“结香,你是结香。” 柏青扭过身去,想看看这人今儿是什么毛病,景明却把着他的身体,“看前面。” 身后的身体好像竟在微微发颤。 “小桂子。”景明又开了口,“我都想起来了,本想着你下值就要去接你,你却……” 柏青突然想起来那个带砗磲顶戴的小太监,是他吗?他出事了? “小桂子怎么了?”柏青小声问。 “没了!去了!永远回不来了!” 景明喉头梗着,更是有几滴泪随着风飘在柏青脖颈上,很凉。 “我希望我永远没找到他,也好过现在。”景明又说。 “他走了,比没了强?”柏青似是而非地问。 “走了,还有念想和盼头。”景明哽着声音答。 几日后。 金宝正在铺子门前招呼伙计忙碌,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快步上前,拽住人的手臂一拉,“玉芙,干嘛去了。” 这人被他扯得踉跄,金宝赶紧扶好,“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放开人,细细打量,怎么小脸儿都瘦尖了。 “你莽莽撞撞的,我哪里瘦了。”玉芙下意识扶了下肚子。 “就是瘦了。”金宝说着,接下他手里几袋子牛皮纸包,“我送你回去。”他又问,“这是什么。” “你总管我干嘛。”玉芙有些紧张地拽回袋子。 金宝没给他,换了只手。 他见到玉芙很高兴,便又和他打趣,“你出来也没带着小厮,莫不是故意来找我?”然后拽着人,“走吧。” 玉芙走不快。这些日子小腹已经隐隐隆起,他怕极了,才连忙来寻道士。可老道却说这全然正常,又给他喝了碗“神药”,多要了些银钱,给他开了些“安胎”的药。 第89章 “你不太舒服么?”金宝问他。 玉芙不想他发现,默默加紧了脚步。 “你脸色不太好看。”金宝又道,“慢些走,没事。” 玉芙慢了些步子,手隔着斗篷托了下肚子,又惊了一下。 这一碗药下去,肚子又隆了几分。 “不舒服么?”金宝又问他,指指他的肚子。 玉芙赶紧摇了摇头,放开了手。 金宝脚步停了,“你不对劲。”他贴近了些。 玉芙又下意识护着肚子,“没有!” “你染上膏子了?”金宝问。 玉芙摇头。 “姓周的待你不好!”金宝一把扯过他贴在肚子上的手,攥上他的手腕。 “你放开!弄疼我了。”玉芙怕他莽莽撞撞,又用另一只手护着,也不敢用力挣他。 金宝听他喊疼便放开了手,“好些日子不见你,再见你……你瘦了,脸色也不好看,定是他待你不好!” 玉芙看他消沉,道,“没待我不好,这些日子我吃不下饭,自然清减些。” “……怎么吃不下饭?对了!我置了处院子,你还没有去过,可否赏个脸,我亲自给你做些吃食!”金宝道,说着又要去扯他。 玉芙躲了躲,看这人根本不好打发,便无奈道,“带路吧。” 金宝这就开心了,在前边引路,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院子,不算宽敞,但利落干净。 金宝也觉得体面,边请玉芙进堂屋坐,边道,“想吃什么?” 玉芙摇摇头,他确实没什么胃口。 金宝接过他的斗篷,眼睛又盯着人打量。 伶人的衣服都是量体裁得分毫不差,他掠过人的薄肩窄腰,“哎。”不对劲! 金宝拉过玉芙,大手直接放在他的肚子上,“怎么回事!” 没了斗篷的遮掩,小腹把紧窄的衣袍顶起了轻微的弧度,玉芙忙缩起身体。 金宝却箍着他,“别动。”大手又左右摸摸。 “轻些!”玉芙直求饶。 金宝便放轻了了手脚,仍然没放开他,就这么拽着人坐在凳子上。 手又搭上去,抚了又抚,暖暖的,一个小小的弧度。 “柳玉芙,这是什么。” 玉芙也有些呆傻,早上出来还没有这般骇人,现在却顶得衣袍都紧绷了。 金宝又揉一揉,“也不似胀气,你疼吗?” 这个姿势坐在别人身上实在别扭,玉芙挣扭着,“我想回家,你放开我。” “回什么家,我带你去看大夫!”金宝放开人。这人修长的身形愈发消瘦,只有小腹处箍得紧紧绷绷。 “你像揣崽子了。”金宝似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怪病。”他的神色很紧张。 “不是怪病,我也不看大夫,我要回家。” 金宝站起来,他现在比玉芙高大半个头,抓着人肩膀,颇有压迫感,“你看看你什么怪样子,还说没病!”他急坏了。 玉芙抱着肚子,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不怪。” 金宝看他哭,用拇指捻掉他的泪,侧身揽着他,轻轻哄着,“我带你去看大夫,看不好还有洋大夫!洋大夫是可以手术的,实在不行,可以开刀!” 玉芙惊惧地看他,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不看大夫,不要开刀。” 金宝知道他倔,又实在心疼,手覆在他的肚子上,心沉了又沉,感觉很是不妙。 玉芙肚子上热热的,他哭着,可金宝也没好到哪里去,又是失神又是发呆,他抽噎着轻轻扯了扯人,却被更紧地箍着。 他又扭动了几下,没办法道,“那…我告诉你,你发誓不可以告诉别人。” 金宝盯着他,点点头。 “这里确实…有个宝宝。”他轻轻说。 金宝一骇,贴着他肚子的大手也一滞。 “你轻着点。”玉芙嗔他。 金宝松开手,“柳玉芙,你是男人你知不知道。” “男人怎么了?” “男人是没办法怀孕生子的,你,你这…” 金宝咽下了更难听的话,“你这怎么有的?” 他让玉芙坐好,自己也搬来把椅子,坐在人对面,只拉起他的手,攥了攥,“他,他知道吗?” 玉芙摇摇头,缩着身体、“你也不许告诉他。” 金宝喉头哽了一下,“那我带你去看大夫,好么?” 握着的手往出抽着,“不行!” 金宝脑子里转了又转,突然道,“这些药是哪里来的,你和我详细说说。“ 玉芙便把这遇见道士的来龙去脉和金宝讲了一遍。 “柳玉芙!你被骗了你知不知道!”金宝生气地站起来,冲他吼。 “你!你没长眼吗?我被骗了,这是什么?”玉芙恨他说话难听,一把拉着他手又放在了自己肚子上。 金宝轻了手脚,也帮他抚着,很珍视似的,“可妇人怀孕也要四五月才显怀,这……” 玉芙又开始淌泪。 金宝心里生疼,“我们找大夫看看去,你现在瘦得不成样子。” 玉芙哭着抖,只说着不要。 “好好,那这药是不许吃了。”金宝道,“我先送你回去。” 他拉着他的手,不敢过分动作,他恨他的天真,恨他为了一个人蠢成这样。但他打心眼里觉得周沉璧是个杀伐果决的,自己是真心佩服,玉芙的身体事大,他这就准备把玉芙送回去,和这人直言,一起商量对策。 -------------------- 最近几章我说不好大家会有什么评价,说多了会剧透,所以没有回复。 不过我都有认真在看,大家有想说的还是可以留言! 第86章 柏青穿着一身缟素在街上游荡,“嘿,溜边儿鱼!” 熟悉的声音,柏青缩着脖子一回头,是廿三旦。 他一时间有点儿恍惚,对上那双潋滟的眼,他觉得好似一场梦。 现在梦就要醒了,他捉不住。 廿三旦坐在黄包上,示意车夫等等,“皮猴儿,守丧呢?” 柏青朝他轻轻点头。 “怎么魂不守舍的,要去哪儿。”廿三旦对他关切。 柏青咧了咧嘴,“瞎晃荡。” 廿三旦看他那小模样,很是爱怜,“可怜孩子,我去凤老板处,你去不去。” 柏青却呆头呆脑,不知道在想什么。 廿三旦又道,“走吧,不唱戏的日子闷得厉害,大家聚在一块,好些。”说着,朝柏青伸出手。 柏青便借力上了车,顺势靠在廿三旦肩头,小声叫,“何老板。” “怎么了?” 柏青却只摇摇头。 “第一次和你说话,你就披麻戴孝的。”廿三旦笑道,“居然才一年过去。” 柏青认真听他讲,然后抬脸儿问,“您怎么了?” “我?我怎么?” “您在假笑呢。” 廿三旦一双眼睛弯着,绷在那里。 “猴崽子。”廿三旦叹了口气,“这一年,怎么倒像我的半辈子都过去了。” 柏青没作声,低着头,手抠着自己的袍子,自己怕是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廿三旦捉住他的手,“仔细着,这可是好料子。去年你穿的是烂麻衣,今儿都穿上素锦了。” 柏青又是只点点头,没作声。 “这是怎么了?少见你这么安静。” 柏青不知道怎么开口,只道,“老佛爷殡天了,我难受。” “你个傻孩子,前儿没看呀,那么些个纸车纸马,排着长队陪葬,皇陵又是风水顶好。” 是了,排场极大的一场国丧,可又能怎么样呢?人到底是死了,他便又惧怕起来。 廿三旦拢了拢他单薄的肩膀,“瞎操心。” 俩人说话间就到了小凤卿宅子。 小凤卿早就等着廿三旦,手里拿着几本曲录,看见柏青,也没做其他招呼,只道,“猴崽子,一起来看看。” “凤老板,我……”柏青却有些怯。 小凤卿一挥手,“得了得了,来都来了,我还能赶你不成!”又招呼人过去,“你以为你这就成角了?早着呢!你这没唱几天就赶上国丧。再开锣,戏迷认不认你还未可知,你还要在戏上花花功夫。” “谢凤老板提点。”柏青蹭过去答。 “得,那就甭别别扭扭了。”廿三旦也在一旁道,三人这就一起聊着戏。 聊到几处老角口传身教的念白、身段,柏青张口就来。 “这几处,我还都不知道呢!”小凤卿也跟着做了几个狎昵的身段儿。 “都是方军门请人教的。”柏青来了点精神,“都道我的戏粉,但我…我就是想把这些个功夫原原本本的亮出来。” “这个方二也是戏痴。”小凤卿笑道,“可你演的都是女子,还是要雅些,美些。” “他怕是演不出来。”廿三旦道,“皮猴崽子见的少,又跟着乡野台子瞎看、瞎学,哪里懂什么‘雅’、‘美’。他又不识字,怕是也不会读书。” 第90章 “我,我识些字,爷请了先生教我。”柏青嗫喏。 廿三旦笑笑,觉得这孩子可怜见的,“凤卿,你看这孩子好不好。”他转头问小凤卿。 小凤卿正要答,丫头通传顾大来了,这一话便让打了岔。 顾大带着家厮,手里拿着几个食盒,见到柏青先是一愣,而后便又围着小凤卿打转。 柏青瞧着顾大,觉得这人憔悴得紧。本是一副雪白的容长脸儿,如今两颊渐凹,高大的身材也显出单薄来。 “凤卿,今儿不知道你招呼客人,我再回去张罗几道菜。” “哎,你,不用张罗,我饿了自会开火。”小凤卿道。 “你吃饭挑,他们哪里能伺候好。”顾大遣着丫头摆好吃食,又对着几人一个颔首,讪讪告辞了。 小凤卿摇摇头,请俩人落座,自己却好似没什么食欲。 “顾大爷的脸色不好,病了吗?”廿三旦问。 “不好么?”小凤卿喃喃。 “大爷是瘦了。”柏青以为他疑问,也接话道。 廿三旦正要再点小凤卿两句,却看这人已经垂下了颈子,“怎么办呢?”他摇摇头,“谁他妈守着我,都一样。” 廿三旦看他起了伤心的故念,收回了话,忙说,“也有可能是这阵子生意忙,凤卿,你也不要太挂怀。” 柏青呆立一旁,他没见过小凤卿这样,当时在烟馆照顾表妹,也是哀不外露的。 “哎,可我……我们既是要当这角儿,必是要负人!”小凤卿仍是垂着头,“哪有那么些个时间呢。” “凤卿,话不能这么说,有个人记挂你,知冷知热,也是好的。” 小凤卿收回了那一抹哀,一抬头,“我求谁记挂了,我他妈根本不需要。” “好好好,先吃饭吧。”廿三旦摇摇头,起身给人夹菜。 小凤卿一吸鼻子又道,“说我薄情,我不认,可我就是没心!” 这句话确是实话,小凤卿自认是有情有义,可对枕边人,无论是谁,他真就无法有什么爱怜。 他对围着自己转的顾大并非无动于衷,但要说为了他,从戏上分些神出来,那他也做不到。 “成角儿可真难。”柏青喃喃着,小手轻轻擦掉眼角的一滴泪。 从小凤卿家出来,廿三旦拽着柏青,“皮猴崽子,你小小年纪又是有什么愁,怎地一直哭丧着脸儿。” “没,没什么。”柏青嗫喏。 “得了得了,到我那儿吧,和哥哥说说。”廿三旦说着就去街口拦黄包去了。 待他回来,人却不见了,柏青边走着边想,“到如今,和谁说都没有用了。” 西北风刮在身上,柏青却不觉得冷,上一个冬天遇到了他,这种冷很真切,让他哀着的心也充满了好的念想。 可也只是念想了。 金宝拉着玉芙到了别院,周沉璧还没回来,金宝不放心他一个,便也跟着进了宅子。 煤球儿见了玉芙便缠上来,要摸要抱。玉芙却没什么心思,任由小狗在脚边打转。 金宝弯腰捞着狗子,却被煤球儿呲着牙躲,“嘿——这狗,倒不认我了。” 玉芙摆摆手,让金宝自己去堂屋等,他身子虚,这就回房睡下了。 金宝左等又盼也没等到周沉璧,便窝在堂屋的椅子上睡了。 半夜,突然门口传来几声很急的脚步,金宝被惊醒,几个来人看见他也一惊。 为首的阿宣金宝倒是认识,似是夜色黑,金宝瞧着这人面色十分怪异。 “我来找周公子有要事。”金宝强打清醒,对人道。 “金爷,您请回吧,这几日家里要忙开了,主子顾不上见您。” “我确是有要事,他回来了就劳您通传一声。” “金爷,您请回吧。”阿宣继续道。 可金宝确实着急,杵在堂屋中间,也没动地方。 阿宣朝背后使了个眼色,几个家厮便上前了些。 “你这是要做什么!”金宝嚷道。 “金爷,我和您好商好量,现在我身上要紧事情多,顾不上和您掰扯,您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是怎么了,自己也没惹到周家,金宝思前想后也没个头绪。但他实在挂念玉芙,又对阿宣服了软,“是柳老板病了,我来找周公子商量对策。” “四奶奶?”阿宣收回了戾气,想了一下道,“金爷,那也请您先走。”说罢,他给金宝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眼神。 金宝一个抱拳便匆匆离开了。 他揣测着阿宣的眼神又迂回到别院后门,果然阿宣已在那里等他。 “金爷,”阿宣朝他作揖,“您……您把四奶奶带走吧。” “带走?”金宝难以置信。 阿宣压低声音,“公子在街面上中了枪,现在人在洋医院里头,怎么样还不好说。我这是回来知会四奶奶,但他病着,您还是带他走,身体要紧。” 金宝神色一凛,很快稳了稳心神,心忖阿宣是个顶伶俐的奴才,留玉芙一个人在这儿确是万万不能的。 他点点头,又打问一句,“周公子是惹了仇家?” 阿宣摇了摇头,似不便多说。 金宝便一抱拳,道了句感谢就随他从后门进去了。 他刚摸到了房门却惊扰了煤球,狗崽子狂吠,玉芙也被惊醒了,“谁?” “是我!你让狗别叫了!” 玉芙唤了几声煤球儿,小狗反倒叫得更凶,玉芙撑起身子下地捉住摸了摸,它才又呜呜地卧回床脚。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玉芙又坐回床上,没好气道。 金宝愣了一下,对着黑暗里的单薄人影儿,竟没和他讲实话,只道,“我不放心这姓周的,我要带你走,带你瞧病!” 人影儿抱着被子往里缩缩,“我才不跟你走,你在我家里,还能强迫我不成!” 金宝看他真是可怜,庆幸没和他说实话。便狠下心,几步上前,“你不走?我现在可是在你卧室里,你不肯走,我闹起些动静,你要怎么解释。” 他声音刚大了点,床脚的狗崽子就开始呲牙呜咽。 “你!”玉芙不相信他这般不讲道理,这人待自己一直都是有礼有节。可这狗崽子却叫得厉害,若是真的惊起了人,或者撞上周沉璧回来,简直百口莫辩,“好吧,我同你走。”他只好委屈地同意了。 “你,你把金银细软都带着吧!”金宝硬着心说道,“你这病,应该不是很好治。” 黑暗里,他盯着玉芙。 