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含雪》 春含雪 第1节 本书名称:春含雪 本书作者:胖哈 本书简介: 因父王被御史弹劾曾劫掳美貌良妻占为己有,虽诟病父王举世无双却为美色所迷,实在糊涂,但王世子蒋晦不得不远行江南富城,前去善后。 听说那妇人当年留有一女。 是杀是留,他自有想法。 入城,闻声名而知那女子年少亡夫,如今掌中馈而端厚仁德,城中多有赞誉,王世子不置可否。 大宅门一开,一眼瞧见要出门的温婉女子。 世子爷的想法变了。 再后来,得知“妹妹”的亡夫没死,还自沙场凯旋归来,世子爷的想法又变了。 他不忍了。 多年安定,言似卿素来谨慎聪敏,却不能对抗强权,只能循循善之,尽量保全婆家良亲与幼女,哪怕面对权柄滔天错综复杂的王府宗亲,也算应对得当,却总不情愿跟那世子爷独处。 其眼神,如狼似虎。 ps:端庄克制、绝对脑力第一的亡夫(诈尸了)首富人妻 vs 貌美但骄烈、武力第一、打自己脸也特别重的王府世子。 总结:剧情小单元速刷查案跟拉扯背德谈情————俩个原本为争权夺利心狠手辣的英武王府父子为魅力无边的俩母女(非亲生)神魂颠倒、疯狂打败无数追求者的日子。 排毒如下。 第一:有男主。 第二:权力压迫感很重,但女主她们反拿捏,只做最优选,为权与财富,为自我需求,非传统古言娇弱文。 第三:俩母女真魅魔,老妈纯风情万种,女儿真智感端庄顶配人妻。 第四:女主真人妻,且跟前夫有女儿(女儿非常可爱),男主还在当“亲哥”还是“表哥”之间当痛苦的福尔摩斯与“柳下惠”。 第五:前夫真诈尸火葬场,女主中间会有正经新未婚夫,男主跟前夫俩人名不正言不顺但打得你死我活,鸡飞狗跳。 第六:xp文,内容偶尔不太正经,男女都有私情私欲、权衡利弊。 第七:权力最终屈服于人情私欲,帝王俯首求爱,江山在脚下,爱者在枕边。 第八:作者不正经。 内容标签: 强强 甜文 悬疑推理 主角:言似卿 蒋晦 其它:强取豪夺,伪骨科,宅门与案子 一句话简介:人心拨测,但深情难忍 立意:女子当自强 第1章 江南富庶,水乡之地,开春时,官道沿着河岸绵延,车马前后过,往来的商贾或是挑担的农人都可见边上溪流银鳞斑彩,白日绚烂,绵延山峦照碧。 清风徐来,雁城城东郊外的李家茶肆生意一如既往好,李茶主家里十几亩茶田,所出青茶不论山壤培育品质如何,制作简易,价廉物美,很得往来客商农户嘉许。 也不乏书生们酸腐挑剔。 言过耳,李茶主憨厚墩诚,上茶的时候听了这些摇扇的年轻人指点也不生气,含笑应下,还多问了一些煎茶火候,也丈量比对了下盐煮差异,往来间很好说话,但也不拖沓,握着茶壶转身朝边上新入座的一桌客人上茶,但近距离看人,心里尤自暗惊。 哪里来的贵人? 其实一桌三人,南北两边的青年多明朗冷漠,看着是早早自立办事的人才,比起边桌满嘴指点的读书人,显得缄默沉稳许多。 但李茶主也没怎么仔细看这俩青年,不由自主被东正位的年轻郎君吸引。 鹤型琅势,内敛而皎冷。 穿衣打扮再低调,也在这几桌芸芸客人中灼灼昭昭,独一份出挑。 似被察觉观望,其突兀抬眸,瞳幽混沌,狼深如顾。 正晃神的李茶主吓了一跳,手不禁抖了下,长壶嘴落线而出的茶水偏过了茶杯,眼看着就要溅桌落衣,同桌俩青年齐齐侧目,还未来得及动作。 本闲散搭着桌面的手臂动了动,修长指节背抵茶碗边缘,无声推送茶碗挪移到了偏差的茶水下方。 接得稳稳当当。 这位郎君并不言语,似乎只觉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也没看李茶主,倒是瞧着茶肆对岸的荒僻野林若有所思。 那林子里面挂了些许白晃的东西,昭昭白日下,眼力好的多少能瞧见些许。 当地人可能见怪不怪,外地人多少心生疑窦。 当然了,也少有眼力这么好的。 李茶主这边不知人家已然分心,自身惊讶后刚要致歉,边上其中随从或者护卫做派的青年已经先一步接过茶壶,自己上手给自家素来不爱理人的公子倒茶,一边打发李茶主。 “失礼了,贵人,若有差遣再招呼啊。” 李茶主不敢叨扰,正要走。 桌面手指叩声,郎君忽开口:“东家,对面那林子里是何情况?可是有往生丧葬之事?” 民间生葬多不讲究,因地制宜,别地更惨烈的也屡屡可见,他也不算被惊到,只是雁城富庶,民生不错,当地也算太平,也会这样? 李茶主闻声也朝对岸看去,心里惊讶这位郎君看着清贵孤冷,原来谈事起来也有几分温和客气。 “贵人好眼力,那边确实有一些事,但离着有些远,风水也没碍着,我便没太在意,可是冲撞您了?” 他没直接回答,有些避讳,想要囫囵过去。 “不至于,就是好奇,毕竟雁城富庶,我初来经营生意,多了解贵地,好过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事,倒是怕冲撞了贵地。” 这郎君一笑,原本孤寡傲性因着出挑的笑颜淡化了许多,无端显得少年气,白杨清雅似的。 李茶主一听是年少担事经营的有钱少爷,还如此客气敦厚,心里愧疚了,一屁股坐下来小声说:“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那边有些田地佃租之争....我们这好多地儿是沈家的,沈家您定然知晓吧。” 郎君垂眼,手指端了茶杯,少酌,略笑:“是有耳闻,仁善之家,祖上曾有功名,后没落些许,又出了个英伟少郎君,从军且卓有功绩,可惜为国捐躯,十分可惜。” “仿佛是叫沈藏玉?” 可不就是么,太可惜了。 李茶主也忍不住附和,谈及自己与之也算认识,毕竟郊区开茶肆的。 温润如玉,年少有为,撑门户而待人仁义,夫妻恩爱什么的。 郎君瞥眼,身边青年立刻搭话询问, “夫妻?竟已成婚了?那般年少.....” “沈少郎君当年十七已娶妻,在我们这其实也不算小,大抵诸位来自大城,不太习惯.....不过听说当年跟沈少夫人也是两家世交,长辈们视为佳偶,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可算佳话,那少郎君生怕有变,早早提亲.....年纪到了也就成了,素来情深恩爱。” “可惜了....” 这就又开始可惜了,青年打断他的话,问了后来的事,以及对岸那野林白幡。 跟沈家是何干系? 那沈少郎君都死了五年了,沈家当年就少人而青黄不接,全靠上下两代主母前后接力担事,佃户之事就是跟当家人相关咯? 也就是跟那位少夫人有关。 李茶主迟疑了下,才继续压着声音明说,“其实就是那些庄头不知为何胆边生翅,竟想欺辱沈夫人一介女子,谎报灾情作假账本,听说还欺辱佃户们,为非作歹,被沈夫人查出,如今似要处置。” “但庄头们背后盘根错节,少不得有一些沈家一些旁亲故旧搭边,一时不好处置....也才僵持一些时日,未曾想中间几个佃户忽然离奇死亡,还连夜处理尸身扔进那野林子,佃户亲人也莫名拿着钱销账远走,这死无对证的,连官府都没法立案.....” “我们都猜沈家肯定是出了一些事,要么就是沈夫人母族徐家出了差错,那边好歹也是官家.....若非如此,这些人怎敢乱来?早些年,他们也曾想霸占沈家家产,被修理后消停很多年,如今又如此。” “莫不是又有什么恶贼觊觎沈夫人?” “真是可恶啊。” 此前遮遮掩掩,一开话茬子反而藏不住,絮絮叨叨往外蹦。 俩青年听着皱眉,下意识看向郎君。 郎君缄默,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突兀听到几个书生声调喧闹了几分,偏头看去,原是对岸来人,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窃窃私语。 那边确实有车马停靠野林边。 带着几个护卫。 显不是寻常人家,大户,有根基,但带着的人也不算多。 马车下来两个丫鬟。 郎君抬手,手腕撑着下颚,从容品下等青茶,不似那些读书人躁动,眼帘一撩,傲意散漫。 不过,不经意间瞧见马车又下来一纤长裙影,比那丫鬟高了不少,侧身背对着。 风来,袖摆荡漾,青丝如瀑....那女子一手轻抬,手指揽了曳动一缕青丝,偏头跟边上的护卫说了话。 隔着老远,未见其人便可观若影,已让人臆想其风华卓色。 偏偏以为要看清其面目时,她提足而走,就这么被身边高大马匹遮影。 她入了那可怖的野林。 看不见了。 茶肆这边人人都在传那位沈夫人并未打算不了了之,是要为人讨回公道的,所以要查尸骨。 听说当地有名的老仵作都被其请去了。 那林中尸骨怕是已被收敛.... “是那沈家少夫人?” “事要大咯。” “你们雁城这沈夫人,我在外地也算听说一些,也算年轻,又是女子,真能处置此事?” 春含雪 第2节 “你知道个啥,这少夫人....” 李茶主跟一些老主顾闲谈时,提到了当事人名讳。 言似卿。 “郎君,您看那就是我们雁城的沈家少夫人....” 李茶主说话间,回头发现此前一桌青年郎君已经不见了。 桌子上留有一些碎银茶资。 而不远处的隐蔽竹林里,马匹缰绳被解下,护卫若钊躬身谦卑,低声问:“世子,这言似卿竟出城了,以您原本计划,最好不在城中动手,免留事端,让那些御史喉舌多了把柄,再攻讦污蔑王爷,那今日我与若钦是否动手?” 马匹腹侧挂囊被手指勾开,竟瞧见非寻常人家才能配备的利刃名器,上面还有烙印的徽记。 边上另一个护卫若钦已经拔刀,眼神灼灼。 显是骁勇厉者。 世子蒋晦在竹荫之下哪里还有半分刚刚温和好说话的少年气,立足于竹林中,身量极高,比此前孤傲寡冷更增添了几分狠性。 其父宴王被御史弹劾强占人妻,违背法度,虽是他那其他王叔费心周章,大肆戕害,但当年行径多少也值得诟病,君上在意,那就得处置收尾。 当年的事细节不算明朗,宴王也没打算把那位受害的妇人交托出来,只让长子来带走其当年唯一的女儿。 但蒋晦对这种事有自己的主张。 “言似卿。” “这女子,若是留在外面,迟早落入王叔他们手中,是隐患灾祸。” 那确实是留不得的。 若钊两人也知道,甚至也清楚自家世子对此事不满。 既不满宴王当年为女色所迷,不顾隐患,罔顾礼法,非要留人。 又不满如今这局面都不肯让那妇人出面为大理寺侦查,宁可留着污名。 显然王爷也不愿意杀人家的女儿。 三步都走得不似宴王过往做派。 既当不了好人,又不肯当坏人。 这不就是年少时被父王教导最不可为的行径? 瞻前顾后,必一事无成。 蒋晦深以为自己那英勇枭烈的父王如此矛盾,十有八九是顾虑那妇人的喜怒。 大丈夫,尤其是王族公卿,怎能如此为色所迷,儿女情长。 父王糊涂啊! 作为下属,若钊两人也不清楚自家世子其意——到底是留....还是杀。 所以特地问了。 毕竟眼前是最好动手的时机了。 上马,袍子裂声利索,拉了缰,蒋晦的声音随竹风而淡。 “也用不着我来杀。” “那些庄头见她今日这样阵仗,必狗急跳墙,今日是留不得她的。” “她大意了,带的人不够。” “等着给她收尸就行。” 竹叶削瑟凉薄,萧萧时,割手见血。 他不能让一两片竹叶伤了自家父子的手。 不过三匹马疾行路上,蒋晦忽然勒马停落。 “殿下?” 若钊两人不解,却见蒋晦坐在马上俯视地面,又拉了缰绳驾驭马匹沿着地上车辙印查看一段路。 后下马来,蹲下。 蒋晦 仔细查看了车辙印,手掌比对宽度跟车轮印花色,若有所思。 这不是一般马车可以用的花纹跟规格。 高头大马,养之甚费。 “奇怪。” “两道一摸一样的车辙?车辙印新鲜程度相差无二,既是前后脚一并经过这里。” 他沉思一会,剑眉挑起,忽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灰,抬头看天色。 乌云滚滚。 “原以为是晴明高照。” “竟快下雨了。” 对天气,对人。 他好像都判断错了。 …… 第2章 ————— 蒋晦等人离开茶肆之前,入了野林的一行人并不知外面动静。 林子里光影晦暗,晦暗中混着土腥,俩丫鬟跟护卫精心环顾周遭,一边观察林中白幡跟乱埋的尸骨。 尸身被处理成这样,此前那些苦主家属能有多少诚心丧葬,看着都薄凉诡谲。 味道也着实不好闻。 丫鬟柳儿还担心自家夫人受不得这晦脏之气,往帕子里面塞了清冽含香的话梅干,“夫人?” 并未拒绝丫鬟的贴心,青葱细指接了帕子,言似卿瞧着那翻土出来后被老仵作简单收敛的腐尸,她也不知想起什么,眼睛微眨,别过眼,几缕不稳的呼吸掩在遮口鼻的话梅帕子中。 老仵作察觉到了,想起沈夫人年幼时遭遇双亲遇害,后随其小舅舅徐县令四处上任奔波,听说也见识过各地凶杀案情,也不知是对此胆大还是心悸。 到底也是可怜孩子。 他让小徒弟动静小一些,隔开了腐尸,不让瞧,也谈及现场作案些许细节。 言似卿心思细腻,承情好意,眉眼软化几分,低声与老仵作说了几句。 那小学徒收拾完,抬头瞧见林间光影落人身上,几度晃神,不敢再看,低头顺眼间,带着几分稚嫩跟热切展现自己所学。 像是开屏的公孔雀。 “师傅,春繁茂盛,周遭土地肥沃,草木本该萌芽诸多,虽是不敬亡者,但腐肉乃肥,这里却光秃秃一片,芽碎枯种都已被我收集,可佐证这四位死者都是中毒而亡?” 老仵作:“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似卿,你怎么看?” 小学徒有点惊讶自家师傅竟会问沈夫人,而后者也不拖沓。 “都说远走外地、行迹渺无的苦主亲属之一,乃亡者之一陈朝的遗孀林氏,如今都说她卷款私逃,正好,她娘家开药铺,她也自小懂些医药之术。” 言似卿神色平淡,但语调温和,潺潺似流水,小学徒不敢看她,但仔细听着,忍不住一拍手,“那岂不是林氏跟歹人合谋,正好利用此术毒杀这些人...我刚刚还闻到一些酒气,想来是这些佃户聚集饮酒,酒水被下了药。” 这么一听,顺理成章,丫鬟护卫们都觉得没什么破绽。 但言似卿跟老仵作对瞧一眼,皆不置可否,但也没反驳。 老仵作:“怕是不好立案,苦主家亲已远走外地,若无他们伸张,此事难全。” 言似卿:“是难处置,但看了这些尸骨,已然可见是被害的,我心中已定,也好派人出去找人,多花钱,已有眉目,过些时候估计会有成果,也已提点府内人近日千万不要外出,免得麻烦。” “真相还需强求。” 老仵作点点头,他跟徐县令也是旧识,跟言似卿也是有长辈交情的,知道其缜密稳重,提及自己一些人脉,愿意帮忙。 说话间,他们离开此地....动静不小,瞒不了人,就像是过午后的天气,明显变了。 天色转阴,乌云滚滚,在未时落了淅沥春雨。 官道上渐无人。 马匹过了淤泥道,水润湿哒,雷声滚滚中,溪流水量湍急了些,突一声惊雷,赶车的车夫瞧见斜对面的荒僻小道闪过银白刀光,且冲出十几个凶煞黑影拦路..... 抢劫?杀人! 二话不说,拦路劫杀。 护卫们惊呼,马匹嘶鸣,混乱厮杀中护卫似乎显得劣势..... 还有凶人拼命跳上马车,欲提刀挑刺马车内的人。 如此凶险时机,突然。 “什么人!” “混账!” 后面官道小路杀出两匹骏马来。 马上的人会武,其中若钊拉弓上箭,一箭射落那上马车的凶人,另一人跟武林高手提溜鸡仔似的,马上拔刀挑飞两人,再一回转,落马掠刀光,刷刷几下砍瓜切菜,不仅这些凶人吓得哆嗦,护卫们都惊摄到了,生怕被这厉害刀气伤到。 若钊已经提弓过了马车边,脚下一点,翻身上马车,那护卫长都拦不住,这人就已经用腰上短剑挑起帘子。 “夫人受惊了,可是安....” 好字还没说全,若钊一动不动,身体后倾,锐目锁定马车内的.....差役。 而外面被打断身手无力奔逃的匪徒也被附近冲出的差役包围。 若钊跟若钦这才恍然大悟:那言似卿早有准备,俨然在钓鱼,而官府差役愿意配合,那就是案子早有眉目甚至证据! 那些草菅人命的庄头怕是已入瓮中。 春含雪 第3节 难怪世子骑马过官道,瞧了路上马车车辙印就改了口风,让他们两个过来救人。 如今想来,那车辙印宽且花纹明朗,高头大马配置,是富贵人家才大气所用,整个雁城乃至周边诸城以沈家首富,商贾之体,但祖上乃官身,又是军中抚恤之家,符合定制,且是今日出现在这附近官道,自是不久前才见到的沈家夫人出行留下的。 世子比对过车辙印,对上身份,又发现两重车辙,所以怀疑在前往野林时,其实沈家出来的是两列马车.... 当时世子就怀疑那言似卿另有打算,所以派自己两人来此地招呼,他自己则独行,不知去哪。 难道去别处追杀言似卿? 也不知是否已经得手。 —————— 雁城不大,但也不小,酒肆茶楼布艺买卖繁华热闹,连海外香料生意此地都有毗及。 沈家祖辈有探花郎,也是功名读书清流门户,后经商有富,几代浮沉,到了沈藏玉这一代已式微,又随后者弱冠成婚掌家而起,又随其亡故而落,后再起..... 如今又有落势? 不可知,但今日门庭确实不冷落,官府差役包围,雁城县令都来了,在里面似乎断案抓人,一片热闹。 屡屡提及言少夫人。 流言蜚语但凡涉及女子,在寻常百姓嘴里总说不出什么好赖话。 但于临街茶肆内的蒋晦耳中,却是让他惊讶。 十之八九多为赞誉,且多对另一方厌憎非常。 偶尔有人鬼祟,不知是嫉恨还是歹心,满嘴胡咧咧,甚至提及言似卿一介女子年轻掌权容不得沈家旁支,想要侵吞家产送回娘家,又不顾庄头们辛苦卸磨杀驴.... 还没酝酿几声恶语,就被一些茶客联合斥骂指责,等狼狈极了,店家才出来。 “可恶!老板你看这些人如此猖狂,竟如此辱骂我,你作为店家......” 店老板抬手,“滚!” 那人呆滞,不敢相信作为店家竟还主动赶人,但小厮们已经上来驱逐了.... 店内一片欢呼,又坐下来笑着提及少夫人如何如何好。 不改嫁?支撑夫家?端庄仁慈? 蒋晦没碰茶水,只是神色淡淡瞧着窗外对面的沈家大门。 两架马车,但只有一位主人。 该主此前从野林换乘第二架马车暗暗回府了。 野林引杀手,是声东击西之术。 那城中府内诱真凶入瓮,如此雷厉风行? ———— 门开了,吵闹声涌出。 可见县衙一堆差役押着几个沈家旁支出门来。 竟在沈家直接抓到了人。 一个都没落下。 这些人叫骂中,城中百姓才知是沈家的族老故意邀人来,他们上当了。 他们又骂言似卿如何如何,言语恶劣,被差役怒斥才收敛.... 但有不从的,看那县令走出来,连忙叫屈:“大人,大人冤枉啊!什么毒杀佃户陈朝等人,此事绝对与我等无关,您尽快派人去查,我们根本没有买卖过任何毒药,岂能害人,定是那陈朝妻子毒杀他们,然后卷款私逃.....还有人比她更会用毒?” 老仵作跟着县令一起走出,闻言冷哼,“嘴上说自己毫不知情,又知道案情细节,推说跟自己一概没关系,这么真知灼见,还上门要什么家业分薪,自己每天掐指一算,财银滚滚岂不容易?” 他半生跟死人打交道,什么鬼祟没见过,嘴上可不会留情面,当场埋汰人,埋汰完,不等这些沈家旁支怒言狡辩,他既继续道:“真以为死无对证是那么容易的事,凡有恶行,亡者自会为自己伸冤——尸体上确实有毒侵入,却是死后贯入咽喉,药性只到喉骨,躯干中下影响不深,而土地表面枯草毒杀,却是平均蔓延于地皮,是从表面泼了毒水伪饰现场,否则毒液应从埋藏尸体的地下深处发酵而出,从下往上伤根,而非聚在地皮。” “这般狡伪,是为了栽赃给陈朝之妻林氏吧,盖因其娘家开的药店旬月前还丢了一批药材,正好用此背罪。” 沈氏旁支几人神色眼神皆慌乱,但其中年长的沈铜青狡诈老辣一些,还算镇定,立刻高声辩驳,“张老,你这是欲加之罪!哪有这般设计的,要知道陈朝他们一死,从那些庄头到我们几个,都被怀疑与那林氏勾结,我们岂不是不打自招?何必呢!” “县令大人,张老分明是因为跟言氏有私交,偏袒于她,为她歹毒私心做污蔑,冤枉啊!!” 他们叫喊得更大声了,张口闭口提及言似卿居心不良,故意与人做局害他们..... 张仵作还好,但小学徒怒不可遏,高声怒斥:“你们以为自己很聪明吗?陈朝等人穷得揭不开锅,与那林氏都被你们压榨得枯瘦如柴,哪里买得起酒?就算买得起,喝一口都得小心翼翼回味三分,还能洒了那么多酒在衣物上?真是可笑!我师傅跟少夫人早就看穿你们的伎俩了!” 说难听一些,林氏因嫁给陈朝穷困极了,她娘家也是嫌弃的,早就不往来了,哪里会给药材帮忙做毒药? 这事不少城里人都知道。 小学徒从围观百姓的议论中得了有利于自己所言的说词,有了自信,继续大声道:“经查,死者尸斑暗紫红,颜面发绀、肿胀、面部皮肤和眼结合膜点状出血、流涎、秽物出体等,其中陈朝的尸身鼻腔还有几缕棉絮,乃是毛巾捂面窒息而亡,如此可推敲——四位死者乃醉酒至深,昏沉中无反抗之力被害,而这般死相乍一看以为是中毒,其实尸检可确定毒性乃死后至少两个时辰后才入体,所以卡在咽喉,那这死相就必定不是因为这毒药,而是为人用毛巾一一窒息捂杀。” 几个沈家旁支早就恐惧了,以为事发,整个人都软了,面如枯槁,百姓们一看,哪有不分明的,议论中辱骂,也只有沈铜青尤自倔强,还在狡辩:“那就不能是林氏干的?都醉酒了,这四个男子也是她一介女子能杀的,一定是她!” 此时,那一直沉稳寡言的县令挥袖点他,“沈铜青,你可想过能把这四个写状子要告上官府的苦主聚集在一起的人,一定不是庄头们,毕竟他们也不是傻子,那能骗他们的....只有沈家人。” “打着沈家的旗号去请人喝酒,你们之中一定有人露面与之接触了。” “本官很想知道是你们五人中哪一个。” “又是你们手下哪些人去备的酒,把人处理后,又是用的什么骡马把人送回他们家中?” “杀人这种事,既要置身事外,就一定要差人去办事,那你可能确保这些人一个个都能对你忠心耿耿,为你们背罪?” “如果说本官已经找到了骡马,也抓住了这些人呢?” 其余四人早就瘫了,浑身冒汗,哆嗦着磕头。 沈铜青脸色铁青,暗骂这几个人废物,却是冷笑:“大人若是明察秋毫,有铁证定我之罪,自当受罚,但那林氏不在,陈朝等人早已死葬往生,按我朝律法,先得立案.....” 他笃定县令何之宏在诈口供。 “我在,沈铜青狗贼。” 一句话突兀而来,沈铜青愣神,其余人也恍惚,才见沈府左侧的影壁后面被护卫保护着,蹒跚着走出的枯槁妇人。 “你没想到吧,我没被你派去的杀手暗杀而死,却被少夫人派去的人救下来了。” “我能作证半月前午时邀约我夫君等人的沈家人就是你,你还打着少夫人的名号,当时我们俩夫妻有些不解,但也知要跟那些庄头斗,只能请少夫人做主,于是夫君还是答应去了,但我也偷偷记下了那喊话的小厮样貌,被救后,跟少夫人与县令大人坦白一切,指认了该小厮,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人——的尸身。” 林氏言罢,众人哗然。 沈铜青静了下,盯着后面影壁,心里揣测那该死的言似卿是否已死,若是已死....死无对证! 他的声音陡然尖厉:“那又如何,还来污蔑我,就不能是那言似卿杀了人来栽赃我?!” “有本事叫她出来当面与我对质!!” “她若是不敢,那肯定是心虚!” …… 第3章 他这一提,原本惶恐欲认罪的其余四人一下子醒悟过来了。 是啊,那言似卿若是已被成功暗杀,就算县令有心伸张真相,也未必没有转圜余地——沈家没了当家人,必定如一盘散沙,己方几人大有可为! 他们一下精神起来,又大呼冤枉。 这般戏剧,惹得不少人编排,茶肆内,蒋晦冷眼旁观,目光却也越过府门往内瞥影壁,耳力好,听闻动静,又往街道一头瞥了眼。 也就这么一会,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们都让开路来,因为其他差役们回来了,还有被抓的杀手们。 浩浩荡荡的,有点凯旋归来的气派。 完了。 沈铜青等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若钊两人也到了府外街道,观望到自家世子的位置,连忙过去。 差役们上前汇报县令何之宏,还提到了两位壮士相助....啊,两位壮士呢? 沈铜青已然呆滞,眼看着这些杀手的惨淡样子,他知道大势已去,再回头往沈宅里面看。 他看到自己一心想谋杀之人已然从里面缓缓走出。 县令何之宏侧身往内客气道:“少夫人,眼下案情已定,还请一同到县衙做些配合口供,也做此前佃租账本等事收尾,一并结案。” “张老,一起可否?” 张老含笑应下,而言似卿已经走出,应了县令的邀请,本地人见怪不怪,但外地人初初见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夫人,都安静了几分。 ———— “世子,我们办完事了,那言似卿果然厉害.....” 蒋晦这边在包厢内见着了两位下属,这两人汇报了前事,再问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这言似卿已然让他们明白她为何能在内外虎狼觊觎下撑起家业。 “世子让我们现身救人,是要顺势接近,图日后机会?” 其实以他们实力,再蛰伏谋杀即可,何必接近。 既然接近了,世子必有盘算。 蒋晦:“是厉害,她在雁城名声极好,与官府多有往来,上下都有人脉,不能小看了。” 若钊也听说了,“操持家业,是有些对付人的手腕,聪慧过人,且善于经商,跟官府有人脉也正常。” 若钦正瞧着沈家门前即将再次定居的场面,“守家持业,端庄仁善?所以名声好,官府也敬重?我看那县令是帮她的。” 虽然小城县令对于王府也不过是小小蝼蚁,也对于沈家确实够用了。 蒋晦神色平静,“你们以为这样人人有口皆碑的好名声是因为利于沈家利于官府就能得来的?” 两人一怔。 蒋晦忽问:“那李茶主的茶叶怎么样?” “一般。” “以当地风土,再次等的养茶技艺也能出不错的头茶,但以这些百姓的人脉是找不到良心买家的,都被沈家以可观的价位收购外销,当地茶主自己无此渠道手腕,其他有此渠道的人也没这样的良心,他们自然供奉沈家,也感激做此恩惠安排的言似卿,愿意为她说话。” “以小见大,商业经营,广施恩惠,取中间为介,而分利于他人,有益于当地百姓家家户户,有利于县令考绩。” 春含雪 第4节 “这是她的城府,也是她的心胸,更是其手腕。” “用巨利财帛慈善累积的声望看似无用,但大灾大难前反而人言可畏,让人顾忌三分。” 其实佃户之事,在言似卿面前估计也只是小事,她多年铺陈的底子足够解决,在蒋晦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可他也以小见大。 比照王府过往经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若是在她这件事上处理不好,会让御史弹劾之事雪上加霜——其实,放在其他权贵身上,这种私事根本上不得台面,那些御史岂会冒险,其他官员岂会上道。 声名之事,也在君心。 蒋晦沉思时,又听外面一些茶客大肆赞誉少夫人如何如何端方持家,如何管家有道,如何仁善为人伸张正义.... 蒋晦既不鄙薄这些人的本心现实,也不认为言似卿的手腕世俗。 成败决定一切。 “若真要对付,就不能硬来,她在雁城有这样的底子,也不是什么秘密,沈铜青这些杂碎胆子这么大,估计背后有其他人推动或者有其他隐危,再看就是了....” “她极聪敏多疑,似擅侦查,不再接触才是上策.....” 那就暗杀?若钊暗暗想。 忽感觉自家世子的声音忽然没了,如被掐灭。 原来,沈家府门口,刚刚出来后与何县令言语的年轻妇人侧过身来,过问了车夫跟护卫伤势与否,眉眼间温婉谦和。 蒋晦耳力好,听见声音,本来还跟若钊两人在窗下说话,转过头去。 一眼看见。 这一次,没有隔着太远,没有遮挡。 他握茶杯的手指紧了紧,突兀想到了此前在野林隔岸见背影,一幕一瞬,如今妥帖上了,心间如冬夜漫漫过去后,山峦顶爬出了朝阳,有一灼灼念想:清山淡水,丹玉华阙。 他深沉了几分,缓缓放下茶杯。 “但,本殿下觉得她必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没准也有更深的秘密,不能粗鲁判断,所以还是得再接近,做更缜密的打算。” “两位壮士,出去吧。” 世子殿下略带调侃。 若钊两人领命,出去了。 这两人一下消失,一下又跳出来,惹得差役护卫们大为不解,但猜想这就是武林人士的做派吧,连忙引荐过来。 县令何之宏跟言似卿都看过去,打量中,心中有些疑窦,觉得不像是武林人。 “诸位客气了,不过是路遇不平,一时没忍住,也是平日里我们公子教育的好,常说做人要敦厚善良仁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了好事也不必留名声图回报......少夫人您看,那位就是我们公子。” 若钊作揖迎合了两句,客气推脱,又指向茶肆那边。 茶肆人多,但所有人只会看向一个人。 不由自主。 窗户大敞,茶水闲散,窗外流水盘边上的假山攀爬着春时攀藤花色,本是绚烂娇艳的色调,却像是年轻力壮的漂亮雪狼被困在了花笼里。 若是经商老道的人,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能看出那一身金贵的丝绸锦衣,纹理晦暗,走丝精细,非一般富贵人。 但这类富贵的年轻生意人多内敛温润,主张和气生财,不会像他肆意张扬出傲性狡烈的气质,看人的眼神都透着三分侵略。 年纪轻轻,极有威权。 因为这两位侠肝义胆的“壮士”点名是让“少夫人”去看,言似卿也确实看了一眼,有被惊到三分。 目光相对。 她知对方在看自己,谈不上排斥,毕竟人家也无敌意,她看得出对方没有个别男子那不敛恶劣的秽意。 对方,非常傲。 言似卿出于礼数颔首示意,温声致谢:“多谢贵家上下侠肝义胆,出手相救,身手了得,才能如此妥帖拿下这些歹人,免了我府之人伤情,日后有机会定会回礼....” 蒋晦站在窗后,看出言似卿对自己有戒备,恐是有了怀疑,于是姿态闲散,道:“少夫人客气了,我并非武林人,不过是商贾出身,此番恰巧来雁城 等地做香料茶叶买卖,手无缚鸡之力,倒是我这两位护卫有些武把式,能相助于人也不枉习武本心,何况,夫人早已布置周密,将歹人贼心算准了,没有我这俩护卫插手,也能将人拿下,倒是庆幸没有给夫人添麻烦了。” 言似卿有了李茶主相似的不解:此人气势凌冽,既有少年之气,也有内敛的冷傲,与人相处言行却又显得滴水不漏。 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她也不再多想,左右眼前没有其他牵扯,既谢过,日后回礼就是。 随口应了句“公子客气,年少有为”,边上何县令又搭话问是否一起回县衙,言似卿回眸侧身与之回应。 劳烦大人了。 夫人客气。 他们要走,该押解的押解。 蒋晦眼力极好,此前可见一斑,现在自然也瞧见言似卿刚跟自己说话时端庄疏离,与那姓何的县令说话时,眉眼却是松伐许多,嘴角似有笑意。 并不明显,但细微之处,他观之阅之,眼里晦暗些许,手指微动,从搭着的窗柩脱离,握住了桌子上的茶杯。 还下着小雨,府门台阶下湿哒哒的,丫鬟撑伞靠近,言似卿微提裙摆正要下阶,那沈铜青大抵知道必死无疑,生怕将来再无伸张机会,猛从袖下抽出利刃划伤差役,手高举,利刃指向.... “小心!!” 何县令急切上前,却是慢了一拍,周遭护卫疾步.... 若钊已拔刀将甩,却听破瓶之声.... 啪! 被人随手扔出的茶杯凭空轮转入雨幕,刚烈砸击沈铜青的左腿膝弯之处,此人如临断锤击似的,痛呼跪膝,噗通在地,接着被若钊狠狠弹踢了下巴,直接踢翻一丈远,落地在茶楼门前。 他还没嗷嗷吐血爬起。 从茶肆走出的蒋晦从容下阶,顺手从恭迎身侧的若钦腰侧拔出剑。 剑刃锋利,非凡品。 半转落花,剑尖朝下。 切瓜削菜一般,一下刺入沈铜青脚腕,惨叫中将人钉死在门前。 也钉在自己脚边。 众人噤若寒蝉,尤自迷茫刚刚此人提及:手无缚鸡之力?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商贾公子腰线高端,一手抵着钉了沈铜青的剑柄,一手懒散握搭在高腰封带的虎头金盘扣上,桀骜,又不落礼数。 “久闻少夫人品德端方,素来不愿欠人恩情,本来此前您提到回礼,哪怕没提到设宴款待,在下也想婉拒,但如果您非要给,那在下也不好拒绝。” “不过,要两份。” 这人年纪轻轻,怎么拿腔拿调阴阳怪气的。 这么多人在场,人尽皆知的,仿佛苛待了恩人就是她言似卿名过其实似的。 一时安静。 言似卿站在台阶上,绵绵春雨流淌在伞面上,但人人都瞧见伞下的人衣裙素雅,饰容庄丽,下阶时因高了丫鬟身量,免得后者吃力,亦出手搭持伞骨。 黄棕光滑,打磨油润的伞骨被纤长瓷釉的手指握勾着,颇有曲水流觞的婉约意境。 她神色静默,瞧着对面那奇奇怪怪的年轻贵人。 隔街,线滴如丝,勾连断,但又不断。 乖张了一会挑刺的蒋晦感觉莫名,垂于袖下的大拇指微曲,扣着玉扳指来回碾转,竟有几分拿不住这年轻小妇人到底是何章法,是会被激怒呢,还是尴尬反驳呢? 眼尖瞧见那年轻的县令似乎要搭话,他眼底一厉,正要再补上几句逼一逼,让对方设宴款待自己。 “贵人说笑了。” “我沈家必不会如此行事。” 她似乎比他预想得更能忍,更客气。 不过年轻的夫人以其夫君门庭冠以行诸事,从此少有人再唤她本名,她习惯了,所有人也习惯了。 但蒋晦依旧觉得这张口闭口的“我沈家”刺耳。 —————— 小雨停,午后也就过了,入夜前。 蒋晦已用膳,坐在单居的阁楼阳台瞧着靠湖的夜色凉爽风景,饶有闲情逸致。 若钊:“世子觉得那少夫人会差人宴请?” 若钦:“必然会的吧,不然就不知礼数了,世子都那么说了,这位夫人虽年轻,但行事周到,碍于声名也会客客气气的。” 若钊:“也对,总不能真按世子先一步提出的两份谢礼就打发了。” 若钦:“总觉得这位夫人防人之心非常重,按理说,她嘴上喊世子贵人,也猜出世子来历不凡,既是帮助她的,应当视为善者才对,却不欲相交,她掌事多年,怎是这般性情?” 旁人觉得他们家世子古怪矛盾,未曾想这俩老道的护卫还觉得人家夫人古怪。 蒋晦对两位从小陪伴的下属闲散谈论不置可否,后才搭了一句:“女子在世,是不容易很多,我等不好想当然。” 虽然他心里已将人揣测了个千八百遍,对别人只字不提。 如此说,其实也对。 想到沈铜青等人的指责欺辱,若钊两人暗暗赞同。 若钊非常惦记这顿饭。 “但是,她不会真的不设宴吧?” 他们知道世子既然出面了,就是要以身入局,亲自接触这位少夫人,既有所图,以世子的雄才大略,必然有所得才行。 那少夫人不会不上道吧!? 蒋晦:“不急。” 若钦:“可是世子,天快黑了,您都等一个时辰了。” 蒋晦:“怎么,你很忙?” 若钦:“不敢不敢。” 春含雪 第5节 若钊:“主要蚊子多。” 蒋晦:“......” “也还好,哪里多了?” 世子淡然自若,然后啪一声拍了手背,拍死了一只血淋淋的蚊子。 若钦两人:“.....” 这时,客栈小厮来报:沈府管家来访。 来了! 若钦两人喜不自胜,可算来人了,不用喂蚊子了。 若钊出去招呼。 蒋晦一如既往淡漠,起身撩了衣摆,弹指手背,将蚊子尸身轻轻弹去,“其实,这言似卿真不设宴也无妨,我倒是希望她因为我们的可疑而戒备,对我们戒备,也会相应对我那王叔派出的人等设防,好过被轻易掳走。” 若钦深以为然。 祈王那一派如今跳得正欢,出手也素来猖狂,不过再怎么样也不敢明面上把人带走,毕竟君上也没设案调查王爷,现在出门的都是其收买的官员,他不好跳出来公开党争。 就怕诱引逼迫,若是言似卿平庸柔弱,易于掌控,祈王让其指认宴王,那对王府就是大麻烦,蒋晦确实只能将人处置了,永绝后患。 “难怪世子一改此前打算,现要亲自接触这位少夫人,原来有此长远打算,厉害!” 蒋晦默了默,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若钊带了小厮跟那沈府管家进来了。 管家一来,递了帖子。 蒋晦懒散打开,看一眼,眼神倏然冷若刀锋,但很快敛去,含笑看着管家,“这是何意?” 管家早被自己夫人叮嘱过对方不好相与,低头避开其冷厉锋芒,一板一眼道来谢意,带来了丰厚谢礼,此为沈家礼数。 下人将大红封贴的箱裹一一呈敛在桌子上。 四个箱子。 若钊两人面面相觑。 啪一下,蒋晦将谢帖阖而有声,修长手指摁着红封,红白相间,笑容分外矜持显贵。 “原来少夫人所言绝不止双份谢礼,是真的,果然言而有信。” “给了四份呢。” “这四份谢礼真是让蒋某人欣喜若狂。” 得多欣喜若狂,才反复强调“四份”! 管家一走,蒋晦还微笑的脸变了,手指也挠了下红肿的蚊子咬痕。 若钊两人噤若寒蝉。 …… 第4章 —————— 管家回府,踏月光而入,予书房外对刚从县衙办事回来的言似卿汇报前事。 “这位蒋公子是体面人,不仅夸夫人言而有信,还欣喜若狂。” 言似卿放下书卷,神色不明,对管家的判断并不全信,甚至她能想到那位气势撩张的蒋公子当时大概率用极刻薄虚伪的神态说出那样的话。 但她也不知对方深浅,也不好在跟前编排,斟酌一二后,道:“那很好,对方是好人。” 管家深以为然。 言似卿却往下吩咐:“往后约束府内人,出入都登记分明,尤是小辈,就别放出去了。” 管家是她扶持起来的,素来周到,连声应下,带人前往各院通知,也约束府内下人护卫等。 书房帘子摇曳珠翠,平定安静后,唯有书房内的烛光橘暖,丫鬟柳儿有些忧心:“这位蒋公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虽说其护卫帮了忙,是为好心,可明显是冲着沈家来的,也太巧了。” 对方甚至没有遮掩这种“巧”。 哪有护卫在野外官道恰好路见不平,而主人家则在城中府门前静候观事的? 便是柳儿也觉得不对,何况言似卿。 不过,柳儿等人也不好明说:未必是冲着沈家,也可能是冲着自己夫人来的。 以往这种事也不少。 言似卿垂眸,把书签夹在书卷一页,轻轻阖上,“不论善恶,没有直接袒露狰狞,还愿意出手帮忙,就是还有余地或者顾忌,得掩饰本意,静观其变就是了。” 不设宴不接触就是以静制动。 柳儿:“可是刚刚那般送礼,夫人不怕其被惹怒吗?我看那人气势实在吓人。” 言似卿走动间,把书放回书架原有位置上,背对着柳儿,对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她的面容背光,显得晦暗,思绪也波及午时瞧见的主仆三人。 那些利刃....非民间商贾所有。 像是官坊打造的,武林民间拿不出这样制式的武器,尤其是那弓箭。 官身所出?还是军僚武将者? 她看到了上面的印记。 这印记她小时候见过。 那人腰封垂挂的獬豸红佩都价值连城,沈家这些财富利益自不入其眼,毕竟乃有权之人。 要说是为了自己而来? 那也太托大了。 言似卿一一排去可能性,想到了年幼一家遇险之事,神色凛了几分。 她这一生大抵也是平平无奇的,也就一件事不愿对人言,又人尽皆知——随着亲父致仕带族亲返乡时,被灭,耳边似乎传来母亲苦苦哀求歹人放过自己的隐音。 原本抵着书籍的手指指节弯曲些许,微垂首,调整艰涩呼吸,微末可查,又淡于浅夜。 她转过身,面容明朗于烛光下,温和道:“人家也就是脾气大一点,刀子嘴豆腐心,能教导下属善良仁德的,自己肯定也是以身作则吧。” 柳儿觉得夫人收尾的那个“吧”字,语气很轻,一般她对某些极难缠刁钻又不肯罢休买卖的大主顾就是这样掩着不耐虚与委蛇的完美姿态。 此时,蒋晦让若钊加订了别的客栈房间。 若钊两人惊讶,以为要把当前这些房间退掉,再去加订别的客栈。 蒋晦:“不退,只加订,也不必这样,要堂而皇之加订——订她投资的客栈,且要距离沈宅最近的。” “得让这位言少夫人知道我这个蒋某人得了这么大一笔钱财,有多感激她。” 若钦一愣,直肠子道;“那不是就近偷窥人家吗?这么嚣张?” 若钊赶紧补救:“胡说!这是殿下绝佳的应对手段。那言少夫人得知后,一定惴惴不安,思量对策,届时反而会主动试探。” 蒋晦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冷漠,淡然自若:“偷窥她?自然不是,本世子刺探的是她府里的蚊子。” 啪一下,又拍死一只蚊子,继续挠了挠。 “假设还能伤到本世子,必有过人之处,不可小觑。” ———— 沈铜青等人跟佃户一事,于雁城是大事,老百姓们津津乐道,拍手称快,又听说沈家给了林氏等苦主救助,帮忙再次定居,其他佃户被苛刻的薪资也被补上。 一时间再得好名声。 但这种事,于言似卿并不是什么记挂在心头或者占着所有时间的大事,她很忙,各地经营摊子多,光是香料走船归航就是近期大事。 家中议事时,言似卿见到了沈家老祖母周氏。 周氏此生波折,年少得佳偶,后者才学不俗,得功名,举家上迁,眼看着飞黄腾达前途无量,上任没多久赶上朝廷动荡乱世起伏,劳累中染了恶疾,不多时亡故,门庭还未上迁既已败落,她不得不在周遭危机中艰难拉扯儿女长大成家,又理事门庭,等儿女又有了儿女,眼看着家族枝繁叶茂,有了好日子,又是一番乱世。 当今君上勇武,数十年征伐平乱局,改朝换代,但难免有许多人流亡灭家,周家亦损了不少人口,其中就包括沈藏玉父母。 时日再久,周氏成了老祖母,嫡长孙沈藏玉也长大,又亲携后者登门求亲,与言似卿母族徐家以世交结缘聘亲。 在茶室,周氏听着言似卿简明扼要提了最近两日的事,柳儿等亲信知亲丫鬟嬷嬷就在边上。 言似卿对县令何之宏与蒋晦这莫名出现的陌生人也都提及,柳儿有些惊讶,但低头未有言语。 周氏看了看言似卿,推了一碟蝶酥糕到后者面前。 言似卿吃了,有点随意,但也不算亲昵。 过了一会,周氏:“长云号所运西域之地香料,微木、苏合香等还好,你去年谈下的买卖以安息国所出的云胶最为名贵,以预定归期已逾两月有余,此前你就担心事情有变,毕竟这买卖本为隐秘,谈下单子之事,只有我们沈家内部人已经各地几个大坊主跟船理事知晓,你疑心出了内鬼,所以要出手料理沈铜青等人。” 外人只以为是佃户门的生计之事,并不知晓这背后藏着好大一笔买卖,价值斐然。 否则不必如此雷厉风行,还跟县令何之宏合作处事。 因后者年轻,长相方正,前途不坏,最早来此地任职,因生意场上的事与沈家打过交道,那会言似卿也才稳住沈家局面没多久,内外都有人心怀恶意或者嫉妒挑刺,编排是非。 女子为人处事确实艰难,言似卿当时直接报官,将事大张旗鼓处理完毕,杀鸡儆猴,可后来也确实避讳这种事。 其身虽正,奈何世风不正,人心都在嘴上。 假设因为生意必须跟客户有不可公开的接触,言似卿都会跟当前唯一的大长辈说一说。 也就是周氏。 她不喜欢留下任何风险。 柳儿她们惊讶的是言似卿会提起蒋公子。 何之宏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此前传得沸沸扬扬。 这突然出现的蒋公子,难道也会被人疯传? 也不过才初见。 言似卿:“是,拿下了人,才可以查此事,希望非我所想,但如果真出了事,尽早查明,好过跟长安那边相谈的买卖交易之日到期才临时抱佛脚。“ 周氏点点头,对如此处置很是满意,否则也不会让几个族老配合。 春含雪 第6节 这就是为沈家集体利益而处事,其他人自会帮忙。 但.... “那蒋姓年轻人是有什么不妥?你已回礼,谢礼也算体面,除非对方所图为别的,会再次露面,是那林总兵家小霸王式的混账人?” 言似卿主动明白,周氏也不会鬼鬼祟祟疑心她,所以也算直接。 林家小霸王就是当年觊觎言似卿的色鬼,众人对此人深恶痛绝。 “不至于,就是不明来意,若再接触,恐沈铜青这些人后面还有人推动,对名声不利,影响家里。” 言似卿事先有揣测,按最坏的打算先知会,免得真事发后,外面又有乱七八糟的传言影响府内外。 周氏本握着茶杯,瞧见小门帘子下老嬷嬷掀起打的眼神,放下了茶杯,缓缓道:“家里能被这点事影响的蠢货,自然厉害不到哪里去,你我也从未分以管事之权,自不会影响家里的大事,你最近忙得都没怎么吃饭?” 周氏多年管事,有威权,叙事素来稳而不乱,条理分明,言似卿本来听着,也赞同,到后面一句才顿了下,看向丫鬟们。 周氏:“她们可不敢说,也管不着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这,跟我说这些事儿,我就还是你祖母,是能管着你的。” “那姓蒋的外地人不管他,你自行处事即可,饭菜好了就先吃饭。” 老太太一挥手,议事既是结束了,她伸手握住言似卿的手掌,拉她去膳房吃饭。 老人的手看似枯槁,实则温暖,言似卿身量高,但单薄,被牵着走的时候,原本清冷明睿的眉眼松缓了几分,少了几分端正,反握住老人的手掌心。 走在前面的周氏嘴角勾了勾,似乎很满意,身边跟着的老嬷嬷琴娘瞧见,亦笑了。 膳房,下私塾的丱发女童正掂着脚尖往桌上够油酥饼,小胖爪子油乎乎的,显然已经吃了一个了,腮帮子鼓鼓囊囊,还在上下咀动,跟小兔儿似的。 旁边嬷嬷笑着,没管,自不是她怠职,因是家里长辈是宠着爱着的,言明并不拘束孩童天性,也不以严苛礼教约束小姑娘。 尤是没有外人之时。 “呜,娘亲!曾祖母!” 小女孩也才五岁,口齿伶俐,虽娇憨蛮蛮,但眉眼可见精致,笑模笑样时像是年画里的胖娃娃,见着至亲,一口咽下嘴里的吃食,抬手取了丫鬟递上的湿帕子擦嘴擦手,再跑去。 周氏人刚过帘子,瞧见小女孩便主动躬身,搂住颠颠跑来的小肉团,心肝心肝揉亲了好一会儿。 常年忙事,脚不沾地,不可能时常教养小孩,所以言似卿跟沈藏玉的独女多养在周氏这边,也被照顾得十分妥帖康健。 言似卿站在边上温柔瞧着,偶尔用手指头捏捏自己女儿绒绒毛毛的发尾。 用膳时有点热闹,毕竟有个小孩儿,又不约束后者,憨憨蛮蛮的声儿有点密,两个大人也都有回应,也问了私塾所学跟趣事。 往常这样的时间用度,言似卿早已理好了好几个贵坊之事,但她今夜也不急着走,吃完饭,揽着女儿亲近很久,后撑着脸颊安安静静笑看着祖孙两人说笑。 过了一会,小女孩凑过来。 “娘亲可是清瘦了?” 看似温和亲人,但从来与人疏离有度的言似卿也就被女儿如此亲昵而毫无排斥,一手揽人在腰怀,一手揉捏乖女脸颊蛋子,力气很小,更像是觉得娇嫩颤颤的肉肉好玩儿。 柔声问:“昭昭觉得呢?” 沈绾昭,小字昭昭,如今还只是个到言似卿膝盖的小女娃儿,搭着言似卿的腿弯伸手捏捏自己母亲的手腕。 “肉肉少了,没有昭昭多哦。” 她认认真真比对衡量,严谨判断,再看她那肉乎乎的小手跟言似卿的芊芊皓腕青葱细指,对比更明显了,惹得满室女郎忍俊不禁。 言似卿也没忍住,一时尽显笑颜。 室内人一时安静了些许,周氏也盯着言似卿的脸,默默多吃了一块糕点。 昭昭呆愣了下,更靠近,呜呜亲昵自家香香软软的娘亲。 呜呜,阿娘好美,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儿,让私塾里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羡慕去吧! ———— 言似卿到底还是有许多事要忙,走后,小女孩儿也得去午眠。 老太太回了自己的院落,喝茶消胃,年少陪嫁、多年老姐妹、也是如今相伴养老的老嬷嬷琴娘子埋怨她吃多了点,不消食儿。 “我今日瞧着您逮着机会就拉夫人用膳,定是要好胃口的,可也不能吃这老些,还不爱动,绕园子走几步都不乐意。” 她唠唠叨叨,周氏也是理亏,揉着肚子喝着茶,过了一会,让琴娘子接下来私下管束府内人的嘴。 “是没几个能坏事儿,但也别让似卿听到那些破烂碎嘴儿,怪恶心人的。” 她也有丧夫掌家的日子,言似卿遭遇过的,她见得只会更多。 琴娘子明白,应下了,忍不住说:“家里人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是个别人私心难免,少夫人是明白人,也信您,才托付此事,其实她未必没有手段处理这些人。” 人老了,年纪一把,还能被小辈信任,也是蛮好的事儿,周氏觉得舒泰,也懂言似卿的心术手腕。 都是千年百年的狐狸儿,也不是认识一两日了,没这样的能耐怎么管好偌大的家族跟繁多产业? “似卿看似温和,实则从小见过世面,在她舅舅身边动过真章,能办大事,宁可跟厉害人过招,也极不耐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麻烦。” 周氏越提言似卿越笑,琴娘子回头看她,“是,像您,少夫人也关爱您,要您每天多在园子里走走,动动筋骨,正当是好年纪呢。” “你可少来,还没到散步的时辰呢,不过似卿可比我厉害....” 她就说自己眼光极好,就是自家孙儿没福气。 想到过往,周氏眉眼失落下来。 原本,她也还有一个极厉害的孙儿。 但沈家再好,也是气运不行,尽拖累她跟言似卿这样更好的女子——她们若能选,自配得上更好的前程。 “莫不是祖坟有些毛病,赶明儿我找些相师瞧瞧。”周氏念头一起,顿时坚定不移。 琴娘子:“.....” 两人还真合计起来了,就等着找人挑日子看沈家祖坟。 也提到了家宅风水,正好此时外面的丫鬟报了时。 两人相携去了后园散步,路过家宅盘下修建多年的园林,过荷花池时,祖母还评点了一二。 “这池子还行,花也还行,似卿跟昭昭都爱来这遛弯,也爱吃莲藕。” “知道主人都喜欢,下人们都看顾得好好的,老夫人放心,林子里的笋子也出了。” 周氏眼睛一亮,盘算着明日让厨房做腌笃鲜..... 她们路过后。 后山竹林对面爬满青藤红花的墙体雕龙石窗缝隙,一只壁虎爬啊爬的,突然,它好像被吓到了,从雕纹上掉落,露出缝隙里一只下三白血丝密布的眼珠子。 他直勾勾盯着里面,也冷眼瞧着周氏等人离去的背影。 过了一会,墙上飘下几片青藤鲜绿的落叶。 …… 第5章 —————— 沈铜青这些人看着厉害,一旦下狱,看不到希望,是受不了半点刑狱手段的,官府那边很快有了成果,而言似卿拿下沈铜青的主要目的还是搜查其家。 本家管旁支,后者出事,财产受宗族管制,言似卿这边隶属本族掌家人,旁支上下年年分红全由其跟周氏分配,所以这是一暴露,剩下的旁支人对于沈铜青等人的行径十分深恶痛绝。 他们这幅表态是否真心,是否以前就知情,是否坐等沈铜青他们出面,成功后,其余旁支是否准备联合一起吞本家绝户,分食利益,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也上不得台面去说。 言似卿不做口头臆测,只要折断这些人里面唯能稍微干点事儿的刺头,剩下全是腌菜,连小孩儿读书都得本家供养,拿捏得住。 旁支族老战战兢兢,反复提及他们在事发后对沈铜青家里就围住了,分文不动,“我们派人看着这儿,就等夫人您来查了。” “这几个孽障也是该死,幸好夫人您宽厚,未曾追究我们这些人的罪责,否则祸害了家族,真是百死莫赎.....” 族老话多,柳儿等人听着都腻歪,甚至怀疑这老不死的也是其中参与者。 但言似卿一直没有打断,就这么听着,也不搭话,到后面族老自己反而害怕了,深怕言似卿是在酝酿什么招数,反而缄默了。 开了院门,一干人进门搜查。 都是多年选拔且用惯了的老道人,管事几个精明,什么账本都能翻出来,也有擅长堪舆地筑找密室的..... 钱资到位,什么人才没有。 言似卿这些年养尊处优,并不亲自上手,只在众人涌入后,慢吞吞越过门槛,裙袂蹁跹,在屋内走了走,闲散看着,眉目平静。 过了一会,她顿足,视线有所侧重。 众人搜查了一通,神色有点彷徨,竟无发现? “奇怪了.....”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可疑线索,找到的账本也都是分给旁支的一些小店铺进出所记,也是私营,并不挂在沈家名下,于司法上两家生意没什么关联。 言似卿其实很清楚这些人的底子,知道那些店铺里面没有经营香料等物销赃的铺子。 难道跟他们没关系,是她多疑了? 众人安静时,言似卿阖上管事递上来的账本,却把账本放在书桌上虚浮比对了下。 “夫人,这印子?” 柳儿跟两位管事迅速留意到桌子上有些灰尘印,其实不仅桌子,整个屋内都不太干净,好像很少有丫鬟小厮打扫似的。 但言似卿没把账本压在书桌上,而是悬在桌面之上,跟下面灰尘留下的一个四四方方干净印子对比。 对不上。 那干净印子明显曾经拜访过一个四方板正的物件。 小箱裹? 毛笔架? 账本长方,自然对不上。 言似卿突然看向族老,提出:“将那日负责封锁此地的人都找来,还有把沈青铜的家人都喊来。” 一个不落。 族老不理解,但知晓肯定出问题了,擦擦脑门汗水,揪着嗓子出去招呼人。 春含雪 第7节 没多久,人带到。 三个负责看管此地的族中青年不解其意,有点急切恐慌,刚到就跪下了,自我解释清白,说他们可是严格封锁看管,从未怠慢...... 沈铜青的家人之前已经被官府的人招呼过,问东问西,态度森严,正是恐惧又憎恶言似卿的时候,但也不敢过多表现,现在只能窝窝囊囊待在边上。 问了这个书房有没有安排人打扫,沈铜青妻子张氏否认了,只说是沈铜青不许,这里只有他自己打理,就说她这个做妻子的,也进不得。 言似卿握着账本,轻缓道:“这里一直没有丫鬟打理,但沈铜青是享乐做派,也因为早年流连青楼勾肆坏了身子,更受不得打扫的苦,显得不太干净也正常,灰尘也多。” “那么,他被抓后,有一些东西被人匆忙取走过,对方取走东西,扫去一些线索,却没时间打扫所有,所以有些灰尘印记还是留下了。” “所以谁能告诉我,这个挂香囊的四方冠架是谁取走了?” 她手指点在了那灰尘隔离出的四四方方桌面印记上。 众人齐刷刷看向那负责轮值看守的三人。 三青年连呼冤枉,决口不认,族老气死了,连连逼问,恨不得动家法。 吵闹中。 言似卿:“不是你们三个,那就是他们。” 她看向张氏等沈铜青家人。 张氏等人也跟着喊冤枉。 言似卿不为所动,只说:“对了,此前给佃户们的赔偿,是我以家族名义代始作俑者诸人偿付,暗朝廷所定地方宗族管制之法,沈铜青等人的日后遗产皆会因为抵债被我所收回,不足之款,可向其亲人追讨。” “我现在算是你们债主了。” “这并非是威胁的意思,只是怕官府那边还未知会,先行告知,免得你们错过及时还债的好机会,从此亲族亲眷子孙后代为不肖罪人所累,苦不堪言。” 抬手示意,族老等人才看到沈氏商行呈递上来的凭证——言似卿去官府办事,就说走全了流程,把钱付了,把凭证拿到了,现在旁支主要集中在沈铜青等人的的铺子等进账,已经归属于她。 旁支现在手头留有的也只有当年分家所得地产田亩等家产。 此前,极少数挑剔者还因她这次佃户一事的处置旧事重提,觉得她手段不够,养肥了这些旁支的野心,这才一再被欺到头上。 却不知面对这些人这些事,无论怎么处理,都有被责骂的地方,当年周氏被害死了儿女,尚且迫于宗族内外做不了狠绝之事,何况孤立无援的言似卿。 现在看来,在场一些人豁然心惊——如此这般,对于地方百姓,言似卿对外名声已得,这有利于商贾之名不利于世的恶劣地位,只能说她做了取舍,但定下的赔付名义在律法中自有说法,反过来反而可以以此拿捏这些人了。 循规蹈矩,无一僭越,走哪都说得上道理。 她早就盘算好了,哪里是什么仁善。 事发后,旁支诸人一方面暗暗恼怒言似卿,一方面又暗自侥幸其妇人之仁,替他们担负了钱财赔偿。 尤其是张氏这些血亲。 现在才知道这只是人家的手腕,走一步看三步。 言似卿温声如兰,吓得他人噤若寒蝉。 张氏等人跪下求饶,哪里还敢维持内心怨恨,其中一人还算机灵,为求自保顾不上别的,连忙指证三青年之一。 “是临风,沈临风,我一月前起夜撒尿,偶然见过沈临风跟铜青叔私密会面,还一起进了书房,我可不信他跟铜青叔没有交情!肯定是他!” 族老当初选这三人看管房子,就是依从过往表现、亲缘关系断定他们跟沈铜青没什么关联,眼下一听,为求自保,迅速责问沈临风。 偶尔又轻声细语劝说后者,若是坦白,有利于大局,可从轻发落.....否则就得报官了。 他们劝他们的。 柳儿得言似卿眼神,悄然出了门,去叫了护卫。 屋内,管事瞧着沈临风已经被劝得摇摆不定,立即拿出了往年应对难缠主顾的金嘴儿。 “沈临风,你怕是还不知道——这里所有都属族中财物,谁知道丢失的东西价值多少,你偷走或者损毁了,可是要担罪的,按照朝中律法,最差也得杖刑,若是钱款多,还得刺黥流放....” 宗族,地位之差,威逼利诱。 两人分寸拿捏,善恶态度变幻。 “我没有,我没有都偷走,我真没有,不是我拿的!” 沈临风也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年轻,哪里禁得起这般阵仗,冷汗叠出,后来磕趴地面求饶,也坦白出他就是轮到值守此地深夜,放人进去处理那些物件,他说了许多细节,连那两人的长相也细细描述。 在场的管事各有才艺,有人通绘画技艺,是言似卿特地带来的,听了沈临风描述画人小像,让后者查看是否匹配样貌,确定了方可。 “他们拿了什么东西,又拿去哪儿?” 沈临风:“我,我也不知那两人把东西拿哪里去了,我没进屋,还在外面,反正他们捞了一大麻布袋,跟飞檐走壁似的,无声无息的,刚来的时候我以为是鬼。” 他说话间,小心窥着许久不言语的言似卿,这人波澜不惊的玉面没什么表情,他心中惶恐,不知这般交代是否能保全自己.... 管事老辣,怪笑一声;“这么一说,跟你一点干系没有咯?你就是不够谨慎,打盹了,放人进去,觉得这般,官府也治不了你的罪?” “可是,这只是你一人之词,万一压根没有这两人呢,全是你自己推诿....要知道以前还有贼人推诿自家后山的猴子偷盗,但他没关系呢。” 这也是一件奇人异事,不止雁城人尽皆知,其他城的人都拿来打趣。 沈临风更着急了,用袖子擦拭额头冷汗,“没没没,我可不是这般意思,夫人,夫人,您信我,我没撒谎,实在是那两人是沈铜青的旧人,我以前见过,是我糊涂,信了外人....” 他话多,摇摆迟疑,还有侥幸之心,可能也是想谈判,得到绝对的保证。 贪,但也谨慎。 言似卿已经从这人的言行举止看出了猫腻,瞥见窗外回来的柳儿跟护卫人影。 她懒得再费时间,说:“那冠架上所挂的香囊应是黄金薰球吧,还是有点贵重的,所以值得你在放人进去之前就监守自盗,也证明你能提前得知他们要来,并非临时为人胁迫,不然哪有提前盗走的时间。也是因为黄金值钱,你不敢坦白,还想着能脱身自保,拿着这东西销赃拿钱逃离雁城。” 沈临风惊呆了,正想矢口否认。 “夫人,我们回来了,找到了!” 沈临风转头,正看到归来的柳儿手里拿了东西。 就是那黄金薰球。 沈临风绝望了。 沈铜青落马太快,沈临风也才得手一两日,还来不及转移脏物,主要这玩意儿贵重,贪财重利的他私心多疑,哪会信别人。 所以在他的住所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就是确实的罪证。 沉甸甸的黄金熏球看着造技不俗,买来也不知花了多少钱,价值很高。 管事这些人心里埋汰:早年就分过家了,旁支这些不出人才,败落不知多少,都快上街要饭了,本家几次出事也都各扫门前雪,恨不得尘埃落定后分食血肉,也几次都有在周氏跟言似卿初掌时下作言行,作为本家次次情义双全,顾念着,拉扯了,也接济了,还分了钱财店铺供他们立足,这些人早就破家了,如今还这般....恶心!也就东家心善,至今不计较。 他们各有技艺,乃是各行人才,走哪也都能挣点吃饭前钱,但给多给少,东家是恶是好,是厉害是庸才,才是决定他们能不能长久留下且用心办差的关键。 得了恩惠,关乎自家能否一直得恩惠,在雁城安乐立足,他们自然想让言似卿以及沈家更好一些,对这些占着便宜吃里扒外的沈家旁支就极端厌憎。 所以这些管事对言似卿极为忠诚。 她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言似卿拿了囊球,还没打开就嗅到了味道,不止他,其他人表情也沉了下来。 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拆开后,在里面瞧见一些残留。 是......云胶。 普通人家谁用得起云胶?买得起这黄金香囊的沈铜青也用不起,因它买卖的路子就是封禁的,也不是供给下层的,多数只有长安那些贵人。 沈铜青用了,那答案也只有一个。 ——船,早就到了,但船上的东西已经被人分了,至少沈铜青这么一个不上台面东西都偷偷拿来用。 不过如此名贵,他不至于这么奢靡,无非是因为云胶号称安息香,传闻对人体病态有极大好处,而沈铜青爱财,却更知自己身子不行,为了性命,舍得下血本。 关于他的身体不佳,刚刚言似卿就提到过,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几位管事脸色灰沉,下意识看向言似卿。 是谁出手这么狠,夺走了一整艘船! 沈铜青这种小角色肯定只是其中的爪牙。 背后之人才让人心悸忌惮。 …… 第6章 其实,夫人应该在看到那印子的时候就有了连贯的猜测吧。 如今一切成真。 她怎看着神情比此前舒缓很多,好像这个结果对她算是好的? 众人正疑惑。 “大事落定,无需惊疑,如今这样也挺好。” 言似卿确实心情还行。 管事们信了,因为与之旷日持久接触多,了然她不必在此刻撒谎装相。 族老松一口气,下意识问:“那夫人,这些人如何处置....” 言似卿转身,袖摆清扬。 “送官。” “按律该杖杀杖杀,该流放流放。” “不过,他若是多交代一些有利于案子的实情实证,倒也可以酌情减罪吧。” 按那一船的价值,如果查明,足够量这样的重罪了。 何况船运也不单是私营之事,还有官府一些行政考绩,一出事,肯定是大事,否则何之宏不会在拷问沈铜青之事上这么配合。 可惜,这是死罪,沈铜青他们至今没有咬出此事。 “至于族老你是否要将他们逐出门庭,那是你们旁支的事。” 夫人语调依旧柔善,人若丹玉,表情未有变化,眼里却冷淡许多。 春含雪 第8节 族老吓惊,旁支等人茫然须臾,甚至有不少人露出凶相,都看下沈临风,可惜这人死到临头,脑子里只记得言似卿最后一句话——多交代,减罪。 柳儿知道这人肯定会供出旁支不少人,借这人的嘴就可以处理掉旁支中最刺头的青壮年。 钱跟年轻人力都没了,这些人将来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张氏猛然醒悟,煞白着脸,在言似卿走出门后,踉跄着急切跑出门槛,几乎滑跪拦在言似卿面前。 “夫人,夫人,我有话要说,我知道,知道那孽障前些时候常外出,我当时以为他又去新欢作乐,心中愤懑,还曾安排人尾随监察....我知道好多地儿,您若要查事,定能有所斩获,求您放过我儿一条命,他还未满月,求您...” 其他旁支见状有意聚众拉扯言似卿,可已经被训练有素的护卫们威吓拦住,很不给脸面,踹翻了好多人。 但言似卿没有对张氏凶恶,屋内,沈临风等人见状以为有了一点点生机.... 言似卿以前对他们也很好,没准这次会心软,为了她的名声放他们一马! 但言似卿只是手腕摆了摆。 护卫们会意,当着旁支族亲跟在场人的面,把相关人全部带走了。 送官。 只有张氏跟其孩子被看住。 —————— 路上,拿着张氏供认地方的纸张,柳儿不敢问言似卿。 她能明白自己夫人为何觉得船只被拦窃是尘埃落定之事,接下来抓贼人找商物即可,总好过两个月来一直空等待——若船还在海上,那是怎么查也查不到的,若是翻在海里,那就是老天吃掉的损失,也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如今这样,总有个方向可努力。 出事不要紧,有解决之法就好。 该如何就如何。 这一向是自家夫人多年来的手腕跟作风,但柳儿不懂另一件事。 ——夫人一改多年慈和的手段,雷厉风行,用如此刚烈狠辣的手段收拾沈临风这些人,要知道传出去恐怕会让某些不关他们半点事的脏腐老顽固指责碎嘴。 满嘴仁义道德,血缘至上。 偌大的雁城,多的是这种老东西。 但凡是他自家亏了一个铜板,都恨不得跟兄弟姐妹撕破脸。 其实她能理解夫人的布局,可能是养肥了拿捏把柄再杀,可到底还是突然了一些,名声上还有些不够稳。 还是会有人议论职责。 言似卿也不会给柳儿答案,只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沈家,周氏得知护卫赶回来交托的情报,皱眉些会,过了一会有了明悟,打发人下去,只有琴娘子在的时候,她才说:“若是当年我有似卿如今这般果断,在已知风险之时,提前料理了族中一些有可能对我儿女下手的所谓族亲,也就在动摇之时离家之际,给了他们报复我的机会。” 当年,她碍于家族名声,一时仁义,但对于这些人来说,阴谋败露,从此没了利益所得,又眼看着她风生水起,以这些老爷们的所谓耻辱,表面认罪,其实藏着掖着,等抓住时机就报复了。 周氏的长子夫妻也就是沈藏玉父母因此惨死。 虽然后来始作俑者一家被她杀绝,但心中苦恨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消,都成了悔。 言似卿显然比她狠一些,也更果决。 年纪轻轻,很有远见。 “如今这危机,不管是船体失踪,内鬼外勾,还是那不明身份的蒋公子,都让她预判风险已至,既如此,她是万万不可能留任何隐患在族中的。” 该扼杀扼杀,光杀鸡儆猴都不够,如今都要连根拔起。 归根究底就是——吾有娇娇女,尚年幼,为母则刚,长久苦营名声可付之一炬,功名利禄不值一提。 “何况外人以前常对我跟似卿这样的女子掌家人刻薄,却也未必会对这些旁支仁善,以前似卿常恩厚宽待,外面的人都知晓,有些恩惠得到太多,旁人看着都嫉妒,若是一朝落马,看热闹的比受害者都义愤填膺,恨不得取而代之....” “瞧着吧,这些旁支以后没好下场,他们的屁股后面本来就追着大量的订单债务,世人闻风而来,怕是疯狂追讨,迫于压力,那些人只能低价将房产田亩等卖给似卿。” 城中其他商贾也不会接这烫手山芋,只会疯狂加速旁支的败落粉碎。。 周氏的判断还是不够准。 不是大半,是全部取消了。 旁支上下损失惨重,名声恶臭,以后在雁城都难以维持生计,那几个族老迫于无奈,果然找了沈似卿,将当年分家拿到的家产基本抵押还债以及低价卖掉以弥补亏空,一群人树倒猢狲散,带着为数不多的钱财卷逃四散。 也就一日一夜的功夫。 沈家的动静还没在雁城广为人知,但不出小半个时辰就被蒋晦知晓了。 若钊再度感慨言似卿厉害,“在雁城这小地方实在可惜。” 蒋晦却有点疑心,慢悠悠说:“听说在风暴来临前,有远见的人不会期盼院子里挨着屋顶的老树遮风挡雨,而是会先一步砍断其树杈,因为担心风太大刮断了老树,砸破屋顶。”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年纪轻轻的言少夫人是已然预判谁是她的风暴呢?是他这个不明身份的外地人,还是别的? 若钊一愣,却见自家世子拿出了朝廷天工部的王牌利器之一:北斗暗弩。 啪嗒一声,蒋晦将它扣在了手腕上。 ——— 虽然张氏供出了一些可堪查探的地方,但时间紧迫,对方还有人在外面,但凡缉拿,必有动静,不管是沈家旁支这边的搜查动静,还是别的,对方不可能毫无反应。 言似卿怕找到对方之前,对方已经将货物转移或者销毁证据。 这就麻烦了。 护卫回归沈府跟周氏汇报之时,言似卿已经到了城门粮道商铺长街。 此地多为农户挑担低价售卖粮食给店铺,店铺在摆卖给城中百姓或者其他商户,多为批发之价,走大量,价不高,但收购价也不低,而这条街既有如此稳定的价位,且各家各户不倾轧,主要还是因为大多数商店都是沈家的,沈家为龙头,她不提价,其他人提了不仅竞争不过,还会被骂,甚至有可能被官府挑刺,是以只能薄利多销。 但如此一来,连着别地商贾都来此地走商大量购买,倒也颇具赚头,最重要的是比起附近诸城的商品,他们这的竞争力是非常之强的。 因商业繁茂,雁城也是因此逐年繁荣,这才有如今中小城池堪比大城商业之繁,经济之强。 沈家数十年波澜起伏,细节微末,全在于此。 诸城最大粮行内院拱门一座座越过时,议事厅小门已开,帘子摇晃,护卫上前先一步掀开帘子。 言似卿走进,在城中各地柜号的二十多个大管事都整齐而起,作揖行礼。 很气派。 城中人再编排她,也有更多人羡慕钦佩她。 帘子珠翠还在身后,缓缓放下,言似卿抬眸静默瞧着眼前男女各有的大管事们。 这些人,挥手能动的钱粮可养活数百上千的人。 “诸位,前情后因你们都已经在路上知晓了,现在我只需你们相助我尽快筛出最有可能的藏货之地。” 言似卿给了他们讨论的时间,也不跟一群年岁比她长许多的下属共处一室太久,自行去了里面的小内厅喝茶。 柳儿一进去就给她沏茶,一边端详自家夫人的神色,“夫人累了吗?” 言似卿斜靠着软垫,纤细手指抵着额侧,眉眼倦耷,在窗柩外隐入的光辉中有背光的绒色,安静祥和,但于她往日的神采颇有不同。 似,忧心忡忡。 但柳儿自小陪她,又觉得往日遇到的危机,大于这次损失跟风险的事件少说超了两掌之数,即便一船商货都没了,也不至于此。 毕竟罪魁已揪出线头,余下就是找人——夫人往日不是说过财货之损只是早晚弥补之事,为难的是不明两边线头所在的人祸之隐,如今线头已出,夫人又擅此道,为何还.... 柳儿细数起来,不等言似卿回答,就猛得提起:“是那位长得不太检点且奇奇怪怪的蒋公子吗?夫人在忧虑此人?” 长得不太检点。 言似卿原本闭目养神,思索失船事端,闻言睁开眼,表情有些莫名。 怎么提起那人? 柳儿:“总觉得此人虽然言行相助过夫人,但实在深不可测,颇有虎狼之势。” 她不好意思说那人看夫人的眼神,也实在不太检点,长得也非常张扬。 言似卿原本没想这茬,但她是知道的。 那蒋公子长相确实过于招人,是真正符合她记忆里被朝堂中见过世面的言家长辈以及小舅舅提起的“浊世明玉嵌名剑”的臆想。 不是公子,是握有宝玉名剑能杀人无罪的权贵。 一看,她就觉得对方是这类人。 而且来者不善。 嘴上她却不这么说,“此事源头应当与他无关,毕竟船体失窃必然是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布局,对于他那样的人,应当不必要花费如此时间跟心力来对付我们这样的商贾,属实牛刀小用。” 沈家其他人至今还怀念曾经的官身,她却不。 她认为自己跟沈家如今的商贾之阶,完全配不上对方如此用心。 对方就是为别的事前来的,恰逢其会而已。 不过言似卿倒是想起来下属刚来汇报——提及对方突然改订了云柏客栈。 那客栈,不好不坏,配不上对方的气派。 但距离沈宅最近,而且也是自己投钱的产业。 过一条街的后巷就到了。 她又想:对方确实是为了别的事来的,但也算是奔着她来的。 言似卿的嘴唇微抿,有了红润嫣色,红得似血,眼里一片静寂。 …… 第7章 —————— “张氏交代出的地名大多在雁城境内,也提出这两个月沈铜青跟他常用的小厮心腹并未长期外出过,这点她很清楚。” 早前张氏怀疑的也就是沈铜青外出不归还没个说法的次数太多了,跟早前混不吝混迹花丛的样子太像,自打身体抱恙后,已经消停很久,张氏怀疑他如今故态复萌,这才不满调查。 那这么一来,就说明藏船之地定然在雁城地界的临海边界。 说起来范围很窄,实则以浸淫本地多年的商贾来说,各地门路如数家珍,众人已经在诸护卫迅疾请人来的路上告知,他们也在路上想好了,言似卿一说,他们就各抒己见,很快罗列出了至少二十个地名,其中一部分在雁城沿河偏远的海域,多为泥沼或者荒林无路之地,要么就是接壤其他诸城的海岸山峦,人迹罕至。 春含雪 第9节 其中最大的管事许稠将记下来的名单呈递上来,从小内厅喝完茶出来的言似卿看了一眼:“葫芦小谷,螺礁,张氏石子林,阳公村,贤者坡,林公故里.....” 几乎是把符合条件且外地人想都没想到的地方都扯进来了。 也算是详尽,也是本城人的丫鬟柳儿在心里默默对上地名,再看这些大管事,眉眼松动了几分。 许稠垂首佐作揖,“夫人,都在这里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补的吗?” 言似卿已经看过了,放下纸张,手指摁住,指甲盖丰润干净,微粉黛,声音也清冽非常。 “再添一个红爪子林。” 许稠惊讶,忍不住怀疑:“此地干涸,暗礁淤泥众多,连陆路都不好走,因为里面蚊虫许多,路窄且莽草密布,牛马不愿踏极,本地人都少有往那去的,不论船体藏靠还是转移货物都不适宜。” “我倒觉得歹人若是得手,会不会将船驶往别地,再将一些香料往回运到沈铜青这些参与者手里分赃?” “总觉得这些地方虽有勘察必要,但真说符合歹人所为,也有些牵强,对方完全没必要把昂贵的香料跟大型船体往雁城这边藏,万一被人发现呢?” 沈铜青夫妻那边暴露出的线索给了他们推敲的逻辑,但仔细一想,又不太符合歹人的功利用心。 劫船不就是为了财富,何必如此? 其他大管事安静,并不多言,不过柳儿又多看了许稠两眼,这位大管事威严最重,能力也最强,也是极少数敢跟夫人争论的存在,有时候都显得在敌对夫人。 言似卿并不急切,温和道来:“以往这地方而且这半年来下雨多,水涨潮,小船是能过水路往来各地江河的,我们沈氏是大船商运,接触的主顾也多是大财主,海运大船不在话下,但别小看各地小本买卖的小船水运,钻营小路,不在话下。” 许稠没有反驳,但又重复提了后面的猜疑,在加剧对言似卿推断的不满似的,其他管事不得不掺和进来,有些怕许稠得罪东家,有些觉得许稠太执拗,毕竟现在是在调查,不管有没有确切证据,总得缜密周全一些,都查一遍也没什么,总好过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暗算了。 正吵闹时,言似卿抬手打断他们,说:“我只是通知,并非要尔等审判我。” “怎么,我是雇了一位官爷吗?” 这话不可谓不重,许稠错愕,一时涨红脸,大抵没想到言似卿这么打压他,其他人也没料到,一时缄默。 而后他们就遵从吩咐,下去准备调派各地粮行的苦力人手参与调查搜索。 还能有比干粮行苦力更多的人手么? 沈氏一时能喊动的人力,有时候可比县太爷都厉害,毕竟后者也不是很能调动当地驻军,能用的一般也只有县衙里的三四十差役。 不过这一次也算不欢而散,许稠临走时还冷冷看了言似卿一眼,又说了几句,言似卿态度冷淡,前者甩袖而去。 不多时,管事张雕悄然找到言似卿,斟酌一会,谨慎提及:“夫人,我上报的地方就有红爪子林,但不知为何,许管事在单子上未有记录,幸好夫人您了解我们当地,提出来了,否则很可能就漏了此地。” 那,为什么许稠要抹掉这个地方呢? 有些嫌疑已经浮出水面。 张雕瞧见言似卿神色冷厉了几分,不敢言语。 —————— 在撒人手下去调查,且在门口闹了不和后,她们上了马车。 马车过了一个巷子,巷子后面的某间茶肆。 不远不近,马车内的人肯定不知,但已被人尽览无余。 若钊站在阳台柱子后面瞥了两眼,问跟前瞧着那马车远离的蒋晦。 “世子觉得她现在要去哪里查那失船?” “若钦按照世子您的吩咐去打听了下,能藏船的地方不多,但于本地人来说,真要找到私暗之处也不难,毕竟此地是沿海过境,水陆双通。” 若钦掏出一副地图,地图上俨然是雁城诸地的详尽记录,详细到言似卿一旦看到这张图,就能确定对方绝对出自朝堂。 马车已经拐道,蒋晦才收回目光,想起刚刚那位少夫人跟那管事在门口还有争论的样子,微微挑眉。 “去县衙。” —————— “沈铜青在牢里,若是知道夫人已经摸到了苗头,不知会不会放弃遮掩,直接帮夫人交代出对方的藏船之地。” “左右他已回天乏术,必死无疑,退让一步,跟夫人服软,还能保全妻儿,他难道不会盘算吗?还是对夫人的记恨如此深,以至于连累家人。” 柳儿希望如此,这样能免很多功夫跟辛苦。 言似卿何尝不希望,但也知道此事概率不大,表情有些漠然。 “他在外有不少子嗣,若是不认,当前铁证关联佃户一事的罪名连累的也只是林氏等人,若是认了,其他罪魁恐会将他那些私生子都一并料理了,所以他口风咬得那么紧。” 妻儿? 那沈铜青可不是一个好丈夫。 柳儿:“那,夫人是依旧要找人作陪吗?” 言似卿不太好跟何之宏独处谈事,一般都会找人一起,这样好对外声张,杜绝悠悠之口,前面找的都是老仵作张老,如今处事急切,不好跟召集下属管事们一样差使一位长辈。 “不用了,都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好计较名声的。” “何大人不介意就行。”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经商,再小心翼翼,也管不住他人张嘴闭嘴。 言似卿看向窗外热闹,眉眼冷淡。 ———— 言似卿一进县衙,在师爷的陪同下过了府内影壁,却听见一道陌生又有点记忆的声音。 “何大人年纪轻轻,管治地方有功,实在难得,而且还是单身,为何还不娶亲?” “可有我需要介绍的地方?” “一定给何大人一段锦绣良缘。” “不然男儿年纪大了,力有不逮,不利于后嗣,还是得赶紧成婚。” 何之宏一眼瞧见言似卿的身影,语气客气:“多谢蒋公子,本官诸事繁忙,实在无暇顾及成婚,倒是蒋公子年纪也到了,怎么还不成亲?” 何之宏已逾二十八九,确实不小了,换了别地早就成婚生子,尤其是跟蒋晦长在一起,那对比过于惨烈,柳儿都下意识淡化了蒋晦此人给她带来的危险印象,只觉得年轻才俊县令大人连这蒋公子的靴子都比不上。 蒋晦也瞧见了走近的言似卿,坐在椅子上的身姿越发懒散了几分,“我还小。” “才二十有一。” “正该是打拼前途之时。” “何况也没遇上心悦之人。” “少夫人也来了,这么巧,在这遇到你?” 他说着,斜瞥见何之宏站了起来,似乎要迎接言似卿,他随即也站了起来,素来不爱与人接近,对谁都嫌弃的他还挨着何之宏,亦步亦趋,就这么以高了后者大半个头,鹤立鸡群的姿态出现在言似卿跟前。 言似卿又不是瞎,入目一眼,好像看到了荒野独一屹立的白杨边上冒出了一个矮蘑菇。 年纪轻轻的少夫人步伐顿了下,没有再走近。 …… 第8章 言似卿既不瞎,也不聋,前后都听见两人交谈,也瞧见桌子上的茶水都还没上,可见后者刚来不久。 靴子底边的淤泥都还新鲜着。 言似卿心里沉了沉,不动声色上前寒暄,很客气,也避开设宴这些话头,不给对方刁钻埋汰人的机会。 二十一,确实不小,但也不大。 难怪这么阴阳怪气。 “大人跟蒋公子若是有要事相谈,是我打扰了,改日再谈。” 言似卿改了主意,不想在不明对方来意之前多加接触,这就要走,留个管事在县衙跟何之宏商议就好,她自己不留。 她正要走。 “不算打扰,也就是来谈当地香料买卖的事。” “毕竟,正好听说少夫人你手底下的香料货物出了问题,若当地买卖营销有了空缺,我来补上,岂不是正好?” 这话说的,何之宏尴尬,言似卿也不好走了,抬眸端正瞧着这位身量也高了自己不少的公子哥。 柳儿也心里咯噔:有货?这人手里的货哪里来的?怎么瞧着这人一直在冒头刺挠夫人,要么心性变态找不痛快,要么就是始作俑者。 言似卿:“那我,确实是打扰了。” “就是不知道蒋公子手里若是有货,介不介意过我沈家的货架摆卖,毕竟论售卖的路数,再行铺垫行路,花费不小。” 言似卿语气淡淡,神色也不见恼怒,反而趁着对方摆刺出的利刃,探求共同利益。 很有商贾做派。 蒋晦虽早料到这人是经商的行家,不可小觑,也没想到清冷端方的人会这般从容,一下又不避讳他了。 他哪有货。 就跟也没人介绍给何之宏一样,就是故意的。 她看出来了。 “我没货。” 他突兀坦白。 何之宏皱眉,那这人突然上门找自己说什么经营当地商业做大笔投银? 作为县官,他正要发怒。 蒋晦比一般女子都白皙细致的皮肤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当我自长安出,是夫人此前联络的长安玉贵坊之人。” “怎么,我不能来找夫人你吗?” 柳儿脸色大变。 何之宏发愣,下意识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不语,只是静静看着蒋晦。 庭下坐落,小园假山,县衙的丫鬟端来了茶水,瞧见多了人,有些无措,但蒋晦这人的狰狞在此刻冒凸刺人。 春含雪 第10节 抬手,先一步握住了两个茶杯,踱步上前,近一步两步。 “交易之期已近,夫人这边不似从前周到提前知会货已到,显然逾期,那就是出事了。” “细算起来,是我打扰夫人你了。” “毕竟若我不来,夫人可能还在想法子囫囵彼此的协议.....” “但你知道,我长安玉贵坊的主顾都是大人物,四方权贵,王亲贵胄,慢待不得,说好的香料到货既给这些贵人们送去,结果现在东西没了,我们如何跟这些贵人们交代?” “他们可是抬抬手就能让人抄家灭族,夫人你就是因为忧虑这个,才如此大费周章,否则一船香料而已,虽价值不菲,但不至让夫人你如此费心。” “所以,若蒋某人猜错了,就说明夫人心里另有牵挂,且认为我蒋某人来者不善,意图对夫人你不利?” 他递过一杯茶水。 两杯,本是主人家县太爷必有一杯,不论他在这场商业之争中选谁,他都是做主的,但现在蒋晦这猖狂的人物,自作主张,两杯都到了他手里。 他分配。 给谁,就是谁的。 但自打他提到长安玉贵坊,言似卿跟何之宏都忤逆不了他。 那不是一般的作坊。 是人脉关联朝廷权贵的大主顾,主家背后必然也是大权贵,否则撑不起如此买卖。 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言似卿垂眸,伸手握住那杯茶水, 蒋晦高了许多,瞧见这人的指尖距离自己的手指有微末距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年幼被调侃男生女相的白嫩,在这人眼前不算什么。 “原来是长安玉贵坊的主顾,那确实不算打扰。” “不过,我并未打算敷衍玉贵坊,因为丢失的香料货品自能找到,若有空缺,再行补足,不记耽误真正交易的日子,也不会得罪贵人们。” “蒋公子放心。” “至于为何对此事如此慎重在意,确实跟香料等货品无关,跟船有关。” “一艘船的当前乃至未来长远价值可远高于这些香料,且我沈氏的海运经营良好,货运单子已经排到了后年,少一艘可直接下水运输的大船,对于原来的计划影响很大,需要重新调度分配,如此耗费的人工跟财资才是最麻烦的。” 眼前人,一个是读书科举的仕途人,一个说是长安玉贵坊出来的人物,言似卿也没问蒋晦在长安玉贵坊到底是什么身份职位,但显然都不是正经走商经营的人物,对商业运营规划并不擅长,所以一听言似卿这般循循有道的解释,一时也无挑刺的余地。 可她这一口应下香料货物能找回,何之宏跟蒋晦都惊讶了。 何之宏:“夫人有把握让沈铜青开口?那本官即可带夫人你前去招呼那罪人。” 蒋晦:“想必是那些管事里的大鱼跳水了吧?” 两人同时发声,蒋晦冷眼扫过前者,不置可否。 柳儿想到了许稠,暗暗震惊这人怎么知道管事群里的猫腻。 若钊也想到了许稠,察觉柳儿的表现,暗自好笑:那么明显的动静,还能瞒过我们? 言似卿侧目看了后者,两人对视些许。 她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对方一直在关注她那边的动静。 蒋晦也知道她猜到了,但他不装,就是要告诉她自己来者不善。 “不必这么看我,夫人,这世上还有讲道理的大主顾吗?” “我确实监视你了。” 言似卿:“.....” 言似卿能忍,依旧温和:“不算跳水,只能说对方在帮我们吧。” “虽然他自己并不知此事。” 许稠,现在是第一嫌疑人,而他那必然有关联藏船跟货品的线索。 言似卿显然已经派人跟踪他那边了。 —————— 午后,阳光昭然,不是办暗事的好时候,但情势急切,某管事的小厮还是鬼鬼祟祟过了城中繁华之地,快马出城,渐入隐蔽..... 黄昏时辰。 小厮已入某个村头,经过村口的几位村民抽查寒暄后。 “这么急,怎么不走水路?过这里会被发现。” “上面都说了不要走水路,水路容易被盯上,又不是不知道沈家是水路上的霸王,哨子多得很,什么船过去不被关注?以前还好,现在摆明了要查,粮行数百人都动了。” “这么厉害?那是得小心,我等也注意,你后面保证没人?” “少废话,我若是这么糊涂,还跟主人家办什么事儿?” 马上的小厮从村里小道进村,又快马加鞭抵达某个河渡口。 芦苇荡,风徐徐,摇晃黄昏光影,像是趴伏的巨兽后背上的细密毛发。 而周边张牙舞爪的林子遮掩,除非从村子里多个人哨关卡抵达此处,或者从狭窄的水路行船到这里,否则根本不知道有一搜大船....就这么停靠在村子外面的河渡口。 小厮越过一丛一丛遮挡视线的比人高芦苇丛,最终到渡口,瞧见这艘船了,才算放心许多,他也看到正在改变沈氏船体标识的船工们。 改造它,另有身份,就能过海上漕运巡察船只的搜检,就能拿去另做他用。 “快一些。” “但不要留下破绽....按照原本定计的....小李,你怎来了?可是你家管事那边出事了?” 原本在指挥一干船工在忙事的小胡须男子拉扯了下防风的毡帽,听见马蹄声,警戒起来,几个怀揣利器的汉子也从芦苇边上冒头,意图拦人,但一看是熟人就放松了。 小李下马,拍了下过林子时沾染的一些叶片碎屑,“沈家那女人在查,动静不小,对方毕竟人多势众,真铺张开来,也怕真有人看到了这船的踪迹,查到这....” 小胡须男子皱眉,不太相信,“不至于吧,我们拿下船后,这船并未过雁城那地儿的水路,转从狭城走,那边的漕运都没留下咱们的嫌疑,雁城那些人还能看到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我们把船藏到这。” 这人话里话外已经藏了他们行此恶行的路数——在狭城外就已经拿下了船只的掌舵权,又走狭城的偏远水路抵达此地。 他没谈到其中最厉害的细节,但小李是参与者心腹,知道内情,也不必细问,“你别小看此女,麻烦得很,现在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扯到了其他地方去了,分心搜查,不至于先找到这,而且她现在最怀疑许稠,我们尽快完事....” 这话还没说完,周边芦苇丛忽然哗哗作响。 …… 第9章 旺财(上面8章后其实还有一章,发漏了,已补本章开端,加3k字)“旺财,别动” 不好,这些人毕竟做贼心虚,一感觉不对,正要做出逃亡等应对反应,紧接着就刷刷射出箭矢,三两下射中小厮跟小胡须男子的腿肘,阻断他们逃走,接着差役跟若钊等人先后跳出。 混乱一会,人就全被拿下了,至于前面负责盯梢的人,以及村子里的人,也都被拿住想。 小李早已吓得抖若筛糠,不敢言语,小胡子也是目瞪口呆,指责小李引来人,小李无可反驳,只是一味不解,直到看到他刚提起的某个女人抵达此处。 马车来,但马车边上慢吞吞跟着一匹骏马,马上的年轻郎君分外引人,但他拉了马缰,在言似卿下马车后,“夫人在雁城手眼通天,实在厉害,饶是这个村子的人都一丘之貉,比藏船一事闭口不言,也拦不住您到这找到这艘船。” 主事的是官府,代表朝廷,正要作对,等同造反,但要拿下所有相关之人,比如一个村子,就得花时间调度驻军了,这么快成事儿,只能说明言似卿大动静动用粮行苦力人手,就没打算铺张搜查各个嫌疑之地,而是打算走捷径揪出幕后某人,至少是比沈铜青隐藏更深,也更知内情的人。 这个人,是管事之一? 许稠? 若钊看了下这个小厮的嘴脸,记得许稠身边的得利小厮并非长这样,当时在门口,那小厮还帮许稠横眉竖眼敌视言以卿,他们看得分明。 那这个小厮..... 人被抓来了,摁在芦苇荡的泥地里,俩主仆面面相觑。 小李知道栽了,低头快哭了,“管事的....” 张雕自知大势已去,回头看向言似卿,“东家,您跟许管事是提前谈好,做戏不和,好让我以为有机会祸水东引,这才找您栽赃他,结果是我主动暴露了?还是您以前就怀疑我心怀不轨?” 言似卿怀疑管事里面有内奸,这并不是难以理解的疑心。 因为沈铜青虽是沈家人,却是旁支一脉,早就被周氏挪出管理核心,并不掺和家族海运生意,更别提如今言以卿跟长安玉贵坊达成的香料生意,更是机密,思来想去也只有管事们出了问题,往外勾结泄露内情,里应外合,在船上招呼了其他内奸,拿下了船只的掌舵权。 言似卿:“管事太多,以前未曾关注你。” 张雕:“.....” 脸色越发涨红,又气又无奈。 蒋晦嘴角轻勾,又扫了她一眼,但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一些,她也没回应,倒是理了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勾起的嘴角又放下了。 张雕气急之下,也忍不住说:“难道就凭我指出许稠的不对劲,您就认为我有问题?可他确实把我的提议抹除,难道不该是他有问题?” 言似卿:“他抹除你的提议,是因为在你跳出来之前,你确实已经暴露——你以为我让护卫们分开去找到你们这些管事,告知详情,要你们想一下可疑之地,只是为了让你们不耽误我的时间?” 什么? 难道不是? 张雕骤恍然——她是为了让管事中的内奸察觉不妙,好派人出去传信,实则在请他们的护卫之外,另有盯梢的人,哪个管事暗中派人出去办事,既是暴露了,另有探子追踪,而那会他张雕已经浮出水面,言似卿跟许稠才私下定计...... “原来您跟他是故意不和,让我放松警惕!” “可我已经派小李出来,您何必....” 张雕又恍然了! 但何之宏已经到了,正要说话。 “那你不得去通知狭城漕运的内鬼藏紧点?” 蒋晦赶在这姓何的县令走到言似卿身边说话之前,横插一嘴,又拉了缰绳,带着马儿越了一步挡在何之宏面前,说:“如此阴谋,涉及地方官员,劳累何大人都得忙忙碌碌掐着点过来处置收尾,你们就不惭愧吗?” 张雕无语。 被马匹挡住且被一位商人居高临下的何之宏也噎了,但对长安背景可怖的玉贵坊压着忌惮跟恼怒,只能当没听懂,“蒋公子客气了,不敢当,本官应当的而已。” 若钊等人嘴角斜撇,什么都要言似卿洞察安排吩咐,什么事都在尘埃落定后才到。 可恨这言少夫人好像也没看出这等小官的清正坦荡之下的精明算计。 那小李鬼叫出来,“你怎么知道是狭城?你刚刚听到我们说话了?!” 他跟那小胡子男子跟见鬼似的,毕竟他们这里虽被包圆,但谈事的声音不大,不至于让这些人听见吧,何况这郎君是后脚才来的。 春含雪 第11节 蒋晦见言似卿对他们的交谈没什么反应,也没兴趣继续跟小李等人声张真相,可又不急着定下局面,早点离开,拖延时间? 他心思一转,主动道:“这么大一艘船,再深夜航行,再隐蔽的水路,势必要过漕关水口,一入境就难免被漕运巡察船只遇见,若是雁城漕运没瞧见,那就是别城的漕运衙门有鬼。但沿海之地大多水运畅通,小门小户也有个小船打渔过日子,毕竟是水乡之地,一旦大船靠近,附近人烟焉能不知,除非那一地儿的人都能守口如瓶——细数起来,你们雁城有一门村落满是宗亲。” “少夫人,此地是叫林公故里吧?” 他一个外来人,对此地详知无比,却又故作陌生问人,在张雕看来实在可恶。 既是虚伪。 言似卿本不想理会,可这人故意称呼自己,也只能回:“是的,蒋公子。” 知礼但话少,蒋晦在这人下马车的时候就已经下马,步履金贵,连淤泥地都懒得踩,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不远处,“少夫人也是早就猜到狭城那边有些问题?或者您本来跟林公故里这村的人有仇?” 他不问还好,一问,在场的人,反正雁城本地的,大多表情古怪,来回看他跟言似卿。 这些人表情也就罢了,蒋晦竟从言似卿那素来冷静端庄的皮相上看到了尴尬。 虽是一刹,很快遮掩了,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瞥他一眼的眼神,透着几分懊恼。 好像在埋怨他故意挑事。 他应当知道这事? 那是什么事? 蒋晦惊讶,但也没上杆子继续撩刺人,打算不咸不淡混过去先,倒是言似卿素来能圆滑场面,只平静道:“林公故里的祖上跟狭城大总兵林大人的同支,往年与我有些恩怨。” 她说的与“我”,既是个人。 遇到灾祸,她才自提个人。 而非此前挂在嘴上的沈家,那时她将个人多年辛苦经营跟荣耀富贵默认跟其夫一并归属,从此无二。 这细微差别,蒋晦却品出了些许。 人品何止可佳,情义何止不负。 那沈藏玉,何德何能。 蒋晦心里很微妙,甚至很烦躁自己为什么要冒出这样的念头。 若是不装,出自世代皇家都有的傲慢,他理当认为:阶下之人,婚姻自许,与他何干。 所以他飞快抛开这些杂念,也随口扔出一句:“那一定是他们不好。” 这人是真不知? 言似卿本以为这人来之前就是揣着过往隐秘来的,也是做过详尽的调查,了然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跟狭城大总兵林黯父子的龌龊事,所以明知故问羞辱她。 如今一看,这人似乎不知情,是无意间发问张雕,结果..... 言似卿不再言语,而张雕那边已经派人通知了狭城的漕运内鬼,等于两边都被他卖了,自知没了活路,整个人都如霜打的菜苗,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我们现在狭城外的海域让船内的副船陈兆跟王五等人借水下药 ,药翻一干人后拿下船只掌控,再将船改道来狭城,过狭城水路进入挨着两城地界的林公故里芦苇渡口,因为狭城漕运跟林家村都是被知会好的,所以不会暴露。” “得手后,船在这,里面的香料货运都被移走了,移去了村子里的地窖之下,各家各户都藏一些,再通过小船一点一点移出去,水路陆路都能带,也就销卖了。” 好详细的计划,各个门路都想到了,还动用了一个村的人....难怪难查,难提防。 强龙难压地头蛇,地头蛇也难压地方宗族。 其他人听得冒火,柳儿都横眉竖眼了,何之宏怒斥他们为虎作伥等等,也提出要上告朝廷,“这林家村如此混账,肯定跟林总兵之子林沉光有关系,此子实在可恶....” 言似卿刚刚就在看那船体跟被摁住了几个船工,看了一会船体,道:“你们改造这艘船,是为何?你们手里想来也没有海运的摊子,如此费人费财,拿去做什么?” 香料珍贵,价值斐然,怎么卖都有进益,但这些钱若用来造船改船,那就不值当了。 船,才是最贵的。 张雕低头,抖着身体说:“是为了将它卖给别地的商贾,能赚更大一笔....” 其实言似卿对林总兵家还是有点忌讳的,刚刚问的其实是:林家拿了船做什么? 因为仅凭一言之词,不可能定一个城池大总兵儿子的罪。 沈家现在也只是商贾之家。 但若钦就很随意了,张嘴就说:“卖给他们狭城的商家?堂堂大总兵这么缺钱吗?” 张雕:“这我等不知,只是让照做....夫人,其实我们对您是真的没有恶意,只是一时被财富所迷,所以....” 苗头已经找到了,一直分心观察船体的言似卿就没了太大的精气去搭理此事,只是再看了一眼那艘船。 “不止吧。” “难道不是想先用这艘船越过雁城的漕运监察,去别的地方混迹,最好运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一旦被查出,因为船只还挂在我沈家名下,在我朝律法中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而我沈家区区一介商贾,我一个经商的寡妇,纵有千般冤枉,上诉无门,又能如何?” 尤其是船只失联一事在此前还未定计,关乎生意名声,沈家自然是不好随便上报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若无佃户一事发作,言以卿雷厉风行顺藤摸瓜,这么快就找到了船只,沈家跟她都完了。 现在也只摸到了始作俑者的源头。 但刚得知张雕的人往狭城漕运那边去,她就心里有数了。 言似卿没提林黯父子,可简单几句就提出了幕后之人对这艘船的歹毒用心。 这种歹毒的背后并无巧思,也不算诡计,只因有一铁律可促成此事而已——林家乃是在朝官身,而沈家早已不是。 官官相护未有尽时。 众人未曾想到,眼下醍醐灌顶,当即神色大变。 这般猖狂,区区总兵也敢?! 若钊等人都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位对所有人都礼遇周到的少夫人被人如此欺辱设计,被其几次夸赞英勇的若钊两人就莫名恼怒。 明明他们彼此真正的立场也是对立的。 他们下意识想说什么,但觑了下自家世子爷的淡淡脸色,只能闭嘴,而后者...... 蒋晦:“看来少夫人有大麻烦,那我们就不好打扰了。” 这是要避而远之的意思了? 也属实正常,就算长安玉贵坊背景再大,也只是沈氏一个大主顾,怎么可能为了她动用人脉关系去对付一个总兵。 生意是生意。 言似卿:“蒋公子的护卫很厉害,几度帮忙,已是愧疚,关于香料生意,我一定完成订单,绝不耽误玉贵坊的事儿,蒋公子自可跟上面交代,绝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蒋晦:“这是一边感谢一边赶人?” 若钊若钦俩人齐齐转头看自家世子。 言似卿:“......” 这人怎么....这般肆意轻狂,说话忒直了。 不等言似卿否认。 蒋晦:“默认了啊,那你再送我两箱银锭,我这就走。” 言似卿的端庄都端不住了,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满嘴阴阳。 可恨的是他说的是对的。 她就是在赶人。 “蒋公子多虑了,您是贵客,欢迎都来不及,怎好一直用钱财之物来玷污您。” “今日也算顺利,查案是官府的事,就劳烦何县令主持了,至于蒋公子,您初来雁城,我沈家也没设宴款待过,今日若是不嫌弃,那就繁香楼一聚如何?” “还请何县令有空赏光....” 她偏头看向何之宏,也递了邀约。 何之宏:“夫人客气了,本官分内之事,若是两位不觉打扰,本官一定到场。” 蒋晦扫过两人之间的熟稔礼数,似周全,但确实在外人眼里十分出挑。 关于这位少夫人别的过往绯闻,他是不知的。 他千里迢迢来沿海是来办正事的,哪里爱搭理别人的儿女情长,什么私密隐瓜能有长安的多? 他懒得吃。 但关于这两人的事,刚入雁城在几间茶肆里就没少听人窃语。 躲都躲不开,所以蒋晦看得出猫腻,隐隐冷笑。 “夫人美意受领了,可惜上面急切,还是得早早往回赶。” “所以,本公子没空。” 若钊两人都觉得自家公子在这位少夫人面前都显得过分挑刺乖张了,活脱脱一混世魔王,怎么着都要让夫人不痛快的样子。 莫非是心里忌讳王爷跟少夫人之母的事儿?有些不满? 不至于啊,此前他只是埋汰自己老爹,并不挑剔实属无辜的母女两人。 两人思虑复杂,看向言似卿,怕她被气坏了,结果这人愣了下,神色有涟漪微顿,但很快无痕,只微微一笑,“那就太可惜了,不耽误公子要事。” 蒋晦眼眸微阖,轻哼一声。 “不过本公子还是得确定一件事,这香料货品在村里地窖虽被找到不少,但终究亏空运走一些,您怎么补全?让他们赔?” 他这般谨慎在意,活像一个真正的香货贩子,也真出自玉贵坊似的。 言似卿要不是从母族那边有了一些阅历,预判对方出自长安权贵,还真被晃悠了,红唇轻吐:“库存。” 好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是办大事之人常年积累的谨慎跟沉稳。 蒋晦一愣。 风起时,芦苇荡悠悠扬扬,天光落水,金鳞跃芦苇尖尖,在她身后,言似卿长袖宽松,身段款款,仿佛融在了这一片绒光之中。 “公子,我是做生意的,得周全诸家主顾,凡有纰漏,后顾之事实在麻烦,还不如日积月累攒些稀有货量,先补单子免了后果,再追究前因之责。” “这一次,哪怕这艘船完全找不到,这批香料完全亏失,我也能补上。” 她的神态,语气,用词,都十足周到,做到了经商之人顾全大局爱惜利益的本质,身段也适当放低,对谁都无比周全。 光是这番坦诚,谁听了不夸一句沈家少夫人面面俱到,堪称掌家贤妇? 春含雪 第12节 但在蒋晦看来,突兀碍眼。 她似乎真把自己当长安玉贵坊的人对待了? 不,他虽才见过这人几面,却深深以为她聪慧过人,自己那番狰狞在外的表演,最多让其觉得自己难伺候,可不会轻易取信,可她还是这么配合了。 是她怕得罪自己? 也不是,应当是她为“万一自己真是玉贵坊的人,是她的大主顾”补全纰漏。 这不止是商人为图长远利益的敏锐跟周到,更像是她多年在艰难处境里磨砺出来的谨慎吧。 确实厉害。 也确实辛苦。 明知道会这么辛苦,为何当年不改嫁或者回娘家,这两个选择都比现在好得多。 她那般才能,这般如珍似宝,在哪都能活得很好,甚至该被人视为金尊玉贵,让她为所欲为。 只能是因为深爱其亡夫,爱之深则责之深,不远当时抛舍水深火热的婆家。 他怎么又想到这里了? 无趣! 真当无趣! 定定看了她几秒,嘴角下压,让人明确感觉到他的不悦,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瞧着她。 莫说旁人觉得不对劲,就是言似卿都察觉到了,以为自己不知哪里又惹到了这位公子哥儿,正暗自推敲着如何应对。 蒋晦忽挑眉,手抬起,在唇上吹了口哨。 在远处放风的骏马自己跑了过来,哒哒哒的,从他身边过,鬃毛都在飘扬,单手上马的年轻儿郎已娇烈在上,拉了马缰。 黄昏光下,蒋公子的目光难免扫过其他人,这些被看过的人,饶是县令大人都觉得自己是扎根于偏远小城不值一提的牲口。 这位香料公子还嫌弃自己身上有味儿似的,在骏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眼神都带着嫌弃,直接扫过。 只灼灼盯着唯一没被马儿疾奔而来的突兀吓到后退的倾色佳丽。 言似卿确实没被吓到,只是微微蹙眉,看了一眼那长得分外俊秀且好奇盯着自己的马儿。 马匹神骏,不似它的主人狰狞刺人,看她的目光带着温和亲善。 脑袋还凑过来了。 “夫人...”柳儿跟护卫担心,以为骏马要伤人,要拦着。 马上的主人俯身,长腿细腰折了角,长臂一伸,摁压拍抚了马儿,似知它无恶意,又不许它冒犯人。 “旺财,别动。” 旺财? 言似卿眉眼微动,似有翘起的笑意涟漪,一直看着她的蒋晦察觉到了这点涟漪,又见她很快又压抑住,涟漪淡于端庄静谧的一池秋水。 马儿脑袋是不动了,但这人也随之越发贴近了几分,一股强烈的气息难以忽视。 年轻儿郎,本就在哪都是昂扬的气派。 言似卿眼帘微微动,这次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这人却骤然冷冽唤她。 “夫人。” 她微侧目,几乎平视了俯身的对方。 蒋晦:“本公子觉得雁城之地只能安栖于燕雀,而你,应当在长安。” 雁城是什么地方,长安又是什么地方? 这世道能留给女子越地而迁的路子比燕雀还少。 也无非那点路子。 他这番意思不算明朗,又有点奇怪的昭然,旁人还在推敲,言似卿却觉得此人似乎一直在故意冒犯自己,又非阶上之人如林沉光一流的践踏。 若非下作调戏,就是指代当年自家几灭门之案。 他要自己去长安应对此案? 他家政敌是幕后之人? 心中波涛起伏几乎汹涌,一闪而过家族多数人惨死之样貌,其中生父慈爱的面容被夹刀劈裂,血溅三尺。 那滚烫融灭了冰霜,心肝都跟着被浇灌她从死人堆里被小舅舅扒拉出来时醒来闻到的腥腐之气。 言似卿眼底晦涩了几分,秋水吞没了落叶,只有浮于表面的秋风瑟瑟。 是前去长安复仇,还是安耽苟活于雁城? “蒋公子的好意心领了,雁城生意未有稳当,心力不足,不敢贪图长安之大市,若能安耽,此生为燕雀也很好。” 言似卿本就没有太大的野心,汲汲营营雁城诸城的生意路子,步步踏实,也舍得下利益,宁可薄利多销,此番言语真心非常。 蒋晦嘴角下压,冰霜近冷。 “是吗?如此也好,也能成全夫人与沈公子之情深,如此重情义,让人钦佩。” 言似卿一愣,但也默认了。 蒋晦撇开眼,此刻有点二十出头年轻儿郎的不耐烦了,低厉喊了若钊两人。 “还不走吗?” 两人回神,迅疾上马,缰绳一拉便疾驰而走,那厉飒风卷连着芦苇碎屑都如刮刀飞起。 就这么走了。 言似卿这才微微松口气,也没再看黄昏下远走的黑影。 “回了。” 先前请了官府出面,现在局面已经明朗,就不可能让沈家担当查事,主权托付于官府就是了。 狭城官员,大总兵,林家。 确实非沈家能对付的,除非如当年一样冒险,又让她小舅舅帮忙摁住那混世魔王林沉光...... 但如今,不能了。 言似卿想起母族那边的情况,想起如今如履薄冰的小舅舅,不愿再连累对方。 只能再从长计议。 …… 第10章 —————— 约定的时辰在这,才是要离开的本因,过了芦苇荡,蒋晦勒马停下。 林子那边有人,正鬼祟出来。 等待时,若钊好奇问:“世子刚刚提起旺财.....倒是很久没见您这么唤过它了。” 这匹马是蒋晦常用马匹之一,也是自年少驯化的,很有些情义,乃至于还有小名。 但那是少童初学马术时期的逗趣之称,堂堂世子年少早慧,早就不这般逗趣了。 所以若钊两人才特别惊讶。 思维更敏锐一些的若钊甚至带着几分坏笑,似在揶揄。 旺财是喊给旺财听的吗? 不见得吧,反正沈家的少夫人是被逗笑了,且自家世子爷就等着对方笑,那眼神灼灼的。 像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人故意作怪惹同行的少女发笑。 肚子里的话是酝酿了许久才冒出去的,在冒出去之前就在等待她被自己逗笑。 她真笑了,他也跟着笑,甚至得意非凡,仿佛干了天底下最厉害的大事。 蒋晦瞥他。 “怎么,你是有什么本世子不爱听的意见?” 若钊噎住,“不敢不敢,世子您开心就好。” 若钦噗嗤笑出声。 三人言谈很快止住,因那林子里钻出的亲信探子已到跟前,后者呈递了朝中密信跟雁城诸地的其他情报。 其实并不需要大肆查探,雁城等城池隶属広州管制,其中一堆官员各有上下盘根,也自攀附了长安中的权贵。 宴王还能幸免? 自然不。 光是蒋晦就有自己的属臣。 密信摊开,看全,其中有祈王在朝中的动向。 蒋晦知道对方已经派人出长安来了雁城也并不惊讶,但瞧见对方的爪牙联络的官员后,微微挑眉。 “竟是他。” 若钊:“雁城知府何时照,那不是王爷的人?竟是反水了!” 蒋晦面无表情。 密信是来自朝中的,让密探打听的其他当地情报却非纸上文字。 探子低头,“殿下要我们打听关于沈家这些年的内情也已知晓,尤其是那位少夫人的陈年往事。” 他提了这些年不少事,大大小小的,沈藏心刚死那会大事不少,都关联沈家浮沉与她艰难的处境,当时周氏病倒,她尚过门没几年,年少非常,内外人都以为她在母族那边尚强健且主动要求她归家的前提下会改嫁,至少会离开当时水深火热的沈家,结果没有.... 几度艰难,步步为营,最终把摊子给撑住了,维护了沈家的产业被他人侵吞,维持了一家生计,后来.... 蒋晦:“言姑娘跟狭城那边又有什么纠葛?” 春含雪 第13节 这人几度变化对人家的称呼,又避讳了林家父子的名头,提都不屑提。 语气凉凉的,听不出什么态度。 但探子大多缜密知心,擅分析情报内里,一下听出了些许微妙。 “三年前清明祭祖,林黯刚上任总兵,要担当沿海海盗劫船之事,无法回乡,便是当时的嫡长子林沉光代替其父来林公故里,结果在十里茶肆那边路遇正在监察沈氏茶商购茶之事,起了色心,多加调戏,若非护卫拦着,恐怕都欲行不轨了....当时在场的农户客商不少,人人都瞧见了,而沈藏玉当时亡故不久,言姑娘本就是顶着压力主持大局,人人都挑剔着,哪怕她是受害者,也被传得极为难听.....” 若钊两人都能想象到当时言似卿遭遇的流言蜚语多少厉害。 难怪如今待何县令跟蒋晦有些忌讳,总克制距离。 只因两人年轻气壮,容易被外人诟病她不守妇道...... 若钊嘲讽:“恐怕背后有不少沈家的商业敌人在推动吧。” 若钦:“不止,也许连林沉光都参与了,这种小霸王为非作歹得厉害,也很懂得欺辱女人,没半点本事。” 他们所言非虚,探子点头赞同,“差不离如此,当时沸沸扬扬,愈演愈烈,沈家内部有些动摇,未敢信她,旁支一群人见风吹气,好生侮辱言姑娘,就是要逼着她交出掌家之权,最难的时候,就差冠以通奸之名了。那会,还是言姑娘雷厉风行,果断重罚旁支一些人,又顶着他人轻慢把一些生意单子做漂亮了,让沈家得了利益,取了一些人的信任,加上周氏撑着病重之躯惩戒了沈家本宗的碎嘴猖狂之人,内外处理,局面才好了一些。” “闲言碎语,功名利禄,不外如是。” 他们都忍不住联系言似卿了,却见蒋晦始终冷漠,只说:“就算没有利益牵扯,她本就在势弱凶险处境,还非要撑这场面,那沈藏玉人都死了,坟头草都可披盖好大一个茅草庐,何必如此。” 他不能理解的是沈藏玉这人撇下一家老少跟年轻娇妻前去沙场打拼。 男儿建功立业是乃宏达志向,但未曾留予后路,未作至亲者之周全,也配得上她这般出挑的女子情义深重? 探子察觉世子隐意,又出于情报者的谨慎,补全了密要之事,“她与那沈藏玉有一独女,听说夫妻俩从前就对她珍爱非常,也许是为了这个女儿....担心她受自己连累,惹人非议吧。” 若是没有孩子,改嫁也就改嫁了,但有个孩子那是万万不一样的,这个孩子多多少少要遭人白眼,不若留在沈家,起码打拼出来的还是这个独女的产业。 虽一个女儿是单薄了点,但将来还可招婿...... 这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出身的老百姓会有的长远打算,不似蒋晦生来在帝王家,便是女郎也是娇贵的,乃千金玉叶,往下他姓皆为奴者。 是以在若钊等人看来,自家世子多少有些不知平凡百姓家艰难的凉薄。 不过。 蒋晦似知他们所想。 “这世上何止一个林沉光,她何尝不知,沈家的盘子顶天了那就那般,止步于商贾之家,这雁城的百姓人人见利,表面维护名声,实则人心擅妒且寡恩,但凡遇到点事,第一个背恩碎嘴的也是他们。” 她有让官家上位者放纵私欲歹心的资本。 去了任何地方都如此。 因为世代,世道,都如此。 “她若有这般吃苦经营的耐心,还不如博一把。” “往上走。” 权力跟武器都在手里的人,才能自保。 假设把财富运作成后者,也可以。 但他仔细观察,又发现这言似卿道德操守很高,且遵循法制,哪怕是运用手段,也是利用了司法规则。 这就导致她不论要做什么,哪怕是保护自己,都束手束脚。 帝国爱这样的良民,皇家爱这样的子民,但蒋晦却看到了她的艰辛。 若钊几人惊讶,第一反应是:世子是暗示言姑娘改嫁权贵? 他们眼神不对,蒋晦并未察觉,只是瞧着密信,眼里渐有杀意。 “不过,如今她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我那王叔可不会放过她。” 若钊两人想到蒋晦此前的计划——此女留着就是对王府的大隐患,还不如借刀杀人,永绝后患。 如今情况有变,祈王的人马也到了雁城,连联络了当地两把刀,那世子殿下是要继续借刀杀人? “他们应当不会杀言姑娘。” “世子可有安排?” 蒋晦重新拉了缰绳,“我都露面了,对方自然也知道我在这。” 另一只手夹着密信。 “既已知広州知州何时照有了问题,那我若是不去查一查,岂不是予我宴王府留偌大的后患。” “相比而言,雁城的言似卿倒显得是小事了。” “若钊留下,若钦你跟我走。” 人分开,各有要事去办。 黄昏渐淡,入了黑夜。 若钊遵从蒋晦的吩咐抵达了沈宅外面的暗巷,准备蹲守预防祈王那边的人出暗手。 结果人刚到,巷子两边就窸窸窣窣出现一些蒙面人。 若钊皱眉。 被暗算了,对方早有准备。 那情报恐怕有诈!是祈王那边故意安排的! 一箭双雕。 世子跟言似卿那边双管齐下! 那世子若是去了何时照那边,岂不是也入了埋伏? …… 第11章 —————— 距离雁城并不远的広州州城知州府邸,何时照正在埋头处理公务,披星戴月的,一贯如此,但他大抵不知府邸之外必经的巷路中有一批杀手早已埋伏。 就等着最大的肥羊来此地查何时照,他们好绝了宴王最优秀也最在君上面前得脸的嫡长子,让其承继不稳! 巷中。 “祈王殿下吩咐,那女子不过是附带的,能活捉最好,不能,也不能落入宴王世子手里,最好杀了,栽在宴王府头上。” “但宴王世子若能杀,就是首等的功劳!” “尔等必须严阵以待,这位世子爷可不好对付。” —————— 夜来,烛光点点,从周氏那边用膳回院的言似卿正在沉思白日之事,忽感觉垂下的手腕被软乎乎的温热拉住,微怔,反握住了,垂暮瞧着身边越过柳儿跟嬷嬷到自己身边的小矮墩子。 昭昭吃饱了,一只手还摸着凸起来的小肚皮消食儿,一手抓紧了自己娘亲的手腕。 “阿娘吃饱饱了吗?所以也跟昭昭一样走得慢慢的?” 俩母女长相酷似,至少眉眼精致之处无差,只是娇女肉肉丰盈,显得娇憨,因为吃饱了,声音都带着打饱嗝的温吞,下人们听着都稀罕,而言似卿更是喜欢,俯身捏着女儿的脸颊,贴唇亲抚,“昭昭真聪明,是哦,跟你一样饱饱的,我们走得慢慢的,月色正好,是不是?” “嗯嗯,慢慢的 ,像小乌龟....” “那可不行,阿娘可不要当小乌龟....” 生意场上多少打交道,牛鬼蛇神人面兽心多的是,白日还面面俱到,虚伪端庄,如今待女儿的言行,可显得温柔娇态,江南女子的酥软侬情在眉眼唇齿间温柔写意。 趴在屋顶上的蒙面人眼力绝佳,一如既往看到了一切,愣了愣,锐利眉眼上挑,默默瞧了那女子好一会,手指也捏了下自己发热的耳朵。 对女儿这般?竟是这样的柔情,其实为人母,也正常,但她对夫君岂不是更温柔亲昵? 捏着耳朵的手指紧了紧,指腹压了耳肉,让他凛了神。 眼下假山花园小道的母女已经就着月色轻声细语,蒙面人再细看,那小女孩大致像她,唯有鼻梁更英气,应当承继生父。 正瞧着,言以卿被昭昭逗笑,搂着女儿俯首亲了下其小俏鼻,胭脂红少许留在小女孩鼻尖,粉粉嫩嫩。 “昭昭要一辈子跟阿娘在一起么?这可不行,你要长大的....” “那阿娘不是一个人了?不对,有祖祖在,还有,还有阿爹也在哦。” 言似卿微怔,眉眼弯弯,“嗯,阿爹也在的,阿娘不是一个人。” 亲眼见过沈藏玉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沈家晴天霹雳,年少的新妇如何艰难。 也许就是靠着思念亡夫度过这些年的吧? 仆人们听着多少有些伤情,正安静时,她们一行人已经到了荷花池边上。 “阿娘,花花开了。” 昭昭眼尖 ,看到了水面荷花临月而敞花苞。 昭昭好热闹,要过去看花,其他人有心让自家夫人不那么殇情,也簇拥要过去,结果言似卿闻声看向那边荷花池,神色一凛,“别过去!” 荷花夜里闭合,哪里会开? 除非是被外力碰触影响而开了花苞。 那池子里不对劲! 呼喊时,人亦要疾步上前揽住自己女儿,然而荷花池那边..... 月光带银,出荷花池而淬水光。 竟是好几个黑衣人从池子下面跳出,手中利刃朝着昭昭跟言似卿而去。 这里是内院,并无男子护卫在场,只有几个丫鬟跟嬷嬷。 往日都有巡逻确定安危的,哪里想到会有人蛰伏在荷花池下面避开巡逻,堪堪等到母女过来再突袭。 刀下无情,几个丫鬟嬷嬷哪拦得住,一刀一个砍死得了,至于目标母女,杀? 不,是抓。 其中两个身法最快的黑衣人在混乱中直逼两人而去,尤其是言似卿,本就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但要拿捏言似卿逼人就范,那小女孩才是重点。 他们距离荷花池又近,那手眼看着就要成功抓住两母女。 春含雪 第14节 咻!! 来自屋顶上的手腕小弩射出的利落小箭转眼就射入此人的太阳穴,直接将人击杀。 不止此人,靠近她们最近的几个黑衣人再利落的身手还能快得过如此远攻利器? 不过眨眼,冒水的暗杀者就被相继射中脑袋或者咽喉。 言似卿此时已经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惊愕侧头看去,瞧见屋顶上隐晦的黑影,对方在黑夜中远射敌人,例无虚发,甚至一箭贯颈穿杀两人。 这小弩过于利器,人也过于厉害。 不说她们被吓到,荷花池下面刚冒出的几个黑衣人也未曾想到有这后手,那宴王世子留下的人不是被拦住了?藏在这的可怕弩手又是哪里来的? 此时护卫们已经在丫鬟嬷嬷们的尖叫中闻讯赶来,几个黑衣人见状暗叫不好,不得不飞身上屋檐几番跳跃逃走或者躲藏在府内阴暗之处。 “快追!” “那边,这边!你们都去几个人!” “老太太那边防住没?!” 护卫们没那攀高纵低的本事,只能一路举着火把追赶追查.... 满府火光游动,沸反盈天。 言似卿母女已被重重包围护着,言似卿安抚着自己女儿,一边转头看去,瞧见屋顶上的那个神秘弩手已然不见。 昭昭很快被送去周氏那边,言似卿中途听到管家等人带人搜查追赶的结果,有抓到两个,逃了三个。 言似卿没有在安全的后宅逗留,带人出,瞧见了被揪出来的两人,再听到府门那边的动静。 “有人在外面翻墙,被门口的护院察觉了,正在厮斗。” “夫人可别去,危险!” 言似卿摆手,在火把光中快步走向大门,裙摆摇曳。 门一开,街道左侧巷路中有火光,也有打斗的闹腾,周边百姓被惊动,城中巡防也在赶来,马上是何之宏。 这人赶来很快,对沈家之事一贯上心。 言似卿刚出门,侧眸一见县令大人,自然行礼。 “夫人不必惊慌,衙门自当拿下这等鬼祟刺客。” 言似卿道谢,也见十几个差役冲进了巷子里帮忙,很快就拿下了那三个黑衣人。 此番局面还好,沈家人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其他马匹急切声。 “什么人!” “何县令,你这管制无方,宵禁之时出了入户劫杀的匪徒,若是不好,沈少夫人还不知要被匪人如何欺负呢。” “是吧。” 街道上踩着夜色入城的一小队兵马抵达跟前,马上的青年面容如此眼熟,几乎是扒了皮都能被柳儿等人咬牙认出的可恨摸样。 只是比起三年前成熟了一些,更显得歹意猖狂,言语间依旧轻挑辱人,眼神越发狞贪,锁着门口灯盏与火把光辉下灼灼如玉的年轻夫人不放。 这混账人! 怎么是他! 他不是当年因为犯事被言似卿的小舅舅抓了空子给驱逐到变成服役? 怎的竟回来了?而且瞧着还领了卫队职衔,穿着戎装,人模狗样的,带着一批兵士堂而皇之入城,这必得官方守令,否则寻常百姓夜不入城是规定。 众人心里一沉,言似卿也未想到白日才揪出林家的阴谋,筹谋对方下一步的威胁,当夜就赶上了。 而且这林沉光竟还有公职在身。 她想到了。 ——林家父子攀附上了高位者,对方免了林沉光的罪责,还给对方安排了职位,而林黯也自然投靠对方名下。 那得是多高的权位? 言似卿心中胆寒,也知道林沉光今夜到来就不仅仅是到她面前耀武扬威欺辱一番了。 果然。 “何县令,这三个黑衣人在我広州巡防营的情报调查中乃跟当年狭城海域的倭岛海盗有关,思极沈氏的船只行运有异,莫非跟对方有所勾连?但不管是受害还是勾连,总得彻查一番才是,放心,作为少卫长,我林沉光绝不亏待沈少夫人这般旧人,一定好好伺候。” 此人实在癫狂,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如此恶意。 有恃无恐。 沈家人听着都吓死了,言似卿摆手,让这些人镇定下来,自己则沉稳面对林沉光。 “林少卫,船只失窃已报案,何县令可作证,按照我朝司法,我沈家还是受害者,也无实证指认我沈家参与倭寇海运走私一事,若是去了広州巡防营参与这等案子,恐怕于法度不和。” 对啊,沈家人一时有了底气。 但林沉光反而嗤笑,“是这样的啊,何县令,你说说,可是如此?” 众人齐刷刷看向何之宏,何之宏顶着诸人目光,表情在火光中反而显得不明。 莫名的,言似卿心里一沉。 …… 第12章 “夫人,沈铜青刚招了口供,他此前那般介入你手下船只海运一事,就是因为得知你跟倭贼有所勾连,为了国家大义才冒险违背法度,其实那些香料完全是你转送给倭贼的投名状。” “至于你刚刚提及的失船报案一事,本官这并无任何记录,恐怕无法迎合你的说辞....那巡防营那边的调查自然需要你配合。” “还请夫人跟林少卫走一趟。” 何之宏言语缓缓,眉眼端正,似乎清官正直,也要言似卿遵守法度一般。 沈家人上下如遭雷击,围观的百姓不明真相,窃窃私语,毕竟是县令大人说的呢。 难道言似卿真的如此背国投贼,与那该死的倭贼勾结? 而明理知情一些的老百姓们却面露同情,看面对县令跟林家父子这样的得势,他们怎么敢言语,位卑言轻,只能自保。 只能默默看着言似卿陷入跟当年一样的险境。 在惶惶冷风下,灯盏是摇晃的,里面看似稳当的蜡烛也是晃着火光,好像顷刻就会翻倒烧灭纸壳。 言似卿站在沈氏门庭下,只剩下她一人的长影被背光处的黑暗吞没。 “何大人,林少卫,若是此案必要,我沈家为人污构,但毕竟事关案情,一定要有人陪同调查,也该是我这个沈家掌家老妇前去配合。” “你们有所不知,我这孙媳妇近期并未处理这则生意,光顾着带孩子呢,只有我这老妇掌着事儿,这一则生意也是老妇过手的。” 周氏出面,把言似卿拉到身后。 何之宏面色微顿,下意识看向林沉光,后者继续冷笑,“你一个半只脚进棺材的老太太少来为你的孙媳妇担责,法度之事是你们能口头胡诌担责的?” “不过你一个老妇若是想陪着你孙媳妇一起去监牢看看,也好监督本官是如何审问你孙媳妇的,倒也不错。” “来人,带走!” 一介商贾而已,他还能在这耽误多少时间? 这言似卿一个寡妇,当年让自己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新仇旧恨一起算! 林沉光猖狂,呼喝之下,卫士包围而上。 差役们看了何之宏脸色,不敢搭手,只能无措看着往日待他们不错的言似卿跟周氏眼看着就要被包围带走..... 沈家一堆仆人围上来要拦人。 柳儿等人挡在前面。 周氏深吸一口气,仿佛无奈知天命,官员既是公家事,公家既是天意。 沈家,也只是老百姓而已。 无力对抗。 周氏莫名难过,一下子老了很多似的,甚至有几分不敢看言似卿。 她知道沈家是对不起后者的。 温和的手掌抓着言似卿,后者不动,但反手握住了她。 周氏愣神,瞧见言似卿反而越过她,挡在前面,在周遭仆人们惊讶又好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的簇拥顶力下,面对着如此凶恶之势,单薄身姿款款,夜里的风来,发丝飘扬。 “何大人,林少卫,你们就没想过此前被抓的人会有双份口供吗?一份若是去了县衙,不被县令大人认下,当做莫须有的事,那另一份,去了我広州漕运局,难道那边还能不认?” “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狭城缉盗,漕运局也一并被朝廷委任负责此事,不过最后是林总兵占了大功,想来都是同朝为官,如今若是在关联海域边防之事,漕运局也是有责权参与其中的,甚至因为事发在我雁城,我沈氏商行海运又隶属漕运局管制,那按法制首关之部门既是漕运局,若是漕运局介入,不仅狭城的城防总兵林大人无法僭越辖制,広州巡防营也不能。” “巡防营若要参与,得与漕运局同级调阅共理此案,或者往上跟江南道所属部门申请转调全权负责此案。” 言似卿说这番话的时候,柳儿等人才恍然想起在前去林公故里之前,当得知此事与狭城有关,自家夫人沉默了一小会,似在忧思,后跟大管事许稠秘密商议了很久,许稠确实派出三个追踪张雕那边的探子,但自家夫人也派了得手的护卫急马外出,当时柳儿以为后者是为辅助,或者夫人也不是那么信任曾经的第一心腹许稠,如今看来,那护卫就是往広州漕运局的。 但双份口供肯定是更早之前就预备好了,那也意味着自己夫人很早之前就提防何县令了,也没那么信任? 何之宏跟林沉光的震惊溢于言表,不过何之宏更多了几分难堪跟害怕,他知道一旦漕运局介入,局面就很难说了,光是林家是没办法稳赢的,除非林黯攀附上的那位权贵愿意投入更多.... 比起何之宏的左右摇摆跟不暗,林沉光毕竟是没有任何根基,全靠家里扶持走了后门才得的官位,本身就是个骄奢淫逸的二世祖,经过三年前的挫折,看似是被打磨过,有了一些些城府,实则怨恨更重,原本以为十拿九稳能报仇了,结果被言似卿提前准备的后手拦住,错愕中更多难堪,还有难控的愤怒。 不与何之宏相商就急切怒斥:“可笑,言似卿,你一介妇人,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吓住我?此地広州来回少说也得三个时辰,莫说所说之事是否真实,那広州漕运局难道就这么及时?拿了口供就马不停蹄来了?还等什么!抓她!!” 之所以这么急切,倒也不全是蠢笨鲁莽。 林沉光就不信言似卿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运算权谋的能力,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其他人一听,尤其是原本摇摆不定的何之宏定了定神色,也对,是他刚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没想到其中时间差距,不管漕运局是否介入,只要先拿下言似卿关起来,用些厉害手段让其招供,再在漕运局死无对证,那....后面的也不重要了。 漕运局再跟林黯有仇,难道还能为了一个死人大肆追责? 何之宏心中大定,当即挥袖让衙门差役全部上前,配合巡防营的卫士包围沈府之人,拿下言似卿。 局势又重新险峻了,这两人狗急跳墙,就想着尽快拿下言似卿。 心里多少知道她是聪明的,怕还有什么招数。 都撕破脸成这般,如果拿不下,就真的损失惨重了,尤其是何之宏。 林黯父子不怕沈氏,何之宏毕竟只是一个小县令,还是有些顾忌的。 春含雪 第15节 另一条巷子里,血气浑沉,若钦看了外面的情况,知其险峻,既看向前面马匹上的自家世子。 不问,只等后者发令。 月光冷冷,白暇照屋壁,凄冷冷白晃晃的,又被边上沈府的围墙拦影切割拦截,只有些许绒光隐晦落在头顶上,无法接近巷子里一群踩着尸体的暗影半分。 如此黑暗,马上的人冷眼看外面情况,抬手,手势却是让退后的意思。 嗯? 是不管,要借刀杀人了啊? 若钦恍然,眼里闪过可惜,但也握着后腰入鞘的长刀集体后退一步。 融入更深的黑暗夜色中。 这群血腥黑影退,外面的一群公袍之人却近了。 马上的公子眼底冷漠,修长的手指扣着腕上的小弩,不动,目光从言似卿身上扫过,有点不解:明明所有人在这躁动人心的夜里,所有面目都似普通又世俗,既在夜里晦暗,又依赖火把灯盏的微弱 光辉,唯有她一人仿佛脱离了一切,自带月下华光,沉稳静谧,站在不甚高伟的沈家门庭阶梯上,被她身边的人献祭生命一般诚心卫护着,然后,她既不脆弱悲情,也不悲壮牺牲,只是用那冷冷地,淡淡地眼神反向对抗了占据了所有优势的林沉光等人。 这般气度,让蒋晦都觉得自己现在如果出面,反而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果然,她说了。 “大人们高贵,自看不上钱财,但看得上钱财的还有芸芸众生。” “你们不缺钱,但别人缺。” 所以? 猛然,蒋晦想到了——沈家在雁城等诸城都是首富,沿海诸城在帝国亦是富庶,她手下可流动的钱财既是海量,更重要的是她素来是个舍得钱财长远经营大局的人,自有无数人充当她耳目,甚至不需要像何之宏一样付出前途投靠的赌注。 比如各地山道种茶的茶主们,比如各大栈道码头的水头船夫们,比如从数百村庄云集而来在她手下店铺做工的苦力们。 但凡有官部队伍过道而行,还能有比老百姓更敏锐的吗? 所以她知道漕运局已经来人了。 不管他们进不进城,只要入了雁城地界,她就有办法让他们出手。 此时,雁城官道外靠边的茶山上,往下看能看到平常经营的十里茶肆,那白日接待过蒋晦的李茶主正吹着一口茶上的热气,眼睛斜瞥过桌子上的雪花花银锭,院子里还有咕噜咕噜的鸽子笼。 他微微一笑。 —————— 而随着言似卿的言语落下。 马匹声到了。 “漕运局的人,来了。” “已到城门外,在用公令开城门!” 竟然真的来了。 这言似卿好生厉害! …… 第13章 那些差役原本就心虚不愿,闻言立即停下了,巡防营的人也不好动了,他们知道漕运局不好对付,也知道这位走后门进来的少卫长是个葫芦架子,根本没点真材实料,凭着钱货吃吃喝喝拉拢他们这一堆人办事,但真涉及地方官祗博弈,他们又不敢了,生怕被连累。 何之宏脸都垮了,哪里还有曾经的科举门生一朝为当地父母官的意气风发,也没了早年的读书郎意气,只无助急切看向林沉光,“林公子,我们怎么....” “没用的东西,滚开!”更慌的林沉光推开他,满脸凶恶,拉了马缰,径直冲向沈家府门,就朝着言似卿去。 那马背悬挂的刀鞘都拔出来了。 “夫人小心!!!” 护卫们惊呼,却是来不及。 直到.....一枚小箭射来。 出巷,破空,穿腕。 林沉光惨叫一声,捂着被射穿的手腕扭曲表情,“谁,是谁!!!” 愤怒时,才察觉夜里乌云滚,雷声骤然来,霹雳一道纵横光耀,墨蓝掺银白,覆了此前的冷色月光,也显现了那条沈氏围墙另一面巷路中的景象。 零散密集的横尸,断残肢,血意泼墨于粉墙,滴落痕如帘招,一群劲装武袍的黑影人头戴小边沿的斗笠,抬头,露出下面冷酷却相似的武者面容。 其中熟面孔若钦好像被同体了许多个若钦一样,血腥刚冷,横杀残狞。 连眼神都带着傲下的狼群之势。 而前面....马定蹄,雷光游走油亮的马鬃毛,赤红如血。 马上的人背脊孤直,更傲慢,更居高,就这么安然坐在马上,冷眼瞧了今夜的一切事端。 是,是他! 他..... 言似卿刚看到此人,眼里微晃了光影。 “蒋公子?!!” 沈家的人刚惊呼,林沉光不知来者身份,只瞧见后者一堆凶悍死士的气派,心惊肉跳中,巷子里的马动了。 因为马上的人拉了缰绳。 马出巷。 他大喊:“我是巡防营少卫长,我父是狭城大总兵林黯,我林家公祖位列一品.....你敢伤我?!尔等一定是倭贼之属,跟这言似卿勾搭成奸,就是跟朝廷为敌.....” 如斯凄厉,如公鸭在深夜被掐住了喉,不吝栽赃胡诌。 言似卿被人非议惯了,闻言也只是蹙眉,唇瓣抿了三分,顾忌此人背景厉害,应当出身高贵,恐怕不愿招此蜚语,若是迁怒自己,越发麻烦,她正要开口打断。 马上的人抽了鞭,那有着可爱名号的旺财骏马马蹄撒开,猛然加速,在雷声光色下,在小雨淅沥将临大地的雨幕中,从言似卿所在的沈府门前冲锋而过,手腕弩箭若隐若现。 言似卿看到了,微怔,还未有所反应......那人抽出马上便于马匹携带的细杆红缨枪。 “大胆!!” “来人!!!” “我们乃是巡防营.....” 林沉光:“我背后有....” 何之宏跟林沉光乃至巡防营上下都被这等冲锋之势震慑到,身体都动不了了,只有喉咙相继冒出恐惧的怒喝声..... 然后在这般怒喝警告中。 马上的人手腕一抖,枪体滑过掌心,枪尖锋利.... 噗嗤! 直接贯穿林沉光的心脏,但马匹冲锋之势不停,往前,然后单手握枪提调了一整个人,往前穿举。 这得多大的力气! 天呐! 那公子看着可是养尊处优不堪苦力之辈,犹如那些无事秋风悲画扇的长安贵族们一样,竟如此精瘦强健? 言似卿都茫然了。 年纪轻轻,彪悍无边,骁勇暴行。 让血洒一地。 又慢了马匹冲力,只举着口吐血沫的林沉光越过恐慌散开的巡防营一群人....一抖手腕。 人跟破布一般被甩脱出长枪。 落地瘫倒,瞳孔涣散,尤有一口气。 他说不出话,连抬脑袋仰视蒋晦的能力都没有。 只能歪着脑袋看着小红的马蹄上淤泥。 好像看到了自己。 他努力想要扭过正在死去的身体往言似卿那边看。 本来快看到了。 蒋晦拉了缰绳,控制小红往前一步,一蹄子蹄过去。 把人踢翻滚了。 彻底死了。 太,太猖狂!! “他,他可是我们少营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林家背后可是有.....” 林沉光一个庸才,林黯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进巡防营胡乱整事儿,还是派了一个府内心腹提点的,只是这心腹既没料到言似卿的后手,也没想到自己公子竟这么莽撞,非要硬来,更没想到....巷子里藏着这样的狠人。 “你是倭贼?!” 其实就是倭贼,也不敢上岸如此猖狂,但这些人被吓破胆,生怕对方有什么背景底气,于是只能迫不及待先给冠以罪名。 何之宏人都僵麻了,不敢想象竟有人如此暴行,这跟造反有何差异? 除非....他也只能顺着林家的心腹慌乱责问蒋晦:“混账!竟是倭贼!!来人.....” 街道那边马匹声来。 密集到,停落。 漕运局的人,还没到,人就从马上顺溜下来了,跪在地上。 “见过宴王世子殿下。” 蒋晦摆了下枪尖,示意对方起来,但也没多话,只是拉着缰绳,旺财随他心意回转沈氏府门前。 春含雪 第16节 停下。 遑论其他人如何被吓到,林家心腹跟何之宏这些人如何惨淡恐惧。 沈家人大多数是呆滞的,不敢想象雁城这小地方会有天潢贵胄莅临,而且..... 堂堂世子,前面为何要那般? 蒋晦在马上,正好跟台阶上面的言似卿高度无差,他平静对视着前者,在这人垂下眼,要躬身行礼以周全她往日礼数跟下放的身段之前.... 枪尖避开她,朝地。 “夫人。” “在我蒋家的江山之地,你觉得我这般,过分吗?” 他唤她,语气温柔,但比月色更沉,眼里比黑夜更深。 宴王势大,父姐弟三人全部都是从君上逐鹿中原开疆辟土而来的悍者,皇家无嫡,宴王长子,军功亦彪炳,本该早早立为太子,但立国多年,君上始终无此用意,朝野上下心生疑窦,怀疑攻高乃过,君上心悦之储君并非宴王,加上其他王爷成长起来,朝臣渐渐攀附,得了势,才有祈王如此设局针对.... 言似卿虽从商贾,但她母族乃官身,自小也有阅历,何况这些年经营生意也跟一些官员有些接触,岂会不知朝堂变故。 但她此前从未想过会跟这些王爷世子扯上一块,便是自家的灭门,她这些年联想到的也是宫闱秘事。 因为,她的父亲是太医。 言家世代医者。 王爷们涉及的多为党争。 思绪繁多抽痛,但言似卿表面不露声色,只作揖回:“殿下天潢贵胄,远离长安来雁城必有朝廷机密要事,但在巷中遇袭,既是歹人冒犯天家,甚至有人走漏了您的踪迹,如此一向,広州上下官员皆有嫌疑,赶上这位林少卫嫌疑颇大,临跟前冒犯,您为了杜绝其暴露朝廷机密,先行击杀对方,也是常理。” 他予她闲谈一般,本就没在乎过这些汲汲营营的小官小人。 什么县令,什么总兵。 都只是皇族之下的棋子。 他本就不必遮掩这般高傲,何况前者冒犯跟前,但他没料到言似卿会主动为他做矫释。 言之凿凿,理所当然。 蒋晦愣了下,倒不至于自大到以为对方是为了自己好。 相反,对方只是在呼应自己的出手帮忙,或者.....她在把他此行目的冠以朝廷公干的名头,避免他私行私欲,要拿她去做什么文章.... 若是朝廷公事,眼下这条街上耳目众多,证人也多,其他官员可以过问的,御史也有弹劾的由头。 “夫人恐怕误会了。” 蒋晦挑眉,抬手抽出帕子,将枪尖对着帕子慢条斯理擦拭上面的血迹。 “本世子在长安可没有这般周全妥当的名声,不似夫人端方仁德。” “来雁城,是为私事。” “你就是我的私事。” 言似卿眉梢微微压着,“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蒋晦擦完枪尖,眼神斜瞥过那些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官员上下。 “本世子在雁城遇袭,确实有官员泄密,欲加谋害,加上前些时候父王为人弹劾,事关言氏灭门一案,言姑娘你是幸存者,所以。” “我是为你而来,也是为人子的私心急切,自然不算公事。” “不过我想这些袭击我,欲活捉你的人必是为公事来。” 暗杀还能是公事? 蒋晦笑,这种笑跟之前对着言似卿展露的戏谑相似,也是只朝她笑的。 “我那祈王叔联络了狭城的大总兵,又安排他的儿子来找你,用私人恩怨走公事对付你,好掩饰他的存在,但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我的父王。” “牵扯了两位王爷,这还不算公事吗?” 他没提任何人的名字,好像也没记住,也无所谓这个名字是什么。 在他这,这些人的名字没有意义,只是身份上一个代号即可。 轻描淡写就定了罪名似的。 跪在地上的何之宏抬头,发现蒋晦下马了,但并未看自己或者与自己说话,对方始终看着言似卿,哪怕此刻站在沈府阶下。 就这么一站,沈氏的人就不得不走下台阶....躬身于他。 何之宏心肝胆颤,知道自己若是不挣扎,必死无疑。 “世子殿下所言有理,但我等绝对跟任何长安之事无关,我与林总兵父子也并无私交阴谋,只是在我雁城之地恪守本分,还请殿下跟君上明鉴。” 这确实是没有什么力度的挣扎,但何之宏跟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不仅没力度,甚至没有意义。 因为。 漕运局的人一来就拿出了罪证。 “这里乃是从林沉光住所搜到跟何县令你私通构陷言姑娘的密信罪证,其中还提到狭城总兵林黯。” “広州跟雁城这边也都抓到了杀手活口,已问出买凶口供,直指林家父子!” “既有了罪证,我等赶到,又现场见到林沉光狗急跳墙,为了杀死关键证人言姑娘而强行袭击,违背法度,都可以作证。” “広州知州何大人已前往狭城缉拿林黯。” 老百姓听着就觉得:哇,都如此这般了?那林家确实要败了,毕竟有罪证了啊!!知州大人都亲自出面了! 朝堂或者明理知事之人:罪证是否有还不知,若是有,恐怕也是不铁不详的,可是已经够了。 归根究底就是一个原因。 ——世子在此。 其实也不必说太多,一如蒋晦都没正经瞧过他们一眼。 不管是林沉光还是何之宏。 漕运局的官员只是出面公告了此番逮捕的令此,一概拿下拖走,连着何之宏也被带走了。 若钊等人都被开刀鞘,抬手抵后腰刀柄,看管着这些人被一一拿下,也负责跟官员过了流程。 蒋晦从不需要亲力亲为,下马后也不等沈家人下来....或者说,他在言似卿也要下阶之时,主动正面提步上阶。 跟她在一条阶梯线上。 他上,她就不能下。 也只能顿住。 …… 第14章 此前初见,她既猜测对方出身权贵,也非仅仅从此人不凡的护卫跟言行穿着推敲一二,其实更像是一种隐约的感觉。 言氏世代为医,传承斐然 ,医观人相面,其实多多少少懂一些相术。 天日可表,龙凤之姿。 她当时心中所想,但因为这般形容只用于历代皇亲贵胄,还是皇族中顶顶拔尖可承大统的那般人物。 是以不可说,乃禁忌。 她不太确定这般顶层的权贵会亲自到雁城小地方来勾连当年旧案。 现在确定了。 原来真的是天家人。 而且还是那位自小就跟随父祖辈逐鹿战役的宴王世子。 诸世子之首。 若是宴王曾经被万众期待将为储君,那他就是人人都默认的皇太子。 现在,这位帝国身份最高贵的世子爷一步步上来,没有停下的意思,言似卿微怔,也只能往后退,神色也有些紧绷,不解其意。 也回到了初见此人的印象:权贵,但刁钻,颇有公子哥戏弄人的顽劣意气。 但她能感受到来自年轻权贵强烈的侵略性。 迫于如此压力,回神的她不得不后退一阶,回到沈氏门匾之下看着这人.... 好在蒋晦也停下了,瞥了下言似卿后面的周氏,周氏神色有些沉重,此前得知蒋晦是亲王世子就知道情况比她预想的复杂,而言似卿之前的言行忧虑,眼下已经到跟前了。 这位来自长安的世子,才是真正的危险。 周氏正欲说些什么。 “周老夫人,现在局面如此,您觉得本世子来你们沈家,还能只为私事吗?” 周氏皱眉,她能感觉出对方对沈家的不满,但也看不出到底对言似卿是善恶。 可一旦介入当年的案子,又关联朝堂两位王爷的党争,言似卿必然在其中难以自保。 “殿下若为公事,我沈家上下自然得全力配合,眼前罪魁伏首,林总兵那边也在缉拿之中,広州府门予后若有我祖孙二人上堂作证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殿下今夜遇险受累,幸好英勇无双,绞杀贼人于抢下,实在厉害。” “但您身份尊贵,未知那林总兵跟背后之人是否会狗急跳墙,您若有其他安排,我沈家所有船只跟陆行马队都愿听从差遣。” 老人家吃盐吃辣,口味重,而且占着一个辈分在,可比言似卿方便许多,有些糊涂也可以装一装,轻描淡写揭过。 好在蒋晦虽刁钻,却没有傲下欺老的恶行,目光扫过两祖孙间彼此的信任跟依靠,也敛了不少锋芒之气,将长枪递给后面上来的若钊。 “雁州确实不能久留。” “现在都敢来暗杀我,何况是你,言姑娘。” 他的称呼不对。 但也没人敢挑刺,而且都听出他的隐意。 他要走,但言似卿也不可能留。 言似卿顿了下,还是周氏先一步道:“眼下此地并非谈事之地,可请殿下往内一叙?” 长辈邀请入府,比言似卿邀请合适。 春含雪 第17节 蒋晦本来是想在这里把事儿敲定了,不给言似卿回避的机会,长安,她是肯定要去的。 他不管别的。 可既然对方相邀..... 察觉到周遭百姓议论,目光又轻瞥过边上站立安静的年轻妇人蹙眉娴雅的样子。 想到刚刚她被那些人..... 蒋晦心里微微波澜,还是让步了,客气了两三分,“歹人猖狂,本世子不得不因公办理此事,周全首尾,予朝廷交代,那就打扰了。” —————— 入府,荷花池狼藉,众人云拥过,权当没看到,周氏将商谈之地定在敞开的四方亭中。 外面护卫环绕,并不封闭,不远处就是淤泥沾染周遭的荷花池。 周氏知道蒋晦就不是为了跟自己相谈什么,堂堂世子,岂会顾忌一位商贾老妇的意见? 她固然担心言似卿,也不好让她跟世子独处谈一件注定对她不利的事,可硬来,也怕触怒对方。 所以纠结时,言似卿先一步委托她回去看看小女儿。 “劳烦祖母了。” 周氏无奈,也只能离开,出了四方亭,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 瞧见蒋晦走了几步,周氏一顿,担心前者仗着身份欺人,结果,这人也没逼近言似卿,而是站在四方亭迎风的那一面。 他一挡,原本夹些许湿凉雨丝的急风就被阻断了,飘扬的一头青丝跟曳动的裙摆也归于平静。 夜来风雨,动细枝,荡末节。 正抬手勾压发丝的言似卿怔了下,垂下眼,继续顺了发丝,墨黑的发丝从冰凉柔软的手指间溜索而过,后垂下,安静站着。 “言姑娘,今夜之事,抛开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于你的压迫跟欺负,你心中不愿不甘暂且不提,还有想过别的吗?” 蒋晦的开头超出言似卿预料,她本以为对方会开门见山,强势压人,要她去长安出一份有利于宴王的口供——哪怕如今她都不清楚两位王爷到底要用自家的旧案斗什么样的法。 她心里是有猜疑的,只是不敢主动问,怕落入对方早已准备好的彀中。 “想过。” “比如林总兵那边是否还有什么反击的余地,毕竟证据未必确凿,但思虑后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此前于我,如今于他,大家其实都一样,未有高低贵贱。” 官身林家,甚至是何之宏对于沈家以及她言似卿而言都是难以对方的存在。 阶级之差。 可不到一天,也就入夜,一个夜里,她体会到了卑微如蝼蚁的欺辱。 在蒋晦跟王府面前,林家却也成了蝼蚁。 其实那罪证到底是真是假,是大是小,是铁还是风化的碎石都不重要。 轻描淡写也就过了。 蒋晦并不否认这与生俱来的权力压迫,因为历朝历代既是如此,未来也不会有变化。 “只要是人,只要是一群人,芸芸众生,最终都会如此。” “除非你一直在意是其中对错。” 对错? 跟皇亲贵胄谈对错吗? 真有对错,而且是可以追究的对错,那她这些年对当年灭门旧案隐忍不发,就是最大的不孝。 言似卿不知是这位世子爷在嘲讽戏弄自己,还是....反正她被逗笑了。 既是无奈的笑,也是知情聪慧的莞尔一笑。 意气者,当属少年热血时,当属无知无畏时。 知道越多,年纪越长,知事故而事故,瞻前顾后,寂静无声。 她知道自己没那份心气了。 所以才觉得好笑。 笑意又很快淡了。 因为蒋晦盯着她。 “殿下,家国之事哪里有什么对错,我们小老百姓也得仰仗朝廷治下,边防国度保安泰日子,再谈经济民生。” “民女不在意这个。” 蒋晦:“那很好,所以人人向上,争名逐利也没什么不好,你觉得呢?” 言似卿感觉这人好像在层层递进,在蛊惑她什么似的。 在说服她?不至于吧,他一句话,她根本抗拒不了。 “殿下所言甚是,农家耕作,勤恳努力,商家经营,多方盈利供需,税收财政予国朝边疆,经济文化科举都是上等事,功名利禄全在其中,也都是好事,人人努力,家国强大,本该如此。” 她滴水不漏,将他刻意针对她个人的引导全面解释,倒是成了大道理。 而且是经国治世的大道理。 蒋晦也被惊讶了,不由越发仔细看她。 对视须臾,言似卿别开眼,站在明红色凉亭柱子边上,灯盏晃光,显她面容脖颈的肤色越发雪白。 雨后的凉意上来了。 蒋晦目光扫过她的单薄裙布,也别开眼,一本正经:“言姑娘所言,也甚是。” “所以,如果能有更好的功名利禄,可予你对抗今夜强权的压迫,让你有更多的权力人脉去保全自己,甚至别人,你为何不选?” “明知道理而不为,难道不是一种懒惰吗?” 言似卿:“.....” 她早提防对方用心了,猜测这人这番铺垫是为了进一步掌控自己,若是逼迫她,多多少少会有权衡跟反抗,但若以利益蛊惑,那她会更配合,更在他掌握中。 微低头,言似卿柔和了声调,“殿下,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是女子之身,您既知历史如此,人心如此,也一定知道我们女子的艰难,功名之路未曾有,便是一般的商贾经济,一般女子都会被指摘名声,前面那些事您也看见了,我一介寡妇,多为人挑剔,事事都得顾全所有,背后还有一大家子,并不如殿下您生来为男儿,能行千里路。” 她也算是真诚说理,一番解释,妄图示弱,好让对方放自己一马。 毕竟从前面窥见此人多少还算礼遇女子长辈,可见内在有教养,并非一般跋扈权贵,于是从这方面入手。 结果。 蒋晦:“你跟沈藏玉感情真好。” 语气忽然就冷了。 言似卿:“?” 这人怎么所言所思如此跳乱,让她摸不着头脑。 言似卿敛下眼色,“夫君确实待我很好,沈家上下尤其是祖母待我也好。” 蒋晦:“.....” 闷了闷,亭子里安静了许多。 过了一会。 蒋晦:“他们对你好是他们的事,但你能遇到更多对你好的人,是你的本事。” “言少夫人好像对自己的本事一无所知。” 言似卿忍了忍,觉得这人还不如开门见山强权压迫,省得这么乱七八糟胡说一通。 “殿下所言依旧甚是,民女以后会去接触更多的强大良善之人,广结好友。” 蒋晦觉得这人虽会做生意,但对别人说的话都那么中听,怎么到自己这,听着这么气人。 但也没什么可挑刺的地方,毕竟是自己开的头。 “你本就是非常出挑之人,往上看,另择栖梧木,必有远大前程。” “也不必想以后,当前不就有绝佳的人选。” 他循循善诱,总算引出了最终目的,但言似卿听了后,表情反而僵住。 这种话,以往可不少人跟她说过。 目的都十分一致。 就图那点事儿。 包括林沉光这类混账。 蒋晦看她这番表情,以为她还想装傻,于是凑了一步,双手负背,挺直腰杆,既骄且傲,淡淡一句。 “本世子就在这里,难道你还有别的选择?” 终于,言以卿的恼意翻于雪白面颊上,唇瓣抿直,确实一声不吭。 他好混账!比那林沉光更让她心里憋闷。 蒋晦愣了愣,反应过来了,有些尴尬,退了一步,看向亭外,飞快解释:“本世子是说你很会做生意,人也非常厉害聪明,擅谋断局,在长安之地都算是翘楚人物。” “既这般明珠,何必蒙尘,自当去长安谋远大前程。” “本世子的姐姐,惠远大郡主手底下产业明目众多,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可不是别的意思,除非本世子不要自身脸面跟家里教养。” 他这是真心话。 嗯?言以卿神色这才好转,但依旧尴尬,越来一步到另一边的柱子边上,瞧着不远处在荷花池边上连夜清洗淤泥的沈家护院仆人们。 这小小移步中,她已过了思绪,知道长安那事儿肯定是避不开的,如果真去,有个名头也好。 左右人家主动提出,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惠远大郡主的威名,远在雁城也如雷贯耳,若有此机会,自然求之不得,多谢殿下举荐。” 蒋晦笑了笑:“那明日就跟我走。” 春含雪 第18节 这么快? 言似卿错愕,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 蒋晦忽然说:“此前周老夫人提到要安排你们沈家的船只护送,以避开歹人耳目,走水路回长安,可对?” 言似卿垂眸:“是的,殿下。” 蒋晦走过来。 “一番好意,本世子信了。” “那就这样吧。” “今夜本世子就不逗留贵府了。” “免得你们雁城这些碎嘴子又让少夫人你不开心。” 言似卿侧过身,送别此人过肩而走。 但她脑子谈不上清明或者麻木,只抽紧神经,一股强烈的压迫让她不得不冒出一两个极端的念头。 雁城,确实留不得了。 …… 第15章 —————— 深夜,寒风孤冷。 临破晓之前,最是清寒,毕竟下过雨,船只甲板上都是湿润的。 马车前后脚停靠码头,但并不醒目,是间隔了一段时间渐渐从沈府后宅出的,走的不同的路径,直到聚集在沈氏的私人码头。 马车下了人,披风帽檐拉开,帽子下面的人露出各种样貌。 苍老的,年轻的,年幼的。 浑浑噩噩困觉的娇憨小女娃被琴娘子抱着,周氏被嬷嬷们遮掩,隔开了码头上的风,但伸出手,一手拉着昭昭的胖手腕,另一只手却攥住了有条不紊做安排的言似卿。 “似卿。” 言似卿回头。 临夜做抛家舍业的打算,还是言似卿做,他们顺从,周氏其实并不难过,也不抗拒。 她知道这些年来沈家这么大一块肥肉本就在各方觊觎中。 堆腐陈淤,迟早伤体。 要知道当年她那中了探花但只为官几栽的夫君就有一些如今还在官位的政敌。 “祖母?”言似卿以为她有什么不适或者不赞同的地方,要么就是有什么吩咐,软声询问了。 周氏深吸一口气,“当年老爷病故,那些政敌妄图出手,距离灭门也不过顷刻之间,我不得已上了徐家的门,以旧交情谊请求你外祖母,让你跟藏玉定下婚约,借你母族的官身撑腰,稳住自家的生死,但多少也是占着你当时处境的便宜,本是理亏,后来自觉藏玉也算靠谱,你与他还算和谐,我又从了人心恶劣,自觉这门婚约不差,没有太苛待你,可是.....” “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如果你没来沈家,就没这么多祸患了。” 其实这类交心话,当年在沈藏玉执意去边疆从军、又骤然战死时,周氏都对言似卿说过。 这位长辈其实很明事理,确实对她很好,也确实自愧。 言行合一。 言似卿心里感动,也伤感,但还是稳住了情绪,认真道:“祖母其实说反了,我当年的处境并不只是外祖家里的事,也因为自身,沈家是我最好的选择,也是心甘情愿的选择,没有不愿。” “这些年,我也很开心。” “而如今这一遭事端,其实就是我家的事,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应对法子了,为了保全当前我最重要的亲人,比如昭昭,当断则断。” 她也不说让这些沈家人原谅她什么的。 多少年相处,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是因为她带来的利益?维持的沈家体面?还是次次带着他们度过难关? 是因为她带来的价值? 她都无所谓。 还是一旦遇到泼天大祸,发现她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能干了,也没法让沈家更上一层楼了,就对她心生怨念,暴露刻薄嘴脸。 甚至开始编排蒋晦的出现带来的风言风语。 她都不在乎。 城墙将塌,家墙何用? 所以言似卿远比从前更坚定冷漠,只是周氏看懂了她的决心,莫名心中一凉,有点不好的预感——预感言似卿自己不会走。 “既已经安排好,就上船吧,昭昭,你到你阿娘身上去,我们一起上船。” 周氏刚说完这话,就见言似卿从袖下打开一个小瓶盖,瓶口放出了淡淡的清香,单手取下瓶塞,瓶口在昭昭鼻下一招,小孩子不经药力,没两下就趴卧在琴娘子肩头昏睡过去。 言似卿不紧不慢用手指将小药瓶塞上盖子,放在周氏手里,也拉开对方攥着自己的手腕。 “祖母,当年我家遇事,我的爹娘在临危之际也是当断则断,将我视为最紧要的珍宝,藏在马车内匣之中。” “我这才逃过一命。” “但我想,阿爹临死前最后悔的一定是决断之日晚了一一步,错估人之恶意,也未有细细筹谋,不能尽早断尾求生,以至于对方已经安排好一切,瓮中捉鳖。” “所以时不可待。” “这是他最后予我的教诲。” “走吧。” 嬷嬷跟丫鬟们已经簇拥着将祖孙两人以及另外几个已经长大一些的年轻少年少女往船上送。 因为信任言似卿的,全力放权,周氏其实早就没管事了,时间一久,这些人自然是听言似卿的。 所以周氏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也有顾忌,也有跟言似卿一致要保全的人——沈绾昭。 —————— 上了甲板,下过小雨,湿润的地板已经被拖地干净,但因是女眷,伞面挡风,人上去时,伞面微上抬,裙摆稍曳。 “夫人,你比我预想的要来得慢一些。” 甲板上端突然来声儿,比夜风更冷。 刚上来的伞下人突兀顿足,伞面彻底往后抬,露出赛雪薄霜的丽人。 眉眼清泠,就这么盯着已经早已在甲板上的锦衣公子。 这次,是她从下往上,而他在上......在清夜飘雨中,等着她。 —————— 蒋晦一手抵着腰上名剑,一手长指搭着腰带,懒散斜靠着甲板栏杆,就这么似笑非笑瞧着她。 世子来雁城,为一个人,是杀是抓,本就无定计,但随时可以改。 她非愚鲁之辈,可堪利用,又有软肋可受控制。 蒋晦本就不觉得为难。 但眼前孤人执伞,手腕细细,指节白白,但因为长而握住伞柄一大截。 她唇瓣上下抿了痕,粉黛娇嫩。 蒋晦的目光定顿些许,移开,手掌在腰带的虎头扣上移开,踱步走来。 “刚刚离开贵府的时候就有点担心了。” “明日不走,再拖延几日,万一言少夫人你借着给本世子安排船只的名头运作船只调度,其实暗中打包行囊跟人手....比如你最在意的沈家人,尤其是你的女儿跟沈家祖母,连夜举家逃往海外,那本殿下去哪抓你呢?” “现在看来,本世子的担心并非多余。” “你是真要跑了啊。” 他好整以暇,像是孤狼锁食。 言似卿的神色僵住,也苍白了几分。 船上原来的船工跟船长都换了样子,显然早就被替换了。 这些都是蒋晦的人。 他一步步逼近,言似卿再次被逼得一步步退。 这人高腰长腿,即便不在马上,也是生来居高临下的体势,走来时,冷冷盯着她,一改刚刚循循善诱的好语气,再次显现孤狼虎豹那样的残酷凶意。 “你要知道,本身这件事有什么好谈的,根本就不需要沈家任何人同意,包括你的同意。” “本世子之所以说这么多。” “就是想看看如果不给你沈家最厉害的海运退路,你还能挣扎到什么程度?” “是否如以前为了周全跟官府的关系,明知何之宏这等虚伪,非良人良官,还愿意与之谈笑风生。” “也不愿从了本世子这条路。” 言似卿握着雨伞的手指拧紧,骨节都发白了。 “殿下说笑了,我只是来码头查看船只,以作殿下您归往长安的安排,毕竟一旦船只为歹人设计,出了问题,无需任何暗杀就可让殿下您身陷险境,实在马虎不得。” 蒋晦:“是吗,那真是本世子以小人之心了,还以为你在前些时日一边以佃户案调查失船,一边在看到本世子的时候就有逃跑准备了,各种安排,实则有一大半是在转移沈家资产,还有为转移沈家人做准备。” “如此谨慎浩大,都有三艘船挪用出来,船上装满物资,想必逃亡之地也早做了安排。” “是想去哪?西域?还是塞外?” 她实在聪明,就算没有他的到来,没有查出如今这些案情连脉的隐忧,出于缜密的风险预感,她也提早做了退路安排——此前她提到库存,他就对她的性情有了隐约的猜测。 布大局者,不忌退一步。 言似卿:“家人?殿下又误会了,我家人,可没来这。” 什么? 春含雪 第19节 原本自信的蒋晦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迅速往她后面瞧去,发现她今夜真的是孤身来的。 连那心腹丫鬟柳儿都没跟着。 难道?! 他猛然上前一步,逼她更狭隘的间隙,冷冽凶气扑面而来,“你家有两个私人码头?!” 陆路是不可能逃走的,很容易被追上,唯有水路是沈家这种富甲一方的沿海商贾唯一可以对抗强权提前逃生保家的路数。 蒋晦来之前以为已经摸清了沈家的生意盘子跟底子,对言似卿也有所了解,甚至一步步被其能力惊艳,可这一次,他没想到对方依旧留了后手。 ——她确实要走码头逃走,但沈家另外还有一个私人码头,恐怕是她私下偷摸收购的,做第二手的退路安排。 那,沈家其余人肯定是从第二个码头离开。 她来的是第一个码头,也既是被他蒋晦现在掌控的码头。 这也等于是用她自己殿后了。 他用长枪一以贯之了林沉光。 现在,也被她虚晃一枪忽悠了。 这一日还真是有意思..... “言似卿,你胆子可真大,不怕死吗?” 他猛然掐灭了最后一点距离,太近了,言似卿再次往后一步。 这一步.... 因为她是孤人上来的,后面没人,也无丫鬟仆役伺候,就那一下,后面.....就是舷梯。 下面的若钊等人已经从码头外围过来了,看见危险,已是来不及。 “言少夫人!” 但! 蒋晦更急,长臂一伸,捞过她的腰肢,将人往前一揽一带离开了船梯口。 他的急全在脸上了,没藏住,刚展露的权贵凶意都淡了,只剩下在腰上的紧绷力度跟热意。 船上船下的下属们看到后惊了惊,齐齐低头背身,回避了这一幕。 宴王世子,年少时在边疆是何等冷酷刁钻的名声,连君主都谈笑提点过,让其软和一些。 长安的骄烈贵公子表象已是克制结果。 便是其他兄弟姐妹在他面前如何如何,他都不带眨眼酷烈惩治,从未吃亏。 刚刚却是..... 扑面而来的清冽让言似卿腰肢软肉都不适了,对方个子高,有压迫感。 而且看着清健体态,实则肩宽健势,贴近了越发显得她细软。 就在他单手拢怀间,完全禁锢。 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似的。 她本能推了对方的胸膛,一手要去拉扯对方横在腰上的臂膀,指下却隔着名贵的锦衣布料摸到对方强健有力的肌理触感。 硬邦邦的。 她也非未出阁的少女,早已经为人妻母,哪里不懂这些。 伞都落地了。 指下好像摸到滚烫的炭火一样,她一下就曲了手指,垂首低低一句。 “放开。” 都顾不上敬语了,声音都微微颤抖。 弱而哑,又内敛着,怕人听见似的。 …… 第16章 蒋晦这混世魔王耳根子都跟着软了,还真放开了,就是不太冷静,抬手摸了下滚烫的耳朵,指尖却像是拂动了刚刚怀里沉淀的软玉温香,袅袅圈散,到了鼻尖。 他放下手,五指好像麻了一半,抻开,又曲紧。 表情有些嫌弃似的,走开好几步。 言似卿一向擅长收敛情绪,已稍许镇定下来了,但洞察细微的她瞥见了这人手掌的动作跟神情。 却也瞧见这人耳朵的红。 她愣松些许,别开眼,顾自整理衣物。 蒋晦就没她那般镇定了,自觉这般表现有点丢脸,冒犯了她,但真道歉了,觉得她定然越发恼羞成怒。 这时候,必然得轻描淡写揭过去。 “是你自己不小心,差点都要掉下去了,若不是我,你这弱柳扶风般的小身板还不得躺伤几个月?” “是以,言少夫人,你可欠我一条命。” “你这辈子都换不清了。” “我又不缺钱,难道你还想用两箱银锭打发我?” “我姐那你得做工一辈子,在我这,你得用十辈子还。” 世子爷一下子话多的很,一茬一茬往嘴里往外蹦,每一句都往面前的年轻夫人身上飘。 什么? 言似卿此前握着伞柄的手指又泛起血流动的红。 这是人话吗? 赌坊的黑贷都不敢这么算法,转眼就利滚利了。 她抬眸,对这混账郎君实在着恼,索性目前也算半翻脸了,她微微一笑,“是四箱。” 蒋晦噎住,以发自肺腑的淸哼通气,“另外两箱权当是夫人予初见给予我的见面礼了。” “我们一码归一码,算清为好。” 言似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确实只有烂命一条,殿下要,拿去就是了,从此两清。” 蒋晦一听,又有点来气了,气笑了,但不敢再靠近她,只双手环胸,冷冷地。 “你想得倒是美。” 言似卿:“......” 她有点头痛,但好在对方也没追究沈家人去向的意思。 至于余下的,她顾不得自己了。 安静时。 蒋晦:“风凉了,早点回房间休息。” 他依旧在她前面风口,拦着了,她的头发未被吹动,但他的发丝飘扬了。 骄烈世子挑眉冷眼的,还指挥上了,“行礼这些都整理了吧,正好一起带走。” 他的态度又恢复此前的冷漠,以威逼的态度要让她一起回长安。 本身这个结果也是言似卿能判断到的,不可抗,能成功把昭昭他们送走已是最好的结果。 但,她迟疑了下,软和了声调,询问:“殿下,那此前这艘船上的船工们.....” 蒋晦挑眉,“怎么,还怕我连着他们一起杀了?” 言似卿垂眸:“殿下并非弑杀无德之人,毕竟也是不必要的事。” 哪怕对付林黯这些人,这位世子也是布置了一些手段的,并非鲁莽之辈。 正是两位王爷相争之时,乱造杀孽,自是给对方递刀。 蒋晦:“确实没杀,关着了,但你肯定不愿意他们从此失去自由,得求我一下才行。” 若钊等人已经上来了,闻言,不得不低头,掩了脸上的震惊:世子怎么如此欺妄?还只欺负言少夫人,混账得很。 以前分明就是打打杀杀把人杀死,或者暗暗戳戳把人弄死。 言似卿可算有点见识了,忍住了,正要垂首作揖一如既往放低身段求人..... 突然。 蒋晦打断了她。 “算了,你求了也没用,反正关键在本世子。” “什么时候等本世子想到对你的要求,届时再说。” “若钦,安排把那些船工放归回来掌船,反正我们需要两艘船一起走.....就劳烦少夫人破费了。” “明日出海了,咱们再谈案子的事。” 言似卿惊讶,但想了下,“殿下,既然您有掌船理事之人,也已经上手了,原来那些船工放归即可,不必再跟着我们一起走了。” 若钊两人都侧目看她,未掩惊讶。 蒋晦眼底微深,在火把光辉中锁着她,若有所思:“他们到底也是你的人,信服于你,跟你一起走,也算是你的根基,好过你孤身一人被我押送去长安。” “你竟要放他们回去?” 要他留命,都肯放下尊严求他,却又不纳为己用。 一如她来的时候,一个心腹也没带。 柳儿等人怕是跟她的女儿祖母等人一起走了。 为的是给至亲最好的保障,但多少也是一腔孤勇,舍身而来。 言似卿坦荡,淡然道:“不必要,我的生死前程并非他们能左右的,那我又何必为他们的生死前程负责任,还不如就此散了。” 春含雪 第20节 “本就是拿工钱做活的工人,那点钱财还买不了他们的命。” “这很公平。” 从林家父子到王府,她自己的遭遇,全都是不公平。 蒋晦再度惊讶,灼灼盯着她好一会,好像平生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 但等她对视过来时,又莫名不自在,转头扫了周遭的人。 深夜已经过去,黎明破晓,光辉降临每个人的身上。 似乎待之也无限公平。 蒋晦还是回头再次看了沐浴在晨光中的言似卿一眼,眼底有点灼热的刺目,好像是逆向的光。 他转身,抵着剑柄的手掌分外用力。 —————— 若钦若钊对言似卿分外客气,礼遇有佳,若钦去办事,若钊亲自带着言似卿去了房间。 自家的船,言似卿还能不清楚吗? “夫人,在您来之前,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这里也是您的房间。” “世子殿下在另外一端的房间。” 这里是最好的房间,排第二的就是另一端那个。 不过这个房间里面加了不少东西。 本来言似卿这次来也是做好了死、甚至惨死的准备,哪怕是做阶下囚,也没奢望对方多厚待自己,结果人还没进来就闻到了熏香。 她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雕龙熏球,未有多言,谢过若钊后,看着两位似乎是暗客出身的矫健丫鬟忙着忙那,把东西备齐。 浴桶这些都用上了。 言似卿没有拒绝这样的伺候,等人出去了,门一关,她走了两步。 门外的女暗客对视一眼,耳朵微微动。 听声辨位。 里面,有宽衣解带的细微声响,没有别的了。 等躺在冒着温热气的水中,脸颊跟挽起的发丝都被湿润了,言似卿伸手覆住眼,长长叹一口气。 —————— 次日早上,言似卿被请到船上人集体用餐之地,但其他人早已吃过,里面打理干净,门敞开。 若钊两人守门守窗,隔绝有人窃听洞察。 另外,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早上的餐点。 言似卿进去时,瞧见世子殿下已经换上了简便舒适的常服,玉佩金腰,那乖整金贵的模样像是诗人嘴里:花果节里能招摇过市引万人空巷的长安美郎君。 他在给自己倒油酥奶茶,掰了刚出炉的焦香碎饼子往里面泡,又夹了牛肉饼.... 茶果糕点,煮好的青茶,还有出航第一日必然新鲜的山野梨子。 些许丰富,足够三个人吃,但又不显得铺张浪费...... 这早点,有长安跟雁城两地结合的风格。 各有囊括。 看到言似卿,世子爷傲矜,也只是抬手做势,示意坐下用餐。 言似卿经过一夜思绪的沉淀,情态比昨晚还沉稳一些,行礼后坐下了,吃着乳和地黄粥配蛋饼子,也就着茶吃。 女子胃口自然比不得男子,世子爷吃饭也不粗鲁,细嚼慢咽的,颇有贵族教养,也只有别人等他的份儿。 言似卿吃完放下碗筷,静静等着,也难免瞧着这人吃饭。 看了一会。 蒋晦开始喝奶茶,喝了一口,顿了顿,放下了,好似结束了早餐,进入了正题。 “当年太医左院判言阕致仕归乡举家灭门旧案。” “言氏灭门,唯有言阕独女失踪不明。” “言阕乃是你亲父,你又是其中幸存者。” “对此知道几分?” 果然开题入里,不带一点迂回,就是对于受害者来说,过于惨烈。 一般人可能被问起之时就倍感痛苦..... 但蒋晦观察过很久,甚至几度怀疑这人不是言阕的女儿,因为以言似卿的性情能力,若是还记得当年的案子,不可能对如此血海深仇没有任何行动。 可她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似 ,顾自成亲生育,忘却前尘旧事。 可从这人私下步步应对、提前准备举家逃往海外....可见她对自己的处境是知情的,甚至还能冷静做部署。 她太冷静。 所以蒋晦直接问了。 言似卿确实未有太大的波澜,“当年在深夜,外面杀手已经赶到,那会被我母亲临危匆匆塞入匣子里,并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但我记得我父亲当时在外面呼喊了一声:殿下之死与我无干,我若知晓内情,自找人投靠庇护,何必如此辞官归乡下下策?你们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她转述的语句,亦是她父亲当年呼喊过的,字字分明,不像是她此时添油加字的。 蒋晦还未问,她就主动说了,“没有偏差,每一字都如此。” 这等于回答了蒋晦此前的疑惑:她到底是不是言阕之女,又记不记得当年之事? 答案是肯定的。 她是,而且都记得,毫无偏差,刻骨铭心。 那为何...... 难道是认为仇人身份乃权贵,是贵胄者,非她所能对抗,不得已才敛了恨意? 从她对权力见解来看,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厉害人物,并不会让情感凌驾于理智权衡。 蒋晦又端起了那杯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那些歹人的样貌 ,你也全然没看见,因为在匣子里,后来你父亲等人遇害时,除了喊了那一句,可否还有别的.....” 但凡大事,没几个会拖泥带水了,谁会太在意一颗阶下棋子痛苦与否,何况她也没见多痛苦。 再问,就更深了一些,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跟怀疑。 似乎并不是十分信她的口舌。 言似卿也平静,并不动剩下的餐食,继续答:“后来又喊了一声。” 蒋晦挑眉,脊背微直,目光锁着她,故作客气:“请说,少夫人。” 言似卿:“啊。” 蒋晦:“?” 言似卿:“一刀下去,人就没了,自然只有啊的一声,我就听到这个。” 如何解释呢,蒋晦当时有点被逗笑,又带着点恼怒,觉得她在逗弄自己,可此人断不可能拿生父惨死之事来逗趣吧,那.... 言似卿垂眸,用刚刚一样的语气补全,“我当时可能是吓昏了,或者太过紧张,要么就是当时我母亲在塞我进匣子的时候,用了些药,让我越发昏沉,动不了,只能龟缩其中,后来外面归于沉寂,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没那么久....殿下醉过酒吗?” 她好像从他那学了三分言语间跳脱的本事,突然就问了这样的问题。 “从未,千杯不醉。” “绝无虚言。” 蒋晦也淡淡说着,还押韵了。 那装....的样子。 少年人梗着脖子在小女孩面前睁眼说瞎话,那劲劲的。 但他习武,武功似乎还很强。 言似卿一梗,也不知此人是在吹嘘还是挑刺,“殿下自然是实诚的人,也无需对我这下位者亏损德行,而我,如今形格势禁,唯一能依赖的人也只有殿下你了,除了要送走至亲这一条本能之举,眼下真的是别无退路,自然也不会说谎。” 蒋晦:“一样,我对夫人你,信任有加,只要你肯说,我就信。”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门口的若钦眉梢微微抽了下。 同时,言似卿的房间....若钊跟两位女暗客已经悄无声息穿着隔离纱布的靴子进入,仔仔细细查验过所有。 女暗客两人汇报了之前的所有听声洞察,若钊也有了这一番检验的结果。 “她动过一些东西,都是生活琐碎,并未有什么隐秘且我们未能找到的机关暗器或者狭小密匣。” “那晚点跟殿下汇报了。” “收拾痕迹,千万别被夫人看出来我们来过。” …… 第17章 餐厅这边,言似卿眉眼从容:“那殿下说的,民女自然也信,但殿下也就不能懂那般感觉。” “像醉酒,醒来既是无边的后悔,尤其是被我小舅舅找到时....我已经醒了,爬出匣子,外面的人还没来得及遮住我父亲的样子。” “我记得,最后让他喊了一声的那一刀,就劈在他脸上。” “殿下,那把刀就留在他的脸上。” “我父亲,一直都是非常英俊的郎君,当年在长安也算名声远扬。” “这些年,我都快想不起他的样貌了。” 她娓娓道来,很平静,就像是与邻里人话家常,可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人不断探索,揣测她内心的悲凉跟痛苦。 若有痛苦,却看不出来,那必是在隐忍。 隐忍之人,势必更痛苦。 春含雪 第21节 蒋晦莫名就不自在了,为自己此前的锋利跟疑心,手指曲起,第三次端起奶茶碗,又喝了,再次放下。 为了转移话题,想了下,问:“可有我英俊?” 言似卿:“.....” 她看了下桌子上的茶水跟奶茶,手指动了动,想泼过去,但忍住了。 蒋晦看她情绪微有波澜,不似一潭死水,这才放心。 门口,若钊回来,跟若钦自然而然换岗,小动作角度刚好只落入蒋晦眼中,那是暗号。 蒋晦就知道了——她确实没先知到在这艘船上另设底牌,有利于她逃脱或者别的算计。 “既然不记得当年那些人的样貌,也无妨,来日总有找到罪魁的机会,处理了罪魁,那些出手的爪牙就是秋后的蚂蚱,一锅端就是了。” “既到了本世子这边,不让你逃脱是一回事,不让你被别人欺负是另一回事。” “信我吗,夫人?” 言似卿目光也扫过门口那边,没什么反应,平静道:“只要殿下乐意,愿慷慨援手,民女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也算达成一致了,他不再逼问她,改了口风,提起更核心的目的。 “我父亲宴王跟祈王之争斗.....” 他也没隐瞒伪装,左右到了长安就知道大概了,而且那时候反而有很多虚伪之言去影响她,还不如先告知实情。 他没有直接说弹劾的内容。 有点难以启齿,还得再酝酿一番。 层层递进才好,让她好接受一些。 但言似卿能听出此人的态度:他认为两位王爷的党争谈不上对错,只是争斗而已,他对那祈王也未曾多抹黑,不管是前面其人对林黯父子的安排,还是如今抓她回长安的手段。 都只是争斗的一部分。 鹿死谁手,只有成败,没有对错。 言似卿静默些许,突兀一句:“那我母亲如何了?” 蒋晦眼底微光倏然一拧,再看她的眼神就没了多少此前的尴尬体贴,又变得冷酷。 他盯着她。 不是一无所知,这就猜到了? “当年案发后,人尽皆知言氏灭门,只剩下你一个活口,关于你母亲也有女尸,你为何有此猜测?” “好像认为就是我父亲带走她似的。” “你不是看不见外面?” 除非她看到了后面.....他的父王,也就是宴王到场。 那她会不会认为宴王既是幕后真凶,甚至就在现场,甚至亲手杀死她的亲族上下? 若是如此,她心中必定有怨恨,迟早要反水害他王府,那就....不可信,不可留了。 言似卿察觉到了世子爷的冷意,也未惧怕,只是轻声说:“因为我父亲被劈裂了脸,我也能一眼认出他,那女尸再惨烈,也一样会被我认出非我母亲。” 余下的就不必说全了,不管当年她生母为何生还,如何被带走,又遭遇了什么,必然跟宴王有关,其中是否正当,还是另有隐情,她既无质问的底气,也得顾虑生母的尊严名声,所以不愿意明着来。 蒋晦忽然想到:她长大后未有报仇的举动,恐怕就是知道自己母亲在别人手里,多方顾虑,最终只能稳住不动。 那是她唯一的至亲长辈了。 不过她当年到底是否看到自己父王在现场? “你母亲,当年确实是被我父王带走的。” “所以你认为我父王出现在那,是对你母亲不轨,还是对你亲族不利?” 他这也不算委婉。 她两个都不能选,也没法回答。 因为无法保证这人会不会为了铲草除根,又花心里去追杀周氏昭昭等人。 她的生死已经由不得自己了,未来难料,起码得尽力给女儿断后。 都否认,又太虚假了。 她怎么可能不怀疑,不怨恨。 言似卿不说话,似乎在考虑,这显得真实,蒋晦反而慢条斯理进一步问:“你确实在马车暗匣里,但我看过当年案情卷宗,里面提及匣子上面有刀痕,是被一刀挑开的。” “如果最先发现你的是你小舅舅等人,他应当谨慎小心,察觉有小体型的人藏在里面,又没发现你的尸体,自当第一个想到是你躲在里面,怎舍得用刀劈匣,只会担心伤到你而已。” “所以,当时我父王已经发现了你。” “却未曾伤害你。” “那必然是你母亲求情了,而你知道此事。” “那你.....” 他很有耐心,因为他在上风,依旧一步步在给她设套试探。 言似卿突然打断了他,目光幽幽冷,有种让蒋晦再次心虚的通透。 “这是可推理的事,我自然猜到了,但我当时只知道有人来过,且带走我母亲,对方甚至会因为我母亲而放过我。” “匣子被劈,我依旧在其中,没爬出去,这只能说明我当时昏迷,并未见过当事人的样貌。否则,殿下以为我能心安理得让我母亲牺牲自己而保全我,而我还能成婚生子安乐余生?” “但我在这些年来确实想到对方必然朝中权贵,因为这么大的案子,后来悄无声息成了悬案,小舅舅忧思忧虑,进取官途,然而哪怕后来前途不菲,也依旧无法撼动此悬案,他便知道了其中深浅,总愧疚看我。我便知道他只能退让,因为还有剩下的亲人,还有我,我们都得活,甚至他也知道我母亲还活着。” “我们只能放弃。” 也因为这种微妙的取舍,她在母族那边的处境也很复杂,一时难言。 因为小舅舅徐君彦愿意为此舍弃,为此付出,其他人却未必乐意,甚至要为此牵连风险,也总担心她会惹来祸患。 那可是灭族之祸。 她多年在母族屋檐荫蔽下,自知礼数,后来长大一些才有了别的选择。 比如嫁入沈家。 但在这不必提。 “当然,殿下你既然看过卷宗,应该知道这份卷宗是被衡量过才记录下来的,比如上面一定不会记下——劈我父亲面颊上的那把刀,留的是你家王府徽印。” “当时看到若钊阁下,他的利器上有此印记,我便隐隐联想到了。” “这就是您以为我知情的原因。” “其实您来了,我才知我母亲到底被谁带走。” “不过,既话已至此,我也好奇一件事——殿下您猜疑我是否认为当年宴王是幕后真凶,那,您是否认为您的父王是....” 锵! 懒散斜靠在桌子边缘的上品名剑出鞘,剑锋抵着她的咽喉。 咫尺距离。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 人人爱私利,人人追逐自己的公平。 他有自己的王府,她也有自己的本家母族乃至现在的婆家。 人都在变,就看当时站在哪个位置? 多可怕的世俗。 言似卿安静了,但并未露出惶恐脆弱之色,也没移开咽喉。 此前还各自安稳和谐一同进餐的画面好像已成梦幻,此刻近乎死寂。 但她在剑锋下,很快继续说:“灭我言氏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压下了,其实您找我去长安,也不是为了我言氏灭门的事,反而可能跟我父亲被暗杀的幕后机密有关,起码诸多嫌疑都堆在您父王身上,这比言氏灭门更厉害得多。” 臣子亡族至多是凶案,累及君权宫闱既是天家事。 意义不一般。 “您试探的,也是我知不知情。” 至于到底是谁杀的,怎么杀的,言氏举家到底死了多少人,活了谁,这本身并不重要。 蒋晦没料到她还敢再说这些..... “其实杀了你,才是最优之选,毕竟也有前面那些人出手在前,栽赃过去就是了。” “你真就不怕?还是以为已经把你女儿他们送走了,就无惧自身生死,有恃无恐。” 言似卿:“您的剑锋,一直斜侧往下,除非我自己撞剑,否则您非真心杀我。” 他不装,她也不装了。 蒋晦静默,后手腕一转,剑铿锵入鞘。 她,不该埋没在商贾之事中。 该有更广博的天地。 沈家配不上她。 可这话他没说出口,对方也未必乐意听。 言似卿也微微松一口,抬手握住了茶杯,轻抿一口。 “少夫人确实厉害,博学广知,临危不乱。” “佩服。” “你说对了一件事,我确实不知当年内情,但为人子,也算笃定我父王还算光明磊落,非那等灭良官满门的狗祟残狞之辈。” 言似卿:“为人子女,理当如此,民女理解。” 蒋晦:“不过你也说错了另一件事——既我带你去长安,还真不是为了你父亲被杀的所谓秘密。而是因为有御史弹劾我父王为了强占人妻而灭人满门,切还视若珍宝,秘密圈禁多年。” 什么? 言似卿手里的茶杯重重落在桌子上。 春含雪 第22节 茶水都翻湿了手指。 她瞪他。 强占人妻,光明磊落? 气氛倏然绷紧.....再次剑拔弩张,或者说,更怪异了。 …… 第18章 长安地界,林苑幽深,看似纯然林深秘境,空谷幽楼,实则死士密布,宛若星罗。 高大英武的蟒袍男子大步走动时,到拱门前随手卸下腰刀予守门的女武士,后者拖刀俯首鞠躬而退三步。 男子不停,直接迈入闲庭小院。 往日对些花花草草毫无兴致,一入这小院,却细细瞧过,步伐也慢了下来。 他知这园子里任何一株花草的曼妙生长,也知其如何被呵护,又如何经历风雨。 这般细致散漫,有利于他能自然而然地去看花草中的女子。 对方提水壶,觉察他来,侧眸,但抿唇了,放下水壶,退了三步行礼。 “见过王爷。” 素衣淡容,但盛压百花色。 宴王停下了,隔着几步远,沉稳且礼数有佳,“徐夫人免礼,可饭否?” 他手里提着一饭盒。 顺势上前两步,将它放在她身边的石桌上。 徐君容天生含香,有百花时可遮掩,但近距离之下,那香气还是能被人清晰辨别出,就好像其站在那,就是天山芙蓉倾润水中的姝丽。 她再次行礼致谢。 宴王手指常年握刀枪,粗粝十足,摩挲时,道:“现在不吃吗?” 徐君容一怔,他以前没这样。 “虽然妾失忆了,但尤记得自己已成婚,与夫君恩爱,且有一爱女,只是别的全然记不清了。” 宴王盯着她,忽一笑,坐了下来,替她打开了饭盒,拿出里面的各色精致早点。 “是,当年变故,你生了一场大病,一时忘记了很多事。” “因为最近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已经牵扯到你,你担心连累到已经安定人生的独女,就想起来了。” “既然你想起来了,本王就会替你找回女儿。” “说到做到。” 他这么一说,徐君容垂眸,纤嫩手指揪了下袖口,浅笑而温柔,“王爷仁善。” 宴王:“这世人认为我仁善的,恐怕也只有夫人你了。” 徐君容:“民妇知道这其实因为王爷跟我夫君是多年的兄弟,否则当年您不会冒险来救,且庇护我们母女。” 啪,碗碟落在石面上,发出微明显的脆响。 宴王天生双瞳,锁了她,晦暗不明,但礼数周全依旧:“夫人,这又及时想起来了?” “所以提醒我?” 徐有容不说话,也不胆怯状,以沉默应对。 气氛沉默压抑。 些许时间,宴王摆好了餐食,筷子也放在她跟前。 这不是第一次盯梢她吃饭。 怕她绝食,不让她虚弱,要她这些年都好好活着。 她要保护女儿,他允诺了,她始终没有袒露当年隐秘,守口如瓶,他也没逼迫。 唯有一件事。 “本王每天都在提醒自己的事,不必夫人再反复提醒。” “不放你走,是本王当前唯一违逆夫人意志之处。” 别的..... 他没说。 直到徐有容吃完餐食,不愿跟他独处,告退回屋。 她关闭了房门。 他在那静默坐了一会,直到夜幕将来,他才起身。 这人过于英武挺拔,门窗在他面前都显得单薄势弱了。 影子拉长在门上。 隔着门,里面的绝代佳人目光往前,在梳妆台铜镜上看到了并不明朗的自己。 她有点恍惚,好像看见了言阕抱着年幼的女儿走到她身后,附身贴着她的脸颊逗弄她,亲昵她。 也想到言阙被残杀眼前,危急关头,门外那人恰好赶到。 太及时,太恰好,她不敢信。 年少夫妻,相扶多年。 她放不下过去,但把握不住自己的未来。 但凡这人再随口提一句她女儿如何如何,她这为人母的都得退让所有。 也但凡她压不住这些年积累的思念跟忧虑,先一步屈服他以换更大的好处跟照顾。 他也不会拒绝。 这本身就是一场博弈。 没有实质进攻,只是碍于其内在高傲跟坚守的兄弟道义? 安静中,突然,宴王上前两步....脚步声明确。 徐君容背靠门,静默着。 过了一会,外面的脚步声远去。 ———————— 蒋晦本就不想提这茬,但因有这人提及当年言阕临死前喊出的那一句。 他才知道案中有案,那君主衡量御史弹劾的态度就很微妙了,很可能是关联当年宫闱之事。 殿下? 什么殿下的死亡会引来这么大的灾祸.... 近些年之事? 言阕年少成名,早早入了太医院,前途无量,接触的事可太多太多了,比他们这些皇子王孙都多。 如果是亲王之子因诡被害,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眼孙只手数不过来,每年因病或者各种府内私斗而死的也不在少数,毕竟其他亲王亦是妻妾成群,多子多福,自家只有一对姐弟,都算是奇葩了。 除非是....君主之子,也就是小王子。 还是非常得宠的小王子,也是宴王等人的弟弟。 蒋晦左思右想想不到到底是哪位早夭的小王叔,毕竟他年岁也不大,当年事发,他比言似卿都小,后来年少也早早随同征战,哪里知道这些事。 但既然是这种秘事,还可能冒犯君威,那就绝不是什么小时,言似卿不能死。 不然他父王手里真留着当年的言阕夫人,就是他参与其中的铁证,就真说不清了。 他也只能提及御史弹劾..... 言似卿生气了。 那茶水滴子都溅到他脸上了。 门外守着的若钊等人并不能听到里面谈论声,但这茶杯落桌的声音可太响了。 少夫人是定然伤不了自家世子的,可能是吵起来了? 也可能是世子恼怒,要伤夫人.... 毕竟是护卫,若钊第一反应半探身子往里看。 看一眼,两眼一闭,当没看见。 嗯.....没看见自家世子爷脸上还贴着一片茶叶碎,水滴稀溜溜的。 完了完了,世子爷不得活劈了少夫人? 可闭着眼的他没听到什么惨烈的动静或者女子哭声,于是好奇偷摸睁开眼。 也就瞧见世子爷默默掏出....帕子。 擦脸? 这么乖顺忍耐? 若钊很快发现自己低估了自家世子爷。 他把帕子递给言似卿。 让她擦手。 言似卿素来擅隐忍,也是一直能忍,但实在没忍住。 这混账,太混账了。 怎能如此气人。 可又在这人眼巴巴第一时间递帕子过来的那一刻,恼怒一下子就泄了不少。 春含雪 第23节 ——如果没有长辈跟家族凶案的隐情嫌疑,她骨子里是钦佩对方的。 少年守边疆,军功累累,归来仍年少。 尤其是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是受尽恩宠的皇长孙。 其天赋,其才能,其勇气,她难以侧目。 —————— 她用手背隔开帕子,语气清凉,留有体面:“殿下客气了,不用,你擦擦自己吧。” 蒋晦:“好,那说明夫人不怪罪我了,好气量,佩服!” 不管他们父母一辈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还未有定论之前,他都得承认他是佩服她的。 言似卿:“.....” 她阖了阖眼。 —————— 她不再说话,也不知是否同意他的佩服。 那就当默认吧。 蒋晦默默擦掉脸上的茶叶渣滓,把帕子慢条斯理叠好。 “去长安,大理寺会介入,你依旧据实就行,本世子真非苟祟之人,也没有让你窜口供为我父王洗罪的意思,毕竟以你所言,你怀疑那把刀是真凶有意为之留下栽赃我父王,不然就太明显了,又肯留你母女活口,多少还是有点余地。” “未有定论,你我都是冷静理智之人,那就坐下来好好谈。” “我要的,只是你不要因为没有定论的仇怨蒙了心,一心要指认我父王,大家都坦荡做人.....” 言似卿其实也是这般想法,否则最早在雁城看到对方出现,也不会以回避为主,宴王当年势大远超如今,是妥妥的储君之选,君主也极为倚重,下面堂弟们一大群,任何新生皇子都不可能威胁他的地位。 根本不必参与皇子夭折之事。 “殿下肯信我?”言似卿有点好奇了。 左右也吃完了,谈完了,她也不好跟一个彼此两家有恩怨嫌疑的外男独处一室太久,正要离开。 蒋晦:“本世子昨晚翻来覆去想了下,若没有本世子介入,你没办法对付林家,那以前提前安排给你女儿他们走的水路一定会避开林家势力,也会避开与何之宏交好的一些地方官员管制之地,细看海域堪舆图,按目的往西域走,能走的也只有燕子峡水路。” “但也有可能,你要把人往塞外送,那就是从水路转陆路,走漠北。” “二选一。” “不过容我提醒,若是燕子峡水路,那边驻地水师长官背后可未知是我哪位王叔麾下,也许是祈王,也许是别的.....若是他们飞鸽传书来得及,情报洞察也够准,为了辖制你,从那边拿下你的女儿也有可能。” “既然你我现在是一个阵营的,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我也绝不会拒绝。” 世子殿下多虚伪啊,前嘴刚说的彼此坦诚,后嘴也不提要挟,而是进一步要冠以恩情。 第二次恩情。 既要且要还要。 依旧故意要她软软求他..... 他就没打算放过逐步沈氏一族人,他也不信她,必须要有绝对的软肋沈昭昭在手才行。 也对,这才是宴王世子。 他提到的朝廷调度跟党派归属也是她一介商贾不能确定的内情。 言似卿顿时心中一沉。 …… 第19章 言似卿顿了下,说:“我信殿下您,也未完全怀疑您的父王,那是因为碍于我母亲的安危,但这是我们母女间的事。” “从我放我女儿跟祖母他们走的时候,我跟她的母女缘分就已经基本尽了。” “世间难得双全法。” 她也不信他。 蒋晦眯起眼,似乎隐隐理解,就好像当年言阕妻子徐夫人做的决断。 保独女,就等于舍独女。 她们或许一样柔软又理智刚强。 蒋晦手臂撑着桌面,歪斜着凑近,目光灼灼:“信我,我可保你沈氏一族当前不仅平安而且连那打拼多年的家业跟大好海运版图都能留下,你也能继续握有生意场子。” “这样不好?” 言似卿身体靠后,后背贴着椅背,垂眸抿唇,似无奈,但也又割让前程的凛然神态。 “动身之前,沈家的海运盘子,整条航路,从人工到船只到原来的订单,乃至各地大仓等等,全部都一并包圆转卖给了大域食国的商会会长海老板。” “所得财富也还给了沈家。” “此时此刻,我已无在手的生意路数,也帮不了惠远郡主多少了。” “殿下还要信我吗?” 言似卿靠着椅子,整个人温温柔柔的,好像真的卸去了此前在雁城握有全城经济命脉的棱角跟手腕,只剩下了馨华娴雅的风度。 不紧不慢,轻声细语,但有一点点断腕的残缺脆弱。 她如此舍弃一切,忍痛,后豁然,让伤口流血,让它结痂,这些都源自他们这些外来人的伤害。 怎么可能不亏心。 蒋晦本来是再度错愕的,没想到她又阻断了一条能诱引牵制她的线,步步筹谋。 上位者一次次设计失败,要挟失败,怎会不恼怒。 他本来就是个混账。 不过,他竟并未。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一切,而觉得眼睛连着心肝的那根线发麻,还是手指本来挨着桌子,瞧见对方轻搭在扶手微垂的青葱五指在舷窗穿透的光线中近乎中正殿上拜访的绯雨桃花琉璃瓶。 粉,白,细腻清透,握之润泽且万珍华贵。 他移开的手,往靠近她的那边扶手搭着了,指腹轻抚揉转。 有细微动作。 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特别深。 又不太像此前的少年气儿郎了。 海上的晨光,是昨日少年眼里吞没的黄昏。 言似卿瞧见了,垂摆下的手指微顿,刚别开眼,听到对方说。 “刚刚不信,甚至有点生气。” “但忽然就不了。” 慢吞吞的,似乎不服气,不情愿,又没说全。 言似卿出去的时候,到门口,听到这人补了一句话。 “不过,你确实欠我第二次了。” 难道,他还想去追踪沈氏? 言似卿回头,蒋晦端着奶茶喝完所有,倒扣对着桌面。 “你们雁城地界,竟喝甜奶茶。” “简直罪大恶极,是要暗杀本世子吗?” “可恶的是还骗我喝完了。” “所以你欠我二次。” “正好第一次欠我的,我已经想到要什么了。” “言似卿,从此以后你就是我表妹了。” “你也放心,我以我蒋晦的身家性命作保,我父王绝非苟图人妻之下作人,背后必有隐情,若将来实情违背此誓,那,我蒋晦的身家性命乃至余生全权由你做主。” 言似卿伸手扶住了门,指节按了按。 “殿下,我比你大三四岁吧?” 蒋晦:“我比你显老。” “你必须是我表妹。” 言似卿:“.....” 她囫囵嗯了声,不愿跟这混账再斗嘴。 若钊在门口惊讶,都有点疑惑来时打定主意要宁可违背王爷本意也要杀死言似卿永诀后患的世子爷是不是同一个了。 这就表妹了? 他走后面跟着言似卿,几个快步越过,在前面保护,也当带路。 推开门后,先看里面..... 言似卿顺着他抽查,但靠着门,问:“你家世子,是担心我这藏了什么鬼祟的手段逃走吗?毕竟这里原本也是我家的船。” 若钊尴尬,立即恭敬解释:“少夫人误会了,是世子殿下担心有水鬼通过水下爬上船,潜伏起来,临夜钻出来伤害您。” 言似卿恍然,“抱歉,误会了,还以为你们......” 若钊:“怎敢,少夫人跟世子是这艘船上最尊贵的人,我们必须全权负责好你们的安危。” 这话他说得十分谦卑,按照如今事态的影响,也没什么问题。 让他们亲自来雁城逮人,如此费心筹谋,确实不能让她稀里糊涂被暗杀了。 但言似卿听着心里别扭,也不好明说,只能当没听到,道谢了一句,正要关上门。 “夫人,我们世子殿下以前脾气非常不好的。” 春含雪 第24节 言似卿抵着门的五指阖握,“若钊阁下是希望我少触怒殿下吗?放心,民女也不敢的。” 人家客气,一副仆下人姿态保护她,她可不敢自认金贵。 若钊:“不不不,是因为殿下以前也不认识少夫人您,才让我们以为殿下脾气一贯如斯,原来....也不尽然。” 这话意味深长。 言似卿:“......” 她不解此人用意,思索些许就想断掉这个话头,然而对方却已经说起蒋晦的陈年旧事。 要知道因为宴王常年势大,压制其他王爷多年,那人家的世子儿子们不愿意啊,蒋家子孙多野心勃勃之辈,年少者争斗又是一时意气,有些口角跟手脚功夫是常有的事。 所以,当年祈王世子那歹毒的货给蒋晦的茶碗里放了点晒干的臭虫而已。 直接就被后者吊到了下人恭房那边。 言似卿光是听着这些事儿都能想到此人年少时多桀骜劣性,也确实是真正的混世魔王,上山下海的混不吝。 如果是小姑娘,肯定浮想联翩,可能对若钊此言立即联想到一些男女之事,婚姻嫁娶之事。 但她更有阅历,也更成熟,只觉得好笑,也明白作为下人护卫,是绝不可能以下犯上为贵为王世子的主人铺张婚嫁的,但又特地来暗示她什么..... 不然没必要特地要在她这说蒋晦这方面的好话。 但言似卿所想——所以,蒋晦以前从未有过任何女人? 王府世子,都二十了。 可能吗? 不行? 所以亲卫这么急切? 言似卿从小跟着从县令升官的亲舅舅,见证小门小户刑侦悬疑事件,也对男子有更多了解,并不似一些女子闺秀害羞,何况她已成婚生女。 想法敛了敛。 回得很是端方得体。 “王爷也不会带太多他人妻子回家吧。” “更不会连着其女儿一起。” “自然是遇不上的。” 若钊整张脸都噌一下红白交加,低下头不敢言语。 年轻的夫人门关上,力道不轻不重,神色无波无澜。 本来就是不太美妙的对立关系,中间碍于各自的顾虑,把要挟跟挣扎都压着,不愿意翻脸而已。 可她也不怕得罪人。 她母亲,这些年到底过得如何,她心里始终横着一把刀。 若钊也想到她真的生气了,自觉不好跟殿下交代——殿下好像是有点哄着她的,一边招惹一边哄。 他却不知,门一关。 门后的言似卿转过身,背靠着门,侧脸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若钊急匆匆离开,已知其所有心思。 武人,心思还算敏锐,但不够细腻,不难对付。 转过脸,言似卿慢吞吞走着,从容雅致,直到装载女子贴身物件的衣柜小匣子被拉开....里面有个暗扣一摁,解了榫卯枢纽,整个小匣子都被抽出,而非在里面扣紧,露出里面的底子,里面还有个暗匣。 言似卿抽出它,里面有几个精致的小瓶子。 里面各自装着不同的药物。 蒋晦带人拿下这艘船时,肯定派人全面搜查过船内外,也审讯过原来的船工们,问清此前言似卿安排这艘船只时是否做了别的布置,往上面装了什么。 船工们也没法隐瞒,估计一概说了。 本身也未有其他安排,船工们据实以告,若钊等人没有什么发现,也就算了。 在蒋晦看来,她留下自己,就是一种妥协,还能做什么鱼死网破的准备? 他却不知.....言似卿在前些时候没有安排,也未差使过这些船工,但在更早之前,却在这艘船甚至别的船上做了后手。 但没有昨晚入住就动她,就是她也能预先猜蒋晦一干人的心思。 她应付不了他,只是因为应付不了其强权,不代表她应付不了他这个人。 漂亮非常的手指摇晃着药瓶,却玩弄着这世上最毒的毒药。 她的眼,隐晦幽深。 刚刚用餐时,她已经观察过了,也进一步接触了蒋晦此人,甚至了然若钊这些精干下属的习惯与办事能力。 她知道自己是有机会的——可以下药,药翻所有人。 那会,她能逃。 可逃了的后果她不确定。 因为蒋晦代表的是王族,王族能掌控所有水陆关卡,这一逃,她就是逃犯,是会被满天海捕的罪人。 固然可以改名换姓,她也不怕应付追兵。 但她忧虑的是昭昭那边应付不了来自朝廷各方的追捕——除非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与之汇合,主导后续的一切。 所以,到底要不要下手?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 第20章 海富贵(推荐《恐怖你好,我被神明杀过(无限慢穿)简介看作者说,》)我蒋晦还能去觊觎他人妻子? 言似卿沉思犹豫时, 远比普通人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别的,担心蒋晦一干人在拿下这艘船之后在屋里布置过什么,仔细查了下,在丫鬟整理好衣物的衣柜里面发现了几个小香囊。 药物? 但她身体并无酥软或者昏沉等不适, 倒是.... 手指捏了下身上的布料, 再嗅了下这香囊, 闻到了很淡的香。 生姜跟橘皮。 难怪一直觉得对方准备的衣物有点熏香,还以为是对方买衣物的布料店内有此类熏香,长久留存。 它很淡,因为烘干久置过很久,精心制作,一般是贵人们用来治晕船的。 这次,也被特地放在了衣柜里面熏衣物, 让着衣者被长久影响...... 有点不必要, 她掌海运多年,他竟以为她会晕船吗? 言似卿沉默好一会, 把东西都放回去了。 香囊归位, 药物药瓶亦然。 她的软肋不止是昭昭跟祖母等人,还有在人家父王手里的母亲。 所以没办法, 只能权衡利弊,赌蒋晦起码比其他方更好一些, 她做最优选。 ———— 若钦则看到了世子爷的手势, 进了餐室。 蒋晦喝了跟从小口味极端反向的奶茶,原以为胃会很不适,但瞥见言似卿桌子上干净整洁的用餐碗筷,想到她早上的胃口似乎还行。 遭遇如斯,还能如此体面从容。 她确实是一个很能打理自己, 不做萎靡绝望状的人。 这样的人物少见,不管男女都如此,他佩服自己的极少数长辈,也钦佩自己的长姐,但那都是自家人。 未曾想,会出现一个言似卿。 二十年来,也只有一个言似卿。 “殿下。” 若钦正等待差遣呢,却发现自家殿下直勾勾盯着人家桌椅位置走神。 他愣了下,迟疑问:“殿下,您没吃饱?” 咋一直盯着人家切分剩下的另一半饼子呢。 蒋晦回神,直白剐他一眼,身姿懒散猖狂了许多,斜靠着椅子,让去查大域食国的商会会长海老板跟言似卿这次达成的交易内情。 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但也要确定真实与否。 万一她虚晃一招呢。 宴王府并未渗入富裕江南道的工农商之事,因为那是帝国脊梁,是君主逆鳞之一,触之必死。 若钦对此人并不陌生,事实上这是帝国都人尽皆知的人物。 “大域食国是我国第二附属国,万邦来朝,年年进贡不菲,相比于第一附属大黑国近些年有些许小动作,大域食国算是极忠诚的,好像也一直听说就说这位王国首富商会会长跟大域食国的国主以及贵族们提议,让他们国内生意人以进贡供养换国家安宁,避免被塞外跟西域骚扰....” “不过大域食国并非香料产地,却是我朝跟西域等地的商品中转必经之处,其海市商行在各地都有办事处,少夫人在海运之事上运作如此厉害,与之认识也正常,毕竟沈家的产业也不是小数目了,在江南道名声不菲。”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交易.....” 若钦就差理所当然说两人怕是认识多年,关系不菲了,不然这么大笔的交易不可能这么快完成,势必极其信任才行。 他没若钊敏锐多心思,更直白一些,但也瞧见自家世子脸色不好看,当即止住喉下话头,小心翼翼改了口风,“但也可能是让价厉害,对方生怕少夫人改变主意,这才加快了交易,这位海老板一向神出鬼没,少有人见过其本尊,本人不在雁城,若是很谨慎的交易行目,对方不会这么急切。” 这么急着卖家产逃家,不折损利益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明言似卿果断得让蒋晦措不及防。 此时,若钦这么一说,蒋晦面色淡淡,“查一下。” “从他们最早何时认识开始查,进行了多少交易.....如今私交如何,都查深了,但隐秘一些,不要让人知道。” 若钊此时回来,表情不太好,忧心忡忡的,若钦都看出来了,何况蒋晦,他没问,只是盯着。 若钊不敢隐瞒,行礼告罪,说自己可能耽误事了芸芸,再一五一十把前面跟言似卿说的都说明白了。 蒋晦表情一度冷漠,未有任何波澜,也知晓若钊那小心思,淡淡扫他一眼,若钊头越发低了。 春含雪 第25节 “她如何说?” 若钊战战兢兢转述了,一字不差。 若钦都吓死了,不敢吭声,但一起跪下。 蒋晦当即坐直了,也起身了。 他第一个念头:完了,她生气了。 好啊,小爷几次三番惹到她,但也好几次让步,就是怕她生气,若钊这小子碎嘴,反而把她惹得放狠话了? 来回踱步两三下,最后才抬手虚点了下若钊,冷静道:“要你多嘴?父王是怕我不婚无子,不能承继王府,连你都得嘱咐,但我蒋晦还能去觊觎他人妻子?” 当他宴王府父子是什么人?一点脸都不要了么。 “自己等下去领罚。” “再派人保护一下她的产业门面,稳住她的人脉,就说是我小爷罩着的,反正都这般了,皇爷爷也不可能认为我跟她没关系,别让不长眼的吞了她好不容易拿下的经营市场。” “那海会长,是叫海富贵?” 若钦:“是的殿下。” 蒋晦:“什么海富贵,趁火打劫,欺负她端方正直,想必是用的很低的市价吞掉她新血,下流!” “给他那边传个话,我帝国的沿海经济产业岂能全让番邦之人霸占了?还用的那般低价占便宜。” 大域食国,他五年前尚将弱冠,还跟着君主出征攻打过呢,也是那时候才把对方打服,彻底归顺的 那时他也听说过那位海富贵,对方已经名声鹊起,不少贵族十分推崇,就是作为他们本国主投派,也算是与自己帝国有利,可蒋晦的顾虑也没错。 沿海经济,尤其是海运脉络不可能让番邦之人拿下,哪怕是看似忠诚的附属也不行。 越忠诚,反咬起来越致命。 两人下去千里飞鸽传信,安排人做事,也是四五天后.... 返程的信鸽带来了消息。 主要还是刚出雁城海域,没有走远,联络还在雁城处理收尾的探子们勤勤恳恳,很快刺探到了情报,去信回复。 蒋晦打开密信一看,反复看了三遍。 烧了。 若钊:“殿下?” 蒋晦微微一笑。 “给她明日早点的奶茶里面放点盐巴。” 若钊:“!” 好歹毒啊殿下,这反复无常的,少夫人哪里得罪您了? —————— 次日,晨光更好,船只过境能瞧见从江南平原繁茂绿意转山林高山密涧的利落地貌。 还是那个餐室。 言似卿一喝奶茶就变了脸色,放下碗。 “怎么,不好喝吗?” 言似卿不吭声。 蒋晦:“海富贵给的价格,少夫人想来是满意的?“ 言似卿抬眸,“殿下想说什么?” 蒋晦:“三倍市价,大域食国的海会长如此大方,是觊觎我朝沿海经济脉络,还是因为跟夫人旧交不菲,愿意救急?” 这何止救急。 本身就是很大的生意盘子,三倍市价,都能买下三座城了! 那沈家上下哪里是逃命,根本是带着巨富过好日子去了。 亏他以为她吃了大亏,上蹿下跳要帮忙,结果? 愿意护着她的人可不少,自己实在自作多情了。 言似卿早知道对方内在谨慎,一定会去验证她所言买卖,但这么大反应,何至于? “于海会长确实算是旧交,但并无什么私情,如此高价,可能不乏对方一点商业盟友的义气,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对方是汉人。” 蒋晦闻言一愣,汉人? “你见过他真容?” 他见言似卿似乎在回忆过往,“见过,确实是汉人长相,因父母早年战乱时流亡在外,后归国艰难,不得不落跟大域食国,他在那边出生长大,但受父母影响,一度对我们大汉民族极有好感,推崇中原文化。” 蒋晦:“听说他一度是面具示人,你能看见?” 言似卿:“是有面具,但他取下面具就看见了。” 蒋晦:“他一看到你就取面具了?” 言似卿:“殿下,这很重要么?” 蒋晦:“我得衡量他的用心,跟你没什么关系.....那就你看见,别人可曾看见?” 言似卿表情微妙,“殿下,我们乃是商谈大笔买卖,自是包厢密聊,不会留外人,不过这单买卖也是从他们那边购买珠宝等物,利于权贵所需,也许您从前平日所用,也都是我们这单买卖中的其中之一珍宝。” 蒋晦脸色难看了,微微一笑,笑得很古板。 “那确实是。” “那你说,本世子这玉佩,是你送我的,还是海会长送我的,抑或是你们两位旧交一起送我的?” 他这嘴,真毒得很。 言似卿眼皮子微动,“殿下希望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蒋晦:“那就是你送的。” “以后,也只能是你送的。” 这话有深意。 言似卿顿了顿,盯着他。 蒋晦:“这条生意不管是不是你的,都不能是他的,但现在既然已经是他的了,直接拿回来也不合理,若以你重新介入管理,他应当能接受吧。” 言似卿皱眉,“他出的是高价,恐怕....” 蒋晦:“大域食国那些皇亲贵族是贪他能提振当地经济的能力,弥补贫瘠国本,但非本族必不得真心,他们也会猜疑顾忌,这世上,哪有真心能比真正的外力震慑干预。” “有些东西,对方担心他有,与其证明他没有,还不如真的有。” 言似卿懂了。 “殿下所想,去做就是了,但会得君上应允吧?” 贸然勾结外番邦主人,于皇家世子也是极不该的。 蒋晦挑眉,“那自然。” “本世子从不冒险。” 言似卿:“那我以后与他联系....” 蒋晦:“若是陛下应允,自会有专人在你们之间负责传递消息,不会让你们直接接触,这也是为了你好。” 言似卿嘴角拉扯了下,不咸不淡应下了。 心里却在想:他这是表示等一切尘埃落定,要留自己性命,并且还真打算让自己为惠远郡主做事? 若是如此,对自己确实是极好的下场。 蒋晦似乎满意了,开始吃早餐,随口问了句:“奶茶咸不咸?我怕他们调的不够咸,我亲手加的两勺子.....” 言似卿:“既是殿下亲手加的,那我自然得喝完。” 投桃报李,她欲重新端起碗,不管这碗里加了什么,她都愿意喝下去。 结果蒋晦站起,凑过来,先一步挪开那碗奶茶。 “突然想起盐贵,你还是别喝了。” “吃饭吧。” “吃完,我们就下船了,表妹。” 什么? 言似卿这才察觉到船体微微一震,这才意识到外面已经靠岸。 但从雁城出发长安不是还有至少半个月么? 其实这已是因为蒋晦是皇亲贵胄,有特殊文书直接过关的缘故。 过关键节点比如埭堰跟水闸等还需要等待文书,若是商运,二三个月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其他人走水路。 如此远程,自是耗费时间极长。 但哪怕是用了特殊文书,现在也不可能进入长安地界。 那,这蒋晦就是要转其他路线回长安——为避来自长安的暗杀吧。 —————— 马匹行路,一干人利落非常,从下船到转陆路进入黎城群山官道,也不过是半天,就看到了一方山谷村落冒出的炊烟。 拿了地图递过去,蒋晦跟边上马匹上的青罗锦衣者低声说了,“表妹,已至黎城云渠县百茂村,今夜在此落宿,可有异议?” 他都不看地图就确定了此地地名,这地图是给对方看的。 简便衣裤打扮的言似卿其实就是以男装示人,但并非为了男扮女装,只是因为此衣装方便而已,本朝也有女士衣裤便装,看着利落伶俐,方便行程与做事。 不过,人靠衣装,反过来也一样。 谁都看得出来是女儿家,可乍一看,就是漂亮得不行的人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般金贵人儿。 无关男女,实在好颜色。 春含雪 第26节 言似卿不太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常年习惯了,只是避开这人灼灼目光,低头仔细瞧了地图,却随口应如此很好,世子安排周到芸芸。 一路都非常顺从,从无敷衍或者悖逆。 蒋晦收了地图,“叫我什么?” 言似卿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平和唇舌间的谈吐气,轻轻一句。 “表哥安排妥当,一切都好。” —————— 蒋晦临进村之前,分派了人马,一半入村,一半隐入山林。 入山林那一批人是隐蛰之人,常年擅山林行军蛰战,如此保后手而已。 他跟言似卿等人则是进了林子,等出去,就是村外斑驳青苔的老旧石桥..... 此时已是黄昏,林子小道有些狭隘,竹林森森,凉风一来,皮毛都寒立了。 马匹缓慢踏蹄在泥土地上,言似卿本来也不是胆小之人,知道深山幽谷老村的,一旦落日,哪里还能如城池繁华有人气儿。 但..... “小心!” 本来好好的,前面竹林深处突然传出尖锐的鸣笛,接着好几个白影上窜飘忽地,在竹林隐蔽幽黄中一闪而过,仿佛好大只的白狐鬼,伴随着还有恐怖的袅袅白气跟诡异火星,莫说众人吓了一跳,就是马匹也吃了惊。 狐妖出? 马儿撒蹄散乱,众人也算是老道骑手,匆忙驾驭马匹,但言似卿可并非擅此道,她只是少时陪着其舅走山过川办理案子,懂些骑乘之术,成婚后主营海运,出入多为马车,已有些生疏了,这么一惊,未能反应,马儿就这么脱离了队伍,朝着左侧竹林缝隙冲入,转眼就被竹林秘影吞没。 —————— 言似卿在马上颠簸,心跳极快,努力握紧缰绳稳住自己不被甩落马下,顾不得狭隘窄到横七竖八的枝干竹梢扫过身体衣物,更顾不得前路跟周遭如何,耳边只有急切的风声跟林子中飒飒寒流。 全身上下都好像如马儿一样被诡异阴冷的鬼力蛊惑,只朝着那森森黑境不断吞入....头顶满是交叠穿插的林木竹叶,根本看不到尽头。 言似卿努力临危不乱,在艰难控制身体安抚马匹不加大奔波后,担心脑袋跟咽喉被竹尖穿刺而死,微伏身体,反正也看不见前方...... 马儿总算安定一些,言似卿正要松一口气。 突然密林头顶空了一块天光,黄昏一缕橘黄,似天上倒挂了蜡烛烛火,就这么幽幽散淡前方一片空地,但空地中间有一株成年巨榕,那枝干更是扭曲,密集而枯尖,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白幡,下面还有白烟窜起,跟狐妖老巢似的....言似卿一睁眼窥见了光,也瞧见了那对冲的尖锐枝干。 即将因失控疾奔的马匹将她的脑袋正面刺向它的尖锐。 言似卿没有其他办法,正打算跳马.... “别跳!” 身后马匹声密集而来,哒哒声覆盖了风声,只让她听到了蒋晦的声音,她内心竟突兀一静,一刹联想到那也从暗巷骑马而出、一枪戳飞早年让她倍感无力的林沉光。 那一刻的痛快,对至高权力的感受,也许可以解释此刻莫名的信任,她也就真的放弃了跳马。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从后面追来的旺财马背跳下,跳到了她的身后。 此前因为身体过于轻便而在马匹狂乱疾奔下如摇曳柳枝,现在却如在暴风雨的海洋帆船直接被重锚压舱,一下子就稳了重心。 蒋晦与她在同一匹马上,蹬腿,拉鬃扯缰,口中控马吁声.... 然后,那批失控的马儿马蹄换步,马头偏转....跟着灵活聪慧的旺财往左侧一起转道...齐齐避开那白幡老榕狰狞的粗壮枝干。 也只有细小的一些枝条扫过...因为已经枯干多点,碰断了,嘎嘎作响,化作碎块,但碰到皮肤还是很痛的... 人马合一是一种骑术境界,她只听说过,但更知道临危拦马救人,双人一马,那就不只是骑术高低了,而是一种狠绝魄力。 马身掉头,前足微下腰,马上的人在昏暗中也能看到狰狞锋利如鬼爪的枝干朝着人体脆弱的部位撩刺。 青丝飞扬,呼吸窒空。 言似卿只觉得后脑勺摁了宽大修长的手掌,耳后根贴着清冽温柔的年轻声线,“低头....” 她素来理智,顺着对方的手掌果断低头,脸颊右侧被对方侧下的臂弯挡着,能听到那枝干扫过布料的声音.... 很锋利,裂帛如斯? 枝干断裂了,衣物也破裂了,马蹄激烈嘶鸣,人跟马都在自救。 一呼吸,二呼吸,心脏跳动胜于一切,天地只剩下了马匹践踏跟心脏跳动终归一线的平静。 哒哒哒。 两匹马前后往边上林木空地跑动几步,最后缓缓停下。 一切尘埃落定。 马上的两人都没吭声,但马匹哼哧哼哧的,后躯踩踏地面落叶泥土,有粗噶的声响,马匹粗鲁喘气声很重,两人的呼吸倒是很轻,都有所克制,不过言似卿能感受到后背紧紧贴了滚烫。 心跳,非常快。 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本来前后混乱层差,后来重叠,一致,沉重而急促。 一呼一吸轻重不一,但也都一致了。 好像短短时间,他们的生命就达成了未曾协商的一致。 她一时还有些懵,但身后来自男子强烈的气息让她很快回归了理智,身体下意识往前倾,避开后背触碰感受到的滚烫亲密,但闻到了淡淡的气味。 蒋晦原本上搭侧挡的右臂已经移开,有了拉扯布料的声音。 言似卿也同时动了动,身体测斜,离得更远了一些,也似乎急于下马。 双人共骑一匹马,前面的肯定要让后面的先下,不然不便下马。 她虽非擅马,但看着也不是新手,否则早在前面就被甩下马背重伤甚至惨死了。 他一愣,嘴角下压,手头动作也微微停,语气有些冷冽凶意。 “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疯了?!” 他脑子想都没想就冲马救她,才是真的疯了。 他现在都不能理解自己这般莽撞。 这有违他从小接受的继承人教育——自觉金贵,野心朝上,为何要朝下冒险?实在愚蠢。 她还怀疑自己! “殿下,你的手怎么了?”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一愣,后者得到了答案,知道自己误会她了,以为她是因为怀疑他图谋不轨才恨不得远离三尺之地,莫名又不恼怒了,跟无限饥渴时喝到了蜂蜜水似的。 前者则是已经侧过身子往后瞧他的臂弯,通过林中空地暖色黄昏光辉瞧见被撕裂的左臂衣物下面有血色沁润出雪白里衣,隐约能看到锋利树枝划伤皮肤留下的血口。 “能先下马吗?”言似卿权当没听到刚刚蒋晦所言。 “等下。”蒋晦已经听到外面下属们追来的马蹄声,不让先下马,而是出了手腕力道,索性从手腕撕怀的袖子里面扯下了里衣绵软白布.....因为是里衣,并未外衣,别人也看不出来。 撕下一截袖管撕成长条,迅速在她的肩头处环绕肩膀系带几下。 言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左肩部位被撕裂出了一些口子,露出了肩下的贴身银白物什跟些许锁骨肤色。 里面的细带子,也被勾断了。 想来是最早被马匹带着狂奔在林中小道,被那些狂肆的树枝撕坏的。 她当时只顾着低头保护重要内脏跟脑部,顾不得别的。 难怪后来觉得有点凉。 再不做些什么,里面的物件恐怕就松落了,届时难堪得很。 总不能让下属们一直回避。 她的脸色顿时不自在了,但也不动,这个地方她自己没办法处置,只能在那些下属们赶来一览无遗前先让蒋晦帮忙..... 事急从权。 她没有侧头看他的受伤手臂或者看自己的肩臂,而是往前,垂首,双手揪着缰绳一截,任由他处置,安静无声。 蒋晦也知她端庄知礼,甚至有因为年少失父母失势、长期寄人篱下而不得不乖顺的传统古板,他不好摊开说这种事去刺她的脸皮,于是对此一声不吭,只迅速动作。 言似卿见识过到对方握弓射枪的刚强骄烈,武力无双,都在那修长白皙的少年感手指间爆发力十足。 她本以为这样的人就是刁钻肆意不通细腻的,结果,拿着破破烂烂的布料长条系绑外衣,竟也很灵活迅速。 甚至没有让他的手指碰到她外露的些许皮肤半点。 就是长久没有呼吸。 好像他一直在憋气,忍着。 听说憋气是为了让意识极端专注一件事,不会被其他事干扰。 野兽狩猎时,在此几乎等于本能,也是进攻性最强的时候。 一触即发。 言似卿就这么等着。 最后,蒋晦顺势抹了下自己臂弯上的血液,往她肩头衣物涂抹了下。 “他们会认为你受伤了,别无其他。” 言似卿眉梢微动,没说什么。 “好了。” 蒋晦说完,看她身体没什么问题,有片刻的安静,好像一直在盯着她,呼吸也没释放,就这么寂静无声。 她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目光也一直在自己身上。 马背上的距离还是太近太近了。 一切变化都如肌里亲贴,是温是寒,是热是冷,分外明显。 她感谢他,又忌惮他。 却没办法对抗其先天具备的第一等强权,就只能缄默着,垂首时,看到前面这人绕过自己腰肢,转而握着缰绳的手指不断上下摩擦着绳体表面。 言似卿嘴唇微蠕,手指曲起。 些许,他动了,松开缰绳。 春含雪 第27节 在她耳边轻轻一句,“刚刚对不住,误会你了。” 言似卿心里一松,客客气气道:“殿下临危救我一命,已是天大恩情,将来必有回报。” 蒋晦下了马,站在马边轻抚马匹脑袋,抬眸瞧她一眼,眉眼俊隽,但眼底有些矛盾。 轻飘飘、像抱怨、撒脾气的小声一句。 “我想要的,你还真不会给。” 言似卿:“.....” 她,没听到,自然也不会回应。 正好此时若钊等人前后赶到,看到自家世子在从旺财身上垂挂的囊袋里取药,并未怎么管另一匹马上的言似卿,后者自行下马,肩头似有伤处,有血迹,被简单料理过了,并无大碍。 “夫人肩上可能出血了,幸好处置了外伤,等下可不能一人独骑。” 可能还是自己世子伤势更重一些。 有臂上撕裂伤。 若钊等人不会联想更多,本也没什么可编排的,刚刚那场面过于凶险,能无大碍就是天大的侥幸了。 两位女子暗客过去照顾言似卿,蒋晦已自己简单上药处理了伤口,只让下属帮忙包扎一下即可,他跟言似卿都对刚刚的事掠过,不提别的。 安安静静的。 蒋晦冷漠着,一个眼神都没给言似卿。 言似卿心知肚明:世子从小桀骜且名扬帝国,高傲非常,少亲近女子,若难得动了点念头,却只是商贾之家的一介寡妇,十足违背其高贵出身,心里愤怒在所难免。 他不为难她,但恼怒他自己吧。 下属们以为他是恼怒差点就让辛苦拿下的目标差点死在路上,说白了也是他们责任在身,连着他们跟言少夫人一起恼怒,既都有些战战兢兢。 不过在这时候,他们都关注到了这一株老榕树。 白幡密集飘动,黄昏光辉已经落淡,黑暗覆顶而来。 “殿下,这些白幡挂着怪渗人的,莫非是祭妖鬼之物?这老榕树里面可能空心,莫非是白狐老巢?” 他们都还记得此前白狐鬼影吓人一幕,再武力超群,也是凡人之身,难以对抗如此鬼祟之事,难免有些心慌胆怯。 蒋晦看了一眼那白幡,挑眉,眼力极好的他已经看到白幡上面的歪歪扭扭图文了。 “什么白狐老巢,那白狐影子看似离地腾飘,怕是因为穿得黑鞋子,在林中暗处瞧着就是黑呼呼一截,跟鬼似的,但鬼飘过去的时候,出不了树叶被踩踏的声响。” 世子的人力听力眼力都天然超绝,乃天赋之人,在朝堂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年少上战场,还战绩斐然,没点天赐的神通是不可能的。 若钊等人闻言点头,心定了许多,但也好奇若非妖鬼,莫非是本地人作祟?装鬼吓人?后面还有白烟呢....还有这些白幡.... 他们还存疑,乃天性,蒋晦对下属也没那么多耐心,正要训斥他们胆怯,还未出声。 “白烟是烧香祭祖而出,那边地上有残留灰烬,白幡上的古怪文字图样是当地人少有读书人,字体会的不多,写得囫囵模糊,字迹不好看,不是什么祭妖鬼的鬼画符或玄文。” “黎城地界,百族多在深山隐蔽,不通汉化,多有迷信,凡有祖辈生死,以长寿老木祭祖祈福镇不明之事。” “祭祖时,穿白也正常,他们往我们经过的林子里跑,应当是他们村子里出事了,匆忙厉害,被我们遇见....那白烟,是他们手里点燃了的香。” 言似卿细声解释,众人再看,果然如此。 “地上灰烬还有热意,这里还有纸钱。” “这字,果然很丑。” 言少夫人为人端方雅致,不说人是非,用词还是比较体面的,其实就是字丑。 众人这下彻底明白了,不是妖鬼就好。 言似卿只是小伤,伤到的皮肉也不好在这敞开处理,那俩女暗客也知晓,只是简单涂抹了药膏,她起来后,走到冠盖茂盛的老榕树下细细观摩片刻,手指也欲挑了白幡查看.... 却被剑鞘先一步挑起了白幡,送到了她跟前。 “这山里人的祭祖物什,是他们的迷信,夫人若不信,也不必这么不避讳,就不怕上面带着脏吗?” 蒋晦语气凉凉,也不看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不小心。 言似卿察觉到这人自打下马后的冷漠,也不探寻内情,本来这人就素来乖张阴阳。 “殿下说得对,下次民女会注意。” “但他们这里可能出命案了,我们还要去村里吗?” 言似卿一说,众人全部侧目。 —————— 白幡还被剑鞘挑着,蒋晦上前也看了看,暗自:果然好丑的字,还鬼画符,鬼都看不懂。 “你能看懂这些文字?” 他记得这人的字迹笔力很好,显是从小精心教养过的,也博学广知。 “其实也看不懂。”言似卿看得出他在揶揄自己,“不过,这几条白幡新一些,笔迹色调却很淡,山里缺少物资,更别提笔墨了,而且这里所有白幡都是同一个人下笔的,应该是他们这里唯一识字的人了,也没好的毛笔,其实用的也不是墨,是当地一些草木捣汁混着木炭灰制造的土墨,色淡且有苦味,还化开了,制造很粗糙,而且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条。” “同时期的,如此匆忙下葬祭祖,只能是因为非正常死亡。” “他们害怕。” 所以再出什么意外,才吓得跑成那个样子,连带着刚好路过的他们也被吓到了。 言似卿这么一推敲,众人深以为然,蒋晦知她年少经历,信任她的才能,也赞同,思虑一二后,道:“你是担心那边有什么瘟疫?” 瘟疫也是命案的一种,一下子死了不少人,当地人不解内情,只能祭祖问先人求平安。 若是有人凶杀做诡,那反而是小事。 言似卿点点头,“但入夜了,此地偏远,恐有猛兽,能入村住宿最好,若不能,也只能避开最危险的。” 瘟疫是最难对抗的,哪怕她擅医,对于深山不明源头的瘟疫病症,她也不敢冒险。 蒋晦果断,甚至堪称粗暴,“抓个人问。” 言似卿其实也没等蒋晦另外派人出去抓当地村民,不多时,就有其他下属赶回来了,还提着一个白乎乎的小短腿少年。 扔在地上后,负责抓捕的下属立即吃了药——若钊他们有,太医院那边配置的灵障丸,王府自然不缺,蒋晦这趟行程也是早早预备的,准备齐全。 扔下的小白狐已经被包围了,鞋子果然黢黑,当地的黑布鞋,现在看着都黑呼呼的,竟已十八岁,因是山里人,吃喝不够,个子矮。 若钦先行逼问,故意道:“你们此前装鬼吓人是何用意?莫非你们村是谋财害命之地?” 小白狐叫王豆豆,闻言瞪大眼,满口否认,“什么故意装鬼?我没有!!你们是什么人,还来我们村....别,别杀我,我说,我说....” “我们就是在祭祖,就是那棵树,我们村的神树,三百多年了呢,昨天,我小叔叔死了,我们这一家的得穿白衣祭祖....” 若钦先看了蒋晦,再看言似卿,这两人都瞥了他,他继续问:“深山村落有丧葬风俗也是常理,但也才刚死,这么匆忙?而且你家人丁如此多,一下子这么多孝服,一村同宗?” “不不不,才不是,我们这门户很多的,也算是大村,各有姓氏本宗,其实也不止我们家死了人....老李家的小儿子,张三家的大孙子,还有村长家的小孙子,加上我们家,一共四户人家都是这半个月的事儿,前面是已经下葬了的,到我小叔叔这,村里人吓得慌,这才一起祭祖问灵。” 才半个月,死这么多个?而且必然年龄都不算大,早死必是异常。 “你小叔叔多大,莫非得病了?” “也不是....就是....落水...淹死了....” 他支支吾吾的,众人头皮一凛,以为当地有怪病蔓延,这人不敢说,言似卿却突然上前,拉了下这少年的衣领.... 王豆豆都没缓过神来,呆呆看着她...直到青葱玉指从衣领下面夹出了一根...鸡毛。 原本蒋晦要拦她靠近这不知是否感染瘟疫的王豆豆,一看她手上东西,不动了,只冷声问:“你们以为这些人的死是水鬼害人,所以用家禽祭喂?” 王豆豆刚刚还迷瞪着呢,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怪厉害的,尤其是这女子,一双眼好像能看透一切。 他不敢撒谎了,点点头,“是的,我小叔叔他们都是死在水中,尤其是李多谷,原本只是失踪,后来从村外的水塘浮了上来,皮肉都被啃了,可吓人了。” “当时我们也只以为是野兽吃的。” “后来张五也死了,尸体也很吓人....我们就怀疑水鬼吃人了。” “后来....” 说起别人家是吓人,说起自家至亲,他一下红了眼,垂头丧气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如此一说,那就肯定不是瘟疫了。 水鬼?野兽吃人?还是人为祸? 众人其实都能接受。 言似卿神色微缓,手指夹着的鸡毛被松开后,风一吹,淡落地面。 她不吭声。 蒋晦也不看她,已有决断:入村。 王豆豆惊讶,但怕他们被水鬼害了,说了两句,年少者,淳朴善意居多,不想害人。 蒋晦让女暗客与言似卿双骑,瞧见对方上马无碍,才飞快移开目光,但发现王豆豆还在红着脸看言似卿。 上马后,他拉了缰绳,对那王豆豆说。 “水鬼吗?” “我们这些外来的皮肉应该不和其本地口味,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小男孩,才好吃。” 王豆豆一下子脸都白了,宛若天塌。 言似卿将一切看得分明,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眸整理了下袖上粘连的竹叶碎屑,却发现它顺着微损的布料缝隙,贴到了皮肤肌理。 指腹剐蹭到的时候,微微疼痛,她想起那人用臂弯格挡树枝,衣物都被划裂开了,皮肉就不只是割伤了,若钊往上涂抹药膏止血时,那人背着身,一声不吭。 痛不痛,自己知道。 言似卿的手放下,默默揉按了下腰肢,身后的女暗客察觉到了,低声问:“夫人腰不舒服吗?” 这人的下属怎么都这样? 言似卿微抿纯,平静否认了,手也松开。 但他们此刻已经出了昏暗的林子,到了外面,发现天好像还没黑透,又有了昭昭光晕,她一眼瞧见前面不紧不慢背对着他们的俊俏郎君耳根红透了。 他听到了。 蒋晦确实心神不宁,握着缰绳的右手再次抻开五指,好舒缓上面久久不散反复回忆起的触感。 他跳上她所在马匹之时,为了稳住她,大手握过那一截细腰。 春含雪 第28节 用了力气。 柔弱的少夫人,她吃疼了? —————— ----------------------- …… 第21章 “前面, 前面就是我们村,过桥就是了,其实在云渠县,我们村还算有名的, 山里野味儿, 吃肉不愁, 也算安定,几次战乱都未波及,梯田不少,农耕各有定数,几年下来丰收都不错,县里人都羡慕我们呢。” “也就是最近这些事儿....” 王豆豆指引之下,众人很快找到了方向, 从林子里出去, 刚出去就沐浴了光辉,原本被妖鬼之事所迷, 眼下很快被光明扫荡阴霾, 觉得入目的袅烟山村跟溪流拱桥在黄昏下颇有闲乡意境。 若钊随口问:“此前你提到死了四个人,李多谷死在村外水塘, 那别人也都在那边吗?” 若是固定一个水塘死亡,但凡这个村子里的青壮年有些胆气, 村长有点魄力, 就该安排人蹲守监察,还能被凶手拿捏整个村——这村也不小啊,一百多户都有了。 若是衣食无忧,在云渠县有点名气也不奇怪。 王豆豆:“也不是,其中张五就死在那。” 那? 他语气有点奇怪, 正骑马上桥的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往边上看。 桥下溪流潺潺,水涡滚旋,夕阳光下波光泛金,但往下游三尺地,也就是在旁边大石头缝里钻出的青松枝头下,有一不大不小的溪中水坑,应该有些水深。 众人看了看,觉得也不至于能沉下一个年轻小伙子。 “不是,是...人头。” “张五的人头在下面,那天我村里的婆子们在那洒水洗衣,那池子本来就是用来洗衣的,结果勺了两大瓢水,第二瓢吃重,活脱脱勺上来一个人头,都脸皮都烂了,那乱糟糟的头缠成一团,眼珠子从窟窿眼里突出来,缠在头发里面。” 言似卿听着都吃惊,遑论当地村民了,被这可怖之事吓得够呛,王豆豆说那王婆子都被吓得卧床不起了,至今手还在抖。 不过也是他们正说这话呢,王豆豆还督促他们早点过这座桥进村,可别摊上事儿。 “谁知道水鬼现在躲在哪儿.......这里是唯一入村的石桥,不然我才不走这儿....” 蒋晦:“就因为都死在水里,尸体还都有残损啃噬的迹象,你们就认为是水鬼?” 王豆豆:“也仅非如此,李多谷失踪的那晚上,我们村的王麻子就突然在深更半夜光着裤衩子满村乱跑乱叫,说是见到了水鬼,他素来混不吝,满嘴胡咧咧,说些乱七八糟的鬼怪之事,我们小的时候还爱听他说这些,长大就觉得他不正常,过路的赤脚医生都说他脑子有点问题呢,是痴傻残缺之人,所以那晚上他的话也没几个人信,毕竟当晚他还一身酒气,直到张五都死在水里....紧跟着村长小孙子林丰收都出了事,村里人就信了。” “找了那王麻子问,才知道他那晚从外面喝酒回来,路过村子外面的水塘,瞧见了白乎乎的圆咕噜东西从水下冒出来,他当时不知是什么,但因为刚死过李多谷,他害怕,正想走,发现脚上好像被头发缠上了,人往水塘那边滑,半身转眼就进了水里,他吓坏了,扑腾着疯狂往外爬....出来时,回头瞧见水鬼披头散发的脑袋就浮在水上,直勾勾盯着他。” 言似卿突然问了一句:“然后他就这么一身水淋淋在你们村里跑,你们村的人当时看到也依旧当他醉酒胡言?” 蒋晦知道这人其实是在问:王麻子当时是不是湿了衣服跟身体,若是没有,那就是胡诌,案子也可能跟他有关系。 王豆豆撇撇嘴:“当时他大半夜把我都吵醒了,我钻出窗户往外看,看他被包围,村里人骂他,他只叫喊有水鬼,确实一身湿哒哒,脑袋上还挂着水草,村里人训斥他,让他穿好裤子....把他赶走了。” “他醉酒栽跟斗进田地钩子,或者滑进水池,都不是一两次了,我们这里距离县城偏远,他去小酒馆喝酒都是白日,那会村里人在附近干活,顺手拉一把就是了,入了夜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家里睡觉,哪里能管得着他。” 不过,他也想起一件事,“当时村长死了小孙子后,对这件事非常在意,把他抓起来审问了,问他为什么那么晚去喝酒....” “他说,是白天去的,但在镇上遇上一群读书人吵架打架,看热闹的时候被牵连,官府过问,连着他一起训诫了...他还被那些书生抓挠过。” 王豆豆指了下左脸,意思就是他也看到了对方的伤。 村里人也去求证过,其实也不需要求证,细数当时事发时间,约莫是七八日前,县城里的新鲜事自会随着外出去县城卖菜的村民回来大肆宣言,藏不住一点消息。 读书人辩论是常有的事,打起来,还被官府过问了,那就很新鲜了。 “反正此人疯癫,诸位你们进了村,找地方住下,可千万不要靠近他们家......” 他胆子小,在前面快步走,一边说话,还没一脚踩下最后一阶的石板。 眼里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睁大眼,整个人都吓得哆嗦,脚下一滑.... 惨叫一声,人就踩空了,往桥下栽。 好在若钊迅猛,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后领子,将他提在桥墩边上,免得下去后身骨撞到下面坚硬的溪底石床,撞出大毛病。 但目光一飘,差点手抖将人松落。 前面那水坑里,既是此前被捞起过张五头颅的水坑,现在咕噜噜冒泡了。 冒出....一只手来。 往上突,五根手指胖乎乎的,似是泡胀了,又往上狰狞爪勾状——就对着他们。 这一幕可是吓人。 如有鬼,在征兆恶意。 众人心里咯噔,言似卿怔松时,蒋晦瞥见她脸色微白,以为她吓到了,皱了眉头,脚下一点就腾出要下水弄掉那劳什子断手.... 战场无双,杀人无数,他才不信水鬼之事,倒要看看是何人作祟。 “表哥,等下。” 一声软乎呼喊让蒋晦身体一麻,本要下溪的他半空侧旋,闪落在旁边青松树上,枝干颤颤,他看向言似卿。 后者没看他,反而朝村里那边示意。 众人看到了——村里那边一群人熙熙攘攘吵闹而出。 若是争斗,他们这边随便出手就能喝住村民,不怕拿不下,哪怕村里人肯定更多,人只要见了他人血,第一怕的就是自己也流血。 言似卿是觉得当地人肯定对水鬼之事深信不疑,若是这些人瞧见他们贸然破坏水鬼“贡品”,恐怕会把罪责都转移到他们这些外地人身上,对他们喊打喊杀。 届时徒增麻烦。 村里人果然都过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大白狐”,可不就是此前在林子里上蹿下跳鬼一般的白狐妖吗? 言似卿当着那位老态枯槁神情刻薄的村长老者面,坦然指了下那根断手。 “表哥你细看,这断手是完好的,没被啃食过,也许是此地的水鬼大人近期食欲不佳,但水鬼大人无所不知,因为我们这些外地人来了,在警告我们不要冒犯她,要我们怪怪安生在村里借宿,早日离开她的地盘,否则这断手就是我们的下场。” 少夫人可真是了得,不管她怕不怕、信不信,但能借鬼神强行借宿,也是若钊等人想不到的。 蒋晦应对很快,立即道:“表妹所言极是,哥哥我莽撞了,差点冒犯了当地,这位村长,我等并无恶意,只是身为客商,要护送商物前往长安,长途借道此地,此前在竹林那边赶上白影诡异,被吓到了马匹,还以为有劫匪图谋不轨,这才反应积累了一下,现在看来只是误会。” 客商?商物? 言似卿若有若无扫过他一眼,心里推敲:他们这一行人的打扮做派其实要往官府人马上搭靠也可以,如此还能震慑这个村的人,蒋晦竟然不提? 只说客商。 若钊等人则是惊讶蒋晦这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会顺着言似卿的开头,跟这村长老头儿服软,态度和煦有佳。 这么一说,村长愣了下,反而不好贸然动手了,一来他们信有水鬼,万一水鬼真的是在警告这些外来人,他们随便动手,违逆水鬼意思,焉知水鬼会报复本地人还是外来人? 二来,这些人看着也不好对付,客商? 这么多人能护送什么?也没瞧见大件商品,那必是极其珍贵的宝物了。 村长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浑浊眼珠子闪了闪,就说了几句场面话,先是呵斥他们是哪里来的外地人,随便乱闯,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冒犯他们当地...... “若是住宿,定不可捣乱,否则别说水鬼大人要惩治你们,就是我们百茂村的村民也绝不会姑息。” 两边说话,暂且没有动手的意思,其他村民这些时日本来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对什么异端之事都十分敏感,对蒋言一干外来人也谈不上好态度,只是碍于若钊等人都有刀剑,似乎是镖师所属,他们得罪不起。 村长又有了和谈的态度,他们也就放下了锄头等物。 世子殿下都放下身段了,若钊等下属自然上道,主动上前掏出了钱袋子,在蒋晦一个眼神下,拿出了好大一块银锭,大方豪气,傻子肥羊似的,只说:“叨扰贵村实是过意不去,这是借宿之酬谢,还请笑纳。” 村长等人一看到这掌心沉甸甸的银锭都直了眼,但村长假意推拒了一番,“过路也是常有的事,虽说我们只是小村庄,空房有限,也未必有什么吃食跟被褥,也家家户户都穷困,但你们真要住宿的话,我们真收钱恐怕也....” 若钊:“要的要的,那自然是要的。” 村长:“恐怕.....” 蒋晦看了下天色,眼神状似不经意扫过言似卿身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气比此前倏然冷了几分:“如果实在不要的话......” 这人生来一副名剑利刃的锋利样子,装样做派诓人就不那么容易让人如沐春风,比如雁城,她能看出他的厉害,来了这村里,这些村里人就更能体会他的攻击性了。 何况他还装不了一会儿,突兀地就撕裂了伪装,冷厉斜瞥,傲下视人,活活激灵到了那村长。 爱钱也怕人。 村长立刻伸手拿过银锭,不装清高了,一口应下借宿的事儿,还有了三分谄媚相,想了下,直接提出自家跟老宅空房多,可以容下他们.... 他都没考虑过其他村民的家里,就是没打算将这笔钱分于他人,想自家一口吞下。 蒋晦跟言似卿观察了下这些村民的表情,心中会意,蒋晦就继续冷漠问了老宅跟他家位置,得知分开一些距离,单门单户容纳不下,就果断拒绝了,要求必须所有人挨着住,村长无法,迅速换了思路,提出自家跟隔壁王家合起来拼屋,两家空房是够的,如此可容纳所有人。 老王家就是王豆豆家里,王豆豆睁大眼当场应了几句,被家里长辈拉开了,一位老人出面商讨,为了圆满吃下钱财,不让冷脸的蒋晦后悔,他们甚至还愿意把住着的人挪到村长家,完成腾出自家院落给他们过夜。 这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彼时他们定事时,言似卿留意到了这些村民的反应,也在溪边看人在桥溪两边沿着那溪中水坑悬浮着的断手祭拜悼词,那几个白狐神神叨叨的,其中就有被拉去的王豆豆,他是有活干的。 一边祭祀悼词,哭哭啼啼,一边精明算钱,句句精辟。 两伙人都把正事干的很好。 蒋晦本来不耐烦,谈住宿的事速度飞快,但瞥见言似卿在溪边观望村里人开始下水捞断手了,她看得认真,他就开口了。 “住的事谈好了。” “咱们谈下菜食吧。” 村长:“?” 刚刚心急火燎一脸死鱼相,原来是饿了,惦记着我们村的菜呢。 第22章 蒋晦在吃食方面也不让他们搭手, 要了前面菜地的菜,下属们自行弄菜做吃,不需跟这些村里人招呼。 村长还想借做食再捞点钱财,闻言有些遗憾, 但沉甸甸的银锭入手, 已是一大笔横财, 也算心满意足,笑如菊花满口应下..... 言似卿看到了捞出来的断手。 “好吓人。” 春含雪 第29节 “别推我。” “水鬼大人息怒!” 村民们害怕,熙熙攘攘退开。 火把光辉下,让她看了个分明。 胀胖,皮肉紧实,皮下发青发白,断口皮肉骨茬都平整, 无流脓泛液, 但臂弯处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白斑痕,那皮肤尤其干净发白。 奇怪。 若钦也在观察, 心生疑窦, 站在言似卿身边,小声跟女暗客嘀咕:“水坑说大也不大, 本来就有流水活动,人下了水坑捞, 浑水涌上来, 也没见有什么绳子能把断手束缚在水坑里。如果是石头压着,这水流也不大,不可能推动能压断手的石头,它也不会自己飘上来.....” “难道.....” 这么一想,结合刚刚窥见的一幕, 还真像是水鬼放出断手吓人。 毕竟今天是祭祀祭祖的日子,村里热闹,都不干活,往来桥头,总有人瞧见这断手....可不就被吓死了。 只是这次赶上的是他们。 若钊他们看得分明——确实没有绳子。 言似卿听到他们交谈,眼底微潋,对此不置可否。 “是小五。” “是我的小五啊.....” 某老汉瞧见了断手,认出来了,哭得不行,身边其他儿女儿媳都在边上,也是痛哭流涕。 是张五家的人。 众人被引导向王家宅子的时候,言似卿回头看了眼,发现村里人大部分还在溪边恐惧不安,哀求水鬼大人放过他们,让全村安宁。 “这些人没去河边?” 但往村里走,又发现少数一些人没去溪边,也没去管他们这些外来人,只一味在收拾东西,似有迁居避难的打算,只是在争吵田亩租赁之事..... 言似卿还发现有几个门庭院落好一些的,已经搬迁空了,人都不在,大门禁闭。 估计已经离开了。 蒋晦看了一眼,在她身边说了句:“此地没王豆豆说的那么安泰平和,自给自足,但又有一批人先富,在县城有了房舍。” 确实。 言似卿看得出村里不少年轻人都没活计,但村里人不少,田亩总数却不多。 恐怕是不够分的。 那必有一干人要为经济之事动脑筋。 —————— 入住,若钊等人迅速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安置了衣物行囊,又打了清水跟干净巾帕,甚至连铜镜都有,先让言似卿进去。 隔壁也正在被收拾,让蒋晦休憩的。 两位女暗客还打算查看言似卿身上的伤势,被后者婉言拒绝,女暗客们也不是第一天伺候她,知她主见,于是恭敬退下了,一人守门,一人则去汇报蒋晦。 蒋晦此刻站在隔壁屋檐下,冷眼瞧着这家里随处可见的丧葬之物,正沉思,女暗客来报。 “少夫人要自行处置伤口,让我们在外等待。” “尚不知今夜她是否允许我们同屋入宿,殿下可否强制?” 蒋晦听到言似卿不让她们处理伤口的时候就顿了下,淡淡道:“无妨,她能料理,但今夜她会让你们同屋,本就是冷静观局之人,一切以安全为重,其次她只是讨厌本世子,对你们倒是一贯和善客气,对你们两位女子更不会为难。” 女暗客自都是精明厉害的,也知道这是实情,只是暗暗嘀咕:怎么觉得自己殿下语气酸得很,而且这里距离隔壁房子能有多远,村里房子诸多占地大了些,土地便宜,但确实不隔音。 殿下这话说地故意,里面那位夫人恐怕也听得分明。 —————— 门一关,屋内,言似卿不想长久霸占屋子,让那两位同样舟车劳顿一天的女暗客在外面空等,已然尽快解开衣物,裸下本身,她的伤本就不重,只是损了衣物,肩头里面有些许剐蹭的红痕,细小的血线被布料浸吸,眼下都快结痂了。 远不如....腰部。 左腰偏右,过肚脐眼,好明显的掌指握痕。 在不算特别清楚的铜镜里都能看清,何况人眼。 虽已为人妻,因商业运营接触的外男也不算少,但都克制有礼,半点不曾逾距。 便是曾经的沈藏玉,两人之间敦伦一事也从来是礼教端方,次数少,从未留痕,因她对此无感,他也有自己的牵挂顾虑,这一场婚姻并不如外者那般揣测亲密深情...... 只是这种夫妻隐晦之事不可能对外言说。 夫妻之外,就是男女。 不轨,背德。 那人压抑的喘息尤还在耳后,微微发热。 言似卿皱眉,直接弄了药物往上涂抹,耳边也听到外面蒋晦那故意的言语。 呵。 对这位世子阴晴不定的私心,她没那么焦躁忧虑。 ——观察数次,她确定蒋晦不是林沉光那渣滓之辈,前者傲且有克制,就算有男人的天性,偶尔有小心思,也不会对她下手,否则他们王府的名声就更难听了。 她再作证,万一反水,等于给那位宴王雪上加霜。 何况她已婚有女,堂堂世子,何至于此。 言似卿心情放松,很快打理好了自己,让女暗客她们进来时,外面天色也黑得极快,但隐约听到一些农户似有争吵。 她没出去,在里面休憩一二,过了些许时候,来人喊她用晚膳。 ———— 普通人家常过午不食,省粮,但家有余财或者权贵之家,素来是吃食饱满的,否则也不会长个儿。 别的不说,言似卿不管是自家遇难前后,还是寄人篱下,从未在吃食上吃亏,毕竟也算有些出身,母族那边因小舅舅跟外祖长辈们都疼爱怜惜,言家资产后来也都经她长大一些后全权转交了。 是以她从未缺过钱财——世代太医,名声斐然,本就不缺钱。 王家人丁多,田亩分地占优,还跟村长有些交情,门户建筑还算开阔整洁,里屋摆了四方桌,儿子们还未分户,好些个房间挨着。 妇人儿媳们回来帮忙打理东西,他们需要的转移去隔壁村长家,也给言似卿他们能用的。 往来时,言似卿也从这些人嘴里听到了一些村里消息,比如被吓破胆逃到县城的那些人。 比如留下在村子里摇摆不定的某些门户。 还有些买不起也租不起县城房子只能留在村子里的人..... 但主要提的还是死了人的几家门户,大家同病相怜,都为水鬼害了至亲,恨不得,还得供奉求饶唯恐再死其他亲人.....心境复杂难以言说。 最戚风惨淡的就是张五的媳妇,他才成婚半年,都未有孩子,如今丈夫一死,李家人对她的态度就非常明显——言似卿在溪边的时候就留意到那老汉不管儿媳妇的搀扶,眼神凶恶怨恨,但也没打骂...... “没打?稀奇了,怕是有其他算计,那老张能有几分好脾气。” “没看其他媳妇都防着自己儿子....啧。” “是要给其他儿子?不都娶妻了....” “大概是要把她卖给别人了,否则老张不会忍,那老小子,贪得很,原来那些天因为张五的死可是难受,前天看着又好了许多,怕是谈好了卖媳妇赚一笔的生意,所以没那么难过了,可真是造孽。” “也不知要卖给谁,县城里的老鳏夫?还是咱们村的....反正我看张家几个媳妇是容不下她的。” “别说了,客人在呢。” 不管是市井老百姓还是权贵之家,脏污的事不少,这几个妇人媳妇在里面谈事,声量不大不小,被蒋晦跟言似卿听见了。 若非想得知一些线索,蒋晦真不耐烦她们碎嘴。 屋内,言似卿却隔窗望明月,有点走神。 已成婚的妇人就像是卖了一手的商品,主人若是不想要了,或者想换人了,就可以舍,卖,转送他人吗? 沈藏玉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志向,在自己刚生完昭昭不久就那么去了战场? 当时并非边疆战事告急之际,也非家国大义非要他去。 但凡他提前告知她一句,说他想去,其实她不会拦着。 可是他没有,就那么走了,连他投军的消息都是当地官府按律派人告知的,打了她跟祖母一个措手不及。 —————— 下属们在院子里摆了小桌,相继吃食,过了门槛,敞开中门,蜡烛照光,言似卿跟蒋晦转头就能看到外面高悬月色。 但有风。 言似卿进来后,蒋晦正要拉门,留意到言似卿看来一眼,握着门扇的手顿了顿,开了一些口子,让外面能看到里面的详情,不至于误会。 不过那门扇阖着的角度,正好挡了她那边的风。 馕饼是本就携带的干粮,若无村子借宿,他们在野地也能顶饱,还有肉干跟坚果,不过入了村,青菜有了,言似卿未曾想到还炖了鸡。 满满一盅泛着黄黄鸡油的党参炖煮鸡汤味道很明显。 言似卿看向蒋晦。 后者在勺鸡汤跟鸡肉,语气凉,神色淡,“这山路真难走,累死了,本世子要吃点鸡喝点汤补一补。” 第一碗放她那儿。 而后语气更冷了,不等言似卿推拒就补了几句,“日子紧,正事重要,外面若钊他们也都有。言少夫人可千万不要因为身体不佳或者说马上胃口不佳而影响行程,否则本世子就.....” 他打了很久的腹稿,也变得啰嗦,在此时掐了一下,还要补上:“就再杀一只鸡。” 言似卿耐心听着,其实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放心,民女还是有胃口的,也没您以为的那么勤俭持家。” 家养的几只鸡而已,这村里的人巴不得高价卖给这土大款儿。 言似卿口味也算刁,一上嘴就知道这烹饪手法十有八九是王府这等权贵之家御厨专用的秘方,不然这么短的时间吃上的鸡,很可能难以去全土腥味,哪里会这么香浓入味。 鸡肉也刚好,嫩而不柴。 她陪着馕饼跟青菜一并下饭,等吃了一半,满足了一路来劳累所需,蒋晦却有点难耐两人之间的沉默,不顾用餐礼节提起林家的事。 “林黯逃了。” 春含雪 第30节 言似卿细指夹着一块嵌入芝麻香的馕饼,油酥未掉,她的眼底也未有多大波澜。 “他背后有人,通风报信或者有缉拿者手松一松,人也就跑了,也不奇怪。” 她倒是接受良好。 蒋晦:“还是太多内鬼了。” 他上报相关部门,交由朝廷正部处置,并未让王府干预,这是他的底线,但真抓漏了人,就只能说明祈王没底线。 言似卿看了看他,眼神隐晦,却没明说。 蒋晦:“怀疑我是故意的?钓鱼?” 言似卿:“朝廷之事,民女不敢胡言。” 蒋晦:“夫人没有猜错,但我也只是好奇叔叔们这些长辈对帝国的用心程度而已,你我同辈,年纪轻轻,正是学习的时候,能理解我吧。” 她一介商贾,去理解皇长孙的党争权谋? 怕是不想活了。 涉及自身安危,言似卿也只说:“殿下还年少,但民女可不小了,不一样。不过这林黯就更老辣了,据我了解他这些年卧踞狭城地区,人脉广博,能得知消息,是他主人的本事,能逃离追捕,是他自己的本事,但接下来他恐怕不会蛰伏等风波淡去,或者逃亡国外。” 蒋晦挑眉,“你觉得他会来找我们?” 言似卿:“已被定为恶犬,被喊打喊杀,主人能花心力冒险救下,自是觉得狗急跳墙也不乏上策。” 原本林黯也是朝廷武官,哪怕党争,真要投上全副身家去干那抄家灭族的大事也是不值当的。 毕竟当前宴王府依旧赢面最大,如日中天。 但此前事发,赶狗入穷巷,林黯无路可走,祈王将他放出,他想翻身,就只能冒天大的险,博一个从龙之功。 蒋晦:“少夫人知情就好,往后不要离本世子跟若钊他们太远,不然不安全,若真遇险,喊一声就是了。” 言似卿应下,客气道:“殿下慧眼,若钊若钦他们都很厉害,足以应付这些歹徒了。” 蒋晦一筷子放下,盯着她,“本世子慧眼,那你呢?” 言似卿怔愣了下,一时不明他又犯哪门子的刁钻了,但目光还是往他手腕上飘了下。 是说他的伤? “殿下手背的伤,未处置?” 蒋晦看了手背上的划痕,这是极小的时,他都懒得包扎,上药去炎也就是了,都不需要止血,“小事,不怕留痕,不像你。” 他一说,对面喝汤的动作停下了,蒋晦脑海闪过对方肩头雪白细润,锁骨微红.....下面似有隐晦的弧度。 反应过来,他改口:“真遇到危险,你也不是非要喊若钊若钦。” 言似卿这下明白了,有点惊讶这人的好胜,再仔细一想——从沈家府门初见,到后面骑马出巷,这人出手后,到她跟前,都次次带着点脾气。 好像.....她确实常夸若钊他们,连着两位女暗客都没落下。 毕竟是事实。 可事实是,最强的也确实是眼前人。 横扫千军的少年将军气势能压过那一身金玉满堂的骄贵。 她没夸过。 言似卿琢磨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本性,只能夸赞:“殿下武功超绝,若是遇险,没有殿下能解决不掉的歹徒,只是歹人第一目标可能是您,我凑到您身边,岂不是让人一锅端,还不如分开。” 夸也夸了,实话也是真难听,就差说怕被他连累了。 蒋晦:“.....” 他淸哼一声,“言少夫人果然聪明懂择选,那今日那断手,这村子里的案情,你看出几分?也许敢上门的不是林黯这些人,或者是我那些王叔们派来的杀手,而是别的....水鬼。” 言似卿胃口小,细嚼慢咽还不能把一大碗鸡汤吃完,毕竟里面好多鸡肉。 她仔细看,才发现是鸡腿被撕了肉,无需不顾脸面的啃咬就能吃到鸡腿肉了。 她心里微妙,但当不知,也不提,只回应蒋晦。 “那断手是意外,也不是给我们看的。” “恰逢其会,也算是天意。” 蒋晦对视她,“愿闻夫人详解。” 第23章 沈少夫人? 言似卿:“溪流是常用的, 人来人往,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藏住断手,除非水鬼作祟。” “水鬼一事,我们自然不信, 但若以人为揣测, 那地方也很难偷偷放下断手吓人, 因为凶手很难保证自己放断手的时候不被村里人意外瞧见。” “除非昨晚凶手深夜下水将断手藏在水坑里,又确保白天能被人看见,以为水鬼发作。” “当天肯定无人盥洗衣物,那些村里人都忙着祭祖祈福祈求水鬼,这也是凶手提前就知道的内情。” “那就需要把断手稳稳固定在坑底,还能恰好在次日白天浮上来。” 蒋晦:“没有绳子。” 言似卿:“我看那断手关节处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白斑——猜测其是用一个方块重物压在水坑底,等这块重物在水中溶解变小, 减轻压力, 水流之力推动剩下的方块,已经腐烂发胀的断手也就浮上水面了。” 会溶解变轻? 这是什么重物? 奇怪! 蒋晦突然顿悟:“盐巴?大块粗盐!” 言似卿:“我记得黎城地界有些老村子是曾经的古盐小邦, 有制盐之能。” “也许这个村子就是这样的古村落, 只是不在记录中,在战乱时期无人管制, 私下开采也不奇怪,国家安定后, 这些地方自己就销痕避事了, 唯恐被清算,且太祖宽厚,认为乱世求生乃是人之本能,因此并不过分追究前尘往事,能逃过一劫的不在少数。” “但盐井地肯定是藏匿好的, 不然在外声张,必有其他百姓同类相害,只要一举报,官府必追究,很难脱罪。” 她常年经商,往来消息无数,见过的盐商也不少,毕竟盐事才是国之经济命脉,那才是真正的巨富。 蒋晦也知道此事,只是一时没把这两件事勾连上! 可眼前人博学通识,一直非同凡响。 蒋晦:“此时春季,潮湿多雨,那断手本该腐烂更甚的,也应被啃咬,但它皮肉保存还好,恐怕就是因为盐巴腌制的缘故。” “那其李多谷断头之外的其他躯干恐怕就是被凶手藏在盐井里。” “夫人敏锐,实是厉害,那你可要帮忙解决此事。” 言似卿这次没有谦虚谨慎,因为正经事时,互相推诿有碍时机,便说:“不必,这里自有天意。” 蒋晦一听,既顿悟:她说不必,就是承认自己的确有把握,但不必要刻意去留下解决这件事。 那她知道凶手了?起码确定凶手的作案手法。 蒋晦:“我原以为你会为了当地民生留有余地。” 瞧她对那些船工跟沈氏的粮行苦力钱资待遇都颇不错。 言似卿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在嘲讽自己,“这是殿下您的主场,有没有余地都是您决定的。” “您也说了,日子要紧,我们还有正事。” “明日就得动身离开了。” “就看今夜的天意吧。” “来自殿下您亲自设下的天意。” 两人的目光都很随意地瞧向蒋晦此前买鸡时随手扔在桌案上的钱袋子,里面裸出一截银锭。 蒋晦之前故意露富,就是揣测这个村里的死人源头跟钱有关,既然杀人是为财,那财富就摆在跟前,对方想必也是按捺不住贪念的。 那四个冤大头还能有他们这些外地护送珍宝的肥羊有钱? 而他随心的设计,也只有她一眼洞察到。 蒋晦实在难侧目,但察觉到言似卿避开目光,他顿了下,低头喝鸡汤了。 —————— 不多时,村长带着人上门,客客气气,给了一些饮水跟显现出炉的馍馍。 “是村里走山泉引下来的老井水,仙灵的,您也知道,我们这边的溪水,如今您怕是也不好用了....” 那必然是,一想到那断手,众人想着都膈应。 蒋晦故意说:“还有井水?刚进村未曾看到有井。” 村长表情微妙,指了下方向,“黎城地界是我朝内腹接引沿海水域的门禁了,通接雁城等地水转陆,我们村种地粮食丰收多,也是得益于水利丰沛,但还是不如别的地方, 离我们村北面十里地有个村子,有盐碱之能,战乱时期无人监管,老井水还能用古法熬盐巴,我们村都往他们那边买盐,羡慕得很。” 言似卿不言语。 蒋晦挑眉,“现在还有?” 村长故意语焉不详,把话头又扯到其他村,“那大概是没有了吧,不过因为朝廷明令禁止,早已废弃了这些老井,也只有接引山中泉水的一口元井还能启用,每年官府都会派人来查看的,若有违法私盐之举,必然抄家斩首。” “你们外地人可不能去官府乱说,不然人家村子要遭殃的。” 蒋晦:“没事,这是你们本地人擅长的事,我们外地人没那闲工夫。” 村长:“.....” 若钊等人把水留下,装进已经消耗一空的水壶。 也没拒绝馍馍。 村长问他们要住几天,得知明天就走,有惋惜之情,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院门关,蒋晦用剑挑了馍馍,面无表情。 众人相继休憩。 长途跋涉的,自然也是累的,很快有人呼呼大睡.... 春含雪 第31节 ———— 夜深人静,八个蒙面的黑影鬼鬼祟祟摸到了老王家四方院外,却不必翻墙,因有人掏出了一把铁锁钥匙....悄然入锁眼,轻微一转,锁开了。 八人前后脚进入....屋内,两位女暗客也没动静.... 整个王家院落好几个房间都安静无声,这八人之一,面颊枯瘦凹陷的青年摸了下脸上松松垮垮的黑蒙布,摁住其中之一人,后者刚刚直奔言似卿所在的房间,被拉住后还有些愤愤,但青年谨慎,仔细查看。 发现馍馍都没被吃。 没吃? 那人都倒下了?莫不是在诈我们吧? 青年眼底闪烁,又去查看中院桌子上搁置着的水壶跟水袋,掂量重量,也查看里面的存量,发现被喝了不少。 “呵,这群人自作聪明,以为馍馍不对劲,谨慎之下不吃馍馍,只喝水,却不知这水才有问题。” “还得是我们,那叫什么来着,声东击西!嘿!” 他这才放心了一些,朝其他人打手势。 成了,入屋! 他们各自去不同的房间,准备撬锁进门,刀刃已经亮出,别的房间门都开进去了,唯有那心急火燎的青年蹑手蹑脚跟老鼠精似的往言似卿这来,还没把刀把插入门缝别开门栓呢,屋顶就无声无息翻下了一个暗影。 落下的时候,鬼似的,手掌啪一下打在他后颈上。 人两眼一翻就往地上趴,但没落地,屋顶下来的蒋晦抬了脚,用靴子顶着这人的腹部往边上撇开。 正好此时门开了。 两位女暗客收拾有序,还穿着简衣动武的衣物。 什么水什么馍馍,他们压根不管哪个有问题,一概不吃不用,就等着“天意”上门。 果然有天意,这些歹人如此胆大,前面四个人的死必然跟他们有关系! 不过开门了? 蒋晦之前叮嘱过瓮中捉鳖是一回事,不打扰言似卿睡觉是第一指令,若钊等人都得令了,所以这个房间是唯一不许让歹人入户的。 这俩女下属不会违令。 那就是言似卿自己起来了,要看看外面情况。 蒋晦猜到后,移开目光,身体侧开,避免瞧见什么。 但言似卿其实已经换好衣服了,走了出来。 ———— 那八个歹人还没入院,院子里除了言似卿全都是习武之人,听声辨位得厉害,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所以屋内俩女暗客几乎同时睁开眼,摸到了枕头下放着的利刃,也摸到了对方的手指,在手指沟通中确定彼此定准的敌人位置,也达达成指令。 一人往床榻上看去,发现言似卿已经醒来了,正平静看着她们。 目光柔和冷清。 困乏一日,碍于时局,她也能做到不睡,保持高度之冷静,看不出一点疲惫。 说实话,两人对言似卿是有敬畏之心的,一旦后者醒来,她们就不能妄动了。 另一人则是冷眼瞧着窗户外面鬼鬼祟祟的人影挑眉,也没动。 因为外面还有人。 没想到动手的不是若钊,而是世子亲自出马。 两暗客惊讶,越发听从言似卿的主见。 说要开门就开门。 但门开后,言似卿不是要出去,而是站在门槛后,揽了系带的外袍拢身,青丝披肩,绕身款款,靠柱子冷静对蒋晦说:“世子殿下,请进。” 蒋晦本来避讳,怕这人又碍于那些礼教守节,也是真觉得自己不好坏对方名声,哪怕这里都是自己的下属。 他自以为做到了克制缜密。 她却.....没那么讲究了。 他第一反应是转身回头,但又止住了,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凶,“你什么意思?” 言似卿愣了下,耐心解释:“有事相商,不好闹出大动静。” 她在想着正事,因为此前跟蒋晦吃饭时也只是浅谈两句,各自留有余地,本身他们也不是交托思绪一同办事的关系,真等到了歹人,说明判断没错,那就得往下处事了,不必因为礼节耽误时机。 她怕跟蒋晦的打算不一样,那就得进一步谈一谈。 熟悉言少夫人的管事们都知道这人看似端庄知礼,但只要大局在前,任何私事名节折损都可以接受,所以她这时候反而不会去想跟蒋晦保持边界之事。 但蒋晦红着脸别别扭扭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看到了,明白过来,一时无言。 蒋晦支支吾吾:“就我们两个,不太好吧?要么去正厅?” 俩暗客:“......” 殿下,我们俩可还活着呢。 言似卿不看他,“让那个被你打晕的人一起进来,可否?” 蒋晦幡然醒悟,脸更红了,又冷冷瞥了外面的青年。 这匪人,也配? 可她讲究正事,不能耽误,他哦了一声,出去跟提鸡仔一样把人弄进来。 言似卿不管别的,只问怎么能把人直接弄醒,“需要用他做以下安排,否则光凭着人性去处理这里的事,时间拉长,麻烦。” 她以为这人会问具体,她也得交代齐全,再让他做主安排。 结果...... 蒋晦:“无需用药,就这样。” 他拿出一根银针,直接一扎。 言似卿:“.....” 她懂不少医理,但隐瞒着,未有暴露,只是外露了一些浅薄的外伤处理,毕竟一点都不懂也不合理。 可这人是真....乱扎啊。 那青年两眼一怔,嘴被死死捂住,很好,清醒了。 言似卿:“殿下,这个针是不是....” 扎了穴位了? 俩女暗客欲言又止。 蒋晦面无表情:“无碍,伤口小得很。” 随手一拔。 滋一下....一条血线喷射出来。 “!” 言似卿还没说什么,蒋晦手疾眼快,“没事,堵住就好,我的眼神好得很。” 又手疾眼快。 针头精准按原位插了回去,堵住了那细密伤口。 血果然不流了。 他眼神果然好得很。 青年:“!!!” 活阎王? 蒋晦淡然自若:“夫人莫要这么看我,我可不是乱扎,还是有练过的。” 言似卿:“.....” 蒋晦:“你看,这不是没事?而且这一下就清醒了,你要拷问,他还能不回答?” 若钊已经到门口,告知已经把其他人都控制住了,也没出什么声响,他们这边还都是安静的。 若钊一看这阵势就懂了,故意冷瞧那青年,凶神恶煞的,“为了钱财,连我们这些过路人都能果断下药暗杀,何况对他们知根知底好对付的本村人。” “什么水鬼,就是人中贪鬼!” “如果他们不认罪,直接移交官府也可,免得耽误公子跟夫人的大事。” “他不答应就继续扎着玩儿,我这还有更多的银针,他们不是爱钱吗?好得很。” “公子,夫人,你们来挑顺手的。” 他往衣服内掏出完整的一套针具,银光闪闪。 言似卿扶额,温婉道。 “也不用如此血腥,和气生财。” “无需拷问,我想知道的,也不用他交代。” 她连对方名字都懒得问,蒋晦更惊讶了 ,好奇她才刚来这村子,能从哪知道那么多线索?就凭着在溪边观察那么一会,就把半个月来四条人命的事儿都看清了? 言似卿在节省时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需要他回去报个信,不然隔壁要生疑。” “给他喂点应时无解就烂肠子的药就好了。” 青年:“!” 他看看蒋晦,又看看言似卿,眼珠子越瞪越大。 “夫人,饶命!” “求求您让您的夫君放过我吧!!” 言似卿表情变了变,“胡说什么,我们不是.....” 蒋晦努力平和嘴角弧度,但说:“表妹所言有理,确实和气生财。” “此人也不是非死不可。” 春含雪 第32节 他一伸手,女暗客立即送上黑不溜秋的药丸子,往青年嘴里塞。 吩咐了一干事后,言似卿听到这人低声道歉,“没想到你我表兄妹相称都能让人误会,可能是平常我与若钊他们以“夫人”这些称呼你,让人误会,不若以后就不这么喊你了,当你真是我未出阁的表妹......” 本身这一声声表妹就是最不适宜的,他怎不提? 言似卿:“殿下客气了,只是这人临病乱投医,没别的,但这样的误会确实需要避免,您跟若钊阁下他们可以喊我沈少夫人,那样想必就没人误会了。” 她可真是有办法。 蒋晦嘴角扯了扯,提剑转身。 “下次我喊你姑奶奶吧。” 什么沈少夫人。 沈藏玉?呵! 第24章 —————— 隔壁村长家里, 也是熄灯灭火,一派安静。 屋里更是安静。 有一位老者没睡,就这么坐着,凄冷月光下, 皱纹满面的他面露阴冷。 也不知多久, 外面窗柩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熟悉小声。 “成了!” 老者眼睛一亮, 很快起身,但也谨慎,悄然打开窗户缝隙,往下瞥。 那浑浊带血丝的眼珠子就这么直勾勾盯着窗下的青年,青年面带紧张,仰头看见这眼珠后吓了一跳,认出是自己父亲才松口气, 但依旧左右探看, 满头大汗。 这般紧张恐惧,其实也非破绽, 老者并不奇怪, 毕竟也不是老手。 这小子真的稳如老狗,他才会担心。 不过, 老者也狡猾敏锐,细心借月光查看这小子身上上下, 发现了袖子上有些血迹。 “不是迷晕了, 你身上还有血迹?难道他们还动武了?” “没,没,那些人都中了蒙汗药,已然发作了,我们按您的吩咐迅速拿下了所有人, 他们还在搜其钱货,让我回来汇报您。这不是您说要快狠准,早点把人做掉么,我们心一横就把人全抹喉了,这才见血了,您放心,等尸体处理好,这就把衣服什么的换了,不过尸体咋处理啊?” 老者点点头,对此满意,他确实是这个想法,至于尸体..... “那三个女人也杀了?不是让留着卖钱或是留自家人生养?” 青年额头都冒冷汗了,但想到肚子里的毒药,只能继续做戏,道:“留在村里,万一她们报官.....” “蠢货!老山里不是有山洞,何况现在还有水鬼....把尸体都扔进水里,自然无人怀疑,谁让他们得罪了水鬼,可怪不得我们。” 老者已经打消了怀疑,收拾了下就悄然出了小门,跟着青年往隔壁老王家走,但不忘套上蒙面黑布。 乍一看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头儿,佝偻着身子蹑手蹑脚在月下潜行。 像脱毛的老狐精。 门半掩着。 这老头儿实在狡诈,眼珠子咕噜噜的,也不直接进去,而是贴着门缝撅着腚往里面窥视,深怕里面还有陷阱。 青年在边上都看瞪眼了,生怕自己毒发了,心里急,“进去吧,我们还能骗你咋滴?” 此时,这老头儿已经觉得不对了,“其他人呢?” “里面怎么没人?” 他再看这小子,在月光下看到小青年脸色发青发白,汗水都快把衣服石头了,一股子汗臭味浓烈得很。 不对劲! 这老头转身就想跑。 结果! 刚转身,老王家对门门户的巷影跟老树后面,四面八方都出现几个人来。 把二者堵在了门口。 老者听到身后咯吱声响,门被彻底拉开了。 门后,高挺长影利落倒映,蒋晦站在那,冷眼鄙夷他。 “做贼都做得猥琐,跟深更半夜没吃饱饭去挖茅坑的老黄狗似的。” 蒋晦自持身份,素来很少跟人口舌犯恶,这些人也配? 但那青年去隔壁找老者,以蒋晦的武功,就是一直都在屋顶的,鬼一样飘忽,这老者当时在窗户后面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如今微笑着刻薄老者,言语反而是其次。 下属们都瞧见了在家世子手指在摸腰上剑柄。 那是他上战场屠戮的习惯性动作。 老者捂着脸,身后一步步后退,他怕蒋晦,宁可面对后面包围过来的若钊等人。 但瞧见这些人有拔刀的架势,加上附近有村民被吵醒起夜查看,他一着急,反而加大了音量。 “我们王家人回自家找东西而已,可能叨扰了几位,但毕竟是我们自己的房子,难道你们还想取而代之,霸占我们的房屋?” “好啊,难怪水鬼大人被你们激怒!” “你们这些歹人....来人啊,这伙歹人要....” 这老者捂着蒙面巾,尖细着嗓子,村民们没看清他蒙面后的样子,声音听着蛮像老王头的,这老小子因为老三的死而病病殃殃的,说话有气无力,已经很久没见人了,也就今天出面料理了下房子腾出的事儿,但也只做决断,带着病,不好见风。 现在看着身体是好了? 夜里漆黑,村民看不太清,但隔着各家院落门檐阴影,借月光瞧人,认得出王家门口另一个人是王家的儿子。 王老三? 这才恍然,这老王家是要劫杀这伙有钱的外地佬啊?还是外地人图谋不轨? 看来那蒙面老头儿是王家那老病秧子了,以前没看出来啊。 蒋晦神色冷漠,“都是姓王的?不见得吧?回家找东西,还得两家人一起联手吗?” 里面的蒙面人一流水被押解出来,揭露了所有蒙面巾。 村里人一看,表情不好看了。 老王家也只有那青年一个儿子在,就是老三,既王豆豆三叔,这人也是刚死的王老幺的三哥,更是个混不吝,在村里跟许多无所事事的青年乱玩乱闹,花酒勾栏不在话下。 彼时,这八个人里面除了王老三一个王家人,其余七人都来自—— 若钊一弹石子,打掉那老者的面巾。 “堂堂村长,这里面有你家三个儿子带两个孙子吧,还有别家的,如果都姓王,你们这些人家的祖宗也乐意?” 若钊骂得脏,村民们一看这些青年的样貌,顿时一阵哗然。 村长一家子,几乎一网打尽啊。 村长脸色铁青,依旧嘴硬:“王老弟病重,为儿子的死伤神,让我从他房间拿一些遗物烧来祭奠,只是你们是外地人,本地风俗不必告知,这才没跟你们知会,怎么,我们自己村的事,还需要跟你们交代?!” 他这话狗屁不通,但硬撑着村长在当地蛮横多年的权威要把这脏事抹过去。 蒋晦懒得理他,斜瞥那王老三。 此时村长家一起走出两家人,王家人有点迷茫,王豆豆睡得两眼迷糊,一看自家三叔被押解在地,又看了看场面,脸色都白了,他可是实打实见过这伙人厉害的,再年少无知也有敬畏之心,顿时怒骂王三。 王老三吃了药丸呢,心里怕得要死,也没有狗急跳墙的狠劲儿,如今神色灰败,跪在地上指证是村长父子蛊惑他...... 浑然有狗咬狗的架势了。 “是他们哄我,让我拿家里钥匙。” “真不是我要为非作歹!你们别告诉爹爹....他还病着呢。” 王豆豆差点一脑热血厥过去,还想质问,却被家里人拉扯了下,一看村民神态,他安静了。 村长的眼神已见凶意,左右也翻脸了,大喊村民,“这伙人有钱得很,还都带刀剑,肯定不是什么镖师,没准是到处打家劫舍积攒钱财的凶匪,还想害本村长,更是无端侵占王家房屋,实乃大罪,大家可别被骗了,我做主,大家一起上,将他们拿下后,来日官府问罪,全村作证他们乃是匪人,再不济也是惹怒了水鬼早到暴富,绝对与我等无关.....” 狗急跳墙,钱财之祸。 竟有不少人意动,至少好多年轻人蠢蠢欲动,倒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跟妇人们白了脸,拉扯小辈不让掺和。 场面一片混乱,村民们渐露凶相。 若钊直接掏出一枚令牌。 “此乃官府令牌,我等替官府护送上贡的海外珠玉,此前不说,是怕干预民生,暴露机密,如今尔等被贪财为匪的村长蛊惑蒙骗,若是犯下大罪,官府来查,你们能如何?” “要是延误黎城知府的大事,刑部介入,尔等以为能经得起查探?以为水鬼迷信之事会让朝廷息怒?关你什么水鬼,抢劫朝廷贡品罪同谋反,屠了全村都不在话下。” “你们可要想好了!” “若是现在悬崖勒马,拿下始作俑者等人,你们还是良民,只需与我们押送这九人去官府作证即可,别的一概不需要负责,毕竟法不责众。” “尔等以为如何?” 凭证是真的,这些村民有些去过县城,有些见识,加上不少长辈都知道村长这些人什么货色,眼见局面如此,这些镖师又厉害无比的样子,早心生退意,一番劝说小辈,很快达成一致。 不少人大喊着送官。 反正遭殃的村长家跟王老三等人,可牵连不到他们。 王豆豆撺掇自家父亲挡头,好戴罪立功,没准还能让三叔被网开一面。 王家人带头,村里不少青壮年都参与了,且事端急切,当夜就要了事。 蒋晦微笑:“万一闹得太大,惹怒水鬼大人震怒,我等是外地人,走了也就走了,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王豆豆:“走走走,马上就走。” 蒋晦他们要连夜离开,这是人之常情,毕竟又是水鬼又是暗杀的,谁还敢留? 村里人也想把这事早点了了,大不了换个村长,可不能再惹怒水鬼大人了。 春含雪 第33节 村子里很快空了一大片,只有一些老妇少幼留在自家等待消息,但眼下已是深夜,等村里人办完县城官府的事回来,得是明天大下午了。 全村也只有村长家跟老王家全空了,毕竟涉案过多。 蒋晦等一干人全部离开了。 言似卿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村子,黑灯瞎火的,有些门户门口站立着一些老少妇孺,但不知一些拐角阴影跟墙下隐晦处又有没有人。 门落锁,村子安静,月色更安静,流水潺潺,仿佛可怖的水鬼依旧留在这个村庄。 一干人远离个把时辰后。 夜色将明,灰蒙蒙的,湖面生了雾气,水塘蒙了白纱,溪流被月色惊扰,翻身滚白,在一些破旧栏杆拦截,荒草比人高的村郊深处,往里面走,破败了老屋只堪堪遮蔽雨水,连风都是漏的。 灰暗时,村长家后院爬墙出一个黑影。 古怪的影子蹒跚得很,步履沉缓,小心翼翼从小道钻入,七弯八拐从村子出,入荒草小径,进入时不往回头看,在荒草缝隙中窥它。 可见其下肢粗壮,上身弯躬且圆咕噜如背龟背,脑袋尖尖,却是披头散发,影子拉长如同一头水下女鬼,行于陆地,飘于荒草之中,窸窸窣窣,像人像鬼。 最后,它钻进了一个土炕洞,里面潮湿,空气里有一股气味,风口出还挂着几块咸腌的山野腊肉。 再往里面看,昏暗极致,它从衣内掏出火折子,点燃壁灯,整个内洞明亮起来,几座古法盐井就这么出现了。 而它趴伏在那,乱糟糟的长发遮着脑袋跟脸颊,从后背取下沉重的物件,刚要松口气。 身后.... “这么多财物,背着走这一路,累坏了,要不要喝点水?” “奥,对了,这里的水可咸了,藏匿尸体还好,活人可不适合喝。” “是吧。” “水鬼大人。” 它缰了身体,弯曲趴伏在桌子上面,一动不动。 而洞口外面的走道不紧不慢传来脚步声。 蒋晦从黑暗中走出。 长腿散漫,提剑衔光。 水鬼大人不吭声,好像在做法,又好像在思考对策。 过了一会,它说:“所以你们根本没把村长他们送出村,是故意引他,往他身上栽前面那些命案的罪名,又空乏他们家里,引我去盗窃财物?” 能说人话,原来是人啊,但从后背看,实在跟鬼无异,丑陋不堪,不似人形。 他说:“但我也只是偷东西而已。” “你们只能治我盗窃之罪。” 第25章 蒋晦没回答, 因为闻到香气,垂眸,单手撑着腰上剑柄,让开身。 月光在他后面。 人走了出来。 也像是月光走了出来。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个内洞, 有点好奇, 因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但味道不好闻。 她用帕子遮掩口鼻。 淡淡一句,“这么多盐井,都已经启用了,也是苦力活,非你一人能私造,加上私盐买卖是重罪,分身乏术, 还需要有人在下面黑市走动活跃, 我想李多谷张五这四人跟你是一个团伙,你们五人年纪轻轻, 图谋暴利, 私底下偷偷启动了这古盐井,做盐私营, 可比种田营生来得暴利,本来这于你们是长久的买卖, 缺一不可, 但非法贪利之人禁不起一点变故——半年前,朝廷新令出,盐务税法改制,不仅要将各地盐商列入监管,加强盐税, 且东盐西引,此事惹得各地盐商不满,私底下买通了不少读书人挑拨清流,声讨负责改制的盐务官员,这才有了前些时候王麻子遇上的读书人争吵甚至打架事件。” “但这事对你们的影响更大,因买卖的渠道已断,甚至还怕被查到从前买卖的路子,你们内中出了矛盾,第一个死的就是李多谷——不管是意外,还是刻意,终归是死了。” “私盐买卖是天大的罪名,但要被查到也是以后的事,但死了人就是眼前的大麻烦,李家人那边就瞒不过去,于是有了水鬼的妖鬼事件。” “但这事能瞒过村里人,却瞒不过知情人,所以五个人一个接一个死了,死法还得契合水鬼杀人的恐怖手段,断头断手震慑人心。” “唯一活下来的第五人,是传说中的水鬼大人,也是疯疯癫癫的....” “王麻子。” “对吗?” 弓背的丑陋女鬼转过身,披头散发,是为了遮蔽脸上的丑陋麻子,真一看,浑然是个成年男子。 他直勾勾盯着言似卿跟蒋晦。 不甘心,也怨毒。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是听说了村里的事,想要去顺藤摸瓜点吃食财物而已,什么杀人,什么水鬼跟我没关系,更别提什么制盐了。” “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不住在这,只是刚刚慌不择路逃到这。” “你们有证据吗?” 他很冷静,哪里还有传说中那副昏傻不着调的样子,已经盘算好了当前局面——因为贪心村长等人家里的钱财,入对方彀中,这是不可逆的,但他不认杀人之罪,甚至他前面贩卖私盐攒了不少钱,若是在流放途中买通官吏,还有可能脱身。 所以他决口否认,就赌对方找不到证据。 杀人要证据。 同样,这里制盐的痕迹....也与他无关。 早就被他一边杀人灭口一边打扫干净了。 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物品。 王麻子那神态甚至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猖狂。 若钊等人恼怒,蒋晦倒是按捺得住,手指抵着剑柄,看向言似卿。 好像对她很有信心。 言似卿没看他,只是瞧着王麻子,“看来这里哪怕有张五的尸体残躯,你也笃定没法指证你,甚至很大很可能残躯也被你处理掉了,随便抛到别的水里,成全水鬼之说。” 杀人其实很容易,但要证明别人杀人,非常难。 杀人罪既死刑,为了避免妄杀他人,疑罪从无。 除非按强权速定,如蒋晦他们这些人,甚至不少地方官员,都不一定会按照绝对饱满的证据链去定罪。 可这并非言似卿从小接受的司法德行教育。 其实蒋晦此刻也好奇言似卿还有什么证据指证对方,以至于来的路上,他问她要不要直接拿下对方,她一点迟疑都没有,直接否决了。 直到..... 王麻子但笑不语,盐井洞内清凉寒意依旧,气味也依旧难闻。 言似卿的声音却似三月春风淡含香。 “李多谷死的那一晚,你说你在县城喝酒,回村路上遇到了水鬼,还被拽进水塘里,一身湿透,可对?” 王麻子微笑:“是啊。” 言似卿:“脸颊有伤,一身酒气,县城那边还有官府差役作证,可对?” 王麻子:“当然,村里人可都去县城找人问过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们村的村长大人是那么好骗的吗?那老狐狸.....” 他对其自然是不满的,沉寂多年的不满。 言似卿不听他多说,因时辰不早了,她也有困意。 “你在水塘被水鬼拽掉的裤子,问了当夜村民,他们并未在水塘之地找到。” 王麻子表情微僵,继续微笑:“许是水鬼大人喜欢我的裤子。” 言似卿:“你脸上的麻子乃痤疮之症,若长期饮酒,必然反复红肿发炎脓包,常人难忍抓挠,反复蔓延,很难好转,但你的脸上麻子基本为陈年痘疤,虽丑陋可怖,但已痊愈,可见你早就禁酒多年,先天体格不健,跛脚且驼背,年少少食缺育,本为孱弱,但今晚见你健步如飞,背这么多沉重银两来荒僻此地,尤有余力,可见这些年非常修养自身,不管是这里还是你的住所,都没有任何酒瓶子。” 村子才多大点。 他被引去村长几家那孜孜不倦偷财物的时候,盯梢到他的若钊等人也去他家摸了个彻底。 未必能找到证据,但也有其他线索。 王麻子听了言似卿这番话,忍不住摸脸,麻子可怖,表情却矛盾复杂,死死盯着言似卿:“这位姑娘,你废话这么多,还是没有能定我罪的铁证,实在....” 言似卿:“因为你自己不能喝酒,也不让他们喝,那经常去县城喝酒的王麻子,其实就是另一个王麻子——李多谷。他酗酒厉害,忍不住,装成你在县城经营私盐之事,那晚在县城遇到读书人吵架打架,因为酗酒糊涂,掺和了进去,被官府抓了见证,不过也不过是师爷记录,但恰逢朝廷盐务政令下达,于你们本就是风险之时,他被官府记录并非小事,还被挠伤了脸。” “那挠伤他的人,读书人之一,是否窥见了些许破绽,毕竟他的脸是伪装的面具,虽然人家也喝多了,未必记得齐全,可这毕竟是天大的破绽,你得知此事后,有了打算——李多谷,不能留。” “于是他死了,他那被抓伤的脸不能跟县城惹事的王麻子对上,于是他的尸体有了被野兽啃咬的可怖摸样。” “而你,这个真正的王麻子脸上也得出现抓伤痕。” “可即便你应对再完美,也不能确保那读书人见到你,见到李多谷的尸体后不会分辨出来,除非你在这段时间不仅杀了李多谷四人,还去把那位读书人也杀了。” 王麻子的表情难看,配上满脸坑洼,更显得狰狞,但众人不太确定他是否把那读书人灭口了。 一个不健全之人,如此强悍? 有这般精力跟心术,干什么正经活不会成功呢? 可是,他们此前也没时间去县城找那读书人对证,言似卿凭何如此自信? 当然,结合眼前所有线索跟推理,以及今夜诱引暴露此人现行,已经可以定他的嫌疑了,官府缉拿也不在话下。 大不了再去找那读书人就是了。 他死了,是继续往下查的线索。 他没死,那就是更大的线索。 众人不着急了,若钊上前,欲直接拿下这王麻子,村里人更是愤怒,叫喊着要抓人。 王麻子后退一步,拔出利刃,要做最后的顽抗,脸上也没有任何怯弱之意,只有野兽被逼绝境的斗性。 但他也对言似卿说:“我算是输,但你这般也谈不上赢,除非你能让我心服口服。” 言似卿:“今夜事,今夜毕。” 王麻子:“如何毕?让你那急不可耐武功了得的夫君直接杀我?” 什么夫君? 春含雪 第34节 言似卿跟蒋晦愣了下,齐声否认。 蒋晦否认后迅速看了言似卿一眼。 言似卿没有其他异常,好像对此不甚在意,也只是否认。 王麻子却是不信,“我此前窥视那两家动静,王老四被拿下的时候,你们彼此间口口声声呼唤夫人,你们的下属也喊你们夫人,你们难道还不是夫妻?” 他对此深信不疑,比地府判官都坚定,反过来要给他们俩先定个名头似的。 他们可还没能成功将他定罪呢。 言似卿对此难得窘迫无语,蒋晦再次看她两眼,前面一直摸着剑柄的手指松了松,轻咳了声,“这位王麻子阁下,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并非言夫人夫君,此前不管我,还是其他人呼唤夫人只是礼貌称呼,切莫损夫人名声。” 王麻子看出他所言非虚,惊讶皱眉:“不是夫妻,你那么喊她做什么?还那般看她?不怕她夫君生气?” 都是男人,看不出几分? 王麻子这人也是古古怪怪的,自己处境堪忧,倒是抓着言似卿跟蒋晦那点事不放,而这事,下属们平常看出了几分猫腻,但两人身份跟关系实在尴尬,其实也掰扯不上。 但硬掰,还是能扯上的。 王麻子就硬扯了。 蒋晦什么人物,刚刚客气一遭,还被这王麻子指着鼻子埋汰,换做平时早动怒劈死他了。 但他此时竟一点都不生气,还和和气气委婉解释。 “夫人的夫君已经亡故多年。” 嘴角都压不住往上翘。 王麻子:“那难怪了。” 下属们:“......” 言似卿:“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她冷静,一言如刀破川。 王麻子的神情微妙,不承认,不否认。 言似卿:“你应是这买卖的发起人,创造者,脑袋聪明,且有古法技术,召集那四人布置了缜密且周全的制造以及销售路子,应当算是老大了,甚至一早设立两个王麻子,也是为了应对一旦有些破绽,既利用两个王麻子的身份制造不在场之证,让官府难以定罪,你这般缜密聪明,又经营了真么长时间,肯定有不少钱财在手,如今盐务政令出,这买卖肯定做不下去,你竟没有趁着还没暴露,直接带着钱财远遁他地,以新身份再有前程,而是选择杀死李多谷等人....说明你并不打算舍弃王麻子这个身份,甚至没想过离开村子。” 前面很多嫌疑都只是锁定他的线索,锁定他,分析他,了解他,又不理解他。 不理解的地方,要么是破绽,要么是弱点。 “这并不合理。” “除非,这里有你的牵挂。” “那你赚取的钱财应当有不少是去了对方那吧,这是你唯一无法处理掉的破绽,除非你能动最狠毒的杀心,做最后的杀人灭口。” 他把自己的罪名都洗掉了,私盐之事也都推给死人,死人之事推给水鬼,这既是他的狡猾。 但关联其中的不止人命,还有钱财,那四人的钱财并不难被找到,光是青楼那边就有线索。 帝国银两多有标记,便于官府统计税务,这在立国之处就被君上定死了,也是在此基础上,开展盐务税改才有成功可能,否则人心 一笔一笔,顺藤摸瓜,摸到购买方,购买方交代钱款,欠款分五份,对上了他这一份,若是有标记的银子,直接对上了。 那就是铁证了。 当然,他可以把这笔钱都推到那人身上。 但言似卿知道他不会。 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绝境不顾一切反击,那动力跟杀伤难以预料,但,人很难跟自己的初心对抗——虽然都说人心擅变,人要保持初心也是极难,可若是已经为了这颗初心付出巨大,一条道走到黑,临到大难临头时背刺自己的初心,那等于全权否认自己的一生。 很难。 言似卿自己体会过,她知道很难,所以她看王麻子的眼神是幽深且通透的,直达其灵魂深处。 王麻子一愣,后嘴角颤抖,死死盯着言似卿,最后仰天一笑,猖狂又狰狞,最后归于平静,再低头,看着言似卿。 “我认罪。” “人确实都是我杀的,理由也确实如这位夫人您所说......但归根究底,也是长期以来积攒下来的隐患吧。” “天残之体,鄙夷之态,吃我的饭,砸我的碗,还想在自己犯错后以我顶罪——他们四人,与我也算从小一起长大。” “夫人,您跟这位郎君生来瑰丽如珍宝,难得还都聪明且强大,应当也有极好的出身,一定从未想过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如何长大。” “当狗,当奴隶,可怕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怕他们不让我当了.....” “杀李多谷,其实是那晚意外爆发后的第二个意外,本来生来康健的人,太不爱惜自己,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那天犯下那般大的错误,竟不思悔改,还去青楼喝花酒,喝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回村后被我发现猫腻,胡言乱语....还想对我动手,我都没想过能反杀他,最大的损失就是被扯坏了裤子。” “小时候我还被他们逼着脱掉裤子取笑呢。” “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那位读书人确实该死,杀了他也算是真正杀人灭口,可我也没那么多时间,而且每死一个人,就需要制造更多的内情来洗脱嫌疑,毁掉罪证......来不及,这一生,我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能做到,但原来真有了钱财,也没那胆气了。” “可笑。” 他笑着笑着,用刀切过咽喉。 利落得可怕。 血喷溅,人倒下。 水鬼之案,四人,不对,五人之死,毕。 —————— 第26章 盐井洞有很长年头了, 这些人的祖辈曾经以此安身立命,但那时是不得已求生之举,是世道之责,罪不在人, 国法无权。 后来不一样了, 现在也不一样了。 言似卿并不为倒下的王麻子有多余拨动的情绪, 只是观摩古法制盐的老式器具时,蒋晦忽然喊了她。 “夫人。” 这人不管此前说得多天花乱坠或者意气用事,在称呼上依旧固执己见。 明明都有王老三跟王麻子二度因此误会了,他还故意喊她“夫人”。 言似卿不言不语,过去,瞧见蒋晦抬手示意的地方。 五座盐井上面有一些嵌入山体的大石头,上面坑坑洼洼的有凿挖的痕迹, 但凿挖痕是当年祖辈开采早井所留, 上面的痕迹确实..... 孩童所为? 那是划痕,可能是小刀, 可能是有锋利口的石片划下来的, 歪歪扭扭的小人儿,仔细看, 应是六个小人儿,火柴人似儿, 大大小小, 高高矮矮,混成一团儿..... “这与王麻子五人一并长大的第六人,夫人能用王麻子所为之处推理到其存在,却没有安排人去对付,是打算以此跟王麻子达成协议, 以其威胁换他认罪?” 她看似严苛手法,又不乏人情世故,这很少见。 若是能入朝为官,定然能封侯拜相。 蒋晦暗想,又一下子醒悟自己所想之离经叛道。 言似卿:“我并不知那人身份。” 蒋晦挑眉,以为言似卿是怕自己违背这无声的协议去追捕那人,他说:“夫人认为我会毁诺?不如你有坚定品德么?” 言似卿觉得这人思虑怪刁钻的,“确实也没诺言,而是真的不确定——但王麻子不管我是否得知对方身份,他只是太看重那人吧,连我去查对方身份的风险都不愿意有,所以只会认罪终结,到此为止。” “而且就算我与他有无言的承诺,也是我跟他的事,殿下不必顾虑,为了朝廷法度,想怎么做都可以。” 蒋晦挑眉,心里不舒服她划分界限式的“清明正道”,但也没言明,只是顺着言似卿的目光看着那石板。 静寂在彼此间萦绕,也在山石岁月中沉淀,最终湮灭无声。 世间权贵,养尊处优,利族利己,已是天生本性,哪个会在意人间沉疴勾缝里的芸芸众生。 能做到表面功夫的已是很好了。 言似卿侧过身子,本要离开,突然,蒋晦说:“此地大抵许多田亩已经被城里的乡绅富户收走,分配不均,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似父母一辈能靠田地为生,如今难有活路,而经济之难处,是最坏的劫难。” 他竟能理解底层人求生不易的难处吗? 言似卿:“世间凶案,大多要么钱,要么情。” 蒋晦也深以为然,“大理寺那边统案归类也是如此,但此案中,那姑娘一定是王麻子年少不可得,而余生不敢得之月光。” 他不容许王麻子其行之违法,但也能看到其心之真诚无奈。 他说的,是姑娘。 那火柴人儿,他怎么知道是姑娘? 言似卿没有否认,但也没接茬,只是移开了目光,继续走两步往盐井下面看去。 正要看,眼前忽然横来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 耳边传来这人清冽散漫的声音。 “夫人,别看。” 五座盐井下面有奇怪味道,也是洞内味道的源头,往下看,残缺尸块泡在盐水之中,半腐不腐,气味渐浓,跟平常人家的腌肉也许并无不同,只是那如人一样的体征又让觉得这种腌肉本相越发恐怖。 蒋晦提前看过,喊言似卿来也不是为了让她再见证这个案子残留的些许瘢痕。 但他并非先天认为言似卿娇弱,见不得这样可怖的景象,而是他提前了解过她,知道她家的事。 杀害言家的那伙人凶残极致,不仅仅是杀人。 残缺分尸,死前临辱。 尤以言阕的死法最为残酷。 他想,言似卿从小再跟她那位断案名声甚至远扬长安的小舅舅接触过许多凶案,累积诸多经验,但在地方县区很少有那么残暴的灭门凶杀,即便有分尸现象,因为腐败,表象也会淡化人面的痕迹。 白骨森森的,反而没那么可怕。 最可怕的是人面尤在,半人半腐。 这井下一幕因为盐的存在,如同腌制,还是很明显的。 春含雪 第35节 言似卿被捂着眼,愣怔时,脑子已然推敲分析出了此人所为的源头。 眼帘有轻微上下.... 蒋晦感觉到了掌心被其挺翘茂密的睫毛扫过一样,痒痒的,跟这人身上的香气一样撩人。 言似卿:“知道了,殿下。” 她拉下了他的手,转身出去了。 没看他。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散在洞口那边,也即将脱离他的目光所在,不知为何,下意识再看向壁上第六人,若有所思须臾,忽然转身。 ———— 言似卿走出洞口,正好看到一缕晨光从天边照耀而来。 她安静站着,也没太多情绪,只是有点奇怪的伤情。 跟在她后面的蒋晦也停在洞口,半人在内,半人在外,光要入不入的。 他的眼神始终晦暗不明。 但跟她看了同一缕白日天光。 有事汇报的若钊瞧见这一幕,愣了下,后退了,低着头保持缄默,朝后摆手,其他下属跟出来的全部后退。 过了一会,蒋晦意味不明把玩着玉扳指,声音低哑非常。 “让查的那些事如何?” 没了在言似卿面前性情偏少年顽劣的意气,显得阴沉,也如往日那样从上而下绝对的权威。 若钊:“来之前 ,第一波来自雁城的密信到了,有关于林黯的追踪有些苗头,能确定对方联络过往日旧部,那些旧部多为其个人私兵,要么是在军中服役期间违规犯事被其保下性命,要么是作为暗人做事,料想都有把柄在其手里,能跟他一并搏命的.....” 他说到这,发现蒋晦对此没有什么态度,也不吭声,显然这调查结果不出其意料。 若钊:“关于沈家那边的调查也有,但殿下怀疑沈家并不走此前我们都以为的两条外海路线,而是被夫人反其道留在了国内,改名换姓安居乐业,这条线也在追踪,但还未有确切效果,只知道在那两条线的海域闸口,已经查到沈家船的踪迹,只是没见过沈家人。” “夫人聪明绝顶,其安排我等不敢妄断,只能等世子您安排进一步追踪方向。” 蒋晦:“其一,大食国,其二,第二队人马回退沿海。” 若钊错愕,“往回查?难道夫人会反其道而行走灯下黑路数?不会回雁城了吧!” 蒋晦想到言似卿至今没有流露出任何担心自己女儿或者其他反抗之举,料想后者为独女安排的出路一定缜密且有强大作保,只是对抗不了他这样的权贵力量,却能应付目前的地方追踪。 那....一定有人接应。 钱,给那么多钱,不是信义就是情义。 比任何口头或者血缘关系都可信。 海富贵一定是她极信任的盟友,可以托付女儿未来,而灯下黑路数确实是她会选的手段。 “就往回查,首先查....单独撇开其余沈家人,那周老太太也不是简单的人,应跟言似卿一样首以保住沈绾昭为主,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也是所有当家人应有的手腕。” 蒋晦看重言似卿,也不敢小瞧周氏,一番安排后,最后才问:“沈藏玉当年从军之事查得如何了?” 若钊正要汇报呢,也斟酌了一二,才报:“并非正常征兵,也无军中将领推举。” 蒋晦:“他是否以捐资军中换军衔参军?” 如果是小兵起步,以沈藏玉这样的文人底子,很难从前线活下来。 沙场就是吃人的怪物,他扪心自问自己若非是蒋家子孙起步,绝不会有后来的功绩。 除非沈藏玉是天生的军神。 若钊:“下属也如此怀疑,但调档细查,发现军中记帐无此记录,再查,发现此人走的是兵部驾部司郎中曹尔信那边的路子,为后者举荐,因为不是前线将领直系举荐,所以一开始没查到。” “沈藏玉在驾司部负责以粮草转运工作逐渐被提拔,曹尔信非常信任此人,后在战事中不幸牺牲。” “沈藏玉刚传来阵亡消息时,老祖母周氏病入膏肓,将有衰亡之相,沈家有个别人上蹿下跳,趁着那会许知州被朝廷争斗卷入的凶险时期,在某些族老以长辈权威的默许下,他们想要去掉少夫人这个眼中钉,已经有了续娶跟典妻的不堪举动。” “探子那边逼问了沈铜青等人,才知当时真的只差一步,少夫人那会刚生完孩子,虚弱不堪,孩子都被抱走了,他们以孩子相逼,最重要的是作为当家夫人,少夫人那会应当有许多钱财可以调度,那沈铜青他们说那会少夫人手头十分窘迫,若非那周氏身边的琴娘子还有点能耐准备,临危从周氏的备用金库取钱周转做了安排,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蒋晦手指不知觉就离开玉扳指,动了动。 他知道那会她处境肯定艰难,却不知还有这事,此前哪怕心里对沈藏玉再看不上,也不管对方为何参军,却也觉得对方好歹也是为国而战,有值得尊重之处,他也不好多加苛刻,可现在对其印象越发糟糕。 再强大凶狠的母狮子在生育期也是极度虚弱的,趁此袭击的何其歹毒。 但致其如此处境的公狮子罪当如何? 这姓沈的脑子有病?还是背后有别的隐情值得他如此抛妻弃女? 难怪在王家院子里听到那些妇人编排张家媳妇是非提及卖妻续娶的时候,言似卿的反应有点奇怪。 蒋晦冷笑着,若钊却在低头时,发现自家殿下的手指已经勾出了那把君主御赐名剑的剑柄,剑柄下,寒光寸吞金。 他在思考什么。 须臾,无声无息又入鞘。 蒋晦走出了洞口,走向了言似卿,表面已是如沐春风,语气温和,宛若小白杨般的干净君子。 “夫人,该走了。” “本世子带你回长安。” 她本来就该是改世居长安的明珠宝玉。 在权力之上。 —————— 天边第一缕光覆了黎城的山川溪流,其中一条芦苇河荡荡悠悠的,一条渡江小船载着一些人离开了黎城。 船上,一位打扮朴素,面容木讷枯槁的妇人曲着身子,她的手背跟脖子上,甚至脸上都有沉年殴打留下的疤痕,显得有点丑,也有不符合年纪的老态疲惫,她龟缩在船体边角,看着悠悠荡荡的江河,明显神色迷茫。 她其实不理解遭遇的一切,甚至不清楚自己蜗居的柴房窗户为什么会扔进来一个小纸团。 此刻,小纸团被她忍不住再次打开。 上面歪歪扭扭有字。 可能整个村子也只有她看得懂了.... 她从不知道整个村子除了自己原来还有第二个人识字。 那些祭文白幡上的字,都源自于她之手。 可村里很少有人提。 好像这是不值一提又最隐秘之事。 是别人不必知晓的事。 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是谁给的钱跟纸条,又扔进了柴房钥匙。 她这一路想了很久,此时才想起来。 好像小时候,她教过一个人写字。 但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得她快把小时候的自己都忘了,何况那个人。 她也不知道长大后,她的笔迹再未进步,锁在了幼年之时。 他的笔迹也与从未进步的自己几乎雷同。 其实字条上前面的意思她能理解,让她带着钱,走,过好日子去。 最后三个字,她不需要理解。 ——别,回,头。 头。 张五的头。 不知多久,江上天光扫来,她被刺了眼,但努力往天边看去。 一片天晴海阔,是一个好天气。 张五的媳妇儿章玲儿,她愣神了好一会,才嘟囔了一句。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后来,她没用多久就知道小时候的自己在放牛途中宁可多走两个时辰的山路,去偷听县郊的私塾教学,干完一天的活也要挤出时间躲在林子里,用树枝在土地上歪歪扭扭学字写字。 这让她有了哪怕进入大城小城、也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何况还有钱。 所以,她不回头,往前走,自有好前程。 —————— 此前是虚晃一招,众人根本没去县城,拿下王麻子后,这案子基本也就定了。 但去县城官府办事盯梢案子,了了始末,那是下属们的活儿,蒋晦跟言似卿在村里休憩半天补眠后,就上路了。 后来五人贩卖私盐的罪行被定,财货也被找回不少,但因为人已死,家人也一概不知情,钱货并未惠及家人,酌情从宽处理——这五人除了王麻子孤儿一个,其余四人全都有一大家子,却没有一个......钱财不是挥霍酒色了,就是另作苟藏打算,早已成年,依旧在家吃吃喝喝,游游荡荡。 这几家人得知详情后,都不知如何心情,可能大起大落之下,也只能清醒没被连累 吧。 —————— 离开黎城的第五日,他们抵达了彰临驿站借宿。 彰临驿站为多州商旅中转私营,建得小而精,中央火炕上吊着好大铁锅,锅里烹饪一整头羊,皮牙子片翻滚,像是月牙的刀。 他们算是第一批客人,来得早,掐着点也不急着再赶路,因后面下一个借宿之地要很远,夜行不安全。 洗掉一身风尘的言似卿在二楼房间阳台上观望远方山川秀色,安静时,隔壁房间阳台有了动静,言似卿转头看去。 明明没离着多远,这位在她面前玩心甚重的世子殿下故意折叠了一只纸鸢飞了过来..... 轻飘飘精准落在她手边的小案上。 春含雪 第36节 第27章 言似卿看了看他, 打开纸鸢看,上面是百茂村案子的始末结果,这案子如今也算传遍了道州,为人议论, 但官府拿来做典型, 开启了轰轰烈烈整治盐务的茬子。 这段时间, 两人之间交流甚少,一个端庄,一个冷酷,甚至蒋晦也在有意控制跟她接触交谈的次数,只是坚决要跟她一起用餐。 顿顿不落下。 说是怕她不吃饭饿晕在路上耽误行程。 这人想法有时候异端得很,她都不好反驳。 但蒋晦一路来决断迅猛,赶了最快的行程。 这才能提前抵达彰临驿站。 如此之下, 突然找她, 还把已经尘埃落定的事给自己知晓,一定有原因。 她想了一会, 低声说:“松了对相关亲属的刑罚, 是便于后者大义灭亲吗?” 私盐贩子得暴利诸多,总有些人是漏了钱财的, 若是没有严苛的连坐罪名,甚至还有举报嘉奖, 那其身边的至亲好友可比官府稽查厉害多了, 一报一个准儿,这也是朝廷简约心力速行推定盐务改制,彻查违法体系的有效路子。 蒋晦承认了,“但各地盐商恐怕会有更厉害的反击。” 他这话其实透露了非常厉害的信息——他认为各地官方盐商才是这些私盐贩子背后的金主,但他们不是买这些私盐去自己的官方盐铺收买, 而是利用他们掌握的路子去挤占公盐的资源,卖私盐的钱,赚到他们自己的腰包里。 盐商背后其实还有人,但那就没法明说了。 但最顶上,最幕后的人不会参与当前一波追捕绞杀,查到这个当口,私盐贩子们只是被顺摸的瓜藤,破的是瓜,种瓜人可以藏可以跑,瓜跑不了,就只能绝境反抗。 因为他们一旦被抓住,就肯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也是他们唯一敢跟朝廷对着干的原因,就是看手段如何了..... “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蒋晦:“对方人少的话,你要紧挨着我,别远了。” 言似卿的目光在对方撑着栏杆的手上停落了些许。 上面被树枝割伤的疤痕结疤了,但疤痕有些红。 这人看着金贵,实则也是吃过苦的,对自己有点糙。 “若是人多呢。” 人多的话,挨着他必然更危险啊,她好歹还有活口的价值,他可是人家的眼中钉,巴不得在长安城外把他铲除了。 蒋晦:“那更得在我身边。” 言似卿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殿下何解?” 蒋晦:“人多,反正都逃不掉,对方有了信心,我若表现出你对我重要无比,对方反而不必要下狠手,用你当我的软肋要挟我做出许多退让,比直接杀我们好处更大,也不必逼我绝境之斗。如此,你岂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言似卿:“兵法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蒋晦:“对极。” 言似卿:“能布局到围困殿下的人物,恐怕不会那么好骗,有些事装不了,装了对方也不可能信,而且殿下与我都知道但凡要办一件天大的事,投入越大,越能改变结果的就是时间,兵贵神速,拖延不得,所以对方一旦出手到如此地步,就绝不会延怠军机,没有比殿下的性命更珍贵的成果了。所以,到时候民女也一定会管自己先跑。” 蒋晦挑眉,“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我会在你跑之前,先一剑杀你哦。” 言似卿:“那很好了,死在殿下手中,是民女的荣幸。” 蒋晦被逗乐了,“民女?” 言似卿目光往下,瞧了下自己身上越发郎君打扮的衣物,顿了下,“表哥。” 蒋晦目光幽幽扫过对方如玉锦绣的皮相装扮,压着心里热意,平静道:“衣服很适合你,表弟。” 言似卿拉扯了下袖子,有点恼,又不好表现——他们一路行程紧,要赶时间,但之前被人误会两人表哥表妹称呼实则是夫妻,这也不好。 已有两人误会了,事不过三。 她在意,他应当也在意,所以主动提出这事。 言似卿最终同意了男装扮相,以表弟身份一并行动。 这本没什么,可蒋晦事多,非说既是他某个表弟,既是超级豪族,小门小户的公子哥儿寻常衣物岂能相配,必须是好衣裳。 穷乡僻壤的哪里有什么好衣裳? 这人还真拿出来了,仿佛预谋许久。 形势比人强,为人阶下囚,也没什么可抗争的,言似卿也就不挑刺了,换上了衣服,成了人家的某个表弟。 好在衣服也合身。 但眼下,言似卿有些许意见,“殿下,我毕竟是女子,装不了真正的男子气概,寻常眼尖的人还是能看出来的,要不还是算了,早点换回来。” 又不是那些话本里的离谱桥段。 她总觉得不妥。 蒋晦:“没事,我那表弟长得跟女儿家似的,倾国倾城,名扬四海,你装他,绰绰有余。” 阳台有风,风送了他的声音在耳边,这人脱口而出,眼睛在她身上,对此仿佛深信不疑。 言似卿一顿,别开眼,没接这话茬。 蒋晦也不在意,摆出了这一遭真正的用意,长手递了东西。 “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这个拿去佩戴上。” “敬人罗衣是常理,但往上更能说服人。” “你戴着它,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不敢找你麻烦。” “若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也不配到你面前咋咋呼呼。” 他手里挂着一枚悬腰佩玉,还是世间少见的紫玉,叼兰青鸟纹。 她不动,只是皱眉看他。 蒋晦:“怎么,不愿意?呦,不是自诩阶下囚,凡事都听从于我?看来也没那么乖。” 言似卿撇开脸,免得破了礼教骂他。 但也接过玉佩系在腰上,正要说自己在房间随便吃点即可,就不下楼与他一并用餐了。 突瞧见远处商队奔走而来,尘烟滚滚。 原以为是商队,仔细一看,却不是,像是护送某些娇贵人物的镖队。 那旗帜很显眼。 言似卿认出来了。 “天下第一镖威远镖局?” 沈家的船队有自己的护卫队,不需找镖局,但有些跨域的隐晦买卖,不好大张旗鼓的,找一些镖局护送是常有的事。 她下过威远镖局的订单,也知道其家报价不低。 这伙人里面至少三个大镖师,就这三人就价值三千两,别提还有十几个寻常镖师。 能下这样的本钱,该主顾非富则贵。 —————— 对方有钱,找的好镖师,马匹更是健足,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驿站门前。 这时言似卿两人还未回屋。 这两人并不怕事,也都知道后面肯定有祈王追兵或者林黯这样的凶人明里暗里追杀。 那他们就得对周边任何人都有所了解。 所以都在阳台上准备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 高头大马吐热气,马车规格不俗,帘子撩开,先下了老道的脂粉丫鬟,但风也送来了马车内的淡雅香气。 言似卿还没看到人,就先闻到了这一缕玉兰香。 丫鬟上搭的手臂上刚要落下纤纤玉指,边上一匹马上的白衣青年就笑着拉开丫鬟,自己搭上手。 “拂夷大家......” 丫鬟压着脸色, 垂下头,马车内的女子顿了下,“多谢陈公子。” 手指还是搭了上去,人出来,白纱帘帽,朦朦胧胧。 但似青山雾隐,白日升而伏云破光,照耀了玉兰一样的姑娘,通体的兰秀芳华,单手抱着一张琵琶下了马车。 其实听到拂夷大家称呼的时候,言似卿跟蒋晦就知道对方身份了。 举国乐师不计其数,但名扬天下者十指可数,其中之一就有拂夷,也是其中唯一的女子。 与其乐技更富盛名的还有其美貌。 言似卿远在雁城都听说过,眼下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但她也只是看了看,一并看入眼底的还有别的——比如还没完全下马车,那拂夷姑娘就抽回了手,十分自然地改为双手抱琵琶。 那陈公子面上有点僵,似乎有些不满,但立刻凑上前说话,问她累不累,晚间可想吃什么,何时沐浴芸芸,且当面将手指放在鼻下嗅了嗅,非要纠缠在身边。 拂夷无甚不满,礼遇周到。 好在丫鬟有眼力见儿,插话说驿站有人。 “不会已经没房间了吧。” 这么一插话,那陈公子就被拨开了注意力,“不可能,我早就用钱定好了各驿站住宿的房间,就算这里人满为患,也得给我腾出足够的房间!” 他自诩出身不俗,家财万贯,那般自信近乎嚣张,因丫鬟的示意顺势转头看来,表情却微僵。 因为一眼就看到了驿站最好的两个房间阳台上站着两个人。 越傲慢的人,越容易遭遇打击,尤其是差距过于明显。 甲二上房的公子皎皎如悬崖顶的天狼,孤贪月,傲而寒。 甲一上房的那位公子清瘦许多,无甚可形容的。 春含雪 第37节 丫鬟自觉在自家姑娘身边熏陶多年,也算染了些许文艺,还是绞尽脑汁才有了想法。 ——似端照在人间的月。 因为落下来了,才让人以为是自己可以觊觎的光。 天狼贪,人也贪。 这么形容可合适?她下意识去看自家姑娘。 看不见,隔着纱呢。 上下隔空对视,陈公子能瞧见的,拂夷也能瞧见。 她本以为是自己丫鬟为自己结尾随口说的,还挺自然,抬眸看去。 甲二那位危险非常,没把自己跟那陈皎当人看,这类人,素来位高权重——以她多年阅历来看。 她也看到了那些湖边的马匹。 那些马....也不太一般。 马匹乃是极贵重的脚程替代之物,官家,军方,权贵氏邸,大户人家。 但人分贵贱,马也分,养得好的,短途长途,可耐力,可百里千里,血统强弱,养细之差,都能看出背后主人的底子。 她也能看出谁擅马——那甲二的男子劲装戎武,腰封悬扣是专用于马鞭系缠的。 倒是那位甲一的公子文秀长袍,对谁都一视同仁,甚至眼神温和。 言似卿确实在看他们,也瞧见那拂夷大家隔纱观望他们,且与自己对视些许后,很快移开目光,而后腰身下伏,微屈膝,淑女礼端庄娴雅。 朝他们隔空礼遇。 不过方向朝着蒋晦那边,不看言似卿。 言似卿也不在意,目光越过拂夷等人马队后面的湖边草叶茂盛之地,那边有一些马匹正在悠哉吃草。 那是他们的马,驿站将马匹带过去吃草,毕竟现在春季,无需干草饲养。 这无甚离奇的,其他地方也有马匹啃食草皮的痕迹,只是因为春时草木生长迅速,斑驳绿意颜色跟根茎高低不一。 言似卿看了一会,若有所思。 拂夷大家突兀行礼,蒋晦反应淡淡,也出于自小的气度礼貌略颔首,而后转头看言似卿,正要问她下不下楼吃饭,腹稿打了几遍,却发现这人在看向那拂夷大家。 眼神很深,看得很远。 直到人家都走进驿站了,她还在看。 蒋晦不言不语,直到言似卿回神,准备进屋,却发现临边阳台上的某人还在。 她顿了顿。 “殿下,我先.....” “有那么好看?” “?” 言似卿知道他问的是那拂夷大家。 扪心自问。 “确实极美,仙子一般。” 蒋晦:“隔着面纱你这都能看出?” 他就没看出来。 言似卿不太喜欢跟人讨论他人形容样貌,不过人家的美貌确实无可指摘,也是独一的景色。 她想了下,认真回答:“绝代佳人有形容轮廓,有非凡气色,隔着面纱也能体会到的。” 蒋晦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言似卿这般认真,“你这样,仿佛在科举。” 言似卿:“.....” 阴阳怪气的,这个世子真难伺候。 “嗯,那考官大人满意吗?”言少夫人依旧礼貌但不热情。 不过在蒋晦看来,这人腰肢靠着栏杆,锦衣华服,眉目清越,语气散漫又带着三分敷衍,一副无关性别的瑰丽美玉,光下气色非凡。 他怔了怔,盯着。 “你说得对。” “确实无需具体形容,莫说隔着纱,就是隔着江流野林或者人群海海,也能一眼刻骨。” 他才像是在科举。 且直奔状元三甲功名鼎盛而去,欲望盛烈。 言似卿再次别开眼,看向刚刚拂夷所在的方向。 “表哥要去吃饭了吗?” 她提醒他了,从前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冷静得可怕。 蒋晦回神,有点不自在,挪开眼,有几分萎靡分心的懒散,“是,有点饿了。” 言似卿压低声音:“那在去吃饭之前,还请表哥稍等一二。” 蒋晦惊讶,但也听出她的意思——她愿意一起下楼吃饭。 那甚好。 别说一二,稍等二三都行。 —————— 蒋晦回了屋,在二楼内廊靠柱而立,听到外面动静又大了一些。 比那姓陈的还聒噪的人来了。 蒋晦在平时对他人毫无兴趣,但碍于如今一路都有被任何人伪装暗杀的可能,还是得细心一些。 他靠着柱子往下斜瞥,发现吵闹者是一伙商队。 这倒是跟前面一伙有点像,只不过前者护送的是人,后者护送的是大件箱裹,封条铁锁,似乎很珍贵,每个箱子也很重的样子,要两个彪形大汉一起搭手抬着送上楼上空房。 楼梯是木板,俩大汉上楼时声音挺大。 但因为蒋晦在屋外,若钦等护卫也在外,其中若钦还在观察店内一些吃食的准备,尤其是大厅那口炖羊肉的铁锅。 若钦冷眼看了一会这些商贾护卫出出入入搬运东西,俩撇小胡子长得跟黄鼠狼一样的商队老板跟掌柜还在掰扯房间定数跟价格,有意压价,掌柜不许..... 在这吵闹中,那上楼的搬运脚步声尤自不小。 楼上,若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在蒋晦身边几乎唇语一般低声汇报了周边调查结果。 蒋晦一手搭着腰封剑璏,上面插着剑,但他手指没碰到剑体本身,只是懒散抚摸着剑璏上面的红玉狼头。 听完,他也没做决定,只是看着楼梯那边,若钊垂眸,“刚下属回来时,瞧见了这伙人,似乎是真商旅,护卫们都有两脚功夫,那箱裹里面的商品应该很重....” 所以搬运上楼的时候动静特别大。 蒋晦轻嗤:“脚步声大就是东西重了?你也说他们有两脚功夫,习武人发力精准,如果东西很沉,两人前后抬箱,重心下沉,双臂肌肉必抨张充血,可你看他们手臂。” 若钊眼力不如蒋晦精锐,等那俩大汉上楼,带着怀疑侦查,顿时恍然。 这俩大汉,俩上面目狰狞、脚下踩踏咚咚响,一副搬运沉重的样子,实则手臂抬箱并未彻底发力——不说衣袖下面的肌肉是否充血抨张,起码手背都没见血管凸起,骨节也没粗凛,可见世子所言正确。 — —箱子根本就不重,甚至很轻。 ——故作玄虚。 ——这伙人,有问题。 第28章 是祈王的人, 还是林黯那伙人追上来了? 若钊神色沉重,问是否要去细查对方.....要么抓个人拷问下? “反正若真是商旅,也无甚关系。” 在正当权的皇亲贵胄手底下当差,手段多多少少有点强势, 对官身都不见得客气, 何况商贾。 若不强势, 早就被其他强势的王亲欺负死。 不过,蒋晦忽然皱眉,看了若钊一眼,后者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后退低头。 “夫人。” 他说错话了,言似卿也是商贾。 而言似卿已经开门了,就在他们身后。 言似卿其实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因为再低声, 距离也太近了,并不难听清。 她不习武, 但耳力也不错。 不过这一声夫人....在百茂村的记忆又回来了。 言似卿也看了若钊一眼, 蒋晦似乎轻笑了声。 若钊一个激灵,迅速改口:“九公子。” 他还想因刚刚言语致歉, 言似卿却并未生气,甚至没在意他刚刚的话。 她先开的口, 声音也很轻, 推理也更全面。 “他们抬箱子时,身体跟箱子都是往栏杆这边靠的,就算是给人让路,抛开发力等技巧,其实并不安全——一旦挨蹭了, 箱子往楼下掉,容易摔砸损毁里面的物件。” 所以,大概率那这些沉重箱子只是障眼法。 “有机会的话,查一下他们除箱子以外的其他东西,看看这箱子是否只是障眼法,如果他们有心护送别的珍宝,用箱子故作表面珍贵,让人错估价值,那可能只是他们商队的隐秘护宝计划,撞到我们这里,以为是夺命歹人。” 这世上各有故事跟算计的也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为生计奔波的红尘人。 春含雪 第38节 商旅为保珍宝,有商旅的谋划。 就是那拂夷大家跟那上不得台面的陈公子也有不得已的委屈。 都在路上,都有打算。 不必非要以自己的谋算揣度他人的恶意,直接把人定为歹人,进而强权欺辱对方。 若钊觉得有理,看向蒋晦,后者点头应允。 若钊离开后,蒋晦看到言似卿走出房门,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她竟会.... 蒋晦挑眉,神色凝重了几分——他了解她,但凡私密之事,她都不至于留证据在纸条等物上,除非是正事,又不宜在阳台等露天之地为人听音,但也不必要在房内独处私聊。 二楼也就那俩大汉抬着箱子上来了,下面宽敞的客栈正厅倒是不少人,吵闹声上下起伏,既有拂夷等人,也有商旅的.....两拨人安排住宿的动静不小。 那聒噪的陈什么公子叫喊着要好房间.... 蒋晦打开纸条。 瞥一眼。 ——前几日偶有下雨,湖边养马草地,刚刚我们入住时,客栈的小二说我们是近些日子第一批房客。 她平白写这些,没有多余解释,好像以为他能理解她,甚至联想到其中深意。 他当然理解。 言似卿的意思是——最近几天偶有下雨,被吃过的草叶必然能嫩芽冒头,补全草皮,如果他们是最近唯一也是第一批来客,前些天无人无牛马,那湖边草地那儿的草叶早就繁茂非常,不会有斑驳的新生嫩芽痕迹。 除非一直有马匹或者其他牲畜在那边吃草。 可入住驿站之前,出于预防潜在敌人的隐患,若钊他们早已提前把整个驿站窥探了一遍,确定无其他住户,也没什么马匹,更无饲养牛羊鸡鸭。 因这驿站接待费用不低,入住之人多少有些财帛,可不想整日被牲畜吵闹所扰,是以驿站虽设有马厩,白日缺失被店内小厮带到湖边进食,入夜才牵回马厩关起来。 显然,驿站一方有所隐瞒——前些天,不仅有人入住,甚至数量不少。 隐瞒没什么,重点是这些人跟马匹现在何处? 蒋晦手指内曲,将纸张夹在掌心,跟言似卿一起下楼的时候随口问她要吃什么,一边过壁上烛灯时点燃了纸张,走几步阶梯的时候,手指清扬,纸张焚烧的火星就散成了灰烬。 也正好下面的陈皎等人先于下一批抬箱的大汉上楼来。 阶梯相遇。 拂夷跟陈皎都看向他们,因为后面大汉们督促,都没交谈。 上下相错而过。 身后跟着言似卿的女暗客两人发现这位拂夷大家看了一眼少夫人就跟躲瘟疫一样避开,提步加快,只挨着蒋晦那边。 不过,真从身边走过了,又回头看,隔着面纱,也分不清面容神色,不知道在看身边走过去的表哥还是表弟。 那陈皎则瞪了瞪蒋晦,眼神有打量跟厌恶。 蒋晦突然调整了下阶梯的步伐,加快了一步....靠近了刚好从言似卿身边经过的拂夷。 言似卿察觉到了,正打算走快一些,方便腾出空间,免得挤了这两人,结果蒋晦在她身边停下了,那拂夷也避开他,往言似卿那边靠了靠。 蒋晦看了拂夷一眼,挨着楼梯栏杆,手指还捏着摇了下,有点嫌弃它的咯吱不稳。 他没说什么,就挡护在言似卿身边,让后者无声往里面走了。 言似卿愣松些许,但到底没看他,步伐依旧微快地先一步下了楼梯,也没看拂夷。 蒋晦慢了一步,在台阶上晦暗锁了言似卿后背些许,没说什么,继续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 一楼开阔,中间吊着的大锅已在篝火堆上炖够了时辰,新鲜羊娃子骨肉已经出了鲜味,言似卿等人已落座,客栈小二递了食单,因现下无其他客人点餐,他既等在边上等着记下菜品。 言似卿跟蒋晦都不太计较吃食,随便点了些,足够所有人饱食即可,但因为人多,量就大了,小二笔下生烟,记得飞快。 点单间,蒋晦状似随口问了:“这些肉菜菜品都能做?别是点了这许多,等下予本公子说肉菜不够,偷斤少量,或是因为近期没什么客人来,就用些以前那些不新鲜的东西替代了,启程时闹肚子,那本公子可要找你麻烦的。” 言外之意就是明日就要走,今天吃食影响甚大。 这也是人之常情。 客栈老板在那边记账,闻言抬头看来几眼。 言似卿端坐着,安静,但目光轻易扫过对方打算盘的动作。 小二忙说:“郎君放心!我们驿站另有别处饲养牲禽,虽然您这一批客人是最近第一批,但我们这边的规矩是无客无货,只要有客人来,有点单,饲场一定会每日将鸡鸭菜类等送到驿站,保管新鲜好吃,它那地儿距离我们这也不远呢,其实您若是路过北面林下农场,就能见到。” 那确实有个小农场。 他们经过了。 那湖边的草叶饲料就是他们推敲的那般——有大批人马来过,至少昨天前天肯定还在。 蒋晦这才放过他。 小二一走,他转头朝边上坐着的言似卿低语:“那老板算盘打得还算熟练,这小二也算利落,好像没什么破绽,表弟你说他们是原来的,还是被替换了?要不要我让若钊晚点偷了账本给你细看?” 他知道这人是经商奇才,看看账本肯定能发现猫腻。 言似卿看他侧来的尺度堪堪好,不远不近,也就没避开,一样低声说话。 “是熟练,但他打算盘算的账目不对,心不在焉的。” “是不是真掌柜也不重要了,他的心里盘算的就不是正经买卖。” 做生意的,算错账,那是万万不能的。 蒋晦:“你偷他账本了?” 言似卿:“.....” 蒋晦自然是开玩笑的,也知道言似卿只看人家打算盘的动作就能在心里默算其算术细节,衡量对错,是真的厉害。 他嘴上玩笑,眼里却满是光亮。 这样的眼神,她遭遇不多,所以更明显了,无法忽视。 言似卿低头喝水,“表哥不如怀疑我其实算错了。” 蒋晦:“不会。” 也不知是说他不怀疑,还是坚定她不会错。 但这般信任,可比许稠这些跟了她许多年的心腹都坚定。 言似卿一时惊讶,但眉目也舒展了一些。 为人肯定能力,到底是一件悦人之事。 不过人家又慢吞吞来了一句,“我这人,素来以最坏的打算去恶意编排别人。” 是人话么? 此时言似卿跟蒋晦他们都听到了二楼的脚步声,还有“梆梆梆”的敲门声。 那姓陈的公子哥儿又去骚扰人家拂夷姑娘了。 声音大,肆无忌惮。 言似卿无意介入他人之事,当没听到,只轻声回蒋晦:“那还是表哥会偷一些。” 偷窥监视不在话下,她要是没亲身遭遇,都不晓得这位可以一晚上趴在自家屋顶亲自埋伏敌人。 这人的手就大大咧咧横搭在她这边一侧。 伤疤结痂,反而是蚊子咬肿挠后的痕迹更难痊愈。 这人就让它这么长期累痕着,似乎还反复挠了。 听说蒋氏皇族起源于江南古陵大贵族,玄色非凡,男女英美不计其数,不负贵族之美。 这就是医者所言的体质之差吧。 其实这人沙场多年,又日常习武,怎么也能变黑了,应当天生皮肤白,时日一长,到湿润之地一样能恢复,所以才让这样的痕迹分外明显。 明显到他每次一伸出手,她就能想到行路路上这人偶尔碎嘴:“你府里的蚊子伤了本世子,内伤颇重,你不管管?”。 言似卿心里别扭,移开目光,当没看见。 蒋晦再次揉了下手背,语气不详,道:“嗯,那确实,我什么都能偷。” 本也没什么,但他看着她。 言似卿再次沉默,蒋晦揉了下鼻子,有点心虚,也安静了,顾自也低头喝水。 其实两人刚刚低声细语,也算坦荡,毕竟这里全敞,人人一览无余,只是两人私聊的言语,远一些的人听不见而已。 何况内外嘈杂,压过了私语声。 但隔壁桌的若钦却觉得古怪——偷什么?怎么觉得俩主子像偷情。 那骨子隐晦避让,眼神回避,又不得不低声来回,偶尔停顿静谧.....明明没什么,还是觉得不太清白。 主要是这世子爷看少夫人的眼神不对。 哪哪都不对。 那王麻子的错认其实情有可原。 可仔细一瞧吧,眼神这种事能怎么说? 夫人长得也让人心神荡漾,少有能轻易移目的。 那就不说也罢。 —————— 言似卿也没法说,人在屋檐下,完全无法斥责蒋晦这年少她几岁的儿郎检点一些。 好在,蒋晦每次一回神,又冷漠克制了,隐隐还带着几分后悔,一副自持傲矜的摸样,以正经口吻问她:“好在这次有你事先察觉,我们才能提前做准备,接下来就得小心一些了,表弟可愿听我安排?” 言似卿将这人反复矛盾的反应一概看入眼底,回:“自然,就是不知道等下是不是要克制饮食?可能不如让吃食送上房间,我们才好做伪装,现在就在大厅,不好装,总不能真吃,万一有毒呢?若是试毒,是不是又太刻意了?” 蒋晦:“林黯乃武将,若提前抵达着,拿下了这驿站上下,一定能猜到我们一行谨慎小心,提防着吃食等物,而且吃食试毒是我一贯的作风,并不奇怪。” 也对,他们知林黯的底子,林黯又怎会不知蒋晦的出身,后者也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岂会不小心,所以吃食上得手的可能性不高。 春含雪 第39节 蒋晦:“兵马已至,藏在附近,只要武力比我们充足,也不需要动用这些小手段,但入夜再猎杀才是上策,白日是困不住我的。” “所以晚餐之后,入夜沉眠,我给你找一个地方,你躲起来,别的一概不需要管,外面厮杀结束,等我来找你。” 他们这边全员武士,能打能杀,只有言似卿一个阶下囚是毫无武力的。 现在证明林黯已经先一步抵达他们的落脚地,厮杀在所难免,这就是狭路相逢强者胜。 人员多少,平均武力都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一点是—— “我不能有太明显的弱点摆在明处。” 蒋晦直白,这话也没错,她确实对他很重要,关联王府利益。 “可以,表哥安排就是了。” 言似卿刚答应下来,楼梯那边出了脚步声。 那陈公子陈皎重新带着人下来了。 到底是骚扰成功了。 拂夷已经取下面纱,毕竟吃饭了,不必要,她一下来,全场侧目,原本刚进来、大声喧哗的商旅之人也都安静了些许。 第29章 拂夷也习惯了这些瞩目, 但疲于应对陈皎那密不透风的搭话,她的应和声有气无力的。 女子体力不如男子,长途跋涉,本就疲惫, 言似卿抵达此处后还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呢。 这位乐艺大家怕是对这姓陈的得罪不起, 才这般委曲求全。 言似卿跟蒋晦断了刚刚的谋划, 因为那陈皎瞧见他们,满脸晦气,但不知是怎么想的,看了一圈,那么多空位不坐,竟主动往他们这边来了。 蒋晦瞥了下言似卿:“老看人家,要帮?” 若钊若钦意外世子为何突然提起那拂夷, 莫非是因为其取下面纱后的惊人美貌?其实, 与别人对比的话,也没那么惊人.....世子何必? 言似卿:“只是好奇我在别人眼里是否也这样。” 她没隐瞒, 确实有点唏嘘。 蒋晦原本带些调侃跟试探的神色敛了敛, 思索了下 ,没有以“她哪能跟你比, 别人也不是我”这样的自我答案去应对她。 “拒绝别人,每人都不一样, 只看结果成功与否, 至于方式,哪有高低贵贱,只有一种区别。” “比如无礼与否。” 哦? 言似卿知道验证世子殿下观点的机会来了。 陈皎:“两位公子,在下长安刺史外甥陈皎,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我看我们可以并桌....” 他都不等人同意就打算拉开椅子。 蒋晦:“不能,滚。” 更凶,更冷酷,更傲慢,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目中无人。 陈皎震惊,整个人都难堪住了,而本来因为拂夷而安静些许过会又重新吵闹的大厅完全死寂了。 全都侧目看来。 言似卿:“.....” 果然很无礼,但很痛快。 拂夷就没跟过来,离了几步远,见了这一幕后已觉惊讶,更惊讶的是瞧见那傲慢公子身边温润端方之人愣了下,后勾唇轻笑。 应是没忍住的笑,被逗乐的。 雪融融,水灵灵,清爽透骨。 凶残的傲慢公子看过去,所有人也都看过去。 看这人笑。 于是这人就不笑了,端茶喝。 —————— 安静了。 陈皎反应过来后,正要发怒,刀锋落在他肩头,身后的若钊不言不语,就那么站着。 陈皎再猖狂自傲,也晓得爱惜性命,只能白着脸求饶,正好那掌柜的出面说情,要和气生财。 蒋晦看了掌柜一眼,摆摆手,若钊退下,收刀入鞘。 旁人撤了,他们这边人少,言似卿有点疑惑,低声问:“好歹也是长安刺史,不会惹麻烦吗?” 背后不少人吧。 何况周家不弱,乃是世家之一。 宴王府再厉害,如今也是被锁定的靶子,怎么觉得这位殿下并不忌惮呢。 “表的而已。”蒋晦淡淡一句,“如今朝廷正当用人,又是科举将近,等科举之后,职位不少调度,真是在意的表后嗣,长安刺史周勇能做不少安排,当前没安排,只腾出来让护送人,就说明很多了。” 他没有直言:拂夷对于周刺史来说,对周家大族来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但他不明说,只补充。 “护送谁,谁护送,这般安排也没那么随意。” 不管心中如何想,他不 践踏拂夷这般女子,可随口吐出这话,言似卿若有所思,不搭茬。 蒋晦这才意识到自己脸有点肿。 ——他来的时候,可是没打算护送谁,是打算收尸的,甚至打算杀了她,栽赃给别人,在收尸。 如今,他都忘记这事了。 可她聪明绝顶,早就察觉到了。 所以才被他逗乐。 两人再次安静。 借着客栈老板这个台阶,陈皎那边也能囫囵过去,板着脸去了其他桌子,也没心情骚扰拂夷了,后者也没知心到安慰他,只是若有若无朝蒋言两人那桌扫了扫。 将近黄昏,正是赶路人紧赶慢赶掐着点落宿的点儿。 新客人相继来,有投奔亲人迁居长安的廖姓人家,也有年纪轻轻的读书人。 年纪正当好的三位青年,青衫寡素,书香携程,风尘仆仆的样子,来自天下各州地,都不用问也知道他们要奔赴春闱科考之期。 其实科举之徒,提前数月赶到长安都是常事,掐着春闱将至的一月前赶到,已是非常晚了。 所以不少人惊讶,更惊讶的是这三位青年并非无名之士,廖姓人家的掌家人廖青打量了会,才带着幼童独子上前作揖行礼,询问:“请问,三位可是姜灵信,刘无征,丘莫羽?” 这三人名字一出,言似卿都侧目看去。 名满天下、才学斐然的功名守望者的人才代代出,每隔四年都有那么一批人是让天下人都如雷贯耳的。 言似卿所在的雁城属江南富庶之地,读书厉害,出的才子不少,素有南北之争。 这三人就属南边的人才,其中刘无征祖籍还在狭城。 不过不认识,听说过。 真是他们? 正将春闱,天下人都观望着,既是商贾大富也不好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托大,那商旅老板大腹便便上前搭话。 三人刚进门,也惊讶驿站内的人竟这么多,私下聊了几句,询问还有空房后。 三人本来还想否认,见人多热情,也只能承认。 廖姓人大为喜悦,跟商队老板罗高非要敬酒,沾沾才气利于后嗣科举芸芸.... 三人中,姜灵信在秋闱中名次跟流传的才名最胜,默认三人之首,也擅社交往来,谈笑间自信潇洒,而丘莫羽则有点拘谨木讷,言辞不善,有点子书呆子,可其秋闱名次稍弱,才学书法诗词却是最强,世人都认为其人在家境差了些,不受经济政治教养,通论考核拖了后腿。 相比起来,在雁狭两地名声无二的刘无征在其中反而显得平庸了。 不热情,沉稳,才学功名居中,不咸不淡的,耷拉着眉眼,有点疲于旅途的散淡,还心不在焉往周遭观望,那看看,这看看的。 什么客人都有,但都付得起驿站有些高昂的价格,还都点了菜。 厨房那边忙得热火朝天。 若非有提前预判,言似卿他们绝不会怀疑这家驿站的虚实。 他们是最先点的菜,在客人一茬一茬入门的时候,他们的菜反而一个接一个上了。 大锅一开,赶路人那饥肠辘辘的劲儿就上来了,商队老板罗高大手一挥要点羊肉,一要就是剩下大半锅——因为瞧见小二先割肉了一部分送去给蒋晦他们那去了,剩下的还可以买。 陈皎这时候自觉在拂夷面前丢了面子,“拂夷大家要不要吃羊肉?我给你买。” 不等后者回答,自顾自喊了一份。 掌柜为难,说这一锅肉是其他客人单点的,不属店内售卖,要吃,得另外买羊以及再熬炖时辰。 商旅老板是瞧见前面冲突的,一眼扫过蒋晦那边,知道不好惹,讪讪放弃,陈皎咬牙,也不吭声了。 各方落座,满足口腹,外面天也开始黑了,除了最后一对打扮朴素的夫妻赶着最后的时辰进来,再无新客上门。 厚重的大门一关,隔了初春入夜的清寒,沉淀了篝火热意跟人气,屋内明堂温热了起来。 ———— “无征,你怎么了?” 姜灵信察觉到刘无征的心不在焉。 问了句。 又自有猜测,“你莫非是因为瞧见了拂夷大家?” 一开这话茬,饶是读书人也难免为颜如玉侧目,他们刚进门就被大厅内少见的醒目灼色抓了眼球,不过两个是公子哥儿,也只有那拂夷是独一份的大美人儿,加上这位身份也不隐蔽,很快从廖家人的议论中确定了其身份。 春含雪 第40节 竟真是! 姜灵信都惊讶呢,只是不好意思在人前闲聊,现在坐下了才挑起话头,以为刘无征跟自己一样。 刘无征收回目光,“并不是,姜兄误会了。” 姜灵信可不信,挤眉弄眼:“没看她,你还能看那两位公子,对了,那个看着年纪更小的是不是女儿家?我瞧着怎么.....” 他仔细一看,有点走神。 刘无征打断了他,将人目光拉回来,“男生女相的人不少,长得好而已,你别失礼。” 丘莫羽怕事,也连声说着,还提到了若钊等护卫一看就不好惹。 多不好惹? 他们瞧见若钊等人拿出了银针试毒。 原本热闹安煦的店内又安静了下来。 这俩公子哥儿到底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还试毒。 大抵众人的眼神太直白了,蒋晦淡淡一句,“明摆着是银针试毒,看一眼明白就好,一直盯着做什么,还想看本公子舔一下银针尝尝咸淡,你们好决定买不买?” 公子,你这嘴还不够毒吗? 上下舔下嘴唇,再哈口气,都够把方圆十里的人毒死了。 —————— 又嚣张又恶毒,极度没礼貌。 陈皎就不理解了,怎么自己也这样,别人敢招惹呢? “我舅舅可是刺史,难道他们背景比我家还大?可往上的权贵,我不可能不认识.....” 他自言自语的,也像是说给拂夷听,言外之意就是对方根本不是长安的权贵,十有八九是外地佬,不知天高地厚,在这前往长安的路径驿站上逞威风芸芸..... 拂夷不愿意在这种敏感之事上给出言语上的把柄,只能委婉表示:“民女一介女子,只擅乐道,不通别的,看不出一点他人的虚实,但陈公子娇贵,若是在护送民女的路上有了闪失,是民女的罪过,不若等到了长安再说?” 陈皎不满,但见她身段卑微,心中也算满意,撇嘴:“那也是,你能知道什么?不过伯父说你在江东广为炫技,为世家邀请诸多,接触的官员贵族也不少,就没认识几个厉害的吗?” 上位者,言行如一的少,言行与本相更如一的,凤毛麟角。 陈皎这种前期为占女色便宜,口头诸多礼遇,但不经意间又在口头炫鄙夷,甚至暗暗深意。 都无需深思,其实听者无心也能懂。 丫鬟也习惯了,只是不忍,下意识看向自己姑娘,见后者一如既往从容委婉,“ 陈公子,一般民女被邀请,也只是在台上弹琴奏乐,贵人们在台下谈事,或是为女眷们欣赏,但都无关内情,大人们又怎会与我这样的乐师结交?” 她也不愿意认下那污名,也算是否认加解释。 陈皎:“自然不是结交。” 他就差说明了,那眼神都像是热炉子,有点急切。 菜还没点,饭食没上桌,他就快藏不住了,饥肠辘辘,因为这里将近长安,入了长安,哪里轮得到他? 所以他急了。 在这驿站的房间,是他最后的苟且时机。 他的吃相难看,竟比那些老道的更难对付。 拂夷下唇微紧,似乎为难,脸色都苍白了......目光不由朝着某处去。 蒋晦看到了,不置可否,试毒已经完毕,但言似卿没动那一块一块的鲜嫩羊肉。 手腕一翻,他直接拿了刀再次剔肉,切分更细,嘴上淡淡道:“肉这么大块,不好咽,不然撑着,反正本公子是绝不会这么吃的。” 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说给谁听。 但听者有心。 陈皎脸色难看了,低低压着老鼠一样的声音:“装什么....” 而拂夷瞧着蒋晦将那小二囫囵切下的肉块剔成细细的,还切成了小份,自己跟前一份,剩下差不离一些随手给了边上那位。 很随意的样子,像是打发人。 可拂夷看得到——那部分肉是肋骨肉,最好吃,也不油腻。 她看了陈皎一眼,想委婉说人家估计没心思说你。 可到底没说,顺水推舟了似的,只是看那边目光明显了一些。 陈皎更愤怒了,但顾忌蒋晦,有了迟疑,再起歹毒猥琐念头时,蒋晦突然起身了。 若钊跟女暗客等人在旁桌,见状惊讶,因他们听力好,听得到隔壁那边的拂夷大家跟那狗屁陈公子的动静。 人人都看得出猫腻,却无人干预,直到自家世子突然站了起来。 若钊几人忽然莫名紧张,下意识看向言似卿,却发现这人对此完全无甚反应,反而柳眉微蹙,看着眼前喝了一口的奶茶。 也不知在想什么,认真又端正,似在筹谋纠结大事。 蒋晦冷漠走过她身边,走向拂夷跟陈皎那边。 真去救人了? 第30章 原本各自交谈的一桌桌客人都下意识安静了几分, 眼神轻飘...... 陈皎下意识摸脖子低头,却感觉人经过。 哦,那刁钻刻薄的白杨公子走到了置物架那边翻了翻小料台子,上面的胡食配料, 比如葱料等配大肉吃且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别的客栈可能是不会公开放着随人取用, 但这里房费跟餐费都高昂许多, 能给的服侍自然也好,小料台子上东西不少,蒋晦是去拿小料了? 莫名其妙,就拿个小料,这么大气场干啥子? 吓死人了! 众人心里郁闷,却不敢表露。 那蒋公子是要拿葱碎,还是蒜末, 还是什么普通香料或者咸盐呢? 结果.....翻了会 , 蒋公子的脸色不太好看,喊了小二询问什么, 后者面色为难, 摇头了。 蒋晦拿出了钱袋子,一回头, 却见那拂夷过来。 “这位公子,您是要糖吗?” 拂夷也是江南人, 口味也不是说嗜甜, 但肯定不爱过于咸淡的奶茶或者豆汤,有些南方人北上时,长途跋涉,带着甘蔗熬制的糖块或者更珍贵一些的蜂蜜,这并不稀奇, 而拂夷为人吹捧,不管各地贵人们如何看待她,礼数礼品是到位的,其中不乏珍品红糖等甜物,老百姓寻常吃不起的,对于她并不算珍贵,刚刚看蒋晦在那边翻找,她就猜到了什么,低声跟丫鬟吩咐。 然后.....亲自.....送过去了。 连丫鬟都没驱使,亲自送的。 “我这里有两罐,足够用了,另有一罐可给公子你。” 陈皎牙都快咬碎了。 蒋晦瞥她一眼,没拒绝,递了银锭要买下,态度冷酷,拂夷倒也不拒,直接完成了交易,而后看着蒋晦头也不回带着一罐子糖回去,依旧不顾拂夷的脸面,当场试毒,然后递到言似卿面前。 言似卿刚刚在想事儿,也对着一碗熬咸了的马奶为难好一会。 这东西价格不低,也算滋补,她不爱浪费,但因为自己喝了一口,也不至于让给别人喝,于是打算自己闷着口舌喝下算了。 结果糖来了。 “额,多谢表哥。”言似卿刚刚就没管蒋晦去干嘛,此刻反应过来,抬眸对视,两人都避开了目光。 一个冷淡,随口说自己也觉得咸了。 一个则是礼貌致谢。 而后,言似卿回头看去。 看到拂夷也在看他们这边,不过瞧见她回头后,立刻就偏头了,避开目光。 言似卿瞧见别人的神态,大抵都在震惊她这位“小公子”的娇贵奢靡。 糖确实不是寻常人家常用的。 但长安城内会常见一些,那边毕竟是帝都。 言似卿也不太在意,只瞧那陈皎似乎被人激怒了。 是姜灵信。 这人笑呵呵的,一副书生样子,可伴随其名的也有其出身,姜家在南方可是大族,家里出过不少进士举子,为官者不少,在朝三品大员者也有,对于长安刺史也是一方政治世家,并非陈皎一个外甥可以对付的。 他莫名去找了陈皎闲谈。 陈皎也不蠢,能在不明身份的蒋晦面前忍辱退让,就更不会在背景明朗的姜灵信面前起冲突。 虽然他也看出来了——姜灵信是为了拂夷特地过来的,生怕自己得手似的。 在自己本地,陈皎就是土霸王 ,谁都给他陈家面子,毕竟姻亲乃长安刺史,身份厉害,当地不敢招惹。 怎么越靠近长安,越有人来欺负他? 可恶! ———— 蒋晦不装,也不管别人死活,试毒完毕,确定无碍,这才吃起来,偶尔瞧边上的言似卿,眼神很淡,扫过而已,但他毕竟敏锐。 有点随意地低声问:“那三位读书人,你认识?” 言似卿本来管自己吃饭 ,哪里能留意到满堂堂大厅落座的客人里面谁在看自己,闻言惊讶。 没看回去,否认了。 “表哥是怕对方认出我?” 自己也没去过狭城,但刘无征可能在沿海诸城游学中偶然见过自己吧。 这事说大也不大。 蒋晦:“万一认出了呢?他来找你,又如何?” 春含雪 第41节 他说的就是刘无征。 言似卿:“不认不就行了,我不是你的表弟吗?” 她现在这幅打扮也没那么好认,对方既是才子,就是聪明的,不至于上前试探。 真试探了 ,不认就行了,反正世子殿下好像越近长安,越发嚣张,连装都懒得装。 但非要她女扮男装当他表弟,无非就是随性而为,她没底气抵制对方而已。 不过她这懒懒散散的回应,刚说出口,她有点后悔了,反省自己忘记了彼此到位之差,正想补救,却发现蒋晦挑眉,好像很愉悦似的。 “现在你尽可当你是我家的人。” “谁来问你都喊我,我来招呼。” 言似卿顿了下,轻声说:“只是表的而已。” 周刺史家表的不算什么,但好歹人家还是真的,她这个假的呢? 蒋晦:“.....” 她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擅箭呢,回旋箭总是非常精准。 —————— 言似卿他们来得早,吃完就回房间内了。 两位女暗客照例搜查房间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藏人或者危险之物,才出去。 若非言似卿拒绝,她们都要打地铺在屋内。 屋内一安静,言似卿沐浴整理了下自身,休憩一二,缓了不少气儿过来,眉眼也多了些气血补足的风采。 打开窗柩,瞧着外面已经星月高照的夜色,凉风习来,她看了一会。 因为位置好,前面是正对着驿站前院的阳台,后院窗户一开就能瞧见大片湖泊,隔绝有人过后山密林潜入,只有正门进屋的楼梯或者攀越屋檐才能抵达他们这边几间房。 可这里有若钊他们所在房间卡住了口子。 出入他们都能洞察到。 言似卿在这,耳边能听到楼上楼下窸窸窣窣此起彼伏的动静。 廖家内部有人吵架了,有打骂声。 姜灵信好像跟谁在屋檐下吵了两句,说了难听话,气愤而走。 陈皎又去找了拂夷。 言似卿对旁人是非不感兴趣,哪怕同为女子,她懂拂夷的艰难,但她自身处境都不佳,实在无法在泥泞中再去拖拽他人出苦海。 手指往上,摸到手腕上的红玉手链,她垂下眼,眼里是对女儿与周氏等人的思念,但很快收敛。 因为阳台上扔来纸条。 言似卿关上窗户,去阳台拿了纸条回屋,打开看后,上面有蒋晦的字体。 ——若钦查了,那商队护送的箱子里填充装载的都是大黑布料,可看着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应是伪装填充箱子的,不过那罗高进房间的时候,不让下人背负行囊,是自己背着的。 那行囊里面有什么,别人也不知道。 这是关于商队的调查,后面还有关于对林黯跟驿站的追查。 夜色深了,才好安排人去湖边看马匹脚印,大批马匹离开湖泊,躲藏的地方无非正门两边靠山的密林,下过雨,土地松软容易留印。 ——确实有脚印往左侧林子里面去,还不知对方蛰伏多深,但算了马匹脚印,少说四十匹,我安排后翼卫队的人去包圆,一旦出了动静,若钊护送你去无人住的乙三号房。 对方的人也不少了,尤其是加上马匹就有冲锋之能,比他们这边带的人都翻一倍,不过蒋晦手下还有别的人,本来就是明一部分,暗一部分。 一路来都是分翼调度以策应辅助主体,这也是行军打仗的路数。 他对言似卿此番也算坦然,命运一体,不负之前的交流,言似卿看完纸条,心里有数,缓缓踱步,走到蜡烛前面,将纸条放在上面点燃。 火焰慢慢燃烧。 —————— 驿站后院挨着湖泊外面的马厩,安安静静的,马匹听到些许动静,微睁眼,瞧见是人影,也不管,继续休憩。 倒是屋檐下的人影跟鬼祟似的,悄然不声张。 一共三个人影。 一人抱着个囊袋,压低声音:“在这了,我可是辛辛苦苦带来的。” “东西看看。” “先让我看看你们的钱。” “还怕我们骗你?按照密信计划,先看玉佩——难道你想临时改变计划?这可不合规矩。” 第三人也补充:“行规交易就是首次检验彼此的钱货,第二轮交易时还得复验,二次确认双方交易物的真伪,最终一致达成交易,但凡任何一个关卡出问题都得负责任,一旦两轮检验通过,钱货两清,届时发生任何事,都跟对方无关。” “你若是连这规矩也不懂,那这买卖也不用做了,我们自行跟上头交差,后果自负。” 第一人不满,但也没办法,“看就看。” 矮个敦厚的人影小心翼翼打开囊袋布料,展露里面雕刻精致的小匣子,又拿出小小的铁钥匙,打开小匣子。 啪嗒细响。 小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 通体晶莹剔透,价值斐然。 三人看着,都很满意,也谈起了交易之后的事宜,比如如何安全归程,免得被人劫杀。 边上马匹忽然嘶鸣了声,好像醒来了。 交谈的两人被惊动,那矮子警戒,迅速关上匣子,再次锁上了,警戒道:“不谈这些,先看你们的黄金,没有黄金,一切白搭。” “自然,你看,这就是柜号飞钱,上面有钱款数额,难道你以为我们会背着那么多黄金来跟你交易?你也可以验证。” “果然是飞钱凭信,哝,东西在这....” 矮子检验过飞钱,确定属真,两边开始第二轮复验交易,这次也是真正的交易,只要默认通过,那就..... 矮子再次打开小匣子,用小小的铁钥匙打开。 啪嗒细响。 小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 —————— 夜渐渐深了,言似卿侧卧在榻上,半睡半醒的,突然听到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撕破深夜。 她被惊动,在被子下面抚了眉眼,瞧了门窗外面走动吵闹的人影,但门外来了人。 是若钊。 出事了,所以要带她去安全的乙三号房? 可刚刚的声音...... 言似卿还未起来,过了一会,若钊躬身让步,窗户剪影出现了言似卿一眼就能认出的高大人影。 他没去对付人,就说明并非林黯跟祈王闹出的动静。 蒋晦靠着门,侧脸低声说:“出事了,但是那商队老板罗高叫喊,刚刚问了几句,似乎是其商队护送的宝物被盗,他要连夜报官,而且让他商队的护卫封锁整个驿站,不让走人。” 已经坐起的言似卿撩了下披肩的发丝,惫懒中带着点疑惑。 被盗? 她起身披上外套,到门边上低声问:“有说是什么宝物?” 闹这么大动静? 第31章 楼上楼下已经骂声一片, 那陈皎尤其愤怒,怒骂罗高一介商贾胆大妄为,能有什么珍宝值得如此大作周章。 “何况只是你家商队一家护送宝物,大晚上如此叨扰, 还说什么封锁驿站不让走, 难道还想栽赃在本公子头上?!” 陈皎讨人厌, 可这话也没骂错。 若是官府封锁也就罢了,一介商贾也敢如此? 这也是言似卿疑惑询问蒋晦的地方,后者还没回答,楼下的罗高就有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大吼:“老子护送的是《双尾相思佩》,乃是稀释珍宝,价值连城!” 不顾彼此身份之差, 让这罗高如此愤怒恐慌, 自是绝代的珍宝,而且他也非胡乱杜撰, 才刚喊出这宝物名字, 楼上楼下被吵醒的人就都哗然了。 只因这《双尾相思佩》去年还在西域诸国引起不小的动静,起因是其质出玉石非同小可。 乃是大食国境内盛产羊脂玉的西沙古河所出, 玉质油脂极纯,且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双鱼交尾形, 中间还有一点蕊红相思玉豆。 “听说大食国一等一的珠宝玉匠阿萨满负责雕琢此玉佩时, 就说非他技艺巧思,而是此玉本为天作之合,本就该蕴意人间男女情意至纯无暇,如鱼似水,岁月长久不衰不败。” “因此, 各大西域珠宝商竞相争夺它,价值已然提到黄金三千两,后来又有不少西域盗匪互相争斗厮杀,最后落入某个大豪商手里。” “怎么现在又到了罗老板手中?” “不对,他只是护送,恐怕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这罗高,莫非是......” 罗高这才说自己身份,“我可没那么多钱,也不是什么大富豪,买得起这《双尾相思佩》,我只是负责护送。” “对了,你们知道天罗镖行吗?其实我们不是威远镖局,是天罗镖行,我罗高就是第二镖主,亲自负责这次运镖。” “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双尾相思佩》被人偷了。” 好啊,原来是天下第三镖局伪装成第一镖局,这不碰瓷么? 难怪啊......搬个箱子装腔作势糊弄人,恐怕就是这些镖局的拿手好戏。 言似卿开了门,蒋晦眼角余光瞧见这人衣着齐全才没避开,也听见言似卿低声说了:“《双尾相思佩》确实价值斐然,在大食国就抬了高价,若是转道入了我国境内,那要么翻价数倍,要么,得者高位。” 她语气很笃定,因在大食国内有生意脉络,也通消息。 春含雪 第42节 蒋晦:“海富贵跟你说的?” 这人....语气怪得很。 言似卿顿了下,承认了。 蒋晦嘴角下压,“那他也是个好人。” 言似卿:“确实是好人吧,表哥判断素来精准。” 蒋晦:“我不随便判断别人,但我查他了。” 言似卿:“应当的。” 蒋晦:“我也从不随便查人。” 言似卿没法继续往下接了,转移话题,“不如表哥再断一下如此珍贵的玉佩会被何等富豪送予权贵?” 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弄些暧昧不明的交锋。 蒋晦见好就收,认真思索起来,语气带着一点刻薄:“定然是一些好男女情事的纨绔所需吧。” 这种事也不少见。 真用于世家联姻的好东西,多以世代传承的历史珍宝,海外珠宝虽珍贵,但不够厚重,多为下官或者豪商贿赂人脉往上供奉。 王族宗室与世家是瞧不上的,所以蒋晦的刻薄也算有理有据。 言似卿不予置评,但下面有人发声。 那陈皎惊愕这宝 物来头,大概被“黄金三千两”给镇住了,要知道如此财富,足够超越陈家世代累积,也就是攀附姻亲周氏才有体面,实则底子还不如沈家厚,他嫉妒眼红,但骨子里又攀附官家,瞧不上商贾巨富,可不怕罗高,加上正好此刻拂夷也开了门,出来看情况,但目光却是往蒋晦那边去的。 他一下就激了。 “不就是一个玉佩,世俗媚上的玩意儿,也得用公家之权跟我等隐私来为你天罗镖行的亏损买单?!” 那罗高一听也分外生气,谁人看不出姓陈的高傲,但他们也不是不清楚后者背景,又不是陈家的官权,就一表的,也如此高傲? 罗高公鸭破锣嗓子拉高,“陈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有些话还是别说太早了,你怕是不知道我们天罗镖行这单买卖也是贵人用了大手笔从大食国弄来的,也是要赠与未来宴王世子妃的礼物。” 言似卿瞟了眼旁侧人,默默挪开一步,但蒋晦一愣,立即拽住了她的手腕,急切想要解释什么,动作微微大了一些,惹得那边的拂夷都看来一眼,有些惊讶。 知道别人在,言似卿有所顾忌,不等他解释,就冷冽瞥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我并非需要解释的关系。 蒋晦手头微微乏力,压低声音:“我知你顾忌,但我也有自己的清白。” “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轰隆!外面刮风打雷下雨一起来了。 恰好下面的罗高又补了一嗓子,“门当户对,谢家表妹,长安人都知道!我敢对天发誓!” 蒋晦:“......” 天杀的。 言少夫人的眼神复杂,意味不明,但抬手反扣在这人手腕,隔着布料稍微用力,往下推扯。 “此事蹊跷,关乎我们自身,下去处理。” “不必说别的。” 蒋晦不敢惹她,也知道局面需要处理,不能耽误大事,只能顺势松开手,跟在她身后下楼,眼神扫过那罗高,藏了杀意。 本来失窃物品价值斐然,天罗镖行名声不小,镖师人多,封困了驿站,又要报官,众人就没法置身事外。 何况现在还扯上宴王府大旗,这下没人敢驳抗了,不需几呼吸,人就都到了一楼大厅。 ———————— 干干净净的桌子上陈列了失窃之物的附加物件——囊袋,小匣子,铁钥匙。 明明白白。 罗高似是嫁错了人家的小媳妇,拿着缝缝补补的破手帕擦着眼角,难掩恐慌焦虑,反复诉说这次失窃给他带来的巨大前途危机,以及对镖行的毁灭性打击..... “没准我的命都不保了。” “那可是宴王府啊!!” 蒋晦这边牙齿都咬碎了。 可身份隐蔽,也不至于在此自爆——一行人千防万防,百般查探追踪,不是锁定驿站,就是怀疑这罗高等商镖,结果现在整出的事儿却关联玉佩,恰好这玉佩又指向自己。 是巧合,还是有意? 蒋晦一味沉思,但言似卿观察鞭辟入里,发现若钊等人自打那罗高几嗓子之后,表现就不太对劲儿,反复查看那小匣子跟蒋晦,也未有维护自家主人的名声一般对那罗高。 她在想,谢家为帝国诸世家前列,本就跟王族联姻,若是能亲上加亲,对于宴王府也实是如虎添翼,莫怪外人跟下人一干人对此有所笃定。 蒋晦不认,不代表这婚约将来不会成真。 那他此前那些言行皆为私欲之前逗趣儿的轻挑,而她纵然因为位卑而不得已的沉默也都是默许,在谢家看来也是将来出手对付的由头。 言似卿心里有了思绪,未有任何表现,只在一楼细心观察了那桌子上的物件。 都是做商的巨富,都拥有且运送过价值连城的宝物,言似卿对这种珍宝匣子并不陌生。 实在太吵了,廖家的,镖行的,驿站的,姓陈的在缠着拂夷说什么,罗高也管自己说,那俩夫妇也有拌嘴。 本来是根据失窃造成的责任跟风险在解释,后来又形成了内外的矛盾,小事大事一起激发。 何止七嘴八舌。 “是玲珑匣吗?” 她问。 但无人听,太吵了。 言似卿不喜欢吵闹,也不耐烦在这种无用的吵闹中去浪费处事的黄金时间,正蹙眉。 “你捂耳朵。” 什么? 言似卿听到身后低沉俯首的声音,蹙眉,挪开一步,但没有捂耳。 蒋晦无奈,往前一步,猛然一脚....砰!一张桌子被踹翻飞撞在另一张桌子上。 撞击出巨响。 原本吵闹的大厅顿时死寂了。 蒋晦将抬起的脚放下,“刚刚我表弟问了,是玲珑匣吗?” “对,问的是你,罗大镖主。” “现在,你听清了吗?” 他问的是罗高,怪有礼貌的,唯一的失礼之处也已经由下人补全了——若钊慢条斯理拽过驿站老板的衣领,拉开衣领,往里面塞碎银,以作补偿。 补偿自然是损毁桌椅价值的数倍。 不乐意也没办法。 因为这就是权贵的周到体面。 跟她予人的体面截然不同。 若钊对言似卿说过的话并非虚言——我家世子殿下,在以前,在别人面前,可从未像待夫人您这般。 罗高怕他,擦擦额头的喊,连忙应下,“听见了,听见了,对不住啊两位公子,刚刚是我糊涂了...玲珑匣?对,这就是玲珑匣,小公子真是博学多才,这都知道,想必是出身高贵,见过不少此类珍宝....” 到底是博学多才还是出身高贵,他也有点颠三倒四,但一味奉承。 言似卿也不追究,端着这个表弟的假身份开口打断后者不断的奉承,“玲珑匣有机关秘钥,是这把?” 她指着铁钥匙。 比起蒋晦的暴烈权威,言似卿是温润和煦的,但透着低温的不耐跟冷淡,同样具备渗人的权威,罗高很快绝了聒噪的言辞,也冷静了下来。 罗高:“对的,是这把。“ 言似卿:“你怎么发现它丢失的?” 罗高:“就是临睡前查看一回,毕竟快到长安了,可不好到长安出事,谁曾想就发现东西被换了。” 言似卿:“你临睡前还去马厩?” 罗高一愣,众人表情也都变化....陈皎跟拂夷齐齐侧目看来,各有惊讶。 马厩? 他们都在观察罗高的衣物周身,追索嫌疑。 却毫无发现,越发好奇这位容颜冠绝的公子是如何做此判断的。 陈皎低语:“胡说八道。” 拂夷还在盯着,眼中异闪。 罗高张嘴,“我.....” 言似卿并不期待对方反驳以暴露更多破绽,依旧快速打断他,“你身上没有沾染马厩的马毛或者气味,鞋子上面也没用沾染那边的淤泥污秽,因为你换了靴子跟衣物,又非睡衣,假设你临睡前发现如此大的事故,早已如你一晚上鬼叫一般慌乱失神,还能打扮齐整干净,换上得体的衣装?” “不说你临危换衣是何等诡异心态,是否伪装闹事,就以需要换衣来看,你睡前去的地方一定不干净——驿站院门封锁,也无牲畜饲养的场所,唯一可能沾染污秽的也只有马厩,那边气味浓烈,容易暴露。” 罗高:“.....” 怕不干净被猜出,才这般捯饬的,怎么反过来也会被怀疑呢。 言似卿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在马厩与你密会的人,是谁?” 第32章 罗高脸色铁青, 其他人都紧张起来了——因为驿站就这么多人,也只能是其中之一或者几个,关乎珍宝失窃或者别的,谁想沾染。 他们也正要否认。 春含雪 第43节 罗高眼神转换, “公子误会了, 其实我就是怕在诸位贵人面前失态, 哪怕再紧张,我也要打理干净 自己,免得.....” 言似卿:“是这两位吗?我记得贵伉俪姓陈跟赵?” 两朴素夫妻本来刚刚还在彼此推诿小事闹矛盾,突被言似卿一提,所有人的关注降临,顿时成为焦点,人也呆顿了。 同样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 言似卿:“你们的靴子。” 两夫妻低头看。 男子陈双:“就因为我们也换了干净的靴子, 公子你就认为我们跟罗老板一样去过马厩吗?那, 你跟你表哥的靴子难道就不是整理过的?” 若钊:“我家两位主人尊贵,随行衣物装配许多, 靴子衣物都有干净的置换, 你们也能比?不你们自诩的普通夫妻吗?如此不算矛盾?” 确实,矛盾了, 除非陈双两人自爆身份。 两人跟罗高飞快对视一眼。 妻子赵丽苦笑,抬手作揖:“公子尊贵能耐, 非同小可, 果然瞒不过你们,其实我与夫君确实不算普通人,也是有些资产的富商,住在吉祥苑,做些古藏书画生意, 出外地走商谈事,涉及生意机密,不想暴露,这才伪装寻常人,换靴子也是习惯所在,并非与今夜失窃案有牵扯,还请诸位不要误会.....” 吉祥苑富贵奢华,园林层栉,地价贵得吓人,以黄金起算,确实是帝国富商才能住得起的好地方,仅次于某些权贵官邸所在的住宅区。 陈皎:“一介商贾,撑死了也就是有点财帛,还伪装寻常人?真是可笑。” “这什么驿站啊,一个比一个能装。” 这什么破嘴啊,一张口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拂夷的丫鬟跟陈皎的随从们表情都端不住了,两眼一黑。 拂夷揉了下眉心,下意识去看蒋晦言似卿那边。 陈双瞥了陈皎一眼,淡淡道:“陈公子的扇子落款为诗书大家剪鱼先生吧,但它是伪造的。” 陈皎面红耳赤,哗啦一下阖上扇子,正要反驳。 言似卿:“否认了?这样也很好,那你们就更难解释另一件事了——你们两夫妻刚刚说是为了外出密谈生意,简装而来,我记得你们到的时候,各自只有一个软囊包裹,最多装一套换洗衣物,是怎么再装第二双换洗靴子的?” “除非这里有你们认识的人,或者有人卖那么靴子,或者你们跟驿站早有合作,驿站有安排,再不然,就是罗大镖主给了你们靴子,你们一番换衣换靴,也是商谈好了说辞,以闹大此事报案。” “恐怕官府跟你们上家都会怀疑你们私相交易,监守自盗,暴露后还巧言狡辩。” “都这个罪名了,也没办法说实话吗?” 罗高跟陈双夫妻这下没办法了,苦着脸色一起朝言似卿作揖。 “公子厉害。” “我们此前确实是在马厩私会,但并不是吞藏玉佩,而是按照原有的计划交易——因为在长安交易的安排是用来混淆视听的,真正的交易地点定在此地,有彼此密信为证。” “我们两夫妻也都是玉贵坊的舌人。” 舌人,指的是隐秘交易中替主人口舌传话的人,也是最接近主人的密人,话语权很重,也代表主人意思,能来跟罗高交易,确实符合他们计划的二层保密设计。 而提起玉贵坊,言似卿他们不陌生,在场前往长安的人也都不陌生,都知道那是替长安权贵们服务的。 那些西域往来的珠宝香料布料乃至隐秘物件,基本第一上供的就是给这些人。 陈双非富商,而是玉贵坊的舌人,其实比前者身份更无惧陈皎。 只因背后主子权势背景必定不弱于周刺史跟周家,甚至彼此间有权衡的体面,不可能为了陈皎撕破脸,何况还是陈皎惹人在前。 既然提到玉贵坊,这里除了蒋晦,别人也不敢往上探究那位上锋的身份,到此为止。 言似卿也没倚仗蒋晦破局,她顾自顺着陈双两人跟罗高一致的坦白,问:“交易时发现了?飞钱凭信、密信、玉贵坊舍人身份的凭证能看看?” 她缜密,没有因为两边说话就深信不疑,但语气温和,认真,不惹人生气。 何况,若钊上前,笑盈盈:“诸位放心,我们大公子跟九公子还不至于贪墨诸位的物件,只在此地检验,并不拿走。” “不敢不敢,非此意,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两位公子的。” 陈双两位舌人还能看不出谁厉害? 本就忌惮。 罗高:“拿吧,如此才能证明我们三人无辜,不然就真的说不清了。” 他说这话,拂夷等人也想到了——此前这位九公子迅速逼问,不给任何反驳狡饰的机会,但最后反而留了间隙让两夫妻否认,就是掐这个破绽,让他们在完全被揭露破绽后,无法修缮自己前面的说辞。 若是合法身份,合理私会交易,为何在珍宝失窃后不肯说明,非要伪装没有见过面? 自身理亏,才得在后面的调查中让渡权益,割让隐私。 陈双跟赵丽对视,后者拿了东西,一一摆放,叹口气:“我们没想到罗老板一打开匣子,匣子里面的《双尾相思佩》已经不见了,我们三人如晴天霹雳,公子怕是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为人差遣的下人如何惧怕主人追究,而且说白了这玉佩是主人要拿到后秘密上供给那位未来世子妃的,亮点跟诚意就在这私密之事上,若是我们两人的舍人身份暴露,被外人所知,其实对于主人来说就不只是此前投入的黄金三千两与人脉心血付之一炬,更是脸面上的过不去,也让我们玉贵坊的名声受损,我们三人商量过后,只能及时止损,把我们两人摘出来,再让罗老板报案查玉佩所在。” “未曾想在九公子您面前全然暴露了.....” 他们这番坦诚,其实也有另一层隐意——在这是暴露了,大家都知道,但玉贵坊背后势大,那位主人要拿玉佩去上供宴王府未来世子妃,又连着王府权贵,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都要守口如瓶,可不要大嘴巴胡咧咧,往外丢这些贵人的名声。 其实到这,玉佩已经是小事了。 及时止损,才是重点。 —————— 威胁的不是两位出身显贵的公子,而是其他人。 哪怕陈皎这种蠢货都听明白了,何况旁人,何况言似卿。 她也听到了蒋晦冷笑声,更察觉到对方反复瞥来的眼神。 当没看到,她垂眸查看同样已经摆放在桌子上的飞钱密信等物...... 蒋晦也在看。 密信是真的,玉贵坊的。 玉贵坊舍人身份的凭证也是真的,不论材质还是印记,都一般无二。 他接触过玉贵坊,才敢装玉贵坊的人,言似卿更与之交易过,久居雁城,长期用密信往来,更不缺熟稔。 只稍看两眼就确定了真伪。 至于飞钱凭信更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最实际的官方钱财流通之物,从印记材质都记在户部,若有能伪造的,那对于帝国来说都是天大的谋反份子了,何止诛九族。 三样物件都看过一遍,蒋晦已然确定为真,但隐晦察觉到言似卿似乎....对那飞钱凭信多看了两遍,葱白玉指还在上面摩挲两下,然后,放下了。 罗高有点紧张,“是有什么问题吗?” 言似卿:“没有,都是真物,玉贵坊两位舍人身份毋庸置疑,那这玲珑匣依旧是内封状态,是罗大镖主后来又关闭了它?” 陈皎不甘心让别人出风头,总想插点话,又觉得反正都得罪了俩舍人,何必一味下风,于是找茬:“前面摘人出去的说辞也就算了,现在又闭合玲珑匣,总不是为了周全那位玉贵坊之主的隐私吧,你们能做何等解释?” 罗高还真不慌,摸摸鼻子,只对言似卿两人委婉道:“没有什么私密,主要是里面替换之物实在不宜袒露于人前,原本是想拿出扔掉的,又怕耽误案情调查,毕竟官府查案讲究人物齐全追踪前因后果,若我私自处置,反而惹嫌疑。“ 陈皎讥笑:“这不是已经私自处置且串谋了吗?” 这大 嘴巴怎么这么讨人嫌? 那周刺史能留他办事,搞不好还真是有几分喜爱的,不然这种后辈留到过年见一面都得煽死在灶台上。 罗高三人斜眼瞥他,忍下了,专心看着言似卿跟她身后寡言冷厉的蒋晦。 蒋晦听见是“不宜之物”,以为是什么危险物件,上前一步,侧格在言似卿前面,若钊几人也如临大敌。 “打开看看。”蒋晦说。 廖青跟驿站老板也是这般意见,他们都不想沾染嫌疑,能查清最好。 陈皎上蹿下跳最厉害,也凑最前面。 拂夷在后面不动,既避开,也不躲着,挨着柱子一览无遗所有人,目光扫过聚拢在物件桌子的众人,重点在蒋晦两人身上停留..... 罗高无法,拿起铁钥匙弄进玲珑匣钥匙孔,手指左两下右一下扭了扭,啪嗒一声,封闭的玲珑匣应声解开机扩枢纽,盖子弹开缝隙,罗高顺势打开盖子。 “哝,就是这个,原本红布上是摆放整齐的双鱼佩,结果现在变成了这.....” 陈皎这类人,内在怕死,但外面爱称场面,看盖子打开后里面没有弹出什么凶器,也没有外露什么毒气,顿时明白这东西不是什么危险之物,至少他看蒋晦这些人没有躲开。 那...... 陈皎反而上前一步,“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能是什么不宜之物?跟石疙瘩似的,让你们害怕成这样?不过,我倒是在我大伯父膝下教养过几年,他博学广识,曾说滇边跟西域多奇石玉矿,但原石本身就是普通的石头样子,浑不起眼,也许啊,你们买来的所谓双鱼佩就是滥竽充数的原石,大食国那番外小国糊弄你们玉贵坊呢!毕竟谁人不知那首富海富贵拿捏其国经济,真有什么稀释珍宝,他还能让流出大食国....” 他越说越来劲儿,自觉这才是真相,声量也大了,还随手抽了筷子去戳那黑疙瘩。 “你们看....” “哎呦,还戳烂了?这比原石还不如?” “果然,哈哈!” “这东西肯定原本就是个假的,根本没人盗取。” 众人也惊讶,都顾不上埋汰这人的显摆,目光落在被筷子戳破的黑疙瘩上。 这么一戳就裂开两半了,露出里面藏青色的粉末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瞧着不是原石,更不是什么珍宝。 “也许真品恐怕早就被那海富贵送给他的那个什么相好了吧,不是说他在沿海某城有个姘头....” 言似卿微微皱眉,嘴唇抿了抿,没有反应。 以前没有蒋晦这些龙相虎皮的时候,在沿海诸城,言似卿也常年做到了被人“敬罗衣且忌其能”,何况现在如虎添翼。 虽然现在本质是阶下囚,但利益一体,也可以借力打力。 但她没有。 蒋晦抵着剑柄的手指本来已经微微动,察觉到言似卿的细微表情,思索了下,手指扣回去了,不动武,但走文的,忽说:“既然已经盗走,还故意留下这样的物件填充,实在多此一举,有可能是某些毒物,这里还有舟车劳顿后体虚的女眷,还是多小心一些吧,别碰了。” “姓陈的,你愚蠢不堪,所言实在没道理,让开,让我处置这物件。” 在场人就没有不顾忌他的,一听都纷纷赞同,也以为他提起的女眷是拂夷。 起码陈皎是这么认为的,今天屡屡被羞辱,他怎能不恼火,觉得蒋晦是故意的,当即反驳:“什么毒不毒?这东西能是毒?” “当我没见识?毒不入体不入口,这种破烂东西如果是石头,必有异味,嗅了有味道才可能中毒....” “这有味道吗?有吗?” 他看起来冲动,又有底线,只小心用沾染了一些粉末粘物的筷子在鼻子下面嗅了下。 春含雪 第44节 罗高睁大眼,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开口。 言似卿愣了下,抬手抽帕轻掩了口鼻,退了一步。 蒋晦:“没有味道?” 陈皎皱眉,但自觉身体没有不适,笃定这东西无毒,否则罗高这些人还敢留在手头?另外腾出不行? 他梗着脖子:“没有!这绝对不是毒物,你敢与我对赌?!” 蒋晦:“那它确实不是毒物。” 陈皎:“?” 罗高会心一击,“陈公子,这是干化的一般马粪。” 蒋晦:“也不一般,它没味道。” 在场的人实在没忍住。 罗高委委屈屈:“就是太不雅了,我才得盖着啊。” “真是的.....” “难为陈公子了,唉....你能别这么看我吗?” “不过只是闻闻,又没尝。” “不碍事。” “对了,真没味道吗?” 陈皎如同已经吃了一般。 这一次,拂夷总算可以堂而皇之走远一些了。 不走远才不正常啊。 虽然在她看来,这陈皎的恶臭恶心胜于马粪。 早就认出那黑疙瘩、因为掩了口鼻嫌弃的言似卿也被逗乐,眉眼弯时,又瞧见世子殿下又跟恶作剧戏弄别人的少年人一样回头看她。 别人,是陈皎,因为说了让她不喜欢的话。 她有顾忌,没对付,他出手了。 所以他明明白白来邀功了。 他在她面前确实装不了多少。 言似卿的笑意淡了,避开目光,走了两步,到桌子另一边,在陈皎大怒发作之前。 “偷了东西还这么恶作剧,不太礼貌。” “当然,杀人替换身份,更不合法。” “两位不觉得过分吗?” 她的语气很温柔,跟蒋晦的恶意乖张显然极端,但更可怕,也一下静寂了刚刚还喧闹可笑的气氛。 众人震惊,再次目光凝顿,既在她身上,也在她言谈的对象身上。 那两人。 两夫妻。 陈双跟赵丽。 第33章 这两人错愕, 但还未有所反应,蒋晦抬手一个手势,若钊等人就刷刷包围了他们。 陈双脸颊抽搐,“什么, 什么意思?九公子, 你这话何意?” 赵丽也委屈难堪装, 紧张红眼,“九公子,我们是做错了什么,让您依旧怀疑我们呢?” “难道这些飞钱凭信或者密信跟舍人凭信是假的?” 不可能是假的,蒋晦很笃定,但涉及言似卿,他都不自信了。 好在言似卿从不爱长篇大论耽误时间。 “是真的。” “破绽有三, 其一飞钱凭信虽真, 但上面沾染的油润气味乃为羊油,今夜店内因我们一行人杀羊, 我等口味不爱油腻, 驿站厨房就留用了许多羊油,自然会用在其他菜品上面, 诸位身上多少沾染点,但能沾染在飞钱上, 说明你们在清洁自身时, 再没碰过它。这不合理吧,毕竟发现玉佩失窃,罗大镖主一方最为恐慌,要承担失窃主责,关心的是玉佩去向, 而你们,肯定在分责的同时要顾好交易的黄金,那这飞钱凭信,你们竟然没有检查清理?这可不是一般舌人的行径习惯。” 为人做工的,哪有不害怕的。 他们嘴上害怕,又筹谋细致如何摘身份保全,却罔顾了最重要的黄金三千两飞钱凭信? 它不是钱? 不,它才是钱。 玉佩都可以用它购买。 那大盗不碰它不合理,他们两个舍人不检查它更不合理。 陈双瞳孔晃闪,手指有细微焦躁的小动作,但还是镇定道:“九公子果然敏锐细致,不过这可以解释,我们是检查了的,只是没有清洗擦拭。” 言似卿:“其二:能打开玲珑匣的只有钥匙,刚刚罗大镖主也证明了匣子的机扩功能完好,能做到封藏之能,钥匙又一直在他手里,若非他自己监守自盗,旁人要在不破坏匣子的前提下取走里面的东西,实在匪夷所思,除了一个可能——就是在交易之前,你们一定先查验过彼此的钱货,一方看黄金飞钱,一方看玉佩真伪,在检验的过程中,玉佩就已经被取走了。” 罗高迷茫,旁人也愣了愣。 言似卿:“之所以要填进马粪进匣子,是因为罗大镖主作为老道的镖师,对任何护送物品的重量必然是心里有数的,玉佩是不吃重,可随身携带的轻重偏差容易察觉生疑,在第一轮打开匣子先检验玉佩时,因为马厩晦暗不明的环境里,视觉受障,手感洞察是舌人跟镖师的拿手能力。” “为什么是马粪而不是别的物件,就是因为你们交易的地点刚好是马厩,随手可取。” “罗大镖主,你之前不是提到自己跟他们交易的时候,是陈双与你谈事且交易黄金凭信,而赵丽站在你边上准备收匣子吗?” 罗高刚刚就在听言似卿一番言语呢,努力理解了前后,有点晕晕乎乎回忆起前事,又逐渐明白,此刻恍然大悟,一拍手掌,大叫:“啊?对啊,之前我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也确实有两次复验,最后交易,结果那会刚好有边上马匹嘶鸣一下,我跟陈双就走神了,去看那马匹,因为怕有变故吗,反而被吸引了心神,东西就是那会被另一边的赵丽给置换了?结果他们把东西换了,还在第二次复验的时候贼喊抓贼,说东西不对,可把我吓得!老子当时都恨不得把这马粪舔干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玉佩!...好啊,是这样?!你们俩夫妻是雌雄大盗吗?配合如此狡诈!!好厉害的身手!!” 他情绪浮涌起来,根本打不住,又自我疏导,详细回忆,又夹带对陈双两人的怒骂,甚至一挥手,“来人,给我拿下他们!” 镖师们本来就人多势众,还都能打,加上若钊等人,言似卿他们都不用退让,蒋晦也不用出手,不出几个呼吸,两人就被死死包围着,即将拿下.... 突然! 因为要拿活口,周遭人都未短兵刺致命处,采取近战擒拿,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关卡.....两夫妻没了兵刃的直接威胁,身体跟无骨的蛇蜥一般,吸溜一下避开他人的擒拿,靴子腾跃,双双从袖下甩出丸子,朝着柱子上的烛台火焰扔去。 只要它烧了既可烧出一些粉雾....甚至是毒雾。 “哈哈哈,一群蠢货!本想不动干戈拿走这玉佩,结果你们非要揭露,那就别怪我们了!” 同时,这两人身法一个诡谲一个阴魅,已经顺势腾气,这哪里是若钊他们能拿得下的身法速度,也不是这些镖师能拿下的。 若钦一眼认出对方身法,“是雌雄大盗无面夫妻??!” 这名声可是赫赫于江湖,大盗中排名前三的厉害人物,配得上《双尾相思佩》的珍贵程度。 这两人手段也是厉害,之前假借对方人多顺势示弱,让若钦他们以为可以近战擒拿,现在反而成了对方脱身的契机。 碍于那飞出的丸子,唯恐有害,只能分心去追,无法全力追杀两人。 混乱中,两人在大厅吊炉边上的烛光中已经分别攀跃向天窗口.... 眼看着就要逃走。 铿!! 剑出鞘。 剑鞘飞左,雷厉击打一般精准打击在赵丽的后背上,把人打得半空吐热血。 剑刃离手,回旋飞射....圆弧抛物一般已经绕切过即将落在烛台火焰上的丸子。 剑刃削飞了丸子,阻断其落燃烧出雾,回旋的剑刃回归....铿! 入手。 若钊已经追过去拿下了被打落下的赵丽,且将那落下来的剑鞘接住且抛回。 蒋晦双手齐全接回剑与鞘。 铿锵,剑鞘回归,入鞘的声音清脆,在他斜后方,被他刚刚一脚踹出的板凳已经变成粉碎的木棍,跟同样被砸下来的陈双一起落地。 他看都没看这俩大盗,只耷拉冷酷桀骜的眉眼,在生来清贵漂亮的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 “让你们走了?” “急什么。” 陈双两人虚弱且惊愕,质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尤其是蒋晦。 什么权贵公子能有这么可怕的武功? 他们问,别人也好奇啊,都看着呢。 结果蒋晦就没有为下位者解答的习惯,都没留意他们,只勾了勾手指。 下属拽着俩吐血的大盗回来摁在跟前,蒋晦抽出昂贵的丝帕擦拭了剑鞘,再看言似卿,语气温和且慢条斯理很多。 “还有吗?” 言似卿发觉自己对这位世子殿下的了解跟评价依旧是不够到位的。 这般厉害武艺,上了战场,那其名之显赫,理所应当。 言似卿:“没了,人都抓到了,问东西在哪就好了吧。” 