这人一直垂着头,肩膀单薄得不成样子,小腹却突兀地有一小块隆起,又想着他什么也还不知道,心都要被捏碎了,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瞒着他。 玉芙觉得金宝有点反常,但身上实在难受,也无暇细想,便直直指挥他,“那你把我那妆奁拿着,都在里边儿了,我懒得拾掇。” 金宝随手抄起两块巾子,草草包了妆奁,“走吧。” 玉芙慢慢悠悠穿好了衣服。 “狗也抱着吧。”金宝又道。 于是玉芙又费劲抱起了狗。 金宝知道他怨他,假装不以为意,“得嘞,那一起走后门吧。“ 这就两个人一条狗加一个不算大的妆奁,搬离了别院。 洋医院里。 周沉璧几乎孤家寡人一个,他躺在床上,病房里除了九门提督奉命调查枪击案的官员外,就是即将赴沪的陆三。 又过了几刻,阿宣搀着周太太来了,周太太面色戚戚。 陆三遣走了九门提督,对周太太道,“可有赶紧往老宅发个电报?几个孩子也动身来北京吧,要早做打算。” 现在尚未知是谁对他打了暗枪,可这人当下恐怕是不好。他心想,周沉璧没有兄弟,可父母健在,又有几个子嗣,怎么着也落不到被“吃绝户”的境遇。 周太太对阿宣使了个眼色,这人就去办了,她又谢过陆三,“三爷,听陆太太说,您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日就要离京?” 陆三点点头,又有些庆幸,幸而自己早早抽身。 “三爷,那就不劳您挂怀,这儿有我搭照,您回去歇息吧。” “好,这洋大夫高明,保了沉璧一条命,但这人一时半会儿恐怕醒不过来,有劳弟媳了。”陆三朝她抱了拳,便告辞了。 周太太不适应这白光直射的医院,她小脚挪腾到床边,看着平时不可一世的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好似任人宰割,毫无任何还手之力。 你若醒不过来,以后还如何护得了周家呢?她想着,小手慢慢伸向他。 她身后,阿宣不知道几时折返回来,就那么站在门口,看向病房里,一言不发。 -------------------- 感谢感谢! 日、一、二、三,日更。 第91章 “大奶奶,各个口子上的生意,我也懂几分,这买办的营生做不了了,但是守住家业,我定是没问题。” 第91章 阿宣潜进来,悄无声息的,在周太太背后留下这样一话。 “阿宣?电报你可发了?”周太太手缩回来。 “大奶奶,公子的枪伤厉害,倒地又撞了脑袋,就是好了,恐怕人也废了。”阿宣并不搭话,自顾自转过身去,关上了病房门。 周太太盯着他,起了点怕,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奴才怎么突然这样讲起话来。 阿宣走近,从一旁的陪护沙发上抄起了枕头,“你现在什么生活,我仍然许你。刚才的电报,我,我没发。” “你要做什么?”周太太一下明了,赶紧呼救。 这人居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鸠占鹊巢! “来人——”呼声却被阿宣捂在手里。 “你不是也想帮他解脱吗?既然下不去手,我来帮你…” 说罢,阿宣一手钳制住人,把她捂在胸口闷着头脸,另一手已抓起枕头,猛地向病榻上的周沉璧压了下去。 “你——我没有——”周太太闷声挣扎起来。 她怎会想害他呢! 近十年夫妻,她耳濡目染他的为人处世,他又保她衣食无虞,庇护着她,即便无情无爱也生出几分恩义来。 方才,她看这人躺着,多少年没这样近的看过,便觉得他孤孤单单一个,这就鬼使神差地想伸手碰一碰他。 没成想,这点温情却被误解成杀意! 她恨这奴才狗胆包天,荒唐得紧,但这话语中的几分歪理却悄然入心。 她踢打着阿宣,说是打,可自己又有多大的力气呢。 周沉璧,那便全靠你个人造化了!她心道。你要是挺过来这一遭,我就继续给你做周太太,你要是死了,那我就在你的周府里,给这个不知道姓什么的阿宣,继续做太太罢! 她眼看着周沉璧的脸被捂上枕头,满脸淌着泪水,小小的身体仍然在阿宣手底下徒然挣动着,弄得披头散发,烈女般宁死不从。 可她的内心已经一点点崩塌,马上就要认了命。 突然,门被打开,“住手!” 阿宣看见来人,却没松手,喜出望外道,“金爷,快来搭把手,他死了,四奶奶就是你的!” 周太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金宝几步向前,竟一把扯过阿宣,几下就把他快速制服,阿宣一只手迅速摸向后腰—— 周太太踉跄着惊呼一下,金宝也眼疾手快,一脚踩着人,一个弯腰,又从他衣服里夺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来! 金宝后怕,差点为了周沉璧,搭上了自己的命。 几声脚步细细簌簌,门外又来了人,是廿三旦。 他看了几眼这局面,也没多问,赶紧把周太太拉向一边,给人披上自己的大氅,又去摁摇铃。 不大一会,医生来了,周沉璧竟是躲过了这一劫。 这一命我还你了!金宝脚底踩着阿宣,气喘吁吁地想。 原来金宝安顿了玉芙,越想阿宣越觉得怪,说不出哪里怪,就是让人心思不安。他又想,周沉璧这人,人缘极坏,在医院里定是无人搭照,便急忙往医院赶,没想到当真让他猜准了。 廿三旦是半夜被二奎叫醒,这丫头慌里慌张和他讲了在街面上听得的消息,他便踏着风寒直直赶来。 廿三旦主动陪护周沉璧,又差人送走了周太太,阿宣也被押走,金宝便又匆匆回去自己院子里。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玉芙竟没睡,看金宝回来,坐在炕头问,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肚子。 金宝站在地上,定定地看他,起了恨。 这姓周的命真大! “柳玉芙。”他叫他了一声,竟几步上了炕,把人直压在身下。 “你做什么!”玉芙推他,起了怕,这人从来没有这样过。 金宝却不为所动,隔着衣服急切地、不得章法地挺身。 “你!”玉芙怕他压,护着肚子又朝他踢腿,金宝更低地覆压下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离他很近,“不会让你疼的。” “什么疼不疼的,你给我起开!”玉芙别过脸去。 金宝却不能听他的了。 他等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再下一刻怕是等不得了。眼下,这人也确需要他。 玉芙侧着头,金宝的呼吸喷在颈侧,滚烫而潮湿。压抑的、纯粹的欲望喘息潮水般涌来,没有霸道的熏香,一股子皂角混着薄薄汗水的味道。 玉芙不住地踢打,可到底虚软,这人的嘴唇又不由分说地贴上来。力道很大,好似没有一丝温存。 这感觉太陌生了,没有几句模糊的情话,也没有先将他软化揉捏成另一种形态才进入正题,这人除了粗喘几乎沉默着。 玉芙真是怕了,“我恨死你了!” “不让你疼。”金宝用膝盖顶着他,隔着衣料开始动作。“柳玉芙,你记着,你是男人。”这人埋在他颈侧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继续。 “不要……”玉芙惊慌失措。 他习惯的是被闯入,被充满,被迫承受,而不是现在这样,两个完全相同的物件儿,隔着一层布料对抗、厮磨。 这人粗野得让他颤抖,他试图合拢腿,却被更用力地压制,“别躲。” 玉芙抖着身体,确实躲不开,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他胸腔发闷,几乎喘不上气。胯骨与胯骨,粗麻撞着锦缎,一下一下。 这人把他吻了个遍,那样痴迷。他躲着火热的啄他的唇,却被按住,迎来更无章法地舐咬。 玉芙被压得动弹不得,眼泪淌个没完,这人却发出几声愉悦的闷哼,力道又重了几分。 只有亲吻和摩擦,玉芙简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自己也被一种说不清的欲火裹挟,自己的知觉竟也开始渐渐苏醒。他不能承认,只能用更汹涌的泪让自己清醒。 耳畔是急促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闷哼,其实分不清是谁的,是痛楚,或许也是快意。 这人摸到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隔着几层布,两个相似的轮廓急切地、一次比一次更重地在锦缎间相互顶撞、厮磨。没有任何甜言蜜语,只有硬碰硬的,笨拙的激烈摩擦。 他闭上眼,感受到那前所未有的,属于纯粹男性力量间的摩擦与碰撞。陌生的战栗从相贴处炸开,窜上脊柱。 每一次碰撞都敲打在他懵懂的腔子里,“嗯……”他像一块石头,在另一块石头的猛烈敲击下,迸出了头晕目眩的火花。 他的心更是久久不能平复,一阵一阵酸楚又汹涌的浪潮让他溃不成军,他不想面对。 “明白了么,你是男人?”金宝却不依不饶,在他耳畔咬着,“明天,我带你去看大夫。” 玉芙滚着眼泪,两只手在身侧攥着,紧闭着眼睛点点头。 金宝从他身上滚下来,又紧紧揽着他,心忖,“柳玉芙,你不能这样蠢了,不过,他护不了你了,我会护着你。” 顾焕章忍不了了,为何柏青一直躲着他? 今日应酬完,他仗着醉意,半夜去叩客房的门,可敲了几下,竟没人应。 推门而入,一片漆黑。 他拉开灯,四下被收拾得一片洁净,而柏青的物件,竟好像一件不剩。顾焕章心头一紧,头脑也清醒了几分,不知所措起来。 他在屋里转了半天,最终在案几上看到了自己给柏青的木匣,里面装着公馆的地契。 木匣底下压着一封书信—— “爷,我走了,勿念,” 第92章 “何老板!”二奎急急跑回何宅,“害姓周的凶手找到了!”她道。 “还不顾礼数,瞎叫人!”周沉璧树敌无数,竟能这样快的破案,这倒是稀奇,廿三旦想。 “居然不是什么生意上的事情!”二奎继续道,“是洋教士!洋教士看不得他和粉面桃脸儿出双入对,为了教义,转天儿直接就把人崩了!” “奇了!竟是因为这个?”廿三旦又稀奇又后怕,“那这样,他岂不是要把全北京的老斗都崩了!”他又笑笑,觉得太过荒唐。 “我看他倒是正义,老斗确是腌臜得很。”二奎脱口而出,而后迅速后悔,没了这些个老斗,自己怕是要流落街头了。 廿三旦却没斥他,“要变天了。”他摇摇头,又道“不过,还是得先站起来唱戏才行。我们伶人不能总给人叫成下九流,不然,把这些个老斗都杀光,又有何用!” 二奎耷眉臊眼凑过去,又道,“我该打,才不是下九流呢,何老板。而且,我看,我看倒是有几个有情有义的……他们不像老斗,倒像是顶痴情的好人。” “那洋鬼子开枪才要管你好赖!他们只是见不得男人和男人,哪管什么情义不情义的!” “是了。”二奎赶紧附和,“可我们讲得就是这‘情’和‘义’。有情有义就什么都对,无情无义就什么都错,这便是我们行事的根本。”二奎又义愤填膺起来,“当下最要紧的就是让这劳什子洋鬼子赶紧都滚回去!” 第92章 “你个丫头就别瞎操心了,在街面上小心行事吧!”廿三旦嘱咐道。 “我只用笔名行事,在街面上我就是个黄毛小丫头!您就放心吧!”二奎咧咧嘴道。 这边,玉芙还在金宝家里养病,人好了不少,可还是没补回来,身子轻飘飘一片,单薄得紧。 “周家没派人来找我吗?”玉芙看金宝回来,支起身体问。 他身体底子好,找了大夫看,一副药没喝完就已经好了大半。但这仇是报不了,金宝到他说的地方找道士,哪里还有影子,骗子早就卷着款子跑了。金宝只好不再计较,人没事便是万幸。 他走过去炕边,拿起巾子帮人擦擦虚汗,玉芙却躲着,冲他撒气,“问你话呢!他一定急疯了,我三天都没有回去,等他找到我,一定打断你的狗腿!” 煤球儿本来在睡觉,听到这声儿也摇摇晃晃起身,对着金宝狂吠。 “你这狗子,好赖不分!”金宝快步走过去,把煤球提起来扔到屋外。 金宝又转身回屋,“柳玉芙,我今天就带你回去,你有点出息!” 玉芙听他说完便不吭声了,默默转过身去。 金宝看他难受,凑过去,“那骗子该死!你既是想要孩子,我去桥底下、庙前头守着,总能给你捡一个回来。” “你!”玉芙回过身,“孩子又不像狗,你可别犯浑!” 金宝把手伸进被子里,拉着他的手揉搓,“你心善,孩子、狗子,你都能养好。” 玉芙抽回手,脸转过去埋在枕头上,又是呜呜哭着。 金宝踢掉鞋,翻上床,把人转回来,隔着被子抱,“我该打,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罢手又伸进被窝里非要和人拉手。 玉芙使劲挣着,金宝道,“你都要回去了,我舍不得你。” “那你下次不许了。” 金宝赶紧点点头。 下午,俩人坐上了马车,金宝对玉芙道,“你……” 玉芙却不知他为何吞吐。他心里算是卸下了重担,但还是带着点悲,毕竟空欢喜一场,无论如何都是不好受的。 马车停下,金宝先下车。玉芙一挑帘,居然不是周府,他怔着不动了。 “周公子受了枪伤,没死,下来吧。”金宝冲他伸出手。 玉芙听罢,扒拉开他的手,直直跳下马车。金宝追着他,给他指路。 玉芙一路飘着眼泪。 他想,自己真是没心没肺,就这样生生在别人家躺了三日。这人每一次遇险,自己都是后知后觉。 不过,或许他福大命大,上次也是担惊受怕半天,但这人根本就没事!这次,定也一样可以转危为安!玉芙这样宽慰自己。 可一进了病房,见了人,他就又慌成一团,直直就扑在人病床边上。 床上的人脸孔愈发苍白,胡子长起来些,眼睛紧闭着,看着很有些痛苦。这人了无生气地躺在这儿,自己白白胖胖的小宝宝也没有了,玉芙悲从中来,只顾呜呜哭着,全然顾不得场合了。 “你别哭了!”蓦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呵斥,“你哭得我心乱!” 原来周太太一直坐在陪护沙发上。玉芙悲戚,一时竟并未发现。 “大奶奶。”玉芙赶紧叫着人。 “你也算个带把的,现在四面八方盯着,就是要吃我们周家的绝户,你说怎么办吧!”周太太站起来冲他道。 “我……”这人突然来这么一句,玉芙哪里有主意,他看着周太太语塞,又想回头找金宝求助。 金宝正欲开口,“金爷,”周太太打断了他,“劳您先出去。我有几句话同他讲。” 金宝只得出门去,冲玉芙点点头,留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玉芙收回视线,有点怯地看着周太太。 这人全然没有一点憔悴,只是发髻上换成了素金的簪子。不好太高调,他想。此刻,这个娇小的可人儿便成了他的主心骨,他捞起人的手,拉一拉,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玉芙嘤嘤问着,“他怎么成了这样。” “别哭了!”周太太又呵他一声。 玉芙抽噎着,这悲伤怎么能压住呢,但看这人脸孔不快,只能赶紧掩了眼泪。 周太太看了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这世道,逼得我,逼得我无法仁义啊。”说罢,她小小的肩膀也缩下去,颤得不成样子。 “大奶奶。”玉芙拢着她,轻轻帮她顺气。 “我不能整天地守着他……”周太太只片刻就平静了,喃喃开口。 “我守!”玉芙很坚决。 周奶奶摇摇头,打断他,“南边乱,不知怎得竟联系不上沉璧老宅的双亲,那二奶奶,三奶奶我便没有去联系。” 玉芙静静听她讲,“沉璧的一大摊生意,再运转个把月不成问题,可再久了,人心定然生变。我一个女流之辈,又从来没做过生意,再亲力亲为盯着,也是要栽。那,那到时候,他若再不醒来,我也顾不得他了,只好是改嫁。” 听这一话,玉芙心头一沉,很快就想通了这个理儿。又想,岂能等个把月,怕是不出几个星期,这家就要散,这人打拼的一大摊生意也就都要散了。国丧期间虽然不能唱戏,幸好自己还留了点积蓄,可以先变卖些私房物件儿,等能唱戏了,顶着骂名也要开锣唱戏! 只要这人没死,他就养着! 周太太捏了捏他的手,抬起头来,用帕子擦擦泪水,“可现在倒是有个你。”她又说这样一句。 玉芙很是不解。 他刚想好自己的义薄云天。周太太改嫁便改嫁,他才不要周府的分毫,只守着这人就够了,他誓是砸锅卖铁也要养着他。 “你呀,”周太太继续道,“你若是有个爷们样子,能顶当几月,等沉璧醒来,这家业也不必散。若是,若是他醒不来……” “他能醒!”玉芙傻傻地,脱口而出。 “还是要万全些,都先说好,”周太太慢慢道,“他若醒不来,你便只保我衣食无虞,待我改嫁了,这周家也有你一份,我定说话算话,不赶你,和你好好分了这家产才算。” 话说罢,玉芙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周太太看着他这副懵懂样子,心里又急又恨,抽回了俩人一直拉着的手,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这人空长了副男人壳子,粉面桃腮,又是涂脂抹粉,根本不顶事,真是后悔和他推心置腹! 过了很片刻,玉芙才开口,“您是说,让我去照拂生意?” “同是男人,他做得,你怎地做不得?又不是让你去赚什么钱,只是费点心力,帮着沉璧守好了家财罢了!”周太太越想自己的主意越是荒唐,可当下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再劝劝他。 “我,我去。”玉芙直了直身体,又怕被嫌弃似的,赶紧抬手擦了把泪,道,“大奶奶仁义,没把我当外人!” 周太太也给他擦擦泪,又拉回人的手。心想,还不是你“傻”! 这人根本就不会起什么外心,他一根筋地认了周家,死也是周家的鬼,没人比他更死心塌地了! 周太太捏了捏他白净的小脸儿,“你是个好孩子,”她真心道,“这世道,守生意也不容易,我定不遗余力,可这抛头露面的事儿,还要你来!” 玉芙赶紧站起来,冲着人作揖,很郑重地,这就表明了决心。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看你瘦的。以后要守家,就什么都不能叫外人看出来,知道么?”周太太又说。 玉芙点点头,又俯到那人床边,亲亲他的眼,鼻,微凉的双唇。这人护着自己,自己也要牢牢护着他。 顾焕章四处找遍了,哪里都没有柏青的身影,这人住的客房也全然没有线索。这日,他又到了俩人供奉的禅室,闻着丁香的味道,他很伤感。 现在这世道,他看不明白,出不了太多力气,身边一直陪着的人也丢了。 他站起身,正要出门,看见门边有一个小桶,上面搭着块白巾子。他想,这一定是柏青放的,下人打扫后,这些东西都要收放妥当的。 他不自觉地就拿起这块巾子,转身回到牌位旁边,准备擦擦牌位。 一抬手,许许多多小纸条细细簌簌掉下来,他赶紧蹲下去捡拾—— 都是柏青的字迹! 他一张一张看下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祈祷自己快些回来,他要成角儿之类的发愿,最后一张不太一样,让他看得心底发软,写的是这样两句,一句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另一句是,“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 两句都是戏词,一出《西厢记》,一出《琵琶记》。 他折好,收进口袋里。又把其他的纸条都再压回了牌位底下。他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其余的小纸条都是柏青自己的字迹,只有这一张是杨先生的闺阁小楷。他又想起来了,第一次要柏青给自己读他写的信时这人的慌乱。 第93章 是怕这张纸被自己发现吗?他笑笑。 他又想,两人的相遇却并没有什么“注定事”,这人为什么要写呢?心念转了转,又回到这块牌位上,柏青似乎非常记挂这方牌位。 他又在脑海里细细回想,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这就冲出禅室,门口小厮一愣,赶紧追上去,“爷?” “叫老庞,去清学堂,东华门外三里!” 第93章 顾焕章到了东华门,果然这里已经变成清学堂。夜色四合,胡同里黑着,只有牌匾处被檐下的一盏灯照亮,他看到了那处不太高的小楼。 柏青和他讲过,从那里可以看到颐和园。现在若想上去瞧瞧,也见不到凤辇了。 顾焕章想,自己好像从来没把这人的梦呓当真过,他回来了,也没有陪他到这里,看上一看。 朱漆门突然起了声响儿,出来个披着袄褂的汉子,顾焕章忙上前去。 原来这人听到了汽车的动静,这就出来瞧瞧可是有什么要客,他朝着顾焕章一个作揖。 顾焕章点点头,问,“这儿以前是什么府?” “回爷,这一处康熙爷年间就修得了,是世袭罔替的绥福邸。” “是旗人府?” “正是。” “那你可知这宗亲姓氏。” “回爷,赫舍里。” 赫舍里! 顾焕章惊叹,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自己未谋面的亲事就是说给这家,柏青竟然也姓赫舍里,俩人确实有缘份。 现在看来,这人既是写下了“前世注定”,怕是早就知道了。 那他又去了哪里呢? 耳畔中,汉子又絮叨着庚子年间,这一家破落户,一家老小全部殉国的可怜往事。想必,柏青就是因为被送到奶娘家才逃过一劫。 顾焕章想起柏青的身世,心里愈发难受。他告别了此人,又往椿树胡同去。 天色太晚,他没敢叨扰,在外面车里凑乎了一宿,天朦朦亮他才去轻轻叩门。 过了很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是你啊,二爷。我一院子猴崽子都让我遣走了,没人儿供你们玩乐了。”刘启发垂头丧气。 顾焕章想着柏青也不会再回来这处,便叫伙计给他留了些银钱,就要告辞了。 “哎,你带皮猴儿去西山捡捡贡品,现在正是多的时候,”刘启发又道,“这孩子福薄,吃点贡品好。” 顾焕章回身,“福薄?” “这孩子太要强,可哪能事事如意呢?他呀,就老是乱发愿,鞭子抽了多少次了,也不改!” 顾焕章不解,不知这刘启发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孩子,老是说什么,今儿要是能让他垫个场,他就仨月不吃肉,后来越发难了,就瞎沁什么减寿减福的也要发愿,这些话哪好瞎说,都是要应验的!”刘启发忿忿道。 发愿?顾焕章心头一紧。 他想起来,柏青每每跪拜必是很虔诚的,又想起这人许许多多的小纸条,心头又是一堵。 这人……这人是减了多少福寿去盼自己回来!他恨自己,也恨他迂腐,可又能和这人计较什么呢? 顾焕章告别刘启发,又遣走了司机和小厮,在这缟素的北京城晃荡着,好像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这样失神过。 他边走边想,即便发了毒誓,也不能真就应验了什么事,这人到底哪里去了! 玉芙找到廿三旦,和人商量周家的事,廿三旦往外瞅瞅,“那伙计没来吧。” “金宝?” 廿三旦点点头。 “他没来。” “这事儿和他透底了吗?” “还没。” “你个傻孩子终于机灵一次!”廿三旦道。 “何必防他?”玉芙信任金宝,不解道。 “先不说别的,这人天天狗似的围着你打转,不烦么?你现在是周家的人,让人看见,以为你有什么异心。”廿三旦又道,“周公子这一大摊子事儿,多少人盯着,现在倒好,又多一个他。” “他,他不会的!”玉芙急急道。 “周家大奶奶信的是你,可不是这伙计。况且,你引狼入室,他吃了周家的生意,再吃一个你,不是手到擒来?” “何老板!”玉芙又急又羞,“我是想那人在街面上伶俐,定是能帮衬我一二。” “他是顾家的人,你即便信他,也要顾家同意,把这人的契给了你才行。” 廿三旦想起了阿顺和阿宣,两个背主的奴才。 “你听哥哥一句,周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谁都不要轻信。” 玉芙没接话,脸色不太好看。 廿三旦忙又说,“说是生意,也不尽然,你几斤几两大奶奶自是知道的。要是当个大伙计、立柜子,你没几分本领可不行,但是当主子,你或许够用。”廿三旦笑笑,“像你说的,这伙计要是死心塌地跟你,不害你,你便用他,但你一定要拿了这人的契,确保他不能把这生意据为己有才行。做主子,第一件就要学会心狠。“ 玉芙想起来那个给周沉璧当替死鬼,被神机营乱枪射死的小厮。他冲廿三旦点点头。 “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和哥哥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帮衬。”廿三旦道。 玉芙记着这话,同他告辞后,突然很想柏青,想着好久没见师弟了,便去了顾公馆。 通传的一见了他,赶紧把他引进去,玉芙正骇着,就看到了顾焕章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似是很伤神。 “二爷。”他开口。 “柳老板!”顾焕章直直起身,长腿几步走到他身前,问,“柳老板,你可知道结香的下落?” “结香?”玉芙心头一沉,“他不在公馆吗?” 顾焕章眸色一暗,原来这人竟也不知道。 “二爷,怎么回事?”玉芙这就发现不妙。 “结香……我想,我想他是发了很多愿,减了福,折了寿,但是人却躲起来了。” “这个皮猴儿!”玉芙也着急道。 “我刚去报社登了寻人的,再等等吧。” 玉芙心想,真是乱上加乱,今日也不好提金宝的事了。 但他又想,这二爷是个明白人,一定可以找到师弟。便嘱咐顾二,柏青有什么动向一定知会他,然后便匆匆告辞了。 玉芙回到洋医院里。 周沉璧仍是没醒。洋大夫说枪伤已经稳定了,可脑袋的伤就说不准了。 他先帮这人擦洗干净全身,又拿巾子湿了湿这人的嘴唇,然后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拉着人手一点点揉着。 房间是一片洁白,又太过安静,他十分不习惯,便轻轻开口,“我来看你了。”嗓音有些发紧,他便又轻轻清嗓,“我这样揉搓你,你有感觉吗?” 周沉璧紧闭着眼,没什么反应。 “你是不是怪我才来呀,你在这儿躺了三天我才来,今天是第四天,我又耽搁了一上午,下午才来看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玉芙两只手一点点扳着他的指头,“前几天,我犯了傻,幸好你不知道。不然,你定是要对我生气。”他拉着那只手过去,抚上了自己的肚子,“我以为会给你生一个小宝宝。” 他又赶快说,“但我知道是被骗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玉芙放回去他的手,哽着的喉头顿了顿,又探身拉过另一只手,“什么都想给你,我又什么都没有,只能犯傻…” “洋大夫说,要把你的身体多翻动翻动。” 按完这侧的手臂和肩膀,他又卖着力气给人按着腿,“大奶奶说她不改嫁,你这家,不散,生意我替你照拂着,但,但你也知道,我定是照拂不好,你要赶紧醒过来,知道了吗?” “不过,倒是有人帮衬我。”他说着绕到另一侧,准备从这一侧的肩膀按起。 他俯低了点,几乎贴在人的耳边,“我请了顾家的大伙计金宝来料理你的生意。你不怕他偷我么。” 第94章 玉芙总是留心着周沉壁脸色上的阴晴,所以这人的生意,他倒并非全然不知。 他留意过,周沉壁除了买办的职务,自家还做了织物绣货的买卖。他借由买办身份,做着几囯出口的营生,现在在北京一家独大。 但再往深处,玉芙就全然不懂了,他想,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金宝的契办妥。 一早,他又来到顾公馆。 今日顾焕章面色好了不少,穿戴也甚是体面整洁。玉芙担心师弟,先同他问了柏青情况,竟得知还未获得寻人的线索。 “二爷,我来也不是给您添乱。”玉芙犹豫着开口,“我确有一事相求。您伙计,金宝,他的契,您开个价儿,我想买来。” “金宝?” “正是。” “为何要买金宝的契。” “周公子的生意现在无人搭照,就只好由我替周家出面,但是这营生买卖我又全然外行,我想请金宝和我一起。” 顾焕章看着他,神色似是不解,“周家的生意,你怕是照拂不了。” 第94章 “二爷,我,我总要试试的。只是还要金宝助力。” “那你可和金宝商量了?” “还未曾。” “那你先同金宝商议,若是他应下,柳老板叫他来找我就是。” 他怎会不应呢,毕竟是我的事,玉芙暗忖。同时又在嘀咕这顾焕章是不是要吃下周家的生意,一时又谨慎起来。 玉芙从顾公馆出来后,先没有去找金宝,今儿约好了要去周沉璧的几处工厂、绣局,他回去带了几个周家家厮这就出发了。 一路上也是前拥后簇,他想,还是要保持着排场去。 坊间早都知道周沉璧现在躺在医院里,可牛鬼蛇神却都还没扑上来。玉芙并不知道周沉璧的生意到底有多大,有哪些个竞争对手,只好是先一处一处亲自去,听总办和经理们先报来账目。 他心思是细,但实在不懂生意,只好从人的面孔上打探虚实。今儿他没揉胭脂,也没穿什么过份华丽的袄褂,但仍觉得没底气,只能是尽量仰着头,摆来一种面无表情的姿态。 一天下来,处处倒都有条不紊,账目也十分明了,总办经理人等对他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玉芙心里一松。 他回家一一记下今日的见闻,也禀告给了周太太。周太太只叫他多参加些局面,什么牌局、舞会的,玉芙也赶忙应着。 晚上,他又去到医院里,给周沉璧从头到脚擦洗一遍,再翻动翻动身体。 “你说,我们俩怎么这样傻。”他一边出力气一边又絮絮叨叨,“我放着好好的戏不唱,非要给你做什么妾。你呢,那么识时务的一个人,非要拉着我去给那洋鬼子显摆,现在倒好,你在这儿躺着,我戏也唱不成了,给你一处一处搭照生意。” 