她一直都是温和无锋芒的样子,陈双两人成了阶下囚,最后逃脱身法自爆身份,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搜身后发现玉佩并不在。 只能逼问。 陈双无法,“我们原以为此事已经妥了,就准备在报官后脱身带走它。” 此前他们两个是被摘出去的,没人怀疑他们,就是罗高还在为他们俩做伪装呢,殊不知被卖了还替人数钱,他眼下可气死了,再次逼问他玉佩到底在哪。 “在后院的碗莲缸里面,用鹅卵石藏了。” ..... 春含雪 第45节 那碗莲缸子脏得要死,都没人打理,青苔遍布,充满腥气。 根本没人能怀疑下面藏了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珍贵玉佩。 这俩大盗真是一绝啊。 众人震惊之余,也一起去后院找玉佩。 “反正大家现在也算洗净了嫌疑,但玉佩还没找到,案子就没定,当做个见证了,其余就交给官府了。” “是这个道理。” “罗大镖主,等下找到玉佩,其余诸事就是你们自己跟官府的事了,可别牵累我们这些过往旅人,明天一开日光,大家也都要启程回长安了。” “就是,可说好了。” 众人熙熙攘攘的,但也没烦到蒋晦面前,此时外面虽没有下雨,毕竟是春夜,有点清寒,拂夷打算跟过去的时候,耳边听到。 “天色不好,似要下雨,别出去了。” 拂夷偏头,看见纤长风雅的人影沐浴淡淡月光走向大缸位置。 她没尾随去院子里,只在屋檐下看着,也只有丫鬟知道她的目光始终在哪。 院子里不止一个缸,大大小小的,堆积荒废。 驿站老板解释说是日子久了,总有些不用的东西堆积,“有些是酒缸,有些是装载杂物的......让诸位贵人看笑话了。” 蒋晦眼神示意,若钊等人假借找玉佩,先一步随便翻看了下这些缸。 没什么猫腻,也没法装人。 至于真正装玉佩的缸....是那最大的缸。 在陈双两人的指认下,那缸很快围满了人。 “这里的缸实在多,我们也怕弄错,就随手找了最大的一个,它底下有鹅卵石,玉佩用红布袋子包着,压在下面。” 若钊:“我来。” 他不放心别人,更不可能让两位公子去捞玉佩.... “这水真脏。” “你们俩也不嫌弃。” “偷鸡盗狗之辈就是没什么品味。” 罗高有点因爱生恨的意思,此前多信任这俩夫妻,现在就多痛恨,骂骂咧咧的。 若钊已经拨开碗莲叶子,手指准备往下,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指腹下面好像有软乎乎细密的东西。 他胆子大,也不在乎肮脏跟诡异,要继续往下捞。 结果。 “别动。” 言似卿的正要攥他手腕拉出来,却发现一手搭着一手.... 她的手指还没搭在后者腕上,蒋晦就拉住了她的手腕。 三只手,上下。 若钊这次可真被吓到了,一个哆嗦,立刻抽出,后退一步。 作揖弯腰。 “两位公子,下面好像有东西。” 言似卿回头看蒋晦,后者没什么表情,拉开她,拔出下属的刀,连刀带鞘往水下一滚一卷。 很快,那刀就卷开了缸面上密密麻麻的碗莲叶子跟水草杂碎,也因为水体的涌动,露出下面的....黑乎乎的丝线? 好多火把,本来也不昏暗,人人都看见这大缸下面有东西咕噜噜冒出来。 —————— 第34章 刚刚蒋晦跟言似卿前后脚到大缸边上, 后者来的时候,旁人乖巧让出蒋晦身边位置,陈皎都避讳着。 前者凶悍,后者睿厉, 都厉害, 他也不蠢。 言似卿一来就多看了大缸的厚边口上的湿润青苔, 但有一截口子青苔没了,露出下面的缸质砂底,好像被一下子剐蹭了一大片。 她记得这俩雌雄大盗身上没有沾染青苔这些杂物,不然就太失水准了——前面的事干得好好的,没什么大破绽,到了藏玉佩的时候,这么大破绽? 他们也没多少衣服可换吧, 何况换衣本来也是麻烦事..... 那这么大剐蹭就不可能是藏玉佩的时候弄下的。 现在知道了。 因为, 众目睽睽之下,杂乱发丝下, 惨白惨白的头颅就这么浮出水面。 紧接着下面的尸身也抻浮出来。 人, 一个死人。 还是他们都认识的人。 “姜!!” “姜...姜公子!” “姜灵信!” 所有人震惊无比。 连言似卿跟蒋晦都决然没想到缸中有死人,死人还是姜灵信。 对了, 此前查玉佩失窃,唯一没到场的好像就他, 不对, 是三位书生都没来。 火把光照在姜灵信的脸上,不少人都想到了长安的姜氏势力,也想到了堪堪不久前还爽朗文雅的大才子..... 这位热衷于游历山水,广交好友的世家子弟,在世家中也是少有能读书还有望得不菲功名的子嗣, 结果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缸中。 貌似,姜家也是少有世家中多出读书人的显贵,在朝大员不少,姜灵信大哥姜无邺就是上一届的探花,如今已是君上面前红人了,前途可见,堪称一门双杰。 结果..... 人一旦死了,再暖的火光都照不亮他的惨白。 反而越显得寂寞惨淡。 蒋晦是最不慌的了,姜家再恼怒也不敢招惹自己,别人就怕死了,一片恐慌。 罗高呆滞了好一会,然后手都在抖,来回看周边,最后锁定言似卿,“九,九公子,您,您还查吗?能继续查吗?” 廖青都破嗓了,大喊:“这还能是谁杀的?肯定是这俩大盗啊!” “还能有别人?” 旁人一想也是啊,还能是别人吗? 那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唯一关联的罪魁。 陈双赵丽俩大盗表情不似作伪,如今还震惊中,骤见这些人同仇敌忾要把凶杀罪名推到自己身上,顿时气笑了。 “虽说以我们曾经偷盗的事迹,死罪是必然的,这杀人之罪也是死,可我们也不愿意接这黑锅。” “我们也只在下面埋过玉佩,绝无杀人。” “何况我们杀他干吗?不图钱的事,我们当盗贼的会做?” “盗亦有道。” 有点好笑,天下顶级的大盗在那理直气壮喊着盗亦有道。 陈皎眼底一闪,跳出来:“不一定,也有可能姜公子恰好撞见你们俩做坏事,被你们一急之下杀人灭口了,你们俩的身手也厉害,足够无声无息把人杀了藏进大缸中。” 确实,他难得提出一个有逻辑的说法。 罗高等人都没法反驳。 而且,这也是最有利于所有人的结果了——有凶手了,姜家有发泄报复的对象。 好过姜家介入,大理寺针对此案扩大调查,那今夜所有人被调查的力度可比玉佩失窃大得多。 何况这俩大盗的嫌疑也实在太大了。 “下面没有玉佩。” “但确实有鹅卵石。” 众人讨论中,蒋晦懒得耽误时间,利落抬手:“其余两人呢?去找来。” 之前查玉佩失窃案,三人没来,也不是没人察觉到,但没人认为他们会偷玉佩。 无关出身,而是因为三人才名才外,就算科考非上选功名,进士之身也是稳稳的,前途有望。 既有官途,其他风险都是障碍,纵然是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玉佩,也没人认为三位举子会冒着耽误科举的巨大风险去做偷盗之事。 所以,他们没来也没事。 现在有事了。 一群人去找人,言似卿没去,先在大缸边上看了下,这里没有什么脚印,就算有,也被众人繁杂的足迹盖过了,没什么可取之处。 其余也没线索。 唯一的线索就是尸体本身。 表面似乎没有什么致命伤,甚至连流血的伤口都没有。 也就是碗莲的根系跟头发丝缠绕在一起,在惨白浮肿的脸颊上若隐若现。 水生莲,脸生花。 也许只有仵作验尸才能知道他的死因了。 言似卿冷眼看着尸体整个被捞出来,也让若钊再细捞水缸。 春含雪 第46节 旁人以为她在找玉佩。 但玉佩确实没有了。 言似卿目光在姜灵信穿着白袜的双脚停顿了下,思索了一会,转身朝屋檐下走来,陈双两人被看管押送在后头。 刚上台阶,陈双忽然喊冤,求她给自己夫妻主持公道。 “我们是真的只偷东西,不杀人!” “我们真的只藏玉佩,玉佩怎么会不见了呢?一定是凶手杀人夺宝!公子,我们冤枉啊!” 屋檐下,言似卿看到拂夷走来,婉婉行礼。 “公子。” 言似卿:“你也觉得他们不是凶手?” 拂夷摇头,苦笑,只是看着姜灵信的尸体说:“民女不知谁是凶手,但姜公子帮过我,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瞑目,那可恶的凶手能被绳之以法。” “而九公子洞察敏锐,乃刑侦大才,为民女平生少见。” 言似卿眼神微妙扫过她,对此信任跟夸赞不置可否,但也温和回应:“恰逢此事,已经牵扯,不得不做些努力,至于结果如何,我也不知。” 她侧过身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俩大盗夫妻。 当着拂夷的面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是走的后院左边靠壁小路到这的吗?” 陈双两人惊讶。 她怎知道? 奥,她好像住那边甲一号房。 拂夷愣了下,后苦笑,主动低声:“其实,我知道一些情况。” “也许嫌疑人不止一个。” —————— 砰! 三间挨着的房门相继被撞开。 里面酒气冲天...很快众人就瞧见刘无征跟丘莫羽两人都躺在床榻上醉得不省人事。 额.....可以知道他们为何没来了,不是不想掺和,而是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都跟死猪一样了。 他们这时候才想起三位才子此前因为众人敬酒,喝了一些酒。 敢情酒量这么差呢?醉成这样。 蒋晦挑眉,目光扫过全屋,后退一步。 “弄醒。” “看好三个房间里外。” 武力之强,干什么都不需要别人废话。 而言语侦查之事.....最后还是落在了言似卿头上,至少在刘无征两人被若钦他们用了不太温和的手段强行弄醒后,又变成了所有人都在一楼大厅。 尸体也在。 两人也惨白着脸,两眼血红看着姜灵信的尸体。 没有给他们哭的时间,蒋晦也不耐烦这种事,剑鞘已经擦过很多遍了,好像困觉,但也不聒噪,只偶尔看一人。 陈皎是最焦躁的,数次欲言又止,但难得没有咋呼出头,只是嘀咕了几句:“这还需要查什么吗?不就是这俩雌雄大盗杀的人?就是杀人灭口。” 陈双可不爽他很久了,冷笑:“陈公子你可别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大厅吃饭那会,姜公子可是去找过你,言语间也没那么和煦,你们更不是熟人,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冲突恩怨?” 他说这话时,看了拂夷一眼。 这么一说,不少人也想起来了。 陈皎一下子涨红脸,连声否认。 “绝无此事,周姜两家也算认识,我陈皎跟姜公子就算以前素未蒙面,因为家里也多少会有场面情义,怎么可能为了一介女乐师就撕破脸甚至杀人?你也小看我了!” 他言语间没掩饰对拂夷的贬低,众人瞧不上他这做派,可真要说证据,也没有,倒是拂夷对他的羞辱没太大观感...... “陈公子昨晚来找我,欲强行进屋,后来失败了。” “是姜公子及时赶到,拦住了他,也有过口舌争斗跟衣物拉扯。” 拂夷忽然出声,陈皎脸色瞬时惨白,怒瞪拂夷,正要辱骂她。 廖青也尴尬说自己好像也听到了争吵。 “我听到姜公子与人争吵过,当时我就猜测是陈公子了,因为大厅吃饭那会都看出来了。” “后来你们有了第二次冲突也让不奇怪。” 陈皎:“混账!这是污蔑?!我没杀他,我们就是掰扯了两句就分开了!倒是你,你个姓廖的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认我?!” 蒋晦冷眼看这些人互相指认,过了一会才说:“尸检吧。” 官府的人还没来,负责尸检的只能是他这边的人,他也没打算让言似卿自己上手。 毕竟是尸体,不太干净。 除非她非要。 结果言似卿也没上手。 “口鼻腔入鱼缸内的碗莲碎草等杂质,腹腔鼓胀,身体无挣扎痕,缸里还有一些呕吐物杂质,面容浮肿,衣服齐整没有拖拽打斗痕迹....” “姜公子是醉酒溺死。” 廖青错愕,“那是他自己意外而亡?自己在后院失足栽进缸里吗?” 言似卿:“恐怕不是。” 她抬手指了下尸体。 “刚刚拂夷姑娘提到姜公子跟陈公子有过接触跟拉扯,陈公子也没否认。“ 陈皎咬牙,这怎么否认? 拂夷主仆就能作证。 “我是跟他有拉扯,但是他要找我麻烦,跟他有什么关系,要他当什么圣人?而且也未必是什么圣人,不过是装好人罢了,我就不信大家都是男人,哪个手头落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漂亮女人会不碰的,就算现在不碰,最后也会忍不住,吃相只会更难看....” 这话一说,蒋晦跟言似卿都表情微变,甚至联想到了长辈那边..... 刘无征也飞快看了言似卿那边一眼。 不等言似卿有什么反应,蒋晦反手一个耳光。 陈皎被一掌煽落了好几颗血牙,捂着淌血的嘴跌坐在地上,都懵了。 都不知叫痛。 因为吓的。 蒋晦面无表情看着他。 言似卿初次见他展露沙场血气是在他一枪戳飞林沉光的时候。 第二次,就是这一次。 大厅安静。 还是言似卿打破了死寂。 “衣服换过了一套,不是前面的,对吗?” 拂夷点点头,“确实换过,我记得之前不是这一件,姜公子是世家子弟出身,再随便,在衣着上也有自己的体面。”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这也说明姜灵信跟陈皎冲突后分开,自己是回过房间换了衣服的。 言似卿:“也许是凑巧,也许也不止我一人听到过姜公子还跟人有过冲突——他与人吵架,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因什么争吵,但那会,他跟对方有了隔阂,也许就是被杀的原因。” “廖青你听见的冲突,不是姜公子跟陈公子,而是他跟这个凶手。” “其实可以这么揣测:以姜公子的死因往回推理,是因为过度醉酒而失去任何反抗能力,从而被凶手抗到后院放进大缸中自行溺死,那就得让死者喝足够多的酒,从大厅饮酒程度以及当时姜公子的状态——到他跟陈公子吵架,这期间可见他还是清醒了,根本没到醉酒失智的程度,那就是后来又喝了很多酒。” “驿站给送过酒吗?” 驿站的人否认,大厅也没人见过姜灵信再来喝酒。 那就是最后一种可能了。 “结合前提——姜公子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 “且天字号房间内是有备用酒的,喝完按价起算。” “而且姜灵信的足下没有鞋子,尸体上只有袜子,大缸内也没找到他的鞋子——凶手扛人的时候,忘记给他穿上了,因为他们是在房间内一起饮酒的,榻上无需穿鞋,都穿着干净的袜子,把人灌醉后,就扛下楼去了后院。” “凶手在姜公子的房间内把人灌醉再行谋杀。” “熟悉,信任,吵架后还可以在房内一起饮酒,也只有两个人符合这般嫌疑。” 众人齐刷刷看向刘无征跟丘莫羽。 前者愣神,后否认:“我跟姜兄并未吵架,平日也没任何冲突,自然谈不上去他房里喝酒道歉,但因科考压力,自觉苦闷,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喝酒。” 丘莫羽:“我只在大厅喝酒过,那时候就醉醺醺的了,房里的酒我没碰过,根本就不是这位九公子说的那样,就凭着这些推理就能锁定我跟无征两人的嫌疑吗?我们与灵信认识多年,同窗好友,胜似兄弟,为什么要害他?而且真要从动机跟能力来看,恐怕这里最有可能杀人而且能做好证据伪装的另有其人吧。” 他有点怨气,口吻带着一些怀疑,就差明说了。 但其实也没说错。 这里,还能有人比蒋晦一行人以及罗高一方更具备杀人能力的吗? 廖青怕惹怒蒋晦,含笑打了圆场,督促罗高跟驿站的人查一下两人房间,发现丘莫羽还真没撒谎,他房内的酒没动,刘国征房内的就.... “刘举子的房内,酒瓶亦完好。” 刘无征错愕,脸色大变,“怎么可能,定是有人害我。” 春含雪 第47节 若钊他们之前就看过两人房间,也记得这般事实。 蒋晦目光锁定他,手指淡淡敲击着剑柄,踱步走动,“看来堂堂举子,未来圣人门生,也未必都是一心家国百姓,大有可能因为私心私欲....” 他不拔剑,因为不是什么人都配让他拔剑。 可他连剑带剑鞘拔出了腰封剑套,走位中,抵达刘无征身后。 正好对视了言似卿。 那一刻,眼神进攻性极强,甚至有点针对性的恶意。 她几乎要以为这人要凭着这种不可言说的恶意对刘无征下手。 他也确实动了。 她嘴唇抿了抿,也几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难道你们以为是无征,不可能!他绝不是杀姜兄的....” 唯一为刘无证呐喊的丘莫羽声音戛然而止。 蒋晦:“本公子说是他了?难道你以为,本公子会与我们家的九公子所想背道而驰?” 蒋晦的剑鞘是隔在他脖子上的,话是说给丘莫羽听的,眼睛却是盯着言似卿的。 灼灼昭然,难以回避。 言似卿只能不看他,丘莫羽咽喉发干,有些失态,声音带着尖锐:“凭什么怀疑我?!而且难道她说的就是真相?她是什么人!” 罗高迷茫:“啊?是丘莫羽?九公子,是他吗?” 蒋晦:“她说的是不是真相不打紧,她说是谁,那这把剑就只能在谁的脖子上。” 这什么人啊,反贼都没这么嚣张! 在场的人又一次被震住了,陈皎都觉得自己搞不好真踢到了天大的铁板上。 即便不看对方,耳朵又没聋,言似卿本素雅无波的眉眼也会因为动容而暴露瑰丽的本质。 烛火光下,如潋似滟。 第35章 眨眨眼, 言似卿也不愿当那冤枉人的纨绔,更让堂堂皇长孙成了违逆法度的反贼。 “此前问过两位大盗,藏玉佩时走的路径是否为后院左边靠壁小路,两位承认了, 他们为了掩盖玉佩的存在, 小心将缸中水面碗莲一并捞起, 将玉佩放在低下,再放回碗莲。后来经他们认罪指认,找到大缸,大家应该都能作证那时碗莲也都是完好的,并未破损,只有缸边因为尸体放入而剐蹭了青苔痕,玉佩却不见了。于此, 若非两位大盗杀人, 既是他们两人拿着玉佩经过小路时,那会真凶也在附近, 至少亲眼窥见了两人藏玉佩, 那会,只要把姜公子的尸体放入大缸中, 杀人栽赃外加夺宝的计策恐怕就能一气呵成。” “碗莲是见证者,也是前后两方人的人心见证者。” “但陈双两人毕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盗, 如果说被这位凶手窥见机密是老天不作美的巧合, 以他们的身法洞察,平常人也难以掩盖自身存在,早就被察觉到甚至被杀死灭口了。” “所以,我猜当时这位凶手应该处于一个绝佳的隐秘位置。” “细数后院左边靠壁小路那一地块,恐怕也只有挨着后院连着那些大缸都长久没用的酒窖了吧。” “里面灰尘遍地, 若是留下鞋印,拓下比对就行。” “丘公子不必这般看我,并非无端怀疑你,而是因为你的个子不太高,还挺明显的。” 一般人身高脚长有一定规律,若非稀奇,大差不差。 矮的人,大抵脚掌短,男女又各有差距。 这是她从小舅舅那繁多的办案经验中被教诲得知的,所以都不必亲自验证人身,若已经锁定两位举子嫌疑,她从后院走到屋檐下,当着拂夷的面问了陈双两人后,就直接推开了那扇废弃的小门,在灰尘漫天中瞧见了里面堆满的酒瓶酒缸,以及微缝窗户后面的鞋印。 罗高摸着脑袋,跟廖青他们一样都听得认真,良久都不能说出话来,那驿站老板眼底也在闪,无意识的小动作不断。 他有点慌,因为害怕。 这位九公子如此厉害,可否看穿了别的? 拂夷跟陈双夫妻此刻才恍然:难怪此前这位九公子问了那些问题后,就让那些手下把他们带走,她则还在屋檐下,当时以为公子一方纯属不信任他们,不仅认为陈双两人依旧有嫌疑,甚至觉得拂夷都可能是凶手。 实则不是。 怕是当时就已经确定凶手了。 现在就看当事人是否认罪了。 倒是那险些成为替罪羔羊的刘无征二度愣神,始终盯着言似卿,眼神复杂。 “明明更有嫌疑的是刘无征!你就一点都不怀疑他?”丘莫羽还欲狡辩。 蒋晦看了她一眼。 言似卿已经补了后续,“再看酒窖里面,还有一些陈年走味的老酒,有两坛是被才移走的,架子上留有圆底的新痕,我想,你去那废弃酒窖当然不是意外,也许是先发做了杀人的谋算——若没有陈双两人跟玉佩的事赶上,也有刘举子成为背罪之人。” “所以刘举子房间的酒之所以完好,是因为你用废弃酒窖的老酒顶替了他喝完的酒——在他醉死时,你潜入过他的房间,做了这些安排。” “他房中的酒是他的嫌疑,恰恰也能洗他的嫌疑。” “有两方替罪作保,怎么着都能让你全身而退了,还能收获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珍宝,这确实是妙计,值得你灵机一动又一动。” 丘莫羽呆滞,如丧考妣,嘴唇张了好几次,似乎在杜撰喊冤的言词,又在冷静告诫自身不能再多说多错。 最后只能吐出一句:“除了对上鞋印,就没有其他证据了?如此杀人之罪,如此证据薄弱了吧,我是断断不可能认罪的,何况我一点动机也没有。” 刘无征此刻忽然开口:“你有,你嫉妒姜兄的出身前途乃至功名优胜于你我,不说你,就是我也有。只是我本以为嫉妒是人之常情,盖有圣人教诲的原则戒律约束就没什么,但姜兄为了让你安心读书考试,这些年陆续出了三百多两为你家那赌鬼父亲摆平窟窿,大恩大如仇。” 丘莫羽表情顿时扭曲,讥讽:“无征,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无征皱眉,欲言又止。 丘莫羽还想说些什么,脖子上隔着的剑鞘转了个方向,冰冷贴了筋脉。 他一下子就安静了。 蒋晦一言不发,但像罗刹恶鬼。 言似卿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手指按了眉心,“刘举子房间的酒串了味,可以辨别,这是关联罪证,你若要更详实的证据,不如反省下你自己——玉佩到手后要藏在哪。” “你不蠢,知道你们的房间迟早要被搜查,所有归属你们的行囊肯定要被翻过,但驿站也是别人的地盘,从杀人处理尸体栽赃他人也是忙碌不已,没有太多心力找可信的地方吧,我若是你,当时最可信最顺手的也就是——你们游历天下时乘坐的马匹。” —————— 些许后,移步到马厩的众人亲眼看到一切——罗高从三举子骑乘的三匹马其中之一的马鞍下面翻找,从塞软物的空间找到了一方棉布包裹着的玉佩。 玉佩那般温润华贵,又透着天然咬相思如红豆的灵动跟宿命感。 堪称天然华珍,大家之术。 众人被两枚玉佩对应相携的美感震撼些许,又不由自主看向面无表情的丘莫羽。 他完全不想说话了,众人也不认为他还能做任何辩驳,罗高对言似卿钦佩不已。 “太厉害,太厉害了,九公子您真的宛若开了天眼,世间任何阴谋凶诡在您面前都没有藏身之能,这都能看穿!” 言似卿瞥了他一眼,既不谦虚,也不自傲,只心平气和甚至带着几分好脾气的温婉,道:“玉佩失窃时查了一次马厩,当时关注点在陈双两人故意惊动以吸引罗大镖主注意的马匹,实则就是前者扔了石子打在那匹马的身上,这本也没什么,但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所有的马匹基本都是驿站小二牵系道马厩的,因客人们一抵达客栈,都交托了马匹出去,各自忙碌吃食或者商货,所有马匹的系绳绑法都一样,唯有一匹不一样。” 众人转头看向丘莫羽的马匹。 丘莫羽猛然看过去,他刚刚也在想自己怎么就栽了,此刻再看那系在食槽柱子上的缰绳..... “在罗高三人那边因为玉佩失窃捣鼓事时,马厩是无人的,他们早已去整理自身衣物了,你孤身来此藏玉佩,需要解松马鞍往里面放,这样一来,马匹很容易受惊,于是你解下绳子安抚马匹,后来再系就是你自己的结绳之法。” 所以,她从酒窖确定了这人的嫌疑后,再去看马厩,就连玉佩的所在都找到了 。 也彻底确定了真凶。 丘莫羽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反驳自证的法子,除非一口咬死是别人干的,栽赃自己,但他也知道.....真要查案定罪,当前这些证据已然够够的了。 安静时,外面突来躁动。 罗高眼睛一亮,“官府的人来了!” 廖青等人大松一口气。 “今夜之事,也算真相大白,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一语未成谶。 大门外,深更半夜尘土飞扬,数十马匹人繁乱而来。 “彰临县府衙捕头刘广羽,受天罗镖行报案,前来调查,所有相关人等一律......” 刘广羽其人正当年,英姿勃发,颇有正直气概,办事也利落,作为官府中人,接案既来,带的人也尤其多,谈论中才知罗高因玉佩关联自身跟镖行的前途,舍得下大手笔,前去报案的镖师可是带着好几张大银票同去的。 银票去了,没回来,但来了一大堆衙门捕快。 玉佩找回,大盗也抓了,一切已经水落石出,罗高精神抖擞,但也不敢太嘚瑟,因为姜灵信的死是极大的意外,背后关联的后果饶是刘广羽到场得知情况都分外头疼,他们都之地现在玉佩失窃一案得次之处置了,先得把杀人案捋清,定成铁案才好。 丘莫羽毕竟是举子,非一般小老百姓,司法流程上并不一般,还不能轻易上刑,他大抵也是知道自己优势的,加上骨子里就透着阴狡不甘,竟还当着刘广羽的面不肯认账,罗高等人生气,都不需要言似卿跟蒋晦他们复述之前的调查流程,就三言两语把一切说清了。 刘广羽怒目瞪了丘莫羽:“都这般详尽了,你还抵死不认?不知廉耻,真不知读的什么圣贤书,待我再复检一切,收集所有,走了流程就抓你回县衙,那时你便知道什么叫律法森严!” 他没打算放过丘莫羽,但也提到所有办案证据流程都得齐全,不可能凭着这位不明身份且非官身无办案职权的外人前面调查过程就把案子定了。 毕竟前面他们这些官府的人还不在场。 这是应该的,言似卿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但刘广羽好在也不傲慢,似看得出他们来历非凡,不缠着非要言似卿他们再过一遍流程。 “九公子年纪轻轻,风采斐然,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儿,临时遭遇此事,还能不辞辛苦前后帮忙调查,已是仁德,眼下诸事已经明朗,我们官府会借您成果加快速度,不会再劳累您的。” 言似卿看着对方,点点头,上楼了,过了楼梯,斜瞥下面,正好看到罗高这些人尽力配合差役们的乱糟糟就行。 从玉佩之事查起,这人首先就开始交代那些箱子的事,得意洋洋提到自己声东击西.....刘广羽不耐烦,让他搬了箱子查看,然后说重点。 箱子搬来搬运,里面确实空荡荡的,压根没什么珍宝,珍宝是那玉佩,刘广羽确实是个负责的捕头,哪怕现在真凶已经都摆在明面上,他也没放过任何嫌疑,看了玉佩,也没贪婪之心,还回去了,也顺着言似卿前面的调查一一验证,只是在看到姜灵信尸体的时候,神色沉重,叹了几次气。 大抵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办,还不知长安姜氏那边要怎么过问。 这么多人出入,动静不小,吵闹。 言似卿困倦,目光瞥过若钊等人,关上门,走到窗边,透过微开的窗缝,往外看着已经被差役们代替镖师们二度封住的院子大门。 大约一炷香后,刘广羽一干差役弄完所有,带着罗高这类案情相关苦主以及嫌疑人陈双夫妻跟丘莫羽离开了驿站。 驿站大门开启,又关闭。 尘烟滚滚,逐渐消散。 但驿站这边。 春含雪 第48节 蒋晦上马了,悄然带着一干厉害下属离开了驿站,附近林中埋伏的第二波人马也追出去了,只有若钊等少数几人守在驿站。 当然,言似卿也被悄然安排到了乙三号房。 女暗客低头,“殿下亲自带人出去,是笃定那刘广羽等人有猫腻?前去追查背后林黯等人的踪迹?他露出了什么破绽吗?夫人,容我们两人愚鲁,竟看不出问题。” 言似卿坐在椅子上,取了倒扣的茶杯倒一杯水,淡淡说:“那些差役的马匹马蹄下沾的是黑泥。” 嗯?嗯.... 女暗客猛然醒悟过来,随即看向驿站北面的山林。 “如果是连夜从县城赶来,走官道疾奔最快,官道因为车辆马匹多,多黄土灰尘,今日又无雨,这些马匹实不该沾染黑沉的淤泥。” “但北面山林背阴,不见光,腐植落叶多,泥土泛黑,且土壤湿润——他们早就到了,躲在林子里窥探情况?” 第36章 蒋晦是沙场悍将, 怎会不懂马匹行军的痕迹之事,一眼就看出刘广羽一行人不对劲,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官府差役,彰临县府是不是背后投靠了祈王或者为林黯勾连, 他都要去追查个究竟。 一捅到底。 女暗客恍然后, 这才明白自家世子行动的缘由, 也明白为何言少夫人如此配合。 盖因他们都一眼看穿了猫腻,知道不管是玉佩失窃还是姜灵信被杀,实则都无关他们自身安危,唯有这看似最可信的官府之人到来,且露出了大破绽,才是他们等待了一整天的真正危机。 “不过殿下放心离开,也是排查过驿站所有人, 诸房间并无藏匿的人马, 驿站老板也被我们盯死了,夫人您尽管放心。” “我们这边人是够用的。” “因为驿站本身围墙高立, 其实就是天然的堡垒, 只要内部人员了然于心,就不会出意外。” 他们如此自信, 言似卿也不怀疑,嗯了声, 神色和缓, 低头喝水,也多拿了杯子,女暗客见状,哪好意思让她来。 “多谢夫人,奴不敢, 奴自己.....” 言似卿抬眸,室内昏暗不明,外面月光渗窗带银白,隐晦但吞色。 女暗客顿了下,“言少夫人。” 言似卿没说什么。 —————— 旷野,官道,山涧,密林。 之所以如此轻描淡写,就是因为在马蹄之下,这些山川河流地表十百里都是风行之事,马上人并不在意,最多关心其潜伏危险。 而负责追击的一行人出自王府,也都是年轻的世子带在沙场杀出来的悍将行勇,最擅此事,马匹也远胜对方,行速比捕头刘广羽等人来得厉害。 银月参见人间事,但见骑兵追夜煞。 不出半盏茶光景就在密林往内挨着溪涧口这边追上了新鲜的踪迹,不再疾行,以免马蹄声被前面的人洞察到,进而逃散或者改变密会的计划。 于是,停,散,前锋斥候,左右翼抄尾..... 一干人井然有序飞快分开。 —————— 刘广羽等人并非真正归途,而是奔着蛰伏伺机而来,如今重归此前蛰伏的林子,马蹄回踩了曾经踩过的黑泥,现在正在溪边驻扎休憩。 丘莫羽以及陈双夫妻这些犯人是被缉拿押送的,不理解既已经动身回程,有何又走偏叉路进了林子小道。 是回程捷径? 毕竟深夜了,按照正常行程,赶到府衙恐怕天都亮了,也是劳累。 但又停下驻扎过夜? 嗯?这就非常之奇怪了,毕竟这样还不如回驿站过夜,待明早再动身,何必如此麻烦。 不过这三个犯罪者都狡猾聪明,虽觉得奇怪,但为阶下囚,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被押解中默默观察,随时警戒危险,倒是那罗高作为天罗镖行的镖主,玉佩失而复得,喜不自禁,一路情绪高涨万分,不断跟刘广羽套近乎,瞎吹胡咧。 人人都知道他必不是糊涂鬼,但也谈不上多聪明,且人嘛,大悲大喜之下难免失态,众人也只嫌他聒噪,且刘广羽一干人心里有鬼,驻扎后,一边等人,一边也不愿意直接暴露嘴脸,于是跟罗高敷衍了几句。 倒是罗高疑惑,还真问了为什么要在这过夜? “不是要回县城?早点了解此岸?而且还带着尸身,这恐怕.....” 盖着白布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罗高当着丘莫羽等人的面有点避讳。 开镖行的自然不怕死尸,毕竟是危险买卖,他忌惮的是这尸体乃是世家姜氏子孙,人死了也就罢了,若是尸体再有残损,哪怕案子水落石出,自有真凶丘莫羽担责。 刘广羽一伙与林黯勾结,上面自然有人,岂会在意一个镖主,不过目前局面还未定,驿站那边的变故也不在他们的计划内,只能先稳住。 他眼底一闪,“罗镖主,我们自然也是想早点回程的,毕竟人命案子非同小可,但我搜查你们驿站的时候,总觉得那俩表兄弟非常不对劲,不仅自身奇怪,甚至携带的人马也远非常人,若说是长安贵人,那我等自然是不敢招惹跟刺探的,可惜近期长安境地有诡事频发,周边诸道县已有行文密令要我们各地官府严查异常,是以,虽姜氏权重,但朝廷指令当为第一,我等怎敢耽误,于是蛰伏于此,看看那驿站是否还有别的异常。” “但凡那俩表兄弟真有古怪,我等是肯定要出手的。” 丘莫羽对言似卿两人可谓恨之入骨,一听当即心期盼,而罗高愣了下,有点嘟囔:“不至于吧,我看那两位都是好人,尤其是那九公子,君子雅风,清贵有加,才华难掩,定出自豪族,难得还心善,没有这九公子,两个案子都难破呢......” 他对言似卿跟蒋晦推崇有加,俨然不太信两人有鬼,但也好奇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问。 刘广羽有事起身走开了。 溪涧水流声掩了很多动静,他走进林子,过了一会才停下,又等了一会。 几个带刀侍卫拥护着一位黑袍人从一颗大树下走出。 树下昏暗,看不清脸,但刘广羽弯腰行礼。 “大人.....” 另一面的林子深处,一双锐利眼盯着,些许,无声抬手,对着那边诡异谈事的刘广羽等人摆了摆。 动手! 哗啦,从各处蛰伏着的暗者全都冲袭跃出,刀锋照光! 杀! —————— 没有博弈,没有对话。 直接杀。 刘广羽一方自然有所察觉,惊愕中立即大喊。 “敌袭....” 刘广羽反应很大,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惊慌之中喊那边差役们过来救援,毕竟自己这边也没几个人,再看对方冲出的人马,各个如山鬼一般凶悍,显然是他不能对付的。 那黑袍人倒是稳一些,蒙面黑布半面之上,一双眼阴狠盯着冲出的一干人,但也锁定对面林中蛰伏的人影,眼看着大堆人马已经要杀到跟前。 他一挥手,身后林子里窸窸窣窣出现一大堆黑衣刺客。 显然,他才是真正的有备而来。 刘广羽惊讶之余就明白了——自己这上峰猜到了他这一伙衙门差役早已暴露,对方寻迹追踪而来,想要一锅端,结果,锅里的鱼跳锅了,不仅跳锅了,还用腥气引来了大堆猛兽。 那些猛兽,显然不是己方彰临县的。 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 随着这些死士反向包围冲向王府一干人,这黑袍人眼眸微弯,略带白的眉梢毛发微微动,声音都尖细了几分。 “能让世子殿下亲自出手,是我等的荣幸,若非博一从龙天机,谁敢如此逆上。” “但今夜,也只能请殿下.....” 他本从容,因为已经看到了追击一方人马的规模所在,己方死士人更多。 因为从容,也因为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之事,心虚,心慌,往往这般心态的人会多话。 在话中找补,也在说服他自己。 为博从龙之功,为男儿大业,为..... 他的声音还是戛然而止了。 因为林中走出阴暗的姣立者并不是蒋晦,而是.....若钊。 穿衣打扮就能看出猫腻。 他知道自己栽了。 引来的根本不是蒋晦。 若钊盯着这个蒙面的黑袍人,通过判断对方形体身高,配上情报中提及当地紧要人物的一些信息,加上刚刚窥视中刘广羽行礼的做派,心里有数了。 “阁下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我家世子亲自来对付,但在下作为世子随从,带队而来,所求的也不是阁下。” “毕竟我方追击的乃是朝廷明令海捕的罪臣林黯。” “哪怕阁下是彰临县县令,也非我等此行之目标。” 等于两边图谋的都落空了。 黑袍人、彰临县县令关量山心中一突,其实作为县令,虽然远够不上蒋晦这样的凤子龙孙,但也是朝廷官秩,本该对若钊等随从护卫傲慢三分,可真朝廷做过官的都知道天子近臣,上位者亲眷,远比上峰更可怖。 官大一级是压死人,但天龙盘卧之地丛生的草叶却能是轻易斩首自己的镰刀。 他懂,所以一看若钊这般从容姿态,俨然也不惊讶自己不是林黯,他顿时慌了。 后退,再次抬手朝上做了手势。 他要逃,以此规避风险——万一若钊这伙人有什么后手,自己这次所谓冒险一搏就真的是送死了。 不过他也不信蒋晦能做万全准备,毕竟自己背后与人家也是一个姓啊。 万一拿下了呢? 他直接让蛰伏的另一伏兵直接出手。 上端,埋伏的弓箭手窸窸窣窣射箭! 啊,两军对垒,还有什么兵种比弓箭手更能决定战局的? 还得是自己县令大人厉害啊! 刘广羽本欢喜,突睁大眼。 春含雪 第49节 “大人,这箭射的方向不对啊!!” 偏得是不是有点多了? 噗,一箭直接射在刘广羽的大腿上。 那边关量山也懵了,逃都来不及,臀部也中了一箭。 这是谁的弓箭手? 难道祈王那边派来的人马是被蒋晦策反了? 很快,趴地后被踩踏后背的关量山瞧见一些弓箭手的样貌。 不对,不是他们的人。 但弓箭是他们的。 难道是己方弓箭手的埋伏早已被对方勘破,然后被伏杀夺弓? 还真是如此。 对于若钊这些真正的戎马之人而言,在勘察到刘广羽等人踪迹的时候,分两翼包抄,可斥候不止一个,既锁定刘广羽等人的情况,也不忘查对方后手,于是通过洞察山中痕迹察觉到了另有一批人行军入山林。 按对方靴子在林中泥地的印记判断承重,可揣测对方的武器所属,若钊他们一眼看出这是弓箭手的负重痕迹。 既是弓箭手,就不能直接硬来了,得先断掉对方的远攻能力。 于是就有了两翼人员先行抱团这群弓箭手的先发之举,再夺弓箭替代对方的埋伏位置,往下埋伏下面的人。 ..... 才有现在的攻杀局面。 差役们叫喊连连,还没打多久,看那些死士被从天而降的弓箭手给射杀大半,当即败了心志,而若钊也喊了:“尔等为县令所骗,若是早早悔悟,可免罪。” 这群人想都不想就卸武投降了。 一场厮杀在林中分了胜负,外面的丘莫羽等人在心慌中没等多久就听到里面动静平息了。 但隐约听到那关量山凄厉大喊。 “我是县令,是朝廷官员!你们不能杀我!” “你们以为自己赢了吗?” 依旧是虚张声势的狞叫。 但无人回应他。 只有若钊从林中走出的沉默,提着滴血的长刀,在月下瞧着丘莫羽等人。 丘莫羽还记得查案那会自己在对方眼皮底下狡辩,对方一伙看自己的眼神..... 一个随从都如此,那他们的主子呢? 到底是什么人?! 县令都敢杀。 那陈双夫妻毕竟比丘莫羽这种读书人见面识广,已经猜到了三分,已经瑟瑟发抖。 自诩飞天遁地的大盗,也怕沙场杀出的贪狼破军,更怕帝国党争的残酷——他们一旦入狱,落入某些人手里,非要拷问出什么供状用来指证某一方,那可是生不如死。 不过陈双看赢的是若钊一伙,反而放心了,却问:“贵方果然有备而来,两位公子人在驿站,决胜千里之外啊。” 这才是贵人呢,自己都无需出面 ,就..... 陈双却看见若钊遥望驿站方向,脸色沉重。 对了,刚刚那关量山嘶吼....难道驿站有危险?! 此时从林中抓出不少人来,他们也才知道关量山没死,被捆起来了,若钊把刀落在他脖子上。 “林黯到底在哪?” 关量山仗着自己有官身,固然行径违法,却还有挽救余地,只要对方不敢杀自己,万一祈王那边赢了,那就.... “我哪里知道,今夜也不过是因为朝廷指令而带人巡察各地,哪里知道会遇到你们一伙人,更不知你们是何身份。” 他要诡辩了,赌的就是蒋晦不在,这群人不敢乱来。 若钊脸色难看,但刀下果然没有用力。 关量山冷笑。 罗高此时看不明白,只惊慌,“不好,难道还有歹人会对九公子他们....” 不是九公子他们。 恐怕只会盯上九公子。 陈双两夫妻突然想到——那蒋公子实在难以应付,武功超绝,也只有那九公子手无缚鸡之力。 “没事的没事的,蒋公子还在那.....” 罗高忽然安静。 因为上面弓箭手齐齐下来,人影矫健,其中一人高大英武,浑然就是蒋晦? —————— 驿站一派风平浪静。 除了偶有房客起夜的细碎声响,别无它声。 空无一人的大厅角落,有非常细微的咯吱声,而后,一匍匐猫影好像从哪里钻了出来,形体抻开,渐壮大,窗外月光穿透,有照映了该人拉长的弓腰影子,在墙上渐成凶悍影像。 然后弯刀亦悄然拔出。 他入了偏门走廊,悄无声息往一楼的某个房间——乙三号房。 它挨着耳院,此地有山中泉水引下的铜壶滴漏。 计时而已。 但杀人者不看时间,只看时机。 他诡异而来,阴狠目光锁定目标房间,但也不忘窥探周遭,确定房子两旁无人蛰伏,便用刀锋插入房门,小心别开门栓。 声响越发细微,比老鼠吱吱声都小。 直到门栓快被别开。 他忽见到门面上倒挂的阴影。 他是钻出的大老鼠,对方却更像是从月下潜入又倒挂的蝙蝠。 不对,是从梁上下来的鬼。 刷! 从这鬼影倒挂落下的动影瞬间判断,他迅猛反身,一边手腕出力,将弯刀甩出,一边一脚欲踹房门——既已暴露,他肯定非对方之敌,只能硬破门而入,拿住里面最为柔弱的目标人物来威胁对方! 他这盘算极好,可惜落下的飞鬼已经轻功踏虚,半空拔剑,剑勾弯刀,不仅挡,还用坚韧勾顺了弯刀的刀体,用回旋的柔劲一甩,弯刀反向回旋回去! 刷! 欲踹门的腿差点被弯刀切断,那人只能匆忙后退,一个后闪躲开,再扑窗。 但那人已经落地,提步,速度更猛,名动天下的剑器吞衔月光,霸道无双。 铿!!! 这人拔出后腰的短刃匆忙格挡,浑身气劲爆发,也算是刚强勇武,尽显行伍之人的血气锋芒,可.... 碰!! 连人带刃都被一剑劈退,连退十几步后,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一口热血欲呕时,他靠着生死危机之下的求生欲,咽下这一口内伤,握紧刀刃再次反扑! 已是深夜将明,烛光早熄,只有中庭跟旁窗落光。 两道相杀的人影尽显行伍人的近战厮杀狠劲,亦带着决一胜负的果断。 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脸。 是世子无疑。 他正在跟真正的凤子龙孙也是将来有极大概率登顶王座的皇长孙厮杀。 本来就是绝路,若是能杀一龙孙,快哉! “蒋晦!” 他直呼其名,然后右手刀刃拼死之斗,左手袖下飞甩,毒针暗器窸窸窣飚刺。 死吧!! 但。 掠过去的蒋晦其实是来不及躲闪的,剑不能两分,但。 铿,铿! 右手一剑格挡且断刀斩臂。 左手从腰上抽出腰带下面藏着的蝉翼软剑。 咻咻两下。 毒针全部被弹射开来。 刚软兼备,林黯之觉得眼前刀光剑影密布....手腕脚腕尽是一麻。 血线飞溅。 然后他瘫软在地。 被废掉了手筋脚筋。 林黯一狠,想要咬舌自尽,但嘴巴刚张开,咽喉就被近前的世子殿下捏住了。 噶擦! 下巴直接被卸下。 春含雪 第50节 全身乏力,全然无任何反击之力,堪比蝼蚁。 林黯就这么被废了。 眼睁睁看着蒋晦插剑入鞘,居高临下俯视他。 林黯不能说话,也没等到蒋晦要拷问他什么,这人只是瞧了他一眼。 再看向乙三号房,眉头紧蹙,思虑一二,突然神色变了。 里面不止是言似卿,还有两位女暗客,若是外面动静如斯,她们怎么可能一点声息没有! 除非里面出事了! 替代了林黯,他一抬手,内力催发,巨力起,猛推开房门。 砰!! 里面有人,但只有两人。 而且这两人还是被捆住的,嘴巴也被毛巾堵住了。 桌子上有翻倒的杯子。 蒋晦一刹跟两个女下属对上眼,后者瞳孔震动,似乎在提醒什么。 刹那间,蒋晦目光已经在她们身上的束缚过了一遍,联想到——言似卿她好能耐,无一战之力,但懂药擅毒,还能让两位警戒的死士中招,自是因为她也擅心术。 可不对。 她用的毒不致命,也从来不喜欢为难下人。 所以不伤两女性命。 那她自然也能猜到万一先进门的不是己方一干人,而是林黯一干人呢? 那这两女就必死无疑。 言似卿必有准备! 不好。 就在此时! 他才看到推开的门栓下面还垂挂着细绳。 细绳断,那.... 哗啦! 门框上头断绳后落散下来的香囊中散出大量毒粉。 朝着蒋晦扑面而来.... 是软骨散! 不伤人,不死人,但会让人乏力,无后续动手以及追击的能力.... 她才能成功逃跑。 第37章 —————— 夜色将散, 天地微微白。 溪涧潺潺,水汽中。 沿着水路边缘便可离开驿站区域,但这里路难走,逃亡之人需小心翼翼。 但言似卿没料到自己会遇到另一个逃亡的人。 黑漆漆的。 对方就这么撞到了自己怀里。 言似卿毕竟不是习武人, 脑子跟身体是两码事, 哪里防得住, 惊险之余吓了一跳,袖下藏着的、从女暗客身上取来的匕首抵住对方的咽喉。 但气味先来,还没看清人,深谙香料的她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是你?” 看清来者是拂夷,言似卿微蹙眉,退开些许,避开对方近身怀抱, 但匕首并未离开对方身体。 她对此女有怀疑。 太巧了。 可拂夷身娇体软, 比常年勤恳经营商业且身体康健的言似卿还柔弱几分,刚刚能撞她身体, 已有先机, 也没伤她,言似卿心里是清楚的, 只是出于多疑而谨慎。 现下,对方似也惊慌, 险些叫出声来, 但看清是言似卿后,“九....”她忽而闭息,精致白皙的咽喉上下蠕动,以些许缄默表达自己的无害跟顺从,但依旧出声, 只是压低了声音,如同小猫一样。 “陈皎意图不轨,我这才逃出,并非有意撞上公子您。” 拂夷并非愚蠢之人,否则也无法在名动天下之后引来的豺狼虎豹环伺之下保全自己。 言似卿前面冷眼旁观几次,就看出了其人取势为自己解围的能力。 所以,她必看出自己在逃亡,也非什么真谢公子,甚至已经知道自己是女人了吧。 可她不提“逃亡”。 言似卿也当彼此体面,甚至听见林子那边来自陈皎那急促的追赶脚步声跟言语间的咒骂。 她们两人脚程肯定不及对方男儿速度,若是被追上,自己这手头的匕首未必能拦住人——对方有下属。 拂夷:“您放开我,我往另一边跑,公子珍重。” 言似卿松开手,认同了她的提议。 拂夷未有失言,转身就往另一边逃,但她脚下竟只有一只鞋子,显然逃亡路上不小心掉了一只,无比狼狈。 虽是月光下,也能看见白色袜子上沾染的泥土...脚背上还有红。 道路艰险,伤了脚也不奇怪。 突然,拂夷手腕被攥住。 她一怔,回身,瞧见对方也转身了,攥着她往边上去。 “快,人呢?” “她没了一只鞋,跑不快。” “快!” 陈皎不多时果然追上了,也果然带着下人,一副急火不耐的样子,那嘴脸可鄙得很。 —————— 其实她们都是往后山跑的,山中有溪涧,需要爬坡,对于女子而言确实是辛苦。 但山中可躲避的地方也多。 林荫遮蔽的山洞中。 拂夷喘息了好一会才平复了劳累,但也尽量压着声音,不愿暴露任何风险予人追上,也怕连累人。 她躲在疙瘩角落里,山洞中有些野兽栖息遗留的腥臭味,但她鼻尖因为挨着别人,闻到的却是别的气味。 那种淡淡的、干净非常、让人走神意象白 日夏木与月下花开的香气。 侧过眼,也能瞧见对方的侧脸。 身量高,薄,轮廓漂亮得像是雕刻的玉,安静不语时又隐隐破碎。 可,谁能忘记其人在今夜之中也曾轻描淡写连破两个无头案。 用时不到半个时辰。 她的手早已放开了自己,但手骨挂着皮肉,正握着袖下什么物件不知道在想什么。 肤白雅泽,神有静思。 对方也压着呼吸,但声量比自己更弱一些,轻轻的。 既强大又脆弱,这很可怕。 言似卿本在等着外面的动静,但始终察觉到边上人的打量。 女子跟男子理当不一样,可她又觉得一样。 抿抿唇,终究看了拂夷一眼,后者低头,摩挲了下袖摆,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被外面听见,就保持了安静。 可言似卿开口了。 “你身边那个小姑娘呢?” 不是丫鬟,是小姑娘。 拂夷惊讶,但说:“秀儿吗?我让她往另一边逃了,两人一起更危险。” 那她是对那小姑娘极好了,没想拖累人。 言似卿想到了柳儿,别开眼,思绪有点涣散,却听拂夷问:“公子为何救我?” 言似卿:“现在不算。” 不算? 猛然听到外面动静。 “原来在这!” 陈皎可鄙的皮囊撩开洞沿垂挂的藤蔓,猛然蹿入,紧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他的随从。 一干人堵死了洞口,也把两女堵得死死的。 一看到言似卿,陈皎却是错愕,先是忌惮,不过眼珠子提溜转了下。 四下无人,这九公子出现在这显然不合理。 春含雪 第51节 而且若是真贵公子,要图谋拂夷,根本犯不着私奔或苟且,只稍像那姜灵信一样找上自己就可帮到拂夷,甚至来日找到自己舅舅也能要走这拂夷。 逗乐的玩意儿而已,舅舅等官员怕是非常乐意。 对方并未,说明身份存疑。 这陈皎脑子一根筋,只会用自己鄙薄肮脏的思维去揣度他人,可错错得正,他最后揣度的结果竟还是对的。 “抓住她们!” “我倒要看看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到底....啊!” 众人逼上前,却见那九公子袖摆一扫,眼前一片粉尘..... 吸入后,众人只觉得口鼻腔内刺得难受,脑袋也眩晕起来。 扑通扑通全倒下了。 软骨散,一概通用,全部中招。 言似卿早就吃过解药,吸入也无碍,拂夷身子却疲软下来,正要倒下,却被言似卿沉稳扶住。 “拂姑娘,吃掉这个。” 之所以没有提前给,就是要看她几斤几两,是否有可疑。 如今后者这般....言似卿自不会伤她,何况她袖下还藏着暗弩。 泛着药香的丸子在言似卿手中,她递给拂夷,让后者取走服下。 她担心拂夷不信自己,就补了一句,“这是解....” 未说完,对方没有动手,反而身体贴过来,唇瓣贴着她手掌含下了药丸。 微湿热。 言似卿一怔,恍然:对方还真认出自己同为女子了,不然也不敢如此亲近。 但。 言似卿忽觉得毛骨悚然,拂夷也被惊得抬头。 只因洞口。 高大魁梧的人影就怵在那。 藤蔓早就被陈皎等人扯开,洞口大开,月下空冷,那人个子都快挨着洞口上端了,就这么怵在那。 锦衣华服,悬宝剑而佩美玉,皎皎孤上,但难掩狼狈。 不论祈王的诡计,林黯的厮杀,这位世子殿下都游刃有余,片叶不沾身,唯有此刻,衣物沾碎屑,发丝微乱,连清贵傲矜的皮相都带着残损。 苍白又发红。 唇瓣红。 眼眶似乎也红了。 “你们,在做什么。” 他怒,但压着了。 声音沙哑,扣着名剑剑柄,手骨用力发白。 言似卿是震惊的,她没想过对方还会追来.....没中毒吗? 不然如此身份,怎能带着毒冒险外出。 永不为价值不如自身的人或物亲自冒险急追,所谓穷寇莫追不外乎如此。 上位者大忌之一。 可蒋晦来了。 后面的下属等人一看蒋晦怵在那,活像是市井郎君发现娇妻偷人的阎王摸样,都吓得不轻,哗然后退,生怕看到了什么被灭口。 若钦也如此,真以为里面有什么男人.....唯有解毒后的女暗客记得刚刚路上窥见的脚印——对方恐为女子。 那么.... 言似卿在惊愕后冷静下来了,步伐挪开,远离了拂夷。 “拂姑娘她.....” 她不愿意连累人,正要解释。 蒋晦:“出去。” 拂夷心惊,紧接着那女暗客迅速进来,“拂姑娘,还请跟我们走....” 拂夷忧虑言似卿,“九姑娘,你....” 言似卿更冷静了,轻声说:“我与表哥的事,与拂姑娘无关,今夜恰好遇见而已。” “劳烦小云姑娘带走她。” 暗客小云惊讶言似卿记得自己名字,垂下眼,抓紧了拂夷的手腕,后者知道好歹,顺从了。 但出去的时候,瞥见蒋晦冷厉的侧脸,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直勾勾锁着言似卿。 好像虎狼饥饿时贪着娇弱的兔儿。 —————— 碍事的人出去了,洞内只剩下了言似卿。 蒋晦踱步进去。 一步步逼近。 外面,若钦低头,后退一步步,也摆手了。 包围此地的下属们全部后退,最后齐齐背过身。 小云等人眼里有忧虑,可没办法。 他们都背对着。 不知里面详情,也只听见脚步声。 最后脚步声停下了。 “她怎知道你是女子?” 很突兀,也出人意料的开场。 语气很冷。 言似卿惊讶,但抬眸后,触上蒋晦幽深背光的黑瞳,心里突了下。 —————— 蒋晦逼到了言似卿跟前,距离太近,但也没近到曾经在雁城码头船上那会。 他似乎还是冷静的。 言似卿避开他的目光,自不可能提对方撞到自己怀里,女儿家自是分明彼此的事。 但她正想着如何作答,蒋晦就替她答了。 “你跟她说了?” “才认识多久,这就信了人家。” “可真是有趣.....” “夫人,你对别人,总那么好。” “好到让本殿下以为你的心是捂不热的。” 言似卿都觉得此人胡搅蛮缠,做了提醒,“殿下,她是女子。” 她对同性不设防是必然之事。 这有什么可说的? 蒋晦:“哦,那看来是因为我是男儿,让你担心我图谋不轨了?所以连夜潜逃。” 言似卿一顿,正视了他。 “殿下,你我之间无关男女之事。” “我逃,是因为您先把我当做诱饵勾那林黯上门,这有违此前你我约定,把我吓到了,露了贪生的狼狈。” “让您追到了,是我的命数。” “没什么好说的。” 设计了软骨散,等的可以是林黯,也可以是他。 这是她的心机。 但心机无用,对方还是追来了。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希望对方别说。 胜负已定,她认栽。 蒋晦恨她这般冷静清高的样子,唇瓣轻瞥,越显凉薄,“呦,夫人这幅姿态,是任由我处置的意思?” 言似卿不语,算是默认,但不看他,只垂眸看着地面。 他在那,好大一片墙,堵了月光,也拢了她全身,让她尽显被困住的幽暗。 她不适,但不能表现怯弱跟无力。 蒋晦:“我承认是要引他,因为只知道那伙差役有鬼,人也过多,来时还故意制造尘土飞扬的乱象,当时既觉可能有人要混进驿站,静候时机出手。” “可那会确实混乱,也没抓到人,后来清点人数,也没什么异常。” “确实也算是以你为饵.....但我安排小云两人,且,我就在外面等着。” “我以为这已是周全,是我鄙薄,你怪罪也正常。”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你既猜到我算计你,算计他,还用了毒拿下小云,且布置毒粉候着,那你肯定提前知道林黯来了,甚至还知道他躲在哪。” 春含雪 第52节 “你有你的计策,不说,那我有我的盘算,也不说。” “算平了吗?” 言似卿:“是平了。” 蒋晦:“你也笃定我若是中毒,必定无法亲自来追你,而以你的聪明,若钦他们就算带再多人,你也有希望成功躲过。” 言似卿:“我没料到殿下没中毒,那是殿下赢了。” 她知道这人很在意输赢。 蒋晦:“可你也一定能猜到我就在驿站,此前我说过,你我若同在一处,若真要死,那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面。” “你始终不信。” 言似卿抿唇,后轻轻说:“若殿下是我,会不会信?” 她不解释,但反问。 蒋晦一动不动,也算据实回答:“自然不信。” 言似卿:“那我此举,殿下生气是有道理的,因你在上,阶下囚过于自我,自谋生路,确实是一种冒犯,但您实在不必要问我为何。” 蒋晦微笑:“确实如此,是我失态了。” 言似卿再次不语。 她怕他真正失态,但现在看着,对方还能有的没得问对错,说明还很冷静,内心在意输赢。 让他赢,对她有利。 蒋晦:“所以你告诉我,之前你能不顾生死为你女儿等人殿后,如今在意生死,非要逃。” “是因为你已经摸清了我的路数,知道我找不到你的女儿,威胁不到你,这次你若能脱身,跑到你女儿那,就真的海阔凭鱼跃了。” “从此不再被我掌握。” “对吗?” 言似卿被说中了,内心咯噔,也发现蒋晦说这番话的时候,又重新走近一步。 言似卿表面平静,却后退了一步。 “殿下高估我了。” “我说了,我只是临危才贪生怕死。” “更重要的是,此前可以死在殿下手里,但我接受不了死在林黯手里,他不配。” “何况人无天眼,无法预判结局,我并不知殿下能不能护我周全。” 这话也算是取悦他。 她第二次在言语上拿捏他的心性。 可蒋晦..... “这样啊。” “那我信你。” 言似卿看他还在靠近,神色未有放松,“那殿下到底在气什么?” 蒋晦:“我也不知。” “本来没那么气,就是怕你出事。” 言似卿:“......” 蒋晦:“可是刚刚我知道为什么了....若是真逃了,也就算了。” “可你没有。” 什么? 言似卿还没反应过来。 蒋晦猛然一大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反扣她的手腕,她藏在袖下的暗弩也就显现了出来。 手臂往后折。 言似卿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被他拽到他怀里。 死死扣住。 俯首,贴着她的耳畔。 逼人的凶悍气息冷冽缠了她。 “你本可以逃,但你没有。” “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你就心软了,放不下你心中的道义,想要帮她一把。” “我为什么生气?” “开头我就说了。” “言似卿。” “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看穿我,拿捏我,毕竟你足够聪明,足够冷静,但你就不能装得更好一些,别让我看出来吗?——你心里就一点没把我当回事。” “以身入局,隐忍蛰伏,算计我诸多才逃成功。” “可就为了别人,又让自己陷入险境。” “她凭什么?” 言似卿好一会都没理清这人的想法,她觉得他有毛病。 她觉得自己不必要了解他,男人的心有什么好揣测的? 可从小聪颖,最擅解题解密,凭此活下来,熬过去,混出头..... 但这种习惯也让她无法放任疑难不管,尤其是眼前人太强势,太危险,太让她心悸无力。 于是她走神了,却察觉到....蒋晦盯着她。 目光在她唇上。 没有为什么。 答案也一早明朗。 她早就知道,但一再否决。 但它一再按捺,又浮沉。 它没消失过。 第38章 —————— 衣物摩挲, 声响窸窣,摩擦,气味,呼吸。 萦绕的丝线, 解不开。 幽暗里面有人, 于是幽密, 不可说。 蒋晦几乎要控制不住,他早就拦不住了。 在她不见的那一刻。 在她不知踪迹,脱离他手心的那一刻。 他以为自己怒到极致,都快疯了。 在追查的路上,追到了她的踪迹,却又发现陈皎等人的踪迹。 他才知道自己真的疯了。 那会,哪里还有半点生气, 甚至疯了一样求佛祖庇护她好好的, 不要出事。 皮毛无损,安康如初。 是他错了, 他不该自以为是, 他不该让她涉险,关在房间里一点都不顶用。 这就不是他守不守门外的事。 他忘了, 她是可以自己飞走的凤凰。 他守不住她呢。 可即便再错,如东流水, 是他的责任, 佛祖能降罪他身上吗? 她不能有事。 —————— 这种颠乱的心思,脆弱的心性,他难以言说。 又难以释然为何最终追到洞口,看到她真的毫发无损,且自己就把陈皎这人全部解决了....他在乍然狂喜后, 又无端暴怒。 原来,她也是能容人那么亲近她的。 也能无端信人,爱护人。 其实他早知道,这次只是进一步了然她的善良跟柔软,但也进一步了然她对他的算计——原以为是当敌人一般的在意,他本不生气,甚至无端窃喜,暗叹她的厉害,但她也是可以更在意别人的呢,也让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的呢。 他不如拂夷。 呵,原来如此,理当如此。 没什么好说的。 但一番交谈后,他心态其实又平和了许多,用多年权衡局势的能力跟自身的教养告诉自己:她若是不这么聪明冷静又善解人意,他还未必觉得她珍贵。 这就是人心。 可,人心善变。 当他察觉到她把自己给的暗弩藏着后手,他愣了下。 春含雪 第53节 这是他给她护身的暗弩。 安排她去乙三号房之前,他特地给的——她明知道,她明知道!! 现在却暗暗指着他?! 看到蒋晦眼里簇燃起来的眼神,言似卿神色微变,挣扎了下,想要挣脱开,但下巴已被捏住。 “蒋.....呜....” 红唇被吞没,言似卿想要说话,舌被缠住,难以呼吸。 他知道她会逃。 她总在逃。 还会飞,飞到不知道哪里去..... 言似卿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像是溺毙在水里,可不多时,对方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是握着暗弩的那只手。 她错愕,但立刻。 她用暗弩抵着他的腰身,用艰难夺得的口舌呼吸空隙威胁蒋晦:“你停....” 谁知,人家腾了她的手,也只是为了腾出他自己的手。 腰肢一软,已被这混账贴到了他那边。 身体相贴。 像是岩浆碰冰川。 他没管那暗弩,已然失态,失智,往日自持身份对她的“不至于,不该,不屑”全都变成不可理喻。 他明知道暗弩真指着他。 他的命在她手下。 他不管。 脑子烧着了,不然怎么会疯了一样。 “不去长安了。” “我自己回去摆平......” “你母亲,你女儿,我都能护着,我能保下来。” “你信我好不好?” “言似卿,你可愿意嫁给....” 言似卿听到他唇齿换气间的喘息跟胡言。 是胡言。 他疯了一样胡言乱语。 在她唇上胡作非为,在她耳边胡言乱语。 言似卿有了他控制的喘息,却说不全话语,直到听到他最后那一句,她突然不挣扎了,也不动。 他自己停下了。 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唇瓣,抵着她肩头。 他知道她肯定生气了,心也慌了,如视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颊,自己却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困鱼,呼吸都是乱的,轻轻说:“是我失态。” “对不起。”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我们好好谈。”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真是疯了,可好像也极端冷静。 “我.....” 他还想继续说,以表诚意,动作却很急切,生怕慢了,愣是没管她手里依旧抵着他胸膛位置的暗弩,只低头取下自己的扳指,往她手里塞。 王府世子的权力之戒。 他要给她。 “这是赔罪,以后你....” 言似卿掌心闭合,没让他塞成功,但打断了他,微红肿的唇瓣却轻轻吐出一句:“可以。” 蒋晦一愣,本欢喜,但又听出了不对劲。 他认真看她。 言似卿抬眸对视着,“殿下,我说我可以。” “可以与你苟且。” “在这也可以。” 蒋晦脸上的血色退了一半。 “对不起,我冒犯了你,但我.....” 言似卿比往常更冷静,继续说:“这并非我在码头那会未预判过的代价。” “所以不算最坏的下场。” “我也能做到满足您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的需要,予所予求。” “待一切解决,在您的王府,晨昏定省,对您的未来世子妃下跪请安。” “也可能因为我的身份可鄙,连您的王府都没资格进去,您在外面给我安排一个外院。” “随时都可以。” “我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刚刚您允诺的,终生践行。” “其二:我不会离开您安排的院子,但希望您也别放外面的人进来。” 她的意思非常明确。 她愿意以一生的身体为代价。 困在牢笼,予他享用。 但也预判到了所有难堪的境地——在王府,或者不在王府。 甚至不算是金丝雀。 天地之差,龙凤与草芥。 她知道自己算什么。 一盘菜。 还是一盘别人享用过,甚至生育过的一盘菜。 这不是她轻贱女子,而是她自己能做到不轻贱,但其他世人呢?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 她始终清醒判断了自己的价值,也看到了世俗之中、无力抗衡、改变、举世之人固有的苛刻——言家的案子,嫁入商贾之家,已婚,已育。 不论背后的风险,还是自身的价值,都无法凌驾于她自身如今看来还算光鲜的风采。 一时上头情迷,恣意妄为,情欲之后冷静袭来,只要是个人就会权衡利弊。 她的冷静跟聪敏也用在了这里——还没情迷,就已经看到将来的狼藉。 现在,她看到了蒋晦的安静,也看到了他的面无表情。 于是她重申了这次协议。 “我可以做到,甚至没有怨念。” “这是我可以接受的局面。” “殿下,可以吗?” 她说她都可以,又问他可不可以,好像是她在自荐枕席,自荐受用。 体面又礼貌。 她就这么冷静,冷静地安排好了她的下场。 甚至没有反讽,激将,只是在权衡利弊,为一切做周全。 唯有她自己不周全。 这一次,蒋晦脸上连剩下半分血色都没了,高大英武的身段好像弱化成了岣嵝的暗影,只低头,想要靠近她,却又怯怯地,眼底发红,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唯独不敢亲她了。 最后只有寥寥数语,比她更破碎残缺。 “你能做到?真可怕,我竟做不到。” 言似卿微顿,予他对视一眼,但这次,是他先别开眼。 “以后不会了。” “但其一,我允诺。” “你女儿也确实在我手里——你之前将她安排到了狭城吧。” 不是雁城,也是狭城,只因蒋晦反推此人对林黯父子的了解跟准备,猜测她在狭城有极大的根基,那等这俩父子一死一逃,狭城就等于是她的地盘,用来安置她的女儿是再好不过的。 言似卿脸色变了变,指节也攥紧了,几乎想到了——自己还能卖弄什么以换他退让?他说得可信吗?自己需要再付出什么为此进一步作保? 她依旧不信他。 蒋晦:“好厉害的灯下黑。” “我出去,你可以选择自己回狭城,不会有人拦你了。” 春含雪 第54节 他后退,转身了。 她看不到他转身后的恐惧跟痛苦。 其实是被她的“都可以,能做到。”吓到了。 他能联想到了这般“协议”之下——她将来的下场。 想到了她的曾经。 那时,她是不是也已经做好了委身在那些杂碎身下的准备? 原来比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可怕的是“明玉自甘落蒙尘,为脏污摩挲损毁。” 什么未来世子,什么王府中人。 她是谁啊? 是言似卿啊。 是聪明绝顶,轻而易举就能破常人绞尽脑汁也不能解之疑案的九公子,也是随便几年就能造福一方振兴经济的大东家。 她是言似卿! 她跪谁?谁能让她跪?让她俯首如奴婢? 蒋晦一想到那等场面,竟想拔剑,若是想到将来自己一脚踏入王府,一眼看到她跪在那..... 剑得指着谁?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多可笑,多可怕。 在她眼里,他还不如那沈藏玉吧。 真可鄙啊。 ——原来他蒋晦也不过如此。 蒋晦自嘲,又自觉不堪,甚至不愿再面对她了。 言似卿并不知此时蒋晦脑海中如何惊涛骇浪,她是惊讶的,因为对方让步太多了,连他父王的处境都不顾了? 这可不是王府世子跟沙场悍将该做的。 还是真烧了脑子了,今夜跟疯了似的。 反而让她心虚了。 “殿下,你这算是恻隐之心吗?” 蒋晦背对着。 “不,是赔罪。” “言姑娘,你随时可以此差遣我,甚至要我的命。” “我也都可以。” 言似卿表情微顿,一个人站在洞内。 他走了,月光独照,但也没到她身上。 因为她往里面退了几步,月光独照的极限堪堪在她脚下。 没人能看到她在黑暗中的神色如何。 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的波澜跟诡秘。 她刚刚是赌一把,赌这人的心性,结果赌对了。 其实就算赌输了也没关系,真臣服其身下,也有所得——拿捏他的愧疚,迟早会受益在她的母亲跟女儿等挚爱身上。 那也很好。 不论什么结局,她确实都能接受。 这是真心的。 因为比起几年前那次遭遇,这已经是极好的下场了。 但局面远比她想得好。 她竟也没多高兴。 只是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低头看脚下。 ——月光已至,但我在暗。 她从未对任何人的心有所期待,也从未苛求过任何人的品德高贵来放自己一马。 但她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天真,也因为期待落空得了惨烈的痛,从此,心肠变冷变硬。 怎么能再因为他人指尖泄露了些许宽容而感激涕零呢? 若是有,那她可真贱啊。 权贵是权贵,蝼蚁是蝼蚁。 她也无声自嘲了下,后踱步走出。 蒋晦知道她出来了,也猜测她要走了。 怎么能不走? 她怕是厌恶极了他。 他正从小云等人那拿了好携带的暗器跟药品,装了包裹,让小云拿给言似卿。 小云不敢多问刚刚在山洞里面发生了什么,反正两人衣物齐全,也就那么点时间,不至于,但肯定也发生了什么。 否则....不会如此。 “言少夫人,这是给您的行囊,我陪您一起回去,不然您一人不安全。” “您放心,这次一走,以您的安危第一,除非您遇险,我会联系殿下求助,否则绝不会倒行逆施。” “您能信我吗?” 一晚上跟信不信的干上了么? 言似卿觉得这一伙人上下一体的,都一路货色,总说些她不想回应的话。 而且一看那行囊。 好大一个。 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十个馕。 小云也是体格好,轻轻松松往后背扛着,一副就要远行的兴奋样儿。 言似卿确实要走。 她永远臣服自己的冷静判断,也不做攀附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良心信诺而投以来生。 她甚至不会拒绝小云的陪伴,只因对自己,对女儿有益。 这就是她。 骨子里也是有商人本色的。 “那就多谢了.....” 言似卿已经要上马了,若钦等人其实不乐意,但蒋晦已经安排了,此刻背对着,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服从。 但言似卿刚握住马缰,突然听到天空之上雷霆轰隆爆响。 她一怔,跟所有人一起看向天际。 天还没亮,其实也到了黎明时分了,看着却还黑沉,原来是因为要下雨了? 恐怕不止下雨。 风好大,俨然要暴雨之像。 “言少夫人,此地界恐怕提前进入雷雨季了,那.....” 若钦欲言又止,小云也这么认为,但不好说话。 反而是拂夷劝了一句,“九姑娘,要不咱们先看看雨势?再看后续。” “这雷雨太厉害,不管去哪,都万万不好行路,马匹也找不到方向的。” 是这个道理。 蒋晦碍于之前的事,都不好劝她别走了,可她真要冒险赶路,他也是不介意毁约的。 言似卿点点头,“多谢拂姑娘,我晓得。” 温柔和善,通情达理。 蒋晦撇了撇嘴角,看拂夷一眼,又有点不善,但也只是转瞬的事。 其实这里大都是走南闯北的兵将,深谙地理气候之道,也知道言似卿如果要去狭城,还是赶时间的话,必走水路,直下江南,就是如此也要好长一段时间了。 若是赶上雷雨季,这边地界的码头肯定就终止行船了,否则极不安全,若走陆路,那时间至少拉长两倍。 昭昭自然是已经在他们的人马保护之下的,可言似卿若不能过去带走蛰伏起来,又不跟蒋晦去长安,进而干预那边的党争。 谁也不敢确保祈王跟宴王谁能赢。 若是宴王府弱势,有败局之像,即便蒋晦再守信诺,狭城那边的人马也难以保证能抗住祈王的暗害。 覆巢之下无完卵。 还有就是现在蒋晦等于忤逆宴王,那又是单兵作战了。 将来难说。 言似卿再天真也知道不能全把压力投诸于蒋晦身上。 她看着黑云压顶且已经逼近的水气,知道暴雨难免。 这时,蒋晦也收回了一个方向的目光,回身看向她。 春含雪 第55节 她刚刚既软化了态度,没有冒险赶路的意思,他就顺势说:“再往前二十里地,有靠近长安的白岫码头,若只下雨一两天,天气好转,依旧能开船,你可以从那走,应该也不至于耽误太久。“ 他知道她去意已决,很难在这里舍弃如今的大好局面——等去了长安,她能不能走就未必是他说了算了。 甚至那会他也很难说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放开她。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言似卿静默些许,朝小云作揖,“那只能劳烦小云姑娘先陪我去白岫码头了。” 那也是走长安的方向。 小云先飞快看了一眼蒋晦,随即客客气气:“不敢不敢,言少夫人决断就是,一概听从。” 都是当掌事的,既有决断,就不拖泥带水,但大雨倾盆而来,现在不可能赶去码头,所以只能回退去驿站,等雨势弱一些再说。 蒋晦直接剑挑马鞍下面的囊袋,甩出一些备用的披风。 “女子用上。” 世子殿下冷酷,甚至比从前更刻薄,谁都不看,挑了剑就入鞘,也管自己走了前面。 拂夷跟小云等人都看向那边的言似卿。 眼神各有不明,但都知道好歹——这俩位都在避嫌,全程都没怎么看对方。 体面得很。 但拂夷目光若有若无扫过言似卿唇瓣,又移开了。 第39章 —————— 赶路回程, 又是另一番动荡了。 他们回,被囚者回,犯罪者亦回。 雨水稀里哗啦,地面泥泞腥气践踏, 人人都是一身的狼藉, 大门再关起, 隔绝外面随暴烈大风刮进来的雨水。 但依旧有雨滴疯狂摔打门面跟窗户的声音。 哒哒作响,还伴随着远近不明的雷霆声。 但先进来的是不是蒋晦,反而是被一路护着的某女子。 遮挡的帽檐拉下。 “咦,九公子?!” 言似卿一身湿透,体态玲珑却未显现,披风还有帽檐,虽然头发也湿了, 可比起别人好多了。 众人乱糟糟进了大厅, 也正好瞧见其他房客。 此前店内动荡,这些房客被连累了一次, 后来蒋晦控了驿站, 激斗林黯,拿下后, 下属们出手把驿站内外的都拿下了,这些房客也不例外。 所以一堆人都待在客厅, 惶惶不安, 他们甚至不知蒋晦他们到底什么身份,怎么就这么猖狂,无法无天。 驿站的人尤其闹腾,只是不敢跟手握刀剑的护卫们硬来。 “什么人啊,这破事一堆堆的, 都连累我们第二次了。” “你们看那被抓的是谁啊?好惨,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 “之前怎么没见过?” 正牢骚不安呢,雷雨来了,一堆人又回来了。 也就有了言似卿刚刚进门来的一幕。 他们看到了言似卿,也看到了被羁押回来的一干人等。 关量山跟刘广羽这些人已然成了阶下囚,外加又被带回来的丘莫羽跟陈双夫妻大盗。 众人脑子都成浆糊了。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些房客,本不在意,但察觉到一人眼神灼直,年少而不知遮掩,比世子爷还鲁直,发现是刘无征,顿了下,她移开目光,一眼落在角落里的林黯。 她不说话,只是在打量他,像是在联想当年让她险些陷入地狱的权势者,是怎么败落这般处境的。 可这些房客也在看着这位清雅端方的九公子。 后面跟着的还有拂夷等人。 簇拥一群,人面如旧,又繁杂到近乎雷同面孔,但反而是这样的人面群像,才能让凤毛麟角者脱颖而出。 第一眼九公子,第二眼拂夷.... 人人都说皮囊乃世俗,非君子侧重,但人人也都知道,眼入色,已然悦色,心有宽纵,甚溺。 原本来牢骚怨憎蒋晦这些人马冷酷强横让他们不得安生,众人心有不忿,但一眼瞧见被风雨推送入门的言似卿拉下帽檐,心里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甚至自主为其推脱—— “啊,这些人肯定也是九公子那边的人,若是九公子,必是事先察觉凶险端倪,知这些歹人畜生不如,意图谋划泼天大祸,危及我等平民百姓,非常危机,兵贵神速,她也只能让这些厉害的卫士们硬来,用最短的时间稳住我等。” “你看,这些歹人凶残如斯,我等却毫发无损。” “可见九公子算无遗策,绝代风华!!!” 前面那一大段好像是廖青喊的,后来也不知是谁附和,三三两两的,众口一词,就跟推举一个凶手出来早点把案子了结了一般齐心。 言似卿拉着蔓延的手指都曲了曲,意味不明扫过这些芸芸之人,不尴不尬的,倒也平静。 毕竟她也非一般闺阁女子,寻常接触过太多人,雁城百姓得了好处夸得比这都厉害。 所以她也只是默了默,并未多言,倒是王府卫 士们无语凝噎:这些人也太!!哼!难道若是世子殿下吩咐,这些人就不甘心了? 但仔细一想。 嗯....好像是这样。 少夫人的口碑貌似是好....太多了! 众人内心微妙,但不敢表露脸上,只能憋着。 角落里,被言似卿看着的林黯眼神尤其凶狠怨恨,张嘴了。 “真是一群可笑之人。” “没想到啊,言.....” 某位下属的腰刀突被拔出,甩来,刀锋斜切,铿锵插入地板,刀刃就贴着林黯的鼻子。 鼻上皮肉被削了一小片。 痛,染血,也是利器相逼的掌控威势。 什么叫蝼蚁? 林黯吃痛,戾气被压住了,喉间的脏话也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更狠厉、在沙场更彪悍的人来了。 蒋晦走来。 下属们两边让位。 那气势比暴雨雷霆都吓人。 横刀立马,贵不可言。 他只从言似卿后面绕出,目光从她身上衣物扫过,确定没有湿透,不至于伤身体,犹豫过让小云两女先带她上去,但又跟以前不太一样——他不再轻易驱使命令她了,唯恐她再次以为她是阶下囚。 但他又不动声色扫过一眼,那挨着言似卿、亲自查看她衣服拂夷正在低声说话,还拿了手帕要给前者擦手。 蒋晦嘴角抿成了直线,能闷扁一只苍蝇,又飞快扫过那不长眼的刘无征,一股子怨戾之气不知道憋了多久。 苍蝇都快成灰了呢。 这戾气不会发在言似卿身上,可不代表不会发在别人身上。 若钊以前可说了:咱家殿下,那脾气大得君上都没办法,活活一白日阎王。 到底多阎王? 那刀甩给了林黯,剑还出鞘了。 铿锵一下刺入台阶石板三寸,裂开它,定在那。 整个大厅倏然死寂。 世子殿下踱了两步,双手上下搭着剑柄,开辟山路之下,浑身湿透,漆黑的发丝还在滴水,皮肤越显白,跟鬼王一样阴气森森。 除了好看没有任何阳间喜欢的特质。 他还会口吐毒液呢。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等着看日出吗?” 我...那个....畜生啊你? 这不是你的人把我们缉拿到这的吗? 我们造的什么孽?! 一晚上偷玉、杀人、你们还干仗! 众房客有苦难言,也无人敢触霉头,就都看向言似卿。 期待温和的九公子说些什么。 好像这坏表哥只听表弟的话啊? 可惜表弟避嫌,不回头,愣是一眼都没看残暴的某表哥,只觑着林黯,一边擦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本来也不在乎这位曾为沿海一城高官的阶下囚说些什么场面话找痛快。 正要上楼呢,听见后头的世子殿下那话,捏着毛巾的纤白指节微微揪了下。 可不明显。 她也没说什么。 春含雪 第56节 世子殿下一看这人没上楼去洗澡换衣,还在那,还在跟拂夷轻声细语聊天? 提到了丫鬟。 丫鬟是找着了的,毕竟陈皎他们追逃的路线,跟王府中人广撒网的一路对上了,就是年纪轻,没有按照另一条路跑,反而从后面追自家小姐去了,又看不清路,栽泥坑里,现在都还迷糊着呢。 但言似卿自知处境,其实也不太会跟拂夷太亲近,也只是寥寥数语。 后安静擦头发,没走。 还是急着跟那臭书生眼神交流? 他握了握剑柄,还在口吐毒液。 “奥,不好意思,忘了是本殿下的人抓的你们。” “但有什么办法呢?本殿下微服私访,却被反贼密谋暗杀,连长安刺史周大人的外甥都上赶着带人杀我,当地彰临县的县令跟捕头也在其中,全部被本殿下抓个正着,实在难说你们这些人里面还有哪些反贼。” 陈皎他们自然也被带回来了,就是昏如死猪,被若钊跟若钦对视一眼,特地拽着手脚噗通一下扔在某人跟前不远处。 言似卿看到了。 又没瞎。 陈皎的下身似乎有很多血,从□□一直淌了一地。 拂夷主仆如何快意尚不知,言似卿看着这人,眼睑微动,已被擦干水迹的面容像是春时海棠,浪漫如山海丽裳。 她确实厌极了这些披着好出身毫无品格教养的杂碎。 林沉光,陈皎,在她眼里都是一路货色。 蒋晦已然沉迷于放毒,口吐芬芳着呢,“抓你们,是为了你们好。” “如果你们实在有不乐意的,不愿意配合调查的,可以提出来,本殿下一概允了。” “对了,本殿下都自称本殿下了,你们不会还不知道本殿下是谁了吧?” 客厅里一下子多了一群鹌鹑,也都是一群下跪的鹌鹑。 刘无征等人自然也得跪。 言似卿本继续擦拭头发,见状,停下了。 她早习惯对方的权威地位,只是有时候又无语对方的恶毒乖张。 可,她知道对方这种权威大部分都是让她觉得快意的。 尤其是用在了她讨厌的人身上。 谁不爱名利富贵,至高权力呢——只要利我。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蒋晦。 “林总兵不用跪。” “毕竟你现在是软脚虾。” “而且你的儿子死在本殿下手里,碍于世俗良心,本殿下多多少少有点愧意。” “你可以趴着。” 林黯脸本来就是白的,失血过多,虽被止血,但奄奄一息,如今更是有种被气得回光返照的血红燥热,眼睛都在冒血丝。 “世子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必如此纡尊降贵来嘲讽于我?就为了这位....” 蒋晦打断他,“你个乱层贼子,既知道是本殿下纡尊降贵亲自骂你,还不谢恩?” 林黯:“......” 半点骂言似卿的话都没出咽喉,自家祖坟都快被这混蛋世子撅秃了。 若钊等人觉得:此刻的殿下话多得吓人,好像急于发泄脾气,又好像是为了做点弥补似的,可远没有以前热切邀功的意气摸样。 言似卿依旧不语,垂眸,神色不明。 她这人即便把人拿下了,也做不到临场落井下石的嚣张,但有人做到了。 她没回头看身后那嚣张跋扈的世子爷,只是默默叠了湿润的毛巾。 她还不上楼? 不冷吗?还等我继续骂人? 她喜欢这样啊? 下一个骂谁?总不好挑着一个残废一个太监死劲儿欺负。 那就找那个县令跟捕头? 身后,蒋晦欲言又止,又扫了彰临县俩头目一眼。 关刘二人莫名哆嗦。 还得是小云洞察心意,凑到言似卿身边,还巧妙隔开了拂夷,低声问:“九公子,您可有什么吩咐的?” 言似卿微妙察觉到了人家主子不乐意了。 她漠了下,看了林黯一眼,叹口气。 “还有未解之事。” “不好留隐患。” “比如殿下提及的反贼——这里确实还有。” 众人齐刷刷看向被扣住的驿站老板,后者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哭喊自己是被逼迫的.... 呵,你清白?鬼信! 众房客怨气森森,纷纷指认店里前后的破绽,这么多事,若说没有地盘主人的默许,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次他们的群体指认倒是对的——驿站老板确实难辞其咎。 言似卿揉了下眉心,此刻反而不管这些喧嚣,提步走向阶梯。 “林总兵体力不支,劳烦让他回到他来时呆着的地方。” “我说的不是刘捕头带其趁乱混在差役中的马匹之上。” “而是某些大箱子。” “当然,这得征询罗镖主的同意。” “罗镖主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本来群体指认驿站老板的众人群体侧目,一时安静,而因为一系列变故惶恐不安一路都安静如鸡罗高猛然抬头。 表情从无辜,到茫然,震惊,恐惧,须臾变幻莫测,但最后没有喊冤或者狡辩。 他不是丘莫羽,也不是陈皎,更不是林黯 这些人。 他是罗高。 罗高是什么人? 他揉了下圆圆的憨态脸,叹气:“真是可怕啊。” “这都看出来了。” “实在输得不冤。” “但我疑惑,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40章 罗高还是懂强弱胜败的, 知道事已成定局,也见过前面那些人是如何在言似卿眼皮底下困兽之斗最后狼藉满地的。 他也没喊出言似卿的真正身份,只用了敬语。 比以往都敬重,也仰首看上台阶的言似卿。 后者没回头, 只是步伐轻缓, 从容, 带着一夜疲倦的潮湿,往上走,背对着他们。 “来的时候,箱子里面只有黑布,确实无人。” “中间因为案子,官府的人来了,刘捕头还特地公开检查过一遍, 让人以为里面依旧空荡, 谁能怀疑是你们内部有人趁乱潜入?也因为已经被检查过两次,人人都习惯性以为箱子一直就是空的。” “于是林黯藏入, 也避开了后来封锁客栈之前的人数清点。” 其实就是案子是突发的, 那没人会怀疑到来的官府中人有问题。 也就没人想过会有人顺着案子的大箱子藏匿入驿站。 因为人人都被案子吸引了注意力,被这连夜的意外打乱了针脚。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灯下黑。 言似卿:“我之所以觉得那箱子大有用处, 也是因为罗大镖主自报过你们的的行程从大食国开始,护送宝玉至此, 箱子是为藏匿人而准备的, 里面却有大黑布,那是因为彰临县靠近长安地界,是有卫城驻兵把守的,有巡回官巡察抽检,总不能真用空箱子应付吧, 不被拦下才怪。” “那大黑布其实是大食国的另一种珍稀布料墨雨绫,也是一种商品,价格也甚为不菲,你们以此登记,才能不被巡查队怀疑。” “但你们用的箱子并不防水,质料也不够高级,毕竟只为藏人,又不是真为运输珍宝或者个别商货而专门打造的箱子。查玉佩的时候,我还查看了你们镖队的其余装配物件,竟也没保护箱子的防水大布,这绝非正经长途镖运的配置,你们所图也不在此——恰好墨雨绫的质料吸水,若是赶上雨期,箱子又不防水,它吸了水,肯定到现在都难干,可是我看过那些黑布,并无湿润样子,依旧干燥完好,可见你们根本没长途运镖,在京畿道经历过覆盖彰临县等地的雨期,而是最近才临时组建行事,短途前来,目的只在这驿站。” 罗高恍然,后苦笑,“百密一疏啊,果然洞察细微,但您不怕有所偏差吗?比如我们可能恰好躲雨成功了呢?” 言似卿已经走过楼梯转角了,回身瞥他一眼,也扫过下面的蒋晦。 又移开。 “最可笑的就是那《双尾相思佩》。” “是假的。” 豁然天惊!!! 如果说言似卿刚刚对箱子跟黑布的解析是弥补了蒋晦此前未能洞察的悬疑,也终于确定了林黯的神出鬼没。 但这也是恍然大悟。 那她后面的话,确实震到了他。 春含雪 第57节 蒋晦眼神像刀一样锐利起来,盯着言似卿,但后者已经上楼了。 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那陈双夫妻都懵了,“不可能啊,我们还能分不清玉佩真假?” “那肯定是真玉啊!” 罪名他们认了,可作为大盗的专业,他们是万万不能丢的。 这时候比谁蹦跶都激烈,急于问言似卿求证。 天塌了,他们盗了个假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罗高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竟没反驳,但也没喊住言似卿非要她给自己解释为什么说那是假玉。 陈双夫妻:死胖子,你说句话啊!! 蒋晦沉默些许,问了陈双夫妻,“你们得到这玉佩的情报,是否十分突然?” 陈双夫妻一愣,毕竟走南闯北过,思绪还是敏锐的,以提点就想起来了曾经的怪异。 他们,确实是意外得知这秘密情报的,可仔细一想....时间是不是很突然?给消息的那人就真的够资格得到这西域大国的珍宝情报吗? 猛然盯着罗高,陈双急得出了公鸭嗓,厉问:“难道是你安排的?用我们夫妻做筏子,弄出窃玉案,好成功引来官府,取信于人,又顺势安排这个什么林总兵埋伏在驿站内。“ “因为你们知道世子他们兵强马壮,硬来未必能赢,必须分化开来,引走一大批,再让躲藏在箱子里的人借机对那位九公子下手....” 试想一旦蒋晦跟若钊若钦他们跟大部分武力都被引走,留守驿站中的少部分人确实拦不住将军出身且武功不俗的林黯。 林黯就算带不走言似卿,也可能杀她。 杀人灭口,最难辞其咎的是宴王府,甚至还能让那位言阙的夫人恨极了宴王。 也是一招妙计。 罗高挑眉,一改当时在马厩被俩大盗夫妻玩弄手中的糊涂样,微微一笑。 “玉自然是真的,也是同一块玉石所出,只是质地级别略低于珍品,且也非阿萨满雕琢的相思佩,你们作为闻名天下的大盗,品玉自是上乘,若是能用假玉骗到你们,那你们也不配被我纳入计划中,用来做引子。” “你们缺的是品鉴阿萨满冠绝天下雕玉之计的眼光。” “但我也缺运气.... “今夜终究有意外啊,我没想到会冒出一个丘莫羽杀人,愣是把变故拖沓了,我想九公子您也是因为姜灵信的死,顺势彻查整个驿站,看到了墨雨绫的虚实....可我不明白,那玉以假乱真,这俩大盗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难道您见过珍品?” 罗高忽然恍然,“你认识大食国首富海富贵?” 言似卿缄默,身影从拐角消失。 蒋晦明悟。 真的《双尾相思佩》,这位言少夫人应该真的见过,甚至还是别人恳切得到后,要赠予她。 那,她要了吗? 是在她手里吗? 她知道它的寓意吗? 一时之间,蒋晦百感交集,拔出了剑。 剑入鞘,藏锋吞光。 ———————— 也就是若钊等人在此料理其余事,天家内斗,朝廷党争,也不必在这等驿站非要争论是非,也不是这些芸芸人或者已经落马的阶下囚拷问几句就能影响的。 留着活口,带到长安,那时候才能有价值。 在这,只为等雷雨,观雷雨。 雨声磅礴,拍打窗户。 从浴桶出的言似卿靠着榻,瞧着被击打颤抖的窗柩微微走神。 此时天已经亮了,只是因为雷雨而只比深夜亮了一丝丝。 那蓝调微白又被黑暗纠缠的样子。 小云替她梳理及腰的绸缎青丝,闻到了让她这般女死士都屡屡恍惚的香气。 门推开。 是另一位女暗客小山送来姜汤跟祛湿驱寒的药物。 言似卿擅药知毒,他们现在已然领教过,可也不会觉得她百毒不侵。 “夫人,现在好些了吗?” “我看您脸色有些苍白,唇又显红,是否伤寒阳毒,显了燥热,要不要给您熬别的药....” 言似卿本来只是累,确实还好,听了懂医的小山如此细致关切,第一反应却是尴尬。 小山年纪轻,可比小云不通世事多了,怀揣医者父母心,耿直得很,而小云一听就觉要糟,目光飞快从言似卿唇瓣那不太正常的嫣红扫过。 她可记得这唇上的嫣红可不是回程赶路淋雨后才有的,而是出山洞那会.... 言少夫人端庄知礼,寻常日子注重待人处事敬罗衣,会适度打扮以合适的姿态出席相应场合,但一旦赶时间行路,是从来不上胭脂等物的,一直素面朝天,也是天生丽质,寻常没什么差别。 可真有细微变化,也一定意味着里面有事儿。 小云打断小山的关切,讪讪说:“我看着也还好啊。” 小山:“哪里还好,都肿...呜呜呜....” 她被捂住嘴。 言似卿别开眼,却又对上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闪过自己也被“捂住嘴”的那一呼一吸。 她已亡夫,未有对不住人的地方,心正而理直,倒是没有那点子腐朽无趣的守节顽念。 只是不妥。 她跟那人,哪哪都不妥。 也是泼天的麻烦。 眼帘微垂,再次别开,回头看着两个小丫头,扯开话题,“不怪我给你们下药吗?”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汤药,有点钦佩这些人对王府的忠诚。 小云腼腆一笑,“您用的量很少很少,其实把控了时间,等我跟小山用内力催发一会,也就解了,何况您用另一份毒作保....” 作保? 她忽然不说了。 话说那些量大的软骨散可用在了他们的世子殿下身上。 不过,人家躲开了而已。 还真把她抓住了。 言似卿断了被抓住后的那些事记忆,越发惫懒,耷拉了眉眼,端起姜汤喝,但眼神不经意间瞥见小山的袖子上沾染了一些碎屑。 她的嗅觉其实比世子殿下的视感听力都强一些。 医者天赋嘛。 在姜汤气味之中,她问到了一些治内伤的药物气味。 来自小山。 袖上的药粉,她也一眼看出了。 忽然心里咯噔。 若钊小云等人不论做什么,首以蒋晦为第一秩序,后加上一个自己。 那熬药,也必然是先为他们。 她自然无内伤。 那就是他有内伤。 言似卿一时发怔,后无声叹息。 —————— 后脚上楼,剑刚放下,蒋晦就扶着桌子吐了血。 他中毒了的,吸入的量也远比小云两人中。 当时,他并未躲开。 既已中毒,也理当被某人拿捏了人心一般预测——不可能再去亲自追她。 可她也有输给他的时候呢。 他就去,就抓她。 哪怕需要以内力强压毒性好赶路追去,进而内伤。 蒋晦直了身子,踱步坐在椅子上,喝药了。 若钊在一旁不敢说话,只能小心又急切伺候。 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那位言少夫人,让她知道? 蒋晦了解他,一看他眼神变幻就猜到了,只淡淡:“忘了船上那次是怎么被罚的了?” 若钊凛然,有点后怕,但摸摸鼻子,“可是殿下,您舍得吗?” 蒋晦可不像言似卿怕苦爱甜,一口闷了难喝的药汁,放下碗。 “难道你们内心不也可惜吗?” 若钊明白蒋晦的反问——就真的觉得他蒋晦这个人能让言似卿折了傲骨尊严,屈身在王府之中。 那就不是屈他一人了。 好多好多人。 “若我无这出身,怕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春含雪 第58节 若钊以前肯定百般反驳,现在却不好说,“但殿下,您已经是皇亲贵胄,也是与生俱来。” 夫人是天生跟后天磨砺出的风华,自家殿下何尝不是呢? 蒋晦轻嗤,意味不明道:“这世上最容易死的也是皇亲贵胄。” “登高跌重。” “若非这个源头,也没这么多事了。” 他也不会远行雁城,一眼看见她..... 屋内忽然缄默。 因为若钦进来了,手里拿了暗弩。 “是送小山跟汤药过去的时候,夫人给下属的。” 两人现在等于说开,也断了某条线,各自都不好留隐患,她的避嫌也是不留余地的。 毕竟这暗弩非一般天工利器,十分珍贵,她不好意思受用。 若钦有点不安地递过暗弩。 只因殿下的脸色实在黑沉。 蒋晦终究没说什么,拿了暗弩,忽然愣了下,修长手指在上面摩挲,且仔细查看。 若钊两人不明自家殿下为何如此沉默,这暗弩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已经反扣好了,也留满了七枚暗箭,说明言少夫人用毒就拿下了陈皎等人,并不需要动用殿下给的暗弩。 也是好事啊。 蒋晦让他们出去了。 等人一走,门一关。 他的神色诸多变化,懊恼后悔难掩。 他生气的事,恐怕是误会。 “是反扣着的.....” 蒋晦能揣测:在自己还没赶到的时候,言似卿已经解决陈皎等人,以她的谨慎稳妥,自觉危险已除,应该就已反扣,并未解开箭口,因为当时与她一处的还有拂夷。 她从来不会留隐患伤无辜。 本身它就有这般设计,不然平常在腕上若是不小心碰到暗扣,很容易射出伤人,所以有锁扣。 现在问题就在于——自己到了后,她是否因为感觉到自己的威胁,暗暗解开了扣子,试图攻击自己?等后来.....她返还它,但也重新扣上了。 这没法确定,蒋晦知道自己当时早已被她无碍的欢喜,以及难言的嫉妒给冲撞了,失去了往日的理智跟敏锐,并未察觉她在袖下对暗弩的操控,甚至也是后来才察觉她手里的暗弩在对着自己。 对着,是威胁他停下,但解扣就是杀心。 无法求证之事,理当是疑心猜忌,可蒋晦心知肚明:她没有解扣,它一直是扣着的,就好像她后来真的用暗弩抵着他的身体,也始终没有出手。 她能揣测他的品性内心,他何尝对她没有了解。 其一,她若杀他,沈家上下乃至她的生母都会遭遇重大威胁,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处境让他们置身险地。 其二,他救过她,以她的品格教养,怨憎猜忌甚至排斥他都理所当然,但不会跟反杀他并行。 所以这暗弩就是扣着的。 她没解开过。 她没杀自己的意思。 那会他脑子一热,生气上头就误会她了.....不,他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生气。 就是忍不住。 他对她有贪念,有世俗固有的情欲。 有他从前鄙夷轻贱的“失控”。 所以她在他指控她的时候,明知自己被误会了,最终也没解释。 就是因为她清楚他的失控跟这事无关。 他们之间不光彩的僭越,也跟这无关。 再解释,只会更难堪。 蒋晦有懊恼跟后悔,因为现在的结局是她要走。 他无法挽留。 但他内心也很清楚——他的劣性尤在,不管多歉疚对她的冒犯,对她造成的强制不适,让她觉得权贵可鄙,他骨子里也从未后悔.....亲她。 不合时宜,也没征询她的同意。 同意? 她怎么可能同意。 这辈子,这是他唯一一次亲近她的机会。 手指无知无觉抚过唇瓣,那人微微颤栗的轻喘若有若无,绕香满怀。 堂堂世子爷孤身一人坐在寂寥的室内,耳根却悄悄红了。 第41章 ———————— 言似卿喝了药, 小山端着碗出去,后来回来,带回一些饮用之水,跟小云闲谈了几句。 “外面好大的雨, 今夜不知会不会停。” “若钊他们已经在清查水路了, 免得积水堵在客栈里面。” “厨房在烧水呢, 我给夫人带来两壶,夫人若是起夜渴了方便一些。” 她们也算陪伴蛮久了,知道言似卿非必要并不太会使唤她们这些王府的人。 言似卿应下了,现下就喝了,但手指端着杯子,听两人一边收拾一边闲谈,她不可否认还是挂心蒋晦伤势的。 软骨散是毒没错, 但他们那边肯定有解药, 蒋晦若是内伤,肯定是强行用内力压着, 进而导致更严重的内伤, 就不是服下解药可以很快恢复的了。 她骨子里并不愿意让蒋晦带伤回长安,毕竟祈王那边.... 小云两人也谈到了伤药之事。 小山:“我刚刚问了若钊, 说是还好,殿下内力雄厚, 体格好, 只要近期不打硬仗,半个月就能痊愈,不过,倒是喝了很多水。” “奇怪了,熬的药里面也无干渴药性, 难道是晚饭吃咸了?” 言似卿惊讶,本也不太理解,但目光不经意落在杯子上。 顿了顿。 放下了。 —————— 这一夜,蒋晦看见了....她....与另外两个他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 沈藏玉。 海富贵。 卧室,夫妻敦伦,天造地设,难舍难分。 密室,盟友私谈,美玉赠情,暧昧难言。 哗啦。 蒋晦突然醒来,带伤的脸颊上苍白被燥红急切所染,骨节却发白。 他面无表情看着漆黑的屋内,转过头,隔壁是她的房间。 是梦。 但前者是她的过往。 是真的。 后者....会是她的将来? 将来也会是真的? 但不管她的过去,她的将来,唯独跟他没关系。 只有此时此刻蚀心侵骨的疼痛跟恐惧是真的。 哪怕他很清楚,言似卿从未表露过半点跟其余男子的暧昧——她不选你,也没说选别的男人。 可他更清楚,以她的性子,内心不管惦记了谁,也不形于色,不宣于口,只从细枝末节可以窥见——她很难信人,如果明知道对方赠美玉的情义,还愿托付独女的安危,也投以自身的前途生死,那至少心中是把对方放在可选名单第一位的。 蒋晦抽回了揪着床单的手掌。 只因嫉妒爬满了他的床榻。 ———————— 大雨一夜,雷霆密布。 用的药里面有安眠之物,言似卿又累了,所以睡得还好,一早醒来,看到窗户外面的光色还好,似乎不再乌沉沉了,而且雨声也小了。 小云听到动静,进来了,推开窗柩,让她看到了外面的青碧色。 “还是有雨,也不知是否有泥流塌方,夫人恐还得静候两日吧,不然不太安全。” 小云说得正经,但言似卿半坐着,靠榻看窗外风雨,闻言若有若无扫过她,也不反驳。 小云见她不反对,暗暗窃喜,不过后面言似卿没有出房间的意思,以疲惫休憩在屋内。 也就避开了跟蒋晦的会面。 直到午后,拂夷带着丫鬟来找她。 春含雪 第59节 两人是来致谢的,谢救命之恩。 言似卿:“救人的是殿下他们,我也是被救的,拂夷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拂夷打量她神色,也没问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依旧喊她九公子。 “公子看着康健了许多,应当无碍了,其实我来,也是因为到时候启程去白岫码头,我们两人可能也要走水路离开了。” 她不去长安了。 不然那位长安刺史跟陈家未必会放过她。 陈皎毕竟..... 哪怕谁都知道责任不在她,这些权贵可不管这个。 绕是拂夷没有诉苦,言似卿也明了她的苦楚凶险,可以理解。 她们的目的地未必一样,但在白岫码头离开彰临县可能是要一路的。 两日后。 日照清朗,山路被勘察一二,确定没有泥流风险,众人开始启程。 白岫码头跟长安官道本不同路,但蒋晦要送一程。 说是送小云。 言似卿无话可说,只客气致谢,但留意到这人脸色不太好,眼皮下有些青色。 伤势这么重? 那些药没用吗? 言似卿心里狐疑,对习武之人的事不太懂,也确实不好意思问。 蒋晦上马,表情沉闷时,发现驿站一行人里面还有别的几个也跟上来了。 拂夷主仆,还有.....刘无征。 蒋晦的表情更沉闷了。 若钊飞快扫过自家殿下,问:“刘举子,你不去长安参加科举,要去码头作甚?此地距离长安也不远了。” 刘无征作揖行礼,“姜兄遇害,不论事关我与否,为人兄弟同窗都得代行传信,长安是肯定要去的,也得去姜家请罪,但我们三人的老师住在长安境外的白马寺,那边挨着白岫码头,要先去拜访他....” 白马寺是天下名寺之一,若是赶上节日,长安不少达官贵人以及老百姓都会前往祭祀祈福。 现下不是节日,但也有一些名人大家长期住在山中清修,刘无征三人籍贯不同,却能引为同窗至交,有共同的师承是显而易见的。 这很合理。 蒋晦一时无话可说,但目光扫过言似卿那边,发现她在看着刘无征,若有所思似的。 但丘莫羽反而先炸毛了。 “刘无征,你什么意思?!” “想去老师那告我?” “你敢说你自己就无歹毒之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你跟姜灵信也吵过!甚至比跟我吵得都凶,我只是让他不要管那陈皎跟那唱曲女人的事而已,人家背后毕竟有个刺史大人,何必招惹麻烦,就算他不怕报复,我们也容易被连累。” “倒是你,你敢说你没有与他因为那个女人争吵吗?我明明听到了,你就是因为一个女人....” “就为了个唱曲的女人!!” 丘莫羽被铐了,但人已然失态,挣扎着镣铐要去攻击刘无征,口头凄厉叫喊,愤愤不平。 刘无征脸色难看,其他人听着稀奇。 不少人都看向拂夷,那眼神仿佛在看红颜祸水。 拂夷:“......” 整个驿站确实没几个女人,她又名声在外,狂蜂浪蝶不少,这锅是结结实实盖她头上了。 而其他人也不知道驿站里有别的“女人”。 她的心思细腻,想到了什么,淡淡瞥过那刘无征,终究没解释自己压根不认识这三位读书人。 言似卿知道丘莫羽提及的事若是真的,那刘无征跟姜灵信争吵的源头大概率是自己——因为她跟刘无征确实认识,后者可能认出自己,并且知道自己的处境,而姜灵信虽不知缘由,却知道蒋晦一行非他能招惹的,于是两人有了口舌之争。 这是她基于前面一些线索的揣测,也不太确定。 可丘莫羽这番指认..... “你们读书人,如今流行一吵架就杀人吗?” 一句话,全场安静了。 丘莫羽嘴唇抖动,盯着言似卿,刘无征也看向她。 言似卿面色淡漠,言语冷淡非常:“看我做什么?若非如今流行,就是你们的老师如此教导过?” 都说世子殿下满口喷毒,现在看来,真正擅长玩毒的人,其实一开口就杀人诛心。 她太懂人心。 丘莫羽霎时脸色惨白,长久以来死不认账甚至觉得自己言行合理的他终究溃败了许多。 若说姜灵信对他私交帮助甚多,让他感恩又嫉妒,成了魔障。 那作为学生,受教于恩师,所得恩惠更不知多少。 与恩师也无利益相争,所得更纯粹,恩惠更难以推翻。 丘莫羽实在没法用诡辩来对冲“师恩”。 可恩师教诲的仁义恩德,在他这都成了笑话。 丘莫羽兵败如山倒,颓靡不堪了许多,再不怨憎指责他人了。 而刘无征也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 若钊带着一干人押送林黯等人走官道先去长安,蒋晦则带着一批人护送言似卿等人前去白岫码头。 一路上都很安静。 蒋晦在前后,闷头赶路,小云本以为自家殿下会拖沓时间,好延长跟言似卿的相处时间。 其实并未。 蒋晦一路看天色跟山体情况,又观测路边江河,加快了速度,不到半日就把人送到了白岫码头。 码头寻常是很忙碌的,毕竟是长安境外的最近的一条水路,绵延往外诸道城池,来这里转水路出发的人不少,但因为前两日暴雨,不少人减少了出行,也不敢冒险,所以来这的人少了。 经营码头的治所小官一看到蒋晦等人就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人多,且高头大马声势浩大,而是因为若钦直接扔了一枚令牌过来。 一看,这人就行礼了,不多言,飞快安排轮船跟人马。 声势亦不小,但效率极高。 不论船长船工还是船只都用的最好的。 言似卿一看就明白了——这白岫码头是蒋晦或者宴王王府的势力? 至少可信,且好驱使。 蒋晦此前避开了言似卿,很少照面,也没说过话,现在倒是过来了,解了马上的行囊递给下属装配上船。 “这里面有行文敕令,每过一个关卡,用这个可省很多时间。” “还有你估计也看出来了,这里的人确实认得我——盖因五年前有过反贼举兵威逼都城,我带兵追缴过,当时镇守的地界就包括此地,毕竟是交通转运之地,后来平复,再得君上指令督建防线,这里也是其中之一。” 不好说是不是他拿下的地盘,毕竟江山只归属君主一人,非说近长安的码头跟治所等敏感之地归属同姓的皇子王孙,那是大不逆。 可有这等前尘旧事,白岫码头认得蒋晦是必然的,蒋晦也不可能安排政敌管治此地。 “多谢殿下。”言似卿行礼致谢,后要带着小云上船。 拂夷主仆跟刘无征其实同路,后者要下江南,白马寺也在下游区。 可蒋晦说:“言姑娘要赶时间,一路直下,又不跟你们去一个地方,不好耽误,你们去那艘船。” 拂夷跟刘无征转头看向被安排出来的第二艘船,表情都隐忍不发,只能顺从。 “多谢殿下。” “谢殿下周到安排。” 夫人擅长体面,殿下从不周到,但万一周到了,你拒绝,那就一定不体面了。 在场的人表情各异,可都只能按照蒋晦的安排来。 蒋晦:“言姑娘可有异议?除非你要跟他们去。” 多余一问,又像是行军打仗一样试探。 言似卿:“......” 她不说话,他又后悔,怕她生气,于是补充。 蒋晦:“若要一起也没事,依旧两艘船。” 言似卿知他年纪轻,权谋跟沙场都游刃有余,唯独在男女之事上始终别扭,也不苛刻,只平和说:“殿下这样安排很好,道义非常,天色不早了,就此别过。” “不过,这是我的一封内信跟一份声明,上面留有按压的血指印跟签字证明,可做供状,以示当年所见,没有偏私,俱是跟殿下坦明的事实,如何辩证调查全看大理寺的大人们判断,若有差遣,安排人来狭城提调我配合调查就是了。” “若是我不在狭城了,也可通过诸商铺暗号联络到我,上面也有说明。” “我也非躲避的老鼠,只要不是危及生死,不会到处逃窜。” 她总是齐全的,哪怕现在不信蒋晦,不肯投以性命,也没有不管生母的意思。 她做了取舍。 蒋晦沉默些许,接过信件,好奇一问,“既然要分开了,不如敞开说。” “其实你一早看出林黯躲藏在箱子里,没跟我说,只冷眼看我布置,其实是一种试探,最终试探的结果是——你认为我只会以王府的利益去考量局面,去安排一切,并不能保障你的安危。” “可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怕死,所以你肯定并非以此决定离开——至少不至于让你放弃去见你的母亲,选择回归狭城。” “你是否有别的忌惮?” 春含雪 第60节 蒋晦对此思索过很多次,依旧不能明白她的决策。 言似卿默了默,“殿下看似两天没睡好,眼皮青色 ,就为了此事苦恼?” 蒋晦表情微僵,没法言说自己连续做的噩梦详情,语焉不详说:“也许吧。” 言似卿也不在意他这敷衍,偏头看向靠岸的船只,也看向远处避让开的其他人,这里挨着芦苇荡,也只有她跟苦恼的世子殿下。 风来,芦苇飘飘。 她轻轻说:“殿下,我言家的案情若有真相需要朝廷强求,就不必以王爷的名声清白开头。” 根本没人在乎言家被灭,扯这么多,就是要灭王府,中间还夹带宫闱秘案。 那就不是他们母女可以掺和的。 介入的大理寺也不会深究言家案情。 这个事实,她此前就已经有准备,只是越靠近长安,看到越多。 “都这么多年了,早不追究晚不追究,又以王爷的私德开头,内里涉及党争,此事最多作为引子。万一宴王府胜,结局收尾一定是轻拿轻放,不过是男女情事,以我母亲的名声为唯一损失,王爷不过是风流些许。” “万一宴王府.....您虽不爱听,那时候,就是满盘皆输,大家一道死,差距只在于被清算的地点跟名头,那我在此之前肯定要安排好我女儿他们,尽量保全。” 蒋晦一时沉默,“我此前就觉得你的才华不仅限于商业经济,也通政治,果不其然。” 她看到了开端,也看到了将来。 更看到了她们母女在其中的份量。 不管是朝廷,还是祈王那一派,都只会把她们当做“案情相关”,“棋子”来摆弄。 “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起因是我父王要找你。” 那就关联她的母亲。 蒋晦一直觉得言似卿在“母亲跟女儿”两者的身份有很冷静的选择。 言似卿:“那更早的起因也是我母亲,王爷是因为我母亲才让殿下您来找我,不然也不会这么突然.....平静的水面若起波澜,就一定有石子落下了。” “但殿下您恐怕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绝不愿意让独女陷入险地,我母亲不是要我去长安,而是借你们的出现提醒我,危险已至,让我明哲保身。” “所以我去不去长安,跟我母亲所求无关,全在于我想去长安能给我母亲带来什么——是让她脱身,让她过得更好,还是给我言家灭门真相带来希望。” “这一路,我不是在观察您,试探您,而是在观察试探朝廷。” “结果很明显。” “我也不是因为您或者林黯这些人做了什么而改变去长安的心意,而是因为关量山。” 怎么忽然扯到关量山了? 但蒋晦瞬息洞察明悟了言似卿的意思——她本来是没有离开想法的,已决意去长安见她母亲,料理王府跟言家的事,可在驿站看到刘广羽出场,她那么聪明,一眼看出后者真是县衙捕头,既猜到长安周县的县令已经成了祈王的走狗。 这不是小事,以小窥大。 两党相争如斯,都不装了,甚至君主也没了弹压两党的能力。 连蒋晦都敢在长安境外暗杀。 可见长安争斗如何厉害。 根本无人会为言家案子伸张正义,也无人会在意她们母女的处境,只会不断以此攻讦,污蔑。 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才决意逃走。 “如果我去了长安,我的言行可为你父王证明灭门之祸与他无关,予他清白,那祈王一脉自然不甘,下一步就会有人以我这个言家唯一幸存者的身份引恶名到我母亲那边,指责她不为夫家伸张,甚至大有可能因为提前勾结奸夫攀附权贵,最后给夫家引来灭门祸患....” “你们宴王府一脉的官员,为了替王府撇清关系,最好的方法也是投脏水到我母亲身上,让世人以为是她勾引你的父王。” “我母亲,看似柔和聪慧,实则刚烈,一旦我入了长安,卷入是非,实在不可逆局,她为了我们母女的名声,大有可能自戕。” “你们斗你们的,死的只能是我母亲。” 言似卿就跟下棋一样不断根据局面变化预判两边棋路,再判断自己母亲跟自己的下场,冷静无比,且当着蒋晦的面直言不讳道:“您再看信件后面。” 蒋晦已经看到了。 上面写了她的供状后续——言家灭门,除她之外,无一生还。 意思就是她不认自己母亲还活着,只认为当年灭门只活了她一个。 上面还提及言家人尸体已被一一认领.....并无遗漏。 她的生母,确确实实已死。 这是破局之法。 只要宴王私藏的那位女子非徐母,另有身份,最后也只是男女之事,无关别的,御史也没法弹劾。 就能止决祈王那些人的进攻路数。 既保徐母,也止了王府往下的危机。 “其实这一路来,我也已经跟小舅舅私联过,关于我母亲身份的一些证据已经损毁,只要我们都不认,就能各自保全。” 蒋晦错愕后,盯着她,“你不后悔吗?” 这供状一出,就是否了她跟徐母以后相认的可能性,也否决了她母亲以后为言家案子举证的可能性。 满天下,就只有她言似卿一人幸存,线索全在她。 确实是精准奇招。 言似卿淡淡一笑。 “殿下,这天下间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强求的,尤其是有软肋在时,既要且要只能满盘皆输,一无所获。” 她转身上船,背过的神情伤感。 她不在乎言家人灭门真相吗? 在乎的。 只是没有办法。 徐母,徐家,沈家,她的女儿。 活着的这些人都无辜,她都不想牵扯进去。 其实如果蒋晦他们没来就好了,她不会在灾厄中看见希望,又在希望中看到灾厄。 本来她已经认命了的。 所以结婚生女,以为这辈子一眼望到头。 谁能想到呢? 言似卿上了船,看着船帆扬起,心头复杂,也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但她没回头。 —————— 蒋晦看着言似卿背身上船,恍然明白:慧极必伤。 她太聪明,可又不忍扩大死伤,更无法违逆世局,所以伤心。 也得孤身背负言家的冤屈。 背身而去。 蒋晦上马,在码头上仰面看着船只即将起航,他知道这一别。 此生他很难再见她了。 不敢,不能,否则难自控。 而且她不愿。 蒋晦忽而一笑,拉了缰绳,想要就此先一步离开。 可手臂好像中毒一般僵住了,动弹不得,目光也贪婪盯着那一抹背影。 仿佛回到了当初远去雁城,在野林外隔河的惊鸿一瞥。 那会,他也只看到她一抹背身侧影。 原来那是开端,也是结局。 船终于要离岸了。 ...... 可船离岸,地面为何震荡。 马匹躁动,人员惊愕,众人都听到了缭乱又整齐的声响..... 蒋晦忽然变了脸色。 “戒备!!” 有骑兵来了! 船头的言似卿反应过来,往栏杆下面看去,看到蒋晦御马带人冲锋到了码头外面的道口。 “船管自己走。” “快走!” 拂夷等人在另一艘船上也看到了动荡,而且他们在船上更高处,已然看到靠近码头的林子外侧道上确实乌泱泱来了一伙凶悍骑兵。 而且制服齐一,绝非野路子。 朝廷兵马? 党争到这地步了? 那跟造反何异? 言似卿不解,神色冷厉了几分。 蒋晦等人做了备战准备.....俨然要死战,但他听到了后面的船只上有声。 “殿下,上船!” 他一愣,想要回头确定是不是言似卿喊的,可他没有。 反而往前带头冲锋,拔了剑。 春含雪 第61节 身后下属全部跟着冲锋出去。 大战,一触即发! 第42章 —————— 言似卿抵着栏杆, 这次轮到她看着蒋晦一往无前的背影了。 握着栏杆的手指曲紧。 直到两边对上.....尘烟滚滚中,对面先停下了,蒋晦那边也停下了。 两边有些许死寂。 “参见殿下!” “世子殿下,是我们!” “奉王爷命, 来接世子殿下跟言姑娘回府。” 什么事啊这事。 差点被吓死。 若钦等人都做好死战准备了, 结果这一出——刚刚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仔细看, 真是的,这不是自家人? 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若钦等人的脏话都在表情上了,但也松口气。 很快,他们也紧张起来——王府来人,就是宴王有令。 宴王为何突然派遣大队人马来白岫驿站? 而且事先毫无征兆。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蒋晦的神色果然并未放松,冷淡道:“父王以全权令我主导此事,你们既来了, 也很好, 与我一并回去,至于别的, 不用管。” 那将领有点尴尬, 大抵也猜到了蒋晦的意思,迟疑了下, 掏出胸口令牌。 “殿下,王爷有令, 说了要您跟言姑娘一起回。” “尤其是言姑娘。” “不接受第二个结果。” “而且恐怕还有一事您不知——水路现下在白马寺下端的淮河口已被监管, 只因长安地界出了大事,各地监管查案,不得随便通行。” “是以,言姑娘若要下江南去别的地方,也是行不通的。” 蒋晦若要硬来, 这些王府兵马也不敢硬拦,他也不怕宴王。 毕竟他并非倚仗父辈过活的软弱之辈,也有实权在手,更能直接越过父辈直得帝王宠爱跟官职。 可这将领提到的事却让他迟疑了。 此前那关量山也提及长安有异,他本以为是对方顺了一些衙门累积的奇案拉高职权调度兵力以对付自己。 竟真有此事? 那一定是最近这一两个月的事,若是久了,来自长安地界的消息密信早就到他手里了。 若真有奇诡异常,且让朝廷反应如此厉害,确实不能放任言似卿就这么走,不然很容易被祈王等人利用此事拿下。 蒋晦回头了。 船上,言似卿已经得知两边是一家的,不必开战,她的手指缓缓松开,但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后又听到了那将领的话,惊讶之余看向下游的屹立的某山。 她知道那里就是以白马寺为界的水陆口,也是出入长安的水路关卡。 但她不知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让朝廷动静如此大,水陆监管严苛如斯。 死了....很重要的人吗? 她一回头,正好对视上也同样回头的蒋晦。 两人无声中,依旧如同以前一样默默做了一致的决策。 形格势禁。 顺势而为。 说白了就是——不得已。 谁能同时跟宴王以及朝廷作对?又不是造反。 —————— 不怪言似卿往坏了想。 确实是死了人,而且死了不少人,还不是一般人。 被王府卫队护送的路上。 言似卿坐在马车上,休憩一二,正跟小山谈论水路封禁的事,小云拎着一个大食盒回来了。 小山迷糊:“姐,你不是去看路,怎的拎着这么多吃的来了?” 出发前就是在驿站用过早饭的,大家不至于饿了,但一边启程陆路回长安,一边启程水路下江南,各自午食肯定是不一样的,言似卿跟小云本打算在船上用餐,现下不得已又走上去长安的路,手头确实无干粮。 但真不至于饿了。 小云只说是王府的人带来的,好像怕殿下饿着。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是。 宴王从不娇养世子。 “秦将军说是王爷吩咐带给言少夫人的。” 自打蒋晦克制,这些下属应该也被吩咐过了,称呼上越发谨慎。 言似卿目光落在大食盒上面,思虑些许停顿,打开了它,果然看到了幼时熟悉的桂花糕跟茯苓糕,还有炸南瓜丝儿,她安静片刻,伸手拿了一块,指尖跟嗅觉都在告诉她——这些吃的是她的母亲徐君容新鲜做出来的。 自然是来自母亲的爱,也是后者匆匆得知她真的快到长安了。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宴王告诉她的。 —————— 小院。 两日前,门口阎王式的人物一大早就来了,态度和煦地告知她:你的爱女快到长安了,本王已派人去接,可欢喜? 平地惊雷不过如此。 徐君容身 在长安,亦是根据时局变化判断自己母女处境,怎会不知“极不得已时,女儿只能来长安保命”跟“人在长安,更不得已”两者选来选去,都是看不到光明前程的险恶之境。 骨子里是不愿意言似卿来的,起码在得知雁城那边的结果后,她知道自己女儿的能耐,假设不考虑自己跟言家的事,这一生也能过好——只要不跟这些王爷世子的泼天大事扯上关系。 只要利用宴王府世子带去的力量摆脱祈王那边的戕害跟抓捕,再脱离世子蒋晦。 可惜,事与愿违。 最重要的是宴王显然不容她们母女选择。 这俩父子都很难对付。 徐君容不行于色,平静接受,谢过了宴王。 宴王当时是怎么说的,隔着门,说:“这么多年不见,不给她带点什么吗?吃的用的,或者....想要告诉她的?” 意有所指。 他知道她嘴上说要找女儿,实则并不愿让言似卿来长安冒险,她就是利用了王府。 但起因是祈王攻讦他,引来的祸患,连累了她们母女,他分得清前后,自然不会追究。 可,她走不走,她的女儿来不来,还真不能由她说了算。 他也坦荡,故意这么挤兑她。 徐有容贴着门,牙根轻咬,只能收拾情绪,提出到时候要做点糕点给言似卿。 宴王蒋嵘答应了,“明日动身,后日就能见到,再带人回来,明早本王派人来拿就是了。” 于是一大早。 徐君容看到了堵在厨房门口的某位将军。 确实是将军,还是曾经的三军之首。 大将军王。 她吓了一跳,但还是敛了情绪,屈身行礼。 “见过王爷,食盒已经备好了,劳烦您的部下了。” 其实没看见部下。 这里并不允许外人踏入,这么多年,他确实做到了没让外人打扰她。 但.... 蒋嵘为人高大,又不乏雍容华贵的天家子孙气度,俯视人时,予人魄力很强。 所以刚刚徐君容突然看到这人怵在门口,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盯着自己,这才心里发渗。 还有就是此人今日戎装。 兵甲胸前龙獬豸,魁斗天罡剑赤血。 难道他亲自去? 春含雪 第62节 还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需要他带兵前往? 她行礼如旧,雅致从容间有这避讳,但厨房无人,她屏退了侍女,全靠自己完成糕点,可见拳拳爱女之心。 蒋嵘眼底晦涩,却并未太在意此事,只是留意她手里的面粉还没洗干净,围裙系腰,款款茹素。 桌子上没有剩下多少糕点了,只有零星一些,可见她没做多。 有点苛刻,但可以理解,她从来不爱劳累自己。 也看人。 —————— 她毕竟不一样。 她一直都不一样。 既不像寻常官家太太那样自持身份,只差下人做活,她喜欢这些活计,从少女时就如此,可要说她要朴实爱劳动,勤勤恳恳,那也不会,只予她夫君跟女儿做。 把持家宅内外,井井有条,但也娇艳懒散,被宠时嗔怒鲜活,爱与朋友嬉闹,也对朋友赤城风趣,纵然后来在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中选了言阕成婚生子,也总带着无悔的快乐意趣。 然后是风情。 她定然知道自己是被爱的,所以有恃无恐,在言阕面前有恃无恐,在徐家那儿有恃无恐,在她同胞弟弟那称王称霸,在...... 蒋嵘忽然想起自己赶到林子时,她孤身面对自己这不明敌友时的面容。 震惊,恨意,茫然,谨慎,痛苦,犹豫,最后放下准备自戕的匕首。 跟他达成了交易。 从此寡言冷淡了许多。 现在,她在致谢,其实就是没打算跟他接触,宁可自己把盒子交给他的下属。 这样啊。 一步。 蒋嵘一脚跨入门槛。 徐君容一窒,握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 松开,装作去洗手。 避开了他。 “做得不多,自己不吃?” 徐君容回:“已用过早点的,不吃了,也怕做多了耽误时间。” 她就没问他吃过早点否。 蒋嵘沉默了,但站在台子前,看着上面剩下矮胖形容不一的糕点。 看得太久了。 徐君容都被他看尴尬了,比他盯着她还尴尬,只能洗完手,低声一句。 “王爷有什么吩咐的吗?” 蒋嵘用寻常在诏狱跟沙场断人生死的沉闷语气说:“饿了。” 听着好像是在说:找死? 徐君容正要擦拭手上水珠,闻言顿了顿,终究不好得罪人,只能说:“那王爷吃点?” 才刚说,蒋嵘走了过来。 他腿长,两步就到盥洗池边,就着山泉水洗手,准备拿糕点吃,但实在迫人,几乎挨着她边上。 她躲闪不及,一头青丝都撩过他臂上甲胄了。 徐君容本要走开。 手腕忽然被攥住,躲开的身体又被拉了过去。 她惊愕,淸哼了一声。 青葱娇艳的手上,水滴在手背流淌,颤动,在质检滴落。 挣扎时,人被他摁住,察觉到了什么,她不动了,垂眸,“王爷什么意思?” 蒋嵘面无表情:“下次不要给我这样的把柄。” 他单手就能束缚她,但另一只手打开盒子,从盒子下面取出私藏在食盒内夹的一封信件。 也算隐蔽,但他看穿了她。 徐君容面色微变,不说话。 第43章 蒋嵘攥着她的手, 看她因为无力挣脱而只能在他跟前,圈在了一亩三分地,发丝曳动间,寻常侍弄花草常染的香气散散淡淡, 他也能看到她情绪上来时, 面颊芍药红 , 眼底有微微水光。 她怕疼。 小的时候烧土灶,火星溅落在手背上都能嗷嗷叫唤,又因为贪吃,又擦擦眼泪继续烧。 又娇气又卖力。 长大了,成婚后,不用装,也是一派彻成熟女子的风情从容, 进退有度, 让他隔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也能一眼看出她滋养在美满的男女情爱之中。 也只有突然的事态才能让她展露一丝本性, 又很快忍住。 她怕自己。 但一直忍着, 可察觉到两人身体亲近摩挲后,身体僵硬了下, 不动,但惊慌了, 所以双臂往后撑着台面, 碰到后面案上还未清理的面粉,刚洗完,但留有湿润水迹,很简单就被白色的面粉染指。 死死黏在她娇弱的皮肤上。 洗不干净似的。 而她察觉到这点,本能回头看他, 那一眼,有忌惮,胆怯以及决然。 但凡他再进一步,她没法拒绝,依旧只能忍着。 重新脏了的手指曲紧,粉白交错。 纱衣贴身,呼吸近尺,他的甲胄是最刚硬的屏障,也是他冷酷的锋芒,居高临下的权威始终笼罩在她头顶。 “听说以前你选择言阕之前,东淮杨家子气愤不过,跑去质问,无论如何都不信他家门庭与他才能品德弱于区区医家出身的言阕,他不懂你为何选言阕。” “你是怎么回的?” 徐君容不知这人贵为皇子,高高在上,怎么就知道这些风流韵事,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如今这般年纪,谁还跟提当年事? 她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王爷,我已是半老徐娘了,再提年少之事,何尝不是老不正经。” 半老徐娘? 蒋嵘:“你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徐君容面色沉了些,别开脸,但下巴被捏住,转了过来,不得不对上这人正容,也对上其人目光,“你....” 她气急,却窒住,不敢对抗这人凶沉不明的眼神。 垂下眼,她乖顺低声回答了,以免让这人在这般气氛中陷入别的,“仔细想想,大概是告知杨阕:权势之大,纷争必扰,我是没出息的主儿,爱华衣美服,但也怕麻烦,更不爱与人争斗心思,既是懒惰的废物,实在不堪世家主母的责任,杨家是好人家,只是我配不上。” 杨家在江淮之地也 是豪族,虽不比蒋家王朝崛起的根基之雄厚,但传承三百年来,以诗书传家,名望很甚,又是另一种门楣了。 但哪怕名声再好,因子孙繁茂,继承之争亦是厉害,光是杨家嫡系四子就足够闹十台大戏了,何况还有旁支之争。 她的回答当时怕是说服了杨家子。 蒋嵘忽笑,笑声沉沉,“杨阕,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徐君容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也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正要挣脱,腰被一手就轻易拖住了。 “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他托了腰肢轻飘飘弄到了台上。 高度一下子置换,轮到她在这人上面。 她惊慌时,双手撑住了他的肩头。 他逼上前来。 裙摆似要撩开.... 她眼底红了。 他看到了,忽,手松开了些。 蒋嵘放开了她,只是双臂撑开,撑在她大腿两侧,也拢了她垂落的双腿跟裙摆。 他帮她整理裙摆。 礼教大防之下肆无忌惮的放肆。 徐君容这才得以压下惊悸,坐在台子边缘,但摆脱不了被架上的不堪姿势。 看似在他之上,实则.....她从未跟男子有过如此放肆的体态亲近。 言阕也是君子,怎会如此孟浪。 她咬牙,只恨这人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王爷。 这些混账权贵。 她抚了被宽大手掌束缚后有些发紧发麻的手腕皮肤,别开眼,不理他,也不提刚刚的事。 但下不去。 这次蒋嵘抬头,看着她,明明看到了她所有狼狈跟胆怯,却说:“你我也算是年少认识,甚至,认识得比言阕还早,不必事事都装得端庄疏离。” “除非你的记忆只在我这尤其不好。” 春含雪 第63节 他是带着些许怒意的。 徐君容表情都变了,眼神也不对劲,从疑惑到气愤,后依旧软声可怜辩驳。 “王爷,您这话,我恐怕不能苟同,我与言阕年少相识相恋相结契婚姻,此前并不认识几个儿郎,他们追求我,或是差媒婆上门,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不代表我每个都与之苟且暧昧,您何必如此羞辱我呢。” “哪怕我真是那般女子,有违风化,但也无荣幸认识您这样的天家子孙。” “处境如斯,我认,仰仗您的庇护才能得我母女安全,我也感恩,但这有损你我名声,您不要胡说。” “您就没想过言阕看到您这般....” 刺史那边弹劾的事还没过,他胡说什么? 蒋嵘盯着她没耐住气愤而不顾身份之差的急切辩驳,他本是认真听着,辨析这人所言非虚,似乎确实对自己毫无印象。 他也只是无奈,但听到后面,听到她又提起言阕。 十几年了。 多少次? 他猛然近前。 徐君容安静了,身体后倾,但唇瓣还是跟对方咫尺。 甲胄獬豸头依旧贴了她的身段。 蒋嵘不语,只是忍着。 他们小的时候,他蒋家还是地方豪族,封疆之主,跟逐鹿时代其他封王一样威逼早已颓势的中阕。 徐家的老家挨着蒋氏故里。 隔江而起。 只是门第有差。 差到连蒋家入主中原称帝,后来人都没太留意小小的徐家老宅跟人家故里挨着。 这也不能怪朝廷那些人精糊涂,因为连徐君容自己都不知道跟蒋嵘见过,她知道隔江那边的巨大园林出自蒋氏资产,但蒋家巨族,发展广博,各地都有烟火,倒是这座最原始的老宅已有很多年没主人家回归了。 她以为那边没蒋家人。 蒋嵘平复了下呼吸,当着她的面,重新把信件塞了回去,盖上盒子。 徐君容一怔,看着他。 蒋嵘吃了一枚糕点,糕点小小一个,案上也就剩下几个,一个都只能塞牙缝。 所以他拿了一个又一个。 吃完了。 吃完说话。 “他当年跟我显摆你做的糕点有大家风范,堪比飘香楼大厨,素有绝技。” “我没告诉他,我早就见过你熬了大夜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 “很丑,但确实好吃。” “在我这,与其次次想着如何掰扯言阕与我的兄弟情愧疚之意,以此威胁我不要乱来,不如从你自己身上着手。” “至少前者我无愧,从未僭越,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结婚生女?” “唯有后者我心有悔。” 说完他,伸臂,轻而易举环了她的腰身,将她从台上弄下来。 软香在怀,柔弱无骨。 将军不说话,只是在落地后,臂膀又紧了紧她的腰肢,她察觉到了,抵着他的胸膛,不语。 他们早就不年轻了,都有过夫妻伴侣,也都遭遇过伴侣亡故的寂寥,更都有独子独女。 可能过些年,也都知天命了。 这倒是他们彼此阶级之差下唯一的苟同了。 有些事,不说,彼此心知肚明。 他松开,叹口气,提了食盒,要出门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 “最近长安死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官员,但其中有一位谢文公书院的书生。” 徐君容一愣,回:“王爷,这个年纪的书生,他父亲或者爷爷倒有可能跟我提亲过,姓什么,容我想想?” 她是会气人的。 蒋嵘沉声淡漠:“不,只是说一下,毕竟你跟言阕的女儿聪明绝顶,比我的儿子厉害,不知道能否应付这个案子。” 他走了。 徐君容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依稀想起来自己少时跟徐君彦两人嬉闹无度,家里长辈管不住,那会前朝昏聩,帝王家乱象频起,又有战乱之兆,长辈有分散血脉保全之意,所以将他们俩打发到了老家避暑,顺带着读书修德,那老宅子很久没打点了,刚到一晚上,俩人就馋嘴,想念城里的好吃食,大晚上非要自己烧灶做糕点吃。 结果..... 确实也算出炉了。 就是两人吃了几个就饱了,剩下一些准备早上吃,结果一早过去,蒸屉里的糕点少了好几个。 地上有水迹。 当时徐君彦还咋呼:“天杀的,这样的煤炭都有人偷吃呢?看这水迹,莫非是水里饿死的水鬼??” 挨了她好几拳头。 现在想想,确实丑,也不好吃。 比现在更不好吃吧。 后来漫长三十年,谁能记得住这不明身份的小贼呢。 但现在想想,宴王似乎是以水军战役起的军功。 他们老家,也确实是山清水秀练水性,出蛟龙。 蛟龙出江,上天入地,既是真龙了。 但蒋家的龙太多了,一门多龙乱象,跟前朝是两个极端。 不过最近的事端跟谢文公书院有关? 天下第一书院。 世代出能入太庙的太宰重臣,皇后贵妃,王公贵卿等等。 书生不重要,这个书院才重要。 徐君容从小就不爱动脑,此刻顿觉头疼,又想到言似卿。 “应付什么应付。” “我女儿又不是给你们蒋家王朝做苦力的,养的什么大理寺人才,劳什子案子拖这么久....” 没人的时候,她低声骂骂咧咧,还拆弄了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发泄脾气。 却不知门外。 蒋嵘没走,隔门听了两句,唇角无声勾起。 ———— 小院外,蒋嵘上马,给了下属食盒,自身却要去巡防营。 一列队往长安城外去,主队则走北山驻军。 “王爷,如今朝局变化,朝上民间都以红炎鬼火连环案搅动是非,非说是当年雪人坡的三千兵将冤魂作祟,您这才接了军部的差事彻查,以稳民心,但这恐让君上更起疑心。” 军师老头忧心忡忡,目光又隐晦扫过那个大院中的小院。 大院巨大,森严林立,兵勇武士无数。 小院娴雅,安静无争。 他隐约知道里面住着谁,都这么多年了,里面的人重不重要谁看不出来? 御史弹劾,大理寺过问,自家王爷都没放人,院外三里地都不让进。 他们这些心腹从来不敢过问,可是都觉得不妥,认为这事这人迟早是个祸患。 可今天是惊疑的,因为蒋嵘第一次把他们带到这。 好像在隐隐宣告什么。 蒋嵘却不置可否,只静静在马上看着墙后青砖白瓦,拉了缰绳,淡淡一句。 “我不接,陛下也会认为我为了自保,宁可舍军务要事,国家安危,这才是大罪。” 君心之偏向,从来不在下面的人如何无辜如何清白,而在该人对君主是否有益,是否有害。 他转身走,并不解释为何带他们来这里。 但过了一会,军师明白了。 王爷是让他们看看他是如何入院的——入院,亲自解兵。 那是入皇宫跟王府两地才有的规矩。 前者是敬帝王天威。 后者是因为回家。 ———————— 言似卿知道自家那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娘亲做东西并不好吃,理论知识却相当强盛,且富有体验意趣,总嚷嚷着要亲自做东西给他们父女。 自然,尚为幼态的自己是嫌弃的,咽得艰难,唯有她爹捧臭脚,满嘴夸。 可他们从来都是把亲爱的徐夫人做的糕点吃干净的。 每一个都吃干净。 那会也不知道会隔着十几年都吃不到了。 假如知道,自己一定嘴巴甜一些。 春含雪 第64节 言似卿低着头,但没落泪,只是怔怔看了好一会,然后才拿了吃。 一边吃,一边咽。 小云跟小山都察觉到了,犹豫要不要下车,给人腾出一点私人地方。 结果,言似卿拿了糕点分她们了。 小云都感动了,“言少夫人,这怎敢.....” 言似卿:“我阿娘做的。” 小云更惶恐了,“这更不敢了....” 言似卿:“别看它丑,放心,也不好吃的。” 小云小山:“???” 最后还是吃了,因为去往长安的路还算潮湿温润,这种糕点容易坏,反而浪费。 加上言似卿素来厚待身边人,俩小姑娘熬药理事忙上忙下的,一大早就没怎么吃,她心里有愧,也怕她们饿着。 小山:“其实好吃的。” 言似卿看向她。 小山笑得腼腆,“有阿娘的味道。” 小云安静了,低头默默吃着。 他们也是有父母的,可惜能做死士暗客出身的,背后都是支离破碎的家庭跟往日不堪回首的烟尘。 可谁真能抛却前尘旧事呢? 红炎炽热的灶台,噼里啪啦的柴火,米粒稀疏混着草根的铁锅,依稀的父母遵嘱,夏日炎炎破扇子轻拍身上驱赶蚊虫的温柔,逢年过节难得分食的米糕...... 灼热,星火,翻滚,喧闹,静谧,香甜。 红尘如旧,红尘如逝。 言似卿也不说话。 马车内,三位女子都在默默吃着不太好看其实也未必好吃的糕点,吃到后面,底下明明白白躺着一封信。 小云跟小山愣了下,但都别开脸,管自己吃完。 “有点困。” “吃饱了果然犯瞌睡....” 俩就这么闭眼了。 言似卿:“.....” 她哭笑不得,但也思虑自家娘亲是怎么把信件这么堂而皇之放在食盒里面的。 那宴王这么信任? 还是....拿出来了,又放回去了。 言似卿翻看了下,发现有夹层,但信件不在夹层里面。 哦,那懂了。 言似卿苦笑,自己娘亲这些年恐怕不容易,那宴王也是难对付的。 而信件没有拆。 这又意味着她的娘亲也是有些优势的,至少那宴王还算尊重人。 拆开后,言似卿看了里面的内容。 只言片语,寥寥数字。 ——非必要,别来,甚安,不念,长安獬豸。 笔迹不一样了。 曾经,作为徐家的小霸王,她惫懒闲散,不爱读书,那字练得很是见不得人,跟其才华洋溢的亲弟弟截然不同,一手烂字远近闻名,成婚时都被徐言两家长辈戏谑笑谈,后来又被自己更天赋异禀的女儿嘲笑过,恼羞成怒时,捏了女儿脸颊画小乌龟。 现在,练了一手好字,秀美端庄非常。 徐君容其实也做好了不连累女儿的准备,否认身份,所以笔迹上改了。 为人女,亦为人母的言似卿都彻底体会过其中的刻骨,静默片刻,折叠好信纸,小心珍藏。 但是,长安獬豸? 獬豸既为兵甲利器,意指军方。 宴王府父子以军功傲视群雄,在诸王之中以此赫赫,但凶险也恰恰在此。 她母亲是让她远离宴王府吗?而且意思是这次长安的变故依旧源自宴王府? 不对,长安党争是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君主年岁长,膝下几位王爷羽翼丰满,权势滔天,争斗在所难免,无非是加剧之事,谈不上“变”。 除非是出了一些不在任何人意料中的变故,没人能预判这变故的害处到底指向谁,又影响谁的大局大势,又拖累谁家氏族。 应该是因为这场变故,导致宴王蒋嵘最近前往兵部调查。 言似卿知道前些时候因为御史弹劾,宴王府以退为进,蒋嵘已卸不少兵权,现在重新接触兵部,只能是因为这个案子的死者们背后跟兵部有关,要么本身这案子的舆论非议指向了兵部的一些旧事或机密。 大理寺甚至没法反驳推诿,以至于长安那边民间跟朝堂都以此议论揣测,这才需要足够身份的人前去兵部调查。 宴王恐怕就接了这差事。 这也是她母亲匆匆提醒她的..... ——不要掺和这案子,否则跟宴王府就牵扯更深了,容易被拖累。 言似卿缄默,手指却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瞥了一眼,正看到前面骑马的蒋晦跟王府将领低声说话,神色凝重。 第44章 —————— 言似卿静默片刻, 柔声问了小云,“我不解,长安到底出了什么案子,闹这么大呢?” 她的母亲不知道事与愿违, 就是那一晚的暴雨, 拦了她两天, 就让王府追了上来。 这是天意。 宴王府,加朝廷,再加天意。 她不敢违逆,只能往前走了。 但尽量不掺和是一回事,如何了然事端从而避开,是另一回事。 —————— “红炎鬼火连环案?”言似卿一听连环案,正在整理食盒的动作停顿了下, 有点惊讶。 长安之地, 司法森严,尤是大理寺金吾卫等等人才济济, 怎能允许连环凶杀发生在天子脚下。 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在时限内破案, 以安民心。 能连环,还动荡了水陆交运, 就说明死的人不仅多,还是权贵。 “有中都侍郎严光雪, 宣威将军陈开志, 将作少匠刘宇,仲元伯赵跃......” 小云记忆了得,一一道来这些名讳,也都带着官职跟爵位,自然都非白身, 背后多多少少也有氏族光影,尤其是洋洋洒洒十几位死者中的最后一位。 “谢文公书院学生,亦是举子周元兴。” 前面都是官员,而且都是实权官员,言似卿听着都能理解为何牵扯如此广,因为这种大范围惨死官员的事很容易牵扯到党争——假借鬼怪之名铲除异己。 可突然来一位举子,她愣了下,好在小云谨慎补充了一句。 “其父乃是长安刺史周勇,其兄金吾卫少将周厉。” 言似卿眼底有些晦暗,没等小云再补充上面那条的厉害之处,她就慢吞吞一句,“我听说这位周少将是殿前红人。” 小云惊讶,“您知道?” 言似卿:“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把握不准朝廷动向了,比天灾都厉害。” 她直言不讳,但小云懂。 雁城遭遇就是最厉害的见证。 小云点点头:“确实如此,那位周大人不是寻常人物,跟大理寺少卿简无良并称长安双骄,不过私底下也被称为双煞。” 她压低声音,补充:“一个阳煞,一个阴煞。” 因为两人都是帝王心腹,很多时候代天子行事,行事狠绝,朝野上下闻之变色。 这也是御史弹劾、大理寺过问、宴王一脉觉得麻烦的原因,只因这看似风花雪月的事,劳动了简无良调查,那是大是小就全看君心了。 换句话说,言似卿一旦入长安,被大理寺找上,那她第一个面对的很可能就是阴煞简无良。 那与之齐名的周元兴自然不是简单货色。 周氏本就是大族,加上还有天子宠臣,事端之厉害,可能比前面那些死去的臣子影响力更大。 言似卿:“说是连环凶杀,一概是能联系上的,死法都差不多,是被烧死的吗?还是见鬼了?” 不然也不会叫做红炎鬼火连环案。 小云:“诸死者身份不一,出身不一,死的时间也不一,白日黑夜都有,但听当前坊间跟朝堂议论总结的,大抵都是在“孤身,近乎封闭的密室场所,被烧死的,现场没有第二人痕迹,也无打斗痕迹,大理寺彻查每个死亡现场的事物,事无巨细,掘地三尺,都没发现毒物或者暗器等。”” 这就很离奇了。 言似卿沉思时,小山说:“这就当做鬼怪之事了,鬼火?见鬼了吗?” 小云摇头:“红炎鬼火一说是源自第四个案子,既仲元伯赵跃死时,听说是其小妾前去送汤水,无意间瞧见后者寻常炼金修佛的丹房窗户显了人形的火光,她吓着了,叫喊之下,连着赶来的护卫破门窗,正瞧见仲元伯浑身燃了火星,在如鬼怪附身一般无声扭曲,活活烧成灰烬。” 言似卿抓住了重点,“无声?灰烬?没有灭火吗?” 府门有护卫,也有人叫喊,还能看到自家主人当时还能动弹,不管能不能叫喊,下人都会提水灭火,怎么就烧成灰烬了。 除非那火烧得不寻常,短时间内就能将一个大活人烧毁灭。 这也不太可能。 春含雪 第65节 自然之火哪来这么大的效能,就是一根木头也得烧好一会才能变成灰烬,遑论人体水分充足,得烧很久.... 言似卿:“是所有的尸体都这样吗?” 这就不清楚了,长安的传闻很多,小云跟那位将领自然搭不上话,可跟府内其他护卫是闲谈过的,还有若钦在边上探听。 知道案情死者身份跟大概,涉及尸体细节,那些护卫也不知,毕竟事情闹这么大,大理寺捂死了细节,生怕坊间传言更甚,惹怒了帝王,到时候死的可不只是这些死者。 小云:“要么我再出去八卦,额,额不是,再去刺探下内情?” 言似卿被逗乐,摸摸她脑袋,“不必,到底是大理寺的差事,知道个消息就好了,别的也跟我们没关系。” 但跟你们王府有关系。 她暗想。 却不知就在此时,暴雨来了。 噼里啪啦的。 好大的雨,能打死人。 马车内,小云俩人都看向言似卿。 而马车外,王府等人都看向蒋晦。 这两人也在一刹那隔着雨丝对上了目光。 —————— 队伍当即停下了,得决策躲雨的地方,不然遇到什么洪灾变故就糟了。 最近的地点在哪? 回驿站显然不可能,都走了大半天了,那边还是塌方多发之地。 下一个驿站却得是深夜才能到了,也不行。 除非.... 王府将领:“殿下,白马寺。” “最近的只有白马寺了。” —————— 好在白马寺不是在山腰内腹或者山顶之地,不需要顶着暴雨爬山。 它在山脚。 但临进山的路有专门修好供香客蔓延而入的栈道,马匹马车不宜前行,因栈道木板经不得太厉害的负重,容易损毁。 再有落马入佛境是礼数。 王公贵卿如此。 包裹栈道的竹林两边如平地流淌的瀑布,胜于外面的暴雨,茂密的竹叶遮挡了狂烈的雨滴,有风,摇晃它,它挡了雨。 雨成了丝,穿天地而系绿绸。 言似卿没让小云伺候,毕竟她身量高一些,自己撑着油纸伞方便一些,不紧不慢走在湿哒哒的栈道之中。 他们人多,兵甲从卫,雨伞却是不少。 言似卿冷眼看,知道王府有备而来,而且那位王爷手下一定有得利的司天监人脉。 但她不解,何意呢? 驱自己去白马寺。 蒋晦也察觉到了,但碍于之前跟言似卿的“间隙”,他不好接近他了,只能撑着另一把伞走在后头,拉开了一些距离,但这距离未曾变长,或者变短。 小云看出两人避嫌,始终没有言谈,不然以前....自家殿下会上赶着与少夫人谈论案情,少夫人再对殿下冷淡,也会专于正事,容忍后者的亲近跟热烈。 唯越靠近长安,两者疏离更甚。 有风。 风大了些,雨就斜了。 于是要找个亭子或者清院暂避。 暴雨时,被拦路或者改道而来的香客不少,但大部分都匆匆往里面主寺庙宇去了,不差这几步,唯有他们赶上这阵妖风,不得不暂避。 好在,人少,清净,能容纳众人。 路上有一座云憩院。 门天然开着,不避恩客,守院的老僧已经听到人多的动静,先一步到了屋檐下,肯定是看得出王府中人来处,毕竟白马寺不少接待贵者,他甚至认出了蒋晦。 “原来是世子殿下。” “许久不见了。” 蒋晦颔首,上阶解剑,与对方行礼,“外出公干,遇上这阵暴雨,打扰了。” 老僧自然不问什么差事能劳动王府兵将。 但他眼睛毒辣,一眼看出大部分人悄然间卫护两个人。 其一自然是骄烈如旧的宴王世子,一位明月般公子....站在伞下,比所有人都呼之欲出。 老僧朝众人行礼,并领进门,也提醒了一句,“前面也有其他贵客在此躲雨,是女眷,已熬了一些姜汤驱寒,殿下可需要?” 正说话间,屋檐回廊,四合环屋,东面的厢房是大敞开的,里面守着的丫鬟护卫齐齐闻声看来,两边竟也认识。 蒋晦一抬眸既对上美人靠上斜靠着品茶的端丽妇人。 “怀渲姑姑。” “本宫刚还道是谁这么大阵仗,临这风口浪尖来白马寺,原来是你啊,赤麟。” 是长辈才习惯性喊他小字,而且是血缘很近的亲属,言似卿在后头听到了对方言语,才知道蒋晦的小字是赤麟。 不过这人应该就是三公主怀渲了,帝王次女,亦是宴王祈王的妹妹。 蒋晦在皇族素来孤傲,名声狂烈,同辈少有交好的,长辈们排开权势之争,表面上对他倒是赞不绝口,大有倚重之势,寻常不是敬畏客气,就是亲昵热烈。 不过,看得出他跟公主怀渲的关系不太好,后者言语间有些挑刺刻薄,似是夹带一些怨气。 言似卿不愿意跟蒋晦关联太深,自然也不愿掺和皇族内部的事,毕竟这些站在帝国之巅的贵人们抬抬手就能让底层人皮毛不附。 她是隐在人群中的,借了高大魁梧的戎甲兵士们遮挡,檐下光色昏暗,僧人们正在准备点烛。 “厢房准备好了,贵人这边请。” 老僧来请,推开怀渲对面的小门,软声相请,态度比待蒋晦还好一些,公主怀渲那边倒不至于听出语气差别,但她知道眼前正儿八经的嫡皇长孙蒋晦自是贵人,比自己还贵,却不想王府甲士之中还卫护着另一人。 宴王府少女眷,她的大皇兄生来如北地天上雪顶剐下来的一块冰尖似的,没半点活人气儿,前段时间闹出的那事儿..... 难道是真的?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她本慵懒,一下子坐直了些,锐利娇厉的目光凝在老僧说话的方向。 那边,言似卿避无可避,行礼致谢,“多谢大师父。” 她走出去,进屋。 从怀渲这个角度....什么也没瞧见。 只因不长眼又讨人厌的大侄子挡住了跟前,问了一句,“此前听闻怀渲姑姑身体抱恙,膳食不佳,是来白马寺吃斋菜条例么?” 她作为长辈挑刺他,他往常也从来奉陪,今日倒是和善很多,还知道问候长辈健康了。 怀渲暗想这混账必然是替他老爹护送了极重要的....女眷。 怕不就是藏了十数年的“良人”。 被传言杀夫灭门独占其的那位良人? 那是送出长安? 怀渲并不掌权,也不死祈王跟宴王你死我活,彼此刺探军情,她并不知蒋晦跟王府兵甲的动向,眼下不确定,只看出这蒋晦今日客气,是为了那“良人”避让,而且似乎有不让自己看见的打算。 呵,若是如此..... 怀渲嘴上说:“那不然呢,我吃的荤菜不都被你斩了吗?” 荤菜....斩了..... 长安本地人估计知道此事。 外面的就不得而知了吧。 蒋晦见她继续刺挠,没有软化的意思,眼底一闪,步伐一顿 。 怀渲虚晃一招,别开角度要从另一边看去,却见蒋晦跟长天眼似的,又挡了回来。 两姑侄显然都对彼此很是了解,怀渲气急,却也不愿意不顾身份跟人闹掰,跟蒋晦这混世魔王对上。 正歇了心思。 “你是何人?” 那边闹出了声响。 听到熟悉的声音,蒋晦皱眉,暗道不好,一回头。 对面老僧指引的厢房屋檐走道站着一位白衣冠玉的小郎君,长身玉立,秀美绝伦,不经意间侧眸相看一眼,甚至会以为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郎君。 可他是谢家九郎,以美名名扬天都,位列天朝世家公子榜第三。 世人都知道皎皎如明月。 但在不久前,他还逼着另一个人假借了这个身份..... 那时蒋晦笃定对方远在谢氏故里南晟,怎么突然回长安了? 还撞上了。 第45章 春含雪 第66节 若是以前, 蒋晦也不过猜疑母族谢氏那边为何掩藏谢九的踪迹,或者猜疑谢九突然在动荡之期回长安是为不智,但更多的是不在乎。 他骨子里凉薄,分析利弊后, 知道哪些人关联紧要, 哪些人动摇局面。 但都没入心。 第一次, 他心虚。 蒋晦紧张了,目光飞快朝另一边滑过去。 这时,拦也拦不住,连怀渲都瞧见那人刚跟老僧回礼,要进屋,被打理衣物回来的谢九撞上拦住后,也就尽显于人前。 四方院, 中间露天, 屋檐淅沥雨幕,青瓦上包围丛丛穿天锋利的竹子, 依旧摇曳, 依旧滴雨。 隔着繁茂的雨丝其实不算看得太清楚。 但怀渲素来知道美貌超凡者,天地可鉴。 模糊了都是宣纸上的水墨写意。 谢小九那小孩儿都如此, 一眼看得出皎皎。 何况这人..... 身着男子外出的便服,在天暗时越显得低沉融肤的崎红长袍, 暖白绵绸的系腰与发带, 很素雅,无多余配饰,色调单一,唯一金贵的也只有簪发的玉簪。 寻常人,压不住这样的色, 因为天昏暗,下暴雨,穿着这样色调的常服反而有一种人黄黑晦的疲惫狼狈感。 但这人不是。 白的要晕出玉滴一般,整个人都是被绿意包裹纠缠的清润,又是冷静的,康健的,思维清明的,与老僧言谈间,三言两语周到体面,如沐春风。 白鹿玉伏,雅君子出。 谢小九在那边,他在这边,明明谢小九那边人少,那位边上人多,男男女女甲胄森严,遮掩大半,有喧嚣的金属利刃分人心神,本该更泯然。 但,不是。 怀渲竟一时觉得谢小九淡了,淡化消散在走道那头,而那人因为被质问,回头一眼,眼神穿越雨丝,重墨重彩,宣纸被湿透了。 —————— 其实没见过,不认识,可穿衣打扮与族徽配置,乃至身后陪同的两位带剑武士,也能看得出出自门阀大族。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族。 有名有姓还能跟怀渲入一院的,多是跟皇族有亲的从龙大氏。 谢氏本就是横跨五朝的第一氏族,起起伏伏屹立不倒,最凶险一次既在前朝那次,谢后倒台,主支全灭,旁支一族既是如今的南晟一支全靠从龙蒋氏而维持了这一氏的荣耀,从支转主。 而主支乌阳谢氏则烬灭。 对了,同样古老的还有谢文公书院,天下私塾学堂之首,它最早既出自谢氏第一代宗主,大爵位列公卿之首,封地乌阳,儒林尊称谢文公。 所以谢氏的底子深得可怕,涉及前朝,也是禁忌。 言似卿最早在蒋晦莫名其妙让自己伪装谢九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要暗算自己。 这个身份太危险了。 他为何? 哪怕现在也不甚明白,只是属实觉得自己算是狼狈的,这撞上正主了? 虽幸好出驿站可会就断了这假身份的伪装,也没拂夷跟驿站那些人同行,不至于当面穿帮,可言似卿擅用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很少让自己倚仗他人或者侵占他人利益而谋利。 哪怕是被某人逼的。 眼下也有难言的尴尬。 言似卿斟酌着,正要回话。 “谢容,她是我宴王府尊客,你有什么问题吗?” 蒋晦待他人,姿态不是乖张就是沉冽,因是姻亲,又是皇长孙,还占着兄长,谢容头皮凛然,原本皎冷的姿态有了伏低之势。 原本打量言似卿的目光很快移开,侧身正经朝蒋晦行礼。 “见过世子殿下。” 言似卿惊讶,她知道这两人从亲属关系算是很近的了,毕竟皇族不是那么好攀附的,谢氏能盘踞不倒,自不会跟宴王府轻易割席,所以两家小辈常往来是必然的事。 未曾想蒋晦这人孤傲到连谢容都不太亲近,可此前提起这个身份,又一副娴熟无比可以借用的姿态。 ..... 只能说明蒋晦看谢氏,是绝对高傲在上的,他从骨子里就不太看重这门姻亲,以他孤高且维护的王权门庭来看,对谢氏是驾驭的,也是驱使的,所以以这人的想法——他用人身份并无不对,后者也不会抗拒。 可能这也是蒋氏皇族对天下所有外姓人必然的看法,但这也暴露了一件事——宴王父子并不是那么看重谢氏带来的姻亲优势以加强王府未来登顶的把握,不然,从年轻一代缔结亲友感情,捆绑未来利益是最好的,而不是如蒋晦这般对表弟都有傲下之感。 还是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外人。 但凡谢家有点骨节,心里都是不喜的,何况谢容在谢家也是很重要的子嗣。 他伏腰行礼,蒋晦也不太在意,只隐晦看向言似卿。 后者倒也承情,更没有踩着他蒋晦递过去的门楣去对谢家的人伏腰体面,也没回谢容的话,顺势进了房,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蒋晦知道言似卿要避讳彼此联系,顿了下,回头跟怀渲进了茶室喝茶。 皇族人有皇族人的内斗,怀渲跟他再不和,涉及最近长安最近种种,也是要商量两句的——遇上了,怀渲的安危就跟宴王府有关了,前者也乐得给对方找麻烦。 他们进去,言似卿也在里面,倒显得谢容好好一个在别地呼风唤雨华光万丈的谢家明月一个人在外孤零零的。 可这才是事实。 谁能在皇族面前傲光华彩? 老僧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安排了避风雨之地,也问谢容要去哪。 谢容是最早到的,但说衣服脏了,要来换衣,世家之人多好体面,这般行事也正常,换衣了就是要走的。 谢容年纪轻,公子哥儿的范儿,怵了蒋晦,也不敢招惹公主怀渲,倒也没有硬扰言似卿的意思,但眼神流转,忽说:“只是来换个衣服而已,本是要走的,没想到风雨加剧,反而一时不好直接去内院了,左右东西两面都有贵人待着了,南北两房总是无人的,老师父可容我再打扰一二?” 老僧无异议,“自然, 南北都可,公子随意择....” 有人来了。 两批人。 前后挨着,还都不是寻常人。 言似卿已经在里面了,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她坐了下来,拿着小云递过来的干净毛巾擦拭湿润的发尾,垂眸静思,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可惜没有合适的理由突兀离开,除非雨停。 但耳边也是听到外面大门口三三两两私语的,隐约还有老僧的迟疑,那谢容也说了什么,似不愿意..... 言似卿听着就觉得是显贵人物,在南北厢房分配上有了异议,不过外面风声很大,暴雨更甚,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压下了大门口的动静,也压下了一些杂乱的脚步声。 突然。 砰! 门被推开。 惊了言似卿一跳,侧颈擦发的动作顿在那,敛了眼神,压了惊,但从大门涌进而再入西厢的超市冷风夹带着些许竹叶还是让她眼帘睫毛微微颤抖。 也一眼对上了门口堵着的深绯官袍男子,容貌端正,形销骨立般的高挑,眉目幽沉,带着一股常年与死人活人恩怨之事纠缠的阴冷怨气,看人都带着一股气味。 言似卿一眼瞧见对方腰上佩戴的青玉牌。 大理寺。 在他后面还有人,似乎还抬着人,再后面就是无奈的老僧跟谢容,还有....另一家官眷,还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居多,她们估计也没料到今日赶上暴风雨暂避此地的人这么多。 不仅多,还都不好伺候。 “临时来,太匆匆,赶上四方厢房都住了人,不是怀渲公主,就是谢九公子,要么是贵妃的亲眷,实在不是本官能打扰的,也只有叨扰这里了,还请贵客容纳一二,体谅三分。” 言似卿一向不爱跟官场人打交道,因受制于身份之别,何况对方还是大理寺少卿,她正斟酌。 后头公主怀渲那边的茶室有人出。 “原来简大人认为我宴王府在这四方院里面是最可欺的一方?” 蒋晦语气不带善恶,只凉凉锋利,跟他的身段姿态一样——手掌是抵着腰上剑柄的。 简无良转身,对蒋晦躬身行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下官愚钝,下官不解,下官知殿下在这,但您不是跟谢九公子一起的吗?” “而这位....言公子?” “也是跟殿下您一起的?” 简无良棺材板一样的脸色就没变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告知他们——驿站的事,他都知道。 还明晃晃揭露出来了。 言,公子。 很有趣又意味深长的称呼。 但情报既是飞鸽传书也不至于这么快,驿站当时也被蒋晦把控,不止于此,所以这简无良能知这么多? 言似卿跟蒋晦对了下眼神:押解林黯回长安的若钊等人可能跟刚好出长安的大理寺一行人对上了。 基于调查职权,肯定转交了大理寺,那简无良从中知道细节也不奇怪。 后面那谢容若有所思,看看蒋晦,又看看里面的言似卿。 “怎么回事?简大人,您这话我怎么听.....” 蒋晦是难堪的,这种难堪不是因为简无良或者谢容,而是他越过这些人,一眼看到言似卿....这人面上无波无澜,只在听到这事时,放下了毛巾,眼看着就要行礼致歉。 蒋晦先一步冷言冷语:“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不是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问?” “看来两位处境也没那么糟,一个逃婚,一个解不了案子必死无疑。” “对吗?” 气氛一下子沉凝下去。 宴王王府处境再怎么样,也只有那一条路失败了才可能死。 春含雪 第67节 但别人可不一样,他们那漫长的人生中——随时可以任何原因任何时间各种死。 看戏的怀渲都安静了。 她大抵没想到蒋晦态度如此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堪称雷厉风行。 大理寺跟谢氏的面子都不给。 而蒋晦抬手,手指指了下谢容,“绑了,送回南晟。” 若钦等人当即走出。 谢容脸都绿了,不由低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表哥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好奇....” 简无良抬眸,但很快低头,再次行礼。 “殿下息怒,是下官糊涂,这就....” 后头传来言似卿平静一句。 “后者躺着的那位病情严重吗?进来吧。” 蒋晦一窒,眼底闪闪,终究没有阻拦。 他跟言似卿都看出来了——大理寺有备而来。 而简无良后面的大理寺门人飞快带着担架往里面一松。 啪嗒一下。 一截东西掉落在地,滚了滚,带着一股味儿落在言似卿靴子边上。 断臂,烧焦的断臂,还因为湿了雨,带着一股腥焦腐味。 怀渲瞠目,尖叫出声,后大骂简无良放肆! 谢容后退好几步,抱着柱子好像要上树,后面贵妃家的人乱成一团。 言似卿一动不动,抬头,看向简无良。 后者表情沉稳,但语气歉意。 “抱歉了,言公子,也没那么严重。” 因为没有病情,只有死因。 他要看看这人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毕竟,驿站那边以及前面许多情报都在说明——这位言家幸存者,非同小可。 第46章 —————— 蒋晦因为看出言似卿对这个案子的态度, 而没有阻挠干预,但隔着四方中环的露天雨幕,看到敞开的厢房内,那不知是谁的尸体跟她同处一室。 若非必要, 谁爱跟这种跟鬼神之说招惹上的腐尸掺和一起? 她那么爱干净, 体面周到, 但因为这一系列的意外而舟车劳顿,不断因为这些是非而处理要案。 到了这里,亦如是。 理由只是简无良提出的:只有她,是他不怕得罪的。 其实更像是在说:越近长安,越意味着他不能对她的安危是非说了算。 这也是他当时理解她改变主意不去长安的原因。 她不是不信他,只是看到了天子脚下终归是帝王心说了算。 蒋晦为此静默,神情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言似卿也有不懂他的时候, 但更多是不想去懂,克制试探。 只有他的那些下属才能察觉到——殿下, 手掌始终扣着剑柄, 那剑是天子所赐,随他年少杀敌斩敌首不知多少。 它意味着“杀, 无止,权”。 殿下他...... 对简无良有杀心。 屋内, 言似卿并不会过分关注某个男人或者某些男人在想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更习惯于就事论事。 事来了,处置就是了。 尸体在眼前,那就看看吧。 此前也说了,有所知, 总比无知好。 哪怕宴王跟大理寺都有拿这事来“审讯”跟“安排”她的意思。 言似卿面上平静,一动不动,冷眼俯视着地上的断臂,判断其腐烂周期跟断口内脓液流淌..... 死了一个月了,也确实是被烧死的,不论血肉断口还是肢脓腐败反应,都能对上案情死者的讯息。 现在就看死者是谁了。 也就须臾,她对上简无良如审判嫌疑人一样的狡冷眼神,回:“这是将作少匠刘大人的左手吗?少卿大人。” 门口,谢容扒着柱子看,漂亮的眉眼有些惊讶,“这位,额,言公子,你知道这尸体是刘大人的?” 简无良说了吗?还是这人深不可测,竟能预察到大理寺的动静。 说实话,谢家都不知大理寺怎么突然运了尸体来白马寺,这可不寻常。 别说谢家不知道,似乎公主怀渲跟世子蒋晦都不知道。 这就很隐秘了,要说没有帝王指令,谁信? 那如此重大悬疑之事,这言公子竟能知晓? 公主怀渲本看热闹,人伏腰搭着窗柩瞧,眼下更敛了神色,隔窗来回看对面屋内的言简两人。 她虽尊贵,但对驿站的事不太了解,对红炎鬼火连环案也只知一些传言,所以眼下最惊讶简无良行径的是她,最震惊这位来历不明的“言公子”的人,也是她。 公子?女郎?她分不清,但还是正了神情,以为背后牵扯了什么机密,这姓言的搞不好是重大案情人物。 也只有蒋晦他们这些人见怪不怪,只安静看着。 言似卿看了谢容一眼,没搭腔,但简无良说:“从尸体的情况观察认定是红炎鬼火连环案的死者之一,以腐烂时间确定死者身份,一个月的死期,不是刘大人,就是陈将军,但言公子为何认定是刘大人,而非陈将军呢?” 言似卿:“大概是再次以少卿大人的处境来择选,能让您带到草民面前的,不至于引死者家人愤怒控诉,引御史弹劾的也只有无亲人且贫民出身的刘少匠了。” 这番话也是对应上了刚刚简无良的那句:只有这位言公子,他惹得起。 嘲讽,攻讦?还是轻描淡写的验证对方? 简无良波澜不惊,“多谢言公子对本官的肯定,你这就笃定了?万一不是呢?不如你我来赌一把。” 言似卿:“赌注是什么?” 简无良:“若你输了,供本官差使,有问必答,有事必躬。” 混蛋!这不就是让言少夫人全方面介入案情,甚至关联宴王的弹劾案,让她说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 宴王府的人有些着急,蒋晦却按耐不动,直到听到言似卿对简无良的回答。 言似卿:“会说人话的牛马?” 噗...... 怀渲笑出声来。 蒋晦闷了下,摸摸鼻子,他笑不出来,最早,他去雁城那会对她的打算也是“要么死,要么当听话的牛马。” 无非是拿她当可控的棋子。 显然这位大理寺少卿也有这样的打算——他本就不是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 但他肯定不认为言似卿能帮他破这个厉害且关联甚广的红炎鬼火连环案。 可能围魏救赵。 他想利用言似卿在宴王府的案子上破口,让帝王满意或者跟朝廷有所交代,以此削减在红炎鬼火连环案上的办事不力。 官场中人,谁不为自己的性命前途做手段? 蒋晦舌根顶了下后槽牙,手指再次摸了下剑柄,再次看了下言似卿,发现后者手边桌子上有叠好的毛巾。 他顿了下,再次按捺。 简无良的死人脸顿了下,“也没这么不人道。” “那言公子不愿意吗?” 言似卿:“如果我赌赢了呢?” 简无良:“本官不再叨扰。” 言似卿:“可以,那赌这尸体身份?” 简无良:“自然,是刘大人还是陈将军,言公子已然确定前者的话,那....” 言似卿:“谁也不是。” 简无良言语卡住,盯着他。 “谁也不是,那你认为是谁?严侍郎,还是赵爵爷?” 门口因为赌注而好奇观望饶有兴致的谢容跟怀渲再次惊讶。 言似卿:“这尸体不是红炎鬼火连环案的任何一个死者。” “官员或者爵爷,在案情中皆为密室焚燃,以当时场景,应当都穿衣,以他们的身份,衣物多为绫罗绸缎,蚕丝所属,它们与人体一起焚烧时容融入人的皮脂,形成黑褐胶连痕迹,但这断臂的皮层很干净,可能这位死者当时不仅没有穿这等好衣服,甚至连衣服都没穿。” “指甲盖下面倒是有些奇怪的痕迹,应该是沾染的胭脂在焚烧中融化成油脂,萃入了指甲,形成了斑驳颜色。” “可死者是男子。” “是在勾栏之地、寻欢作乐死时被烧死的嫖客吗?” “每根指甲都有这样斑驳颜色,就不只是跟女子嬉闹亵玩,应是特地上妆的。” 春含雪 第68节 “不过一般案子也入不了大理寺的门庭。” “不管是被故意烧死,还是意外而死,都不至于立案让大理寺调查,但我记得按朝廷定律,任何案子先以地方行政府衙接管,若有关联或触及司法禁忌、地方所不能处置,则转交大理寺立案调查,那这人的案子....应该是刚好位于大理寺所处的安定门区域,那地方有一青楼——樊花院。” “那这死者应该是在樊花院被烧死的。” “可是樊花院是什么场所,诸位应该都清楚,能去的也不是一般人。” 言似卿不提它是官妓之地,意为章台。 她不喜欢这类地方。 但它永远存在。 “死者又不是官员,是简大人可随意招惹的存在。” “那,他只能是男妓。” 被烧死的男妓,不重要,但又入了大理寺的门庭,还是在官妓章台之地被烧死.....很大概率是被某些权贵玩死的男妓。 这案子的目的不在于查案,而在于结案。 “此类人应该不多,有樊花院名单在册,具体名讳草民自不知。” “这样算我过关吗?简大人。” 因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了就死了,案子可能已经了结了,尸体正好拿来用一下。 用来诈她。 ———————— 雨还在下,但佛门清净之地,有些喧嚣了。 喧嚣之中,又有人为的寂静。 过了一会,简无良才说:“果然厉害,难怪林黯这些人折在言....公子的手里。” 他卡顿了下,加重称呼上的定义,才隐约显得他骨子里应该因为先入为主“言少夫人”的身份,进而更震惊后者的厉害。 这是固有的认知,也是世态。 言似卿并不在意,也没有追着问他输赢。 还好,简无良再无良,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权贵的面,甚至蒋晦就在场的情况下毁约,他沉着脸,“言公子赢了,此人确实是樊花院的一名小娼。” “此后,本官绝不叨扰。” 至于是被哪些权贵玩弄烧死的,他没说,也没法说,言似卿也没手长到在自身陷入的泥流里去捞鱼。 缄默中,简无良听到了这人只说了两句。 “那劳烦把这位死者的断手捡起来。” “在地上好久了。” 尸体自然是可怖的,何况还是腐烂中的,寻常人莫说心里接受不了,既是五官观感中也不适。 谢容老早换了好几根柱子扒拉,好奇八卦又忍不了恶臭。 唯有体面的言似卿无波无澜,站在那许久,倒显得简无良此番安排十分不体面——先起手者,若败,越显得无理取闹。 简无良理亏,但还是在听她这话后抖了下眉梢,眼里暗沉沉锁着她。 但在旁人眼里,谁能忽略这般恐怖环绕中的美玉风采? 怀渲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才笑了下,只有她身边的嬷嬷听到她低语一句。 “真是非同凡响。” 第47章 ——————— 言似卿知道简无良的目的不在利用自己破红炎鬼火案, 只是想用她解宴王那边的弹劾案,在他看来,弹劾案事关风月,她的口供很重要, 也只是口供的事, 就能在朝堂掀起风浪, 也能解他跟大理寺如今在帝王面前的窘迫处境。 这是更有效的买卖,值得诈骗一次。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青天呢? 名声斐然天下的简少卿就是一个符号。 她有点走神,想到了小时候随徐君彦走山过江为老百姓办理各种案子,但越长大,越看清自家能耐的舅舅越升官,越为涉及朝堂的某些案子而白发,更清楚他们再努力, 也永远触摸不到根源在长安的灭门真相。 所以, 这就是人世间。 但现在她至少确定在简无良这得不到关于红炎鬼火连环案的有效情报。 既如此,那就不奉陪了。 这人如此厉害, 但有一种体面圆润的锋芒, 挑不出错来。 大理寺的人不甘心,可眼前人背后有蒋晦, 他们以 前办案固有的特权,哪怕入大臣公卿府邸也是强势的, 对上王族就未必了, 只能忍着。 他们也都看向简无良。 就这么算了? 好像不是他们说了算。 “需要帮忙吗?”若钦等人已经到了,人更多,武力更强。 大理寺的人与这些出身沙场的悍勇对峙,气弱了三分。 一时安静。 简无良看清局势,倒也符合本质——惹的起的算不过, 惹不起的打不过,那就抬手。 “退。” 他们退了,连着尸体,简无良也深深看了言似卿一眼。 转身出去。 哪怕败在言似卿手里,他也没有交托案子情报的意思——既是无意让她介入。 这倒是言似卿惊讶之处。 她原以为.....宴王那边的推演跟安排,是算到了大理寺的窘境,要用这案子瓦解大理寺的优势。 现在看来,这位简无良始终谨记着他是帝王的人,处境再难,他也只想利用她,不愿让她相助。 言似卿看着地上的断手被收拾干净,留了这厢房清净,却见大理寺的人退,那老僧很合时宜得来了。 送来姜汤这些,也点了熏香去异味。 白马寺有它的地位,佛下人,看得清世事,但不介入。 老僧不言不语,安排完,客客气气退了。 言似卿喝着姜汤,后来也关门换了衣,并未管外面公主还是公子对她的猜疑。 门一关,小云收拾好换下的潮湿衣物,低声问:“其实我原以为那位简大人败在您手里后,固然不悦,涉及他的处境,也该低头求助,大不了当做合作,没想到他并不。” 言似卿:“天骄者,有尊严吧。” 她也不太在意,靠窗看着外面好像开始变小的风雨,“而且,他的处境也没那么糟糕。” “再不济也有最后一个法子。” 什么? 小云惊讶。 屋外。 抬着尸体的大理寺门人被蒋晦安排了。 “也不是没地方去,去我那厢房好了。” 简无良看向蒋晦:“殿下也没进那言公子所在的厢房啊。” 意有所指。 他知道言似卿是女子,还是成婚过的女子,这位世子殿下避嫌也合理。 蒋晦:“简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跟我家的谢阿九表弟一起的吗?自然是送我们的屋子,还是简大人嫌弃本殿下一介武夫,过于莽臭,那没关系,我表弟不这样。” 简无良:“.....” 谢容一愣,俊美面容一阵青红,都不想看那尸体。 “一切全听表哥的,简大人这边请。” 他即便逃婚,也不该往长安逃的,又为什么要因为家里传来的情报消息,担心宴王那绯闻影响自家根基,非要掺和“言公子”的事。 天杀的,甩不脱了。 问题是他还啥也没干啊。 蒋晦恶毒! —————— 风雨下了一会,风小了,但雨还在。 往回退出白马寺区域是不可能的,天都要黑了,只能去里面过夜。 自然是要继续往里面走的,公主怀渲却提议一起。 她是长辈,又是公主,加上本就只有栈道这条路,拒绝也没意义。 蒋晦眼神复杂,不知道在避讳什么,后来几次都走在怀渲公主身边,问东问西,显得十分关切长辈。 怀渲公主几次变脸,让他走远一些,这人走开了,一会又回来。 问她晚上要吃什么,作为侄子的他可以去山里抓点野鸡。 怀渲:“赤麟,你别逼我煽你。” 言似卿吊在后头,撑着伞,几次听到这边动静,若有所思,但往前面看,看见那简无良已经走在了最前头,没多久就不见了。 春含雪 第69节 她微微蹙眉。 ———— 等一大群人真到了白马寺,已是傍晚,天色更暗沉了,有德高望重的大师父来迎接,及时安排厢房。 “近日客人极多,客堂房间少了,就如此....这位言公子,您住在静音院,可否?” 蒋晦这些王族人有既定的住所,不需要安排,显然跟言似卿不会在一处。 这更好,蒋晦也知道两者不宜太近,惹人闲话,至于安全,把人马都调派到静音院那边就是了。 他本觉得无碍,但还是察觉不对劲,因为.... 他盯着不知何时回来的简无良. “不知简大人住在哪?” 简无良笑:“殿下担心我也住在静音院吗?” 主持:“简大人住在梵心院。” 言似卿偏头瞧见白马寺正门边侧小门有马车出入,反复碾压的痕迹有点多,显是内部有某些地方在修缮或建筑所需,又大量砖石需要运载。 但主持绝口不提,可能跟上面的意思有关,或者事关机密。 果然啊。 简无良的退路。 言似卿心里有揣测,但反复揣度下,没有吭声——简无良诈骗上门,她反击,这是一回事,但真正去抗拒对方的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终究只是言似卿。 她缄默,好像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本也就这么算了。 简无良盯着她,嘴角轻勾。 却忽听到蒋晦淡淡一句,“那些尸体又怎么安排?” 简无良眼底暗闪,转头看向蒋晦,行礼:“殿下此意是?” 蒋晦微笑:“如果查不出案子,抓不到真凶,最后自然是鬼神作祟,来白马寺祭祀以诛邪安定民心,这是简大人最后的路数了,也是朝堂能接受的法子。” “那将诸尸体都运来白马寺驱邪镇压,也是必然之事。” “案子查不出来,但运尸,简大人是专业的。” 因为前面被言似卿揭露前面的男妓尸体是用来诈她的。 众人就习惯性以为简无良来白马寺的目的就是为此。 却不知.....他是真运尸啊。 不过蒋晦能察觉到这点,倒不是简无良跟大理寺的人露出了什么破绽,纯粹因为了解这些各部门官员的路数。 小云微妙看向言似卿,暗想少夫人倒也早早看出来了——提到的最后退路,就是这个吧。 而且这样一来,那些尸身都跟言似卿待了一处,若是出些什么差池,牵扯了她,她就得自己入局处理。 犯不着减损他半点尊严,就能让她被牵连,如此也利于案子。 简无良也没有被揭穿的难堪,依旧狡冷,慢吞吞说:“那殿下要安排言公子跟您一处吗?” 他往日根本不会跟蒋晦硬碰硬,如今数次抗衡,只因拿捏了一件事——林黯这些阶下囚提及的所有事,都指向了一处。 既蒋晦极端在意言似卿,并不只是带后者去长安解宴王之事的“利用”。 简无良稍加揣测,就明白些许了,前面试探过,现在越发确定。 那就是弱点了。 战场上战无不胜的世子殿下。 他微笑着,刺挠蒋晦。 蒋晦:“怀渲姑姑在白马寺,若有这些疑似鬼怪作祟害死的尸身也在白马寺,作为后备,本世子决定以身入局,亲自镇守。” “简大人忙于调查该案,虽然一直查一直无果,一直无果一直查,但实在脱不开身,肯定不能跟本世子一起,可以理解。” 简无良:“.....” 谢容都觉得简无良怕是太少跟自己表哥接触了,后者那刁钻劲儿在皇族内部跟沙场体现淋漓尽致,只是很少入朝堂跟这些官员掰扯而已。 现在知道他嘴毒了吧。 哈哈哈。 他正笑,又好奇那位一直被简大人算计的言公子什么反应。 一回头。 所有人脸都黑了脸色。 只因。 “表哥!!” “母妃!” 娇俏声音传来,粉白的显贵女子在护卫们的护卫下向蝴蝶一样一边喊着怀渲公主,一边飞扑向蒋晦。 怀渲公主年过四十,自然是有后嗣的,膝下独女慧敏郡主也算受宠,也人尽皆知其对宴王世子的喜爱。 王族女子逐情爱,是素来不受世俗约束的,甚至可直接上达天听求赐婚约。 这没什么稀奇的。 世子殿下的表妹也尤其不少,一抓一把。 这更是司空见惯。 但若钦等人暗觉糟糕,心里咯噔时,下意识都看向某处。 蒋晦也黑了脸,好像看到了赤睛大虫一般唯恐不及,迅速一个闪步跳到了陡峭的瀑布石墩之上,又急切往别处看去。 脸色一下更黑了。 那头,言似卿本来已经接受了住静音院,也知道要跟一群尸体一起住的事,她内心并无抗拒,所以正跟小云聊了白马寺所在山中气候跟香客热闹之事,也就是闲谈,结果鼻端闻到香气,一抬眸。 “言公子,你叫什么?” “本宫最欣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了。” 母女各有忙碌的地方,目标相当明确。 而怀渲公主还坦然对着白马寺的主持直言:“给这位公子安排厢房,就住本宫常驻的清心院吧。” “刚刚本宫的侄子跟简大人叽里呱啦谈一堆的事,不用管。” “案子是他们的事,尸体也是他们的事,毕竟孝心跟职责所在嘛。” “本宫要休息了。” “来,言公子,跟本宫走啊,本宫要与你促膝长谈此前驿站那些案子,听说还有宝玉失窃?太有趣了....” 饶是简无良这般地狱判官跟蒋晦这沙场狠人都没料到这般剧情。 简无良:“.....” 他这精心设计的诡计,就这么被破了。 言似卿也愣了下,面对这位名声缭乱满公主府面首的帝王亲妹欲言又止。 她觉得,这些蒋氏王族的人,果然一个赛一个难对付。 但她没想过宴王父子不是最难对付的。 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位生来好美色的、爱养面首以极尽享乐的公主.,..... ----------------------- …… 第48章 —————— 好好的正门广场, 还下着雨,佛寺清净,这下是真清净了。 寂静无声。 简无良能趁着宴王府的处境忠于君主一统,拿捏优势占底气, 却不能对不参与党争的怀渲公主以下犯上, 他也犯不着去得罪对方, 所以只能一时沉默。 蒋晦倒是敢,可他到底没吭声,主要是他尊重言似卿,不会自以为是随便替她拿主意。 万一她并不排斥借怀渲公主的梯子避开更危险的简无良呢? 毕竟她是女子,也不至于吃什么亏。 可蒋晦骨子里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怀渲公主更危险——哪怕言似卿是女子。 前面不还有个拂夷古古怪怪的。 他这姑姑只会更放肆。 他焦躁了,手指再次摸了剑柄。 也就三四个呼吸。 言似卿作揖行礼, 袖摆垂荡乖顺, 又如碧波无澜:“承蒙公主殿下抬举,小民体弱, 一直赶路, 临了这暴雨,已有些不适, 别的还好,就怕已然感染风寒, 口舌言语, 呼吸间会传染殿下,届时必然悔恨。” 这理由很好。 简无良也不意外这般聪慧的人会有急智。 慧敏郡主终于留意到自家母亲不管自己却关注着的人.....额....这小郎君.... 哼! 她板着脸,却不敢胡乱吭声,只看向怀渲公主,期待她恼怒降罪。 怀渲确实有点恼怒, 毕竟她少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对方显然是白身,也非显耀氏族出身,既是她不认识的,自是能拿捏的。 春含雪 第70节 再且,其实她更好奇对方身份,试探一二而已,也没真上心。 可当面驳面子,那就....看蒋晦到底帮不帮忙,跟这胜似女郎的美郎君到底什么关系! “是吗?所以是觉得本宫这提议不合你心?”怀渲正要发怒,还没等到蒋晦帮忙,却见言似卿抬眸看来。 “殿下,您此前提过寝食不安,才来白马寺清修,在四方院的时候,您喝的茶也是安神的,身体健康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不可懈怠。” 她这一提,怀渲才想起来自己胡乱掰扯的理由。 谁都知道是假的,她自己都忘了这随口胡诌,偏偏对方心细如发。 她一时哽住。 被掐着弱点破绽,以简无良感觉既是有损尊严,显得他败落她手。 可在怀渲感觉就非如此了。 她认真看着眼前公子。 形单影只,单薄脆弱,无奈又慎重。 眼帘之下的眼镜大世界仿佛如佛家所言一样下了一场安静的雨。 湿漉漉的。 快破碎了,可又没碎,像这大雨狂肆下拍打不断的青竹。 坚韧如初。 这种人世间本就少有。 蒋晦心里一片复杂:她就是这样的,只要她想,能给任何人舒心到骨头缝里的周到体面,有种被她厚待照顾的珍贵感。 他们这般权贵,其实不缺这般珍爱敬畏,可她又不是别人,世人也不是她。 她先显得珍贵,越显得她的在意更珍贵。 可,为什么人人都那么容易,只有他那么难,现在还得避嫌。 蒋晦看怀渲的眼神也不太对了,显得薄情的薄唇紧抿。 怀渲确实被唬住了,过了小一会,软了声调,“罢了,瞧着你也是真不舒服的样子,本宫不为难你,可要遣御医给你看看?” 言似卿:“若是世子殿下这边的医者不能处置,定恳求殿下相助。” 她并不排斥跟上位者的求助留情。 因为深知对下位者施展恩惠,也是上位者享受跟驾驭的手腕。 怀渲这下舒服多了,很满意言似卿的表态,不再为难,还瞥了简无良一眼,“简大人,职责所在,看好那些亡者尸体,别闹出什么事来,伤及寺院香客,不然传出去,又是沸沸扬扬的民间舆论,父王定然恼怒。” 这话一说,等于责任都堆他身上了,而且隐隐有庇护言似卿的意思。 简无良有苦难言,脸色青白些许,“是,殿下。” 他斜瞥言似卿。 慧敏郡主也斜瞥言似卿。 两人眼神竟出奇一致。 前者:有本事,非要靠脸,无耻。 后者:靠脸如斯,算什么本事。 天色也暗了,言似卿正要去静音院,那怀渲郡主在后面意味深长加了一句,“不过言公子刚刚说错了。” 言似卿回头。 怀渲公主:“若是因为跟你因为过分接触而感染,对于本宫而言,也非那么难以接受。” “但你现在不愿。” “本宫愿意等以后。” 她说完,走了。 言似卿表情有点隐顿,大抵是遇到了极棘手的事,百思不得其解才会有这般神情。 蒋晦冷眼旁观,只能继续装不熟。 若钦小云等人觉得:殿下可能内伤加剧了,脸色那是非常难看了。 不过言似卿入正门,被僧人引领前去客堂住宿的时候,过了杏林小道,隐约察觉到有人似乎在看自己,偏头一眼。 一院,林叶遮掩,娴雅清隽的院落,檐下错落中,似有一绸纱女子冷淡瞥她,手里却在喂鱼。 身后护卫森严,仆从无数。 尊贵如斯,气派非凡。 甚至比慧敏郡主都气派。 僧人朝对方行礼,言似卿听到僧人呼唤对方谢三小姐。 谢氏三小姐。 那位谢家的表妹,蒋晦未来的未婚妻。 在言似卿走远后,谢九公子来了这座院子,不多时,慧敏郡主也来了。 三人常年熟识,又是皇亲贵胄,一起去用了晚膳。 斋堂未见新来的其他客人前来。 至少那位言公子没来。 —————— 入夜。 静心院因为住进新人,以及不远处的禅房停落诸尸,各有动荡,维持了好些时间才算安定。 夜色也深了。 小云站在院落阳台观测那禅房动静,后听到小山脚步声,才回头。 “夫人不是沐浴,你怎么出来了?” 小山摸摸鼻子,“夫人不让。” 她们毕竟不是言似卿陪伴多年的贴身女婢,是王府的人,她没有使唤的习惯。 小云:“入夜了,多留意些,咱们这院子挨着后山,也得戒备。” 小山:“晓得,刚刚若钦去看了,这小山另一边就是皇家别院,那边有住着人,已有卫队驻扎,不让轻易进入,谢家跟公主府的府军都在,殿下也派人驻扎了一角,随时差遣,山脚下北面还有武僧所在,南面是悬崖,只有飞鸟能入,这也意味着歹徒也进不去,不会从后山那边伺机做诡。” “夫人也让我们早点睡,不用管她屋内的事,她泡完也就睡了。” 小云点头,左右已经暂住下来,依着目前看,这雨还在下,道路泥泞必然的,还有山道危险,就算停雨也得干晒两天才好行路,确实不急着收拾那浴桶的事。 两人低声说话,一边关注前面那禅房。 这案子诡谲,惊动各方,大理寺都无所得,又涉及大臣权贵,她们是要小心一二,千万别被牵连了。 那些尸体,既是目前此案中最重要的线索了。 “鬼神之事....不知道能有多鬼,总不会又有鬼火吧。” 小云暗暗嘀咕。 却不知....后山中。 竹林依旧淅沥哗哗。 有影子摇晃,昏暗中,一张白乎乎的脑袋从竹子后面钻了半张脸....然后,咻一下。 跳了起来。 一跳半丈高...... 