他刮刮他的脸,竟是冰冰凉的,心里一惊,赶快急急去摸人鼻息,倒还安然。 玉芙松了一口气,捧着他的脸,“你可吓死我了。”又收回手,挂着点儿泪,继续揉动,“生意上,几处都还算妥当,不过,我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呢?经理们倒还算客气,你也不必担心了,我答应给你守家……” 他停了停,又怨他,“倒是你,答应和我去照相,也应了要去听唱片的,你都没忘了罢。” 突然,他发现这人的指头关节竟有一些发青发紫,便赶紧唤来洋大夫。 大夫查看一番,只道人醒不过来就便是这样。玉芙只好更用力气地一遍遍帮人揉着手,自己的手也变得又凉又抖。 他又转念,好人也会经络不通,有个什么淤塞的,倒也没什么的。 转日,顾七给他递上拜帖,说想登门一拜。玉芙并未曾见过这顾七爷,但因着有顾二爷的关系,他便应下了。 不日,顾七就来周家外宅拜访。 “柳老板,久仰大名,今日一看,果然不俗。”顾七仍是纨绔做派。 “七爷说笑了。”玉芙冷着脸孔。现在他既是当家,便不想着什么逢迎,只怕让人瞧低了去。 “我与大哥、二哥不同,一心扑在生意里,就没有去捧您的场,这可真是错过许多精彩。”顾七这么说道。 玉芙想想,好像确没听说有顾七这号人物,此刻看他倒是个挺正派的人物。 “不知七爷有何贵干?” 顾七勾一勾嘴角,胸有成竹,“我是来献‘宝’的,柳老板。”他朝人卖着便宜,“我知道你想要我顾家伙计,可你不知道,这契不在我二哥手里。金宝是我父亲买来的。” 玉芙惊喜,却绷着面孔不露声色道,“这话怎么说?” “这契我送给柳老板便是,以后金宝和顾家便毫无关系,随柳老板差遣。” “这怎么敢当,我未曾和顾家和七爷您打过交道,我们公事公办。” “柳老板是没有,可柳老板的结香弟弟和我二哥……所以,柳老板的忙我顾家定是要帮!”顾七道,说着竟真拿出了一张契递与玉芙。 “按说法,还要登个三天报纸,我在街面上关系多些,柳老板若是放心,我也自会办妥。” 玉芙细细看过来,竟真是金宝的契,他便不疑有他,脸色缓和了些许,只道,“有劳七爷了。” 第二日一早,天刚擦亮,门房就来通传,金宝来了。 玉芙怪他莽撞,连忙披好衣服起身,想着这人的契已在自己手里,以后要一起搭照营生,可要改改这毛病才好。 “一大早的,怎么了?”玉芙嗔他。 这人面上竟没什么欢欣,反而怒气冲冲,他拿一份报纸摔在桌上,“柳玉芙,为了周家的营生,你这就把我卖了? 玉芙看金宝恼怒,笑着哄人,“怎么都是做生意,你从哪个主子,有什么不同呀。” 可金宝却仍然又气又急,“二爷的生意,那都是清清白白开门迎客的,周家,周家那叫什么营生!” “什么周家的,眼下这便是我的生意,你也不帮吗?”玉芙觑他。 “你……”金宝气结,“我帮不得!”这就把周沉壁的营生原原本本讲给玉芙。 原来,北京城里东交民巷像个国中之国,各路买办四处游走,触角极其深入。一边帮着大班做贸易,一边利用职务之便做些自己的买卖。比如顾焕章,便是借着职务之便做些进口、出口的正经八百的贸易,周沉壁则是不同。 他熟知各地的关税政策,就好比“乾隆以前的织物得以免税入关”这一条儿就够他赚得盆满钵满。当时,这讯息还只有少数人知晓,就被周沉壁重金压了下来,各路洋行买办就并未昭告北京地界儿各路绣局。周沉壁趁机仿古做旧,迅速做了几笔大买卖。很快,这风声走漏了,全北京的绣局也都活了心思。 一时间,大量绣货涌出,洋人也起了疑,海关验货也越发之严格。洋人们不仅凭经验判断,更设立了专门的查验方法。乾隆时期的蚕丝源于传统桑蚕种,一经化验,真伪立判,仿造之路便行不通了。 周沉壁又想来“格物致古”的高招,他不再仿造,而是私下揣摩“再造”。他命周字号的各个绣局去四处搜罗,深入南方世家旧宅,收购乾隆以前残存的库储老料、甚至从明代墓葬出土的衣物上拆取尚可用的绸缎丝线。收好便把这些绸缎拆洗熏蒸,转运回北京再做绣工。 这般秘密炮制,任凭洋人怎么化验,绸是乾隆的绸,线是乾隆的线,自然顺利暗度陈仓。他囤古居奇,事情坐实之后大家才纷纷后知后觉。他的绣货在北京城里自成一行,又把这老料囤积居奇,别处早已失了先机,不好再寻得大宗古料,自然就他一家独大。 其实这番兴师动众又精工细作,造价已然颇高,可因能逃得高税,利润也丰厚得惊人。 周沉壁本就家底深厚,又借机大发横财,算是做了仿冒营生又自己独占了好处。类似的事情他又如法炮制几桩,名声便愈发狼藉。同行都道他污了华商的诚信。 “你说,这怎么算得是营生呢?”金宝讲完这缘故,又转问玉芙。 “这只有绣工算新的,其他的倒确是‘旧’物。”玉芙不明白。 依他所见,这人人喊打的罪名未免太重。 “他独占了宫里的采买又独占了绣行,多少人眼红。眼下要是没这档子事儿,他指定又搭上俄国人干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了。” “说来说去,还是让人眼红了。” 金宝摇头,“北京的生意场不比别处,这名声可失不得。眼下,我在顾家的营生都叫辞了,报纸已经登出来了,都道我金宝投奔了周家。等我真帮衬你,怕是又坐实了和你有染。这北京城里,我的名声坏了一次,这已是第二次了。” “七爷,七爷他没有说……我没有想到这样严重。” “顾七?”金宝心下一沉,这人可是想要过自己的命,“你只想到了他,我自然不算什么。”金宝并不想他担心,便又按下这一话,只道,“我当了几年奴才,主子好不容易信任我,眼下我倒也有些起色,就这样舍弃了,确是不甘心。” “我……”玉芙也不知所措。 金宝垂着头,“也没什么办法了,我只好到别的地界儿再打拼了。” “别的地界儿?”玉芙隔着桌子急急拽他,“你,你何苦离开呢!”他说罢就懂了,金宝和自己一样,是卖力气过活的,若是在北京立不了足,要怎么活下去呢。 玉芙恼怒悔恨,“二爷,二爷会放你走么?” “正是因为不会,我才不能去拂主子的面子。”金宝说罢站起身来,走到玉芙那侧。 他半跪下来,手抚上人的膝头,又抓着他的手,凉凉的,有些发颤,“柳玉芙,我是非走不可了,但我放心不下你。”他下了些狠心,直直说道,“你不要再守着那个死人了!要是早叫我知道你要接这周家的生意,我第一个不同意!” 玉芙挣开,又被抓住,这人力气大,捏得他很疼,“你爱戏,你就去唱戏,至于旁的,你也管不了!” “我能管……”几滴泪珠子砸在俩人的手上。 第95章 金宝没抬头看他,大拇指随意捻掉手边几滴泪,低头继续道,“我还有些底,我只留些盘缠和本钱,其余都给你,足够你熬到开锣。” “我不要唱戏!”玉芙突然倾身搂住金宝的脑袋,“求求你,你留下来!你帮守好这个家!我就要守住这个家,没了这个家,我什么都不是!” 金宝由他抱着,也由他哭,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放开我吧,透不过来气儿了。” 玉芙这才放开手,头低了一点,看着他,软声哀求,“你别走。我好不容易有了家,不要它散。” “这算什么家呢?”金宝不敢再看他的眼,站起来,拢着他,让人的脸贴着自己。他低下头,盯着这人的发顶,“你等我,等我从别处安稳了,再回来接你。到时,我给你家。” “不要。”玉芙闷闷地说。 “那你,和我走?”金宝哑着嗓子。 玉芙又是很快摇头,没有抬头看他,也并未再说什么。一片薄薄的肩头轻轻抖着,似是忍得很辛苦。 金宝看他的模样,下了决心。他慢慢从夹袄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首饰包,轻轻推了推人,递过去。 玉芙摇摇头,不肯接。 “打开看看吧。”他硬塞在人的手里。 玉芙草草一掀盖子,心想无论是什么,都不再受他的。没成想,一打开,盒子里的物件儿让他心惊—— 竟然是周沉璧的翡翠扳指! “还记得么,这是谁的?”金宝轻轻开口。 玉芙顾不上答。 他把这块透着水的小绿石头爱惜地包在手心里,然后紧紧握住,泪止不住地又淌下来。 “那日,你看着它失神,我以为你喜欢,就买下了。我怕是死人手上撸下来的,就偷着去打问。”金宝慢慢道。 “然后呢!”玉芙急着听下文,心思很乱。 “没几下就问出来了,这是广和楼的伙计王六儿捡的,他拿去销赃,怕当铺伙计起疑才编排的,说是落魄伶人卖他的。” 玉芙失神地听着。 “王六儿说,那日你在广和楼醉态百出,和周公子闹了一宿,等你们走了,他来收拾残局就发现了这戒指。” “我……” “我知道了这缘由,自是不能再给你,所以它一直留在我这里。但如今……这物件儿得给你,你留个念想也好,直接当了也罢,都随你。” 玉芙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宝。 “柳玉芙,你听好了。我给你,是叫你知道,你别总是一副可怜的样子,你不比谁差!我,我看你更是顶好!他,他也没负过你!” 金宝有些急,“那天,你听了当铺伙计一言,定是又自怨自艾,想着这人处处留情,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就赌气了起来,越想自己越不过是个玩意儿。” 他伸出手,正过这人泪水涟涟的脸,使了些力气,“我告诉你,柳玉芙!我,他,我们从来没想过作践你,你自个儿也要点儿好!这个扳指只是丢了,从来就没给过别人!还有我……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对你,你得没得这个男妾的名分,守不守这个家,你就是你,不用这些个旁的!” 这人的话很凶,玉芙攥了攥拳,又下意识地扶了下肚子。 金宝一把扯过他的手,“不准摸!以后也不要昏头昏脑做这些,你给我清醒清醒,该唱戏唱戏!” 玉芙刚要开口,金宝又一把放开他的脸,三把两把给人胡乱抹了泪,“行了,我走了!” 他道,“别太记挂我!你呀,你不顾我前程,擅自拿了我的契,我该恨你!我不顾你情分,非是要走,你也该恨我!咱俩确是冤家!” 金宝说罢,竟真出门了,就这么离开了周宅,离开了北京。 第95章 三年后。 今年开春儿早,最后一场雪一化,风就似暖了。金宝只穿了夹袄,带了两壶酒,一小包纸元宝,就一路上山去了。 他是来找一处坟的,不难找,顺着打听来的路一路上去,便看到了。它独自占据着一座向阳的山岗,没有祖茔的喧嚷与层层宗室牌位。 只它一座。 坟冢由青石垒成,两个威武的石像生一左一右,一张白玉祭台,缝隙里已生出几株青草。坟的边界,勾勒一排低矮的常青树,不阻隔视线,只将这一方天地温柔地圈起来,自成世界。这里能望见远处的驿道,能接住每一天最早和最晚的光。 地方选得不错。 金宝拿出一块巾子,扯了酒壶封口,含一口酒喷湿巾子,擦拭着墓碑。这方碑应该常擦,抹掉浮土便反射着流动的云与天光。 他盯着一串写着皇清的生辰卒月出了会儿神,又起身把酒供好,念念叨叨烧了元宝。 这就倚着墓碑,扯开另一壶酒,独自喝着。 你死的太早了!他忿忿地想。我恨不得把你这坟刨掉,拉你出来再活上它几年!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玉芙扯了扯被子,身旁传来温暖的热量。 “小东西。” “你……你醒啦?”玉芙赶忙转身,急急地就钻进人的怀抱,不管不顾地抱紧,“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什么话,不是不准我死?”这人笑着。 “就是不准!你倒是听我的呀!”玉芙把脸埋着,无措地哭了起来。 越哭越恨自己,这泪永远不争气。不准哭!不准哭!人已经醒了你哭什么哭! 冰凉的泪却根本止不住,兀自在枕头漫延。玉芙不愿意睁眼,他知道,又是一个美梦,变成噩梦。 你还怪我,他想。 煤球儿感觉到主人醒了,这就凑上去,拱进人的颈边,呜呜咽咽。 玉芙抱着温暖的煤球儿,安抚了这只大狗,又抹了把泪,起床了。 周沉壁已经死了三年。 金宝走后的第二天,玉芙早早来到医院,他赶上了洋大夫的治疗。 几人先是把人脱得精光,食指粗的皮管子连着触目惊心的粗针头,就要往人身上扎。玉芙惊呼一声,护士怪他见识浅,只道这是时下最先进的皮下输液。一番折腾后,这人的大腿、腋下、背都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淤痕。 漫长的输液后是更加不忍卒视的灌肠。为了维持营养,只能把诸如牛奶、肉汤、糖水等流质食物就这么从肠子灌进去。 洋大夫最后还要尝试饲喂,他拿手拍拍人都脸,毫无反应。护士小心地拿勺子给人喂一勺汤水,可灌不进去,都顺着这人的下巴流进了脖子里。 玉芙忙上前去,给人擦掉,“不要喂了。” 洋大夫便作罢,一摊手摇摇头,“那我们晚上继续。” “你受罪了。”玉芙俯在人耳边,然后稳着心神帮人擦洗干净,刮了脸,又换了新衣裳,再翻动翻动身体。一番操作如常,给人维持着体面。但是喉头已经哽咽到疼痛,他恨不得趴在这人身上不管不顾地大哭一顿! 又过了三五日,周太太请了法师招魂,仍然没有用。 玉芙在病房里熏起了龙涎香,想驱散让他不安的味道。“今儿我不出门,只陪你,我还揉了胭脂。”他坐在床边,拉着人的手轻轻按着,“你起来看看呀。” 他说了几句,盯着周沉璧出神。 这人一副蒸腾着热气儿的身体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皮肤的几处青紫已经变成了水泡,严重的地方已经溃烂,覆着厚厚的药膏又熏着香,仍然掩盖不住一股味道。 “你这样受了大罪,还较着劲,是因为我不准么?”玉芙想。 “凤卿,梨园行也要成立工会了,是么?” “是,不日就要开大会!就是要把这七行七科都管一管,尤其是那破经励科,里外不沾灰又两边通吃!” “那你肯定要做会长了,我再给你做两套西装。”顾大手里已经捧着一套,这就要伺候他出门。 “各处的堂子也都叫取缔了,可算能好好地唱唱戏了。倒是你,你个老斗还要赖着我,也不怕误了我的名!”小凤卿睨他。 顾大讪讪,“不赖着,一会儿你出门了,我就去铺子。对了,明我约了一处照相,说师傅是上海来的,手艺好。” “那你明天也好好拾掇拾掇,把你这脸儿剃剃,我照完了,我俩也叫他再照几张。”顾大一怔,赶紧拢了西服放到一边,又讪着脸上去,从背后贴着人。 小凤卿扒拉开他拢在自己腰上的手,“他妈的,蹬鼻子上脸!” 顾大现在不是很怕他,非要抱着温存,小凤卿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人揉搓。 “今天我午饭也在铺子里吃,你别记挂了。”顾大在他耳边咬。 “行了行了,都要晚了。” 顾大箍着他,下巴抵在人的肩头,一口一口嗅着老山檀的味道,继续得寸进尺。 这几年,小凤卿没少让他吃苦头,但他也想通透了,横竖就认准了这个人,便也认下了自己的低三下四。不仅几次三番,狗皮膏药似的,打不跑骂不走,三年前又真的生了场大病。 第96章 说是心病也好、相思病也罢,苦头他是实打实地吃下了,又是发烧又是吐血,活活叫扒了一层皮。喝了十几服药,病好了,人也没清醒,仍然是往小凤卿这处扑,愈发鞍前马后伺候,不求回报。这一番折腾,也说不清是苦肉计还是见真情了,总归是还能赖着人,并且终于得了些许好脸色。 顾大知足,在人翻脸前还是放了手,去取回衣服,伺候着人一层一层地穿上这西式套装,手也规规矩矩的,不叫这人再劈里啪啦骂了。 “你这是又编派什么!”廿三旦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摔。 “何老板,这一大早的又来骂我!”二奎委委屈屈。 她剪了时下流行的学生头,配着一副冷倔脸孔,倒是很像街头引领游行的进步青年。但对着廿三旦,她仍是一副小女孩神色。 “自己看!”廿三旦对她道。 “您老说什么瞎写!”她拿过报纸嘟着嘴,“北平梨园儿三足鼎立,这有什么毛病?”看着看着又笑起来,“一鸟一花一珠。” 旁边配图居然是一只鸟一朵花和一只小猪。 “这说的是凤老板、桃脸儿玉芙和刚一炮而红的玉珠。”二奎前仰后合。 国丧已然过去,也不必半服,伶人们已纷纷开锣,梨园儿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廿三旦却不肯再唱了,他狠下心,只留下门房老赵和二奎,遣散了丫头们,就这么吃着老本儿过起了日子。 “那你为何把玉珠写成猪!”廿三旦指着报纸问。 “这是画师画的,我可不知道,大概是要吸引眼球罢。不过,我这写法本意是抬高玉珠,把还没什么名号的玉珠揆去和另外两位齐名,所以,这玉珠也要大火了!” 廿三旦摇摇头,“你瞎写写就算了,不要到街面上再去混了!”留下这一句,不和她计较又出去了。 二奎眼睛跟着他的背影,看人出去,又隔着窗户去瞧。看这人在院子的躺椅上又晒起了太阳,这才放心下来。 这几年,她的心始终悬着,很怕这人一不留神就想不开。 过了不大一会儿,喜子前来何宅拜访。 顾焕章还了她的自由身,她便进了坤伶班子,现在也唱上了戏,自己改了名字叫做喜奎。 “何老板!”喜子和人打着招呼。 “帮我看看,那丫头还盯着我?”廿三旦冲他使着眼色。 “没,没有。” “得,你们进去玩吧!”廿三旦朝她挥了挥手。 “二奎,她,她是怕您……”喜子对着这一张俊脸,难得嗫喏。 “怕我什么?”廿三旦坐直了身体。 “我,我也不知道。”喜子吐了吐舌头。 廿三旦笑笑,“你劝劝她,不用记挂着我。我呀,苦日子受惯了,什么都挨得过来了。” 喜子点点头,“学戏苦,熬得了这苦,其他便不算什么了。” “学戏苦?”廿三旦往躺椅上靠了靠,桃花眼望着天,“学戏那会儿也就挨挨打,想来是最不苦的日子了。” “都以为角儿光鲜亮丽,没成想这样辛苦,我自己唱了戏,就更佩服您了。”喜子现在在补着童子功,女子到底比男子柔韧些,但仍然吃了不少苦头。 “你也是有心气儿,小丫头,快屋去吧。”廿三旦似是嫌日头晃,微阖了眼皮。 “我什么也还没经历过呢,更没唱出点儿名堂,自是劝不了您,不过您自个儿想开点儿。” 喜子冲他说罢,又鞠了个躬。现在礼乐混乱,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礼,然后就小跑着去了二奎房间。 “俩人说什么呢。”二奎拉她。 “你不是担心何老板,我也劝劝。” “他说什么?”二奎很是警惕。 “什么也没说,我看你是瞎操心。”喜子点她额头。 二奎吐了吐舌。 三年前,陆三兴师动众地给廿三旦说了一门亲事,这人却回绝了。因着什么,她不知道,只是暗自庆幸。 现在廿三旦也不开锣了,自己也能天天看着他。俩人加个老赵在这院儿里,也不怕人惦记他。 二奎稍稍放心下来,“你快来看,今天的梨园趣话,这有一头小猪……” “你可真是没脸皮……”喜子骂她,俩人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要走了,”玩乐了一会儿,喜子道,“顾二爷托我每日留意着戏园子里有没有结香,可这人真是怎么都找不到。”一副脸孔也伤心起来。 “我看见登报了。”二奎也叹起气来,“那你快去罢。” 喜子告别了二奎便去了顾公馆。 顾焕章先看一遍今天的报纸,没有哪处开锣的伶人叫结香,又盯着角落里的寻人启事,微微出神。再翻翻其余版面,又看到梨园的“三足鼎立”,要是他在的话,该是四大金刚?他苦笑一下。 这几年,他有空就去各处戏园子看每日挂牌的艺人,这人真真是消失了。 喜子得了通传进来,和顾焕章说了昨日的打听,又领了赏钱便走了。 片刻后,顾焕章也出了公馆,李轸三请五请,终于请动他去捧文明戏的场。 几处在上海活动的戏社如今也在北京活跃。文明戏一直是半地下的状态,因着都是改编自舶来故事,能演的剧本有限,演员有限,看的人也有限,实在不成气候。但因这股革命的风,新派青年尤其是留洋人士是定要捧场的。 今天的戏是在一处学校礼堂演,因标榜平等,俩人的长随便只站在礼堂门口等。李轸从长随手里拿了三个红纸包着的银元柱子,边走边打开,引得阵阵侧目。 顾焕章想着这场合也并不需要什么“斗法”,便没在意。若戏社真有难处,到时再来捐款就是了。 一进礼堂,学生们分发着诸如“进步平等”、“歌颂革命胜利”的小册子。李轸轻车熟路拿了册子,一路撒钱,又去和女学生们说说笑笑,大谈时事。 台上的幕布还未拉开,顾焕章独自走到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着。 两名学生模样的人凑过来,“您好,先生,您愿意捐款吗?用来给戏社采买道具。”说着递来托盘。 托盘上零零散散地搁着几枚大洋,十几枚铜钱,顾焕章想了想,拿出几枚大洋放到了托盘上。两名学生互相看了看,支着托盘的手却仍然伸在他身前,但看人再未动作,只好悻悻离去。 “各位先生、小姐,春柳社的文明剧目即将开演,请大家尽快落座。”幕布里传来了催入场的声音,李轸这才前拥后蹙地进了礼堂,他左右找找顾焕章,招呼他去预留的位置。 顾焕章示意这里就好,李轸便摇摇头,由他了。 文明戏的观众多为年轻人,落座后便维持着安静。剧幕拉开,舞台上简易搭了一些诸如壁炉、床铺、柴火堆之类的写实的布景。 今天演的是《黑奴吁天录》,本是美利坚国的舶来小说,剧本大刀阔斧地改过。 和传统戏不一样,舞台上除了照明,还做了一些灯光的变化,配合着剧情的推动,明暗交织。和传统国戏不同,文明戏也不需要唱,皆是由念白构成,本就是宣扬进步思想,几位主演卖力得很,显得更为愤世嫉俗,很能煽动看客的情绪。 第二幕,换了场景和人物。旁白说,她是和主角汤姆一家关系密切的小女孩,叫做黑奴露西。 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一侧,光圈里站着个小女奴,怯生生的。她身上的袄衫打了补丁,颜色洗得发灰,脸上挂着泪,泪痕反着光。 台下这就响起几声叹息,有人低声说“可怜见的”。 观众席中段,顾焕章突然坐直了身子。 所有嘈杂声仿佛一瞬间自耳边褪去,只余一片寂静。 舞台离得远,黑沉沉的,只有一束光亮。光粒尘埃飞舞,笼罩着一个薄薄的身影。 顾焕章几乎摒息,他攥紧了拳头,后悔没坐得再靠前些。 台上的光不很稳,晃了晃。那孩子的脸在明暗间并不十分真切。但顾焕章知道,这位小露西就是柏青! 片刻后,周遭的声响如潮水又涌回来,顾焕章耳畔嗡嗡作响。他忍住上台把人当场抓住、带走的冲动,抬手揉了揉耳朵,然后前倾着身体,继续看戏。 他看过这书,小露西应该是戏社加的角色,书里没有。她戏份多,此刻就在台上,稳稳当当。没有跑,也没有丢。 顾焕章发热发紧的眼眶和心灵渐渐平复了点儿。 “爸爸,疼吗?露西给你吹一吹就不疼了。”小露西看着挨打的黑奴爸爸落下眼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为什么世界上有的人是主人,有的人是奴隶,可是……可是太阳照在我们身上,不都是一样的暖和吗?” 这人居然演起了这样的角色,说出这样宣扬平等的台词。旁边的女子又发出几声诸如“好可怜”之类的哀鸣。 顾焕章也仿佛没有了自己的思想,只是跟着小小露西的喜怒,周围看客也全然一样。 第97章 戏剧导演应该全然理解柏青的“煽动”之处,台词句句让人窝心。身边已然一片戚戚,好似轻而易举就全然就接受了这平等的思想。 露西看到汤姆在读《圣经》,问,“汤姆叔叔,书里说的是什么?是讲一个没有鞭子、没有拍卖场的地方吗?那里的小朋友,可以随便在草地上跑,不用担心被卖掉吗?” 在汤姆被卖前,露西偷偷塞给他一块小石头,声音又怯又稚嫩,“汤姆叔叔,你带着它。这是我在河边捡的,最光滑的一块。你想我们的时候,就看看它。”他跑到舞台前,对着所有观众道,“你们说,老天真的能听到我的祈祷吗?为什么,他还让好人受苦呢?” 在逃亡路上的反抗时刻,大家又冷又饿,小露西说,“爸爸,虽然我的脚很疼,肚子也很饿,但是我们坚持下去,我们再也不用跪着说话了——我现在才觉得,我是个‘人’了!” 剧终时,一家人终于团聚获得了自由,小露西面向观众,“爹爹,妈妈,我们以后就是自由的人了吗?黑暗已经过去了吗?” 看客掌声雷动,露西却呆呆地站在台前,似还有话。 看客们又安静下来,露西又说,语气轻而天真,“可是,世界上还有好多好多像露西一样的孩子呢!”这时候,拿着托盘的学生又三三两两地出来,走到看客身边支着手,台上露西又道,“他们什么时候,也能像露西一样,呼吸自由的空气呢?” “很快。”顾焕章和其他人一样,发自肺腑地答,然后他掏了掏口袋,已经没有大洋了。于是,他摘下了怀表,捻了捻那根有些污损的怀表链,把表放到托盘里,“给露西。”他说。 学生看着金表怔了一下,然后转头走了。 台上正在谢幕,顾焕章起身,赶紧穿过仍然亢奋的看客们,要去找柏青。 “这位先生。”他的去路却被几个大汉拦着,几人身边是刚才接受募捐的学生,”先生!现在是民国了!你不可以在行什么老斗之事!露西是我们大家的,请你拿回去你的表。”学生对他说。 “我……”顾焕章刚要解释,“这里不欢迎你。”其中一位大汉居然很文明地说道。 “怎么回事?”李轸看见骚乱走了过来。 “怎么了?秋林。”他问这个学生。 “李先生,这位先生赏给露西手表,居心不良。” “二爷,你。”李轸玩味地看向顾焕章,而后笑嘻嘻对学生道,“秋林,别这么较真,我这位好友确是梨园常客,这不是顺手了么。”说着就要把顾焕章扯走。 顾焕章哪里肯依,推开李轸直奔舞台。 “结香!”他大声喊。 越过喧闹,露西回了头。 “结香!”顾焕章一撑,跳上了舞台,“结香……”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他好像只会说这一句。 小露西摘掉了刚才带的帽子,露出了整齐的小分头。 你也剪了辫子,顾焕章想。 “你认错人了,先生。”露西却眨了眨大眼睛,这样说道。 台下几个大汉也扑了上来。 -------------------- 致歉,真的。我知道有饱饱觉得苦,但人各有命。 我知道好多读者都是周玉党,我也很爱这一对,所以只是保持剧情,没有展开写虐。 10.19,再加一个碎碎念。关于老周的结局是最最开始就决定好的,但是中间因为看到很多周玉的评论、二创,我动摇了,花了非常多的精力和时间去修文,也花了无数的力气说服自己。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最终决定按照之前开始的想法写,所以老周还是不可避免地死了(不过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一些支线变了一些了,这条线确实反复改,以现在这版为主吧)。我的出发点从来不是哪个攻是正攻,而是玉芙的命运究竟是什么走向。我很爱玉芙,也爱老周和金宝,就说这么多吧。想吐槽可以去微博!我等你们! 第96章 柏青现在住在一处大宅的偏房里,对外被叫做“大小姐家”,是处革命党联络站。 他本来住在一处大杂院里,数着日子等死,上天给了他那么多好东西,要他还愿,也是应该的。 他不想顾焕章看到他死,像景明一样难受,所以躲了,逃了。 有时候,他也会偷偷跑去公馆附近,躲在墙角看着这人的汽车开出来。有时可以看到他的脸,有时看不到。 能看到的时候他便安心了,看不到就晚上再来一次。 本来,他在大杂院住的好好的。这处像是与世隔绝的一块地方,无论是什么境遇,都是哄哄闹闹的,让柏青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的身体也无病无痛,他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没死?便又起了找顾焕章的心思。 他还没下定决心,就听说了周沉璧被枪击的事情。 他偷偷去周府,远远瞧着师哥憔悴的样子,他想,自己真的不能回去了。 但柏青还是躲躲藏藏地经常去顾公馆。 有一天,隔着很远,他就听见了礼炮的声音,一队送亲队伍大摇大摆地朝着使馆区方向走过去,他心慌起来,几乎无法呼吸,更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往前走着,那么长的仪仗看不到头,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呢?他手里捡了很多小石子,一路上偷偷往轿子底下砸。 到了顾公馆附近,他怕被发现,就不再跟了,远远地干瞪着眼睛流泪。 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催这人娶亲,现在真到了这一天,心里却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幸好,队伍直直过了顾公馆没停留。柏青咧着嘴,抹抹眼泪,居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又过了一个冬天,大杂院里开始有人剪辫子,柏青怕起来,四处躲着。 可还没有躲一天,就被几个进步青年闯进屋子拎在院子中间,不由分说就咔嚓一下。 柏青捧着辫子昏了过去 他想,我终于死了。 他当然没死,一个正青春的人哪里这么容易死? 倒是这几个进步青年对他这个长得过份漂亮,思想又过分迂腐的少年起了兴趣,势必要开化他。 几人当场便缴了他的行囊,让他搬离大杂院,住进了现在这处院子,每日早晚地教他科学和进步知识。 柏青仿佛魂魄离体一般,每日听着妇女解放、人人平等,还能提出问题。 进步青年们都自豪起来。 后来,这帮人知道了他会唱戏,便要他去演这文明戏,柏青也同意了。 有一天,发了戏钱,柏青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一个宣扬复辟的太监,他也要支持宣统再次登基。没成想却当场就被逮住了,就连这个太监都是假冒的。 “你怎么回事?”几个进步的女学生把他带回来,围着他问。 她们都是富家千金投身革命,自己取了新名字。柏青知道她们大概是秋林、饮冰和克里斯汀,但再一一分不清了。 “我……”柏青不知道怎么说。 “你怎么不识好歹!”