衣袍飘飞,跟夜中罗刹似的。 就这么在山中诡谲飘飞.... 暴雨来,白罗刹,夜尸诡行。 将至。 —————— 屋内,烛光摇曳,言似卿并未看到那些担架抬着的尸体,看了也没用,白布盖着,什么都看不出来,那简无良不见兔子不撒鹰,怎可能给一个外人过眼。 不招惹也好,反正现在急的不是她。 浴桶里,言似卿暂憩倦怠,热意蒸凝的水珠流淌在水面肩头上,又从肩胛骨跟锁骨分别流淌下去....蓄积于一条细腻雪白的完美沟壑,往下彻底融入水中。 水下,再是如何光景未有人见。 当事人也不在意,眼眸半阖不阖的,手指在水上无意识玩水一般,波动水波。 她也不算骗那怀渲公主。 她是确实累的,毕竟整个队伍就她一个普通人,还是女儿身,再康健,这一天天赶路又淋雨的也吃不消,虽都及时用药,可是药总有些别的作用。 昏聩乏力是真的,还有些心神不宁。 她担心失眠,这才才要泡药澡解乏。 王府用药都是上乘的,要什么给什么,她需要的材料一用,这汤药就见效了,热意上来,卸乏活血,中间她短促呼吸几次,似体内积攒的湿气散了不少,舒服一些,短促呼吸,后平稳许多。 过一会就差不多了。 言似卿懂医理,知道过犹不及,这些药好,药效强,就得少泡一会。 她正打算起身,却愣了下,因为挨着后山那边的窗柩在暴雨跟雷光的交接下,白光隐隐,一闪一闪的。 她刚刚似乎看到了.... 什么东西。 在窗柩对面的山体林子里,一蹦一跳。 有两只。 前后蹦跳其实都算是飘了,正常人兽根本不可能跳那么高。 春含雪 第71节 就是一般武者都做不到。 它们就朝着她这边房间来,仿佛下一秒就能跳入窗户似的。 似乎脑袋上还贴了什么条子,跳动的时候,那条子飘了。 言似卿皱眉,手指抓了浴桶边缘,骨节微微发白时。 她还没呼唤小云等人.....屋顶瓦片似有破裂声,她怔了下,接着看到窗柩外落下一道飞影。 那才是真正的雨夜竹林中的飘飞如仙,一剑出鞘仿佛斩断了什么。 啊!一声惨叫,几声呼喊。 “殿下住手,是郡主跟九公子....!” “是我,是我啊表哥!” “啊!” 惨叫连连..... 言似卿面色复杂,最后扶额坐回浴桶。 鬼?什么鬼?僵尸?! 大理寺的人都惊动了。 禅房守夜的简无良迅速坐起,拉扯了下褶皱的官袍,迅速清点了下尸身数量。 在这,都在。 那外面什么动静? 大理寺的人迅速来报,“大人,大人,静心寺那边后山口好像有僵尸。” “两只呢!” 蒋无良挑眉,表情古怪,但出于谨慎,还是过去了。 院子里,亭下,火把跟灯盏照耀了被提拉下来的一群人。 两只....僵尸。 怀渲公主连夜赶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一脸白花花但因为沾水后湿乎乎粘成一片的女僵尸,愣了下,问蒋晦:“说慧敏在这,人呢?” 蒋晦表情隐晦不明,蒋无良也面无表情。 “母妃,母妃,儿臣在这呢。” 跪着的一男一女俩僵尸,女的那一只用袖子涂抹了下脸上不忍直视的白浆,举手呼喊:“是我啊,母妃,救我。” 怀渲眨眨眼,两眼一黑,闭上眼,再睁眼,还是两眼一黑,扶着柱子,咬牙切齿一句。 “给我滚!” 帝王家的孩子,哪有公然审讯的,犯了什么错也得带走回家收拾,怀渲有气,也理亏,但依旧硬装,甚至都不在此过问自家女儿为什么要搞这一出,先带走再说。 结果。 那男僵尸抬起头,也举手.... “公主殿下,能把我也救走不?” 怀渲都木了,冷眼斜瞥,冷笑:“九公子可姓谢呢,跟你表哥也算一家,碍着本宫什么事,何况让你逃婚的也不是我家。” “不过,你那表姐倒是来了。” 确实来了。 谢三小姐,谢眷书上门求情,一入院就看了看自家亲弟的狼狈,也不惊讶蒋晦出手的力度,眼帘微顿,“见过赤麟表哥。” 众人表情都很微妙。 谢眷书的份量比谢容重,是因为男儿身要么袭爵要么读书从军,若是两者都不占,空有高贵出身,却无担当能力,也只是受宠,却无前程,日子久了就会脱离核心,也算有好有坏吧,起码自在,这也是这人敢逃婚的原因,因为不在乎前程。 而谢眷书的份量就在于——她不仅受宠,且在联姻层面上能代表谢家,基本锁定为帝王一家,非皇孙不匹配,就是不做此选,退一步也是跟谢家相差不太多的一等一公卿大族,照旧离不开顶级权力。 当前,世人都知道谢眷书将来大有可能入主宴王府。 但往常蒋晦都是避开的,这次两人见上面了,还是此情此景。 简无良若有所思,轻瞥过安静但摇曳烛光的院落二楼,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作何态度。 蒋晦神情淡淡,只说:“都是本殿下的弟弟妹妹,你们三个这么要好,没有一起扮僵尸玩吗?” “是有什么矛盾?” “说出来,作为哥哥,我替你们调解一二。” 谢容跟慧敏郡主一惊,连连否认,只说谢眷书不知情,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对,是两人! 蒋晦:“好,那就每个人都关禁闭三日,姑姑可有异议?” 怀渲有点怵这幅样子的蒋晦,毕竟小辈见识到的也只是乖张的长兄,但她一直都知道蒋晦有帝王钦此的令牌,可以随时入宫。 以她对自己那位父王的了解,这种令牌既然可以无诏入宫,那必要时刻就是可以调动禁军的——只要他想,他就可以驱使这里的所有兵马。 奇怪,这蒋晦怎一下子如此暴怒。 “那,也行吧,就当是你这当兄长的代为教诲弟弟妹妹了。” 她干笑了下,果断对顽劣女撒手不管了。 慧敏郡主顿时垮了脸,但此时....谢眷书忽说:“表哥吩咐,自是听从的,但这事不仅劳动了大理寺跟表哥,也吓到了那位住在静心院的客人吧。” “为表歉意,不若将我们三人禁闭在此地,与其一起。” “对了,这位客人是.....言姑娘?” 她的消息显然比弟弟更厉害一些。 言语间锁定这人是言姑娘,知道更多,也更笃定。 不然也不会愿意住一个院子。 慧敏郡主一愣,转头看向那院子。 说起来,她是要吓那小白脸来着.... “啊,你说那小白脸是.....”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闭门的小院,突然听到声响.... 哗啦啦! 一片诡异的红影哗啦啦落下,落在瓦片上,发出噶的一道诡声, 接着一下又一下,好几只诡影从竹梢跟周边林子窜出,吓了众人一跳。 一片惨叫。 但那数十只诡异红影还是往那七丈院的禅房飞扑。 因为密集,因为突兀,因为是飞下来的,又是众人肉眼可见的,因此显得恐怖非常。 蒋晦反应最快,一个后空翻.... 砰! 二楼窗户被打开,他冲进去后,言似卿正整理完形容,要披上外袍。 结果外面动静突兀,这人来得也突兀,纯是因为担心而硬闯。 脸上急切顿住,眼睛有点发直。 言似卿也懵了,但立刻拉扯外袍挡住胸口,低低沙哑,“出去。” 他回神,狼狈再次后翻....钻了林子假意喊,“来人!怪物来自林子!!” 权当自己没有误闯,生怕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可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背对房间,入了竹林,整张脸都欲滴血,可也只是假意入林,再翻腾两下,人回到了屋顶。 只因....。 众人都呆滞看着安置了诸多尸体的禅房——那些夜袭的恐怖鬼影,竟然都是大公鸡。 简无良厉声提醒:“诸位不必惊慌,这些公鸡是本官竟一些高人提点,提前安排入寺的,是为典礼而为,不是什么鬼类异象!” 啊?竟是如此,那确实是虚惊一场。 但也太离谱了,这么多公鸡,好好一个大理寺卿,还真是为了这个案子殚精竭虑,无所不为! 众人无语时。 这些大公鸡无端聚集在禅房内外,因为刚刚简无良出来,门还是开的,最大最肥也是最雄壮的那只赤红大公鸡竟越过大理寺门人的抓捕,扑腾一下跳到尸体身上,威风凛凛,一仰脖子,高声凄厉打鸣。 集体打鸣,在深夜,对群尸,暴雨雷霆,是为诛邪。 众人呆了下,后慌了。 “果,果然有鬼啊啊!!” 谢容吓白了脸,众人也被震慑住..... 不知何时,简无良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到了阳台拉拢外袍带子的言似卿临风走出,遥望那禅房异象,神色复杂。 但,斜瞥了他。 带着俯视,好像在问:如此局面,如此凶诡,人言可畏,简大人,你还能摆平吗? 第49章 —————— 下面的人多乱, 言寺卿没怎么管,她已经尽量避让了郡主公子们的胡闹,也无参与这等诡事的发生。 那公鸡也不是她安排的。 不牵扯,就留有主动优势, 她也只是站在栏杆后面静静看了一会。 大公鸡自是大理寺精心安排过来的, 本是为了做戏做全套。 春含雪 第72节 谁曾想, 这些大公鸡竟然会集体过来打鸣,那不是做实了有鬼之事? 这样一来,倒是不用追人凶了,但这等事宣扬出去,闹大了,民间沸腾更甚,必然得追杀鬼凶。 那如何查? 简无良一开始的打算是——如果这是一个无头悬案, 只要凶手不再犯案, 借白马寺的名头镇邪,走全典礼, 这事也就过了, 大理寺还能稳着,他的官位跟命就还在。 可, 偷鸡不成蚀把米。 邪没镇住,还闹大了。 —————— 简无良的脸色如何难看尚且不知, 反正怀渲公主是吓到了, 连带着女儿走了。 谢容两姐弟也不好久留,只是谢眷书临走时来回看了蒋晦跟言似卿,迟疑后,还是撤退。 他们谢家也不愿跟这个案子攀扯上。 若非必要,她今夜都不会过来。 可惜, 还是落空了。 回去路上,谢容还是哆嗦着,惊魂不定,仆从们安抚不得,有些无奈,这人都急到想要连夜出寺了,生怕被鬼缠上。 谢眷书顿足,撑伞的仆从也不敢再走。 雨中,谢眷书原本雍容牡丹像的眉眼冷淡且犀利。 “按照情报,那人若是王爷藏娇之女,既得看重,还能让表哥如此在意,等于拿捏了整个王府,谢容,你当我们谢家如何煊赫不可一世呢?” “没了宴王府,什么也不是。” “当然,有宴王府也不一定.....” 她压低声音,没说全,但谢容幡然冷静下来了。 他想起一事,也是外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 ——宴王的王妃,既是蒋晦的生母,她并不是他们这南谢家的嫡枝,甚至不是他们这从龙旁支的嫡脉,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继女,后改姓谢,嫁给了宴王。 这当然不是他们谢家怠慢权倾朝野的宴王,而是......宴王自己选的,还用了军功求赐婚。 当时帝王震怒,父子有了间隙,这间隙....留存至今。 他们也不知道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底是成婚了,后来又有了蒋晦,宴王忙碌,后院除了这位主母,空无一人,除了打仗就是打仗,家都不回,但因放权,给了所有的体面,外人并不怀疑这位主母的出身,甚至以为两家强强联合,密不可分。 也只有谢家自家人跟帝王那边知道怎么回事。 谢家,跟宴王王府从来都算不上一路。 这也是为什么御史弹劾的所谓风流韵事在祈王那也只是一个攻讦的由头,却让谢家如临大敌。 也让谢眷书压力巨大——因为上面给训诫了,让她用点心思。 可惜,她自己心思还没用上呢,这亲弟弟倒是犯蠢了。 真是空有皮囊,一无是处。 谢容也有自知之明,摸摸鼻子,小声嘀咕:“那你非要跟人家住在一起,是为何?” 谢眷书脸色更难看了,许久没说话,谢容终于反应过来——碍于家族命令,谢眷书必须接近蒋晦,与之接触,得其眷顾,好让后者同意婚事,毕竟蒋晦羽翼已丰,他的婚事很大程度能自己做主,哪怕宴王不同意,后者也能越过父辈直接找祖辈的帝王赐婚,所以只要拿下蒋晦就可以了。 所以要接触,就得有接触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是否难堪,是否不体面,是否包含算计,首先,她得有机会接触。 那蒋晦明摆着要保护那位言公子,视其安危为最,身边最得利的内卫死士都安置在她身边了,这就是看重。 可以说,言公子在哪,世子就在哪。 谢眷书只能扒着那静心院,找到跟蒋晦相处的机会——此前事先抵达白马寺,住进皇家别院,本来蒋晦也在住那,奈何人家一脚不踏入,人都粘在静心院那边了,说是看着尸体,实则呢?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这个姐姐是个狠人,为达目的还是肯舍得下身段的。 只是道理如此,非要她自己说出来,那确实是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弟弟没用了。 谢容马上低头致歉,“是我愚钝了,我明白了。” 谢容;“也对,你总不能跟尸体住一起。”” 好歹不是个冥顽不灵的,就是说话没长脑子。 谢眷书无语,但也懒得再说,谢容又关切又好气地补充:“那言....所以她到底是男是女啊?万一她是男子呢?咱家这情报不详不实的,也没法越过宴王府的铜墙铁壁确定实情,现在连那位到底是不是言阕的夫人都不知晓,派人去当地府衙提调的案情卷书里面关于那位言夫人的尸体也记录不详,当事人都如此,何况别的。” “万一此人是男子,岂不是辱没你的名声?那还谈何联姻宴王府呢?” 谢眷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如果是言阕夫人,那必然是女儿,这是明摆着的旧事,虽然两人生育孩子那几年,恰好言阕都在外地太医署任职,可后来是带着妻女回了长安入职太医院的,当年言阕夫人也是名声在外,官员府宴不少接触,已然能确定是女儿。” “至于她是不是言阕夫人,那是祈王他们算计推演的事。” “对于我们谢家而言,她存在,她的女儿存在,就是很大的麻烦。” 谢眷书目的明确,辨析分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更深刻察觉到宴王对那位夫人的“强横偏私”,以及蒋晦一些言行的异常,这些都让她倍感紧迫。 那两人以前都不这样,父子皆冷酷无情,怎得突然如此? 所以...... 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远离的静心院,郁郁葱葱的竹林雅园,尤在淅沥的雨幕,还未黎明的深夜,雨伞有滴答滴答声,她蹙眉,抿唇。 “必有过人之处吧。” “也许这个案子能让我们看出一些门道来。” —————— 正事来了。 蒋晦也顾不上避嫌了,入院,在书房静候一二,不多时,简无良来了。 两人对视。 简无良冷着脸,“殿下倒是来得很快,一点都不带迟疑,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似的。” 蒋晦:“嘲笑你?本殿下还没那么无聊。” 简无良:“我说的不是这个。” 蒋晦沉了眼,但没搭话。 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有正事,才能理所当然靠近她,与之商议,共谋。 除此之外,他连看她,都得细细斟酌。 安静时,言似卿来了,看了看剑拔弩张又集体安静的两人,目光流转,她不说话。 简无良深吸一口气,还是不得不当着蒋晦的面作揖,“言公子,能否相助于我大理寺,一共破此案。” 这真是开眼了,你也有今天! 让你能!让你嚣张!让你借着官位跟帝王恩宠仗势欺人! 小云等人看着大为解气。 言似卿也不能免俗,坦然道:“简大人,若我现在公然嘲笑你,你是会觉得轻松一些,但就此抿过你我间的恩怨,还是羞恼,怨恨我落井下石?” 简无良面无表情:“都合理,都无怨言。” 疑似就是心里会羞恼怨恨不舒坦,可嘴上不会再叨叨咯,至于行为上是否报复.... 简无良抬眼,“言公子有贵人相护,还担心我将来报复你?” 蒋晦呵了一声。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回答了简无良。 “谁能有大人您的靠山顶天,您不也害怕吗?” 温柔似水,端方有持。 但蒋晦跟简无良都安静了。 抛开身份不提,他们都远不如她思维之利。 正事要紧,不必再说。 简无良都顾不上坐下喝茶,看了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天明之期,但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毕竟刚刚动静太大,主持与我谈了一二,那边先拦着不让过来,就以怕冲撞忌讳为由,是以现在不管白马寺中住了多少厉害人物,现在都还没来人探查,只是消息扩散,天亮既是喧嚣。” 蒋晦:“你还指望一个时辰就逼着别人帮你破案?” 他的作用就是压着简无良,不让这人借求助逼迫言似卿。 案子那么好破,就不至于闹这么大了。 简无良憋闷,“自无此意,你当我这大理寺少卿吃干饭的?” 这话一说,身后的副手咳嗽了下。 以做提醒。 简无良顿时安静。 最近他这被逼到绝境后的一系列昏招,他自己想起来都得发笑。 还说什么长安双骄,在人家面前都算丢人了。 简无良不吭声,好在言似卿也未有小人嘴脸,听到外面公鸡的鸣叫已经停下,“都抓住了?” “是,都抓住了,一个没落。” 言似卿真心夸赞:“厉害。” 大理寺门人们:“......” 还不如不夸。 —————— 禅房有水槽,虽下雨不绝,积水过甚,经过水槽清理,也算窸窸窣窣灌入地下水道,就是草木被打得又娇嫩又憔悴,言似卿撑着伞走入禅房门外空地,看见一些零星的羽毛,色彩照人,可见当初大理寺挑选的大公鸡都是品相极佳且身强体壮的。 昨晚那扑腾,如雄鹰扑猎,把在场的擅武将军们吓得不轻。 某些时候看,人家办事确实尽善尽美,选鸡有一手。 春含雪 第73节 言似卿觉得好笑,但也没表露,只是手指挑起一根粘在栏杆墩上的羽毛,看了看根部。 羽毛根部是连着皮肉的,有隐隐鲜红血丝,说明是健康的,只是躲避抓捕时被大理寺门人们扯落,而非因为身体中毒而掉毛。 简无良眼底一闪,内心闪过:确定她的能耐,让她自己侦察,还是自己交代? 两个犹豫。 他偏向了一方。 于是主动道:“已经查看过这群公鸡的情况,发现都未中毒,非常健康,寺中也是精心喂养过几天,并无异常,也不明其是如何一起有目的得赶到这的,又非食腐野兽,总不能因为闻到尸腐味就扑群而至。” 他这一主动,源自在前面的四方小院败了她一手,管中窥豹,就能断定她的能耐,何况还有前面那些案子,具体详情,卷宗分析因为职权所在,都在他大理寺阅览之中,是以他比谢容怀渲这些人更知道言似卿的能力,所以就不耽误时间试探来试探去了,既求助于人,赶紧把事解了才是正理,何必白低头。 蒋晦并不意外此人的果断,在旁也不搭腔,耽误两人查案,只是自身始终待在言似卿身边不远处,盯梢周边跟那些尸体,恐再有什么意外。 要说,那些大公鸡也都还在关在笼子里呢,似乎依旧躁动,蹦跶着要跳出来,对禅房跃跃欲试。 言寺卿已经进门,扑鼻而来一股腐尸味,果然大理寺有常用的熏香可干预这等尸臭,可是因为下雨潮湿,地腥泛上,搅合了这种异味,就尤其让人难忍。 蒋晦他们都是常年奔赴沙场或者命案现场的,不觉如何,言似卿是唯一一个不在体系内,但....她面色如常,甚至也没抽帕子掩口鼻隔绝气味。 尸体按照死亡时间排过去,分别是中都侍郎严光雪,宣威将军陈开志,将作少匠刘宇,仲元伯赵跃跟谢文公书院学生举子周元兴。 官职不一,身份不一,背景不一,年龄也都不一。 甚至燃烧尸体残留的部分也不一,被烧最彻底的就是仲元伯赵跃,坊间传闻是成为灰烬,小云打听到的也是如此,其实并不,还是留了一些骨骼的,只因骨骼难烧一些,耐得住高温,就那么一架躯骨在白布下尤其明显,黑红黑红的,也就留了一双靴子挂在焦黑干枯的脚上。 大理寺门人整理现场跟尸体时还算细心,原样保存很好。 而这些尸体目前看来一致的共同点就是——内锁的密室,孤身,自焚。 言似卿看尸体时,若钦跟大理寺门人等已经把白布都掀开了,在旁协助,简无良也陪在边上,发现她并不轻易上手尸体,而是先看死者身上残存的布料,再看尸表.... 言似卿:“都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身体有挣扎禁脔的体态,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求救,说明脖子或者咽喉先出的问题,是以他们的咽喉有尸检过吗?” 简无良从衣内掏出一本册子,还带着温度呢。 蒋晦斜瞥他。 简无良并无藏私的尴尬,一本正经翻开本子凑近要给言似卿看,又共商之意,但言似卿避开了些,伸手取过本子,走开两步自己翻。 简无良恍然:她不喜与外男接触,能避则避,哪怕是为正事。 蒋晦愣了下,嘴角略勾。 言似卿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瞥了蒋晦一眼,当无事,继续看。 “都是咽喉入灰,乃生前烧死,非死后焚尸,但舌根乳蛾肿胀,比寻常肿大四五分,疑似如此干预死者呼喊,难有求救。” “若是如此体征,该有毒性,但彻查尸体,又辨别不出其他毒性,未知天下有何毒可短促、迅速地单独针对乳蛾致使人难言。” 简无良在一旁补充:“如果是长期致使咽喉病症难以言语,天下间的毒或者病态有许多,光是火气攻心也有可能,可在这些死者入密室之前,各自都有其他与人接触过,无异常,口舌清晰,理智正常,既是回家后,自己独处在房间或者密室中,锁门之后,无人知,无人陪,无出声,就这么烧死了。” “本官也猜疑过他们是被人用了极稀罕的毒药针对咽喉,或者本身这种自燃的毒素就是以咽喉起,蔓延全身,最后自燃,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对此无措,要么认为天下无此奇毒,要么认定是尸检有误,并不配合。” 太医院,他特地提到此处,眼神直勾勾盯着言似卿。 言家是传承有序的医道世家,历任太医院掌院不止两掌十指,横跨数朝。 术业有专攻,若是她有言阕三四分本事,也足够胜任尸检之事了,看出天下药与毒的千百门道。 他肯对言似卿低头,也有看重对方家学的缘故——前面那些案子可见其必然懂一些医理。 甚至很懂。 言似卿早在蒋晦面前就暴露过此事,后者还知道她是玩毒的高手,可简无良不知,他只期待对方能从尸体上看出点什么。 言似卿拿了钳子要卡住严光雪的尸体看咽喉,蒋晦先一步拿了,帮忙弄下,她没看他,但凑近俯视可怖的尸体喉下。 蒋晦主动夹住了舌头让她看。 都腐烂了一些,还胖乎乎的,反而更古怪了,有点吓人,若非查案,谁爱看这个。 言似卿看了一眼,又看了除赵跃之外的其他尸体,套了手套按压胸腔,思索片刻,道:“能把仲元伯烧得只剩下骨头,其余几人的自焚却不伤舌头,别的都烧了,甚至上胸躯干都干瘪凹陷,从内而外的高温焚燃,皮肉偷油,唯有这一处还留有肉块?” 难怪大理寺觉得棘手,她看着都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个烧法?还能避开某一处不烧,别的使劲儿烧。 若说不是恶鬼作祟,也难找到其他根源。 简无良:“这也是我特地去找太医问毒的缘故,而在坊间传言鬼神之说,都说是什么长舌鬼作祟——是这些官员们说了什么禁忌,或者隐瞒了什么秘密,遭恶鬼索命。” 言似卿:“......” 她略委婉:“你们长安人传播鬼神之说前,还晓得根据案情机密因地制宜有理有据呢?帝都大城里的人,不一般。” 她在意的就是这尸检内情,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那就肯定是大理寺的问题。 大理寺门人们是真服了,这位言公子说话真的..... 简无良板着脸,“有吃里扒外的内奸,已被治罪。” 他觉得案子还没破,自家在这人面前是真连底裤都没了。 她很有手腕,不动声色就打压他,剥离他的自信,此后,她才能得到更多的信任,查案才能顺利。 第50章 言似卿:“严光雪与朝臣下朝后饮酒, 酒后归家,宣威将军陈开志与军中外派的探子处置军情,后归家,将作少匠刘宇因连夜制作金器, 深夜归家....仲元伯赵爵爷自青楼喝花酒归家入丹房....” 简无良一直在观察她, 审判她, 期待她,试图从她的言行举止判断她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虽然这个过程中自己一直在丢脸,但不妨碍他继续观察她。 他希望她自己不要有丢脸的时候,最好一如她出场时让公主都侧目俯首的珍贵非凡感。 所以他仔细品味她根据在本子上的记录复述,去揣测她的意思。 为什么单独拎出这件事复述? 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因为他们都归家了?” “但他们出事的时间多为晚上,最早的也在傍晚, 也都是下课或下朝的光景, 在那个点归家并无异常。” 蒋晦一直没说话,但他更了解言似卿, 他发现言似卿因为经商跟对世间物件了如指掌, 凡物在她眼里都有优劣都有价格,也都有匹配的用法。 那这些死者身上有什么可疑的, 也只有衣着了。 他低声问:“你在意的是他们一回家就在干的事?” 嗯? 简无良神色微顿,思索片刻, 上前看了这些尸体的衣物, 因为大部分烧毁,其实很难看出猫腻,他记得之前的男妓,言似卿就提过不同的衣物焚烧贴合躯体的痕迹,那男妓裸体, 自然没有皮肤粘连的痕迹,但这些死者不是。 当时,他们都穿着衣服。 他猛然明白,抬头看向言似卿:“不论上朝还是上学,这些死者都有板正的衣物,知礼数,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 “下朝吃酒的严光雪,当换下官袍穿常服,因朝廷定律不许官员着官袍去各场所酗酒作乐,丢朝廷颜面。宣威将军陈开志应穿着戎甲,将作少匠刘宇应结束金器工作,应按善金局的规矩,脱下冶金的工袍,穿常服归家,而赵爵爷如常,周元兴当日在谢文公书院讲课历学,归了住所,当换掉学院袍换常服。” “本官亲自尸检过,这些死者的衣物留存不多,看烧焦的料子也很难确定,但结合按照这些人家里仆人的口供以及最后见过这些人的证人口供,可以确定以下。 “严光雪归家时确实是常服,且带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尸体上的残留布料也符合。” “陈开志身上的也确实是戎甲,现在留存衣物最多的就是他,因为戎甲厚重且有金属。” “刘宇的衣物全部烧毁,贴着身体,难辨虚实,但仆人也供认其归家时是穿着儒袍。” “周元兴孤身归了住所,无人见,但袖摆留有一截,可确定为学院袍。” 所以呢,这听着也没什么问题啊,在场其他大理寺门人跟小云等人云里雾里的,可简无良却眼毛金光,沉声道:“问题就在于这里。” “下朝醉酒,出兵部武场,冶金,喝花酒,下学。” “做完这些事,这些人本都是极为疲惫的,要归家休憩,那他们回家第一件事理当换衣沐浴,刘宇不好说,但其余人全部不要仆从服侍,归家后也不换衣,急于孤身待在一个密室里,锁门,那说明他们都急于做事,且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 言似卿:“刘少匠也一样,因为冶金危险,需衣物防卫,穿着要求极高,看尸体,外面工袍是换了,但他当时很匆忙急切,只脱了外袍,内衬没换,而这些内衬沾染了一些废金属粉末在自焚中经过二度焚烧,但温度也没高到让它们融化离开身体表面,于是粘连在布料夹层,还留存一股气味,跟一般的腐烂味并不一样。” “他是老匠人,当知道这些粉末留在身上对人体有害,而且带着善金局要求全部置换的衣物内里离开,若有金银失窃之事,他说不清,所以若非当时急切,断不会如此糊弄。” 她说这话的时候,蒋晦立即让人拿来银针,小心且细致地分开刘匠身上的布料,果然,里面有些黑色粉末,甚至还有细微金粉。 他看向简无良,后者也看了一会,“那现在,这五人就是一样的了,都急于干一件隐秘的事,可能,这件事就是他们被烧死的原因。” “他们确实死于同一个秘密。” 言似卿已经从尸体的尸检登记中翻到了后面的案情记录,包括五人死前干了什么,与人接触如何,其他人的口供,以及密室中的相关物件检查,这才有上面的推测,简无良也认可,现在就在苦思这五人到底偷偷摸摸干什么,才招来杀 身之祸。 “按理说,他们身份跟处境都大不相同,私下听说也不太认识,能关联哪一个秘密?” 简无良跟蒋晦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兵部,但又有避讳,不好对言似卿言说——在职者,当有操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乃是至亲至爱都得把好口门。 但他们不知道言似卿早就知道了,因为徐君容通过蒋嵘的异常推断,给她提示。 现在想想,言似卿猜测严光雪跟陈开志的官职履历中可能都经历过兵部某地某事,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跟部门任职,可这两人的履历是蒋晦可以调阅的,简无良因为调查此案以及是帝王宠臣,权限到了,应当也查阅了档案,知道那件事,有所怀疑。 可对于言似卿,现在后面三位死者跟兵部并不相关,她以此怀疑兵部机密,有点牵强。 以此问,等于承认她事先得到消息了。 所以她只当不知,也没问,可她翻到这本子后面.....还有草图。 嗯? 别的还好说,那些记录从此前的记录中提调抄录出来即可,可这些草图如此详尽,就必是回了现场观摩拓下。 屋内当时摆件的位置,形态,尸体的姿态,简单线条,但尽力描绘了现场,简明大方,很有作画功底。 言似卿知道这是简无良亲自画的。 这既暴露了两件事。 其一:简无良的最坏打算就是找她帮忙。 其二:现场草图肯定是在长安临摹的,那他就笃定她去不了现场,得拿着草图到别地给她看,这场所自是白马寺。 言似卿看向简无良,“简大人很有准备。” 春含雪 第74节 简无良挑眉,淡淡道:“托付鬼神举办典礼是无奈之举,查案才是正经事,若是用那男娼尸体测出言公子的能耐,形势又紧迫无比,本官孤木难支,也只能求助于你,既然求助了,就得尽心,尽快破案。” 事发期,从严光雪死亡开始到现在,那会蒋晦早已离开长安前去雁城,他不知内情,也没去过现场,去过现场的也只有大理寺这些人。 可现在,言似卿显然不可能直接去长安看到五位死者的死亡之地,而且隔着这么久,虽然现场依旧被看管,但痕迹到底留有多少,他们也不确定。 甚至这个草图,简无良也不确定对言似卿有没有用。 言似卿仔细翻看,过了一会,她很疑惑,反复看来看去,又比对其他现场草图。 “赵爵爷案发,你们大理寺的人是多久后去的?” 简无良:“上面有记录,因为仲元伯府距离我们大理寺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事发报案,我们很快就到了,还是本官亲自去的。” 毕竟死的是伯爵,非同小可。 言似卿了然:“那简大人,你去的时候,有留意过赵爵爷房间中的蜡烛吗?” 手指指着其中一图的一处。 “其他人房中蜡烛烧完是常理,毕竟是死后一段时间才让人发现的,刘宇房子也是因为整个屋子烧了大半,连着蜡烛一起烧掉,但赵爵爷这案子,因为意外被小妾发现,当时就被瞧见屋内景象,那这蜡烛...竟然快烧完了。” 蒋晦挑眉,“勋爵府邸有规矩,除了极少数节俭的,蜡烛等物都是每日一换,没烧完的给下人们使用,主人家常活动场所是必须换完整的新蜡,这是为了确保万一主人家在某一处看书或者做事,需要熬夜的,蜡烛长度足够使用,断不会用残缺的旧蜡,居有所指,赵跃可不是什么节俭的人,甚至算得上穷奢极欲。” 这就很奇怪了。 简无良摸着下巴思索,过了会,道:“我记得赵跃归家是最早的,那时也才傍晚,天色还亮着,此后一个时辰才昏暗,但他回家就直接去了丹房,丹房这种地方,那火炉子一架,热都热死,周边开阔,也足够照明,他实不至于一进去就点蜡。” “所以,他急着回家要办的事,跟蜡烛有关?” 大理寺副官疑惑,“难道是要借蜡烛的光看什么密信?” 这也不对,都说那丹房取光极好,什么密信需要蜡烛照明? 众人无言。 蒋晦:“一个没有当值空有爵位的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密信往来,除非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什么秘密,急于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一如他父亲的问药求丹,他继承来就是为了滋补身体,好贪图享乐,也想拿这些丹药卖给其他狐朋狗友赚取钱财,好填补府中亏空....你可查过赵家的经济?” 简无良自然查过,“不太好,甚至很危险,这位新的仲元伯花钱的速度能让他祖宗们蒙羞。” “殿下的意思是赵跃急于求财,这五人的死亡根源跟财有关?” 蒋晦没这么说,但看向言似卿。 第51章 言似卿觉得, 这位皇长孙有时候很朴实,并未站在天宫何不食肉糜,他清楚这些下位者们最本质的贪婪诉求。 权不到极限时,钱财就是人生的极限了。 一如那些贪官, 不管官多大, 都免不了贪欲。 她沉默一会, “我不太确定,但两位可以看下这个,她的手指点了本子上的记录。” “刚刚提及这些死者的咽喉有灰,但这些人的鼻中无灰。” “这很不寻常。” “人在最早感觉到咽喉疼痛,无法言语的时候,会急于用咽喉呼吸,张大嘴巴, 所以眼前若有什么灰尘, 则会集中吸入口腔入咽喉。” “那这些灰是什么?是屋中燃烧而出的烟灰吗?但根据草图,所谓凶杀案, 是自焚案, 除了刘宇的住所因为有许多书籍字画容易引燃,焚烧了大半个屋子, 惊动了书院,其余人自焚而死时, 屋子并未起火, 后续起了火苗,被人发现时,仆人们也已经闯入灭火了。” 所以看似自焚,人人都觉得有灰正常,其实细节处也有偏差, 至少在五位死者身上,严光雪他们的咽喉舌根奇奇怪怪的,上面的灰其实更奇怪。 “我想,这五人死的时候,搞不好手里真有什么物件,也许是密信,书籍,还是别的,但肯定能焚烧成灰,然后被他们张口吸入咽喉....” “可一般纸张并不需要蜡烛的火长久烧热,还容易烧毁。” 蒋晦突然说:“烤纸显字之秘术?” 简无良:“他们在对着蜡烛烤纸,以图藏宝图显露真相,告知他们藏宝之地,以求巨富?” “我常年审理大理寺安静,涉及一些机密案,倒也见过用醋在纸张上写字,后火烤一下就能显露字体,还有一种就是用硝石之液在黄纸上写字.....但这种操作需要很精确的配方跟相关纸张材质,一般人是做不了的,不知如何从这个渠道去反推凶手的身份?” 简无良看向言似卿,想知道她有没有其他见解。 言似卿:“我做过多年生意,接触的生意人很多,听过的奇人异事也多,曾经有人跟我说过——西域跟海外群岛有人用一些特殊材质的纸张,再用了特殊制墨法,两者结合萃造,制成后能留存许多年,甚至上百年而不腐,需要长久火烤才能显露文字图样?一般,我们生意人也称呼这种秘纸——藏宝图,或者天机秘卷。” “前者关乎财物,后者关乎秘密传承。” “听说最早是源自海盗。” 这个看法跟蒋晦一致,都提到了藏宝,也就是——财。 所以她认为幕后真凶是海盗? 毕竟大理寺不在乎这劳什子财宝,他们在查的是人命案。 言似卿现在是帮人查案,有些事得解释清楚,不然对方也难以写案情陈诉,所以她不急,倒是几次看了窗外院子角落关着大公鸡的笼子,确定它们的安静,又回头看屋内停尸,思索片刻,让简无良把众人手里的火把减少一些。 简无良:“也对,万一有那诡异自燃的诡毒残余。” 他很配合,抬手让下属们配合,却见这人的青葱手指点了草图,是严光雪的屋中,娓娓道:“这里的书架,尺寸不合,摆设有点奇怪,应该是临时才置换上去的,很匆忙——我猜原来应该是个百宝架,还是主人极珍爱且显摆的,因为这个位置也方便客人坐下时一眼看到,那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上面本放一些古玩字画,后来东西都没了,空荡荡的太过难看,所以匆匆换成了书架。” “这位严大人要脸,但财力空虚,家中窘迫,但作为官员,不可能突然遇上巨大的财务窟窿,又匆忙卖掉以前珍爱的古玩字画,也只有一个可能。” 简无良:“他竟赌博?而且被寻债上门,不得已卖掉古玩抵债,又怕丢人,匆忙装了书架换掉百宝架。” “他也缺钱。” 五人里面,已经有两个人极度缺钱了。 但他大理寺没查到严光雪赌博之事,可见此人瞒得很深,长安城内私底下有供给这些达官贵人的赌博场——大理寺都不知晓。 其余人还不知,但就以严赵这两人来看,都极度缺钱,一旦藏宝图或者藏宝册子,确实急眼,心急火燎要勘破藏宝图的秘密。 一回家就拿着图纸对着蜡烛烧..... 蒋晦跟简无良突然想到一块,看向言似卿。 “那藏宝图,是不是有毒?只有火烤时,他们吸入了这种毒烟.....” “火石粉?” 言似卿也是这个怀疑,可她也有不太确定的地方。 “火石粉剧毒,稍微就能致死,他们急于求财,忍了上面烧出的怪烟,会死,不奇怪,但死因在于被烧死,那就不只是一般的火石粉了,因为燃了全身需要吸入很多的量,且吸入人体跟蜡烛焚烧是两码事。” “它还需要通过咽喉飞入胃部,由内而外燃烧。” “最后尸检时也只会定义为自焚而死,因为他们确实是被烧死的。” “我从家里的医术上看过这世上有一种金磷虫,是世间少有的奇虫,居磷矿深处而生,可在寒冷时休眠,高热之地时破土而出。” “可能在工部管理矿区的铜官们掌握的机密要卷中会提及相关隐秘,毕竟天下王土,矿区无数,总有些死伤之事,我祖辈也是帮工部处理过相关事态,才在家中医药之书中留下记载。” “凶手培育了它们,但要藏得好,不被发现,应该取的熟卵,将它们藏匿在所谓藏宝的书籍内,经过蜡烛火烤而飞出,被五位死者吸入,毒发,自焚。” 简无良从认真倾听到逐渐挺直靠着桌子的腰杆,肉眼可见慎重。 他在考虑言似卿这些推断的合理之处,也在分辨她这看似合理的推断背后是否有真实的见识支撑,还是在诓骗他。 毕竟最后承担递交案卷朝上交代的人是自己,负责的也是自己。 可他也凭着这么多年察言观色查案断人的经验.....当然了,在天赋异禀的“言公子”面前属实见笑了。 但他也能分辨出她是认真的,且自信。 那种因为博学且见解多、甚至实践更多、了然天下各地而览风月而解红尘的沉稳风采,太明显了。 他在一些阁老巨学身上见过,这些人要么历尽沧桑而累积,要么天赋异禀而绝才。 诚然,言似卿吃亏在女子之身,必然被世俗束缚,可她的家世,根基,天赋,以及从小的经历,常年经商接触世界上过航海走丝路的生意人,足以让简无良信任她的学识。 而且她似乎了然他心里的猜疑,所以提到了工部秘卷,既有官方留书可对比的地方,也就能让他以此往上交代的实据。 这很重要。 “金磷虫,金磷虫,天下间竟有如此诡虫,而且还被工部记录过?”他信,但惊叹。 大理寺门人也不解,“若是矿区见证过此物,为何从未听说过?” 言似卿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似乎有些避讳。 也只有蒋晦不太顾忌,道:“矿藏之事乃国资要务,关联兵部军事及珍宝高奢之事,前者国防,后者财利,都不是小事,这虫子这般诡谲,杀人无形,若是外传,有不服朝廷谋反者大肆宣言鬼神虫蛊之说,就如这个案子,以此为矛攻击朝纲,惹民怨起波澜,那可不是小事。” 以朝廷而言,死一些人,死一群人,对比这种动摇国本根基的威胁,实在是小事。 很多机密根本不能往民间扩散。 民生重要,但民之愚钝,擅被蛊惑推动也是真的,一旦起动荡,地方就起乱局,发战争,那等人祸可比天灾都不逊色几分。 不过这话他一个蒋家人可以说,其他人不行,不然大不逆。 言似卿就避讳了,其他人也就了然了。 简无良深深看了言似卿,他猜测她早就想到了这金磷虫可能是杀人之虫,可她没有直接提出,反而先铺垫前面的推理.....就是避讳矿区之事,因为这得扯到言家,言家又..... 简无良此刻颇有点良心发现,开腔问了一句:“那言公子,你根据这些线索跟推理联想到了藏宝图跟众人死因,最后才猜测是金磷虫,可还有其他佐证,或者我们能做其他调查得出结论否?” 这次倒不是简无良依赖言似卿了,只是早点破案对谁都好,他再骄傲贪功,也知道轻重缓急。 天快亮了,一想到天一亮,主持那边拦不住那些权贵们的打探,一窝蜂涌进来.... 简无良神色都冷了。 言似卿缄默了下,双手负背,后退两步,因她体态纤薄,素优雅从容,这一退,有点奇怪,但让人不自觉看她。 其实她没那么确定,毕竟都只是纸上谈兵的推理,她连现场都没去过,若是十分笃定,倒显得她自大了。 “本来也没联想到虫子,毕竟天下奇物奇毒无数,金石毒,花草万植之毒,死祭养生蛊毒,千百难料,神医们也没一一见证过,谁知道某些犄角旮旯之地有些异域人是否发现了奇毒呢。但偏偏有了这些大公鸡的事。” 她又不是神,对案子根本不够了解,最初还惊讶大公鸡深夜打鸣的诡事,但当时猜疑要么是这些大公鸡自身被用了药,有了狂相,后来看了羽毛,简无良也事先查看,可见它们无碍,那就是尸体可能有点猫腻。 她带着怀疑查看尸体,比对线索,后来才想到是金磷虫。 “我想,要么真有鬼怪,要么,就是万物自然的道理。” 简无良眉目一厉,似想到了什么,单手扣腰刀,而蒋晦已经摆手了。 手势指着那些尸体。 春含雪 第75节 在场的不是王府的精兵强将,就是大理寺门人,各个敏捷了得,见了两位主人的手势,当即凛然。 若钦:“天!尸体里面有虫?还有金磷虫!” “什么!大人小心!” “我说这群大公鸡跟疯了一样,它们知道这些尸体里面有虫子啊?” “少夫人小心,后退!” 蒋晦反应更快,他已经动了。 “若钦,看好他们手里的火把。” “其余人退.....” 他悄然走位到言似卿那边,声音低沉:“这些尸体太危险了,也值得你冒险?” 他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但也压着焦躁关切,身体已然挡在她前面,隔开一些距离了——因为小云等人已经按照吩咐迅速到她身边要带她出去。 蒋晦要殿后。 言似卿虽然刚刚退了,也是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这种怀疑,他人必定紧张,这里就她一个不能打的累赘,先退为好。 眼前人挡她严实,后背伟岸清冽。 其实最初接触了,是真觉得其姣姣顽劣,颇有少年将军气。 可后来....她知道对方体格之强健,能逼人弱势至极。 在其怀中如在牢笼,挣脱不得。 她避开眼,谨慎解释:“这些公鸡应该是在今日傍晚尸体运送进来的时候察觉到了金磷虫的存在,这才赶来,后来不叫唤了,估计是留在这些尸体内的多为虫卵,虫卵没那么容易苏醒——据我所知,这些金磷虫的虫卵发育时期至少两月,就算是最早死的严光雪事发也不到一月,虫卵植入远不至于成熟飞出,所以后来这些公鸡就不叫唤了。” “你们小心些,别让火把碰到那些尸体的咽喉,刺激它们破卵而出就行。” “我怀疑虫卵藏在舌头里面。” “但最好警戒一些,明日白天找个凉快空地,用些法子割开舌头查看验证。” “我这般不擅武的人,就不拖累诸位了。” 她没打算再参与后续,留在这让人保护,她能做的都做了,别的就是这两位话事人的活了。 众人:“!!” 不是,言公子,你是真胆大啊!就一点不怕吗? 不过她这么一说,似乎是没那么危险了。 只要不会冒出金磷虫就好。 王府这边的人放松些许,蒋晦却没那么放心,皱着眉看着那些尸体,依旧打手势让下属护送言似卿迅速离开此地。 简无良也一口应下自己会安排再次尸检验证。 “若找到这虫卵,既是真相,定非鬼怪,此后去找那安排藏宝书的真凶即可。” 大理寺门人之中却有人战战兢兢,用快哭了的声音说:“少卿大人,言公子,那些大公鸡....其实不是自己不叫唤。” 什么? 言似卿等人都看向他。 简无良也顿住了,盯着他,脸色狐疑。 而这人接着哭丧着脸说:“我们是给这些鸡喂了一些酒....” 什么..... 那这些尸体里面的就可能不是虫卵了.... 众人脸色难看,言似卿就一个念头:终究是大意了,万万没想到啊,早知道去凑近查看下那笼子里的鸡,也许就能闻到酒味了。 虽震惊,但众人反应也快。 可变故更快! 蒋晦耳朵似听到,迅速走位,“警戒!” 正在此时....咻!禅房左面的山体高坡中,鬼一样的影子躲藏在幽深竹林间,悄然瞄准了禅房中窗户里面摇曳的一些火把光。 咻! 射出一根箭矢。 外面守卫听到动静,还未反应过来,它已破窗! 蒋晦耳力厉害,听到了破空声,第一时间拔剑格挡言似卿身前,但箭矢破窗,并不袭击任何人,而是照着光源射中——射中一人手中的火把,将火把射出手心,直接落在了一具尸体上。 蹭一下,燃了白布。 火烧起来了! 完蛋,那尸体的舌根....噗噗噗。 众人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出腐烂肉的声响,接着荧红的火星自发从尸体胸腔破出,带着腐液,小小的,因为带着火星而让人触目惊心。 接着它们薄而近乎微小的翅膀一煽..... 嗡嗡迅速飞来。 第52章 —————— 变故来得突然, 容不得大家言语叫喊来回,都只能凭着个人当时的第一反应跟往日应对习惯处事。 言似卿知道自己得退避,最好赶紧滚出这个空间逼仄的禅房,可这些金磷虫飞得太快了..... 眼前又黑, 又仿佛只有焚烧的星火。 也许被碰到了, 甚至不小心飞入口舌就是一个自焚的下场。 她根本来不及动作。 而有人是近乎超自然地雷霆之速。 一手握剑旋飞, 内力劲道烈烈,另一手掌心朝着她肩膀一打! 一手刚猛气劲,一手细绸如丝,柔和推送。 将言似卿直接退飞出门槛。 外面的王府将领一看,立即从后接住她。 言似卿落地,看着禅房里面星火光芒,大理寺跟若钦等人跟着两位掌事的直面生死危机..... “放那些公鸡!” 她呼喊之下, 王府将领跟看管公鸡的大理寺门人反应过来。 刀剑齐上, 都不解笼子绳扣了,直接斩破笼子, 放任这些公鸡噗噗迅猛腾飞掠扑, 全部朝着禅房那边去。 彼时,禅房这边众人武功再高, 身手再好,也有稍弱的....这成熟的金磷虫能飞, 眼尖就逼到了一人眼睛前面.... “元宝!小心!”简无良惊鸿一瞥, 看到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年人眼看要被烧毁眼珠,心急如焚,袖下扔出暗叶飞片咻咻过去。 噗嗤,虫子被切飞,冒着白烟的粘液落地。 但那少年元宝身后....红光火星还有一群——他身后是那具被火把烧着的尸体, 这人的尸体无疑藏了许多成熟期的虫子,发作起来也最快! 完了,这不是烧眼睛的事了,元宝会被烧死的! 砰! 突如其来刚猛的一脚踹在了元宝腰侧,将人一脚踹在窗户,直接破窗而出。 “啊!” 元宝栽落在外。 而踹人的蒋晦直面了大量金磷虫..... “殿下!” 若钦等人见状睚眦欲裂,疯狂冲过去.....最近的简无良第一个杀过去,身上玲珑小球等暗器旋飞.... “闪开,别过来。” 奈何,世子殿下不承情,冷冷一句,后一抓火把,挥舞中,造成更大的动静.... 大量金磷虫逐光逐热,都朝他疯狂飞去。 咦? 简无良反应过来,立即破开其他窗户! “全部破窗!” “人出!” 也是这时。 蒋晦后面因元宝破开的窗户——哗啦啦,大公鸡蹿入! 还是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王最快,叨叨叨就吃掉了好几只飞虫。 其余公鸡从他身后破窗飞入。 众人相继跳出.... 而后就是一阵鸡飞吃虫的闹腾景象。 跃出的蒋晦喝令众人在空地聚火把成篝火堆,吸引残余虫子方便大公鸡抓虫。 言似卿已经被保护着退到远处,心有余悸时,目光几次逗留蒋晦身上。 看他冷静处理现场,临危不乱,也处处挡在最前面。 他,没有舍下旁人挡灾的习惯。 并不仅仅对她例外。 春含雪 第76节 这样的人很少见,可能也是沙场少年将军磨砺出的担当。 言似卿垂下眼。 等事态平复些许,蒋晦回头,发现言似卿正在跟简无良说话,轻声细语,含笑温柔,似还在夸赞他。 笑死了,大理寺有什么好夸的? 给鸡喂酒? 他们差点害死她!!! 她还笑得那么风华容色.....迷得这群人两眼昏花。 蒋晦握紧长剑,忽然意识到——她只会对他苛刻,挑着他的错,让他愧疚,悔恨,自划界限,从此沾不得她三分。 但别人可以。 她不计较旁人的心思,僭越的算计,宽厚大度得吓人,堪比菩萨。 最后,她问了简无良的伤势,后走了。 没看他一眼。 蒋晦顿了下,又看向此前暗箭射来的地方,眼底森冷。 —————— 天明了,两边都留人看顾尸体,整理现场,收集剩余虫尸,也都派人去了后山竹林调查那暗人的踪影。 言似卿是在辰时初见到蒋晦的。 这人悄然来,门窗紧闭。 一是自信他的能耐,二是以如今一些人的心机,他们再怎么避嫌,只要被得知相处,就会有流言蜚语。 还不如不让人知道。 只要言似卿她..... 言似卿看向他,蒋晦也在打量她,确定她无碍后,说:“你知道我要来?” 言似卿:“不太知道。” 她肯定知道,但从不揭破那一层,当不存在过。 蒋晦撇了撇唇角,“只是来看看是否有歹人暗藏图凶,不叨扰了,言姑娘若是疲累,可休憩,大理寺那边差人打个招呼,别的不用管。” 他确实看到了她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一些,显然昨晚一夜没睡。 他欲走。 言似卿喊住了他,“殿下。” 蒋晦疑惑,却见这人从桌案上拿出了膏药帖子,那边还有剩余的一些草药。 “王府可能也有好的药物,但对金磷虫的蚀毒可能没有应对,这是民女另配的,可解一些毒素,不至于毒性残留过久,影响身体。” 蒋晦盯着她,自己抬手,撩开袖子下面,露出了一块红斑。 他确实受伤了,后来也临时吃药处置过,但确实仍旧感觉到热蚀瘙痒之痛。 “已差人回府里跟太医院问药。” “但,你怎么知道我被一只虫子咬过?” 虽然当时立即除掉了,还是被碰到了皮肤。 若钦他们如临大敌,但被他吩咐过不要外传。 她....昨晚瞧见了? 还是关心自己? 言似卿还在整理膏贴,闻言微不可察瞧他一眼,“简大人提过,他也受伤了,这不是小事。” 蒋晦心理隐晦的欢喜跟波澜被强行摁平了,忍着了,只缓缓问:“哦,所以你一回来,熬夜没睡,就是为了做这药给大理寺那些人,顺便也给本殿下嘛?” 言似卿默了下,没有否认,只说:“我非忘恩负义的人,而且殿下若是出事,于我也非常不好。” “应当的。” 她有理有据,没有半点瑕疵。 蒋晦咬了下唇,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不依不饶,口舌上欺压她,只缄默一会,道:“多谢,本殿下救你也是为了父王跟王府考虑,何况案子关乎社稷民生,反而是我们连累你了,言姑娘不必有负担,但这药受领了....” 他正要出去。 外面传来简无良的动静。 这人有病,一大早又来打扰。 言似卿又不是在大理寺做工! 他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蒋晦沉了脸,却没法走了,不仅人家就在楼下,以简无良的能耐,还是能察觉到一二的。 他困在这,言似卿也知道是无奈之举。 安静中,气氛颇为尴尬。 蒋晦却不似言似卿心平气和,他内心烦躁,比面对那些凶险的金磷虫还如临大敌。 楼下若钦等人自然在拒绝,但人还没走。 言似卿垂眸....倒了一杯茶,正要喝,耳边听到这人终于小声:“左右无事,要不,你帮我上药?” 轻声细语。 也是按耐不住的隐忍跟躁动,甚至带着点求的意味。 他本就小她一些,正在少年跟男人之间最好的年华,软声依赖时,冬日暖阳也不过如此。 言似卿顿住,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不愿看他。 “殿下,这不合.....” “伤口有点痛,会不会留疤,不好看啊?” “.....” 言似卿头痛了,想着要么让这人破窗而出算了。 可..... 她坐了下来,拿了膏贴,垂眸低声,“你挽袖。” 蒋晦嘴角忍不住咧上,又怕触怒她,就压着,一本正经撩了袖子,露出精瘦修长的手腕,手指摊开,乖乖搭着桌面。 言似卿不看他,上前抹药,动作很轻,也很认真。 寻医问药是最正经慎重的事,她不喜欢儿戏,他显然知道,也不闹腾了。 安安静静,随她怎么样。 但....眼睛一直盯着,好像要把她吞了,言似卿忍了好一会,正要贴上膏药。 这是最后一步,他是武将,寻常动手多,贴的位置既不能影响手掌动作,又不会轻易脱离,所以得仔细。 她不自觉就凑近一些,用细纱绕腕固定一层.....却没留意到耳侧垂下的发丝撩拨在他的手臂上。 猛然,手腕筋脉也有忍劲而凸起的迹象,也倒抽一口气。 她擅医,知道人体的很多秘密,骤看到这个,愣了下,意识到了什么,抿抿唇,别开眼,不看它,但加快了动作.... 很快结束,她身体后倾起身,依旧当无事发生,只垂眸做收拾东西。 “好了,下面人也走了,殿下你....” “我知道他走了,但刚刚小云是不是跟他说,早膳斋堂再谈此案?你提前跟小云说的?你知道简无良会找你谈事。” 所以她等的不是他,而是简无良。 蒋晦压低声音,没动,闷闷的。 言似卿听出了一点异常,但看不出这人平静之下什么想法,隐约有点不安,低声解释:“只是为了早点解决这个案子,已经帮了忙,没有中道而废的事,但殿下听错了,不是提前约他,而是这人真有什么事非找不可,而我当前不宜,到时候在斋堂见面更合适。” 她耐心温和,怕触怒这人,结果,这人来了一句,“我听力极好。” 她一怔,对上这人暗沉目光,忽然想到了什么,身体欲走开,手腕却突被攥住。 拉了回去。 她压下惊愕,隐忍不发,而拽着她的人反而站了起来,逼着她只能坐下。 这种姿态转换,也意味着抛开别的,只剩下男女之别,武力之别,他对她就是极端危险的。 “殿下....你忘了此前....” “我没忘。” “.....” 没忘什么? 他没忘在山洞外认错避嫌,决意割裂,放她走。 但也忘不了对她的冒犯。 更忘不了.....他听力太好。 好到..... “你知道我当时听见了。” 言似卿不语,动了动手腕,但这人俯身。 “我只是来监管此地,只放心自己亲自保护你的安全。” “我不知你在洗澡。” “我没看。” “但我听见了。” “而你,后来也猜到我在你房间屋顶,是吗?” 春含雪 第77节 “你怎么不追究我?也不问不提?” 这等事,她是猜到了,但不能提,她也不想提。 怎么提? 孤男寡女的,她在沐浴,他在上面都听见了。 她如此,已是不做追究,他怎能如此放浪? 他有病! 登徒子! 她羞恼,脸颊都有了嫣红之色,唇瓣有些斗,想要挣脱开,“难道是我的过错吗?蒋晦,你明明说过....” 她气急,都直呼其名了。 “我是说过,也一直忍着了,夫人!” “你为了查案,明明猜到那尸体有问题,大理寺也值得你救?你厚爱的人太多了,言似卿,如此冒险....你当我不生气?” 天知道他看她差点被那什么鬼虫子伤害的时候,有多害怕。 手都哆嗦了。 偏她还跟没事人一样。 他咬牙切齿,猛然靠近。 “是不是我没来的话,你就会跟简无良见面了?” “你会。” 言似卿后退,处于危机意识,她要否认,可对方都替她答了,来不及了。 她不敢呼喊,但挣扎了下腰肢,手指推他,却推到了他的腰带,碰到了冰凉的玉扣。 唇舌间被索求无度,脊背被轻抚着....急切又噪乱。 她与沈藏玉最激烈的房事,也未有如此癫狂的索求。 她的衣服甚至还在,却有种已经被沙漠独行者吸干了水分的无力虚弱。 他压抑着,不做其他疯狂行径,却在最危险的界线上反复品尝,极端诉求。 什么生气,什么惩罚,都只是他隐忍蛰伏中等到的诡机。 他迫不及待要背叛他的理智,违背他的教养。 反复无常,毁灭诺言。 做那王权富贵之下的供养者最卑劣的行径。 过了好一会。 才安静。 言似卿背脊靠着墙,衣衫歪了一侧,露出左侧大半肩头,锁骨上红痕点点,有吮吸的痕迹。 而始作俑者还俯首在她肩头。 鼻尖抵着锁骨。 硬邦邦的,膈应骨头,两人都在压抑喘息。 言似卿不吭声,也不再推他,只是有点茫然。 直到蒋晦抬头,拉好她的衣领,慢吞吞的。 “你最好恨我。” “因我卑鄙。” “所以你最好活得长久,富贵荣华,大权在握,比我更强势风光。” “才能防住我这样的坏东西。” 第53章 —————— 蒋晦是个混账, 此后还凶着脸,慢条斯理收拾好了膏药等物,合上盖子。 言似卿心神不宁,也不愿看他, 顾自去了屏风后面整理衣物, 对方走了, 她也没管。 门一关。 她才扶着 衣柜躬了腰身,扶额,吐出一口气,神色不见好,有隐忍,有苦恼,也有不解。 她又不懂蒋晦这人了。 “沙场悍将, 固然年纪轻, 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反复横跳,改弦易辙。” “明明看他临危处事非常果敢, 也答应过了。” “怎么会.....” 所以世间男子真就这么容易被情欲操控?许诺如喝水一样简单? 可她明明从沈藏玉这类男子身上看到了凉薄跟精明。 沈家门庭跟王府门庭相差不知多少, 沈藏玉自是远不如蒋晦高高在上。 前者,不也冷静盘算了她的价值, 为了前途或是别的,弃她如敝履? 她一直没跟外人说过:她对沈藏玉的了解, 她对他的判断, 甚至连周氏跟她的独女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更不知她对当年事有何看法。 大抵也如世俗一样,认为那是不得已,是烈士遗孀该有的忠诚豁达。 并不是。 她从中体会最深的就是:原来这般不可信,原来可以这么凉薄。 言似卿本不会在男人, 甚至多个男人身上去争取了解、理解或者审判他们,除非跟自己安危或者利益勾连。 因她体会过这类世人眼里出类拔萃的男子最“优秀”的取舍,受害在她。 而她自己本就优秀,设身处地以沈藏玉的位置,她自信能做到更好的处事解难。 那她自然看不上这些男子的所谓不得已。 反过来,她去看待蒋晦,就有了前面那个亡夫模板可供参照。 比对之下,又觉得很奇怪。 对方一直在推翻她对男人固有的偏见与认知,又在她重塑对其判断后,再次回归世俗。 世俗的欲望跟冲动,权力的执拗跟霸道。 这不正常。 他是将军,应当知道一诺千金,也当知道她不可能谅解这种信任的崩塌。 除非对方有把握能一直圈禁她。 可他做不到,因为一旦到长安,根本容不得他做主。 等等,长安? 宴王府将军....白马寺的兵马.... 是不是....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可没想明白就困倦了。 手指抵着太阳穴,她摁了摁,突觉得不对劲,目光恍惚间朝桌子看去。 盒子。 膏药盒子。 它摆放的位置,膏药整理的习惯。 蒋晦竟然都学会了,可她也只在他面前整理过一次,这意味着他当时一直在意这个盒子。 他不是被欲望所控,一心想着轻薄她? 怎么可能还分心.... 除非.... 他是故意趁着她分心恼怒的时候整理....其实在里面掺杂了药丸。 毒气从盒子里面散出。 无色无味。 她闻着.... 中毒了。 言似卿昏迷倒下那一刻。 “常年打鹰,却被雁啄瞎了眼。” 她心中一念。 而在她倒下那一刻,本已经离开的人....一个鬼影从屋顶再次落下,真如孤鹰落而无声,抬手便诡异接住了她。 稳稳当当,小心拢着。 —————— 一大早,斋堂已有不少人在了。 怀渲公主等人怕是一夜没睡好,因白马寺是圣人君主也常供奉的佛寺,皇亲贵胄也不敢托大,都端着“敬佛礼遇”“吃斋养心”的名头来的,也不好在住所私开小灶奢靡营生,于是多多少少都会来斋堂吃点清淡的,成全名声。 但慧敏郡主一口脍素什锦还没吃上,就听到自己母妃眼巴巴问了过来的简无良:那位言公子呢,如何了?昨晚可有危险,现在在哪?怎么没来用膳..... 她问的是人,但在斋堂内的人听的是事儿。 春含雪 第78节 齐齐侧目看来。 这时,斋堂内的人自是比言似卿他们入寺那会多的多,因大部分人都是在暴雨之前入寺的,甚至有长期清修于此的存在,说都是皇亲贵胄,那自然不至于,但朝中大臣官邸家眷,世家中上了年纪的一些长辈,因最近长安之地频发怪象,信佛的人被鬼神之说所扰,前来此地求安宁,还有习惯于游历客居的一些文人墨客,长安又是举国中心,清修之人更多。 这都是常事。 给言似卿安排最偏僻的静心院虽有简无良算计的结果,也是真因为大部分客院都住满了,皇家别院那边有身份限制,个别上院也常年被谢氏这些大族占着,宁可不住人,也没人能住进去,所以住所紧凑,也是主持等人没办法的事。 这么一算,光是常住之人就不在少数,斋堂一大早就有不少人来此用斋,除了皇家专用的包厢有所隔离,但也是敞开的,并无其他挡门,外面的桌椅位置一概一视同仁。 所以,外面的人其实附近的也能听见怀渲跟简无良的对话。 简无良对谁都好摆脸色,毕竟大理寺查的就是文武百官,犯不着对哪家亲厚,名声越凶,越有利于帝王信任,虽然这种路子孤高寡助,可好处也是最大,忠君放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正确。 可他对这些公主郡主的真没必要,因无利益瓜葛,后者若挑点小刺找麻烦,帝王也只会一笑了之,他一个臣子也没法因此大宣于口找回场子,说出去既放肆又丢人。 于是行礼后做答:“见过殿下,臣下早上并未见过言公子,倒是去过静心院,大抵是昨夜劳累,早已休憩,便想着斋堂再会,思谈案子进展,不过昨晚虽有惊变,但言公子无大碍,无伤势。” 他也是详细回答了所有问题,也不算避重就轻,但隐晦中也告知众人,他跟那位言公子是一起办案的,后者出力不少,以至于他都得找对方商谈案子。 而昨晚的变故,大家都知道,基本都差人打探一二,只是不好像怀渲这般直接询问。 躲雨那会的四方院,有另一户人家赶上了,虽在谢容跟怀渲的存在下战战兢兢,避让有佳,但恰好见过言似卿跟简无良简短而有效的博弈,对她印象极深。 老者拍了下孙女的手臂,让她装着点,别露出太多口舌。 这事不好掺和。 “那位也不简单,案子可能有些突破,不然这少卿大人不会提起,并不似昨晚闹腾的那么吓人,不必急着离开白马寺。” 少女点点头,又好奇问:“祖母,那位言公子是破案了吗?” 旁人还在猜这位言公子帮过简无良什么忙,才能稳住昨晚的案情,她却自发认为:定是那言公子一力破案的,简无良是求助于人。 老者:“你怎知是她破的案呢?” 少女红了红脸,没好意思说:人家长得太好看,堪比三朝簪顶探花郎,简少卿在人家面前有点像猴王。 猴王肯定没君子聪明啊。 是吧。 老者看破,摸摸其脑袋,觉得好笑,“以前你们这些小姑娘,叫喊的可都是谢九郎。” 少女愣了下,才意识到谢容也在,边上还有他姐姐。 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为谢九郎激动呢? 嗯....好像就是昨天下雨那会,真是惊鸿一瞥就一直瞥..... “那是过去了。” “祖母,人要往前看....可是言公子还没睡醒吗?她不来吃饭了?” 少女饶有期待,四处观望,都忘了此前担心的鬼神变故了,也不急着喊亲人离开白马寺避开灾祸。 这边,怀渲眼底若闪,也没装,跟简无良对视两眼,开口也是真关心此事,“所以昨晚那些大公鸡突然对尸啼叫,到底是何缘故?” 就等着这个呢。 简无良哪里是为了来吃饭的,大理寺人忙起来什么不能对付,干饿一天也是常有的事,一夜没睡熬着来这,可不只是为了见言似卿。 他早已打量过此地,瞧见人满满的,这就开腔道:“回禀殿下,自然非鬼神之说,那公鸡啼叫也是因自然本因,其实本案已见苗头,昨晚甚至有可疑凶手在我等解疑,破解受害者自然而亡的诡因,竟从后山射箭袭击,这也等于暴露了其人存在,绝非鬼怪。” “那小箭都已留存,诸证据也已看顾,随时等待跟陛下汇报,以追真凶破解此案,解长安百姓惶惶之心。” 他说了,又没说细节,给的都是结果,但言语间很是笃定,咬死了绝非鬼怪,甚至还提到凶手都已经再次出手了! 大理寺毕竟是大理寺,众人一听俱是哗然。 “真是人干的?” “可恶,什么人如此凶残?连杀五位,还有当朝官员跟勋爵!” “是真的吗?莫不是大理寺为了推卸责任.....” 旁人心里嘀咕,却不敢直接质问,怀渲也是半信半疑,可她身为皇家人,这点敏锐还是有的——她也不希望鬼神之说干扰长安太久,这不利于朝廷稳定,影响的自然是皇族人的统治,所以她不再问。 刚刚开口,也是因为了然简无良的心思,主动提。 谢容却没这心机远见,嘴巴一张就是问,都不容谢眷书阻拦捂嘴。 “所以到底是怎么自燃的啊?一下子就把人烧成灰烬了,这世上有如此可怕手法吗?” “太吓人了,昨晚都把我吓死了。” 怀渲:“.....” 谢家如果都是这样的货色,世家如果都是这样的空有皮囊无脑袋的货色。 该有多好。 简无良抽了下嘴角,斜瞥这位谢九郎:言似卿能被蒋晦安排假装谢九身份,真不算攀附谢氏门庭,反而辱没她才华了。 这谢九是真憨啊。 没听出自己的意思:案情禀报第一手得面圣,在凶手没抓到前,大理寺怎能袒露内情给所有人知道?让真凶知道他们手头具体证据? 其实最大的证据就是大理寺已经从尸体中寻找虫卵,但这东西,也是可以损毁的,凶手昨晚动手,未尝没有烧掉整个禅房跟尸体的意思,届时不管虫卵被烧毁,还是躲藏的金磷虫飞走,连着尸体一起毁尸灭迹,大理寺再无办法证明此案非鬼神之说。 若非为了稳住沸沸传言,他都没必要提今天这一嘴。 可他也不好明拒谢容,因为其他人见状也搭话询问了。 简无良板着脸,道:“所谓鬼神之说,不外乎自燃之诡异,无法解释,才有长舌鬼作恶的传言,其实自燃之法跟“世间奇毒”有关,是人为下毒,五位死者因受算计而中毒,毒入咽喉,进而自燃,这等毒,本官也会亲自请教太医院的太医们鉴定。” 他都这么说了,谢容也信了,又问大公鸡为啥叫唤,也中毒了? 碗里多了一块米糕,他转头。 谢眷书含笑自若:“那些鸡跟你没关系。” “先吃饭。” “弟弟。” 谢容哆嗦了下:“.....” 没人再叨叨了,毕竟多数人都有眼力见,确定不是鬼神,那他们家家户户都有护卫,整个帝国最高武力都站他们这边,简无良也主动提出会联络地方驻军加强防卫,众人顿时放心不少。 怀渲:“少卿大人做事,本宫是放心的。” 简无良:“谢殿下信任。” 他松口气,再回头探望斋堂,想要找到言似卿,却发现对方还没来。 这么累?睡这么死吗? 他正狐疑,却恍然想起:对方是女子,体弱一些,是自己早已忘记了对方女儿身了.... 自嘲时。 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人。 他一惊,众人也是大惊。 众人齐齐行礼。 “见过祈王殿下。” 怀渲皱眉,“见过皇兄,您在这?” 祈王长相不似宴王凤章龙势,颇有帝王父子传承之相,他偏其母妃那边斯文,温厚无害一些,眯起眼的时候,含笑若狐,跟怀渲打了招呼后,看向简无良。 “此案传言沸沸,事关社稷安危,本王清修求佛,昨晚得知案情变故,心有关切,毕竟怀渲妹妹跟小赤麟都在,还有谢家的俩小孩,若是有所伤损,本王为在此家长,实在难舍责任。” “简少卿,父王不在此,虽有定律,需上报得令,可暴雨期,抓凶本就困难,那凶手可能还躲在白马寺,时刻威胁所有人,必要时需封锁白马寺,可按律白马寺也无此职权,得等陛下指令,是否?” 简无良弓腰行礼,“王爷所言甚是,下官也确实在等陛下旨意。” 毕竟封锁整个白马寺不是小事。 可他真不知道祈王在白马寺。 事态麻烦了,非常麻烦。 简无良有极不好的预感,也在此时,祈王慢吞吞说:“无妨,本王刚刚已经差人封锁整个白马寺。” “毕竟,按律,本王之权是可以做到的。” “对吗?” 众人更惊,简无良只能应是。 祈王神色郑重,“所以,你能否予本王解释一下案情到底如何。” “这决定了本王要不要派人护送公主等人离开白马寺回归长安。” 没办法了。 简无良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只能应下,这里也不是汇报的地方。 他正要跟祈王出去。 祈王却漫不经心说:“去喊赤麟,以及他护着的那位言公子。” “案子,不是她查的吗?” 简无良:“......” 第54章 —————— 王爷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帝王之下就是这几位王爷了,何况现在储君之争如此凶猛,祈王狡诈,利用亲王权封锁白马寺, 其实也不算逾越, 所提也是有理有据。 简无良再次应下, “那下官这就去喊世子殿下他们。” 他心里盘算着把这麻烦抛给蒋晦。 让这两家斗去。 他正出去,却见斋堂外面来了人。 春含雪 第79节 他看到祈王好像也不吃惊,只踱步走在雨中,款款而来。 不得不说,宴王父子被朝堂百官视若洪水猛兽,也有大量拥护者的本因——他们跟帝王最像,一门三代, 尽天家威严之贵相。 祈王最恨这件事, 表情冷了几分,却露出和蔼笑容。 “赤鳞, 好久不见。” 撑着伞而来的蒋晦, 他走进斋堂外的走廊甬道,伞落下, 若钦接过。 “王叔的下属不是在外地见过我了?” 驿站那边的暗杀跟被暗杀,这事两边人都知道, 大理寺也知道。 不好说而已, 但蒋晦提了,阴阳不定的。 祈王笑:“本王手底下那些人啊,都是文弱无用的,只堪在王府给本王洒水弄花,可不比你家那手底下精兵强将, 举国上下都有差遣,可当叔叔的总是担心亲侄子的,得亲眼看到你安康无恙才算放心。” 蒋晦:“那王叔一定求佛祖保佑过我。” 祈王:“自然,本王也祈求过佛祖保佑皇兄能解当前麻烦,洗清污名,对了,关于此案,你也是忙,既得帮你父王解决此事,又赶上这连环凶案,怕是分身乏术。” “所以,一路小心护送的那位言公子可在?怎么没带来查案,她不是最擅这个?如此,你也才能脱开身。” “是公子吧,本王没记错?” 在这留了个陷阱。 欺骗亲王也是大罪。 万一将来被查出是女子...... 蒋晦冷了表情。 祈王笑意不明。 怀渲在后头看着。 简无良当什么都没听到,不肯参与。 没人能参与。 剑拔弩张不过如此。 但祈王好像有要挟世子的意思? 谢容都听出几分了:那言公子对世子这么重要?祈王竟以为能要挟他? 谢眷书皱眉,手指摩挲,犹豫一会,终究没站出去帮忙。 —————— 小半会。 蒋晦说:“王叔果然在白马寺清修了,还不知长安那边的事。” 祈王一愣。 蒋晦:“那位以祖宗十八代堵上清白正直弹劾父王的御史大人被别人弹劾了,已查明其往年渎职王法之罪证,其子亦在地方执政中残害百姓,贪污奸辱,罪大恶极,此事他亦知晓,甚至出手理清人证,一概罪证已经查清,如今,他已经下狱了。” “查抄府邸时,找到了他为人密信勾连弹劾父王的算计,阁部认为其涉及党争污蔑,陛下震怒。” “后续案子,自然轮不到我参与,毕竟得避嫌,真有需要,自有人找我,当然,也可能找到王叔你。” “陛下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 蒋晦站在那,不动,在雨水淅沥中冷眼瞧着祈王,凶威酷戾,宛若年少不更事时就敢镇压宗室一干皇亲,来一个打一双。 现在,他早就不欺负弟弟们了。 他在看着他的王叔,看着他脸上肌肉的扭张,看着他神态的变化,也看着其压着怒意,继续虚张斯文从容。 祈王:“是吗?那还真是本王不知道的事,知道的是本王封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赤麟你封了朝廷消息呢,如此雷厉风行,不拘于沙场之厉,在朝堂也如此,真是厉害。” “不过,这不妨碍查此案吧。” “怎么,本王见不得那位言公子?” 蒋晦不动如山。 “查案,有我跟简少卿就可以了,王叔身份贵重,不必劳动,但您非要参与,也可。” “至于那位言公子.....她失踪了。” 简无良心境,其他人躁动。 失踪? 祈王一怔,突然神色冷厉起来,冷笑:“你不会是将她送出白马寺了吧!你好大的胆子!” 蒋晦皱眉,却是软了声调,慢悠悠说:“王叔冤枉我了,您都说我看重她了,怎么会对她不利,毕竟不论凶手还是鬼神,哪里有在白马寺安全,难道白马寺还有我都拦不住的坏人要害她吗?” 祈王:“.....” “那你还送她离开?!不知道真凶在山,当封锁所有吗?!” 蒋晦:“我说过了,是失踪。” “昨晚凶手诡诈,从后山射箭袭击,如此胆大妄为,我跟简少卿虽一力彻查追踪,却没找到对方踪迹,但今天一早,静心寺的下属去喊人,发现人根本不在屋内,似有掳走的痕迹。” “料想,是那凶手记恨她查出了案情真相,出手了。” “所以我才过来,要找简少卿一起查凶救人。” “这,不对吗?王叔。” 祈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简无良藏着心惊,第一时间看向崖壁之外的丛丛云海。 恍然想起:昨晚蒋晦确实派出了手下大半人马进山搜查,包括他手底下的能人巧手以及宴王府的兵将,投入巨大,当然自己手下的大理寺门人也是如此。 甚至还有卫护白马寺的不少人,都被调动搜查,要么全力护卫怀渲等重要人等。 如此一来,人力便以查凶查案为由全力往后山铺垫。 那时,蒋晦趁此机会把言似卿送走了! 他是早察觉到祈王在白马寺,未免后者迫害或者为难言似卿而先下手为强吗? 提前规避风险.....另一边,他也早就着手解决长安之事,现在那御史都栽了,所谓弹劾的解决之法也未必集中在言家母女身上。 蒋晦想出的法子是——要么解决制造问题的祈王,要么解决那个御史。 前者困难许多,后者却.... 简无良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蒋晦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那御史下手的,又是否因为言似卿,但这事风险很大,甚至对他自己也极不利。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只因至少有一个目的他达成了。 ——把言似卿摘出长安,且以真凶残害为由,给了她避世的合理理由。 他们甚至不知道人到底什么时候被送出去了,但蒋晦既然敢来,也直接摊开说,那就说明人早就远离,追也追不上。 不久后就能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祈王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黑着脸离开。 斋堂清净下来,怀渲深深看着蒋晦,“赤麟,你变了,跟你父王倒是很像。” 蒋晦别开眼,看向远方。 “姑姑,你说错了,不一样。” 父王圈住的人还在他眼皮底下。 他不一样。 他要的人,走了,以后不会再见了。 余生如此。 —————— 一个时辰之前。 雨中,奔驰的马车,就这么离开了白马寺。 偌大的马车颠簸不重,尤是里面貂毛软垫厚重,卧着沉睡的人过了很久才疲倦醒来些许,迷糊中先摸到软乎乎的毛发,外面雨声击打盖顶窗户,但里面温暖缠身,还有精致的黄金手炉暖着。 她睁开眼,看到了小山。 小山正在叠衣,见状欢喜:“言姑娘,您醒了?” “姐,言姑娘醒了。” 外面驾车的小云应了声。 小山小心翼翼观察言似卿疲惫的神色,问:“姑娘,您要用解药吗?” 解药。 可见她真的被下药了。 蒋晦。 言似卿聪明,已经想到了,她沉默一会,扶额揉颈,疲惫下依旧如白狐一般卧在垫子上,低软了声线,问:“你们世子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白马寺内有他难以对付的人的?” 她不确定对方是祈王还是帝王安插的人马,但总归对她都是不可对抗的存在。 小山:“殿下一开始没说,昨晚他突然喊来我们两个,说他已确定我们两人能对您忠诚,需要我们.....所以我们两人带走了您。” 言似卿虽疲倦,仍有药力,却头脑清晰,暗中分析:所以蒋晦从此前宴王府将到码头带人那会,他就怀疑自己手底下有人越过他跟宴王汇报内情,宴王才能及时差人拦住他们,这自然谈不上内奸,毕竟世子权力来自其王父,可在蒋晦看来,已在处置她的事上不可尽信其他人,更不好差遣,不然难免再汇报给那位府将,按照宴王吩咐行事——从前面来看,宴王显然是有意把她弄到白马寺参与此案的。 蒋晦跟宴王决断不一,观察后,发现小山小云可信,只因两者独立在王府之外,乃是长期死士,又是女子,受她感染诸多,可能在情感上已然偏向她,有了他的命令跟情感偏向,才能保证对她的忠诚,为她考虑,并且女子近身方便,她也不排斥,所以安排她们私密带她走。 “殿下估计知道您会问,也告知过如果您问了,就让我们告知他入寺之前并不知祈王藏在其中,但他每到一处都有探查的习惯,您恐怕不知道,殿下入沙场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威风凛凛的,他为了磨砺自己,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斥候,所以最擅此事,在我们处置入住静心寺的时候,他就抽空探查了白马寺诸地,察觉到了祈王所在,便知不好....也才有现在的打算,之所以没跟您商量,偷偷下药,是怕您不同意。” “其实您本就是要走的,怎么会不同意呢,何必还给您下药。” 小山不理解,有点不满。 言似卿却恍然。 到底是将军出身,行为习惯恒一,对驿站留有探查掌握的心思,自然对白马寺也如此。 春含雪 第80节 一以贯之。 他也确实没违背之前的诺言:说放她走,就真的放她走。 那,为什么说她会不同意呢? 难道她还想留下? 自然是不想的。 只是..... “他此番,既违背宴王之意,又对抗了祈王,因为此案关联甚广,陛下也一定关注着,没准有皇家内卫蛰伏,他所为一旦暴露,对他十分不利。” “我虽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但也不想踩着他的血离开。” “他知道这点,所以才对我下手,直接送走,免了麻烦。” 言似卿低声解释,小山错愕,也急切了,她肯定是忠于蒋晦的,得知后者可能有危险,现在有点无措。 外面的小云却冷静道:“姑娘不能回去。” 言似卿苦笑:“知道,木已成舟,箭已出弓,断没有回头的道理。” 就跟做生意一样,如果已经投入了巨大成本,项目也已经成了,哪怕有风险,也不能随便半途而弃。 因为回头,风险更大。 所以她不会意气用事。 只是心里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更胜于此前他不顾她意愿轻薄她。 小云隔着门说:“其实我说过即便祈王在,殿下也不是不能应对,祈王总不能明着迫害。” “但殿下说,祈王如果只是为了对付他,不会亲自来白马寺,因为再怎么样也不敢再白马寺暗杀他,可他亲自来,就是要以身份管制白马寺内外,那所图一定不小——比如殿下能以凶手掳走您的名头让您走得轻便,免了朝廷追究,届时一概推到凶手上面,这是他能用的法子,那祈王未必想不到——如果他不先下手为强,那祈王也会下手,直接害了您,再推到那已经暴露在大理寺面前的凶手身上,其实也很寻常。” 封锁白马寺,是为了方便行事,抹除必要痕迹。 言似卿虽聪明,但毕竟不是朝堂中人,也非掌握超凡权力的人物,她可能不太了解他们这些权贵惯用的手段。 权力的厉害,迫害为难只在表皮,是下乘之术,在长安也受约束。 不然就没有宴王被弹劾色欲害人的滑稽了。 真正厉害的是能让模糊不清的事直接定成真相,只要有一个凶手,就能套入所有罪恶。 人人都知道真相怎么回事,可皮壳已经套好,没人再去挑开恶臭。 就算最后事发,担罪的也绝不是王爷公主们。 管家,护卫,门人,幕僚,或者是手底下的什么官员,蒙蔽主上,自以为是,大概是以此结案。 祈王是个中老手,蒋晦早有预想。 言似卿明白,所以并不怪蒋晦自作主张。 “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 “他的内伤是不是还没好?” 小云小山一时安静。 过了一会。 小山说:“殿下说了,如果您对此愧疚不安,那就告诉您:他已经得到想要的了,您跟他,再次两清。” “从此不必挂念。” 言似卿:“.....” 她表情窒了窒,抵着毛毯的手指曲紧,另一只不自觉抚过肩头,碰到的地方似乎还留有对方唇齿贴合眷恋的触感。 呼吸温热,压抑喘息。 从她唇瓣到颈下,再往下。 隐隐的,当时她意识混乱,各种不解跟不愿,但他紧紧锢着她的腰,贴合他身体,手掌几次欲往上面摩挲,又克制了,只能时而用力掐腰,加重在她肩头的亲密,仿佛要留下烙印,也确实低语过。 “他也会这样吗?” “夫人,他也会这样吗?” 她几乎能想象那人对小山提前告知答案,让她转述给自己时的嘴脸。 也许得意,也许轻狂,也许冷漠,也许愤恨不甘。 但他肯定会让她理解他当时说这话的真心:他不吃亏,既付出,有所得,哪怕有天大的风险,在他看来就是抹平了。 果然还是个混账。 也....真的是疯了。 他疯了。 但他们以后,确实不会再见。 余生不必挂念。 言似卿垂眸,苦笑,但很快敛了情绪,事已至此,余下也只能...... 突然,马车疾停,车内两人俱是一惊。 外面小云惊住,低声一句:“姑娘....” 言似卿知道马车停下了,外面肯定出事了,但还没反应过来,外面的小云就没声息了,她跟小山心惊且急切,还未打开马车门帘。 噶擦。 马车门锁已被挑开,风来雨来,刀锋挑开了飘飞的帘子,往内对着她。 白日蓝调,雨声淅沥。 刀也淅沥,小云已被制住。 而眼前骑在马上的金甲郎君,狠厉如狼,就这么挑帘盯着她。 第55章 —————— 言似卿一走, 蒋晦自觉没了后顾之忧,对祈王都尚针锋相对,就别提对简无良了。 身在白马寺的长安权贵们也才深刻体会到这位被帝王亲自认定的皇族小魔王是如何冷傲狂肆的了。 祈王要听案? 行。 所有人一起好了,也算是有效排解沸沸传言了。 尸体摆上, 祈王主座。 等人都坐满了, 祈王刚喝一口水..... 简无良娓娓道来案情线索跟证据, 众人越听越凛然。 到后面,祈王眉心狠跳,杯子放下了,还未提出离开。 剖尸,取虫。 众贵人顿时哗然,又呕又惊,吓得不轻, 生怕这些虫子还是活的。 蒋晦:“别动, 王叔,它们能飞。” “但别怕, 一切尽在本世子掌握之中。” 祈王:“.....” 他脸上全是脏话。 原来是用白马寺中硝石制冰的冰块压住了这些虫卵, 因这案子影响太大,阁部跟帝王都关注着, 并非大理寺独自审理验证即可定案,所以这些都是证据, 需要呈堂证供才能将连环凶杀案齐全处置, 结成铁案。 不过这些虫子终究是隐患,拿着虫尸交差也可以,但最好是有多人见证,见证案子的虚实,了然杀人手法, 洞察幕后是人为而非鬼怪,这才好免了舆论风波。 自然,在场这么多人就都是证人,往后烧掉虫卵也无妨了。 祈王甚至都是其中一环。 祈王恼怒,但只能认下,还得虚伪感慨原来如此芸芸..... “简少卿,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查出来的吗?那位言公子出力如何?” 祈王故意问。 怀渲看了简无良一眼,其实她猜测其中案情推敲大有可能是那言公子主导的,只因这简无良要是能有所进益,也不至于抓那么多大公鸡做这等安排了,那是走投无路的法子。 哪有一来白马寺就开窍的。 谢容低声跟谢眷书提及了在外面四环院躲雨时的事,“姐,我觉得这肯定是那言公子查的,她可好生厉害,聪明得很。” 谢眷书手指抵着茶杯,瞟了他一眼,“你倒是很钦佩她,此前来怎么说来着?” 得到家里情报时,其实这小子也跟她一样认定对方是女子,危及自家利益,心急火燎来长安半路截着找麻烦,这一转头..... 墙头草,迎风倒。 谢容摸摸鼻子,无奈说:“那人家看着确实是风采绝佳嘛。” 谢眷书不置可否。 简无良低头,“禀报王爷,是下官跟世子殿下还有言公子等许多人一起调查出来的,且中间还遭遇过什么凶手暗算,险些酿成灾祸,如今言公子失踪,情形危机万分,还是得加大搜查。” 他这语焉不详的,也不知是不想让功,还是要淡化言似卿的存在。 祈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了关于后山中的追查,“那凶手可有痕迹显露,能抓到否?” 简无良:“通过昨晚追踪,以及今日白天仔细搜查,倒是能确定当时那凶手暗射小箭的位置,但对方狡猾,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目前追踪不到,但可通过封山后的排查,各自取人证口供,查看当时有谁未有在场证明,再缩小嫌疑。” “毕竟下雨天,要淋雨进山,衣物等肯定会留有痕迹。” 这也是一定要封山甚至取得帝王权下放的原因,因为他根本无权调查这么多权贵所在的白马寺。 春含雪 第81节 而且白马寺人也非常多,排查起来非常困难。 可目前确实只有这么一个笨办法,办事人力足够多,权贵们出于对帝王权的敬畏,愿意配合,其实查起来也快。 祈王对此不置可否,慢吞吞说:“封山确实是本王所为,也算是帮到了大理寺吧,但本王有点担心是不是下令晚了,万一跟凶手有关的嫌疑人,或者凶手本人已经逃了呢。” 这话意味不明的。 简无良当没听懂,谢眷书跟怀渲不动声色扫过蒋晦,廖家老者低头喝茶。 蒋晦:“那也没事。” 众人:“?” 蒋晦:“反正抓不到凶手也是大理寺的责任,简大人要被降罪而已,关王叔与我什么干系呢?” 刚刚还一副“你们皇族党派相杀,又与我大理寺什么关系”姿态的简无良:“......” 场面一时寂静,唯有尸体可怖如初。 祈王轻笑了下,“赤麟所言有理,无妨,本王就是担心一直抓不到凶手,有人会怀疑那位言公子的身份,毕竟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底子不干净的人,总要被大白天下。” 蒋晦:“确实,昨晚那凶手所用的小箭乃出自“天机营”,兵部弓 羽一直是军机核心所在,“天机营”又是重中之重,而掌握“天机营”的东陵侯又是王叔您举荐过的,万一有人怀疑其中关联,怀疑您跟此事有关,恰好您带来的兵马多到能直接封山,那凶手又轻而易举入后山出后山甚至远遁出白马寺的封口,逃之夭夭。” “这罪名,太难洗清了。” “本世子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您看,现在早饭都没吃。” 祈王脸色难看,突然明白自己被这小崽子顺着下套了。 他带这么多兵马,自然是为了借这个案子从中作梗,把言似卿弄死在山中,借凶手之名,如果足够顺利,比如按他从前面那些情报中猜测的——蒋晦这小子十分在意那言家女,定会冒险救援,那顺势一起击杀在白马寺中,也是天大的良机。 结果,对方顺着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刀。 怀渲等人眼看着两人阴阳博弈几个来回,最后蒋晦还是把最厉害的脏水泼在了祈王身上。 最重要的是此事确实很有逻辑——貌似,昨晚后山那么多护卫环绕,那凶手能轻而易举出入就十分离奇,绝世高手? 可世子殿下跟他手下本就是高手,大理寺也有能人,能半点踪迹都差不多,确实说不过去。 最重要的是那小箭。 它能引出的联想太多了。 其实简无良还知道蒋晦这番威胁更有效的是——死者中几人确实关联兵部,也跟某些事有关,现在又冒出“天机营”的专用箭,几乎直指兵部旧案了。 祈王如今,被牵连进去了。 祈王也反应过来了,表情阴森难辨,不复刚刚从容隐秘,最后只幽幽一笑,“清白自在人心,本王什么身份,还至于沾染这种脏事。” “不过既然此案关联天机营,本王有了嫌疑,不得不避嫌,赤麟你又如此重情重义,那就只能让你们负责查此案了。” 蒋晦:“多谢王叔信任,还请您收下的人服从调派,全力查案。” 意思还要调遣他的人马? 祈王脸色难看,想骂他,但还是忍住了。 简无良眼里闪光,如果能调遣祈王的人,那..... 蒋晦:“王叔不愿意吗?是有什么顾虑?那好吧,那就....” 祈王随手扔了一个令牌。 蒋晦接住祈王府的卫队令牌,笑了笑。 祈王眼不见为净,不看他,顾自喝茶。 其他人见状,纷纷表示愿意让手下护卫接受其调遣。 而蒋晦拿了令牌,直接安排看住所有山中香客,排查彼此的在场证明,无法证明昨晚踪迹的单独拎出来另外审查。 严令,不给面子,一视同仁。 这人怀渲等人颇为羞恼,慧敏郡主为人直了下,直言不乐意,满口说:“那会我都在睡觉呢,谁给我证明?!” 蒋晦瞥了她一眼,淡淡的。 “你不是伪装成了僵尸吓人?画成那副鬼样子,未曾沐浴清理就睡了?以你磨蹭的习惯,一夜都在捣鼓,且只会驱使下人为你劳累,哪里没证人?” 慧敏脸色难堪,她只是不喜被审查,倒是有人证的,脾气也不好,可被蒋晦冷冷一凶,就怂了,支支吾吾:“我,我是有人证的,桃子她们都在呢,自是能给我作证.....还是表哥你了解我,还知道我有磨蹭的习惯,可见你也是关切我的,你肯定知道我不是凶.....” 蒋晦:“?” 众人:“......” 她的语气从不情愿懊恼到自我排解,逻辑自洽,也就一小会的功夫,就含笑羞涩起来了。 坐边上的亲娘怀渲公主那表情堪称绝技——直接捂住亲闺女的嘴,恨铁不成钢。 丢死人了。 笨蛋! 她打断了女儿的自言自语,言明自己也没时间,祈王笑着来一句,“王妹带了往日那些小怜心儿?” 既是面首。 怀渲白他一眼,摆弄着发钗,淡淡道:“倒不是往常那等“忙碌”,二皇兄误会了,我来白马寺,还真是吃斋的,但前些日子不是因为长安闹腾,把我弄得心浮气躁,焦虑不安,这才来白马寺清修。” 祈王:“是吗?不是因为赤麟办案把你的知心人给处死了?” 怀渲面色更冷了下来,来回瞥他跟蒋晦,暗骂这两家厮杀成这样,谁靠近谁倒霉,都跑到白马寺了都能粘上他们的晦气呢。 但她也不敢得罪狠了,毕竟两家必有一家是未来主君,她得罪不起。 “皇兄这话说的,咱们一家子至亲是换不了的,但知心人天下还不多吗?死了一个,本宫再换一个不就行了。” “总不会看上的都是枉法杂碎吧。” 其实怀渲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面首伤心难过,之所以恼怒,无非是觉得丢人,还有因为识人不明,更因为是被晚辈给办的差,这在她看来是极大的羞辱之事,在长安都难御下面礼,索性跑出来躲一段时间。 未曾想..... 都聚在白马寺了。 公主嘛,特权极大,最早御史们颇为不满,联合清流等各种弹劾,但帝王好像对此不太在意,尤为宽纵,也说了只要不枉法,便随意,毕竟王公贵族沉迷女色的也不少,在这件事上,帝王难得公平..... 是以本朝皇家女子是恣意的,弹劾失败的次数多了,又招了皇族女子的不满,这些御史吃了大亏,也就不敢冒头了。 简无良礼遇怀渲,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是以祈王调侃,但怀渲并不害怕,只是依旧懊恼,随口敷衍了两句。 他们蒋家人斗嘴过招也正常,世代皇族哪个不是如此,旁人只能听了当没听到,也从不敢插话。 蒋晦不耐烦听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已经跟简无良安排好一干事宜,全面彻查。 权贵们还能如何,只能配合。 没来斋堂的人也全被召集来了,其中不乏一些长居的隐士跟学子大家。 乌泱泱的人太多,等于被封在了斋堂一并调查,众人眼看着森严甲卫,凶愣大理寺猛人,哪里敢拒绝,齐齐言明。 蒋晦不亲自审问,他负责的还是权贵们,毕竟一般人不敢硬对这些贵人。 被碾压惯了。 廖家人也在其中,但祖孙俩客气问候,提及来白马寺前后..... “与亲人约定白马寺相见?” “是的殿下,已静候三日了,料想也该快到了,未曾想遇到这等变故。” 蒋晦又看向其余几家,耳边却听到不远处刘无征的言语。 “我们经过驿站.....” 蒋晦眯起眼,刘无征哆嗦了下,对驿站之事开始避重就轻,只提及白马寺中的经历。 其实蒋晦对此人是挑剔的,只因对方在驿站中的表现过于异常。 “留意他。” 蒋晦吩咐若钦。 若钦应下,也好奇:“是因这些学子夫子居住的地方距离入山的偏狭小道最近吗?” 彻查整个后山,最便宜进山的路多为权贵们携带的护卫乃至祈王的人马占住,若非凶手既是他们的人,要进去太难。 而权贵们的不在此证明其实很好辨别,他们平常身边伺候的人太多了,要么都是假口供,要么就是真伺候。 若是假口供,大理寺门人自会辨别。 且权贵多为女眷,以怀渲等人为首,要说她们自己上手去行暗箭之事,还不如指望她们差遣手下护卫前去动手。 所以问这些权贵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没有必要。 只是,贵在平等,问还是要问的。 蒋晦两人另有怀疑。 但往北面挨着悬崖峭壁的偏远别院,既是不被贵人们看重的、不太好居住的一些别院,其实是有这些清心寡欲的夫子居住的,也有个别苦修的僧侣。 他们那边有偏狭小道入山,就是路不好走,但那边人少,不容易被察觉。 所以从昨晚事发搜查到天明,蒋晦跟简无良都怀疑过这个可能性,也怀疑过这些夫子学子。 蒋晦:“他们被请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潜入彻查他们居住的屋舍,若有冒雨外出回归后处理衣物的痕迹,就是破绽。” 所以把人都聚集在斋堂,其实是障眼法,他跟简无良真正的目的是彻查所有人的住所。 人的口供可以串联,也可以撒谎,但物证难以凭空消失。 烧衣服需要留下火盆灰烬,也需要干柴烈火,这些都是存在过的证据。 这比审问有效。 所以,斋堂这边紧锣密鼓看似严苛的审讯,其实重点全在住所的缜密搜查,连皇家别院都不例外。 现在就等结果。 结果还没出,殿下就怀疑这姓刘的? 他好像不会武功,若有,也不至于差点在驿站就成了替死鬼..... 春含雪 第82节 要知道他跟丘莫羽姜灵信的事完全是意外,意外导致的灾祸如果没能力解决,那他的底子也就摆在那里。 真有这般厉害手段,早在驿站就自救了,甚至死的就是丘莫羽。 所以.....殿下是怀着偏见吗? 若钦:“是因其没有自知之明,另有觊觎吗?” 都是男人,还是看得出几分的,何况他们都知道对方在狭城或者雁城往来过,认识言似卿并不稀奇,而且看言似卿的态度,她对此人也有印象,甚至直接接触过。 人都送走了,无端见到一个关联人,又想了起来,蒋晦是有点恍惚的,但很快回神。 “那有什么可稀奇的,惦记才正常。” “只是不解......此人也算人才,早晚能登科入仕,翰林之属,她能跟那姓何的虚与委蛇,为何不投资此人?” 若钦一愣,确实如此。 可,他表情讪讪,小心翼翼问:“言姑娘真投资此人,赖以为朝中底气,那您乐意吗?” 甚至,再婚予前者,实现阶级升迁,其实对她是大有好处的,在当时看来也是极好的选择。 当然,现在他们看着,此人是万万配不上言似卿的。 但也怀疑是不是以言似卿的聪明绝顶,早就觉得此人不妥,所以未有资助——要知道她手底下不少管事都是平生郁郁不得志但被她慧眼识别委以重任的,这种伯乐之恩外加钱多才是最让人难以背叛的,也是她手下能人忠者多的主要原因。 所以她不投资刘无征,这很奇怪。 蒋晦斜瞥他。 若钦立即转身去干事了。 —————— 另一边,明明主目的为搜查住所,简无良倒是装得十分严谨,看了刘无征跟他身边憔悴的儒雅夫子一眼,“你们昨晚没出门吗?” 儒雅夫子捋着胡子道自己伤心弟子惨死,并未出门。 简无良问:“一直在一起?” 两人答并未一直在一起,夫子有书童伺候。 那就剩下刘无征了。 简无良记得此人,在驿站那些案情口供中,此人还差点成了杀姜灵信的凶手。 刘无征:“我出门了的,因心烦意乱,去了法堂抄经,当时抄经的还有其他僧人,抄完后,又得僧人指点,去拜访静夜师父。” 僧人静夜,白马寺中佛学顶级者,出尘避世,朝中权贵来拜会的都有许多。 夫子没什么嫌疑,因他身体不好,常年久居,没有书童作证都办不了那事,刘无征也有了人证。 没什么嫌疑。 简无良又问了时间。 “至我出法堂,到静夜师父那,大概是寅时跟卯时之间,后来呆到何时,我不太确定,下雨,天色昏暗看不清,但我听见了鸡鸣声,就是大公鸡那会叫喊....” 简无良抬头,看了他一眼,“听了几次?” 几次? 刘无征愣了下,五指握紧,指甲掐进掌心,这样的小动作落入简无良这种老饕跟其他大理寺门人眼里就是破绽,但他们从容,也不着急,只等他回答。 很快,刘无征低声说:“两次。” 两次。 简无良忽然笑了。 简无良:“不好意思啊,刘举子,按照你所言,你先在别院,后去法堂,最后去了静夜师父那,按照我们昨晚查案的经历,公鸡第一次打鸣时,你还在夫子别院,但你们住的别院是能听见下面禅房的公鸡打鸣,然而,静夜师父那可听不到。” 他这样的大理寺少卿不知道查了多少案子,对地理跟声传极为敏感,熟练尔。 就好比沙场中人听声辨位洞察一绝。 那是日复一日极限高压紧要之下磨砺出的能耐。 刘无征震惊,肌肉抖颤,反驳:“静夜师父住所虽离远了一些,可也没没有太远,我们中间就隔着法堂,怎么就听不见了?我明明听见了!” 简无良慢悠悠说:“若是静夜师父所居边上没有被繁茂的竹林环绕遮蔽,幽谷一般,确实可以听到,但它被竹林隔档了,那竹林在风声雨声之下喧闹不已,你怎么可能听见第二次打鸣?!” 那时已是遇袭时期,公鸡们才被放出抓虫。 “要么你就是凶手!” “要么,你在撒谎,在庇护真凶!快说!” 简无良怒拍震慑,刘无怔顿时脸色煞白。 而在场的大理寺人俱是凛然。 刘无征终于忍不住了,他低下头,“我....我确实去了静夜师父那,可我没进去,因为....” 第56章 —————— 马车, 马匹,骑兵,金甲。 刀锋挑着帘子,水汽侵染在毛茸茸的雪白毛毯上, 两位女暗客蓄势待发, 像是竹林里锋利飘洒的竹叶, 但对于这位挑刀郎君而言,不过尔尔,只要他刀锋一侧,人头落地。 但他目光落在了马车最内侧卧靠毛毯软垫的女子身上,其实从掀帘开始,他就是冷酷枭厉的,还有几分怨恨杀意。 帘子一掀。 怨憎有了着落, 落在了对方身上。 汀风雨细, 斜卧的美玉无瑕,但吸了人间的落寞忧郁, 于是有了红尘色。 他面上冰冷更深, 呼吸凛了凛,是更外放昭彰的凶冷, 但无人察觉他拉着马上缰绳的手指紧了张,目光亦有所偏移, 避开其周身, 只锁双目。 难怪那眼高于顶的赤麟世子会那般行事。 呵! 气氛..... 言似卿开口,刀在颈前,她做了判断,“金吾卫,少将周厉, 周大人?” 他凛眉,淡淡道:“擅商贾,亦从你舅舅,自小家学,天赋异禀,言少夫人果然聪敏。” “不知在下的弟弟尸体,在你解尸查案之下,如何了?” 额.... 好像稀烂了。 那虫卵烧出来的,就是他弟弟的尸体。 言似卿知道麻烦了。 难道此人是为这来的? 那山中必有人通风报信,或者他本就在白马寺。 亦或者..... 刀锋逼近。 “哪也不怪夫人 !!” “夫人!” “别!” 小山两人紧张无比,正要动手,言似卿抬手,青葱手指搭摁了两人的手臂,以示阻拦,但因为温柔,似若安抚。 安抚两人时,她却是看着周厉的,冷静解释:“尸内有毒,查案时爆发,已毁尸,罪在凶手,民女并不愿意为此负责,但若是少将大人有所怨憎,你强我弱,也无可说的,但这两位小姑娘是无辜的,可放她们走?” 小云两人本想拒绝,但想到必须有人活着回去给蒋晦报信,她们只能安静。 周厉木然,“世子殿下难得有仁爱之心,愿放夫人你远离长安,值得钦佩,但夫人阶下囚,还想与本官谈判,不觉得可笑吗?” 言似卿:“那杀吧。” 小山:“对,要死一起死。” 小云:“能跟夫人一起死,是我们的荣幸。” 言似卿笑了笑,问表情更冷的周厉。 “管埋吗?” 周厉:“.....” 刀锋动,出去了,帘子落下。 隔绝彼此样貌的视感。 “夫人恐怕误会了,就为你,为那不成器的庶子,还不值当本官招惹宴王世子的麻烦。” “但你今日落在本官手里 。” “去处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周厉自然不会再看到这位言少夫人那一副视死如归的嘴脸。 他冷淡,抬手示意,其他金吾卫就带了马车,正要改变行程,马车里面的言似卿问了一句。 “是陛下说了算吗?” 所有人凛然。 抬手的周厉眯起眼,重新扣住刀。 “夫人胆子很大,揣测君心是大不逆。” 言似卿安静了些许,低声说:“我没揣测,是大人您....没穿全甲戎装,而是留有宽松空隙的文武袍,应是为了携带且保护紧要之物,这物件不大不小,非常贵重,若是折损有大罪,您如此慎重,料想也只有圣旨了。” 其他金吾卫下意识看向自己长官的衣袍,而周厉眉头皱得更紧了,回眸盯着帘子,好像要洞穿它,又似乎要撩开她,好再震慑这位体态柔弱的女郎。 春含雪 第83节 可他没有。 “夫人还是少说些话的好,本官可不是世子殿下,对你言听计从。” “走了。” 他没说到底要把言似卿送去哪,但冷笑了声,挥手在前面三岔口指明了方向。 ——白马寺。 但里面的言似卿还是猜出来了。 就这都没惩治她,看来那圣旨跟她有关,这位心狠手辣的殿前红人愿意为此忍耐。 帝王之令吗? 她一介草民。 或者背后是宴王跟帝王中间有过什么博弈,前者洞察了,所以把自己送到白马寺,等于顺从帝王之心验证底子。 但,他们的儿子/孙子坏事了。 小云跟小山都震惊了,她们不理解这剧情走向。 主要是——哪怕是自己王爷跟祈王党争,涉及夫人为棋子的作用,也绝对不至于让陛下安排金吾卫接触。 这背后到底是为何? 陛下还管儿子们的儿女情长吗? 小山有点走神:嗯,不然就是管孙子的儿女情长? 似乎自打殿下成年后,陛下对他的婚约就很是在意,有意赐婚,都被殿下占着脾气跟宠爱敷衍掉了。 如今..... 她小心看了下还在沉思的言似卿,心里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夫人,怕是再也离不开长安了。 除非死。 ———— 斋堂。 “因为我没看到静夜师父。” “他好像不在别院。” 刘无征迫于无奈说出此事,简无良手指抵按桌面。 他神色冷淡,眉目敏锐,“如果只是不在别院,充其量也就是人不在,所以你为什么遮遮掩掩,除非你内心认为他是凶手,当时人不在,是有嫌疑。” “何必撒谎。” “再除非......” 审讯的压迫力就在于步步紧逼,不断以符合逻辑的自身假设对被审讯者极端不理的处境,供其选择..... 二选一。 刘无征这次没有言似卿帮他了,他一介学子,面对强势且深谙人性的大理寺,额头有冷汗,似乎在纠结痛苦什么,左右摇摆,抵着桌子的手指指甲也无意识扣着桌面,留下了斑痕,他打断了简无良的话,“不是那回事,是因当时没见到静夜师父,我心里烦闷,又不想回去,就一个人去了附近的朝光殿诵经去了,因当时殿内无人,我根本找不到人为我作证,证明我一直在那,而非参与案件,所以我....我只能撒谎。” 这般理由也说得过去,简无良依旧冷静:“那你现在一样无法为你自己证明,一样有嫌疑,为何不....” 刘无征冷然且果断,“我做不到诬陷他人来为自己作保,如果全天下都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我也活不到现在。” “大人,您处置过天下罪恶,见过人心浅薄跟怨毒,但我受过他人恩惠,也受过许多老师跟同窗的教养与陪伴,所得皆是红尘之美。” “如果真有嫌疑,抓了就抓了吧。” 其他大理寺之人都安静了。 有点被这文弱书生震慑住。 边上的老先生都感动了,在边上力保自己学生。 简无良愣了下,摸了下巴,慢悠悠说,“诵经,哪一部经?背诵给本官听一听。” 刘无征怔了下,桌面上的手指蜷缩握拳。 简无良:“不能吗?本官听说你记忆极好,一目十行,若是诵了一晚上的经书,不至于背不下来吧,多多少少能念上几卷。” “本官以为所谓天才,盖当如此。” 就好像那姓言的。 刘无征终于乏力,闭上眼,听见身边老夫子疑惑紧张的呼吸,终究苦笑,睁开眼。 “人,是我杀的,大人您抓我吧。” “跟别人没干系。” 哦,又背上杀人死罪了吗,刘举子。 简无良若有所思。 看来,这静夜师父有问题啊。 —————— 竹林,别院,白日有雨,檐下灯笼摇晃。 负责搜查各别院住所的大理寺门人在此地一无所获。 “静夜师父昨晚一直在此地吗?可曾见过一些奇怪的人出入?” “一直都在,醒时未曾见过外人,后睡着了,更是无所觉,可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打扰了,静夜师父。” 对方是朝廷礼遇的高僧,这些门人也不敢得罪,言语间很客气。 “无妨。” 碍于主人在家,这些门人行礼后已然潮水般褪去。 别院寂静,站在窗后的僧人静夜目送这些带刀的大理寺门人融入风雨交加的竹林小道,很快消失不见。 素裟淡袍的静夜回身,提灯点烛,灯笼内的蜡烛随着摇晃而晃动光火,走在因下雨天而昏暗的室内,这点光是仅有的照明。 他上前关了此前没关好的窗柩,背对着窗柩,安置整理好案上因这些门人搜查而有些乱的书籍画册,却不知,整理到一半,耳边会听到除风声雨声竹叶声之外的诡异耳语。 “静夜师父昨晚真的一夜都在吗?” “出家人打诳语,可是要被佛祖问心的。” 深沉,沙哑,隐含恶意的试探。 静夜转身,书籍被袖摆扫荡落地,页面翻开,随着不知何时被推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冷风而哗哗作响,而窗后,赫然站着一位青面獠牙的魁梧男子。 对方阴骘眼珠子盯着静夜,惊讶其转身而来在风雨昏白中露出的样貌,但手腕朝上,腰鞘已出刀。 刀尖穿透窗户....朝着静夜胸膛直刺! 但! 屋内,上头的门梁落下一道影,似鹰似狐,如果言似卿在这,一定会认出这位梁上君子的熟悉身法,而此人刚落下,人还在半空,袖下甩出的勾链就环住了静夜的腰身,往后一拉,后者腾飞起,拉开了跟那刀尖接近的距离。 而后落地即将摔倒的那一刻,蒋晦已经落地,左手一撑后者腰部,稳其身形,脚下一点.... 窗外,雨光丛丛,静夜手中的灯笼落地,光火摇晃,照亮蒋晦的漂亮又骄烈的眉眼。 中计了! 这蒋晦是借静夜来钓出自己!而且他猜到了大理寺门人里面有内奸! 青面獠牙的面具下瞳孔颤动,飞快后退,但落地既掠的蒋晦已拔剑。 剑旋转飞出,天罡气,旋如天盘。 面具人被逼跃出,翻过屋檐下的栏杆,落在了院中潮湿泥地,抬手刀锋侧挡。 锵!! 刀锋颤抖,名剑回旋,落入跳劈而来的世子殿下手中。 再一斩。 砰!! 面具人吃不住这力气,半跪一滚,刀锋扫下盘,切蒋晦双腿! 刷... 蒋晦后跃,弹腿强攻。 砰砰砰! 两人转眼就过了十几招,原地泥流跟雨滴随着内力期间崩散,如太极圆盘形成的逆转圆体,随着残影不断加剧,下面山道出了密集的奔跑声,面具人眼底一闪,转身欲逃。 但刀剑相交的最后一次。 流淌雨丝的竹叶飘了风。 人间的世子左腕一甩,面具人也才意识到自己脚踝不对。 哗啦,人被拖拽回去,那链子纤细,但精铁一般,面具人提刀切过后,也只是划出火星。 糟! 他果断将刀锋后切。 格挡了蒋晦果断劈下的剑刃。 哗! 面具人眼前一闪,原来自己格挡的只是剑鞘..... 哗啦! 手腕被一剑切过,血线喷射,已然被切断了筋脉。 长刀落地,但面具人狠辣,浑身内力全绷,再一爆。 砰砰砰! 春含雪 第84节 锁链断裂弹飞,他人疯狂掠向茂密竹林,企图逃窜,但世子殿下一脚踹其后腰。 砰! 面具人落地吐血,咽喉抵了剑。 他不动了,蒋晦要再动手之际,这人袖下猛然甩出一枚鎏金的旋转丸子,丸子中随着旋转激射出浓烈的粉末...有硝烟味。 天机营的暗器! 蒋晦当即弹剑劈散这些窜来的火星,只见火星炸到剑刃上噼里啪啦。 正好此刻下面上来的大理寺门人以及各府护卫已经分派占道,俨然要包围封锁。 刷。 此人已然咬牙激内力强行跃起,往山道下面急逃。 “抓人!” “追!” 蒋晦速度快,劈开这些暗器火星侯,长袍烈烈,极速追赶。 不断拉进距离。 其他人看到动静,立即改变方向,朝各个口子封锁.... 突然! 将近悬崖的地方,那面具人竟改了方向,掠上竹捎,到竹枝上端,翻身一跃,借力飘洒而下。 跳崖了? 追赶一路,众人并不清楚附近地界,毕竟天昏暗,还有风雨,并不知道附近到底是哪。 白马寺太大了,山体因为竹林遮蔽,并不能一览无遗,这追着追着只知道盯着人,并不知路。 也就紧吊在这人后面的蒋晦隐隐觉得不对,突然反应过来。 “不好!下面挨着斋堂!” “殿下!” 若钦等人看到蒋晦义无反顾跟着跳下悬崖,吓死了,纷纷赶到崖边,这才发现下面确实是悬崖,也是白马寺主建筑群区域,距离不远就是斋堂,但跳下去不会死——因为下面也是竹林。 轻功腾跃,竹叶缥缈,面具人落在佛殿屋顶,踩碎一些瓦片,回头看到黑鹰悬落下来的蒋晦,咬牙切齿。 阴魂不散! 他不迟疑,迅速疾奔..... ----------------------- …… 第57章 圣旨(固定时间晚上更,如果早点写出会早点更,大家不用提前等)“你,从,还是不从?” 斋堂这边, 雨还在下,简无良的审讯已被打破。 只因祈王得知刘无征是凶手后,并不认可这个结果。 他是打定主意要拿这案子做文章的,现在御史那边的事被蒋晦雷霆手段解决了, 言家灭门案也因为幸存者言似卿被蒋晦送走而断掉立案之本, 后续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这连环凶杀案了。 否则他跟宴王这般厮斗, 投入这么多心力,若是宴王还是全身而退,中间又闹得沸沸扬扬,自是算他吃亏。 所以他非要亲自拷问,逼刘无征交代背后之人。 正好此刻蒋晦人不在,简无良根本拦不住祈王。 “一介书生,若不是隐藏武功, 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做不到这些事, 背后定有组织或者上峰谋划相助,简少卿, 你既是大理寺少卿, 怎如此心慈手软,让本王来!” 祈王此人看似儒雅仁善, 其实狠毒,当即就要用重刑。 刘无征虽脸白如纸, 但也抗住了, 咬死了是自己杀人..... 人被拖到了斋堂外面,正要行刑。 外人不知内情,有些人以为他真是凶手,也有人惊疑不定。 真的假的? 这一介书生..... “上刑!”祈王一声令下。 就在此时....简无良猛然惊呼:“住手!” 祈王大怒,正要怒斥简无良, 却见后者已经出手,朝斋堂斜上角甩去暗器。 锵! 跳下的面具人跟鬼一样降临,吓得许多人惊声尖叫,而这人挥刀劈开暗器,落地侧转,俨然要抓人质! 是了,这面具人早知自己重伤,正常逃亡根本逃不出蒋晦的手掌心,只能去斋堂拿捏权贵当人质,逼蒋晦放自己走。 此人能跟蒋晦打那么几个来回,武功远在若钦这些能人之上,岂是好对付的,简无良根本无力弹压,眼看着..... 哗啦! 蒋晦已经追了下来,中间跳落,拦在了面具人跟怀渲等人中间。 衣袍飞舞,一剑横扫。 砰! 面具人匆忙格挡,但这一次,连人带刀被劈飞。 热血沸腾....扫落在地。 “来人!” “拿下!” 千钧一发,这人忽然取下脸上面具,再转过真容。 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喝:“世子殿下,本侯乃因营内天机弩失窃,得知有人冒充我天机营作祟,于是冒险来白马寺暗中为抓凶,理所应当,并不违背法规,你难道要对我下手?!” “那静夜乃是凶手,你为何要庇护他?!” “难道你们沆瀣一气?!” 好一个临危自救?! 东陵侯?! 他竟来白马寺了? 到底是查案过来的,还是....他刚刚那狗急跳墙的样子,众人可没忘。 怀渲皱眉,摸了下脖子。 众人二度震惊,简无良飞快瞥了祈王一眼,而祈王眯起眼,眼底闪烁。 蒋晦微面无表情,转了刀锋,冷笑:“好一个贼喊抓贼,侯爷是违背法规为追查失窃而来,还是早就来了白马寺,为杀人灭口,你还是去跟陛下解释吧....” 祈王神色不安,拳头握紧,冷冷盯了那东陵侯一样,两人眼神有过交汇,东陵侯知其意——眼下被抓是定局,若是胡说八道.....那就没人能救他了,他全家也没活路。 此时此刻,简无良其实明白过来了——蒋晦跟自己商谈的时候,是说借祈王封山彻查所有人,表面查香客,其实查僧人跟别院。 这只是第一环。 于是他们查到了静夜。 静夜到底是不是凶手,还是刘无征是凶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凶手”。 而这个凶手杀了这么多人,还故意用了神机营的弩箭,就是为了让调查方向往兵部那边去。 其实已经可以锁定当年事了。 因为严光雪跟陈开志乃至当年的上一代仲元伯都关联了一个兵部旧案。 ——雪人沟三千冰甲案 这案子背后当年有罪魁,但早已被灭满门,这凶手重提旧事,还连杀这些相关之人,要么是罪魁门庭有幸存者,为复仇而来,要么就是为伸冤而来。 既是伸冤,最怕凶手的就是这案子背后的罪人,对方只会比大理寺跟朝廷更想抓到甚至杀死这凶手,将一切掩埋。 所以,蒋晦无疑是利用大理寺跟所有人,去“钓”这幕后之人。 于是,钓出了一个东陵侯。 这就是世子殿下的手腕吗?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细枝末节,就好像打仗一样,中间肯定有伤亡,但攻城掠弟,擒敌匪首,当是快刀斩乱麻。 简无良心里惊叹,虽然现在这东陵侯灵机一动,狡辩如斯,只要被抓,被彻查,一切魑魅魍魉是非对错都会被揪出来吧。 抓,查,铁血手腕。 比起自己在这案子中的束手束脚,蒋晦的方法就直接多了。 目前看来,尘埃看来是要落定了。 “本侯无罪,世子殿下你....” 东陵侯还想再说,突然按住了胸口,脸色也惨白几分。 后面追下来的大理寺门人跟宴王王府护卫们刚到,看到这一幕后惊愕莫名,而简无良忽然变了脸色。 “医师!” 来不及了。 所有人眼看着自爆身份的天机营营主东陵侯按住胸口,痛苦呜咽,最后噗嗤一下吐血,爆体而亡。 倒地,血流七窍。 众人惊窒,而蒋晦脸色沉了下来。 须臾,祁王忽然说:“据本王所知,天机营确实有弓弩失窃,已经上报兵部了,且天机营虽在长安城中,但也有巡防长安境的职权,最近因为这红炎鬼火案,陛下下令各部协作巡境调查抓捕,所以各界兵马走动颇多,我们不也能带府军离开长安卫护自身,所以只要有敌情,天机营是有权支应的。” “那,东陵侯来白马寺并未违背朝廷法度。” “当然,他得知这消息,可能也是本王早上去信给郊外巡防营求助有关,这不是赤鳞你说的人越多越好便于查案?” 春含雪 第85节 “所以,你会不会杀错人了啊。” “真是让本王痛心.....” 祈王府的府兵将领反应快,大喊:“世子殿下!你为何杀死东陵侯?他好歹也是军侯之属,执掌天机营!!如今若无违背法规,却死在你手下,那该如何跟朝廷,跟陛下交代?!” “少卿大人,你还不抓人!!” 厉声震如天。 宛若祁王府的爪牙已然困住了宴王府的世子。 若钦等人心惊,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局——祈王设的局?! 除非能定罪东陵侯,或者证明其来白马寺所行不合法规,否则..... 他们立刻围护在自己主子身边,齐齐拔刀剑。 两边对峙,一时剑拔弩张。 其他府邸的护卫自然不敢参与,只能在边上无措.... 本来东陵侯被抓,这是板上钉钉的嫌疑人。 可他突然暴毙而亡,那就不好说了。 之前跟他厮杀的也只有世子殿下。 祈王敏锐,狡猾,歹毒,在此刻体现淋漓尽致。 无人知这到底是不是他设下的局中局,但如蒋晦守株待兔逮到了东陵侯,祈王现在,也抓住机会困住了蒋晦。 斋堂再不是红尘进食的安乐之地。 而是一场王权博弈。 蒋晦刚刚还有胜算,现在转眼就有了败局之象——最主要的是这东陵侯来之前好像做过安排,难怪他最后临危之际主动撤掉面具言明身份,就是笃定自己做好了行动的准备,哪怕暴露在白马寺中,也有理由应对。 毕竟,当时静夜确实挂着凶手之嫌。 祈王知道这件事,所以抓住了机会。 而东陵侯,确确实实死了。 简无良手指摩挲,他知道背后肯定不简单,这太突然了,像是早已设计好一般。 恐怕世子殿下也没想到会有局中局吧。 但若说是祈王设的局,代价也太大了吧——东陵侯总归是被人害死的,祈王一开始就安排他去死? 用一个东陵侯换一个宴王世子.... 好吧,也是大赚,绝对值得。 你看祈王虚伪之下压不住的嘴角就知道了。 可现在最为难的是大理寺! 面对两边对峙,以及要不要逮捕蒋晦的难题,大理寺上下都跟吃屎一样。 简无良觉得自己头发没准已经秃了,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东陵侯来白马寺是否违规,确实需兵部彻查,好跟陛下交代,至于他的死因,也可能是红炎鬼火案的真凶暗杀,还得彻查,碍于此案重大,可能需要世子殿下与我等一并回长安,面见陛下....” 他可不想直接在这抓人。 祈王:“国法森严,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本王既是赤鳞长辈,当做决断!” “来人,拿下!” 他根本不管简无良的摇摆,挥手下令! 谢容紧张,走出一步,却被谢眷书拉住了,他一愣。 “二皇兄!”怀渲有心阻止。 突然! 正看着地上碎裂成粉末的面具,蒋晦忽抬眸,单手一动,剑往上。 在场的武者尽数紧张,连原本凶悍敌意的祁王府上下都手心冒汗,捏紧手中武器。 祈王也吓得退了一步。 赤鳞悍勇,沙场之破军。 若是死战。 恐怕最后也是他活着离开这里,而他们....战死大半。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 铿..... 足下一勾,在地上的剑鞘弹上,插入后腰悬挂,剑尖反手,缓缓插入剑鞘。 铿锵封剑。 “既有悬疑,那本世子自当配合调查。” 他竟愿意退让?! 祈王一愣,他巴不得这人抗命,好被诛杀当场.... 可蒋晦竟然愿意束手就擒? 祈王:“捆起来。” 祁王府的人要上钱,若钦等人气得要死,却不得不因为蒋晦的命令而收剑。 混蛋! 宴王府也有败于祁王府的时候?! 咽不下! 气氛乖张,但蒋晦面无表情,正要被带走的时候,他忽然皱眉,看向广场下面的小道。 有人来了。 对方还出现了。 “等一下。” 一身金甲文武袍,单手执后腰长刀,一手抵腰獬豸雕兽,眉目厉,神色威。 也是主持陪同带来的。 身后跟着一堆同样金甲威武的卫士。 “啊!” “是....” “是金吾卫!!” “金吾卫少将周厉!” “难道他是为了他弟弟的尸体来的?” “应该不是,金吾卫是天子近卫,无旨不出。” 祈王惊疑不定,金吾卫怎么会来?而且.... 周厉垂眸,说他是来宣旨的。 “祈王殿下,公主殿下,世子殿下,少卿大人,陛下有口谕:他已选人全权负责调查红炎鬼火案与.....当年的雪人沟三千冰甲案。” 后面的案子一提,在场的人不是茫然的,就是岿然变脸者,连怀渲都沉重了神色。 竟是此案?当年可是沸沸扬扬,为此灭了一品军侯满门,抄家者无数。 “所以不管是世子殿下,还是其他可疑之人,一概相关者,尽数受调查。” “亦可随时调配任何人配合此案调查。” 简无良眉心暗跳:他记得自己也才在天明之前急发密信差人连夜快马送长安,再快也得至少三日才能抵达宣旨,因为雨期,信鸽信鹰差遣都有被影响,即便是飞信,也得一日吧。 可对方.....在路上拦下了被送出白马寺的言似卿,这脚程就不对。 说明陛下一直在盯着白马寺,也早知两案的牵扯。 只能说身为君主永远只单独倚仗一人,他简无良是殿前红人,其实也只是臣子,同理,周厉亦如此。 但永远不止他们两人。 帝王心,海底针。 众人惊疑不定,揣测无端,反而是现在处境最不利的蒋晦挑眉,不说话。 祈王心神不安,挤出笑容维持权威:“周厉,陛下难道是让你来查案?” 周厉是受宠,周家底子也还行,但也敢查蒋晦? 那姓周的长安刺史就是一条泥鳅,根本不可能明确站位,一直都是两边不得罪。 这周家不会改变中立,投靠了宴王吧,在殿前争取办理此案,一边为蒋晦脱罪,一边要拉自己下水? 祈王觉得此事有鬼。 周厉冷然,抬手示意,“祈王殿下误会了,陛下真正委任的人,是那位。” 蒋晦本不太在意,回头看去。 斋堂外面的高台边侧,临云海丛丛,早上水汽深中,环边走廊屋檐下站着几个人。 几位金吾卫似乎在看管三人,其中一人..... 风姿蕴秀,雨丝点点,清风拂面。 她在看着他。 她在昏暗的屋檐下眉眼不明,乍一看,雌雄难辨,袍袖微荡,满山寺的风雨都不及她让人心飘摇。 蒋晦知道是她。 也知道她看着自己,只是不明眼神内里。 周厉手握圣旨,走过去,冷然斜瞥,“言公子。” 春含雪 第86节 一到了白马寺,他也用了类似简无良称呼她的口吻,似是模糊她的身份,又意有所指。 “现在,你可以接旨了。” “陛下要你查案。” “你,从,还是不从?” 蒋晦瞳孔震动,本已经入鞘的剑柄被猛然扣住。 他一步逼上前,浑身内力翻涌,眼神如刀。 显然,他的一切安排不管成败,最得意、最核心、也是人为已经成功的目标,其实已被狙毁。 金吾卫,拦下她了。 她走不了了,还得全权负责这些牵连幽深的案子? 陛下何意?! 第58章 —————— 言似卿素来能审时度势做取舍, 她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天意。 是啊,在这个世界,帝王君心就是天意。 可她在周厉带着她回白马寺后重新走栈道进去的路上,后者提了此意——本来她就会知道, 圣旨内容不是颁布给她听的, 是给白马寺里面那些人听的。 但她那时拒绝了。 她竟然敢拒绝, 虽然很委婉,说的是:力不能逮,且非在朝官员,难当大任。 周厉此刻瞧着眼前被自己二度询问,其实也等于逼问,恍然想起不久前在路上的一幕幕。 当时他回:你以为你能拒绝? 言似卿也回:左右下场有什么优劣吗? 周厉其实预感她接不接这差事,都很难活下去。 谢家容不下她。 祈王府也容不下, 那宴王府呢? 宴王府想留? 那更麻烦了。 帝王眼看着朝堂党争混乱如斯, 却一直没有雷霆震慑,就这么冷眼看着——又对白马寺中的变故了如指掌。 说明他不是不知, 不是不在意, 而是观察,审判, 最后决断。 她当然不是祸乱根源,但她可以是。 帝王不需要分对错, 只需要权衡之术。 所以周厉隐约猜测帝王对这位本来就微不足道的商贾夫人有杀心, 就像是一颗棋子屠掉,以震慑两边棋局。 这是最小的代价。 毕竟他总不能直接对儿子孙子下手。 还不至于。 那为什么不直接杀? 因为不值当为她背负出师无名的瑕疵。 周厉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只因反推过——这些案子重要到非她不可吗?朝廷中人才济济,就是自己跟简无良也不过占着没有投靠某位王爷,外加家里也算干净, 有点能力,别的还真没那么天骄之相。 阁部多的是狡猾如鬼的老狐狸。 只要肯得罪人,没有查不出的案子。 所以,不是非她不可,却还是她。 那就是把火炭交到她手里。 查不出,杀之有名。 查出了。 那她的处境就更微妙了。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只是商贾呢? —————— 以上是周厉的所有揣测,时至此刻,他都这么认为。 也不意外言似卿勘破自己的处境。 她聪明,通透,也知生死进退。 所以她之前拒绝他的提醒,一副看透死局懒得挣扎的摸样,他也不意外。 可为帝王差遣,忠诚如旧,周厉到了白马寺,步履并不快,因为金吾卫自有“飞鸟”先一步往前刺探,若有动静自会回程速报——他自己脚程自然更快,可不能离开言似卿。 今日他的作用也不过是“宣旨”,以及“看着”言似卿。 所以他一路都在她身边。 女子脚程慢,何况她没有武功功底,快到斋堂的路上,上面已经有动静了。 他摸了下胸口内藏着的圣旨,若有所思时,言似卿忽问:“陛下忽然让我这么一个外人接触此案,是因为两大王府之争必有死伤才能结束混乱吗?周大人可是为此而来?” 她语气好奇,淡漠又不激进,好像只是随便问问。 周厉却凛然,回头看她,这人垂首,轻拾裙摆,走在坡度并不高的栈道阶梯上,低语了一句。 “原来飞鸟也不是一定能飞。” 她多聪明,知道飞鸟一定知道上面动静,却没有回来禀报,就是因为——周厉并不乐意及时赶到,掺和上面的纷争,他想等尘埃落定了再上去,至于现在两大王府到底是谁上了套,成了阶下囚,他并不在乎。 可,这事不能为人所知,他不能看到了却不阻止,不然就有偏帮一方站位之嫌。 她短短两句话,周厉扫她一眼,眼神底下有杀意,“夫人话太多了。” 但他不得不脚下一点,往上速飞,也见到了隐藏的飞鸟。 飞鸟其实已经回来,但他是心腹,知道周厉的心思,所以没有出现,没想到.....两人加快往上,这才有了周厉及时出现的一幕。 然后..... 言似卿被问了第二次。 这一次,言似卿的目光从斋堂前的广场收回,好像未曾专注看过谁,又避开谁。 她回答了周厉刚刚的逼问。 从,还是不从。 “现在就开始查吗?” 她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很爽快。 周厉走神了一刹,猛然顿悟:她之前在路上拒绝接这差事,不是真的要拒绝,而是为了下一次的答应。 ——她是不是早就预感到蒋晦有可能会在白马寺中遇险,所以先拒绝,借自己想要圆满完成这次差事的需求,让自己及时参与其中,让蒋晦免于被祈王趁机暗害。 她确实非常善于利用局势,为她谋利,为她满足所求。 原本心高气傲的人,被她这般驾驭,周厉心里很不舒坦,可能也只有之前的简无良能理解他的不甘,但无可奈何,只能凉着语气回:“自然,一切全凭言公子做主。” 只是让她主理此案,并无官职,他对她自然没有官场上的尊卑敬畏。 言似卿并不在意这位周少将的冷漠锋芒,:“外面下雨,我不想出去,把尸体抬进斋堂,所有人,证,都置于此。” “两大王府请避嫌,相关人等避让尸体以及一切线索,定大理寺上下主差使,其余武力人马,继续封山,金吾卫主守斋堂。” 她一旦要做一件事,必是极认真的,不再考虑任何细枝末节的恩怨情仇,只踱步,越过怀渲等人,袖摆扬动中,抬手轻撩斋堂门口垂摆的布帘。 人进去,脊背对风雨,风雅如竹,但言若清潭落雪。 谢眷书明明白白听见了一句话,语气温和,寻常口吻。 “违者,视若抗天子命,代天子,杀。” 众人静默。 雨中,扣着剑柄本隐隐出鞘的蒋晦在冰冷雨水中调整了灼热的呼吸,目光似牵连如丝,缠在了那走进斋堂的纤薄人影,在他人逡巡他们之间时,及时垂眸。 掌心下压。 铿锵回鞘。 —————— 斋堂内有尸体,五具,现在又加了一具堂堂东陵侯刚死的尸体,六具。 权贵们此前被两大王府相逼,不得不配合查案,再无从前傲矜狂放。 如今,代表天子脸面的金吾卫在,他们更得配合,毕竟连两大王府都被“避嫌”了。 他们都如此,何况其他人,刘无征似乎心神不宁,被看管在角落里,随时等待被查,那位静夜师父也是嫌疑人,他们两人外加一位世子殿下,这三人无疑是被“嫌疑”缠身的人物,得坐在一边,其余人各有落脚。 刘无征不安,静夜安然,还能喝茶,蒋晦冷漠,如阎罗坐像,头发丝都透着几分狠厉,但也安静,好像随时等候被审讯。 白马寺主持也是厉害,沉稳如旧,还差僧人们送来饮品跟小茶点。 可是,现在谁吃得下? 尸体就摆在前面呢! 还有恶臭,还有....那虫子还在吗? 众人战战兢兢,如鲠在喉,谢容几个呼吸就换了好几个姿势,谢眷书心情不佳,只因疑惑不解跟不安——这姓言的到底是男是女?若是女的,那自己能是对手?若是男的..... 她回头看了谢容,“能安静些么,不然像是尸体腐烂肉里的蛆。” 谢容:“......” 春含雪 第87节 也算是亲生的,姐姐你何至于此。 —————— 对于言似卿这么一个棋子般的低贱人物,突然就成了主导案情的主事者,竟还敢大言不惭说那种话,祈王对此十分不满,碍于金吾卫代天子过问此案,他只能坐下来后连茶都没碰,开口就冷然睨着不远处正查看东陵侯尸体的言似卿。 “这位言公子,你也看了有一会了,可能找出什么法子证明与你娴熟的赤麟世子无罪的证据?” 祈王这人言语虚伪,也惯能阴阳内涵,就差明说言似卿跟蒋晦关系不简单,她会偏私什么的。 在等待尸体挪移到斋堂期间,言似卿已经看过大理寺此前调查审讯的诸多内容,一如她在昨晚查看简无良的小册子。 人人口供,以及查看诸院落的结果,都在上面,边上还有调查人员的口述。 看完这些,尸体这些送来了,她开始查看东陵侯七窍流血的尸体,用镊子查看,从衣物到皮肤血肉,也看了咽喉,边上简无良也在,两人的验尸习惯大差不差,大理寺对言似卿有过此前一次合作,对她钦佩不已,她一抬手,边上的仵作就知道该拿什么器具。 他们忙他们的,祈王的挑剔很突兀,言似卿却没看他,但也回应了。 毕竟是王爷。 “王爷毕竟是世子殿下的亲叔叔,介于世子殿下现在背负杀人之罪,您是要我偏私他吗?” 亲叔叔还能希望亲侄子被定罪的吗? 可他们是皇家子孙,自然是希望的。 可就算是,也不能承认。 祈王吃了个哑巴亏,冷哼后,不再言语,只用喝茶掩饰。 简无良不意外,目光从言似卿脸颊扫过,瞧见这人正用镊子掀开的袖子下面,看东陵侯手臂疤痕。 “有问题?” “似乎是旧伤,但也有新痕,此前跟世子殿下激斗过,用功过力,筋脉有损。” 简无良担心言似卿未曾习武,看不出其中猫腻,却又想起这人擅医,有家学,应该也涉猎了,何须自己班门弄斧,一时讪讪。 此时言似卿已经放下镊子,脱掉了薄薄的手套。 祈王:“看来是结束了,说结果,本王忙,今日就要回长安面圣。” “毕竟关乎社稷,任何人违法,都一律同罪。” 有圣旨再说,随时可以捏死她的祈王也没那么可怕了,言似卿看向刘无征跟静夜。 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自己认罪了。 刘无征此刻依旧认罪,但补充了其他说法:“人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既非静夜师父,也非他人,这位东陵侯找错凶手了,那世子殿下出手也无嫌疑。” 他竟是要帮蒋晦的。 宴王府的人惊讶,不过蒋晦没什么反应,瞟了他一眼,又迅速观察言似卿,看她....跟刘无征对视了一会。 他们! 嘴角下压,蒋晦咬了下唇,低声呵了声,反复瞥言似卿,又挪开。 另一个嫌疑人....静夜师父也看了边上蒋晦一眼,若有所思,随即也看向言似卿。 简无良把这三个嫌疑人的小动作跟神态一览无遗,内心有点别扭:不是,这三人好像没有一个是担心自己要担这泼天罪名,一味看言似卿。 呵! “静夜师父有何可说的吗?” 静夜对视上言似卿的目光,此人长相比谢容更甚几分,是世间少有真正男生女相的宝相,若非一双丹凤眼多情似无情,浑身上下就真若佛子降世了,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袖子上还有灯盏落地沾染的飞灰,又被灼烧出一点孔洞。 他静默了一会,说:“虽未与这位刘施主真正相谈过佛法经书,但我确实见过他,他是到过我那别院的。” “虽只是一面,但他能在那会赶到我的别院,要说他又去了禅房那边行凶,即便他有轻功纵横之术,也很难。” 好啊,一个要保世子。 一个要保世子跟学子。 祈王气笑了:“真是大开眼界,出家人不打诳语,静夜师父你敢对佛祖发誓?” 静夜:“可,若有谎言既下十八层阎罗地狱,要么灰飞烟灭,要么下一轮回入畜生道,并且我之血亲,除女眷之外,其余全部与我同罪。” “之所以避开女眷,是因为女子来这世上本就艰难,若似渡劫,实在不必因我再被连累。” 他现场就开始发誓了,义正言辞,认真非常。 祈王:“?” 众人:“???” 刘无征:“!静夜师父你.....” 也不至于这么狠吧。 出家人.....出口就是灭满门的雷霆炼狱啊。 言似卿神色顿了顿,对这位闻名天下的大师有些无语。 廖家老祖母惊了,满口说:“大师万万不可。” 主持:“阿弥陀佛,静夜你何至于此。” 祈王打断他们的吵闹,冷眼看蒋晦,“那你呢,赤麟,他们都在保护你,你可认罪?” 蒋晦不理他,看向言似卿,“主官在此,可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言似卿本来不看他,被这人故意喊了,回头瞧他。 “殿下可认罪?” 蒋晦先发起手,见她回眸,手里且重新拿了那大理寺的查案小册子,眼神对视时,他先狼狈败退了。 言似卿也别开眼。 他们都想起了此前的事。 若此生不再相见还好,就当过了,落水无痕,偏偏不到三个时辰,又见了。 何其尴尬。 蒋晦耳根子都在发红,本来抵着桌面从容击打桌面的手指默默移开,借着审讯桌子格挡,默默揪了袖子。 她肯定生气了。 不远处的小云两人都替自家殿下尴尬——他可是借了她们的嘴说了一些潇洒的决绝狠话。 还说什么他想要的补偿都已经得到了......不在乎她如何如何。 结果现在呢? 殿下您为何有一种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坐立不安感? “他们不认,那我也不认。” 言语竟有点心虚,又带着发脾气的傲娇。 人就是这样的,越心虚,越色厉内荏。 祈王更火了,这可是他灵机一动精心造成的大好局面,怎么对这些人而言如同儿戏! 倒显得他可笑了。 言似卿心里也有火,但不愿意人前显露风月暧昧,就低头看了册子,在祈王又插话之前,先看向刘无征。 “大理寺门人查看你的住所时,提到有灰盆炉子在昨晚生过火,且木柴烧透,说明你一直在用火。” “你认罪,自认凶手,但假设你是在后山对禅房出手袭击过,既是凶手一方,你逃亡的路线必然依旧是后山,从后山要绕开当时各个节点的护卫,走的只能是崎岖绕远的偏僻小道,再从斜坡山体抵达你的住所,再处理全身所有衣物鞋袜以及那一副天机营弓弩,换衣藏物,就算有轻功身法,早有计划,精打细算,所耗时间亦是不菲——那,是没有时间让你烧炉生火烘干头发的。” 刘无征错愕,下意识抹了下发丝。 他的头发确实干了,也确实烘干头发。 他,确实不是凶手,也撒谎了。 言似卿:“但假设你去的是法堂,后面又去找了静夜师父,去了,却没有入别院接触,但不肯承认,还很快跑回自己住所烘干了头发,不仅如此,还心烦意乱,翻了好多书看——以至于你的书架乱糟糟的。” “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你不敢说,宁可承认自己是凶手。” “这是死罪,能让你这般恐慌的,也只能说明你一旦说出实情,后果就是惹怒得罪不起的人,会连累你在意的人——比如你的老师们。” “静夜师父不至于这么可怕,那就是静夜师父会见的人,让你恐惧。” 全场静默时。 大部分人都反应过来了:所以刘无征不是凶手,但静夜也不是,因为他们能互证,可还有一个第三人,这人的口供很重要。 只要三人互相作证,都飞案情相关的凶手,那东陵侯所谓抓凶就十分可 笑,他自己反而可疑了,相应的,世子的出手也顺理成章,谈不上任何罪名。 言似卿又看下静夜师父,“同理,静夜师父也不肯提及自己会见的人物以及昨晚经历,也自认未曾撒谎,只是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你说你昨晚见过刘举子,应该也不算撒谎,你确实知道他来了,也知道他见到了那晚实情,害怕逃走了。” “你既不想害了他,又不肯把另一人扯进来,可能也有跟刘举子一样的顾虑,于是有了上面的供词。” “那位当夜去你那的人,如今也在这里。” “只要你们两位不松口,对方这辈子都不会被牵扯进来。” “你们两人也可以互相为证。” “只是证据有些残缺,若是陛下过问....” “不用等父皇问,我承认还不行么?” 最后突兀一句女声惊住了不少人,因为不是言似卿的声音。 众人齐刷刷看向此人,连祈王跟蒋晦都未曾料到,齐齐错愕。 祈王皱眉,“怀渲?你胡闹什么?” 第59章 怀渲公主叹气, 却对视着言似卿,“言公子,其实不用推理,也许你私会本宫一下, 求我说出实情, 不管是这位胆小如鼠的刘举子, 还是静夜师父,本宫都能保住呢。” 言似卿:“就事论事而已。” 春含雪 第88节 怀渲笑:“但你没掺和的话,那我还真就不提了,毕竟,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深更半夜,堂堂公主去私会当世名僧,尤其是她名声在外, 传出去不知道多难听。 两人还能有什么事儿? 众人哗然, 又明悟为何刘无征不敢谈及怀渲了。 这等丑闻,怀渲还能认?万一怨恨他, 那他别想活了, 还得连累他那边一干师生同窗。 所以他宁可认下凶手罪名。 静夜他.....众目睽睽下,也没否认, 只是叹口气,转了下佛珠。 怀渲:“想什么呢, 我是那般浪荡之人, 人家静夜师父可不是,我昨晚找他,只是因为想请他给我亡夫做法。” 祈王跟蒋晦表情又变了变。 慧敏郡主眼眶却红了,“母妃.....” 怀渲弹了她的脑壳,却看向祈王跟蒋晦, “那死鬼恃才傲物,心比天高,不甘为驸马被禁绝当值,竟插手□□买卖,还与前朝余孽有了往来,被父王查出诛九族后,父皇怜惜我母女,未有降罪,本宫自是感恩,绝无不满,只是慧敏将及笄,我只想请静夜师父帮忙做法告知于他,但此事毕竟不妥,也是大罪,所以我不认,不提。” “如今败露,但这案子结束,可以出白马寺,我自去跟父皇领罪。” “此言保真,绝对跟这一系列劳什子案子没任何干系,可别把什么脏水泼到我这来。” 她在乎刘无征的死吗? 不在乎。 天家子孙的傲慢尽在于此,跟祈王他们自然没什么区别。 之所以现在摊开说..... 怀渲看向言似卿,“真的,但凡换一个人,比如这简无良,我是绝对不认的。” 眼神竟也没有怨憎,只有欣赏跟无奈。 言似卿也不是能懂天下所有人,像怀渲这般受宠的公主,本就生性乖张,算是异类,她不能揣测,所以也只是笑笑,不纠缠这位公主暧昧不明的拉扯,她又非男子....对方若是确定,还不知怎么恼怒。 祈王是已然恼怒的了。 这三人若是自证,东陵侯自然就有嫌疑了。 “这些还得等押解回长安后再行查证,岂能武断,东陵侯为查天机营弓弩失窃案而来,本身并无违规违法,哪怕静夜并非凶手,当时情形,他也是为查案而来,静夜也有巨大嫌疑,怎能以此当他有罪,赤麟你还追杀于他,他都已经自爆身份了,还不肯罢休,导致他当场暴毙,难道你还能免于责任?” 其实祈王这话也没错,就是圆滑了一些。 只要东陵王来白马寺的理由合理,也未违背朝廷法度,不管他是怎么来的,又要抓谁,自身都无罪,既是无罪的当朝大员,就这么死了,显然得有人负责。 蒋晦出过后,与之激斗,最后东陵侯死在他面前.....长安那边的御史若知,早就磨笔霍霍了。 祈王此刻也有点演不下去了,敌意森明,恨不得就这么做实了蒋晦的罪名。 周厉冷眼旁观,并不参与,简无良也一如既往滑不溜手,一言不发。 他们都知道祈王跟东陵侯都是老油条,肯定做好章程,查不出违规证据,不然祈王不会临时戕害蒋晦。 本来这是死局。 因为人确实死了,死无对证,就是一个天大的黑锅。 但言似卿说:“可还记得当初仲元伯赵跃吗?所有人的死相大差不离,其中他死于丹房,而举子周元兴死于谢文公书院的住所,这两人的死亡之地被烧毁颇多,远不似其他人知伤本体。” 提及周元兴,周厉表情微异,盯着言似卿,对她忌惮又多疑,担心她要以此拖累自家,却不想这人继续说:“周元兴的住所多书画纸张,太容易烧着,那不奇怪,但赵跃承继爵位,那炼丹房是他父亲也就是上一代仲元伯多年前兴建的,用料极其规整,辟火为主,毕竟人家炼丹是为长生,而非求死,在当年应该就找了最顶级的工匠督建,其中还涉及了将作坊,因其丹炉造砌跟金属矿物炉的封条技艺跟善金坊相似,想必上一代仲元伯跟善金坊某位大监是认识的,后者还相助过仲元伯府邸丹房的建造,而此案又刚好涉及少匠刘宇,其师傅正好就是大监级的火术高手齐非凉。” 小册子上有记录,但齐非凉从前任职履历,她自是不知,因为当时简无良也没怀疑此人,没查,更不会记录在小册子里。 原以为查出了金磷虫,这五人的尸体就没什么用了,但她突然让带来尸体,简无良就知道不简单,果然! 她在查五人的关系了——这五人里面严光雪跟陈开志都是兵部相关,跟雪人沟案子有关,但其余三人一直找不到关联,现在经她分析豁然开朗。 “齐非凉?这人好像前年就因病去世了。”周厉皱眉,“此人在当年也曾随军从兵器司行当——当时他任职的军队既是受命镇守苍海关的。” 简无良欲言又止。 反而是蒋晦冷笑,“雪人沟距离苍海关半日行程,是第一道防线,也是军饷运送的必经之路,当年受命迎接军饷的三千兵士提前赶到雪人沟蛰伏,只为接应,也为避免北逾国敌军来劫夺饷银,结果赶上漫天风雪,饷银没接到,三千人活活冻死冻死在雪人沟中,宛若冰雕,护送饷银的队伍被敌军成功埋伏,屠戮干净,饷银也不知所踪,后因无饷银补充,军心涣散,北逾国敌军趁机袭击苍海关,大胜,守军不敌,狼狈而逃,至此苍海关被北逾国占领,该地乃天险,易守难攻,至今未曾收回,也始终威胁我朝北疆,不断援送兵马挑起战乱。当时朝野上下震动,认为必有军情失窃,勾结外敌,也才有当时的苍海守将陈沧被降罪,灭满门,牵连者无数。” 这就是雪人沟三千冰甲案的源头,其实就是军饷失窃案。 当时举国震惊,只因那军饷有百万两,对于一地守军,尤其是地域严苛,条件极端的守军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补给,失军饷则失军心,怎么可能不败! 那会彻查,有了定局,时隔十三年,红炎鬼火连环案发,鬼神之说沸沸扬扬,长舌之指当年案。 现在看来,分明是有人来寻仇了。 众人安静,也明白这两个案子之中的关联。 也许,还不止是寻仇。 怀渲若有所思,却见祈王冷冽道:“其中关联可以后续再查,那是兵部的事,跟今日要案无关,何必扯开话题,现在要查的是东陵侯.....” 当朝王爷好像生来喜欢打断别人。 恐怕这人世间,只有帝王的话他是不敢随便打断的。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说:“都说了丹房是专业建造,辟火厉害,根本不可能因为赵跃的自然就烧成那样,连丹炉都烧破了洞,除非丹房之中涉及□□等物质,引燃彻底,加剧焚烧。” 什么! 众人一惊,也倏然寂静。 □□。 谁家炼丹用□□?那丹是来吃的,又不是暗器。 言似卿:“□□明令禁止,也非仲元伯父子平常炼丹所需,若有□□,必说明那丹炉平常就不是用来炼丹的,器具齐备,也可用来造器。” “并且□□的源头,整个长安管制森严,却有一处是必有的——那就是天机营。” 祈王眉心狠跳,想要阻止,又知道这样跳出来太明显了,只能黑着脸听言似卿继续说:“若是这般,东陵侯来白马寺就不止为了天机弓弩的失窃,刚刚王爷反复提及东陵侯是为调查弓弩失窃而来,那他必然提前审查过天机营内部库藏,他怎么没提□□也失窃了呢?” 众人哗然,对啊,这里就说不过去。 其中必然有鬼。 祈王握着扶手的五指紧了紧,脸色僵沉,“这只是你的推理,并无证据。” 言似卿:“王爷恐怕忘了,陛下是让我查案,不是让我审判,涉及军侯,也只有兵部跟陛下有此权力。” 祈王:“......” 所以,她只需要推理,找出线索,最后上报,至于结果如何她不管。 言似卿:“五具尸体其实已经无用,毕竟金磷虫已经找出,重新放到这,自然是有别的用处。” 众人一怔,看向她指着的其中一具尸体——赵跃的。 “东陵侯远道而来,焦心不已,生怕在丹房焚烧死去的赵跃身上沾染□□被查出,所以,他来白马寺除了要除掉为当年雪人沟旧案而来的凶手,杀人灭口,也为了抹除赵跃身上关联自己跟天机营的痕迹。 “因为金磷虫敌袭侯,大理寺重新安置尸体,但尸体经我手检验过,当时,我已然通过赵跃跟丹房的嫌疑,外加后面又有天机营的小箭袭击,怀疑上了天机营,所以我特地在赵跃残存的尸体上留下了一些雄黄药粉。” “这整个白马寺,武功超绝者,第一是世子殿下,第二也就是昨夜蛰伏的东陵侯了,他若要悄悄闯入,清理这残尸,自然无人察觉——但雄黄粉会沾染在他身上。” 言似卿用镊子挑起东陵侯的袖子边缘。 上面确实有浸润一层暗黄色。 “遇水则化,入布料。” “剪下来,泡水,汁液出,用普通的虫子试一下能否灭杀,就知道它确实是雄黄粉。” “也能证明东陵侯悄悄来过,还碰过尸体。” “这事,东陵侯临死前也提过吗?” 简无良:“没有,我确定。” 祈王:“.....” 蒋晦:“我劝王叔别再说了,若是再为其辨说,那您就得到皇爷爷面前为自己辨说了。” 祈王咬牙切齿,却不再多言。 简无良觉得有点可怕,言似卿做这些事,他根本没察觉,不种地蒋晦知不知道? 他悄然观察蒋晦,发现蒋晦神色郁郁,好,他也不知道。 那言少夫人不仅多疑且缜密,还很孤僻,视他们如一斑,谁也不信? 怀渲全程停下来,眼里光彩闪闪,也乐于见不可一世的祈王吃瘪,于是问:“那东陵侯就是以为静夜是红炎鬼火案真凶,所以急着来杀人灭口,那岂不是证明他跟当年雪人沟案子有关?” 再仔细推敲,这几个死人搞不好都脱不了干系。 祈王:“也可能那晚袭击禅房的人就是东陵侯,此人才是一切案子的幕后真凶。” 嗯? 啊? 众人一愣,但少许人反应过来——祈王不想让东陵侯跟雪人沟的案子关联上,反正东陵侯洗不干净了,也没法拉蒋晦下水,那就得早点结案。 所以他故意这么说。 若是祈王不干扰,这里没人还敢挑剔言似卿了——早就被镇住了。 祈王一干扰,就有麻烦。 周厉观察祈王,眼底晦暗。 言似卿却依旧推理:“若是赵跃跟天机营东陵侯有所勾连,两人从中走私□□用于丹房冶炼造器,其中可以有天机营的弓弩,时日久了,积少成多,自可以组建出堪比天机营的秘密死士卫队,在君王之外另有强横武力,但也有可能他们不敢如此猖狂,也可能拿来卖钱——赵跃缺钱,被利用并不奇怪,同理,这些在外制造的天机弓弩也不在兵部记录之中,自然跟天机营无关,那丹房之中理当有剩余的天机弓弩,可现场并无。” 简无良;“确实没有,如果有,当时就不会无线索了。” 其实他内心自嘲,如果涉及东陵侯,东陵侯背后又有祈王,自己敢继续调查吗? 恐怕未必。 言似卿意有所指:“东陵侯跟世子殿下激斗那般,非他之敌,却没有拿出天机弩反击,说明他手上确实没有,因为携带这东西容易暴露自身身份——他这一次来是为灭口,暴露是最坏的局面,携带天机弩等于自爆身份,所以他没有。” 本身就算袭击禅房的是东陵侯,他也绝对不会用天机弓弩,那不合理。 而且他若是真的携带天机弓弩,也不会被压着打,还被迫来斋堂欲挟持人脱身。 这里等于回答了祈王的故意引导——东陵侯是坏,但还没胆大到袭击禅房暗杀蒋晦跟简无良等大理寺人。 那更挑衅天子没什么区别了。 春含雪 第89节 简无良忽然顿悟,想明白了什么,猛然问言似卿:“东陵侯所谓来查失窃的弓弩,恐怕不是天机营失窃,而是丹房失窃,他当时既没来得及处理尸体上粘连的□□,那自然也不是他拿走了弓弩,因为现场早已被我大理寺看住,尸体也被带走——所以,你是怀疑凶手拿走了这些弓弩,并用这弓弩袭击禅房,我说对方拿来的天机弓,在这连上了。” “那凶手故意用弓弩袭击,其实也是为了把天机营拉下水,指向当年的雪人沟案子。” “他不仅仅是在复仇,更是在引导朝廷查案,他要当年真相!” 推理,是为了连贯动机跟行为,而线索是方向,证据是审判。 简无良如此认为,周厉等官员差不离也这么想。 蒋晦忽说:“未必吧。” 什么? 蒋晦表情古怪,扫了祈王一眼,淡淡道:“东陵侯活捉的话,更有利于案子被查。” “可他暴毙了,应该是中毒了。” “这么一来,结果就是我成了嫌疑人,宴王府跟祁王府加剧党争,必有一败。” “这其实比查案更有效,因为即便查到最后,某些人还是能置身事外,无非推人出来顶罪。” “这世上,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功德圆满,罪有应得。” “所以他要的是极端的党争,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才是他真的目的。” 祈王眉心跳,却没有责骂蒋晦指桑骂槐,而是有了不安之感。 对方,冲着自己来的。 一直在推动自己跟蒋嵘斗.....难道对方以为必败的是自己吗? 他又惊又怒,眼神一瞥,身边府将当即代为发声:“那这真凶到底是谁?!”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难道任由这杂碎搅动是非,大逆不道残害王族?” 言似卿垂眸,手指曲起,似惊疑不定,“我在疑惑为什么东陵侯会那么快就怀疑上静夜师父是真凶,心急火燎过去灭口?” 审讯的时候,以刘无征拉扯出的嫌疑着落在他跟静夜身上。 但那并非对外公开,当时只有审讯室一下人等在。 其中肯定没有东陵侯,也没有祈王。 那前者怎么马上就知道的呢? 简无良反应很快,立刻道:“内奸,我大理寺中有内奸。” 言似卿:“内奸?” 她似才想明白。 但简无良已经悄然扣住了腰上长刀。 “而且这内奸还在当时的审讯室中,后面又出去了....就是此人给东陵侯通风报信。” 言似卿反应过来:“王爷小心!攻他!” 她抬手,手指指向祈王——后面! 金吾卫跟宴王府以及大理寺的其他人反应过来——弓手上箭。 简无良跟周厉的刀刚出。 还是慢了一步。 对方早已在目标后面。 铿!! 大理寺的佩刀出,左右两下。 哗啦,刚反应过来的祈王惨叫,断臂落,热血撒,而猛然从审讯位掠过去的蒋晦,只来得及拽着他脖子,不然他被砍断的就是脖子,而非断臂了。 蒋晦冒险将他跟扔破布袋一样抛开,被赶上来的卫士及时接住,但那凶手的刀已经朝他脑袋来了。 因他是嫌疑人,早已解剑,身上没有武器,只能弹腿劈去! 祈王身边是有府将的,但这府将已经人头飞起。 这内奸是高手,爆发之下迅猛无比,比东陵侯都可怕,若非蒋晦出手,祈王必死。 可饶是如此....砰!! 蒋晦后退一步,对方则是退飞两步,森森看了一眼满斋堂的权贵人士,所谓王爷公主世家子弟,在他眼里届如刍狗,但蒋晦在,其他兵将已反应过来,汹汹逼上,他转手起刀势,刀风扫荡两米之长,后跃而飞。 砰! 破窗而出! 追! 第60章 蒋晦第一个追出去, 而简无良、周厉两人已然跟上。 金吾卫等兵将冲出..... 斋堂内,转瞬遍地狼藉,唯有言似卿腰靠高桌,冷眼看着重伤嚎叫的祈王捂着断臂被众人包围。 谁都没想到这一层变局, 就好像他们都没留意不知何时大理寺的门人会有一个待在祈王等人后面, 更没想到, 这个门人是东陵侯的内奸。 不对,不止。 怀渲额头有冷汗,忍不住看向言似卿。 “那东陵侯还中毒了,难道,他不仅仅是内奸,还是凶手蛰伏的内奸?” 在传递静夜是凶手的假消息后,东陵侯去杀静夜, 但中间两人接触, 此人是有机会给东陵侯下毒的,因为他们是一伙的。 可他是来复仇的人, 却蛰伏在东陵侯手下, 又被东陵侯安插在大理寺,蛰伏多年.....只为今日。 可惜今日局面本可更有利于他, 比如两大王府真的厮杀到极端,血流成河。 当前却暴露了....但他也狡猾, 早在前面看出自己处境不妙, 于是悄然挪位,接近祈王。 最后趁机斩祈王。 可惜没死,竟是蒋晦跟言似卿救了他! —————— 还是那片斋堂广场。 哒,靴子落地,溅起水花, 玄袍英武的大理寺劲装被雨水拍打,他身体侧旋,长刀卷水势,锋长数米,直接击打后面掠来追上的蒋晦。 半空掠射矫健如苍鹰的世子殿下脱掉外袍,一甩。 水滴被拍打散去。 落地,手腕卷动,吸水的外袍卷起,在跟前夹卷劈来的长刀。 长刀一转,外袍粉碎,但蒋晦已经朝他胸口弹腿。 他带刀后退,反手再一斜劈。 周厉跟简无良来了,两手合击。 三刀交汇。 铿!! 水珠震散,两人齐齐后退两步,而这凶手在两人身体遮挡下,竟借角度——袖下暗弩。 咻!! 箭矢朝着蒋晦咽喉。 千钧一发。 “殿下接剑!” 铿!! 蒋晦握住的名剑往上挑刺。 箭被挑转回去。 咻!! 凶手不得不退,格挡自己射出的小箭。 小箭弹飞。 但他已经被死死包围了。 简无良跟周厉站在另外两边,外面更有重重卫士兵将,前方——雨下握剑而立的蒋晦宛若魔王。 简无良:“赵玉,这可是你的真名?大理寺寺丞,年纪轻轻,颇有才华,我曾想过让你接任的位置——假设我没摊上这些案子,焦头烂额,能升职的话。” “没想到,真是可笑啊。” “你可曾在背后笑我愚钝?” 若钦等人此刻想起那晚禅房之中偶有见地不俗的大理寺门人,这人也颇得简无良倚重,谁能想到他的真正身份? 赵玉往常木讷老实的脸一笑,竟有了几分杀人如麻的癫狂跟潇洒。 他说:“少卿大人,这一次,您的论断是对的。” 是一点都不给面子啊。 求仁得仁。 简无良噎住,脸色郁郁,周厉面无表情,并不吭声,但他们都没动手,因为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 现在手臂都在发麻。 由此可见,蒋晦该有多强? 简无良并非武将出身,还好,但周厉....不由自主看向蒋晦。 春含雪 第90节 蒋晦可没留意他,只是盯着赵玉。 赵玉:“世子殿下,刚刚言公子直接论断这里所有人之中,你第一,我第二,这话,我不爱听,你可要与我当场厮杀一番,分个胜负?” 蒋晦挑眉,“你恐怕判断错误——本殿下是世子,素来惜命,若真有不惜命的时候,也是在沙场之上,但凡上沙场,哪有什么单打独斗可言,只需要赢。” 他提起沙场,赵玉有点恍惚,又有点恼怒,“那倒是,还可以杀,但不杀敌人,杀自家将军兵士,下手可狠了,一个不留。” 蒋晦:“你是谁的儿子?” 赵玉:“当年处死的何止一家,殿下又非当年人,即便知道名字,又如何....” 蒋晦一时沉默,后提剑走入中心,众人惊愕,不少人都想阻止他。 但蒋晦没有回头,剑划过雨滴水面,发出长长的切割声。 若钦等人心急如焚,意欲阻止,谢容等人也吓死了,却看到斋堂里面走出的言似卿抬手示意。 若钦等人恍然,后退了一步,没有上前干扰。 谢眷书一愣。 那边,蒋晦知道这人不好对手,不想硬来,因斋堂里面有他需要顾忌的人。 于是谈判:“我与你斗,一比一,我若败,你走,我若是赢了,你束手。” 赵玉是错愕的,后笑:“宴王府,皇长孙,何其贵重,是在怜悯我吗?要知道我可是巴不得你家跟祈王你死我活的,最好全死!” 他是恶毒的,表情扭曲。 蒋晦:“不,坦白说,是我真的觉得我武功比你强,我必须第一,你肯定第二。” “年纪大的那些武林老鬼也就算了,年轻一辈,本世子未逢敌手!” 剑指赵玉。 “第二,出招!” 第二?谁第二? 这就第二了? 赵玉愣了下,后黑了脸,真是超级讨厌的世子爷! 一张嘴就讨人厌。 “那世子殿下恐怕也错判我了——我可不是武林侠客,也非沙场英勇将军,你可曾想过我既掌握了金磷虫,那,斋堂里面就不能安置金磷虫.....” 什么!! 众人大惊,目光不由自主朝斋堂那边看去。 蒋晦以往是素来不被分心的,但今日,此时此刻,他还是朝斋堂那边看去。 屋檐下,言似卿刚刚才摁住躁动不安的若钦等人,让他们不要干扰蒋晦,她也在关注其与赵玉的情况,于是一眼看到蒋晦被后者一句话既看来的眼神。 这本不该,他经历的沙场歃血,阴谋诡诈何止上百,自该明白对敌时最不能被对方言语分心,看向别处。 可他还犯了大错。 眼神急切朝自己这边来。 明明隔着屋檐雨幕,其实也看不清彼此眼神,但她知道他分心了。 她也非草木,固然次次观察他,审判他,也次次见证他顽劣之下的冷静老辣,更见证他在最紧要的时候本能犯错。 她很清楚“关心则乱”这个老祖宗们创造出来的词汇是经得起历史验证的,因她自己都避不开此道。 乱,既是不冷静不理智,会屈从内心本能,为对方犯不利于自己的错,因为,顾不得了。 “别分心,此地无恙。” 她压着内心起伏的惊悸,冷静提醒蒋晦。 但赵玉还是出手了,这人手里有天机弓弩,抓着机会朝蒋晦心脏射去! 此前众人还以为蒋晦一腔热烈义勇会打动这人,毕竟后者为复仇而来,相比也是对自家军户被灭门的冤屈非常不忿,若蒋晦这么一个少将军是赞同他的,想必是能抚平内心愤恨的。 至少刚刚不少人观察赵义眉眼间的失落跟沉寂,他们以为如此。 结果!对方反手就是一个暗杀! 这人实在太难对付。 蒋晦目光在言似卿身上,本是猝不及防的,被言似卿提醒了,其实也是慢了一步,不过..... 也不过是转瞬间,蒋晦身体来不及躲的,毕竟他们距离不远,这天机营的弩箭若是那么好躲,也就不被视为仅次于金吾卫跟禁军之下的第三天子近卫了。 不过,那小箭就被另外一枚箭矢射断了。 铿! 角落里,射箭的若钊还握着长弓,眉目狠厉,赵玉一惊,他没想过蒋晦会这么信任自己的下属,性命托付。 这次轮到赵玉分心了,蒋晦已经提剑逼上来,他躲闪不及,堪堪用刀刃格挡身前....。 一剑破云穿海。 铿!! 刀与剑有品质之差,蒋晦所用的剑乃天下名器,放眼古今都算得上名号,亦是天子所赐,于是刀裂纹破损,赵玉亦跟着吃力,手腕发麻中连续后退好几步,每一步都踏破石板,咽喉有热血澎湃,再欲抬手弓弩反击。 蒋晦袖下甩出飞镖。 铿! 飞镖打在弓弩下端的枢扣上,击破,关节破损,无法再发射小箭。 赵玉直接抛掷弓弩,那弓弩被蒋晦打飞后,砰!! 赵玉被蒋晦直接打飞在地,彼时若钊跟其他弓箭手的箭矢已经全权瞄准了他。 简无良跟周厉亦从身后欺上。 正要围捕。 “活捉!” “快!” 赵玉就像是被包围的困兽,但依旧凶戾,落地后从衣内掏出暗器。 蒋晦本能劈开它,却见这东西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个小瓷瓶,瓶裂落地,炸出一群小虫。 众人惊骇,纷纷闪避,简无良带大理寺门人对付那些金磷虫,“你们去追!” 而赵玉趁此..... 言似卿未曾想过这么多武力人马围困,对方还能杀出重围,这大大出她意料,眼见金磷虫出,她第一时间有不好的预感。 她的身体跟不上反应。 神色微凛,堪堪要往斋堂大门后退一步,却发现门口被祁王府的人堵住了。 不好。 赵玉已经掠来、 残影若风。 “小心!” 蒋晦从后面追上,宴王府的小云等人本来就在言似卿身边,被不知何时出来的祁王府门人乱糟糟隔开,没能挨着言似卿,见状欲冲过去,可,赵玉厉害,一个回合气劲轰出,就把小山小云两人用掌风轰开了。 啊,该死的祁王府!! 小云等人失了先机,不敌,眼看着言似卿陷入危机,她们惊骇无比,对祁王府更是无比恼怒。 但言似卿还是没能躲开,眼前一黑就被其拿捏了咽喉。 后面的蒋晦已经快追上了,但....投鼠忌器,剑锋直对着赵玉的后背,他本可将剑投掷,飞鸟投林,可他没有。 赵玉已得手。 “都给我让开!” “否则我就让她身死当场!” 第61章 逼不得已。 蒋晦直接后空翻落在空地上, 剑刃下移,没有对着他,也对周遭打了手势。 “退。” 不远处有长弓的若钊他们本可以瞄准他,但也都放弃了。 若是祈王在这, 定不在乎言似卿的生死, 在他看来, 这人依旧不够格,可他断臂重伤,现在求死不能,正在被急救,在外还能听到里面的嚎叫声,哪里还有往日的王爷风范,也再装不出虚伪的儒雅。 因而, 这里权柄最大的无非是蒋晦跟怀渲, 只是特殊时期,后者也难以驱使周厉跟简无良, 是以这三人一声令下, 才能驱使武力进攻赵玉。 蒋晦还未命令,宴王府的人就已经避开了攻击, 怕乱箭无眼伤了言似卿。 周厉有些迟疑,他知道自己不必在意言似卿的生死, 只因在圣旨里面, 帝王没有给她任何官职头衔,也不外呼是他此前的揣测,只是他没想到,估计陛下也没想到,这人被自己送到白马寺不到一个时辰就把真凶逼出来了。 雷霆之速。 那陛下还要留她的命吗? 若是不留...... 怀渲:“别动手!别伤了言公子!!她可是主理此案的人, 若是凶手暴露,你们这些人不仅抓不到凶手,还让凶手伤及陛下亲派来调查案子的人,辱及陛下颜面,到时候被降罪的是谁?!” 作为受宠的公主,她是没有实权,但她必这些什么肱骨心腹更懂帝王,所以三言两语就镇住了在场的人。 公主言语如斯,若是不听,反而显得不在乎帝王颜面了。 周厉神色松缓一些,当即摆手,金吾卫等也退了。 赵玉捏着言似卿的咽喉,躲在她身后,冷眼看这些人被自己挟持退让。 “没想到啊,你还真的挺重要的,我没看错。” 春含雪 第91节 “你跟这位世子.....” 言似卿打断了他,“你的行为很是矛盾,让人琢磨不透,旁人也没资格审判你,那我也希望你不要随便去审判别人。” 她不喜欢别人老盯着她跟蒋晦那点事,言之凿凿。 这主要源于她在雁城的经历,滴水穿石,积腐蚀骨,对她跟蒋晦没有半点好处。 赵玉冷笑,“你人在我手里,还破坏了我的计划,还敢这么得罪我,不怕死吗?” 他言语威胁,蒋晦等人担心不已,却不敢贸然出手,只能眼神示意各自的下属悄然走位蛰伏,随时准备动手。 不过赵玉不是一般对手,他狡猾多计,也擅洞察,看出这些人的细微动作,嗤笑一声,“其实我都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的,没想到你能到我手里,你说,如果我要他们放我走,是不是他们也会同意?” 言似卿:“那你问问。”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赵玉噎住,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他肯定会很生气,可言似卿算是赢了他。 他之胜负欲远高于一切,也对赢了自己的人有几分尊重。 赵玉拉扯她,要往走廊尽头退,也让其他人让开。 既然她是一个很有用的人质,但谁不愿意活下去呢? 赵玉:“世子殿下,劳烦让这些人都散开,别靠这么近,尤其是那位周郎将,他似乎不像你这么看重这位....言公子?” 简无良是早确定言似卿身份的,大理寺的情报从雁城就开始了,周厉也如此,受天子命,金吾卫也有自己的情报,只是.... 赵玉是第一次知道言似卿,也就这两天在白马寺的“切磋”,顺了简无良等人意味深长“公子”之说,他也一度认为这长相瑰丽的人物跟谢容是一挂的,只是比后者有脑子得多。 真挟持在身前,一摸脖子,他就明悟了。 是女子。 他这戏谑语气,言似卿听出来了,不过也察觉到对方胸膛跟自己后背的距离退了些许。 周厉这次很强硬,“赵玉,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还想全身而退?” 赵玉:“那你跟世子殿下打一下?不过据我所知,你都打不过我,何况是世子殿下。” 周厉面无表情,金吾卫佩刀在掌心握紧,斜瞥蒋晦那边一眼,他上前一步,“你判断对的可不止这件事,本将的确不会为任何人而放你走。” 他一步步上前。 蒋晦冷然警告他;“周厉。” 周厉:“殿下要为你个人的私情而放走重犯?” 蒋晦:“她被抓,不就是因为你们无能?” 周厉直接跟蒋晦争吵起来,对彼此都十分不满,在两人斗嘴的时候,赵玉已然带着言似卿王走廊那边退了。 雨水没了屋檐的遮挡,打在她身上,流淌脸颊,显得她的脸越发苍白。 怀渲等人看着她被赵玉挟持走,眼见着就要进入后山林中。 若是去了里面,那就很难追捕了,毕竟大部分兵力都聚集在此,已无此前包围之势,这赵玉轻功了得,趁机甩开人就可以逃出白马寺。 光一个蒋晦不一定能做到。 尤其是赵玉已经盘算好,等自己退入山林,自己就重伤此女,让那蒋晦不得不留下照顾她。 没了蒋晦,这里没人能追上自己。 但就在此时。 身后薄凉,他一怔,已然来不及。 简无良已经从隔壁挨着的、跟斋堂形成联纵位置的灶房屋顶朝赵玉的后背射飞镖。 这个距离,他催发了所有内力,跟弓弩也没什么区别了。 赵玉听到了破风声,神色一厉,要控制言似卿格挡也来不及了,他们刚从屋檐下出,他针对避让的周蒋等人,却没想过身后本以为无路的房子上面爬着堂堂的大理寺少卿。 他不是带人在处理金磷虫? 这么快就处理好了?而且什么时候离开广场,绕路去了边上的灶房? 赵玉当时心惊,并不能想出缘由,这里角度逼仄,他也不能在那么逼仄的地方待着言似卿这么一个大活人继续躲。 所以,那会他也只有一条路可选。 哗啦! 言似卿被他往前拍了后背一掌,将人往正面对着蒋晦等人一侧格挡。 用她来拦住蒋晦等人。 自己则是往边上侧开。 飞镖已然错开他的身体,因为走失目标而朝言似卿后背射去。 这是赵玉临危时最狡诈狠毒的想法,他躲避的方向还是朝着斋堂窗户的。 以窗当后背,避开下一波袭击。 敌众我寡,这是他的弱势。 为了保命也只能如此。 不过他躲开了,言似卿被推出去,朝着众人的攻击口格挡,后背那飞镖却是逼近..... 言似卿不是武人,在刹那间没法像赵玉一样临危做出多方缜密的反应,她当时都是恍惚的,后背也觉得闷痛,却看到眼前一只手。 哗啦! 蒋晦好像早就做好了预判,及时上前,一手拉住她的腰肢往边上躲,另一只手握剑劈开那飞镖。 柔软茂密的一头青丝一缕缕扫过他的胸膛,也只是转瞬撩扫,他握着她的手臂,将人拉近怀,却又没有桎梏住,避开凶险后,往边上挪移,松手,人已提剑冲出。 言似卿则被小云等人以及金吾卫重新保护住,另一边,赵玉已经打算逃逸了——好不容易牵制住蒋晦,他没有多余的机会.... 砰! 窗户破开,破窗袭击的若钦将刀锋穿透窗户后朝着赵玉的后颈。 铿! 赵玉厉害,还是避开了,手中刀格挡,人重新往走廊外飞退.... 这一次。 简无良从屋顶跳下,周厉从另一侧绕出,提前封绝了去后山的口子。 蒋晦从他身后追出。 这一次,他重新被这三人从三个方向死死围困住。 赵玉都被气笑了。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算计的了——简无良能从屋顶蛰伏袭击,正好袭向他的后背——能这么悄无声息逼近,让他都没察觉,也就是蒋晦跟周厉刚刚假借争吵对敌,让他以为两人为言似卿有了口角,无法合作。 但他忌惮蒋晦,于是关注两人,却一时忘记了简无良这位武力最弱的少卿。 宴王府跟金吾卫的人堵到斋堂这边的时候,人影憧憧,挡住了广场那边对付金磷虫的简无良。 他趁机离开广场。 但这也意味着已经解决了金磷虫。 果然,赵玉被困在其中,定睛看了下广场那边,发现金磷虫真的变成了地上抽搐僵麻的虫尸,上面还有一些粉尘,似乎用药驱虫了。 似顿悟,但也不解。 可惜蒋晦三人已经杀上前来。 简无良跟周厉两人合起来就能跟他打平,何况蒋晦主力。 尤比此前一波更大开大阖,杀意凛然。 蒋晦有怒。 赵玉刚觉得格挡的握刀臂膀发麻,蒋晦手腕一转,那剑蝉翼一般飞扫横切。 眼前天花乱坠。 他跟他打过好多回合,习惯了他的刚猛,未曾想过这人还有柔劲,一时不察。 刀飞,对了一掌。 轰!! 赵玉依旧不能敌,直接吐血后退。 砰! 赵玉二度被打落在地,眼见蒋晦逼来,再次他翻身而起,避开简无良跟周厉,朝着崖边欲做最后的逃亡。 万一到了崖下不死呢?下面是竹林! 之前东陵侯也做过这样的挣扎。 赵玉想起自己当年不就是向死而生?! 赌最后一..... 赵玉正要跳下去。 咻....一枚小箭破空。 出人意料地射在了他的后腰上。 赵玉没能躲开,一来重伤,二来蒋晦三人都在他后面,怎么就还有第四人精准袭击他呢? 赵玉腰骨被射穿骨头,哪里还有奔跑,直接半跪在地。 他看了过去。 看到握着暗弩的人——不久前还是自己掌心的人质。 言似卿。 她用蒋晦通过小云再次留给她自保的暗弩——握在手中,回敬了刚刚挟持的赵玉一次。 言似卿是不会武,但她聪明且眼力好,擅抓住机会,也不是第一次使用暗弩了。 这种暗杀利器,实在是偷袭的绝佳手段。 春含雪 第92节 而且刚刚蒋晦那般打斗,也是给言似卿制造袭击的机会。 这两人.....可比蒋周简三人的合作更默契。 赵玉难以置信,后忍不住笑了。 自嘲,又无奈。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自知今日没有任何翻身机会,赵玉反而坦荡了,半跪在地,忍着腰骨的剧痛盯着言似卿。 “言公子,有一事不解。” “你有杀金磷虫的药?我还以为那简无良个草包少卿只能利用大公鸡来捉虫,不对,当时还是你反应快,用了这些公鸡来解禅房之危,我弄出这些虫子最后为自己脱身打算,没想到还是被拦住了。” 赵玉此人确实难对付,大理寺宴王府跟金吾卫这么多人包围他,他依旧跟泥鳅一样钻洞逃生。 但金磷虫吓人,也是极厉害的手段,不怪三方顾忌——当时更多的人马都是往怀渲等人那一侧庇护的。 他们伤不得。 赵玉也算屡屡算无遗策,被蒋晦三人用老辣的行军布阵方式算计了一会,也不算吃亏。 但他还是更在意言似卿。 “你竟连金磷虫都如此了解,这般人才,若是言家没灭.....” 言似卿刚刚被推了一把,后背有点痛,正郁着脸色,被小云拖住手臂稳住身体后,看向赵玉。 “什么药?是砒霜。” 赵玉一愣。 众人也愣,也就简无良尴尬。 言似卿面无表情:“什么天下奇虫,依旧是虫,能杀人的砒霜,自然也能杀虫。” 人可比其他生灵难杀多了。 否则也不会成为人间之主。 那晚查出金磷虫,她就跟简无良定计过,因不知凶手在哪,他手中是否还有其余虫子,得找个法子提防着,当时匆忙,言似卿也不是万能,她稍一思虑,就让简无良直接备用砒霜。 当时简无良的表情就跟此刻的赵玉一样无语。 “原来如此,确实啊,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了。” “饶是金磷虫这些虫子还不是为我们这些歹人所用。” “砒霜也是人创造而出,啧,言公子,你不直接击毙我,而是伤我腰骨,也是为了让我束手就擒,被审判吗?” 言似卿:“也有可能利于调查。” 赵玉:“调查?雪人沟的样子?可惜,我当年太小了,根本不知内情,用了十几年,也只查到了谁是幕后之人,但这么多年了,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把痕迹处理干净了。” “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也不是所有真相都能被得到昭彰。” 赵玉的神色明显跟此前与蒋晦对话截然不同——因为他姓蒋,是皇族,跟祈王一脉的。 以赵玉的经历,根本不信对方能与自己感同身受。 他笑了,却是突然拔出了腰上的小箭,猛然撑着腰骨站起来。 “小心!” “动手!” 简无良三人都动了。 但,哪怕是蒋晦也没能更快,因为赵玉没打算再次搏杀。 而是高声凄厉。 “若是你,你会为你家灭门而跪地祈求世人予你真相吗?” “我不会。” “你也不会。” 这才是他尊重言似卿的原因,因为他们本来该是同类人,他们都不愿意跪地求人,因为知道求了没用。 可最后的选择又不一样。 他选择了不和解。 她选择了放弃。 说罢,袖下藏着的纤薄短匕赶在蒋晦赶到之前,刷! 它划过咽喉。 血溅三尺。 血水在雨中渲染,温热被打凉。 他站在原地喷血,双目充血,咽喉有了长长的血口,早已说不出任何话,也在血洒之中朝天仰面一笑。 认同站起来,自杀,然后.....怦然跪地。 低头。 血水淹没了他在地面摊水面的凄凉倒映。 最后才趴倒。 背对苍天,面朝大地。 至此,都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当年被定罪处死的哪一家子弟。 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名。 蒋晦到了边上,剑滴水,剑尖缓缓朝下,抵着地面,神色沉闷。 斋堂那边的人,权贵还是普通人,包围他的人,大理寺金吾卫还是两大王府。 人人都看着凶手最终伏法。 不像话本里面的圆满跟齐全交代。 这人不愿意。 最后也只质问了言似卿。 怀渲等人恍惚中看向她。 却见素来冷静自持的这人此刻脸白如纸,有了难言的狼藉。 她看着赵玉的尸体,愣神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一声雷霆,一阵很大的风来。 风很怪,像是天地在昭示什么,撩扫人心。 可人心上的粉尘如吹灰,早已混着血肉粘在人心上,成了污点,不欲人所知。 所以风这么大,要把人吹倒了似的。 又来了一阵雷暴之雨吗? 撑伞在她身边的小云一时不察,手中伞被吹飞。 言似卿身上的雅致青袍飞扬似摆,又淋了一片狂烈的雨。 她没动,有点茫然。 直到一人被小云的声音惊动,想也没想,身体纵横起,竭力松柏枝头,往上抓住了吹起飘然如风雨中蒲公英的雨伞。 往下落。 落在阶下,要递给言似卿。 但递出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人前破绽,避嫌如刀。 她..... 还在恼我吗? 言似卿什么都没说,转身上阶,入了走廊。 怀渲看着她上来的,若有所思。 蒋晦整个人都惨淡了,低头,不敢看她,顺势递给边上的小云。 小云:“.....” 小云顺势接下,不安道:“多谢殿下,我可怕淋雨了,呵呵呵....” 蒋晦嗯了一声,却是蹙眉,还是没能压住。 还好言似卿已经转身走了。 他还是掩了口鼻,也背过身去。 他怕吓着她。 一股热血涌出。 内伤,爆发了。 反复激斗,反复亏损内力,竭力而战。 大大小小数战。 他也有竭力伤痛的时候,于是吐血了。 “殿下!” “不好,殿下!” 言似卿听到动静,立刻回身,正瞧见蒋晦扶着柱子吐血的一幕。 她担心,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但看着许多人涌过去,尤是谢眷书等人。 谢眷书。 春含雪 第93节 言似卿静默了。 “没事,就是内力枯竭了,需要静养。” 蒋晦避开其他人,扶着柱子要站起来,抬头却看见言似卿看着他。 她脸上刚刚有慌乱。 一闪而过的慌乱,但聪慧跟冷静主导了她的一生。 一瞬。 她后退了。 所有人都朝他涌来,关切他,害怕他因此受损,他们会被连累。 只有她。 她后退了。 逆着人流。 再次转身而去。 不要他的雨伞,不要他的金尊玉贵,不要他那人人忌惮又趋之若鹜的“前途”。 只有她,始终不要他。 蒋晦嘴唇颤抖,身体靠在了柱子上,颓靡狼狈。 第62章 ———————— 暴雨几日, 事态方平。 但蒋晦那边吐血,祈王那边断臂,幸好怀渲爱惜自己,而祈王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也怕蒋晦此类疯人下狠手, 所以也自带了太医。 蒋晦更不用提, 小山等人就是宴王府精心培养的擅医死士。 这时候是真派上用场了,怀渲作为姑姑/妹妹,都表达了关切,派了太医过去帮忙。 他们各有忙碌,加上案子还得收尾,金吾卫跟大理寺很忙碌。 但周厉还是询问了下属:“静心院那边如何了?” 蒋晦本该住在皇族别院那边,可为了查案, 也是以查案为名, 就没回归别院,一直在禅房跟静心院附近。 现在重伤吐血后, 在昏迷前让若钊等人把他送到别院。 自然不能是静心院。 她也不乐意的吧。 昏迷前, 蒋晦惨烈一笑,人颓靡而倒。 周厉看得分明, 心里惊诧或者鄙夷不可一世的宴王世子竟也有儿女情长的一天,而且从情报上来说, 这言似卿成婚生女都算是小事了。 她家里背着案子, 陛下态度又那般奇怪,蒋晦这时候跟对方牵连上,才是不智之举。 下属回复:“回去后就未曾出来,倒是下人去过斋堂那边取了饭菜带回去。” 周厉无语,竟还有心思吃饭? 言似卿此女, 倒是冷静得吓人,其聪颖跟冰冷心性相得益彰。 饶是王府的名利富贵跟也不能打动她? “若是宴王知晓,定会阻挠。” “最后结果也不过那般。” 虽然宴王前车之鉴摆在那,人云亦云说宴王一介枭雄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但周厉并不觉得是那么回事儿,毕竟当年的言家案子跟宴王有没有关联还未可知呢,宴王没准是为了拿捏那谢夫人。 毕竟若宴王真对那谢夫人有些心思,当年就没有言阕什么事了。 在如今时局变幻之前,宴王一直跟“太子”无异,帝王倚重,满朝上下俱是俯首。 他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 回头再看蒋晦,若是宴王知晓,必然阻挠,他还能违逆父王?付出失去权利富贵的代价? 如此可见。 周厉侧身瞥了小雨淅沥中分外幽静雅致的静心院。 她是真的聪明,一眼看到了真相。 所以一直跟蒋晦保持距离,他若是进了,她后退,然后转身。 “大人?” 下属提醒了一句,周厉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神色微凛,下令:“严密监守着,不要让她出静心院。” 顿了下。 “哪怕后续世子殿下乃至任何人接近,或者下令,她都不能离开白马寺。” 他还没等到陛下的下一步旨意,这言似卿的一切决不能干扰他的前程。 —————— 静心院,言似卿特地让小云去取了饭菜,小云没有不应的,速速取来后让言似卿趁热吃。 言似卿看着捧盒打开后,完整且散着热气香味的饭菜,有些动容,问她:“你家殿下若是没有因为我下毒而有了内伤,这些时日的打斗之损耗根本无法动摇他半分,甚至今日跟那赵玉也不会斗得这么艰难,责任在我,我还让你去弄吃的,这般冷血无情,你不生气吗?” 小云没想到言似卿说这个,她放着饭菜,手脚利索,回复却十分认真。 “夫人,我与您相熟也算有些时日了,也一同经历过不少危机,若非如此,再最早的时候,我定是巴不得殿下得偿所愿的,也不在乎您未来的下场。” “但,现在不一样了。” 言似卿对她们来说是不一样的。 言似卿一时沉默,也有点走神,小云却问了句:“您应该很清楚,您是值得被心悦,也是值得被信任,被追随的,就好像您在雁城,人间芸芸,多的是刻薄自私但为自己也不算错的庸碌之人,也多是知恩图报的人。” 确实。 辜负她的人很少,却很致命。 也就那么一个。 “是很多好人。” “说起来,我运气也挺好的,遇到的好人比坏人多。” 小云瞧着言似卿莞尔浅笑的温柔摸样,一时无言。 从她的夫君到那些觊觎她的人,连当地县令都丑恶万分,她竟觉得还挺好吗? 对人也太宽容了。 可能唯一苛刻的也只有殿下,可这种苛刻恰恰是因为太危险,一旦选错。 万劫不复。 言似卿却是回身去台子上拿了东西。 “这是我当年在雁城配的药丸,我对武者内力不太懂,但调配的是调息养生,药性比较中成,利于滋养,用的也是我父亲跟爷爷留下的手札,还算有用,但我知道你们王府肯定也有上等的药物,这里还有我拓写下来的模本,若是你们那边有用的,可以看看。” “只当是绵薄回敬一直以来的恩情。” 小云意识到对方差遣自己去斋堂弄饭菜,其实是准备拓写医道手札。 若说自家殿下生来在帝王家,傲视天下,武学更是习自至上强者,集百家所长。 那,言姑娘何尝不是生来在医学鼎盛世家,风华数百年呢。 她家的家底,对这人间生灵的生死何其权威。 而这绝学传承,其实何尝不是玉玺诏书,哪里能随便给人。 小云欢喜,“我这就送过去,谢谢夫人。” 言似卿挑眉。 小云:“谢谢言姑娘,您先吃饭?” 言似卿则看向还温热着的饭菜,坐下了,“是要吃的。” 她正正经经吃着,小云愣了愣,后笑了,很快离开。 等到了别院这边,她送来的东西,不等其他人反应,在场的太医震惊,捧着书扎有点不敢看。 “这,这言家的医道之书,我也能看?” “能的,言姑娘说了,若是殿下这边......反正是能的,她拓写下来的也是一部分。” 两位太医到边上讨论去了。 其实蒋晦这又不是疑难杂症,就是耗竭内伤,但他身份贵重,不能只图不死,还不能损他身体跟前途。 这就很为难了,他们对此十分谨慎为难,好在瞌睡来了枕头。 他们去讨论。 傍晚,蒋晦醒了。 小云重新汇报了一遍。 蒋晦医生单薄的雪白内衫,绸制,服服帖帖在身体上,靠着软垫。 那般强横刁钻的人,原来病态之时也是苍润如云的。 他的目光却在外面的雨打芭蕉上,听完了。 尤其是言似卿告知小云“恩情”一语时,蒋晦眉目垂黯,却没出声,好像对此默认了。 除了恩情,别无其他。 他才问:“看顾好,金吾卫那边的事不用管,但凡周厉有意带她走,先拦着,来报信,等我到了再说。” 春含雪 第94节 顿了下,他也解释,“再怎么样,也是她帮了我天大的忙。” 到底是谁欠谁的恩情呢? 小云跟若钊几个心腹眼神交换过,不太理解,以为蒋晦是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也不忍言似卿在他这把身段放那么低。 可他们不知道.....蒋晦屏退他们后,继续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固然他重伤,但祈王断臂了。 若是断臂,那这皇位这辈子都跟他无缘。 因为帝王不能残缺,自古以来如此,除非实在后继无人选。 不然怎么着都不会选断臂之刃。 这个结果对于宴王府,乃至于他们所有人都是天大的喜事。 但.....这个结果是怎么来的呢? 也只有先破案,洞察真凶目的跟身份,再判断其能力,制造绝境,预判后者在绝境中的选择——祈王是其最痛恨的人,这是蒋晦跟言似卿早就察觉到的结果。 他们不经意间推动了这一切。 言似卿期间有几次是伪装的,其实她早就知道那大理寺的赵玉有问题。 可还是借了简无良的口揭露他的身份,但那会赵玉已自知暴露,逼不得已也只能悄然靠近祈王。 一旦暴露就会被抓被杀,他的目的无法达成,只能兵行险着,冒险杀祈王。 以一换一。 他没亏,可惜祈王没死,被蒋晦救下来了。 其实蒋晦完全可以不出手,但真让祈王死在那,宴王府首当其冲倒霉。 所以,蒋晦出手了。 结果很满意。 有时候没死比死了好。 借刀杀人。 蒋晦要在党争中胜出,言似卿则是要自保。 不管他们在男女之事意向不能一致,在对付祈王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不能杀,不能跟他们有关,那就只能顺风而为。 结果很圆满。 但很奇怪,他竟也不高兴。 这原本是这些年一直在图谋的事。 蒋晦思虑了一会....目光忽凛了些,喊了外面的若钊。 “盯紧祈王那边。” 若钊跟蒋晦最久,一下子反应过来,“难道?他不敢吧。” 蒋晦冷笑;“他也许不敢,因为只要他退一步,安生一点,我宴王府也不会杀他,毕竟同姓之人,陛下也不会允许,但他昔日那些攀附之人生怕自己被清缴,人一旦走投无路,以为非死不可,都敢造反,何况暗杀我这么区区一个世子。” “现在也正是我最虚弱的时候。” “他们为何不敢?” 若钊凛然,马上就要下去安排。 “等等,我这边人留少一点,让他们来我这。” “言似卿那边挑一些精兵过去,你与若钦都过去。” 若钊一惊,不乐意,毕竟现在蒋晦重伤,若是被袭击,恐怕很难逃脱。 蒋晦看向外面,冷笑:“保护我,可不仅仅是你们的指责。” —————— 祈王被抢救,断臂是接不上的,这世上就无此能力,太医对此无法。 “废物!” “都杀了!” 祈王不仅不想死,还要救回自己的臂膀,他知道自己一旦残疾即将面临什么,所以他顶着剧痛勒令太医一定要如何如何。 太医哪里能办到啊,莫说是他们,就是现在的太医院掌院也没这超凡的记忆啊。 但他们也知道祈王为何如此癫狂。 急躁躁一团中,下属们请出了太医,祈王已被止血,但随时可能昏迷,毕竟他也不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现在臂膀伤口被上药止血包扎好了,太痛苦了,他想昏过去。 但昏过去之前,一个下属凑上前来。 “王爷,下属马上就回长安找太医院的掌院,定要让您回复当初!” 祈王狰狞,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来去两日,如何能够!!” 这位下属恐慌,“那如何,那....一定是宴王府的人,是那蒋晦故意的!王爷,咱们要跟陛下...” 祈王想扇他巴掌,但实在没有力气,咬牙切齿, “人前他还救了本王的命,陛下根本不会降罪他.....” 下属抬眸,眼里也有恐慌。 难道兵败如山倒? 祈王眼底狠辣,“断我前程,他宴王府也别想好!而且本王还有一线生机....你过来!” 他撑着力气最后吩咐,而后昏迷过去。 下属这边则是飞快离开.... —————— 入夜。 言似卿在竹林飒飒声中听到了楼下内外的动静。 很小,似有人员走位调动。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眉目却是淡凉,没有睡的意思。 因为..... “敌袭!” “外面打成一边。“ 厮杀惨烈。 小云也在屋内,闻声坐起,“言姑娘不用担心,若钊若钦他们都在下面。” 言似卿闻言一窒,她能猜到蒋晦那边一定会有所布置。提防祈王那边的狗急跳墙。 可是人都派到她这来了? “金吾卫?” 她问,小云也就答。 “过去了。” “他们要保护殿下,否则一连都折在白马寺,恐怕他跟简少卿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别看外面都说他们两位天骄,颇有恩宠,其实他们能混出头,也定有自知之明。 所以周厉不敢大意,金吾卫自然要全力卫护...... 厮杀来得惨烈。 言似卿本以为要持续很久,结果也就打了一小会..... 外面完全死寂了。 院子外,后院那边的林子里有暗影潜入,似擅纵横之术。 但未曾想.... “胆子真大啊,这都赶来。” 声音很突兀。 独身在茂密树冠中蛰伏的高大暗影鬼一样跳下来,直接一刀劈飞袭击之人。 人落地,吐血,抬头看着凄冷雨夜中的冰冷面容。 “周厉!” 周厉竟然没去保护蒋晦,而是来了言似卿这边,一直躲着! 周厉做此选择也是无奈之举,让金吾卫去救蒋晦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担责任。 但他现在受命于君主,肯定是要保护好自己目前唯一的“任务对象”的 ,言似卿也不能出事。 料想祈王狗急跳墙,恨急了所有人,自然不会放过责任最大的言似卿。 所以他躲着,也观察到若钊等人已然能应对前面的袭击,后院也有人,但这些人并不能对付这身法厉害的刺客,于是出手! “是我。”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周厉正要出手,那人扶着胸口爬起就欲走。 却.....咻! 箭矢穿心。 周厉一惊,也骤然察觉到这里还有人。 更强大,更不在他们预料中的人! 周厉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林子里稀松几个人影卫护下缓缓走出的人..... 他惊骇无比。 春含雪 第95节 —————— 屋内,外面喧闹,忽然寂静下来,这很突兀。 打这么快,来的都是酒囊饭袋吗? 小云不解,言似卿沉吟了许久,似想到了什么,忽一叹。 “你们殿下确实不会有事。” “等下不管如何,千万不要.....” 她还未说完,外面楼梯传来不轻不重的缓缓声音。 门上出现一纤长娇丽的剪影,对方站在那,有点吓人,却不吭声,小云想要动手,被言似卿抬手示意阻止了。 过了一会,对方开口,声音十分阴柔清丽。 “言公子,今夜乱事已平。” “但有一事不明,那赵玉定然是真凶,但他当时也在禅房那边吧,是怎么做到到了后山那边的林子里弩射禅房的呢?” 言似卿静默些许,道:“虽不知阁下身份,但料想不是凶手那边的,其实我并不确定凶手身份,但知道一定有内奸,里应外合,结合赵玉在审讯室勾结东陵侯的行径....乃是双面细作,如今也验证了,不过我也揣测过——当时混乱,大理寺跟宴王府都有人在禅房内,赵玉当时确实在场,但大部分人都有出入过——除了我跟简少卿,还有世子殿下,我们专心查案,其他人辅助,那么,他有时间潜入后面林子里,袭击后,再借着搜查的混乱,重新融入队伍之中,于是有了悄无声息消失的可能性。” 嗯? 这是当时没有言说的细节,只因凭着其他就已经能确定赵玉身份,言似卿的目的也是为了尽快刺激对方,让他对祈王下手。 拖久了,就是夜长梦多。 所以她没说起这茬。 “但也有其他可能,比如,他有同党。” “这寺庙内还有赵玉的同伙。” “可惜一切都只是推理,两者都有可能” 外面那人安静些许,后轻轻一叹。 “白马寺很大,人很多,还是让人钻了空子,让泥鳅跳出泥土了啊。” “但幸好言公子来了白马寺,一切迎刃而解。” “特来叨扰,明日斋堂见。” “并,即日入宫面圣。” “对了,咱家魏听钟。” 言似卿静默,手指揪紧了被单,而小云都惊呆了。 楼下大厅,周厉静默看着眼前几位平常只跟在陛下身边的内卫阁领。 都是天下一顶一的高手,自己虽在金吾卫,但金吾卫的大将也才跟对方那边持平。 他听到魏听钟上楼后对言似卿说的话,其实头皮发麻。 对方肯定不是临时来的,时间来不及。 只能说——对方甚至很早就来了白马寺,或者在安排言似卿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了。 所有人,一切,都在魏听钟的窥探之中。 而他是帝王的一双眼。 窥探着所有人。 周厉紧张,握紧拳头,他想到了——其实他也在陛下的观察之内。 所有人,无出其外。 第63章 —————— 周厉的恐慌在于——他的庶弟周元兴目前虽未知能跟这个案子扯上什么干系, 但已经在其中,人还死了,简直无从对证。 万一真有关联呢? 他最早就有担心,后来陛下差遣他护送言似卿, 甚至放任他联络在白马寺中的探子——金吾卫出身, 是为了监视简无良的。 他以为这就是信任。 也以为陛下怀疑简无良的能力。 现在看来陛下多疑, 谁都不信,所以设下白马寺的局——简无良决定将尸体送到白马寺来“敬鬼神”,背后就是有陛下的指令。 周厉看到魏听钟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了,但不敢有任何不满跟怨愤,甚至不敢委屈,只有毛骨悚然。 如日中天灌惯了,上面除了君主跟直辖的上司金吾卫大将, 他心里没在乎过任何人。 包括魏听钟。 因为...... 屋内, 言似卿也没有反抗,只能应下。 不管是明天终于可以去斋堂吃早饭, 还是要入宫面圣。 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对方只是来通知她而已。 魏听钟下楼了, 脚步很轻,体态也依旧如女子, 但言似卿已经知道对方身份。 知道对方为何有股女态。 对方是太监总管,却不是一般的太监。 如今已染指神策军了。 且有很多儿子儿孙。 在民间, 此人名声十分恶劣。 —————— “魏大人没去世子殿下那边, 特来照看言公子,此人,这般重要?” 魏听钟瞥他,“周大人不也选择来卫护言公子吗,难道也是认为她更重要?” “职责所在而已。” 周厉神色不悦, 淡淡道:“何况本官从不考虑任何儿女情长之事。” 魏听钟不置可否,优哉游哉走过他身边,“这是你能考虑的?“ 周厉无言以对,等魏听钟走远了,他也跟着出了院子,却没跟着去别院那边见那些皇亲贵胄,而是回头看去,二楼厢房内早就熄灯,静谧幽然,不知内情。 但他想起这人刚刚跟魏听钟的对话。 这女子,好像有一种遇到任何危机都泰然处之且循循善解的从容。 当然,这种从容是源于其强大的心性跟优越的智慧。 这样的人何其稀少。 但终究是可惜了。 周厉想到言似卿的门庭跟经历,又瞧见若钊等人在结束一场简短的厮杀后,正在小心翼翼收拾院落狼藉,声音很轻,力图不影响上面的人。 她那般待蒋晦,这些下属还这般,就不只是因为蒋晦的缘故了。 纯粹因为她自身。 周厉回到了林中,许久,等此前早已安插在白马寺的探子无声无息到他身后。 “与我说说她此前跟简无良在禅房查案的事。” “我要细节。” 顿了下,他说:“魏听钟自然已经得知一切,简无良也悄然结交此人, 那本官也不能落人后。” 探子低头应是。 —————— 皇家别院,腥风血雨之后,任何来袭的要么被杀要么被抓。 毕竟宴王府就算腾出人手去了言似卿那边,金吾卫的人马也够够的了。 如是金吾卫都压不住这些人,那,祈王此举就不只是狗急跳墙报复宴王府了。 帝王只会觉得他有造反的能力。 那就不是断臂这么简单,直接五马分尸都不在话下。 毕竟当今珩帝可是原本封疆一地的大都督,后来马上打天下逐鹿中原。 登基为帝,曾经的枭雄既是真龙。 自古开国帝王少有不杀同姓血脉的。 所以祈王的人,自然不足以跟金吾卫抗衡。 他们只是没猜到蒋晦会猜到他们的行径,提前把金吾卫请到他这边。 不少人想要自杀,但被宴王府的人摁住。 要留活口指证祈王。 但! 另一批杀出的人,动手了。 咻咻咻! 箭矢破空,直接射杀几个被俘虏的活口。 宴王府跟金吾卫的人大惊,以为还有一伙贼人。 春含雪 第96节 这白马寺这么了不得吗? 地方是大,但到底在哪藏了这么多人的? 太可怕了! 佛门清净之地...... 没多久,对方亮了身份。 金吾卫的人都安静了。 魏听钟来了后,也上楼看了蒋晦,但开口第一句就是:“殿下看来无碍,刚刚咱家去了静心院,那边言公子也无碍。” 蒋晦本懒散,没管外面的喧闹,闻言,眼神迅疾凛杀。 似在沙场刀出见血。 他不说话。 魏听钟可比简周两人级别高得多,他眼皮抬了抬,苍白细腻的皮肤常年带着病态,年过四十,但眉眼依旧温和有度,轻缓道:“明日,大理寺护送言姑娘回长安,日后这个案子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毕竟陛下的圣旨还在,但殿下要与咱家一起回吗?” 言外之意是他没有带走言似卿的意思? 是真是假? 蒋晦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灭下面的活口,你是何居心。” 魏听钟气若游丝,宛若认罪一般:“如果殿下认为是我的意思,那就这么认为吧,咱家愿意担一切罪名,毕竟人早已残缺,何况德行呢。” 这人..... 蒋晦有一种在病中伸不出手扇对方巴掌的无力感。 “那就这么算了,明明是祈王叔他要杀我!”蒋晦怒极。 魏听钟眼皮微动,瞧着蒋晦,“祈王为何要杀你呢?” 蒋晦:“魏大人何意?怀疑这真凶赵玉是我安排的?” 魏听钟:“自然不是,这咱家比您还有信心,您没这么坏。” “来之前,其实咱家已经监视了祈王那边,他只派出了一队人。” 蒋晦皱眉,魏听钟微笑:“去了静心院呢,但目的并非杀那言公子,而是为了掳走言公子,让她修复断臂。” “至少我们没看到王爷安排人。” 蒋晦冷笑。 他懂帝王的意思——点到辄止。 至于祈王的下场,帝王也没说,但断臂已是结果? 魏听钟也知道,他的行为,就是帝王的态度。 很快,魏听钟离开了。 若钦赶回来,查看蒋晦的情况,他脾气爆,还有些愤愤不平。 蒋晦打断了他。 “不用太担心。” “如果没有别的事,断臂确实是最好的下场,但他最好祈祷他是干净的,或者扫尾干净了,没留下什么线索跟证据。” 蒋晦眼底满是杀意。 “雪人沟。” 若钦安静了,神色沉寂。 那是多大的冤屈啊。 被害死的三千兵将。 三千条命,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之中。 而其余奋勇杀敌拼死逃出重围回长安报信的其他生还者,却大部分被冠以凶手罪名,满门抄斩。 蒋晦知道自己肯定会弄死祈王。 什么至亲。 天家无血亲。 若非顾忌帝王,给宴王府惹来灾祸,他就多余救祈王一次。 若钦也做此想,毕竟他们也都是沙场活下来的老兵,怎能容忍这种事。 可..... “陛下那边....如今是不予追究的意思?” 蒋晦皱眉,他的父亲,他的爷爷,都是他不能琢磨确定的存在。 深沉,内敛,心性冷酷。 父子如出一辙。 就是不知道自己像他们几分。 至于另一人,他从前也琢磨不透。 现在是不想琢磨了。 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可她一旦 蒋晦垂眸,低声吩咐若钦,“明日准备,跟魏听钟一起回程。” 魏听钟一般没必要骗他。 但他留意到了一件事——如果一开始让言似卿顶替谢容身份以男子身份行事,那是他的小恶劣跟安全考虑,那后续从简无良到周厉,再到魏听钟,他们都称呼言似卿“言公子”,也是有意不在人前袒露她在雁城的身份。 言家的事,这么讳莫如深? 只能说明这三个距离天子最近的官员都隐约察觉到甚至很确定陛下对言家案并非一无所知,对徐氏母女也有所了解。 那,会不会不仅把她带入长安,还要入宫面圣? 蒋晦神色难看,却苦于没有办法违逆君心。 —————— 次日,谢容憔悴着一张美丽脸庞走进斋堂,身边还有谢眷书,两姐弟在家养尊处优,在白马寺却是日渐憔悴。 主要连续两晚不消停,这佛门不清净啊。 谢容一眼看到言似卿,眼睛一亮,“啊,言公子,早上....” 看清言似卿对面坐着饮茶吃胡饼的人,他吓坏了。 谢眷书脸色也变了,但一把拉住转身就要逃的谢容,装作无碍,顾自就餐。 斋堂如坟场。 一片死寂。 进来的人压根没想到会看到魏听钟,不认识他的还好,但长安各府谁不知这煞神? 魏听钟仿佛对此很习惯,也不太在乎。 对言似卿却很友好,就这么平平淡淡吃完了一顿饭。 擦了嘴,魏听钟优雅如旧,笑问:“言公子,我们可以走了吗?还是,您有其他的法子,可以不走。” 他那般高位,按理说对她这样的商贾身份不需要太在意,但他眼神跟言语间,给人一种他是把你看在眼里的感觉。 哪怕是为敌,他也是认真的。 何况他还以友善的虚伪姿态出现。 言似卿:“佛门之地无咸鱼。” 她擦拭手,轻叹:“我也从不做咸鱼之争,没有意义。” “何况能见到陛下,也许对我也是好事。” “我家的案子,我仿佛可以提了?” 她转守为攻。 魏听钟眯起眼,笑了笑,“那是言公子见到陛下后的事。” “走吧。” 他正要起来。 忽然喧闹。 堂堂阁领都带着三分无奈跟无措,前来汇报。 “大人,出事了。” 魏听钟继续淡然优雅:“莫慌,慢点说。” 言似卿好像对此不太在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白马寺都成筛子了,什么人马都有,全然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能出什么大事呢? 阁领:“世子殿下把王爷给打了!” 言似卿正喝水,呛住了。 魏听钟擦嘴的动作也顿住。 斋堂内的人本来就因为阁领闯入而心慌,生怕哪里又死人了,哪里又有凶手了。 结果?! 因为害怕躲进廖家祖母怀里的廖家小姑娘歪了下脑袋:啊? 祈王,祈王不是断臂了吗? 春含雪 第97节 所以重伤吐血的世子殿下拖着伤躯,去殴打断臂垂死的叔叔? 而廖家祖母看过去,发现隔壁桌的魏言这两个世上顶尖的聪明人都一致出现了类似表情:震惊,无措,匪夷所思。 言似卿很快垂眸,手指抵着桌面抠出了斑驳痕。 她有时候恨自己聪明,又恨她竟是有几分信任蒋晦的真心,所以第一时间就认为——他是为了弄一件泼天大的麻烦拖住魏听钟回长安的行程。 造反抗君跟殴打断臂叔叔,孰轻孰重,这位殿下还是分得清的。 言似卿恍然后,是恐慌的。 蒋晦,他怎么能....想出这种法子?!!! 他真的疯了。 —————— 别说他们慌,两边的下属也慌啊。 谁都不敢阻拦对方——保护了自家王爷,万一弄死了对方殿下,那自己的下场可就跟昨晚那些人一样了! 只能拦着。 “殿下,殿下!别打了!” “我给您跪下可以吗?” “他可是您亲叔叔啊。” “殿下!” “您都吐血了还打......” 魏听钟等人赶到皇家别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此混乱局面。 这位厉害人物有一种当年面对另一个太监拿着刀走向被脱了裤子的自己....当年年少无措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 “住手!” 场面止住了。 蒋晦见好就收,扶着墙壁,一步步带血走出屋,里面的祈王已经吊着半口气了,远处还在药房煎药的两位太医吓如鹌鹑。 这不怪他们,因为门是被若钊堵住的。 不让他们出来。 言似卿跟在后面,看到了这个细节,愣了下,后目光很快落在走出的蒋晦身上。 病中人,衣袍多宽松,内衣襟丝棉双制,外杉宽大飘逸,因为殴打叔叔,衣带有些宽松了,露出胸口一侧肌理轮廓。 上面还有血。 他出来时,恰好见到言似卿站在走廊屋檐下,表情窒默,对那不知看到了什么,移开眼。 蒋晦愣了下,反应过来,拉扯了下衣带。 但柔弱扶住柱子,在魏听钟要责问之前,一张嘴,吐血了。 魏听钟:“......” 他懂陛下为何骂这人混世魔王,以前没少见识到,他就给这小祖宗处理过很多幺蛾子。 毕竟年长十几岁。 可是..... “殿下,您如今已经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眼皮子跟嘴角都是往下耷拉的,像是在忍耐。 蒋晦没说话,干呕了下,又吐出了一口血。 他要死了。 他要给所有人这样的感觉。 那他跟祈王肯定都没法动身回长安,不然怕死在路上。 那谁能留下担当这样的重则? 简无良?那厮是泥鳅,什么麻烦也不肯沾。 周厉?周厉还得为庶弟的嫌疑买单,魏听钟也没办法把两位人物托付给他。 所以..... 简无良跟周厉,他们目瞪口呆。 蒋晦是真癫狂啊,用这种法子留住魏听钟。 言似卿明知道这是计策,可也扶住了柱子,僵在原地,神色无力,也在忍耐。 他们懂对方的任何谋略,至少在后续会第一个懂,但也总是在明了对方谋算后,不愿去干预,破坏。 一如之前的配合,一如现在,言似卿也没办法在蒋晦开弓射箭后,还打落他手里的弓,扇他巴掌。 她做不到一再践踏他的真心。 魏听钟深吸一口气:“殿下跟王爷的安危要紧,咱家留下看顾,绝不能让他们再出事了。“ “那,周郎将,麻烦你送言公子。” 顿了下,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明确提出:“入宫。” “这是陛下旨意。” 周厉一怔,但也应下了。 蒋晦猜到了这个结果,但目光扫过周厉,眼神凉凉的。 难对付的是魏听钟。 但周厉未必。 他总能安排点什么.....让这场护送出点问题。 到时候就别怪他了。 蒋晦眼底有狠意。 “疯了吧。”谢容在另一殿观望,谢眷书神色沉重,有点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 “多谢魏大人安排,只要让我去长安,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言似卿主动走出,谈笑自若。 蒋晦看着她。 言似卿轻轻补充,温柔含笑,其实是安抚,“鱼只要活着,在哪个水池都能游。” 蒋晦懂了,突然很痛苦。 当初去雁城,当时是如何把她当棋子,当可操纵的存在,如何高高在上。 现在就有多痛苦。 他知道她有多无奈。 这一路来,总由不得她自己。 —————— 无奈是一场雨,凉而伤寒。 魏听钟对言似卿的让渡是意外的,也是满意的,正要就此决策。 周厉也走了过来,要直接带走言似卿。 这时候,蒋晦又扶着柱子起来了,擦了嘴角的血,“魏大人留下来看顾好我叔叔,我这就回长安跟陛下请罪,你别拦我。” 魏听钟的脸能骂人,可他阻止不了疯子。 —————— 这白马寺太乱了,谁也不敢久待。 各家府邸基本都安排人手,紧跟着一起出去了。 出栈道,上马车。 长龙如秩。 却在过十里竹林要出白马寺境地之时,坐在马车里扶额的言似卿突听到马车停了。 嗯? 又怎么了? 前面的周厉有点安静,过了好一会,才下马。 “下官,拜见王爷。” 所有人探头探脑,看到人后都吓住了。 言似卿撩开帘子,瞧见前面竹林口子....一个人,一匹马。 帝王之子,戎武大将,战场封王。 真正的嫡长子,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宴王蒋嵘。 他就坐在马上,剑都没出鞘,眉目儒雅但刚冷薄凉。 一个人,拦下了所有兵马。 蒋家何止一条真龙呢。 起码人人都知有两条。 春含雪 第98节 第64章 ———————— 周厉下马行礼, 比在祈王面前更谨慎克制,眉目微垂时,有了几分面见帝王的坎坷。 祈王在父兄在外征战多年之事,尚年少, 养尊处优, 毕竟生来就是封地之主的次子, 就没吃过苦,固然这几年发展迅猛,有争权之相,可身上并无经过打磨的锋芒。 同为“武”系,周厉骨子里自然更敬重为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宴王。 宴王在马上瞧着他,并无强权压迫辱人的意思,“魏听钟没来?” 他的目光似在找魏听钟, 但直接锁定了那一架马车, 帘子在微微晃动。 马车内,言似卿已经放下了手, 一手抵着腿上的松软垫子, 一手扶着额侧,眉目微垂, 敛了复杂眼神。 就是这人,藏了自己的母亲十几年。 也是蒋晦的父亲。 她这边有点走神, 因不可避免想起当年的惨案, 却被外面的声音拉扯了回来,只因周厉在敬重之余,选择了先发制人。 周厉:“世子殿下重伤垂死,魏大人要留下看顾。” 独子如斯,宴王还能顾着这边的事, 不得赶紧上去看看? 他这也不算是撒谎,原则是如此,只是世子殿下不让照看,也收拾了下,在后面跟着了。 但周厉要的只是避开跟宴王直接接触。 毕竟,他还不清楚宴王到底何意。 知道实情的人不少,但没人会多话,周厉才敢言语设套。 结果宴王眼皮都不带动的,“那么多人在白马寺,还能让他重伤垂死,所以周大人是要回长安领罪吗?” 周厉:“......” 宴王知道! 他知道白马寺到底藏了多少人马。 也对,宴王这些年在兵部的势力如苍天大树,枝繁叶茂,任何武装调动,他知道并不奇怪。 包括金吾卫跟神策军这些,里面有不少人当过他的部下。 “下官确实有罪,这就加速赶回长安。” 周厉欲顺势离开,还朝后面的队伍打招呼,让他们先走。 宴王:“本王的意思是你先走。” 周厉一惊。 转头看向宴王,却见宴王拉扯了下缰绳,马缓缓动,一点点走来。 周厉紧张,鞠躬作揖,“王爷,陛下有令,让下官立刻带着人回长安.....” 他主动上前挡在了马步直线之前,也挡住了宴王跟言似卿所在马车的路线。 宴王已经快到他跟前了。 没有停下的意思。 周厉直觉那玄黑骏马威武如斯,仿佛连马吞吐的热气都带着杀意。 作揖的双手掌心湿汗,咬牙不肯退,眼看着就要被马撞倒.... “简无良劳动如此之久,竟还没查到你的弟弟周元兴之所以被杀,乃是因为在烟花之地结识了赵跃,赵跃知道自己跟东陵侯等人做的是杀头的买卖,有心拉扯他来拖累你,将来但凡事发,为了不被连累,你也得替他周旋,何况还有长安刺史这紧要官职,未来自有大用,一来二去,周元兴就上套了,经常与之密会在樊香楼,赵跃让他负责一些采购之事,许以暴利。” 宴王所言,声量不大不小,听到的人不少。 震惊有,但不敢喧嚣。 只因谁也得罪不起。 周厉惊愕,手心的汗已转凉,但还是没退开,只冷然道:“王爷所言可有证据?” 宴王:“你与你父乃至朝中要臣,本王亦如此,都是臣子,没有越过陛下越权监察的能力,只是因兵部之权,查雪人沟的旧案,间接关联此事,追本溯源,亦可并案处置,不然,你周家现在大门都出不来。” “你是希望本王上荐于陛下?” 所以,他明明拿捏了这样的线索,却静而不动,冷眼看白马寺的一切。 里面甚至有他的独子。 周厉抬头,对上马匹,也对上高高在上的大亲王。 他额头有汗。 赵跃那些人为了拉他下水,细心布置,秘密罗网,宴王也等于拿捏了此等软肋,是要与他交换什么? 现在都摊开说了,该如何? “王爷,您本可以私下.....” 周厉为此不解。 很奇怪,所有蒋氏皇族中,唯有宴王跟陛下最像,枭勇孤凉,但两人可能因为在高位,并不需要以利刃锋芒逼人知进退,实则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站在那,出手了,对方也不敢躲。 周厉就是知道宴王有这样的权力,才不理解其行为。 宴王淡漠。 “所以本王让你去陛下面前请罪,你自己去,已然是你最好的选择。” “此事早晚人尽皆知,与其把利刃交给你的敌人,还不如你自己负荆请罪。” 周厉恍然,他很敏锐,察觉到宴王刚刚提及的用词是:你家弟弟,被设套.... 言语间是把他跟他家摘出来的。 只是论法度,帝王真要降罪也可以,就看如何评定,又是否有人不依不饶。 可他若是主动请罪,在百官那意义就不一般,有大义灭亲之举,想要弹劾的人也会顾忌一些。 周厉低头,“王爷不似背后那些人一样,想要拿捏下官吗?” 他倒也直白,只因他这个级别跟宴王差距太大,下位者最好不要跟上位者玩什么心眼。 就好像刚刚他还撒谎想要骗走宴王,人家反手几句就让他束手无策。 宴王对周厉观感似乎不错,态度还算和煦,并不酷烈刁钻,起码看着比蒋晦脾气好太多了。 他说:“本朝天骄佼佼者不算多,能留一个是一个。” “还不走?” 马往前,周厉深吸一口气,神色犹豫非常,还是让开了。 突然! “啊,姑父!” 喜悦清脆的叫喊突兀而来,接着一辆马车上跳下谢容来,朝着宴王行礼,也欲挡在言似卿马车之前。 他们谢家是真怕宴王他铁了心要把宴王府的权力共享给别人家。 结果还没跑到跟前,宴王一个眼神扫过来。 谢容就停下了。 他不敢。 宴王对周厉都是轻松写意的拿捏,何况是谢容,他再迟钝也听懂宴王那眼神中的压迫感——谢家的荣耀源自当年的投诚,但能荣耀多久,真的取决于他一念之间。 下位者,还妄想干预上位者的权力财富之分配吗? 谢容不敢再过去,宴王却是已经到了马车边上。 谢容以为他会去撩帘子,但没有。 他只是隔着帘子,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其他府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是恐慌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周厉跟魏听钟身上有圣旨,是奉命带言似卿入宫。 宴王现在只是来看一眼,还是...... 帘子撩开了。 青葱细指撑着帘布,隔空而望,言似卿眉目静寂,没有说话,眼神既不算打量,也不算前辈,至少是带着冷静的审视的。 在某些关系上,权力地位的级别并不能决定她待人的态度——她跟这人,可能隔着尸山血海。 万一。 所以她无法先表达谦卑,也不像对蒋晦那样有时候还能公正处之。 毕竟当年的事,无论如何也跟还年幼的他无关。 宴王看出了她眼底的冰冷。 他们谁都没开口,都缄默着,唯有附近清雨跟飒飒竹海的动静。 过了一会,宴王吩咐驾马车的小云,“回府。” 小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跟着周厉去宫城好了,还是跟自己主君回王府好。 只因不论站在哪一边,他们似乎都不可能善待言姑娘。 小云知道自己早已变节,不愿让言似卿屡屡陷入危机,正迟疑时。 里面的言似卿是惊讶的,她没想到蒋嵘会亲自来带走她。 蒋晦顾忌君威,尚且只能迂回牵制住魏听钟,宴王却硬来? 周厉背对着他们,神色挣扎了些会,还是回身走来,突然半跪在地。 “王爷,下官思前想后,我家的罪责无可推卸,下官自可到陛下面前请罪,再请大理寺一概细查,绝不姑息。” “但王爷您今日来,若是为了带走马车里的人,那下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 那畜生弟弟的事真的闹开了,作为帝王宠臣,他可能还有性命跟一点前途,但他家就..... 刚刚那一退,他不是为自己退的,是为周家退的。 可现在他又反悔了,因为宴王明知陛下会震怒,前者权势滔天,涉及军部,陛下又朝纲独断,父子相抗,只会酿成大祸。 春含雪 第99节 周厉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毕竟本朝帝国建国也不过短短十数年,隐患颇多,就是来自前朝遗留的祸害也不少,再折腾,国家不问,百姓不安。 所以周厉这次跪了。 “王爷,请您三思。” 宴王这次没有多沉思,或者审视周厉,连眼神都没给他,只当着所有人的面轻描淡写一句。 “本王来接自己的孩子回家,三思什么?” 周厉错愕,甚至忘记了尊卑礼教,厉声反问:“你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 谢容:“?” 不远处另一架马车内的谢眷书亦静谧,这,怎么可能呢? 那这对她谢家到底是好处,还是坏处? 难道这人根本不是雁城的言似卿? 还是最开始,言似卿就不是言家的孩子? 这太诡异了。 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指证。 等等! 谢眷书忽然想起当年事——当时谁都不理解宴王为什么选庶出分支的一位极不起眼的庶女。 虽然是顶峰大族,当那会乱世,因为谢后的关系,已然大厦将倾,再加上大族枝繁叶茂,也不是每一位谢家人都珍贵。 但宴王很突然就指了那位庶女许以婚姻,自行定下,陛下那边知道后,有些震怒,后来还是成了。 此后,宴王府也只有一位女主人,以为宴王常年征战在外,几年不回家也是常事,但放权下去,整个王府都是这位女主 人掌控的,当时也有了蒋晦。 可以说,没人不羡慕曾经的宴王妃。 可不少人也都觉得——宴王并未真喜欢这位宴王妃,可能只是年纪到了该成婚有子,继承王府,世上所有的女子,在他眼底都一般。 现在看来,是其中内情不一般。 谢眷书觉得很头疼,“为何非要....选这个最难的路子。” 联姻是世家成盟首选,无数儿女都为此被操控一生,可换来了名利富贵,也谈不上吃亏。 她没有不愿意,只是做不到。 她如此为难,那马车内的那位“言公子”呢? 对了,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若是女的....蒋晦只能悬崖勒马。 若是男的。 那宴王府就得有一场“世子之争”。 ———— 马车内的言似卿神色窒住,以平生极认真的表情跟眼神盯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她突然觉得这人跟某个人看似不太相似,实则非常像。 比如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习惯。 终究是父子。 不过,他怎么想的啊? 言似卿二度匪夷所思,却听到后面动静。 好像是若钊惊呼一声。 “世子殿下!” 宴王又没瞎,本就看到蒋晦的马车过来了,也看到后者听到自己那番话的样子。 撑着病体猛然撩开帘子的蒋晦已经站在马车架上,高高而立,看着前面的父王跟——马车,他看不到马车里的人,但能看到掀了马车帘子的那只手。 她人高,手指细长,根节如葱,却非男子那般青筋凸起的质感,而是温润细腻如雕似琢,又在雕琢完毕后放在清溪河床下冲刷洗润无数年。 他还记得那两次....她推他的腰,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跟挠痒痒一样,但她的手指隔着布料,仿佛也能丈量他腰身的敏感程度。 那不止是挠痒痒,是最能伤他心智的利器。 吃力,轻吟,喘息,指腹折紧,发现实在推不开他,偶尔,揪着他的衣摆。 腰肢轻撞。 然而,那些让他违背世俗礼教跟君子之德的事,他不后悔,愿当狼藉之辈。 现在呢。 何止狼藉。 蒋晦不确定这是自己父王的策略妙计,还是真相,体内心肺起伏,仿佛巨毒入骨,他眼眶忽然特别酸,扶着马车一端的横木,低头喘息一下,调整心智,再抬头。 父子对视。 宴王面无表情,但眉头蹙紧,若有所思,后转头看去。 言似卿唇齿微抿,牙齿在嘴唇上咬出红痕,手一松。 她听到外面的叫喊。 似乎,有人又吐血了,从马车上倒下去。 ———— 帘子二度放下,啪嗒作响,她孤身坐在里面,唇瓣出了血珠。 第65章 —————— 长安之地, 言似卿很小的时候来过,待过很短的时间,那是言家上下扎根于此,而她父母从外地述职回归, 入职太医院, 此后没多久就出了事。 她对长安的印象不算模糊, 只因少时记忆不俗,可,她没来过王府。 言似卿在马车上一看到它走的路线就觉得不对。 这是往官宅贵府那边去的,而非适宜藏人的偏远别院,她原猜测蒋嵘把自己冠上那样名头,大概是王府门人中有人报信,他知道了自己儿子正在犯糊涂, 不管他跟她母亲是如何的内情, 至少言似卿绝对确定蒋嵘不会乐意她跟蒋晦搅合在一起。 他不是来拦人的,而是来阻止。 毕竟蒋晦就跟在后头, 她真入宫, 这人可能糊涂到要跟宫门巍峨无上的门庭权威对抗,那时他的世子身份可就没那么高贵了。 即便作为一个父亲, 这也是他该做的。 但现在,这明显是往宴王府去的? 她又不是没来过长安, 还不知道那一地段住着那些王公贵卿吗? 言似卿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她撩开了车帘,看向边上骑着马、慢吞吞、似乎打算招摇过市的宴王。 “王爷,您这么做是打算以此拿捏另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吗?” 聪明人,不会把话说全,留其他人把柄, 但只有当事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要么图案子真相,要挟她母亲闭口不言,可就算如此,也犯不着对冲帝王权威。 这就好比宴王就算是幕后真凶,最坏的结果也只是跟帝王对抗。 实不必现在就如此。 言似卿思考问题素来讲究逻辑道理,可她发现在这两父子身上,她找不到这方面的线索。 出人意料,难以预判。 让她好头疼。 她都如此,她那母亲生性惫懒,恐怕更揣测不出这人的心思。 这些年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言似卿其实还有一个猜想——以前没想过,后来看了蒋晦这样的人物都也有迷糊的时候,料想男人.....可能就是一样的。 比如父子某些地方确实相似,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原本言似卿作为晚辈,又有身份之差,这般询问已是犯上,但她自打从雁城出来,遇到的贵人们,不是要杀她的,就是要关她的。 怎么筹谋,怎么把握良机,都赶不上天意——光是这突如其来的雨期阻拦交通,她就万万对抗不了,生生被拦下了。 宴王语气平和,对她似乎远对比别人态度要好一些,至少她问的时候,他立刻就回应了,也控制了马匹的速度,未曾引开太大距离,让她听不见。 “不会,我素来不是她的对手。” “你也不必把我视为洪水猛兽,算起来,我与你父亲还是挚友。” 挚友?那你还把他的妻子囚禁在你那?你刚刚还对外说我是你女儿? 言似卿:“......” 后头骑马跟着的若钊表情有一瞬扭曲。 周厉已经快马走另一条路去皇宫了,但他没敢把人全撤走,起码到时候罪责在他,其他金吾卫不必担责。 所以他的下属被嘱咐过盯紧了,虽然碍于宴王强势,没法带人直接入宫,但入了宴王府就不能再去别的地方了,随时等待帝王的态度。 起码,不能出长安。 碍于对方身份,言似卿比对蒋晦和气一些,而且,她终究考虑到了她母亲的处境,只平淡道:“当年民女还小,并不知此事,若真是挚友,那是我爹娘的荣幸。” 宴王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点出她话里对身份的宣告。 就这么护送到了宴王府跟前。 管家护将等早已在府前等候,见到人来了,集体下阶,“王爷。” 管家又看向马车上的人,上前行礼,“二小姐,您回来了。” 春含雪 第100节 马车内的言似卿深吸一口气。 她既惊讶王府管家乃是女子,这对于很多府邸来说都不寻常。 在这世道,对世间女子也是很不容易的。 其次,她亦惊讶宴王果然步步筹谋,一切早有准备。 她下马车的时候,看向宴王。 表情不太赞同。 宴王知道她有想法,对自己也有诸多看法,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一枚令牌,递给她。 “晚点由你交给她。” “别想着拒绝,就算不为你考虑,也得为她考虑。” “你们没有退路。” 言似卿确实没退路了,这一切不是帝王推动,就是宴王推动,这两父子不知道在博弈什么,浑然把无关紧要的两母女牵扯进来。 她冷静,擅判局势,必要时刻并不拘泥于名声,毕竟比起保命,她也只能选择融入宴王府。 毕竟,祈王那边可还没死绝,帝王也不明心思。 前者暗杀蒋晦都没事,都有魏听钟出面作保。 那除掉她们两母女更是易如反掌。 言似卿缄默着。 后头谢容姐弟也看着,他们谢氏的宅子在附近对面的另一片庄园,可以走两条路线,但他们特意跟着走这条,就是为了看看宴王什么心思。 这,还不如不看。 谢容没忍住嘀咕:“姑父疯了,这是要托付中馈的意思?” 蒋晦怎么办? 蒋晦母族一方可是他们谢家。 “万一这姓言的真是男儿身,虽然她是长得比我好看,都倾国倾城,也比你都好看。” “可她就有继承王位的.....” “你为何这般看我,姐姐?” 谢眷书没搭腔,在马车里,无他人,她实在没忍住露出了一个刻薄的白眼,然后又恢复优雅清冷,往帘子外看去,看到至今身份被掩在各方人等各怀心思称呼的“言公子”伸出手,接过了王府玉牌。 谢眷书判断:如果只是她个人,其生性骄傲,不会接。 但现在,她会。 “多谢王爷给予民女容身之处,您与我父亲的交情,我信了。” 她心思多,还是在人前周全了名声。 宴王不置可否,他在人前给了令牌,重新上马后看了后面的蒋晦马车一眼。 蒋晦未知是否醒来,但宴王跟他的儿子一样待人处事有平等的冷酷,甚至也不对儿子的喜怒负责,只淡淡看一眼,骑马离开。 马车内,蒋晦用药醒转,他知道前面的动静,也早知他父亲的用心——去雁城的时候,他就决意不能像父王那样一意孤行,现在,他却恨自己不如父王有手段,够决心。 而且在这件事上,蒋嵘是不容蒋晦干预半分的,这是自古存在的父权,更甚者,蒋晦此行,去的时候违背了蒋嵘的命令,回的时候亦违背了蒋嵘的意愿。 在他看来,他没找蒋晦算账都算好的,后者根本无权耍脾气。 两父子互相了解,但并不亲昵,蒋晦知道蒋嵘的冷酷孤高,权柄纲断,跟他的爷爷一摸一样。 只恨他自己,终究是不够老成,权力亦不够..... 马车内照看他的若钦脑子转不过弯来,此时还忧心忡忡,“殿下,您说言姑娘如果真的是二小姐,是咱们王府真正血脉,那是好事还是坏.....” 小山啪一下把一副狗皮膏药给贴他嘴上了。 若钦:“.....” 小山还是蛮担心蒋晦的,低声问要不要走后院。 这样可以避免两边尴尬。 万一等下王府的人当着蒋晦的面称呼两人为姐弟。 那殿下可就真..... 殿下你可不能再吐血了! 会死的! 蒋晦脸色更苍白了,没吭声。 牵头,宴王走了,王府跟前一干人等齐刷刷看向手握令牌的言似卿。 又看向后面代表王府马车的——看若钦等人的存在,里面自然是他们的世子。 一座王府可以有多个拥有至高一脉核心权利的主子。 但不能是——不同的女人生下的不同的孩子。 宴王素来很有规矩,这次.....没人懂他的一意孤行。 可也没人违背。 只能配合。 包括蒋晦。 言似卿拿着玉佩,就像拿着烫手山芋,可她冷静,也掌事多年,既有了上面下放的权柄,果然名不正言不顺,也对不起真正的王妃,可她也是被迫,只能暗暗愧疚。 “诸位,因故来长安,借宿贵府,王爷恩义,不胜感激,此后几日还请指教,若有叨扰。” 她本可以熟稔的治家手腕强势入主,不必在乎下面一堆人的意愿,可她没有。 入住就可以了,等宴王跟帝王的博弈出结果,别的不用管。 什么王爷女儿,她可真不想。 原本王府上下还挺坎坷的,宴王又明确说是他女儿,他们都信了,不信也得信,当亲郡主伺候,可眼前人一副清客儒生打扮,似女子便装在外,因过分优越的皮囊而无拘性别,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郡主还是王 客气委婉,握着玉牌作揖,没认那身份的意思,顾自用她自己的解释——父辈朋友关系照顾一二而已。 她都这么说了,王府的人固然疑惑,却也没法问,女管家上前行礼,介绍自身,也清言似卿先行入府。 “一切都已打点好了,您可以先休息,若有吩咐,府上下一概服从,这也是王爷的命令。” “世子殿下?” 女管家惊讶,也惊慌了,但克制着没有去迎接。 只因言似卿还在,不能在厚此薄彼造成间隙,按照王爷现在的态度,只会对世子不利。 蒋晦步伐缓慢,带着病态,在言似卿复杂目光下,他上前,“既是父王挚友家的姐姐,那就是我们王府自己人,我与父王所想一致,都愿意让姐姐你。” 他停顿了下,走上台阶,靠近她,又在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声姐姐唤得咬牙切齿,又隐忍含蓄。 其实可以不出现,可他担心王府内外的人怀疑他们俩真是亲血脉,两边站位打架,她不好解释,也疲于应对。 所以,他下马车了。 就是这一声“姐姐”...... 他们能是什么姐弟? 言似卿听着都觉得不自在,可也只能装得云淡风轻,目光从其苍白脸色顿了顿。 已经到长安了,她连“恩情”为由与之接触,关心病情,这些都不适宜。 她有愧,感激其帮忙,但又猛然发现对方在喊自己姐姐的时候,目光是落在自己唇上的,眉头紧锁。 “让姐姐你当我们王府的主人。” 他...... 言似卿愣了下,牙根紧阖,从欲言又止到垂眸含笑也就须臾。 不动声色,亦隐忍不发。 稍会才说:“多谢殿下礼遇,亦一路护送,虽是王爷吩咐,但殿下辛劳,民女感激不尽。” 可以说,这半路结识的“姐弟”非常体面了,谁都没给对方找麻烦。 跟前面一样,不管彼此怎么试探,怎么闹,一旦有外敌,立刻合力,而且若是察觉到对方另有设计,也一般都会不动声色配合成全对方。 至少,此时此刻,旁人都挑不出错来。 然后,宴王府就这么客客气气和谐共进了。 金吾卫们:“......" 大理寺盯梢的:“......” 难怪少卿预判说不会闹出什么事。 原来真的能不起波澜呢? 那两人好像刚认识似的,客客气气的。 —————— 而一入府,蒋晦回他的世子别院,言似卿则被管家带向女院那边。 他走了两步,扶着柱子回头看。 发现那人没回头。 他也不知道言似卿转身往另一边走后,牙齿轻咬唇瓣,无知无觉松了一口气。 似松似叹的。 她不能否认......她现在不敢跟他接触,也不知如何回应他的一腔热忱。 不过她没法分心了,王府这边本就有不少代表蒋晦跟其母亲一体,甚至已故皇后一体的两波人马是肯定不待见她的。 谢氏不就是么。 春含雪 第101节 到了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别院,位置等都是极好的,但言似卿也没心思体验王府之典雅底蕴,她有些疲累。 小云:“到了地方,姑娘您可以先休息了。” 言似卿神色微妙,“未必吧。” “也许醒来,就有你们王府的其他人来找我刺探虚实了。” “但我得先等到我母亲,或者先等来下一道圣旨。” 小云讪笑,小声嘀咕:“也许,不会哦。” 嗯? 言似卿没多想,靠着软榻扶额休憩,一边看着窗外,想着十多年没见的生母,偶尔,想到蒋晦那咬牙切齿喊她姐姐的样子...... —————— 另一处别院,徐君容本心不在焉多日,走神间,冷不丁听见脚步声,还未回神过来,门口已然堵着一人。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但反应过来,又肃容说:“王爷有事?我这就出去,我们在外面.....” 蒋嵘:“陛下要诏你女儿面圣,被我拦下了,送到了我的王府。” 徐君容神色大变,惊慌失措,但竭力冷静下来,“王爷,您想怎么样?” 她确实不是那么聪明,至少远比不得自己女儿或者蒋嵘这些老狐狸,但也不是傻子。 蒋嵘,他是故意把言似卿引到白马寺的。 就算言似卿没法破案,他也有线索解决困局,目的就是把言似握在手里。 然后..... “你们母女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她也问我,是否以她的处境来拿捏你。” 徐君容冷笑,“难道不是?” 蒋嵘:“是吗?那夫人你说说,我,是怎么拿捏你的。” “我可以进去了?” 他问得从容,却初露峥嵘,眼底满是深沉。 徐君容表情窒了下,抿抿唇,“所以我问,王爷您到底想......” 她骇然,后退一步。 因为蒋嵘跨过了那到门槛,上前一步。 徐君容耳根燥红,目光先往外面看..... “他们不在。” “看不到。” 看什么? 徐君容一步步退,后背轻碰到了梳妆台,挡住了,没有退路。 才发觉不远处就是床榻。 她深吸一口气,偏过脸,眉目垂落卧室内窗下随风飘荡的朦胧薄纱。 “蒋嵘,你如果早就想的这一出,其实可以明说。” “就一次。” “一次,你能不能再费点心,送似卿走。” “怎么样,都可以。” 她手指有点颤抖。 但落在腰上,手指弯曲,拉扯,还是直接解开了带子。 素雅薄裙外面的袍罩落地。 露出里面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 早在蒋氏称王称霸的封地故里,徐家不太起眼,而蒋氏志向远大,心向中央,但蒋嵘年少时好游历,侠气重,上山下海摸鱼的好不快活,早得知徐家有一对龙凤胎姝为异端。 弟弟还好,似有科举中兴之相。 女儿性子灵活乐趣,美貌倾城。 当时蒋嵘并不以为意,毕竟什么美人世间少有? 初见,他也只是觉得确实少有,但没别的。 后来,他就瞧见她跟他的好弟弟为了从私塾逃课,在寒冬腊雪日,想要翻墙而下,结果她身子软,废而窝囊,不似他弟弟胆大,愣是不敢上,他弟弟徐君彦说爬回去给她踩背托底,她不肯,大言不惭说自己翻不了墙,难道还爬不了树? 于是爬了。 然后卡上面了。 下不来。 她人高,但身段单薄,体量轻,吊在硕果累累挂白雪的橙红柿子上面,摇摇晃晃,虚软又娇弱,喊着:救我,救我,呜呜.... 急得她弟弟上蹿下跳像是一只猴子。 她,卡在树上的她反而不像。 是精灵吧。 美得惊人,活灵活现,就这么玩闹在人间。 他当时想。 那会,他正打算隔壁屋顶越身法过去捞她一把。 结果。 私塾先生们到了,对他们又怒又急,于是好多男女学子闻风赶来,看她受困,一个个都争相恐后帮忙。 一口一个喊着姐姐妹妹。 他们故里民风开明,年轻人多好动活跃,游历者不在少数,也是源自发展好,富庶而强横,自得而从容。 这很好,但他第一次觉得不好。 也只是犹豫不悦的一个当口。 她就被救下了。 又委委屈屈扯着袖子被先生们挨个训斥。 但,她总是招人疼的,先生们疼爱他们姐弟,打手板都轻得蚊子都打不死。 她还挺能装,打一下,就哎呦一声。 挨完打,还不忘让他弟弟把枝头那一颗最红的柿子摘下来。 “我刚刚观察过了,它熟透了,可以吃了!” “肯定很甜。” 气得徐君彦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认命跟先生借了钩子....一群学生跟先生聚在树下勾柿子。 那天,他在那看了很久。 很久。 但也就那一天,他犹豫了,可还是辞别了年少时期的师长,远赴战场。 那时,他在想:男儿未必要志在四方,但乱世已至,有些仗还是得打,他跟一些人打完了,这里的这些人就不用背井离乡,遭逢厄运。 他会给他们打下更好的前程,更好的国家。 像那柿子树一样硕果累累,让她跟其他女孩一样,年年风华,无拘无束。 他那会匆忙,堪堪秘密托付师长帮自己看顾下徐家,因怕败坏她名声,只说看好徐君彦,认为后者将来乃有望仕途,徐家安好,才能让他仕途顺达。 师长当时的眼神似乎意味深长,又不太赞同,但还是答应了。 后来两年间去信告知,提及她很多事....以及她的追求者之众。 他急,可脱不开身,也不敢在羽翼未丰时被当时掌帅的帝王知道,于是忍着,在战场上越发勇猛上心,想早点建功立业.....让任何人都不能掌握他的婚姻跟前途。 后来...... 在她嫁人后很多年,他去了那私塾很多次,很多次。 也一次次接近言阕,隐晦打听,夜里反复思量,跟内心的魔鬼打架。 最后还是.....认了。 命该如此。 —————— 时隔多年,事态已变。 他非德行无暇的君子,也非义勇无双上战场的将军,他觊觎她,贪图她,无数次想借强权染指她。 也逼得她自解衣带。 风华半露,在他面前,已愿任他予取予求。 柿子树啊,最红最甜的那一个。 蒋嵘不能否认他的打算:他要登堂入室,要成为她身边乃至余生唯一的伴侣,他要她能如他最初的设想一样,与他共享这辛苦打下的权力富贵,不必在别人面前从了世俗的端庄,不必人前装贤良。 他要她,共享这江山。 这才是最初的,最本该的结局。 看她脱衣。 眼神是温热的,但心脏却凉了下去。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的柿子树,顿默了下。 上前。 她没有退,本身后面也没退路。 春含雪 第102节 宽松的衣襟,雪白细腻的锁骨因为紧张而微动,若有雨水盈续在上面,会摇晃,会淌下晶莹的水珠吗? 他到她跟前。 半跪下来。 在她腿前.... 徐君容吃惊,吓得贴紧衣柜。 等意识到他只是拿起她的外袍,她才回神,面色全是燥红跟羞愧。 她想....想歪了。 而起来的蒋嵘也愣了下,觑着她,神色非常不好,抓着外袍的手指握紧,“你与言阕,这般?” 徐君容刚刚还在掩饰自己的失态,一听,羞恼万分,“你胡说什么!” “没有的事!” “他是君子!” “你下流!” 她连连否认,又急于骂他。 脸上却红得要滴血。 蒋嵘面无表情:“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其实你们是夫妻,又有女儿 ,也正常。” “为何如此着急否认?” 徐君容一下卡住,人在急恼的时候,毫无理智可言,“我,我年少的时候看的,那些话本,乱七八糟的话本....当然是别人给我的!” “我就不小心瞟过,我不喜欢看!都是些下流东西。” “对啊,我跟他是夫妻,夫妻敦伦也是常理,你凭什么问我这个?” “我就算跟他....” 腰肢抵靠了梳妆台。 她吓得噤声。 但蒋嵘。 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但单手搂着她,搂在怀里。 她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心跳,以及沉闷的疲惫。 叹息绵长。 “我确实在要挟你。” “要你,没有退路,只能去我的王府。” “不要再去别人家了。” “行不行?” 徐君容一下子惊住。 其实,她隐约意识到他对自己有过心思,且真心。 因为但凡为自己母女跟帝王对上,若还不算真心,那她对这人世间的情爱要求也过于严苛。 可她心里有桎梏。 他们的关系,太难以解释了。 “蒋嵘。” “你可想过你的妻子吗?还有你的儿子。” “为人在世,不是只有情情爱爱 是唯一所求,就好比你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当知道家国与生死,乃至道德荣辱其实都比情爱重要。” “情爱如楼阁,来来去去换谁都可以。” “可责任不是。” “你就这么把我们母女套进你的世界里,却没想过原本就在你世界之中的其他人会因此受损吗?就好像,你跟你的其他兄弟姐妹,那些王爷公主,设身处地,你的父皇,陛下他如此行径,你们也不见得开心。” “人心一贯如此。” 她不是迂腐的人,从小就混账,不需要别人来训教她放开,寻找新的前途跟欢愉。 但她之所以做不到,是牵扯太多了。 她放不下责任。 同理,她也瞧不上没有责任,一味为了情爱如何如何的人。 她选言阕,很大缘由是他的善良温柔,他一族多如此。 蒋嵘低头:“她知道,最早就跟她言明我心里有人,给予不了别的,我帮她改变在谢家凶险的处境,予她权力富贵,让她施展抱负,经营生意,掌家执权,甚至武力调配,让她自由得意,她也不求情爱,只要这些。” “你成婚生女,我亦成亲有子,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也没想过辜负其他女子。” “只是,后来我不知她病故,亦没想过你跟言阕会遭遇那样的事。” 徐君容发怔,突然问:“到底是谁要杀言家?” 蒋嵘盯着她,眼底暗沉翻涌,“言阕他自己知道吗?可跟你说了?” 徐君容:“你能赶到,说明你提前知道消息了。” “所以,应该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呢?” 从暧昧,到交心,再突转急变。 也就是一刹的事。 蒋嵘安静,整个小院似乎也无比安静。 徐君容留意到这人的手抵着腰上的剑柄,缓缓拔出。 第66章 —————— 母女俩都没有任何武力。 但蒋嵘的剑跟蒋晦的剑不一样。 后者的剑, 名贵无双,有神山峻岭的锋芒质感,本身却是轻薄蝉翼,以迅疾肃杀为主, 在剑刃不同的照光角度, 可瞧见不同的风采。 熠熠风华。 但蒋嵘实在雍容沉稳, 剑就有了十足的王者之风,有点像一片海。 波澜不惊,厚重又随时可起哗然海啸,倾覆凡人。 而这样的人,这样的剑,岂是无练武基础的徐君容可抗衡的。 她眨眨眼,几乎以为下一当场, 自己就要人首分离。 但。 剑搭在了边上桌面。 他松开手。 “我若是说, 是言阕提前与我密信,让我赶来提前救走你, 信不信?” 他不用“本王”这种尊严称谓, 而是用了“我”,徐君容是震惊的, 但半信半疑。 蒋嵘有备而来,从衣内取出信递给她。 这封信能解释他当年为何能赶到, 毕竟当时言家是有预感的, 带着秘密逃难,再不够缜密,也不可能被太多人知道。 所以宴王赶到的那一刻,徐君容在俩母女即将遇害的那一刻,她看到他的那短短时间内, 从欢喜到恐慌,甚至深深的猜疑跟忌惮,都不可言说的。 她打开信,看了一会,神色从沉重,到恍然,最后眼含热泪。 蒋嵘看着,能体会到她跟言阕感情之深,其实他当年刚拿到信,是震怒的,怒他没有提前说,把她拽入那么凶险的处境,更怒他原来早就看出自己喜欢徐君容。 最怒自己既不够凉薄自私,又不够正直良善。 在那痛苦的两端中间左右摇摆。 就好像刚刚,他明明可以趁机,可他还是放弃了。 “你们,少年夫妻,感情深厚,是我再有私心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但我当年匆忙赶去,再恼怒他,也没想过让他身死当场,让我敬佩的言家一干名医跟无辜之人全为之丧命。” “可信里提及的祸害源头,你可知晓?” 信上内容其实不多。 ——嵘兄在上,阕知危矣,举家恐有祸害之灾,如今正在路上,妻女相随,论本因源头,乃是陛下曾在当年逐鹿之际,与一神秘女子结缘生子,那一子,诞下之日,陛下委任之太医之中就有我祖父,因此子身份尴尬,断不至于如此缜密看重,但陛下似乎对其珍重万分,不仅重重设密,另建神秘地宫囚禁母子,并除掉一些知情之人,此乃绝密,祖父当时既觉隐患,先一步吃下暗藏药丸做旧病复发,陛下当时还算敬重他,只勒令他不许泄密,既放回,却不知后来那小皇子骤然夭折,其母亦焚死于地宫,惨烈无比,陛下震怒非常,欲彻查此案,祖父已被彻查,当时祖父乃损自身根基才避开灾祸,但也确实病发,熬过彻查后既撒手人寰,留了秘密予父亲,当时我尚年少,不知其故,待我近年携妻女回长安,我父知魏听钟重新查当年未有结果的悬案,深恐危机,才予我言明,让我早作打算。但我当时不解,祖父只是恰逢其事,并非罪魁,为何如此恐惧,问了,父亲才说那女子,乃是谢后手下之人。” ——她当年恐怕是陛下安插在谢后身边的细作。 ——得事之后,有孕产子,陛下年事不轻,老来得子,又是登基后第一幼子,爱重且大有立为太子之意。” ——而我们言家,早些年曾受谢后极大恩惠——那会前朝废帝与谢后还只是太子与太子妃,赶上宫闱□□内乱,我言家有人牵扯其中,那昏君无道,也一并诛九族,还是太子妃私下悄悄出手保住了我们言家上下,如此大恩,祖父事后查出,一直记着的,可当时那情形,他根本不能言明内情,毕竟陛下多疑酷烈,如知我言家与之牵扯,只会认为我们家是为了予谢后报仇,暗中害了小皇子母子。” ——就算没有证据,陛下也一定会诛灭我谢家。 ——所以祖父只能避开,只能藏着秘密。 ——直到如今,避无可避,我作为言家子,因谢后的恩情惠及子孙,如今只是偿还,虽死无憾,但无辜者,真无辜,不该受此连累,比如我家娶入女眷者,与.....我妻女。 ——我知你心,愿托付一切,只她愿意即可。 ——此后生死种种,一概分明,清明予我一支香吧。 春含雪 第103节 源头还是在言家自身,言阕认了,毕竟牵扯前朝谢后,乃是立国杀伐之矛盾。 其实说白了也是造反。 这对蒋嵘而言都是不可说的。 他后来能理解言阕的摇摆矛盾,只是结果过于惨烈,甚至因这根源,他没法将徐君容放出——只这言阕承认的事,就足够陛下迁怒了。 在当年,他们也还年轻,但那时是属于陛下跟废帝与谢后博弈天下权的时代。 阴谋诡计,谁能说得清。 也不过是胜者评说。 蒋嵘一直没问她,就是不确定她知不知情,但不管是否知情。 言家的案子都不能翻到明面上来。 徐君容也能理解他的顾虑,以及言家的无奈与冤屈。 甚至,她更想到:其实蒋嵘是不好牵扯其中的,毕竟那位小皇子若是陛下心中早已定下的太子,那他与当时还是病中的元后就是最大的嫌疑者。 当时,天下人都认为太子之位当属蒋嵘,其势亦浩大。 那他当时还赶来救言家。 若被陛下发现,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已经暴露了,起码现在陛下肯定认为蒋嵘于此有关,没准当年就勾结了言家祖父暗害那小皇子母子。 徐君容实在没想到背后内情如斯。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案子,而是一场诛杀。” “那,动手的是陛下吗?” 你看看她,她性子果然依旧纯烈,想也没想问他如此敏感之问题。 蒋嵘无奈,但并未生气,反而说:“你不如你女儿隐晦周到,凡事体面,但你这样也很好,起码你并未太忌讳我。” 徐君容一愣,后瘪嘴,这人可想的真多,这也能推理么? 她也就是.....确实. ...本能就问了。 脑子都没怎么过。 可能直觉认为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我自然不如我女儿聪明伶俐,但她这般,也是很辛苦才磨砺出来的,我倒希望她不要如此。” “再切,我信阿阕看人的眼光。” 蒋嵘:“.....那本王谢谢你们。” 他语气深沉,眼底翻涌,没有咬牙切齿,只有一身雷霆手段无处使的闷闷无奈。 徐君容不想跟他扯这个,毕竟刚刚才经过一场若有似无的暧昧,她还险些以为自己要自荐枕席了。 现在看来...... 蒋嵘也回答她了。 “不是陛下。” 徐君容惊讶。 蒋嵘:“非我为我的父皇脱罪,若是他派出的人,对方不需要在屠杀所有人的时候,欲留活口——你以为你能活到最后,是对方没留意到你?” 徐君容皱眉:“......” 她是真不擅此道,只觉得这些阴谋诡计弯弯绕绕的,太过繁琐,还在想背后之人..... 蒋嵘见不得她为这些事头疼烦恼的烦闷样子,低声说:“你想想留你活口,来指证我。” “是否合理?” 什么! 徐君容一下子就想到了近期的遭遇。 “祈王?” 蒋晦冷笑:“他那时还没现在的能耐心思,至于是不是他的母妃跟其戚族——左右没有证据,谁也没法断定。” “我只能说,陛下他怀疑所有人,我,祈王,甚至别的皇子,都有可能。” 他说到这,微微皱眉,隐隐回忆起当年自家还未成为天下皇族的大族场面。 虽然彼此间各有间隙,但不至于如此。 “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吃得非常胖,爬山都爬不上去,还是我背的,其他弟弟妹妹都笑他。” “说实话,重得很。” 徐君容听他用木然的语气提起当年,不知为何,还是软和了神态。 那把至尊之位,终究让人面目全非。 那将来的至尊是谁呢? 是眼前人吗? 徐君容别开眼,叹口气,“陛下天威,你欲如何?” 她问得更直接了。 现在祈王出事,甚至要暗杀蒋晦,陛下都有意保下,是要清算宴王的时候吗? 毕竟,宴王若下去了,祈王断臂,陛下麾下儿子有几个是能顶门梁的呢? 等等! 徐君容终于敏锐了一把,也察觉到蒋嵘在冷笑,他刚刚还提及“其他弟弟妹妹在嘲笑他。” “你的意思是!!” 蒋嵘走开,帮她拿了披风。 “白马寺,背后还有人。” “你的女儿跟我的儿子借刀杀人,对方何尝不是借我们铲除祈王。” “再让陛下杀我一党。” “陛下确定不止两个儿子,也并非没有其他得利的儿子——只是,以前看着都庸庸碌碌,如今看来,只是在装。” “我总归是还有一个弟弟是聪明狡猾欲做黄雀的。” “我猜到了,你女儿估计也猜到。” “所以她才愿意受我庇护。” “而且.....陛下如今也不会对我下手。” “不必担心。” 蒋嵘没有越权帮她披上披风,只是递过去。 徐君容看着他,“陛下,也猜到了?” 蒋嵘:“按照传回的消息,你的女儿提及过禅房遇险那会,赵玉可能悄然离开过禅房,在外混入黑暗中暗射弩箭,再灯下黑一般混入搜查队伍,悄无声息让杀手消失。” “其实她很清楚做不到。” “因为她后来去过当时杀手射窗的位置,点了蜡烛对照,发现根本无法确定里面人的体态形容,哪怕男女之别,那他离开后,在去林子的期间,并不能确定里面站在不同位置的还是不是之前那个人,毕竟人是会换位置的,也会挡住尸体这些,会移动,又不是干等着不动。” “所以不管外面的人要射杀人还是让金磷虫破尸而出,一个人都做不到。” “可那人出手狠辣,很是精准。” “所以,是有人在禅房内,以身体肢体的动作剪影来指引外面的人如何定准射击。” “必然要两个人。” “一个是赵玉,还有一个.....也许还在白马寺中。” “而这人跟赵玉背后,一定有能从我与祈王这场争斗中获利的存在。” 言似卿不明说,是因为没有证据,她说了没用,但凡有怀疑,她说不说,帝王都会查。 过犹不及,否则多此一举。 她只想要保住她的亲人。 ----------------------- …… 第67章 ——————— 说起来, 宴王府正经的主人其实不多,也就王爷父子两人。 一个鳏寡多年再未续娶,也未留女子在身边,对着演武场上的木桩人都比对女人温柔。 一个脾气好时冷漠如死鱼, 脾气不好时, 刁狂至神憎鬼厌, 满嘴喷毒。 但要说住宿者,那如一般占庄园府邸辽阔非常的权贵世家没什么区别。 亲族戚员,总是有一些的,宴王父子不计较这些,但凡没什么大毛病的,给予庇护也无妨。 若是有小毛病的......人心多如此,不伤及他们皮毛, 也不必管。 主要是当年两人自诩没有软肋, 这些人再有心思,也连对他们破甲的能力都没有, 甚至他们也不敢。 可,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要管偌大王府,府卫内眷仆役少说上千人, 但始终井井有条,未有差错, 直至女主人病故, 赵管家也未有懈怠,甚至没有如外人以为的蒋嵘会因此罢免她,另设管家。 结果没有。 不管如何,蒋嵘在对待已逝王妃的承诺上,确实做到了始终如一。 春含雪 第104节 王府的表象, 王府的内情,从管家赵怀璋给言似卿的一眼惊讶,到入住后从仆役言行中就看出了猫腻。 小云也未有遮掩,有些内情甚至是她自己说的。 “我们都知道的,世子殿下跟郡主也知道。” 父母什么情况,儿女岂会不知。 可两人也没那么在乎,只因宴王两人的相处并未予他人带来任何不好的负担,倒像是同盟。 同盟么,守了盟约规则,保住了盟约所求利益,各自满足了目的,那就极好的局面,堪称和美。 蒋晦对此就不排斥。 “殿下小的时候还一度以为家家户户都这样,后来他看了别的人家,从皇族到臣子,再到平凡百姓家,才知道不是,后来就一度拒绝陛下对其婚约的安排。” 因为人尽皆知,小云也没顾忌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她还观察着言似卿平静的脸色,补充说:“在婚事这件事上,殿下跟陛下反而有几分爷孙的情义在。” 孙子可以撒娇,爷爷也会忍让。 言似卿其实不太好介入这个话题。 “每一门婚约的背后,都有它生成的缘由跟责任在,既做了选择,就不要随便背弃。” 她说的是也不知哪一家夫妻,但肯定也包括她自己,甚至包括蒋晦。 “你家殿下将来也总会像王妃一样,落子无悔。” 没有情爱,也会有其他至高利益,成全人生志向。 言似卿是钦佩这种选择,甚至不吝表现出对已故王妃的惋惜。 这跟后者是不是蒋晦的生母无关。 夫人甚至会认可殿下为了前途而选更有利的婚约吗? 是了,这就是绝对冷静而智慧的人物。 他们不会轻易被情感所驱使。 也可见,现在处境堪忧举步维艰的不是言少夫人,而是世子殿下。 小云想了下,说:“其实最早,我就觉得您很像王妃,你们予人的感觉,就是很强大,坚韧,云淡风轻,遇到什么麻烦都能解决,为了解决,愿意做一些妥协,但目的非常明确,擅用局势,真解决不了也不会埋怨,坦然处之。你们可能最不喜欢依赖他人,像是无边旷野中迎风雨不倒且长春繁茂的参天大树,还能予下面的花花草草诸多庇护。” 这是何等赞誉,言似卿都不太好意思了,莞尔,“不敢,这一路,我可是都受你们俩的保护。” 小云叠着衣服,“白马寺那件事,若是处理不好,我们这些人,泰半要死的。” 哪里有如今这绝顶好的局面,只是言似卿被连累了——在查案跟祈王断臂这件事,不管旁人能不能归咎于他,她终究是是冒了头,现在满长安肯定都知道了。 祈王党势大,现在为了自保或者困兽之斗,鬼知道会做出什么。 “所以,是您保护了我们。” 言似卿倒不在谦虚了,想了下,说:“那我大概也是期待你们能安生长大,也长成像我这样的树木吧。” 安生长大。 谁家主人会对死士们说这种话呢。 可她是真心的。 小云想起情报中言似卿在雁城最后时日的缜密部署,她身边的人现在都完好,包括她身边的柳儿,以及老祖母周氏以及琴娘子等人。 现在祈王势变,狭城那边有武力庇护,除非陛下出手,否则他们不会有事。 可想而知,能被她拢在羽翼之下的人得有多幸福。 安生长大。 她做到了对沈家上下竭力的庇护。 哪怕她自身漂泊凶险,未知生死,也从来跟不在意这些亲故一样,未提一言,未念一次,可她做到了周全所有人。 然后,她也等待了王府其他人实在没忍住的试探。 “想要来拜见?” 这太冒昧了。 她一个外人,他们好歹是王府亲族,用拜见这个字眼,更像是在试探她的野心似的。 言似卿挑眉,不语,小云却是扶额叹息。 “夫人,您.....” 言似卿:“我不用犹豫去不去,因为他们大抵很快就会反悔,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了。” 嗯? 嗯..... 不多时,果然如此! 只因长安各地已经知道了红炎鬼火案的案子破了。 祈王,雪人沟,大理寺,金吾卫,白马寺,长安刺史背后的周家,伯爵学子将军,一系列的事,沸沸扬扬,什么消息都有。 但都关联了一个人。 来自雁城的一位、姓言的、跟谢家九公子一样至今分不清男女身份的人。 她到底是谁? 听说是宴王流落在外的女儿。 也听说是宴王世交故友的遗孤。 乱七八糟的消息背后多有各方出于不同利益的推动驱使。 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言似卿都不太在意,也不乐意花时间跟精力去主导名声,只因长安跟雁城不一样。 雁城的名声跟老百姓的口舌尚有利于她的生意跟处境。 长安的,没意义。 她等的是徐君容。 料想,王府上下现在不敢来招惹她,那估计也在跟她等同一人了。 ———————— 王府的人终究是等到了。 徐君容根本无法拒绝见言似卿,她不了解王府上下,再信任言似卿的聪明能耐,也不放心让女儿一个人待在他人的地界,所以,不管她跟蒋嵘的交心之后,内心是否信任其中得知的真相隐情,还是对两人关系如何打算,她都没拒绝过跟他来王府。 来就来。 这么多人偷偷摸摸,躲在树后,假山石头缝,草丛里,柱子后面.....看到她后又支支吾吾红着脸跑了是何意思? 徐君容也算是从小不着调的人物,但装乖这么多年,还能不清楚这些把戏吗? 她忍了忍,直到跟着蒋嵘过了走廊,她才松口气。 蒋嵘:“明明发现了,不自在,为何不说?怕我会为你责问他们?” “那你的担心是对的,我确实会。” 他也直接了一回。 徐君容被梗住,小心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女管家,客气问。 “王爷仁义,自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这就责问,也太严苛了。 蒋嵘:“那你想知道他们为何如此?” 徐君容确实疑惑。 她做好了王府上下会刁难她的准备,可这般直白的试探,也显得.....显得她的如临大敌有点多余了。 这些王府宗亲,好像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啊。 还没自己厉害呢。 蒋嵘:“在你来之前,他们都在好奇到底是何天香国色能让我色欲熏心。” “现在真看到了。” “就暴露了他们实则也只是凡人而已。” “只要是凡人,都好色。” 到了。 蒋嵘止步,前面是女院,他对徐君容早已违背礼数,装不了一点,维持的也仅有那么一点傲气跟体面,但对言似卿这样的小辈,还是她的独女,他很谨慎客气。 他看了同样止步的赵管家一眼,后者原本在前面,能听见两人言语,还在震惊原来王爷也有这样戏谑鲜活与人逗趣自嘲的一面,回神后会意。 “徐夫人,这边请。” “一切已准备周全。” 入庭院,徐君容愣了下,目光扫过院落各处,回头看向已经离开的蒋嵘背影,见他已被茂盛的林木绿意遮蔽,神色有些复杂。 芭蕉,柿子树,灶房,庭院,花圃,爬满花色的墙头,既有老家的影子,也有她在言家打理多年的样子。 “赵怀璋,赵姑娘。” “诶?额,在。” 赵管家作为女子管家,最早几年跟委任她的王妃一般被外界诸多挑剔猜疑,后来这种声音就没了。 未必要人信服,要的就是这些人习以为常。 甚至优秀到让这些人不愿意再主动提起,不然显得与她们一比,他们多无能。 她对今日是早就有准备的,因为蒋嵘从未掩饰过,很多年前王妃知道的事,她是王妃的闺中密友,自然也早已知晓。 世情变故如斯,这两人的事是他们自己的抉择,可在王府办事,乃她责任所在,王爷做什么,她自然照办。 可她还是没想到那位夫人,是这样的。 春含雪 第105节 容色确实让人恍惚。 无关年龄,而是她的性情。 赵管家被其客气的呼唤愣神了,回声后询问有何吩咐。 她想,这位夫人是要问王爷是如何用心,什么时候开始种这院子里花草树木的吗? 建筑可以一朝一夕拔地而起。 草木却很难。 得用心。 可徐君容问的是:“那柿子结果成熟后,甜不甜?” 故里柿子树多,老家宅子,山里野柿,就是私塾里面也有许多,秋时累累枝头,红灿灿的。 不吃也好看。 何况好吃的。 但长安富贵之地,贵人们什么好东西未曾吃过呢,谁会惦记柿子。 赵怀璋觉得这位给人的奇异感,类似世人听到自己的姓名一般。 穷苦人家的女儿,怎么会舍弃利于儿孙满堂的世俗贱名,而如此寄予厚望呢。 这本该是给男儿取的名字。 也仿佛,同样出身艰难而有幸入谢家温饱,却依旧要被随便许配给他人为妾的王妃,也是本该风华独秀的人物,不该年华早逝。 更仿佛,这位徐夫人,她并未把他人的情爱当做恩赐的荣耀,并反复品味,她,大概是从小就能得到爱意滋养的自由人,也有她的择选标准。 可她也恪守品格原则,愿意舍弃最美风华的十数年自由,也不甘容于权贵身下,从了世人认为的高嫁。 柿子吃不吃,取决于它甜不甜,不甜她肯定不吃。 跟这柿子树是谁精心培育无关。 王妃,您说得对,能让王爷这般孤傲的人念念不忘的,一定是一位非常有趣,跟这世道格格不入的风华女郎。 赵怀璋笑了笑,发自内心。 “甜的,今年到了时节,可以采摘一些做柿子饼,您跟小姐也许爱吃。” 徐君容只是好奇,并未想过以后,但她此刻是真迷茫了。 怎么觉得这宴王府怪怪的。 怪好相处的。 —————— 徐君容并未多想,只因情绪更多被言似卿占满,尤其是转头看到闻声从屋内走出的翩翩美人。 什么公子夫人,雌雄难辨? 徐君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自己女儿。 好看,哪哪都好看,小时候就是最好看的,长大了也是如此。 徐君容红了眼,却一时不敢上前,亦不自觉拉扯了衣袖,蠕糯唇瓣,欲言又止。 言似卿也没说话,一步步缓缓走来,走过回廊,走在长长的屋檐下,青砖粉瓦,潇湘绿意,终究停下。 隔着三步远。 “母亲?” 徐君容没忍住,往前快走了三步,抱住了她,俯首落肩头,手掌覆着言似卿的后脑勺,抚摸着,安抚着,自己却哭了。 “不怕不怕,阿娘在这。” 其实是怕的,她怕了好多年,怕这个孩子过不好,怕她活不下来,怕她恨自己,怕她觉得自己丢人,怕她..... 赵怀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小云也在里面没出来, 不多时,两母女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午后,任何一对母女的闲聊一般。 没有回避,都坦诚提及过往。 徐君容其实有些不安,欲言又止的,还是想解释一二,“我与宴王他.......” 言似卿看她难堪,“母亲不必说,这不是非要与人解释的事,真能对你有威胁的人,不值当在这种世俗小事上搅弄是非,若是对你无威胁,这些人如何评说,都无任何意义。” 而且,言似卿还低声说:“父亲已故去,您尚年轻,若非我们分开,待我长大,手握财富,何妨予您找些消遣乐子,也非什么大事,您不用拘泥于此。” 若非招惹这些权贵,她们完完全全可富庶荣华安生一辈子。 可惜,这世上也没有乐土。 徐君容并未觉得言似卿离经叛道,她年轻可没少看话本儿。 “现在不提这个了,我也不小了,没那心思了,你们这一路来可遇到不少麻烦.....” “好在宴王之子,那蒋晦,似乎还是个牢靠的,能把你送回长安。” 她言语间是感激的,自觉儿子跟老子不太一样。 起码老子觊觎友妻,不是什么好人。 儿子..... 言似卿表情一时隐晦,敛着了,别开眼,低声说:“是蛮好的,少年将军嘛,英勇果敢。” 徐君容越欣赏了,“还是正人君子,估计更像他母妃,都好优秀。” 看来母亲能知道的消息都是宴王那边故意放出的,但后者肯定不会把自己儿子的糊涂事扯出,影响其在徐君容面前的观感。 言似卿:“......” 母亲,要不我跟您谈一下沈藏玉吧。 都比聊这位正人君子好。 —————— 言似卿还是没聊沈藏玉。 也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年少时的婚姻,徐君容见她不谈,也就不问,更多的是关心昭昭,满心都是外孙女。 “我都当外祖母了。” 徐君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摸摸脸,又摸摸言似卿的脸。 又想哭了。 错过了很多很多。 言似卿握着她的手背,让她贴着自己脸,像小时候那样,她轻声说:“不晚的,母亲看着跟我一般年轻,我们都会有很久远的将来,您信我。” “我可以做到。” 她的母亲不善权谋,当年只能作为一个母亲最谨慎的选择。 但她已经长大了,来了长安,接下来,就是要在保证性命的同时。 离开长安。 徐君容沉吟片刻,拿出了信件递给言似卿。 “这是你父亲交给宴王的。” “你看看。” “他也说过,你其实应该早就有所猜测了,白马寺背后还有人。” 言似卿看完,表情沉郁,过了一会,她说:“是有人,那人应该也是王爷。” “不过我们家里若有这样的缘由......这个案子确实不能翻出来。” 光是勾结前朝这个罪名就没办法自证。 “那陛下对祈王.....” 言似卿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握住徐君容的手腕,低声说:“母亲,今日开始,您称病,只说忧虑过重,沉疴难解.....这样,大理寺那边来找您的时候,才不敢过于强硬,得罪宴王府。” 毕竟真带病去配合调查,出了事,大理寺承担不起宴王的怒火。 简无良那滑不溜手的不会做此下策。 徐君容有点惊愕,大理寺还要找? 御史弹劾的那个不是已经...... 言似卿低声:“宴王不会白给人做刀子,既然知道背后有其他王爷掺和,这事,他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让祈王知道即可,祈王若知晓,一定会有反击。” “对方未必就猜不到,加上现在陛下不予追究祈王罪责,不论雪人沟跟暗杀世子的罪名都不能动摇祈王的恩宠,那,这位王爷为了避免自己被报复,也只会先下手为强。“ “料想,时隔多年早已被抹除的雪人沟案证据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但对方为了拉宴王下水,一定会安排另一个案子。” “那位御史,怕是要死了。” 御史死了,才有案子指向宴王,才能关联她母亲。 言似卿思维敏捷,以恶意揣测他人极端手段,徐君容无有不信女儿的,虽然震惊,但答应下来。 言似卿却没有提前知会或者救下那御史的意思。 对主动投以恶意还反反复复的敌人,她素来是冷漠的。 那日下午,宴王府的各方府中人果然纷纷撤了拜见的请帖,准备称病抱恙,不欲叨扰。 女儿聪明绝顶,连祈王那边都能对付,那位夫人又那边容色芳华,谢氏现在都没敢做什么,世子殿下也态度奇怪,他们实在无力招架,也只能恹恹放弃。 可是,他们都准备称病抱恙好避开跟对方见面。 怎的对方先病了!! 不会是因为他们的冒犯,那位生气了,准备以此反击吧? 他们惊疑不定时。 春含雪 第106节 御史暴死于室内书房。 大理寺接案,简无良摔了三个花瓶,等来了三波探子传来的消息,最后一波确定言似卿一直在王府,而且自身无碍,一直在照顾其母。 简无良若有所思,隐隐不安。 他早就猜到事态发展一定不会平顺,白马寺的后续还会有。 他只希望那是党争跟阁部的事,别再给自己找麻烦。 结果,御史死了。 他又得跟王爷对上。 哦,王府还有一位更难伺候的世子呢。 王爷好歹放了周厉一马。 “他负荆请罪后,陛下让他自查其族,戴罪立功,但也杖刑过,小惩大诫。” “这算是极好的下场了。” “换做是我.....” 简无良自嘲。 这大理寺少卿的活真不是人干的。 蒋晦那混世魔王能放过自己? 自己就跟言似卿多议论了几句案情,那人就快把自己吃了。 但好在他也摸出一点门道——事关言似卿,只要是她自己乐意的事,蒋晦从未逆反,反而忍着脾气也会顺从呼应。 所以他三次查探王府,就是为了看看情况。 “你是说,言似卿自己无恙,未曾抱病?” 他懂了。 这位没打算再坐以待毙了。 真要查案,她亲自上。 那御史必然白死。 而且宫里迟迟没有下旨意,也没收回之前在白马寺从周厉手中圣旨下放的办案权,那言似卿也知道这点。 陛下自然也知道! 咦? 简无良眼睛一亮,豁然站起。 “走,去王府。” —————— 宴王府。 言似卿正给徐君容喂“药”。 其实就是冰糖雪梨汤。 下火润喉的。 徐君容可不似言似卿擅思,这么多事,此前早就忧虑了,现下还没缓和,又赶上这些变故,还是得用点药。 徐君容:“我看你刚刚熬的时候,那护卫后生少年气,说他也上火了,想喝两碗,你为何表情那般奇怪?“ 言似卿闷了下,别开眼,“没,就是他们王府小灶多,怕自己的手艺过不了眼。” 徐君容:“那你确实不太会。” 言似卿噎了下,无奈轻嗔:“.....娘亲还说我?你那糕点可不见得比我如何高超,起码我这汤是汤糖是糖的,您那糕点......” 徐君容急了,“我那糕点怎的,别人都吃完了,还吃不上呢,你.....” 她忽然意识到说漏嘴,立即装咳嗽,躺下了。 言似卿挑眉,莞尔后看向窗外 园子小道有人影绰绰。 大理寺的人来了。 言似卿没打算让他们登堂入室跟自己母亲打照面过招。 她出去了。 可简无良先被挡住了。 对方也非故意,是真的意外撞上。 既隔壁几个别院的女眷,既有元后亲族的,也有其他的,其中惠远郡主作为主子之一,常年在外,如今不在长安,并不掺和。 这一撞上,两边都有点尴尬。 此前,大理寺也胆大生翅,想查宴王府....... 简无良:“诸位是要去拜访言少夫人?” 局面渐分明,现在没必要遮掩身份了,他是这般称呼的。 府内女眷虽身份多不俗,家里背后都有显赫的来历,纵然败落,青黄不接,走出去也都是有名望的,所以并不怵这些让文武百官风声鹤唳的大理寺门人。 “是,徐夫人抱恙,我等按礼数也得来看看,但简大人上门是?又要查案了?” 这些人眼底复杂,根源上她们跟言似卿母女利益冲突,但说到底,也没多少仇怨。 真有什么大事。 一位妇人上前,“王府之地,若是涉及案子,也得先过宗人府那边才能上门吧,不知简大人是否走全了流程?” 简无良眉梢扬起,正要说话,忽然侧目看去。 “言少夫人,您觉得,我是来缉拿您的吗?” 花园溪流,言似卿正走到桥上,潺潺流水,因刚连续下过几日雨,丰润湿绿,清凉耳目。 “应该不是,是要我出门为大理寺差遣了,是吗?” “不敢当。” “少夫人,这位是我们大理寺的女探员,虽有案子叨扰,但您的母亲身体有恙,为了案子将来,还是得看顾得好,养好了先,所以让她在这帮忙盯着,免得他人尤其是刑部那边的人越权叨扰,可好?” 依旧是合作。 简大人也依旧要挽留一点少卿大人的脸面,言似卿莞尔,走下桥头。 裙摆蹁跹。 “那就劳烦贵司门人了。” 顿了下,言似卿也温声谢过那几位女眷。 夫人来时盘算好好,气势凛然,大有显自身底子也不愿落下风的气度。 真对上了言似卿,讪讪喏喏,“客气客气,应该的。” 真是去查案啊? 大理寺也有求人的时候? 啧! 小山留下,小云跟着言似卿走了,他们前脚离开王府。 后脚。 若钦就身法跃动,跳入世子殿下的院子,急得大喊,“殿下,不好了。” “那姓简的又把少夫人带走了。” 本阴郁休憩谁都懒得理的蒋晦一下子就坐起了。 同样,盯着王府的金吾卫也迅速回了周府。 —————— 大理寺大门。 马车快到的时候,言似卿听到鼓声。 有人击鼓鸣冤? 她眉梢扬动。 马车外起码的简无良隔着帘子低声说:“少夫人觉得前面可是又有什么案子来找我了?” 言似卿惫懒,意味深长道:“也许是旧案子的线索来找您了。” 简无良叹口气。 “希望如此,也喜欢,不是一环套一环的更大案子。” 他先往前,去看看虚实。 马车慢一些。 言似卿知道附近肯定有不少人观望,不少探子探查,官员们敏锐,避嫌归避嫌,观望归观望,消息是不能断的。 她抵着眉心,沉吟静思。 小云说:“这证据,是个活人吗?” “还能击鼓。” “也是赵玉一样的后人,带着证据来.....” 言似卿也不确定。 “总归是关联之人,先看看吧。” 御史之案是小事,引火之线而已,这雪人沟的案子若是以对方的证据了结,自己今日就能在大理寺快去快回。 但尽量.....让祈王起不来,让那位浮出水面。 春含雪 第107节 这不容易,她冷静思索,到了大理寺门前后,很快也下马车。 裙摆曳动,慢吞吞走向前面正在与那击鼓者说话的简无良。 竟也是兵部官员。 她抬眸,看到那位击鼓者后背高挺,但显得有些清瘦,不太像兵部的。 只是....她隐隐皱眉。 怎么觉得这背影? 那人还在说话。 言似卿忽然顿足了。 眉头锁在那。 “少夫人,好像这人是管粮草运作的,得知一些内情,只因当年雪人沟那些士兵都是被冻死的,他手头有东陵侯这些人勾结一起置换军部物资采买,从中克扣军饷牟取暴利.....夫人?” 小云疑惑,跟简无良说话的人也随着简无良的招呼而回身看来。 言似卿站在阶下,看着鸣冤鼓边上的沧桑儒雅青年,神色有些恍惚,眼神幽旷。 那青年也看到她了,神色突兀凝住,低头,跟简无良作揖行礼。 马蹄声起。 蒋晦跟周厉几乎差不多赶到。 一眼看到大理寺门前的古怪。 言似卿从未有这样的时候。 她,现在就像是一抹苍山雪顶被捧到炉子里要化开的雪。 从苍凉到烟寂,须臾之瞬。 正好那青年低头说话。 “下官乃粮草司沈藏玉,当年就是因得知此内情,为了枉死的同僚而冒死得到证据,却还是为人所害,险些惨死,幸好命不该绝,捡回一口生息,蛰伏多年,如今才敢重见天日。” 谁? 这名字.... 好耳熟,好像哪里听过,见过。 简无良思绪了一会,突然神色凝僵,看看这青年,又看看下面的言似卿。 死而复生。 早死的亡夫,他回来了。 第68章 —————— 人这一生, 旅途上会跑过两匹马。 白马本无暇,踏路染尘埃。 赤兔壮烈,狂傲亦滴血。 对于言似卿而言,对于很多人这辈子要到人生尽头才能埋葬在心脏之上的两匹马。 她已然见证过。 那, 沈藏玉于她而言是那一匹呢? 但不管是哪一匹。 世人都认为它已经从她的人生旅途中经过。 不仅经过, 还死了。 既然死了, 还回来做什么? 还是带着本名回来的。 周厉未曾察觉自己蹙眉了,但他确实有一个念头:原来她的夫君是这样的。 原来,她是真有一位夫君的。 明明人尽皆知,可人人都好像下意思忘记了一样。 毕竟死了吗。 可真人就在眼前,你看他,看他历尽沧桑归来,与她相望。 看她迎风雨而不褪金玉质感而华美如旧的摸样有了为人动神心殇的破碎。 原来, 她也真的是可以为别人这般动情的。 不冷静, 不思量,她的伤跟痛, 也真的只会因为一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 简无良下意识想起大理寺拿到的第一份资料:已婚, 有女。 是,这个男人曾经合法合理地与她共欢好。 这世上, 竟也有男人是配与她共情的吗? 简无良从高傲到溃败,甚至隐隐把言似卿往头顶上, 此刻难免有几分不适——不管沈藏玉这人如何, 是英豪还是烈士,亦或者是有愧妻女的不正经夫君,婚约对于她这般女子而言,都非增益之事,倒显得.....拖累她了。 这种极端想法, 简无良自然不宣于口,但眼神一瞥,心里咯噔:那两位脸色比我还难看呢? 周厉在马上,没有像蒋晦一样拖着病体直接下马,而是慢了一小会,才显得不咸不淡下马,但随手拉扯了因为匆匆穿上外袍而乱了的内衫袖口。 他的不悦,在于不明自己为什么想也不想就从床上爬起来。 他受过杖刑。 这本不该。 “大人,您小心。” “无妨,为了我周家的清白,只能如此。” 他着重解释。 这边,若钊都为自家殿下焦虑,低声:“殿下,若是眼前这般,您需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好拦一下。” 亡夫回来了,那就是正经夫妻,是能过正经日子的,那…….殿下怎么办! 蒋晦在走过去的路上低声:“她不愿,不肯,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做狂浪小人?” 说罢,他拉扯了下衣领。 ———— 沈藏玉提及自己名字的时候,未有看震惊的简无良,而是回头看言似卿。 低声,轻柔一句。 “容我处置完这前生未完成之事,再来于你忏悔,可否?” 他眼睛是红的,也无刚刚击鼓状告鸣冤的慷慨激烈,只剩下如雁城传言的那般——皎皎君子,温润如玉,支撑家业,夫妻与共。 他亲自出现,打破了蒋晦以前还算无“私心”时、暂算公正的评价。 若是未极端正义之事,那背弃妻女,伤了亲族,那其实也算是大义,无可苛责。 因为必要时刻,蒋晦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所以他无法去恶语相向。 可他还是快步,急切地来了,逼近,甚至装都不装,唯恐慢了一步,那姓沈的就走下台阶,去抱她。 去跟她久别重逢,从此和和美美。 可真走到跟前.....听见那厮红了眼角的话语。 他顿住了,手指上还染着刚刚上药时来不及洗净香薰的药味,匆匆,乱乱,现在静静站着。 手指曲起,在世子袍的华服布料上无意识摩挲。 没看她,转而慢了步子,横插一句。 “雪人沟的案子有结果了?” “那很好。” “本殿下带病而来,时间紧迫。” “马上查。” “不容耽搁。” 是的,不止一句,一句一句跟着一句。 最后还板着死鱼脸问简无良,“你打算在门口查案吗?” 周厉这时候也上来了。 “本官亦受命于陛下,有权监听。” “简大人,还有这位....沈大人。” “进去吧。” 简无良心里骂翻天,但第一次没有与人斗嘴逞一时之气。 只因正事要紧。 也确实没必要因为私人家事而耽搁。 进去吧! 三方第一次如此高效,一致,而且前后脚在沈藏玉边上。 —————— 众人鱼贯而入。 春含雪 第108节 言似卿也就没机会回沈藏玉刚刚的询问。 他目光不错,但压着,不敢相逼她原谅,只是时不时看她。 蒋晦时不时摸腰。 后头的若钊默默递过自己的佩剑。 殿下,您是多想杀人啊,您的剑在家里呢。 既没有剑。 那..... 世子殿下就步伐不一地,懒散地、狂放地走在他们中间。 是,几个男人走在一边,隔开了一条空子,没人跟她挨着近。 言似卿原本想着事儿,沉浸于自身思绪,入了正门走回廊要去审讯院时,正好瞧见他们交错走过。 她看不见沈藏玉半点。 只能瞧见简无良主人家的口吻此起彼伏,屡屡提及一些案件文书古籍,珍贵万分,若是好刑侦的人定然如获至宝.... “言姑娘,等这案子结束,这些你都可以看,我们大理寺上下一概欢迎,此前那些小的们知道你要来,已经四处扫洗了,对了,你吃什么果子?” 周厉眼神不经意扫过靠着回廊柱步履蹁跹、不紧不慢的言似卿,摸了下鼻子,才觉得香气淡了一些。 然后是自己跟世子身上的药味。 追根究底,他们两人身上的药味,缘由有一部分都是这暖玉温香的姣姣女子带来的。 他冷淡说:“你看了那些古籍手札,也没见能比言姑娘更擅此道,天赋者得天独厚,你这些,对她能有多少进益?” “陛下差我继续查此案,也未撤掉此前的圣旨,按照职责,我倒是应该提醒言姑娘。” “言姑娘,我看你还是早日去我金吾卫演武场练一练身手。” “我们那边也有一些擅女子调息的心法,你若是一直遇险,旁人也未必能一直保护你.....” 周厉这人没简无良圆滑,从初见时,他说话就是不好听的,对言似卿似也有偏见。 现在依旧带着一点冷硬的语气。 言似卿因为周厉提到自己,出于礼貌抬眸看去,于是对视听言,她没有反驳的意思,毕竟人家所言在理,只是有点..... “习武是长久之事,已过机会,不必再强求了.....” 周厉顿了下,言语依旧梆硬。 “我这般人都能死里逃生,您这样的,多的是长久日子,毕竟是陛下所命,就算为我金吾卫上下,也得关注此事。” “心法我让....” “让一让。” 世子殿下突然走进来。 横插空子。 让人让一让,但他自己步伐很慢。 因是带病,依旧穿宽松袍子,华美得举世无双。 衣衫款款,斜领,胸膛隐露,淡淡的药香,随着腰间帝王爱重皇长孙而亲自雕刻的王世子蟠龙玉牌摇晃着。 从她身边走过。 一如曾经....原来也没过去多久。 那一日,在雁城县衙,世子爷装了香料商人,硬装了一根柱子,在那何县令身边装了很久很久。 还走了好几次位。 言似卿想起当时,又瞥过当下。 压根看不见任何自己“亡夫”的人影,只瞧见这位世子爷鹤立鸡群,风华灼灼,容色昭彰。 是,哪怕在帝国双骄面前。 原来,他也是鹤立鸡群的。 言似卿别开眼。 哪有原来。 她又没瞎。 早就知道了,而且这一次,这位世子连衣服都没好好穿。 明明上次,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回避侯,还晓得遮掩一下。 这次,又不小心了吗? ————— ----------------------- …… 第69章 ————— 但言似卿还是让开了, 他说的让的,所以她在前面拐角直接往左侧走了。 这番,那边往右的一行人全部停下。 简无良表情隐晦,“言姑娘, 是这边。” 言似卿拐弯后, 小云跟着, 见她似乎料到简无良会问,所以转过身去了,衣摆从容,束发簪坠悬挂的玉珠未有多摇晃,倒是袖摆随风曳动,轻轻拂拍过边上美人靠上的红木柱上。 “形势有变,我不宜参案了, 简大人。” 一旦她已冷静, 将端方,素来礼数周到, 无懈可击。 连语气都是温柔的。 小云想:哪怕认识不久, 也该知道夫人已经收拾好了刚刚因亡夫归来而动荡的情绪,这也说明, 她其实并未动情太深?或者说,不论是夫君, 还是其他男子, 都不能僭越她自身的理智。 青梅竹马,恩爱夫妻,多年守望,后嗣族亲家业,她都守住了。 若说她对这位沈藏玉没有感情, 蒋晦再妄想都不敢如此做梦。 可她还是做到了。 轻描淡写一句:形势有变,不宜参案。 原来沈藏玉的归来,让她沉默那么久,似忧心忡忡,陷入情感难以自拔,不是在回忆夫妻过往,而是在....权衡对这个案子的影响? 多可怕,又多稀罕的人啊。 不分男女,能做到这点的,在这世上本就该呼风唤雨才是。 否则对不起在这凡俗中颠沛流离而不染的德行道心。 言似卿如此,小云都看出来了,如此判断,心中感慨,料想更聪明敏锐的蒋晦几人应也都看出来了。 这几位,就不必再古古怪怪争锋相对了吧。 搞得他们这些下属都怪为难的——等下会不会打起来,他们这些当手下的第一个上? 结果,小云错愕了。 因为她看到这几人,反正自家世子殿下脸色更难看了。 好像,他们并不如自己冷静分析? 而且他们都瞧了瞧那沈藏玉。 四人眼神短暂接触。 蒋晦先别开眼,冷冷淡淡的,面无表情看着大理寺中庭来来往往手捧案卷的门人,以及少数被带来查案的证人或苦主,这些人见着他们,都得躬身行礼。 尤是对他。 礼数秩序第一,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高贵,也让他一直认为这辈子都不需要朝下低头。 可现在,他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她是在告诉所有人,她跟他还是夫妻?夫妻关系,一人受案,另一人自然得规避,不仅律法有所要求,就是人情上,也最好做到无暇公正,否则予人话柄。 所以沈藏玉出现后提及的苦衷,她谅解了吗? 是了,她那样有大局观,又爱憎分明,但总愿意为他人安危而周到一切的人,怎么会再怨憎。 毕竟,这些年里没有得到任何苦衷,她也做到了对沈家的庇护。 何况现在呢? 蒋晦心里难受的厉害,再无刚刚“无论怎么样,先无德糊涂一回,让她知道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一个沈藏玉,虽然人没死,但她可以换啊!这世上大把男人!像我姐姐跟姑姑那般随意不可以吗?不是我,也可以是......反正她怎么能回头吃远配不上她的杂草?钟鸣鼎食,珠玉珍宝,年轻美貌,身体力行,地位崇高,非我其谁?她要了又怎么样!” 这样颠乱的想法。 没有了。 只剩下了“大局将败”的颓靡感。 哦,言少夫人她不一样。 与她博弈,不是上战场杀敌,冲锋冲锋屠杀一切,赢了就是定鼎的结局,可以享受一切战利品。 她不是。 这一场局里面,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蒋晦只能忍,但依旧颓靡。 身体靠了下柱,弱弱看着外面,打定主意再不去瞧她了。 他也没那般浪荡,那般放得下身段。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沈藏玉垂眸,静默了下,神色微有动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听到简无良已经先一步开口。 “言姑娘,陛下的圣旨还在,法规自然得让步一二,何况您的品德人尽皆知,从未因为其他人而动摇本心,不会影响查案,这点您不必顾虑。” 春含雪 第109节 “何况本官也在现场,若有御史挑刺弹劾,本官一律作保。” 一听言似卿不参与,简无良心里咯噔,直接摆明了态度。 他这话也有道理。 只要是帝王指令,什么僭越违规都没关系。 其他人。 简无良这个字眼用得好啊,不愧是偏文弱武一些的大理寺少卿。 周厉:“圣旨我带着了。” 这两人态度一致,都不希望言似卿退出案子。 言似卿对上两人的目光,垂眸间,手指勾了微风吹动的袖摆,但瞧见前面走廊盛开的木兰花被吹落些许花瓣,朝她面目飞来。 被修长的手指夹住了。 那手背上有一个淡淡的红痕。 她记得这个痕迹,在雁城出外后,追马而来,救了她的那一次。 该人手背被树枝刮伤。 原来也没过去多久,疤痕还在。 而该人依旧颓靡,不知何时不走了,靠着柱子回瞥她。 又盯着了。 “周大人自己家那么大的罪名,他不也参与查案了。” “无法置换的血亲涉案,他都没避嫌。” “简少卿的心腹就是真凶,他也没怎么样。” 世子殿下混不吝起来,话里带刀子,周厉跟简无良都噎住了,像是无端经历了一场审讯室里的酷刑,半点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凡说点什么,都像是在招供。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人指上拈花,也瞧见那手指没有松开花瓣,倒像是在指腹间反复把玩揉捏。 力道很轻,花瓣未碎,但被蹭了又蹭。 “何况何况是你这种多年未明的情形。” “是吧,姐姐。” 殿下他颓靡,殿下他失落,殿下他好像重伤垂死一般奄奄一息。 可天塌了都有一张嘴撑着。 “无法置换的血亲。”,“何况是您这种多年未明的情形”。 仿佛在说:只是个夫君,婚约可契离,何况是多年未明的生死,这贸然跳出,你也会为此在意? 最后。 是吧,姐姐。 她早就承认善于揣测他人继而攻心的她,其实对蒋晦此人缺乏判断——她总想不到他会闹哪一出。 比如现在。 之前一听她是“姐姐”,急火攻心,二度吐血,一头栽下马车。 吓了她一跳。 现在又吓了她一次。 这客客气气又意味深长的“姐姐”,在秉持礼教恪守约束的基础之上,又因他们不可说的记忆而显得格外背德隐晦。 他不好过了,所以他故意的。 因为只有她听得出其中的隐晦。 沈藏玉就在边上。 他就如此放肆? 就为了她,不至于如此失德行。 除非,他对沈藏玉的观感并未因为他的说辞而改变,甚至还是挑剔的,认为其不怀好意,也不配再回归身份。 言似卿怔顿了下,目光从对方手指收回,平静说:“若有陛下圣旨在,确实无妨,过程无碍,我在意的是结果。” 结果? 蒋晦看着她:“那本殿下懂了,因为证据。” 证据。 证据在沈藏玉手里。 简无良眼神微妙扫过沈藏玉,隐隐想到了什么。 蒋晦一改刚刚散漫的语气,认真起来:“此案严肃非常,涉及边关兵将枉死,涉及还未收回的兵塞要地,既然已经开始查了,凡事就得慎重。” “才能安抚现还在各地边疆镇守的将士们。” “关联的证据必须无暇,否则罪魁狗急跳墙,以查案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徇私而执意废弃证据,必有司法争论,哪怕最后结果在帝心,对于亡者而言也非绝对的清白,亦无法安抚其幸存者家属之心。” “跟其他无关。” “是吗?” 他又懂她了,明明懂,还故意问,就是为了最后一句。 言似卿漠了下,应:“殿下说的是。” “确实无关。” “我在外面等你们。” 正事本来就是最重要的,别的,既然是别的,那自然次要。 往后再处置。 蒋晦缄默,对她的言行并不意外,甚至知晓她并不在意一个两个或者几个男人如何如何,又为何那般。 是否为她? 又是否有好感,还是恶感。 她不探究,不好奇,不在意。 因为暧昧是非的事,她一眼看穿了,喜恶不形于色,扼断近乎雷霆。 只提醒他们:正事要紧。 —————— 审讯室,沈藏玉似乎对刚刚的变故没有太大想法,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妻子 一坐下,面对三位主官的逼人气势。 他似乎有点拘谨,沉默了些许后,拿出了一本册子。 “这上面有当时的雪人沟粮草司转运使曹睿私藏账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其跟一干官员倒卖符合标准的棉袄布料等一干物资,换成了完全不能御寒的劣质棉,导致当时执行重要人物的三千兵将硬生生在雪人沟埋伏之地受寒而死,以致北逾国敌军趁机击溃护送队,导致军饷无法运送到要塞,而要塞中的士兵穿着的棉袄也本就是劣质的,常年受冻,受病者不少,兵力孱弱,最后....要塞失守,边疆破防,我国痛失北地一大关卡,至今不能补全隐患,常年受害其中。” “但其实,我蛰伏这么多年,已然查出那批军饷其实并未被北逾国敌军夺走。” 前面的事,有账本在,是好查的,辨认账本真伪,再顺着账本去查背后关联的贪官即可。 蒋周简三人都被他后面一句话引住了。 简无良若有所思,“军饷没被夺走?三十万两巨资,任谁都无法忽视,北逾国敌军兵力强盛,占着优势,既成功劫杀了护卫队,怎么会不拿走军饷?” 沈藏玉苦笑:“因为天意。” “在当时,他们的行动已然成功了,可也非直击要塞的最佳时期,军饷错失,要塞内部自然大乱,他们等上几日,就能轻松拿下要塞。” “所以他们转运了军饷,想要绕过雪人沟北面的渔人码头回归他们营部驻扎之地。” “结果,大雪封山,短时间内根本绕不过山林。” “他们要想在大雪加剧前回归,就得轻装前行,走当时还未封冻的码头水路,根本就不可能带着大批沉重的银两过江。” “所以,当时的北逾国敌军将领乌呼鹤云果断定了计划,他把银两藏在了山中,制定藏宝图作为标记,而后带军回归,避开暴雪天。” “可惜,他后来拿下了雪人沟,掌握了整块地界,也没能找到那批饷银。” 这是为何呢? 乌呼鹤云这个名字一出来,在场三人神色都复杂了几分。 简无良是因为知晓此人如今已是北逾国第一军侯,当年执行雪人沟任务时,其年龄也不过十五六,也是少年小将,比同样年少上战场扬名立万的蒋晦大了不少,当年雪人沟一事少年成名,如今近三十,已是名声赫赫,威逼北境,一直是本国的心腹大患。 蒋晦是因为对方跟自己经历相近,在两国之间,他们也是有些宿敌之意。 周厉所想差不多,只因他们都属于兵武行当,年龄有差一些,但毕竟都不大,也都成年,涉及家国厮杀,怎可能不知对方威风。 “我本以为他是既拿下了雪人沟,又夺走了大批饷银才升迁如此迅速。” “没想到他竟也错失了饷银。” “那夺走饷银的人....” 周厉惊讶之时,却被简无良点醒,“别忘了严光雪他们是怎么死的,不就是被人用藏宝图勾引——这小册子上有严光雪等人的记录,他们是得利者,但最大的利,也是他们一手炮制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饷银,那计划肯定中,肯定不可能让利给北逾国,这对他们没好处,除非他们通敌卖国。” 周厉神色突冷。 若是通敌卖国,那他那畜生弟弟的事就过不去了。 蒋晦瞥了他一眼,“大雪可以预判,那段时间本就是雪期,要塞才会到货一批棉袄御寒,但大暴雪乃是天灾,再有计划也不可能预判北逾国的军队会因此被耽搁,而不得不将饷银藏匿山中,除非,其队伍中有他们的内奸,两边勾结,我猜,按照原计划,北逾国的队伍拿下雪人沟中的三千兵将侯,夺走饷银,按最快脚程既过雪人沟走白芒林。” “那边应该蛰伏着东陵侯这类武将势力。” “里应外合,既拿下饷银,又拿下军功,一举双得。” “可惜,天降意外,北逾国失去饷银,按如今血案结果,严光雪他们也没得到饷银,否则不会对此念念不忘,轻易上套——那唯一的得利者就是那位蛰伏北逾国大军内的内奸,因为只有他能第一时间处理这个意外带来的结果,比如知道饷银位置。” “而且饷银一失踪,他自己也肯定暴露了,两边都不是人,恐怕现在早已隐姓埋名,既不被严光雪等人找到,也不被北逾国掌控。” “三十万两饷银也在其手中。” 春含雪 第110节 这确实合理,而且应该就是真相了。 简无良点点头,“现在报复严光雪陈开志等人的是赵玉这个复仇者,他肯定不能跟这个内奸勾结,毕竟后者也是始作俑者,可他们都知道真相,也许也在找这个内奸跟这批饷银。” 蒋晦:“不过,本殿下好奇,沈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这些年隐姓埋名查出来的?” 沈藏玉温吞儒雅,虽沧桑,但不怯弱,只对视着蒋晦,缓缓道:“兵部驾部司郎中曹尔信,我一开始是被他举荐入兵部的,一直把他当做恩人,能给我报效家国的机会,对其敬重有佳,但后来他染病,我带着工作前去看望,询问一番后,去他书房寻找司内转运账目,越看越不对劲,因为这些账目都是新本,似乎拓印重写过,这本不合规,我再仔细查看,发现往前十数年的一些账目都模糊不清,还有直接断年代了。” “我回头查了一些事,确定那时正是雪人沟的案发之期,最初只是疑心,后来接触了曹睿此人....此人不如曹尔信老辣阴险,他很快就被我套出了一些内情,只因他们倒卖的上等物资需要过路子换成银钱,他们自己是不能亲自操办的,曹睿既是可信的下手,他也能直接对上雪人沟那边的转运之事,再倒卖洗掉源头,最后卖给南方的商人。” “我家既是南方,更是经商者,知晓南方商运内情,几番暗查,确定了真相,再针对曹睿去得账本.....本顺利,奈何曹尔信终究疑心重,已经怀疑上我,可我那时已有军功名望在身,他不能轻易杀我,于是运作人脉,将我调遣上前线.....这才有我战死之事。” 这就是过去的事,以及证据来源。 沈藏玉拿出了账本,被检验过乃是真的,而且这些事不难查证。 曹家叔侄可都没死。 抓,查! 沈藏玉很沉稳,认真从容,有明确的目标,忍辱负重,慷慨而向阳。 这类人,仿佛也是能配得上言似卿的。 蒋晦眼底复杂,简无良也改观了不少,“沈大人这些年辛苦了,中间可有联络过朝中要员,上报陛下呢?“ 沈藏玉表情微窒,似乎难言之隐。 哦,简无良也不好说什么。 估计是都知道那些人背后的背后,其实就站着如今赵玉案中唯一没死的“目标”。 祈王。 沈藏玉:“我不敢。” 当年那些人如今都身居要职,背后的人又该多强大? “位卑言轻,不能得见天颜,也不认识多少大官阁老,更不知谁人可信。” “诸位,我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所托非人。” “那一切就没能回头了。” 如今可见他的谨慎是对的,因为以祈王的身份,当年就算事发,也早就有人出来顶锅,罪名轮不到他头上。 本来这些事就不可能为他亲自操办,不会留下证据的。 所以,哪怕东陵侯等人被查,始作俑者也能逍遥法外。 这对沈藏玉来说不够。 “而且,一旦失败,我死了也就罢了,却付不起其他代价。” “抄家灭族。” “谁能护我家上下周全?” 那会确实无人,沈家门庭卑微,在长安一众权贵眼里,如同蝼蚁,谁会为他们庇护? 言家比起沈家都高了好些,不也一样。 蒋晦看着他,能顺着这人面上复杂与忌惮,联想到言似卿当时已在沈家,为沈家夫人,若是抄家灭门。 她就算不死,也会按律被贬为....... 这里谁也无法容忍此事,可若是命运使然,他们并不认识这位才刚生女,远在雁城的言少夫人,谁堪庇护? 也许,人生唯一的境遇,就是他们但凡不守德行,随那些狂浪官员一般去那些地方狎妓。 会在那遇到她吗? 蒋晦面色沉冷,手掌之下,椅子扶手竟被内力按压出深沉的指印凹痕。 这比直接打碎椅子还可怕。 边上的若钊看着心惊肉跳。 而沈藏玉留意到了,眉心微动,垂下眼。 审讯室内一时安静。 过了一会,简无良才说:“这些我们都得细查,确定真相无误,再行论断。” “还有关于沈大人你这些年蛰伏以及调查的过程,也最好细细言明,准备笔墨,陛下肯定会过问,劳累了。” 过问就是得再复查一遍。 好几遍复查,若非真相实情,是肯定过不去的。 沈藏玉此人赶来,就说明递交的基本是真相了,而且相关人等还是活着的,会通过他们的口供跟线索一一佐证,最后铁案。 剩下的曹家这些人但凡有人牵扯到祈王的,有了证据。 那祈王.....怕是以残疾之体不得不退出党争,最后当个封地闲散王爷的结局都不会有。 再宠爱,已经不是太子人选,还关乎边疆大案,就算为了稳社稷。 帝王心也会硬如铁。 何况....以白马寺境遇看来,当初祈王暗杀蒋晦,已是铁证,陛下也没追究,当时所有人帝王宠爱早已冲宴王一脉转移到了祈王身上。 膝下七子,前四子皆成年封王,剩下都是小豆苗或者嗷嗷待哺,不值一提。 祈王是最有望的。 结果......又让查案。 君心难料,但君无戏言。 蒋晦很清楚自己那位皇爷爷先是帝王,再是爷爷/父亲。 他不是宠爱祈王,而是不在乎个别人一时的委屈荣辱,他要的是绝对的结果。 当年已被蒙蔽过一次,错杀一批人。 这个案子,如今最怒的是帝王吧。 为此....甚至愿意利用言似卿。 蒋晦起身走出,站在重兵防守的审讯楼阁屋檐下,正看见远处斜对角,那拐角回廊下坐在美人靠上的隐约绰影。 她没去茶室休憩,竟真的只坐在那等 。 好像,是在看书。 —————— 旧事太深,太沉。 已经经历过一场审讯,交代了证据等,沈藏玉是证人,而非犯人,是不会被羁押的,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把这几年的经历都写全,要上报给帝王看的,得细细回忆撰写才行。 所以经过一些必经流程,在三人见证下将当前口供跟证据封卷,等一系列完成再签字画印..... “沈大人,这边请。” “简无良,我先行回金吾卫....殿下去哪?一起走?” “怎么,担心本殿下不走?” 三人交谈一二,云淡风轻。 沈藏玉错步,客气行礼,“稍等,殿下,两位大人,我先去见一下我的妻子。” 本来就走得慢吞吞的蒋晦顿足,眼底隐晦暗闪。 现在内情如斯,这沈家皎皎郎君已无瑕疵,她会原谅的吧。 然后,与他重修于好。 他也能因此得到朝廷嘉奖,升官有望。 她会得到更好的地位,不会再轻易被人欺负了。 区区狭城的总兵就能让她险些身陷囹圄。 她也不眷恋更高权位门楣,否则当初真要往上嫁,凭她风华也是足够的。 蒋晦很确定这点。 所以...... 他踱步,缓慢,走向大门那边。 要错开了。 那沈大人,沈郎君,言少夫人的郎君,他走向他。 而蒋晦只能跟在他后面,即将在之前那个拐角岔路,往大门去。 若钊跟在后面,几度犹豫要不要弄点什么去干扰一下。 别是真的...... 但他又反应过来,不行。 他们得尊重夫人。 是。 夫人她不是一般女子。 除非强权压迫,否则人情世故很难打动她。 最紧要的就是——他们有一个孩子。 周厉跟简无良也在后头,没靠近,但在走动中低声谈刚刚的案子细节,周厉也得回去查周元兴在书院那边是否留下什么证据。 两人谈得很慢。 于是听到沈藏玉走到言似卿跟前后,顿住了。 众人视角也随着不同角度的尾随而落在那走廊美人靠上的女子身上。 她此前确实在看书,书是大理寺门人怕她无聊拿来的。 也是简无良此前提及的古籍。 春含雪 第111节 她看了,后来阳光烈,刺眼,她又惫懒,懒得换地方了,就这么斜靠在拿,微仰面.... 薄册子,翻开,盖在面上,半身卸坦在白日光晕中。 热热的,但她整个人都淡淡的。 不化,清寒,身段薄而纤长,鹤一样伶仃,雪山一样静默。 沈藏玉顿足,看着这样的发妻,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在小云看来,这位沈郎君眼里有言似卿。 一直都有。 所以才会惶恐难安,最后才惴惴不安轻唤一声。 “君君,你还愿意听我说吗?” 君君,她的小名。 女子小名尤其隐晦,成年后,只有亲族长辈或是极亲密的人才会如此呼唤。 沈藏玉显然是其中之一。 而蒋晦他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小名。 一怔,沉默。 简周两人的步伐停下了。 书籍微微动,一只手往上,取下它,言似卿脸颊偏了偏,轻轻注视着枕边人。 这一刻,她的眼神跟气质流淌,跟此前大理寺门前阶下非常相似。 仿佛再次伤情。 沈藏玉心疼难忍,再次红了眼,嘴巴艰难张开,“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我可以......” 蒋晦转身就走,大步跨过拐角,盯着大门,就差用上轻功了。 但那一刹,言似卿忽打断他。 “抱歉,先听我说。” 本身,她的体面周到远胜于任何虚伪的贵族,也很少去打断他人言谈。 本身,这打断就很有问题了。 虽然声音语气都算温柔。 蒋晦正要往外走,身体都拐了,就这一眼,一耳朵,他立即顿住了,果断后退一步。 就卡在那拐角,直勾勾搭着柱子听,看,目光灼灼。 后头的若钊等人也齐刷刷一致跟上,都后退。 竖起耳朵。 说,说什么呢? 夫人,你最好说些什么啊啊啊! 第70章 —————— 白日灼光, 无需提灯见野。 但人在跟前,旧事过往,尘埃非落定。 它们还在飘。 言似卿就是这么看着沈藏玉的。 “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我在外面其实看不下书, 心不静, 在想你我之间的婚姻与过往。” “年少相识, 彼此祖辈情义不浅,我认可当年的皎皎小郎君,温润读书郎,但不论你读书与否,经商也罢,你,跟沈家, 以及祖母他们都是我选过的, 我愿意认下的结果。” “至少在那时,对于那时的我而言, 是愿意的。” “若是自己选的,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愿意承担后果。” “人这一生的生死荣辱, 白驹过隙,赤兔饮血, 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 你不必为当年突然去战场,为何去战场,又如何拖累我而予我交代。” “在那时,我也再次选择过,也已经为此承担过, 不需要因为你额外的交代而回头审视自己是否值得。” “现在我要说的是.....关乎这个案子本身,是最大的正经事,同样会关联到我的前途跟心里在乎的人。” “其一:我了解你,沈藏玉,你虽在功名一途未有前程,但本身沉稳隐忍,厚积薄发,没有一定自信或者足够的动机绝不会贸然出击,这次来,一定有足够的底牌能让你全身而退甚至获益极多,首先就是提交的必然为真相,能确实指证祈王,消除后者对你的敌意隐患,再且,局面就算再不好,你在这些年的新身份也绝对有足够的功劳能让陛下重用且宽厚于你,让你不至于受害。我非挑剔你做这些事的正义本心还是别有所图,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从不做冒险的事。” “其二:介于以上一点猜测,可你出现,还是先用的本名,我猜是因为这样才能因身份而阻碍我介入此案,不会影响你们所图,比如你对我也是有些了解的,未曾轻视我,宁愿为此设卡阻碍。” “其三:当年,你走的 曹尔信路子,可能这个案子也牵扯了他吧,你从中拿到了证据,但在你攀附他之前,你肯定不知背后牵扯如斯,否则你也没必要走那条路了,直接拿着这些东西去投靠更大的门庭,更安全,得利更多,那你为何选他?不就是因为在当时,曹家在江南显贵,曹家有子弟曾与你共学私塾,曹家亦有女子倾心于你,如今还被你安置在凌城宽窄巷子中隐秘生活,我猜这个时辰,她应该还在哄你们的儿子读书写字,你自以为选了极好的门路,能一举登上官身门楣,却摊上这样的隐患,但你毕竟聪明,如今细细筹谋,也能谋出更好的生路跟前途,唯一的隐患就是母子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你也只能在自己跟他们之间二选一了。” “其四:这些都只是推敲,没有证据,一旦这母子早早暴露,世人会议论,陛下会审视,对你在里面交代的内情真心极为不利,你若是真想一劳永逸,要么杀我母女,永诀后患,要么杀她母子,斩草除根。” “你能做到哪一点?” “不管你能不能做到,现在我在人前如斯言语,等于暴露了你,你就哪一点都做不到了。” “你已无路可走。” “这也算我回敬你当年予我的难堪境遇。” “但我愿意给你一个选择——用你这些年精心构建的新身份吧。” “我不希望昭昭以后改变对她生父的美好印象,而多了一些别人看穿的狼藉,就算你以后所得再光辉荣耀,地位显赫,对于她而言,也改变不了被你舍弃的内情,就算她不知,也有的是人告诉她。” “这对她不好,在我看来,她已经摊上我这样不得不在她年少时舍弃她的母亲了,不能再有一个不堪的父亲。” “祖母聪颖,更懂你,也知世道,你这些精心的言辞不能瞒过她,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也没那么硬朗,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值得缅怀,很多人也都是靠着自欺欺人好好活下去的,所以,趁着现在还没签字画押,你改一下计划。” “让沈藏玉从此彻底死去。” “你能做到吗?” 下雨了吗? 没有,大太阳呢。 那为何有一种白马寺境地暴风雨肆虐之感? 所有人都潮湿静寂了。 沈藏玉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看着她,也许眼神跟当年与她成婚时一样冷静温和。 他们都是彼此选择过的结果。 只是对于言似卿而言,她认了,也安生度日。 但对他而言..... “你也说了,人前暴露如斯,陛下如何作想,我再更改,有何意义?”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你多虑了,你我之间这点事,最多只算得上红尘俗事,我固然不懂你们男人,但我懂这属于男人的世道,若非那女子是曹尔信女儿,这本就不是什么巨大的瑕疵,也没人会在乎我们母女的得失。” “你来之前,不也被这般认知裹挟,细细判断过,认为我终究会原谅你,就算将来事发,也终究会容忍你,甚至因为夫妻同体的利益,而会帮你隐瞒。” 沈藏玉眯起眼,“我在你心里,已然如此不堪了吗?” 言似卿:“不,我若是你,在掌握证据后,远在外那几年,就该直接出手铲除曾经的妻女,这样有利于你再次往上爬。” 多可怕。 他可怕,她更可怕。 所谓青梅竹马,恩爱夫妻,竟如此可怕。 也更悲凉。 沈藏玉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微微翘动,其实他的五官某些优点也在昭昭身上,虽然很少,昭昭更像言似卿,可终究是有一些的。 血脉是真的可怕。 “君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事。” 言似卿:“在你死后。” “不然,你以为是婚前吗?” 言似卿:“只能说你也没那么了解我,我终究是一个奇怪的人,甚至不容于世俗,比如——若是形势所迫,我宁可上供自己做他人受用的玩物,也不愿意接纳别人用过的男人。” 她会的。 她已经展露过这样的一面了。 蒋晦就见识过。 既骄傲,又隐忍。 沈藏玉怔神,后拉扯了下袖子,垂眸轻语:“倒不敢如此自大,你当年的选择很多,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是纳闷,你既然早就发现了,也有很多年了,为何....你从未对他们下手?甚至也没揭穿过我当年行径,只是不想让祖母跟昭昭伤心?” 是啊,她怎么能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冷眼看那母子安生度日,与他做真正夫妻。 言似卿缄默一会,后扶额,苍雪般的脸颊在细长骨节之下摸到了棱角。 她也是有棱角的啊。 怎么能容忍的。 就善良到这个地步吗? 蒋晦已经握住了若钊这次真递来的刀。 正走出一步。 她说话了。 春含雪 第112节 “我知道有人常年予他们财帛度日,你也是经商世家出来的,不缺钱,从曹家那边给,跟你给意义不一样。” “你很看重你的尊严荣辱。” “所以我在想——假设你还活着,并且在做一些与我母女无关,只与你个人利益有关的事。” “那,这母子迟早能派上用场。” 她的手从脸颊缓缓落下,搭着鲜红的美人靠栏杆,红白触目惊心,而她涟涟清艳的眉眼在那一刻似点燃的烟火。 “比如如今,就有用。” 吓人吗? 但这就是她的手腕。 也是让人不能错目的、烟花燃烧时的盛烈,只有落灰到掌心的时候。 你才知道疼,才知道烫。 沈藏玉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妻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抚了一把来时狼藉的发丝。 温润? 他再侧眸时,眉目冷冽阴戾。 “你确实是对的。” “那,假设我真的死了呢?又曾背叛,也对不起你跟祖母他们。” “你也会成全我的名声体面?其实我一直都很意外你这些年都没有离开沈家,你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有些选择还是我这辈子都高攀不上的。” “我确实不理解你。” 沈藏玉知道那些事,也看得出来那些事非虚。 他的妻子,追逐者众,似月亮在人间过隙,引人间骏马追逐其光辉。 言似卿不愿意拖泥带水,对他这复杂的心性跟求知也没太多好奇心。 只温和回答:“如果是以前,有人这么问我,因为不知这些年的内情,我应该会这么回答:再怎么样,你也是上过战场的,有利于家国战事,并死在战场的烈士。” “男女移情变心也只是小事,我不愿意追究。” “也愿意尊重你。” “这是很体面的结果,于你我都是。” “到此为止。”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了。” “沈藏玉。” 她起身了,衣摆垂落,摇曳,要离开了。 要从与他捆绑多年,相契共体的夫妻身份中脱离了。 彻底脱离了吗? 好像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控诉、批判过他为了往上爬而做出的事。 她只是在分析结果,然后做她的选择。 事到如今她都能客观表达出——不管本心如何,他确实上了战场,也确实相助前线,做出功绩,她认可了这一面。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啊。 她就是这样的、让人想象不到的女子。 她不只是那个温和风趣,而日常忙于打理商业,偶尔沉闷看书又看窗外的平静女子了。 原来是这样的她。 宽容是她的真心,雷霆是她的手段。 但沈藏玉没有挽留,眉眼都是冷厉的,也转身走向原本简无良安排的厢房。 他听到了那几个男人靠近她的脚步声,以及呼唤声。 那又如何? 他早就不是沈藏玉了。 垂落的手掌,五指抻开,又闭合,骨节紧,但最后还是松开。 他做过选择,哪怕现在原来她远非聪明,也比他更能装,她也从未真正展现风采于他。 他也是做过选择的。 他不会后悔。 只有绝对的权力跟更高的位置才能让他流连忘返。 —————— 本来,这是属于他们夫妻的分叉口。 就此分开,从此再无身份上的亲密牵扯。 也原来内情如斯。 简无良压着内心起伏的潮汐,问:“言姑娘,这里这么多人,你确定这些事不会外传吗?” 言似卿本来是为正事来的,突然遭遇意外,这是她不能预判的遭遇——她想过会有人来传证据,却万万没想到是沈藏玉。 她只能临时应对,当机立断解决麻烦。 其实本可以拖延,再缜密些,但不行。 她不能留隐患给昭昭——起码现在也只有大理寺内这些人知,刚刚击鼓时,也只有他们在场人听见,外面的人还不知道。 所以,今日事,今日毕,在此毕。 至于后续...... “那不是你们的事吗?” “难道你们会让事情传出去?” 她轻描淡写的。 不知为何,就好像看穿了什么。 简无良心里咯噔,下意识摸了下鼻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站在挡风口,也不再随时抵着腰伤刀刃了,更不会居高临下审视她。 她知道。 但她就跟从前能利用何县令一样,很顺手就做了。 之所以如此从容,是因为——他们上赶着的。 她不在乎他们图谋什么。 她只管抽身而退。 她从蒋晦身边路过。 袖摆飘荡过,即将剐蹭他宽松不正经的垂摆袍子。 但没有。 她侧开一步,头也不回。 蒋晦心肝在烧——她连沈藏玉都能宽容,对简无良也能利用,唯独,对我......苛刻如斯。 他咬牙,转身,吊在后面。 但就在此时,大理寺门前撞上喧闹,接着外面响起鼓声! 又有人敲击鸣冤鼓了! 第71章 —————— ———————— 以前提过大理寺一般处理朝中要案, 什么香的臭的答案,也有牵连甚广的敏感案件,基本都过大理寺一手,大理寺都处理不了的, 刑部那边也不想招惹。 但以司法定律, 这附近辖区的治安案件也在大理寺管制范围内, 只是多为小案,大理寺若是不忙,及时处置也就是了,若是忙起来,这些小案就得排后累积。 一般老百姓也知道此事,但凡是自家小案,都不必劳动大理寺, 民怕官是必然的, 何况是大理寺这样的门庭,还不如去找当地衙门有司报案处置呢。 所以鸣冤鼓一出, 里面众人第一反应是又有什么大案来了。 此前给言似卿拿出的侦者门人李鱼皱了下挺翘鼻子, 嘀咕了一句:“不能吧,红炎鬼火案才结束, 雪人沟案才有眉目,还没彻底解呢, 这若是还有大案, 大人案头吃了一半的炊饼都快发霉了。” 意思就是前面那要案突发,临时领命,吃了一半的饼子随手放在那,几番忙碌,再回头, 炊饼发霉了? 也对,简无良的案房是禁地,寻常人是不能进的,就是门人出入也得严苛,听说连扫洗整理都是简无良自己来。 一般他一出门,门就是锁着的。 没办法,很多案子的卷宗都在里面,若有差池,或者案情线索被某些厉害人物买通大理寺内部人员置换或者损毁,那就是天大的过失了。 所以从发霉的炊饼管中窥豹,可以窥见大理寺的艰难。 也难怪心高气傲的简无良会跟言似卿低头。 李鱼担忧焦虑,先一步走出看情况,言似卿也只是好奇,但谈不上太热络,毕竟满天下都是抹不平的生死,解不开的仇怨,她能掺和几次? 刚处置完自家夫妻龌龊,她不免想到了昭昭跟周氏。 她是想念她们的。 想念的故人远在山海,见不到,不能见。 已死的人却不消停,送到跟前了。 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春含雪 第113节 但自身衣摆清扬,身后却吊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还有淡淡的气味。 其中一点是药味。 她的思绪些许被拉回,不自觉凭着药味分辨他身上的伤势轻重,以及王府跟太医院的太医为他所开药方的内情,在心中过了思量,她才放心,但又后知后觉隐晦察觉到这药味里面还有其他的气味。 是衣物带来的。 王府定律,为主人家准备的衣物不仅仅是要干净体面或者足够奢华贵气,能应付不同的场合,还有特制熏雅香珍藏。 这种香一般很淡,但符合主人品味跟喜好。 言似卿虽处门楣不高,胜在巨富,又掌香料海运,她也常年被伺候着,也有喜欢的气味。 这很寻常。 她垂下眼,跨过门槛,正瞧见李鱼满脸惊诧,但很认真地跟一位——十五六的少女说话。 其实是她说,少女不能说,只能比划,李鱼懂手语,偶尔也比划两下,但毕竟不能全通,沟通地有点艰难。 言似卿本来要走,看了一眼,瞧见了少女嘴巴呜呜呀呀的急切,李鱼也很头疼,“你是要报案,是家里人谁出事了?画圈是....什么东西?啊?” “她的姐姐,失踪多日,前日被发现惨死枯井中,衙门报案,以自杀处置,她不信,不甘心,所以来大理寺报案。” 声音出自言似卿。 李鱼回头,欢喜,“言姑娘您会手语?” 言似卿嗯了声,她也只是帮把手,侧身一转,后头的蒋晦现下心情极好,眉眼都是温柔的,只抬手示意若钊他们准备马车护送人回去。 回家。 反正是回他们的家。 是“姐姐”也没关系,能回家就行。 蒋晦甚至觉得自己足够机智,不管是世子殿下,还是他的任何差事身份,或者她的追求者,她拒绝的追求者吗,这些身份都不能拥有能跟她共处屋檐下同进同出的待遇。 格局打开,他一下子觉得“姐姐”这个世交身份带来的便利让他有一种之前旅途中与她密不可分的感觉。 他们有一致的利益,有一致归家的路线,他可以骑着马,跟在她的马车身边,然后去猜想她在里面是困倦还是懒散,是在看书,还是在眯着眼像猫儿一样休憩。 这很好。 也不是非要有结局。 她也许也能接受现在这般...... 蒋晦自觉自己想开了,行为举止间带着几分落落大方,从容自然。 言似卿有点惊讶他的转变,还未反应过来。 那少女不知道是眼睛尖,还是足够聪明,迟疑了下,一狠心,竟越过李鱼这几个大理寺门人,主动凑到言似卿面前,急切手语形容。 言似卿看到了,她对女子素来宽容,何况是这样艰难的小女孩,而且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味,目光王下,瞧见袖口上沾染的水渍。 她若有所思,没走,还抬手示意要拦人的若钊跟小云。 “别急,慢慢说。” 少女本来急切,也是抱着付出代价的心思过来的。 她不傻,看得出谁的身份厉害,谁能真正帮到自己。 刚刚那些大理寺的人都朝他们行礼。 她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寻常,她这辈子都见不到这样天仙一样的人了。 所以她摆了手势,在言似卿表情异样时,还屈身先后朝她跟蒋晦行礼。 言似卿安静,蒋晦也一下子不动了。 木木看着这少女突兀的表达。 其他人不解。 李鱼有点活泼跟大大咧咧,她能理解少女会找上言似卿,就跟他们少卿大人一样聪明果断,这个选择是对的。 就是他们大理寺也不能真的不管,所以她出于指责跟好奇还是凑上前来。 “刚刚是什么意思,言姑娘,世子殿下,我只懂一点点手语,她是在说案子内情吗,不是自杀?” 蒋晦没吭声,飞快扫了跟前人一眼,言似卿本欲言又止,得知这人没吭声,就恍然:这人也懂手语。 所以,他知道刚刚这小女孩误会了什么,也称呼了他们什么。 她咬了下唇瓣,咬出嫣红的润痕,对少女轻柔解释,“你误会了,我与这位公子只是姐弟关系,并非夫妻。” 她坦荡,不肯留话柄。 蒋晦原本压着的嘴角紧了紧,掐了下虎口,反复在脑子里告诉自己“也可以,都已经想开了,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起码她没排斥你为外人!”,于是他也顺着解释。 “虽然不是亲的,但我们如同一家,关系很好,我也很敬重这位姐姐,你也不算认错。” “我们没生气,你不用紧张。” 你当然没生气,殿下你快乐得都快把伤口崩开了! 若钊等人没眼看,但也都压着嘴角。 言似卿挑不出蒋晦这边表态的错,也只能如此,不过少女紧张的情绪被安抚了,又摆手语谈及别的。 自然是她姐姐的事。 她坚定她姐姐不会自杀。 是被谋杀的。 但案情线索,她一个小女孩,又是残者,衙门那边都不会正经交代,所以能提供的有限,别说以此求助大理寺,恐怕大理寺都不太会受理,若是遇到脾气不好的,还得呵斥她胡闹。 言似卿也不是什么事都管,毕竟她真正的办案职权还挂在里面的雪人沟案子上,别的案子,她并无司法职权。 正在此时,外面人群来了几个人,凶神恶煞的,叫喊着,要来拖拽少女,嘴里还喊着她残疾,脑子不好,所言不得准.....那为首的灰白脸干瘦男子更是凶狠,也只有面对大理寺门人跟蒋晦他们的时候还晓得收敛,低眉塌眼的,说案子已经定了,小姑娘过于看重姐姐,不能接受结果..... 一边说,一边吩咐他身边那几个长相与他相似的孔武堂兄弟去拉扯少女,眼看着就要拉走。 若钊在蒋晦眼神示意下,直接摁着刀上前一步。 这些人就被吓住了。 言似卿手指一动,拉扯了少女的袖腕,整理了有些乱的布料,指尖掖着的帕子擦拭上面沾染的酒糟污痕。 她看向李鱼等人。 什么都没说,但李鱼他们立刻喝令这些人后退。 没让这些人把女孩带走。 这些人终究是害怕的,不得已,还是退走了,只是一步三回头,躲在人群里后,还在附近观望。 言似卿收回眼,对好奇这个案子是不是真有问题的李鱼笑了笑,算是感谢帮忙,然后手指还勾着少女的衣物,“你的衣物不俗,为人冷静聪慧,可见有自食其力的本事,应该是酒肆小老板,能这般撑起家业,绝对不是什么因为一时不能接受结果而冒险来报假案的人,而且袖子上沾染的酒糟等还很新鲜,袖子还有束袖绑带,说明你不久前已经收拾好心情,接受了这个结果,已经开始处理店里的酿酒之事,是因为临时得到了什么有效证明你姐姐非自杀的线索,逼不得已才来求助大理寺吗?” “那这里就不是谈话的地方了。” 那回去里面? 不,李鱼在看到言似卿目光往那几个男子身上瞥过后,又得知其中那干瘦男是少女姐夫,她就反应过来了。 “他们回去可能会立刻把尸体给下葬了。” “真有问题,那现在就得去查了。” “我们马上走?” “那.....” 她看向言似卿,有些跃跃欲试。 哎呀,轮到我跟她一起办案了吗? —————— 马车过了城中主道,往寻常百姓住的东南巷去。 这边的热闹更有烟火气,都是寻常老百姓,为了避免叨扰他们的热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走的城边墙下四环道。 马车车轱辘转动,蒋晦在马上解释了自己的行为。 “我伤无碍,出门走走没啥事。” “至于遇袭,若是在长安城内都有人敢暗杀我,那皇爷爷再偏心,也坐不住了。” 言外之意就是那些人不敢。 这是他来掺和此案的缘由。 但还不够,他还得解释,“这小姑娘看着很不容易,也很难得,她身上的酒味我也闻到了,应该是“堂前春”,也算有名了,我也常喝的。” “所以,我参与其中很正常。” 解释得很详细。 马车内,帘子是掀开的,里面坐着小云跟言似卿三人,言似卿手指抵着额侧, 少女被李鱼带着了,先一步骑马去他们村子。 不然怕太慢了。 四下也无别人,言似卿静默了下,还是说:“殿下,我没问这个。” 她又没说不许,没怀疑他过界。 他这么小心翼翼,显得她多为难人了。 蒋晦微讪,“没,我只是想当一下正人君子。” 言似卿顿了顿,有点想放下帘子。 正好此时架马的若钦好奇问:“殿下,这陈絮小姑娘为何会认错您跟夫人啊?”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你又一张嘴把气氛聊死了。 小云都想攮死若钦了。 春含雪 第114节 蒋晦其实想说: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这是第一次吗?好几次了啊,那只能是因为般配,天上人间世俗都默认我们该在一起 。 只是..... “我也不知,我也好奇。” “姐姐你怎么看?” 言似卿本来不想理会这种话题,可恨蒋晦这人反复无常,动不动就让小心思打败他的那些冷静,非要撩拨到她面前。 而且,似乎因为沈藏玉的事,他更活跃了一些。 就好像有了“姐姐”这个身份,他可以名正言顺跟她一个屋檐下了,然后,又接着这个圈定的身份,可以合理亲近。 甚至他都改了自称“我”,然后喊她,“你”,“姐姐”。 这些都是很寻常的自家人称谓。 她若是不许,又显得心里有鬼。 毕竟,他确实没有再僭越,就是礼貌,热情,进退有度。 她能怎么办? 言似卿:“大概是看着我就像是成婚过的。” “也看着,殿下你像是应该早婚的。” 两句话,意味深长。 蒋晦一下子无言了,闷闷得,耸拉脑袋往前。 他永远败在她手下。 他走的时候,言似卿瞥过这人身上的衣物,别开眼,下颚绷紧,手指也不自觉摸过自身的衣物。 那陈絮年纪轻轻能酿酒,酒品还很出名,有了自己的事业,那味觉嗅觉必是天赋极高的。 她闻出了气味。 是,她跟蒋晦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 本来,蒋晦以前的衣物熏香不是这个味儿,后来改了。 改成了她的。 一般世俗里,一些恩爱夫妻是会这样的,因为长久相处,所用一致,耳濡目染,亲密相染,如同一体。 言似卿不愿意想,但确实因为过于敏锐而分明——蒋晦是在与自己在白马寺那晚越界亲密三分又送走她后。 改了香。 从此与她一般无二。 就这,还正人君子。 ----------------------- …… 第72章 ———————— 陈絮告知其姐陈月的住所就在刘家村, 其夫君刘广志是本村人,一般这种一姓大村,本姓人在这话语权就是极重的,除非人缘非常不好, 或者引了什么事端, 损害了大部分村民的利益, 否则,陈月死在这个村地界,同村人基本是以平息为主,不愿意多招惹是非,也会庇护刘广志。 来之前,大家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因在大理寺门前与刘广志一起的几位刘家子分别来自不同家, 能来, 就说明他们一族是同气连枝的。 小云远远看到出城后的麓山脚下有一云烟缭绕的村落,不大不小, 上百户是有的, 在京都富饶边缘辖制的村镇中确实算小村庄。 但看着田亩丰饶,又挨着京畿重地, 不受乱仗干扰,本地人应该吃喝不愁, 日子过得不错。 “陈月的案子, 在他们这算是很大的事了。” 顿了下,小云嘀咕:“如果是被杀的话。” 若是某某家的媳妇自杀,再稀松平常不过了,任何村镇城,对这种事屡见不鲜, 不以为然。 言似卿嗯了一声,看着窗外挂在路边杂草上的些许纸钱,“他们果然准备把人匆匆下葬了。” “对,那是什么声音?有唢呐声?好像是上面那条小道出来的。”小云一指,众人既发现入村的小道往上,狭窄的林子隐蔽处,鞋印缭乱,路边偶有飘飞或悬挂在草叶之上的纸钱。 古人信鬼神,再急切葬尸,也不敢无祭祀既下土,就算刘家敢,村里人也不乐意,毕竟但凡出点事,遭殃的可是整个村。 所以他们可以帮忙弹压陈絮这个外村姑娘,不让她惹官府的是非,闹大事端,可也不许刘广志随便把尸身葬了,所以才有这一番路边撒纸钱告祭的流程,也正好..... 这些泥土鞋印上面还覆盖了马蹄印。 李鱼他们还是追上去了。 但唢呐还在,应该还没赶到阻止....... 蒋晦拉了缰绳,准备先一步上去,他的马好,能过崎岖山路走捷径。 结果马刚要走。 “不用。” 言似卿阻止了他,蒋晦偏头看她。 “下葬了也无妨。” 嗯? 蒋晦惊讶,但没问。 ———————— 上山有各家各户的墓地,但大多挨着一片地,那个一个坟头,这里一个坟头,家里人确实上下几代去世不少的,就一堆坟头挨着。 刘广志家这边就仓促很多了,孤零零一个野坟,墓碑都还没立,草木虽葳蕤,但从风水来看实在狼藉,前面都是遮蔽的茂密杂草跟幽深荒林,乍一看有点像隐晦的地坑。 李鱼他们匆忙骑马上来,瞧见能过马的小路上已经没了杂乱的脚印,找了一番才从荒草路径中看见那野林子,再拨开草木进去,就瞧见看正在吭哧吭哧挖坑准备埋人的刘家村人。 好家伙,这知道的以为是下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藏尸呢。 李鱼一下子就觉得这刘广志一伙人所行不端,鬼鬼祟祟的,俨然心里有鬼。 大理寺门人以官威喝令众人停止后,陈絮按捺着,等李鱼等人控制了这些人,看住了尸体,陈絮得到其首肯后,才踉跄着奔向尸身。 其实,尸身在井下多日,已然有腐败气味,又无棺椁,只是草席裹之,李鱼掀开草席看了看尸身,皱眉,她是大理寺门人,并不忌讳尸体,但寻常百姓大多数人都是忌讳的。 也只有少数亲人不会。 陈絮就不会,她对气味还那般敏锐,可扑跪到陈月肿胀难堪的尸身前,呜咽如小兽,想要伸手去拥抱抚摸,却被李鱼拦住了。 “若要查案,一切线索最好保留最初,哪怕已被干预,你现在也不宜,可懂?” 陈絮聪明,点点头,收回手,只跪在边上,她知道李鱼也在等人。 那刘广志被勒令住后,脸上满是急躁,要跟大理寺门人沟通,一口一个官方已经定案,就是自杀。 “我家婆娘就是想不开走的,这所有人都知道,官府人也看过啊,她自己投井的,这么个小丫头骗子胡闹,你们为何要帮她?” “到底怀疑什么啊。” “我们家也不容易,你们.....” 李鱼本来在查看尸体,想找些蛛丝马迹,总不能在言似卿面前太丢大理寺的面子,但这些人实在太吵了,她回头看了那刘广志一眼。 言似卿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隔着山路拐角的映山红听见那边李鱼脆生生的怒斥。 “大理寺办案,只需要跟上面交代。” “什么时候,你一个赌徒也敢如此喧嚣?” 她一眼就看出这混账东西是个赌棍——虎口手指上搓磨的印记并非长期做农活,而是反复摸了黑质的赌牌染上的污痕。 可能大理寺近期面对的不是王爷就是公主,要么是什么金吾卫,搞得大理寺憋屈得很。 唯一遇到一个以为好欺负的,哝,就是最早简无良以为自己可以拿捏的言少夫人,结果.....简直不堪回首。 可真算起来,真是执掌司法洞察百官的大理寺门庭,岂会御下慈和,能送到跟前的案子,多为刑事,不管是受害者还是苦主家庭,亦或者嫌疑人乃至真凶,就得雷霆手段震之。 在大理寺门前那么客气......还得是因为言似卿待人温和,李鱼他们不想留下欺压良民的坏印象罢了。 现在..... 言似卿没往上走,就站在那小路狭口,映山红开得艳丽,她看了两眼,便开始观察着山中风景。 其实如此狼藉荒凉,哪有什么风景可看。 真要看风景,附近倒有其他村镇可供赏玩,也是长安贵人们踏青的好地方。 但,草木也是被砍伐过的,有留出一些路径。 倒像是以前就有人来过。 她的目光在一株路边一株长得张牙舞爪的老杨梅断枝上面停留些许。 本有点走神,耳边听到些许声响,偏过头,发现有人百无聊赖,在上下晃悠细支的映山红枝干。 这是最野生廉散的山花,漫山遍野零落生长,恣意昂扬,也不珍贵,被这带伤闲散的世子爷用修长但有力的手指勾着上下晃,花瓣颤颤摇晃。 一下一下,又一下的。 动作实在是......但凡经点人事的,或者没那么君子端方的,可能就会想歪了。 就在边上的小云欲言又止,更是忍不住来回看蒋晦跟言似卿。 世子他也太.....他到底懂不懂? 也太放肆了。 夫人不得气死? 这好不容易才“清白”两人的关系,客气端方的,殿下又来这一出。 把小云都弄糊涂了。 回神的言似卿本也没想太多,但气氛怪怪的,小云那小表情她一眼就看穿了。 怪她太敏锐知人心,一时怔,再看那摇曳的枝头艳红跟那手指。 难以控制就想到那人掐自己腰的......中间那点时间,喘着气,好几次犹豫又隐忍..... 春含雪 第115节 他说过他是个坏东西。 她神色诺顿,唇瓣微张,但终究没说什么,只别开眼。 还在想着怎么把人诓到某些漂亮踏青地、吃些当地小吃美食的蒋晦察觉到了异常,疑惑。 也看了看自己玩弄的花枝,他一怔,更不解了。 他干嘛了他,她就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直到瞧见前头言似卿那精致小耳朵上的些许绯红,后知后觉的,他松开了手。 耳根也红了。 他想解释,又不好解释。 他不是那意思。 怎么办啊,这可太冤枉了。 他在她心里都成啥样了? 蒋晦再次纠结前面的冒犯,当时是真以为再也见不着了,想着哪怕让她此后余生想起自己时厌憎三分,也足够让他觉得不虚此生,好过相忘山海。 结果,峰回路转。 她是早就把自己打入下作人行列? 在她心里,自己还不如那姓沈的呢? 至少她了然其不堪下的上进,半点不曾怪罪。 对自己.....都气到喊他名字了,骂他混账。 自己跟那何县令比下身高,她都觉得自己像轻狂乖张的孔雀,满眼疏离。 可怕的是她当时的判断是对!的! 因为他只是纠结,没后悔。 唯有这次是真冤。 蒋晦心急火燎的,下意识剐蹭了下手背上的疤痕,痒痒的。 被他挠地发了红。 —————— 等李鱼等人大发雷霆恐吓了这群一姓抱团的村民后,言 似卿才慢吞吞走上去。 李鱼不知道已经暴露,还踩着小随笔朝言似卿跑来,乖巧软萌像兔子,“言姑娘,幸好还没下葬,尸体就在那呢。” “就用草席裹着。” 她加重了“用草席裹着”这句话,还斜瞥那刘广志。 刘广志大抵心虚,低头不语。 言似卿也看出这人是赌徒,赞同李鱼的观察,草席摊开,尸身比原来的躯体肿胀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身上有伤,额头跟腿脚都有,但看着不像是打斗伤。 大理寺的仵作上的手,先粗验,言似卿在边上看流程。 陈絮看着自己姐姐身上浑身的伤,手语问:“是被打的吗?” 仵作看不懂,还是李鱼用半寒碜的手语理解了些许,帮她问了仵作。 但李鱼心里纳闷:陈絮突然这么问,是陈月以前被刘广志殴打过? 她掀了下陈月袖摆,往上看了看惨白且已有尸腐青筋的手臂,发现上面并无什么陈年疤痕或者淤青。 不远处的刘广志听到了,大怒,大声否认,又开始骂陈絮,“你个小娘子管东管西,你姐早已嫁我,你哪里来的那么破事非要掺和,我还没说她白费钱财,半个蛋也没下过,还敢自杀,晦气....” 他满脸燥红,骂骂咧咧,神态都带着几分癫狂,见陈絮待在李鱼跟言似卿这几个女人身边,边上至多一个老头儿仵作,他就没了脑子,一点都不带怕的,还要凑上前来,结果还没凑上两步。 手贱的世子殿下从言似卿后面走出来了。 药香逼近。 但一副漂亮极致的皮囊后面还有一副漂亮皮囊。 视角仿佛轮转,言似卿闻到了气味的相近飘染,侧步移开,一步两步,后面挪过来的人就很自然地站在了她的位置上,仿佛护了那整个村的人怒目而视的陈絮周全,也随手折了路边的野树枝,随手抛掷。 咻! 那树枝直接跟小箭一样插在了刘广志的鞋子前面,入土三寸。 蒋晦傲性,抛开极个别的某人,对谁都一视同仁,早就不耐烦这人屡屡上前动手动脚。 案子真相是一回事,但既然大理寺介入了,陈絮作为苦主迄今唯一的至亲,也自有她主张查案的诉求,这些人如此恶劣,不过是因为陈絮是个女子,还年少未婚,在他们眼里就不像是个人似的,完全没有合法之权。 更别提这些人还满口陈月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容不得别人插手芸芸,这话完全触怒了蒋晦。 他可没忘刚刚大理寺里面的茬子呢。 也想起了言似卿嫁给沈家后,固然有她自己几次抉择的主导之意,但世道如斯,若非周氏为人好,早早松口,她再有主见,在徐家当时也式微的前提下,她也很难脱身。 蒋晦就是想到了言似卿的艰难,再想到才见识过沈藏玉比他以前预判的更难堪内在,越发愤怒。 这刘广志听不懂人话,也不知道从哪得的底气,对大理寺都有几分挑衅,莫非背后有人? 蒋晦不在乎。 那一身的戾气就是穿着女子优雅的飞天舞裙装都掩不住,斜瞥俯眺似的,语气飘着冰丝似的,“那坑是给你自己挖的?” “李月之死未必自杀,我看你倒有这个想法。” “本殿下可以成全你!” 刘广志一只脚都还没敢踩地。 若钊等人集体斜瞥,集体拔刀,刷一下,他跟那几个堂兄冷汗下来了,吓得齐齐后退,退得狼狈,撞倒其他人,还有栽倒在地的,还有直接跪地求饶的。 村里人也都安静了。 “本殿下”这个自称,还真是通杀。 言似卿最早就体验过这人一开口就自持身份震慑人心,也是被碾压的对象,但她后来体会到的就不太一样了——他是站在她这边的。 完全不需要其他多余的自报家门。 李鱼等人再不需要呵斥他们。 一下子分外安静。 皇权真是个好东西。 —————— 李鱼阻止了他的辱骂,仵作也对陈絮解释:“应当不是。” 仵作:“是撞击伤,皮肉里面还有碎石棱角。” “从古井跳下去后,下面可能有些坚硬石头,因此伤及头骨皮肉,伤势很重。” “若是未有药毒之上的作用,人之死因大概就是失血过多,而且.....她可能在井下待太久了,现在时节一旦入夜,山中很冷,尤是井下,阴寒之气重,人一旦失血过多,本就虚弱寒冷,再受此阴寒,结果如斯。“ 仵作很客观,结合尸检做了判断,倒也契合衙门那边的论断。 人,看着确实不是被人谋杀的,死因乃落下井底重伤,长期不得救,如此孤寒而亡。 这很惨,对于亲人而言更是不能接受。 因为,她是在井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死去的啊。 那段过程得多痛苦。 陈絮压着哭音,她知道许多人在亲人受害后,会嚎哭大叫去叫喊官府人员再查结果,但她也知道世人能感同身受少,何况这些司法官人们所见的奇门惨案不计其数,怎么可能次次与苦主共情,只会觉得不耐烦,反得恶感。 所以,她努力压着痛苦,也不管那边刘广志的冷笑指责。 刘家村的人闻言已是理直气壮,都跟李鱼投诉了。 李鱼也头疼,真是自杀? 她观察了下言似卿平静的神色,却发现言似卿也在看陈絮,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鱼有点疑惑:认识?还是因为怜悯这小姑娘呢,要么就是从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就观察案情有变? 白马寺案时,自己留守长安,待门人们回归,将那边细节广为传播,不仅仅是免了大理寺上下大罪,他们对她之断案能力仰慕不已,没去白马寺的痛心疾首,但她也从这些细节传闻中品出三分:这位查案,很不喜欢拖泥带水,但凡开口就是尘埃落定,听说喜欢“一日事,一日毕”,若是已有定论,无论何人,何情,何恩怨可悯,她都不改姿态。 所以,若李月真的是自杀,已成定案,那她应该直接对陈絮说结果,给一个体面,成全此事收尾。 不必再废心力。 毕竟不管是她还有世子,都不是什么闲散之人,手头也有许多事。 上面那么个大案,跟他们就有息息关联,怎么可能轻易来查一个小案。 会亲自来,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什么。 李鱼眼珠子一转,问仵作:“若是死因明朗,那问题在——她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他人干扰而掉下井底?” 她也不单只问仵作,也问了村里人,问古井在哪,又是何人何时发现的。 不论证人还是死亡之地,都得仔细道来。 这些都是查案的必经流程,等所有结果都指向自杀,那才是真的自杀。 发现尸体的人倒是在场。 唯唯诺诺的一个老妇,她可没刘广志赌徒这般肋下插翅,动不动叫板大理寺,跟喝了假酒似的,她对李鱼的询问知无不言。 最近夜里冷,老人家受不了冷,家里柴火不够用,她生熬了大夜,一大早就上山砍柴,柴火等,于寻常百姓家并不是可以随便获取的,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林地木业,每一根树都有自己的归属,她怕惹来麻烦,就走远了一些,来这边偏远的野林子,这样不会有归属冲突。 这也是村里缺根基的贫苦老人都会选的路。 “我还遇见了其他人哩,只不过他们各自在那边,嫌这里路不好走,我不管他们,我就来了这,砍一些干树枝准备拖回家晚上用,未曾想,闻到一股味儿....” 她年纪很大了,七八十,也算高龄长寿,而且体格比其他老人好很多,不谈也不敢一个人走这边崎岖的山道,来这么荒的地方。 年纪大了,在这村子送过不少人生来死去的,见过不少尸体,没那些小年轻们避讳,抬手颤颤悠悠指了下东面野林子。 “那边,那边有口枯井....” 春含雪 第116节 “我记得这里,是因为咱们村以前在战乱时是特异来这半山腰避山匪的,上面还有几间木房子,都是我们年轻时搭建的,一群人龟缩在里面,生等着祸害们过去,才敢下山.....前些年还用上了,那时候皇帝还在打仗....” 她脑子混沌,还想提及建国之事,被李鱼默默扯开话题,她才提及:“我闻着味道,觉得不对,才发现是从枯井里出来的。” “那口井,我知道的,我们选择那里盖木房子避祸,就是因为那里有个山泉眼,早年村里人用它粗糙造了口井,后来村子往下面移,有了发展,泉眼就堵住了,改道去下面的新井.....” “我就纳闷了,难道有野兽不小心掉下去了?” “一看.....” 老妇小心看了下陈絮,没再往下面说。 陈絮看了看言似卿跟李鱼,做了手语,这次李鱼不用看懂她,她也问了。 “古井上面,是不是原本就空的,没有盖口?” 这就问到关键了。 如果是盖着的,那不大可能是自杀。 就好像人不能一般做不到掐死自己一样。 老妇摇摇头,“没有,我一眼就能看到底。” “但下面很深,我只知道有人在下面,却不知道到底是谁,黑漆漆的,我就看到人的皮是白的....” 她说起来,也有点难受了,不再多言。 但目光飘过去,落在草席上的陈月身上,叹口气,恹恹的。 尸体粗眼验也不过是仵作那样的判断,别的,这里人多,又在野外,缺乏器具,实在不宜。 蒋晦还在想着如果言似卿要亲自在这上手查验,他得动手把这些村民驱散到别的地方才行,免得打扰。 最主要这些人也嘴碎。 不过,他看言似卿似乎没这意思,目光倒是好几次停留在死者李月的裤子上。 那棉麻裤子有点厚。 是因为冷吗? 可上衣不是,虽因为掉进井底脏污了,但还是看得出单薄。 而且这女子看着是很利落爱干活的人,刚刚言似卿跟仵作验尸的时候,陈月的十根手指都有很多老茧,且指甲沉色,沾了一些泥垢,显是一天忙到晚不得闲的。 那,穿着这样的厚裤子下地,合理吗? 第73章 蒋晦觉得哪里不对, 但一时还没想到,言似卿就离开了尸体边上。 要去看那古井。 顺着老妇的指示,加上其他村民也说了,李鱼身手伶俐, 先一步带人过去。 蒋晦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这位世子殿下穿着显贵懒散, 在山野林间闲庭漫步的, 给人的压迫力却不小。 言似卿办正事的时候不在意这个,默算了下这里跟那边的距离,微微皱眉。 “小心些,这里乱,都是杂草。” “我那天来的时候更乱。” 言似卿:“更乱?” 她问:“这边这些木头够多吗?” 老妇愣了下,没反应过来言似卿不着调的询问,“天仙, 额不是, 姑娘你说什么?” 言似卿指了下周遭枯木跟地上的碎枝。 “这些,比起往年算多吗?好像没被别人捡走过。” 老妇点点头, “是没有, 往年也只有我来呢。” 言似卿挑眉。 李鱼似反应过来,也看了看那些树枝, 再看已经被踩踏出不同碎道的荒草群,好多路径通向——那一口枯井。 “小心些。” “容易栽下去的。” “当年我们砌得匆忙, 这井槛都没弄高, 也都饿昏了,没得多少力气,等战乱过了,又都要搬迁下面去住,就没人上心。” 老妇上心, 事事说得详细,但她叮嘱别人,倒是忘了自己,踩到一块什么物件,踉跄了下,言似卿当即伸手..... 扶住了老妇左臂时,她回头。 一手拽拉老妇,一手拦了她腰肢。 两人都被他看住了。 那手指很长,此前还摇花枝,现在牢牢控了她一大截细腰。 她这一眼,也没别的意思,蒋晦飞快收回手,低低闷闷一句,“小心些。” 想了下,又补充:“你们两位。” 言似卿嗯了一声,正要道谢。 老妇看看她,又看看他,很是恭敬客气,“多谢两位殿下出手相救。” 言似卿:“您误会了,我非皇族。” 担不起殿下这样的尊称。 传出去是要被下罪的。 老妇一愣,“额,老妇并未误会两位是兄妹....那你们不是?” 她也有点糊涂了,说话有点颠乱,欲言又止,怕自己说错话惹怒人。 不是什么? 她没认错他们是兄妹,却喊了两位殿下。 ...... 言似卿:“.....” 李鱼迅速回头,跟若钊小云眼神交换过,都不吭声。 说起来也是无奈,言姑娘断案雷厉风行,一日事一日毕,但唯独在这件上真相误解反反复复,她每次都得证明:不是,真不是,你们认错了。 言似卿扶额,已疲惫,蒋晦压着嘴角,但压不住脸上的笑,“老前辈,这是我世交姐姐呢。” “定是我们长得有点像吧。” 言似卿回头扫他一眼,淡淡的。 蒋晦当看不到,饶有正经问老妇。 老妇端详蒋晦的神情,想了想,点点头,“确实是的,殿下。” 她不得罪殿下。 何况也不违心。 确实蛮有夫妻相。 看着就...... 言似卿已经顾不上这边了,反而低头看那地上的石头,这石头刚刚磕碰到了老人,她用鞋子挪了下它,再往下看井底。 这次蒋晦不胡闹了,挨着她,生怕她掉下去了。 下面确实昏暗。 “要下去吗?” “我们下去看下。” 言似卿:“先不用,弄一根火把,扔下去先。” 这青天白日,他们也没弄火把,但她突然需要,那火把就必须有。 都不等别人动弹,铿锵出剑,剑削过,一根木头就落地了。 “火折子。” 很快一根木头就被点燃了,随着言似卿吩咐扔下去。 井底确实蛮高,除非蒋晦这种能攀高纵低的高手,就是小云下去了都上不来。 陈月下去后,若非被人救,就一定会死。 火把落下去,众人一眼看到下面纷乱的碎石,棱角还都很尖锐。 隐隐的还有一些血迹看见,也有淤泥上的脚印,想来把尸体弄上去的时候,也是需要人下去的。 不过味道实在浓烈,可能人死在下面,尸味..... “刘广志吗?” “他?他才不会,身体虚得很,没得半点本事。” 老妇先一步埋汰他,李鱼则说是衙门的差役,他们接到报案后来弄出尸体。 言似卿再看井底,忽说:“熄灭了。” 什么? 众人这才留意到下面的火把已经灭了火。 众人疑惑。 李鱼觉得言似卿对那些石头感兴趣,问是不是要下人去搬上来仔细看。 其实她也觉得不太对劲。 春含雪 第117节 “这些石头,不太像井底就有的。” 她的目光还落在那块差点摔到老妇的石头上面,问老妇以前是否有石头。 老妇做不得准,毕竟很多年了,她往常来也只是砍柴,谁在意这枯井啊,她自己也怕栽下去呢。 所以没法回答。 “是要下去搬点石头看看,但,先让另一人下去吧。” 谁? 言似卿后撤两步,“差人过去,把刘广志带过来,但李鱼你在那边等着,等下注意周遭.....” 怎么? 他是凶手吗? 众人紧张,但人带过来后,这时的刘广志可比此前安生多了,眼袋肿黑,眼底血丝密布,青筋伏突的跟鬼一样。 “下去。” 刘广志有点迷糊,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什么?” 言似卿语气淡淡,眉目优柔,“让你下去。” “下去喊几声。” 刘广志不肯,但李鱼先于蒋晦发作:“死的不是你妻子?!都肯挖坑埋人了,下去一次都不肯,你这若不是心里有鬼急于埋尸,何必如此急切,若是如此,也莫怪本官将你列为嫌疑人,带回去.....” 他就只能肯了,窝窝囊囊被吊下去。 但众人却知道——这是言似卿在明确表达对他的厌恶。 她也从来不是只靠着男人去回敬别人的女子。 她有自己的手腕。 眼看着人下去后,她垂眸,轻描淡写的,让下面的刘广志呼喊两声。 后者听话,声嘶力竭喊着。 过了一会,李鱼回来,问她是否听到,李鱼皱眉,“我绕着附近走位几次,都能听见细微的呼喊,但很轻。” “要不要再试几次?” 言似卿:“恐怕没办法。” “下面的人会晕倒。” 什么?! 才说完,下面的刘广志不对劲了,似乎气弱嘶鸣,众人往下一看。 确实晕倒了。 连忙拉上来。 蒋晦这才看向言似卿,“下面火把熄灭是因为.....” 言似卿眉眼淡淡:“石头表面无青苔,棱角都锋锐,是被精心挑选过、也是最近才搬运扔到下面井底的,而且挨着井底的那一面都是淤泥,往上对着井口的一面却毫无脏污。” “这是专门挪过来的杀人石头。” “可人即便掉下去了,也未必会立即就死,万一还吊着一口气,哭喊求救,附近万一又有人呢,一般杀人者会在井口盖上石头,可这就没法解释她是自杀的了,于是井口不能盖住,它又没法彻底封绝求救声音,于是,密谋者又加了一层设计——下面的泥。” “这些淤泥不是一般的常年累月沉着的干土湿泥,而是最近才被人从鱼塘下弄来的沼泥,我记得这个村子是有鱼塘的....所以气味尤为浓烈荤腥,沼泥所释毒气沉淀一段时日,困在井底,会让火焰熄灭,也能让人眩晕,若是一般人还好,可能坚持一会,也只觉得下面井底昏暗不舒服,但陈月乃女子,又重伤失血,本就脆弱,不稍多久就会眩晕昏厥。” “挪石头以及放置沼泥的人,要么会算天机,知道陈月最近会掉井底,要么,他不用算,自己运作。” “这是杀人者的心机。” “其中证据也有——比如这里本来荒无人烟,除了老前辈您一年到头难得来几次,旁人根本不愿意来,连柴火都没人拾掇,但您说过,您作为第一案发现场发现者,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杂草被踩踏过,还以为是村里其他人来了。但如果是其他老人来过,他们不会不会错失这里的柴火,所以来的人,别有目的,反反复复搬运石头跟沼泥而已,偶尔还落下几块,差点让人摔倒。” “那返回来去推断——陈月到底会不会自杀?” “首先,陈月如果真是自杀,她实在犯不着这么辛苦。” “跳河都比这轻快。” “再且说,她近些时日还在劳作,如果是遭遇重大打击,临时求死,从她家中走到这里要走大半个时辰,实不必要,她家后院就有挨着的河段,若说是早早就有轻生之意,是怕遇见人被人阻止的,而且她会穿戴整齐,收拾干净——这也是陈絮的说法,她的姐姐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干活归干活,但也很爱洁净,并不埋汰,偶尔还会采买一些干净明亮的衣物装扮自己。” “她不会选择这么不体面的方式寻死。” 陈絮点点头,都不顾上手语,眼里有泪,她姐姐就是这样的人。 永远充满乐观,不会轻易寻死的,何况也没到那份上..... 她欲言又止,几乎要把一件事脱口而出,但又忍住了。 言似卿看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但没逼问,只看向那位昏迷的男子。 “所以,很大可能就是了解她的人,也是本村人,精心设计的一场谋杀,最有嫌疑的就是你了——刘广志。” “你,你就在鱼塘做事,可对?” 对的,来的时候,他们就从陈絮那得知了,村里人也说过。 这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 刘广志,他就是凶手..... 刘广志此刻已经被用药掐人中,睁开眼,对上众人怀疑的目光。 他表情一僵。 第74章 ———————— 刘广志呆愣一会后, 才清醒过来,依旧大喊大叫,面红耳赤,青筋凸起地比肿胀的尸体还厉害似的。 他直接喊:“不是我做的, 我何必害她!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何况我也没那时间, 你们是冤枉我, 你们是一伙的.....” 他叫喊之下,可惜无人理会。 此刻,仿佛有一根箭在时间缝隙中穿梭而入,又从另一个缝隙中破空而出,正中他眉心。 ——从他们于人群冲出,气势汹汹当着李鱼他们的面,在大理寺鸣冤鼓门前就骂骂咧咧拉扯陈絮, 有一种偏见跟恶感就形成了。 李鱼他们一开始就对此人不满, 并未有多余耐心,何况真有什么冤屈, 凭着眼前嫌疑也足够用拿他回大理寺再细细查了。 这里就显出了——没事不要随便得罪办案人员, 是人都有三分火气跟偏见,你怎么能确保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公正不阿的包青天呢?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 他们对陈絮怀有高高在上的偏见时, 何尝没想过有朝一日一旦自己坠入不利的境地,那大理寺门人们也是可以在手中权力范围内, 把刻薄发挥极致, 让他体会到什么叫投告无门。 尤其是李鱼,作为办案人员,年纪轻轻担任司直官衔,还是女子之身,定然比一般男子还要优秀才可打破世俗偏见跟官场桎梏, 自有侦查之能。 她已经数次体会到了这些刘家子面对自己时的散漫跟轻视,完全不像其他男子门人那样让他们忌惮一些,这很微妙,有时又很明显,她察觉到了。 本也没什么。 但他一旦犯在她手里,那就得有点什么了。 “关起来。” “回去好好查。” 李鱼淡淡说着,其他门人就把刘广志一把拽起。 官场上的,向上客气,服从强者,向下,要让他们多和蔼可亲,那是绝无可能的,毕竟他们这些复杂查凶案的,太慈和根本压不住场子。 当她没脾气? 这次,连脑子暴烈的刘广志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恶感跟权威,因为其他门人摁压他的时候,力气有点大,还怒斥消停点。 反过来,他被欺压了。 言似卿连看都没看,低头整理了下袖子,眉眼似芍药明丽,有带着三分药性。 只要是药,对凡人就是有作用的。 她也跟李鱼一样,有自己能欺压的对象。 “别碰我,别,我不是....这个女人她明明是自杀的!” 她不干净,她染了脏病,这个贱人...她自己无颜苟活才自杀,她.... “呜呜呜....” 上面的怒吼都没能开腔,因为言似卿抬眸了,食指一横,比对在唇上时,小云秒懂,直接上前一把塞了一团布,把人嘴堵住了。 免了此人大吼大叫,声音传到外面埋坑地边上那些村民耳朵里。 言似卿这才看向气得燥红脸、呜呜呀呀怒骂刘广志、手头比手势都来不及的陈絮。 她这辈子倔强,但残疾就是残疾,在最需要为她姐姐辩证清白的时候,她没办法开口,她想要用手语解释,但别人却大多看不懂,也没耐心去懂。 还嫌弃她麻烦。 这时候,她有巨大的孤独跟无助。 远比年少残疾后人生断崖遭遇的痛苦更甚。 就好像她姐姐的尸体一样困在了暗无天日的古井里。 可她,泪流满面,看着言似卿。 她还是看到了光,因为眼睛是好的。 世人也有好的。 刘广志也说不出话了,跟她一样了。 真好。 陈絮看着言似卿,想说话,也改了手语。 春含雪 第118节 谢谢,不是,我姐姐不是.... 言似卿没让她太辛苦,只温柔道:“我知道。” “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既有线索能证明你姐姐绝对没必要自杀,因此敢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又为何数次都没有直接跟我们坦白实情。” 这也是李鱼几人心里狐疑的,甚至怀疑陈絮糊弄他们。 不过李鱼看言似卿不问,她也就不问了。 “当时我想,应该是你本以为是审讯时可以隐蔽交谈,比如跟这位李司直告知内情,可你没想到大理寺直接出案刘家村,现场人多口杂,你就不敢说了。” “因为有辱你姐姐清誉,人已死,你要的是真相,雪她冤屈,报仇雪恨,而不是给你姐姐雪上加霜——你知道人言可畏。” 只有爱亡故者,真在乎她的,哪怕名节是虚无的东西,也要细细斟酌,举步维艰。 就好像言似卿自己,为了徐君容跟昭昭,她也得常年谋划,步步谨慎。 陈絮在忍,但还是流泪,只是没有出声,连连点头,嘴巴都抿得直直的。 蒋晦此刻明白了,看向那条厚裤子。 是....染病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总觉得不对。 但他毕竟是男儿身,不好意思往那方面想,只觉得陈月此人古怪。 现在才知道陈月需要穿这么厚的裤子遮掩,是身体有疾,怕被人发现,怕被世人侮辱。 那刚刚刘广志要辱骂的话一定非常难听,涉及女子清白。 甚至指责陈月红杏出墙染了脏病芸芸,要么就是说她染病后绝望痛苦,所以才自杀。 这些都是他的辩驳之词。 但言似卿不想听,也不愿意让别人听,然后在谈及案情时候,不论死者亡故真相,于此也会肆意侮辱。 这就是人心。 所以她夺走了他的辩驳权力。 他不需要说,她知道如何让他不必再说。 “这世上病症千千万万种,人人都有,大病小病的,稀松平常而已。有些病,是携带而不发,触及才加剧,有些病,是有些人自己染着,传给别人。” “真正爱去逛青楼,也在那边赌博玩乐的人是你,染了病的人也是你。” “你该不会以为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天生长得丑吧?” 言似卿给了李鱼一个眼神,李鱼打了机灵,立即让其他同僚注意防护,也连忙吃了大理寺配置的药丸保体,别染了东西过来,再看那刘广志,那眼神就更不对了。 他有病?! 刘广志听到了,他愤怒,但口不能言,呜呜呜大吼。 无人在意他。 李鱼忽然想到了什么,“啊,言姑娘,您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病,不对劲,可能导致陈鱼之死,所以才参与此案的吗?” 言似卿:“差不多。” 言似卿不是医师,但她的水平比太医院的都高,早在第一眼瞧见刘广志。 望闻问切。 她望了对方气色,也闻到了藏在邋遢汗味之下的气味。 “他不爱干净,衣服长期不换,指甲盖藏有赌博污垢,肩头处却有脂粉沾染,想是女子倚靠其上,搭着肩头才沾染上的。” “赌博时,身边女子亲密倚靠助兴,助人忘乎所以,钱财尽失,这一般是青楼赌坊的手段。” 综合这些,她既知道这人很可能不仅是个赌徒,还是流连忘返青楼、不修干净染有脏病的废人。 但看其他刘家子与之接近的样子,似乎不知,不然人人忌讳,怎么可能亲近。 固然这种脏病,也是男女情事时最容易染上。 但...也难说。 男子之间若有口液等亲密,一起吃食,亦有可能。 言似卿当时就隐约觉得此案不妥,又担心这人肆无忌惮传染给了别人,扩大病患数目,也是极不好的,这才决议参与此案。 中间也有别的观察。 后来数次,她发现此人脾气爆裂,动不动躁动,每次情绪昂扬,朝大理寺门人都敢随意发脾气,嘴上不干净。 他身边其他刘家人偶尔还忌惮,拉扯他几下,他都甩开了,一味发泄,又忍不住抬手挠身上。 动手动脚的。 这是身上刺痒难耐的缘故。 他肯定是有病的,就是不知道多严重,但还没蔓延到表面皮肤,说明还好,但假以时日也会祸害他人。 尤其是女眷。 “她与你夫妻,难免被你染上,而且女子身体与男子身体不同,男子不检点,女子反而遭殃,你连累了她,她却无法对外宣扬,甚至因为对此事无知无解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也许有时候也会有自杀倾向.....” 陈絮刚想解释,言似卿却补充,“但她后来又改主意了,对吗?” 陈絮点点头,又比了手势。 这次李鱼看懂了,“啊,她找到医师医治了,而且有成效?” 陈絮点点头,露出苦涩的笑容。 ——姐姐她与我说过,我陪着她去的,已经好了很多,都可以干活了,我们约定好,她来我店里帮忙。以前,她是怕刘广志缠上我的店,贪我的钱,但这一次,她想和离,把钱都给他,她也要和离..... 凡俗女子,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又有可靠的妹妹可以陪伴,可以依赖,确实没必要自杀。 言似卿:“你的店,应被收购了,很快能获得一大笔钱,扩大经营,也有背景可以依赖,以后就是老板,不会随便被人欺负,能给她撑腰,哪怕将来她和离,你们俩姐妹靠着经营自家手艺技术的连锁酒家亦可和美过日子。” 陈絮震惊,她没想过言似卿连这事都知道。 她是神仙吗? “所以,陈月固然因为身上还留有一些病症而不得不穿着厚裤子,却好了许多,能下地处置农活,甚至,她也把裤子上的破洞缝补好了。” 裤子上确实有补丁,但补得很细密,用的布颜色也相近,没有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她得是多好的一位姑娘? 这世上这般好的好姑娘也太多太多了。 好多人都不容易。 可她们却再没有把日子过好的机会了。 “这是想好好过日子,图将来,图美好前程才会做的事。” “但,这完全违背了刘广志的利益。” 言似卿看向刘广志,“现在这个时节,正是好好养鱼好上市赚钱的时候,能搅动鱼塘淤泥,说明不必顾着下面的鱼。” “要么已经全部卖光。要么,鱼塘已经快荒废了。” “前者不可能,因为村里开的鱼塘不少,其他人的鱼塘都还有活鱼蹦跳,来时,我远远看了下,水面跳鱼光,瞧着还很鲜活,说明村里其他人家也还没卖完这些鱼,没道理你这种脾性的人还能做好生意,那大抵就是忙于去青楼赌博喝花酒,把鱼塘荒废了,那你自然没钱,甚至需要很多钱。” “她要和离,这直接触怒了你,你这才设计杀了她。” 刘广志呆滞了,还在呜咽,却疲弱了很多。 他不知如何反驳了? 脸色难看得仿佛病情加剧了。 这种货色! 呸! 反正李鱼他们不管他的证词了,先一步戴上手套,男司直穿戴好衣物,面罩也戴上了,小心掀开这人的衣物下摆。 蒋晦刚刚一直在看着,没有耽误言似卿推理解说,以前也这样。 小云留意到自家殿下看夫人推理时,那双眼里直直的,满是光辉。 钦佩,爱戴,甚至算得上崇拜。 他不是走下高贵的王座去民间寻情爱。 而是在追逐太阳与月亮。 她对陈絮这些人而言是太阳,对他,日月兼备。 饶是如此,蒋晦也时刻惦记着安全,对刘广志万分嫌弃,也怕他那脏病染过来,于是在前面挡了一侧,既不耽误言似卿观察案子进展与相关之人,也能在危险时拦一下。 门人看了刘广志身体,又招呼仵作也看。 仵作表情有点复杂。 “确实是那种病,还不算严重,但对妻子极其他与之亲密的女子确实易染,看他这幅样子,也是不检点的,若不问医吃药克制行为,再过些时日,这病就厉害了,可能一起吃食的人都容易染上,进而扩大病源。” “得捆起来先,用布罩住口鼻,免得害了别人。” “带回去细查此案?再定论?” 仵作问李鱼。 李鱼对刘广志的厌恶已经达到极致,也觉得这人若不是真凶,谁是? 但她还是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还是要谨慎一些,此前没有立案,不好随便查人房舍,现在有了这么多嫌疑,已经可以立案了,那自可以登堂入室。” 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可以凭着对刘广志的厌恶,在前面那些事上折磨他,让他痛苦,以回敬之前对她的冒犯。 但在大事骨干上,她依旧能留有原则。 案子,就得往铁了办。 他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一切看证据。 —————— 春含雪 第119节 这边的变故动静不大。 走的时候,李鱼考虑到要不要先一步把人从小道押走,免得这些刘家村的人闹事。 她可没少见识过一些同姓大村为了维护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自私传统,合伙拦截他们办案,仗的也是法不责众。 可惜近期大理寺脾气大,戾气重,不吃这一套,只是她顾忌言似卿安危,不愿意连累她。 言似卿撩开路边的草木纸条,语气平和:“无妨,让人知道一些异常,自然会来问,问的时候,你们透露下那刘广志在青楼染病的事,客气一些,但也要严肃点,告诉他们这种病一起吃食也可能染上,让他们既觉得恐惧,又不对外宣扬,只能回家清理自己。” “他们也不容易,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对他们全村都不好。” 嗯? 啊。 这不就是让全村人自查的同时,但凡有人身上染了点,只会把源头归咎他刘广志? 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可大理寺这边先这边表态,他人肯定就不会再提陈月了,日后就算陈月如何如何,这些人也知道祸源在哪——在刘广志。 先入为主,难以改变偏见。 只有实际威胁自身利益,这些人才会失去偏见跟挑剔女子的闲心。 不论男女,一致怨憎。 后头的刘广志瞳孔放大。 但根本没法解释,他被堵住嘴了。 李鱼先是一愣,后明白过来,“知道知道,我这就去安排。” 陈絮眼里的光都快烧起来了,拼命忍着笑。 后头,蒋晦没忍住笑。 低低一声。 “原来姐姐讨厌一个人时,是这样的。” 他笑归笑,不似对别人养的阴阳怪气刁钻刻薄,小嘴涂了砒霜似的。 挨着一点适度的距离,对她低声说时,药味像是春夏世界的凉风薄荷淡淡飘到她跟前。 喊姐姐时,眉眼上扬,红唇薄挑,竟有几分飘逸肆散的风情。 言似卿下意识间瞟见,微顿,别开眼。 世子殿下常年不婚,帝王上心焦虑,可能也不只是关心长孙,更因为他让王亲贵胄中的表姐表妹们难以放手寻良缘。 “不是讨厌,只是觉得碍眼。” 是觉得对方没必要活在人间的那种碍眼。 “我没有真讨厌的人。” 竟没有吗? 沈藏玉也不讨厌? 周厉以前对她不客气,简无良更如是。 她也都不讨厌? 似乎后来确实待他们都很客气,偶尔提及案子,也能从容谈笑。 蒋晦没问,他想到了沈藏玉,他厌恶此人,提都懒得提,也不愿意在言似卿前面提。 本来还想嘴碎,问她是不是讨厌自己。 她竟如此敏锐,直接堵死了。 那好吧。 蒋晦默默挪开一步,免得再刺挠到他,但挪开的时候,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嘀咕了一句。 “被讨厌也不坏啊,起码得愿意理会人才能骂吧。” 她不骂沈藏玉他们,是不在乎。 那很好了。 可她也不骂我了。 那很不好。 蒋晦再次郁卒憋闷,满眼耸拉的,又开始手欠去揪路边的野草野花。 言似卿:“.....” 大理寺的人日常审问犯人跟嫌疑人,可见过不知多少谎言做戏,于是三言两语在刘家村的人面前半真半假提起,又欲言又止。 有病,不好说,传染?这我没说,反正你们小心些,自查一下,去过青楼的.....与刘广志相熟吃饭的?那我也没说,反正你们诶,我没说,你们小心..... 本来看到刘广志被“抓”,刘家村的人是闹腾的,他们不愿意自家村的同姓人出杀人丑闻,这跟真相无关,只是觉得损害自家氏族跟同村利益,怕被其他村的人排挤,正打算围上去吵闹,逼迫大理寺承认偏袒陈絮,无中生有什么的,结果他们还未发力,得知病情之事,顿时顾不得别的了。 闹腾,急切,愤怒,怨恨.....心虚的更甚,急急忙忙回家了,或者私下拉扯大理寺门人悄悄询问得病的具体症状,..... 现在轮到他们求大理寺的人施以援手了。 大理寺门人暗笑,也装得厉害,再次各种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村里爱逛青楼的糟人们更急切,满嘴嘀咕。 “只是小病而已,大人您不用这么顾忌,能说说吗?” “小病得治啊,我说的不是我.....您说啊,大人大人....” “我这还有救吗?大人....” 熟能生巧而已。 在这些村里人顾不得阻拦时,言似卿他们已经到了村里,路过一些鱼塘,其中特意到了刘广志家的看了看。 确实荒废了。 水体浑浊,但已经开始沉淀些许,显然是这数日的事。 李鱼等人仔细勘察了周边脚印——若是挖沼泥去山上,恐怕鞋子很难干净,此地也会留下鞋印。 很奇怪。 查不到,未曾看到鞋印。 不过,也没看到任何痕迹——鱼塘边缘干干净净,显被清理过。 蒋晦跟李鱼其实是有点疑惑的。 刘广志。 他能这么谨慎?而且有这么多时间? 蒋晦目光从刘广志的衣物跟鞋子上瞥了撇。 此人鞋子破烂,估计连袜子都很长时间不换了,身上一股味儿很重,可鞋子还算干净。 这是因为他长期不干活,一味享受,出入青楼,那地方是穷极享乐之地,也不可能让泥垢污浊碍了贵人们的眼,所以他脏归脏,鞋子还好。 但也可能是他预谋之后清理换鞋。 蒋晦也只是猜疑,知道后续大理寺门人肯定会去青楼查问此人最近踪迹,是否符合谋杀条件,把陈月给扔进井底。 言似卿大抵也是有这样的顾虑,仔细观察周遭,还在鱼塘边上看了看,问了村里其他鱼塘主,得知他们白日看顾,没见过刘广志在这里倒弄沼泥。 “哪见得着人啊,十天半月都不管的,都是他家里人跟他妻子摆弄,他乐得自在,跟富贵人似的,以前天天吃得脑满肠肥,现在原是赌博了呢,手头穷了,才显得皮包骨头似的。” “什么吃不好穷了,就是得病了....” “诶,别说....” 村人埋汰起来,对刘广志没什么好脸色。 言似卿瞥了眼边上木头房子拐角搭着的养育工具,还有铲子簸箕等物件。 上面有点脏,倒是没来得及清理。 但这有什么好清理的,有没有详细的指纹印记,也比对不了。 李鱼顺着言似卿的观察而观察,再往木屋里面瞧,微微皱眉。 炉子有灰烬,木柴半摞着,地上有两个破烂碗,装了水跟散碎的秽食,木板床上棉被已脏兮兮,屋子各处还有蜘蛛丝结网。 言似卿要进去看,被蒋晦拦了下。 还不知道刘广志这人在里面住过多久,又留了多少脏污,万一染上一些脏病,不好。 但也不至于让他进去,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很快穿戴齐全进去检查一二。 李鱼也没耽误,自己第一个进。 四处翻查,找出了筷笼等物,就一双碗筷。 两夫妻? 一双都发霉了,一双还算干净,以前常用。 “这人真的以为自己是富贵命呢,什么事都让陈月干。” 仵作上了年纪,因他这行当,娶媳妇极难,困苦半生,越看刘广志越嫌恶。 但看着这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看向陈絮。 “你姐忙活的不仅是农活,还有这鱼塘吗?” 陈絮不太了解,想了下,比划。 ——以前经常干,什么都干,但近期不晓得,她那时候身体不好,难受,钱又都被刘广志拿去花掉了,她舍不得买药,是我很长时间没见她,她也不来找我,我就来到村子里....看到她不对劲,才去买的药,也找了大夫,她自己没钱了.....但那时候,她没来弄鱼塘的活。 言似卿帮她翻译,又问:“你多久前来的?” ——十天前。 言似卿没进去,目光在那被子跟屋内一些蜘蛛网上逗留些许,“灶台掀一下。” 她说。 里面的大理寺门人闻言争先恐后上去掀锅盖。 春含雪 第120节 李鱼一个箭步,速度最快,一把掀开。 “好多蜘蛛丝,都结网了,下面锅底有脏水,都铁锈了....想来很久没人用这灶台了。” “奇怪,筷子是有人用的。” “这铁锈水还没干,应该也就这几日的事,不是十日前。” 她观察后,看向言似卿,“言姑娘,这若是李月在此照看鱼塘,不说她身体不适,光从这里来看,也不是女子会敷衍了事的。” “是刘广志在此休憩?” “夜里。” “因为夜里回来,打包的外地餐食,用的一双筷子,也不用自己生火做饭,所以灶台无用,生了绣水,而这屋子里很多地方都结了蜘蛛网,被子却没有,显然是有人睡的。” 不可能是陈月,那还能是谁呢 他们转头看向刘广志,问他了,他却不认,说自己从未回来过。 “我都是在镇上那边樊花楼过夜的,哪里回来过,村里说那贱....说她死了,我才回来!真不是我杀的,你们别冤枉我....” 刘广志被取掉布块后急急否认,然后又被堵上了,小云看向李鱼跟言似卿等人。 所以是他吗?如果是他,他肯定也不认啊。 这种询问只是流程,没什么意义。 李鱼也没怎么在乎。 言似卿:“确实不是李月,她的习惯不至于此。” 但问了村长。 “刘广志的家人如何?” 村长提及刘广志母亲早年因为干针织活,日以继夜缝纫,又不辞辛劳下地干活,因而衰竭早亡,其父在县城戏园子里帮工,长久不回来的。 一家子供养。 蒋晦突嘀咕一句,“倒像是本朝太子了。” 他爹没当上的太子,让这脏人当上了呢。 众人:“......” 没人敢接这话。 世子殿下有时候又刻薄又毒,像竹叶青。 竹薄削,蛇有毒。 第75章 言似卿被逗乐, 但压了下嘴角,目光停顿了下那铲子跟扫帚等物体,上面握把位置会有手掌淤泥痕,她在淤泥痕上比对了下刘广志跟陈月的身高。 心里微妙, 但也没说, 此后去了陈月家。 没发现刘广志其他鞋子跟衣物残留线索。 既没有完全指证他的证据, 也没有推翻前面那些嫌疑。 于此,大理寺拿人回去审讯就是了。 合情合理。 村长也知道好歹,未有阻拦,也比之前客气多了,但知道谁能做主。 不是那位殿下,而是他老跟着的貌美女子身上。 “这位夫人,可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们这村里野狗野猫多吗?” “.....不多。” 村长尴尬, 嘀咕了一句, 语焉不详的,但众人听清了:村里人会吃猫狗肉。 这年头, 肉哪里都值钱。 老鼠肉都有人吃呢。 言似卿没说什么, 看了看家里的摆设,跟李鱼他们一样确定这里才是陈月日常生活的地方, 而且三四日前也是生活做饭过的。 李鱼拿起摆在盥洗池边上的腐烂菜叶子,篓水的竹篮粘连着烂菜梗, 有被虫子等啃食过叶片的迹象。 “她走得很匆忙。” “本来要做饭的?还是被什么事惊扰了, 放下手下活,往屋内走.....” 李鱼等人在分析。 言似卿回头,顺着外面的灶台跟水池往里面走,看向了柜子。 柜子里面衣物很乱。 地上衣柜缝里还夹着里衣布料。 言似卿上前时,蒋晦先一步拉开衣柜, 也横手挡在她跟前。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拉开。 里面胡乱堆积的衣物散落下来,其中也有女子里衣。 这..... 当时发生了什么? 李鱼问了刘广志,他愤愤不平自己被冤枉,但也知道实话实说对自己最有利,于是解释事发后,他从县城回来,弄完了尸体等事,就收拾了下家里。 说起收拾,他是从不摊这活儿的,能把散落地上的衣物扔进柜子里已是厚道了。 “什么内衣物件都掉地上了,这女人莫不是跟外面的男人苟且了?我当时愤怒非常.....” “大人,大人,没准是她的姘头把她杀了。” “真不是我。” 他还不忘攻击陈月,但这时候已经无人在意他的喜怒了,只判断他话里真假。 这肯定是假的啊。 陈月身体有疾,什么姘头? 刘广志这人就没几句话可信的,侮辱他人如同饮水。 李鱼若不是为了查检证据,都懒得反复塞他布团。 言似卿倒是好脾气,柜子里面乱糟糟的,但多是夫妻的衣服,应该是分开放的。 重点是下面的抽屉。 抽屉上面有绿绿的汁液痕迹,都干透了,粘着,有点恶心。 但刘广志这人脏污,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她也只是看了看,弯下身子,隔着手帕轻轻拉开抽屉看,里面有一些大盒小盒的,看大小,应该用来安置女子用于妆扮的钗环等物。 但现在都空了。 言似卿折叠帕子,回头看了陈絮跟刘广志一眼。 “你给你姐买珠宝首饰么?看盒子,还是一些名品珠玉店铺,花费不小。” 陈絮回神,回复:“啊?是买的一些的,不贵,贵的姐姐也不要.....她已经因为所嫁非人被人瞧不起了,我要让她过好日子....” 言语间踩了刘广志一脚,但上前看了抽屉,眼珠子瞪圆,回头怒视刘广志,想要骂人,依旧受限于口不能语。 刘广志就当没看见,扭过头。 李鱼他们仔细看,空了,所有的盒子里面都是空的。 “好啊,难怪你肯回来收拾家里,敢情是人还没下葬,你就把她的首饰都给偷走了?!!” 刘广志呜呜咽咽的,似乎在反驳。 无非会说陈月是他妻子,她的一切都是他的,礼法上都说得过去,有什么可指责他的。 道理如此,但实在恶心。 “你怕不是为了贪图这些首饰才杀她吧!” 陈司直冷笑。 不等刘广志否认。 言似卿语气散漫道:“他都没按照风俗去烧掉李月的衣服,没准还拿衣服去送青楼姑娘了,起码,漂亮一些的、陈絮送给陈月的外衣裙等,被他送出去了。” 她刚刚看了里面的衣物,不配套。 显是有个不懂风月审美的,随便拿走了外衣。 刘广志这种人,拿着亡妻的衣服还能去做什么? —————— 什么?! 众人目瞪口呆,村长深吸一口气,他有点反省此前帮了这小子了。 好恶心的畜生,不配姓刘。 老仵作猛按太阳穴,嘴里念念有词。 蒋晦摸了下剑,刘广志眼底闪烁,想要反驳,可这次没人拿掉布团。 言似卿已经跳过了此事,翻看了仓房里面的屯粮,靴子先踩到了一些散碎的谷物跟腐烂的地瓜。 地瓜也会随便腐烂吗? 完整的能保存很久,但万一被啃咬过,那从咬口腐烂开来,就坏很快。 春含雪 第121节 她俯视着脚下的烂地瓜,袖摆轻扬,转身出去。 