秋林或是饮冰道,“你知不知道那都是封建余孽,我们教你读书,是叫你也进步,你怎么又倒退回去了,真是愚钝似猪!” “我读书了!”柏青道,他真的很认真地在读书里的思想。但他觉得,还是得有个皇帝呀,不然国家怎么办呢,难道自己真就成了无根的浮萍?谁来给自己做主呢? “书都读在狗肚子里了!你真是太自私了!”又一位小姐骂他,“以后你只可以吃洋罐头!你的名字也不许再叫!你改名叫露西,你要像露西一样进步!” 几人都纷纷附和,“等你彻底和这糟污割袍,我们才允许你改名字!” 柏青垂着脖子,点点头。 他才不会逆来顺受,只是突然甩过来的这几个洋玩意儿,让他觉得和顾焕章离得近了些,“我还要喝咖啡。”他又给自己加了一条刑罚。 “好苦的!那就再罚你喝咖啡!” “咖啡有什么好苦的,要加奶精才行。”一旁的人很有心得地指正。 “奶精?一会儿我让王妈拿来试试,但不要给他加。” 柏青心想,还有黄色、白色方块的糖,但他才不要告诉她们。 几人又聊着就出门去了,他又捧起了书,看起了德先生和赛先生。 晚一点,一名女学生叩了柏青房间的门,然后凑近柏青,看了看他读的书,颇为满意,然后坐在他的书桌旁,“露西,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迂腐,我把你当朋友。” “朋友?”柏青放下书。 “就是很亲近的人。” 柏青点点头。 “都说我们几个闹革命像过家家,是在玩,可是谁又能玩一两年呢?我们都是抱着牺牲的精神真正革命的。” 柏青连忙点头认同,“你们不惜命。”他知道的,顾焕章也是这样。 “我们喊人人平等,还喊妇女解放,不缠足,不靠着丈夫,不受气,你能明白吗?“ 第98章 “我能。”柏青道。 “以前,一个皇帝统治四万万民众,可是他却被幽禁起来,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现在我们要民主共和,主权在民,要法律和制度统治民众,你能明白吗?” 柏青摇摇头。 “这件洋装。”她指着柏青房里挂的戏服,“是怀霜的。” 她又叹了口气,“那你只管知道,封建是害人的,你的朋友们都是进步人士,我们对你好,所以你要和我们一样。再高明的话我也说不出,我,我也是一知半解,我只知道我不顾性命也要革命到底,我不许你不一样,不然你就不是我的朋友!这样,你明白了吗?” “……”柏青看着她,“明白了,饮冰,我,我和你们一样!” 柏青知道她是谁了,他的姐姐怀霜三年前闹革命被打死了,他听许多人说过。她的洋装都给了柏青做戏服,这件最好看的是他演《茶花女》穿的。 “太好了,露西同志。”饮冰发自肺腑地开心,“对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可以叫同志的。那我们就说好了。对了,你最常演的露西,那件打补丁的衣服,也是怀霜做的,虽然她不在了,但是只要这些戏还演着就行。” 柏青点点头,他收获了朋友和同志,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对旧朝抱有的幻想似乎也远了一点。 “是世道变好了吗?”柏青问。 “好些了。”柏青正要雀跃,她又说,“还不够好,还有些个落后的,比如我们要打击那些旧行为,什么逛堂子、打茶围、捧戏子的,这也是人人喊打的,所以你不要去唱旧戏。” “人人喊打?” “就是名声坏掉了,过街老鼠。” 这世道确实还不够那么好,柏青想。 “对了。”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如果咖啡苦得厉害,还可以加糖块。是装在玻璃罐子里,用小夹子夹的那种,有黄色也有白色,很甜。”柏青和她交换着自己心里很秘密的见闻。 饮冰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友谊的示好。 这日,柏青又要演露西了。 词都熟了,剧本也很熟悉,不再是囫囵个儿地瞎演,但他还是觉得心神不宁的。不过一上台,他便很投入了,带着怀霜的某种精神和信仰,他似知道为什么而演,“戏比天大”的精神他便真的遵循了。 一场戏毕,谢幕。 “结香!”他突然听见了一声那么熟悉的声音。 “结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人又叫一声。 他瞧过去,顾焕章换掉长袍,没戴假辫子,短短的头发没有抹头油,显得毛茸茸的。 柏青没什么稀奇的,他前两天刚见过他。 但他还是下意识把自己的小帽子摘了,他想,现在我俩一样了。 “结香。”这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委屈,脸孔上起了些煎熬和颓丧。 饮冰和秋林从他身后冲上来,还有几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家厮。 柏青只好道,“你认错人了,先生。” 几个家厮也拉扯着顾焕章,但柏青和他们熟,大家都是文明的人,不会打人的。 但顾焕章却顺势坐到了地上,好像几个家厮打了他般。 柏青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饮冰秋林,径直走开了。 “别走!”顾焕章赶紧站起来,好似一种计策失败了,于是他换了一种,“你们今天的文明戏剧倒是可圈可点,但是有几处鄙人还是有些疑问。” “疑问?你是谁?”饮冰问着。 这时,李轸也走到台下,他和秋林小声耳语,秋林又去告诉饮冰。 “失敬失敬。”饮冰立刻和气了些,“原来是顾先生!感谢顾先生关怀,我们可是盼了您许久。” “我们这戏,您有什么疑问?还请顾先生指点。”秋林也道。 “这个女仆太漂亮了。“顾焕章指着柏青,黑眼睛盯着人,面色却不红不白。 几个人面面相觑,很是尴尬,柏青也低着头,手指头乱绞,脸孔通红。 李轸想解围,却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说辞,这顾二的老斗之词可真荒唐。 “你们既是在拍文明戏,怎么能走这种媚俗的路子?”顾焕章收回了视线,又起了一话,他语调平稳,“我知道你们还要筹款子,但是这戏的路子也得正些,要符合实际才行。” 这一下,几人又舒了口气,好似大家都错怪了顾先生。 “那就请顾先生多来捧场,帮这些学生指点一二。”李轸连忙开口,“这戏剧社也是宣导文明的先锋站。” 几人也纷纷附和。 顾焕章点点头,又看了看柏青,“我会常来的。” 第97章 金宝回到北京,很快置了一处院子。他偏爱四四方方的合院,又去街面找了靠谱的担保,要找一个做饭老妈子和一个遣唤小厮。保人说最快也要明日找得,他便又去了饭庄子打包了几样酒菜,回去继续拾掇。 入夜后,金宝去了碧月楼,玉芙现在在这里挑班唱戏。 他瞧着这楼匾上的三个字出了下神,走进戏楼,找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他这是第一次坐在戏楼里。一直不是给人当奴才就是忙于生计,还从未完完整整听过一折子戏呢。 二楼的戏厢已经满了,军阀们霸占着最好的位置。金宝扫了一眼,却不是很在意。 这帮军阀也是前呼后拥,带着副官、马弁。很多人的公务、人情、交易,都也习惯在包厢里进行。一边听着戏,一边就把事情谈了。 这帮人用着戏园子的地方,也倒是仁义,也会比谁包的场子大,比谁给名角的赏钱多,比谁请的客人有面子。 但他们也只是自诩“风雅之士”,实则对戏一窍不通。在这园子里,想叫好就叫好,不管是不是唱腔的关键处。聊天谈事声音也很大,由着性子离席或入场,全然不顾及其他观众和台上角儿的表演。 金宝沏了香片儿,这就等着玉芙的戏码。 到了大轴,楼上的军阀先开始一番阵势,副官们纷纷叫好热场,还未开锣就赏了角儿一千大洋。二楼的红绸轰然垂落,池座儿的爷们儿也都喝着彩,拱热这气氛。 金宝只管吹茶,没有去管这些响动。 玉芙今儿唱的是一出《醉酒》。 他的扮相对于金宝来说有些陌生,但这人的风情就是如此,对自己来说有点遥远,霁月般的人物。 他对戏没什么兴趣,更没什么心得,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着他悲,看着他喜。 他也心甘情愿地被他的情绪攫着,虔诚地追逐,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挣脱不开了,到底还是会回来。 一出唱罢,掌声雷动。 二楼军阀更是躁动起来,纷纷抛掷彩头。金宝也不再端坐,他穿过满堂狂欢,仿佛也是意犹未尽的戏迷般,带着一种惶恐的、狂喜的冲动,走向后台。 “哎——”经励科却拦下了他。 一场日月翻天的变革到了这地界儿,好像没变,仍然是看人下菜碟的规矩。金宝衣裳普通,这就又叫人低看。 金宝掏出银票,往人身上重重一摁,“我与柳老板是旧识,劳您带路。” 经励科一瞧银票,立刻换了副脸孔,腰也弓着,“得嘞,爷!”这就去传话了。 柳玉芙! 金宝忍不住地就要唤他的名字。 他在经励科后面跟着,头脑、心灵和全部的知觉却都突突地叫嚣着那人的名字。但他还是忍下,没有叫出口。眼下伶人的境遇越发尴尬,他不想徒增一些腌臜的误会。 碧月楼的后台宽敞些,玉芙也有了自己休憩、化妆的地方,是要给角儿一些私密僻静。 金宝随着人,穿过一些砌末,这才走到。 “柳老板。”经励科叩一叩门,很快,有丫头把门打开。 经励科闪身进去,对着玉芙耳语。 玉芙听了一句,眼睛已经斜瞟着镜子,他瞧见了金宝。 金宝也看见他。 镜子里,一双他忘不掉的,含情的眼。他喉咙发紧,一些情愫几乎喷薄而出。 这几乎和梦里一样了,这么近的两个人。金宝想直直推门进去,就这么奔向他,抱着他,和他说好久不见,如是等等,诉诉衷肠。 他现在能给他的不少,怀着一种得意的志气来找他。但那人却几乎面不改色,竟然收回了一双眼,侧着头,一边拆着玉簪子,一边听经励科耳语。 待人说完后,他才略略回头,只冲金宝一颔首,尽了礼数,又转过去,对经励科说,“我先卸掉装扮,劳你先给金爷看茶。”语气很是淡淡。 “哎哎。”经励科应着。 金宝有些愣神,这柳玉芙什么时候这样沉得住气了。 “金爷,请吧。”经励科把金宝请出去,又道,“柳老板在三楼有会客厅,我先带您上去。” “有劳。” 金宝跟着上了楼,进屋落座等人,经励科给他看了茶后也躬着身子离开了。 第99章 约莫过了一刻,门响了,金宝差点打翻了茶碗,手足无措间,人已经进来了。 “柳玉芙……”他呆呆开口。 “连名儿带姓地叫我,也就是你了。”这人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金宝看他关好门。 金宝有些心慌意乱,他迎上去,梦游般,“你……你累不累,先喝些茶?” “你回来了。”玉芙只道了这一声。 这人的身体带进来一些料峭春寒,激得金宝清醒,“嗯,回来了。”他也干巴巴地应付。 金宝突然有些怪他,怪他波澜不惊。但自己却无法和他一样平复下来心情。 又见玉芙绕过去他,“三年了。”而后叹了口气。 “三年了,你好不好。”金宝转身拉住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你怎么刚才像不认识我。” 玉芙没有挣,任他拉着,“历练了,长记性了,不能再由着性子哭哭咧咧。现在习惯了这样。”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金宝看他这样,有些心虚,“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使劲捏着人的手,“我真是不该走!”他好似没有变,还是三年前那个毛头小伙子。 玉芙任他拉着,也似真心道,“回来了好。” “你不恨我?”金宝又往前倾身。 “恨。”玉芙躲开了,到另一侧坐下,“恨有什么用。” “我去看过他了,地方选得不错。我没有想到,他竟……”金宝垂着头,“他走得那样急。” 玉芙端起茶吹着,似是在听别人的事。 “早知道我就不走了,顶着骂名也要……” 玉芙还是摇头,“人各有命。” “我后怕,我真是怕你想不开。”金宝大着步子迈过去,几乎是扑在人的膝头,“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仰头看他,突然就顾不上自己的久别重逢了。一腔子衷肠都比不过这人的委屈,这人的心已经碎了,他看出来了,便只剩了心疼。 “人眼看着就要烂了,只好是让他早早解脱。”玉芙放下盖碗,按了按发红的眼眶,“他肯定还怪我。” 金宝看他放了茶,赶紧去捞人的手,紧紧抓着。这双手很软,很凉,他尽力地暖着。 “然后就是几批急着出口的绣货,铁路上,顾家老七动了手脚,怎么也拿不回料子,只好是违了约,赔了款,再由顾家把这单生意做了……” 这几年的事情,玉芙对谁也没说。但对着这人,终于像开了闸,滔滔地往出流着,“我怎么能守住这个家呢?” 他垂着眸子,“没几天就散了,各处买卖都叫人欺负了个遍。大奶奶还是改嫁了,忙着和我分家。分了家,我又跑了趟南边和奉天,把其余两房的孩子们接回来,忙来忙去,这就一年的功夫了,哪里有时间想死的事情呢……” 金宝脸贴在人膝头听着,手一直抓着人的手,手指都有些发麻,还是一刻也不愿意放开。 “回来,回来就又能唱戏了,我就开了锣,更顾不得什么了,就这么苟活着吧。” “柳玉芙,你别这么说。”金宝有些后怕。自己这几年也难得很,脑袋别在裤腰上,就是为了一口气。他誓是要出人头地的,拼了命地往上爬,可和这人比起来,好似也没什么难的。 “我的命都是他的。只是我食言了。他死了,我却活着。” “别这么说!”金宝站起来,“我的命是你的,我俩好好活!”他把单薄的人拢在怀里,“柳玉芙,你哭出来。” 玉芙没有哭,倒也没有挣动,但金宝却觉得狼狈,扑了个空般。这人的境遇冲击着他,让他腔子止不住的疼,眼眶止不住的热。 他紧紧抱着人,可怀里的人好似真的全然不需要自己了。他不想相信,贴得这样近的两个人却隔得那样远。 他喉咙哽着,眼睛通红地嫉妒着一个死人。 夜里,顾焕章独自到了“大小姐家”。这处宅子只有革命活动之时才人来人往,平日就只有柏青一个人在。 他叩响了门,片刻功夫,一个小分头探出来,见是他,又缩了回去。 顾焕章觉得好笑,他一把扣住门板,然后侧着身子就要进去,柏青真怕这铸铁大门挤了他,便也松了手。 这人像进自家大门一样,就这么挤进来,转身又落了锁,然后一把揪过来柏青,摁在怀里。 他弯着腰,把头埋在人的颈间,“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先生,您认错人了。”柏青在人怀里闷着声音说。他被人抱着,傻傻的不知所措,鼻子却不由自主地嗅着这人身上熟悉的香味。 “认错人?我就是来找你的,露西。怎么会认错呢?”顾焕章顽皮地勾起嘴角,“莫非,你知道我本来是要来找谁?” “不,不知道。”柏青嗫喏。 “你的文明戏让我喜欢,所以我晚上来私会你。”顾焕章放开他,朝他眨眨眼,又捞起他的手,又凉又硌。 柏青连忙甩掉他的手。 “同是进步人士,我们便是朋友了。露西,你要请我这个朋友进屋作客。”顾焕章对他道。 柏青想了一下,给人带了路。 “你居然让人剪了辫子。”顾焕章走在他的身后,伸手抚了抚人的发顶。柏青缩了缩脖子,又快走了几步。 他打开房门,让人进去,自己却有些不敢进门。 顾焕章又一拉他,把人拉进屋子,身型却一顿。 满屋子都是丁香的味道。 柏青偷偷买了香料,他和他说过,是自己最喜欢的味道。 他心里起了涩,却假装没有察觉,熟练地把房门关上,踱几步,坐在了柏青的书案旁。 “你每天都读书吗?露西。”他强迫自己声线平稳。 柏青松了口气,点点头。 “既然你识字,”顾焕章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条,朝他伸出手,“那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柏青接过纸条,手颤着,脸也一下红了。 这是自己刚学会写字时,珍藏下的心念——是两句戏文,对仗工整,他很是喜欢,喜欢到已然刻骨铭心。 他轻轻抚着那些字。 现在自己可以写得更好。这两句,他每天都要写,从来没有忘过。这人是怎么翻将出来的呢?那旁的呢?他也看到了吗? 柏青有些不安起来。 顾焕章却自顾自道,“我曾经被指过婚,和旧朝旗人。但我未曾知道对方家里有几个适龄格格,”他的黑眼睛神色很深,觑着柏青。“你年纪小,又是进步人士,应该不知道,旧朝的指婚都是这样。只是两家之间联姻,没什么婚恋自由,更不知道对方是谁。”他又顿一顿,“是谁都有可能。和我联姻这家人家姓赫舍里,旧府在东华门三里外,有一幢白色的小二楼,可以看到颐和园。” 柏青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到后来,事情就有些奇了。这家人殉了皇清,本以为无一幸免,可我和一个人交好,他竟是一个赫舍里。”顾焕章眼底有些悲伤,又很柔和,“虽然他从来没告诉我,但我认定他了,我的姻缘就是和赫舍里家的,这一点从未变过。他的心意定是和我相通,这纸条就是见证,你帮我认认。” 柏青攥着纸条,颈子垂着,看不见神色。 “还有,我听说旧朝也总有人乱发愿,当然你不会这样做。你学了进步思想,也知道那些是不作数的。不过,如果非是要信,两人有婚约,那就要一起信。两个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必须要一同经受誓愿,是不是?” “不行。”柏青说,“不行。” “不行也没有用。”顾焕章很严肃,“我家里有一方牌位,我天天发愿要和他一同担着誓愿。” “你…”柏青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头,“应该没有用。”他绞着手指,“旧朝的人那样迂腐。”他决定往前凑凑,但并非完全想好了,于是很慢很慢地往这人身前走。 这人的影子很高大,很快就笼着他了,“你怎么还许这样的愿呢,这个赫舍里也一样迂腐。他不知道革命的艰辛,更不知道进步的思想,他还有一些自私和愚钝。” 柏青小心翼翼地说,也抬起点小脸儿,“所以,先生,您是进步人士,您,您不要许那些愿,您还是忘了那个迂腐的人吧。” 他又离开那人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收好字条,“露西,露西也没有那样进步。不早了,您请回吧,先生。” 第98章 “露西,你没有那么进步的话就要虚心些,这些剧我熟些,明天上午我再来找你。”顾焕章说着往前几步,一伸胳膊,竟从背后环住了人。 “先生,您。”柏青哼唧了一声,但却并没有动。 单薄的后背抵着这人的胸膛,柏青感到阵阵暖意。 顾焕章的下巴正好顶着柏青的发顶,他轻轻揉擦着。 柏青洗掉了梳头油,头发洁净而柔软。 第100章 “洋人是有这样的礼节。”顾焕章环得很轻,声音也很轻。 柏青扭身过去,“洋人的礼节是这样。”他小声说着,伸出手,从正面回抱了一下顾焕章。 你没有好好吃饭。柏青垂着眼睛想。他抱了一下便知道,这人瘦了。 “是这样吗?”顾焕章从正面又抱了他一次,然后开口,“我,我最近公务忙些,“他吞吞吐吐,“吃食便不甚规律。”说着,手也轻轻抚了下柏青的后背,“平日不是这样,不必担心。” 柏青眨眨眼睛。他什么也没说,这人就知道。这种心意相通,让他又一次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明天见。”顾焕章放开他,弯了点腰,对上他的眼睛。 柏青却不敢看他,怯怯地收回了目光。他又听见那人轻笑了一声,感觉不是一个好笑。 他送走了人,又回到书案旁。 他把自己写的小愿望抚平放好,觉得有些难过。 这人是怎么发现的?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恐怕都不做数了。柏青现在知道,自己应该是不会因为这些发愿而死了,但是自己的境遇,却让他更不好受。 柏青跟着这些摩登小姐,逐渐明白了些新时代的情感规则。漂亮的先生小姐,男男女女,他们喝咖啡,跳华尔兹,看杂志报刊,这些都是自由恋爱该有的模样。 顾焕章也应该这样,找个留洋小姐,成全一对快活的佳偶,似乎不应该再与他这样见不得光的旧式人物纠缠不清了。 他已经全然知道自己是一个旧时代的迂腐人物,戏子也不是什么好营生。和顾焕章俩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还有些不知廉耻,他一次次要和这人快活,那些举止简直是不堪回首。 柏青羞得双手捂住脸,想赶快忘记。 可怎么忘得掉呢,这么一会儿,衣袖就又沾上了顾焕章身上沉水香的味道了。 柏青又看看小纸条。 见了这人后,心里那股子不安分和不甘心几乎冲出来。于是,柏青决定还是自欺欺人,要继续做进步的好青年露西来面对顾焕章。 这年月,梨园行也纷纷传播着“进步”思想。 相公堂子彻底封禁,各路名角儿也纷纷和老斗割清关系,立誓站着唱戏。报业也掺乎着这一档子事儿,很多访员都参与结社,倒似补了老斗的缺。 “我看这梨园儿行的名声反倒更难听了!”小凤卿如今被推举为梨园行工会会长,顶了一个戏界领袖的名儿。 “怎么,不是各路人士都上赶着结交你凤老板。”廿三旦边看他卸妆边笑言。 “还不是这军阀天天往广和楼里凑。鸣仙,你是不知道,我到这场合里是越发地抬不起头。介绍我时,总是要说句‘别看凤卿曾经是下九流’。”他拍着桌子,“介绍起有些小伶,总要说人家虽然是堂子里出来的,如今却是如何的进步。他妈的,糟践谁呢?”小凤卿骂道。 “这名利场是洗牌了,可伶人却还是供人乐子的。”廿三旦摇摇头。 “这会长,谁爱当谁当!”小凤卿把梳妆奁一推,又是怄气。 廿三旦又劝了他两句。 这角儿的脾气一向如此,也没什么好劝的法子,廿三旦不禁佩服起受气包顾大来。 胡子赶着一辆马车在广和楼门口等小凤卿,“凤老板!”小凤卿听他招呼就和廿三旦告了别,走了过去。 他步子很快,也没问旁的,直直一挑衣袍就上了马车。 胡子也没做他言,一扬鞭子驱车而去。 小凤卿在马车上闭目休憩,车突然地急停了,这一晃,弄得他心烦起来。 ”怎么回事?“小凤卿边问边挑帘。 夜色下,竟是是两个顾家家厮逼停了马车,俩人骑在马上,和马车对峙着。 “胡子哥,您可别犯糊涂,大爷正往这儿赶呢!”一个家厮道。 小凤卿不知所为何事,只道,“我乏得很。大晚上的,你们闹什么呢?” “凤老板!”家厮没答,却急急地朝他喊了一声。 小凤卿立即领会。 下一秒,胡子果然转身飞扑过来! 两个小厮见状,赶紧下了马,“胡子哥!” 小凤卿一躲,胡子却不依不饶,俩人近身缠斗起来。胡子从车上摸出把匕首,寒光眼瞧着就逼向小凤卿。 幸而小凤卿有些身手,抽手捉住胡子腕子,一把拍掉匕首。 两个家厮也接应上了,把胡子按下来。 “你个疯狗,做什么呢!”小凤卿跳下马车。 “凤老板,大爷他,他要和我们家奶奶和离!”胡子仍是挣着。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顾家的家事,关我什么事!”小凤卿不耐烦地拍拍衣袍。 “真是戏子无情!你他妈真没良心!”胡子啐他,“这几年,我们大爷铺子也不顾,前儿又生了大病,现在又和奶奶闹和离,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臭戏子!” 啪!啪! 小凤卿直给了胡子两巴掌。 远远开过来一辆汽车,还没停稳,顾大就急匆匆打开车门跳将下来,“胡子,闹什么呢!” 他又赶紧瞧瞧小凤卿,拉起人的手,“急死我了,我去广和楼接你却听何老板说胡子接着你了,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小凤卿甩开他,“你这狗奴才要取我命!”小凤卿又是一抬脚,直踹在胡子胸口。 胡子却不管这一脚,嘴角已经淌了点血,“大爷,您别闹了,您是长子长孙,怎么什么都不要了!这戏子玩就完了,您怎么听不得劝!” “闭嘴!”顾大一声呵,赶紧又转头,一副要护着人的架势,“凤卿,你没事吧!” ”没事,这人也没几下子功夫在身上。”小凤卿看着顾大。 怎么好像第一次正眼儿瞧他似的。 这人面容周正,周身气派,身上有些成熟的味道,透着积淀。可他自己面前惯是卑微着的,让人差点忘了他也是北京城顶有权有势的人物。 “胡子,你怎么这么糊涂!”顾大又去呵斥着家奴。“我的事情,何至于牵连凤老板。” 小凤卿回过点神来,愈是乏了,也懒得计较了,他刚要开口。 “牵连?”就听胡子道。 胡子看着顾大对小凤卿的这番关切,简直更是起了怒意。 只见他抬头对着小凤卿,一闭眼道,“凤老板!顾家本就欠你条人命!你的夫人,她,她不是吸膏子死的,是我按着给喂了生鸦片!要说为什么,还不是你对我们大爷避而不见!“胡子嗤嗤地笑一下,”你俩算账去吧!“ 说罢,竟扑身要抢地上的匕首自戕。 “你!”小凤卿全然没有料到,脸色刷白,他看看胡子又看看顾大,“你们!” “别糊涂!”顾大一把打掉胡子的匕首。 “他妈的,你拦什么拦!”小凤卿推搡着顾大。 “把胡子先带回去。”顾大一边受着,一边冷着声音对几个家厮道。 “你!你他妈不听我的!你个软柿子!我要他抵命!”小凤卿又使了几分力气搡他,“我也要你抵命!” 顾大又给小厮使眼色,让人先走,转头又是哄人,“凤卿,别气坏了身子。” “别他妈假惺惺的!”这些人如此草菅人命,莲儿可真是可怜,“你给我弄死他!” 顾大握住他的手,“胡子跟了我快二十年了,他做什么事也都是为了主子,犯的错也多是我授意。他说的这件事我虽然不知情,但却是因我而起,他自有我顾家家法处置。我,我的命抵给你。”说着,顾大竟真从地上捡了匕首,递给小凤卿。 “你!”小凤卿恨他,却没有接。 顾大拉过来他,把匕首放在他手上,把人轻揽着,“凤卿,都怪我,我太想要你了,就做了许多错事。尤其是这出人命官司,你要我偿命,也是应该的。” “我……”小凤卿梗着脖子,落了泪。“我是没法原谅你了!” 顾大点点头,“我认了。” 小凤卿绷着脸孔,忍着一些情绪,但好像这一刻已然非得说出来了,“我打擂台的时候,真是怕,鸣仙也劝我,但我还是没底。锣一响,我转出舞台就看见一个你,你正卖力地叫好,满头大汗的,可表情倒比我还怕呢。”小凤卿凤目扫过去一点,“我就想,还好有个你,我突然就不怕了。” 顾大盯着小凤卿,痴痴的。 小凤卿又开口道,“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好,一排排银元砌在那儿,都是我的底气。那天,你探着身子,脑袋两边儿是你置办的凤灯,远远瞧着、三头六臂似的。我就想,输了我就不唱了,让你一辈子伺候我也挺好的,这么多年了,我也累了。” “你,你怎么从来没说过,嗯?”顾大失神地摇摇他的手,他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小凤卿没使力气,匕首就那么掉在地上,谁都没去管。 顾大的情绪已然有些泛滥,他用力揽着人,身体有些颤抖。 第101章 小凤卿似是无奈,“可,可我一上场就忘了你了!也忘了这茬是要说什么!等后边儿想起来了,也只剩下后怕。我想着,幸好没和人说出来,这戏,这戏我是真弃不了!” 顾大看他低着头,便弯了点腰,从下往上把他瞧过去,“凤卿,没事,不用弃。有这么一刻就够了,你就合该唱戏!” 说着,他拿手捻了捻小凤卿的眼尾,果然一层泪,“这就够了,凤卿,别和自己较劲,你好好唱戏。” 小凤卿叹了口气,“现在这戏也是愈发难唱了。”他没头没脑一句,说的是着戏界工会的事情。 “凤卿,你放心吧,你安心当你的会长。”顾大却是懂了,“你听我说,我回去就遣散了胡子。我,我也没脸再扰你了。我的命,你什么时候想要就来拿,我对不起你和莲儿。你我好一场,你给我脸,和我好聚好散,我认了。” 顾大的声音宽厚温和,他的身体也是那样的暖。小凤卿脱了力,第一次地全身心地靠在这人身上。 金宝在碧月楼门口等着玉芙,他盯着牌匾暗自生气,这就想给人换块纯金的,叫做“金玉楼”才好。 等到人了,他却发现玉芙竟然和周太太有说有笑地出来,金宝直直上前去,“周太太。” “现在是段太太。”她指正,“金爷回来了。” 金宝点点头,“是……段太太。” “现在女子也能抛头露面了。我便特地来捧柳老板的场。”她道,“玉芙,看你愈发清减,别糟践自个儿的身子。”她拍拍玉芙的手,又转过去对金宝说,“我把柳老板当自家弟弟。” 玉芙柔和地笑了一下。 “我呀,说不清,但你还是没心没肺时候好看!”这人又说这么一句,“行了,车等我了,我先回去歇着了。”说着告别了二人。 “柳玉芙,那,咱也回?”金宝提议,“不过我倒看你愈发好看了。”他又讪着脸。 “你回你的,我回我的,有什么咱?”玉芙睨了他一眼。 “好好,那我先送你,说着,竟领着玉芙去到一辆汽车前面,“怎么样?” “你?”玉芙抿了下嘴,“真成金爷了。” “这几年总是要打仗。”金宝凑过去和他耳语,“兵械生意来钱最快。”他又得意道,“上车!” 在车上,他给玉芙讲起了自己在外发迹的种种。 金宝真是种善因,得善果。 他先去了汉阳,总是有着顾二的担保,倒还算顺利,但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局面,做不成几桩出人头地的大买卖。 一日,他忧愁买醉,和店家起了冲突,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看客。其中一个人却是认出了金宝,不仅帮他解了围,还偏要和他一起做生意。 这人是前些年在北京,得了金宝五十大洋的落魄书生! 他当时得了金宝的救济,一路艰辛回乡,干脆是对世道失望了,再也不起什么做官的心思了。可还没做上什么营生,居然又叫原地征了苦力,去到一处枪械厂。 