当着村里所有人的面对李鱼说:“按此前查问村人的结果,加上尸检粗验,陈月大约死于三天前傍晚至入夜时分,那时候左邻右舍还未休憩沉眠 ,若是有外人入屋袭击陈月,周边应该能听到动静——陈月身上也没有现场搏斗的打击痕,只有落井时的石头戳伤,可见,她要么在家被人直接靠近弄晕,要么是被人引到山上古井那边去的。” “能悄无声息做到这点的,也只有自家人。” “有动机,有条件,还在事后做出钱财销赃之事,在法理之上已是嫌疑巨大。” “当前唯一指向的嫌疑人就是刘广志,除非他能让樊花楼的人给他作证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楼中,没有归家,有不在场证明,否则也只能缉拿再调查。” “拿下,带走。”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转身,长裙曳动,看都没看刘广志,从他身边走开。 刘广志如遭雷击,挣扎着想要抗争,“你们去樊花楼,去那,我有人证,我根本就没回来,我都不在村里,那事不是我.....不是我干的!你们去啊!栽赃我,都在栽赃我.....” 他被摁下了,怨恨盯着言似卿的背影,但很快收回了目光,因为剑柄抵着他的天灵盖。 被羁押在地的他抬头,对上蒋晦居高临下的俯视。 一个哆嗦,尿了。 外面村民吵闹,一看这阵仗,就熙熙攘攘的。 “案子破了?” “没想到还真是刘广志干的,我就说他这人不正经,一天天不干正事,还利用我们。” “诶,那可是你,我可没听他的,这还杀人呢,这小子,畜生啊。” “那位贵人可真厉害啊,好像案子是她破的。” “可怕,寻常女子不仅能当官,还能破案?现在什么世道啊.....” “刚刚刘广志还在喊他有人证,县城的那些青楼女子能给他作证。” “呔,他还狡辩,谁信啊.....” 这些人议论纷纷。 大理寺的人跟言似卿等人上车马离开,浩浩荡荡的,很快消失不见。 但也有人留意到两位门人留下了。 李鱼跟陈司直两位。 说是留下来继续勘察现场,有人发现他们还去那鱼塘的小破屋里面拿了破碗。 也不知要做什么。 而陈月两人的房子里,李鱼按照言似卿的吩咐,把粮食这些都锁起来了。 ———————— 深夜,村里人渐渐休憩,李鱼两人还未离开,只躲在陈月家里,靠着窗低声聊天。 “真的会来?” “会的。”李鱼想起言似卿的吩咐,说:“刘广志最后辩驳的,说他有人证,可以证明他没有回村布置杀人之法,一再让我们去樊花楼查。” 陈思直点点头,“刚刚走的时候,言姑娘也提到了,万一樊花楼那边真有人证,一切就会被推翻。” “要给刘广志定罪,必须要有其他铁证。” “可是,还能有不在现场就能杀人的手法?难道是他人在县城,陈月自己上山,再不小心栽进古井里?” 李鱼:“有。” “言姑娘说有。” 李鱼冷冷一笑:“有些事,不是非得人去干。” 那不然是什么? 鬼? 李鱼:“是啊,抓鬼,我们就蹲这家,等那鬼自投罗网。” 屋子窗外,藏在茅草垛后面的一个黑影猩红的眼珠子转了下,悄然隐去,真的如鬼一般。 —————— 离开村子后,官道上,队伍徐徐。 言似卿在马车里,小云问她累不累,还拿出了瓜果。 言似卿也没拒绝,挑了一枚糕点。 小云不是第一次看言似卿查案,她很好奇,也很在意这个案子。 主要也是觉得陈月姐妹可怜。 那刘广志也实在可恶。 “我怎么觉得他很有底气,似乎樊花楼的人真的能给他作证,他不会逃罪了吧?” 小云已经厌憎此人到了对方哪怕有不在场证明,她也觉得对方是有备而来,利用手法给自己脱罪。 实在可恶! 言似卿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有点可爱,吃了糕点后,手指擦拭了下手绢,然后.... 捏了下小云的脸。 小云:“啊?” 她呆滞,后脸红,但言似卿本来温和的笑顿了顿,收回手,叠了手绢。 小云转头,才看到窗外骑马跟着的世子殿下正用忧郁的眼神看着自己。 好像她小云是那院子的一堵墙,等着美丽动人的红杏儿翻墙来。 ———— 蒋晦不管如何嫉妒,面上都装得云淡风轻,主动在夕阳光辉中问言似卿,“姐姐觉得刘广志是凶手吗?还是你掌握了他不管在不在场,都能害死陈月的手法。” 言似卿就是认真的性格,不管是谁,涉及正事,不管私底下他们遭遇过什么,关系如何,她都能撇开偏见私情,与之认真谈事。 以前跟蒋晦就是这样的。 现在也一样。 人命关天。 所以她回:“其实殿下跟李司直他们都觉得不对劲了吧,很多细节都透着诡异。” 蒋晦:“是,确实觉得蹊跷,比如——陈月能防着刘广志,不让他贪到陈絮的钱,也能次次避开后者欺负陈絮,说明她很了解刘广志,不太可能轻易跟他上山到那古井边上,给其下手的机会。” “若说是刘广志把人迷晕了把人拉上山,以刘广志的身体条件是做不到的。” “他的身体早已废了,之前姐姐在山上不是让他挖坑以及下井,恐怕也是想看看他体力如何,我看了看,他那病虽携带,发作不似女子厉害,但酒色掏空了他的身子,而李月身体康健,比一般女子还要高大一些。要他扛着晕倒的李月上山实在不可能,而且李月的身体上,她的手掌心是有摩擦剐蹭伤的,既是掉下井时,她是清醒的,还摩挲井底企图爬上去。” “若是昏迷之人,固然没死,也体虚无比,加上重伤,怕是连试图爬井出去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把陈月引上山的人不是他。” “但也不是人。” “对吗?” 小云错愕,她第一反应也是想到了鬼。 蒋晦以认真求索的姿态,对她目光灼灼。 言似卿别过脸,把叠好的手绢按压在腿上,垂眸眉梢,“是的,殿下。” 蒋晦:“那你不继续问我何以见得,从哪看出来的,然后让我往下说吗?” 言似卿:“......” 蒋晦:“我知道你肯定都看出来的,我不需要说,你也知道,可小云想知道吧,是吧,小云。” 小云:“.....” 殿下,你何必拿我做引子。 我也是个人。 何况我不是问夫人了,有您啥事儿啊? 您还不是得问夫人? 她内心什么忤逆主上的话都出来了,但面上拘谨谦卑,“一切听言姑娘的。” 言似卿见不得他欺负小女孩,娥眉淡扫,让他适可而止,但也道:“那池边的菜叶子,被啃食过,但若是虫蚁,咬痕比较细密整齐,那菜梗明明是啮齿所留,是稍大一些的动物。” “仓房里的粮食,也不少也是被啃咬过的,没吃完,扔在那,就烂了。” “抽屉上的汁液痕也源自这些食物残留——衣柜跟抽屉,都是这小动物打开的。” 小云震惊。 啊? 蒋晦呼吸一松,他也是这么想的,“果然,料想也是它的出现,让后院洗菜的李月被惊动,惊慌之下进门去,还追着它跑上了山——但如果只是它出现,翻乱的屋子,肯定不至于让李月在入夜后还拼命追赶。” “那小动物拿走了什么东西,对李月至关重要的东西,而且是藏在那盒子抽屉中的物件。” 蒋晦想到言似卿刚刚走之前还私下问了陈絮什么,无人知,但李絮的表情跟手语应该就是——有。 有过这样的东西。 蒋晦想了下,“难道,是她们父母的遗物?” 言似卿:“陈絮说有,有过很寻常的田青玉,是一对的,让长姐陈月拿着,不要分开一人一个,倒不是说长姐如母,而是他们希望两姐妹要始终记挂着自己有东西在对方那,要常联系,而非拿着各自属于的一半远走断联。” “对于现在的陈絮而言不值钱,但对当年的陈家父母来说,是所有的家当,甚至对于陈月而言,现在也是值钱的,只是都不及那些妹妹送的首饰昂贵了。” 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两姐妹无依无靠,一个还是残疾,父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把一对玉都给了长姐,既希望对方若有贪心,要拿走一对,不给妹妹,好歹也给点照顾,以换玉的价值,要么长姐有情有义,也会记挂妹妹还有归属在自己这..... 其实是比各自一半好。 但那玉跟其他小首饰都不见了。 是刘广志拿走了吗? 小云努力理解,开窍了,“啊,您的意思是刘广志利用了这个小动物,去拿走了那一对田青玉,陈月发现了,于是去追,追上山,追到了古井那边,因是夜色,又荒草隐蔽,她没发现古井的坎儿,直接掉了下去。” 春含雪 第122节 这也太匪夷所思的,这刘广志还能通生灵智慧吗?驱使后者为自己办事。 那他去偷钱不行吗? “什么动物如此好驱使,等等!难道是.....” “那能抓到它吗?” “奥,您吩咐李鱼姐他们留在那,就是在布置此事?” 小云眼里满是光辉。 蒋晦则静默看着言似卿,后者没回视他的眼神,但回应了小云。 “它贪婪,贪食,看最新的地瓜啃痕,昨天似乎都敢潜入陈月家。” “那,今晚也会来吧。” —————— 入夜。 鬼祟的暗影攀高纵低,悄然从林子出,入了村。 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界。 它距离那陈月家的屋子也就一小会的功夫,上墙钻窗或者从烟囱顶下去,都可。 哒哒哒。 屋内躲着的李鱼两人对视一眼,来了? 他们都抬头看屋顶。 瓦片好像在细微响动。 它来了,它真的来了!! 两人悄然握紧大理寺的悬刺武器,也盯着安置在仓房外面的笼夹。 等着活捉它。 —————— 那屋顶上的鬼祟暗影还它真要钻进吃食多的那间屋子去,却听到了古怪的哨声。 绿油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屋内的两人紧张无比,却也听到了这细微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屋顶上的声响微微,很快没了。 消失了。 怎么回事? “不好,它跑了!!” 李鱼两人如无头苍蝇,在屋内细查,也追窗外踪迹,却好无所觉。 村子不小,若是小动物呲溜一下嵌入黑夜,别说就他们两个,就是整个大理寺门人遍布此地,也难以追踪上。 完了!? —————— 却不知。 那小黑影鬼鬼祟祟,呲溜一下钻进了一个小房子里。 距离陈月家有些距离,在村子边缘外的..... 鱼塘木屋。 那木屋里,有用来饲养小动物的碗,吃食虽残败,但并非过了许多日的腐烂物,而是常有换新。 它现在换了新的吃食。 一个人,就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看着,也等着。 它知道它来了。 会呲溜一下钻出来。 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枯槁的手掌上握着短哨。 但,他没想到...... 门,推开了。 嗯?他训练过它推门吗? 没有吧。 而推开门的,是提刀的冷酷侍卫。 若钊就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推门,还冷冷盯着他。 “刘大元,刘广志之父,县城戏班子中的手艺人。” “为了给你儿子享乐以及还钱,以前辛苦了。” “为了给他脱罪,现在更辛苦了。” 刘大元年过五旬,却比自己儿子看着壮硕健康多了,皮肤虽枯槁,但骨骼肌肉健大,目光冷睿凶戾,但许多驯动物而成手艺的手艺人一般都凶冷。 因为心不冷,无法对活灵活现的生灵进行残酷的驯化。 一般人,看到一只蠢笨的小狗崽都觉得可爱,摸着热乎,又怎敢鞭笞甚至放血? 他敢,甚至能训练其办到许多事。 比如....杀人。 他握紧了短哨,也许紧张,也许木然,但都不吭声,只是.... 哨子猛然一动。 吹了。 烟囱内突然有尖锐的声响。 “不好,下来了?“ “他要让它逃走!” 那小黑影要从藏匿的烟囱往外窜,但上头发出了滋滋滋的尖叫声。 啪嗒,它没出去,因为上面已经被若钦用网兜盖住了烟囱口。 它抓挠凶戾,在月下让上面屋顶的若钦看到了它狰狞的样子,但它挠不开坚韧的绳索,只能往下跃。 啪嗒一下,门口的若钊一眼看到一只棕毛矫健的猴子落下烟囱,身体毛发直立,嘴巴狞起,露出上面的尖牙。 它出不了烟囱,本想冲门,但若钊拔刀了,且它就算再凶,也认得人类兵器,知道若钊的可怕,于是猛然跳窗..... 窗外,动静细微,一条绳索套甩而出。 就在刘大元难免关注的目光下,在月下,那绳索瞬间套住了跳窗的猴子脖子。 一套一拉,拽地了,屋顶的若钦跟其他蛰伏的大理寺门人全都涌出。 用大黑布罩住了这猴子。 刘大元盯着,盯着月光下抓着绳索一端的男子。 那是套战马的绝顶记忆,来自一位曾经的少年将军。 而在他威风凛凛又从容优雅的存在之后,一个更漂亮,更从容的人影缓缓走出。 隔窗对视他。 刘大元知道自己败了。 一败涂地? —————— 门本就是推开的,刘大元被控制后,猴子也被提拉进屋。 言似卿看了看他,没说话,但确定了他是真凶。 刘大元更想说话。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儿不是真凶,也知道我的存在,更知道我如何引陈月上山?也许你连我驱使的是猴子都知道。” “那为何不直接抓我?何必这么弄虚作假,大费周章。” 他就躲在村子附近,晚上来木屋住,这可怕的女子应该早就看出来的。 却布下此局。 他就说那俩留下的门人怎么公开暴露他们留下了,其实就是引观望的自己前去窃听,再听到他们的计划——抓猴。 他自然不能让猴子被他们抓到,于是他就出手了。 这全在对方算计之中。 可怕,又不可思议。 刘大元并不能理解。 李鱼却知道为什么,“因为,不管抓你,还是抓着猴子,但凡只得其一,这案子都没法收尾。” 抓了他,没有猴子做证据,即便有推理,也没证据证明真的有这么一只猴子能被他驱使害人。 这非司法定义的常规手法,是很难定罪的。 抓了猴子,怎么确定猴子是他养的? 只能一起,就是铁证。 刚刚刘大元不也让猴子 往外逃?它逃了,他就能推诿过去。 刘大元也反应过来了,但冷笑,“现在我也不认啊,这猴子不是我的,谁知道哪里来的。” 春含雪 第123节 狡辩呢这是。 但好像又能狡辩成功。 李鱼黑了脸,却没法反驳。 言似卿却指了下那破碗。 “你下毒了吧。” “要直接处理掉它,从此永无后患。” 刘大元么有半点心虚。 “那是用来毒耗子的。” 你!! 大理寺门人恼怒。 言似卿:“最近是你处理鱼塘吧,我看那锄头跟铲子上留下的泥痕高度既对不上陈月,也对不上刘广志。” “跟你对上了。” 她问过村长这位刘广志之父的身高。 后者也提前说过人家是戏班子帮工。 帮工分很多种,戏班子不入流的就有耍猴一系。 但它可以杀人。 刘大元表情僵硬,他没想过这么小的细节也能被对方洞察。 “那又如何,我家的鱼塘,我还不能回来了?” 他也不提挖沼泥的事。 就是不认。 用猴引人致死,这种手段本来就很诡诈。 他知道不好断案,所以抵死不认。 言似卿眉目淡淡。 “因为缺少证据链,你以为可以推诿。” 她是肯定的语气。 刘大元冷笑不语。 蒋晦靠门而立,看了下外面的天色,觉得今天辛劳言似卿了,要回长安主城恐怕很难。 在这也不适宜。 不是个好地方。 她睡不好的.....那就该早点结案。 他正要开口。 言似卿轻轻一句,“那一对玉呢?” “你来得及给你儿子吗?” “也许来得及,但风波还没定之前,你不敢给,因为给了就容易暴露,他信不过他的脑子跟人品。” “所以,哪怕你一心为他,也留了一手。” “玉在你这。” 刘大元身体僵住。 李鱼等人蠢蠢欲动要翻找这里所有地方。 “不用找,在他身上。” 言似卿提醒,李鱼他们既看向刘大元。 随身携带? 言似卿没解释,但她知道这人会带着玉。 因为...... “穷怕了,这样的东西,根本不敢放别的地方。” 刘大元小心翼翼掏出衣领里面的一对玉。 用心脏温热着。 “我们家的东西,怎么能乱放。” “我竟犹豫过要不要给那孽障卖了还钱。” 李鱼表情扭曲了下,问:“你家的?” 刘大元:“当然是我家的,不然呢?” 他理直气壮。 老仵作:“你杀人夺玉,还这么嚣张,不知道天理公法吗?” 刘大元:“本就不该算是杀人。” 什么? 连言似卿都没理会他这话意思。 刘大元此刻有一种极端的不满,他垂下眼,喃喃自语,“都娶进我家了,就是我家的东西,生死当然是我刘家说了算。” “都六年了,不下蛋的母鸡,耽误了我老刘家多少年风水?” “早些年没除掉她都算我仁义。” “她还敢提什么合离,还想带着钱走。” “呵呵.....” 老仵作抽抽嘴角,他觉得自己今天为这案子气得老了十岁,甚至怀疑自己娶不到媳妇就是这种人太多了。 什么东西! 众人气得要死。 只有蒋晦跟言似卿最冷静。 刘大元有点颠笑,又抬头盯着言似卿等人。 “是不是觉得你们赢了?” “就算抓了我,下了罪,可我儿子是无辜的,他一点罪没有。” “嘿嘿嘿,我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 “也不算一败涂地。” “你们又能怎么样?” 外面,陈絮一直压着脾气,但都听到了,她冲进门来。 刘大元看到了,眼神更恶毒,上下扫视,全是嫉妒——因为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有钱!赚了那么多钱,也不给他们家。 老天不公! “怎么,想杀我?你有这本事吗?小哑巴。” “其实你应该怪这个女人,她若是不继续往下查,真要定我儿的罪,我还这不一定有办法把他摘出来。” “现在....哈哈哈。” 言似卿转身,走过陈絮身边,轻飘飘几句。 “斩头一刀的轻飘事,在你看来是最高追求了吗?” “刘广志身边已无任何庇护,欠债,体残,染病,名声尽毁,刍狗何异?” “学会去利用钱财跟人脉办事,它是无数只听话的猴子,可以无痕迹让卑贱之人生不如死。” “你不需要付出任何责任,也无人会为他伸张正义。” “当你想念你的姐姐,并为此痛苦的时候,用他去满足你内心的恶毒,慰藉你自己。” “其实也不耽误你做一个好人。” “对了,其实这个村子就有很多人可以利用。” 言似卿的声音像是唯美的凤凰羽毛。 它柔软,美丽,但赤焰烧人。 毁灭人。 刘大元反应过来,尖叫着,要扑出,但被击打腿肘,噗通跪下。 他嚎叫着,怒骂着,狰狞着,但恐慌着。 陈絮,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年少残疾,凭着天赋多年打拼,吃了无数亏,很多苦,却始终没有领路人,也没学过任何手腕权术,她磕磕碰碰,以为能像姐姐护着她一样反哺对方。 买衣服卖珠宝,她想倾尽一切保护她。 但是没能做到。 原来,是她还没长大。 真的还没长大。 而现在.....有人在教她了。 这是任何正道人都不会传授的手段跟心性。 它阴狠,不可说。 可陈絮需要,她这样残弱,连言语都不能的人,她需要。 钱财替她发声,替她夺人。 春含雪 第124节 一刹之间,李鱼他们都看到这个小女孩笑了。 她看着原本很吓人的刘大元笑了,好像姿态拔高,宛若他耍猴驯猴一般的阴狠。 “好的,我会了。” “夫人。” —————— 雁城的言少夫人从来都是一个极有手腕的人物。 她的手腕,并不全是阳谋。 阴阳相济,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她的棋子。 但依旧不妨碍很多人感激她,仰慕她,追随她。 这就是术与局。 上马车要回城的时候,她站在马车板檐,看着伸手托扶的蒋晦。 手指曲起,她选择自己抓着车辕上阶。 蒋晦收回手,手指曲起,磨蹭了下衣摆,当无事发生。 “夫人。” 脆生生的询问让言似卿回头。 蒋晦也看过去。 陈絮红着眼,但很平静,她走过来了。 “我能问问。” “您是不是认识我姐姐?” 不然她想不通对方帮忙就算了,还亲自参与。 她见过这些人对她礼遇敬重甚至求而不得的小心翼翼样子。 她不动为什么这么光辉灿烂的人,要走下阶梯来帮自己。 为什么呢? 是爹妈临死之前许的愿吗? 言似卿似乎不意外她的提问,笑了笑,也算回应了所有人的疑惑。 她说。 “收购你那酒家、还要投资你扩大经营的私人柜坊,是我的产业。” “去年的收购之事,你的画像早已到雁城,我看过,还是去签署的单子。” “你比起去年长大了一些些,但还是很小孩子。” “既然是小孩子,还没长大之前,被人欺负了。” “自有人帮你撑腰。” “我也从来不喜欢别人耽误我已经铺好的金钱路子。” “何况只是这样的货色。” “此事已毕。” “小朋友,往前走吧。” 谁还记得,她乃巨富。 富冠沿海诸城。 光是商船海运就不止两位数。 那为何不想想,她自然早就把生意经营到长安了的。 酒家,粮食,香料,餐饮,衣物,她都涉猎。 无所不知。 连那属官家的林家父子,也早就在她算计铲除的局内,只是意外来,超出计划。 若非遇上的是皇权之事,对他施压的是帝国至高权力。 谁能让她俯首? —————— 第76章 —————— 言似卿进马车后, 蒋晦在外面起码,马蹄声哒哒哒的,随着过了刘家村外面的鱼塘小道,鱼腥味还在, 山中花香似乎不达此处。 似乎, 人越多的地方, 来自人造物弄事的繁杂气味就越多,不纯粹。 但人跟人又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商业手腕通达,御人心术周全,似玉如月,让人爱如珠宝,求而不得。 有些人, 沙场铁血, 伏尸千里而卧枕安眠,归来仍可少年意气。 他们身上都有气味。 清冽, 爽朗, 或淡香舒心。 小云看看帘子外面闷闷的殿下,又看向侧靠着软垫静默瞧着窗外另一边黄昏山色的言似卿。 她想了下, 问:“言姑娘,那只猴子会怎么样?” 这话题开的, 异常生硬。 言似卿回头, 正好瞧见另一边窗外挨着的蒋晦目光。 他小心翼翼,灼灼似泣。 她也没怎么,他为何......总爱犯糊涂。 言似卿目光下落,搭着帕子,回:“予诛杀。” 若案情定了, 主犯刘大元自然必死,其驯的猴子,无辜,无知,予受害者无恩怨牵扯,本不该论罪,但法理上有责,人情上,因案子诡谲,手法异常,可能很快会宣言出去,造成民间沸腾,人人对这猴子是有戒心的。 且说是否有些把戏人利用驯养的小生灵来为非作歹,光是其能让猴子悄然无声潜入户偷盗东西,这就足够让老百姓排斥了。 出于民怨人心,也为了震慑个别想以此诡道害人的人物,官府是肯定要处死这猴子的。 言似卿对此没太大的观感,小云摸摸下巴,说了一句,“人比什么都可怕。” 小云嗯了声,后告知自己为何突然提起猴子。 “我刚刚看到,那一双青田玉似乎....猴相。” “总觉得人这一生,是有点命数在的。” 言似卿惊讶,跟蒋晦对上一眼。 她看过大理寺门人记录的卷宗,从死者到报案人再到现在的罪犯,信息都有登记。 陈月姐妹,都属猴。 所以人这一生,都有玄奇命格在吗?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言似卿不言,蒋晦未必不语,他看了看言似卿,说:“入夜了,现在回城,即便叫得开城门,路上也不太安全,抵达时更晚了,要不要去关中镇暂歇一夜?” 关中镇位于长安城卫防之地,算是卫城,亦是繁华热闹,更是长安不少清流名士踏青赏野之地,示意那边居住条件不错,适宜散心短居。 他知道言似卿不缺钱,固然一路来长安也算辛劳,但还真没吃过物质之苦。 没道理给一小姑娘撑腰,挨着长安这么近,还得舟车劳顿的。 所以......他暂且提议,想得她应允。 当然,李鱼他们是不可能跟他们一路的。 办案的要紧事,得兵贵神速,拖沓不得,本来大理寺前些时候就吃了时间上的亏,差点让陛下以拖沓案情定罪。 所以李鱼做主让言似卿主导这刘家村的案子,一心听从,火速办案,流程上也是极为漂亮的,能跟上面交差。 这时她也听到蒋晦的话。 拉了缰绳,小马快蹄前来,附身挨着窗户对言似卿说:“言姑娘,此行辛苦,到那边都凌晨了,路上也不安全,已是耽误您很久,世子殿下所言有理,而且关中城是个好地方,您来长安还没去玩过呢。” 玩? 言似卿觉得这些人好像忘了自己为何来长安。 仿佛之中,最早的危险已经淡去,陛下那边寂静无声,她就是绝对安全的,甚至是被簇拥爱戴的。 可,言似卿多冷静的人,她始终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玄妙。 也只有李鱼他们看不到命数前程,一派热枕。 言似卿并不喜欢拿自己的晦气去打压别人的好意,闻言笑笑,应下了。 “多谢,此事可行,劳累诸位辛苦了。” 她的手还没动,小云就帮忙从箱笼中提了一食盒,里面是府里配置的糕点。 大理寺门人薪酬不低,但小官小职的,也挺吃苦的,毕竟司法之事不似阁部中庭这些前途远大,干的还是辛苦活,还容易得罪人,李鱼这些小孩自入门以来,也没拿过什么好处。 言似卿瞧着衣物都是卷毛的,迎风冒雨的,很辛苦。 这一天,也没吃过饭。 小云手快,递过去。 李鱼本来不好意思要,但....肚子咕咕叫了。 春含雪 第125节 她红了脸,爽朗一笑,还是谢过了,提着沉甸甸的一笼吃食分给了其他人,自然也没落下陈絮。 言似卿没把这当回事,只想起关中城。 这关中城,她去过吗? 应该去过,小时候。 只是往事如烟,不值一提。 —————— 长安人去过关中的不少,言似卿却是外地沿海地区的,不提年幼时期的事,成年后应该没来过,李鱼心想长安再危险,也有好的地方。 分别时,她想分出几个大理寺门人留守言似卿身边。 “周郎将那边被雪人沟的案子拖着,出大理寺的时候,他应该也想派金吾卫跟着的,但后来没有,如今局面复杂,我们大理寺虽不算大权司部,可涉及要案,多少有些面子。” “夫人您身边留点人,可好?” 李鱼敢说这话,以司直身份是万万不够的,那就是简无良提前给吩咐过,让她查案归程时,若是太晚,分开了,就得留人庇护。 也算是大理寺投桃报李。 不过她也是硬着头皮说这话,只因世子殿下似乎......未必乐意。 结果她小心窥探,发现蒋晦没多话,似乎对此并不反感。 言似卿却婉拒,觉得辛劳,自己也非朝中人,就那圣旨在她看来就是陛下随手而为,把她扯进案子好看底细的,完全不具备官权。 她怎么好受用大理寺待遇。 “带着吧。” 世子殿下忽然开口。 言似卿一愣,瞟他。 蒋晦的私心分两种,一是看到简无良这些人就烦,巴不得滚远一些,二是局面复杂,光是他自己跟王府,他都担心不够万全,巴不得牵扯更多的人为她作保。 两种私心孰强孰弱。 他自有分明。 于是反而跟言似卿不同意见,建议带着。 又担心说服不了她。 还补了一句:“万一又有案子呢。” 他觉得这个说法很能劝人。 言似卿:“......” 李鱼:“.......” 他嘴虽毒,但确实劝人。 于是言似卿还是答应了,是啊,万一又死人了呢。 这长安,最近风水也不太好。 她心里暗暗腹诽。 李鱼一听,喜不自胜,直接跟那陈司直告知,然后.... 她自己留下了。 蒋晦:“?” 李鱼喜滋滋:“还得是我留下来,他去履职即可,言姑娘,我带你去逛庙会。” 小云暗想:在这等着呢,难怪苦心劝,非要留人,敢情是她自己想一起啊。 言似卿看了那无奈的陈司直等人一眼,也不会拦人,应下了。 —————— 关中城入夜,繁华热闹,但言似卿等人疲惫,悄然入住蒋晦带路的府邸,没多久就各自安生了。 王府产业多,关中城也有贵院府门,不缺住的地方,都不必去客栈。 言似卿没执着这个,更没管刘家村的案子是否扩散人心。 外面喧闹起伏,人间风味足,她只入梦,梦到亲人与故人。 昭昭,父母,言家人,祖母周氏.... —————— 天下至大,但万民万物仰赖同一片日月。 入夜,各地也都入夜。 长安之地,因大理寺有案证齐全,上禀中枢,帝王过问,阁部介入,大理寺的简无良忙碌无比,而没多久,在入夜那会,一封圣旨抵达大理寺门前,没多久,沈藏玉就跟简无良还有周厉一起入宫了。 只是入宫前,简周两人,一个过问守门人刚刚差遣出去查案的李鱼一伙人是否归来,一个得知对方还未归城后,派了金吾卫去城门监察。 若有回归,即可来报。 简无良也派了门人联络城门守军小心在意,但对周厉此举不置可否。 “周大人不忙?看着挺闲的,家里弟弟的丧事办了吗?” “已除族,省了一笔丧葬费,你想问我为何对言姑娘的事如此在意,直接问就是了。” “......好吧,那你为何如此在意呢?好像跟你也没什么关系,除非她负责查你家的案子,要连累你罢官夺爵一败涂地,你又不像本官,跟言姑娘也算有共同的差事可以合作,也有共同的话题跟天赋。” 他好意思说天赋? 马不知脸长。 周厉挂着死鱼脸,淡淡道:“你既然问了,那我不回答。” 简无良顿时黑脸。 他们一起入宫,沈藏玉不好示于人前,自要在马车上的。 他隔着窗帘能听见外面的一切。 面无表情的,也没什么波澜。 但他们一行人抵达宫门前时,却是另一批来大理寺的人。 周厉两人见到对方,大惊失色。 魏听钟。 他从白马寺回来了? 才知道祈王那边伤势止住后,就被带回长安了,现在正在王府内被许多太医包围着。 魏听钟则带着别人来大理寺。 属实正好撞上。 但简无良两人也留意到他身后还带着白马寺的几位僧人。 其中就有了尘。 说是涉案,又能代表白马寺,前来录口供,也随时等待帝王传召。 这也不奇怪。 所有涉案人员,也只有祈王这位主儿是被摘出去的,当前还只是受害者。 只是这魏听钟得知马车里的人是.....了尘等人也观望了下。 出家人也好奇。 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正好”拿捏了这样重要的证据,还掐着这么好的点来报案。 简无良他们确实没提此前“沈藏玉”身份一事,他跟言似卿达成协议,如何跟帝王交代是后者入宫的事,现在不必提。 魏听钟侧目看一眼,神色淡淡。 “希望此事有所收尾,不要再有别的、不必要的后续。” 众人闻言,这话接不上。 沈藏玉这次进宫,如果他没死,活着出来了,甚至加官进爵,那祈王基本就废了,不死也大败狼藉。 按理说,到这就是收尾。 可这三位都是聪明人,也都深入关联此案中,如蒋晦跟言似卿推断的那样——背后有人推动,有其他王爷正在浮出水面。 那,此事就不是结尾。 还有后续。 魏听钟所言的后续,既是其他事端。 亦是新的党争。 众人不自觉看向巍峨皇宫。 黄昏过,将夜。 也许明日就有结果了。 至于言似卿他们现在去介入的自杀案,在所有人看来,都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老百姓恩怨,与国家大事相比不值一提。 甚至,周厉有点疑惑:她聪明,自知处境,为何还要冒险外出?那小案子能给她带来什么? 他对此人十分不解,好像一团迷雾。 但他对自己更不解。 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简无良。 其实不是不回答,而是他没办法回答。 不过他很笃定一件事——他跟简无良都不能理解另一个人。 沈藏玉。 当年,他怎舍得? 春含雪 第126节 —————— 王公贵卿乌衣巷,中枢别院百兽图。 若从长安建筑之地从上往下看,可以看到除了皇宫居龙脉之地,挨着的高门别院既如龙息一般烟散,又似百兽伏首一般鳞次栉比。 谢氏府邸亦在于此。 谢眷书见到了情报手札,看着上面的特殊字体,分析出了里面的暗号内容,无非一下意思。 ——王府府军调动,已出城。 她眉头微骤,突起身,问谢容走不走。 “走?去哪?”谢容还在吃小零食,一边赏玩字画,闻言好奇。 谢眷书:“去玩。” —————— 她侧了身子,微微醒来,被子滑下肩头,才发现窗户外面有鸟啼声,枝头斑驳跳影,颤颤悠悠。 天亮了。 外面似乎有些闹腾。 这么多名士踏青么? 也没睡多久,她倦怠,也从不亏待自己,眷恋梦里的人,于是继续卧着,又睡了一轮。 沈藏玉不曾入梦,但她还是在梦里抚了昭昭的额头,轻微一叹,以示愧意。 其实是后悔了的。 没能认真斟酌,当年也算糊涂。 未给她的孩子选更好的父亲。 堪称败笔。 可惜没有回头路。 正叹息,腰肢却被一手握住,她惊疑时,回头见了大片的绯红花色,风动,摇曳不停。 一下子惊醒,拉了滑下肩头的宽松薄领,锁骨一片温凉,她坐在榻上静默了很久,手指曲起,神色隐晦不明。 突然,听到脚步声。 “世子殿下有事?” “醒了吗?” “似乎还未。” 蒋晦在外面低声说了什么,又退了。 过了一会,言似卿才起身,外面的小云听到动静,进来了,一阵洗漱打理后,小云问是要府内吃食,还是去云中镇别的美食茶楼逛一逛。 “殿下问您是否有主意。” 来的路上,一切都是蒋晦做主,该怎么走怎么走。 不知何时开始,他处处问她。 下面的人都察觉到了,也都习以为常,上行下效。 言似卿多细腻一人,知道其中偏差,但不予评价,只说:“去雀观楼吧。” 去长安也是一样受约束,别的地方不好去,对那早日回王府可以陪徐君容。 可,都来了云中城,今日都回得去长安,不急于一时。 言似卿一旦有所决定,是不耽搁的,也不费时打扮,只体面即可,所以很快就出门了。 蒋晦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不会答应,是因为李司直他们?” 他知道她素来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言似卿:“不是,是现在案子大概已经传言开来,我已牵扯,自有人关注,我在哪,他们的注意力既在哪,这样也挺好。” 蒋晦明悟:徐君容在王府,本来要被请去配合调查的,现在因为言似卿引走了注意力,她能安耽一些。 而且还有别的原因——现在,沈藏玉已经进宫了吧。 快有结果了。 目前看来,陛下对她的关注远高于对徐君容的,还摊上沈藏玉这么一个变故,又是跟她关联的。 言似卿心细如发,已做了不好的预判,那自然是要跟徐君容分开为好。 两人眼神对视,都想到了一块去,可都很快错开眼神。 不提,不商议。 但蒋晦还是没料到。 言似卿一入雀观楼就熟门熟路点了一些菜品。 这些菜品都要慢炖长久,是绝品名肴,是很会吃,也舍得花钱吃的人才会点的菜品,还有一些很热门的茶点糕品。 蒋晦惊讶,“你来过?” 他默默放下楼内小厮给的餐牌。 言似卿:“没来过,但吃过。” 沿海富庶,餐饮繁华,若有些酒家手艺多,也不奇怪。 何况她也是真的有钱。 她没多说,不太爱提这些。 一行人上楼时,瞧见楼梯口有人喧闹,堵着了。 楼梯很宽,毕竟雀观楼是天下闻名的酒家,达官显贵都爱来此地享受美食,文人墨客也多。 但谁说读书人就不吵架不闹腾呢? 言似卿听到动静时,有一茶杯从上面扔砸下来,刚好朝着楼梯口往下落,直直朝着她脑门来。 她反应不够,也只觉得有东西下来,但躲不开。 好在,她也不需要躲。 身后有人,一只手越过她肩头,往她前面轻松接住那飞下的茶杯。 五指并拢,本贴着她后背的身体绕开,越过一步,从她身后走出,往前上阶梯。 一步一步的,手指把玩着那茶杯,眉目冷锐,就这么逼近上面吵闹的一群人。 身后若钊等人提刀上去。 不说话,就这么上去了,留一些人在言似卿身边,李鱼也在边上,张望了下,暗暗感慨还得是皇族子弟牌面大,上面一下子就不吵了呢? “世,世子殿下。” “殿下。” 这些人,多多少少家里也是有人做官的,不全是寒门之子,出自长安,见过蒋晦,一人行礼,其余人也就知道了。 纷纷行礼。 在坐的一些宾客也都起来了。 蒋晦上去后,目光一扫争吵甚至动手的一群学子,“哦,谢文公书院的饱学之士,你们平常不止读书,也惯能骑射相扑博斗之术?这般文武全才,是我朝社稷之兴。” 那毒舌,又喷毒液了呢。 在场的人安静无声。 蒋晦也只是让这些人消停,别影响自家难得相处的珍贵光阴,等回了长安,他知道后面那人就更遥远了。 所以他无意报复,毕竟闹大了也不太好。 但这些书生可能争吵过了头,气性还在,见蒋晦今日竟好脾气不追究,胆下生翅——竟要蒋晦帮忙做主。 做,做什么主? 他蒋晦从来都是干的阎王事儿,又不是青天老爷。 他本想拒绝,却见事件起因已经自己走出了。 蹁跹女子,过来行礼了。 但不是朝着他来的,而是因为言似卿他们已经上来了。 见到这人,言似卿也惊讶。 “拂陵见过言姑娘。” 拂陵这人很奇怪,最早她对蒋晦恭敬有佳,世人都以为她是屈从权势,或者碍于对此类女子的偏见,认为她有心攀附高门。 但后来,当事人反而最清楚这人眼睛一直盯着谁,真敬重的又是谁。 到现在,演都不演了,只跟言似卿行礼。 这很失礼,容易得罪蒋晦,可她还是这么做的。 无非确定——蒋晦本也不喜她,甚至不想跟她搭上关系,既如此,她索性就冷淡处理。 一心看着言似卿。 果然啊,蒋晦一看到她表情就闷了,下意识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只觉得眼前在诸多斯文气但显狼藉的诸学子中,入目色调一新。 “是你,拂姑娘。” 她笑了,笑颜温和,但跟看到李鱼或者陈絮她们这些女孩一样。 是富有乐趣跟亲近的。 又带着几分年长一些的从容温厚。 拂陵行礼后,不等这些学子添油加醋就主动道歉了。 “盖因我之故,因诸位先生学子误会了彼此,未能纾解,险些伤了您,是我之过。” 春含雪 第127节 那些学子一听,也没说什么。 大概就这意思。 言似卿不知前后内情,也不了解这些人,但基于她刚刚的遭遇..... “无妨,意外而已。” “来吃饭么?” 她对此事关注不多,不追究,就打算揭过,也无碍跟拂陵有些缘分的交情。 甚至,她对女子素来是宽容的,不计小事。 当然,她也看得出责任不管在不在拂陵,后者都不愿意伸张扩大,宁可背点罪名,抹平此事。 并不需要她做主公平。 个人有个人的求生之道,言似卿知人知心,顺着了。 拂陵松口气,也打算就这么过了。 那些学子客客气气,也不愿在蒋晦面前惹事。 此事,就此了了。 店内重新恢复清净,客人们也停下观望,但都好奇其中人身份。 言似卿是他们讨论之重。 但这也不是言似卿在意的。 久别重逢,也都没有那些案子牵扯,没人提那些仇大苦深的事。 拂陵不问言似卿背后那一串麻烦跟天大的危机,后者也不问前者如何以艺人身挣扎求生在诸权贵的强迫之下。 各有各的难处。 不提也罢。 所以她们入了包厢后,蒋晦主动提出让她们女子一个包间,他则带着人去了隔壁。 李鱼跟拂陵瞧了瞧言似卿,又看了看蒋晦。 言似卿对此反应不大,正低头看桌子上的茶包,认真,但疏离。 世子的风度跟热烈,她没法回应。 —————— 李鱼久闻拂陵名声,见到真人,也是大赞其风采绝佳。 拂陵知道这位是大理寺的女官,客气中有些惊讶对方没有偏见,但看着边上含笑泡茶的言似卿,又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拂陵展颜,美色更甚,甚至主动问要不要自己弹曲。 跟弹给那些达官显贵听不一样。 此时此刻,她是愿意且愉悦的。 倒是李鱼不太好意思,主动说自己是长安本地人,知晓附近风土民情,就外面的临江景色,她也略知一二,如果不嫌弃,可就茶点美食下饭。 她开了窗,外面清风徐徐,杨柳依依。 小云是死士,少有闲散享乐的时候,但此刻看着诸女子安然平和讨论天地自然风情。 尤其是她们各有各的见解阅历,也都去过许多地方。 这种感觉很新奇,小云搭着下巴一边吃,一边笑意盈盈。 突然,她们听到..... “红颜祸水啊。” “这些貌美女子可真是害人不浅。” “啧,你看到没,世子殿下也有被女人迷住的时候呢,你看那美人,莫不是传言中从雁城来的那位寡妇?果然美色动人,风韵犹存,一点都不像生过孩子的,但也许世子就好这一口,颇有身段与手段....她.....” 听声音是另一边的隔壁包厢。 拂陵第一反应去看言似卿,却见对方愣了下,后喝茶,似失笑。 一点不生气,甚至过分平静。 倒是李鱼震怒,小云也冲向门口,要去隔壁..... 然而不等这俩擅武且活跃的,隔壁先爆出了巨大声响,似乎门被爆破了,而后是凄厉的惨叫声。 小云一愣,反应过来,回头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放下了茶杯,神色钝钝的。 —————— 门外,许多人都被惊动了,紧接着就看到隔壁两个书生被蒋晦破门后亲自上手殴打。 不动刀动枪,就是拳脚。 其中煽了好几次脸。 后单手拽着其他脑袋扔在二楼大厅中央,当着所有人的面解释。 “就当是本殿下脸大,就不以世子身份欺压你们,既主动报下门庭:征战沙场,杀敌无数,功勋卓卓,砍过三国敌帅脑袋,陛下赐我大将军之勋职,享超等俸禄,容你们在这里编排非议?” 他不低调,低调不了一点,他觉得自己配享世人尊敬,配得荣耀。 他的每一次特权都有血汗在其中,都有为帝国立下的战功。 实打实又争又抢得来的。 这里的每个人安享太平,都得他浴血奋战庇护过。 哪里来的狗东西也敢来编排他? 他的手上满是热血,抓着其中一书生狰狞惨淡的脑袋,血腥味浓烈,他盯着这人的脸。 欣赏其恐惧跟畏惧。 而周边的书生本来想聚众逼问为何欺负他们.....这些清流读书人,好得很好,坏起来比任何人都坏。 心思弯弯绕绕,若是不正,比战场敌人还恶毒。 蒋晦知道,他在笑。 “若有才学,举人进士,三四十而博上位,已在朝堂与本殿下共论天下。” “若不过如此,也堪踩着你们前辈那些名流大儒,帝国肱骨的功德为你们这些庸碌之辈糟蹋?” “本殿下就问你们!” “为家国社稷付出过什么?” “若是没有,现在允你一炷香时间,写一篇弹劾,就弹劾本世子。” “本世子替你呈递上去。” “若能有理有据,理直气壮,本世子受领阁部罪责。” “若不能!” 蒋晦凶气凛然,完全不掩战场上狂放的杀气。 “本世子写弹劾去信阁部,让其代为整治你们教学所属学阀。” “可,还是不可?!” 他看向其他学子。 “诸位以为呢?你们可代劳。” “本世子亦允。” 全场寂静。 包厢走廊中,靠着门的言似卿看着,看了一会,垂眸。 直到雀观楼的主事黑着脸来,先跟蒋晦行礼致歉,又看向一处。 蒋晦也愣了下,转头看去。 看到言似卿靠在那,半隐半现,神色分不清,他莫名心惊,还很心慌委屈。 心慌是怕她因此越发觉得跟他掰扯不清是一种侮辱。 委屈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已克制万分,还是如此...... 言似卿目光扫过那两个惨不忍睹的学子,静默些许,柔声问:“是谢文公书院的吗?” 也不全是他们这样的学子,也有知书达礼的,见状,主动行礼。 “是,这位姑娘,我们都是谢文公书院的,虽不知具体,但殿下素来不欺辱他人,应是这人出言不逊,编排世子是非,以至于.....” 言似卿别开眼,“世子无是非,是我有。” 然后,她对那雀观楼的主事说:“撤回对以谢文公书院为主的所有长安学堂学资补助。” “转投东南麓十三所山门。” 主事鞠躬行礼,“是,东家。“ 言似卿转身回了包厢内。 众人恍然。 啊? 啊!是她的产业? 她是雀观楼幕后的东家,雀观楼背后的金主可是商业覆及北地,在商会中举足轻重,巨富无比.....结果,她在自己的店里被人侮辱了? 确实没来过,第一次来。 她投资太多,店铺也太多,但知道很多品牌之菜肴佳品,所以尝过,也知内情。 但菜肴有定味,人却不定。 什么脏的臭的都有。 春含雪 第128节 她本来没什么脾气的,但刚刚确实生气了。 有点烦躁。 但也无所谓了。 现在能决定她生死的也只有那位帝王了。 别的,都是小事。 等言似卿回屋,门一关。 蒋晦拉扯了下袖子,神色沉沉,倒是问了那主事一句,“多少钱?” 主事大概知道一些风声,客气回应;“禀殿下,三万两。” 蒋晦一愣,“一共?” 前后都补助这么多了? 她亏大了啊。 主事客气一笑,“不是,每年。” 什么清流不清流,是个人都得吃饭拿薪资。 涉及自身利益,这些最精明聪明的读书人根本不可能团结,而且自古朝堂内外斗得最厉害的也是他们,党争背后攀附各大王府,给王爷们出谋划策的还是他们。 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 蒋晦震惊后无语,转头,看向那些学子,像是在看一群蠢货。 几乎忘了,她在沿海那边都会资助刘无征这些学子,何况长安。 她的资助也非榜下捉婿的那种,她没有实际的索求,堪称慈善,这走到哪都是善举,朝廷予其名下各大产业都会给予嘉奖,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背后是同一个名字。 他想到了自己祖父作为帝王整治膝下儿孙们闹腾的争斗,若是下不了死手,那也很简单,直接封钱袋子,没了钱,根本周转不了诸党派势力。 你没钱,没好处,打点不了人脉,谁给你办事? 所以,钱本来就是最重要的。 钱还能用来打仗。 他每年在前线,所知战事最艰难的时候,都跟钱财物资有关,而非对面敌人。 士农工商是不假,但.....也很难说。 家国紧要时候,户部跟各地衙门第一个找的也是这些商人。 若商业不丰,物资不足,则人口吃不饱,无新生人口,人力不满,前线战力不足,安危全在于此。 你看雪人沟那案子,归根究底还是那御寒的物资棉袄出了问题,结果就是那般惨烈。 所以蒋晦从来都不觉得商人卑贱,也才会有家里的姐姐作为郡主会经营商业。 但他还是没料到夫人的风采如斯。 她比他了解的更具有底气。 只是现在已入长安,没法低调了。 那他好奇——陛下,他的皇爷爷,这个帝国第一人,他是否知道? —————— 后者一群人如丧考妣。 地上两人:“?” 他们简直想象不到回了私塾后,那些师长会如何扒了他们的皮。 天塌了。 第77章 ———————— 包厢内, 言似卿也不必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巨富。 本身她在雁城名声在外,只是这些人并不知晓其中富裕程度如何,毕竟钱财乃隐私,她又惯用投资分派出去, 朝廷户部交税都难说清楚她的底子, 毕竟各地税收又未通达, 地方跟中枢又隔着一层,更无审查监管能力,所以除非是抄家这种罪名在前,或者帝王有心甚至早早就深入调查。 否则,旁人不知。 沈家人内部都不知。 其实众人也很好接受。 拂陵:“言姑娘聪明绝顶,奇才在身,通达诸多, 查凶问案跟经济商业虽看似牛马不相及, 其实也无非是洞察人心。” “但,您能资助诸学堂学府, 我是没想到的。” 其实是资助了, 但没让人知道,她才没想到。 李鱼也惊讶, 其实富豪资助学府学堂并不奇怪,后面还有榜下捉婿这种事呢。 言似卿估计看出她们的想法, 便打趣道:“为什么不怀疑我想榜下捉婿呢?” 世人都觉得商贾, 已婚,有女,这些都是极轻贱的名头,仿佛种种配不上这些风采不俗的学子们。 如何偏见,如何傲慢, 刚刚在外已经从一些人身上看到了。 拂陵李鱼他们担心言似卿为此难受,却不想她会主动提起这话头。 李鱼虽有查案的能耐,却还算是耿直的姑娘,小心斟酌,一时不好应答。 小云更不会说,仆不议主是非,这是她的素养。 也只有拂陵,她的身份最特别,又能往上接触许多显贵之人,七窍玲珑心。 她眼眸婉转,说:“需要捉嘛?您但凡落下眼,抬抬手,不是有许多人挤在跟前让您选?” 不是奉承,而是实话。 周遭有眼睛的都看出了,只是夫人从不回应,要么回避。 言似卿定了定,垂眸泡茶,却说了另外两句话。 “我有后悔之事,只是往事不可逆。” “也有傲慢之时,不宣于口是我的教养。” 她承认,她选错了人,但不追究。 她也承认,不是谁的风采都能让她侧目。 她说了这话,没管拂陵她们的惊讶跟沉思。 她瞥过门口阴影,回眸,俯首看茶杯里盈盈荡漾的茶水,平和补了最后一句。 “有时候身份地位之别,反而是最好的拒绝。” 意思就是——以前都以谦卑跟身份差距拒绝某些人,提醒某些人,其实都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她并未为他心动。 屋内安静片刻。 门外,本来想问问她有什么差遣的蒋晦脸色微白,嘴唇抖了抖,擦拭手掌血迹的帕子来回卷了好几下,沾染了所有血迹后,他才后退一步,离开去了自己包厢那边。 屋内。 言似卿看着茶杯镜面已经平静。 如镜。 倒映她的脸。 最伤人的手段。 她到底还是用上了。 这种手段她都未曾对刘无征这些人用过,只是因为他们发自于心,但身并未介入。 人心是自由的,她没法干预。 唯独蒋晦。 他们两人介入太深。 不可控之时太多。 糊涂的人总有冷静下来的时候,傲慢抬头,审视回归,他会庆幸自己未曾行查他错,为此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跟代价。 将来,蒋晦会感激她今日的残忍。 可她也看到了水镜上的自己,眉眼寂静。 也见未来荒凉。 —————— 吃喝随意,但言似卿并无踏青之意,今日就要返程了。 但小云又觉得她不急切。 “夫人似乎只打算在入夜前归长安即可?” 言似卿应了声,“来得及陪阿娘吃饭就行。” 也腾出了一些时间,等待今日结果——如果宫内出了消息,那消息,应该已经在来关中城的路上。 他们本来也只是暂住一夜,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很快就能走。 “好了,言姑娘,我们这就走吗?您在看什么?” 言似卿的目光在附近庄园的园林周遭停留,过了一会,才说:“这些庄园也多归属长安贵人们吧。” “是的,早些年就被买下了,其实关中城这些年发展很好,也多仰赖这些贵人们来此避暑踏青赏玩,他们来多了,名声就传出去了,四方来人,本来五年前此地还只是万余长住人口呢,现在都五万多了。” 春含雪 第129节 小云其实也算半个长安人,也算如数家珍。 言似卿笑:“也包括豢养一些小兽么?我看猫猫狗狗小可爱不少,也有猎奇的,昨日来时,还瞧见有驯鹰之人。” 小云想起来了。 “有的,不少,长安本来就不少王公子弟好这一口,祖上传下来的喜好了,带到关中城的不在少数,怎么,是吵到姑娘您了吗?” 小云一惊,觉得是自己失察,若是早知道,肯定会跟世子说,让其放消息约束一些。 现在..... 言似卿:“没,无人驯鹰。” 很安静。 小云:“那是......” 言似卿知道是蒋晦早就传了消息让附近的人克制,驯鹰确实是危险之事,后者也自有细腻之处。 但她提起这事的目的不在于此。 下楼时,她见到了蒋晦。 蒋晦好像忘记了雀观楼中的事,只道:“约束归约束,也会有啼叫,连这声都没有,附近园林可能有大兽笼。” 言似卿:“是听说过你们长安某些贵人有豢养虎豹的习惯。” 蒋晦嗯了一声。 但没提是谁。 他们两人就是这样的,有些事既然表态了,后续就是心照不宣,不再反复掰扯,一如言似卿预判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傲慢跟尊严,她有,他也有。 但一涉及正事,关乎自身所站立场跟利益,他们又能撇开别的,默契呼应。 李鱼来回看看,摸着下巴狐疑:长安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两位好像在等待什么,又不是那么急切的样子。 莫非是在等陈月的案子? 她正疑惑,小云等人却凛然。 大理寺管的是案子,别的他们管不着,可能牵连王府的,就是一等一的大事。 无非党争。 那两位主子言语交谈的内容也多事关——白马寺的结果。 大兽笼养虎豹,寻常的肯定关押在专门的房舍内,高墙围立,也很少数兽笼,若是出来了,甚至吓到了附近一些正在被驯化的小鹰,那说明主人家已经来了关中城。 这类人消息最为灵通,也不会随便出长安,既来了,长安一定有什么变动。 会不会对夫人跟殿下不利? 若钊等人立即警戒起来。 既然已经确定,言似卿也不多说,上了马车后,一行人直接入城中主道,打算横穿街道抵达城门口,出城归长安。 未曾想在毕竟之路的街道口被拦下了。 是几位衣衫朴素的学子。 其中一人胆子最大,隔着老远就站在街口马车道上拂袖作揖。 手中还握有什么纸张,估计上面慢慢都是字,还有墨迹透出。 这是拦路的意思。 车队停下。 若钊皱眉上前询问何事。 那学子高声郎朗,“在下谢文公书院学子赵成抿,得知雀观楼事端后,言东家震怒,因此撤回钱财资助已报复我谢文公书院寒门学子,我们几位得知后,想为诸同窗挽回此事,所以来拦架,还请言东家下马相谈。” 马车内,小云愣了下,她本来也戒备呢,都握着腰上暗器了,毕竟以为是什么敌人来了。 结果? 她听着好生别扭,“是人话吗?” 什么东西啊,还下马相谈,他以为自己跟夫人的平起平坐的? 至多就一举人,是有点功名地位,但很厉害吗? 她暗杀过的朝廷官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谢文公书院怎么回事.....” “天下第一的书院,尽出这等人?” 这些臭书生,惯能咬文嚼字扭曲是非的——乍一听,倒像是夫人作为一届商贾,为富不仁,为了一己私欲报复他们这些辛苦读书的寒门学子,克扣他们的钱财,让他们读书不利似的,还故意在街道口这么多人大声宣言,还能是为什么? 言似卿也惊讶,低低一句:“胆子倒也很大,冒险而来,以求名声,以我不利,成就他竖子之名。” 外面的李鱼也听到了言似卿的话,“夫人,这小子是打算以此事博取寒门子弟的推崇,也被世人冠以好名声,压根不在乎是否会触怒您,导致以后更拿不到资助?” 言似卿:“也许不止。” 她说了话,温温柔柔的,让人过去回应。 不能耽误在街道上,要堵着了。 边上安静骑马的蒋晦挑眉,本来打算自己过去招呼,但想到言似卿已经排斥他们的捆绑,似乎也不喜欢自己因为她闹出一些事来。 其实那些事对他而言真不算什么,他从小到大闹出的事端太多了,殴打的也都是其他皇亲贵胄。 可,她不这么认为,还是在意的。 他没有脸大到以为她爱惜自己的名声,只清楚:她不随便欠人情。 于是他只能按耐住,让架马的若钦同样高声回应对方。 “这位赵学子,我们这里言东家还担着彻查红炎案的指责,有死者归属你们谢文公书院,本来案情泰半已有定论,但为求细节,你是在邀请我们东家过去彻查书院上下吗?” “尤其,第一个就是你。” 第78章 能进谢文公书院读书的学生,要么身家背景很有说法,要么自身才学值得选拔,其实等于科举之前的另一种小科举了。素有书院师长根据情报或者各地举荐,前往地方学堂师塾考察优秀学子,满足条件后,既选入位于长安的谢文公书院,也有每年的各地学生为奔赴如此教学圣地而不远千里而来,接受考核选拔。 是以,这所书院里面的学生多多少少非平常人。聪明的也是真聪明,但聪明的也分很多种,有些人适合关起门来读圣贤书,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些人则心思多,奇门巧技各种经营,喜欢走捷径。赵成抿就是这类人,他读书不错,但不算拔尖,有敏锐的嗅觉跟钻营的心思,看上了这次事端危机中带来的好处,于是来时细细忖度,盘算时局,最后带着满腔腹稿前来开局。 结果,局面刚打开,对方“棋子"并不按常理出牌。赵成抿表情僵住,握着纸张的手指蜷了一般,捏得它越发皱紧。身后其他一起"客气"的学子一时慌了。 完全不知该如何继续。 蒋晦冷眼看,心中冷嘲讽:这些读书人,多为纸上谈兵之士,若是战场上遇到反击,无非绝地搏杀在于勇,但这些人一旦遇到危机,第一反应就是自保,哪里还有前面布局筹谋好的计划步骤,人人想的就是把自己摘出去,维护利益。他们如此,赵成抿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干白了几分,但事已至此,他也不甘心就这么退让,于是眼珠子一转,故意气氛道:“言夫人,难道你是要威胁我们谢文公书院吗?!加上您也只是一介女子,并非官身,如何能履职查办如止要案?″ 这话,言似卿还没接呢,直接把另一人惹恼了。“喂!” “你这书生读书看书二三十年,不管是否成就进士功名,都该有一双好眼睛吧,那你看看这个。” 李鱼拿出大理寺司直令牌,冷冷道:“本官不是女人?”“当不了差?” “就昨日之前,言东家还只用了一天迅速破获了一个诡谲凶杀案,助力我们大理寺维护地方治安。” “你还未入仕,就妄图推翻朝廷定制,以为是,是何道理?!”李鱼可烦死这些人了,不论村人百姓还是这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都带着异端眼神来看待她们这些女官。 看什么看,有本事来抢位置,把我打压出去!输了就认! 再怎么样,她也是大理寺七大司直,官同六品,统领数百门人。这姓赵的不是笃定夫人没有职权,只是威胁他吗?那不过是因为圣旨只下达在白马寺,案发案解时,夫人也不爱声张,因为背后诡谲,摸不清帝王心心思,大理寺跟金吾卫对她的身份也语焉不详,才过几日,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 但这不妨碍这些人不论身份,都以狭隘偏见去揣测夫人,主要以其跟世子的事臆测意淫,实在荒唐! 李鱼越想越恼怒,好像被欺负的是自己。 是跟自己一样辛苦守职进去而博天下安定的许多女子。于是直接翻身下马。 “若非以百姓安生为首要之事,昨日大可就先去你们那查一查,但既然你如此强烈要求,那本官就先下马。” “来,先配合本官调查!” 他不是赌没人查吗? 那她还非查不可了! 赵成抿错愕,万万没想到,正主没下马,自己却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引来大理寺女官真要查他。 什么华丽辞藻,天花乱坠,都没用,真遇到公法强权对症下药,舆论亦无用。 你看身后其余书生,一看李鱼只走向赵成抿,他们立即交换眼神,默默退开了。 也没见刚刚还顺着他们诱引而议论的老百姓们跳出来保护他们。未有一个。 言似卿冷眼旁观,发现那赵成抿始终抓着那一张纸,墨迹湿润,显是匆忙写的,但纸张所用上乘非凡。 她思索片刻,看向窗外,眼神落在蒋晦身上,蒋晦似有察觉,第一时间看过来,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他们隔开了一些距离,他没有驱马过来,只因看到言似卿微微摇头。 他就懂了,若有所思,但也微微点头。 一场交流就这么过去了。 他给下属们打了军中独有的暗号。 再看前头动静。 赵成抿这人心眼高,所图甚大,一看李鱼来真的,惊慌之际大喊:“世子殿下,难道你要放任这些女人如此欺辱我等读书人?以强权压之,我也只是想为其他同窗讨回公道,若是得罪了人,自有承担,可何必如此折辱于我……若是一定要如此辱我,我不若一头撞死…” 他握着那一卷纸就要冲向边上茶楼的柱子!一头撞死? 以习武者看来,他这身体角度撞上去,至多头破血流,但也足够了。本来没什么,这一波闹大.……李鱼变的脸色,正要阻止也来不及。但! 锁链飞舞。 直接从后头缠住了他的脚踝,一拉一拽。 赵成抿就地趴伏,距离那柱子一丈远的身体直接被拖地回去,然后若钊一个翻身越过去,从后面弹压住他,束缚双臂。闹腾一波,吓到不少人,但也算控制住了。有所准备,自然不会让人“慷慨壮烈”,那些书生本来好了“哭丧叫冤”的准备,现在都止住了。 气氛一时很尴尬。 蒋晦坐在马上,自打雀观楼出来,一身的怨气就压不住,嘴巴一张。“我朝女子不俗,不计遇到何等艰难,养儿育女,夫妻与共,从来都是向上奋力拼搏,若有冤屈,若有疾痛,未有自戕之举。”“你,年纪轻轻,饱读诗书,以你自发之举前来搅扰他人,事还没平,自己先寻死。” “不论你想拉下马的人是言东家,还是本殿下,就这表现,莫说丢了谢文公书院的脸,就是我等世上其他儿郎也未必想与你为伍。”蒋晦不耐烦跟这些人闹腾,也不管他们背后是谁,反正点到为止,正要让下属约束人,让出路来。 春含雪 第130节 结果路让出了,他们这一队伍却没能直接出去,因为一一街道对面尽头亦有马车,被老百姓堵住在外面,让开后,两边车马对上。玄武甲卫,雍容车架。 蒋晦眉梢跳动,大概认出了对方身份。 马车撩帘,雍容华贵颇有贵相的魏听钟毫无半点太监之属的阴鸷柔气,他年少俊美,年长儒而从容,大权在握,且不吝男女之事,可能还多了几分不然俗事的冷静。 双手交握,抬眸越过樊樊人群,从腾出的空间直接看向蒋晦等人。“见过世子殿下,还有言东家。” “好大的风波啊,是怎么了?” 他来得似乎很巧,但那赵成抿等人似乎看到了点希望,一致朝着魏听钟伸冤,倒是不敢明着指控蒋晦,只是前面一味说辞。魏听钟始终耐心听着,似乎态度很好,对这些风雅学子也很是宽容。李鱼是知道此人权位的,知道是近天子之臣,王爷们因为党争你死我活,陛下用人都会忖度一二,就只有那两位天骄跟这位魏大人是明明白白是帝王信用多年的。 可见其他权力之大。 但他不是在白马寺吗? 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没去长安,来了关中城?她是绝没想过魏听钟是回了长安的,只是又赶到了关中城。赵成抿等人把他当救命稻草,主要针对言似卿指控,毕竞他们都知道一一当朝阁部不少人都出自谢文公书院。 听说魏听钟年少时也是探花郎,后来被前朝迫..…成了残缺之人,辗转被当时还是大都督的帝王所救,从此效忠身边。如此一想,他应该会帮他们的。 这些人跪了一地。 魏听钟默认了此事,然后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并不会失礼,不管对方是什么立场,什么来意,只要对方官职地位摆在那,她都不吝尊重这种规则。 于是正打算行礼,也看其怎么表态。 结果,魏听钟言语轻柔,一句平定喧闹。 “诸位学子遭遇可情可悯,但劳烦让本官咱家先完成帝王之令。”什么帝王之令? 他回头看向言似卿几人,目光主要在她身上。“言东家,世子殿下,请接旨。” 他怕是早就在了,从言公子,到言姑娘,再到现在的言东家。转换随意,也算顺从局势,尊重言似卿。 但,他拿出了圣旨后,就只剩下所有人尊重他的份了。当街宣读圣旨。 圣旨冗长,多有华丽宣辞,这是礼部定制,倒也没什么,但世人还是听到了其中内容主意。 其一,雪人沟案连通红炎案乃当年要塞案件延伸,从凶手为当年冤罪亲人复仇而来并案而查,真凶相继分明,红炎案乃大理寺潜藏内奸赵玉所为,利用…得雪人沟当年贪污主犯东陵侯等人,连同几位红焱案死者皆有牵扯其中,经贪污案证人携铁证上告大理寺与君主,确定案情真相,推翻旧案,稽查真凶,真凶祈王。 其二,雪人沟案凶者,罪名确立者,东陵侯等人一概撤官夺爵抄家....主犯祈王,贬为庶民,其子女同处之,撤除宗…”其三,大理寺查案有功,机遇相关嘉奖,主功者言似卿,明察秋毫,才能绝佳,定朱雀使,女官三品,协同大理寺主此案后记文案之事,且代天子出席关中玉兰节,为雪人沟案枉死之人超度转生而祭礼。其四,雪人沟主证人齐无悔作证有功,兼隐忍多年,为人迫害,但依旧在边疆作战有功,嘉奖宣威将军官职,赐… 其五,宴王世子简超一品将军于诸案中功劳不俗,但边疆战事繁忙,外有敌动,调边疆主西部战事,择日启程。 宣完,魏听钟手握圣旨走到言似卿跟前,未等后者接旨,先偏头看了茫然无措的赵成抿等人一眼。 “现在陛下旨意已宣完,刚刚诸位学子诉求是什么来着?本官来记错的话,是因为一笔慈善资助。” “所以,是谁给谁资助?” “问题脉络是否为:给的那一方,但凡不给,不行。”“是否有法可依?” “那此案应转交大理寺。” 简明扼要,鞭辟入里,他就不问那些乱七八糟的,就只问:谁给谁钱?不给是不是犯法?犯法了是不是要查? 他也不看如丧考她狼藉如狗的这几个学子,反从容看向言似卿,握着的圣旨卷轴还在,言似卿似乎没接。 她在犹豫什么? 魏听钟没问,但此人洞察人心太厉害,慢吞吞说:“那就是言东家要自己查自己了?” “这案卷,你自己写?还是要交托给其他庸碌之辈,对你横加描绘。”是威胁吗? 不,他是在说事实一一不论多巨富,不论多才华斐然,没有权,就是让他人欺辱。 她太明亮,似珠宝,人若占不了便宜,是要毁之的。言似卿怎么可能不明白这道理,所以她很清楚这一封圣旨的异端不仅仅在于陛下不仅狠辣处置了自己曾经宠爱的亲子,甚至连同孙辈一概褫夺宗亲身份,还给予她权力地位。 明明在此之前,诸人都看得出她们母女处境凶险,帝王之心难测,倒是祈王被一直恩宽庇护着。 转头,祈王从天潢贵胄贬为庶人,她从一届商贾凭着案子功劳越为三品官,这在历朝历代都少见一一只因她是女子。但反之,蒋晦被调派出去了。 帝王知道,但帝王不允。 可帝王还是想见她。 一一因为接了圣旨,受了官职,甚至后面因以上提及的任务,此后述职,都得入宫面圣。 避无可避。 帝王这次没有硬来,想必是顾忌到蒋晦的脾气或者宴王那边的影响,竞是温和的、但又是不容拒绝的。 言似卿抬眸,对上魏听钟依旧温和善意的目光。“此事之后,玉兰节之后,安定民心,抚慰英灵,咱家可随言大人一并回宫述职,可好?” “不过那会,世子殿下恐怕已经在边疆了。”言似卿:……” 蒋晦面无表情。 帝王有帝王的权位,生杀大权,尊卑与否,商贾还是官位,是生还是死,都在其一念之间。 而男女之事,婚姻之事,更是皮毛小事。 帝王不许,就是不许。 本来这也符合言似卿所求,她手本来已经伸出去了,可,瞧见边上蒋晦惨白如纸的脸色,他欲言又止,却在瞧见言似卿伸出的手指上顿了顿。最后,只是双手垂塌,咬唇退开一步,挠着他手背上的疤痕。像是小孩子一样找事转移注意力。 因为无措,无计可施。 她莫名,心里凉涩。 一一她竟不舍伤他。 怎能如此呢。 这是大忌。 她垂眸,手指曲起,最后轻轻一笑。 手指握住了圣旨。 “多谢陛下恩赐。” 第79章 ———————— 雨期似乎过了, 但因还在春时,偶尔会下一点润泽小雨,弄得天地潮湿,像是少女的眼睛一样总是忧愁而充满诗情画意。 云中城本就是富有文学典故与自然美韵之地, 文人骚客无数, 可能随便一家酒肆, 墙上都有大文豪的提笔,听说曾经有段时间还有一些富商来此买墙——对,就是买下一面墙壁,整个砌下搬运回起府邸,整个撞上。 堪称奇事。 可次数多了,又成了美名,诸多文豪大家都以自己为人“搬墙之艺”而自豪, 可以说无此遭遇的大名流都不好与同好相宣自己水平。 不过关中城自打开窍, 决意引名流前来发展古城,就直接叫停了这些特殊买卖, 不许随便交易, 也鼓励当地酒家多以文艺引骚客,造就“天下文流在此留”的美名。 是否留住这些文人骚客不知道, 近期长安贵人们倒是来了不少。 魏听钟本就非一般人,朝野上下忌惮, 更别提长安的权贵好多都来了关中城。 甚至昨天就来了。 虽然挨着很近, 半天就可来回,但这么多人赶着一段时间前来,那也忒奇怪了。 跟玉兰节有关吗? 但距离玉兰节也有好几日,一般长安那些贵人多为当天才来。 现在看来,就是嗅到了祈王兵败如山倒的气味, 赶着避开风波,来关中城躲事来了,正好理由也恰当。 谁知。 魏听钟这瘟神也来了,陛下又下了旨意要为雪人沟枉死的兵将祈福超度。 那就.....不能走了。 走了还不知传出去多难听。 家里有些在朝为官的立刻叫停亲眷再次跑路的准备,让他们安耽在关中城带着,直到此事停歇。 好在,祈王那边因为断臂,彻底绝了登顶之路,已无转圜,因此也没多少人有搏命之举。 否则真有什么门什么事变,真刀真枪干一场造反,那才让长安血流成河,最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世家贵族,比老百姓都危险得多。 所以,这些人盘算一二,觉得目前这局面也不赖。 但宴王府的声势再次强盛,直追当年鼎盛时期。 毕竟,目前看来诸多成年亲王都不成气候,小皇子们毕竟年少,最大的也才十三,那声望能力连世子殿下都远不如,拿出来一个赛一个寒碜,如何能跟宴王府比。 就算为帝国将来,阁部跟百官心里也更倾向宴王府。 固然,他们也不太喜欢宴王父子的强势,君强则臣弱,这是必然的,可总比上了窝囊废各种败国的好,那时候死臣子更多——古往今来,但凡摊上昏君的多为佞臣,其余臣子可没什么好下场,因为佞臣他容不下别人啊。 他们想当佞臣吗? 还真不想。 “前朝崩塌也才十数年,建国初载,现在这些臣子大多还是前朝遗臣,他们对于改朝之事已是讳莫如深,家族传承百年,史记如斯,全看新朝如何气象,以及他们是否择选正确,若是不正,难说将来。” 小老百姓传承,无非靠一口饭食进而生养,优劣看天意,没人图那子孙千秋万代。 三代而斩是常有的事,没人记得祖父母叫什么了,甚至连坟茔在哪都不晓得。 世家贪,图崛起,图传承,图祖孙荫蔽,香火不断。 若家国朝堂不好,再起纷争,就会有下一个“蒋氏”揭竿而起,而为师出有名,第一个开的名头就是清君侧或者复辟前朝。 那开刀的自然是他们这些曾经背主的老臣或者世家。 是以,言似卿都知道名望很重要,遑论这些动辄传承百年的世家。 关中城的最有名的丘泉幽谷,此地坐落一些阁楼院落,多为雅舍或温泉庄园,归属者当然为贵人。 廖氏是百年大族,僻静之处开辟一院楼,往茶室二楼阳台向外眺望,竹林茶山幽谷金磷湖等一览无遗。 廖家祖母也是没了下人,也只有孙女一个跟小儿子,才耐心跟他们说起前尘往事。 距离圣旨之事,已经过去五日了。 后天既是典礼。 春含雪 第131节 小孙女疑惑:“可是,前朝昏君昏聩不堪,败坏朝纲,导致民不聊生,这是世人皆知的事,陛下乃明主,逐鹿天下,平定四方,自有泼天的功绩,如今也算朝野鼎盛,帝国战力丰沛,何必如此小心?” 廖家祖母叹气,不好明说。 那胡茬子都来不及修就带着外地土特产孝敬老母鸡的廖三摸摸自己膝下幼女的脑袋,“你个小糊涂虫,那昏君之后....还有新帝。” 幼女迷茫,但廖三却被自己老母亲弹了脑袋。 “你才糊涂,她那会才多大,都没出生。” 额,也对哦。 廖氏老祖母叹气,“那昏君自然没的说,天下苦难多由于他。” “但那新帝也不好说。” 也,不好说。 她说得很庞统,可以认为父子相肖。 也可以是跟父子不一样,但小孙女聪明,还是品出了点意味——依照那些前朝老臣的小心翼翼,貌似,当年的新帝....不太坏?但还没坐稳江山,各地已经揭竿而起,反王许多,于是..... 若是当朝新帝无错,甚至清明刚正,有力挽江山之像,那当时逐鹿的各地枭雄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那确实不能细谈。 恐惹来灭顶之灾。 那小孙女为何不懂,如果当年新帝有望,那些老臣为何....还是倒戈了呢? 其一肯定是因为当今陛下强大无匹,但肯定也有别的因素。 廖家祖母跟廖三对视一眼,迟疑了下,廖三给母亲敬茶,主动提及:“新帝良善仁德,但相比于他的皇后,还是弱势了一些。“ 一切尽在不言中。 点到辄止。 小孙女懵懵懂懂,后恍然大悟,然后恹恹不说话了。 她再年幼,外界再忌讳,也还是知道谢后此人。 平常没人提起,也都刻意遗忘,但举凡大事,很多事情,总会牵扯到她。 包括一些政策,以及女官的由来。 也都是因为她。 当今陛下并未全盘推翻。 所以,是那些老臣接受不了帝后并临朝,但谢后比新帝更强势,为主导吗? 祖母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其想法,顿了顿,说:“世间女子,拔高出彩者,不容易的。” 这世道,终究是男人想要主导的天下,但凡有其他男人来抢都一个个跟炸毛的公鸡一样,何况是女子。 那些老臣只是不好言说内心的偏执,可真要让他们去指责当年谢后的错处,至今....作为败者,也没有多少脏水可以泼的。 可见这些老臣内心之虚。 小孙女闷闷说:“就跟那位言东家一样不容易吗?” 廖三听到这个名讳,沉吟了下,“是在我们客栈的那位言公子吗?” 他复提起也才没过去多久的事。 言语中感慨万千。 “你们不在现场,不知其厉害。” 小孙女眼睛亮亮的,“那爹爹你也不在白马寺,也不知其更厉害。” “她只用了一天!” 廖三:“驿站里,她用了一晚上!” “哼!”小孙女想了下,又提及:“那你还不知道她在刘家村,一晚上都不到,刚到那地方,不到两个时辰就破案了。” “......” 那他们可都不在现场,现在也只是凭着在大理寺内做官的家人说的。 廖家成员当官的不少,但拔尖的不多,多为各部门中流砥柱,就是官权不大但很忙碌干实事的那种。 这样反而稳妥,廖家的家风也如此。 “听说,那位因为陛下圣旨,现在也在丘泉幽谷的听雨楼主事从案,大理寺也来人了。” 小孙女眼睛一亮,收拾了下衣裙,“可是金鳞湖中心那一块?那我找姐妹们去那边看看鱼跳磷光!我这就去。” 她跑了。 门一关,廖三低头,叹气:“祖母还是不好说当年这些老臣跟我们世家都没能站谢后那边,主要还是因为懂查到谢后想要削弱世家,让权于广众,设部司,相互督察。” 世家,当年的蒋氏属于世家,第一等,已然威胁皇族正统的那种,当年如日中天的谢氏亦在其中。 周姜在第二。 他们廖氏属于第三梯队。 他们都不理解同出豪族的谢后为何要削弱世家门阀,以让权于百姓选出的人才。 道理他们懂,但谁愿意割肉呢? 老祖母扶额叹气,“听说,谢后并非从小生在谢氏,而是流落在外,生长于市井,可能因此知民生艰难,若只是因此,也只能算是仁善知惠,偏偏她天生奇才,英勇果敢,想法与众不同,回归谢氏后,崛起光辉碾压众谢氏子,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甚至,连当年的婚姻,都是她自己特地选的——她就选了当时还只是不起眼皇子的七殿下。陪着他一路从潜邸杀上去,到成为太子,成为新帝,并称帝后。” 也是后来的邺帝谢后。 回头看,她确实野心勃勃,图谋大业,老臣们在这点上判断没错,但,判断如斯,如斯就有错吗? 事实证明她很多政策就是对的,新朝后几年也确实稳健很多,已见生机勃发之象,但,那时各地豪族已经因为昏君而撕破脸了,反王的不在少数,彼此都没有回头路。 蒋家如是。 即便当时谢后提出“清尘垢,扫纠葛,不正政策既往不咎”的政议。 没人信,也没人愿意信。 最主要的是各地藩王跟大都督们都清楚——他们就是豪族,就是霸占当地封疆之土而壮大的豪族,本来就威胁中阕,要么俯首削弱自身,要么博一线生机。 没得选。 何况他们都认为——新帝唯谢后第一,少帝王之气,而谢后其政策之心亦在削世家,重百家无阶选拔,让商农主权于民,鼓励民生,罢黜奴制。 那....不许。 于是.....就有了不可逆的局面。 都是立场,没有对错。 只看成败。 没的说。 但提及这些过往,他们心里也有遗憾。 老祖母看向窗外,“近年看来,陛下对她的政策其实也是有些认同的,至少在削弱地方豪族这方面.....登了至尊之位,才知这是必然吧。” 廖家就是察觉到了这点,在这一朝火速改变气象,压着子弟扎根基层。 活总是要有人干的,废谁也废不了干活但没多少好处的牲口,最遭殃的往往是拔尖最吸收利益的那几个。 廖三:“但我很奇怪,陛下对言家的态度为何如此......言似卿的特别除了她个人,也就是言家的灭门,若是冤案,查就是了,若是涉及宫内秘事,那就不查,或者....直接下狠手。” “但陛下跟宴王好像凭着言家的事在拉锯博弈什么的,让人看不明白。” “如今祈王已败,陛下也没别的选择了吧,所以选择让了一步,对言东家也有了恩宠之意?” 老祖母摇摇头,不太确定,但过了一会,外面有人请示,让进来后,是个富态可掬的老嬷嬷。 其带来了一个消息。 帝王不来,但两大亲王,两位年少皇子与诸王府后嗣都来了。 玉兰节,他们也得出面。 “他们刚刚都派人去宴请那位言东家,但言东家没路面,魏大人一一回绝了。” “他只说:朱雀使是陛下殿前亲使,陛下没召见他之前,无人能强召。” “除非越过帝王。” “吓得那些皇亲们都撤回了人马。” 老嬷嬷表情古怪,似乎想歪了。 廖三跟老祖母也被吓的不行。 不是吧。 是那意思吗? 不怪他们想歪,主要是陛下自打登基,元后故去,后宫虽有新妃,新子女,但很少见他留恋后宫。 蒋家人,大多生得冷酷薄情相。 尤以嫡长正统一脉最为肖似。 总不会连喜好也..... 老祖母头疼了。 希望不是,哎呦天呐。 “当年那昏君....好像也曾看上当时已为儿媳的谢后....没多久,昏君就暴毙驾崩了....” 老祖母嘀嘀咕咕一句,廖三手抖了,茶水翻了一裤子。 —————— 听雨楼。 魏听钟拒绝了一干皇亲,站在高处看着那些爪牙一个个垂头而去,他不在乎,但问了下属:“世子殿下那边如何?” “似乎,在查边疆战事情报,验证敌情真假,跟王府也在联系,并无其他异动。” 下属认真汇报,但也问:“陛下已有旨意,难道世子会不去?” 春含雪 第132节 魏听钟不置可否:“ 大将难免阵前亡,这个时候多敏感,也确实不好随便离开长安地界,而且战场情报乃第一要务,世子殿下若是随随便便就跑去,也不会有过往那些军功了。” “去不去,取决于边疆局面是否需要。” 下属挠挠头,壮着胆子说:“不是取决于....嗯...那位?” 他小心看向左边那独立的燕尾悬铃楼。 二楼窗台挂着摇晃的小铃铛。 窗户开了半扇,里面有女仆跟大理寺门人来回,偶尔有翩跹人影在翻书架卷轴案档。 似在忙。 其实忙了很多天。 不问他事。 魏听钟缄默一二,后叹气。 “世子不会。” 若是蒋晦是这样的人。 那,他那天也就看不到对面的言似卿难以为人察觉的心软了。 就是因为挚情明朗的美丽少年郎难得,而重家国明大义的年少大将更稀罕。 她才会心软,才会犹豫。 又因为最后迅速放手,而愧疚。 可即便再愧疚,转头,她也一样能做正事,从不糊涂。 —————— “从不糊涂的人,看着别人为她一再犯糊涂。” “她会不理解,不支持,但依旧会被触动。” “只因她越冷静,才知道真在乎,才会不顾自身得失而犯不利于自己的糊涂。” “你也是做过这种事的人,对吗?” “言东家。” 了尘作为白马寺派来相助超度的主事人,跟忙完一茬的言似卿谈事,喝茶的开端,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本不该出自一个出家人口中。 言似卿抬眸看他。 目光隐晦而锐利。 第80章 —————— 了尘此人, 得到高僧,如果说蒋晦在兵部是遨游瀚海的蛟龙,那了尘,在世间大多信佛者的眼里就近乎神之子, 光辉璀璨, 仁德善义。 这样的人, 被卷入案子的时候,大理寺都是比较谨慎的,因为万一错判,会惹来信徒极大的方式,堪称动乱。 而信仰,对于帝王家来说也是极重的一环,他们既不喜佛家夺取老百姓的信赖, 高于皇权之上, 又从古至今不能完美解释神权的虚无性,甚至, 很多时候, 皇族都得利用神权来加持自己的崇高性。 君命天授。 若无这种说法,就得靠玉玺, 靠正统传承,要么是十足的战乱拨乱反正师出有名, 否则得来的王位, 也会被新的革命所夺取。 蒋氏的开国帝王,当今天子,他如今也面临这样的问题。 建国十八载,边疆始终威胁,内部始终隐患。 从前朝到如今党争, 都从未平和稳健过。 所以白马寺跟皇族的亲密关系,并不止本朝。 前朝数百载,当今十数载,它都参与其中。 也是有它的说辞,定义了帝王的“逐鹿平乱,予百姓福祉”意义。 是以,了尘本就不会有事。 他也本就不是真凶。 言似卿调查时,大理寺很快就撇开了他的嫌疑。 现在,这人还被帝王委以重任,授以超度重责,开口却是男女之事,这让言似卿的神态从温和到锐利转换迅疾。 她不掩饰对此的排斥,以及疑惑。 “了尘大师也要过问红尘了吗?” 她没否认。 因为说中了事实,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诓骗于人,否认既然掩饰,掩饰是一种怯弱。 她不在乎他人看法,只在乎影响的结果——除非对方把这事告诉蒋晦。 那后果才很麻烦。 料想也不会,毕竟是出家人吧。 何况她也没承认。 言似卿心思斗转千回,了尘却笑得豁达,“东家做过万般生意,应当知道供需诉求,对两方都有莫大影响,我们出家人也是,你们不能在求神问佛时,把一堆凡尘苦恼都倒灌给我们,祈求解疑疏导,又希望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那很难。” “我们也是人啊。” 他本来就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和尚。 没有一个和尚是如他这样笑起来风情秀丽的。 言似卿:“我的意思是,您为何要跟我摊开说这些,我以为您是来说正事的。” 了尘:“因为,你们言家的功德碑,立在我白马寺。” 一句话,边上茶桌泡茶的小云猛然抬头,神色难掩错愕。 怎么可能?! 若是如此,没见夫人在白马寺的时候过问半句,人也从未去祭拜过。 这怎么会? 难道是在自己不知的时候?可他们在白马寺的所有时间基本都被案子占据,言似卿根本不得闲。 所以....她不知? 小云自习一看,只瞧见言似卿原本搭着桌面的手指回拢,曲紧,骨节发白,指甲入了掌心。 唇瓣也抿了红痕。 神色隐忍而忧痛。 但须臾,却是粲然一笑。 “大师不问我为何如此薄情吗?连至亲往生碑都不去祭拜。” 了尘:“因为你知道,连功德碑都只有宴王敢立,那些曾被言家妙手回春的人,所有人,都对此缄默不敢言,不敢为。” 这话暴露了言似卿其实一直都关注长安事。 她知道自己母亲在哪,知道宴王的事,知道言家被其在白马寺立碑。 这些事,她都不会对蒋晦说,一开始两人的试探都是半真半假的。 有些事,她自己都是囫囵自欺的。 不然,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他们身外人都如此,你牵连其中,还得顾虑生还者,你的母亲,你的女儿,你没办法。” “很辛苦啊,你这般。” 言似卿偏头,看向窗外。 “这世上,没几个人不辛苦的。” “若是不辛苦,那大抵是前尘福报吧。” “大师来,是所谓正事,是为了疏导我之内心苦闷?那您可能多虑了,我无苦,无需疏导。” 了尘喝茶,低低说:“主持曾告诉我,当年您的母亲跟言阕大人新婚燕尔,还未出长安历职时,相携来白马寺祈福求福。” “不求富贵荣华,求子女福气,求安康,求夫妻情深与共。” “他当时还说,言家世代救人无数,功德在身,所求定有所应。” “结果.....” “圣旨颁布于东家之前,我与魏大人入宫面圣,当时,陛下在看一幅画。” 言似卿没什么波动,不太在乎,直到了尘说:“画上的人,是你。” 言似卿脸色变了变。 小云也皱眉了。 茶壶在小炉子上烧开,水汽嗡嗡嗡,热意蔓延,灼人皮肤。 数个呼吸,言似卿开口。 “多谢提醒。” 了尘:“算是回报东家之前在白马寺帮我洗清罪名的恩情吧,出家人不欠人。” “还有,言家所求,我佛未能庇护,白马寺上下倍感歉意。” 言似卿:“没有我,您也不会有事,白马寺跟您自有地位。” “至于我言家的事.....既世代救人,也是世代每一位医者自己斟酌后的行为,不求未来神佛隐蔽,这没有因果关系。” 春含雪 第133节 “也跟白马寺无关。” 了尘:“那不一样。” 他豁达,以此提醒来抹消彼此恩情,然后才说了超度的正事。 完事,了尘起身,行礼,翩然离去。 言似卿手指按了眉心,低声说:“这件事,不要跟你家殿下说。” 小云急切,“夫人.....” 言似卿垂眸,“如果边疆有战事,不容分心拖沓,若无战事,陛下却故意调走他,说明他留下,既会对抗君威。” 她抬头,看着小云。 “当今陛下当年逐鹿定鼎,乃是平定乱局,如今尚有隐患,需求正统稳定。” “宴王府,能做什么?” 谋反吗? 子孙反父? 到哪都说不过去,也必死无疑。 她也不配。 所以到此为止。 —————— 宫中。 如今消息外传,广为人知,成为帝王新宠,甚至被连续召见数次,也被委以重任的新任宣威将军“齐无悔”正被帝王问一句话。 “你觉得你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沈藏玉甚至不清楚帝王是在问自己哪一个身份,但他清楚对方知道一切。 没明说,就是默认,既默认,问的是哪个身份,他都得回答。 “聪明,冷静,从不肯犯错。” 顿了下,他也补充:“也从不为不值得的人上心。” “不回头。” 他再鄙薄,也没有无耻到抹黑言似卿,因为确实无懈可击,回头看那他“亡故”的数年,她待沈家可查可检。 珩帝看了他一眼,对着宫中屹立山海的景色,手下毛笔作画从容。 “那你觉得她能守得住秘密吗?” “能。” “你觉得她有什么秘密?可曾提起她家的旧事?” 沈藏玉手心冒汗,垂首,吞咽了下,冷静回:“未曾,想来年少成孤,心中忌讳,不愿与人言。” 珩帝:“这世上,彼此藏着心事,各有打算的夫妻很多,也不奇怪。” “那她可学会言家的接生医术,可擅此道?朕听说她当年生育艰难,险些哀亡,临阵自己操作,剪掉了脐带.....才母女平安,那她定然是懂的。” 沈藏心一怔,手指发麻,曲起,“臣下不了解。” “应该是懂的。” 珩帝平和微笑:“那她倒是跟她祖父很像。” “她祖父,予我当年挚子接生时,技艺亦是非凡,虽然后来吾儿夭折,但朕始终牵挂此事。” “如果吾儿还活着。” “他接生的,就是当今太子,没准也已是当今新帝。” “齐爱卿,你可觉得惋惜?” “虽然朕始终没找到吾儿被烧毁的尸骨。” 沈藏玉根本不值这些内情,顿时大汗淋漓,怦然跪下。 珩帝依旧微笑,依旧作画,最后一笔收尾,放下笔。 “去找她。” “告诉她,要么帮朕找到吾儿。” “要么,给朕一个满意的继承人。” “路怎么走,她自己选。” 沈藏玉离开宫门时,神色已如常,启程前往关中城,但半道入了乡野一偏僻别院。 门开,门关。 他看向屋内人,眼神有点隐晦。 “离开你的封地,归来长安,本来应该在关中城,又出来与我会面,是有什么安排?” “王爷。” 乡野自然,舒适从容。 里面的人正在围炉煮肉菜,笑呵呵吃着,比蒋晦也只大了十岁差不离,面相看着还很年轻。 可他还是个王爷。 祈王下去后,他距离那位置近了吗? 不知道,但他离火锅很近,吃喝的样子有点像普通人,一点也不摆架子,还招呼沈藏玉过去一起吃。 “你不知道,关中城现在不是魏听钟这样的老狐狸,就是蒋晦这种煞星,要么就是心眼子贼多的皇家亲嗣,我这人没什么心眼,跟人吃饭总得吊着心肝,吃也吃不舒坦,出来打点野,不然能瘦个十个,不宜见天颜。” 沈藏玉过去,行礼,后客气道:“陛下不去关中城。” “去不去是天子之意,有颜面见天子是我等应当的。” “不过本王看你连仆役都不带,如此谨慎,总不会是因为得了密信要先来见本王吧。” “是有什么事吗?” 对方看似温和憨厚,实则不经意间,探人幽密。 沈藏玉知道对方在皇宫有人。 知道自己跟珩帝近些日子经常接触...... “陛下提及言家的案子,对言似卿跟宴王父子多有不满,但似乎又想知道某个秘密,所以让我去关中城探究一二。” 王爷笑,吃着菜,“跟你媳妇有关啊,她知道什么秘密?本王算算,她年纪比本王都小,当年不论什么事也跟她不相干,开国以后,什么事,本王也能查到,那就是跟她祖父有关。” “太医院掌院,能知道的无非是那几类秘密,要么跟谁的死有关,要么跟谁的生有关。” “让本王猜一猜.....是本王的某个弟弟吗?” 蒋家果然没有几个蠢人。 沈藏玉从不敢轻视这些主子们,低头道:“陛下没说,只让我观察言似卿与宴王父子的接触,可能陛下怀疑是宴王父子干的。” 他撒谎了,但符合逻辑。 只因他想促进这位王爷跟宴王父子的厮杀。 他,想让宴王府落败。 死无全尸。 这位王爷皱眉,继续吃菜,也顾自思考,“那就是本王的这位可怜弟弟死了,陛下怀疑是我的大哥哥或者元后干的。” “却没有证据。” “你说,这证据如果有了,岂不是一步到位?就说大哥哥突然赶上言家的灭门了,还非要沾染一位有夫之妇,口味这么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蒋家人就好这一口呢,是吧。” 他瞧着沈藏玉意有所指。 沈藏玉面无表情。 这位王爷也希望他跟蒋晦相杀。 各有心思,但目的其实一致。 但沈藏玉不愿意做出头鸟,他说:“那是沈藏玉需要介意的事,无关我齐无悔任何事。” “但王爷您应该知道,陛下心思细密,看着对我如今宠信,就怕他猜疑我背后有人,甚至怀疑是其他王爷,真正紧要的事,也不会告知于我,真告知了,您不怕是下套吗?” “且以我观察:陛下有心针对言家调查,若是真对宴王府有恶感,也不必特地调开世子。” “总觉得陛下对宴王府还是很看重的。” 沈藏玉反其道而行。 却也正中点子上——这是一些阁部老臣私下的看法。 王爷表情微顿,筷子夹菜的动作终于停了停。 不管怎么争斗,君心既是胜负。 除非宴王父子皆死或残,不然最后到底谁赢谁输都不知道。 “你说得,很有道理。” “确实不能存在侥幸心理,有些事还是得主动一些,不然哪有本王那位眼高遇顶的二哥哥如今这下场,咱们在白马寺的那般谋划也算是成功了,可惜没能套住他们父子,现在,依旧得费心。” 沈藏玉:“全看王爷吩咐。” “既然父王还恩宠本王大侄子,那就让他回不去边疆,继续为了一个女人犯糊涂。” “人已经安排好了,她得罪的人可不少,不过越肮脏的东西,得手后牵连的人越少。” “按照蒋晦现在的糊涂程度,一旦她遇到点什么事,他都会冒头,违逆君心。” 沈藏玉:“杀她?是用那个刘广志吗?” 王爷:“怎么,舍不得?” 沈藏玉:“殿前朱雀使,陛下没动手,谁能动?君心也包括君威。” 春含雪 第134节 那确实,祈王可以处置,但不能是宴王父子处置。 陛下的手段变化莫测,但始终是围绕他自己的,他人不能僭越。 王爷:“放心,那我还真不敢。” “这个女人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也不能真便宜了别的男人....既然一开始她就是你的,那你不如再收纳一下。” 王爷用筷子夹了肉到他碗里。 沈藏玉皱眉,盯着王爷。 王爷笑:“不然,那本王就笑纳了。” 蒋晦怜香惜玉,他人未必。 再有才华才能,也终究只是个女人。 沈藏玉眯起眼,后连碗一起挪过去。 “王爷想要的,不论钱还是人,还能有得不到的?” “终究都是您的。” 他选了最完美的答案。 “而且,还可以加一手,另有更合适的人能加重这次谋杀。” “刘广志毕竟是个废物,只能摆在明面上引人注意。” 王爷挑眉,微笑。 “也许你的建议跟那一位一样。” “都更看重另一颗棋子。” “那就双管齐下。” —————— 相比诸大事,刘家村的也只是小案子,一点水花都不曾起,无人在意陈月的死,只听案情消息,感慨言似卿的厉害而已。 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三日前,刘广志就被放出了,陈絮自然动了点手段。 有人看到他在街上讨饭,被殴打,被人辱骂有病——也果不其然,他在更糟糕的处境里,不休检点,更不会照顾自己,生来就是被他人放血供养的废物,哪里能应对这样的局面,走投无路时,听说还去樊香楼求助,可笑至极,自然被人对付了...... 昏暗的后巷,鼻青脸肿的刘广志表情狰狞,“我可是吃了你们樊香楼的茶才上的瘾,此后得一直去,这才染的病,你们不给我钱,我就去大理寺告你们....否则....” 刀突然抵着他的咽喉,正要割喉灭口。 突然。 黑暗中有人叫停,不知道来了什么人,刘广志看不真切,只是吓坏了。 但听到对方用冰冷的语气说。 “真傻,你如今这般局面,不都是因为那个查案的言似卿吗?” “你找谁要钱都不如找她要命。” “现在,她可是风光得很啊,就快成世子妃了,你知道什么叫世子妃吗?宴王世子,宴王若是成了皇帝,她将来就是太子妃,也是未来皇后,她一句话,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你不去关中城找她?” “不过,钱也是会给的,当做你的路费吧。” 地上如烂狗一样趴伏着的刘广志被钱袋子砸中了脑袋,人散去,他抬起头,迅速查看袋子里的银锭跟药丸,眼里满是欢喜,但想到了刘家村的经历,想到言似卿对陈絮说过的话,他面目狰狞。 没错,他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凭什么这些贱人能赚大钱,还当皇后? 她做梦! 她就该跟自己一样染上这种脏病....他要她生不如死! 当夜,狼狈如乞丐一般的人就叫了牛车连夜出了城门.....赶去关中城。 本来两城就很近,官道直行通达,连夜疾奔,凌晨时抵达。 近期玉兰节将至,因为赶来的人多,城门关闭的时间拖延,只是加强了巡防抽检,守城的官兵看了他一眼,放行了。 —————— 关中城有两件大事,其一是即将到来的玉兰节,贵人云集,相关官员到场,礼部跟刑部,兵部都有人前来,大理寺更是主事一方。 言似卿在跟了尘谈事之后就完成了工作,把案卷整理结果都交托了赶到关中城的简无良。 简无良风尘仆仆,手里却拎着东西。 言似卿本不在意,等人走了才知道东西忘记拿走,她提醒李鱼给人带回去,李鱼却说是简大人从长安带来的,很多人都有,算是褒奖陈月案的。 李鱼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看了下言似卿,故作自然,“我也有一食盒呢。” 她看得出言似卿是很懂生活的人,平常吃喝住行都很讲究,这食盒也是心意。 人人都有的心意。 言似卿眸光定定,扫过李鱼面上不自然,终究没说什么,“替我谢过简大人。” 简无良得知的时候,来不及高兴,就有雀观楼的人送来牌子。 上等包厢,随食免费。 简无良默了下,笑着收下牌子,对管事的也很客气,下属有点眼馋,问什么时候去吃。 简无良白他一眼,“老子死都不去。” 他不是负气,就是觉得她太掰扯干净了,他有点不愿意。 当朋友往来也不行吗? 下属也算知心,想了下,说:“明日祭典,今日是不是还得会面商谈,免得明日有所差池,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邀约言东家聚餐,一方面谈事?还有春闱昨日也出结果了,不是可以告诉言东家吗?她最近都在外面,刚好不在长安,应该还不知道呢。” “而且前段时间也有几宗青壮年人口失踪案,虽然都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可也蛮奇怪的,我们好求教一下夫人。” 简无良挑眉,摸着这令牌,提步而走。 却不想在金磷湖听雨楼这边撞见另一波上门的人。 这次,这波人没被魏听钟拦住,因为对方找言似卿是有合理事务的,而言似卿没有拒绝。 是谢文公书院的人,作陪的还有谢家两姐弟。 谢容笑得腼腆,“我们前几日也来了关中城,碍于夫人您事忙,所以未能上门拜访,如今恰逢书院的事,就一并来了。” 他说什么不重要,这是个没啥话语权的,什么事都容不得他做主,书院的山长温怀之还是看向了得意门生谢眷书。 他身份呢虽高,但眼前人已不止是商贾了。 非比寻常,所以光是书院出人还不够。 谢眷书暗暗腹诽这些老先生还不知自己跟言似卿中间隔着什么矛盾,还嘱托到自己身上,若非谢家底子摆在那,自己推脱不得,还真不想接着必然不成功的差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代为致歉。 “赵成抿等人不知礼数,有所私心,冒犯了夫人,已按照书院规矩逐出门下,也做了公告说明,包括雀观楼之事,错在这些学生,也都一一惩戒了,绝无徇私。” “至于资助一事,本就是言东家您慈心善举,不论给不给都是您的自由,只是书院这方还想努力一二,修复彼此关系,共同培养有才之士造益家国,这才委托我们谢家人出面。” “当然,在下也是托大,不敢说薄面,只能代为表态中转,希言东家您再考虑一二。” “但不论资助与否,未来都可往来,不必伤和气。” 书院的人看了看谢眷书,再看向言似卿。 后面的小云都暗想:这事能成才怪,这些读书人是真不知消息啊,不知道这两人中间隔着自家世子殿下嘛? 气氛安静一二。 很突兀,言似卿在谢眷书说完这些后,就回:“可以继续资助。” “若是不能,那....嗯?”谢眷书发愣,谢容也呆了呆。 这,成了? 书院的人欢喜之余也疑惑。 这么好说话?这就成了? 言似卿:“不是惩戒了吗?既然惩戒了,肃清了风气,就可以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谢容嘴巴没把门,“我以为你很生气,没这么容易答应呢,而且跟我们家也....” 谢眷书掐了他大腿。 谢容扭曲面颊,说不出话来。 言似卿当没看到,只轻缓道:“是生气的,但不值得我一直生气。” “除非它一而再。” 温怀之当即道:“不会,若真有这类人,我书院无需东家你生气惩戒,自行广告天下其书生之不堪,当为我书院教育之过,本人自写请罪书。” 那也不必,言似卿笑了笑,这事就这么过了,她不再追究,也打算继续给钱。 本来她就没打算借这种事拿什么好处,给不给都是习惯。 这次轮到谢眷书缄默不能语了,直到温怀之投桃报李,邀约言似卿踏青,参加玉兰节前的郊外野趣,赶上春闱放榜,也会有登榜的状元等前来聚餐,吃吃喝喝凑诗歌,弹琴弄墨阅山水,好不自在。 言似卿婉拒了,“事态已平,陛下嘱咐之事已完成大半,但还有别的首尾,怕有事端,就不外出了。” 谢眷书:“金磷湖南侧有座鲤鱼斋,乃为当年战乱时,我谢氏转移古籍藏典珍藏,为此特设斋院,言东家感兴趣么?” 言似卿是惊讶的,饶有意趣瞧她。 “谢姑娘怎知我感兴趣?” 她承认了,承认自己感兴趣,但好奇眼前人怎么知道。 谢容:“这有啥奇怪的,东家您聪明绝顶,查案之能超凡,若非博学广识,光是思维敏锐也不足以破案啊。” 是这个道理。 但谢眷书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春含雪 第135节 她对上言似卿清透的目光,手指蜷缩起,嘴巴微张,迟疑了下,还是说:“以前对您十分好奇,查过不少您的事,知道您自年少起就跟着徐县令到处查案,但凡去一处,也总爱去当地私塾.....一些正统书籍,教授之才学,对您不是难事,但奇闻轶事古籍,您尤为感兴趣。” “抱歉,非得应允调查言东家,是我之过。” 她一口一个尊称,倒是把言似卿弄不习惯了。 “谢姑娘客气,我也查过你们,也知你们大概喜好,这没什么。” “......” 气氛一时古怪,谢容却发现自己姐姐脸色有点红,似乎是羞愧的。 奇怪了,装的? 姐姐果然厉害。 温怀之咳嗽了下,再次邀约。 言似卿收回落在谢眷书身上的目光,应下了。 也没有打扮的意思,直接就去了。 但外面的守卫是魏听钟的,报备一声就是了。 言似卿看了这些守卫一眼,告知详情。 “魏大人此时不在听雨楼,也在外面。” “言大人需要携带护卫吗?” “不用。” 谢容看她走在前面,跟温怀之聊资助的细节,他吊在后面,小声问谢眷书,“姐,我看你盛装打扮,今日为不落下风,还以为你要与之一斗,结果我看着.....怎么觉得你是来求和的?” 谢眷书对他的想法反应冷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事实上她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但她确实——不想与之为敌。 而且这人跟蒋晦的事已经不需要谢家做什么了,人人也都看得出言似卿的态度,那,就没必要了。 跟这种人为敌也很可怕。 谢眷书抹了下微热的耳朵,垂眸静默。 他们走了,有一座青岩院远远观望了他们的踪迹,若钊直接汇报蒋晦,后者正在看军情邸报,但手下人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听到汇报,得知言似卿出门,他缄默了下,道:“名不正言不顺,多做多错,也只会给人家添麻烦而已,就不必去了。” “你们去看下热闹就行。” “本世子,不会去。” ——— 鲤鱼斋人不少。 其实谢眷书还是谦虚了,鲤鱼斋不止是当年谢氏转移底蕴的地方,也是这些年关中城发展起来的主要原因——它引来了最早一批文人。 也是因为现在的谢氏家主在这几年广开门庭,开放这些古籍,才有更多源源不断的大家书豪来此,甚至还有外域番邦的贵族前来求学阅览。 温怀之是第一书院的山长,认识他的人不少,一行人都不愿意闹大影响,于是走得后面,自有书斋的门人管事认得本家人,开了门让进去。 言似卿确实对这些古籍感兴趣,一入偌大的书斋,看着几乎无尽的书海,顿了顿,后轻轻一叹。 “盛世之象。” 温怀之对此也认同。 不管如何乱世,如何改朝换代,最不该毁灭的就是这些历史珍藏了。 他们是人世千秋的结晶,是唯一的记录。 本来言似卿要就此看书,却在抽书翻看时,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皱眉时,后退一步。 但眼前人露出面来,朝她诡异笑了笑,并且踱步走来。 “久闻不如一见啊,言夫人。” 第81章 因为是在书斋里面,谢氏乃皇族之下的超级大族,底蕴深厚,而且从近期了解来看,关中城其实就算是谢氏的大本营了。小云刚随着言似卿入斋,谢眷书特地把他们领来未开放的北斋二楼区,外面那些人是进不来也上不来的。 空幽寂静。 谢眷书跟温怀之他们在楼下相谈诗书,只留言似卿,就是不打扰的意思一一既然调查过言似卿,自然知道她除了做商贾时必要的接治,其实私底下没什么往来社交,也从来很少参与雁城诸多商会与名流的私交邀约。小云也不好打扰言似卿选书,所以也在第二层,但在边上茶坊里面选茶品。带来关中城的茶喝完了一-近期为了忙圣旨差遣的公务,言似卿太忙,喝茶的次数比以往高。 茶这种,劣茶喝多了其实也伤身,何况言似卿就没在这种物质上吃过苦,所以小云一听谢家这边的鲤鱼斋里面还有茶坊典藏,就到了里面看茶,等言似卿选完书,也可从她挑的一些茶品里面再选,省得在鲤鱼斋待太久。但小云还是谨慎的,门是敞开的,以便听到外面动静。她听到了。 快步掠出。 言似卿看到对方确实一惊,她是擅查案,那是已发生之事。还未事发、他人预谋突袭的事,她也非神仙,并不能预判到。但看到对方,她还是猜到了对方身份,于是松开握书的手指,端正行礼。“见过泠王殿下。” 泠王在四大成年亲王里面年纪最小,跟言似卿差不多同龄,母族声势最弱,听说是逐鹿之路上被珩帝救下的贫家女子,入了后院,但母族虽弱,这位泠王却最闲散浪荡,从读书到骑射武艺无一能成,多爱吃喝,好奢靡,贪财重利,但珩帝跟宴王两人严苛,管教厉害,也没听说过闹出更大的是非。至少没听说过有害人命的官司。 .……疯传这人私底下为了满足钱财消遣,为了供养他那一朝腾飞的卑下母族一大堆亲人,吃相有些难看。 比如.…生辰日一年要办四次。 “能认出我?不怀疑我是冽王兄吗?” 宴王,祈王,冽王,泠王。 除了宴王作为礼部认可的嫡长子,始终有不同的地位,就是珩帝在建国后、跟宴王关系古怪的这些年,他也没法在礼教上否认嫡长子的地位。它在某种意义上等于往上的孝道。 是国家上下,皇族跟民间都认可的稳定继承方式,也是经岁月验证过的。数千年都如此。 他很清楚,如果他率先打破这种自古以来最为稳定的“传承”规矩,那本来内忧外患的江山只会更起纷争。 一一除非宴王自身有大错,否则无论朝臣还是礼教大义都不支持他做一个建国后就开始打破规矩的帝王。 所以只有宴王坐守长安,未封地外出,其余三大亲王成年封王后,各有封地。 言似卿能一眼认出泠王,泠王惊讶之下,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还算低调的常服,不等言似卿回答,就主动笑着说:“对本王有过了解啊?可有其他想法?"还刻意上下打量她。 言似卿一般不会轻易给别人随便几句话语就下定义,但一个人的眼神不会有错。 她,见过太多类似的眼神一一男子,高位,居高临下,掠夺性,评判性,戏谑性。 言似卿重新看向边上书架,抽握了一捧书卷,语气淡淡:“明日典礼,魏大人告知过诸位亲王多有到场,其中给过几位亲王画像。”“流程上,虽陛下未曾嘱托哪位亲王代皇家理事,但本官主事时,万一认错某位王爷,也很失礼。” “陛下通晓万事,会降罪的吧。” 小云已经过来了,就站在不远处,手掌抵着腰上的软剑,这是大不敬,但她不在乎、 因为宴王府门人还曾在白马寺对声势鼎沸的祈王动刀动枪对峙过,岂会怕了这弱势的小亲王。 他的实权,连蒋晦都远不如。 所以小云不怕对方。 她知道言似卿也不怕。 所以,如果一个人根本不怕对方,却还在言语间自谦克制,那就另有隐意了。 泠王皱眉,讪讪笑。 “使者大人客气了,本王还以为是因为本王年轻英俊,在诸亲王中仅次于大哥哥,让人一眼认出呢。” 那没有的,祈王比他好看点,虽然年纪大一些。言似卿也不是瞎子,有她的审美,对此并不赞同,但她也不会明说。“天家子孙,自有丰神之姿,与众不同。”泠王笑,上前一步,还想说些什么。 小云上前来,拿了一块茶砖问言似卿,“夫人,这块您觉得怎么样,比殿下跟王爷在府内亲自配置的茶如何?” 泠王眯起眼。 言似卿看了小云一眼,拿了查看,轻嗅一二。“允州白茶山的浮云墨染。” “挺好的。” “跟谢姑娘他们说一下,不知道可否割爱。”“不可以。” 声音脆脆的,从楼梯口前来。 谢眷书体态优雅,是最标准的世家千金,步履轻盈无声,上楼亦动静小--小云刚刚关注泠王,未曾留意。 听这话,谢姑娘不太乐意? 但看着表情又不像。 小云难免又想到谢家跟王府的纠葛去。 结果谢眷书翩翩行礼后,补充一句,“言东家不再挑一挑吗?茶室内还有很多。” 也许是真不乐意,这茶确实极好,是有钱都很难买到的“贡品"级。言似卿手头都没有。 但谢眷书此番言语也可能是为了避开泠王,好让言似卿脱身。言似卿看了她,又瞥过泠王身上的衣物,本可以就此脱身,但.……“久闻谢氏底蕴涵养身后,书与茶世代流传,但我毕竞只是商贾,只晓得价值买卖,你我皆为女子,可能品味喜好相近,谢姑娘能代为指点?”谢眷书愣了下,笑:“甚好,那泠王殿下…”泠王干笑,他既不懂书,又不懂茶,就算有别的心思,也不愿意在自己最不擅长的地方在两位才女面前献丑。 何况,谢眷书背后有谢家,不怕他。 这言似卿也能拿捏局势,更不怕他。 那就更不值当在她们面前丢人现眼了。 “本王可不打扰两位的雅兴,左右新科才子们都到了,以谢文公书院邀约在湖畔设宴,两位若是完事了,可一定要到场啊。”他留有风度,走了。 言似卿跟谢眷书辗转到了茶室,谢眷书倒真认真介绍起来了,但介绍了一会,她就笑:“言东家谦虚,我这算是班门弄斧吗?”“没有,我对此一知半解,并未扯谎。” 其实就是品味喜好问题,她有偏狭之处,对不喜欢的,不太感兴趣,也不会去了解,只知道价值即可,但谢眷书他们这类世家子女,对这些是耳濡目染,更通背后的历史底蕴。 所以,言似卿确实在这一块不如对方。 小云看两遍气氛不错,怀疑谢眷书有和解的意图,她也乐于看言似卿能结交可靠的人脉一一毕竞在长安这种地方,只跟皇族扯关系,危险有时候大于好处“小的刚刚先看的,了解不多,也算挑了一块好的,正得意呢,现在看来是这里所有的茶都是极好的,我怎么挑,都是好的。”小云这么说。 谢眷书:“以前,没这么好,是这几天特地新置弄过的,从老宅那边调过来的。” 小云:“?” 谢眷书深深看向言似卿,“言东家看出来了吧。”当然看出来了。 茶室整理过,茶砖也都清理过。 有心之举。 而看之前谢眷书的邀约,那就是提前准备好的。言似卿嗯了声,直接问谢眷书:“我不太理解,但也不好探究。”谢眷书:“那是上面长辈们的事,他们让我做的,不让我做的,我一概是听话的,假设他们没提,基于我自身,更乐于跟您修好。”“您不理解也正常,就好像我刚刚也很意外一一您看出泠王图谋,其实不是我为您解围,是您为我。” 言似卿别开眼,挑了一块茶砖。 春含雪 第136节 “他还未婚。” “而你不乐意。” 泠王未有正妃,眼高于顶,不可能盯着自己,跟宴王府直接冲突上,还冒着她现在的微妙处境风险,前来示好。 其实是想截胡一一截胡谢氏明珠。 趁着她跟蒋晦的绯闻半遮半掩的时候,抓住机会,让谢氏支持他。那人家就不是为言似卿来的了,而是为谢眷书。言似卿觉得没必要太委婉,既然这里没有外人,她跟谢眷书前面又有那样的“纠葛",摊开说,比彼此试探来得直接。也显得不那么低级。 谢眷书苦笑:“是,而且他能无声无息潜入这里,说明我谢家也是有人另有其他攀附心思的,都想着把我分配给攀得上的柱子。”柱子。 她用的词很埋汰,但又很妥帖。 蒋晦那边太难攀附了,谢氏使力无劲,于是有心人就想着把她卖给别的买家。 小云想笑,又觉得无奈。 谢眷书不是唯一一个如此遭遇的世家贵女。是几乎所有。 越尊贵,越不自由。 像惠远郡主,怀渲公主那样的是凤毛麟角。还有原因就是一一谢氏内部并无得力后代占实权高位,空有门楣跟底蕴,钱多巨富,身份尊贵,但其实就是待宰的肥羊。泠王就是看上了它的肥美。 言似卿沉默一二,最后轻轻两句。 “有时候,示弱求人,也是上乘之术,处境越尴尬,其实越安全。”“盘龙不会对守着的珠宝黄金发脾气的,只会进攻掠夺者。”嗯? 谢氏,没有杀伤力。 是珠宝,是黄金,是名字画,是价值所在。它怎么显摆,怎么名贵,怎么出名,都没事,因为物质就摆在那,挪来挪去,就想鲤鱼斋一样,它可以从谢氏老宅转移到关中城,也可以转移到其他城池,都无所谓。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论珩帝,还是宴王,都没对谢氏出手,就是因为知道它青黄不接,没有威胁,而且有它为世家之首,好过再出现一个"蒋氏"领袖世家图谋更多。言似卿多体面啊,明明是揭穿对方家族没有人才,干不出大事,但又听得舒服一一珠宝黄金呢,她夸我。 谢眷书:“您,这是在夸我们?” 小云:…” 言似卿愣了下,手指摩挲了下茶砖,染上了茶香气,她还是放软了语气,说:“不敢,未有此底气,只是觉得你们这样也挺好的。”她没再多说,挑好了茶砖,谢眷书直言赠送。两家都巨富,最不缺的就是钱,所以言似卿没有那般客气,直接收了。谢眷书斟酌了下,还是再次邀约参加书院召办的聚餐。言似卿:“不适合。” 她要走了,态度如此明确。 谢眷书终究没有留,只能送言似卿离开。 马车离开,回归听雨楼那边。 谢容不知何时来到谢眷书身后,“姐,她为什么这么坚定不参与?我以为她资助这些学府学堂,固然品格无暇,也肯定是乐于跟这些未来阁臣有些香火情的,她跟温山长谈事时,也很直白,怎么现在又回避了?”谢眷书:“可能是担心这些王爷皇子的,盯上她吧。”谢容:“我前几天偷听二大爷他们的打算,啧,他们满嘴冽王,泠王的,那冽王都多大了…冷王跟我半斤八两,读书的时候都互相抄,能配得上你?不过,夫人竞然会帮你,奇怪。” 谢眷书:“她心软,对女子,尤其心软。”好奇怪的人,总是那么冷静,可,有时候又那么容易心软温柔。难道她看不出自己是在故意示弱吗? 看出了,可还是心软了。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跟言似卿很像一一都像是一块肥肉,让人等着分食,只是自己命好,起码还有个谢家的架子撑着。但她看不出言似卿的内心,言似卿却能一眼看出她的不甘一一哪怕在世人看来,两位亲王已是很高的门楣,她就是看不上。一个年纪大,长相不行。 一个年纪合适,但人品才能庸碌不堪。 假设这判断有误,那更麻烦一-说明对方一直在伪装。来日等到不必装的时候,再回头看任何旧人,包括她这位谢家的明珠,都只是蚊子血,吸干了营养也就得抹除掉了。元后,对于蒋氏门楣,何尝不是如此? 谢眷书谁都不想占。 谢容:“我刚刚去外面听了几耳朵,那些人……都在议论夫人身家到底多少,而且也都在议论这笔钱是属于沈家,还是属于她。”谢眷书表情变得尤为厌恶。 “好在,她没去。” “不然在那边遇到一些人,可能还会就此事掰扯。”谢眷书突然庆幸,不然她就说不清了。 “刚刚,她看到泠王突然出现,竟然没有怀疑是我安排的。”“提都没提。” 她有一种自己的人品被别人很自然就认可的感觉。这种认可,远高于家族对她的定位。 明明在此之前,人人都在议论她跟她是竞争关系芸芸,甚至自己还为此耍过手段。 言似卿能不知道? 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但没太在乎,甚至好像对这种手段也不排斥,从未针对自己反击过。 怎么说呢,谢眷书心里很难受。 “你说,她怎么这么好?” “让我自觉卑丑。” 谢眷书喃喃自语,谢容发愣,后长长一叹。也许,就是因为太好了。 如珠如玉,却没有归属,于是人人都想贪占。可世人都忘了。 她是独立的人,是这世间少有杀出地盘有自己事业的女子,她有自己的傲气,偏偏一直忍于局面。 谢容都想象不到某一天这人不愿意忍的时候,会是什么局面。那一定不是他们这种只能被家族跟别人牵着走的庸碌之辈可以想象的。但往往这种反抗,会带着玉石俱焚的决裂吧。春闱出结果,是玉兰节之前的重大喜事,关中城踏青的热闹已经云聚那边,言似卿上马车的时候,都能听到远处湖畔传来的热闹,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回马车避开了这些喧闹。 小云抱着茶砖,没说什么。 “夫人以前爱这些热闹嘛?” 言似卿笑了笑,“年少的时候,爱的。” 跟着舅舅到处跑的时候,她见证了人世间的喜乐哀凉,也好奇千古流芳的文明底蕴,到处找书看,女子身份不便,长相又比较麻烦,她都是刻意伪装过的,其实远比谢眷书他们查到的更爱热闹。爱这人世间的繁华与热闹。 “后来就没时间了,也不适合。” 她的语气很淡,轻描淡写的。 小云却特别难受,转过头在那哭。 言似卿:“?” 她发怔,后失笑,弹了下她的后脑勺。 “我,一天数千两财资往来的买卖,生意单子涉及海外,光是海运商船的料理就足够我忙了。” “就今日那泠王身上穿的浮光锦,还是走的我手下海运,但用了旧料子,没买今年的新款,所以我才猜测他缺钱了,有可能盯上谢家。”“他们那些党派你来我往的礼节贿赂,搞不好都有一些珠宝是走的我手下路子。” “而且,刚刚在二楼,你没看到外面燕子低飞,而远处湖泊上面鱼光闪闪?那是因为快下雨了,虫子往低飞,燕子就来猎食,而鱼儿上游水面呼吸,才能让人看到鳞光闪闪。” 看着是很美,但大自然的美丽,背后自有它的天理。该下雨下雨,该刮风刮风。 身家巨富,养尊处优惯了,她就受不得狼狈的苦,才懒得过去掺和。“既然快下雨了,有什么好聚的,闹一身湿。”“你想什么呢?” 啊? 小云忽然哭不出来了。 是因为这样吗? 不是,夫人,您的生意到底做得多大啊!!!朝廷怎么一直都不知晓? 言似卿淡淡一笑。 “朝廷财政审查本就有问题,不够全面。”“但这也是王公贵卿们一心安排的漏洞。”“他们能为此避开许多麻烦。” 何况她走的海外,更不可能被洞察到。 甚至,很多户头还用的各种身份套环,更不必提其中隐秘了。也不过站在许多掌权者的肩膀上摘取果实罢了。小云对这方面完全不懂,就是觉得很可怕,很厉害。“那,万一将来这些漏洞补全了呢?” 言似卿笑,“那也很好。” “世家衰,少垄断,中央集权,商业文化教育百家争鸣,国富民强,那更有好处。” “世界太大了。” “小云,外面世界,真的很大。” 言似卿轻声低语,小云眼睛亮了亮。 “以后.……” “以后有机会,带你出去玩,假设,你那时愿意的话。”言似卿含笑,小云一口应下。 “反正我愿意跟着您的,不管遇到什么麻烦.…”砰!! 外面忽然有了撞击声。 马车紧急调停。 但撞击不是她们所在的马车,而是前面出了事故,车道马车本来就多,赶上了热闹时机啊,都是往来的门户家眷,马车不知凡几。这段路也本来拥挤,若是撞了,堵着了,那就是一条长龙。“东家,前面有马车撞了,还一口气撞了好几辆,堵得厉害,都不好掉头。” 言似卿嗯了声,问:“可有人受伤?” “好像有,不少人家去问了,也帮了忙。”言似卿让若钦带药箱过去,她的药比别人的应当好一些,而.……“看看是怎么个撞法。” “别的不用多问,看撞车之地周边如何,以及主责任的马车车辙印。”若钦一愣,很快过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汇报。“小的仔细看了下,起因是有一架马车想要掉头,结果跟后头上来的马车对冲上,两边脾气大,吵闹起来,护卫还有动兵器的迹象,吓到了马匹,就乱了,连着后面的马车一起遭殃。” “那边确实道路狭隘,一般通车需要让一些,不过,小的按您的吩咐观察,周边其实潮湿泥泞的草地,虽然容易陷车,但真拥挤了,也可以僻让过去,腾出空间,可被一些歪倒的树木跟废石挡住了口子,导致这些马车都没了调转的余地。” “那些树木的根部,拔地露出的土很新,像是连夜被人挖开推倒拦路边,石头底部的土壤青苔压在草叶上面。” 不用言似卿分析,若钦跟小云都品出了猫腻。“啊,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就为了把路堵住,不让人出去?”这里好像唯一的官道。 那是为了不让谁出去?又是谁安排的? 言似卿扶额,听到了雷声滚滚。 来了。 暴雨将至。 每次一遇到暴雨就没好事。 但言似卿有疑惑之处。 这幕后设计之人,有通风水气象的大师吗?她是因为能在下雨之前看到一些小生物的迹象而猜测有雨,这很多农家百姓都能懂,但对方要提前布置此事,得在昨天就确定今日有雨。若非司天监的大能者,民间隐士既高人。 若是前者。 那,王爷? 小云跟若钦都想到了一一白马寺。 那位王爷又出手了,手笔不小啊。 是泠王吗? “扮猪吃虎?″小云暗暗嘀咕。 “那夫人,咱们怎么办?” 春含雪 第137节 明知道对方有布局,一定心怀恶意。 如果回头下马车走小道赶在天黑前离开此地,去最近的未明湖园林那边避雨,就怕这种必然的选择有对方埋伏。 如果不走呢? 在这耽误.…… 言似卿看了一眼窗外丛丛碧绿幽深的山林湖泊,此地平时看着景色如画,但真进去了,幽谷空深,难保遇到什么。 在这留着才是上上之策。 可是,言似卿看着前面混乱的景象,看到不少不知内情而吵嚷忧虑的普通人家跟学生。 她叹口气。 如果对方有安排杀手,她在哪,哪里就是麻烦,会连累人。天再黑一些,对方就会出手。 对方,怕是连这点都算好了。 好歹毒的谋算。 “下马车,回头,走山林栈道。” 雨滴丝线。 未明湖畔的聚餐被临时中止。 才子佳人,世家名流倒也从容,入了周边的温泉院,也有人本来就有园林院子在此处,借此广邀人众入内躲雨。 对于这些雅客来说,观雨煮茶也是一大乐事。辛劳的也只是下人们而已,一阵忙碌伺候。谢眷书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应酬完一些世家同流,也与新科状元来回了两句,心中关注了下王爷皇子以及某些人的踪迹,确定都在这里,而且连早上刚到的宣威将军也都在这。 没有外出闹什么麻烦。 她直接撇开这些人,到了外面的偏僻耳房,喊来管家让留意些远处赶来避雨的车马。 “如果言东家他们返回,安排到隔壁别院,不要领到这边来。”“别院那边清点好,准备齐全,不要怠慢客人…”她细细嘱咐,却忽一惊。 因为窗外,远处山林中传出凄厉的惨叫声。雨还没下,但天已经乌沉了。 言似卿等人骑马入山林,偶尔能通过山脉曲线瞧见坐落未名湖边上的一些温泉庄。 “其实也不远。” “过了这林中道口就能入下面的官道。” “还没下雨。” 众人骑着马,谈论了几句,然后进了林子。这林木参天,油绿油绿的,平常极美,堪称仙境小道,还有小沼泽湿地的水潭一片片波光荡影。 很潮湿的样子,空气里满是苔藓跟林木气味。雨已经来了。 所以这种气味加剧。 众人不得不加快奔速。 “前面有屋子。” “破庙?” 言似卿垂眸,拉了缰绳,过里面栈道而听到马蹄哒哒声。破庙外面早已埋伏好的蛰伏者,用手中弓箭瞄准了在林木错影中骑马而过但抵达破庙门口儿准备入庙避雨的一一言似卿。瞄准她。 手指刚要放3.… 惨叫声起。 来自跟他埋伏在不同射击点的其他杀手,全都被后面扑袭而来的暗影全部斩杀。 破庙院子里,在雨水中,小云无波无澜,撑开雨伞挡在言似卿上面,而若钦等人都看向言似卿,又看向林子里反杀这群蛰伏者的人马。其中马上人,魏听钟。 隔着雨幕对视。 魏听钟儒雅一笑。 “言东家真的是……聪明绝顶。” “这就猜到了我一方人一直在沿路保护你吗?”自言似卿出听雨楼。 魏听钟的人马就一直在附近。 言似卿知道,所以她根本不怕什么王爷安排什么杀手。但,她还是顺势上套了。 目的就是借魏听钟的手杀对方一个回马枪。什么王爷的人手能越过帝王架前金吾与神策两大卫队武力?如果有,那太可怕了,会跟宴王一样被打压。言似卿:“不敢如此托大,更不想我区区一介商贾,能引来何人杀我。”魏听钟:“也许对方想要杀的不是你。” “不担心吗?” 这人底子太深,不是她能轻易对付的,言似卿抿唇,拉了缰绳。“不管谁杀谁,但凡谁死了,魏大人都有麻烦,应该是你更担心心吧。”言似卿直接拉了缰绳走了。 淋雨就淋雨,无所谓。 这一茬人已经解决,也捉了活口,目的已经达成。她走了,魏听钟惊讶。 属下问:“大人,我们是在这继续搜查,还是追?”这里肯定还有人,比如派出这些杀手袭击言似卿,又埋了其他杀手准备埋伏赶来救援的蒋晦。 他们要搜查,就只能留下人马。 但,魏听钟御马上前。 “跟上去。” “她没事,局面就没事。” “世子还不至于乱来。” 魏听钟不知道,他们一走,没多久。 林子里,厮杀声。 蒋晦找到了地方,杀了不少刺客死士,却只在一处找到“是我!!蒋晦,你敢.. “魏大人,救我!!” 林中原本蛰伏看动静的始作俑者被找到了躲藏之地,屠了大半下属,他吓坏了,临危骑马逃出,反过来追着言似卿他们后面求救。这动静跟杀猪一样,从后面追来。 众人才刚出林子,瞧见不远处的温泉庄子,刚松口气呢。后头就来动静了。 “东家小心!” “什么人!” 回头看去。 言似卿一眼看到骑马逃出的人五官年轻,公子哥打扮,而且面相有点、.…蒋家人。 腰上还佩戴玉佩。 皇家子嗣才有的玉佩。 这人是? 魏听钟还未发话。 咻... 一根箭矢穿空而来。 直接射穿这人的眉心。 当着所有人的面。 直接杀了他。 堂堂的皇族子弟,就这么呆滞带着眉心箭,从马上跌落。恐怖非常! 这一举动,震惊了温泉别院门口所有达官显贵。泠王跟冽王呆滞。 也让魏听钟都狠狠抽了脸颊。 而在寂静中。 另一匹马,另一个人。 马上人。 一袭武装红袍,甲胄都来不及穿戴,本要奔赴前线的年轻大将,就这么骑马而出,手握长弓。 疾奔越过草地,践起草屑。 从林中出,从雨中来。 从尸体身边路过。 那是他堂弟。 祈王长子,也是刚被一起贬为庶人的祈王世子。原本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下一个"蒋晦。” 未来的皇太子呢。 从小一起玩大,不管关系如何,都无比熟悉的至亲之一。他看都不看,就这么骑马经过。 一个眼神都欠奉。 就这么到了言似卿的马匹边上,眼神扫过,确定她一身无碍,但已然湿透,他压根紧了紧。 跟她眼神接壤_…空气里隔着雨丝。 她的眼里有触动。 震惊,忧虑,也有复杂。 是,复杂。 她看着他。 两人目光仿佛摩挲过,雨丝微凉,湿润方寸。他不知她内心到底如何想。 只要不是敌人,她对谁都好,对谁都周全。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妄想她会关心自己,在意自己的得失。但他在意,在意她的所有。 也在意别的。 于是,马匹停落在温泉别院前面,不等其他王爷皇子还是其他堂弟质问,还是大臣们弹劾。 他懒得浪费时间,直接开口。 “庶人之子,自甘为贼寇,也值得诸位王公贵卿在意惋惜吗?”“天子之血,贵在自矜。” “不是谁都有资格做陛下宗亲的。” 春含雪 第138节 “陛下认谁,谁就是皇家贵胄!” “即便是本世子,陛下觉得不配,卸甲弃兵伏首逐出皇家玉蝶不在话下。”“但若是诸位..…” 他举起长弓。 弓上无箭,虚指所有权贵。 “外敌动荡,前线兵将血未干,陈年冤案亡魂未祭,却有人为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动不动伤及百姓,连累无辜。”“也配当我蒋晦的至亲?” “再杀又如何?!” “杀了再被降罪又如何?!” 蒋晦其人,皇家赤麟,帝王亲赐,该是什么样的风采呢?这里,没几个人奔赴过前线,没几个人见过那沙场血雨,更不知道从中杀出凯旋的将军们有多大的风采。 更不知道他的狂妄骄烈若是刀口染血,又是何等锋芒毕露。风采照青山,血染三十里,红日灼灼,伏兵龙将。也不过如此了。 不管谁满腔腹稿,准备脱口:为女人杀至亲,糊涂愚蠢,不堪为皇亲。现在都闭嘴了。 一句话说不出。 冽王跟泠王也都闭口不言,其他小皇子跟世子们就更不敢言语了。他们不说,大臣们不少被他这番言语感动…还有人擦眼泪的。谢容脸色燥红,捏着帕子感动无比,这就是,就是!!“就是我表哥啊………天呐,姐姐你看到了吗…”谢眷书扯回自己袖子,心里有遗憾,但更清明了:这般儿郎,自己也配不上,对方更看不上斤斤计较的自己。 那她呢? 她一直看着另一个人。 那人在安静之后,忽开口。 “在玉兰节之前,埋伏袭击殿前朱雀使跟神策大都督,自然是不满陛下的政策,也要阻挠祭祀祈福之举,所图不小,但也可能跟本官近日与大理寺商议寻回当年丢失的数十万军饷有关,案宗已经拟定上呈,正在往长安路上,对方为既得利益者,怕这笔财物被找到,暴露了,所以安排如此谋杀,斩断追查。“没想到,祈王世子不仅知情,还掌握了这笔军饷,如今还亲自伏杀于我。”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通过他找到这笔军饷了。”“如果找不到,那就是在其他人的手里。”“那此案更复杂了。” “原来还有同谋。” 魏听钟跟简无良猛得看向她。 她,在这埋了一手? 本来白马寺只是某位王爷借刀杀人,原以为就这么过了,毕竞他们这些人能做什么? 她.….……布好后手,但凡对方再出手,对她心怀恶意,那对方也等于上套了。 从黄雀,变成了鹘蚌之一。 而她利用的恰恰是那至今还未找到的几十万巨款。这才是真正的借刀杀人。 他们齐齐看向亲王皇子等人那边,看到了许多人脸色大变。 第82章 —————— 人死如灯灭。 有些人死得重于泰山, 有些人死得轻如鸿毛。 有些人曾经尊贵非凡,有些人连死都是一种禁忌,提起来有碍活人利益,于是不必提。 如果说蒋晦的震慑是刚烈的, 横刀指眉心。 不管他们动不动手, 敢不敢反抗, 无所谓,他自己就是一把刀,能杀绝定鼎。 所以气势,不动如山,动则雷霆万钧,首先就让人怯场了。 但那言似卿素来是软刀子磨人,那刀还不在她手里。 在中枢顶阙。 在至尊手中, 无人能敌, 连蒋晦都得伏首。 她擅长塑造恐怖的局面,进退不得的绝境, 让人在细细思考权衡利弊后只能对她退让。 一刚一柔, 局面就这么定了。 于是,原本丢了身份也能站着人间世俗“好歹也是亲堂弟, 不管做错什么也不能这么无情啊”的无理说法,去降罪蒋晦, 将他打上冷血无情的名头, 好让宗室排挤他,甚至让帝王大怒,厌恶降罪他。 现在好了。 都这么说了,帝王还降罪,那就....有点对不起边关将士了。 于是事儿就这么过了。 泠王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默默来了一句:“本王就说祈王兄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背弃家国,对不起父王,对不起朝廷跟百姓,还带坏了儿子,这父子都如此,也难怪赤麟跟言大人生气,本王也生气啊。” 从东家到大人,又变了称呼。 人性微妙之处,全在于此。 屋檐下,雨水淅沥,串丝成线,连线串珠。 滴答滴答落在潮湿的斑青阶梯上,作为这里的主人家,谢氏兄妹都看着前面雨中那一对男女。 谢容还有些目不转睛的时候,耳朵里听到自己姐姐的声音。 他们在屋檐下,屋内原本弹琴的乐师们却不敢出去,还在自己位置上,拂陵就是隔着窗,隔着这群贵人中错落的缝隙,看到名满帝国的那位第一世家贵女用急切又温柔的声音吩咐管家。 “烧水,配驱寒祛湿的药汤,衣物准备好.....温泉?不必温泉,温泉过热,未必适宜。” 谢眷书想到言似卿近期忙碌,她边上的女侍都主动替她寻茶,可见最近喝茶厉害,茶喝多了,体内已比一般人寒凉,再过热意,对于男子发汗极好,但女子体弱,不宜过激。 她如此吩咐,管家一一应下,但路过一高大英挺的青年时,被对方低声吩咐了一句。 “听闻言东家在喜欢橘橙等果蔬。” 管家一愣,看了他一眼,一时没认出这人是谁,主要是生面孔,但看了对方身上的衣着。 半文不武的,似乎一直跟泠王在一起。 他应了声,走了。 但最后还是一回头,默默记下对方面孔,去了后面灶舍安排的时候,想了,问了随侍的医者用多味果干配药是否合适,医者言无妨。 “那准备一些果干,多种口味的,橙橘干多一些....” “甜一些的果干。” “要最上等的。” 管家小心在意,下人们也不敢怠慢。 然后,管家又瞧了外面那青年的摸样。 这里的人太多了,有些人身份低调,并不宣扬官职,他只是在此地掌管温泉别院,并不是本家那边能负责迎来送往的大管家,所以不可能对朝堂之事了解太透彻,所以,他认不出人,但他谨慎。 记下摸样后,下去画了纸。 —————— 很快,外面风波摆平,自有魏听钟出面代为周旋他们两人跟那些王公大臣们间尴尬的气氛,顺着台阶就下了。 他也道自己遇袭了,跟言似卿一起遇袭。 这就是盖棺定论了,没什么可说的。 然后在场的简无良也说军饷本就是要查的——言似卿没有胡乱杜撰,因为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得写进案卷钟,只是当时简无良默认这是背后涉及党争,又是涉及帝国大将乌呼鹤云到底有没有拿到军饷的无头案子,空有推理,没有证据,相关人等不是死就是失踪,无从查起。 甚至他从最早在白马寺那会,言似卿对此事的避讳,他预判其知帝王君心,不敢再试探,于是就此作罢。 其实,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思——他不想再介入党争,有心避开旋涡。 所以在这个案卷内容上比较囫囵,让她做主。 包括魏听钟——他们写的案卷,也过了他的眼,借神策的骏马送往长安。 现在于帝王看来,就是三方协定的结果。 现在看来,她摸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志。 再把他们一起拉下水了。 简无良能怎么办?他鼻子都没摸,就认下了。 “本官确实跟言大人认真相谈数次,对军饷一事尤为在意,在这点上,我与她并无任何意见相左,本来还打算再聚餐一次,细谈此案后续的调查工作,就等陛下下旨明令了,没想到此事竟败露了。” “言大人,我们饭都还没吃,此事就已暴露,看来祈王的势力非常大,已经渗入各部内外,不管我大理寺,还是神策军,都有一些问题。” “我们还得再查。” “是吧。” 这人..... 言似卿也有意外的地方,目光寥寥扫过一本正经的简无良,知道这人在趁机“要挟”什么。 但她很也很少白占人便宜,对方作为官员,规避政治风险也是理所当然,并非错处,是她这边先有谋略,利用对方。 所以..... “是,简大人。” 她这就是应下了,简无良愣了下,他就是习惯性不甘心都让她安排了,有心在她面前卖弄一二。 因为察觉到这人.....其实并不排斥别人的反抗跟手段。 甚至会欣赏。 结果,她答应了。 简无良又判断失误,心里复杂,又隐隐暗喜,“那好,说好了,言大人,我们....” 头盖骨忽然有点凉。 他这才意识到马蹄声靠近了。 转过头。 言似卿也能感觉到有人目光灼灼。 马上人,红衣小郎君。 她心里微涩,却没看过去,踱步走向魏听钟,说了两句,成全了职能上交接的体面。 春含雪 第139节 谢眷书赶在泠王开口之前,出面安排她去别院。 泠王看了谢眷书一眼,意味不明,“谢大小姐是要让言大人落单吗?” 谢眷书微笑:“言大人刚刚都说了,公务要紧,若有差池,诸位贵人难免脱罪,我们谢家也难辞其咎,是吧。” 这也是个能说会道的。 泠王牙痒痒,暗骂谢家那几个老东西还说什么谢眷书端庄知礼,最宜人妻。 呵! “老四,别胡闹。” 憨厚的冽王摸摸肥厚的耳朵,叹气,“谢大小姐也不容易,就这样吧,言大人,此事辛苦了,父王素来严苛,处置不好,我们这些混账都得挨骂,只希望这些事不耽误明日的典礼。” “否则.....” 众人顿时心有戚戚然。 魏听钟不参与这些王爷皇子们的是非,目光扫过言似卿跟蒋晦。 两人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言行相连,点到辄止,线断突兀,毫不粘连。 世子殿下也没再看她。 —————— 言似卿被安排到隔壁院子洗浴换衣,她并不热衷于随便盥洗就上那么大一个池子。 “这是温泉池?” “是的,夫人,每个院落都很大,包厢分开,基本每个房间都配置了连着山上的温泉,不过若要最好的体验,还是得上山,那边分男池女池,十分安全,也宜享受。” 这里的温泉名声独步天下,连海外都知晓,言似卿自然也知道。 “是很好。”她说。 女仆笑着问:“大人来过?” 言似卿:“是来过,小时候吧。” 她也是有出身的,不少人知道言阕走南闯北,奉旨游历巡视当地医署,本家又常年在长安,那位言夫人更是年少出名.....夫妻俩带着孩子来过关中城实在不奇怪。 但言似卿没有进池子,用了浴桶,打理完毕后,拖着倦意,出来就看到药汤,也看到了果盘。 果盘里面什么果干都有,但橙色明丽的最为显眼,气味也最为强烈。 她怔了下,下人已经不在了,只有小云在用药物试毒。 对,她谁也不信,凡是入口的都会检查一遍。 “无毒,可以用了。” 言似卿喝着药,看着那些果干片刻,问:“谢姑娘安排的?” “咦,应当是吧,我刚刚偷吃了两片,还挺好吃的,搞不好是跟帝王家的贡品一个层次的哦。” 小云跟言似卿熟悉起来,借着试毒贪嘴。 言似卿觉得好笑,但多看了那果干两眼,不太在意,却随口问。 “受伤了吗?” 小云:“谁?” 言似卿不说话。 小云:“哦哦,殿下那啊.....好像伤口开裂了。” “也没啥,习惯了。” “我们习武的哪有不受伤的,您千万不要在意。” 言似卿垂眸,放下药碗,良久不说话。 —————— 半夜,一切喧嚣得以平静。 只有雨声滴滴答答的。 言似卿侧卧着,被子掖在手臂下面,她这般清美长相的人,含笑时显温妩,静默时又显得倔强。 棱角时刻变换,但接触久了,又觉得她的个人特质跃然纸上,像墨汁一样在别人的人生白纸之上肆意渲染,怎么也洗不干净。 这样的人.....她自己的人生阅历中,到底肯留下谁的墨汁呢? 人影靠近。 俯 身,半跪在她榻前。 药味浅浅淡淡。 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白日不敢对视的眼。 安静中,她没有退避,只是静静看着他。 半响。 蒋晦才说:“不跳起来打我,或者开口骂我登徒子吗?姐姐。” 言似卿到底是稳得住的,只平静道:“你放肆也不是一两次了,真闹出去,我不愿,你也不乐意。” 蒋晦:“我是不乐意。” “我想.....” 言似卿:“想什么?” 她问得直接明朗,反倒显得这种暧昧尤其不值得她上心。 蒋晦:“......” 他就跪在榻前,眼巴巴看着睡衣着寝的她,如此距离,孤男寡女。 再轻声细谈,也是背德又不堪,哪有白日那般光伟明朗的将军气概。 但他们这样不可说也不是一两次了。 蒋晦:“我来,不是想趁着你让小云把药给我,就趁机来轻薄你,是因为在那些人眼皮底下,实在不好公开跟你接触,但我要去边疆了,我需要确定一些事,确定你的打算,确定你无碍,我才好放心去。” 他也很直接。 他确实要去边疆。 哪怕她在这里,处境依旧凶险。 他也依旧得去。 言似卿嗯了声,弱弱的,带着喝完药的困倦跟倦怠,嗓子都是哑软的,但声线还算清冽,只说:“我也会心软,殿下。” 蒋晦一怔。 言似卿:“你是守家护国的大将军。” “我不希望你有事,任何事都不要有。” “这样的心意,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我希望人人都对你有这样一份心。” “它也应当比任何感情都真挚,都长久,更有利于你。” 这一次,她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遮掩,也没有回避,甚至允许他如此僭越。 再次来这。 在夜里窥她。 目光灼灼。 他们之间的事,该说的都说了,她依旧是那般态度,他应该也清楚,不必再反复提,就看谁能保持清醒。 蒋晦不会说“死别”这种晦气的话。 “闹事的是塞外点苍部,但我怀疑背后是北逾国在那挑拨策划。” “乌呼鹤云此人,厉害,我没有万全把握。” “我甚至不确定今日在场那些个人,里面有哪些是乌呼鹤云的走狗。” “这类人,可比我那些王叔难对付多了。” “你千万小心。他们不会被局势左右,目的就是为了铲除帝国的肱骨人才。” 蒋晦认为王叔们好对付,是因为这些人终究得臣服于帝王权。 但那些走狗跟外敌不是。 言似卿缄默些许,道:“肱骨人才?我吗?” 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 蒋晦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 眼里全是湿漉漉的心疼跟认可。 他的眼睛会说话——是,你是,言似卿,你一直是。 一如最早他在雁城逼她,挟持她,也不掩饰他的惊艳。 无关皮囊。 他,切切实实是在认同甚至佩服她的能力。 这种认同,使人愉悦,使人难有恶感。 言似卿也承认自己是个俗人。 她不得不垂眸,好错过这样的儿郎真心,却瞧见他手上的包扎,渗出血来了。 “是,在林子里追击时伤的?” “有毒?” 若非有毒,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消炎。 春含雪 第140节 王府药不错的。 蒋晦收了手掌,藏了藏,“没毒,就是剐蹭。” 言似卿抿了唇。 “你能退开吗?” 身体动了动,掀开被子。 蒋晦后退,别过身去,鼻尖有淡香萦绕,却等到那人披上外袍系带子的窸窸窣窣动静,也有她从架子上取医物的小小动静。 “过来。” 言似卿看了伤口,“刀口有毒,你应对得当,确实只是稍微剐蹭,边疆环境严苛,尘土飞扬,但凡有些脏尘沾染伤口,发炎生脓,兵器金属之物也多矿毒,你又不能静养,会容易加剧感染。” 蒋晦:“太医说过,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已经乖乖伸出手。 言似卿:“我会刮肉削层,再上活血药,会很痛,但兵行险着,从你这一路赶到边疆,它的新肉应该刚好长成,我名下的医馆有草木帖售卖,我已让人送来,你走之前带上,在包扎之前贴在伤口,能止消炎,它分不同的.....” 涉及正事,尤其是边疆战事动辄生死的大事,她不会顾及那些名声跟避讳,知道他会来,也允许他来。 既然来了,她就会帮忙。 “你在听吗?” 言似卿一边上手,一边嘱咐,才意识到这人眉眼有点恍惚。 她抿唇,带着点嗔怒。 “没,我看走神了,你能写给我吗?”蒋晦问,她没束发,一头青丝垂肩,青衣素雅,浑身毫无坠饰,翩然无防备,眉眼瑰丽如画。 看,走神了。 他真是疯了,竟然还敢肖想是不是与她成婚的话,每天入睡前,每天醒来后,都有幸能看到她这般摸样。 像是日月升沉一样无声盛大而美丽。 言似卿静了静,平静道:“不写。” 蒋晦:“哦,好小气。” “你的那些帖子,不收钱吧?” 言似卿:“.....” “殿下的嘴,就像这毒一样,挺厉害的,现在还留痕。” “什么?” “这个。” 言似卿是医者老手,包扎完毕,随手指点了下手背上已经留下的疤痕。 “蚊子啊。” “早点回吧,这里湿气重,蚊子也多。” 她淡淡的,带着点戏谑,其实也是想起雁城初见,这人嘴硬,装腔作势,结果趴在蚊子最多的荷花池边上屋檐顶,不知道被咬成什么样了都。 确实很好笑。 也是很随意的事,也准备赶人,却在笑一瞬后怔了下。 因为蒋晦猛然扣住她的手腕。 就在她刚刚手指点他一下的时候,他就不行了。 整个人像是伪装之后岿然崩塌的山陵,要把她活活埋了。 “我忍得很好,马上就走了。” “言似卿。” “你别招我了。” 言似卿心脏一缩。 而对方的手掌宽大,手指极长,骨节神骏,那骨头的棱角感能贴着她皮肤明明白白渗入,指腹也正好压着她手腕青筋。 他原本坐着,她站着,方便上药。 现在他站起来。 她恍然想起曾经....白马寺.... 要后退的时候。 腰肢被攥住,定格在原地,他隔开了一些距离,但伏腰俯首,在她耳边低低两句。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再做你在长安的靠山,宴王府也依旧在你身后,已跟父王通过气儿,你可以信我,我说到做到。” “你好好的。” 前面是信诺,后者....带着三分祈求。 言似卿像是被他拢在怀里。 明明隔着距离,但错落的幽暗,小小的雨滴。 窗户哒哒哒的。 她有点恍惚,于是垂眸。 “好,我答应你。” 第83章 —————— 言似卿终究还是答应了 。 哪怕他们都知道底线在哪, 但本身这一种答应在她看来也是一种让步。 她不该。 蒋晦倒是没想那么多,一味高兴,然后退开一步,束手正经, 保持乖顺。 “那, 你还要跟简无良去吃饭吗?” 言似卿抬眸, 眼底暗沉:“不能吗?” 她不喜欢别人强求,被管束。 她在沈家再艰难,也没人能在这一块要她坚守三从四德。 所以..... 蒋晦:“等我回来,请我两次?” 言似卿:“......” 她动了动唇瓣,“可以。” 蒋晦:“那.......” 言似卿:“不要得寸进尺哦,殿下。” 蒋晦闭嘴了,摸摸鼻子, 忽身体.... 言似卿吃了一惊, 身体后退一步,却见这人只是蹲下去, 跪在地上。 之前他蹲在榻边, 她那会尚卧着,也没说什么。 现在他突然跪在自己身前, 着实吓了她一跳。 以至于她后退一步。 却见这人....只是蹲下收拾地上掉落的一些医物废料。 他收拾了,她就不用在他走后再辛苦收拾。 他知道她刚刚很惊讶, 愣了下, 抬头看她。 言似卿眸色顿沉,第一次以上位的姿态俯视年少而骄烈的俊秀皮囊。 卸甲去兵。 唇红齿白。 他看她,嘴唇微张,缓缓伸手..... 她没退。 静默看着他的手指抵达她裙摆边缘,修长而轻盈。 —————— 在雨中, 夜啼芭蕉,无光,但双影叠一,似有浅滩薄浪。 那样随风轻晃的窗影,男女叠合的样子,亲昵俯首的样子,似纠缠的样子。 挡着,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她本纤薄,虽个子高,但形体灵秀,很轻易就被常年习武的真正英武将军遮挡。 除了那个男人,没人能知她现在的神态,肤色的白妩。 过了一会,那高大的魁影突然自降高度,露出原本遮挡住的女子影廓。 她没动。 但也看不见那将军的影子了。 男女之间,最恨晦暗不明,勾连缠忍,但凡独处,总让人觉得有事发生。 这是人心,而人心最为复杂不可测。 ———————— 林子里伫立的暗影静默如山,过了一会,他的身体彻底藏匿在树后。 春含雪 第141节 以避让蒋晦从里面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虽然隔着有些距离,但蒋晦厉害,他不敢轻视。 但.....他今夜还能维持往日的敏锐洞察吗? 跟言似卿深更半夜独处一室的时候? 树后的人嘴唇抿直,侧过脸,在潮湿树皮的边侧窥着重新紧闭的门窗,看到言似卿走开了,去了书房那边。 她点了烛火,烛火幽幽。 言似卿在书房耽搁,不是必须要做些什么,而是因为睡意很淡,清醒非常,她甚至有点后悔。 对于她而言,后悔就意味着得反省。 她在反省为什么今夜要松伐戒心。 只是因为对方要远赴前线吗? 她心软了,不想在这当口惹人伤心? 她不确定,只是回忆起刚刚那人蹲下了,靠近了,然后用手指无声挑起一片剪切的碎棉纱。 它粘在她睡裙上了。 他抬头,对视了她须臾。 她很清楚他的眼神里有什么。 克己复礼。 他说他忍得很好。 她平静看着他重新低头,小心谨慎收拾好所有痕迹,甚至把那些小钳子等物也回归原位,再把盒子放回原位。 他们没有任何交谈,他动作娴熟但沉默。 只有雨声,次次都有风雨。 言似卿转身去了隔壁书房,点了蜡烛。 蒋晦疑惑。 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知道她背对着自己,从书房的洗墨台上弄了水。 准备磨墨。 背对着蒋晦,她其实抬手扶额,像是疲惫级似的小小喘息,后轻轻长叹。 拿起纸笔。 “明日你肯定走得早,再转交也麻烦,还得连累小云早起。” “这里还有一些可信的边疆客商,其实我的人。” “你若有粮草物资调度上被人暗算,一时周转不开,可以秘密联系这些人,可代为应急。” “家国之事首要,别的一概别管。” 她写着,也解释了自己在写什么。 蒋晦这边刚弄完,听到她这么说,表情一时复杂。 这肯定是她的底子了,但她肯托付,无关风月,只因他们都在乎家国安危——这一场边疆战事看似来得突兀,但他们都不敢当小事。 因为它来得太奇怪了。 “雪人沟的案子才有结果,这乌呼鹤云若是就以点苍部动手,难说他是不是也因为饷银失手而看到我朝内部的问题,趁机起事....” 蒋晦对此也慎重,没有拒绝言似卿的好意,但他心里清楚,若非必要,他绝对暴露言似卿的底子来为自己增添砝码,因为她越显能力跟资本,越容易被人盯上。 跟肥羊谢氏一比,她个人极强,对一些人而言未尝没有威胁。 他现在都不确定自己的皇祖父对她是什么态度。 弄好后,他走到书房等言似卿写完,这一等,没多久,但时间也不短。 ———— 外面远处树后,袖下曲紧的手指碾碎了一片干物,落下橘橙淡香。 人不见了。 —————— 温泉池主院,谢眷书还没睡,因为得料理一干贵人们的是,当然不必她亲自操劳,下面有许多下人主事。 管家提到了两件事。 怀渲公主等人因为淋雨了,比较讲究,要泡室内温泉,已做安排。 还有一件事得谢眷书知晓。 她看了画像,眯起眼。 “新任宣威将军,齐无悔?” “此人,什么来头?” 说起来,大理寺当日那件事,简无良跟周厉的确做到了捂住消息,现在也只有他们跟珩帝那边知晓内情。 帝王也果然不太在乎,照常重用。 所以,外面的人并不知这位新冒头的大红人到底什么身份。 可现在..... 谢眷书有些不明所以:“他是主动跟你这般说的?” “是,小的后来打听过,好像没几个人知道言大人的喜好,她鲜与人聚餐接触,也是刚来长安,也一直在世子....额....” 在宴王府父子的“控制”下,就没流落到别人手里过。 那知她喜好的大概也只有雁城人了。 这位齐将军是雁城人? 不止,想必还是极亲密的人。 谢眷书冷笑:“倒像是故意让人知道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显摆? 还是因为现在用的是假身份,又不敢真身份真的被埋没? 谢眷书也是极聪明的人,已经有所猜想,“那,言大人什么反应?” “似乎没什么反应,下人去收果盘的时候,发现她吃了,但吃得不多,别的也吃。” “就很稀松平常的样子,看不出特别的喜好。” 谢眷书:“也没特别避开橙橘果干?” 管家:“没有,但夸了我们家的果干很好吃,都很好吃。” 谢眷书若有所思,后失笑。 “不用查那位齐将军了。” “她知道,但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就不用查。” 谢眷书看下手边的帖子,管家留意到,低头谁:“怀渲公主有意邀约那位,但怕被拒绝,她说今日看您跟言大人关系不错,希望您以主人家身份邀约诸女眷上温泉山一聚,不知大小姐您是否同意?” 谢眷书在想:她是同意的,但人家同不同意,她不确定。 “明日再说吧。” “那些王爷皇子自有他们的前程要算计,反而不计较这里的舒适与否,但怀渲殿下她们来过多次,不要怠慢了。” 所以她还得亲自去拜访。 好在主院距离皇族女眷们所在的别院很近,就风雨连廊的几步路,谢眷书出了院子,在仆人们撑着伞的庇护下,路过许多护卫的巡逻,到了怀渲公主的别院。 里面,怀渲穿得清凉,已经上池子吃着瓜果,品着小清酒,外面下雨含量,里面温泉池子紧闭,却是温热,她看着还在池子里兮兮的女儿,眉眼倦怠宠溺。 “如果没有那些麻烦,这么过日子多好。” “何必争来争去....” “吾儿,别去想你那表哥了,就你这样的,但凡他真看上你,我都得拦着,怕你糟践他。” !! 小郡主愤怒,鼓着腮帮子,“母妃就这么看我的吗?我最近也是很用功读书,还能作诗了,偶尔想想,没准我也有成为世间诗人的潜质!” 怀渲公主噎住,呛了好几下,吐出一口龙眼。 小郡主哼哼唧唧,“母妃好恶心....怎么吐到我池子里了?” 她跟前漂浮了一颗东西,下意识抓了下,看到是一颗小球体。 随口一说,但仔细一看。 黑白,纹路,血丝。 “啊!!!” —————— 从夜里蛰伏结束回归的人刚回到某个房间。 屋内坐着一个人。 对方瞧着他。 “让你去盯梢蒋晦,不是让你去偷窥女子啊,齐将军。” 沈藏玉没有解下湿漉漉的黑袍,因为这里是别人的房间。 他站在了能汲取滴水的毛毯上,看着眼前人淡淡道:“你我同为王爷办事,你献计,我执行,我承认你的地位比我高一些,我也是一直按照你跟王爷的计划行事的——但你们应该也很清楚,我非习武强者,怎么可能追踪蒋晦并且不被他发现,也只能预判他临走前一定会去找言似卿,这才一直盯梢在她房舍附近,守株待兔,你觉得,我这方法有错?” “不过你能知道我的行动,看来另外也安排了人盯梢我了。” “既信不过我,何必.....” 春含雪 第142节 里面的人泰半藏在屋内暗影里,因为坐在长琴前面,手指搭着琴弦,淡淡道:“既自认在我之下,却不明白在下者,从无权过问上者权威吗?” “既求上,却不知何为上。” 这人语气纤凉淡薄,比风雨更冷,沈藏心凛了眉心,觑了对方一眼。 “刘广志现在都没消息,蒋晦明日一早肯定就启程了,而且我看他身手程度,内伤早已恢复,再去边疆,若非死在那边,既是避开风雨,归程既荣耀了。” “毕竟,陛下很难舍弃这样一个子孙。” 都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懂一些。 陛下忌惮宴王,是因为自己已老,而宴王正当年,可爷爷一辈,对孙辈很难有那么强的杀意跟戒心,因为后者年少,根基不够,威胁反而小。 最重要的是蒋晦此人风格太明显了,一眼看得到其性情所在。 看似刁钻桀骜,实则最有傲气,还愿意守着某些规矩。 所以珩帝对他的安排,其实是一种保护。 其实代入一下自己,谁不想要有这样一个能打能杀上前线为皇族博名望,又不会威胁自己的后代? 真杀绝了,只留下一群窝囊废,陛下这种靠马上逐鹿而得天下的枭雄也不乐意——因为这样一来,等他归去,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只会轻易被别的造反者夺取。 很可能对方还远不如曾经的蒋氏。 那得多憋屈? 所以沈藏心觉得对方的谋略手腕并不值得王爷那般推崇——虽然白马寺一事非常成功。 摸着琴弦的人并不反感沈藏玉的挑刺,只淡淡道:“人,已经来了。” “今夜就能见分晓。” 他话声刚落。 外面突然听到刺耳的尖叫声。 而且这尖叫来源女子,还不是一般女子。 沈藏心神色顿了顿,到窗户口缝隙往外寻了声音来的方向。 皇族区域。 是那边的皇族女眷?! 他回头:“这是安排奏效了?” 这么快? “不是说明早?” 结果,他没看到对方志得意满的表情,反而也看到对方神色迷茫。 继而沉郁。 “是明早。” 所以,怎会是今晚? 而且现在麻烦的是..... 这里住了不少达官显贵,护卫更多,被惊了不少,人员躁动,已经有人奔跑在这片屋檐走廊上了。 沈藏玉知道自己的麻烦在于——他得无声无息从这出去,回到自己住所。 不过,有人比自己更麻烦。 蒋晦,他得从言似卿那离开吧。 难道他还想待一夜? 所以那人跟自己一样,都得面对同一个难题——怎么从别人的房间悄无声息出去,而且得赶在别人发现他们不在房中之前回去。 —————— 言似卿才刚写好手札,上面详尽记录,能帮到蒋晦不少,才要封卷交给蒋晦,两人就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这? 怎么这么突然? “温泉别庄还能出什么命案吗?走哪都有.....” 言似卿蹙眉,而蒋晦反应过来,直接拿了卷子塞进衣内,讪讪:“我说的是我,走哪都有案子。” “而且对方莫非知道我在你这,故意用这种动静来攻讦你我?” “好下作的手段。” 言似卿:“你我这样也不算上乘。” 蒋晦嘀咕:“也没怎样。” “这次没有。” 言似卿:“.....” 她不计较他这破嘴,低低一句:“快走。” 蒋晦已经准备出去了。 只是.... 外面动静来的很快。 “保护好言大人。” 魏听钟跟简无良的声音十分清晰。 言似卿跟蒋晦当时表情都苦闷了。 有时候,太被看重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要是被发现了,两人跳进哪条河都洗不清了。 怎么办? 第84章 —————— 以言似卿对魏听钟的判断, 其儒雅,擅礼,并不会一味顾着自己职责而硬闯,现在下面弄出动静, 知会同住在这里的小云等人, 再让小云通知自己, 穿衣打理等等。 但,人,他是一定见到的。 不仅人得在,还得无恙。 言似卿跟其接触不过一段时日,都有此判断,更别提从小与之相熟的蒋晦了。 两人眼神一对——蒋晦但凡在屋内,魏听钟难保会察觉到。 但出去, 除非他是大罗神仙, 转瞬隐身或者遁地,否则...... 小云压根不知道蒋晦来了, 蒋晦这人也知道好歹, 不会占着两边都是自己人就胡作非为,让人知晓他深夜来此, 固然现在可信,将来呢?或者言行举止中不经意透露出去。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但对她确实不好。 言似卿寻常也不喜欢入夜了, 还让疲惫一天的下属们都围着她转,最主要她也有自己的私事,并不会凡事都让人伺候。 所以小云不知。 她在楼下。 她也知道外面动静,并不反感这些人第一时间前来保护,但还是谨慎的, 告知会先上楼.... 小云的脚步声已经往楼梯来了。 蒋晦的选择只有一个——躲。 躲哪? 两人眼神在相触那一刻,蒋晦有无措跟愧疚。 自然是把责任归咎于他今夜到来。 意外是意外,他来,也是主要责任,没别的可推诿的。 言似卿也不是爱追究责任的性子,本身今夜到访也是她默许且觉得有必要的。 她在长安的局面本来就仰赖宴王府跟帝王的拉扯,这没的说,所以不管是为家国大利,还是为她母女的安危,她都希望眼前人无碍。 意外来了,麻烦也来了,应付过去就是了。 然后,两人也都有了解决疑难的办法。 比如,言似卿手指一指,指着自己不久前才躺着的床下。 而同时,蒋晦看向衣柜。 嗯? 嗯..... 这倒是第一次十分不默契了哦。 言似卿愣了下,脸上微异样,而蒋晦呆愣瞬息后,脸上无碍,当什么也没看到,默默小心打开衣柜躲了进去,但过她跟前的时候,借着烛光,小耳朵红得不行。 言似卿看见了,当没看见,等衣柜关了,她别过脸,牙齿轻咬了下唇瓣,咬出红痕,脸颊也微微红。 —————— 小云不明情况,上楼,烛光点燃,他们在楼下知道的,上来后推开门,瞧见言似卿果然起来了。 问了两句,也提及刚刚的动静。 “听见了,刚刚我已醒,是皇族女眷那边的事?差人过去问问殿下她们何事。” “是,已差人过去了,但魏大人跟简少卿在楼下,担心您这有贼人闯入.....” 言似卿应了两句,不多时,魏听钟要上楼,后头跟着犹犹豫豫半响,准备跟着一起上来的简无良。 “简无良。” 春含雪 第143节 “诶,魏大人。” “你,不许上。” “?” 简无良还不是担心魏听钟以帝王那边下放的权柄未必言似卿什么。 朱雀使,并非实权。 可能只是一时利用,用来稳定宴王府的,把蒋晦支开就知道帝王真意了。 简无良有点担心,这才跟上。 结果....真有鬼?不会是陛下那边主导的吧? 皇家父子兄弟争斗,手段百出,基本都逮着言似卿母女使劲儿算计,简无良下意识就多疑了。 “魏都督,本官是大理寺少卿,陛下也下令长官地方治安,尤其是玉兰节跟此前要案牵扯上,让本官置之不理,实在不合适。” 魏听钟一眼就看出这小年轻的盘算,他自己已经提步往阶上走。 “简大人跟周郎将两位帝国天骄,一个最擅中和保身之道,一个唯陛下之命所从,周大人还尤有自持,怎么简大人如今倒是改了路数?” 也太直白了? 我们家大人不要脸吗? 大理寺门人李鱼等人面露尴尬。 但简无良脸大啊。 “换一条路,目标也都是一样的,而且魏大人乃陛下首要倚重的肱骨大臣,跟着您走还能有错?” “本官是太监,你是吗?” 大都督的声音轻细温柔,头都没回,只给了一个高挑秀挺的背影。 “.....” 本来跟着踏上一台阶的简无良整个人僵住。 下面一群人汗颜。 这谁能跟上? 但都督大人说的也没错啊。 深更半夜的,即便要确定详情,也不可能硬闯言似卿的闺房。 她也不是一般女子,还能随你调查如何如何了? 简无良没那意思,但魏听钟将军了,他无从解释,只能黑着脸站在原地。 而魏听钟这话落在言似卿跟蒋晦耳朵里就是——他是太监,入房间调查,无碍她名声。 所以,言似卿很难拒绝。 —————— 言似卿开门了,瞧见只有魏听钟一人站在门外,他的其他随从都站在外面的走廊角了。 守卫周遭。 即便,那些也都是太监。 魏听钟也没让他们过来。 言似卿眼帘微垂,先问了刚刚尖叫的情况。 “已派人去查了,距离言大人这里近,先来确定安危。” 按理说首要的就是皇族成员的安慰,从王爷世子公主这些往下才是臣子。 这是魏听钟跟简无良这些司部首领该做的。 但,特殊时期。 玉兰节第一,白日还有言似卿跟蒋晦开头的“要案”,动不动造反,动不动边疆战事。 回旋镖回归,倒显得魏听钟这边言行顺理成章了。 都是老狐狸。 言似卿不动声色,“魏大人用心了,请进。” 她主动邀请。 魏听钟目光扫过对方身上披在睡裙外的款款袍子。 腰身系带也是颇有来头的楼兰玉扣。 里面暖白,外面竹青,纹路显暗,但低调雅致,颇有古韵。 料子顶级,人也顶级。 以他作为太监阅览皇宫内外所有权贵上流人物,他必须承认有权有势有钱是一回事,皮囊气质品味是另一回事。 言大人,才像是帝国盛大宏伟气象才能养出的好人儿。 魏听钟的眼神也太明显了。 满是欣赏。 言似卿与之一样是个异常细腻之人,察觉到对方眼神内涵,心里微妙,暗道这位大都督也是个内外兼修的人。 精致,无暇。 但也危险。 “魏大人是担心我这潜藏刺客吗?” 魏听钟闻言看向她,“是蛰伏,不是潜藏。” “总不能是言大人你包庇其藏匿吧。” 言似卿:“有可能。” 呵。 两人谈笑风生,但魏听钟的目光已经从床榻衣柜这些地方一一扫过,他先走向衣柜。 .... 边上书房的蜡烛有光,能瞧见桌子上的迹象,也能看到洗墨台上有水。 滴答滴答落地。 很细微的声响跟痕迹。 他转移了步子。 走向书房那边,“深夜点烛,言大人是睡不着,还是有必须提笔之事?” “睡得着,但确实有事。” 言似卿走在后面,步伐轻缓,很从容。 魏听钟到桌边,看着上面的笔墨纸砚。 手指勾了镇纸压着的纸张。 “上面有印痕,字体密密麻麻,显然已经写完了,莫非言大人已经把纸张给了要交托的对象?” “这深更半夜的,一定是言大人十分信任的人,才能让其入屋。” 言似卿:“明日一早的事,才得今夜写。” 她这么说,魏听钟才留意到边上匣子,打开,看到里面有几张纸。 笔墨很新。 墨香淡淡。 显然是要给人的,还没给。 而且能让如今已经暴露巨富且渠道人脉非凡的言似卿连夜写的信息,一定事关边疆物资,为相助世子的。 那,如果人已经来了,一定已经给了。 他抬眸看向言似卿。 后者不置可否,只靠着书房的隔断门框。 衣柜内,蒋晦的手指摸着钻进来前,言似卿要他拿出的纸张,心里赞叹:太缜密了。 魏听钟没有孟浪到去打开人家的信纸查看,对方也不是犯人。 所以他走出书房,垂眸,瞧着地面跟桌子.....药箱这些都摆放齐整。 但。 一个衣柜柜门下面夹着了些许布料。 魏听钟顿足些许。 是会考虑到刚刚的交谈,宽容一二? 还是.....他走过去了。 言似卿一点都不意外。 对方这样的高官跟经历,怎么可能因为三言两语乱了自身职责。 一如她自己也从不为别人的言行也改变自己的目的。 衣柜内,隔着柜门,蒋晦面无表情。 言似卿没什么反应,就那么冷眼看着。 咯吱,柜门打开了。 里面只有衣物。 没有人。 小云就在门口,见到魏听钟如此搜查,有些不满,正要开口,言似卿抬手示意,她就不说话了,但愤愤。 春含雪 第144节 魏听钟瞧着里面叠好的内衣物,微微蹙眉,关上了,目光往边上那个衣柜看去。 一共两个衣柜。 一个没锁,一个有锁。 “这个是?” 言似卿:“各地生意账本合同,以及这段时日的案卷副本。” 魏听钟:“副本?“ 言似卿:“凡事留底,未免意外,我一贯如此。” 果然缜密。 “失礼了,言大人。” “好在本官是太监。” 言似卿:“这有什么关联吗?” 魏听钟挑眉。 “言大人会安慰本官,本官在你眼里依旧是男人?” 言似卿:“是男人,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荣耀,非要如此夸赞魏大人吗?” “我觉得不必要。” 魏听钟笑了。 他瞟过屋内确实没找到的账本等物,知道言似卿确实有这种谨慎的习惯,于是没再动另一个衣柜,往门口走去。 “等下本官就去青凰院那边,言大人一起?” “魏大人先去吧。” 她这样衣着,也不适宜。 魏听钟从容应下,走了。 他们一走,小云似乎有所察觉,去外面了。 言似卿没管小云,只开了上锁的衣柜。 衣柜内,蒋晦抱着一些账本,账本上面还叠了几件衣物,就在他下颚下面,也在他怀里。 账本这些本来就是藏在匣子里,匣子又在衣物下面。 只是为容纳他。 乱了。 毕竟这么大一个活人。 言似卿本不太在意,但瞟了眼,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贴身衣物。 蒋晦表情尴尬,手指指着了下上面的吊钩。 “它自己掉下来的,不怪我.....” 委委屈屈的。 言似卿脑子都嗡嗡的,深吸一口气,让他出来了。 蒋晦出来。 言似卿:“把衣服放里面。” 蒋晦:“好的。” 言似卿走开两步,不看他,“你得走了,这人虚实不定,不好应付。” 蒋晦:“知道,估计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派人去各处确定所有人的动向了,不仅是我,是所有相关人。” “一旦真出了事,死了什么人,我们这些人最有嫌疑。” 言似卿:“真出事,他也不会觉得是你我干的,这非你我手腕。他来,如此严苛,只是因为陛下不许。” 蒋晦一顿。 言似卿重新递过纸张,摊开说:“你我若苟且,这在对方看来,比死个把人重要。” 越直白,越难听。 她缜密,但也冷酷。 蒋晦默了下,离开前飘下几句。 “来之前,我让若钦装了我,他擅口技,能装我的声音。” “还有,陛下不是怕你我苟且,而是不愿我们这些子孙脱离他的控制。” “我父王,逐鹿时尚年少,陛下希望自己嫡长子的婚姻能做最有选,得强大助力,让他登顶。” “非要谢氏。” “逐鹿成功之后,他又忌惮长子功高强势,非要他自断臂膀。” “他跟我母妃的婚姻就是这种不得已下的结果。” “说是各取所需,其实是各自保命保前程。” “帝王之心深似海,孤高在上,见不得我们逞心如意,如虎添翼。” “我虽不知你背后到底有什么缘故,但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你在他眼里必然非一般人。” “也许,是我配不上你。” 他走了。 言似卿静默原地,过了一会才去换衣。 小云进来就瞧见她裸露的后背,雪白细腻,但后心处有一条很浅的红痕。 其实算是淡粉,在无瑕且曲线玲珑的脊背像是被人抚弄过的痕迹。 应该是很多年的痕迹了。 她愣了下,关切道:“夫人后背受过伤吗?” 言似卿背对着她,既没避讳,也不遮掩,只淡淡道:“家里遇袭时,受了点伤,但那会年少,恢复也快....怎么,还有疤痕吗?” 她微微蹙眉。 很小的时候就成孤女了,其他舅舅等亲人也不可能见到她后背。 母亲又不在身边。 她又不喜欢让侍女服侍洗浴。 所以后背痕迹,在多年中,她自己既不能时常看见,也没多少人瞧见。 可能以前有一人可以。 后来也没了。 言似卿眉宇微拧。 “一点点,不明显,可以用药祛除的。” “不用去。” 言似卿转过身,已然披上了衣服,拉了带子,淡淡一笑。 “留着也好。” ———————— 魏听钟根本没去公主那边,抄了近路赶到蒋晦那。 这会他的下属已经跟里面的若钦过了声音的试探,却不好硬闯。 他一来,直接强行进门。 门内,一身药味的蒋晦挑眉看着他。 魏听钟:“殿下,出事了,本官第一个忧心您的处境,您没事可真好,咱们一起去看看您的姑姑等人?” 神策军的下属等人低着头。 蒋晦:“.....” 这老狐狸,路数这么多,怎么不去帮那些大娘子们抓奸渣男的活儿? —————— 言似卿到了青凰院,在门匾上顿了下眸色,再往里面看,谢眷书等女眷已经在了。 女护卫们拦着王爷们的爪牙,没让进。 言似卿从门匾下面越了门槛,去了温泉池的大屋,女眷们看到她,纷纷让开,谢眷书松口气,怀渲也披上了外套,正安抚着自己的女儿。 而扑面而来的水汽让言似卿抚了下鼻子,再看向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以及....安置在桌子上的物件。 下面搁着布。 上面一颗珠子。 眼珠子。 言似卿上前,静默瞧了一眼,听了怀渲开口叙述前面的事端。 其实很稀松平常,没什么异常,这玩意就跟凭空冒出来一样。 就这么吓到了小郡主。 其实不管是谁,遇到了都得吓得失神。 包括言似卿自己。 她用镊子看了看眼珠上的血丝,回头:“能让小郡主下去吗?” 这时,小郡主反而硬气了,“我不,我不下去,我就是刚刚被吓到了,才不会软弱....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 “我也不是什么怂货!” 春含雪 第145节 言似卿:“这眼珠子是被活钩出来的,当时人还活着。” 然后,一群宫女叫喊——因为小郡主昏过去了。 怀渲:“....” “挺好,本宫不用再哄了,她也能睡个好觉。” “来人,带下去。” 也算是亲娘了。 还关切独女的睡眠。 谢眷书哭笑不得,但她还是忧心忡忡,靠近言似卿,低声问:“我们刚刚清点过女眷这边的人数,基本无碍,也没遇事,男院那边,得等魏蒋两位大人点出名单。” “调查一事,我谢氏全权交托言大人,您说怎么查,就怎么查。” 那被钩了眼珠子的是谁? 而且若是活着被钩出的,那人呢?在这重兵把守的温泉院,还能有人无声无息被活活控制着钩出眼珠子? 谢眷书觉得恐怖,但不好做别的推想,倒也信赖言似卿,直接言明让权了。 怀渲打量了下她们,挑眉,“本宫也只能信赖言大人了。” “......”言似卿挺想说自己还有一堆账本要看。 她走向温泉池,绕边看看,正好此时魏简等人先后来了。 蒋晦没进来。 他在外面。 隔着中庭空隙往里面看,能看到站在池子边上的言似卿。 她认真办事的时候,不会随便关注别人,只看着那温热散气的池子。 魏听钟:“人没出错,都在,连下人们都点过人数,无人有碍。” “怪哉,这眼珠子是外人的?” 这里防卫厉害,外人出入极难,基本都是登记在册,有名有姓的。 谁没了眼珠子? —————— 很快,言似卿三人都看向池子的出水口。 谢眷书:“泉水从山上引下来的,源泉处有人看守,今日还有巡防,我谢家今日还特地加强了两班防护,若要说从上面下手,眼珠子落在泉流中引到这,那很难,但我也安排人上去重新查看。” “要放水看下面口子吗?” 室内温泉池有些是以天然池围建建筑而成,有些是引流到人工建造的池子里,后天人工所造的池子,会有设计图,方便引水放水,也有单独的水道,十分方便且奢靡,耗费物资跟人工也是巨大。 但当年谢氏鼎盛,早就了温泉别院的美名,偌大的别院群,有这等温泉池设计的不在少数,倒是山上的池子更天然一些。 可前人也没想过会有眼珠子泡在水里。 三人都默认放水。 水放掉后,露出下面的口子,那口子大小也就蹴鞠球大小,但顺流入一颗眼珠子并不难。 魏听钟:“可能根据这眼珠子判断何时被摘取?” 简无良:“不能,只能确定是活时被抠的,充血了。” 往温泉山中调查的人马也回来了,众人在场,回禀谢眷书,也等于回禀了所有人。 “上面一直守着,并未有什么异常,泉眼无碍,看守人也正常,也是一直三班轮倒。” 谢眷书办事周到,并未有什么纰漏,让人算计温泉别院,那这眼珠子的来处,只能是半道上的事。 温泉山不小,下雨天,深夜,没什么人在各处泡温泉,那泉流过处,在巡防队伍没有察觉的地方,爆发了什么隐人恩怨,也未可知。 但这实在是无头案子,要彻查整座山,现在下雨,能有什么痕迹留下? 众人顿时苦闷。 言似卿神色却很沉重,一直看着那个入水口若有所思。 魏听钟顺势也看着,过了一会,他说:“出水量有问题?” “没,是入水量有问题.....” 温泉池设计的口子前提是根据入水量跟出水量来计算,排水时候避免满溢,刚刚放水的时候,也没堵出水口。 言似卿隐约察觉它的入水量不太对。 简无良观察了下,“这水量也不小了啊,谢大小姐,是这样吗?” 谢眷书:“好像差不多。” 言似卿:“正常数量可能也就这么大,但今日下雨,水量应该增强不少,那,现在的水道应该被堵塞了。” 堵? 什么东西堵住了水道? 简无良头皮凉了一瞬,他干这一行的,实在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 他亲自下池子查看正在流水的池子,还让人拿细布罩子堵住出水口。 “如果有东西堵住,可能有些杂物会排送出来,不止是眼珠子。” 言似卿:“也不一定只在这个池子。” 魏听钟漠了下,让排查所有室内温泉口。 —————— 小半个时辰后,一些棉布罩子带着截流筛出的杂物摆在了桌子上。 此刻泠王等人也到了。 一步进来,刚好看到这些布料,什么叶子,花瓣,稀碎杂物,不多,也不太明显。 但泠王一脚进来,就听到那几位的对话。 怀渲胆子其实很大,非要凑近,“有树叶这些也正常,这是虫子?” “虫子也正常,那这个是?” 简无良正用夹子夹着一小块软塌塌但薄薄又发白脆嫩的东西。 看了一会,简无良表情苦闷。 没回答。 谢似卿皱眉,也没说话。 魏听钟:“回禀公主殿下,是人皮。” 人跟其他动物本来就有很大区别。 毛发少,皮肤更平整细滑,哪怕是男子粗糙,也远比一些动物来得细腻。 所以,他认得出这是人皮。 只要杀过人,见过一些尸体,都认得出这是人皮。 简无良就是一眼认出了,表情才那么难看。 怀渲身体抖了下,一步躲到言似卿身边,攥着她的手臂,“啊,好可怕哦,本宫被吓到了~~” 言似卿:“?” 蒋晦:“......” —————— 又是眼珠子,又是人皮。 很可能这个人已经被肢解了,组织部分还堵住了水道。 言似卿:“因是温泉水,皮肤泡发水肿的时间更短一些,但这些杂物里面还有一些虫蚁尸体,一般这样的小虫子是禁不起热气热水的,会远远避开,除非它们被浓烈的血腥吸引,攀附在尸块上,再被一并抛尸入了水道。” 本来只要死的不是他们登记在册的这些贵人们,发生什么命案都可以大事化小,单独拎出去查,不妨碍这些人跟明日的玉兰节就好。 虽然很冷酷无情,但世间也就这么回事儿。 可言似卿他们都觉得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如果对方在杀人肢解的时候,能瞒着这么多护卫,避过耳目,那对方就一定不是一般人。 既然不是一般人。 要么杀的不是一般人,要么杀人的目的不一般。 不一般的人? 死的又不是这里的贵人,对比他们,还能有什么人不一般? 简无良:“那抛尸入水道既是目的?” 不管如何,得先查哪里堵住了。 翻找出这些尸体残块。 泠王早就被这事吓到了。 “好恶心,本王不要再待在这了,马上就走,你们管自己查案。” 他转身就要连夜离开温泉别庄。 言似卿:“可能不行。” 什么? 泠王回头,眼神不善,其他见状也想一起离开的王爷皇子们也都盯着她。 “言似卿,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朱雀使,就有权越过我们这些皇子,不让我们走吧。” 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皇子脸色不好看,开口就有了敌意,但很快又怂了脖子。 因为蒋晦走到了他身后。 就那么挨着。 春含雪 第146节 言似卿倒不生气,只说:“这人皮,四四方方的,是被剪切好的。” “皮口也是撕得完整,不带肉。” “并非腐烂冲刷,自然脱离,而是凶手有意为之——他在下雨天,抓了某个人,活钩掉了眼珠子,又有条有理剪切了人皮,随着尸体碎块跟眼珠子这些抛到水道中。” “温泉水道不可能外露,它是有封口的,知道水道地点,还大意打开封口往下抛掷。” “这也是有意为之。” “那,今夜事端的爆发,以及爆发的后果,乃至于我们这些人此刻的查案,都在对方预判之中。” “诸位的离开,也可能是对方的目的。” 小皇子被哽住,嘟囔:“什么畜生如此胆大妄为?莫非是要算计我们这些皇子?” 蒋晦不说话,皱眉思索。 泠王:“那我们被迫留在这,会不会也是对方目的,言大人能确定能负责吗?” 冽王哭了脸,摸了一把脸上的肥肉,“我们这种闲散王爷也值得算计,我怎么觉得是奔着个别人来的。” 不少人下意识看向蒋晦。 蒋晦挑眉,“看我做什么,莫说现在死的不知何人,就是死的是诸位王叔,为了边疆安定,为了陛下的旨意,我也得奔赴前线,等打完仗再回来奔丧。” 这臭嘴! 烦死他了! 不管如何,言似卿说得有道理,事情隐而未命,最忌早做决定。 魏听钟也觉得此事古怪,担心又涉及党争。 留不留这些人都有巨大的隐患。 泠王:“那言大人怎么说?要留我们?” 言似卿:“十二皇子殿下说得对,下官没有职权越阶管皇亲去向。” 小皇子:“我....四皇兄!” 冽王:“小孩子闪一边去,那大理寺....” 简无良:“一切全凭魏大人做主。” 魏听钟:“冽王贵为此地亲王宗长,怎么看?” 冽王:“本王无实权,刚从封地回来,都不知情况,本来就被白马寺的事吓到,要说主权担当,还得是赤麟啊,是吧。” 蒋晦:“都抓起来。” 众人:“......” 这人实在是有病,病得不轻啊。 蒋晦:“干嘛?抓起来,设下兵将保护好,一力破十法,如果人不够用,那就关一起,我就不信那凶手能怎么样?” “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们不乐意?” “那还问我?” “下次别问了。” 一群叔叔姑姑都被梗得不行。 言似卿默了一会,暗想:这人说他已经忍得很好了,可能也是真的。 看看这一点都不受气,不忍耐的样子...... 再看看他一群至亲被他气得原地暴躁的样子。 如果他从小就是这样的,那这些叔叔姑姑兄弟姐妹,是很辛苦了。 —————— “先妥善照顾且保护好诸位吧,我们这边先查尸体。” 言似卿看了简无良一眼,后者愣了下,跟上。 蒋晦摸了下耳朵,偏头吩咐了身边的若钦若钊。 魏听钟看得分明,眯起眼,“这里就劳烦世子殿下了。” “劳烦您,把诸位王爷公主皇子们....保护起来。” 蒋晦真不愿意接这差事,要他说,言似卿都不用管,天下死者何其多,如果真涉及很大的麻烦,以她的聪明才智,避开足以,次次都掺和其中,归根究底还是内心良善跟责任使然。 不然管这些人死活? 不过,他看了看言似卿离去的背影,再看怀渲等人,还是揉了下鼻子,上前看管了这些人。 一口一个亲戚尊称,一口一个关起来。 怀渲:“......” 可她还是很配合,因为她手里有纸张。 刚刚言似卿身边的小女子给的。 回到自己房屋后,怀渲打开纸条,看了纸张后脸色微变。 ——皮上有斑症,可能事关作案目的,你们注意些,晚点我让人给药,再看详情,不要声张。 小山那边已经得了言似卿吩咐,回去拿相关药物压着先。 小云若钦跟言似卿后面。 —————— 到了外面隔间,言似卿转头问一同过来负责温泉别院处事的谢眷书:“有鸡禽等活体吗?” 后头的简无良听到,脸色变了变,魏听钟也猛然厉了眉眼。 谢眷书不在此道,还没反应过来,但也预感不太好,“嗯?有,厨房那边有一些。” 言似卿用夹子把那块尸皮放进了一个杯子里,倒了热水。 “找一只幼禽,泡发半个时辰,用水喂,但必须用笼子看顾好,跟其他禽类牲畜隔开。” “再看半个时辰,若有厉害发病,观察之,不用等我们,立即烧杀,人不要接触。” “隐蔽些,避开那些人。” 那些人,还能是哪些人。 一旦得知可能有感染的嫌疑,他们一定不顾别的后果,就想着脱逃出去。 这就是特权之人的底色。 刚刚言似卿跟蒋晦眼神交换过,后者才肯摁住那些人,不然他实不必掺和。 她也没必要管。 但她有了发现。 “为何觉得那尸体有问题?会染病?我看过那块皮,皮上并无什么显要特征,莫非是眼珠子?” “还是因为那些虫蚁都死了,你觉得尸体带着毒?” 简无良都怀疑起自己的查案能力了,有点反应不过来。 言似卿摁着眉心,也很沉郁,低声说:“皮上是没什么问题。” 嗯? 刚刚看着言似卿私下写纸条的小云若钦:“?” 不是,您骗公主的啊? 言似卿擦拭手指,语气微凉。 “那一块尸皮是很完整,没什么问题,虫蚁入温泉水后本来就活不了。” “重点是剥皮的手艺。” “你们知道要把人皮跟脂肪完整剥离,这需要多厉害的技艺么?对方必须对人体十分了解,庖丁解牛,而剩下的脂肪油肉也必然吸引许多生灵虫蚁,腥臭难隐,谢氏这么多人巡逻往来,也没发现,所以对方在温泉山或者关中城早有布置相关场地,甚至连我们今日聚在这里都在对方算计之内。” “了解所有人的行踪,提前确定今日会下雨,能把这些人都困在别院,掌控谢氏的巡防路线,完成布置,而且看剥皮跟泡发的样子,可以判断都是今日完成的事,这都是一天的活,但准备了很久。” “那往回推,诸位聚集在关中城,比以往来得都齐,是不是因为雪人沟的案子,以至于玉兰节要祈福祭祀?” “那是不是连前面的案子,甚至我们的查案结果,陛下的指令,也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这样的人,会只是为了杀一个不明身份存在,抛尸到温泉水道里来恶心恐吓诸位贵人?” “可这种结果也是不可控的,比如刚刚魏大人就犹豫了,而我,也犹豫了。” “这是对方也不能判断的结果。” “不管是聚集的人散开,还是聚集的人都因此被困在这里,都符合对方的目的。”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利用这些尸体沾染的某些病症,传染开来。” “祸及所有人。” “散出去,连累整个宗室跟大臣宅院,不散出去,人困在这里,万一这感染厉害,一锅端。” “都能让对方志得意满。” 言似卿声音浅淡,擦完手指,眉眼微垂,显得疲惫又无奈。 “不管这事成不成,但有一件事对方已经达成目的了。” 什么? 魏听钟木然一句。 “世子殿下无法去前线了。” 甚至最坏的结果。 大将难免阵前亡。 可能,真的是阵前亡——亡在温泉别庄的疾病感染上。 那,对方用的是瘟疫之法吗? 春含雪 第147节 那尸体真的这么厉害,对方又真的掌握了这种病源,并且掐准玉兰节这一时机,把皇室宗亲跟朝廷大臣们一锅端? 谢眷书整个人都瘫了,腰肢也软靠在墙壁,她几乎可以想象谢家会在这件事中遭遇灭顶之灾——光是帝王的迁怒就足够抄家灭族了。 她笑了,眼底有点红。 “我即可就去办,一切凭诸位大人做主。” “结果....结果不管如何,只要尽了应尽之力,我谢氏接着了。” 她嘴唇微微动,不知道要去求助谁,也知道求助谁,于对方都是负担,于是没有开口,挺着了,要转身下去办事。 却听到身后言似卿补充。 “也不用太害怕,如果是绝药之病,对方也控制不住,能控制住的,一来毒发期不短,二来,对方可能有解药。” “再且,对方就在我们之中。” 谢眷书回头,看看她,想了下,又笑笑,“其实往最坏处想想,能跟诸位风采绝佳一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简无良:“....这大可不必。” 魏听钟:“.....这话又不是说给你听的,捎带我们只是避嫌。” 他看了看言似卿,又看看一副壮烈赴死的谢眷书。 言似卿:“.....” —————— 谢眷书一走,三方调查人员就动了。 谢氏提供物资,好在此前为了查案跟整理卷宗携带不少物件,简无良别的不说,生怕办不好事惹了祸害,于是处处谨慎。 带的东西确实够。 小云嘀咕一句:“毕竟连大公鸡都能买一堆。” 言似卿轻咳,没忍住笑。 简无良燥脸,但看了看,也没生气。 魏听钟忽然觉得自己没遵照帝王指令严防死守,世子殿下也很难成事。 该做的都做了,把那些达官显贵都摁住,确定了内情再出手。 “今夜就得见分晓。” “该放,还是该封,都得看尸体。” —————— 情况太急,山中小雨,魏听钟跟简无良依旧觉得言似卿这种非武力之人不必参与搜查,在合适的地方等消息即可。 言似卿一贯不在这种事情上逞能,何况这种事若是真要细密查,人多就够了。 人多都办不了的事,她这样的上山也是无用。 不过,她还是给了一点建议。 “之前的推测是对方在关中城内有布置谋杀现场,但来时不论官道必经之路,还是从栈道进入,到了温泉区域,都有巡防关卡跟塔楼岗哨,对方不管是带着活人还是尸体来此,首要有马车才行,马车出入都有关卡安检,登记在册,既无记录,那对方就不是生面孔,就是我们这些人之中....” “可以确定死者绝对是外人,而且不是被带进来的,他可能是自己进来的。” 自己进来? 怎么进? 她也说了关卡岗哨都有防卫..... 等等! 魏听钟跟简无良对视一眼。 —————— 半个时辰后,雨中,带着斗笠的一群人赶到了温泉山顶源泉口北面山口的悬崖边。 巡逻队一半不会过这里,因为这里不可能有外人来,就算来巡逻了,也看不到人,因为这里就没有路! 悬崖啊,谁来? 鬼吗? 但! 确实有人来。 因为—— “这里是投放垃圾的吊索之地。” “负责清理山中垃圾的人一般通过下面的大篮子从山顶放下每日清理出来的垃圾之物,迅捷送到山脚下,有些吃食物资也可以通过这吊索送上来。” “按照吊索的提拉能力,大概能带百斤左右的物件。” “一个人,一个偏瘦的人,是能上来的。” 魏听钟在雨中冷眼俯视下面陡峭的山壁,跟下面昏暗的山脚,表情冷酷。 “对此地果然十分熟悉,幕后之人非同小可啊。” 这种事,来温泉山的客人都不太在意,除了极少数心思细腻的。 比如言似卿,她应当来过这温泉山。 也比如凶手,也对此地很了解,知道内情。 那综合起来——他们都对谢氏很了解。 魏听钟心里有点疑惑,但也不能多想,因为得根据此地开始搜索了。 那死者如果是通过这种方法上来的,又没被发现,本身还疑似携带病症,如此虚弱之人,没被巡防队发现,估计上来没多久就被幕后之人杀了。 那现场一定在附近,分尸之地也在附近。 第85章 ———————— 搜山这种活儿, 人多自然有用,何况确定了范围。 小半个时辰,冒着潮湿冰冷的黑夜小雨,穿着斗笠等衣物的两位首领听到了下属的急报, 匆匆赶去。 爬山虎占满的——山洞? 不, 是地坑。 “竟有一个这么大的地坑, 被千年古木卧倒格挡了,下面裂口,爬山虎长年累月批盖,遮蔽了下面的裂口,因在极偏狭的地方,杂草丛生,恐怕连谢氏的巡逻人员也不会过这里。” “我们确实不知, 这里我们基本不来, 因为若有外人入山,既已经进来, 就是走迅疾小路奔赴目的地才是, 谁能想到对方会往这来。” 众人说话间,下属已经拉扯掉了许多藤蔓, 竟堆积如小山,也暴露出了下面裂谷的入口。 其实裂谷长约百米, 下面还能听到潺潺水流声。 “雷击木, 地裂动,温泉生,而许多年后,有人在这庖丁解牛啊。” 魏听钟看着深约三米的地下裂坑,看着地下水裸露在谷底, 潺潺流动,晶莹剔透,但挨着它们的浅滩上,有已经被它们洗刷干净的累累白骨。 那是被肢解后留下的骨头。 骨头太重,容易卡池口,水力推送也不够,所以留在这。 本来众人已经通过言似卿等人的推断猜测人已经被肢解,人皮跟眼珠子都瞧见了,也没什么好恐怖的了吧。 但他们看到这累累白骨的第一眼,是头皮发麻的。 只因。 骨头,是整整齐齐码放好的,甚至对称工整,最上面再绝对居中一个人头。 甚至,连人头的头发都..... “竟然还帮忙梳头?”不少人要么表情作呕,要么因为恐惧此人的冰冷心性而吓得脸色发白。 有时候,最吓人的场面不是多血腥狰狞的凌乱残暴,而是同为人,却能如同杀鸡一样优雅。 这会让活着的人代入——对方已非人,要么,我们在他眼里不算是人,只能算是鸡鸭牲畜。 这多可怕? 众人安静时,忽听到一人在呆滞后,低声惊呼:“是他?!” 什么? 李鱼上前,仔细辨认了下这位被细心梳理过头发露出完整面容的男子。 她的表情苦闷,惊慌不定,“是刘广志。” “刘家村那个案子,陈月姐妹的那个。” “他虽不是真凶,但也被我们抓进大理寺审查过,前不久才放出啊,怎的....在这?” “不过他确实有病!” 李鱼再大大咧咧,本也不好意思提起这种脏病,但事端紧急,还是详细告知,最后结论,“当时我们都确定他的病症没那么严重,带进大理寺后重新复查了一遍,可也确实是传染之病。” 她提起刘广志的时候,简无良就有印象了,他那会很忙,都得跟上面交差,为了雪人沟的案子还得去阁部复述案情。 但因为这个刘家村的案子是言似卿处理的,他后来也过问了一句。 刘广志的病情检查也过了他的眼。 “确实,这种病虽然很糟糕,容易扩散,但也不会随便扩散,有一定的接触条件。” “而且,就算真感染了,也可以治,不管是我们大理寺,太医院,还是言大人那都有法子,毕竟也说了他那个是轻症,还不到严重的时候....” 简无良其实是松口气的,众人也差不离是这般心绪——只要不是什么可怕的瘟疫,热点不好对人言的那啥病,也没什么,毕竟私底下那些王公大臣乱来的也不在少数,太医院最常招呼的就是他们。 所以..... 魏听钟却一直皱眉。 春含雪 第148节 简无良到底年轻了几分,可因为敏锐细腻,还是察觉到了,脸色也难看了。 