这厂子是处官商督办的营生,革命党也总是盯着。内外起了几次械斗,枪械都让革命党征用了去,官兵死死伤伤,苦力们也只好落荒而逃。 但他很冷静,非但没有逃,反而劝说了几位劳工,大家便把这处厂子又支了起来。几人里,只有他懂得识字,懂得经营,便又推选他做了厂长。 乱世里,哪里不需要武器,这处厂子没几年就做得很大,这下遇到了金宝,二人一拍即合,现在又要在天津和直隶一带再开几处厂。 “现在,我在京城也能抬起头了,票号的款子他亲自去还了。”金宝道,“这也不是很重要,柳玉芙,现在你要什么我都能给。” 金宝眼睛在夜里也很亮,一片赤诚的心都在眸光里。 玉芙却摇摇头,他什么都不想要。或者说,他曾经什么都有,现在便都不稀罕了。 二奎刚转过胡同进了何宅,墙角就有几人跟上来,他们在门口看了眼匾就又走了,不过二奎却没有发现。 第99章 廿三旦今儿又去碧月楼捧玉芙的场。 他走过戏楼牌匾,抬头定定看了一眼,才径直进去。 二楼依旧是那几个军阀占着,他在一楼找了处僻静地方坐。 “何老板?” 廿三旦一回身,是金宝。 “金爷。”廿三旦没起身,只冲他颔首。 “您也来捧柳老板的场,何老板。”金宝说着,和他同桌落座,“我不爱上二楼去。”他似解释着。 金宝招呼着茶房给二人上茶,又呼来饭庄子伙计点了几样时令菜。 廿三旦点点头。 “何老板,我点了几样菜,您赏脸一起吃点儿。” 廿三旦弯了弯眼睛,又冲他一颔首。 金宝也对他拘谨欠身。 金宝知道廿三旦曾救过他,但他受人救的时候是个大伙计,实在上不了台面。他心气儿也高,自己没本事,更没什么好东西,中间又隔着个周沉璧,便愈发别别扭扭,就没去给人家当面登门道谢。 茶房上来了盖碗儿,金宝忙捧一盏给廿三旦,“何老板,您请。” 突然,门口起了躁动,一队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园子,看客纷纷侧目。 金宝和廿三旦也回过身去,看着热闹。 这队卫兵却直直朝着二人过来,竟把廿三旦提起来然后压在桌上。 “几位军爷。”金宝陪着笑脸,“二位这是办什么差?” 周围看客也都围上来,几名访员模样的人竟支起了照相机。 一名卫兵倒也没惧怕,直直拿出一份报纸摔在桌上,“我们抓人有理有据,这人撰文抹黑国民政府!” 廿三旦脸蹭在桌子上,也没看这报纸,他想,一定是二奎这臭丫头惹下的祸事。 “呸!”廿三旦啐一口,“什么抹黑!这是个言论自由的世道,怎么就不能说了!他挣起来点儿身子又被一枪托打倒。 “哎!”金宝拦着,“二位,恐怕是误会了。这是前清梨园儿行的何老板,怎么会编排国民政府呢。” “原来是个臭戏子!”几人听见,愈发放肆,竟伸手捏起廿三旦的脸。 金宝忙拿出名帖,偷偷递给其中一人,那人神色缓了缓,和一个人轻轻耳语。 “戏子怎么了?”廿三旦嘴角淌着血,挣起来点身体,“爷们儿我唱衰了两朝皇帝,不介意再死一个!我唱戏的时候,你们毛儿都没张齐呢!” 几个卫兵忌惮着金宝,道,“先带走再说!“ ”凭什么!我看我的戏,休想带走我!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你们管不着,我,我言论自由!” 有几个看客终于认出来廿三旦,也跟着起哄,“言论自由!言论自由!” 一旁的访员也支好了相机,这就咔嚓一下,一阵白烟儿起来。 几个卫兵看阵势不对,互相看了几眼,悻悻离去。 二楼几个军阀眼睛扫下来,在廿三旦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金宝赶紧扶起廿三旦,“何老板,何苦和这些人硬碰硬。” 廿三旦潋滟的眼睛淌了点儿泪,掩不住的忧伤暗影显现出来,“谢金爷,”他这么说道。 心里却对金宝起了怨。 他心道,这人可真是多管闲事,自己多么想就这么被一枪崩了去。他赖活着习惯了,自己亲手了断不掉这条烂命,好不容易有了这一出,却死将不成! “楼上的!”一声呵斥,金宝抬眼一看,竟然是玉芙。 玉芙还未上妆,穿着一身西装,这就蹬蹬蹬地从后台跑出来,他仰头冲着二楼,“你们几个就任由着人到我碧月楼撒野?白扛枪杆子了。”一张纤柔脸孔浮着怒气。 “柳老板。”几个包厢的丘八纷纷和玉芙打着招呼,但却都没有起身,似并不是太过在意。 “你们要来捧我的场,就不能让我这地界儿乌烟瘴气,不然这几处戏厢,你们也别想总占着!”玉芙又道。 他一副芙蓉脸孔本毫无震慑,但话却铮铮有力,池座儿里的爷们也纷纷起着哄。 这下,二楼的几个丘八头子才有些讪讪,走到包厢边儿上,冲着池座作揖。 “你们几个,今天杵在这儿,我的碧月楼还能起了乱,说出去真是让人笑话我柳玉芙!”玉芙又这么说道。 他可真好看,让人愿意为他丢了命,怎么能让这人的地界儿不安生呢? 玉芙好像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威力,一句接一句,四两拨千斤。 “柳老板,别动怒嘛。”这下,几个人纷纷亮出彩头,往楼下抛掷。 金宝呆呆地看着玉芙。 玉芙视线收回来,朝金宝走来,“谢金爷!”他很给面子地朝金宝一个作揖,“劳您先把何老板送回去。” 金宝忙应着。 “我这弟弟呀,出息了。”廿三旦也欣慰道。 金宝把廿三旦送回何宅,二奎已经慌得不成样子。 第102章 原来,这些人非是认准了廿三旦才是主笔,二奎就是个黄毛小丫头。他们便兵分两路,一路赶来何宅抄家,一路跟踪至碧月楼抓人。 这不,抄家的人刚走,二奎正想要怎么办才好,廿三旦就让金宝送回来了。 二奎忙冲上去,扶着人,道,”何老板,您没事吧,我连累你了。” 她看了看人,廿三旦似乎除了脸上有些外伤外,倒是全须全尾的,便放下心来。 金宝送回去廿三旦,又赶去了碧月楼,他给玉芙打了赏,又用汽车等着人,要送人回家。 一路上,他本来想再表表衷肠,但玉芙似是很累了,他便拢过人的头,让人靠着肩膀。玉芙也没挣动,就这么靠在他身上,小憩片刻。 金宝嗅着玉芙身上洁净的味道,又起了点儿贼心。他把手搭向人的脖子,轻轻一探,皮肉的温度烫得金宝额头一跳,心也狂跳起来。 果然那块怀表还在! “你还带着我的表。”金宝讪着脸,拉过玉芙的手。 玉芙也任由他拉,金宝便只轻轻摇撼了一下,便没再扰他,让他歇着。 金宝心想,两人还是有感情的。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也没人再来争抢了。 汽车晃晃悠悠,到了柳宅。 金宝透过车窗,看见一个半大孩子在门口站着,煤球儿乖乖地卧在一旁。 这孩子大约十岁的样子,瘦瘦削削,脸孔极白,一双冷冽的眼全然不像一个小孩子。 俩人下车后,这屁大的孩子直冲着玉芙,“怎么才回来。” “夜风还冷呢,你怎么出来了。”玉芙急急走上前去,把他揽住,“快进屋去。” “你比平时回来的都晚。”这孩子也不叫人,冷着脸孔钻进玉芙怀里,煤球儿也摇头摆尾地扑着玉芙。 “这是谁?”金宝忙几步上前,揪住玉芙。“难道……” “你又是谁?”这孩子居然躲在人怀里,直直反问金宝。 玉芙冲金宝点点头,然后又冲着小孩子,“宝宝,不能没礼貌,这是金大爷。”神色很是柔和。 宝宝?金大爷? 金宝和这半大小子,大眼儿瞪着小眼儿,两人不知在斗什么气。 “行了,我乏了,我先回去睡了。”玉芙冲金宝一摆手。 “那,那我明儿再来,带你再裁几身西装。”金宝赶紧开口,这就现想了一桩约定。 玉芙点点头,带着一人一狗转身离去。 “明儿我带你下馆子,晚上再送你去戏园子。”金宝又道。 玉芙也没回头,只是冲他摆摆手,似是应了。 金宝满意了。可他刚要转身离去,却注意到那小孩子竟一直转着头,就那么远远地盯着他,煤球儿傻兮兮地跟在二人身后。 狗崽子! 金宝脑筋清楚了些,忙大步追上去,很自然地和人并排。 “这孩子瞧着就机灵,柳玉芙,你要好好培养,可有请先生?不过现在也还有洋学校,我和你说……” 既是你帮我养狗,那我也要还你的恩情!金宝这就好像尽职的男主人般,一路登堂入室了。 第二日,二奎捧着报纸发傻。 《顺天时报》头版头条是铁骨铮铮,不畏强权低头的“何鸣仙”。诸如此类的报道占据了北京城大半的报纸版面。 人人都喜欢漂亮人物,尤其又是这样一位有风骨的。 这下,廿三旦怕是要家喻户晓了。 他自小学梆子,半路又改昆曲,汲汲营营多少年。如今,不唱戏了,却因几句言论自由的漂亮话,在北京一炮而红。 廿三旦的风姿被访员一一拍下来。他昂着头和卫兵对峙,头发丝儿都甩得漂亮,嘴角带着血的,也是傲骨不屈,我见犹怜。 二奎简直要发起疯来。 藏来藏去,这下倒好,仅一夜,全北京都知道这号人物了! 柏青早早地起床,吃过早饭,收拾好院子,又开始每日练字读书的功课。 一番学习完毕,柏青便开始打扮自己。 风抚在脸上已经不那么硬了,他便决定不穿棉衣,找出一套秋林给他的小西装穿好。 他心灵手巧,已经可以打好一个鼓鼓的完美的领结了。 他又仔细地梳着头发,抹了一点头油,在大圆镜子里左右瞧瞧。 一切熨帖后,他便坐在房间里,乖乖地等着顾焕章。 不大一会儿,就有人轻轻叩着大铁门。 柏青赶紧起身去开门,他不想让人等,就显得很急切。 大门拉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捧很大的粉红色花束。 “早上好,露西。”花束背后是顾焕章的脸。 “早上好,先生。”柏青接过了花束。 “这是茶花,最有名的文明戏便是《茶花女》了,所以我想,你应该需要知道茶花是什么样子。” “茶花很漂亮,谢谢先生。”柏青的脸映在茶花后面,也很漂亮。 “今天我们去北海公园。”顾焕章道。 “进步人士都在那里游船呢。”柏青接着话,把手里的花递给顾焕章,“我去找一个花瓶把它插着。” 顾焕章抱着花点点头,“还可以在亭子里喝洋汽水。” “出了公园还可以喝咖啡。咖啡放了奶精和糖块就不苦了。”柏青找到一个很大的花瓶,应该正合适。 顾焕章把花束递给他,“没错,你知道得真多。” 柏青插着花,“我喝过咖啡了,可还没有吃过冰沙,喝过洋气水。” “好,那我们今天就去。晚餐我们可以……”顾焕章继续说着一日行程。 “晚餐我想要去公馆吃。”柏青打断了他,他连续吃着洋罐头,在餐食上已不能再“进步”了,可说罢,又发觉不对,连忙补一句,“我听说…公馆的饭,很好吃。” “也很进步。”顾焕章替他说。 柏青缩着脖子点点头,“吃完饭,还可以去跳舞。” “或者看电影。” 两个人就这样畅想着,柏青也终于整理好了一大捧花束。 “我们走吧,露西。”顾焕章说着,很自然地朝柏青伸出手。 柏青便握了上去,很温暖,很软的一只大手。 顾焕章顺势把柏青扯进怀里,“今天的礼节差点忘了。”他下巴抵着人,“你的头发梳得很整洁,领结也打得漂亮。” “谢谢先生。”柏青挣开点,抬起眼睛。 顾焕章低头迎上他的视线,勾了勾嘴角。 柏青起了羞,低下头,“先生,我们走吧。” 顾焕章松了手,柏青就跑开了。 俩人按照约定一路走着。 公园里还没有什么春色,春风还是有点冷,顾焕章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人披着。 “不用,爷……先生。” “我不是很冷。”顾焕章道。“过去也不是全然不好,”他又侧着头看柏青,“以前,你还能钻在我的大氅里。” 顾焕章的眼神很幽深,很轻易地就让柏青陷进回忆里。 “过去是很好。”柏青嗫喏,“可是过去的我……” “过去的你也很好。”顾焕章停下脚步,“现在的你也很好。你很进步,露西,你已经和我完全一样了。”顾焕章认真地告诉他。 柏青低下头,“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很笨,很晚才知道。我没有留意过你的想法,我也没有感谢过老天。”顾焕章给他拢了拢衣服,“一定也是因为你虔诚发愿,有了那么多好的念想,一切才都变得很好。” 柏青吸吸鼻子,“是吗?”他又告诉顾焕章,“我真的很虔诚。” 顾焕章点点头,“所以你要更加进步,我也是。我们身体力行,让世道变得再好一点,那便是还愿了。” “还有一些事情……你不可以记得。”柏青移开眼睛,小声说着。 “今天想吃什么,公馆里的厨师都没有变。”顾焕章假装没有听到。 说起公馆,柏青又嘟起了脸,“对不起,爷,我没有守好公馆。” “那你现在回去守,好么。” 顾焕章又牵起他的手,把凉硬的小手紧紧握着。 柏青点点头。 “你还想唱戏么?”顾焕章又问他。 “想!不过现在演文明戏也很有趣。”柏青说,“我都可以试试。”他眼睛弯起来。 顾焕章点点头,“对了!还有一个地方。”他步子快起来,俩人沿着红墙一路跑着。 柏青想,上次来这儿,可还要夹着碎步呢,他便也迈开步子,跟着人快跑起来。 俩人一路向西跑着,身体很快暖起来,顾焕章便扯掉柏青身上披着的衣服,勾在手上。 最后,俩人停在一座朱漆大门前。 “这……”柏青眼里迅速涌起了泪。 顾焕章带他来到了东华门左三里,他儿时的家。 门墩儿上那对石狮子,让顽童磨得滑不溜秋,没了凶相。 第103章 顾焕章叩了叩门,门开了,一个汉子迎着他,“顾二爷。” 顾焕章朝人点了下头,居然就这么带柏青走了进来。 柏青真像在做梦,院子里那几棵老海棠还在,仿佛可以照常开花,花瓣儿也会像以前一样落进金鱼槽子。 柏青垂下眼睛,有些伤感。 顾焕章拉起他的手,陪他看了会儿树,而后攥了攥他的手,带他往院子里走去。 几处厢房都被改造成了课堂,学生诵读声音船在耳边,“民主……是谓民为主体,官为公仆……” “科学之要义,在实证,在理性,破除一切蒙昧!” 柏青咧咧嘴,冲顾焕章道,“德先生和赛先生。” 顾焕章点了点头,示意他说的很对,然后指指院角儿,压低声音,“我们上去。” 小二楼已经上了封,顾焕章便先翻进去,然后把柏青抱进来,二人沿着楼梯一节节上去。 没了阻挡,柏青从高处眺望着北京城。 印象里灰扑扑的地界儿,在冷峭的春光里,染上了点夕阳,天地间的色彩变得丰盈,目之所及,一片橙红色的云浪。 “那边就是颐和园。”柏青迫不及待地给顾焕章指着。 郁郁葱葱的一团是南湖岛,十七孔桥像长长的玉带。 顾焕章从背后环着他,“嗯。”这个拥抱很紧,像是要把他揉进骨子里。 不远处的颐和园,静静地,稳稳地,在一大片寂寞的湖光里待着。 它见过了老佛爷,如今也被他们见着了,好像什么都没变。 柏青庆幸,过了这么久,经历了那样多的变故,它们看着真的很好看,一点也不陈旧。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梦境。 他终于带他来了。 “爷,我看够了,我们回家吧。”柏青晃晃顾焕章的手,轻轻道。 -------------------- 完结! 后记、番外,请等等我! 完结五秒后的顾柏小剧场: 春风呼啦呼啦地吹在脸上,没那么暖也没那么冷。 柏青转过身去,沉溺进顾焕章温暖的怀抱里。 片刻后,他鼓足了勇气。进步的、糟粕的思想全部都被他贯通起来,他觉得自己全都想明白了。 “爷,那你现在可以和我快活了么?” 柏青认真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