李鱼:“怎么了?大人?” 简无良:“办了这么多凶案,许多变态凶手一旦把尸体处理得极有仪式感,一般是为了给人看的,他知道我们能找到这里,那这他把脑袋摆在这,就是不怕我们认出刘广志。” 如果他们认出刘广志,确定其身上的病症不足以威胁众人的安全,也不是什么瘟疫,那这案子的紧急情况自然大为松懈,各回各家处理既是了,死者刘广志也微不足道。 那,这是对方的目的吗? 还是反其道而行? 魏听钟不做这种不确定性的猜想,以此浪费时间,他看着白骨边上的一些杂物,那是衣物,“全部带走,但这骨头摆放位置....能画的画,搬回去后也重新原样摆出。” “让言大人看看。” —————— 言似卿很快看到了,因为大理寺门人多,光是民间百姓认为的“过目不忘之神童”在这里就有个把人。 李鱼甚至就能看两眼就记住所有骨头的摆放。 所以言似卿看到的时候,它已经原样摆好了,现场图纸也有。 她看了两眼,再绕到刘广志的头发上。 “似乎用的梳子不错。”简无良说,“这人,似乎很体面。” 体面吗? 言似卿:“刚刚一时没认出来,大概是刘广志从前还是太不修边幅了。” 她目光一转,看向边上的衣物杂物。 有东西已经被挑检出来了。 一个钱袋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也有古怪的污渍。 大理寺的人前后闻过,已然确定有一股味道。 很复杂,一时分不清是什么。 “似乎是什么药。” “他毕竟得病了,也是难受的,出来后就得找药,但他哪里来的钱?” 言似卿也要上前闻,被魏听钟拦住了。 他担心有什么脏病会通过嗅觉..... 言似卿:“已经闻到了。” “算是药,但,对他来说应该不算是药。” 什么意思? “八角。” 什么东西? 众人有点窘迫。 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八角吗? 言似卿表情古怪,“这里面应该有一部分八角的味道,他吃了卤物吧,为人不太检点,把卤物装进钱袋子里了。” “有点奇怪,这人。” 简无良错愕后,思考起来,“其一,这钱袋子的用料不一般,不是寻常百姓用的破布袋子,它很新,还是绸制的。其二,他染病了,从大理寺出来一定难受,竟还有胃口吃卤物,那说明他身体情况有所好转,要么有药,要么有钱买药。其三,他能把卤物装进袋子里,应该是因为钱已经用完了,里面没有别的东西,不然再邋遢的人也不会这么随便,毕竟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会随便跟别的混杂一起。” “综合考虑,这刘广志从我大理寺出去后,有人给他钱了,可能还有药,他解了病症后,开始弄吃的.....这种人,会携带极其厉害的瘟疫病症吗?如果这么容易解决病痛,恐怕....” 他们讨论后,都觉得此事很奇怪,一来看不出事情多大的样子,二来又担心被凶手蒙蔽,错估其威胁,导致不可测的结果。 主要是这个凶手很奇怪,变态,但隐蔽,似乎还有心卖弄,又真切了然他们的一切。 魏听钟:“就像在隔空跟我们博弈,在戏弄我们。” 没错。 想到对方十有八九就在温泉别院那些人之中,众人心里很不舒服。 到底是谁? 其实两个头儿都有怀疑的对象——言似卿提到能预判天气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隐隐猜到了。 但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可能是王爷,考虑到对方的身份,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们没法摊开提出对方的嫌疑。 尤其是对方肯定不会自己动手,还有其他下属,那更不好锁定了, 可能锁定了,对方没事,轻松撇开嫌疑。 除非确定这刘广志的危害大到没法隐藏的时候,否则他们不会轻易动真格的。 言似卿刚刚就一直在思索,也在查看衣物跟——刘广志的头发。 头发是干的。 过了一会,她说:“第一,钱袋子是干的,卤物油污也未被湿透渲染开来,上面痕迹是完整的,没有渗透晕染在布料中,说明它没淋过雨,或者说刘广志从大理寺出来后得到钱袋子的时候,还没下雨,他从某人手里得到了钱袋子,那就不是这两日的事了,是在更早之前,那会他就已经身体无碍,还有心思吃喝,按照我对这种病在诸多医馆寻医问诊的了解,没有几日是拿不下来的,只因是传染病,医师也谨慎,甚至很多医馆根本不解这种客人,除非对方无法拒绝,显然刘广志不符合这样的身份,不被打出门去才怪,那,基于他恢复的时间,我猜测他不是在医馆拿的药,而是本身那人给他钱袋子的时候,里面就已经有药了,不然时间来不及。” “刚刚李司直提及此人是五日前被放出的,应该在当日或者次日就得到了钱财跟药,就在长安之地,有人给了他这些。” “因为这里的衣物,衣物上有些破口,我记得当时小刘村案发,他被一并带去大理寺时,穿的就是这一套衣服,那时衣服还是好的,虽然不赶紧,但并未有摩擦破口,仔细查看,还有一点血迹。” 简无良:“是有,我还以为在我大理寺受刑了。” 你的语气不要太过自然。 但其他门人忙否认,“言大人已经说了他不是凶手,他又带着病,弟兄们避讳都来不及,怎么会上手招呼他,虽然这人确实恶心,欠打!” 那就是....被大理寺之外的人打的?! 挨打了,但也拿到钱袋子了? 钱袋子里面还有药? 啊? 简无良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我是他,出了大理寺后,什么都没了,哪里也回不去,人生一片惨淡,跟野狗没什么区别,一定会找人求助或者报复。” 报复的,自然是大理寺跟言似卿这些人。 不用问。 若是求助或者要求索赔..... “樊香楼。”魏听钟轻轻一句,也看了言似卿一眼。 这人话里话外指向的就是这一间青楼,但她不明说,似乎还避讳它是贵人的势力。 若非必要,她也不喜欢直接跟针尖对麦芒。 言似卿:“衣服沾血的位置在下盘等处,符合小厮们群殴人时扫下盘让人栽倒再包围踢脚殴打的习惯。” 青楼打手,确实是这样的手段。 因为他们不愿意直接把人打死,那样还得负责处理尸体,对于其他客人的观感也不好,一般是打人下盘,打得不能反抗后再拖出去扔到不妨碍的地方,让其既无法轻松走回来再找麻烦,得卧榻一段时间修养,也不会让人直接死了,惹官司。 而樊香楼背后的大金主....很难说是谁。 但魏听钟跟简无良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背后人是宗室。 魏听钟:“言大人对这种事,也这么了解吗?本官说的不是青楼的腌臜,而是它背后,看来你对长安并非初次接触,难道是小时候记忆深刻?” 就差说她这些年对长安的事情查得彻底了,连宗室的事都知道。 言似卿却轻描淡写,“尤记得之前那个樊香楼的男尸....” 挂上了,简无良立即解释了一二。 从那事,言似卿确实知道了点什么,还是大理寺那边暴露的。 人家背后就是有顶天的背景啊,不是王爷就是地位高的宗室。 没什么好怀疑的。 魏听钟淡笑:“那是本官误会了。” 言似卿:“没误会,我确实关注这些事。” 魏听钟眯起眼。 言似卿淡笑素雅,“玉贵坊的单子,我是接了不少的,甚至长安有些贵人想要哪些奇珍异宝尽显给魏都督你,我都知道一些。” “做生意的人,人在下位,要想赚钱还活命,就得耳听八方,急人所急,知人所知,但当不知。” “若非怕魏大人误会,往常我是一定不承认的。” 八面玲珑,无懈可击。 魏听钟:“是本官多疑误会了,言大人莫怪,那你觉得当前这些嫌疑会指向什么?这刘广志到底.....” 言似卿:“你们就没想过刘广志的病,说白了也是寻花问柳不洁之症,本身不是所有嫖客都会有这种病,他得了,也是意外,命案,也是意外,因为处理得快,就算从大理寺那窃听到结果跟内情,樊香楼那边也不可能直接弄出这么高效的药物直接起效,让他一下子好了。” 对啊!! 意外对意外,那么短的时间,樊香楼..... 简无良脸色突变,“除非给药的那人,本来就知道他身上的病,甚至这种病也在对方预判控制之内!!” 言似卿:“这几日,我随你们整理雪人沟案子时,听了你们的人员调度,发现是有一批人外调出去的,最近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很厉害的案子,需要你们分调人马处理,所以就是一些悬案,但又怕出大事——我没猜错的话,是失踪案?因为只有这类案子,需要不少人去走访调查,反而比凶杀案更废人手。” 以她对简无良的了解,这人面对雪人沟这种大案,侥幸避过前面的罪名,最是要立功拉高大理寺声望的时候,应该倾巢而出把这案子办得完美才对,能分出这么多人在外,显然有别的案子。 额..... 魏听钟眼光锋利如电! 简无良脑门有冷汗。 大理寺招的什么邪,原以为是意外的案子,又搭上了? 那些失踪的人口跟这刘广志的病有什么关系? 春含雪 第149节 “难道,他们都是被.....” 言似卿:“瘟疫的病源大多因为群体。” 它必须是适用于大多数人的,能击穿人体对抗之力,让人显症并感染给别人的。 它难对付,但也没那么容易诞生。 除非是一群人,一群人长期被布局,被药物控制,而且这类人不管出什么事都有一个身份是能遮掩的,身边人也不太在乎。 赌徒,嫖客。 无非是这类人。 那失踪的人,是否多为此类? 简无良被问后,沉闷点点头,“大多数是赌徒,还有一些是爱寻花问柳的市井人,因为都是小人物,失踪了,家里人也不爱管,甚至巴不得他们消失个清净,隔着一段时间才来报案,我们一时也找不到这些人踪迹。” “如果他们跟这事有关.....还是那个问题,刘广志会如何?” 言似卿:“如果对方的研究跟准备已经成熟,可以把刘广志投放出来,那,钱袋子的那颗药,可能不是解他病痛的良药,而是一种引子。” “直接让他体内原本携带的毒性迅速诱发成熟,再感染他人。” 这话刚说完,谢卷书那边差人来报了。 不太妙!!! 那幼禽发癫了! 第86章 ———————— 后院有单独的灶房, 其实温泉别院这边每一独栋院落都有不小的灶房,甚至还分大小灶房,而主院这边就更多了,灶房后面还有很大的后院, 有隔断, 隔断边缘另设饲养家禽牛羊等的圈房。 草木遮蔽, 气味隔散,不耽误贵人们享乐。 言似卿他们赶到的时候,有烧焦的气味。 宽大院子里,连笼带禽一并烧死了。 火光橙红。 谢眷书还被管家等人劝着避开这里,万一呢? 刚刚那小禽崽子的癫样可是很明显的。 “等下。” 谢眷书脸色虽白,但捏紧了帕子,听到了脚步声后, 回头, 快步走来。 她低声与几人解释了前后。 “一开始症状不明显,但因为被嘱咐过要时刻观察, 我们立刻警戒了, 过了一会,它就不太正常了, 有点像鸡瘟,开始来回转圈, 自己叼撕羽毛, 我既下令烧死.....” 边上还有一些鸡毛。 因为本就是脆弱的小鸡仔,不似大公鸡强健,所以生效快,但能这么快,言似卿是没想到的, 眉宇间蹙紧。 魏听钟年岁大,经历过逐鹿之事,见过不少大事,这点场面还不至于吓到他,也就他现在还稳着,眼帘低垂,观察过眼似卿异样的神色。 “若说是对方用人用药养出的瘟疫之症,在这般验证看来,言大人也是觉得不可思议?” 言似卿:“嗯.....一般不会这么快。” “这世上除了砒霜等杀人剧毒见效快,一般传染病大多慢性,因剧烈的,当事人已然暴毙,旁人察觉异常,也就把尸体处理了。” “而这种病,一般也是要密切接触才能传染,若只是碰了尸体,但无其身上血液唾液等染指,其实也还好。” “人的皮肤,衣物,已是隔离开一层了。” “皮肉泡发的毒水,浓度已是稀释过,远不如血液唾沫含毒性强,再喂给鸡仔,能有这么厉害的传染性,那对方若掌握这般技术,根本不需要再搞什么阴谋诡计。” 说难听点,在地方百姓主饮水的水体源头下毒即可,自有乱局适合其称霸一方,以便造反。 所以言似卿难以置信,其他人也总觉得可怕又异常。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它确实能传染,对吗?” 魏听钟面无表情问。 探究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以下的事,当前,他们就得决断如何处置温泉别院的所有人。 是关是放,怎么断? 魏听钟倒不像简无良喜欢泥鳅钻地,或者让言似卿担责,他看向言似卿,纯粹是基于对她判断的信赖。 言似卿;“我们平常喝的水.....” 谢眷书:“温泉之水不宜饮用,日常用水用的是当地溪流饮水,就算用,也是因为溪流引渡的水不够了,另外取了温泉水道中的温泉水拿来煮沸烹饪——我问过,庄内用水丰沛,日常都有补充,厨房用水并不用山上的。” “水道中的温泉水一般只用于山上跟室内温泉池。” 那就是没几个人饮用过这类水体。 只剩下用过室内温泉的。 言似卿没用,蒋晦这种带伤的也不会泡温泉,但类似怀渲他们这种生来享乐,也没什么别的事忙碌的,大有可能都泡过温泉。 毕竟室内有温泉池,这是很大的便利,便是在长安也没这样的享受,不用的人很少。 果然,谢眷书苦笑。 “若要问这一处,那情况恐怕也不秒。” 现在的难处是好多人都泡过温泉,也不知何人染上,病症又会如何。 这本也是他们刚刚用了最快速度调查要确定的事——反正只要有传染的可能性,那封起来就有必要了。 因为放出去,结果更坏。 陛下在长安,关中城挨着长安。 言似卿垂眸,喝水,知道魏听钟只会考虑这一件事。 所以...... 他果然直接命令封锁。 不过理由得用好听一些,不然直接说可能传染......这些贵人会疯,不可能愿意听从,哪怕是魏听钟代天子执令。 那用什么理由呢? 简无良跟魏听钟毕竟有刑案主事拿捏人的经验,眼神交换,有了默契。 谢眷书毕竟主在规格,读万卷书,也没有过多的处事料理经验,毕竟谢氏的人上上下下已是经过好几轮筛选的精英,鲜少有送到跟前需要她压制拷问拿捏的。 一时也就没跟上。 但言似卿她自己喝了茶,另一手腾出,倒了一杯,挪到她跟前。 “谢姑娘,只给你。” “他们没有。” “开心吗?” 谢眷书一愣。 言似卿:“不患寡而患不均。” “但有病这种事,得反过来。” ———————— 不患寡而患不均。 以公利平等阻止人群为共同利益而聚众起事。 那生病呢? 谢眷书明白了过来,端起了那杯茶,喝完,靠茶提神醒脑,眉目清亮对人,目光扫过简魏,又看向言似卿,眨眨眼,“因为每次用完温泉池都需要换水清理,以便整洁,所以,我这有名单。” “名单上看来只能有个别人的名字。” “对吗,言大人。” —————— 本来也只是被“保护”在个人住所的贵人们始终心神不宁,不断打听外面的情况,想知道到底调查结果如何,是否损害他们自身的安危跟利益,结果听到了一些动静。 有些人瞧见一些太医或者医师急匆匆又鬼鬼祟祟往一个地方去。 有些人瞧见兵甲都往一个区域囤,他们这边的防卫松懈了。 有些人瞧见谢家姐弟忧心忡忡,还让管家送出了密信回本家。 有些人洞察到言似卿三位负责查案的主官似乎有些争吵,意见不一,剑拔弩张。 很快他们就都知道了——太医跟兵甲去的地方方向在皇族人聚集的院落,而言似卿三人争吵的本因就是到底放不放人,放哪些人。 到底怎么了啊? 还有些人....拦下了密信。 怀渲胆子是真大,她也是最不怕谢氏的。 “母妃,您不怕谢氏那边嚼话头吗?那几个老头话多,对眷书姐姐都多有欺负。” 怀渲翻白眼,“我们母女与他们谢氏没有利益勾连,全靠帝王恩宠混日子,他们谢氏中空发虚,青黄不接,你我娘俩也是废物一对,王八对绿豆,谁都别怨谁,拦他密信怎么了,我就看看,看完再帮忙发出去,没耽误他们啊。” 慧敏郡主一愣一愣的。 好像,挺有道理啊。 我母妃果然颇有手腕!一点都不废物啊! 密信拆开,怀渲表情难看,慧敏凑过来看,惊呼:“啊?两位王叔也泡过温泉了?传染病?那死者竟然....就我们四个.....” 皇族四人,年长的三位兄弟姐妹都染了? 慧敏吓坏了,两眼发红,几乎绝望,开始哭,怀渲看了她一眼,“哭什么,只是疑似而已,又不是确诊,药都给我们了。” 春含雪 第150节 “你嫉妒那言姐姐,不就是因为人家足够光辉灿烂,让你自残形愧吗?嫉妒的另一面是认可。” “傻孩子,承认这种认可的准确性,它一定是你从大小细节全方位比对过确定的事实,它比别人虚假塑造的名声可靠多了。” “她是言氏出身,言氏医理冠绝三朝,她不会随便拿她家的门楣开玩笑,既然给了药,就是对它有所把握。” “换言之,就算真是什么坏病,我们也是她第一手负责的,能得到最早的救治。” “而且现在这样,比我想象要好一些,幸好有你两位王叔跟我们一起。” 啊? 泪珠挂在睫毛上,慧敏似懂非懂。 前面懂了,后面不太懂。 母妃为何在冷笑? 怀渲把密信回归原样,让心腹重新封口,但也安排人——悄悄宣扬一下。 “就说是那些太医是往我们几个这边来的。” 慧敏:“啊,要让人知道我们....会不会以后被排挤?” 怀渲:“事发在你我,他们早就捎上了,但没人敢说话,真敢说话的两个跟我们一起呢,他们就更不敢说话了。” “现在轮到他们去抉择了。” 抉择什么了? —————— 传染,病? 什么病?! 瘟疫吗?!! 这些贵人都炸了,在各自房间着急上火,第一反应就是冲破卫护逃出温泉别院。 正好这时候——言似卿三人的争吵似乎有了结果。 防卫松懈了。 说是要放他们这些人走。 “真的?”某官员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的,您可以收拾东西了,最好快点。” “王爷他们那边....可能情况不太好,还不知会有什么脾气,三位大人正焦头烂额。” “诸位能走赶紧走吧。” 都这么说了,官员的家眷急死了,立刻就要离开。 但! 官员忽然拦住了,客气告知护卫他们要考虑一下,然后门一关。 “走?想死吗?!还看不出情况?” “走了,是可以撇开这些风险,但你们当两位王爷一位公主是死的?他们难道不记恨我们可以离开?” “而且但凡他们在这出事,我们提前跑了,你让陛下怎么想?!我仕途不要了?!” 官场规则摆在那,但凡是老油条,都晓得轻重。 这种临危撇下患难主人而自古逃生的,是大忌! 他的妻儿却怕得要死,“那万一真感染上了....” 官员揉眉心,“说是泡过温泉?你们,不是也泡过?” “.....” “谢氏是有登记的,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反过来想——现在那边何尝不是只管王爷公主们,却不管我们死活,我猜是魏简他们三个在推诿责任,不想分摊所有人的安危,如果只关注那几位,妥善处理好了,他们反而能全身而退。” “万一我们出去了,发病.....” 这官员完全阴谋论,越想越糟糕,因为他很清楚自家是泡过温泉的啊。 在他看来,言魏三人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顶着巨大压力封困所有人,他们得罪不起,先放走他们这些没那么重要的。 留下最重要的.....疑似感染的....两位王爷。 别的不管了。 啊? 现在谢氏撒谎就是结果,三主官不管,那是要他们出去自寻死路啊!! “只要还在这,他们反而得负责。” “听我的,不走了,既不得罪王爷他们,又能得到看顾。” “我可没那么蠢。” —————— 局已开端,势已起。 但局是凶手的,势是局中人不得已而为之。 能拿捏的也不过是人心罢了。 高楼窗柩后,俯瞰这些院落大小动静,小云问:“您好像很确定这些人不会走,但我以为他们出于怕死,还是会上赶着离开的。” 这年头,传染病是真的会死人。 这些贵人爱惜性命,怎么可能冒险。 “就因为他们不敢得罪皇族吗?” 言似卿神色淡漠,转过身,隐入屋内,言语轻飘如小雨。 “你以为,这些人真的都对樊香楼跟两位王爷一无所知吗?” “我这样外来的女商人,空有一点小聪明,窥见的也不过是长安城内扎根网罗的参天大树枝叶缝隙穿透的光影一角。” “看似真相。” “其实是别人默认的习以为常。” 这些王公大臣,不说自己可能就是其中一员,是王爷们党羽中不明的一部分。 就算中立,能中立的,那嗅觉岂会一般。 小云怔在原地,片刻后,叹口气,转身跟上。 跟言似卿去见那两位王爷,以及.....其他几位。 —————— 谢眷书能配合,其中风险也是不得已,魏听钟跟简无良也是君命跟职责所在。 临危险招。 好在控制住了局面,那些人不蠢,但也不是顶尖聪明,还是套进来了。 能算计的不是人,是人心吧。 “皇子们呢?” “他们?他们是最不敢走的。” 皇子们的处境在四大亲王在时最为仰其鼻息,根本不敢闹腾,因为但凡上面四位哥哥出任何事,他们都可能是既得利益者。 说起来少不更事,过个几年,他们就可以了,大臣们会观察他们的。 现在就已经有大臣在留意这些小皇子在课业上展现的聪慧成就了。 而哥哥们显然也知道。 这时候脱逃,不仅毫无兄弟情义,后头会被哥哥们清算——万一哥哥们没死呢? 就是在帝王跟阁老重臣们眼里也品德有碍。 这时候,最好的表现是什么? 言似卿到的时候,两位王爷的门外来了几个青葱青涩的小皇子,个头还没言似卿的肩头高呢,红着眼,要哭不哭的,生怕自己两位哥哥出事,非要侍疾。 有的都已经把换洗衣物抱来的,誓要与哥哥们共生死。 屋内的两位王爷:“......” 小云:“......” 皇族果然是.....人均人才。 蒋家龙崽子多。 —————— 魏听钟跟简无良都哄不过这几个小皇子。 言似卿来了也不用。 她这辈子只有耐心哄自家一个女儿。 别的就算了。 简无良也不耐烦,碍于身份,自觉低微,就把这奶娃的活儿交给年轻时就被蒋晦折磨的魏大都督,自己撇开一边,凑到言似卿身边低语问她是否谨慎。 谨慎什么? 其实就是担心他们这些人自己也在其中,也可能感染了。 谁知道呢。 那凶手的路数有点鬼,不好揣测,万一真正的目标是他们呢? 言似卿看出对方的关切,低声回:“用过药了,保了一下,若有症状会有处置,我是医者,会留意的,你们也是。” 当下不管是职责一体的同僚,还是这段时日相处查案的友谊,她多多少少承情,此前分开各自处置前面那些“假象”之前,她也查看了这些人的情况,连谢眷书都把脉问诊过,看个粗略,有个底儿。 两人说话间,边上也是混乱时。 春含雪 第151节 “这么好?” “能跟我一起上战场吗?小皇叔们。” 一回头,担着凶名正好负责武力防护的蒋晦就站在走廊尽头。 满眼不耐。 玉面阎罗似的。 几位小皇子:“!” 简无良摸摸鼻子,淸哼一声,但还是离言似卿远了一步。 蒋晦也没别的,走过来后,站在后头,浑身没有一把刀剑,依旧长衣款款的养伤摸样。 眼神扫过小皇叔们。 须臾,门口清净了。 —————— 封锁的房间,门打开,人进去,门关闭。 重兵防卫,密不透风。 泠王跟冽王原本因为外面的小弟弟们演技不俗而冷笑不已,但言似卿他们来了。 这两位的敌意就抬头了。 而开门后,屋内何止两位王爷。 门外的屋檐挂盏,光稀稀蒙蒙的,言似卿几人在门口。 沈藏玉一抬头,就看到言似卿......身后蒋晦高高挺挺,站在她身后。 他眯起眼,不吭声。 从自己被单独叫过来,看到两位王爷跟其余几位,他就知道今夜这“意外”麻烦不小。 对言似卿他们是麻烦。 对他们这边也是天大的麻烦。 ———— 泠王冷眼看着眼前进来的他们,后气笑了,“把我们关在这?魏大人,你不会拿什么大帽子来诓骗我等吧,就为了把我们控制于此.....” 冽王好脾气,用汗巾擦着额头,叹气:“老四火气别这么大,本来就是来此度假过节的,多待几日也无妨,我想魏大人跟言朱雀使有这般决断,肯定事出有因,那凶手也肯定是要抓的。” “不过,单独关押我们,是认为凶手在我们之中?” 泠王瞪眼,“三哥你别当好人,我就想知道内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们这些人都有嫌疑?” “如果不是这里还有将军,状元,山长以及廖家的人,我都以为三位刑案主官是在主动参与党争了,要铲除我们两个王爷。” 这话厉害了。 泠王嘴巴也不留情,满腹牢骚,阴阳怪气。 而在坐的.....十几个人,一共。 都是不同身份的人,被请来时,他们自己都惊讶。 廖家三人,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白马寺的两位僧人(了尘与副主持听藏师傅),书院院长温怀之,泠王跟冽王,宣威将军齐无悔(沈藏玉),两位官员(其中一人是礼部主司蔡康信,兵部尚书柳断刀)。 如果还要算上参与其中的谢眷书姐弟。 一共十三人。 十三人面对的就是言似卿四人。 隔空,仿佛对峙,仿佛博弈。 相比这些人,廖家三人是最懵懂无辜的,老祖母都在怀疑自家是不是风水不对。 怎么就摊上这事了。 但能被找来,一定是有被牵连上。 她定眸看向走进来的言似卿。 ———— 片刻,言似卿坐在桌子那边,简无良本要开口回答泠王来势汹汹的挑刺。 蒋晦也要回应一下对方内涵的“帮人党争。” 很突兀,先开口的是言似卿。 “魏大人跟世子殿下讨论边疆行兵策略时,疑似有人窃听。” “还没抓到人,就有人被肢解分尸了。” “经查,此人是通过后山投放垃圾的吊索入山的,不是内奸是什么?后因我们察觉到其存在,四下封锁调查,他立即就被杀死,并且背后之人还通过其尸体投放了毒症。” “这一投放的结果即便不为灭杀这里所有皇族跟大臣们,至少也把主将世子殿下给拖住了,让他明日无法动身,甚至无法抵达边疆主事。” “这尸体经查也是被长期养出的毒人。” “来自樊香楼。” 她娓娓道来,真真假假。 虚中套着实,实中拿捏这文字,伪造了虚。 证据确实有,前面已经查到了,至于它指向哪种凶手的目标——他们三人在讨论时,摇摆不定,难以确定,但对这些人言明时,可以有侧重的方向。 疑似,内奸。 这四个字眼,但凡后头挂着内奸,这个疑似就不好推诿。 这能让“关,查”两种行为合理化,泠王都不好反驳。 而且樊香楼这个字眼一出,直接镇住了不少人。 泠王的脸色有些异常,但很快都掩饰住了,冽王摸摸下巴,有点疑惑。 沈藏玉看了泠王一眼,忽说:“所以,言大人单独筛出我们这些人聚集此地,一定是掌握了幕后之人行凶的破绽,我们都符合嫌疑,才罗列出来,在这做最后的调查,对吗?” 蒋晦凛冽瞧他,简无良也看了他两眼。 这死掉的前夫......这么主动么? 分明他身份人表情反而隐晦,不明他身份的,有些意外。 谢眷书皱眉,她之前就觉得这人古怪,现在...... 这人有一种冷酷的针对性。 简无良看了他一眼,言明之前调查的一些细节。 言似卿看着对面的新任殿前红人。 “死者的钱袋子除了卤物的料汁渗了一部分之外,基本是干的,一直没湿过,可能是因为放在以内的缘故,但死者头颅上的头发也完全是干的。”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他在十四日那天还未下雨的时候,出了大理寺,在长安城中去找了樊香楼的人,得了钱跟药,直出长安城,奔来关中,但算算时间,抵达关中那时不管什么时候,他来到温泉山后山那会肯定已经下雨了,他若是独自前来,不可能身上没被淋湿。” “至少他上吊索的时候也会被淋湿吧,躲都没地方躲。” “可他身上就是干的——要么他有飞天遁术,能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出大理寺,找樊香楼,挨打,吃药,买肉吃,出城来,抵达关中,连夜奔赴温泉山后山,中间必须绕远路避开谢氏守卫封锁附近山林栈道防线,隐蔽进山,上吊索....一气呵成。” “可真近乎鬼神之术,根本不可能达成。” “除非——他有马车护送,而且这马车还可以直接过检查,不必仔细搜查,甚至可以过栈道山林防线去外面山道行车。” “那是因为在此地购置了温泉别庄或者房产,可以直接通行。” “我看过登记册子,在记的以马车行路而来的人,一共35架,其中没被搜查里面的,且拥有房产住在附近的,就是在坐诸位。” 王爷什么的,不可能搜。 温怀之地位崇高,且在这里本来就有根基,别说房产,本地奉之文坛大鳄,人尽皆知,这场聚会还是他跟谢氏联手办的,怎么可能搜查他。 状元三人亦如此,乃是天子门生,也是聚会的最大噱头,人人为瞻仰其风采而来,护卫们也不会搜他们。 廖家是因为在这里本来就有根基,名声好,有老有少的,跟谢氏关系不错,也住在附近。 白马寺的高僧不用问,是谢氏差人用马车去接来的。 别的多多少少都有各种原因,其中沈藏玉是最特别的了。 蒋晦:“齐将军身体不好吗,马都不骑了,得坐车。” 言似卿喝水。 沈藏玉淡漠:“殿下说笑了,另有原因。” 泠王抬眸,“本王邀来的,用的本王府下马车,之所以用马车,是因为齐将军被陛下委任,也得了恩典,他带来了一些文学收藏,要送给三位才子,这才用马车护送前来。” “可惜东西还来不及送,就出了这样的事.....” “按你们所说,这马车就是我们这些人被选中有嫌疑的地方?” “那,你们要如何确定我们之中到底谁是在今日杀害这内奸的真凶呢?” 这就是筛他们来的最主要原因。 但若没有别的证据跟线索,筛出来了又如何。 “怎么,要全部抓起来?”泠王满肚子怨气,看向兵部尚书柳断刀,后者神色从容,对视着蒋晦跟魏听钟。 “边疆之事,本官也有职责在身,两位应该清楚,此案不能拖累本官太久,还请.....” 他看向言似卿:“这位言姑娘早点查出结果。” 他没用“言大人”。 不满跟轻蔑已经浮出表面。 言似卿很平静,规规整整说:“从昨日到现在一天的不在场证明,诸位请说。” 按照他们的猜测,人是这个时间点才被杀的,所以他们需要证明自己没有犯案时间。 众人闷了下,纷纷开口。 竟全部都有人证,除了一个人。 春含雪 第152节 简无良:“额.....又是你啊,了尘师傅。” 了尘摸了下自己的光头,叹口气,“是啊,又是我啊。” 怎么办呢? 第87章 ———————— 了尘这人, 有时候超然物外,都不像是人了。 有时候,又不像出家人。 他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对人性的好奇跟戏谑, 而不是看穿后的豁达跟仁慈。 这是一种上位者之姿, 而非慈善者之态。 但言似卿对任何人的期望都不太高, 也没想过让出家人不仅出家,还出离人性。 所以,她看着了尘在这般环境里,一如在白马寺那会一样镇定自若,好像看热闹一样,温和从容,且用探究的眼神看自己。 她谢过谢眷书递过来的茶水, 手指碰到对方的手指, 她没感觉,还在观察了尘。 但谢眷书脸红了, 才感觉到有好几个人在看自己。 世子殿下目光如电。 新任殿前红人面无表情。 当前最大嫌疑人了尘师父若有所思。 谢眷书缩了下手指头, 摩挲了下,回视了下这些人, 不置可否。 魏听钟:“如果了尘师父没法解释自己当时所在所为,那很难洗清嫌疑, 至少在对陛下交代时, 本官是一定得把你带到殿前的——再一次。” “但这一次可就不一样了。” 上次了尘在白马寺是已经被言似卿洗清了嫌疑的,入宫那会依旧是名满天下的大师。 这一次不仅事态更严苛,后果更严重,他还是目前最大嫌疑人,实在是...... 了尘皱眉, 依旧不语。 倒是听藏不可思议,沉吟片刻后,说:“了尘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必有误会,了尘,你既是出家人,应当知道诳语是大忌,但不言不语错乱罪行,让真凶逍遥法外,这也是大忌。” 泠王却不等了尘解释就立即道:“既然有了嫌疑人,还能符合真凶于十四日的犯案条件,我们也能证明当日都不具备犯案的时间,那不管他是不是凶手,至少我们不是,本王不是。” “你们可就无权再困住本王了。” “本王要走了!” 泠王拉扯了下衣服,起身,有点意气风发的感觉,甚至走到言似卿面前。 他是男子,天生在身高上占了一定优势,遑论蒋家人体格多高大,他故意居高临下,要弯腰俯视她..... 这是一种故意为之的践踏,此前在鲤鱼斋初见,此人就是这样的打算。 ——人一旦在个人心智等内在上不能优胜于对方,那就会借助外在的优势,比如地位,资本,乃至身体都是一种手段。 可惜,喜欢这么欺负人的不止他。 他还没成功弯腰靠近言似卿彰显高贵,言似卿感觉到阴影压过烛光从她身上攀爬过。 蒋晦从言似卿身后绕过桌子,长腿靠了桌子边缘,双臂环胸,也居高临下瞧着他。 他不说话。 泠王表情僵硬,不动了。 蒋晦偏头看她,言似卿没有回视,而是端起茶杯,眉眼低垂,手指阖着杯子。 “忘记说了,死者是刘广志。” “这人上衣内侧还有一点同样的料汁污渍,说明钱袋子一直藏在衣内。” “诸位且看钱袋子有挂绳,原本是挂腰上的款式,如果钱已经用完,钱袋子只用来装没吃完的卤肉,不会贴身放在胸口,既不舒服也不方便。” “会放在胸口,是因为袋子里钱还没用完。可刘广志是赌徒,赌徒的性子是——钱要么藏得死死的,不为人所见,要么摆在赌桌上,藏跟放都很极端。” “刘广志从来都是手头留不住钱的人,村里人跟樊香楼的人都能以此作证,本官在刘家村查案时候,就屡屡听见村民提及此人恶劣习惯——那,如果他在死之前,钱袋子还塞在衣内,钱还在,他还没花完,那他就一定还没动身来温泉别庄。” “因为,关中城内赌坊很多。” “他忍不住的。” “这就意味着——他在来温泉别庄之前就已经被人控制了,很可能连关中城都没进去,那就是十四日之前的事。” “按照尸检,他又是在十四日死亡。” “如果先控制,弄晕,装在马车送进来,装载到温泉别庄后山悬崖下的吊笼里,用布盖上,这就造成了他整个人都是干的,从头发到衣服到钱袋子,那又能确定是在十三日傍晚下雨之前。” “凶手在十三日办完这些事,十四日再从温泉别院山中悬崖顶把装载刘广志的吊笼拉上去,弄到附近地坑里处理掉,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一个时辰内足以,也就是山中泡个温泉的功夫,也不需要在十四日过山下的登记与安检,因为那会,刘广志早就在山内了。” “十三日又还没开始聚会,谢氏的搜查还没那么全面且严苛,凶手提前把人运送到,自己再离开,十四日再正式暴露人前,抵达温泉别庄。” “所以,恐怕真正得给出的不在场时间是——十三日傍晚之前,你们都在哪,做什么。” 言似卿解释完这些,后背靠着椅子,放下茶杯,抬眸,眉目清冷,语气轻和。 既不慈悲,也不好奇。 只有公事公办的体面跟耐心。 “劳烦诸位了。” 在场的十四人:“......” 所以,她真正的目的不是查十三日的众人不在场证明,因为那时,凶手已经设计好了。 有问题的是十三日。 这一次,多少人能通过筛选? 不少人表情异常,很不好看,尤其是两位王爷外加官员。 连温怀之都察觉到这几个当官的不太对劲。 可能,在温泉别庄那会属于聚会,他们的时间是腾出来公开的,但来关中城之前的十三日,他们可能都有一些私人之事是无法言明的。 这一日,他们到底该如何解释? 而了尘作为十四日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没事了? 这位大师怎么带着一些邪性。 “言大人,又是你救了我。” 他感慨真诚。 言似卿面色淡淡,“大师说早了,你十四日没有解释,也可能是对方同谋,帮他分尸。” 听藏:“......” “了尘,你还是别说话了。” 室内一片死寂。 不少人被言似卿打得措手不及。 简无良这才知道她的目的,再仔细端详这些人的神态,心里暗暗想:这么多人有问题? 蒋晦却暗暗明悟:别的不说,牵连党争的,在来关中城之前就因为雪人沟的案子避讳长安,或是找自己的主子密谈,要么在私下扫清自己的首尾嫌疑,哪能那么清白。 至于最不清白的,无疑是跟白马寺有关的某些人。 他们,在十三日一定见过面。 而且不会在关中城,而是在其他隐蔽之地,那就有一段时间是无法解释的。 泠王表情惨淡,眼底惊疑不定,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盯着言似卿,既凶,又忌惮。 “你.....”他竟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可以想出许多种托词,甚至有的是人帮他圆谎——但眼前人,不仅有大理寺少卿,还有这最难缠,短短几个月连破许多重案的言似卿。 他仿佛又回到了鲤鱼斋那会。 ——明知两位才女博学聪颖,何必班门弄斧。 所以他沉默了。 蒋晦的目光如电,瞬间落在沈藏玉,也就是齐无悔身上。 他的表情是静默的,想十二月必来的一场雪一样自然冷漠。 但蒋晦留意到这人的手指在无意识摩挲食指指甲,而他目光扫过——言似卿也在看这人的手指。 年少相识,夫妻多年。 她的枕边人心智不如她,也不够了然她的深浅,所以此前就震撼她的手腕,此刻也因为被她钳制而焦虑。 她是了解这位枕边人,甚至猜到了他从长安出来,一定会见自己的“主子”。 因为这人就是这样的,热衷于追逐更高的利益,但让他去承担独立的责任,很难。 他喜欢找个靠山。 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依靠别人,遮遮掩掩的。 不管是当初投军,还现在,他都是这样的内在。 小细节,大心思。 这对于沈藏玉而言当然是噩耗,意味着两边谋算的不对等,可在蒋晦看来——这人的档次也配让她珍贵的光阴付诸于此?多让人嫉妒啊。 言似卿本来有些意兴阑珊,也在等自己这位前夫跟隐藏在这的主子回应。 却听见细微的声响,眸光微顿,落在某人更小心眼的行为上——他在抠桌子角。 所有人都留意到了。 春含雪 第153节 因为它有声音啊! 既没素质,又小孩子脾气,坏坏的。 他故意的。 在众人,包括言似卿都看向他后。 这位世子殿下来了一句,“干嘛,我是抠桌子,又不是抠脚,看我作甚?” 言似卿:“......” 真的是。 被他这么一打岔,气氛好一些了。 廖家祖母看看周遭多人,想了下,主动开口解释自家人的去向。 依旧有人证。 小的去见朋友了,一群人闹腾,有的是认真。 老的跟其他当地的老骨头喝茶去了。 当爹的与人喝酒——还是跟书院院长温怀之等人。 “我们书院不少人本来就是提前到的关中城,只因书院坐落之地本就在长安与关中城交界郊区,占山为主,不少师生常来关中,甚至有些人常住城里。” “十三日那天,我们与廖先生提前于城中贤者茶馆品茶,同行的还有许眙,刘无征跟赵跃三人。” 说起来,因为温泉别院这边实在权贵云集,显得聚会的核心人物,新科状元三人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起码在这十几人被带到这个房间接受审讯的这短短时间内,没多少人在意过这三位风华人物。 再是才学顶级,这里许多人何尝不是曾经的风华人物。 魏听钟,当年乱世时,若非鼎盛风华,也不会被昏君与前朝权贵迫害。 他是三朝最有名的探花郎。 蒋晦,在蒋氏还未举棋逐鹿时,在当地诸州也是年不过十四就闻名的天才,后为家族大业,弃文从武,又有多少人记得这件事呢? 简无良在担任大理寺少卿之前,年少时亦是登榜三甲。 别提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最聪明的人,她并未得到科举的资格。 现在,她似乎也从未留意过曾经资助过的旧人,他是新任榜眼。 但别人可都留意到的,甚至简无良在拿到言似卿给的雀观楼令牌时,还跟下属提到春闱结果,就是想着这事言似卿可能在意。 现在看来,她不在意。 许眙作为状元,长相竟比过往历朝历代的惯例异常一些——一般探花为最佳美男子,容颜可嘉。 但这位新任状元长相几位端丽秀气,也更寡言,眉眼透着三分忧郁,实在是怀渲公主最喜欢的那一款。 比起他的寡言,刘无征的木讷,探花郎则是活泼开朗,话痨得很,之前关于十四日行踪的审讯,他第一个开口解释他们三人的行踪。 现在,依旧是他。 他说:“对的对的,十三日那天我们三人跟着山长一起见了廖先生等雅客,纵论古今,琴棋书画,国策政议,上下千年,无一不涉猎,言大人,我们也提到了经济之事,说起这沿海商务.....” 他看着言似卿,说得很起劲儿,还拉了椅子往前挪了挪,试图凑近点....又被面无表情的刘无征揪着后衣领拉回去了。 言似卿:“.....” 温怀之尴尬打断他,“也没这么博学,阿跃你别乱说。” 天杀的,怎么觉得这学生越夸越容易败坏自家名声? 许眙跟刘无征满脸无奈,也都跟着否认了。 赵跃:“不会,我们明明提到了言.....” 好了,她要开始夸言似卿了。 言似卿扶额,难得打断别人。 说:“赵公子,温山长不耐茶性,喝多了容易失眠,他是长者,又是师尊,你们不管谈多久,都不可能在贤者茶馆待太久,所以你不必细说那段时间你们喝茶时聊了什么,说后面你们分开后,各自去做了什么。” 她依旧温和。 但并非只针对某些人,她对谁都一样,在没有确定凶手身份前,没有特别的严苛。 许眙:“我去书店买书了,书店名三条柳,关中城的第一书店,有人可为我作证,我在里面看了两个时辰的书,午时按约定与两位同窗吃饭,后午后回客栈休憩,客栈有人可为我作证,后面我再没出去过。” 刘无征迟疑了,没有犯白马寺一样的错误,因为那次撒谎,虽是不想得罪怀渲公主害了自家师长,但确实给调查一方带来麻烦。 他这次解释了句:“从茶馆分开后,我去了观月街附近逛街。” 赵跃:“啊,那不是听雨楼附近?我差不多也在那边,在那逛乐器铺子,你小子,既然同路,怎么不跟我一起。” 刘无征别开眼,不语。 言似卿看着刘无征,神色无波无澜,“有人作证吗?” 刘无征:“.....” “有,我去了关中城的雀观楼。” 简无良:“......” 听藏提及自己跟了尘当时在别馆整理当年雪人沟亡者英灵的超度经书,也都没出门。 这么一看,依旧是有人证的。 剩下的,也只有两位王爷跟三位官员了。 蔡康信有所顾忌,拉扯了下衣领,道:“本官在官僚驿所处理公务,回归时有门卫见证,后面也没出去,这也算是作证了吧?” 柳断刀冷哼,“本官去了关中城巡察兵务,当地官员作陪,你们去询问就是了。” 现在,只剩下三位了。 冽王,泠王跟沈藏玉。 简无良也在想——都这么久了,还没想出对策来应对言似卿的询问,所以,两位王爷到底哪一位是这位新任殿前红人真正的主子。 不过,言似卿突然打破了沉寂。 “碍于两位王爷身份的特殊性。” “此番调查不做公开。” “可以私下,单独 。” 什么意思?! 所有人一愣。 泠王觉得这人就是针对他们,冷笑:“什么意思?你要单独审讯我们?” 言似卿:“不是你们。” “是一人,对一人。” “我,对王爷您。” 沈藏玉用力摩挲了下手指,脸色有片刻变化,嘴巴张开,又闭上了。 眼神隐晦扫过两位王爷, 想起了在农家小院里,自己攀附的主子说的话。 笑纳了。 她这样的人。 沈藏玉忽然很焦躁。 言似卿认真,严肃,毫无男女之别,只剩下了刑案主事,或者她做任何事时以绝对核心目的为第一,其他退让。 这次也一样,她的目的是一对一审讯,但没人知道她为何如此。 魏听钟跟简无良自然不同意,正要反驳。 蒋晦突然拦住他们。 “我守门。” 什么?! 两人错愕。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里最不该赞同的人,竟然同意了? 魏听钟觉得其中有些隐意,思索片刻,“本官也在门外,简大人,你负责登记刚刚诸位提出的诸事细节,好日后细细审查。” 这是必然的,不可能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只是当前对方若是撒谎,日后查出,那就跟罪证没什么区别了。 简无良也无奈,看了看,应下了,把人都带了出去。 很快,原本满满当当的房间,只剩下了泠王。 泠王瞥了一眼门外高大人影,倒也没有什么造次下作的行为,只冷哼:“为何第一个是本王,不能是你的夫君?” 言似卿:“王爷,我没试过审讯亡者,那非我所长。” 呵! 这女子! “我看沈藏玉抛弃你,是因为驾驭不住吧,你这女子,哪个男人不怕?” 泠王有心在口舌上占便宜,言似卿却一点都不生气,只问:“现在可以说王爷在十三日的踪迹了吗?” 直白。 不耽误时间。 泠王神色困顿,但因为这里没了别人,只有一个言似卿,真说了什么,也没有其他人见证。 倒是比之前好坦白一些。 他说:“本王去见了一女子,那女子身份特殊,本王不好坦白,怕连累她,但一整日都在她那,你若非要查证,可以私下派人去查,但别暴露给外人知道,弄得人云亦云,对她不好,本王记得在查案之中,若有此需求,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言似卿:“不论王爷的身份贵重,还是关联证人的身份贵重,只有一方足够贵重,是可以做到,但这不在司法之内,也在人情之中,确实可以做到。” 呵,这人果然直白。 春含雪 第154节 “那,本王能证明自己....” 言似卿:“恐怕不能,因为王爷刚刚说了,你与她是私密关系,这种单独的亲密关系,是有伪供可能的,如何信任,得看上面陛下信任,我们这边调查时,只负责记录。” 泠王顿时暴怒,“怎么,你以为本王跟你....” 言似卿:“你怎知他身份?” 她更直白了。 泠王皱眉:“怀疑本王跟他勾结?那还真不是本王。” “我只是要拉拢他而已,他的上家是我三皇兄吧。” “你去问他啊。” 他满嘴指证冽王。 —————— 言似卿第二个见的确实是冽王。 冽王憨厚,大晚上的,已经有些困倦的疲色,论体态身姿,在蒋家最为不如人。 他对言似卿也最为客气,坐下时,端正,但有些拘谨,主动问言似卿要问什么。 但也有他的另一个一问。 “为何是先四弟,然后是本王,而不是齐将军呢?” “按照官职,怎么着也应该先他啊,虽然这种小将军也不算什么。” 他对沈藏玉有些不以为然。 言似卿:“其实本来第一个就应该找王爷你的,不会找他们两个。” 冽王笑:“本王居长,应该的,在我们皇族,为兄为长,确实很 占便宜。” 言似卿:“是,若非如此,您未必弱于宴王跟祈王。” 冽王不笑了。 看着她。 “言大人,何意?” 言似卿:“沈藏玉是王爷你的人。” “你们在十三日私下会见过。” 别的,自然也是他们所为。 她只说结果,不说推理过程了,因为已经很笃定了,也珍惜时间。 冽王在安静后,无奈说:“本王不理解,为何这般对本王怀有恶感,按理说,本王这样平庸无能的人若是有这般设计能力,岂会多年庸碌无为.....” “言大人这般怀疑本王,是因为三皇弟指证本王了?” “他怎么能这样呢,他.....” 言似卿:“在审讯诸位之前以及审讯时,你们所用的马车,其实都已经被搜查过了。” “说是这位殿前红人得了陛下赏赐,用马车承载一些珍藏古籍要送给三位才子,但很好笑,他以前也算是读书人,竟不明白这些古籍若要护送,所用马车是要有避震套匣的,不然颠簸中容易损毁古籍,这还是帝王赏赐之物。” “只能说明,他在离开皇宫时,是跟这一列马车分开走的,并未留意此事,一心去见自己的新主子。” 冽王:“......” “那为何一定是本王,不能是泠王,难道在他跟本王之间,言大人更不满本王?” “这不合适吧。” 明明是泠王一直刺挠她,不敬她。 两人对坐着,对视着,明明地位身份天差地别,却在烛光之下宛若平等。 甚至,被审讯者还在自证,也因为没有确切的自证,反过来指责对方为何怀疑自己。 但这么指责也有道理——就算是二选一,她似乎也很笃定,这没有原因吗? 言似卿:“樊香楼,是王爷你的产业。” 冽王一下子放松了,身体靠背,“那还真不是,你若能找到它为本王产业的证据,本王认下这罪证又如何。” 言似卿:“那确实证明不了。” 她能做到一些产业的明面关联拥有者并非是他,这位也能。 那,如何证明? 冽王微笑,依旧憨厚镇定。 “我看言大人还是专注去查我那三皇弟的好,他既然在前面被审讯,难道就已经完全自证清白了?” 言似卿在须臾后,说:“长安城跟关中城守门登记的表册,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到了我们的手里。” 长安城的,用飞鸽传信即可,不论魏听钟的神策军或者简无良的大理寺都有此能力。 “泠王殿下虽然十三日另有真心陪伴,但他也爱钱,始终图谋追求谢大小姐,于是十三日晚上连夜骑马赶到关中城,会见了谢家的一些老人,十四日一大早又前往鲤鱼斋蹲人,一天到晚不得闲,当时几次记录其十四日早上出入城的时间点,沈藏玉从长安城出,快马抵达关中城,中间不论他见过谁,那两个时辰,刚好泠王都有事干,有人见证。” “那也只剩冽王你了。” 冽王:“.....” 他张嘴,“这也是只是猜测,算证据吗?本身所谓的二选一,也是你们的疑心——一心认为祈王兄的下场是我们这些王爷的设计,那为什么不怀疑我们的皇长兄,宴王呢?” “难道不是因为言大人你也有私心?” 言似卿:“十四日,沈藏玉为了盯梢我与世子殿下,恐怕很难作证他的行踪,而且,他一直躲在温泉山山林中,过的都是小路,换掉的衣物上都留下了痕迹了吧。” “王爷怎么才能让陛下认为,他不是背后凶手?” 冽王表情震惊万分,“你.....” 怎么知道? 他知道当时沈藏玉躲在外面偷窥她? 她竟知道!!! 言似卿面无表情。 “我比他了解我,更了解他而已。” 那橙橘果片,简直可笑。 也让她一眼洞穿这人内心的复杂跟卑陋。 不过是借着为主子办事,不甘心她跟蒋晦真的勾搭一起而已。 冽王在震惊之后,镇定下来。 “这依旧不是铁证,但你故意选择跟我单独私聊,目的是什么?要挟我?没有证据,你就.....” 言似卿:“足够泠王他们合力求告陛下严查他了吧。” “他一落马,能保王爷你?” “还是王爷对陛下,也不够了解?” 冽王微笑,“那就是谈判了,说你的本意。” 能谈判就行,他猜测这人也是因为处境尴尬,不敢太冒头,毕竟没有铁证,跟自己硬来,他没好下场,她只会更惨。 言似卿:“雪人沟,那个案子,可以继续查了吧。” 什么? 冽王还没反应过来。 言似卿重新端起那杯茶。 “我要知道那位叛徒的身份,以及几十万两饷银的踪迹。” “找到人跟钱,这个案子的内情可以止步于“疑似”,也可以拉长调查的时间。” “这就是我的目的。” “一开始我就说了。” “冽王殿下。” 什么?! 冽王猛然站起,整个人都是颤栗的。 她竟在这等着! 这件事发生后,多少人惊疑不定,打的多方人措手不及。 简无良跟魏听钟本来还觉得这是天大的祸患,谁知言似卿竟还有这般想法。 同样,冽王都没想过——她会借着不知道谁搞的分尸案,这么迅速达成她自己的目的。 饷银,她只要追到这笔钱! 别的,在她看来依旧是小事,她也不顺着幕后之人乱七八糟的目的,先把她自己事办了再说。 包括这什么传染病。 它在饷银面前也没那么紧要。 冽王此刻觉得——她有病! “是你疯了,还是本王疯了?这种通敌卖国的罪.....” 他还不如承认是他分尸呢! 真是可笑。 言似卿:“当年案发,您还小,并无实力主导那件事,陛下也清楚,也就是白马寺那会,您已羽翼丰满,幕后之人的事,显然你通过沈藏玉或者别的路子知晓不少,把这人卖了,保你,这并无冲突,毕竟您确实没有卖国。” 是这个道理。 弃车保帅。 春含雪 第155节 等等,那也不是他的车。 冽王依旧没答应,“早没有那几十万两了.....你以为对方会拿着钱不花?” 言似卿:“别的钱,也可以是饷银,不够,就凑齐。” 她话里有话。 冽王:“.....” 她果然有病。 他能答应? 第88章 —————— 门开, 人出。 冽王先出的,依旧憨厚,眉眼温和,老好人一个。 一眼看到门外一堆人。 说好的只有魏蒋两个门神? 结果这么多人。 两位高官都来了。 礼部跟兵部两位。 连怀渲都不知道从哪听来消息, 来这了。 魏听钟瞥了眼身边的蒋晦——他知道是这人差了若钊这些人, 用了各种路子, 把人一一招来。 是要以势压人,不让里面堂堂王爷欺负她? 其实不必。 不管这两位王爷哪位是拉下祈王的大鳄,都不至于对言似卿出手。 她身上挂着朱雀使身份,又有帝王不明的关注,长安所有权贵都得小心一二。 冽王目光扫过,在正应对大理寺李鱼细查登记的沈藏玉身上扫过,心里冷笑, 但表面笑呵呵, 侧过身,朝着后面喊了话。 “君君, 今日聊得很开心, 本王从未见过你这般女子。” “若非本王已经成婚,恐怕.....” 平庸而富态的人间王爷后面走出一副风月不败的皮囊, 她本在思索接下来的路子,忧心忡忡的愁绪摸样, 手里也整理着一叠纸张, 闻言抬眸。 喊她什么? 君君。 她看到了外面的人。 好多人。 细腻的内心像是蜂窝孔眼,她能容纳许多人的关心跟好意,但也能闻到门边靠着的某人身上经她亲自调配也亲自上药过的药香。 叠着纸张的手指摸索过质感纹理,轻微莎莎,对上冽王看似伪装的“欣赏”实则恶意的刺挠。 也许只有了然他邪恶行径的个别人才能品出他的攻击之意。 旁人听着, 还以为是王爷对一介商贾寡妇的深情厚意呢。 靠门的蒋晦站直了身体。 怀渲皱眉了,正要开口。 言似卿说:“我父亲跟您的长兄宴王殿下是结义兄弟,王爷。” 父辈了。 冽王:“.....” 他笑笑,“所以啊,生不逢时,可怜可恨。” 言似卿目光晦暗,盯了他须臾,却没有表露什么意思,冽王不明,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笑而不语。 气氛一时诡异。 “下一个,到我了吗?” 沈藏玉主动问。 言似卿:“不用。” “你,已不必要查问。” 沈藏玉表情僵硬,他不理解。 她是全然知道了一切,所以不需要查自己? 还是单纯要跟自己避嫌? 若是前者,那冽王撂挑子了?把自己卖了? —————— 这话说的,在场不少人眉心跳动。 而言似卿伸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中一叠纸交给了蒋晦。 她什么都没说,蒋晦面露疑惑,“这....” “去吧。” 蒋晦眯起眼,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但还是拿着纸张转身就走。 而后言似卿喊走了魏听钟跟简无良。 他们也不知道商议什么,但连沈藏玉都不需要审问? 也就审问了两位王爷。 真凶,二选一 她到底从中确定了什么? 冽王跟泠王,一个憨厚从容,笑态可掬,一个冷笑但不安。 众人并不好判断。 只能看着言似卿以让人琢磨不透的路数处理此案。 被调查的猜不透她。 也许,连凶手现在都不确定她所想。 —————— 隔间。 简无良这次反而先开口,“是谈判?” 若非谈判,言似卿没必要单独会见。 只有单独了,那两位其中一位真正的“始作俑者”才会开口,不然等于认罪。 谈判的结果给了蒋晦。 言似卿没说是哪一位,只说:“是谈判,拿到了一个人的身份跟饷银的位置。” “记录在纸上了,让世子殿下去拿人。” “希望来得及。” 魏听钟本来还在观察她,闻言跟蒋晦一样直了身子。 他们神色是惊疑的,因为太震惊,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是过了一会,魏听钟才说:“本官是真没想到,你的做事手段会如此刁钻,不走寻常路,估计现在凶手都没想到你会踩着他的布局去完成你的目的,直接一本万利。” 什么人的命,能跟几十万饷银跟当年雪人沟的罪魁祸首之一相媲美? 言似卿的手段状似刁钻,其实也可以理解,只是没人具备这样的魄力而已。 毕竟.....传染病怎么办? “世子殿下就这么出去了?也可以吗?”简无良倒不是怀疑他染上了,只是怕不够严谨,当然,这种不严谨在饷银之事上又可以额外冒险。 他只是以为.....言似卿是不舍得蒋晦如此冒险的。 他的眼里有隐晦的猜测。 就好像已经看出她没有完美自持的无情一般。 毕竟是大理寺少卿。 言似卿心里嘀咕:这人查案没那么能耐,别的倒是....有点机灵。 她没理会其中隐意。 但回复了。 “只要找到饷银,可以支援边疆。” “那不只是钱财之事,而是一种气气势。” “雪人沟至今还在北逾国手里,人死如灯灭,还冤杀了一批幸存兵将,从民间筹措的大量钱财也疑似沦落敌人手中,虽然前面案情披露是说饷银失踪,但老百姓恐怕都不太信——这对于朝廷的威望,对于陛下的名声都是极大的损坏,百姓是不信任的。” “于国根基不稳。” “那点苍部突然袭击,背后一定有北逾国,也一定有乌呼鹤云的手笔,这人我不了解,毕竟是前线帝国大将,但我经手的买卖中有过北逾国的客商,他们都认为此人枭首天将,凶猛但敏锐,绝非鲁莽之人,走一步,一定算好了十步。” “他是看到了国内不稳的迹象,要推一把吧。” “于他而言,边疆战事会损耗帝国元气,加剧内部之乱,内部越乱,他在边疆反而容易得手,很可能再打下一片要塞,那时,南北腹背受敌,那就难说了。” “找到它,既证明饷银并未落入敌手,又增添自身实力,对于民间跟前线将士都是极大的士气。” “在这件事前面,别的,都是小事。” 春含雪 第156节 “哪怕我们可能都因为这种病症死在这里。” 言似卿眉宇沉定,甚至远比平常更优柔疲倦,毕竟一晚上了,她有点累,可偏偏是这样疲惫却依旧沉定自信的信念。 运筹帷幄的操控。 让魏听钟两人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怎么就没有一个更配得上她的出身呢?若是在天家,若是男儿身,若是能入朝为官做宰,甚至能为天下之事做权衡,那得多好。 简无良恍然想到她在大理寺美人靠上对她那无良亡夫的言行。 她的尊重,妥协,不是顾念旧情,也不是生性足够宽容。 而是她更在意大局,更在意家国之事。 她,何止可惜啊。 —————— 天将明。 众人依旧被各自看管起来,也有被照看治疗的隐意。 最忙的反而是仆人们跟太医们。 厨房药房等也都在农药,意图镇压这种可能已经泛滥开来的病症。 冽王跟沈藏玉既因为这种隔离而见不了面,也因为就算不隔离,也不可能见面。 沈藏玉站在屋内,看着窗外雨声依旧,但现在这个时辰已尽天明了。 他记得分开时,冽王朝自己甩了一个眼神。 以及故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言似卿若有若无的亲睐。 他看懂了。 农家小院吃涮锅那会,对方故意提及的“笑纳”,现在又故意提及。 若是为了刺挠言似卿,肯定没必要,冽王就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沈藏玉思虑了一会,猛然脸色变了变。 钱! 言似卿是走着路子了? 跟冽王谈判要军饷? 成功了? 如果她掌握了他们的一些证据,恐怕....冽王是得让步。 但他们这哪里有军饷,都多少年了,就算那人真的吞没了军饷,也早就用掉了。 沈藏玉终究只是一个下属,他不可能完全掌握冽王的底子,也没有跟他聊开的机会,现在只能孤身在房间里揣测——冽王到底把人交代出去没有? 但他清楚一件事——言似卿这人,若无把握,是不会出手的。 她与冽王的谈判,外人不知内情,也难以揣测冽王是否稳住。 沈藏玉只能回想:从白马寺开始,他们露出过什么破绽吗? 就算有,也绝对无法指证冽王。 所以,无论如何,冽王都不至于走这损伤最大甚至功亏一篑的一步棋。 要知道那人也不是好拿捏的棋子。 沈藏玉忽然坐下了,喝了水。 他赌冽王稳住了,他们这边没有输。 但是,他不知道蒋晦打开了纸张,从里面找到了一张,上面确实有名单跟饷银去向。 “是他?”蒋晦神色沉下去。 ———————— 房间中,冽王表情冷漠,阴冷中透着几分狡诈。 交代? 交代个屁! 一个区区商贾以为自己多厉害。 他是给了一个身份,让她交给蒋晦去查。 但,那根本不是当年那人,而是私底下看似中立,实则对自己不满的某位大臣,对方虽然不亲近宴王,跟 蒋晦也不和,可对方是中正的嫡长派,私底下认为稳定是第一重要之事,只是这事恐怕连宴王都不知道。 他的大哥哥可是清高无比,压根不掺和拉拢朝臣。 啧,去查吧! 冽王冷笑,泰然喝茶。 他之所以敢这么糊弄言似卿,就是在赌——赌这凶手弄的病症很快会爆发出来。 事闹大了,她反而无法像现在一样掌握大权。 而且他也不怕她前面提出的那些罪证嫌疑,因为..... 狭城那边应该已经得手了。 她的孩子。 唯一的女儿。 还不能让她退让?恐怕都能让她跪下当狗了。 冽王冷笑连连,并不慌张。 而外面也即将黎明破晓,只是潮湿中带着隐晦的草木腥气。 温泉别庄,后山。 一个人影正在悄然迷晕看守的守卫,从后窗出,飞快从屋檐小道翻墙,冲向山林。 即将进入温泉山小路的时候。 对面,小路。 一个人从树后走出。 一步,站在泥土味浓郁的台阶上。 居高临下瞧着他。 “还穿了夜行衣。” “是刺客啊。” “那就可以打了。” 是蒋晦。 这人瞳孔震动。 来不及反应.... 剑已出鞘。 —————— 庄子出了大动静。 这一晚上不消停,都快要天亮了,又怎么了?! 疲惫不堪的贵人们不得不再次爬起来。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染病。 但他们都觉得自己要病了。 太累了。 天呐! 谢眷书也累得不行,揉了下眉心,正要差遣下人去问情况,消息反而来了。 是世子在抓人。 刺客? 疑似刺客。 但抓到后,不是。 去掉蒙面黑布.....竟是..... —————— 魏听钟跟简无良等人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封锁该人逃亡的路线。 封死了,走投无路。 他眼底闪烁,想要用暗器自杀,但蒋晦已经出手。 几个回合,人被摁下了。 毫无招架之力。 他绝望挣扎中,听见脚步声,也看到了摇晃的灯盏光。 他一惊,拱了脖子往上看,看到了。 走廊那一头。 一个人在护卫仆人们的庇护下缓缓走出拐角。 眉眼半遮半掩在橘色灯盏光辉中。 后头还有被请过来的两位王爷。 冽王跟泠王表情各异,但在当时都稳住了。 春含雪 第157节 滴水不漏。 他突然明白过来,又看看蒋晦。 第一,她假意让他以为冽王把自己交代了,那自己只能临时逃亡,毕竟逃去北逾国也还是大好的前途。 第二,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被弄到那院子,其实就是蒋晦有意为之,不是为了怕冽王胡作非为,而是顺势让自己看到冽王可能已经出卖自己的迹象。 这两人,完全打得一手好配合! “你们,故意的。” “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蔡康信难以置信尖叫着。 言似卿确定了他的身份,也没多说,抬手划了下唇瓣,“捂住,别死了。” 她后退了,转身离开,跟神态自若的冽王擦肩而过。 罪证? 现在有了。 五十万饷银,不凑也得凑。 血都得你们出,毕竟这些年搜查的民脂民膏也足够了。 第89章 —————— 冽王当时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 但回头再跟言似卿单对单对峙的时候,他还是云淡风轻的气度。 “你,在狭城还有心爱的女儿吧。” “是打算跟我那大侄子再生一个吗?” “我瞧着,你也不是很惦记她。” “自古当娘亲的, 也不见得都是慈爱的吧。” “就好像你娘亲能跟宴王苟且多年, 若非后面御史弹劾, 恐怕你这辈子也见到她咯。” 比起泠王那虚于表面只在皮毛的浪荡纨绔,冽王这种状似憨厚温和的,才真正杀人诛心。 他知道言似卿的软肋在哪,这也是天家人最不会拥有的软肋。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用来辖制她的手段了。 但他刚说完这些话,用心观察言似卿的表情,却发现这人无半点动容,就好像没听到或者不在乎似的。 也只回应了一句话。 “能比得上王爷那边的父子之情吗?” 冽王:“......” 是了, 她再寡情自保, 对母亲对女儿做不到平凡百姓那般不离不弃。 也绝比不上自古天家帝王。 所以,冽王以此来攻击她, 简直可笑。 冽王沉默, 大抵是之前一场对峙已经权衡过利弊,最后卡着最紧要的那条线做了糊弄她的冒险之举。 如果一次已经失败, 那最好不要尝试第二次。 因为现在是他被逼到巷子绝路,而非她面临绝境, 再次去挑衅掌握绝对优势的人, 那绝对是不智之举。 冽王到底是蛰伏了许多年的人才,眼神闪烁一二后,说:“蔡康信现在被抓了,你要怎么确保他不会供出我?” “你既然没办法确保,我们就还可以谈判....” 他想减少自己的代价。 言似卿:“沈藏玉这人谨慎保守, 能在白马寺一事上配合殿下的妙计,将自己摆在明面上,把案子扯出来,其实哪怕你们是一路的,对这位蔡大人也是绝对不利的,就算为了从龙之功,也不必如此付出,除非,他也是有把柄在王爷你手里的。” “比如,至亲?” “您是立志要问鼎天下的人,又出自蒋氏这样的陇西军阀豪族,还能放任一个曾经背主伤兵线的人当心腹?就算要利用,也得拿捏命脉吧。” 冽王表情淡淡,没有否认,只微微笑:“他手头的钱财肯定不够,而本王....” 言似卿:“您觉得祈王还能起来吗?以后还能有钱吗?” 冽王:“.....”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后道:“知道了,五十万两,这位蔡大人是一定能交代出来的,那个藏饷银的地方,一定会凑够五十万两。” “言大人,你可以放心了。” “本王对我国能有你这般爱国人才,荣幸之至!” 颇咬牙切齿。 言似卿却有点走神,却又没说什么,只定定看了一会这位王爷。 —————— 这一次,蒋晦是真的要拿到五十万两了。 走之前,他问言似卿,“我身上是否会携带病症?” 他不是怕自己有问题,也是怕带着病症去边疆。 这也是温泉别庄内许多人的不安之处。 边上只有魏听钟跟简无良。 现在别庄内的人根本不知内情,还以为三位主官还在为了“病”而头疼纠结,却不知他们已经着力于旧案。 这个案子也关乎他们几个人的核心之利与生死前途。 病确实次要,但不代表它不重要。 起码蒋晦的这个忧虑很有必要。 言似卿在前面跟魏听钟两人提及的那些入骨说辞,没必要跟蒋晦这种战场大将提起。 对方比自己懂。 她靠着红木柱子,瞧着一群人在朝气起而夜雾散的时候整装待发,压住了仔细端详最出彩的儿郎,移开眼,只瞧着边上要开不开的一盆沐雨湿润海棠树。 本是开花的世界,它似含羞抑制了些,慢慢的,晚晚的,或许要错过佳期。 又或者,它开不了了。 心已败。 她心神涣散,声音却稳,只说:“病症确实存在,尸体也确实有问题,更确实能感染,以我的医术水平,根据那小禽崽子的发作时间,以及这种毒性入水扩散入体的时间,前后推算,我们这些人里面,也差不多快发作了。” “谁感染了,一目了然。” 她这话说完,谢容过来了,脚步匆匆,来急报。 有人发烧了! 好多个。 一共一百四十八位客人,有发烧病症的一共二十五人。 其中,包括三位小皇子,两位王爷,怀渲公主也中招了。 那冽王才交代那事,言似卿一走,他就发热闷痛,倒下了。 —————— 这人数可谓不少,甚至让魏听钟跟简无良因为饷银之事得以解决而宽泛许多的好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 不过,他们又因为刚刚言似卿精准的判断而有了信心。 却没说话。 因为蒋晦抿了抿,镇定着:“我的体质好些,是否会发作更慢,以至于预判我没有感染上,但等时间拉长,我的病症就出来了,还会感染其他士兵。” 在这件事上,他依旧谨慎,甚至对言似卿有极严格的态度——他需要从她这得到确认。 涉及家国边疆之事,他必须如此。 言似卿也很认真,“不会,我用世子你的血做过数次检验,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没有反应。” “那就无碍。” 什么血?好像没有找他取过血吧。 嗯? 昨晚,房间,她为他包扎,取下的那些纱布,上面确实有不少血。 沈藏玉冷眼旁观,没什么反应,但手指掐进掌心。 蒋晦反应过来了,一愣,耳根微红,立即应下,“那本世子就走了。” 这话的意思是出去弄到饷银后,就不会再回头过这里了,也只会跟帝王那边的指令接洽,调度钱财,自身也会直奔边疆。 她这边的任何事,他都看顾不上。 这有违从前的约定,他心里有愧,可还是利落上马。 但最后还是回头一次。 他动动嘴唇,本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因为说什么都不合适。 我一定凯旋? 何必如此承诺,那是必须之事,但也不是她的责任。 说了,好像她强求此事,必须要为此付出希望似的。 她看着很累,恹恹的,疲倦的,却被诸事缠绕着,心力付诸于此,但她身边无人可依靠。 往上还有人可能随时杀她。 春含雪 第158节 连他,都只是她需要费心帮助的人,兵行险着弄来饷银,为此次边疆战役增添砝码。 无人可帮她。 她在帮所有人。 蒋晦抬手解腰悬扣,啪嗒一声,帝王亲赐的宝剑抛掷而出。 “小云。” 小云反应过来,迅速抬手接剑。 接得问,身手武功漂亮,走位抱剑,震惊中看向自己的世子殿下。 蒋晦什么都没说,只看着她。 言似卿皱眉,目光从其马上空荡荡的腰侧到其手掌,最后落在他脸上。 战场之上的兵器何等重要,他...... 她不认同,思虑后,还是压下了当前的避嫌,主动道:“殿下不考虑战时趁手兵器的好处,要冒险吗?” 蒋晦知道她不赞同,但哈哈一笑。 爽朗,眉目张扬。 一拉缰绳。 “本世子与所有镇守边疆的帝国勇者就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兵器!” “我们在,江山在!” “走!” 小云执剑行礼,“殿下放心。” 蒋晦转身就拉马而去。 部队泱泱行军,快速离开已经封锁了一整个晚上直至黎明的温泉别庄。 在黎明抵达之前,他们也为抵达边疆而星夜兼程。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背影。 人一走,言似卿等人也没法消停,都回头去处置余下同样重要的事——这病来势汹汹,已经爆发,若是处理不好,随时会害死所有人。 连谢眷书都中招了。 谢容急得满头冒汗,看到言似卿过来就快步上前,拿着手里登记好的册子。 “这是姐姐倒下前让我一定转交给言大人您的。” 言似卿翻开看,看到后面还有一些仆人护卫的记录。 但比例不高,只因这些人并无权享用温泉,反而大部分都没事。 言似卿仔细看完,因为房间足够,不用挪来挪去。 精简人员重点看护.... 她现在已经不在查案了,而是医者。 查案封锁的事托付给了简无良两人。 魏听钟负责调度外面的药物。 一切突然,又显得理所当然,或许早就料到迟早会爆发.....内心的侥幸已经被淹死了。 “言大人能确定这种感染之症的来头吗?” 其实他的意思是——要不要问问那位樊香楼的幕后老板,那位王爷,让其交代此毒病是不是其手下长期研究之事。 可推理一下,又觉得不合理。 真有这种手段,就不会用在这——用在长安,才是最有效的。 直接杀伐处理掉一切敌人,自己上位。 何必这么婉转,自爆底牌。 言似卿:“不能。” 她又不是神仙。 魏听钟其实有点狠辣,他已经从言似卿能拿到饷银这确定了那位王爷不干净。 一而再如此,这次闹这么大,不管是不是其所为,他都得上报帝王。 这责任也得归咎对方,后面怎么处置自己的儿子是当老子的事。 但现在这局面,要用最快最稳妥的方式处置这种传染病,最好的方法就找到制毒指认,让其交出解药。 那就不怪他以下犯上,对某些王爷动用手段了。 他眼里有狠意。 哪里还像一个太监,倒像是玩弄权柄杀伐果断的枭雄全程。 简无良都看出来了,他摸摸鼻子,暗道到底是跟着帝王逐鹿从乱世杀出来的狠人,不似自己这般小心翼翼,各种取舍。 他看向言似卿。 那她呢? 怎么决断? 言似卿:“饷银一事已是最大的退让,接下来的罪名,他不会认的。” “过犹不及,再逼他,容易出大事。” “而且我猜不是他干的,他那一方也被打得措手不及。” “刘广志是他们的手笔,目的在我,想用我钳制世子吧,可凶手知道他们的计划,弄死了刘广志,借他荼毒整个别庄的人....包括他们自身。” 这种逻辑才是最符合的。 不然现在群体遭殃,冽王身为王爷实在犯不着用这种苦肉计。 两位王爷可都倒下了。 也没人知道言似卿跟太医院到底能不能解这病症。 这是不可预判之事,所以绝不在对方计划之内。 那只能说明凶手独立在他们之外。 是谁呢? “太医院的来了,还有使者带来了陛下的圣旨!那边已经都知道了。” 言似卿三人看向来报信的,都起身准备出去。 太医院能来人,那最好不过,不然这么多病患,根本招呼不过来。 言似卿撇下查凶之事,不然也分身乏术。 三人各司其职才是目前最好的路子。 简无良:“言大人。” 言似卿回头,疑惑看他。 简无良深吸一口气,“要不要换一下。” “反正你比我擅长查案.....” 而解除这些病患,是现在最危险的事。 她怎么就主动上了。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 出去了。 “不要犯糊涂。” “简无良。” —————— 言似卿撇开他们这些查案的,见着太医院的人了,也见到了....拿圣旨的使者。 金吾卫中郎将,周厉。 他看着她,板着脸宣读了圣旨。 还是那意思,主权所有事。 但加了一句。 “代天子行事。” 还有一枚帝王赐予的手令。 有了它,她在王爷面前也不用怯场了。 “这个案子,言大人可以放手查了。”周厉说道。 言似卿拿捏着手令,笑了笑,回头把手令交给了魏听钟,让他好行事,自己却去了药房。 周厉错愕。 —————— 药房之中,言似卿跟这些这世上医术最顶级的太医们聊了很久。 配药,查症,一一处理这些发烧倒下的病人。 对症下药,还得严格隔离。 脚不沾地忙了好几天。 小云抱着天子所赐的宝剑,魏听钟也有天子手令,可饶是如此, 面对这种凶险病症,还是提心吊胆。 好在数日后。 春含雪 第159节 有病患的高烧退去。 逐渐,一个个退了病症,也无人进入凶险之态。 无人死。 最重要的是无新增感染。 ———————— 屋内,谢眷书已经能坐起喝汤吃饭了,看着边上正在收拾药物的言似卿,她留意到对方手腕纤细了些许。 “言大人,似乎瘦了些。” 感激跟复杂的情绪也只聚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声询问中了。 言似卿嗯了声,拂了垂落的一缕青丝,“若是胖了,也很奇怪。” “那是先瘦着吧。” 他们得承认,言少夫人,言东家,言大人,言姑娘。 她这样的人,在固有的绝佳手腕与风采之外,素来有言语上的散漫幽默。 大抵聪明而又知心知情趣的人,若是还博学擅文,那与人谈笑,实在让人如沐春风。 谢眷书本来是关心,也是愧疚,一听,被逗笑了。 “您不管胖瘦,依旧极美。” 言似卿回头看她一眼,“在等我同样如此夸你么?谢姑娘。” 谢眷书红了脸。 快收尾了,自有其他太医接手后续的观察疗养之事,言似卿这种掌主权的人物,可脱身而出。 前两日魏听钟就找了几次,太医院也不敢拖着她,现在可算能放人了。 言似卿回单独开辟出来的小院时,简无良他们还在跟太医院的掌院统筹此事。 确定了基本已过了最危险的病情。 魏听钟夸了诸位太医的技艺跟用心。 掌院捋了胡子,谦虚道:“此病虽凶险,但能压住,也能解决,这得益于早早就确定了染病者,避免其病蛰伏发育,以加剧发作,提早筛出,避免互相感染,反复发作,进而扩大病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提早,筛出? 不是一批同期爆发的吗? 魏听钟跟简无良敏锐,都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那掌院咳嗽了下,该太医就反应过来了,囫囵说:“也是天公仁慈,给了一线生机,呵呵....” 总觉得这些太医跟言似卿有过什么秘密,但不能被他们这些人知道。 也正常,医者掌了不少患者隐私,可能是这类事吧。 也不好多问。 言似卿刚进来,吸引了两人注意力,也没说什么,喝了茶,把余下的事谈完了,她也就不管医务诸事。 下面有的是医者忙碌。 听说从长安城的医馆都调了一些人过来。 病症一事解决,别的就好说,哪怕凶手还未查出。 简无良有些汗颜,自曝其短,反省自身不足。 他人却觉得这凶手本就诡谲厉害,众人心力多在封禁跟救人上面,要破案也确实不容易。 “所以,凶手还在这里?” 太医院掌院好奇问,他们也是来了此地才接触这病症,认为后者其心歹毒。 “这种毒,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的,废了不少心力.....此人若是不抓出来,杜绝隐患,万一其用在民间,恐怕是大祸害。” 这也是众人的顾虑,所以现在温泉别院还是完全封死的。 为了合理困住人,他们都在说情况好转,医疗还在继续,得彻底一些才能好。 这些贵人们爱惜自己性命,都是配合的,生怕留下什么隐患。 “言大人,接下来待如何?” 魏听钟知道言似卿一定会继续往下查。 所以不说那些“休息吧,辛苦了”之类的假话。 他们就是需要她。 这没办法。 而且帝王圣旨里面也提及了——她主权,代天子行事,就是要查完这个案子的意思。 “再封几日吧。” “我等如何查?” “长安。” 魏听钟上前,当着太医等人的面双手托举手令。 他官位那么高,对蒋晦都不必低头,但这一次..... 言似卿不知他是敬重代表帝王权威的手令,还是别的,她没想太多,只是拿了。 手指握着它,看着上面的龙鳞纹理,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说:“下午走。” 魏听钟跟简无良立即撤了,去准备事宜,言似卿放下水杯,也走了。 他们一走。 药房门一关,众多平均年纪上了六十的老头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那掌院才说:“这件事捂死在肚子里,谁都别提。” “要知道此事灾厄来源于那幕后凶手,涉及天子宗室,我们这批老骨头若是来了这,但病已事发,又晚了时辰,那我们合力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绝佳的局面。” “基本不是死在这,就是死在天子一怒之后,甚至会祸及家族。” “这种事还少么?” “所以,言大人把蛊虫私下掺在饮用水跟药丸里,喂给所有人,提前用蛊虫诱发毒性,导致染病者提前发病,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乃兵行险着!这件事,谁都不许提,否则我等家族门庭,百年医理传承,尽数湮灭,只因医者父母心,若是毫无情理,不通人事,何以从医道!” 这种手段在医道里面本来就是存在的, “诸位谨记。” ———— 十九日。 午后。 一行人回程,但魏听钟留下了。 因为温泉别院那边需要有人看顾。 门口,谢眷书送别众人,但临走时,问了言似卿。 “言大人。” 言似卿以为她要提及这次事端,谢眷书却说:“以后,我能去找你吗?” 言似卿一时没明白,想了一会,才说:“可以。” “我需要跟你们谢家谈些生意,这一方面我不如你们家。” 嗯? 谢眷书笑了笑,应下,“那我一定争取到跟您面对面而坐。” 言似卿笑,转身上了马车。 看着他们离开,谢容站在边上,低声说:“家里那些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没几个惦记我们俩生死的,尽想着避嫌。” “呵呵。” “难怪陛下对我们谢家放心。” 其实谢容没把话说太难听,家里那边知道谢眷书染病后,已经.....要放弃她了。 但他不说,谢眷书岂会不知,她什么表现也没有,只是好转后重新料理诸事务,在这些权贵面前刷了脸面跟人脉。 “她说得对。” “凡事靠自己。” 空有门庭,没什么用。 ———— 几日雨期已过,开阳见光,万物春色,花满长安。 王府又不是她的家,但她母亲在那,小云问是不是回去看望下对方,怎么说也出来半个月了。 言似卿:“是蛮想她的。” 然后言似卿连王府都没回,让人直接改道目的地。 “去哪?樊香楼?!” 言大人,言东家,您就是这么想念您的母亲的吗? —————— 樊香楼,做小厮打扮的简无良看到对面走来的花魁,那一身的脂粉味,让他用帕子遮掩了下口鼻,咳嗽了两下。 花魁瞧了他一眼,嫌其下人身份,很快看向高大英挺的护卫,但也只是扫一眼。 目光落在前面有清秀小书童陪伴的高瘦郎君身上。 对方清颜白肤,但五官俊妩,眉眼间灼丽却冷淡,是少有的人间好颜色。 一身衣物并不华贵,但已花魁等阅历,知许多显贵人物并不在花里胡哨的衣物上做伸张,那种穿着低调妥帖,但布料跟纹理上乘,且小饰上极有古韵品味的,那才是真贵人。 而且以她阅历看,这郎君.....是个洁身自好的好人。 春含雪 第160节 虽然这话很古怪,来了青楼,能洁身自好? 但她看得出对方第一次来。 眼里很干净,甚至有种过分的平静。 兴致缺缺,又有些好奇。 这人若是心软些,那就更好了。 所以.... “哎呦。” 她崴脚了,身体往言似卿这边靠。 然后几只手同时拽住了她,拽老远了。 花魁:“.....” 这些人,有病吧,坏老娘好事。 身体反应不快的言似卿本来还在看这名满长安甚至天下的第一青楼,慢吞吞回头。 她看了看要被黑脸的简无良拉开的花魁。 判断其在樊香楼地位不低。 “请问,姑娘,您有时间吗?” 简无良跟周厉:“.....” 花魁:“?” “有有有,非常有!” 第90章 —————— 言似卿他们是奉旨查案, 也不是做贼,入城是光明正大的。 所以,宴王府很快就得知了消息。 但徐君容没想过是蒋嵘这人亲自上门告知的。 这里是王府,倒是比外院那会....更让他如鱼得水。 她知道他来的时候, 人已经在屋外了, 下人根本不敢拦。 对外称病的她当时还在逗着言似卿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小猫咪, 抱在华丽亲昵逗趣,感觉周边过分安静,一抬头就瞧见那巍峨如山的人盯着她。 徐君容手指曲紧,没有因此放下小猫或者因为紧张而揉捏小猫,而是无意识用漂亮纤柔的手指揉弄它,安抚它比她更明显的畏惧——它喵喵叫了。 “我可以进来?” 徐君容寄人篱下,顾虑到言似卿在外面需要宴王府照拂, 于是同意了。 下人们全退了, 她愣了下,欲言又止。 只剩下他们两人。 徐君容:“王爷来是.....” 蒋嵘:“借你女儿的动向, 来见你。” 他的目光在她手指上停留了些许, 自己的手指也莫名摩挲。 痒痒的。 都说他蒋嵘出身地位能玩弄世人,但他觉得, 眼前人看似在玩猫。 其实也在玩人。 被她玩的话.... 蒋嵘忽然很不自在,越发增添了冷锐的肃然之色。 徐君容怵他, 耳根子也红, 但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暧昧了,她都快对这人偶尔的直接有抵抗能力了。 就是纳闷:这人是怎么把年纪一把的男女暧昧说得跟沙场演练的宣言似的?这么梆硬严肃。 “君君那边还在查案吗?” “你知道她在查案?” “能拖延这么多日未曾归来,一定是出了一些事,也只有查案了。” 徐君容面露无奈,却有关切。 而且, 她心里清楚——她一旦露出这种关心之意,对方就会告知女儿的安危。 蒋嵘闷了下,不愿意居高临下瞧她,也觉得她这样懒散娇弱的身段,长久抱着胖嘟嘟的猫咪,会很累,于是拉了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倒了茶水。 徐君容也顺势坐了。 蒋嵘:“她无碍,陛下下放了官权,她能主案调查,目前虽还未找到凶手,但局面还是好的,只是案情未明,但她有大功。” 就她当前的功劳,就是陛下心思多变,也不好直接下手。 他很清楚自己这位父亲——名声正义,君权正统,才是其所求。 等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也不能当个明君。 恐怕言似卿如今能利用的也只有帝王这条软肋了。 徐君容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的,她只要女儿安生无碍。 “那也挺好的,君君擅长好多事,没有她不会的,就是查案,我弟弟也不如她呢。” 蒋嵘:“你这又知道了吗?好像这些年没有这方面的情报予你,当然,这责任归咎于你——你甚至不屑多利用我。” 怎么利用啊? 每次都纵容你入院,入屋么? 那时候,她都无法确定自己若是如此会不会因此多别的孩子。 女子在这一方面实在弱势吃亏。 徐君容内心腹诽,“我女儿自然是天下第一等一的厉害,君彦那小子最多第二吧。” 蒋嵘:“我能第几?” 徐君容顿了下,低头摸猫咪,掩饰了下尴尬,蒋嵘:“你可以撒谎。” “我乐意听。” 徐君容抬头:“那,最厉害的?” 蒋嵘笑。 甚至有点不好意思那种,别开眼喝水,但另一只手也把杯子挪到她跟前。 她看到了很多伤疤跟老茧,思绪有点涣散:他生来金尊玉贵,但也是吃过很多苦的吧,才会处处有棱角,棱角上又似乎有锋利的残缺。 总让她觉得——这人也是有弱点的,有破绽的。 至于弱点是破绽是什么,她未曾探究,也不愿去细想。 蒋嵘细说了案子的事,分尸肢解这些都说了,唯独没说感染之事。 这事,他都觉得凶险,但那处境,他跟帝王都不可能在短期内赶去。 身在高位,太多要考虑的,他们甚至得考虑——是否这一局是北逾国布置的,为的是拖垮整个朝廷。 好在局面迅速好转,现在只剩下抓始作俑者了。 “樊香楼?” “在那种地方安排药人做毒害人,好生歹毒,但死的嫖客不可惜,被此毒祸害的人太无辜。” 徐君容难掩厌恶。 “去樊香楼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她不提那些女子,但对买卖的买方尤其厌恶。 她知道根源在哪。 蒋嵘顿了下,略有戏谑:“你女儿他们现在就去了。” 徐君容一愣,马上说:“为了查案,如此冒险,我女儿果然英勇无双,大仁大义。” 蒋嵘笑,“我以为你会责备她不该如此冒险,那边毕竟鱼龙混杂。” 徐君容:“我自然是不乐意的啊,但孩子已经长大了,做什么自有考量,而且她本心为何一目了然,有什么好责备的。” “我只希望她在那边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而且不会有人为难她。” 蒋嵘想着:幕后的大老板现在都被你女儿拿捏着了,那樊香楼的人动不了她。 “她素来聪明绝顶,既然敢去,就是有自信自保的,何况陪着她的还有大理寺少卿跟金吾卫中郎将,能文能武,也有女护卫,不会有事。” 徐君容这才放心了些,高兴起来又摸摸猫咪。 “你喜欢猫?” 徐君容:“嗯?我喜欢可爱的,漂亮的。” 她没有说什么小动物值得疼爱什么的。 她的喜欢确实是有条件的。 像许多庸俗的世人一般无二。 她看着蒋嵘,“多谢王爷特来告知,不然我都不知君君如今的动向。” 蒋嵘嗯了一声,看了下天色,“既然你已经开始赶人了,那我等他们在樊香楼的事态结束,我再来告诉你。” 徐君容噎住,悻悻道:“那会君君都回来了,也不用劳累王爷您了。” 春含雪 第161节 蒋嵘:“你确定?” 徐君容一顿,仔细看着他,过了一会。 “是不是还有别的危险?” “某些人,是不是会狗急跳墙?” “那个齐无悔,他不是当年的沈藏玉?王爷你说过他。” 言似卿不会告诉徐君容的事,是怕后者心疼当年事,但那是做女儿的孝顺,蒋嵘与她同辈,更懂为人父母的真心。 现在不告诉,以后从别人或者从其他事端那知道,对徐君容这样心肠轻的人伤害更大,她会无数次悔恨自己当年的抉择。 所以,他说了,也分析了言似卿如今这般处理的好处。 就当人已死。 “这人是有点心思,也找了靠山,左右摇摆,随时可能伤人自保,而且很可能利用当年的夫妻婚事用来牵制你们。” 徐君容闻之厌恶非常,愤愤道:“不过是成婚过而已,别说他现在已死,就是还活着,该合离就合离,我家君君不找,或者再找都可以,他以为自己多珍贵?” 蒋嵘顿了下,眼底暗闪,“你看得开。” 徐君容不觉有它,随口说:“自然,我们老家那边风俗开放,再嫁之事本就寻常,额....”她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迅速转移话题,“那他们难道还 敢来狠的?天子脚下啊。” 蒋嵘:“有这个可能,毕竟一旦真的真实那毒来自樊香楼设计,恐怕牵扯巨大,不止冽王遭殃,就是他那一干人等都得落马,但凡罪名大到抄家灭族,就是让他们造反都是敢的,何况是暗杀之事,所以我本也是要走的,赤鳞已经去边疆,她那边的兵马调度........” 徐君容忽然凑近。 主动吻在他唇上。 她不用明说,因为难以启齿——这确实是她本能,也是唯一能用来求他的好处。 猫咪在他们两人之间,是柔软的,温热的,跳动着的。 像是隔离的心脏。 蒋嵘似被百花盛放的美妙包围,又清清楚楚这是一片沙漠里的幻境。 像是饥渴的荒者求生的被迫。 他垂眸,拉了她的臂弯,轻轻退开,却安抚了她的眉眼。 捂住。 “人已经派过去了。” “我来,只是让你知道内情,知她入长安而不归的内情,免得你担心。” “当然也有私心,真的只是想见你一面。” 她跟泥鳅一样,躲着他。 都在他的府里了,倒是比以前更难见到。 他忍不住了而已,甚至屡屡生了不正当的恶劣之意。 她怎么就这么信他的品德? “这是最近十日唯一能想到正大光明的理由。” 所以,她误会了? “抱歉,王爷是正人君子,是我误会了。” “实在....” 徐君容整个人尴尬无比,满目羞红,起身抱着猫要走。 但腰身被攥住了。 拉了回去。 “你怎么跟以前一样,还是这么好骗。” “徐君容。” “本王非良人。” “至少绝非言阕那般君子。” “你最好习惯。” ———————— 猫咪跳落地面。 喵喵疑惑,回头,歪歪脑袋。 盯着,也听到了人类的低喘,衣物的摩挲。 片刻,徐君容衣物完好,但手指掩了衣领下的红痕,表情复杂看着蒋嵘离去。 刚刚,她都以为他会趁势继续了,得偿所愿。 毕竟她也没有抗拒。 可他没有,点到辄止,衣服都没碰,就是手指拉扯开衣领,总碰她颈下..... 好像要叼着她的脖子,生吞了。 可还是停了。 既非良人,又坏的不够彻底。 这样的人,会很辛苦,恐怕在面对君父时更痛苦。 徐君容叹口气,坐下了,喝了水。 才发现对方有东西落下了。 仔细看,是细长的红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玉簪。 美得惊心动魄。 他藏在袖子里面,悄悄带来,又偷偷放下,跟做贼似的。 —————— 樊香楼。 言似卿进了屋子,闻到了浓烈的香味,这很正常,青楼女子以香置办房舍,有些甚至会催情。 她目光定在那,正要开口让她灭香。 花魁主动过去,把香熄灭了。 “公子,您来,是为了查事的吧,那这香就不适合用了。” 言似卿笑:“芍云姑娘好聪明。” 芍云笑,拉了椅子,倒了茶水,客客气气的,毫无在外的媚态,只说:“其实我倒是想让它发挥一些作用,就是怕公子身边这两位厉害的大哥把我劈了。” “我们这是赚钱的营生,最忌讳要人命。” “客人的命都如此,遑论我们自己的命。” 这人倒是敏锐又实在,难怪混得开。 言似卿手指搭着桌子,问:“其实没什么厉害且隐秘的问题,多数普普通通,姑娘你实诚做答就好。” 这么说了,反而感觉难回答了呢。 芍药笑,撑着下巴靠近瞧她,眉眼弯弯的,似觉得眼前人秀色可餐,乐于陪伴,又似无限配合。 “好的,公子请说,人家一定知无不言。” 言似卿对她的热络跟放肆眼神泰然自若,轻问:“你们这,钱多吗?做事累吗?一日要多久,可有休息的时间?寻常吃喝如何?会被打骂吗?” 她这问的,好像要来入聘从事似的。 芍云都迷糊了。 简无良两人也大为吃惊。 第91章 —————— 来樊香楼自然是为了调查。 简无良两人想过言似卿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 才坚定来了樊香楼,一路上,因为言似卿疲惫,都在马车里面睡觉, 他们也不好问她案情。 忙碌如斯, 转头又到了樊香楼, 这时候有芍云在,更不好问了。 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这或许是民生之事,但毕竟是......青楼女子,似乎是世俗之人判定的最底层之人,于是她们的俗,就成了低俗。 言似卿却没这方面的态度——她甚至随手就喝了芍云倒的茶水。 简无良跟周厉都莫名有一种感觉——言似卿这种长期与民生经济百姓供需接触的人,她知道下面的老百姓如何艰难, 这种艰难涉及方方面面, 艰难的人身份也千奇百怪,如果真观察她往日言行, 会发现她对这些人的宽容与好感, 远胜于对他们这些权贵。 是,简无良跟周厉都知道自己这些人在她眼里都属于“特权之人。” 尤其是周厉。 他莫名不自在, 抬手摸了下家族玉佩,有些涩然, 于是端了四杯茶水中的其中一杯, 一饮而尽。 芍云擅察言观色,虽刚刚被言似卿看似十分正常又显得格外不正常的问题给弄迷糊了,但现在又清醒了,斟酌了下,道:“那得看公子您问的是我, 还是樊香楼本身了。” 钱多,但不过她们的手,到她们手里的肯定很少。 言似卿:“都问。” 芍云:“那涉及楼内的,我不能说,不然就活不了了,这也是我们行规。但于我自身的话,不算多,比起那点低俗事儿带来的暴利,实在九牛一毛,可若让我跟外面辛苦做工的人相比,又是多的。” “诚然,我们这种活计见不得人。” “累不累的,看自身接待的客人如何,也看客人多少,有些单子,一天就一个客人,但钱多得很,还有私下的赏钱,开张一天胜过一年,若是遇到一些麻烦的,那就很麻烦了,钱少事多,还容易挨打。” 春含雪 第162节 她坦诚,也谨慎,不至于为了眼前赏心悦目的美色而昏了头脑,什么都说,只是言语间有些自嘲。 提到挨打,她看向言似卿,莫名有几分调侃,“公子会打女人吗?” 言似卿:“打不过。” 当前,她遇到的任何女子,老幼不提,其余的没有一个是她打得过的。 她在某些方面来看,确实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 嗯?哈哈哈。 芍云笑得花枝乱颤,妩媚天然,又去柜子上翻看了几个盒子,其中几个拿起又放下,都不用打开,最后找到了一个似乎沉甸甸一些的食盒,翻开,甜点香气扑鼻,这才走过来,“那我们这边的女子,最早是一直要挨打的,一开始吃的亏多,后来就好一些了,除非真遇到特别难缠的.....坏人?那是要吃点苦头的。” 只是这种苦头不堪说,她也不想在眼前人这提起。 对方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识过的。 “但人这一生么,不是在这里吃苦,就是在那里吃苦。” “可能我这样的人,若不是在这过完这一生,也在自己故里结婚生子,也难说不会挨打,可能吃得还没现在好呢。“ “就好比这桃花酥。” “小时候,我只在城里闻到过味儿,但都没见到啥样。” 言似卿:“没去店里看看吗?” 芍云:“爹娘不敢去,也怕我们讨要,可能去了也进不了门吧,但这东西,前些年我就能吃到了,随便吃,也有的是恩客送。” 言似卿点点头,拿了一块,“那挺好。” 别说,简无良听着都觉得这日子似乎比老百 姓过得好很多。 芍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言似卿:“若有病症,或者被打死的,尸体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骤然急转直下,突兀得近乎犀利,直指咽喉。 也在吃桃花酥的芍云顿了下,咽下,喝口水清了口腔甜腻,神色淡淡。 “不晓得呢。” “烧掉了吧,乱葬岗,或者不晓得哪里好挖的土地,埋进去。” “公子你好奇怪,为何这样呢?” 言似卿:“你们,应当很爱惜美色跟体态,能对这些甜食毫无顾忌吃喝,而且吃喝的量不少,那边好几个柜子都是空的。” “是预感自己也活不了多久吗?” “及时享乐。” 芍云放下吃了一小半的桃花酥,在碟子上,轻拿轻放,微笑着。 “算是吧。” 简无良想起了那具当兔儿爷的男尸,若有所思:“有些客人会直接打死人?” 芍云语气很是习以为常,“常有的事,只是整个樊香楼都是热闹的,人人都惦记着自己的欢愉,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生死,我们都是奴籍,打死了也没事的,不会报官,最主要....我们一般没有亲人,无苦主诉讼,归属权也在樊香楼,死了就由樊香楼处置,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你们是来问这些的?” 她眼神古怪,上下打量几人。 “你们,是办义庄买卖的吗?” 咳!! 简无良呛住。 言似卿却笑了笑,“此前事先叮嘱你们谨言慎行的上头人,有教过你这般谈笑么?” 芍云一下子淡了脸色,沉默不语。 周厉眯起眼,神色冷厉。 简无良咳嗽完,起身走到窗柩边上,从窗纱外侧用手指抹过,“这里还有些尘垢,是多年熏香沉积下来的,但箱盒这些却是擦拭得一尘不染,你们这樊香楼近几日大扫除过,但时间太赶,又怕声张,让人知晓,所以只在屋内清理,屋外窗柩这些容易被外人瞧见的清理活计就没做全。” “你们上面的人,确实很谨慎,但时间不够——也许是从我们离开关中开始,你们才心急火燎清理此地。” 芍云或许被提点过,沉默些许,才轻笑:“三位大人确实厉害,但奴婢有一事不解,既看出我们这些妓人都被上面提点过,应当知道我们这樊香楼的人无一是欢迎诸位的,也生怕被您查出什么东西,一锅端,那,您怎么还敢吃我给你的桃花酥,喝我给的茶呢?” “如果我没猜错,这位长相清秀的小仆人应是擅药的,刚刚入口的东西应该查证一下有没有毒,但您这么随便就吃了,也太大意了。” “万一,它们真的有毒呢?” 这事,刚刚简无良三人就想说了,可是阻拦不及。 言似卿可没放下桃花酥,指尖尤夹着她,笑了笑:“你翻食盒的样子像是临时起意的,都不确定哪个盒子里吃完了糕点,不太像准备好了要毒死我的样子。” “即便,真的下了这样的决心。” “我死在这,你们这里,包括上面所有人,除了那位唯一的主子,所有人都得陪葬。” “这就本末倒置了。” 芍云眯起眼,“你也说了,唯一的主子没事,其岂会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性命。” “假设用我们的命,来换取处理掉言大人您这样的心腹大患,也是一本万利。” 她很聪明,看来是知道自己最往上唯一的主子是谁。 言似卿:“在我们离开关中之前,他能放出消息,是被默许的。” “在我们离开之后,他就放不出消息了。” “所以,你们这边的人在没有他的明确指令下,无权也没有胆子做出杀我的决断——除非你们已经确定我找到了绝对的证据,让他们背负绝对的罪名。” “那些人没了退路,狗急跳墙。” “否则....还是那句话,长安之地,天子脚下,本末倒置而搏命一举,等来的只能是比原有的罪名更严重的抄家灭族。” 因为她现在挂的是帝王那边的名头,冽王本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下面的人也是举棋不定,但最先做的一定是清理痕迹,确保证据断掉。 主要他们也很清楚言似卿查案的习惯——若无实际证据,她不会妄断。 可比大理寺少卿简无良那黑活清白多了。 起码她不安排大公鸡。 简无良摸了鼻子,想到了言似卿在前面时日跟他们商议过让冽王放消息的“破绽。”。 那些消息他们都看过。 冽王确实不敢。 “毕竟,你也说了,就算樊香楼死了不少人,但死的人都无关紧要,不是你们妓人,要么就是嫖客,在司法上并不入罪,因为都是无头官司,尸体都找不见,也没有苦主报案,这要给人定罪,实在太难,除非——你们上面的人真的拿一些嫖客做药做毒。” “而且留有痕迹跟证据。” “但上面那些人确保这些东西能被清理掉,那剩下的,你们只需要应付调查就可以了。” 简无良勾唇笑。 “你主动冒头,是对被培训提点的结果最为自信吗?” “自信可以应付言大人的查问。” —————— 芍云手指曲起,但摸到了桃花酥的散碎跟油润,她眨眨眼,紧张,但还是深呼吸,道:“难怪只问那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原来是早知道我不会回答最紧要的啊。” “那现在如何呢?言大人,我们这些人的命,全都拿捏在上面一干人的手里,实在很难对您坦诚相待。” “哪怕是被下狱,也没办法。” 言似卿:“那不是小问题,本也是我要问的。” “不管能不能确定你们樊香楼是否在做毒,但我起码能确定凶手来自你们这。” 芍云好奇了,“为何?” 这也是蒋晦他们最早的疑惑——她不去审讯樊香楼的拥有者冽王,也不去审讯他那些知情的心腹,更不去审讯那位蔡康信,似乎很笃定地来了樊香楼。 现在这话意思是凶手似乎本身就是樊香楼中一员。 那奇怪了,要知道上面所有跟案情闲逛之人基本都是养尊处优的,就是冽王身边一个小厮,也能占据莫大财富好处跟地位,根本不会长期待在樊香楼中从事任何事务,除非是来享乐。 面对几人的疑惑,言似卿提到一个很小的细节。 “之前我说过那个小钱袋子的事。” “在刘广志死之前,他的钱袋子里面还是有钱的,但后来在裂谷里面找到的钱袋子,它里面钱没了。” “关于它的推理应该是对的,钱之所以没了,应该只有一个。” 简无良很快接上:“凶手取走了它!” 啊? 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自古许多凶杀案十之九成是跟钱财有关的,只是因为这案子,这毒,搞得太厉害了,危及皇族跟王公大臣,动辄党争之利。 没人会想到——凶手会是一个连卑贱如刘广志手头那点碎银子都要捞走的人物。 周厉错愕,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就是芍云也半信半疑,上头声势浩大,一副做了亏心事扫尾的举措,她都默认关中那边天大的祸患是那些奸人干的,也跟王爷有关。 结果,按这言大人的意思,难道是他们樊香楼某个贪财的干的? “多少钱啊?” 她问。 周厉:“我看过那钱袋子,就算装满了黄金,也不过二十两。” 那温泉别院,随便挑出一个人身家都远不止于此了,何况目前最遭殃的冽王是个能填补五十万两军饷的主儿。 而这次毒害,光是用掉的药物价值都超过黄金三千两。 别说动辄调兵遣将。 这可能吗? 春含雪 第163节 冽王知道要吐血吧。 简无良:“那他投毒的用意....不合理啊。” 言似卿其实也不太信,就是有这么一个怀疑。 “原本不敢这么想。” “但我来了你们樊香楼,看到了那后院巷子。” “巷子外通着闹市区,长安繁华,人多如云,当时殴打刘广志应该不在外面,十 有八九在后院。” “但你们看那院子。” 简无良就在窗户边上呢,往下一看,挑眉,“确实,这院子开阔,周边围着高墙,而且樊香楼热闹,一整天都是歌舞升平的,外面的人很难听到里面的动静——能知道刘广志当时与樊香楼中起冲突,还被给了钱袋子的事,甚至知道钱袋子里面有药丸。要么是当时在场打手或者主事人,要么,是躲在柱子跟拐角等暗处偷听的人。” 主事的人本就给钱,而且在樊香楼应当有些地位,按照芍云所说,上面的人得利丰润,几十两黄金算什么。 那只剩下打手跟楼内偷听的。 “偷听的人里面又分当夜的顾客与你们樊香楼从事之人。” “但清楚药人做毒一事,恐怕得长期在内才行,如果让顾客知道了——那这事恐怕早就翻天了。” 因为樊香楼太不小心了。 反过来推理,这毒在以前毫无征兆,还披着男女□□之症的皮子,没人多想,能瞒这么久,就是足够隐蔽。 突然爆发才让所有人措不及防。 综合考虑,似乎都指向了——樊香楼内从事之人,因为是底层人,樊香楼给的待遇又苛刻,所以舍不得钱财。 那到底是谁呢? 简无良到底是司法行当中冒头的翘楚,他琢磨了很久,还是通过察言观色,抓住了一个细节。 “言大人。” 言似卿看向他,有点走神地应了声。 简无良:“你明知这位芍云姑娘早已被控制,也没有给出案情线索的能力,却还是废了时间来这,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从不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要么她有价值,要么,像一个嫖客一样经历此事,也是你调查的一环。” “所以,你是在确定这樊香楼是否对客人有登记之流程?” 从接触到进屋,没发现任何登记之流程。 言似卿笑了,“对。” 她承认了,再看向芍云。 芍云表情滑稽,左右已经被拿捏了,还不知要被怎么定罪,她倒也爽利,破罐子破摔哼唧道:“诸位果然没逛过青楼。” “这种不正经的买卖,除了那些自诩风流其实最不要脸的文人雅客,谁愿意留下记录啊,这不是给人话柄啊,自古就没这规矩,而且许多人来这不仅是为了身体上那点子享乐的事儿,更是有见不得人的事要商议,怎么可能记录下来!” “真干了这事,就是上面那位权柄通天,也没人敢来照顾生意。” 也对。 果然是没经验啊。 四人被这人挑剔了,却第一次没法反驳。 不过.... 简无良默了下,有些猜想,“若是如此,你们樊香楼要从中挑选合适的嫖客,就只能靠安排人观察他,这些人反而对药毒之事知情。” “甚至比你知道得多。” 芍云哑然。 这些嫖客自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就是刘广志这种随便拿捏的渣滓。 要确定其身份来历,要么是通过与之接触的妓人,要么就是频繁与之接触的“下等服侍之人。” 打手反而不在其中,因为他们多在周遭负责防卫,有了冲突才出来处理场面,因为粗野狂放,还带着武器,没得在达官显贵面前晃悠的道理。 这里就否决掉了上面一层猜想——殴打刘广志的打手们,可能不在嫌疑中。 “那无非以下四种人:妓人,负责扫洗整理的仆役,乐师舞者们,厨房上酒菜服侍吃喝的下人。” 再往下就没有任何可推理的了。 线索太少了。 只能——硬查! 这些归属樊香楼的服务之人总有名单册子可以查吧,他们的身份是固定的,不像嫖客往来不定且隐秘。 简无良起身,“我招人过来,封锁上下?” “他们就算不乐意,也得硬来。” “现在有天子之令,我看他们敢不敢抗旨!” 他意气风发,周厉也打算喊金吾卫过来顾着场面——就是提防那些人害怕了,狗急跳墙。 大理寺那点歪瓜裂枣,哪有他们金吾卫能打。 言似卿也准备离开了。 “金吾卫可以动,但不必来这。” 啊? 芍云自觉自己一点线索没给,稳住了上面给的差事,虽知前途渺茫,但至少自家弟弟妹妹的性命稳得住。 至于自己死不死,死在外面还是死在大理寺的天牢里,无所谓了。 她还在拿着桃花酥吃,听了言似卿的这话,抬头,看着她,眼里有羡慕跟惊艳,但又低头掩饰了。 人家是凤凰,她连草鸡都不是呢。 至少,草鸡属于一家养的。 她这种.....千家万家沾染的,人家都怕有鸡瘟。 反正这话是有位疼爱她的恩客醉酒时说的,语气温柔,眉眼带着情爱。 啧。 这一生..... “芍云姑娘。” “诶?” 言似卿:“大理寺那边没这么多甜点吃的,你多抱上几盒,还有吗?” 她不可能不被关。 言似卿没有放过她的过度仁善。 芍云含笑起身,“好呀,我正有此意,不过也只剩下这一盒了,知晓要有今日差事之前,昨晚我可是连吃了好几盒,毕竟万一今天....我既出不了樊香楼,又去不了大理寺呢。” 知道自己被选中来应对那位扬名长安的言大人言东家,她没有半点信心,全靠着“要么就死”的勇气与之周旋。 其实早做了最坏的打算。 就是被杖杀于此,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她多有先见之明,赶紧吃完! 下辈子万一命不好,又吃不着这些好东西呢? 后来是实在吃不下了,就剩下一盒。 唉.... 她小心拿出帕子包住食盒。 “劳烦大理寺的大人带路。” 言语竟很有气魄。 这姑娘倒是.....简无良没忍住,“你,比很多落马的高官都有气势,更像一个人。” 他可看了太多所谓高官显贵被查抄下狱时哭得梨花带雨的怂包样了。 芍云也没忍住,哈哈笑。 笑中带泪。 “这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好夸奖了,大人,就算明天你将我凌迟处死,也是可以的。” 小人物的无奈就是——一盒桃花酥,一对明明是因为对方才将自己卖给青楼却还是能让她挂念的弟弟妹妹。 不堪说。 芸芸如葱蒜,在土里,在锅里,最高的价值也只是菜品配料哦。 这确实是她得到的最高夸奖了。 言似卿表情有些复杂,有点无奈,“哭什么。” “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你一起。” 啊? 芍云呆愣。 ———————— 长安东郊,霸桥之地。 这里有一片废石区。 长安贵为首都之地,发展最快,常有建筑要事,东郊采石,废区荒芜。 如今却热闹起来了。 大白天的,一堆人聚集在这,准备烧毁一堆物件跟....人。 一群樊香楼利益相关的贵人们聚集此地,确定了所有证据都在这了。 春含雪 第164节 “记录一定要销毁,那些药用之物,研究之记事,还有那些医者跟关着的药人都得处理掉。” “埋掉,再用废石堆压上。” 这里有很多废弃的坑洞,都用不着挖,都弄进去,再埋山,百八十年都没人知道。 日后草长莺飞,就是无头官司。 这些贵人用金贵的绸帕掩着口鼻,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面亲眼看着这些东西处理完,也集中起来定了路数。 “王爷困在那边之前最后一封密信既是让我等处理掉这些证据,绝了上面追查定罪的证据链条,但就算此事完成,王爷也说其自身处境困顿,需要我等群策群力支援他一二。” “否则.....” 否则王爷未必死,他们这些附属党争的一定会被清算。 就只能联合起来寻个办法把王爷摘出来。 他们基本都是盘踞长安各方的厉害人物了,不然也没法为冽王效力,而且隐藏更深——仆肖主,冽王比祈王能装,他们比祈王那一党更能装。 现在若非危机如斯,他们也不会暴露出来聚集于此,实在是没办法了。 因为已经快把这些证据处理完了,他们正在商议救主子的办法。 然后..... “什么动静?” 马蹄声啊,是没动静。 这些人震惊之余,发现兵马来势汹汹,包围了四面岔路。 “不好,快走!!” 他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有些想要冲杀出去,有些大喊着赶紧杀了那些活口..... 可惜。 咻一下,箭矢破空,一箭射中那叫喊如公鸭的某贵人膝盖骨,让其嗷呜惨叫跪地。 弓箭手从废石区上坡露头显弓的时候,他们就安静了。 因为都被瞄准了。 马车来,他们看到言似卿等人时都呆滞了。 而周厉在马上,看到言似卿掀开帘子观察这些被抓个现行的始作俑者一党们,眉目温和,似在确定这些人到底多大能耐,敢做这些违背天理人伦之事。 周厉:“你竟然连这都知道....是他们露出了什么破绽,你在樊香楼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还是一早就盯梢了冽王那边的动静?” 言似卿:“没,我又非兵部,刑部跟阁部之人,还能盯梢王爷手下人?” 那是大忌了。 周厉也明白,否则这人不会连那蔡康信的审讯都避让开,全权给了魏听钟处事。 就是因为她太明白了——蔡康信现在是礼部的人,但他当年不是礼部官员,参与了粮草转运之事,勾结的全是兵部的,涉及兵部贪腐之事,也涉及内部勾连之事,都是国家机密,可比吏部政务这些敏感多了,毕竟兵马国防是帝国第一要事。 她若是真敢介入,知道了一些内情,很不好收尾。 所以,这么冷静的人,急流勇退,撇开她一手拿下的最大肥鱼蔡康信跟冽王,交托给兵部跟帝王,自己两袖清风回头查案子凶手,既不渎职,也不踩线。 那反过来,她这查得也太快了,刚以为在樊香楼没什么收获,那边都是被捂死嘴被拿捏的“芍云”们,很难有所突破。 结果,在路上她说了要来霸桥。 目的如此明确,他们就有点震惊——调查进度这么大,是冽王梦语说漏嘴了?告知他们的肮脏之地在霸桥? 言似卿下马车了,用帕子掩了口鼻,避开风沙尘土的气味,瞥了那些狼藉不堪的药人,眼底并无多少同情,只有冷漠,踱步,走过周厉身边。 她没说话,只是待护卫从一人身上搜出一份密信时,递给周厉。 “若要往上呈递奏章,往上面记下这封密信。” “是我写的。” 被摁在地上的人群体抬头,满脸震惊。 周厉瞳孔震动。 所以,她给了冽王放出消息的机会,不是真正目的,真目的是让他前面的指令成真且有效,以至于让这些人明确得知关中温泉别院的内情,只有确定这些都是真实的,他们才会信这密信渠道是有效隐秘的。 最后,她伪造了一封假的,命令这些人聚集,然后来霸桥销毁证据。 抓现行。 这,确实是省时省力一步到位的诡计,额,良策。 但有一大难点。 “笔迹。” “若非前面铺垫,他们不会信这消息源头,但要让他们服从指令聚集起来救人,那这密信,必然是冽王亲手笔迹.....你.....” 是怎么做到伪造假信的,她能模仿前者笔迹?可若非对方写过这样的内容,那她必须对冽王的笔迹十分确定.... 哪里来的样本素材? 言似卿折叠好密信,交给他,这也是证据一环,帝王过分,必须事无巨细。 但她也低声说了。 “别庄那会,他第一次交代糊弄我的时候,那纸张上,有不少他的笔迹,那会让他自己写来着。” “只不过让他写的内容,里面有些字跟这密信对得上,我再仿造而已。” 周厉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言似卿,言少夫人,言东家,言大人。 好像是一一步步暴露了她的内在——最早连小地方的县令都得虚与委蛇,现在看来,她对堂堂王爷都无多少畏惧之心,其在她眼里都是可以拿捏对付的存在。 这就是真正的天纵奇才吗? “你不该跟我坦白这些,终究是....容易被忌惮的事。” “若你不说,恐怕无人知,后面冽王否认此事,所有人也只会以为是他推诿之词。” “你说了,固然在司法上等于查案的手腕,它可以不做实证指认冽王,引出的这些人乃是真实的罪人,不会被追究,可隐患....你知道的,宗室那边定有人不满。” 她什么身份,那些宗室一清二楚,肯定会挑刺敌视。 冽王都不需要出手,就有铺天盖地的敌意朝她涌来。 都不用看帝王怎么想。 所以周厉神色很沉重,却苦于无法撤销此事败露——她是当着众人的面表露的。 人尽皆知了现在。 他们又干不了杀人灭口的活。 他正焦虑,言似卿却古怪看他。 “没这事,也一样,但恶感来源于担心我能危害他们。” “假设有这样的怀疑,那我最好真有这种能力。” “而且告知此事,也是因为不论是周大人你,还是魏都督跟简大人,你们都需要根据此事跟陛下汇报。” “如果谎言的危害永远高于得利。” “那还是坦诚点好。” 本就是她私底下单独的设计,但若是这个结果一旦败露会拖累其他人,那她愿意自己承担风险。 这没什么好难以理解的。 “不过......” “兵贵神速,我希望诸位能早点告知那地方。” “首告者,有功。” 已经抓现行了,都是死罪,就看这些人肯不肯将功赎罪了。 霸桥废石区是她引来的,真正的地方自然不在这,她也没法预判内情,密信里面没提此事,也无对方回信,所以只能抓到人,把对方逼到没有挣扎余地的绝路,再让其跪下求生。 早点弄完,也许还能赶上回家吃晚饭。 言似卿暗暗想。 第92章 _____ 人到了绝路, 会变狗,因为需要狗急跳墙。 但一旦墙足够高,上面还站满弓箭手,那就跳不了了, 殊死一搏也够呛。 要么有点骨气, 认栽求死, 要么就是跪下求生了。 这些人能攀附冽王,又经营樊香楼这类买卖,能是什么有骨气的。 于是。 “我我我!我要上报言大人。” 一个穿金戴银的胖子滑溜一下就跪在了泥土腥气浓郁的土地上,双手举起,磕头告罪,“罪人愿首告求减罪!” 其他人震惊,愤怒咒骂, 但也不乏其他人跪下求饶, 也说要首告。 马车里,芍云看着这群随便挑出一个, 往常来了樊香楼, 都嚣张酷戾,动辄玩死人, 随意让她们如畜生一样随他们取乐。 有些熬不住的,就死了。 死了就拖出去。 不知道拖到哪里去。 但她从小身子底子好, 也察言观色, 擅巧舌,忍着恶心讨好这些人变态的嗜好,于是活下来了。 春含雪 第165节 全须全尾的。 可这样的人....现在跪在那求饶的样子,可真像啊。 “像以前你们求他们的样子吗?”小云低声问。 芍云点点头,后木讷低头, 摸了下盒子。 “这些好吃的,其实是里面有人偶尔会赏赐的。” “我记得,我一个姐妹尸体被拖出去的时候,我们其余活下来的....被赏赐了。” “你说人真是奇怪。” “我竟还觉得它依旧甜美好吃。” “人心果然是会越来越硬的吧。” 她嘀嘀咕咕的,像是在与自己对话,小云看着这人,才想起对方年纪跟自己差不多。 不过自己也是穷苦人出身,只是运气好,投了不同的主子。 命运仿佛天差地别。 她垂下眼,说:“那你仔细看,想想言大人为何带你来这。” 嗯? 芍云看着看着,很快顿悟。 “他们,也没那么可怕啊。“ “若是拿捏住了,我家人....” 小云冷笑:“秋后的蚂蚱,树倒猢狲散,哪里还有什么贵人,这些人以后的下场,你且看着。” “那可比这桃花酥美味多了。” 芍云看着了,笑了。 确实美味。 吃了延年益寿——如果她还能活下去的话。 她眼睛眨眨,有了点希望。 首告,有功吗? —————— 一盏茶的时间,言似卿他们就改道别处了。 还别说,不算远,未时那段时间,他们就赶到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荒芜小村。 小村人口稀少,只有几家农户还在耕地营生,远远看到有车马来,还上前和善兜售果蔬,似认得出马车里的才是正主,朝这边走来了。 而马车已经掀开帘子了。 言似卿在午后暖阳中瞧着这在阳光下也显得荒瘠潦草的小镇。 很多房屋已经衰败,屋顶稻草长满霉斑,到处都散发着一股腐朽枯败的气味。 地里的农作物也稀稀拉拉的,显得没那么被精心照料过,但对方老态,看着像是年轻人都外出了,一群老人不得不苦守故里的样子。 这种小村子很常见。 老人腿脚不好,一瘸一拐的,还带着一点拘谨,像是怕这些护卫,可她应该也知道这些贵人出手大方,所以还是壮着胆子过来了。 往常,作为天子近卫,金吾卫素来是冷酷嚣戾的,气场强大,并无多少慈和姿态。 不过,跟言似卿共事久了,风格多少有些变化——她并不喜欢欺压底层老百姓。 威严是一回事,借威严而霸凌他人是另一回事。 其中的尺度,很多人都把控不住。 至少周厉从大氏族出身,又年少得知,位居高官显贵,天子宠臣,风头无限,鲜少会反思自身高贵是否就天然配得上高人一等。 他骨子里就是俯视这些老百姓的。 直到前段时间周家大难,看管了内外许多人的嘴脸,地位一落千丈,人人避之不及。 他跪在宫门前被杖刑时,脑子里想的全是抄家灭族发配充军的各种前程下场,他才猛然惊醒。 一身冷汗,身下热血。 再看言似卿在青楼之地,明明现在烈火烹油,大权在握,连魏听钟都对她客气有佳,她却一如往常,对一青楼女子都很温和平等。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寻常,像是春时午后一场小雨,常见,不值一提。 却让他隐隐明悟:人生当谨慎,当克己复礼,否则败落时,否则登高跌重。 于是他态度在那,金吾卫上下唯他马首是瞻,也跟着平和了许多,谨言慎行,不再招摇过市。 现在,面对这样褴褛贫陋的老妇,他们也不好怒斥,周厉已经准备把菜买下了。 结果。 “摁住她。” 言似卿手指挑着帘子,瞧着这老妇,说了让小云跟芍云都一愣的话。 然后周厉二话不说下马摁人。 且迅速从对方身上搜出利刃跟毒镖。 “是个死士!” 老妇神色怨毒,被卸了筋骨不能作战了才消停。 不远处,其他老人见状,纷纷转身逃走。 那身手矫健如猴,哪里还是一般人。 其他金吾卫都骑着马呢,还能让他们跑了,还有弓箭手远射,很快把这些人全拿下了。 周厉捆住老妇,仔细看了下周遭,才醒悟:“是因为这里都是老人过日子,但地面泥土上却有不少车辙印,显得有交通运载往来,村子里家家户户却又瞧不见马车等物,更看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走商赶车来买的,所以不正常。” 他们知道这小镇不正常,因为那些落马的权贵自己栽了,其中最快滑跪瘦高的胖子还是个爵爷。 他交代出来的地方就是这小村子。 但他可没说这里的人也不正常。 这胖子现在惊慌失措,被金吾卫拽下马后,周厉拔剑对着他的咽喉。 “怎么,这时候了还想着用这些隐藏的死士翻盘?是想趁机杀了言大人一了百了还是以为这些个人就能铲平我们这一列队的金吾卫?” 胖子爵爷吓得鬼哭狼嚎,反复说自己绝无隐瞒。 他是真不知啊1 “以前来着,也只说这些老人是村里的,买通了看人,不然显得可疑,我还真以为他们是本地人,是被控制的!” “周大人,我冤枉啊!我不敢啊!害死言大人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都首告了,没准能给家里减轻点罪,我真不敢....” 他反复求饶。 周厉皱眉,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这种事也不必太探究,也可能是冽王多疑诡诈,也不可能把所有底牌都托付给这些下属,安排这些死士伪装,是最后的退路。” 一旦暴露,这些死士就有反杀来者,火速处理此地的希望。 这也是后手。 她觉得以冽王的心智,有这种策略实在正常。 “也对,真鲁直如泠王那般,早早成年,年龄更相近的冽王也不会被祈王轻视多年。” 还好他们人多势众,现在也代表朝廷掌大权,不怕这种宵小反击,也还好言似卿实在机敏。 周厉收了剑,担心还有其他隐藏的机关陷阱,让言似卿在重兵保护下先待在马车里等搜查结果。 他则先扫荡一圈村子,铲除隐患再说。 言似卿对此同意,她也从不爱逞强。 于是她在这边等,正好忙着赶路调查,还未餐食,索性在马车内用点。 但看了看村子那边空地跟周遭.... “那边的草垛小心一些。” 周厉:“知道,这里没有饲养牛羊牲畜,门户人家屋顶也无干草修缮的结果,并不需要这些干草,估计有鬼。” 他谨慎,很快带了一个小队快马进村, 言似卿这边满足口舌之欲时,周厉在马上拿弓....一箭远射拿高高垒起的草垛! 草垛内闷哼了下,有了动静。 “有人,拿下!” 听到动静,这些躲在草垛内的其他盯梢死士不得不跳出搏命。 又是一通厮杀.... 半盏茶,尘埃落定。 周厉也找到了地道入口,因为外面布防死士,他不得不谨慎,于是暂且让人看住这个入口,回头找了言似卿汇报。 言似卿擦拭完手指上沾染的食物碎屑,看周厉一身浴血,也押送了一些死士活口过来。 既然胖子爵爷这些人有未知之事,那这些死士对里面的布防暗卫是否知情? 问问先。 拷问了后,这些死士都说此地规矩森严,老人们是哨子,也是门面的伪装,他们是靠近入口那边的守卫,如果瞧见情况不对,就得动手暗杀来者。 至于里面。 “里面出入有两条路,一条入,就是那窝棚下面的石板暗道,一条出,是一旦事发危机,我们这拦住,里面的人会通过入口的陷阱,启动红线铃铛提醒,里面的人从后面小门逃出,离开此地。” 还真是谨慎啊。 幸好刚刚没有硬闯,不然里面可能躲着的其他人就逃了。 春含雪 第166节 “难道,这里的其他人还没被完全转移或者灭口?” 小云好奇,她以为废石区那边的人就已经是全部的人口了,毕竟这些人按照冽王的“密信”,应该是要消除所有痕迹的。 所有知情人都得死,要么自己人撤离。 地方堵死, 证据销毁。 这才对啊,里面难道还有人? 胖子爵爷:“也就留下几个扫尾的,我们那边处理人跟证据,这边需要到时候从里面烧毁一切,按照时间,现在也差不离已经完事离开了。” 嗯? 那岂不是晚了一步。 周厉皱眉,准备强行进去,阻拦里面的 人烧毁一些紧要证据,而这作案现场也得留着调查才行,毕竟那毒....万一有所纰漏呢? 言似卿:“毒源外带了吗?” 胖子爵爷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死活不承认那是什么毒。 “我们就是想弄点新的药物赚大钱,没想过闹出什么毁灭人伦的瘟疫,真没想,谁知道出了纰漏,这毒性厉害,也被歹人偷去用于皇亲身上,真不是我们所为。” 这话毫无意义。 因为不论他们一开始的初心是什么,只要事情败露,哪怕忍下杀人灭口,与人做药这些丑恶之事,也绝对不能承认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做出可控的剧毒来影响朝堂党争,乃至天下大权。 那是无论怎么首告,哪怕他胆边生翅,去举报自己的主子冽王,也减不了罪责——因为那就是造反。 是要诛九族的! 言似卿也知道这道理,所以没把他这些话当回事,更懒得去审查他的真诚与虚伪。 只斜瞥他,“只问你这次扫尾,是否将毒源外带?” “哪怕你不知道那是毒,只问你,是否外带转移?” 胖子爵爷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反正,我们是不敢的,我们这些人也没打算再接触这东西,吓坏了的,大人,您之前的密信不管真假,在此前也算是让那位透出过消息,我们知道温泉别院染了瘟疫,是有被吓到的,因它不可控啊,听说整个太医院都出动了,我们也没有解药,怎么敢接触它!加上家里老小都在长安,底子也在长安,大族动辄百人千人,我们又能确保几分不被感染?” 他们是野心勃勃,是有点畜生,可也怕惹火上身。 “所以才准备烧毁那地方,一了百了。” “按我们的打算,现在这局面对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自保了,哪里还敢想别的,这是真的!绝无虚言!” 懂了。 言似卿不再逼人,思虑一样,让人准备周全,也问了后门的位置。 先两头看顾,堵死了,再筹谋怎么进去。 她很快到了位于村口南郊枇杷树边上的废屋。 入口还关着,也没有烟灰污渍。 “应该还没烧。” 周厉觉得可以进去,但也听从言似卿的安排,看看怎么进去。 毕竟,现在最大的危险不在这伙人,而是独立在这些人之外,窥探到这毒跟冽王等人机密而伺机取缔用毒的凶手。 他看似平平无奇,位于底层,但显然很狡猾。 他们得慎之又慎。 言似卿观察周遭,实在看不出什么痕迹。 沉吟片刻,她还是做了最谨慎的选择。 “弄些鸡鸭来。” “有铃铛吗?” 她让人把铃铛绑在鸡鸭脖子上,从前后两个门都放了一批进去。 鸡鸭乱窜乱跑,在里面会有铃铛声不断作响。 众人就在两边口子盯梢观察,过了一会。 铃铛声先后没了。 嗯? 里面的人把鸡鸭抓了? 周厉脸色沉重:“不太可能,这么多鸡鸭,都二三十只了,不是说里面就留了几个人,就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不可能前后脚没差几个呼吸就抓了四散的鸡鸭。” “所以,里面有毒。” “这些鸡鸭被毒死了,所以是差不多一个时间点死去的。” “铃铛才无声。” 言似卿以此测出了里面的虚实,也知道这种“扫尾”的法子不可能是留下的那些人干的。 十有八九——凶手来过了。 还在这里布置了一手,等着他们进去——被毒死。 可是,那人不是应该被困在温泉别院吗? 难道她判断错了,人不在别院里面,真凶另有其人,还是有帮手。 “若是如此,真凶也有不在场证明了,可以推给帮手。” 更让他们无法找到其身份,更别提给其定罪了。 这实在狡猾。 还是说推理本身就错了,他们怀疑错了人。 也对啊,若是樊香楼的下等人,又怎么会在温泉别装,好像没有两个身份重叠的人物。 “简无良去拿的名单,上面记下一百多个樊香楼仆役工事之人,还在排查,并未查到确切的嫌疑人。” “人还是太多了,需要大量时间排查。” 周厉觉得棘手非常,却不知言似卿是怎么想的。 言似卿垂眸,她也没看出什么破绽。 线索太少,无法精准确定对方的手段。 只能谨慎处置了。 “先通风散毒吧。” “还是得进去看看。” 等待的时间,言似卿也问了活口里面的饮食问题,“你们也说了,你们分工明确,为了确保里面的事不大肆为人所知,外面的人不准入内,里面的人也不可随意外出,那,入口有你们看顾,出口这边可有人盯梢?” “出口也有,安排了老人啊,已经被你们抓了。” 这就奇怪了。 非常奇怪。 言似卿:“那食物饮水呢?里面人可不少,还有正常生活料理问题,怎么处理?” “都是我们这边把食物供养到入口拿,专人接收,他们并不外出,别的脏污之事却不需要我们处理,因为选择这里做窝,就是因为下面有地下水,且有暗渠通流,排解之事无需多虑。” 这时那胖子爵爷也没忍住,“大人,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你说那幕后歹毒之人,他是怎么做到越过盯梢的,潜入散步毒源的呢?就算他有同伙,要潜入也是难如登天啊,因事发后,我们调查过的,问过两边盯梢的人,都说未曾让外人潜入过,难道我们里面的人出了问题?” 那也不对,都说了里面的人基本无法外出。 冽王歹毒,不把别人当人,也没把这些人当人,为了保证此事隐秘,根本不会留出破绽。 在温泉别庄的出手,是借冽王的阴谋,冽王是想用带毒的刘广志戕害言似卿跟蒋晦,结果这人杀了刘广志,把毒杀目标殃及整个温泉别庄。 那一次,他可以不必来这里。 但这一次,要么他来,要么他的帮手来。 但都需要越过岗哨才能潜入吧? “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借这些鸡鸭进去?额,也不对。”小云一拍脑袋。 这里的人凶残,人跟鸡鸭接近了都一个下场,后者还会被吃呢。 真的想不通。 言似卿:“水源。” “霸桥之地,再是地下水,也有水源转渡,而且我看村子里也有古井,还不少,那本地一定有挨着的水源,方便开渠取水。” “那人,只要在水源布置夹带毒源的东西放在池子里,都不用自己当日过来,提前几天放那,毒素自会沉淀累积,在数日后,毒杀所有。” “他根本就不需要帮手。” “而死在里面的尸体腐烂后也夹带同等毒素,散了毒气,闷着,也才有刚刚的结果。” “一旦我们调查到这,进去了。” “双杀。” 这人没有偏向呢,谁都杀。 而且自己都不用亲自上手。 洞察,布置,等待,不在场证明。 无人幸免,但他置身事外。 众人一时死寂。 胖子爵爷低着头,惊疑不定,他们得罪过这样的人吗? 怎么比党争的对手——宴王或者祈王都可怕得多。 这是魔鬼还是疯子? 言似卿原本擦拭衣袖的动作有些缓慢,手指内掖,夹了金贵的丝帕,她低声:“真是厉害。” 春含雪 第167节 周厉苦笑,“是厉害,此人心思诡诈,而且对任何人都有歹毒之心,完全就是个癫狂之人,若是放出去,且掌握这种毒术.....” 下属们隔一段时间用鸡鸭来测眼里面的毒性。 按照推算,这种毒风不会太浓郁,两个口子通风散得快。 半个时辰后,鸡鸭无碍,铃铛灵活响动。 可以了。 但众人还是带了湿水的口罩,也有解毒丹等等,准备齐全才进去。 尸体,地下水,毒气,被毒死的鸡鸭,各种做药的工台跟药皿,也有.... 众人忽然都死寂了,因为看到 了笼子。 失踪人口。 活着的嫖客? 言似卿看了看笼子里,发现掉落了钗子。 哦,青楼里,染病的女子也是很多的。 不是去乱葬岗,就是来这里吗? 或者说是去送医救治的。 也来了这里吗? 她漠了下,转头问周厉。 “我今日,可曾说了什么首告有功?” 周厉眼底一闪,“没有,我没听到。” 他转头问其他下属。 “你们听见了吗?” “没没,绝无此事。” “言大人什么时候说过?” “怪哉,我耳力好得很,都没听见。” “就是!我也没听见。” 那胖子爵爷整个人都瘫了,他的眼里有怨恨,也还想努力:“我可以交代出那些人的亲人.....言大人你不想救更多人吗?这个女人的亲人也在,她难道不.....” 芍云脸色变了变。 言似卿没看他,但语气很是心平气和。 “你们的下属底子没你们那么深,没那么多东西权衡利弊。” “大理寺的刑罚下去,剥几根指甲就知道老实了。” “你是不是从小没受过苦?” “就不知道你自己其实也可以很卑贱?” “那你很快就知道了。” 之前什么首告有功,只是为了节省时间。 现在做毒之地找到了,有确切的证据,足够指证冽王了,他那边一派人等还是好拿捏的。 至于他如何自证温泉别庄下毒一事与他无关,如何取信陛下,他是求生,言似卿是办公。 心态就不一样。 言似卿目的还是早点找到这真凶..... “大人,上面的水源找到了。” 言似卿看这下属的表情不太对,好像被吓到了。 他们上去一看。 光天化日的,水源地藏在半山腰,山泉水滴答滴答,草木青葱。 但,白日提灯——大红灯笼挂在树杈上。 挂了好多个。 因为林子幽暗,遮蔽日光,红凄凄的。 这没什么。 就是灯罩子的皮,有点.... 上面还长了头发。 人皮灯笼。 一共十二盏,每一盏上还有歪歪扭扭如稚童学字一样的字体。 合起来是一句话。 ——事已毕,焉能寻我? 挑衅么。 嘲讽言似卿一直查不到他。 众人大怒,觉得此人既变态又猖狂,哪里还算个人。 “人皮灯笼,拆骨剥肉。” “好厉害的技艺。” 周厉冷笑,转头看向言似卿,眼神松乏了几分。 “言大人莫要在意,自古先发为恶者在暗,有起手优势,而且这才几日,谈不上....” 言似卿还在看那人皮灯笼,过了些会,垂了眉眼。 “真是让人难解。” “图什么呢?” 她这样做事有条有理,从不肯轻易放错的人,实在不理解这样的癫狂是为何。 无约束,就是无牵挂,都是恨。 这样做,就真的那么痛快? 有许多牵挂的言似卿苦笑。 “确实,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 周厉等人还想安慰。 言似卿来两句。 “事已至此。” “先回家吃饭吧。” —————— 傍晚。 宴王王府。 言似卿归来,凑巧见到外面宴席归来的府上女眷。 她愣了下,客气打招呼,后者却更客气行礼。 言似卿后知后觉明白,她现在于这些人眼里是官身。 事态如斯,变化无常。 但她也只是心里唏嘘,知道这时候变化无常,以后同样可以变化更无常。 都是寄人篱下,实在不必因为主人家的利益而枉费心机,好在对面也算聪敏,并不纠缠,本要就此客气分开。 其中一小女生倒是把不住嘴上的好奇。 “言姐姐,案子破了吗?我们在席上,还有许多人问....呜呜呜....” 言似卿对小孩素来温厚,笑了笑,耐心回:“暂时没有。” “尽量少出门,待风波平了再说。” 她客气,说完就走了。 其他人却很慎重,直接决定接下来的日子不出门了。 “怕是凶手还会犯案?” “吓死人了,关中那边动静颇大,连着边疆都....” “别说了。” 一下子寂静,都朝大门进来的英武人影行礼。 ———— 言似卿听到了的,她也知道边疆之事其实会被朝廷内乱影响颇深。 但鞭长莫及,也各有各的战场吧。 她走着走着,有点走神,突被一片暖黄惊动,抬眸。 屋檐下,屋内光火明灼,檐下站着一个人,靠着柱子,望明月,听到动静侧过脸来,眉目温妩,原本静谧如一池春月水的面容粲然开了花。 招手,也转头吩咐里面的女仆热菜。 热热闹闹的。 院阁外,拱门隔离,蒋嵘远远看到了那人的动向,确定两人会面,也瞧见了里面热闹的布菜。 他漠了下,身后管家询问要不要通知..... 春含雪 第168节 王爷好像很想进去一起吃饭的感觉。 可惜,蒋嵘转身了。 “随便做两个菜,等下还有军务诸事处置。” 他白日腾出的时间,用来尾随保护,但后续肯定是要补上心力的。 至于查案的过程,他有数次被震撼到。 进了屋子,他扶额,想着言似卿的风采,眉头紧锁。 这小孩怎么....好奇怪。 不过那凶手看来是没找到? —————— 徐君容没问,但言似卿自己说了,查案的过程,太险峻可怕的没说,大概的说了。 徐君容也是活泼好奇的性子,吃喝间交谈。 “这凶手确实可怕,当前抓不到也没事,非你之责,来日方长,你看看你,都瘦了。” 言似卿嗯了一声,喝了一口炖得入味的猪肚汤,“也不用来日。” 诶? 徐君容发愣。 —————— 关中城,距离言似卿他们离开已经大半天了,如言似卿跟周厉认定的——兵部之事是禁忌,调查很隐秘,就算还困在别庄的人也不知晓内情。 谢眷书无意窥探隐秘,只耐心安排好上下事务,井井有条。 吃喝住行都是需要谨慎安排的,人多,每个人还难伺候.... “入夜了,关禁闭吧,不让外出了。” “是。” 门禁一关。 温泉别庄内,某个客舍之中,一干人相互打了招呼,洗漱之后各自去自己的小房间睡觉。 有人躺下了,有人还坐在桌子前面看谱子。 点灯,烛光隐隐。 突然,他转头看向窗外。 哨塔那边,灯盏光转了方向——有人来了。 眯起眼,他放下谱子。 推开小窗.....突然! 对面屋檐下的过道跟去后山的小路都出现了人影。 “要去哪?乐师阁下。” “你,是叫詹天理,是吗?” 魏听钟得到飞鸽传讯后,立即锁定了一个人。 就是眼前人。 刚翻窗下来,在火把光晕中显得木讷普通甚至平平无奇的乐师先生抿抿唇,后笑了下。 “没想到啊。” “那位可真厉害,才多久,这就把我找出来了。” ———— 归程前,言似卿说了要回家吃饭,无人有异议。 她这些时日连番理事,把一个个泼天的灾祸给解了,已是辛劳,但牛马都得入圈呢,没得这么鞭笞的。 加上她现在的主官,也没人能管她。 于是准备回程。 他们这边等待,一边讨论凶手身份。 芍云也过来了,她通晓所有樊香楼之人的身份,光是她口述就能把这些人的性命信息说个八九不离十。 过了会,言似卿想到了什么,“从这里到樊香楼往来要两个时辰吧。” 突然这么说? 嗯? 周厉反应过来,马上回头问了芍云。 芍云本来就有意贡献价值,好给自己添点底牌,也知道小云在马车上三言两语,肯定是言似卿要让自己发挥点作用。 那没什么问题的。 她本是机敏之人,胆大心细,所以才被选中,如今用在言似卿这边,也是一个道理。 她眨眨眼,“记得大人最早问过我们这些下贱之人的上工时间,其实就是很忙的,并无休息时间,而且我们是奴籍,吃喝都在楼内,在外也没有家庭门户,没有去处,出入也都要登记,除了夜里睡觉,平常休息时间能有半个时辰就不错了,而入夜后,楼内也最是热闹,还得轮班上工,轮不上的,也不能外出,但凡外出,都得有理由,比如生病,比如别的,都是很紧要且逼不得已的事,也都有登记的。” “但据我所知,除非是我这样有点价值的花魁,可以挣大钱,别的,那些下等工人,前房是从来不通过的。” 言似卿挑眉,直接对周厉说:“快马通知简无良去查乐师吧。” “只有这一类的,出入才自由一些,地位也高一些。” “而且,如果是外聘的乐师,可能在温泉别庄也有差事,毕竟都是长安区域地界的乐者,班子若是有名一些,会被请去表演。” “刚好对上了。” “但那边乐师应该有不少位,筛在樊香楼服务过的,如果是一个班子都去过的,那就再筛其家孤苦无依、可能家里祖上有仵作或者屠夫技艺、或者医理,并且此人在班子里地位还较高,能在温泉别庄分配到单独的小房间,方便其出入办事。” “如果实在还是难以锁定,也可以留意下此人可能还有些文笔,可能读书不错。” 啊! 对啊! 乐师.....! 周厉准备动身,但也问:“别的我理解,为何看得出读书,且学问不错?他只是乐师,那笔迹虽看得出是故意写得,不让人认出真正的笔迹,但有别的破绽吗?” 言似卿:“笔力跟研墨的经验。” “那是人皮写字,人皮不比纸渗墨,它是油脂光滑的,那笔迹看着儿戏,但墨汁浓度正好。” “可见此人有此经验。” “这样的人,应该不难筛出,你先放信鸽传讯,让魏大人仔细盘查,再出点动静,引其主动跳出,那时候,就基本可以确定了。” “毕竟筛选推理也只是推理,没有实证。” “我也怕找错人。” “如是他主动点,就锁定了,往死里查。” 第93章 —————— 詹天理, 这人往常没什么人留意到,哪怕是同乐班子的人,也只是在安排事务之时,觉得此人还算靠谱, 寻常也不占着副班主的身份苛待人。 按理说, 这样的人应该人缘很好, 但其他人对其都不太亲近,主要就是此人过于寡淡木讷,言语磕绊,还总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惹人嫌。 既是那种人人都知道他可靠实诚且不坏,但又没什么意思,反正不对他好,不与之亲近, 该利用的时候还是能用上, 既然不需要投入,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砖头, 班子里的人这么形容他。 这种人, 任何好事都轮不到他,但坏事也没人会想到他。 若非言似卿那边的筛选条件可圈住的范围实在太小, 魏听钟私下秘密找到班主套出所有人的背景后只能筛出这么一人,他都不太记得还有这号人物。 其实关于温泉别庄的案子, 他们有言似卿可以攀附, 让她主导火速破案,这是捷径,确实爽感,甚至没了往日主导大事的疲惫,可他们能混出头, 成为一方主事,既是长期都有好胜之心。 简无良这年轻人都如此,魏听钟其实也有自己的主张,私底下,温泉别庄几乎所有人员他都记下过,脑子里的小本子厚厚一叠,只是没有详细到这些背景内情,只知道相关人员存在。 他听到詹天理这名字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其人样貌。 心里是异样的:竟是这样的人物?真是他? 哪怕言似卿的查案线索有理有据记录密信之中,他依旧会有这样的不自信怀疑,那不是对言似卿的不自信,而是实在此人给人的感觉对不上如此凶手。 重重布防,严密封锁,还调动了谢眷书那边的人马看死了每一个出口。 他不会让自己在最后一个环节出纰漏。 但万万没想到——詹天理此人被抓时,既显露了平平无奇的本质,也无任何反抗。 甚至抓住的时候,魏听钟亲自上手摸骨,确定对方并无武功。 就纯粹一普通人。 就这? 谢容是后知后觉才知道这么大动静之下,凶手抓到了。 一路上得知是言似卿那边调查出结果,远程锁定凶手,一边大肆夸赞,一边好奇凶手摸样。 “乐师?还真是狡猾,这么能装。” “如此刁钻虚伪的人物.....啊?” 看到人后,谢容歪歪脑袋,回忆起来:这人好像见过,但见过了也记不住,我们庄上有这么一号人? 天杀的,他能干这么恐怖的事? 魏听钟看着落马后一言不发,甚至平静得好像在自家后院地里蹲坑挖地瓜的詹天理。 “剥皮分尸我能理解,毕竟是为了祸害庄子里的所有人,但人皮灯笼是为何,挂在那并无任何实质得利,只为了在言大人找到水源地时,彰显你的计谋聪慧更胜一筹?还是为了吓人?” 春含雪 第169节 暂且不提言似卿反手就把他筛出来了。 就以他当初做出此事的心思,就十分奇异——隔空博弈,他把言似卿当对手了? 谢眷书赶到,他们也才知道有人皮灯笼的事,被吓到的同时,也有此怀疑。 这人的一切行径莫非是为了报复世间,而且出于傲慢,在言似卿开始主导查案时,就将她当做对手吗? 詹天理被看管着,手脚都被锁链拷住,脖子上还有枷锁,显得他是无比凶险的超级重犯似的,可他一点都不反抗,甚至在被上枷锁时,还吃痛似的,表情有点苦闷。 护卫们如临大敌,又心里古怪。 但,这人在听到魏听钟这番言语时,又在夜色跟火把的光辉交界中,慢吞吞来两句。 “魏大人这番话有两个错处,第一我不是为了杀死庄子里的所有人,我没那么变态。” “第二,魏大人是在试探我吗,只因在时间上,在那村子的水源地布置的人皮灯笼,肯定是在我来关中城之前,想必那位言大人已经推理出我没用帮手帮我处置这些事,而是自己做的,所以你怀疑我怎么提前预判到一切,并且事先在那边安排人皮灯笼与她隔空宣战的。” “你在怀疑——我是从白马寺开始,就涉及党争之事,被人驱使戕害别庄这些人?” 来了。 原本还觉得此人不太像凶手,现在一下子又觉得像了。 其之敏锐,洞察人心。 对上魏听钟都有一种从容的不落下风。 旁人多思多虑,却不敢言语,夜里寂静,凉风习习。 魏听钟神色不改,道:“那你是,还是不是?” 詹天理笑得腼腆。 “你猜啊。” “我就喜欢跟你们这些人上人比一比。” “看看是你们可笑,还是我可悲。” “不过,你不是我对手,那位言大人才是。” “某些时候,她跟我一样哦。” 什么? 最后一句简直不可理喻。 脑子容易热的谢容张嘴就骂:“你什么意思?你也配?” 这人穷凶极恶,手段阴毒,连人都算不上,怎好意思把言似卿拖拉上与他并列? 詹天理调整一个舒服点的姿势。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自大一些,恬不知耻认为我与她都是挺聪明的人,若是有足够的机会跟足够的出身,你们说,现在我跟你们的处境是不是会反过来?” 众人一时错愕,后寂静。 竟无法反驳。 詹天理低头笑:“其实她现在看着再风头无两,登高跌重,什么时候轮到我这样卑贱的下场,你们这些人,所有人,会像现在一样用鄙夷 的眼神看她吗?” 他问了,好像在等待回答,又顾自用奇怪但穿透力十足的眼神看他们。 奇怪啊,明明阶下重犯是他,却像是反过来了,他在审判他们。 可怕的是许多人竟有点难堪,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因他所言,其实也是他们内心的幽密——倒不是说言似卿处境如何,他们就一定会落井下石,而是人人都知道等言似卿解了长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或者等冽王这些始作俑者的事尘埃落定,下一个帝王要处置的人,没准就是她。 那会,他们就真的敢冒着对抗陛下的危险去维护她吗? 但很快,有清冷女声传出:“你这话不对。” “人间的秩序不是靠谁维护谁去定义的,而是看是非对错,看正与恶。” “诚然人心可鄙,可私,为维护自身跟亲朋,有时候是违心且怯弱,但总有人不一样,英勇无畏,宁舍私情私立,只愿意对得起自己。” “若以个人对个人,极端对极端,试想,你这般行事作恶,何人愿意出来作保?恐怕无任何一人吧。若以言大人的行事作风,最差也有极个别人会始终追随她,始终如是,这点我可以确定,因为我见过。” “甚至这种拥护的人数也只是数量问题而已。” “你非要以此来比对,无非是内心孤独,也知道自己所谓得不到拥护跟认可,所以,你需要拉一个人与你共摊罪恶,好显得你的一切行径都来自同等的迫害,你所为,是有缘由的,合理的,值得同情的。” “换言之,你,我,言大人都遭遇了与你一样的事情,至少言大人的选择是——冤有头债有主,是非恩怨不牵累他人。” “我也一样。” “我之所以能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也只是一位下等人,而非这里的贵人们,设身处地而想,选择与你大不相同,是否能让你觉得没那么可笑?” 詹天理的微笑顿在那,盯着开口的.....另一位琴乐之人。 不过对方名扬天下,远比他更有声名而已。 可都是乐道中人,都知道一些风言风语,拂夷自认鄙薄,遭受不公,这里的人竟都无反驳,詹天理这般聪明狡猾,又岂会不知,所以他确实没法反驳拂夷的论断——因为都遭遇过,可她没有像他一样,这就是最大的底气。 但凡换一个人,哪怕是谢容这种还算良善单纯的贵公子,他反驳了,詹天理都会打上“既得利益而不知利益从何而来”的标签。 说起来,拂夷也只是乐理中人,被安排的厢房在附近,恰好看到了这景象,她本可以不理会,看个结果,知道个内情即可。 可提到了言似卿,她还是开腔了。 魏听钟看了看拂夷,又看向沉默的詹天理,忽说:“你不必掰扯这么多,自古人心复杂,善恶不明,随时可变,为人在世,只看言行——你做了这些,要么泄愤杀人,无所谓是谁,要么另有目的。” “看你这般表态,是不肯接受询问而袒露实情了,可又话多,难道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某些人知道你已落网?好帮你清理某些痕迹?” 魏听钟看向一位赶来的下属汇报——关于这人平常练琴的地方,也已经看死了,没有放任何人靠近。 詹天理眯起眼,“我说了,没有同伙。” “也没人配当我的同伙。” 其实他连那点银两都要拿,如果背后有大主顾,还真不可能这么小家子气。 但职位摆在那,魏听钟不得不谨慎。 这人油盐不进,拷问已无意义,真要动手段也不能在这,于是命人将他押下去了。 魏听钟让谢眷书再料理庄上之事,免得让人动弹不安,他自己则是亲自查看了这人住着的小房间。 干净整洁,收拾东西有理有据,甚至连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这也是其他人的诟病之处,觉得他事多,大家都是讨生活的,那么检点作甚? 魏听钟若有所思,又再次找了班主,询问这人是否一直都爱干净,还有这些年的事迹。 “近期,他外出的时间跟事务,都全都写下来,你,还有其他人也一样,事无巨细,全部写下来,现在就写。” 一夜劳累,凌晨破晓,简无良赶到了,要了一份查看,也在去看那詹天理之前瞥过金吾卫的快马小将,“你们周大人没来?如此托大。” 小将不卑不亢,一边装载拓本,一边道:“言大人无意在过来此地,到时候若要见这位真凶,也得等他被押到长安再说,而大人还在奉旨保护言大人,后续也还要查别的,这份口供拓本也肯定是言大人需要的,下官自然需要尽快带回。” 简无良撇撇嘴,没什么可说的。 小将果然速度,拿了可以拿的,又去关押之地亲眼看了那詹天理,记下了这人的样貌,当场画像,再迅速离开。 —————— 午时,言似卿已经到了大理寺。 其实凶手都找到了,也没那么着急了,但上报后,上面的意思是继续查,意思就是——得确定他背后还有没有人,以及还有没有运用瘟疫危及帝国的风险。 这可以理解。 言似卿也料到了,只是需要流程上的下一步权限而已,免得一些官员跳出来阻挠。 简无良不在,但言似卿现在是主官,按权已是上官,于是大理寺上下十分配合,一概处所都可配置使用。 现在,几个停尸房内就分别摆放着许多尸体。 仵作们在连夜验尸,还有个别擅长毒理的太医被调过来一并研究。 “人是抓到了,也不确定背后有没有人,如果没人,这人一个人也有掌握这种毒术毒源的可能性,除非全部抓起来,一并处理,永绝后患,否则永远不安全。” “但也要做好这种毒术一旦被使用,泛滥开来....” 所以言似卿昨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命令,各方协同,研究好这毒的破解之法,两边各自努力。 “凶手已经找到,大人似乎对这人皮灯笼十分在意。” 周厉一早上就去接人,来了大理寺协同处理好各方合作事务,到中午又来查看已经安放在停尸房的人皮灯笼。 言似卿手上戴着鱼肠手套,仔细查看过人皮跟头发,轻叹:“男女都有,而且一部分人身上并无用药或染病后的皮肤症状,显得十分正常。” “甚至这头发保养不错,像是养尊处优的样子。” “我想,这人皮来自别的地方,也不全指向樊香楼。” 周厉看了看,摸着下巴同意了,后问:“这人杀人成性,私底下早有恶行?” 言似卿:“估计是,周大人。” “嗯?” “我们当时看到它们的时候,这些人皮上有蚂蚁或者苍蝇这些吗?” “没有,下官记得没有。” 小云也说没有。 言似卿若有所思,“我也记得没有,奇怪,一般肉皮之物,不论是来自人,还是其他小生灵,总有腥气的,对于大多数生灵也都是食物,但灯笼挂在那好多天,其一没有腐烂迹象,其二没有散发腥味引来虫蚁,说明这人皮是被用药水泡过的,不仅防腐,而且有毒。” 啊?! 周厉下意识要伸手去拉言似卿的手臂,让她远离这些人皮灯笼。 但小云快了一步,且看了他一眼,努努嘴,有点不满。 周厉的手悬在半空,手指曲起,放下去,在衣摆上揉了揉,当什么都没发生,也看向似无察觉的言似卿。 “没事,我查看过的,不是什么致命的毒,是一些驱虫的药草,捣碎成汁,浸泡一段时间,它就能有此效果。” “不过要达到防腐之效,预估要泡一个月以上。” “可能还夹带酒性....” 她要上前闻一下。 周厉跟小云等人脸色变了变,连着陪同的太医都叫喊“万万不可” 春含雪 第170节 言似卿无奈,玩笑道:“那你来?” 周厉什么都没说,直接凑上去了。 “有,是有一些酒味。” 言似卿一怔,唇瓣蠕动了下,但终究没说什么。 太医咳嗽了下,也观察了一会,道:“下官也认同此事,这凶手通药理,不过刚刚听言大人提及这人似乎只是一个乐师,那其经济恐怕....” 言似卿:“不仅仅是经济问题,用的药草等物也不是寻常可见的,得去大药房或者有些门路的药房购买,每次购买的时候,因为它涉及一些药性可能会致人伤害,药师也都会谨慎询问,并且记下购买记录——长安或者关中之地符合这些条件的药房应该不多。” 太医摸摸胡子,“下官这就让太医署去往下查问,不论是否对上这人身份,只要涉及这些药的,都登记上来。” “应该很快,因为今日掌院刚下令统筹诸药房所有医术不凡者,只要有能力,不分男女,都可尽其用。” 言似卿神色顿了下,看向太医,眼神清冽明丽。 太医不太好意思笑笑,“陛下跟阁部都同意了,所以流程上已经走完大半,应该很好安排调查。” 言似卿别开眼,嗯了声,笑着说:“这样也很好。” 那边太医署得查,大理寺的人翻了一些单独的失踪案,发现都对不上这些人皮死者的身份。 “怪哉,前面失踪的都是嫖客这些,既然这些人皮来源不是樊香楼,此人私下又暗杀了不少人,那.....” 总得有人报案吧? 午时,众人一起用膳,人多热闹,也在一边探讨案情,主座的言似卿吃了一会,忽然撑着下巴道了句:“有没有可能,是这人挖尸,就是新下葬的一些死者,被他挖出来剥皮了?” 正吃饭的众人:“......” 放下筷子吧,聊它! 李鱼想了想,说:“若是这样的尸源,是不会有案情记录的,民间正常死亡的人也不会上报大理寺,地方县衙可能会有死亡登记,需要现在去查?” 那肯定是一场硬仗,因为人多,死的也多,就算各部门合作,光是去地方坟墓区查看尸体是否还在,那也是极耗费时间的,何况还得跟死者亲人沟通。 太难。 老仵作喝了一口汤,说:“他的行为也没那么自由,若是外出干这种事,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那就得查他过往了,得很细那种,才能确定他能从哪个地方挖的尸。” 这可以缩小范围。 言似卿也这么想,正好,金吾卫的小将回来了。 带来了关于詹天理的过往,资料很多,好大一个包裹,都是那些与之认识的乐师们供词。 众人分开查看整理,群策群力,效率很快。 言似卿很快确定了一个地点。 “流光小镇?这地方边上有附近三个镇公用的墓山么?” “是,那边是有,他这几年反复去这地方啊,不过他老家就在那附近,所以回去也正常。” “当地发展不俗,也算小有财富,富人不少,但班主说他最早几年前是很少回去的,近两年不知为何回了几次,问过,说是孤身一人,思念故土了,这也正常,人人都知道他已无亲人,也就没人怀疑。” 那这地方是很可疑了。 言似卿重新拿起筷子,“吃完去看看.....” “不过他对班主等人撒谎了。” “他并非一直孤身一人,他应该是有伴侣的,至少他自己有过情爱之事。” “那人皮灯笼,男女人数对等,且年龄也都对等,跟他一样都在三十上下。” “他痛恨这类人,但又对此怀有遗憾。” “那写在人皮上的字体,虽像是故意掩饰自己的笔迹,那么多字,下笔习惯却又很稳定,不像是为了掩饰而故意写得难看幼稚,而是,他确实熟悉另一种笔体。” “那女子,会写字,但写的不好,读书不多。” “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第94章 ———————— 三十上下的年纪, 成婚生子都实属正常,可若是孤身无伴无后,其实也正常。 只因在最底层,可以结婚生子留有后代, 且妻子女都尤存活的, 其实也不多的。 这就是人世间。 生, 是人世间。 “死亦然。” 流光小镇北郊之地,依山傍水,墓山之中陵墓鳞次栉比,显得很有章法。 现在已经过了清明祭奠的时节,墓山中人很少,显得清冷寂静,而且有点阴天, 就更阴森了。 好在, 人多。 人非常多,因为是大肆查坟的苦差事, 人少了费时间费力, 当地县令来了,还带了一批衙门差役过来帮忙。 他们是本地人, 虽说主权在朝廷,一令之下就覆盖了当地治安管制的权限, 可本地知内情, 好沟通,拿着几本户籍册子应对,忙了一会,确定了其中十六位亡者的可疑性。 挖吧。 县令再殷勤谨慎也不至于亲自挖坟,他只用帕子擦着额头冷汗, 忙不迭解释自己这边可以弹压三镇所有苦主家属的麻烦。 “朝廷有令,我司代为执行,他们哪怕存疑不满,也是能压住的。” “也按照言大人的命令提前沟通了。” “还是言大人一心为老百姓考虑啊.....” 他满嘴吹捧,眉眼都是钦佩,言似卿漠了下,说:“是为了在流程上做到例行通知,在司法上瞒着苦主私自掘坟,纵然是为调查血案,为社稷安危,实则也是违法的,苦主可上告。若真有御史在这点上弹劾,阁部也可以单独用流程不规来降罪训斥。” “我不想挨骂,也不希望诸位挨骂而已。” 言外之意是:已经通知过了,你不同意是你的事。 社稷利益第一位,在此前提下,通知后的不同意就只能是不同意。 后续的麻烦也是当地县令掰扯的事儿。 不过,好像有些苦主是同意的,主要听说可能有变态凶犯挖坟损尸,他们都被吓到,加上那县令也挺厉害,口舌中带上:万一那凶犯是为了拿尸体作妖,弄些诡谲阴险之事,涉及风水祖荫,祸害社稷,那背后的功德亏损万一算在其族呢? 这些人当即同意了,甚至也有族老亲自赶来陪同的,就是挨着烧纸告慰亡者。 那边烧纸哭坟,这边掘地挖坟。 看着又滑稽又符合天理人伦。 周厉觉得言似卿这人很奇怪,良心跟手腕都取舍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可能唯一牵扯不清,让她自己觉得棘手的,只有蒋晦了。 县令又满口吹捧,但被周厉打断了,那边,挖坟的结果也出来了。 最配合的一户人家正哭着呢,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我哥呢?” 那挂着泪珠的年轻富商目瞪口呆。 言似卿转头看去,看到打开的棺木里面空空如也。 但她也留意到青年身边的家眷后代等人吃惊归吃惊,恐惧归恐惧,但探头探脑的,往前走了好几步,似乎在观望什么。 言似卿记得这一户人家只有两个儿子,长兄病故,次子继承家业,但长兄的地位不一般,若是亡故,丧仪也不一般。 而且本地重丧文化,如那县令所说,流光镇之所以同意在北郊开辟墓山,以此大不讳,就是因为以前此地很穷,后来发现连接三镇的丧葬之事可以挣钱。 人要先活下去,才能去避讳死人的事。 所以,当地百姓从原来的排斥到后来家家户户都跟着做此类行当,也就成了常情。 事实上,死者李垓家里就是此类行当的佼佼者,钱不少,但因为这一行比较忌讳,在自家人的往生之事上应该还有别的风仪,以做慎重。 所以,言似卿问了句,“里面还有别的陪葬品吗?” 还真有。 李尘提了一些珍宝古玩,“兄长当年到处走商经营,人脉很广,因家里有些财帛,他也在此事上乐于慷慨,所以留下了一些珍爱古玩,下葬时,父母悲痛,就将这些古玩一并放在其中了。” 然后,古玩都被拿走了。 就跟拿走那刘广志身上一些碎银一样。 是詹天理的习惯。 周厉记得言似卿之前的揣测——关于詹天理老家的事,已派人出去侦查,还没回来,不过他在情事上应该遭遇过打击,有恨有遗憾,那必然也跟选中的死者有关联。 他端详了下,问:“死者李垓的家人呢?” 李尘顿了下,表情尴尬,“我兄长生前与我嫂子闹了一些事,两人早早就分开了,我嫂子连着孩子一起带走的。” 周厉觉得这人话里有很大的隐瞒。 第一:若是女方有错,这家人定然不吝刻薄,这是世道限制,没几户人家留有体面的,对女子也多苛刻,既然只是尴尬,遮遮掩掩,说明错处在男方,且犯错十分厉害。 第二:长兄本是继承人,如果有孩子,还是儿子,父母又如此在乎长兄,那继承上,老二未必得势,老二嘴里提及孩子,没有说女儿,以彰显自己得利,只说是孩子,那..... 女方还能带着长子长孙离开李家,又没有错处,说明是李垓所为极为不端,李家人都管不住。 那...... 周厉懒得等探子回来报信了,直接拔剑,冷酷了姿态,让这李家人少点心思,全部据实回答。 “我等查案,时间珍贵,容不得你们小心思显摆,再遮遮掩掩,让你家再办几次丧事也不在话下。” 不凶狠一点,这些人就不老实。 果然,周厉这恐吓,李尘吓坏了,忙告知:“我,我兄长....他喜欢到处勾搭人。” “还喜欢寡妇。” “而且最喜欢有孩子且所嫁门户不错养尊处优的寡妇,次次都说是真爱,要给对方一个家,还要合离,让我嫂子滚。” 春含雪 第171节 正在看棺材的言似卿顿了下,看过去。 对上周厉不知为何瞥来的目光,后者尴尬,先避开眼神。 言似卿:“......” 李尘:“为此惹来不少麻烦,后来还因此连累我嫂子跟侄子被仇家盯上挨打,险些丧命,但侄子瘸了腿,我兄长为了自己脱身,对此不追究,与对方和解了,我嫂子寒了心,这才带着孩子走了,我父母也管教不力,只能如此。” 就是在这件事上,李垓的做法实在恶劣,当地议论纷纷,也都占了女方那边,李家站不住理,最主要是李垓自己就不在乎妻子,认为自己正当年,又有的是钱,随时有女人替他生一堆孩子。 所以.....谁知道呢,没多久就重病去世了。 李家老父还想去找回侄子,结果人家得知消息,火速搬家销声匿迹了。 家财都不要了,可见多恶心李垓。 “此事在旬月前闹过名声,后来我家花点钱压下来了,没人提,但当地不少人都知道。” “实在是家丑。” 言似卿:“这也叫家丑吗?” 李尘感激道:“大人宽容,谅解我家....” 言似卿:“这不是畜生吗?” 李尘等李家人:“......” 言大人斯文优雅,体面如素,鲜少苛责他人,但一旦开口,那实在是.....比世子殿下也没好多少了。 可见多厌恶李垓。 众人闷笑。 不过此时其他挖坟的小队也都回来了。 尸体都不见了。 他们按照死亡时间跟年龄等线索筛出来的12个死者,都被盗走了尸体。 可见这詹天理确实在老家作恶多端,变态无比。 “似乎,也是这两年的变故,他才开始大肆作恶,莫非有什么契机?” 周厉跟李鱼对此很好奇。 尸体都没了,盗尸的时间也不是这几日的事,墓山往来丧葬不少,人来人往的,线索也早没了。 众人只能离开,去詹天理的老家住所看看,不过走之前,言似卿回头看了那继续哭哭啼啼的李尘一眼,低声吩咐李鱼。 “盯着他。” 李鱼睁眼,“啊?他?” 言似卿:“李家有钱后,按照一般商贾之家的路子,李垓儿子应该从小就被安排读书科举,但瘸腿后,科举之路受限极大,前途受阻,这才是他被带走后,李家没有太坚持的根本原因,但对于李垓妻子而言,就算再厌恶李垓,能忍其多年恶行,十有八九是为了儿子,现在儿子前途受阻,她娘家也无多少底子,自身难保儿子未来,竟会直接舍了李家的示好离开,这不太正常——要么俩母子已死,要么李尘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私底下给了他嫂子一笔钱,既能满足母子未来生活所需,又避免其归李家被恶心到.....” 不管是哪种选择,这李尘在其中都不太清白。 最重要的是..... 周厉:“这十二个人亡故的时间有些间隔,背景也多有不同,但男男女女多有自身过错,难为世人接受,甚至都是背弃伴侣的人渣。可细数起来,有些内情是隐蔽的,毕竟这些丑事,家家户户都是捂着的,你看李家的事当时闹这么大,当地最后因为生意的关系,都默认闭口不言,可见一斑。詹天理没有长期生活在老家,远在长安那边,偶尔回一次老家,不可能随时知晓这些消息,确定这些人的不端。可见有人传消息。” 李鱼眼睛一亮! “啊,李家是当地丧仪生意的大户,若是这些人家在他们家下过买卖,李尘确实知道内情。” “他再告知詹天理.....” “我马上安排人一起盯他!也查下他们家的买卖是否有这些死者家的单子。” 一盏茶后,言似卿等人到了詹天理的老家。 平平无奇。 跟他这个人一样。 寡淡,简单,但爱干净,生活习惯极好,比起一般的农家,甚至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众人甚至可以想象这人在外伏低做小做乐师挣钱,能去青楼,也能去高雅宴席,能屈能伸,有了空闲就会老家打理自己的小日子。 原本,这样的人该是朴实良善的,对得起任何人挑剔的审视。 不出彩,但无错。 可越是这样,众人看着越毛骨悚然。 因为詹天理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干过的事,他们都知道,再看这屋子内外,就有一种——他热爱自己的老家宅子,一如认真对待死者尸体,剥皮拆骨做灯笼的谨慎跟细致。 “怪吓人的。” “筷子都是两双,所用品也都是双人的,连枕头都是两个。” “他妻子呢?” 探子回来,道当地人对这人了解不多,因其宅子很偏,只知道其十年前还算乐观健谈,时常去镇上买菜肉。 “我仔细问过他买的食材量数跟间隔去赶集的时间,应该是两个人的胃口。” “但没听说过他成婚过,只知道他年少贫苦,喜欢读书,却都是偷听,为此被私塾师生打骂羞辱过很多次,最惨的一次被吊在了废弃的茅坑里面足足两日,无人救他,还是当地的砍柴老者偶然撞见,把人放下了。 等年纪不小了,才有点财帛去读书,那时他比班上其他学生大了五六岁,但他成绩很好,有望科举。” “后来,不知为何,他就不读了,也没参加乡试,就这么销声匿迹了几年,后来回老家,才知道他当了乐师,也很奇怪,他不知道从哪学的声乐之术,还养活了自己,旁人对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探子很用心,但对此人实在查不出别的了。 言似卿在这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坐了坐,看着院子里似乎是近些时日才培育起来的花草跟新土,思索了好一会。 他最近干了那么多事,还有心思弄这些呢?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实在看不出多少线索跟破绽。 詹天理这人与从前的那些凶手不一样,其诉求复杂,隐晦,乖张,毫无章法,却又很有手段,且似乎对她,对朝廷诸相关权贵或者官员的能力跟性情都十分了解。 智慧心术是一回事,信息封闭是另一回事,他所生活的圈层注定不能掌握这些秘密。 别说够不着冽王跟蒋晦他们的事,就是自己,他也够不上。 那,是如何精准拿捏并步步设局的呢? “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小云突然说。 言似卿看向她,“说你的想法。” 小云:“院子的花草,品类不太常见,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言似卿也想到了,手指摁着太阳穴,低低一句。 而这一句,也跟快马回来快速进院的探子言语对上了。 白马寺。 对,这些花草不常见,是从白马寺移株而来的。 —————— “你是说他在这些年屡屡去过白马寺?” “还次次找了同一位大师求解?” 探子擦着汗水,连连点头,“对,就是白马寺,已经查明了,魏大人那边也在其练琴的琴室找到了一本乐谱,那乐谱,是了尘大师的笔迹。” “了尘大师琴棋书画样样通,举世皆知。” “这两人交情匪浅!” “而且目前为止,了尘大师也没法解释自己十四日那天的行踪。” “温泉别装那边,已经把了尘大师抓起来押送到长安了。” “魏大人特让下属来报....这时其密信。” 这番转折还真是让人震惊。 来来去去,又归咎于了尘身上了。 这么一位世外高人,怎么就这么入世呢? 众人惊愕,周厉思索片刻,竟觉得此事也不是没有逻辑可言——因为了尘确实了解许多人,他跟朝廷权贵们是熟悉的,地位也高,若是利用詹天理做一些事..... “而且魏大人还查到詹天理的异常来自两年前,而两年前是他第一次去白马寺的时间。” 探子呼出一口气,看向言似卿。 “魏大人让我告知言大人,陛下已经让内卫负责查探了尘,让您回归长安。” 这是夺权的意思了。 不让她查了。 众人一时表情千变万化,但更多的是不忍跟不满。 就这么.....算是过河拆桥吗? 虽然这么臆想陛下是大不敬,但这事实在是不地道。 周厉欲言又止,似乎不忍,但他身处其位,确实没办法说什么——如果他昨晚在温泉别庄,其实能对上当时詹天理所言。 假如,那么..... 你们怎么选? 是啊,许多人都只有一个选择,也只有极个别人会选择站在她那边。 但事实上,她就没给这些人选择站位的机会。 她本撑着下巴思索疑难,闻言眉宇松伐,“那,我可以回家了?” “挺好,又能赶上晚饭了。” “走吧。” 她直接撤身走人。 小云内心愤愤,刚想说什么,见状一愣,也跟上了。 对,不管就不管! 春含雪 第172节 反正管了也没啥好处。 言东家不缺钱,什么赏赐对她都只是皮毛吧,而官权一事终究是暂时的,朝廷根本可能让她长期做官,还是掌握实权的女官。 一开始就是圣旨下达,她才不得不接这烫手山芋。 现在,算是撇开了,无债一身轻? 言似卿离开之前,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那清幽雅致的简单小院。 腿上叠着李鱼查完陈家的生意本子。 翻开,确实对上了那些死者的丧事用品买卖,因为都是家里条件不错的有钱人,比较讲究,买卖还不小。 李尘已经被控制了,到时候就等魏听钟跟内卫那边是否要细查,还是只针对了尘刨根问底。 跟她无关了。 于是,言似卿最后对周厉说了一句,“周大人后,虽然我觉得你的差事还是比较忙碌的,最好在此地配合内卫或者魏大人那边的调查,但你坚持护送我回程,那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得出于此前的职责提醒你一句——卧室床榻那边的枕头虽是一样的,但其中女子所用的那个属于新枕,无人用过,他是重新弄了一个摆在那,旧枕不知去哪了。” “按理说,不管他对这女子是什么态度,筷子这些用品都是旧物,也都被好好打理过,没道理枕头要刻意单独换掉。” “那旧枕头可能脏了,可能有大量血迹,实在用不了。” “你让留下来的人仔细检查床榻跟周遭上下,看看是否有血迹残留。” “了尘是了尘,他跟詹天理纵然可能有天大的秘密跟买卖,这些案子里也都有其他死者,他们不是无足轻重的棋子,还是查彻底的好。” 她说完,手指一松,帘子放下,隔离了她平静的面容。 周厉:“.....” ———————— 七日时间,风起云涌。 詹天理被抓,本以为牵扯出来的是某些王爷或者党争魁首,万万没想到是一个和尚。 现在长安内外非议厉害,朝廷都堵不住嘴,可不少信徒不信啊,不信了尘是恶人,于是这种流言蜚语越演越烈。 但这些都跟言似卿没有关系了。 她好生在宴王府休息了几日,吃喝睡觉都规矩得很,徐君容巴不得如此,原本憔悴清瘦的身段也养好了不少,但比她养得更好的还是徐君容。 这位主儿生来心情豁达,爱生活爱享乐,很能折腾小日子,不论在哪都能自得其乐,言似卿也是后来才发现自家母亲竟跟府上的女眷相处很好。 当然是后者屡屡主动上门,徐君容原本还避讳,不想跟蒋嵘原配那边的人,以及其生母元后的娘家人接触太多,以后掰扯不清。 但,她又是心软的性子,爱热闹,人一多,次数一躲,一玩闹,一吃喝,一打牌..... 如鱼得水了。 言似卿对此无奈,也觉得好笑,但哪怕她懒得管外面的事,也因为长安内外的动静而知晓这些案子的进展。 了尘,似乎还未给出解释自身的说法,似乎闭口不言。 但关于詹天理的调查一直都在继续,渐渐地,有风言风语说了尘跟冽王有仇,是故意设局戕害冽王,一切都是了尘干的。 言似卿:“这是冽王的党羽传言的,也算是狗急跳墙,逼不得已。” 光是那小镇的制药之地被找到,冽王那些人就栽了。 涉及巫蛊瘟疫等事,自古就没有一代帝王是松手的。 明君知道是非厉害,昏君也爱惜自己性命跟江山,所以,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言似卿知道冽王已经完了,不会有转机。 现在的问题就是了尘。 小云:“也有说是冽王一开始是想害您跟世子殿下,后来詹天理意外出手....他自己身陷囹圄,于是急中生智去栽赃了尘大师,要他当替罪羔羊。” “白马寺那边的调查反复验证,确实能证明他跟詹天理认识,甚至了尘大师自己都承认了,但也只说他们是正常的探讨佛理跟乐道,并无别的。” “可他又不解释十四日的行径....” 两人商谈中,有客来访。 —————— 是听藏大师。 他来求助言似卿。 “了尘不是这样的人,他素来与人为善,帮了很多人,他那天不在,一定有隐情,不能说。” 听藏是得道高僧,历经两朝,德高望重,于许多人都有恩情,他也是经得起考验的老前辈,他言辞诚恳,但言似卿听着,客气礼貌,却很冷静。 “这隐情,大师您知道么?” 听藏神色复杂,否认了,“不知。”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真不知。“ 言似卿:“那就是您知道他去做的事情是不能为人知的,连您也不能说,否则怎么能叫做隐情?” 听藏:“......” 他苦笑,“言大人真的是举世少见的能人。”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撒谎也不能说。” “只有佛祖知,各算人功德亏欠,老僧还是不能说。” 小云瞪眼,这老和尚,哪有这么为难人的。 既然求人,什么都不肯说,自家主子凭什么要掺和? 也不是没救过了尘。 可这人古怪得很,屡屡卷入。 言似卿静默片刻,道:“调查之中,我能参与的,调查到的,如今接手的人也都知晓,我也告知了一些线索,若是他们没有继续查下去,就是上面的意思,我说什么也没用。” “大师您懂我意思么?” 听藏沉默,点点头,叹口气,“其实也就是来尝试一下,老僧以为您因为调查中断,脱离出来,有些事,还有所保留。” 现在看来言似卿并未。 他没有继续为难人,那有违他的德行,于是起身要告辞。 正好此时府卫来通报,递来密信。 是魏听钟的。 言似卿打开,看了一眼,竟递给听藏。 听藏:“这,合适?” 言似卿:“可以。” 听藏看了,表情沉重,后苦笑:“竟从詹天理那搜到了尘的亲笔书信。” “有了这证据,詹天理被审讯后,还亲口承认他确实跟了尘勾结,只为谋害冽王。” “只因冽王,与他有仇。” “了尘也觉得冽王作恶多端,该死,所以他们联手布局.....在温泉别庄放毒,一来是打算直接把人处理掉,假设处理不了,用的也是他那边制造的毒,罪责归咎那边,只要把事闹大,帝王不可能不重视,就会处理冽王。” “他们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这怎么弄,都铁证了,还有口供。 死局了,翻盘不了。 听藏面如死灰,最后叹气,“叨扰了,言大人。” 言大人。 现在还喊她言大人吗? 听藏听到身后喝茶的女郎淡淡一句。 “确实有保留。” 嗯? 听藏转身,面露惊讶。 言似卿当时没跟周厉说的是——她还发现詹天理的家里有药盅,底部烟熏火燎,显得长期使用过,但后来就没用了,放在那很久,他舍不得扔,时常擦拭,但又不愿意常常看见,所以收纳在柜子里的最深处。 詹天理似乎无病。 那就是他的妻子染病了,是病故了? 听藏重新坐下,沉吟片刻,“要么被杀,要么染病亡故,这体现了两种极端,要么他一开始就是癫狂无情之人,要么,他因情而殇,怒而报复。” “这能影响案情调查么?” 现在都死局了,还能有什么样的调查结果可以推翻这一切? 言似卿背靠椅子,“我不知,只是当时留意到了这点,如何调查,依旧看现在的主官能耐,我已尽力。” 听藏点点头,但也好奇,迟疑了下,问:“为何您当时留了这一个发现未曾告知随行的查案同僚?是,觉得他们不可信?” 言似卿神色微顿,略无奈,“大师,您以为我是置身事外的高人么?” “我也需要留点价值自保。” “我,也有鄙薄之处。” “只是我没想到上门来求的人是您。” 听藏震惊,后原地双手合十,“是我为难施主了。” 言似卿垂眸,摆弄茶杯,低低一句,“我家的功德碑,多谢您看顾多年。” 宴王是起手之人,出力出势,但能长期维护,只能是白马寺那边用了心。 她承情,且愿意回报。 听藏脸颊微颤,似苦非苦,最后一叹。 “您,也是有大功德之人,将来会有好结果的。” 春含雪 第173节 言似卿不置可否,送别了听藏。 人走后,小云站在边上低声:“会给您惹来麻烦吗?毕竟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让您不要再插手了。” “其实我觉得,不掺和更好,您的安危第一重要。” 言似卿却远望听藏的背影,低低一句,“陛下不是希望我别管,而是想看看我到底跟了尘有没有关系,又是否介入。” “既不能故意什么都不管,有违我以前的作风,显得在自保。” “又不能全力接管,为保护了尘而付诸全力。” “你信不信,听藏这一出去,外面监视的魏大人就能上报宫内。” 小云震惊,问言似卿怎么知道的。 言似卿神色淡淡。 “宴王跟陛下拉扯多年,互有顾忌,要说宴王府没有帝王眼线是不可能的,魏听钟还能不知道这点?他也明知道我现在已经无法再介入此案,他还送来密信,告知案情过程,难道不怕陛下知道?既然敢,就是默许的,既然是默许的,就一定也知道听藏来了,还掐着这个点送进密信。” “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我能掺和几分。” “现在这样正好,我不掺和,事实证据自会说话,就看他们接下来这么查了。” —————— 宴王府外,魏听钟已经放下茶杯,动身去了皇宫,没多久,出来了。 周厉跟简无良被密令调查那位女子。 魏听钟转而专攻了尘身份。 但他们都不知道内卫改行去查什么了。 魏听钟从天牢出来,眺望皇城,看到了宴王府的位置。 “查的,也许是言大人。” 他不懂,帝王在言似卿这,似乎尤其反常。 反复试探,反复调查。 这本不该是一个帝王的姿态。 比对宴王还谨慎。 但魏听钟没想到,他们这边还在查,三天后,言似卿在长安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严重到有一批心腹被抓了。 户部那边查的,账户有问题。 言似卿知道背后有人出事了,但这是死局——她不处理,那些人就会死。 她出了王府,到长安的长安街大金柜查看账单,刚进小房间。 柜子后面人影晃动。 言似卿一惊,身体折转,看向走出的人。 眉头微拧。 而后面的门啪一下关上了。 传来跟小云他们的激斗声。 这人微笑:“好久不见啊,夫人。” 第95章 —————— 言似卿在之前暴露了自己的商业底子后, 一般人也查不到,依旧是那样的原因,经济是相当复杂之事,一环套一环, 一人连着一人。 但, 若是王爷层次或者户部上端开始绞尽脑汁去查她。 那被查出也不奇怪, 被查出后,再下局戕害也不是难事——因为,帝王翻脸无情,既能给权,也能收权。 她一开始就不是这些权贵的对手。 也一开始,在底层。 商贾啊,再有钱, 又如何? 镶嵌黄金的肥羊跟肥美可食的肥羊有什么区别吗? 前者只会引来更多豺狼而已。 “所以, 草鸡会上枝头,差点变凤凰, 结果又因为过分清高跟骄傲, 以为能待价而沽,枝丫稍微抖动一下, 草鸡就站不稳了,掉下去了。” “你说, 她摔得痛不痛?” 他说得很认真, 也很戏谑。 因为室内封闭,窗柩也紧闭,白日阳光穿透进来是隔着一层的,光暗的界限,它把影子拉长, 把人的恶意跟觊觎肆意生长。 他盯着言似卿,像是在盯着一盘既肥美又吃了能无限壮大自己的灵禽仙肉。 言似卿靠着桌子,她素来比一般女子高挑,比大部分男子也不弱,但身段薄挑,越发显得高秀,其实比眼前人看着更青葱玉立。 长长的眼睫毛,茂密如凤凰栖梧的冠羽,挑眉看对方时。 她没说话,但眼神很深。 其实也才见过几面,接触几次,但她次次都以珠玑之言辞压制人,完全无视了地位尊卑,早就让人心头不自然的。 这种反常的弹压一旦扭转局面,会让得势者越发急于表达。 尤其是胜券在握的时候。 他不满意她这样冷静的反应,眼神扫过窗户跟门,也确定外面还在厮杀。 她带了多少人出王府,多少人入柜坊,他一清二楚,尤在掌握中。 “夫人不想提醒我两件事吗?” “第一,你现在跟宴王府捆绑一起,我怎么就这么大胆对你出手,如是户部审查柜坊也就罢了,还直接来这里对你下手,不怕我那大哥哥过来把我吊起来打?” “第二,你不震惊,为什么是我?” 言似卿垂眸,似乎对跟他接触或者交谈有些疲惫懒怠,只低凉一句,“愿听解疑。” 这人依旧不满意她的表现,所以并不能得到从前屈辱后的雪耻满足,但,好歹她在掌握中。 只要想到她的一切随自己操控,他就压不住喜悦,眉梢上扬,继续笑:“因为,我那大哥哥乃是元后嫡子,原本金尊玉贵,从小就凌驾于我们至上,我小了他许多,还没亲眼见过,但可没少从别人以及我二哥跟三哥身上看出他们的嫉妒——听说,他们最早甚至不敢生一点点关于太子乃至帝王之位的肖想,直到后来发现这位大哥哥始终没有被选为太子,他们既疑惑不解,但也生了野心。” “成败尊卑都在一处——假设这位元后既出于嫉妒,也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瞒着我父王做了让他震怒之事,比如暗害了他最爱的某个小儿子,火烧地宫,从母到子全部烧死,杀人灭口,让我父王痛失所爱,元后已病故,但我大哥可还在,我父王还能容他?” “所以,你言家被灭,其实跟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你刚离开宴王府,后脚宴王府就已经被禁军包围了,其实若非你母亲还在里面,我还真不太敢直接找上你,怕你这般聪明,又算计到了什么,或者看穿了我,有所设计,但既然你母亲还在宴王府,那你绝对对此事不知情。” “那,你就没那么难对付了,言似卿。” 其实就是那么一个道理——再聪明绝顶,只要失权,她就是待宰羔羊。 言似卿对这个事实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她从未因为敌人强权压迫而开口怒斥不公。 因为没用。 她缄默一二,后开口,“从一开始就是你设的局,局中局。” “冽王那边的计划失策,从布局者到陷落者,就是你先知晓了他们的计划,然后利用詹天理设计,也从白马寺之事上看出我的作用,连着我一起算进去,以我之手,拉祈王,甚至冽王下马。” 因为祈王冽王确确实实犯了帝王最抵触的事,从勾结雪人沟那边的叛徒到养毒,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所以..... “沈藏玉,其实是你的人。” “是吗,泠王殿下。” 泠王垂眸,轻轻一笑。 —————— 温泉别庄之前,既关中城聚会之前,也是沈藏玉见过冽王之前。 长安某地院子里,沈藏玉推门进入,一眼看见另一位王爷,以同样的姿态在哪涮火锅吃肉吃菜。 他眉心狠狠一跳。 不过不同的是,这位王爷更年期,在外更显得距离大位遥远非常。 可他其实已经非常接近了那个位置。 因为祈王废了,冽王还不如前者,必被处死,现在都不用掰着手指头,直接一眼望去,也就是两个人选了。 宴王,以及..... “泠王殿下这个时候急召我,就不怕临事发前的紧要关头反而露出破绽吗?” 沈藏玉是不满意的,因为他就是很谨慎的性子,也是极端自保的性格,并不愿意冒险来见自己的“第二位主子。”。 万一被察觉,计划失败,这些王爷们还有退让保底的本事跟身份,他不行,基本就是一败涂地了。 可惜,上位者很难为下位者忧人之忧。 泠王只是吃着菜,也不招呼他坐,只说:“计划确实重要,但有几步需要补一下,密信往来太过麻烦,而且万一暴露就是证据,也只有今天是方便见你的。” “本王也不卖关子,关于这个计划,于本王最重要的自然是在利用言似卿拉下冽王后,如果控制她——这个女人变数太大,至今不太明白父王对她的安排,只能当她的手腕跟财富入了我父王的眼,这种人若不能掌控,有可能在事态结束后,让她察觉到是我得利,进而调查我,那就不美妙了。” “听说她很在意追随她的忠诚者,对其忠诚必有回应,不会轻易让人为她担责,是吧?” 问亡夫,确实合适,总不会连这种事都不了解吧? 沈藏玉:“是,她确实是这样的人,这点倒是没有变化。那殿下就是想来问我关于她的商业底子了?” 泠王笑:“你可知晓?知晓了,可愿意说?” 往常的纨绔王爷,现在眼神阴狠狡诈,如年轻而削瘦的豺狼虎豹。 沈藏玉温润如玉,一点也不生气,站在原地摩挲了下袖子,慢吞吞说:“她的商业天赋很可怕,年少时她嫁给我,一起管理商行,我便发现了,后来,她那盘子越做越大,却有很大声一部分不为人所知,我自然也没办法知晓——至少以我诈死前知道的那些生意盘子,肯定是无用的。” 他看到了泠王眼底的冷意跟怀疑。 顿了下,补充。 春含雪 第174节 “但上次在大理寺过了一手,我既根据以前久远的记忆去摸索,毕竟如今她在长安若已成型的产业,也一定是在多年前布置的,还是有迹可循的。” “我找了找,知道一些。” 所以....沈藏玉还是跟泠王说了。 泠王:“这很重要,能节省本王许多时间,也有法子拿捏她了,对了,还有一事。” 沈藏玉:“王爷请说。” 泠王:“此事结束,我父王连连损耗三位儿子,最终得利在我,若无实证,朝廷上下也不会怀疑我这么一个没有后戚帮忙的窝囊王爷,但你,怎么办?那时你可已经因为冽王的事被下狱了。” 沈藏玉默了下,道:“有办法的,否则就算要助殿下您从龙之功,我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命搭上,我敢这么说,您也不敢信吧。” 哈哈哈,那确实。 泠王笑,“所以,你不会说,这是你的底牌,那本王也会逼你,谁让没有一点秘密呢,本王只要确定——你,不会出卖本王。” 他的眼神突然狠厉下来,也把自己咬掉了一大半虾身的虾尾啪嗒一下扔在对面的碗里。 这是隐意:他吃最肥美的,但允许这人吃虾尾。 —————— 于是,沈藏玉还在天牢,还不知他如何脱身,但泠王知道他不会出卖自己,因为他不管攀附的是谁,只要败落,都是死。 他那保命的底牌,泠王猜测是关于兵部其他内奸的事。 这人最擅保命了,人人都是其攀附利用的跳板。 但回头,泠王瞧着言似卿,“突然想明白了?” 他还是戒备,在试探,但步子已经逼近。 鼻尖好像已经闻到淡香。 言似卿不动,“他若是实际跪伏在您脚下,那他没提醒过你——在这时机当口,不管宴王府是否陷落,您这么跳出来对我下手,陛下知道,一定会有所怀疑。” “这是一子落,满盘胜局转眼皆输。” “这不该是您能缜密布局如斯的作风。” “也不是他的作风。” 泠王距离她只有两步了,伸手就能捏住她的下颚,“之所以急着对你出手,显得急躁不堪,倒不是因为想对夫人有那低俗的色欲之心,本王还没那么下作。” “只是担心夫人如此机敏,会察觉到危险,直接脱逃出长安。” “要知道宴王府万一动了,长安就乱了,那时候本王很难分心确定你的踪迹。” “万一你在宴王府被一并抓起,那等于依旧在父王手中,看管你的也很可能是魏听钟这些人,本王所料不错的话,这些人即便不会为你对抗君命,也一定会厚待你几分。” “那对本王也有一些变数风险,得把你把控起来才行。” 言似卿:“现在这动静也不小,除非王爷你掌握长安地界的兵马,否则根本不可能带走我。” 泠王忽然笑,笑得很阴狠诡诈。 “带走你?” “你怎么还这么自视甚高。” “其实很快会有人知道你为了烧毁证明你的柜坊违法账簿冒险来此,本王为了维护经济司法,特地前来抓你,撞上你的行径,阻挠下,你竟用匕首企图袭击本王....争斗中,本王错手杀了你。” “你死在这,自有沈家人来继承你的产业。” “夫人,本王来之前可是下定了觉醒要杀你的。” “不过....怎么真要成功了,反而有点舍不得了呢。” 他袖下的匕首,即将抵住言似卿的咽喉。 第96章 ———————— 不是即将。 没有意外, 匕首确实抵达了言似卿的咽喉。 但言似卿没有躲。 这让泠王的表情跟眼神都有片刻惊疑跟不安。 为何? 从短短一年不到的光景所闻所见,从最早的雁城开始,她的诸多事迹都在证明一件事——这女子,不简单, 甚至非常厉害, 厉害到让他站着王爷之势掌握先发之利, 仍旧会在背后作坏利用她的同时,担心被她反噬翻盘。 只因一件事——他是王爷,但这天下也从来只有不会输的人,那就是帝王。 话说回来,上一个输了的帝王,也才死了十几年。 前面两个远比他势大的王爷哥哥也才落马不到一个月。 他如何不谨慎,如何不焦虑? 于是呼吸不稳, 握匕的手指也有些抖, 甚至有想开口询问试探又怕露怯的怪异呼吸。 太近了。 人害怕不安起来,呼吸都像是雨打柳条一样娇弱。 言似卿觉察到了胜券在握者内心的空乏虚无——既不自信。 她低垂眉眼, 任由这种她压根厌恶的男性亲近身边, 其强烈的气味,哪怕再有顶级昂贵的熏香遮掩, 或者华衣美服修缮,也依旧透着腐朽。 但她忍了, 只平静道:“你很清楚, 哪怕元后当年真做过这样的事,但凡有铁证,陛下也不会到现在才开始有铲除的心思,若是无铁证,别说历代能成事的开国帝王少有对一同从潜邸蛰伏而出公登天下至尊帝后的发妻厌弃反杀的, 就是想动手,也得衡量朝局之势,所以你也知道哪怕现在兵围宴王府,在无铁证,在无定大局的自信之前,陛下也不会跟宴王直接撕破脸。” “至少,需要绝对的罪名。” “你现在就是在当一个孝子,给陛下准备一个绝佳的罪名——你的目的不在前面提及的趁机杀我,伪造合理的杀机,而是,以我现在的危机来引宴王主动过来救我。” “你准备好了今日对我下手的合理缘由,还把我打成窃取民脂民膏跟国库资本的奸商,你的任何行为都是合理的,宴王一旦为了我跟你动手,甚至伤到了你,那你跟背后的一干人就能趁势弹劾宴王,就跟最早祈王能用我母亲来弹劾宴王一样,这些弹劾能成,甚至威胁宴王府的核心原因就是它顺了陛下的心,所以这一计大概率能成。” “你只是在等宴王来。” “只要他来,你就赢了。” 泠王手指紧了紧,手指握着的匕首试图用力一点好让她害怕,但还是没有,力道反而越克制了。 “呵,夫人又聪明了啊。” “这么聪明,何至于让自己如今落这么惨淡的结局呢?” “就不怕我真的用这匕首割开你漂亮的脖子....” 言似卿:“你不敢。” 她可真敢! 都阶下囚了还这么刺挠他。 泠王刚要冷笑。 言似卿轻轻一句,“你也知道如果在宴王还未来之前杀我,原本大好的局势就未必了。” 泠王不太在意,嗤笑:“这么看重自己的份量,难道你是我父王心头爱么?还是以为我那大哥哥会为了你母亲爱屋及乌,怒发冲冠....” 言似卿不喜欢听这种话,冷冽打断。 “陛下兵武起势,戎武半生,身体很好,去年还有新的小皇子降生。” “他还有其他儿子,或者说,他还有许多孙子。” “长孙还在边疆打仗。” “你以为呢?” 泠王一下安静,后冰冷反驳:“你这些假设是建立于父王没有掌握元后当年倒行逆施的证据,如果他有.....” 言似卿:“如果有证据,这么多年都没动手,那更可怕了,泠王殿下你最好现在就跑,越远越好。” 一言惊醒梦中人!! 泠王震惊。 他想起了一件事——元后的母族在后面那些年确实遭受不少重创,少有在朝为官的,原本其母族也是地方大势,跟蒋家强强联合,甚至主钱财,富庶程度堪比当年谢氏,只是谢氏的政治力量更强.... 可即便如此,元后的母族也少有死人的,大多数都活得好好的,甚至好多还在宴王府,也能正常出席许多场面,尤有崇高地位。 文武百官重臣都很敬重。 而那些重臣....其中不少是跟着帝王逐鹿天下的。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事,一直都知道,甚至年少时跟祈王他们一并引以为警惕。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忽略的呢? 就是越接近成功的时候,人越失态。 泠王即便内心动荡些许,也依旧让多年蛰伏的冷静占了主要心智,他抿抿唇,叹气:“好吧,那本王还真不能伤你了,亲爱的夫人。” “其实你不用拿出这些剔骨的政治谋略来说服本王,以保全你自己。” “其实本王内心深处也一直不想伤你。” “怜香惜玉啊,夫人。” “你这般皎皎如玉者,但凡可选,谁愿意碎玉呢?” “那就劳烦你忍一忍我这远不如那大侄儿的糟糕男子,等一等我那位盖世英豪一般的大哥哥吧。” 他这时候反而客气了。 因为敬畏强者。 比从前更敬畏。 原因在于他内心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临门一脚因为愚蠢跟激进而满盘皆输的蠢货。 “王爷应该很讨厌祈王。” 泠王一愣,后失笑,“是,我那三哥哥应该也讨厌。” 春含雪 第175节 “难道你不讨厌吗?夫人?” 祈王,败于自大,太自大了。 被两个弟弟先后算计。 而且到现在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言似卿垂眸,“天子之家,兄弟一脉互相讨厌,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生死无常,唯一至尊。” “但我不理解,为什么急着铲除了尘。” 泠王一下安静。 言似卿:“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吗?不过是一神神秘秘,不太吉利的和尚。” 神神秘秘,不太吉利。 言少夫人果然总是言辞珠玑,鞭辟入里。 挑出了一切设计中,看似精巧其实最怀疑的一环。 泠王安静片刻,语气有些危险,“都说你们擅破案的人才都需要最顶级的聪慧,不是靠什么读书或者其他学问能比拟的,但也确实比一般人要好奇心更重一些,简无良屡屡改变作风,跟随在夫人身后,就源于他对真相的追求,对更强者的钦慕,但他有一点是肯定比夫人聪明的。” 言似卿:“比如,他不会在这件事上好奇?因为他比我知晓其中的危险?” 泠王:“是啊,如果是他,绝对不会问的,夫人这么好奇,怎么就不问问本王是如何完成这一切设计的....” 言似卿沉默了下,似乎对自己如今“败势”有些无奈苦恼,但很快,她低声说了话。 “药物很贵,詹天理需要钱。” “很多钱。” “加上从小的经历,造成了他后来作案时候无法放过那些钱财。” “他的乐理是那女子教授的,而他也教了女子读书写字。” “女子患的病发作时很痛苦,手指会抓挠床榻木檐,上面有指甲抓痕。” “房间内有花草制作的熏香,那熏香,我在一个地方闻到过——那是青楼女子从小学会的技艺之一。” “樊香楼。” “她在那从事过,也染上病。” “那病,需要的药物其实不便宜,是他身为一个出身贫苦的乐师决计无法承担的,可他家里的药盅使用程度很频繁,药汁都沁入极深,洗都洗不掉,底部磨损也厉害,可见他所用的药是极多的,那需要的钱财也只能有别人的来源。” “那女子还是死了。” “詹天理,由此盯上了樊香楼,对冽王有了极端的恨,这成了你利用他成事的原因之一。” “但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他给那女子治病的钱是你这边给的,这是恩情。” 泠王安静,后低声:“又开始推理了?证据呢?这些可都是了尘干的。” “他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帮了詹天理,也怨恨我们这些权贵,要连着罪魁祸首冽王一并铲除....” “幕后设计者可不是我啊,夫人。” 言似卿皱眉,后说:“詹天理,他在琴室被搜到的密信,跟了尘的密信,必然证明那笔迹确实属于他们两个人是吧。” 泠王:“.....” 言似卿:“在冽王做毒的小村子水源地弄了人皮灯笼,上面的笔迹尤掩盖了自己的笔迹,如此谨慎,会在勾连阴谋的密信上留下自己的真正笔迹?” 她当时在宴王府,听到魏听钟故意让人在她与听藏大师会面时传进来的消息,就觉得很好笑。 密信?还是留了真实笔迹跟日期的密信? 是真的好笑。 “大理寺那边审问跟调查中提到他跟了陈私下会见过多次,为阴谋勾连做准备,但其中最后一次在白马寺之后,也就是了尘为配合查案来了长安的本月九日,按理说那天就足够集结所有信息让明天为利用我跟所有人完成温泉别庄的布局了,但那份涉及完整阴谋的密信时间却在本月十日,中间间隔也就一天。” “我觉得做坏事,要害人,大可不必如此反复提及,还详细记录,毕竟不是私塾小学子们在春时踏青,却被夫子勒令写下感想文章。” 泠王缄默,磨了牙,“只是推理,固然可疑,也只是怪异之处,在证据确凿下,谁会在乎一个和尚的清白呢?” 他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和尚,何至于你这么费心呢? 但言似卿不再试探这件事了,对方也不会说,于是她只补充一句:“我们脑袋上面的人可能在乎吧。” 什么? 泠王还没反应过来,头上...房梁哗啦一下。 跳下一个人。 雷霆之速度一掌劈在他握匕的肩头上。 剧痛,麻,手指抖下,匕首落地,堂堂泠王也被跳下的雍容人影一手控摁在边上。 泠王震惊之余,还以为是宴王来了,若是来了反而是好事! 他正狂喜。 结果眼睛仔细一看,却是惊骇无比。 “魏听钟!!” 言似卿已经恢复自由,正要抚摸脖子,魏听钟已经一手控制王爷,一手抽出一方泛着淡香的干净帕子递过来。 言似卿看了这位大都督一眼,接过,轻轻擦拭脖子。 无血迹。 她只是嫌弃。 泠王嘴角抽搐,看看她,又看看魏听钟,深吸一口气,“本王可以理解夫人之厉害,听你刚刚的推理,应该在听闻密信一事后就猜到了尘非真凶,背后有人设计,但,能在这里事先安排魏大人,一定是早早怀疑本王了。” “是哪里出了破绽?” “难道你早察觉到有人在户部查你,因此追踪到本王?” 除了这个,泠王想不到别的原因。 言似卿沉默了下,说:“因为现在待在牢里的有三个人,冽王,了尘,还有一个。” 沈藏玉。 泠王跟魏听钟都默默想到这个名字。 所以呢? 言似卿擦着脖子,优雅踱步,推开窗户,让外面的清风飘进来,背对着他们,她的声音淡凉纤细。 “不管这一具的幕后设计者目的之一是不是了尘,至少冽王是必须铲除的,那必然了解冽王的底子,我想不到除了这位齐将军之外别的人选。” “双姓家奴。” “但他可以攀附任何人,却从来不会为了谁的大业牺牲自己。” “挚爱者,唯自己。” “能让他舍弃冽王的,也只能是另一个王爷。” “泠王,也只能是你了。” “还有,你费心经营多年的贪财纨绔形象虽然牢固,甚至为了让我入局时不过度怀疑你,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故意挑选了过气的布料衣物,以此让我判断——你虽贪财纨绔,也乐于接济母族那一家子累赘,却也没有挣到足够的钱财,显得虚有其表,也没坏到最深处。” “甚至,从这也能证明樊香楼背后的皇族权贵不是你,而是冽王。” “但你忘了,那一件故意拿出来的过气衣物,在当年也是价值不菲,却无比新颖,显得从未穿过,可见,这种衣物你拿到了也只是扔在那,需要的时候才穿一下。” “如此,才更显得你奢靡更甚。” “也绝对比表面上看的更有经济实力,所谓窘迫缺财,需要谢氏的联姻,都只是表象。” “还有,你在温泉别庄的房间,被封闭多日,日日都得服用药物以镇压可能染上的毒性——人人怕死,人人都喝,但也都知道是药三分毒,若非必要,谁愿意喝这些药。” “你房内的温泉池水口有药汁干涸后的斑痕残留——你很谨慎,都不敢浇灌花草,怕花草死了惹人怀疑,于是把药都从那倒掉了。” 魏听钟:“只有确定自己绝对没有染病或者有解药的人才不会喝这些吧。” 正常人怕死极了,哪里会想那么多,就是狠毒如冽王也怕死极了,一天三碗不带流残汁的,甚至数次利用王爷特权要求那些太医多给些药。 这才是正常的。 泠王咬牙,“本王那时候是因为身体好得很,感觉不到任何难受,而且从小因为母族弱势而失势,体弱多病,不能随便吃些不对症的药,所以....” 言似卿:“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在药汁里用蛊虫引毒提前发作吗?” 魏听钟完美的皮囊脸颊肌肉僵了下,看着她,神色震惊。 泠王:“......” 他不震惊,但他依旧用无言以对的表情回应言似卿的吓人言辞。 他是知道,并且当时就大为震撼,一点都不敢喝,吓坏了都。 言似卿:“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谢眷书跟她手下几个谢家的心腹,因为这种事,不可能我亲自安排,太显眼了,本来药物一事就是太医院跟谢氏于温泉别庄的仆人们一概照应的。” “你在谢氏早有收买的人物,穿插在谢眷书管治的温泉别庄,就是对此有操控,你才会在那设计布局。” 泠王:“你既知道这事,就是早早就跟谢眷书知会过,安排了其他仆人在我离开后搜查房间,确定了药汁的事,因此怀疑我——那你一点都不怕你用蛊一事被我知晓后反过来害你?要知道此事一旦暴露,你也得死。” 就算是为了救人,用蛊也很容易反噬,跟谋杀无异,那些人可都是皇亲贵胄,王公大臣。 言似卿:“可是,会察觉到这件事的,除了我跟谢眷书,也只有幕后真凶了。” 泠王一愣,后恍然大悟! 要死! 让人知道这蛊的秘密也是她要以此炸真凶的手段!!! 她又提前伏笔了! “只是,我没想到詹天理对此毫无所觉,反而是你.....” 言似卿本来就从初见那会,心底就对这人有所保留,借此,越发怀疑泠王。 泠王冷笑:“那你为什么当时不揭露我?好像那会我可就得罪过你好几次了。” 言似卿:“没有证据,不能随便定论,哪怕我确实不太喜欢你在初见时的轻挑跟心机。” 泠王一愣,魏听钟也挑眉了。 春含雪 第176节 她在这种滔天罪行上一直很谨慎,不愿意随便给人冠上罪名,所以后来还是很缜密地继续往下查。 可她也一直纳闷。 “是你一直没有把我用蛊的事捅出去,我也没等到这件事的暴露,甚至我还在等待中想着,你完全还可以借谢氏那些老古董的手腕害我。” “但还是没有。” “这就不仅仅是别庄幕后凶手的手腕了。” “你,那会可能还觉得我有别的利用价值吧,我想看看王爷你还想做什么。” “果然,后来抓詹天理,从詹天理那又引出了尘。” 她的手搭着窗柩木框,细指青葱,依旧背对着他们。 泠王已经认命了,苦笑,苦笑中尤带着几分不甘。 “其实,本王也没有赢,但你也不算赢,因为宴王他....” “泠王,你还是太小了,有时候,年纪小,很吃亏。” 什么? 言似卿转身,露出窗口大片留白。 一眼,魏听钟都沉默了。 泠王神色大变,眼底满是惶恐。 因为对面那客栈——窗户全部敞开。 弓箭手密密麻麻,弓上箭。 在他们之中,其中一个窗户,也是正对着言似卿这边窗户的窗口。 蒋嵘一身常服,甚至连甲胄都未上身,兵器也未携带。 就这么淡淡看着他们。 也....淡淡看着自己的第四个弟弟。 那眼神跟看祈王,看冽王,看所有弟弟.....一般无二。 年纪小,怎么吃亏呢? 因为没见过帝国建业的艰难,逐鹿天下的凶险,也不知父子杀戮于战场,建功,建国,一并得从龙者信仰臣服的荣耀。 “父子靠背浴血,托付前程性命,歃血而屠真龙,上位,再背德离心,至少对彼此实力是顾忌的。” 泠王始终不知兵部宴王权力之胜。 帝王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了,兵部大乱,外敌北逾将侵! 帝王投鼠忌器。 真正掌权者,从来不需要蝇营狗苟的算计。 最强的兵马在谁手里,谁就是定鼎的江山。 而现在帝王跟宴王各自的兵马实力对比,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们甚至不清楚——自己手头的兵马将领里面,谁又会反水。 这是不确定性,外敌之恶又是绝对的确定性。 所以,局面能保持十数年,如今日。 你看宴王需要参与设计冽王跟祈王吗? 他没动过手。 就算元后当年真做了什么,有证据,也没什么意义。 帝王已经过了最合适铲除隐患的时间了。 ——现在,宴王府确实如日中天。 —————— 言似卿踱步,走过呆滞的泠王身边,低声言语,“还有你不仅低估了你的兄长,你的父王,甚至....更低估了你养的心腹。” 泠王此刻才真正震惊。 言似卿没有再解释。 外面门一开,早就尘埃落定了。 泠王的人都被拿下了。 魏听钟把人交给下属,马上送往皇宫,人却跟在言似卿身后。 四下无人时。 “言大人是怎么确定今日宴王府绝对无碍的。” “就这么不看好陛下的权威吗?” 这是大不敬了,但这位魏大人还是问了。 言似卿看了看他,叠好已经用过的帕子,“上次的五十万饷银,蒋晦还是用上了。” 这要么说明帝王在宴王跟外敌之间还是选择信任了宴王府,至少现在不会动。 要么说明宴王不需要管帝王态度,直接命令兵部过了其中流程,直接让蒋晦用上这一笔钱。 魏听钟挑眉,后飒然失笑。 的确。 “那,齐无悔呢?”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真正的主子是陛下呢?” 言似卿走了,留下背影。 “我不确定,但魏大人你同意了我的计划,在这守株待兔,那就是陛下的默许。” “陛下既然默许,就意味着他知道很多。” “那只能是有核心人物上告过。” 他可以冷眼看这些儿子斗来斗去,因为他有许多儿子,也有许多孙子。 还有时间等待。 —————— 天牢。 沈藏玉已经被放出了。 被皇宫禁卫带着帝王密令过了大理寺审查,在简无良冷漠的目光下离开审讯室,拉扯了下衣袖,也没有对大理寺上下露出恶意,只是淡然,淡然走在染血的走道中。 李鱼皱着眉,神色不太好看,低声说:“好复杂危险的人.....” 也毫无底线。 这算什么?投靠一个算计一个?只为攀附最高权位。 难怪连妻女都能毫不犹豫抛弃。 这种人,太可怕。 简无良冷笑,“太贪的人,迟早一无所有。” —————— 这句话已经提前验证在谢氏。 谢氏的雍容古老宗庙中。 长老们汇聚一堂,但第三次让一个女子入内。 历史上只有三次。 谢氏家主跟这些长老听完事情大概,也看向跪在地上的十几个老头跟一堆谢氏心腹。 这些人,都攀附了泠王。 跪着,坐着。 而庭中唯一站着的也只有谢眷书。 她今日一举之力,主动掀起这场风波,主动进攻,尽显狰狞的锋芒。 最后开口。 “太贪的人,未必一无所有,但介入党争且失败的人,一定抄家灭族。” “现在,唯一能救谢家的人只有我。” “诸位长辈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吧。” “你们摇摆犹豫多年,都不愿意承担择选失败的结果,也无侦察真相的能力跟勇气,反正现在已到绝路。” “那不如让我承担了这风险。” “诸位等结果就是了。” 坐着的人集体变了脸色,不少族老甚至神情有些恍惚。 他们想到了另外两位女子。 谢后,宴王妃。 现在又加上了一位谢氏女子。 谢氏,似乎这百年来有点古怪,代代....阴盛阳衰得很。 甚至其中显现的女子之大才都远胜过许多当事男儿豪侠。 他们无奈,却又感觉十分复杂。 额,总比一个不出好? 细算来,出人才的频率还不低——三位女子也只是间隔四十多年。 相当于十几年出一位。 春含雪 第177节 当然,最小的这个肯定不能跟前面两个相比,可,她似乎在蜕变,以可怕的速度蜕变。 门窗紧闭,这些腐朽的老头子们似乎嗅到了参天新木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的野心气味。 他们甚至清楚——谢眷书没有在温泉别庄那会提前把这些被收买的人提前处理掉,也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谢家不走到这样的绝路,这些人不犯如此巨大的错误,就永远摇摆不定,她不反击,不争斗。 那最后被牺牲的也只有她。 ———— 谢容在外面等待,过了一会,门开了。 他得知了家族命令。 那些人,全部处死。 他们腾出来的位置跟权力,谢眷书掌权安排。 谢眷书走出,身后尾随仆役。 整条年轻后族聚集的走廊,他们的目光全都尾随在这一位嫡长女身上。 一位他们原以为只会“联姻”成显贵王妃或者联姻失败而被舍弃的女子。 古老的走廊,摇晃的灯盏,茂盛生长的花草,白日流光。 柱子上百年前涌现的英豪们提名落字,一个人都是在史书上留下顶级荣耀的存在。 她像是走过辉煌的历史,也见证着历史的更迭,更像是走上一条权力之路。 她正走在这条路上 谢容直接跟上了,亦步亦趋,“姐姐,姐姐....” 谢眷书炖顿了下步子,让他跟上了。 —————— 言似卿回家吃了饭。 宴王府果然无碍。 那禁军也只是以调查案情真凶的理由包围,理由是保护。 并未入府搜查冒犯。 等宴王回来。 禁军就撤了。 小小一波切磋,吓坏了文武百官,但帝王父子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描淡写的。 “所以,大理寺现在关了三位王爷?而且还都是重罪,甚至可能会死?” 徐君容表情复杂至极。 言似卿纠正了下,“一个不是王爷了,是庶人,也只是圈禁关押直到死。” 也只是? 徐君容小心翼翼,“那老三会死?” 言似卿:“嗯,必死。” 徐君容:“老四呢?” 言似卿喝着炖得清甜的瓜汤,“这个不确定,得看其他宗室跟王宫大臣们对他好感如何了?” 我女儿真幽默啊,还好感。 怀渲这些人怕是恨不得把这两位王爷都生吞了。 不过她们这刚聊天,管家就来报了。 皇宫那边出了大事。 又怎么了? 管家无奈,委婉道:“怀渲公主哭着要上吊。” “说是因为两位哥哥的胡作非为,她的清白受损.....” “她不想活了。” 言似卿喝汤的动作顿了顿。 众人的表情都有点古怪。 言似清没忍住,笑了笑。 这怀渲公主.....也是个妙人。 —————— 怀渲公主以一己之力把这些宗室的不满跟大臣们心里的恶感引出来了。 弹劾满天飞。 人嘛,党争是为了利。 现在利是半点没拿到,先要死,还是这种极不体面的染毒之死。 这两位王爷的手段也忒歹毒邪恶了。 谁不怕啊? 都说君主显贵,天家无双。 臣子也是人,这俩王爷,一个赛一个不把人当人,那万一将来他们这些当臣子的得其不满,是不是就能用这种毒秘密祸害,毁掉整个家族? 大臣们恐慌啊。 见怀渲开了头,他们就跟上了。 但他们都收了笔——都没提到那种毒。 因为,这种毒一旦被百姓知道,还出自王爷密谋,那绝对不利于朝廷跟皇族。 所以.....所有人都在等帝王做决定。 —————— 关中城。 谢眷书回到这,以谢氏的代理人配合了调查。 调查什么? 了尘。 她不知此大师到底什么来历,值得泠王如此费心戕害他,但让她内心更觉得诡异的是——帝王对这人的调查力度似乎很深。 都不下于对言似卿的反复试探了。 都快掘地三尺了。 而且更古怪的是如果按现在的调查,了尘绝对是被污蔑的,他无比清白,那他十四日那天到底做什么了,始终不肯告知内情? 嘴巴跟被缝死了似的。 一番调查后,终于找到了—— “这什么?” “好像是烧香祭拜,这里还有烟灰。” “纸钱?” “了尘,在祭拜谁?” —————— 天牢。 简无良第十八次来看这人,坐在桌子对面,看到戴着镣铐的了尘憔悴了很多,皮肤苍白,却依旧显得清润如玉。 好看的人,再憔悴狼狈,也依旧像是跌落凡尘的仙人。 处处显珍贵,不似凡人。 简无良缓了下语气,“了尘师父,你那天,在祭拜谁?这种事,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了尘皱眉,手指曲起,但不语如旧。 简无良无奈,但对方已经不是罪人,他没办法强行让对方开口。 正打算按照流程把人放走。 听藏都来提人了。 结果。 门开了。 简无良转头,神色幡然巨变,立刻跪下。 “臣下见过....见过陛下。” 门口,龙袍者眉目冷肃,双瞳威严,幽弱深海,只慢吞吞一句。 “你,是在祭奠你母亲吗?” 了尘戴着镣铐,盯着他,眼底发红,但也只是凉凉一笑。 “陛下,了尘已皈依我佛,远离民间,无父无母。” 帝王抬了下颚,并不恼怒,只是沉沉开口。 “那不由你说了算。” “朕说了才算。” 春含雪 第178节 第97章 —————— 危机来得突然, 变数更突然,但这些突然的危机变数消失也更突然。 长安的雀观楼之上。 大理寺等人被言似卿允诺邀请吃饭那日,对于半个月天牢内的变故,简无良没有对外泄露半句。 天子家事, 既是天机。 既没有公开的宣布, 那就是隐秘。 若非简无良爱惜跟言似卿的这次邀约, 他最近决不会外出一次,只会假借整理部内案子而闭门不出,以规避风险。 但,言似卿履约,他立刻来了。 既是邀约,很慎重,雀观楼顶楼热闹, 李鱼这些人当前没了任何紧要的案情让他们焦虑忙碌了, 剩下的其他案子都没那么凶险,也算是好好放松一次。 好吃, 真好吃。 但简无良看言似卿喝了一点小酒后, 谈笑后,孤身走到窗边, 遥望外面的繁华街道与挂灯河畔,背影葱葱, 气寥如烟, 一时安静,犹豫了下,还是上前。 斟酌了下。 “言大人是在忧虑什么吗?” 言似卿靠着窗柩,笑着反问:“大人?” 这一刻,又看不出忧虑了。 简无良:“我觉得是。” 言似卿:“可以是, 但不合适。” 简无良顿了下,还是顺她的心,改了称呼,“言东家担心某些人还是会给你带来麻烦吗?还是,在担心边疆之事。” 沈藏玉,蒋晦。 一个是她的过去,一个却..... 简无良知道沈藏玉接下来得到的权力只会更重。 甚至比自己都重。 蒋晦又不在。 鬼知道那种人会做什么。 要知道现在细算来,他当初被言似卿拿捏的把柄,一旦权力大到一定程度,或者他的价值对于帝王而言可以不在乎那些黑点,那这种把柄形同虚设。 对她是有极端威胁的。 言似卿摇头,“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我没那么重要。” 反过来,担不担心他们对她的影响,也是她自己的人生。 莫名的,简无良心头发麻。 他更恐慌自己竟有一瞬犹豫要不要提起前些日子在天牢的..... 言似卿忽然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啊? 简无良错愕。 她,知道了。 亡,说的是冽王跟泠王,败势如斯。 那兴,说的就肯定不是宴王。 那是谁? 只能是那个人。 也对,她亲自接触了泠王,也察觉到了泠王暗算了尘的诡异,可能连贯一切事端,最终有了猜测——能让一个王爷费心铲除的,要么是威胁巨大的政敌,要么掌握自己把柄的知情人,要么是其他继承者。 前面两者都不是,也只能是最后那个答案。 言似卿看着酒杯,看着里面摇晃的酒水,继续说:“简大人。” “嗯?” “我要走了。” “.....” 简无良张嘴,却又哑口无言。 言似卿笑了笑,喝完酒杯里剩下的酒水。 “如果顺利的话。” “但也提前祝你将来前程似锦,平安喜乐。” 她放下酒杯,踱步离开。 简无良虽然早料到她不喜欢长安,也疲惫这一路来的不得已跟卷入的争斗。 甚至预判宴王府的荣华富贵并不能留住她。 还是为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分别而伤感。 可他又只能承认——他更希望她自由。 简无良也端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快步追下去。 言似卿已经下楼了,长安雀观楼的掌事恭敬送到门口,也取来了她的披风。 “东家....下雨了,您不等等嘛?” 言似卿抬眸,看着忽如其来的春雨淅淅沥沥,已有水珠穿线,从屋檐瓦沟如珠帘。 她有些失神。 后头传来脚步声。 是简无良追下来了。 靴子击打在阶梯木板上,她回头,看到简无良一脸的急切。 这种急切,她见过。 她皱眉,斟酌了下,还是提醒了下。 “简大人,人生修行不易,不要太在意个别所求。” 简无良原本靠着一杯酒而鼓足的勇气卡在咽喉。 她要走,有些话不说,这一生恐怕都没机会了。 可她觉得他的前程跟安危更重要。 有些话说出口,她知道了,他也没遗憾了,这本没什么,言似卿本不会太无情,因为知道这种事发之于情止之于礼。 说了也不是天大的事。 可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全身而退,一旦有什么变故,那就是对他致命之事。 她是好意。 根本上是觉得他还算是一个能干实事的好官。 简无良察觉到了,站在门槛后面,看着她站在滴雨的屋檐下,苦笑:“我原以为您看不太上我的那点工作,这段时日,也是让您发笑了吧。” 如果不是她,他在白马寺就栽了。 言似卿否认了,“其实,我觉得那大公鸡很好。” 啊? 简无良窘迫,又狐疑,难道不是取笑吗? 言似卿:“至少,你没有为难一些不相干、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没那么好,但也不坏。 这已经很可以了。 尤其是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 所以言似卿愿意跟这人一同查过这么多案子,但....也到此为止。 她勾了下披风的玉带,看着下人架来的马车即将抵达跟前。 却见街道喧闹,只见禁军护送礼部的人乌泱泱抵达各处街道公文榜贴了公文,还有宣官沿街高声锣鼓宣告——这也相当于另一种形式的圣旨,只是通告给所有老百姓知道。 长安之地又是皇城,通告起来更方便。 而这种通告也一定是朝堂之上过了消息的。 帝王跟阁部那都同意的。 不远处就是通告栏,公文贴了。 禁军看到言似卿跟简无良一愣,过来行礼。 都不用问,那声音很大的锣鼓宣官就已经告知了消息了。 就是宣布三件事。 一,冽王处死,其后嗣以谋反同罪论处。 二,泠王所行不端,戕害亲族,贬为庶人,圈禁,后嗣移族谱至旁支宗亲,断继承权。 三,白马寺高僧了尘乃至皇子,年幼遭奸人所害而流落民间,近期又被泠王污蔑谋害,经泠王那边的脉络调查确定了证据,确定其皇子身份,陛下如今找回爱子,钦赐英王身份,回归皇室玉谍。 四,宣威将军齐无悔升任禁军副统领..... 果然。 简无良跟言似卿都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了尘这么快就能被确定身份。 春含雪 第179节 主要皇子身份非同小可,他出身时就无记录,显非宫内出,这种身份极难确定,也很容易混淆皇室身份,不管是礼部阁部还是宗室都有莫大阻力。 简无良本以为帝王需要周旋很久才能达成这个目的,或者最后没办法,只能给了尘其他安排。 万万没想到。 这么快。 而且齐无悔的官职还如此厉害! 陛下在布局——为他的爱子布局,也在削弱宴王府的兵权。 他隐晦看了一眼言似卿,他猜测言似卿急着离开,也是预感到新皇子一旦找回,长安局势又有巨大变化,麻烦更大,所以她才想早点离开。 正好现在帝王找到爱子,急着跟朝堂阻力对抗,也未必太在意别的..... 结果? 这么快?! 简无良莫名焦虑,“言东家,我看这雨似乎要越来越大,早点回?” “嗯。” 言似卿正要上马车。 却听到了马蹄声。 重甲,骑兵。 浩浩荡荡。 来了,还是新上任的禁军副统领齐无悔亲自护送,护送着一列马车。 那马车的规格.....简无良眉心一跳。 亲王级? 言似卿也皱眉了。 马车停下。 周厉神色沉闷,下马,护送拉开马车帘子的人.... 王袍,光头。 但美玉姣姣,出尘绝俗。 他下了马,在金吾卫撑着伞的保护下踱步走来。 “言姑娘,要回了吗?” 言似卿看着身份已经幡然巨变的得道高僧。 蹙眉,抿唇。 “英王殿下。” 她准备行礼。 了尘伸手,用一个物件托举了言似卿的手腕,阻拦她行礼。 但,那物件——是圣旨。 他把圣旨从袖下掏出的时候,不止周厉,甚至沈藏玉都愣了下。 他们都不知道这圣旨的存在。 按理说陛下关于以上通告跟旨意都是各自抵达各处的,没有私下给个人的圣旨,除非这是了尘单独从陛下那拿到的旨意。 “言姑娘是我恩人,两次了。” “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言似卿看着了尘,目光从他身上到圣旨.... 了尘察觉到了,收回圣旨,但没打开宣读,只是轻缓道:“若是我说,我曾拒绝陛下。” “你信吗?” 言似卿:“您跟陛下是父子,天家之事,不敢问。” 了尘:“你还是这么客气。” “他倒是了解我,看出我有世俗之心。” “言姑娘可知道是什么?” 言似卿顿眸,“不知。” 是权力吗? 是人间的富贵荣华? 对曾经是世道高僧的了尘来说,这种揣测很不客气。 了尘摸着圣旨,垂眸低语,语气竟有些缱绻:“夫人。” 他抬眼,眼底瑰丽。 “我曾经好几次都在反省:若我不是区区一个和尚,而是拥有权力之人,是否能让你不那么辛苦。” “但,我也很清楚以上是俗人自欺欺人的诳语。” “实则是我对你有好奇之心。” “觊觎之心。” “夫人,我的佛心已灭。” 他的眼睛像是会落泪。 “所以。” “如果这莫名的身份一定有我想要的好处。” “而我实在不能对抗私心。” “于是跟陛下求了一件事。” “赐婚。” “陛下答应了。” “你可会怪我?” 他说着,递过赐婚的圣旨。 所有人脸色大变,甚至极端无措。 沈藏玉表情僵住,他看到言似卿也静默在那。 手指拧紧了袖子。 她看着了尘的眼神很深,表情有不理解跟错愕。 像是被极端的麻烦困住了。 真是好大的泼天富贵啊。 赐婚王妃呢。 多少人得羡慕她。 她转头,看向皇宫那边。 表情转冷。 片刻后,在简无良手心发汗,鼓足勇气试图说什么的时候,她突然一句。 “殿下美意,陛下赐婚,确实荣幸,可惜,在下卑贱,在常年寡居中亦有所动摇,已私许他人终身,亦心有所属,实在不敢欺瞒。” 她拒绝了,竟拒绝了。 抗旨可是.... 是蒋晦吗?如果是蒋晦,确实敢! 他若在,现在就能快马冲进皇宫。 小云在刚刚的错愕惊慌后,现在反而有淡淡的欢喜:世子有机会了!夫人终于愿意给世子机会了! 简无良也不得不承认现在能唯一帮到言似卿的也只有蒋晦了。 了尘:“我,不在乎。” “也许那位足够幸运的郎君也会成人之美。” 谁敢跟王爷抢妻子呢。 他目光淡淡的,扫过简无良,又似笑非笑扫过沈藏玉。 “或者,对方足够好,让我觉得他能比我更保护好你。” “陛下也会同意,毕竟夫人是我朝栋梁,于官,于经济,都有很大成绩,应当由好前程。” “夫人能告知吗?” 蒋晦? 众人都看向言似卿。 沈藏玉垂眸,知道在边疆的蒋晦若是得知她承认了他,恐怕能吃三碗饭。 结果。 言似卿淡淡一句:“陛下会同意的。” 果然是蒋晦。 毕竟除非帝王现在就要除掉宴王父子,否则蒋晦现在已经是皇族中最出彩的后代了。 能文能武的皇长孙,未来有望。 阁部都在护着。 可陛下好像不会同意吧,以前就不同意。 春含雪 第180节 “大食国,海富贵。” “他曾送我定情美玉,我收了,也允诺了。” “若是我与他联姻,两国商业永繁荣交易,永不开战。” “英王殿下,若能关乎我国利益,通达商贸,泽益于许多商农百姓,长定久安于边疆一壤,您作为皇子,天家子孙。” “会成全吗?” 了尘愣怔,后掩了眼神,再抬眼,似乎很伤心,“夫人是真心的吗?是真喜欢那位海会长,还是为了我家国百姓而牺牲.....” 言似卿顿了下,知道今日言语一定会举国皆知。 任何人,所有人。 他,也会知道。 可她抿了唇,踱步走下去,走过他身边。 “是,我喜欢他。” “这么多年,只为他动过情。” “这也是我不能对抗的私心。” “不会再有别人。” 她越过这个人,背对着所有人,垂眸,表情跟眼神有一瞬的波澜,但终究在上马车那一刻恢复极端的冷静。 再无异常。 第98章 ———————— 雀观楼在后面变小, 街道好像被时间拉扯,马车上的言似卿手臂抵着软卧扶手,指尖却摁了额侧好几下,眉宇间思索, 但有些静默疲然之色。 小云没进来, 在架马的车架上, 跟护卫一起了,因察觉到言似卿现在不宜干扰。 此事太诡谲。 新的成年皇子,赐婚。 对,这个赐婚简直诡异得无以复加。 了尘怎会?陛下怎么会应允?! 可再多疑问都不适合现在问,如果她在马车里,一定忍不住。 小云靠着门,往上看长安城上飘飞的小雨丝, 也想到了每次言似卿若有什么变故, 似乎都天公不作美。 也总有人为牵制,阻碍, 甚至威胁。 很有些....宿命的感觉。 好像就在隐隐预告着——她这一生都得困在长安之地, 与这座与至高权力捆绑在一起。 多奇怪啊。 抛开小云对言似卿发自内心的崇拜,从这个阶级分明世道去判断——她明明只是商贾, 也只是被灭家的医家女。 甚至这俩母女到现在都未提过自家的灭门案子,既不立案, 就无威胁。 为何如此? 难道, 是为了钱? —————— 了尘好像也不在乎天下人对他这离奇身世的议论,更不在乎好好一个德高望重的出家人怎么就在翻身成为王爷后,这么一头堕入女人香,非要如此。 王爷府邸已经收拾好了,仆人忙碌, 见到了尘后纷纷行礼。 作为新上任的禁军副统领,沈藏玉领了君命护送了尘出宫回王府,也代为查看礼部收拾的府邸是否妥当..... 入庭院,仆人们小心翼翼避开待客的茶室。 凉亭的翘檐瓦沟也在滴水,落在院中鱼池的水面上。 涟漪一片片。 了尘邀请沈藏玉喝茶,后者推辞,说是要回皇宫予帝王交差,不容耽搁。 了尘:“我怎觉得齐将军似乎有些不满。” 沈藏玉顿了下,“王爷误会了,下官不敢,是真的凭着陛下宽容才得重用,不然以前面跟冽王他们的接触,纵然背后有陛下朝纲明断,为真相而设计,为找到王爷您而让我卧底其中,但冽王他们毕竟是天潢贵胄,如今在天牢也是对我恨之入骨。” “如今尘埃落地,陛下不追究,下官已是感激涕零。” 了尘:“那倒是,言大人那般功绩,也没见我这位父皇多宽容,给什么好处,倒全让你得利了。” 沈藏玉安静,不语。 似乎,是这位新王爷对新任的宠臣不太满意。 这跟外界猜测这位宠臣攀附上了“未来太子”大不一样。 了尘没有拦他,让他走了。 屋外靠后院花圃的某位仆人佝偻了身子,摸过小沟,到花圃中继续辛勤工作,但没多久还是有密信出了王府。 抵达皇宫。 珩帝看到了文字,随手把密信递给边上的魏听钟。 后者皱眉,但还是看了,越看越沉默。 珩帝继续批阅奏章,一边叹气:“现在可以确定他跟沈藏玉没有勾结了,一切似乎不是他们设计的连环局。” 魏听钟折好密信,不紧不慢,“英王乃是陛下亲子,资质超凡,流落民间辗转多年,成了出家人,但仍旧难掩风采,而这位齐将军.....是配不上英王殿下如此风采人物的。” 珩帝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位多年老友的判断不置可否,或者说,他知道这是因为帝王家事,对于任何除自己之外的人,旁人都不敢实话实说。 真说实话,自己也未必爱听。 “以前,你们说朕其他儿子,也是用的此类形容——天家子孙,尊贵非凡,品德才华不俗.....” 现在呢? 一个处死,一个庶人,一个圈禁。 还有一个老大跟他随时开战。 魏听钟无言以对。 珩帝并非喜怒无常的昏君,他是打下江山坐上皇位也才十数年的开国至尊,身上的枭雄之气还留有三分。 但凡逐鹿天下者,枭戾狠毒之气尤在,随时可出手。 所以三位王爷有了他们现在的惨淡下场,距离冽王斩首也不过就缺个日期了。 魏听钟不好对此评价,也只是保持多年来的缄默,一边配合在边上磨墨,一边看着帝王一笔一划亲自写下再次明令处死冽王的诏书,以及定下日期。 下笔很稳,半点没抖过。 他心中是微寒的,耳边却听到帝王尤有分心的一句,“你就不好奇,朕为何会同意老五所求的赐婚?” 魏听钟磨墨的修长手指顿了顿,继续磨,“陛下知道言姑娘不会同意。” 珩帝:“你应该很钦佩其风采,刚刚提及所谓配不上....其实是在嘲讽朕厚待的这位三姓家奴最配不上的就是言似卿吧。” 帝王洞察人心,胜似利刃。 但嘲讽的也只是齐无悔,又不是了尘,魏听钟还不至于惶恐告罪。 魏听钟:“其实也是佩服他的。” 珩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深,低沉一句:“朕也佩服。” “所以,你说言似卿会什么时候来主动见朕。” “会在这场雨停歇之前吗?还是.....” 魏听钟:“无旨宣召,寻常人不会来的,陛下。” 珩帝:“她知道朕在等她。” 赐婚,是因为知道她必然拒绝,她拒绝,就给了抗旨的罪名,但她拒绝的理由也已经言明——提前与人私定终身,自诩跟英王不匹配,若是不说此实情,日后被查出,才是大罪,所以她说了,可还是需要跟帝王谢罪,也告知与大食国之人联姻之事。 所以她必须来。 魏听钟知道这才是帝王的目的,也在一步步制造言似卿无法借力宴王府的绝境——抗旨啊,言似卿是不会把这么大的责任摊给宴王府的,她只能自己来。 陛下要的也是如此,避开跟宴王的冲突,让她自己送上门。 突然,宫人来报。 言似卿来了。 —————— 皇宫内院,花园众多。 珩帝没有选择私密的殿宇召见言似卿,选的是敞开的、露天的某个花园。 虽是小雨,但也有雨中观花的闲情雅致。 这花园本来也不是寻常宫人可以去的小花园,它有来处,甚至位于帝后寝殿等所在的内院区域。 言似卿走过皇宫各处,看到花园门口偌大碑石上的刻字,顿了下,没有多言,在宫人带领到达此地,看到了魏听钟。 两边颔首示意后,言似卿目光往内,瞧见了穿着龙袍的威严男子。 帝王,年过五旬了,将近花甲之年,但体态雄武,又因为蒋家世代体格高挑,如今看着还很高大英武,发色也只是掺杂一些花白。 双目。 一家三代似乎传承相似,威冷显贵,看人时,入骨三分。 但也分人,她记得宴王看自己母亲的眼神,跟看别人的眼神大不相同。 而她最早觉得蒋晦这人混账,看人顽劣刁钻,后又林中鹿、火中焰一般.... 春含雪 第181节 人与人,会变,什么都在变。 从无恒一之事。 普通人如此,帝王更如此。 但他依旧是让人心悸恐惧的至尊形象。 他怎么变都可以。 别人不行。 她要行礼。 帝王抬手,“不必。” 站在柱子边上看顾周遭的魏听钟一愣,垂首的言似卿看不清表情。 但抬头,对上帝王居于身体高度而俯视她的审视目光..... 她告知来意,提到了赐婚,提到了自己无法顺从这场婚约的缘故。 本来就不合适,不容于宗室,也不是正经的婚事。 珩帝:“海富贵,大食国那位,多久了?” 言似卿:“许多年了。” 顿了下,她补充:“早于从雁城来长安之前。” 就是早于认识蒋晦。 魏听钟知道这是言似卿在跟蒋晦划清关系。 因为人人都知道她不可能在与人定情后,还跟蒋晦纠缠不清。 珩帝沉默一会,道:“年少方艾,其实也正常,朕并不觉得这是大事。” 他也不提自己赐婚的谋略,只在审视言似卿后,慢吞吞一句。 “你跟你母亲好像不太像。” 魏听钟:“.....” 言似卿:“草民可能更像我父亲。” 这么一说,还真是。 徐君容外表偏浓色,妩媚,昭昭明烈一些。 她冷。 言似卿身上有一种美玉无瑕但又修炼圆满的疏冷端庄。 高智近乎妖冷。 言阕,也是偏清冷美玉的好样貌,当年风靡长安,不少世家贵女都趁着点小病就要去太医院找这位新掌院。 珩帝:“朕记得,他那年从外巡查太医署回来,你那会应该还小....外面地方不比大城方便,你小小年纪随着你父母到处辗转,辛苦了吧?” 言似卿:“那会,年纪很小,都快记不住了。” 珩帝:“多小?” 言似卿:“路都走不稳当吧。” 珩帝:“那很可惜,朕自打入主天下,竟不似曾经那般自由去处了,天下各地风景尽可阅览,还想从你嘴里知晓一些那些故地的风景,却没想起你那会确实很小,哪里记得住一些不好的事。” 言似卿:“让陛下失望了,但小孩子,确实也记不住身边事,只觉得父母都在身边,被护着,也不觉得如何。” 后来不被护着,就是人没了。 也没什么可说的。 珩帝:“朕派出去的先锋斥候查过所有言阕去过的地方,似乎在你两岁那会,生了一场大病,他到处找药,但那会巡察之地偏远落后,正经药房都没有,纵然他是当世名医,当时也非常艰难,现在想来,也是朕之过,给他的差事过于寻哭。不知道那样的疾病是否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言似卿愣了下,仔细回忆:“好像没有,陛下不必自责,但母亲后来提过再有什么偏远之地,父亲有职责在身,可以去,我跟她就不必跟着了,后来一概如此。” 珩帝轻描淡写一句:“可怀疑过是朕灭你家满门?” 给他们倒茶的魏听钟眼帘低垂,神色不变。 倒茶的手都没抖过。 言似卿坐在那,目光相对。 安静了好一会。 魏听钟手指曲起,不确定这位聪明过人的言大人会如何回答这致命问题。 是绝口否认,还是.... 她说:“言家只是医官,如果能让陛下动怒毁家灭族,那一定是大罪,按照律法,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偏差,只是是否被定罪的区别。” “若草民说,真是这般缘由,陛下真要灭言家,当年那个结果对我母女反而是好的。” 简直逆天,大逆不道。 传出去,她会被弹劾处死,那些老古董就能用唾沫淹死她。 孝道为重。 珩帝都跳了下眉心,略古怪看她。 言似卿低垂眉眼,语气很淡,“如果陛下下令,言明言家罪名,抄家灭族,那现在,即便我跟母亲幸存下来,恐怕也只是极卑贱的下场。” “生不如死。” “陛下也应当考察过我很久了,肯定也知道我骨子里仍旧是个商人,权衡利弊是本能,若是一切都有因果缘由,我不会回头作茧自缚。” 她本来就不是寻常人,所思所想与人不同。 否则,她活不到现在。 珩帝喝了茶,“你家能牵扯上的,无非是你祖父当年帮朕照顾过英王生母。” “那一场大火,本王挚爱惨死,刚出生的英王失踪,查来查去,背后是你祖父帮了忙,把孩子救了出去,那你说,能灭言家的人,是朕,还是当年的罪魁祸首?” 宴王之母,元后。 剑指宴王。 珩帝盯着言似卿,眼底深沉,“你会用你手头那富可敌国的财富为他们父子做利刃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歹毒。 比赐婚还歹毒。 而且每个问题里面都有很深的套。 所以归根究底对言似卿的反复无常跟试探,还是因为她手里的钱,以及自身才能? 担心她为宴王府所用? 魏听钟总觉得哪里不对。 言似卿:“陛下,我也只是一个俗人,赚钱是为了吃饭过日子,其次就是在不耽误我自己的前提下,让天下人也能吃饱饭过好日子。”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她有时候说话过分坦诚,因为极端的坦诚,近乎犀利。 也不提是否信帝王提的“灭言家满门的是元后一党。”。 珩王点点头,“那甚好。” “朕为帝王,也该是这般目的。” “除了老大还行,朕的几个儿子没跟上,若你是我女儿,那便好了。” 言似卿:“......“ 她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似乎无语,难以启齿。 魏听钟也没忍住,偏头看向外面。 皇帝也真的是......她不承认,撇嫌疑,但他们这些人还能不知道她跟蒋晦那点事? 就是都没承认,也不提罢了。 气氛实在古怪。 魏听钟也不确定帝王的心思,言似卿索性沉默以对。 过了一会,珩帝道了一句,“还没吃吧,留下用膳。” 不是询问,是直接的命令。 魏听钟眉心狠狠一跳。 而现在这天色,如果要留下用膳,可能....入夜了就出不去了。 言似卿手指曲起,还未说话。 宫人来报。 宴王来了,为了面圣奏报,边疆战事。 —————— 言似卿跟宴王行礼后擦肩而过,后者威严,看她无碍,大步往里面走。 言似卿则在宫人带领下往外。 小雨已经打在雨伞上,宫人知她是谁,揣测一二,往另一边的回廊走,避免淋雨。 这边路远一些,但不必迎风面雨。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迎面而来——准备面圣汇报的禁军副统领。 这里是花园,除非有特行指令可以最快见到帝王之外的个别人,外男很少能入。 禁军将领是其一,有帝王指令是其二。 沈藏心眯起眼,看了下周遭,忽说:“是沈少夫人啊,容本官耽误你一会吗?” 他不等她回答,踱步上来。 春含雪 第182节 第99章 —————— 言似卿有耐心跟帝王应对言语, 那是因为对方是帝王。 不管对方是反复试探,还是雷霆之力迫她屈服,她都在下位。 那也没什么好觉得委屈的。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如此。 谁在帝王之下不屈服? 但在沈藏玉,或者齐无悔面前, 她似乎没这样的耐心, 皱眉了, 神色冷淡毫无掩饰,正要说话..... “言大人?!” 怀渲公主来了,惊喜招呼,身边一堆宫人,她一来,沈藏玉不得不行礼。 怀渲好像也才察觉到他存在似的,斜瞥一眼, “啊, 你是?” 她能认不出? 故意的,语气轻蔑, 眼神都没多给。 其实不至于, 对方再怎么样也是帝王宠臣,怀渲一向圆滑玲珑, 虽受宠嚣张,名声不好, 可朝臣对她从来没什么太大意见, 就是因为她从来都是敬重文武百官的,也没有徇私枉法的大罪,比起那些一天天欺男霸女的宗室子弟已经好了不知多少,毕竟,听闻她对那些面首也是真大方, 面首们也是真自愿,一个个被养的油光水润的,里面还有不少才子诗人出了绝学佳句,甚至为她争风吃醋,争相展才华..... 那没什么好说的。 沈藏玉察觉到了怀渲故意为之的敌意,他知道自己现在于朝堂名声极差,毕竟三姓家奴的名头不是开玩笑的,文武百官都瞧不上他。 不过怀渲肯定不为此,她素来能装,那就是为了言似卿。 但那又如何,他得势了。 来日方长。 他不卑不亢行礼,“沈少夫人,改日再叙。” 怀渲表情微微,正要追着杀。 言似卿:“他们都说齐将军是三姓家奴。” 沈藏玉顿足,盯着她,“你也这么认为?” 他紧握拳头。 言似卿看到了他情绪的不可控,知道这人但凡有外界传闻的那般隐忍,也就不敢在刚刚还敢那样了。 本来可以错过,什么事都没有。 他非要刺挠。 “不。” “不都是一姓吗?” “他们误会你了。” 她依旧宽容,这是这次的宽容带着厌恶跟不耐烦。 甚至有明确的攻击性。 怀渲瞬间看到这位骤然得势的宠臣脸上血色尽蜕。 言似卿,这人很有趣,她从来不在言语上侮辱他人。 除非,真的厌恶非常。 显然,这位宠臣也知道这点..... 沈藏玉嘴巴微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言似卿走过去了。 不是他走过来,而是她走过去。 从他身边走过。 “是劝我,还是要保护我?” “不然能说什么废话呢?” “但说了,又做不到。” “算什么男人。” 她游走在权力之中,与权贵周旋,而这些权贵因为这个世道,又大多数是男人。 她对他们并无敬畏之心。 尤其是这位最早让她轻蔑的男人。 她不是一直都有风度的。 尤其是对方先没了风度。 言似卿心情不好,所以羞辱了他,但看向怀渲,又是温和一笑。 “公主来赏花?” “没,来找你的,但也算是赏花吧...也不止是花。” 言似卿笑,没有硬接公主殿下眼睛发亮的亲善,但跟着一起走出去了。 沈藏玉站在原地,脸色阴沉。 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张牙舞爪,狐假虎威,对方再辱骂他,他也不在乎。 但他还是确定了——他在她面前就是永远抬不起头的。 又想起了年少时夫妻对拜的样子。 其实都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吧。 后来,他掀起她的红盖头,内心本无真心的喜欢,只有权衡利弊的冷静,却也在看到她温和含笑又带着一点不自在的面容时,心里有过彷徨不安。 但那已是他这一生最有良心的时候了。 现在,没有回头路时,就该完全泯灭才是。 他回头,盯着她的后背,眼底越来越冷。 —————— 怀渲还是提醒了言似卿。 “小人得志,也是很害人的。” “不过我知道言大人你一定有办法对付这种小人。” 言似卿其实知道沈藏玉敢这么刺挠自己,只是因为看出她目前无权。 对他造成不了威胁,而他另有底气,所以,他可以一时冲动接近她。 不必顾念后果。 “殿下前面的话是对的,后面不对。” “我无权,没什么办法。” 怀渲笑,“权力是最虚无的,来自哪里,又随时可被夺走。” “若是依赖权力而生,随时因它而灭,除非自身具备争夺权力的智慧,那才是长久之计。” “看到那个了吗?” 言似卿顺着她的目光指,那是花园的入口,也是出口,来时她见过。 “这里,是叫青凰园?” “是,前朝帝后取名的园林。” 这是忌讳,但对于皇家儿女来说,不算太忌讳,毕竟碑石摆在那,说明帝王无忌。 怀渲提及它的字,言似卿又非文盲,自然早认出了,沉吟片刻,慢吞吞说:“我记得温泉别庄那边也有个《青凰院》,也是公主您住着的地方。” 那天,她在牌匾下面站了站。 “是啊,那边其实也是当年谢后定下的,他们去过那边泡温泉,不过父王对此并不避讳,甚至不让别人动那碑石。” 言似卿:“陛下宽容。” 怀渲表情古怪,后低沉说:“也可能是因为那废帝殉亡于此吧。” 言似卿顿眸,就像看着那古老的碑石。 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帝王在江山灭亡之际,穿着龙袍,一步步淋雨走到这里,抚摸着自己曾与皇后共赏天下美景的碑石,最后自戕于此。 鲜血灌溉了这片娇美的权力土壤,让它每年都盛开绽放。 “昏而亡,百姓兴,也是好事。” 言似卿轻声说。 怀渲有点走神,但有些话,她没法说。 比如,帝王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人。 天子无家。 “我送言大人出去吧。” “夜深了。” 言似卿瞥过对方弄了一半的妆容,这么精致享乐的人,匆匆而来。 她来,是为了确保言似卿能离开皇宫。 她怀渲从不欠人情。 言似卿眼神温和了许多,目光又看了看那碑石。 “那,就劳烦殿下了。” 春含雪 第183节 —————— 宫门口,怀渲还是没忍住。 “言大人,你确定要去大食国吗?” “其实也可有其他法子。” 现在消息满天飞。 她是凭着判断来宫内找人的。 找到了,送出去,也算跟宴王前后接力,但她没办法阻拦未来。 言似卿的境遇好像被锁死了。 怀渲其实心里不太舒服——她看到了同为女子的对方如何光彩照人,力挽狂澜。 又看到了对方的孤立无援。 而逼迫对方的,就是自己的父王跟所谓的新兄弟。 朝廷上下对此沉默。 其中包括许多在温泉别庄被言似卿救下性命的人。 一如对应上了那天晚上詹天理入骨的反问:若是,有天,她如此,你们又如何? 自古恶人更懂人心之恶。 多可笑。 哪怕是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啊。 言似卿在马车边上,雨已经停了,但天地还是一片潮湿,地面都湿哒哒的,积水从宫内缓缓流出,沿着自古顶级工匠们设计把脏污的水体送入地下。 她原本走神,被问后,回神。 没人愿意远离故土,那是最坏的选择。 但她还是会这么选。 “嗯,大食国的使臣应该很快会来。” “殿下不必为我难过。” “天下巨大,我本就是商人,能通达经济,广贸四野,也很好。” “何况,海富贵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从未有过其他选择。” 怀渲犹豫,但还是很笃定,“那赤麟呢?你,为什么不做别的选择。” 女人更懂女人。 她看得出什么是真心,什么是隐忍。 想要,才需要忍。 才需要克制。 言似卿缄默,后微笑。 “若是已经选择过的结果。” “那就不需要惋惜。” “也希望殿下能帮我堵住一些消息,不要到边疆,那样对战事不利,宴王府这边,我也会有这样的安排。” “他会有更好的前程,也会有更好的人站在他的前程里。” 她走了。 怀渲怔在原地,后笑了笑。 言似卿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蒋晦都是她各方权衡后,笃定要舍弃的人。 不管是为她母亲,为她女儿,为她自己。 她都把蒋晦放弃了。 始终未曾推翻这个决定。 上了马车后,她在马车里面想的却不是蒋晦。 而是沈藏玉。 这人确实有威胁。 她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处理掉他。 可万一除掉了,昭昭长大一些又知道了这些事..... 言似卿对此犹豫。 小云:“东家?回府吗?刚刚我得到消息,城门那边,出不去了。” 言似卿回神,也不意外。 “陛下在怀疑我。” 小云一直很好奇,但不明白帝王如果不图财富,那怀疑言似卿什么呢? 她不问,没想到言似卿自己说了。 “大概在怀疑我并非我父母之女吧。” 小云:“???” 言似卿靠了马车,闭目休憩,声音很淡。 “他一直在找他的孩子。” “言家被他怀疑送出过当年的婴儿,难道怀疑我是?” “甚至比现在这个英王还要让他怀疑。” 她笑了。 看向小云被吓坏了的表情,伸出手抚摸。 “别害怕。” “如果我真是你家世子的姑姑。” “那对他可能还是好事哦。” 什么好事啊。 世子会疯啊!! “东家,你,你别吓我,你只是不想让我们把消息传到边疆吧。” “是啊,真聪明,所以,你们别说。” 小云都快哭了。 那咋办。 “但世子将来总要知道的啊.....其实,世子走之前说过不管遇到什么,告诉他,他都有办法摆平的,哪怕是陛下那边如何,他也有办法,他走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您信任他一些,他说....” 言似卿别开眼,淡淡道:“不用。” “那时,木已成舟,我也已成婚了。” “而且嫁到海外,从此不会再见,不在眼皮底下,很快就能过去。” “你别小看你家世子殿下。” “他没那么脆弱。” —————— 言似卿去过皇宫,安全无虞出来了,似乎帝王默许了她之前的拒婚,很快,礼部那边也传出大食国的使臣确实即将来访.....两国联姻,将有巨利。 赐婚好像不存在过。 英王也没吭声。 但长安城门的将领那边也得到了命令——不许言似卿跟她身边一干人离开长安。 詹天理那边还是一条死鱼,不说话,不改口,每天像是一根木头一样,只看着天窗外的一缕白光。 入夜后,卧在那,像是一条寂寞的野狗。 言似卿用了几天处理好柜坊财务之事,户部那边一改此前态度,尤为好说话,直接放人,还大肆宣传此前乃是有人恶意举报....有些官员处置不当,已被调查,她这边的一些店面还被嘉奖税收过人,利国利民.... 那都是掌事的去应对。 言似卿在宴王府待了几天,人人在聊她等着成婚了....英王似乎也认命了。 就在冽王即将被斩首的前一天,詹天理也即将一并处死。 长安百姓私下庆贺,但毕竟是帝王之子,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偶尔谈及,小酒一喝,有些热闹。 言似卿处理好下属们的事,也巡察了其他柜坊,但在北街这边的店面约见了谢眷书。 两家谈完了一些生意上的事。 对方已能做主,还是顶着如今言似卿身上诡谲的前途跟她谈了买卖。 言似卿也不问她怎么胆子这么大.... 谢眷书主动说了:“反正亏了的话,是家族的钱,也不是我的。” 嗯? 哈哈。 言似卿被逗乐,“嗯,那很明智了,谢姑娘。” 谢眷书也笑,又让下人送了一些名茶,“论餐饮美食,也不敢与言姑娘献丑,好在还能送点茶跟书。” 言似卿谢过,也确实喜欢,但也看出这人笑意之下的几次欲言又止。 “关于我的婚事?” 春含雪 第184节 谢眷书顿了下,也问她要不要做其他选择。 她想提蒋晦。 似乎,所有人都想提他。 如果逼不得已,或许他最好? 言似卿有点涩然:就这么人尽皆知吗? 她无奈,但也尴尬,“我以为你会提让我找个可控的男人应付一下,似乎历朝历代都有世家贵女用这种法治糊弄过一些联姻。” 谢眷书以前不还糊弄过泠王这些人。 谢眷书顿了下,说:“怕你被赖上。” “又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言似卿本在喝茶,闻言失笑,像是在看一时糊涂的小姑娘。 “那你确实很可惜。” “娶了我,好多钱。” 她风雅从容,似乎没把这事当事,惹得谢眷书十分无力,但也怀疑:是否这也在对方掌控中,也是她认定的好出路。 也,或许也不需要他们这些外人担心了。 大食国在他们看来远比不上自家天朝,可,也许更自由? 谢眷书还是接受了,“以后可以常住国内,反正要做生意是吧?” “嗯,也许吧,海上生意比较多,常往来。” 言似卿也不说死,两人签署完合同,各自准备离开的时候,在对面的医坊撞见太医院的人。 两边都惊讶,太医行礼后,告知他们是来劝说这家医坊的医师却太医院任职的。 女医很缺,非常缺,现在不少女医都被劝说加入了,食国俸禄,地位也高,只有一位不愿意。 太医院知道其奇才,三顾茅庐....有心劝说。 这就被言似卿两人撞上了。 言似卿是看到陈絮才顿足的。 陈絮也是惊喜,一番解释才知道这家药铺也是当初治好陈月的地方。 那确实技艺非凡。 “如果真的不愿意,就算了,民间朝上也都是救人。” 言似卿轻描淡写一句,谢眷书也搭了两句,太医就认下了,又想了下,给了令牌,说就算不属于太医院,将来有什么麻烦,也可以挂靠在太医院这边。 只要不对上上面那些权贵,太医院还是有些面子的,毕竟家家户户都得有个大事急事的,寻常文武百官都乐意跟没有权力利益威胁的太医院交好,不会随便得罪。 医馆跟陈絮熟,加上眼前有白拿的好事,见状也收下了。 言似卿很快离开,但走时怀里有了一壶美酒。 陈絮是来医馆送朋友酒的——她跟医师成了朋友。 送了几坛,临时要送言似卿,言似卿只拿了一壶。 她走进医馆后,跟朋友道歉,解释了一下。 女医师失笑,很是通情达理,“你当我没喝过酒么,都喝多少了,而且言东家是好人,我们这些老百姓也是知道的,不过,你得回去把酒给我补上。” “没问题,我这就回去拿。” 陈絮高高兴兴走了。 女医师却眯起眼。 “跟谢家这么快就敲定了生意,而且谢家近期在走海外茶品生意,商贸路线过大食国。” “她是真的嫁出去了?不是一时应对之计?” 她的神色惊疑不定,但还是慎重了,很快写了一份密信。 “快速送往边疆。” “让殿下知道。” 她,竟是蒋晦的势力! —————— 次日,冽王跟詹天理等他处死。 辗转后。 冽王的人头在当夜出现在了长安边角某山一片坟茔前面。 提着人头的人....在月光下,显出了沈藏玉的脸。 而人头放在坟茔前时,边上还有一位青年....转着佛珠。 光头,白衣。 “殿下,你这样,大晚上有点吓人。” 英王,既是了尘转过身来,微笑。 “胆子这么小?不是还去找本王的王妃搭话了。” 沈藏玉脸颊肌肉颤抖了下。 他何止三姓家奴,是四姓。 不对,始终一姓。 “我以为殿下只是为了用赐婚来逼迫她,故意借她来引蒋晦失智,逼迫宴王府为了抗旨跟陛下斗上。” “宴王父子一死,您就是唯一可承大统之人。” 沈藏玉表情沉重,依旧以为了尘刚刚是在开玩笑。 了尘:“既然我是未来天子,自然会选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与我共享至高权力。”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笨吗?” 沈藏玉:“......” 攀附的三个王爷,全都对他的前妻有过非分之想。 他面无表情,却也说不出贬低言似卿的话。 “开玩笑的。” “我一个出家人,哪里在意这个。” “不过言似卿真冷静啊,愣是不让消息传出,我这边如果故意差人去边疆传信,万一被察觉到,就跟自爆破绽似的。” 沈藏玉不得不提醒他,“现在看来,她不仅没上套,还打算借大食国那边的路子脱离这些局,一旦两国联姻完成,她嫁给大食国那边的蛮夷.....” 英王打断他。 “此事成不了。” 沈藏玉挑眉,“殿下有妙计?” “有啊,她有唯一的破绽。” “我已经得到了。” 沈藏玉看到这人掌心握着一枚小玉佩,但天黑,看不清成色。 他疑惑不解。 次日,这一枚小玉佩跟一封密信送到言似卿手里。 言似卿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 那天下午,她在雀观楼去了议事厅,厅内无他人,只有了尘,而言似卿也没让别人陪同。 她还未开口,了尘就踱步走来。 “夫人,得你前夫之助益,终见你爱女,昭昭可爱,本王甚荣幸为其父王。” 言似卿差点被气笑了,瞥这位一改得道高僧形象的恶劣之人。 “你真的是帝王之子?” “我怎么觉得不像。” “不然,何至于扒着我不放,是缺钱对付宴王吗?” “太穷了?” 言似卿踱步避开,不想跟这人靠的太近。 了尘也不生气,主动倒茶,似乎赔罪,“言姑娘何必生气,但我确实是帝王之子,只是不似世子殿下从小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养,有天家气度,我就一俗人。” “也没世子能忍。” “想要得到最好的,我有错吗?” 言似卿不理他这话茬,只冷笑:“自古既得利益者,多为始作俑者,你跟沈藏玉就真值得推敲?” “这般行事,就不怕陛下怀疑?” 了尘:“其实我们不都一样吗?都被怀疑。” “不过,陛下是怀疑你手头有谢氏宝藏吧。” 石破天惊。 言似卿皱眉,不语,用古怪眼神看他。 了尘淡淡一笑,“当年你言家相助我母后救我出火海,乃是顾念恩情,本王已记得,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是一体的,可我当时实在年少,并不能直接承继母后留给我的一切。” 言似卿:“你疯了?你在胡说什么?” “何必装,我的生母根本不是什么谢后身边投靠新君的内奸,而是谢后。” 了尘倒茶,垂眸,面上有感伤。 春含雪 第185节 “他不敢承认而已,承认自己逼迫了前朝皇后,生下我这孽子,所以只说是细作之子。” “试想一下,若非我为谢后之子,得的是谢后恩惠的言家何必冒险救我?没言家救我,我能逃出生天?” “谢后能斡旋天下,当年跟废帝在最后三年力挽狂澜,差点结束乱局,凭的就是巨富,稳定经济,供养军事,可惜还是缺了时间,拦不住蒋都督百万大军,于是,一败涂地。” “她成了阶下囚,被逼有了我这孽子。” “元后等人岂能容忍,想要一尸两命。” “可我这孽子大难不死.....但也没办法,嫡长子名正言顺,宴王就像是一座大山。” 了尘撑着下巴,温柔看着言似卿。 “你我有共同的敌人,本该一体。” “只要你愿意,我会将昭昭视为己出。” “你没得选啊。” “所以答应我....交出当年的谢氏跟前朝国库宝藏,对了,还有。” 他顿了下,越发温柔说了四个字。 “传国玉玺。” 而这,也是珩帝仿佛试探她,调查她,又怕鱼死网破的根本原因。 言似卿:“.....” “你怎会以为我有这些东西?” “就算你是谢后之子,她掌握机密,临死前交代出这些...也不可能交给一个老医官,你能活下来,还能有如今的策划之力,背后一定有谢后的旧部在帮你,就算你当年年幼不能承继,交给他们就是了,根本不可能给我曾祖父。” 言似卿冷冷驳回他的诉求。 了尘眼底阴沉不定,“我查过了,他们确实没有。” “而且他们也说起——谢后最为信任的就是你的曾祖父,怀孕时,除了他,不让任何人接近。” 言似卿漠然。 了尘不好威逼太甚,主要他也不确定传国玉玺到底在谁手里,但他必须得到言似卿这边的力量。 “若不跟我联手,你以为陛下会放过你?” “好歹我是他儿子,这天下,不是我,就是宴王父子,你一直不肯接受蒋晦,不就是因为知道元后是杀你言家的罪魁祸首吗?” “你本来就没得选。” “谁都不可能放你走。” 了尘冷笑。 真正的绝路是她的女儿在谁手里,她就只能妥协。 她看着手里的小玉佩,“她不在长安,你不必骗我。” “我跟那边有联络,在最后一次联系时,一切无碍,若说后面被你找到,也不过六天,你根本不可能将她带到长安。” “这玉佩也不是她身上那一块。” 她转身欲走。 “是啊,确实不是,你太冷静了。” “可是,地方是找到了的,她还在狭城,只是来不及送到我手里而已,可这玉佩的样子却能临时拓印下来,让我找人伪造一个。” “试想,若非抓到真人,怎会知道她佩戴的玉佩样子呢。” “你也不会来见我了。” “你可能想要派人营救你女儿,可不也得拖延时间?就这段时间,也是得顺从我的吧,免得我飞鸽传书让手下人直接弄死她,你敢赌吗?” “或者你去求助宴王?求助陛下?” “他们比我更像你的敌人。” 言似卿顿在那。 ———— 次日,大食国的使臣还没抵达长安,但长安之地,人尽皆知。 英王在朝会时,于殿上二度求赐婚。 帝王抬眸,“似乎,人家姑娘并未同意....心有所属,老五,你可为难人家了?” 英王低头,在笑,“陛下,她同意了。” 简无良等人震惊,周厉眉目冷然,下意识看向帝王。 帝王挑眉,眼底昏暗不明,看了面无表情的宴王一眼。 “那很好。” “朕也同意。” 赐婚消息满天飞。 言似卿站在宴王府的高楼屋檐,看着远方,背影孤直。 第100章 —————— 赐婚的圣旨是下了, 长安的人,不论权贵还是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两人成婚是早晚的事,已经有不少人在坊间以英王妃来称呼她。 说来也奇怪,竟也少有编排言似卿以往身份的。 那些所谓的偏见, 愚昧或是羞辱, 极少, 若有,也都被人骂回去了。 陈絮每次出门前或者去自己客人如云的一些大酒肆前,都提前写好了字帖,随时等着用写好的字帖骂人,结果遇到这类事极少。 她后来不解,想了想,又跟女医朋友聊了聊, 后者整理着药物, 说了:“有人得益,或者与自己类似的人得益, 得益于她的慷慨跟厉害, 解疑难,破虚妄, 定人心,而且事迹多了, 产业繁华, 少有欺诈,可观日月。人人都知她若是在高处,对自己这般老百姓是极有好处的,又怎么不会助力呢?” “就是菜场里面的卖鱼老儿得知常来自己摊子前买鱼的慷慨恩客有望成为管治此地的差役,都不吝说些好话助力的。” 顿了下, 女医者低声说:“何况有可能成为皇后。” “那对老百姓的意义又大不相同。” 也对,陈絮点点头,深以为然,好比自己,内心何尝不是如此呢。 人的内心鄙薄虚弱处,都渴望有坐巍峨坚定的山可倚靠。 遮风挡雨。 可是。 陈絮忽然有些茫然跟伤感,比划了下。 女医者愣了愣,沉默。 因为陈絮说——那,谁来给她倚靠呢?就算她不需要倚靠任何人,那谁又在乎她是否真正愿意呢? 言似卿不理外面的风波,但从小云那知晓了一些事。 比如文武百官里面倒是少谈论,有不相干的议论,也被一些人家压下来了。 有谢家的,也有廖家的,还有金吾卫跟大理寺那边,渐渐的,也就没什么人拱火热盘这一场赐婚了。 这些人,多多少少知道言似卿会反口答应赐婚,一定有些隐忧,她都为难的事,他们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在这种事上避免人人口传而扩大影响。 来日婚约再有什么变故,对她不利。 能做到这点已经很好了,这世道,帝王权在,动辄满门抄斩诛九族,谁能自由呢? —————— 宴王府的情报很多,哪怕现在....她的处境尴尬。 住在宴王府,却被赐婚英王。 现在的形势,谁人不知。 但也很奇怪,宴王府上下少有多话的,态度如旧,也没什么人到她跟前招幺蛾子,就是徐君容也不表态。 不提,不议论,不表伤情悲色,不与她探讨愿不愿意。 只是陪着一日三餐,看她读书画画,或者偶尔拉言似卿跟一起做糕点,浇花养鱼。 过的是日子,时间如流水。 转眼就过去了几天,好像一切都无事发生。 但徐君容无意间说过这样的话。 “我少时,长辈话多,总要管我跟你小舅舅,教导我们,我知其好意,但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忙忙碌碌过不好这一生,我虽天资远不如你或者其他聪颖人,但也晓得人间日月更替,转瞬即逝,宁可荒废或者错估在自己的决策中,也不要被他人所干预牵引。” “人不会过于责怪自己,但一定会推责任给他人。” “前者自洽,很多事很好过去,但后者很难,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怨尤。” “父母子女亦如是,夫妻也如此。” 所以,对于徐君容而言,私塾是她自己选的,相交的友人也是她自己选的,读书游历都如是,夫君是,前尘往事,如今局面,更是。 旁人看她悲苦,实则并未。 她没后悔过每一步。 所以没有恨跟怨,她接受了每一步之后的结果。 言似卿原本撑着下巴,抵着花架子的木板,看美貌妩媚的母亲做干花,眼神有些幽远,闻言垂眸,低了脑袋,倦怠趴在上,青丝披肩,体态若憩凤,眉眼潋滟又撩风。 “母亲,我也如此。” “不会后悔。” “此事也自能摆平。” 她没提自己女儿遇险,境遇不知,哪怕所有安排已经做完了,消息封闭,她装得滴水不漏,旁人也只道婚姻于她乐意与否,未知其凶险。 春含雪 第186节 她没跟任何人求助过。 “我这一生,自承因果。” 最坏也就是最后真的嫁给了那混账和尚? 她倦怠想。 突然,后背温和,才知道徐君容抱了她,揉揉她的脑袋。 “你自己决定,后果自有你跟你一起承担。” “别忘了,你还有娘亲。” 言似卿眼底很红,转身拱在她肩头,心里却有些犹豫。 母亲不会去求那宴王吧。 其实还不必要,但直接这么说,母亲肯定会羞涩,怪难为情的。 言似卿这边还没委婉表示局面没有坏到让徐君容吃亏的地步,她在长安的手下人有生意上的事,她不得不离开去书房处理。 她一走,没多久。 蒋嵘就来了徐君容的小院。 后者一回头看到这么高一人吓了一跳,尤自尴尬那天的事,行礼后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两句。 “多谢王爷前些日子在宫内搭救我女儿。” 蒋嵘:“也不算特意,确实有边疆战事的消息需要跟陛下回禀。” 徐君容知道边疆机密,自己不能问,但她在长安,偶尔听小云跟言似卿汇报,只知道边疆那边.....一直没消息。 其实也正常,战场风云千变万化,距离长安不知多少交通日子,就是快马或者飞鸽传书也是拖沓很久的事,而且战场机密,万一朝中有人掐着机密使绊子,那对前线就是祸害。 所以按照旧例,长安上下不知边疆内情也是常事,有时候就是帝王也不确定战场消息呢。 她没问,蒋嵘却是说了。 “当前失联。” 什么?! 徐君容脸色微变,“我去告诉君君....” 她要走,却被蒋嵘拉住手腕。 她身子轻薄,这么一拉,人往后,跌在她怀里。 一惊,拧了下,却被扣得更紧。 “你....你这人是来传消息的,还是故意的?”徐君容低声嗔怒。 蒋嵘见不得她生气,又最爱她带点生气的灵活气,软了力道,却不肯放开,只低声说:“她知道,她那消息未必比我弱,就是知道战场形势多变,兵部形势诡谲,她才不愿意把她跟英王的事扯进来。“ 他没管英王跟言似卿的事,就是后者已经明确要自己处置,所以他当不知道,听之任之。 再且....晚辈的婚事,他已经干预过她跟蒋晦的,再插手..... “我若出手,也可以。” “得名正言顺些吧。” 徐君容听出了他的意思,也知他今日来意。 当前并不适合跟古古怪怪的英王直接对上,但真涉及言似卿的婚姻前程,徐君容若想,宴王可以做到。 他今日来,就是这样的态度。 徐君容盯着他半响,“你早知道他们两个....一直不同意,是有私心。” 蒋嵘:“为何我不能有私心?” 他承认了。 徐君容咬牙切齿,“有你这么当爹的么,你....” 薛嵘逼近,鼻尖贴靠她。 徐君容一下子噤声,唇瓣不肯与之相触,但呼吸萦绕。 她脸颊红润,却不肯予之夺取。 安静中。 薛嵘低声在她耳边说。 “他们不合适。” “你比我更清楚,否则,你早就帮忙了。” 徐君容沉默,知他话里有话,有试探,但别开眼,淡淡一句。 “那你我就合适了?” 她要推开他。 下巴却被捏住,汲取。 吞咽。 呼吸断裂。 一会,蒋嵘放开她,抚摸喘息的嫣红唇瓣。 常年握刀剑的指腹有茧,也只是轻微。 “来取谢意。” “如此,不要提亏欠。” “英王急切,已要求礼部定半个月后成婚,如此有违定制,急不可耐,但礼部难逆这位可能要被册立太子的新王爷,陛下也已同意。” “所以,最多还有七八日就得开始走礼节议程,若那会,局面未改,我出手——但你是否愿意让我名正言顺.....” 蒋嵘这一生都算坦荡,但心眼跟不端都用在了徐君容身上。 君子之风不行,他所为,本就违背道义。 既然一开始就不端。 那就不必再虚伪。 蒋嵘知道自己快等不了了..... “你女儿,似乎急着带你离开我。” “最近你们一直在为此准备。” “当我不知道?嗯?“ 他的语气有些危险,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徐君容被说中心虚之处,不想看他,可还是被俯首的他贴近了,目光相对,他眼里翻涌的情爱浓烈滚烫得要将她烧成飞灰。 她垂了眼帘,想到刚刚看着言似卿趴在那的孤弱样子,想起最近外面风起云涌的凶险,心里软成一片,再看眼前人次次都要挟谢礼,其实次次都先一步出手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她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蒋嵘沉默一会,说:“那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 “好。” 蒋嵘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君容垂眸,手指按在他的臂弯上,想了很多。 真心是真心,所求是所求。 她终究没有拒绝。 —————— 三日后,终究是在看起来十分寻常的一天,言似卿出门料理完长安生意事务之后,遇到了已经结束前面那些要案,正在处理一些失窃小案子的李鱼,后者热情,邀请言似卿,于是一起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如旧,人人忙碌,但比前面那段时日关乎生死前程,人人眉宇间没那么多愁绪了。 李鱼是一囊袋酱饼回来的,分了一群年轻气盛的饕餮,言谈间说起最近的案子,没有人再提已经被处死的詹天理等人。 言似卿是来顺道拿书的,边上有李鱼一边吃着酱饼一边唠嗑。 小年轻血气足,性子活泼,还招呼言似卿 吃小食,跟年龄相仿的小云也能碎嘴子。 言似卿也不嫌弃她,她性子太定了,没有一点波澜,自己也觉无趣,所以一边挑书,一边听着她们闲谈案子。 过了一会,李鱼才不好意思问:“大人,我太吵了,可耽误您了?” “不会,你们这样热闹,对我这样的人反而有些生活意趣。” 李鱼眨眨眼,“那您也是喜欢偶尔话多的?” 言似卿一愣,脑海里飘起某个对外冷淡乖戾实则在她面前话痨的人。 一潭死水,一颗石子落进去,起了涟漪,一会就能恢复平静。 但如果一直有石子落池子里呢? 反反复复,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别开眼,对着跟前密密麻麻的书籍卷宗,慢吞吞说:“看人吧。” 在这书房外面,有个别大理寺门人办公来去,很寻常,但几次下来,确定了言似卿一直在里面,挑完书就走了。 而简无良外出办公,都没能见上面。 没多久,密信传达,抵达英王了尘手里。 沈藏玉知道他监视言似卿,也知道两人现在婚约将成,他对此不予置评,只问:“你抓了昭昭?” “是啊,我跟她的女儿,你认识?” 沈藏玉一口血差点上来,指尖掐掌心,“不认识,齐无悔怎会认识言似卿的女儿。” 春含雪 第187节 沈藏玉离开了,脸色难看。 他一走,内屋走出一个黑衣人。 “殿下,此人喂不熟,利用几次可以,但长久以往就是心腹大患,但您现在表现这么明显,不怕他起反心吗?” 了尘:“我就是要他起反心。” 他冷笑,手指弹琴。 “一颗棋子而已,也想做主人,名利双收,还想挽回过失,应有尽有。” “他已经没人可以依靠了,当陛下那是蠢货?再反口一次,第一个死的就是他,所以他也只剩下了一条路。” 造反。 正好他现在是禁军副统领。 “我,这也算是给了他一条登天之路。” “言似卿肯定也知他威胁,我想看看她会用什么法子处理掉这位曾经的夫君。” 琴声幽幽,辗转动人。 了尘一时宛若画中仙。 黑衣人作为谢后留下的心腹,垂首,恭敬无比。 但弹完琴,了尘起身。 “她不会随便出门,还有心拿书。” “蒋晦那边也联系不上,不知战况如何。” “再拖下去,恐怕鸡飞蛋打,什么也得不到。” “看来我得加快一些了。” 他从不敢小看言似卿跟宴王父子,既然已经开局,如果还拖拖拉拉,什么都想要,那最终结果就是鸡飞蛋打。 所以他准备加快。 ———— 多快呢? 言似卿刚到宴王府门口,就听到了躁动,回头看去。 礼部的官员,皇宫宫人,抬箱笼,红马王爷,大摇大摆。 不说十里红妆,也早就满了一街的姻亲红事。 人尽皆知,人头攒动。 言似卿站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看着在这芸芸送礼的宫人中骑马而出的年轻王爷。 纵然光头,也显得那么风流倜傥,仿佛话本里面的不正妖僧。 妖异侵略,眉眼带刀。 宴王府的管家提醒了他们,这有违礼制。 礼部的官员也不想啊,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应答,说什么钦天监那边算了好日子,可以改期..... “别生气。” 骑马而出的了尘慢慢上前,看着言似卿,“本王只是觉得有更近的好日子,应该早点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言似卿其实一直以为这人要拖长时间,引蒋晦那边出点幺蛾子,才算是对他有利的。 娶自己又不是真正目的。 但现在看来不对——这人还真的想吞下自己手头的资本,要么就是其联系不上边疆那边,无法干预蒋晦,不确定蒋晦动向,索性图谋当前唯一能得到的好处。 “有违礼制的事,我家里长辈也不会同意,王爷虽是好意,但并不能苟同,还请另选日子下聘。” 言似卿冷淡否决。 了尘垂眸,整理了下袖子,“恐怕不行,本王说今日,那就是今日。” “君君,你不要拒绝我。” 语气温柔,但眼里满是冰冷的威胁。 言似卿得不到的何止是边疆战事的结果,也有狭城那边的结果。 此时,简无良跟周厉等人差不多前后脚赶到,拦在礼部等人面前。 了尘:“啊,总不会有其他选择吧。” “他们?” 简无良扯了下嘴角,“殿下说笑了,婚姻大事乃女方点头与否的事,我简无良可不配,除非言大人乐意....” 周厉面无表情,盯着了尘这个曾经的旧人,明知其身份早非过往。 他下马。 走到言似卿面前。 言似卿想要打断他。 周厉深吸一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终究袒露这些日子压得最深的情愫,“早些日子,因为前面那些事,自知掌管不力,已跟家族宗庙定了出族,从此不再是周家的继承人,也非周家人,人若是自由了,这辈子前程生死都由自己决定。” “言姑娘。” “我....” 如果她需要度过眼前难关,需要一个拦住了尘觊觎又无限扯入两宗王府争斗的名头。 有人,有很多人愿意接住这份荣幸。 只要她愿意。 他还没说完,言似卿还看到谢家的马车匆匆来。 这些人不知道她女儿可能在对方手里。 是好意,也一个个赶着跳鳄鱼池。 了尘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她头疼,袖下手指曲起,打断了周厉,看向了尘,“没有拒绝殿下的意思。” “我既答应成婚,就是认可了这门婚事。” “没有考虑过别人。” “既然殿下着急,只要陛下同意,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您随意。” 她转身欲进府邸,简无良等人无奈,而了尘也笑了,抬手示意礼部的人把东西抬进宴王府,走全这一层礼节。 走完,他跟言似卿就有了礼法上的文书牵扯..... 她逃不掉了。 但就在此时。 咻.....箭矢破云。 从天而降,嗡一下射在了尘马匹前。 惊得了尘的马匹躁动,礼部官员也吓得发出尖叫。 街道震动。 风尘飞舞,大地都在震荡。 言似卿心悸,回头了。 街道两边。 黑云滚滚。 红旗黑马,骑兵上将,踏山河碎日月。 带着自血腥战场迅疾急归的煞气。 马匹腹部都在滴血。 那是因为兵甲之上有血。 一路杀回来。 寻常兵卫是不能大批量入皇城的,数量有限,除非是特殊的兵种,有特殊的令牌,或者本身就是上了品级的将领。 对,两边封锁的兵将人数卡好,百多人,但都是沙场之上最顶级的精锐,最次也是千夫长。 也都是斩华雄饮人血的铿锵儿郎。 他们追随着自己的主将辛苦而归,急凶而来。 抵达。 一箭出,终止一切。 弓下垂,握弓单手拉缰,御马奔驰。 直接来,对冲那些差点堵路的聘礼。 他们没有让的意思,礼部的官员吓得哆嗦,都没看过了尘脸色,只吓得公鸭嗓大喊 “搬开!!” “快搬开!!” 小祖宗回来了! 他是会一枪捅死人的!! 他干过这事啊!! 那些贵重的聘礼全部被搬开.....飞快让出大路。 直到蒋晦到了了尘前面。 春含雪 第188节 了尘抓了抓缰绳,微笑:“赤麟,你不在边疆作战,违背你皇爷爷的旨意,就为了你的婶婶回.....” 长枪一扫,后面的若钊在马上提着的箱笼被穿入绳子,由着长枪带着箱子送到了尘面前。 枪尖抵着他咽喉。 血腥气扑面而来,还带着腐烂的气味——来自箱子。 “这箱子里,是点苍部首领的脑袋。” “听说你是本世子新的叔叔,在外辛苦多年,那很好,本世子觉得你有资格身为蒋家血脉,代本世子献上敌军匪首上贡陛下。” “可愿意?” 他高,比了尘高得多,恰好他的马又更威武神骏,所以就算是在马上,也像是在居高临下看人。 了尘算计诸多,已经拿下三个王爷了,眯起眼,依旧好涵养,“多谢赤麟孝顺了,可惜,本王当前还得先给你未来婶婶下....” 蒋晦:“我没让你选。” 说完,已有将领逼上前。 什么劳什子新王爷! 祈王鼎盛时,他们宴王一脉的都懒得跟对方招呼,还怕了这种没有任何根基忽然冒出来的货? 王爷? 陛下的血脉还少吗? 说杀就杀的也不止一个。 反正两边已经撕破脸了,他们隶属宴王门下也是铁板上的事,还装什么! 干他! 了尘今日在宴王府前这一出,诸将领看着就来气! 这跟挑衅有什么区别? 于是将领逼迫,生生把了尘给强行带走了。 过身边时,蒋晦斜瞥他,眼底的狠辣无情,比詹天理那种疯人也不弱了。 但就算是后者,杀过的人还比不过蒋晦十五岁时手头染的血。 他是了尘时,蒋晦这种颠人还是客气的,毕竟有教养,也乐于在言似卿面前装得乖顺风雅。 但人后,尤其是现在。 他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条死狗。 不过,他看别人的眼神也没好到哪里去。 下马,一身冷寂。 此时才踱步朝自家王府大门走来。 在阶下。 她在阶上。 似恍惚,似回到初见。 那时是在她家门口,这次反过来了。 但好像又没反。 她还是那样....用复杂又陌生但疏离的眼神看他。 又不太愿意看他。 一步,上阶。 血气,凶狠,仿佛能吃人。 蒋晦看她的眼神近无光。 没人敢搭话。 但他手里提着另一个笼子。 “之前允诺,说我会带着胜利归来。” “知道你是在意家国之事的,所以在边疆更努力了一些。” “想着,拿下乌呼鹤云的脑袋来哄你开心,回收雪人沟壮大我天朝山河,让你来日到处做生意时,有更广阔的路可以走。” “现在看来,倒是不合时宜了。” “打扰你了吗?我的未来婶婶。” 他咧嘴一笑,言似卿脸上血色尽褪,她嘴唇动动,欲言又止时,蒋晦却冷冷道:“就算是最坏的结果,选谁都可以。” “从来不能是我,对吗?” 她明明能联系他。 全天下,只有她能联系他。 她明知道。 她不肯。 如果是能让她不得不改口答应了尘,那一定跟她女儿有关。 饶是如此,她也不肯! 宁可选择这样的结局,。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做的最坏打算一定是嫁给了尘,甚至可以是任何人。 简无良,周厉,甚至谢容都可以。 她只是会愧疚利用对方,连累对方,但若是必要,她还是可以这么选。 唯独他不可以。 从来不在她的选择之内。 为什么啊? 凭什么不能是他? —————— 蒋晦眼底有战场杀戮的疲惫,急切赶路的倦怠,血丝密布,却在此刻像是解不开的情丝愁绪。 带着血,带着怨。 求而不得,她却轻易给了别人。 未来婶婶? 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天,都没法枯坐太久,前线告急,他只能握紧血迹干涸的长枪奔赴,那封信他都是匆匆折叠藏在兵甲之内的。 他不懂。 他也知道她有择选的自由。 “讲道理的话,你选谁都是你的权力。” “此前我也曾装腔作势说你能做选择......” “原来当君子这么难啊。” 但凡她通知他,让他帮忙。 他难道还会挟恩图报吗? 他甚至会顺势送她走。 再怎么样,他也会送她走。 但她没有。 了尘啊,了尘是什么东西,她这么聪明的人还能察觉不出来吗? “现在看来,既然你能承受这样坏的结果。” “那以后也别选了。” “我也不用装了。” 他后退 ,重新上马。 面无表情。 “封锁王府!” “等本世子大婚。” 言似卿站在那,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苍白着脸,静默看着他来,看着他走。 看着他将锁住自己的一生。 王府封。 蒋晦带着杀绝点苍部,灭杀乌呼鹤云大军甚至拿回雪人沟的浩大战功奔赴皇宫。 后来,听说他跪在大殿前,以军功求帝王赐婚。 帝王,从来都是最现实的。 大利于家国,前线一片大胜,还缴纳了点苍部世代财物... 北逾国号称战无不胜的北部獠军都被杀破了。 那荼毒诸多边境凶名赫赫且共有少年神将的乌呼鹤云中了计,被这人在围困乱战之中以一条血路追着...最后被这人一枪捅穿脖子。 之所以失联,是因为这人在连杀两国大军后,还故意封锁消息,替换了乌呼鹤云的大军前锋,带兵潜行直奔雪人沟,以乌呼鹤云身份的逃兵进入....突袭! 拿下了雪人沟。 —————— 震慑四方。 春含雪 第189节 此战也让蒋晦天将之名传遍诸国,吓得许多邻国集体退兵线百里..... 以军武逐鹿定鼎中原的珩帝最在意军事,能为军事忍宴王府这么多年,可见其中内在。 此刻惊得破口大笑,直接就答应了。 没人再提起英王。 因为人人都知道不管帝王如何忌讳宴王父子,在如此滔天的功名下,杀功臣就是自绝帝国威望,原本平定的边疆之乱,外加鼎盛增强的国威也只会跌落谷底,给了其他国家下手的机会。 所以,这是阳谋。 蒋晦赌的也是自己的皇爷爷,当今的陛下并不是昏君。 ———— 不过,蒋晦要求礼部选日子提前。 他觉得英王刚刚选的日子就很好。 甚至最后还补一句,“就没有更好的日子了吗?明后日不行?” 珩帝跟文武百官:“.....” 礼部官员想死。 尽快,最快,必须快! 朝堂上,宴王看着急不可耐的自己儿子,又看了看珩帝,表情复杂万分。 但也一言不发。 第101章 —————— 又爽叒一次被赐婚了。 长安百姓都麻了, 但这一次.....又跟之前不太一样。 不少人私下反而待见这次婚约。 为何呢? 人人都对突然冒出来的英王保持疑惑,哪怕从前名扬天下的了尘大师得无数人敬重,哪怕是翻身为皇子,大多数人也只是猎奇跟疑惑, 可自古话本传奇无数, 帝王寻子也非无前例, 可能大多数人只是好奇这位流落民间的王爷生母是谁。 既是子,光有父怎么可以,那母呢? 老百姓想不透背后许多政治阴谋或者大局谋划,只有最平凡的好奇心——父母人伦,天理昭彰,这个不明白,他们骨子里就没法认可这个“子”的合理性。 礼部捂嘴, 宗室囫囵, 反而是老百姓最在乎此事。 可恰恰是这一点,帝王未有明确的态度, 只简单传出是神秘女子, 是相助帝王逐鹿的某女子。 就连细作一词,都语焉不详。 这对于皇族血脉是大忌讳。 平凡老百姓家关于后嗣还讲究个子丑寅卯呢, 所以内心深处,长安老百姓对这位英王是存疑的, 甚至还不如了尘的身份来得光鲜坦荡。 既如此, 他们对这场突兀的婚事就是不太乐意接受——遑论了尘以前还是和尚。 这 合适吗? 既对不住出家人的清心寡欲,又对不住帝王之子的权威高贵。 太随便了。 说白了,就是德不配位了。 而反过来.....当蒋晦带着敌国首领的诸多脑袋入长安城。 一面倒。 尤其是雪人沟牵连了无数人的家国情怀。 未有悬疑,帝王笑,百姓欢呼。 蒋晦, 他要什么,求什么,没有不允的。 他配得。 什么不合适,什么不该,都成了过眼云烟。 至于言似卿同不同意.....蒋晦已经单方面不君子了。 旁人就管不着了。 没人能联系上言似卿,除了她自己的生意下属。 —————— 此后几日,王府果然封锁了。 言似卿没再见过蒋晦。 他做到了强制跟“不让她选”。 但小云很震惊蒋晦真的一次都没见过言似卿。 对此,她有些埋怨跟诟病,立场完全偏向言似卿这边,她认为这太无情了。 怎么能这么对待言姑娘? 他不怕她生气吗? 本身被强迫成婚已是很不该了...... 言似卿看出这姑娘的立场歪了。 貌似,你是宴王府的人啊姑娘,你的正经东家是世子殿下呢。 言似卿对此哭笑不得,在处理完跟下属的一些生意事务后,顾自整理笔墨,一边瞧着已经黑了大半天的小云脸色。 “生气什么?” 小云以为自己装得很好,闻言尴尬,还是没忍住,“殿下不应该。” 言似卿:“谈不上。” 嗯? 小云惊讶,“您不生气吗?” 言似卿默了下,道:“没有生气,只是有迷惘跟疑惑。” 迷茫跟疑惑,这本该是类似的意思,不至于兼并使用。 只能说明言似卿对蒋晦这番行径是....震惊大于猜疑。 她不理解,且很意外蒋晦对她的偏执。 “他让我很迷茫。” “总猜不准。” “这很奇怪。” 一次次,让她好奇,又惊奇。 原来还有这样的男人。 她无法定义他了。 言似卿在今日此刻表达了她对蒋晦的惊奇,可才说完,窗外有了动静,管家来报。 礼部来下聘了。 圣旨,婚书,聘礼,赶着来。 动静很大。 可她在灯下黑,并不知道外面的震动,更不知这么急切的礼数不仅周全还超越“数目”的聘礼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必须早有准备。 很早,很尽心的准备。 她不知,天下人皆知。 除了言似卿不许出王府,杜绝她“逃跑”的可能性,别的礼数一应俱全。 徐君容坐了主位。 这没什么,本身就没办法改变的结果,俩母女都对此“算了,就这样,也不能怎么样啊。”咸鱼姿态,就这么走完仪式。 甚至宴王府上的女眷都对此上心,仿佛自己出嫁一般。 不对,是娶媳妇一般。 言似卿没出面,但她看到了婚书之外的别的..... 徐家,狭城的周氏。 那边全部走全了礼节,也有相应的礼节回应,信件字帖也都有。 甚至....也有昭昭的狗爬字。 言似卿看到这歪歪扭扭的签字时,表情微变。 再下面就是她那些前往狭城的下属密信,以及来自蒋晦下属的密信。 两封密信内容大差不差。 了尘的人已被解决。 小主人已经被接到,危机解除,但.....出不了狭城。 就是两波人马其实差不多时间赶到狭城,因为目的一致,也算一并铲除了了尘那边的人,但拿下共同敌人后......蒋晦那边的人翻脸无情,不让她的人走。 —————— 春含雪 第190节 世子殿下的军队以布防狭城边防为由,控制了狭城交运。 密信最后有话。 ——既然这么信不过我,当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坏人,那,我总不能白担这恶名。 ——如果你真要给孩子找个爹,我这个爹起码比其他男人强得多。 ——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我们的孩子。 ——但你如果非信不过,要把孩子送去别的男人那,是大理寺,还是金吾卫,还是某个臭和尚那?还是西域之地?你说,我一定安排好。 言似卿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的爹爹。 真爹一字不提,假爹遍地都是。 甚至她跟简无良这些人自己都没提这事,他上赶着一个个猜疑栽赃了。 一股子冲天的怨气。 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而且这人还钓鱼一般.....故意气她。 心眼小的很。 言似卿不动声色折叠信件,随意放进匣子里,看向来送信的将领。 这将领五大三粗的,也是蒋晦在军中的心腹之一。 他本该安排若钊这些熟人,但他没有。 对她敞开了他的根基,他的野心,他的权力。 这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所以这个将领虽粗犷,但尽显恭敬忠诚,姿态间已经把她摆在了上位。 言似卿多聪颖,知道蒋晦这人不缺心术,想欺负她,但又不让别人欺负她。 坏,又没坏到根上。 她抽出宣旨,随手拿了笔墨,写了字,折叠。 让这位将军交给蒋晦。 一句话都没有。 将军领命,出了小楼,走不了几步路,拐过看似隔离其实也就是隔着一片小竹林,就到了对面的阁楼。 是,几天不见她的坏人..... 就在对面阁楼里住着。 竹林清幽,阁楼淡雅。 蒋晦在一片药味中穿着常服,外袍都没有,打开了纸张,看到了上面一行字。 ——不必,多谢,既然殿下有气,对身体不利,那就不叨扰了。 她!!! 蒋晦连哼了好几声,来回踱步,越来越生气,最后让将领把信送回去。 将领还以为自家大人写了啥玩意儿,一看。 就一个字。 将领:“......” 小云这边还没把茶壶的炭火生好呢,就看见刚出门的将军又回来了。 啊不是? “将军找不到路了?迷路了?“ 不至于啊,行军打仗的将领啊,是个路痴不成? 将领尴尬,支支吾吾递回那张信纸。 小云:“.....” 言似卿也无语了,打开看了一眼。 上面就一个字。 ——哼! 她再看这将军,自己都觉得尴尬,迟疑了下,叠了信纸。 “将军事忙,今日辛苦了。” 就是不回信了,她都怕劳累这位将军来回跑....怪丢人的。 蒋晦他不要脸。 将军忍着笑,但还是冽了大嘴,“诺,王妃殿下。” 不等言似卿纠正他,这人飞快跑了。 言似卿扶额,目光飘过窗外,对那遮遮掩掩的竹林轻描淡写扫过。 ———— 若钊已经因为偷笑被蒋晦罚午饭吃干馍,不许配菜。 他苦着脸,但还是没忍住笑,“殿下,您何不去见见王妃呢。” 今日下聘,还没成婚呢,这边人上上下下就没忍住改口了。 主要殿下他听着高兴啊。 急不可耐。 蒋晦瞥他,满不在乎说:“本世子难道就不能有脾气吗?” “还在生气。” 若钊:“王妃她也不容易,其实....” 蒋晦:“我知道。” “但刁蛮无理的人才能抓住优势。” “你不知道.....” 他看向竹林,似乎透过竹林看到了言似卿的无奈。 “对于她这般,或者如我皇爷爷他们那般思维极端缜密且富有心术的人来说,就不能讲道理。” “因为道理都在他们那边。” “就算没有道理,他们也能创造道理。” “让人不能招架,只会无限反思自己,力图当一个君子。” “但君子之所以是君子,就是得在取舍中不断舍。” “自古君子就没什么好下场。” “我不要。” 他一想到失去她,或者让别人以他都看不上的手段得到她。 会疯。 本来自他去雁城开始,他就不是个好人。 所以,现在依旧不是。 而她恰好被他抓住了一个破绽。 他就得使劲作。 若钊似懂非懂,但还是疑惑,“那您早就忍不住了,为何不肯见她呢?” 这都能忍住? 忍得住就不会住在这,日日偷看她了,又不愿意过去见面。 现在也基本名正言顺了。 何必呢? 蒋晦沉默。 后喝了药。 一口闷,带着一点闷气跟疲惫。 “怕她说她不愿。” “怕她生气。” “怕自己不够狠。” “会放她走。” 他知道,只要她红一红眼,说一句话。 他就得一败涂地。 了尘的急在于定下那一纸婚约,让她脱不开身份。 他也一样。 实在下作。 可他坚持。 不然,他父王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 入夜。 小楼清净,凉风习习,似乎近期尘埃落定的局面让各方人等都能睡一个好觉了。 小云他们日夜都是松伐的,喜气洋洋。 春含雪 第191节 哪怕不确定言似卿内心所想,顾忌一二,表面上都压着,可言似卿还是品出味来,她对此不予置评,日常处事,在徐君容面前都不露声色。 没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像是幽深的清潭。 春时照花色,秋时承秋落。 冬来夏往。 随四季而尽风月..... 这样的人,让人越发难捉摸。 偶尔路过对面竹林阁楼的小云反而瞧见了自家殿下的坐立不安。 这样.....似乎也很好。 定者无失,不定者沉沦。 —————— 入夜。 外面有细微声响,似有闯入者闷哼,但很快寂静无声。 林中。 暗者擦刀。 若钊看向提剑的蒋晦。 “殿下,我们能处理,您不必动手。” “无聊而已。” 蒋晦斜瞥这些日子不断刺探的死士,眼底很冷,他知道这些人背后什么人都有。 但主要是了尘或者....某位该死不死的狗男人不甘心的结果。 或者还想过让他们彻底杀死言似卿,也好过让她跟自己成婚呢。 呵。 “不需要活口拷问。” “是不是也不重要。” “目的也不重要。” “一概处死。” 蒋晦目光冷然,迟疑了一会,还是去了那小楼。 武功高,去了跟没去一样,平常人根本察觉不到。 查看了阁楼一些容易藏人的地方。 榻上侧卧的人着薄薄的夏眠被,下面睡衣单薄贴身,轮廓隐隐,青丝绸缎如另一层衣被。 本安眠的人睁开眼,看到窗外有一高大的剪影。 她静静看着。 那人也静静站着。 武功高的人,隔着老远也能听声辨位,他能听到屋内人的呼吸,并非沉眠。 她醒着。 他们都是清醒的,隔着门窗,隔着明月。 仿佛对视,又仿佛等待。 过了一会,对方转身掠走。 言似卿抵着枕头,低垂眉眼,纤细葱白的手指拉扯了下滑到小腹的被单,昏沉中继续睡去。 ———— 夏时,五月十五,良辰吉日。 成婚。 从宴王府出,再入宴王府。 两家成一家,一家似两家。 奇奇怪怪,可又顺理成章。 本来,不出王府,过了礼数就好了,免得节外生枝。 他们心知肚明背后可能有“鬼”设计,有破坏婚礼的风险。 若为万全,不出,不游街,不走那行礼数才好。 可还是成全了礼数,只因蒋晦想要人尽皆知,他想要这场婚礼无可挑剔。 于是他又求了下珩帝。 听说被珩帝骂了,但珩帝也应允了,于是当日金吾卫跟禁军两队护送,弓箭队一路相随,浩浩荡荡。 可这礼节逾了礼制的,太隆重了,太子大婚也不过如此了。 不合适吧? 有个别官员不知是否被撺掇,还是弹劾了下。 于是,珩帝给蒋晦封王了。 军功封王。 也给了新王府,不过蒋晦敬重父亲,也念及自己王母,更不愿意让徐君容麻烦,于是在宴王府般。 但这样一来就不算逾礼了。 朝堂之上哑口无言,不少官员都品出味来——当前,陛下似乎不愿意再动干戈了。 之前隐晦的父子之争又沉没水底了。 满街热闹,英姿勃发的新郎官骑马过长安,春风得意,时不时回头看婚车,眉眼带笑,也朝欢腾的老百姓笑,偶尔拉扯身上的礼节物件,生怕歪了,不礼貌,又丢了什么,不体面。 频繁回头看,生怕弄丢了婚车里的未来妻子。 那一刻,哪里是天潢贵胄,哪里是傲视朝代首屈一指的功臣名将,分明是每一户老百姓家里的傻儿子。 急切,高兴,冒冒失失,毛孩子一样。 可人人都看得出他得意,高兴,手背上还有打仗时留下的伤口纱布呢,就差叉腰翘手宣告天下他成婚了,有心爱妻子了。 任谁看到这样的人,都会忘记阶级之差,只有平凡人的宽容与热意。 谁不高兴呢? 人群中,隐在背后的了尘跟沈藏玉并不在一处,他们得观礼,似乎在帝王命令下,人人都接受了。 他们都端着最体面的脸见证了这一切。 无人可抗拒这一场浩大的婚事。 了尘一直在笑,似乎并不在乎,礼数周全。 沈藏玉有点恍惚,却也在办酒席的宴王府前厅看到无数人欢声笑语,有人喊了他一声齐将军。 他猛然惊醒。 是了,他现在是齐无悔。 世上无多少人知道他是谁,无人知道他跟这世子妃的过往。 他们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欢喜。 沈藏玉挤出笑脸,回应了对方官员的热切,转过脸,面无表情。 越过同样表情复杂的简无良,也越过作为护送将领的周厉。 他们都看到了夫妻对拜。 ———— 某处。 珩帝站在高塔平台上,俯视着这一场长龙红妆,神色复杂,最后也只是一笑。 身边,魏听钟用了许多年都想不懂珩帝的一笑,哪怕他见证了最后的变故跟结果,知道了所有真相,依旧不能理解。 但后来,他还是理解了。 天家夫妻,俗事夫妻。 少年时,鸳鸯共情,岁月如梭,画皮与共。 各有不同,又似相同。 —————— 以言似卿的体验,这一日的喧闹,沸腾,隆重,其实多为见证者的体会。 因礼节,因其他,新娘子对此的感悟多为疲惫,或是不能见的喧闹。 她也不是第一次成婚了,竟有些恍惚,偶尔也难免想起少时那场婚事。 很累,不安,甚至后悔。 她反思过,可能那时就因为固有的敏锐,隐隐觉得沈藏玉并非良配,也对两人的将来有过忧虑。 只是,那时安稳跟平凡日子对她的吸引太大。 她潜意识里想要隐藏内在,藏在芸芸之中。 就这么埋没在平凡之中。 结果.....事与愿违。 虽是阶别相差甚远,门庭天地之别,甚至那时的她跟现在的她也是天差地别。 春含雪 第192节 可依旧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 人生,仿佛大不一样,但对那场婚事,她回头再看,多为唏嘘,多为反思。 现在这一门婚事,才开始,说反思太早了,更多的是......奇怪。 她奇怪自己的境遇,恍惚自己的经历。 更震惊自己竟然默许了它的成立。 哪怕入了洞房,屏退了一干人,红盖头也被她自己取下了。 她看到满屋的喜庆,眉眼亦有疑惑。 小云看出了她的疑惑。 “王妃是.....担心吗?” 言似卿回神,撑着下巴道:“还是惊讶,我有说过我不喜欢闹洞房这样的喧闹吗?” 她的手指摸过脸上近乎没有的妆容,跟寻常没什么两样。 连这一层也是省了的。 上门主事的廖家老祖母当时抚摸过她的脸颊,低声过一句。 这 样也很好。 是吗? 言似卿知道确实如此。 她不喜欢“配合且成全他人唯独不利于自己”的礼节。 事实看来,其他女子也不喜欢。 不论老少。 小云:“很久以前,您偶尔说过觉得有些礼节过于繁琐,其实对于新娘来说很累,那时是说别人的婚事。” “前些日子负责操办婚事的礼官来问过您,是否要隆重但简单,少折腾您,您当时说了可以适当删减。” 她忙,对婚事没有亲自过问,本身皇族婚事也有不知道多少人负责,当事人只要人到场即可。 言似卿就没费心过,她甚至没仔细管其中细节。 所以一路下来,才察觉环节少了一些。 确实隆重又简单。 体跟面都有了。 好像是说过,但那是寻常日子中的闲谈。 看来是小云或者若钊这些人记下了。 也可能蒋晦记下了,那时他也在场? 蒋晦知道她不喜欢,也愿意配合,但还是让礼官问了她真正的意见,确定了才这般操作。 对此,言似卿不清楚,她记忆再好,也不会把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记在心上。 那时也没想过自己也还会有一场婚事。 她坐在榻上,靠着软垫,瞥过自己先取下的红盖头,再看小云自顾自准备的热乎吃食。 小云又问她是不是紧张。 小云是小姑娘,这种询问可能有其他意思,他们这些小孩,可能比她更紧张。 言似卿觉得好笑,想了想,说:“可能你家殿下不乐意听,本身这话也不合时宜,但我确实非第一次成婚,心境大不一样,不似小女生那般青涩不安。” “不用担心我。” 她说这话时真心实意,并不觉得这种婚姻中的男女之事有太大避讳之处。 也没太留意小云的反应,毕竟红烛光下,看不清脸面,而后她也顾自吃了点。 小云愣了下,红着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时间很长,言似卿也不是耐不住寂寞,可无聊时,翻看了小云拿出来解闷的礼单。 她愣了一会。 因为看到了一些人超越礼数的贺礼。 尤是谢眷书这些人。 手指划过上面的字体,她默了默,后叹气。 后来,连小云也退出去了。 安静被打破,门外轻声细语,似喊了殿下,又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唯一的男子声音似夹带些许醉意。 深沉,又不似从前的少年人那般清冽。 原本平和心态的言似卿微眨眼,看了一眼那红烛焰尾随着开门带进来的些许风动而摇曳,后随着脚步声转头看去。 在外红盖头一直是遮蔽的,她没看过这人。 眼前是第一眼。 自那日王府封锁,第一日。 很奇怪,她自己揭开了红盖头,坦坦荡荡坐在榻上,抬眸看于红烛光焰、双喜红绸走进她世界的儿郎。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明朗瞧她。 一眼,他顿了下,故作老成镇定、负背的双手揪紧,拉扯了下新郎服的袖子,站在原地,照耀在光火中,后幽幽说:“总觉得你这一眼,是在揭开我的红盖头。” “能不能算你应允我了,另一种相约白首。” 嗯? 言似卿还想着这人会不会挑剔自己掀开红盖头,于礼不合,却没想过他这般.....顺势“要挟”。 他总让她意外。 但始终有进攻性,有强烈的索求。 她缄默了下,说:“殿下不必屈居姿态,您应该更骄傲一些。” 她好客气,又像初见那会的体面了。 言少夫人,沈少夫人。 蒋晦对那时她的姿态最为排斥——只因她那时身上无时无刻都有另一个男人的契约,是她曾经心甘情愿的婚事,是她的白首之约。 越发显得如今她与自己的不甘不愿。 蒋晦眼底晦暗,袖子又拉扯了两下,却是踱步走来。 言似卿其实也想到了初见,那会她听了柳儿言语,内心伏念,如今伏念如旧。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他素来好看,非常好看。 年轻又好看。 但龙凤逼来时,愿屈于攻与欲时,落了人间地表,有逐鹿,有凶相。 像狼。 锁着她。 每一眼都像是要烧毁一簇烛光。 言似卿心里突突的,也没那么镇定了,终究别开眼,而这人刚好说了。 “任何退让,其实都有权衡利弊,都有更深的图谋。” “军事有术,姐姐应该比我更懂何为心术。”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退,甚至甘愿屈居,就是图她,图她原谅,图她喜欢,图她爱怜,图她看他。 “为何不肯看我。” “姐姐。” 他半蹲下来,在她跟前,在她惊愕之时,轻微靠前,两手摊开,手掌抵着她坐处的两端,红绸真丝的衣袖摊开榻上,封王龙纹显贵又狰狞,金丝隐隐。 让她无法站起躲开,像是试探,又像是锁住她。 “你看看我。” 第102章 —————— 至权者, 沉沦为爱,臣服于欲,是求欢,是低俗与高雅。 但终究无伤大雅。 只有当事者知其眉目之灼, 眼中之意至诚。 大俗大雅。 男女之事。 言似卿懂, 甚至从不爱跟那些儒道书生一样虚伪遮掩, 矫饰又丑态。 毕竟她跟眼前人也不是始终端方克礼。 他们失态过,失控过。 她知道。 所以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春含雪 第193节 她看着,但她的神态跟眼神却远比他不明。 年上,经历过,她有她的克制跟冷静。 只是抵着床榻被单的手指紧了紧,便找回了固有的从容。 “你已经在我眼前了。” “殿下。” “我自然能看到你。” 似答非答,并不直接回应。 蒋晦却避开了在不如她的心术跟言辞层面, 更直接, 更侵略性。 “能看多久呢?” “是今夜一直,还是.....还在生气。” 蒋晦有一点好处, 就是他有自知之明, 不像这世间一些人,喜欢矫饰无端, 指鹿为马。 他知道这场婚约比起了尘的强迫,谈不上多正义。 本质是一样的。 她肯定不情愿。 那一定也会生气, 只是他不确定她会生气多久。 但他也不愿意拖着藏着, 拖成了两人之间的沉疴积怨。 他希望说开...... 言似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复杂,眉头轻蹙,沉默了一会。 蒋晦很紧张,因为她的沉默以为得到了答案。 他垂下眼, 开口。 正好言似卿也开口了。 “如果你生气,那我现在出去....” “我既然坐在这,就是接受了这个.....” 两人都愣了下。 言似卿终究更敏锐,反应过来,推开他的手腕。 “谢过殿下宽厚,那就不送....” 她的声音很软,起身走开,试图离开床榻,甚至微微松口气。 那声音跟调子像是她周身的淡香一样婉转有度,又回归了清冷自持。 飘淡着,要从他环绕的逼仄中脱离。 结果还没走出一步。 细软的腰肢就被长臂一横揽住。 身后也紧贴了滚烫坚硬的男儿躯体。 没有缝隙,隔着华美布料。 言似卿微惊,下意识抬手搭着小腹上的臂膀。 “殿下....” “我在。” 蒋晦低低呼吸,似在控制人类的活物呼吸,但妖一样噬人的意欲贴了她的耳朵。 言似卿本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耳朵微湿。 很快转移到颈项。 白皙如薄纸,轻易可穿透留痕一般。 她被锢着,身段只随着他从身后的亲近而偏转颈项,直到衣物松落,手指攀爬。 落地的微响,夹带着呼吸的浮沉。 布料越来越薄。 她没有拒绝,因为能接受这件事,也知道理所当 然,只是有些恍惚。 直到上面的衣襟敞开大半,凉意刚要蹿入,却被别的热意侵占,比衣物更暖。 带着抚与亲密。 她一惊,回神了,目光却在短促中瞥见伏近的冠发青丝,后耳根发热,闭上眼,不愿意看.... 他察觉到了。 “....不是说要看我吗?” “为何闭上眼?” “骗我?” 她不理他往上贴近,在耳边低语,却也攥住他胡来的手腕,可惜力道远不如,对方似要把握她的内心。 嘴上尊重,实则强横。 她完全脱逃不得。 “你别说了....”言似卿不听他胡言乱语,低声捂了他,却发现自己声音沙哑。 软得不像话。 但不让他说,看着他的眼,她又从里面看到了更深的....身体又体会到了对方无言下的放浪。 他的手上有伤疤,一点一点的有疤痕感。 她没想过自己会用身体去感触它。 又有些走神,不确定他身上哪里还受过伤..... 直到无意间碰到。 皮肤上极端的亲密摩挲,她察觉到了。 她一怔,睁开眼。 看着这人锁骨下面的狭长刀口。 已经结痂了,但上面红痕明显,显然过去没多久,刀口也很深,短期内很难恢复。 距离心脏其实很近了。 可以想象当时凶险。 言似卿看着,一时错开正在持续的隐晦情事,认真问:“这里,是怎.....” 她也不止问,下意识就伸手轻轻抚摸它。 就一下,刚碰到,手腕被猛然攥住。 蒋晦整个人都绷紧了。 言似卿惊愕,却被他一手抬了腰肢。 “我想慢慢来的。” “但忍不住了.....” “似卿。” 言似卿恍惚察觉到了,唇瓣微张,想说些什么,却猛然阖住,咽下了身体迸发的相应,另一只手猛然揪住被褥。 葱白细指骨节绷紧,胜雪铸苍山的锁骨似在吞咽汗水。 他忍得厉害,但又忍不住。 连看她一眼都快要疯魔了。 她就在那,倾倒如雪山玉像,为他隐忍压抑呻吟。 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她也忍得厉害,更是惊愕的,怎么..... 他再低声哄着,也依旧顾自让她青丝摇曳,反复浮沉,皮肤上渐渐有了汗水。 长腿反复抵着布料。 她很倔,也能忍,几次恍惚,看到红烛矮了一截又一截,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像是快淹没在池塘里的鱼儿,手指抵着他的腰,推了推。 “蒋晦.....” “可以了....” 他答应了,哄着她,骗着她..... 松了松....待她能呼吸一二,好一些了,又反复。 诱她。 用他的容貌跟身体诱她。 他也不笨,定然是早就察觉到她最初对他的几眼多看,只能是因为皮囊。 所以一度彰显,一度开屏。 他成功了。 ———— 她累,但身体很陌生,完全不似从前任何体验。 她才意识到自己也会恐慌。 恐慌其中的失控。 春含雪 第194节 恐慌她觉察到的另一个自己。 太陌生了。 内心思绪万千,但她也只是轻微眨眼,看着眼前妖一样惑人的年少脸庞,看他唇瓣嫣红,白皙皮肤上满是动情的暧色,竭力取悦她,也在放纵他自己。 她不得不承认。 原来,这种事.....也不是那么没意思。 但也不能一直。 她默了默,抬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狂喜时,拉着他下沉,轻轻吻上他的嫣红,允许他越发融入自己的世界。 一同被淹没。 主导他,引领他。 终于结束。 她抬手抚了微湿润的眉眼,浅浅呼吸,侧转了酸软的腰身,想要呼唤外面的仆人准备沐浴。 但唇瓣被捂住。 她一怔,人被拖了回去。 —————— 言似卿是在次日大中午昏昏沉沉吃完餐食时,才意识到小云昨日的欲言又止是何意思。 她是真没意识到。 原来她的身体是真的不大好。 而武将,尤其是年轻武将,确实..... “夫人,您不多吃点么?” 有点走神的言似卿抬头,看向小云,有些不自在,摩挲了下账本,低声道:“不用了,已经吃得比平常多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静了静。 为何比平常吃得多,答案显而易见。 太累了。 她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好在小云不敢放肆嘲笑她,低眉顺眼忍着了。 “外面有管事的来报,说您之前约定今日午后来处事,是否继续?” 说到这,小云又在忍。 言似卿漠了漠,有点郁闷,但弱弱说:“改期。” 哈哈哈。 小云实在忍不住了,笑出声来。 言似卿嗔怒她一眼,无奈,放下根本看不了一点的账本,身体疲软卧靠在软垫上,闭着眼休憩。 真的好累啊。 —————— 倒是蒋晦精神抖擞得好像还能再打三场战役似的,大中午的还在练长枪! 但从管家那得知言似卿原本约定了管事来对账,他挑眉,没说什么。 等人一走,他的脸上尽显刻薄嘲讽。 竟能让她以为她在婚后次日还有余力办公理事? 沈藏玉? 废物! —————— 新婚夫妻自有一段独属于他们的小日子,不过蒋晦差事多,兵部跟朝堂都有,总要出门。 但总也回来很早。 太早了。 早到言似卿以为这人也就是去登个名儿就渎职跑人了。 “最近那么清闲么?” 还是怕帝王猜忌,避开了胜仗后的利益分配,故作清闲。 她没问全,但确实意外。 蒋晦眼神隐晦,嘴里回答:“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事,能人多,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我摊上吧。” 言外之意似乎默认了言似卿的猜测。 言似卿也没说什么,毕竟这事也不奇怪,陛下总归是那多疑的性子,蒋晦能急流勇退也挺好。 但! 他一天天的....缠着她。 言似卿回过味来了,有些一言难尽,不许他白日胡闹,好在他也答应,只是尽量陪着她。 也不是非要贴着,就是总在能看着她的地方,能搭把手的地方。 不烦人.... 直到晚上。 她就觉得自己仿佛进了妖精窝,要被生吞了。 这般肯定不行的。 言似卿虽能忍,但实在忍不住了,也不藏着掖着。 终究在成婚第七日夜里,手指点着小郎君的眉心,要与他定个规矩。 “不能这样总欺负我。” 她好郑重,蒋晦以为自己犯了大错,有点慌,小心翼翼贴了她脸颊,“怎么了?我没有啊....都听你的了。” 听什么了? 一到晚上就胡作非为。 言似卿无奈,手指拉扯他耳朵,“你是武将,我只是普通女子,若老这般,我还能做事么?” 她从前可从未在白日频频犯困。 “你也尚年轻.....克制些....” 她也不好将这种事挂在嘴上提太多次,也算委婉了。 蒋晦自然明白了,神色惨烈了许多,似不愿,又不敢在这种事强迫她,迟疑了好一会,“要么,我带你习武?” 言似卿:“......” 她笑了笑,意味深长一句:“要么,我们先分房?” 蒋晦吓哆嗦了,忙不跌应下,“听你的听你的,以后我克制,咱们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哈....” “娘子莫生气。” “对了,詹天理那案子,真结束了?” 他问,她挑眉,两人目光对视着..... 成婚归成婚,但有些事始终是存在的。 只是言似卿自己不提,蒋晦也不好问。 比如昭昭,他不能问她的打算,因为只能配合,现在狭城那边他的人只是看住了城,孩子不在他手里。 但他很奇怪——她似乎没有把昭昭带到长安的意思。 这让他心里很慌。 一个母亲不可能完全撇下孩子,只要条件足够,也一定要跟孩子相守。 任何男人都是次要的,甚至不值一提。 是因为长安局面未定,还是,她另有打算? 比如,从未准备留下来? 因为这种恐慌,他不得不先提起詹天理这些事,再去确定她的想法。 别的都可以。 撇下他,不行。 —————— 第103章 言似卿看人很准,虽一度被蒋晦所震惊,但那是对其前面的几次抉择而震惊。 她无法将之与凡俗庸碌共列。 因为不瞎,能看到他的耀眼光辉。 但,他现在亲昵于她身上,彼此亲密甚至于不分彼此,难以启齿。这般,她再看他,不管人心深处隔着什么,她依旧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胆怯与小心”。 百年难见,三朝代而独一的天之王将,这样的人物,沙场上何等果断凶狠,怎么会胆怯又小心呢? 除非怕失国。 除非怕失人。 唯二,无他。 春含雪 第195节 她静默些许,没有抬手去抚对方眉眼,而是推了下对方的腰,这是近日来他能懂的意思。 抿抿唇,他退开了。 身体分离,她倦怠,但也发出细微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撩过他的骨架,每一寸都在撩拨。 他忍住了,认真看她。 言似卿的手搭在身侧,努力忽视身上残留的亲密余韵,只平和一句,“人都已经处死了,案卷若封,从司法上来说,便是大理寺要翻案也难如登天。”“除非陛下有意。” 当前这个结果完全顺从君心,也利于朝堂稳定,百官也不愿再起干戈。所以不会再有变故了一一至少不会动摇了尘的身份。现在时局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我,可能还有一位太子叔叔了。” 蒋晦似笑非笑,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 朝堂之上的变动,那些官员的躁动,他都心知肚明,尤其是原本深藏在冰川之下,并未被前面三位王爷的党争败落而牵扯出来的投机之辈,其中一大部分要么因为隐藏太深而未被发现,要么因为上面不愿意大动干戈而未被追究,人家也未必反省回头,其中不少都攀附了了尘那边。他主动跟言似卿提到了这事,甚至不吝告知一些人的真实身份。原本这算是极机密的事,既暴露了他的野心跟情报底子,也暴露了当前朝局内核。 言似卿从头到尾都未询问此人关于帝王之位有何感想,也不问夫妻利益一体,他们要一同做些什么。 这事,本来就很敏感危险。 她不介入他的前途。 他这么表态,似在加剧他们之间的"联系”。言似卿知道他的小心思,不点破。 “皇位自古属于帝王,陛下的想法自然是很重要的。“她懒懒一句。却说到了点子上。 蒋晦本来就通她心心思,两人在正事上总能想到一块。“确实,皇爷爷想给谁,就给谁,做孙子的,除非不孝,不然还真不能说些什么。” 言似卿:“殿下算是孝顺的孩子吗?” 蒋晦:"自然。” 言似卿想到了宴王最近的沉郁,失笑。 蒋晦秒懂,表情也古怪了,后尴尬嘟囔:“这可怪不得.…他那父王,可是有了十几年的光阴,却始终守着那位置。怪谁呢? 蒋晦心里不理解,但也佩服。 他是真做不到。 佩服归佩服,他也忍不了。 不过他不好论长辈的事,只继续谈正事。 “我那三王叔被处死前的那天晚上,大理寺天牢似乎不太对劲。”蒋晦语气很随便,言似卿回得也很随便,“我前些天去过他们那。”蒋晦:“知道。” 言似卿:“你在大理寺埋人了?看来很关注这案子。”那就是对了尘一直有怀疑,进而怀疑引出了尘身份的该案-一毕竞这个案子的结果不仅仅是扯出两位王爷的不堪罪名,还弄出了第三位王爷的身世。怎么不算是一箭三雕呢。 但凡有点老辣政治敏锐嗅觉的政客,都知道通过结果推理源头。结果这人轻描淡写一句:“我关注的是简无良。”嗯? 言似卿眼神婉转,似笑非笑扫过这人,但不接话茬。两人之间有片刻微妙的沉默,一切尽在不言中,又似乎说尽了那点不明的意味。 后来,她才柔声说:“那世子殿下关注的人恐怕真不少。”他都在意么,那很忙的,他也不嫌麻烦。 可她不会允诺为他杜绝往来。 不会有那种让步。 这跟她是否心里有他无关。 蒋晦笑,贴她耳朵低语,“无妨,他们也得关注本殿下,也算是公平。”炫耀,得意,猖狂。 言似卿…….” 又是这样的骄扬盛烈模样。 但言似卿没法否认她确实会被这样灼烈的生命吸引。她看着他一会,眼帘微敛,听到这人提起:“接下来可能就是我们需要出席一些场合了。” 新婚夫妻在最初一段日子是被默许得清闲的,但因是皇族出身,光是宗室那边就有雪花般的邀约,当然可以拒绝,蒋晦也从来不顺着他们。但蒋晦考虑到言似卿自身的利益,有些邀约恐怕是不得不去的。户部的,以及礼部的。 主要这些可能涉及一一外来使臣。 大食国的使团已经快到长安了。 蒋晦提得很随意,但远比此前提起简无良等人在意得多,因为一直贴着她身体。 比刚刚贴近。 这说明他潜意识在拉近彼此关系。 不安了? 言似卿别开眼,似微眠,低声说:“合格的礼部官员会自发避免让我们出席的,不然跟挑衅无异,除非对方主动要求。”“出于大国气量,陛下同意了,我们才好出席。”“所以,关键不在我们,在大食国那边.…”蒋晦:“奥,那海会长他可生气了?” 言似卿:“他,不至于,其人还算豁达,有些风度。”蒋晦…” 是我没风度。 没有就没有吧。 但可见他们有联系……而且言似卿没否认她跟那位海会长的关系。蒋晦紧张,更有危机感了,却不好表露,更不敢堕入世间一般男子的优越,去要求妻子如何如何避嫌。 一一他知道这门婚事是怎么来的。 只能又扯开话题,“就怕我的那位叔叔会利用此事,挑起两国矛盾。”言似卿:“那就是陛下的事了,也无关我的事了。”天下又不是她的。 她眉目平和,语气更平和。 平和,也意味着没有波澜,不太在意。 蒋晦心里咯噔,眼底越发复杂,但自作镇定,手指绕了她一缕青丝,轻问:“那我能处理他们了吗?” “还是你自己来?” 他们,自然意有所指。 言似卿了然,想了下,说:“你我恐怕都不合适。”蒋晦:“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合适?” 他为何这么反问,不该在意到底谁合适处理了尘他们吗?你我,我们。 言似卿顿了顿,知道自己有时候把彼此分太清,可能“但凡有机会,我肯定要跑。"的感觉? 以前理所当然,可现在彼此有婚事联着。 他认真了,就不会轻易放手了。 因为,他们是夫妻了。 到底有些伤人一一至少蒋晦做到了对她的真心,她也不能全是假意。她不喜欢亏待别人,更不喜欢在一门生意里面完全不对等,欺压对方的利益。 这是诚信往来的本质。 于是,她很直接地改口:“差不多是这意思,我们都不合适。”蒋晦:“不,我们很合适。” 她一愣,才发现这人左手手指在玩弄自己的头发,这也没什么,可他右手.………不安分。 似有重来之势。 她拦了拦,瞧着他,似笑非笑:“堂堂世子殿下,堂堂大将,才说好,又反悔?″ 蒋晦一脸无辜,“什么?我怎听不明白呢?”“你...” “说的来日,既是明日开始,那今天不算啊,言大人也知道,什么规矩还是刑罚,既定了日期,日期还未到之前,总得给些抚慰。”什么抚慰? 言似卿还没反应过来,腰肢被控住,天旋地转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置身其上。 大腿软肉膈到了这人的腰骨。 她怔愕,身体反应太快,受力就在那,身子几受不住,手指临时撑了他的腰侧,摸到了骨头跟皮肉,企图下去,却被摁在那。稳稳地,但她的呼吸也颤颤的。 “你放我下去。” 在蒋晦看来,冰肌玉骨,赛雪染粉霜,恼时欲挣,动态更甚。他暗了声线,用强硬的语气求她。 “姐姐,既定了规矩来管着我。” “我是一概听从的。” “请施展,可好?” 施展什么施展? 言似卿神色顿闷,不在言语上随他荤戏。 但恼他。 她也才意识到自己也不是次次都能在言语逻辑上胜于对方一-只因在某个特殊时段,她到底要脸,不愿意多话,反倒是眼前人肋下生胆,一概平时的乖脆讨好,不仅诡计多端,还厚颜无耻。 她实在耐不住他。 可这人乃天生悍将,哪里是她能挣赢的,被他大手控着,实在下不去,反而越显孟浪。 她知道只有一条路子能脱身。 但她装不知。 他非要提醒。 “像上次那样。” “姐姐……教我.…” 可她倔,不肯让他这刁钻的诡计得逞。 洞房那次是不得已,她实在撑不住了,才领着他。哪里能次次那般。 言似卿不语,她不动,他也不动,但都难耐。可她避不开他那露骨又深沉的眼神,手也乱来……让她难熬得很,勉力撑了一会,她咬牙切齿。 “就这一次。” “以后你再乱天.…” 蒋晦:“姐姐怎么罚我都行。” 言似卿不理他,但咬了唇,撑着他的腰身,用身体理会了。花草树木摇曳风雨罢了,日月沉沦更罢了。最后,她无力趴伏而下,揪着他脸颊皮肉,忿忿低语。“流氓。” 嗔怒,无奈,可还是纵容他了。 蒋晦失笑,知她疲惫,也知今夜天色还算早的,但也不继续闹她了,只温柔揽着,抚摸她的发丝,擦拭其薄汗,低低哄着,也没喊仆人,亲自伺候沐浴整理,最后清清爽爽时,他依旧揽着她。 难忍情绪,嗓子软成一片片。 “我愿你一辈子都对我撒气,怎么样都可以。”“好不好?” 没有回应。 春含雪 第196节 他低头,才发现这人早已沉睡。 眉目隽美,似神安眠。 他垂下眼,没有闹她,只是俯首,在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后来,蒋晦倒也真的守诺了,没有整日整夜霸着时间让她疲于应付,腾出了足够的时间供给休憩。 就是时间缩短了,但…中间猖狂了很多。 好像生怕亏了似的,索求强肆。 言似卿自己也非没有乐趣,加上有其他心思,于是默许。不过大食国次日抵达长安,确实没有让言似卿出面,礼部接待了,但蒋晦被喊去了,因为北逾国的使臣同日也到了。蒋晦没去,那就太不礼貌了,总得让对方知道是谁击溃了他们吧。但帝王的圣旨是“代天子见”。 珩帝并未出面,分别让英王跟蒋晦接见大食国跟北逾国的使臣,料理诸事。宫内外对此议论,很快有小道消息传出一一帝王身体不佳。“陛下,世子殿下已经入宫了。” 内卫阁臣俯首低语,汇报内情。 但边上赫然不是宫廷殿宇。 而是·.…刑部的天牢暗部。 血腥味很浓。 牢笼之中一人惨淡,血腥流淌。 而血液在鼻尖滴落,艰难抬眼的凡人要撕裂眼皮才能看清唯一站着的人,对方双手负背,声音浑厚从容。 “言阕当年托你帮忙买药。” “那些药治的乃是脑疾绝症,药石罔顾。”“后来,他就没有再买了。” “以你身为他多年好友且同为医者,是否认为他的独女在当年根本无法生还?” 其人在烛光中走出些许,露出九爪金龙的样貌。“朕在问你。” 男子气虚羸弱,“陛下,那症并不一定是绝症,也有生还之可能,虽然概率不高,可那小孩当年毕竞轻微,且言兄医术高..…”珩帝:“你见过那小孩。” 男子:“是的陛下。” “他没有再买药后,是不是就跟你断了,再未带下来去见你,甚至也未带小孩去与你致谢,有违他平日君子之风。”空气里满是可怕的死寂。 珩帝身后的魏听钟皱眉,眉宇间能拧死一只苍蝇。帝王一直在查这件事,也一直欲确定:言似卿到底是谁。“那,若是朕再让你见一次她,你是否能认出她是不是当年的言似卿。”这几日天朗气清,言似卿顾自理事,也终于出席了一场宴席。还是宗室的代表,她跟怀渲这两位如今宗室身份最高的女子代为出席。廖家女的喜事,确实人脉广博,宗室也给面子。言似卿去了。 第104章 —————— 此前说过廖家根基, 上不达天厅,也没那号令世家的本事,又无阁部慑政的机遇,说白了就是但凡遇到泼天的大祸, 能临时上位予家族晋升门庭的也轮不到他们家。 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 但胜在保守古板,不占好处也摊不上坏处,反而在前朝今朝许多次的政治灾厄中躲过不少麻烦。 躲过麻烦,也就免了灭门、贬责、削弱甚至一口气打掉好不容易培养进朝堂当官的子嗣,数十年下来,反而枝繁叶茂起来——凡有部司跑腿的,必有廖家小儿或是其女婿。 以上戏言, 其实道尽了廖家的底子。 不过, 既提到女婿,就可知其家另一种底色。 “廖家, 是少有能善待女儿周全其一生前途的人家。”小云在马车上如此说道, “这事在长安都有名的。” 言似卿知道这事,“此前在温泉别庄倒也听说过, 不论男女,读书这些都管得严, 家教甚好。” 其实算是另一种投资——起码廖家知道善待女儿, 给女儿某个好的姻缘前程,也能适当撑腰,保护家族分支羽翼,爱惜后嗣,这对家族也是利处。 虽现实, 但男女后嗣对于家族这一颗大树而言,作用都差不多。 尽培养,尽其用。 比许多人家已是好上太多太多了。 小云也认可这点,但她皱眉,说:“不过,大多数人对此比较批判,尤是那些老学究,认为廖家把女儿教得过于有主见,不能振夫纲。” “难道不该认为这些廖家女子不糊涂,有敏锐聪慧的决断,能让小家庭乃至家族都避祸成长吗?” “他们有时候真的很矛盾。” “而且这些老学究说这些后,不少当丈夫的竟然还很同意,所以廖家女好像不太好嫁.....今天这个其实算是上门女婿了,不然也不会在廖家办礼仪。” 言似卿笑了下。 小云觉得这笑的轻蔑意味远胜于夫人对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可也算是温柔的。 温柔的轻蔑? 至少夫人对那些恶人所用的手段还算是考量过的,但她显然对某些光鲜亮丽的人...... “夫人觉得如何?” 小云好奇问,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蒋晦已封王,一门双王虽是好事,但皇族重父子孝道,他不好跟宴王平级,加上旧例也是子不逾父,所以依旧以世子身份待人,连带着言似卿也以世子妃称呼,不过不知道为何,小云他们在新婚夜之后,就集体改口喊她夫人。 言似卿心知肚明为何,却不探究。 眼下,看了看小云神态,她评价中肯:“也不矛盾啊,这类人,始终求的都是对他们有利的一面,也算是专一。” 小云安静,后闷了闷,“夫妻不该互相扶持吗?遇难的时候,希望妻子能耐操持,扛得住事,危难一过,花好月圆了,又嫌弃妻子有主见,不柔弱,这算什么夫妻。” 夫妻。 “也有能做到十全十美的夫妻的。”言似卿安慰小云。 小云:“像您跟世子那样?” 言似卿一怔,“不是,我说的是这样的夫妻肯定存在,只是你期待它一直存在,很难。” 这是多让人伤情的事啊。 但确实如此。 小云却不甘心:“反正,您跟世子肯定是这样的,别人就未必了,做人还得看本性,其实跟婚姻无关,有些人不好,就是不好。” 言似卿若有所思:这小姑娘突然怨念这么重,恐怕是在得知自己要参加婚事,提前调查了廖家这场婚事的底子,恰好赶上一些风波,听了点八卦,有情绪了。 甚至,这种事端还夹带了外界对她这位世子妃的议论。 议论不太好听,小云不想说,就借着这事发泄对那些老学究甚至那位廖家上门女婿的怨气? 实则也是给言似卿铺底儿——万一在宴席上听到一些不好听的,当成廖家女那边的缘由。 言似卿的语气略疲倦,但也温柔:“多坏的人,身上都有可以学到的东西,至少对方能坏到我们跟前,做事的能力还是有的。” “有些作案,也是别有缘由。” 到她跟前,那都是蛮麻烦的案子了,好歹得用心用力。 个别人,虽恶,但也不是无端的恶。 她不为罪恶辩解,只是觉得创造这种罪恶的源头更可恶。 “但有些人,看着很好,实则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只是张了一张嘴,能说话,而恰好我们长了耳朵,能听见。” “仅此而已。” “也值得你这么在意么?” 比如这些看似名声斐然的德高望重之辈。 毫无用处。 不值一提。 言似卿还能不知道外面的说辞?伸手,把垫肚子的糕点塞到小云嘴里。 “真生气,吃饱一点,什么时候我说不够人家了,没准要你出手打人呢。” 啊? 小云一下子眼明心亮,点点头,猛吃了好多糕点,还塞了一些给马车外的若钦,让他吃饱饱,晚点需要时,一起打人! 言似卿莞尔,但也听到若钦提及蒋晦有殿前差事,脱不开身,今日没法一同赴宴。 “我知陛下差遣,你们世子昨日提过。”言似卿知道,疑惑若钦为何要提起。 若钦:“殿下说了,以后凡是他的去处,我们尽可说,当然,他也会提前与夫人您说的,只是,他怕您偶尔忘了或者当时没在意,就让我们多提提。” 兵部主将,有些事是不能说的,哪怕对妻子也如是,言似卿知道,但如果是能让若钦他们这些人知道的行踪,就是可以提前告知她的。 言似卿了然,但留意到“偶尔忘了”,“当时没在意”跟“多提提”。 眼帘微动,言似卿扶额,叹息微不可查。 她也就是有点恼他昨晚胡来,自己竟然还配合了,早上抹不开面儿,不想搭理他。 他就这么..... 明知道她会羞恼,还非要那般。 得罪了,又上赶着讨好。 但她在目前好像没有跟他知会自己去向的习惯。 他也没说什么。 言似卿莫名不自在,手指曲起,摩挲布料。 他们这样的新婚夫妻,似乎也契合许多平凡人家里的年轻小伴侣,磕磕绊绊的,有点小脾气。 就是不知道未来如何。 言似卿有些走神。 —————— 言似卿来时,廖家派人迎接,正是那几面之缘的廖青,身边还特地带了个小姑娘,提及廖家祖母派他们迎接,也提及自家的敬重与诚意。 按照身份,廖家举家来迎接都不为过,不过言似卿来得突兀,都没派人通知,进门后对方才匆匆来人,也是知道她意思,才低调了些。 毕竟言似卿身边也就带了个小云,护卫吊跟在后面了。 “知王妃不喜铺张,前院喧闹,可先行去见我母亲?” 廖家祖母身体康健,言似卿在成婚那会见过,知这位老人家豁达能干,跟周氏很像,她对这类老人素来很有好感。 春含雪 第197节 但对方也很重礼数,怀渲公主还没到,那她没来见自己,就是孙女那边出了点问题,需要长 辈镇着..... 言似卿心里有所猜测,直接问了廖青,“可需要帮忙?” 廖青一愣,知道已经暴露,“多谢殿下,眼下还不必,母亲说不好叨扰殿下雅兴。” “那边有戏台,您等待些许,她一定来。” 邀约言似卿的帖子里有单独的题注,老夫人是要请她看戏的,也不全是掺和一场婚事的酒宴。 既如此,言似卿也不多话,笑着应下,也听到了前面花园传来的戏台曲乐声。 但! 她也没想到人才走到拱门口,就听到里面借着前台戏曲声,窝在席位后面的闲谈。 既有今日成婚的廖家长孙女才发现男方竟私下跟其表妹不清不楚,因是这两日的事,临门一脚,实在没法处置,想要退婚,男方因有些小功名,竟拉扯了几位老先生从中说和,言语间帽子盖得厉害,什么善妒什么辱夫什么无证据既污蔑....逼得长孙女不愿家族为难,也不愿其他姐妹被自己连累,只能被迫认下这门亲事。 言似卿还真不知这一茬。 其实这算是丑闻了,廖家不好声张,对方既得意廖家退让,也没想把事脑袋,大多宾客还真不知道,所以,这几个人能知晓内情,就是相关人员——廖家的憋闷,那小孙女都蔫蔫的,这么得意猖狂的,要么男方亲族,要么那几位师长家里的女眷。 若对方只提到这里,廖青也只是羞恼惭愧,绝不会震怒,可对方那破嘴可闲得慌,不等小云跟廖青阻止,就提到了..... “不过这商贾女就是有手段啊,能攀着男人,这不论是权贵还是其他富豪,都被迷得神魂颠倒,都有过男人了,寡了这么多年,想必手段了得.....” 若不是隔了几步远,外面想必还有其他宾客在,廖青不好怒喝,就不会让这几个女眷说完这么老些话。 廖青铁青着脸,满头大汗,一边给身后女仆使眼神,让人出去悄悄把这几个女眷叫进来,以东家身份处置此事,要么就是交给言似卿自己处理了。 但他得先折腰行礼赔罪。 言似卿抬手阻止了他,摆摆手势,也没让女仆跟恼怒的小云出去料理她们,隔着拱门跟错落花枝,低声道:“也没提我们的名讳,不好处置的。” 说人坏话的,也不全都是蠢笨之辈,话多,但也怕事胆小,言语间都没提及正经身份跟名讳,她跳出去处置对方的话,仿佛做实了似的。 廖青一怔,支支吾吾:“也无须他们认罪。” 他知道言似卿是办案的性子,无证不入罪,可她现在已是王妃了。 何必..... 言似卿不置可否,好像不太在意她们不指名道姓的隐晦羞辱。 廖青无奈:“殿下好涵养。” 他甚至还很羞愧,从言似卿察觉到他们家有事,直接问要不要帮忙,他就自觉羞愧。 “此前....您出事,我们家也没帮上什么,实在无颜.....” “已经帮了的,我知道。” 廖青一怔。 言似卿却笑着,前面那些事,看着没多少人出面帮她,但也没什么人跳出来落井下石,朝堂保持沉默。 宴王还日常被人弹劾呢。 这背后若无人帮忙说和,走关系压着,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廖家谢家以及个别家族,怀渲公主等人那边,乃至周厉那边,这些多多少少都出面调和过。 她知道。 有些帮忙,不是非要人尽皆知。 手腕适当,才是成熟的家族。 “你们若真的倾尽一切,牺牲不小,我反而会害怕。” “万一你们帮不到位,把一家子栽进去了,我还得回头去捞你们。” “也很累的。” 廖青听得一愣一愣的,后红着脸挠头,哭笑不得。 确实。 言似卿跟帝王那边的事,他们根本摸不着头脑,如他老母亲说的,这是乱掺和只会火上添油。 但王妃殿下也忒直接了。 ..... “可今日这事实在是我们府上之过,您再好涵养,也不能这么算了。” 他知道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可言似卿现在能做主,他没法越过她自作主张。 言似卿表情意味深长,“好涵养?也未必。” 什么? 后来依旧看戏,人前人后,那些私下偷偷议论的个别人也跟他人一样对言似卿报以尊敬跟人情。 若不是小云切实见过那些人的嘴脸,一点也看不出她们私下的刻薄跟恶毒。 她忍得难受,可言似卿没什么态度,他们做下属的也只能作罢..... 听戏那会,言似卿比较认真,中途问了廖青曲艺出处,“请了拂陵大家吗?” “殿下好品味,这就听出来了。” 言似卿笑,婉拒了廖青喊人过来的提议。 “正事在,她也忙,不用。” 廖青点点头,后来时辰差不多,老祖母那边能脱身了,廖卿跟言似卿分开了,后者还得去观礼,而廖青得处理好这边的事。 一分开,廖青一边差人把那几个女眷的背景查出,准备托付给若钦让蒋晦知道,宁可主动,也不好让后者以后得知发怒。 世子妃好涵养,世子可未必。 一边,他亲自去见了拂陵,因为看出言似卿单独点出后者,就是有些交情,他客气非常。 后园好多戏班子跟乐艺大家,拂陵算是最有名的一个,她惊讶,“失礼了,若是知道,一定去拜见.....” 廖青:“世子妃说你在忙正事,不好耽误你,来日再约。若是这班子完事了,拂陵大家尽可休憩,也好参加我们家这场喜事。” 拂陵听到“正事”一词的时候,想着这确实是言似卿会说的话。 都已经是王妃了,看他人也一如既往吗? 这一行,身份到底低了些,但现在又不低了。 真被邀请过去,对于来了长安后处处被权贵们轻贱的拂陵是有极大好处的,眼下不少师父都露出羡慕之色。 戏台上人生,戏台下的,只会更残酷。 廖青也很会做人,拂陵也是七窍玲珑心,闻言笑着婉拒,说接了差事,是要做完的,一边祝愿府上喜事。 廖青不是第一天知道拂陵了,毕竟驿站那会就见过.....心里钦佩,越发尊重。 “拂陵大家德行过人,在下佩服,若有什么麻烦的,一概通知府上小厮,没有不应的。” 两边说完,廖青得去前院参加婚礼议程,走了。 拂陵站在原地,与花色绰绰中想着刚刚那番话。 “德行过人吗?”她低语,后轻叹。 但她没想到他们这些人的正事终究没法继续了。 —————— 前院,本该快进行婚礼议程。 言似卿被仆人带着前往宴席位置,听到外面鞭炮声,知道仪程快开始了。 她不认识那位廖家长孙女,但知晓这场婚事属实是其跟廖家不得不生吞的恶心。 但凡提前几天,看廖家人的做派脾气,也肯定退婚了,只是现在婚事将成,连皇族都派了怀渲跟她这些宗室成员到来,男方的过错摆在明面上也不算打错,要退婚难如登天。 所以.....生吞死老鼠,不过如此。 言似卿偏头看着曾经活泼爱热闹的小女孩垂头丧气心神不宁的,“你堂姐不让你跟着她吗?” “嗯?嗯....是的,殿下。” 言似卿无端想到了自己女儿,想着再过个十年,也许也是这摸样。 憨憨的,机灵,但又不够机灵,依旧憨憨的,装不出心眼。 她笑了笑,捏捏小女孩婴儿肥还未散去的肉嘟嘟脸颊。 女孩错愕。 言似卿却笑着入席,怀渲已经来了,朝她打招呼,一边朝她眼神示意。 “怎么了?” “公主殿下不进去?” 怀渲扯她袖子,非要她顺着看过去,原是年轻官员那边. ...言似卿正觉得这人坏心眼,却发现那边确实有热闹。 也不是看人,是看热闹。 “你看,有趣吧。” 怀渲意有所指。 不止是年轻官员,还多为重要部司,前途无量的那一批,否则也不敢在这样的重要场合闹了矛盾,气氛不太好,就差打起来了,两边都在克制。 这本没什么,年轻人,血气方刚。 但里面竟有滑不溜秋的简无良..... 也不止他。 言似卿目光扫过,瞧见了齐无悔跟周厉在热闹中心,两人似乎有些严肃的口角,气氛不太好。 简无良在边上可能在煽风点火。 怀渲:“你猜他们在闹什么?” 春含雪 第198节 言似卿回眸扫她,不言不语的。 怀渲莫名不自在,干笑,不敢提那风花雪月的事闹这人。 不然感觉自己要上刑堂了。 言似卿无意掺和,准备入内,但那边的动静突兀结束了,两边看到了她,原本揪着齐无悔衣领的周厉手一松,别开脸,拍打手掌,当无事发生。 齐无悔抿唇,面无表情,拉扯衣领摆正姿态后,再看向言似卿,却发现这人已经进去了。 一个眼神,都没留。 但简无良狗皮膏药一样,跟上去了,似乎,言似卿也偏头跟他说话了。 谈笑间,眉眼自然,神态和煦婉约,并不拘谨。 人前,公开,坦荡。 旁人惊讶,但也都不觉得什么,还有人也跟着凑上去的。 尊敬,客气。 敬她三分,重她风采。 沈藏玉发怔,久久不能言,但拉扯衣领的手指松了松。 脖子有点紧,呼吸不畅。 —————— 言似卿好奇这人竟还有时间来参加婚礼。 “少卿大人不忙?我记得今日是你当值审事的日子。” 她在大理寺办过一些案子,那时全权掌管,自然知道里面的所有当值安排,一般不会轻易变动。 简无良其实担心言似卿一成婚就像大多数女子一样约束于后宅,也会避开跟从前旧人的往来。 还好,她不会。 也还好,蒋晦不敢。 简无良心里觉得这位世子殿下除了打仗之外,为人也没那么恶劣,起码有人能让他让步。 “是我当值,但我跟下面一干人换班了,让他们帮我打理,我来吃宴席。” “.....” 堂堂少卿,让一干小年轻替你当值做事? 今日可是他们的休沐日。 言似卿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的主事人世间难得,多的是眼前这样的混账。 “那你很厉害。” “是吧,确实。” 简无良人如其名,当听不懂言似卿的嘲讽,可其他跟言似卿手下办事过的刑部官员看不过去,过来埋汰他无耻。 怀渲也掺和了两嘴,简无良这就不愿了,论无耻,谁能比得过怀渲啊。 私底下跟言似卿蛐蛐:“这位可是从小在皇家书房抄卷子的人物,带着下面更小的几个皇子公主胡作非为....几个哥哥被她抄了个遍,被揪出来后,还是宴王殿下亲自罚人.....” 言似卿看了看不远处被宗室贵妇们拉去谈事的怀渲,“功课很不好吗?” “素来不好,最好的一次,还是抄的宴王殿下的。” “......” 言似卿笑笑,后跟怀渲入座。 怀渲:“若不是老太太为人好,又知你来了,这么吵闹的地方,本宫还真不来。” “不过,本宫还真意外你会来。” 言似卿:“嗯?” 怀渲:“本宫的新弟弟,万一也来呢?他若是突然来,廖家来不及通知,也拦不住人的。” 确实。 言似卿却很平静,“英王殿下来,反而是小事。” 啊? 怀渲惊讶,眼珠子一转 ,“那,那位海会长呢?” 真的语出惊人,但凡蒋晦在这,都得气吐血。 哪壶不提开哪壶。 言似卿:“......” 难怪蒋晦跟这位姑姑也不太对付,小时候姑侄没少吵架吧。 “也无妨。” “诶,你这....” “只要您的大侄子不在,就没事。” 言似卿才叫语出惊人,把怀渲都给镇住了。 确实,那真没事。 哈哈哈,就说言大人非同一般吧! 但怀渲很有蒋家人的臭毛病,见不得言似卿这么从容不迫,非要撩挠人,又来了一句。 “你这也不对啊,怎么不叫我姑姑?” 言似卿:“.....” 她无语,嗔扫该人一眼,眉眼婉转,但还是微伏颈项,出于礼节低声一句,“姑姑不要戏弄我。” 怀渲:“.....” 小云亲眼看着这位公主殿下脸红了,直勾勾盯着自家夫人,后面说话就再不刺挠了,还挪了椅子往这边靠,说话那柔情似水的。 然后不远处的谢大小姐也过来了,跟人换了位置.... 殿下,殿下,你还是过来吧..... 不太好,真的不太好。 夫人被包围了!! 好在莺莺燕燕的香气很快散了散,因为不速之客来了。 “英王到.....” 了尘踱步而入,含笑从容,“不怪本王不请自来吧。” 廖家人哪敢承认啊,尊敬客气,又小心观察言似卿那边。 了尘没管他们,径直走向言似卿。 客厅一片寂静。 “言.....” 言似卿:“见过五皇叔。” 简无良觉得廖家今天这场婚事一开始就透着古怪,现在果然更鸡毛一地了啊。 这场面..... 不过她比她夫君有礼貌。 真的。 了尘:“......” 大厅更静了,近乎死寂。 ———— 后来也没出什么事,都是体面人。 真闹开了,陛下知道,谁都讨不了好。 了尘退让了,笑着坐下来,等着观礼。 很快,一对新人入场..... 倒也看见对面有几位老先生,曾经应该也是为官的,或者门生故吏不少,有些体面。 他们那边有不少新科进士小官,之前见过的金科状元榜眼的也在其中,目前都在翰林院。 也算是清流一党。 难怪廖家都得客气两分。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卡婉婉而入,那新郎官....也就是个男人吧。 一般书生摸样,各种一般,听说身世很苦,自立自强,是朝堂上最受人推崇的“未来清流”。 但他入赘。 言似卿垂眸,喝了茶,听到礼官郑重又哽咽提到两对新人天生一对芸芸,又提到其师长代为招呼呼应。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其情可佳。” 老先生也捋了胡须,郑重嘱咐两人要如何和美度日。 “要贤惠,要忍让,要....” 言似卿偏头问怀渲这位老先生的名讳,后者想了一会才认出这人。 好像是谁谁谁。 言似卿:“沧州登云巷李氏的吗?” 怀渲:“不晓得,你认识?” 春含雪 第199节 这种老官放在外面如何受人敬重,实则朝堂一抓一大把,也没听出有什么功绩成就,也就是在一个位置上熬资历吃俸禄.....不倒翁一样见风使舵。 这类官员可太多了,什么清流不清流。 书读得多了,名声架构好,就以为兜得住一肚子的屎罢了。 她满不在乎,却惊讶言似卿好奇对方,而且询问的声量也不算很低,但也不高。 “前些时间查案,看过一些卷宗,沧州那边出的灭门官司,似乎就是他们家的,我记得他们家三代族谱,算是这位老先生侄子?” “看来现在是已经摆平了。” “都能帮学生娶妻了。” 整个大厅又一片死寂。 她再低声,也有人在意,有人企图知道她在说什么。 说什么不重要,她重要。 她重要,那她真说了什么,其实也重要。 连了尘都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一出。 这位李老整个人僵住,怒不可遏,但还算知道言似卿身份,冷静下来了,只行礼说:“世子妃殿下,您这是污蔑,老夫一身清白....” 言似卿没打算在这定官司,就问了一句,“是你侄子吗?” 从容,婉约,闲谈一般。 她突然提,就不只是白提,所有人都联想到她过往的事迹——那人肯定犯事了,她肯定也有把握拿人下罪。 那到底是不是这李老的侄子就很重要了。 她都不问别的,就只问是不是。 李老脸色难看,却骑虎难下,因为他不确定她能在长安大理寺看到的案卷,是不是意味着大理寺已经在调查了? 老家那边其实没摆平? 万一确定了罪名....他一咬牙,只说:“我们李家绝无这样的败类,想必是误会。” 言似卿:“确实误会了,刚刚我还担心老先生您可能并不知晓此事,否则基于你的作风名声,一定会撞柱而亡,好成全大义名声,保全家族公义。” “还好,老先生你知道,不仅知道,还确定那人不是你家的。” “那想来,这事廖家也知道?” 廖家的人一个机灵,尤其是廖青听到自家老母亲拍桌一下,猛然反应过来,跟自己的大哥一起滑溜跪下了。 “母亲息怒!” “大哥注意母亲身体!” “我们真不知道!!!” “若是知道,怎会答应这门亲事.....李老确实没提啊,想来是真的确定那人非他李家人。” 廖青故作心急火燎,拉着李老要怼天发誓.... 李老被这汉子一样莽撞的人缠住,难堪狼狈,却不敢当着官员跟皇族之人的面发这种誓约,不然万一被查出他撒谎,那..... 怀渲看出来了,挑眉,“别随便发誓,我们几个算是代表我皇室前来,君权神授,李老想好了再说,不然算欺君。” 李老头皮发麻,进退两难,其他几个老朽原本在言似卿开口后就想占着清流抱团指责言似卿污蔑他们,结果! 一下子就不敢开腔了。 谁家没点脏事啊,万一记录在案,这人通晓隐秘,随便说两句.... 清流名望都在于名,名没了,民间的反噬只会更恐怖。 她懂其中厉害。 所以知道这类人最好对付——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是没道理的。 他们的烂笔头,其中也是双刃剑。 不过,她也不纯欺负老人家。 目光一扫,她正要开口,却见那新娘子扯掉红盖头,问身边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你可知情?” “还认么?” 那新郎官原本就六神无主,小心翼翼想要淡化自己,结果现在.... “娘子....” 什么娘子,呸! 他心生希望,廖家长孙女却镇定,重复问他:“你认不认李老?” 另一把双刃剑来了。 把他架上去了。 也算是回敬他跟那几个人老头此前架着她在火上烤。 不是满嘴道义名声贤良淑德吗? 她们女子要守这些名声,那他这样的臭书生呢? 若知情,却瞒着廖家,那是为骗婚。 若不知情,但现在知道了,那就得做选择了,李家这么大的恶行,李老若隐瞒不报,功德有损,他一个新科进士,功名利禄在前,是认,还是不认? 认了,是师生情谊,但做官是不要想了。 不认,那就是无情无义! 前面还理直气壮,诡计百出的货色,现在一到绝境,满头大汗,左右为难,浑然一副窝囊废的摸样。 众人亲眼看到这人不堪,顿时议论纷纷,鄙夷不已,哪里还有挑刺廖家姑娘的,只觉得这人可恶! “天呐,这是骗婚啊。” “搞不好还想利用廖家洗罪!” “我说这李老头这么上赶着帮这穷书生....” “可恶!” “廖家肯定退婚咯,这不退都过不了阁部那一关,家里人不用做官了,万一牵扯上,可是大麻烦。” 但不少人也看出来了,这廖家姑娘....能抗事! 聪明是肯定的,但不少人觉得她最难得的是——言似卿既已出面帮忙,要撤掉这一门烂亲事,也肯定能成功,她本可以安静等待,让言似卿把事给办了,她好轻轻松松脱身,什么风险都没有,可她还是自己扯掉了红盖头。 有事是真上啊! 不少老一辈的看着暗暗点头。 言似卿惊讶后,笑了。 而那李老跟烂书生本来就是一路货色,沽名钓誉无情无义,前者看后者左右摇摆,大怒,反而骂他不知感恩,后者一听,立即说他不知情,是李老隐瞒.... 眼看着原本情同父子的两人要大打出手,丑态百出,廖家人集体暗爽,一边假意劝架,实则踹了好几脚,简无良看了一会热闹,见言似卿有被吵到的样子,这才故作威严上前拉人.... “既是案子,既说污蔑,那就肯定要查啊,跟本官回大理寺就是了。” “不用看世子妃殿下,这种案子,本官就能摆平。” “李老你莫慌。” 李老要被带去大理寺问话,那书生倒是可以免一步,但廖家肯定要跟他对账退婚。 俩师徒如丧考妣,但路过了尘身边的时候,那李老以为了尘对言似卿有怨恨,正想求情。 了尘眼皮子一抬。 “想利用本王?” “胆子这么大,万一真让她误会是本王操作来恶心她的呢。” 他看向言似卿。 “夫人,你不会误会吧?” 言似卿垂眸,“五皇叔玩笑了,这类人,确实不够格当你的手笔。” 了尘:“那谁够格?我又驱使不了那位海会长。” “只是礼部在跟两国使臣谈完事后,在本王提议下来我国官员家里吃点喜酒,那位海会长可能怕北逾国的使臣找你麻烦,所以一起来了呢。” 这人最擅利用人心。 言似卿皱眉,确实看到了外面正院的两国使臣人员。 其中一位青年,说是会长,实在在大食国位高权重,正隔着芸芸人群,隔着热闹给寂静,在看她。 众人也才知道那位“倾心相许多年的赠玉爱者”是何摸样。 还真是英俊非凡,儒雅过人。 目光对视时,言似卿皱眉,手指曲起。 直到眼前....门庭左边高大剪影走过,从屋檐下走到门口。 一下子就堵住了众人视线,就那么龙势鹤态一般站在那,一只手还握着镶嵌珠宝的短剑撩开垂挂的珠翠喜帘。 隔开海会长,隔绝外面的人,高高站着,静静看着她。 怀渲等人莫名调整了下坐姿。 果,果然。 果然会出事。 言似卿:“......” —————— 春含雪 第200节 第105章 ———————— 蒋晦的到来像是烧热的油锅里放进一条鱼, 但不是活鱼,因他浑身都没有多少活灵气儿,但说他是条咸鱼,众人又觉得咸鱼看人的眼神不会那么进攻性。 咸鱼要把女娇娥吃了。 但也只是错觉? 不少人齐齐起身行礼。 蒋晦已封王, 亲王中也有差距, 并非按照年纪排位, 而是按照亲王品级,不管是军功还是礼法上的尊卑,宴王始终第一,从前是祈王靠着累加的政绩以及帝王背后跟官员们有意无意的扶持,位列第二,他一败落,冽王跟泠王尚不及发力就跟着败落了, 英王虽横空出世, 一来就是封了大亲王,但也只是跟从前的祈王持平。 唯有蒋晦, 从前累积军功就不少, 但因是皇族子弟,封无可封, 这次实在是功劳太大了,于朝野内外意义深远, 民间拥护, 帝王也是真欢喜——一下旨,王秩品级直逼宴王,比英王都高。 平日里,蒋晦也有意低调,从未显摆过这等威势, 言似卿有时候都忘了这人已是大亲王。 所以,现在蒋晦来了,若非英王还有叔辈的孝道压着,不用起身行礼,其实所有人都得起来。 可,他们哗啦啦起了大半,却来不及行礼。 “免礼。” 年轻有为的大亲王抵着帘子的宝剑下垂,骨骼突明的手腕下压,目光淡淡扫过。 众人才觉得刚刚那咸鱼吃人的眼神是错觉。 分明是人看咸鱼的冷淡。 他们在这人眼里,一如既往,一如他从小看人的不耐冷淡。 这位蒋氏王朝从小就不见好脾气的小祖宗依旧是那遭人埋汰的性子,可难得体贴一次,没让他们行礼。 但也只是看一眼,马上就回归刚刚的目光之处。 踱步下台阶。 言似卿原本也是该起身行礼的——在人前,她素来也要体面,不愿意留人话柄,让人指摘她一成婚就僭越礼法,对夫君慢待..... 私下无所谓,人前她依旧体面周全。 可她还没起来,人就免礼了。 她没动,看向这人踱步来,因如今摊着外交差事,这人代天子礼遇使臣,穿着亲王袍,但没选祭祀或者大朝所用的正袍冕服,选了偏向轻便的常服,玉珠龙章自有定制。 不过,此人从小得宠,金尊玉贵,礼部对他的一切用度都体现了帝王的用心。 听说,连他小时候适合穿什么衣服好看,帝王都过问过,后来世人也都知道这位小祖宗穿重色的袍子最好看。 用帝王的话就是:“吾家赤麟贵重,万色之重无可不配,尽可隆重,极显我蒋氏玉章。” 未登顶天下时,天下人就都知道天下贵族,当以谢与蒋世代风姿不俗。 难道他们蒋家人不知道? 知道的。 是个人,就知道人间何为色。 帝王也好长相出众者。 帝王也有眼睛。 帝王知道,帝王夸过,帝王也有审美。 红白,紫玄,青章,礼部那边给宗室做过最多的衣服全在这位身上。 言似卿也不瞎,她看到了,目光扫过,亲王冠,重臣红袍,王秩龙纹白玉腰封。 长腿蜂腰携宝剑。 踱步而来。 气息冷冷,刻薄傲性,门外的白日光罩他长影,斜盖在还坐在位置上的她身上。 对面的了尘跟排位坐在他后面的沈藏玉都愣了下。 这位在许多人记忆里纤薄端秀的□□女子在看到自己礼法上唯一的夫君后,目光似顿,似端详,带着几分微妙的神态,后别开眼,手指碰了一直满杯没碰过的酒。 她人高,手指细长,漂亮如艺术品,握着名贵的紫陶酒杯抵了唇瓣。 像了尘这样狡猾聪明的人。 像沈藏玉与她相熟多年的枕边人。 或者与她曾经相伴接触能品味到她性格与习惯的人。 都想到了:她似乎在回避蒋晦。 怎么,两人才新婚,莫非闹矛盾了? 否则言似卿为何姿态清冷,似乎在回避这人,假借饮酒避开蒋晦的接近? 但。 了尘眯起眼,似有期待。 沈藏玉皱眉。 简无良等人若有所思,有心担心,结果! 不出须臾。 人到跟前,伏腰伸手,长臂似笼,直接扣住她手腕。 酒杯轻晃,清冽的美酒逸出了些许,蔓延过紫陶杯身,流淌在白皙的手指上。 塞外名酒,淡淡的红,浓烈的香。 言似卿敛了眼里的惊色跟暗沉,抬眸看去,就看到这人扣着她的手腕取了酒杯。 他喝了。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人扣自己手腕的手指,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移开了,五指曲起。 “殿下是不让我喝酒吗?” 她轻缓问,很好脾气的样子。 但也很客气。 不太像寻常夫妻的亲昵,也没有女子对夫君的羞涩投靠。 她是冷静的。 冷静到让人觉得她永远不会归属于任何人。 蒋晦当着怀渲等附近宾客的目光放下酒杯,搭在她身前案台上。 俯首垂眸。 “没有,只是找机会让自己喝醉了。” “这样就能坐你身边,让你看着,免得醉酒失态。” “我若失态,现在丢脸的可就是你了。” “夫人。” 夫人。 这一次,终于轮到他喊出了这一声称呼。 此夫人,非彼夫人。 他处心积虑,反复梦里,终于得偿所愿,人前轻狂昭然...... 也在告诉所有人——为什么他失态了,丢脸的是她了。 因为他们是夫妻。 夫妻一体。 她不是周全体面吗? 他才是她第一要周全的体面。 他怎么.... 越端庄,越耐不住这种异端。 而这话一说,在谢眷书眼神复杂识相站起来让座之前,怀渲欲先起来,埋汰嫌弃,“小赤麟,你如今新婚,我不与你计较,少折腾似卿,别烂醉闹她。” 别的不说,这位公主惯能给人解围的。 但,蒋晦没让她腾位置。 他直接加了椅子,凑她身边了,挨着。 言似卿也没拒绝,从容,但也沉默,心神飘忽的,其实又一次为这人的“异端心思”所震惊,压着心头的酥麻,不与这人直目相触。 他不装了。 以前尚在人前,在护送路上,在驿站,在白马寺,各种巧立名目遮遮掩掩的眼神。 现在完全不装。 她从前觉得那般隐晦的觊觎眼神难熬,现在又觉得如今这眼神.... 手指动了动,欲擦手指上沾染的酒汁,眼前先于小云递来他随身的方帕。 很随意自然。 她看向他,在后者要帮忙擦拭前,垂眸接过,不轻不重擦拭手指,一边问:“办完差事了么,怎的来了?” 她不接刚刚那茬,只轻缓问正事。 蒋晦也不意外这位主儿冷静自持的能耐。 他也不是显摆给她看的。 “两国使团要来,总不能只让英王叔他们招待,挂着名分呢,不能渎职。” “都是吃饭,喜宴的饭菜自然是好吃的。” 春含雪 第201节 也不一定。 你那顿就不太好吃,让人食不下咽。 简无良等人表情复杂。 了尘的目光从言似卿擦拭的手指上扫过,又在两人几乎一体挨着的身体边界顿了顿。 衣摆叠加。 他记得言似卿这人但凡为了正事,素来不拘小节,不计较与他人男女接触,但与之接触的人都能深刻体会到其疏离冷静——每一寸的接近,不论有意无意,她都知道,眼里有天地横远的距离,让你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已然僭越礼数,她不说,是让你自己退让,给你体面。 真能跟她如此合乎礼法的亲密,也只有血缘之上的关联,或者夫妻。 也只有夫妻。 她不会排斥。 天地间的夫妻无数,这也没什么,但对面两人是蒋晦跟言似卿。 他们怎么能是夫妻呢。 原来看着如此碍眼。 了尘微笑,握杯饮酒,心下一念:还好,也看得出言似卿对蒋晦也没那么亲近,至少小细节上,她对蒋晦似乎是有点排斥的。 也对,她心里不可能不怀疑宴王一脉乃灭她满门的真凶。 以她高傲心智,怎么可能屈从所谓夫妻关系,更不可能真爱上蒋晦吧。 不过是跟之前妥协自己一样,对蒋晦的逼婚也妥协了。 了尘喝下酒。 沈藏玉越过前面了尘的肩头,也看到了言似卿跟蒋晦的一切肢体细节。 他比别人都了解她的小习惯。 她确实在回避蒋晦。 但这种回避,他也见过。 新婚那会.....她对男女之事不太热络,常以忙碌回避了,或者对此表现平平。 他那会既猜测:她应该也不太喜欢我,或者碍于世俗需求,草草成婚而已。 可她对旁人也从来 如此,表面端庄温善,实则冷冷清清。 他后来又觉得她本性既如此,除非父母女儿,她不动情,无人例外。 智高者,多性冷,难以动情,若志坚毅,更不动欲。 不动明王如是者。 这在自古以来皆如此。 看来蒋晦也不例外。 沈藏玉内心稍稍安定,也能咽下咽喉的烈酒了。 但。 使团的人进来了。 北逾国的不重要,战败之国,不重要,满是晦气,没人管他们如何。 众人的目光还是被大食国的使臣吸引了。 使臣其次,使臣陪着前来的那位青年显贵才重要。 海富贵,听着很俗的名字,原来长得这般美玉无瑕。 最重要的是....其人清冷,温柔,略带着点文人伤月的忧郁。 这年头,所谓商贾都生得这么一副让人神魂颠倒的模样吗? 众人看看他,又留意到这人走进来的时候,目光虽不直接,但隐晦地,看了某位已婚的王妃好几次,克制又隐忍。 是了,王爷来了,没事的。 但真爱也来了啊。 还是她唯一承认过、私下定终身,甚至跟君主坦诚过的真爱。 会不会闹啊? 这一刻,不少人都放下酒杯,侧目盯着。 果然,食不下咽。 廖青默默擦了下额头汗水。 不是,今天这席面.....会不会掀桌啊? 还吃不吃啊? 结果。 并未。 海会长好风度,并不闹,也不僭越冒犯,只保持着优雅风度,待人和善客气,也不介意今日变故,反而致歉突然前来的叨扰..... 场面反而很和善。 了尘惊讶,盯了盯海富贵,又看了看平静的言似卿。 若是真爱,还能如此克制? 不恨不怨吗? 难道是..... 言似卿不看对方,擦好手指后,正打算叠好脏了的帕子,交给下人回去洗净。 但....帕子一角被摁住,某人一点点把它扯回去了。 言似卿:“?” 她看向他,有些不理解。 “我的。” 言似卿失笑,随意道:“嗯,是你的。” 小心眼。 她没打算在这事上跟他闹,却没留意自己这笑里面带着点纵容跟无奈。 蒋晦小气吧啦抢回了自己的帕子,但又顺势覆住她的手掌。 十指相交。 “我说的不是帕子。” “.....” 言似卿呼吸微顿,别开眼,但被交错握着的手指在下面曲了曲。 小拇指被勾住了。 那人来回摩挲。 言似卿喝水,抿了抿湿润的唇瓣。 刚坐下的海富贵抬头。 怀渲刚看热闹,吃着甜瓜,突然卡住,觉得不仅酸,还噎着了。 不是? 啊?! 你们小年轻烦不烦!! —————— “海会长好风度,本官还以为今日会腥风血雨呢,毕竟痛失所爱不是哪个男人都能承受的。” 北逾国使臣的破嘴还是开嗓了。 一开口就让原本挺好的气氛僵住了。 蒋晦抬眸,正打算“伺候”下对方,结果,对面坐下的海富贵温和道:“我与王妃殿下因生意相识,为各方百姓民生交易而往来,各守本国,信诺诚意无有背刺,这本是人间一场缘分,但命运使然,不是所有缘分都能从一而终,这是天意。” “既是天意,人为不可逆。” 他没有回避,甚至比北逾国意有所指的恶意更坦荡。 就是因为这种事避而不谈反而不好。 都已成婚了,还挂着此事,对她自然不好。 言似卿这次看向他了。 目光相对。 安静片刻,她说:“我们做生意的,从来不愿违背天意。” 这两人算是默契了,坦坦荡荡,似要将过往揭过。 他们如此,旁人反而不好意思提。 蒋晦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海富贵这个人,说起来,人家早就认识,还是他横插一脚..... 莫名的,他反而有点心虚,主动给言似卿倒酒。 言似卿瞥他一眼,却见这人对她心虚,对外却是重拳出击,比如倒完酒就看向北逾国的使臣。 “我家夫人说得对。” “就好像你们北逾国喜欢人为逆天,最后不也没什么好结果。” 北逾国的人被梗刺得不行,脸都涨红了。 想怒,却见啪嗒一声,蒋晦把那镶嵌许多美玉、价值连城的短剑放在桌子上。 春含雪 第202节 是警告? 众人一下安静。 有高官眨眨眼,认为这是世子殿下的权威警告,于是配合上说:“殿下,若是下官没认错,这一定是从某些战败者帐下拿到的战利品吧。” “点苍部送给乌呼鹤云的而已,本王看它上面都是玉,又能防身杀人,跟陛下要来了。” 北逾国的人气死,“我们是来谈判的,莫非世子殿下是在讽刺我们?!这还怎么谈下去?!” 蒋晦惊讶,表情嫌弃,“想多了,本殿下没那闲心。” 然后。 他手指推了下。 把这短剑推到言似卿跟前。 言似卿本来就没觉得这是什么男男女女的恩怨情仇,说白了是三国之间的外交往来之事,是正事,背后有谈判利益,她没必要掺和。 结果。 她怔了下,看了看这把剑,又看了看蒋晦。 蒋晦摸了下鼻子,手指再次戳了下上面快镶嵌满的各种玉。 红宝石,蓝眼睛,紫玉,琥珀,黄翡....什么宝石都有。 又奢靡又夸张,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不说话,但意思就在那。 海富贵愣了下,低头喝水。 言似卿:“.....”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 美玉相赠定情....玉佩那事.... 从驿站开端,后来她公开说是海富贵买下,送给了她。 不少人都记着,蒋晦也是。 唯独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事了,现在想起来了。 主要这剑上的宝石太多了,有点闪。 她心里哭笑不得,但这次没法冷淡回避了,毕竟对方一片赤诚。 她....心里也有动荡。 手指搭了剑鞘,缓缓抚过上面的宝石。 “那,谢谢殿下所增。” 蒋晦:“不是赠送。” 言似卿:“嗯?” 难不成还要她买么? 蒋晦轻哼,“本来就是你的。” “所有我的,都是你的。” “见外了,夫人。” 他似乎有点脾气,但又很得意,好像准备了很久的情思情话,在心上人面前准备就绪,抓住机会张口就来。 处心积虑讨她喜欢。 言似卿这次没忍住,笑了。 这一笑,千树万树梨花开,姹紫千红春色来。 她不是花,不是任何色,她既春天本身。 让人心神荡漾,让冬夜熬了三四个月,等来了她。 原来,她也会被某个男人取悦而笑。 笑得那般婉转柔妩。 啪嗒。 简无良看呆了一会,后默默看了桌子上的小菜,又瞥了眼隔壁某位齐将军突然“不小心”捏断的筷子。 唉,这一顿是真吃不下去了。 蒋晦,世子爷,好福气啊。 命真好。 —————— 廖家的婚事都毁了,哪里来的喜酒,还是言似卿亲自毁的。 她也算是回报了廖家此前花费心力在私底下的帮忙,不愿意欠人情而已,事达成,哪怕对廖家姑娘的志气能耐侧目欣慰,也不会对此更多接触。 所以在廖家过了一些场面话,致歉妥当后,各方表达了体谅,尤是皇族诸代表对此都偏向廖家,这场婚事的取消自然不会有其他变故。 了尘都不至于跳出来为这种渣滓师徒讨人嫌。 但使团来吃喜酒,赶上这变故,多多少少有点尴尬,廖家提议吃席依旧,权当设宴款待。 这是朝廷的差事,廖家的东道主体面。 也不是人人都得陪同。 尤其是言似卿,她也就坐了一会,看朝堂人进入了三国外交的正事中,尔虞我诈,谈笑风生。 过后,就被怀渲跟老夫人邀去后院看戏了。 戏台重启,热闹转移。 廖家祖母很感激言似卿帮忙,也知她在前面其实没怎么吃,毕竟几番变故,没人顾得上吃喝。 小案上送来一些热气的新鲜糕品,多为南方沿海的口味。 怀渲跟谢眷书留意到言似卿确实好这口。 “这绿豆糕倒是特别,加了蜂蜜跟茯苓?口味调得很好啊。” “嗯?是拂陵大家提议让买的?” “有心了。” “其实说起糕点,永安坊本来有一家极好,若非前些年出了事,倒是可以带你去尝一尝,他们家最有名的就是这绿豆糕,也是加了茯苓的。” 怀渲好享乐,随口一提,谢眷书也知道这家,认可了,边上小辈份的慧敏跟小孙女好奇,问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 死人了。 言似卿:“路上失踪?被野兽....” 一看就知道她对这命案感兴趣了。 也算是老毛病了,言大人对什么擅长,就是对什么感兴趣。 谢眷书眉目婉转,“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只知道也不算是命案。” 怀渲那会年轻,知道一些,但毕竟是天家女,位置太高,只听说,没过问,倒是廖家祖母对这些事了然一些,“确实不算命案,十年前的事了,永安坊的许氏糕铺名声远扬,开了不少分铺,像关中城等卫城都有店面,许氏的掌柜为人负责,唯恐其他店不按规矩做糕品,慢待客人,所以定期各处巡察,这事还为不少人赞颂,但那一次,赶上风动之期,他与两个仆人逾期未归,许家人觉得出了事,报案了,查了后才知道人已经离开分店,按理是赶回了长安的,官府差役按照路线查找,最后才南郊的琵琶林找到了掌柜的尸骸。” “但那两仆人不见了。” “财物也全都被夺走....那时候就确定是仆人杀人夺财,把许掌柜的尸身扔在林子里,当时那个惨啊,都被野兽啃食干净了,只剩下了骨头....” 这种有头有尾的案子不算悬案,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凶案,所以在大理寺那没有定档,许家对此处置也没异议,只是因为负责的当家人没了,后代不成器,乱做生意,店铺很快就败了。 烟消云散。 但当年的好味道,素来是被这些爱吃也懂美食的贵人们记着的。 提起来也有些唏嘘。 这是意外提起的事,也不是关联大局的命案,没人太在意,言似卿也没上心,只是看了看糕点,再看向戏台。 这一场戏是刺客戏。 伶人武艺好,演得入木三分,曲调铿锵急切,勾人心神,生怕青衣花旦被杀了。 众人正看着起劲。 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第106章 —————— 惨叫来, 大多数人都惊慌失措,廖家老祖母都算是见多识广稳得住的,顿了下,下意识看向手背上被覆住的温暖。 她年岁大了, 再保养得当显年轻, 手背也是枯槁纹纵的, 小年轻多不愿跟老态之人在一起。 家里小辈除外,眼前....这神仙风姿的姑娘也除外。 她似乎很敬重老人,发自内心的涵养。 其实都说皮囊乃身外物,实则,也不是,皮囊是人在天地间的唯一共体,是通过它才能体会到的人间, 人间也是通过它, 意识到人的变故。 生老病死,美好与丑陋。 无疑, 眼前人是美好的, 廖家老祖母很承认自己的儿子跟孙女反复提及的世俗美词叠加在眼前人身上,并非世俗。 他们的眼睛跟审美都很诚实且高级。 但眼前人这宛若艺术的手不是故意覆触自己的。 轻轻一拍, 是在安抚她。 怕她被吓到? 春含雪 第203节 那就是.....早有所料。 老祖母的目光下意识从手掌落在身边言似卿的侧脸上。 后者淡淡回眸:“往日我去哪,都容易有命案发生。” “今日还真不是。” “所以, 别害怕。” 她是纯粹担心老人家身体熬不住, 毕竟惊吓过甚对老人没好处——今日变故本来就不小,前面利于廖家,后面的未必。 老祖母若是为此忧虑过甚..... 怀渲刚刚被吓到了呢,就跟在白马寺栈道被简无良弄的男尸吓到一样准备尖叫,此刻镇定下来, 疑惑中,美眸婉转,用扇子贴了唇瓣,无辜又委屈问:“那本宫也害怕呢?” 然后就拉了言似卿的另一只手要跟去看看虚实。 廖家老祖母:“......” 真是见鬼了,年过七旬还得被公主争风吃醋。 ———— 若非言似卿提醒,许多人还真以为出命案了。 罪过罪过,主要最近长安屡发命案,这些贵人们有点习惯性忧虑了。 好在.....不是命案,而是被阻止的命案。 北湘院,那边多为男客。 男子饮酒做乐跟女眷们搭不上边,前者还会猜拳勾掌,动辄比武也是常事,一身的汗味,女眷实在提不起兴致,也有男女之嫌。 但,那边多为官员也是真的。 官员中又分本国跟他国。 于是,离席去方便的使臣在路上被刺杀,这事事发突然,尖叫声却是来自男仆,倒不是看到了尸体,而是撞见了打斗! 跌坐在地的北逾国使臣狼狈不堪,慌张失措,而刚刚在刺客出手时猛然出现阻止的若钊正跟那刺客打得激烈。 动静很快传到前院,官员们纷纷赶来。 尤其武官,身手厉害,很快赶到。 但那蒙面刺客实在厉害,激斗一番后,还是被若钊拿下了。 了尘站在屋檐下,看了看若钊,再看下站在走道下面淡然从容的蒋晦,眯起眼,不动声色。 诸官员询问情况。 蒋晦:“有人意图刺杀北逾使臣,好阻碍谈判吧,或者栽赃给我国。” 嗯? 不少官员思索起来,看那刺客跟北逾国的人,神色复杂。 但少有闹腾的。 毕竟涉及朝堂之事..... 北逾国的使团之人搅闹着,质问那刺客是谁。 结果面具一揭下。 浑然是大食国人的样貌。 好了,不用问了,问就是“北逾国欺人太甚,欺辱我大食国疆域,我是为我大食国而杀仇敌!” 于是两国吵闹,东道主为难....谈判阻隔。 这些老官想都不用想这般走向。 果然! 那刺客一喊,北逾国使团的人立即跟着质问大食国使团为何谋杀,还要天朝做主的.... 其实,人若是真被刺杀了,那才叫一绝,根本没有回旋异地。 可惜被阻止了,但不要紧,北逾国的安排也是缜密的,这刺客也是真死士,冒着必死的风险也要为国家谋取政治利益。 同在屋檐下,也在官员中的大食国使团成员集体低声骂了一句,而海富贵神色从容,“诸国都有背主叛国之奸人,样貌口音算什么证据,空口无凭,毕竟要安插一个刺客在世家府邸中,可不是简单事,我们一方没做过,自然不认,拿出证据再说,我方愿意配合一切调查。” “你们倒是清高无暇了,海会长在长安可有顶天的人脉,谁不知道你要办到这件事,根本不必你出手,只要让....” 北逾国还想说些什么,甚至还想扯到大食国跟言似卿的关系,可惜....话还没出口。 一把刀就斜插在这人跟前,入土三寸。 蒋晦微笑着,也不说话,一挥手,廖家被买通的门人被拽出来。 “武安巷十三居,门前枇杷树是暗号,现在还住着两位两位刺客。” “北逾国的诸位,你们猜他们供认出的人是谁?” “从入关买通人,到现在,没想过被别人先知道吗?” “自作聪明,却因为不够聪明而丢人现眼。” “战败了还这么嚣张,原来的停战协议可以撕毁了。” “希望诸位回国后还有 脸跟你们的边疆百姓交代,而不是遗臭万年。” 这完全打的明牌——北逾国战败,但不甘心和谈出大血,就想着在自导自演使团被杀的苦肉计,把和谈责任推给大食国跟天朝,以占据谈判主权。 结果..... 被顺势导演了一出,现在“师出有名”了。 谈判本来是看两边兵力强弱的,天朝占优,和谈是因为打仗终究是有伤天和之事,两边边疆百姓压力都大,需要进退有度,若能谈判换来足够的收益,暂停也是好事。 奈何北逾国先提出的和谈,如今这般下作,那就怪不到他们了。 要么师出有名再开战,要么..... 北逾国使团完全想不到自家打算早就被人家洞察了,一开始就被盯梢,甚至对方还促成了今日的刺杀...抓贼抓脏,估计背后帮忙的内奸也已经被抓了。 这些使臣面如土色,知道大势已去,只能重新和谈,这次谈判的条件比之前还苛刻.... 礼部的人自然欢天喜地,本国官员也松一口气,暗暗欢喜。 不至于一直把事端留在廖家,人家作为东道主摊上那么个无耻师徒,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赶上使团阴谋,若非蒋晦早有准备,拿下对方,真让使臣死在这,廖家必然被连累。 想想都出冷汗。 廖青神色还慌着,正要配合处置此事,却被自己大哥拉扯了袖子,愣神后,被带去某院落谈事。 ———— 沈藏玉看着这一切发生又结束,发现大食国那边也很平静——那海富贵.... 这人没关注院子,目光飘向拐角那边。 拐角无人。 女眷那边无人来。 那人没来。 但官员们回归前院的时候,发现不少宾客已经准备离开。 其中,莲池边绿挂黛,池中意,庭中风。 明明许多人。 她跟怀渲等人过了闲庭,远离喧闹,抬臂捻了落在上面的羽毛毽子,宽罗袖滑落手腕。 怀渲还以为言似卿要过去看变故,或者解决下疑难。 没想到并不是。 她知道那边的变故开端与结尾。 因为一开始就在预判之中。 所以才安抚老祖母。 老祖母若有所思:“殿下之前....” 言似卿笑了笑,“老夫人此前还觉得这次帮忙越过了从前,毕竟温泉别庄那事叠加上去,我们之间算不清。” “现在能算清了。” “使团之事,到底也是叨扰了贵家。” “其实可以提前阻止,可惜,眼前这般才能利益最大化。” “所以....您孙女的前程,自有更好的安排。” 老祖母这才恍然大悟。 她就说言似卿这次主动帮忙,到底是高调了些,不符其性子,原来是因为后头还连着使团的政治之事。 提前给的谢礼,后续再补上,也算是弥补廖家需要为此担负的风险——虽然廖家不知。 怀渲也明白了,眼底异彩连连,“那,若是刺客果然来自别的....” 不是大食国,而是了尘,或者别的势力呢? 这天下间,不乐意两国达成和解的可不少。 甚至可能宴王府也不愿意。 言似卿看了怀渲一会,转过脸,眉目平静,微微一笑,低声的温柔柔情似骨。 却让怀渲突然冷然刺骨。 因为她说。 “它只能是北逾国自己安排的。” “所谓真相,在家国利益之前,只有相是重要的,是结果。” “政治无道。” 春含雪 第204节 老祖母也听到了,有些走神。 政治无道。 这四个字,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还未等两人细想,啪嗒脆响。 众人转头,看到有东西飞落.... “啊!” “是毽子。” “哪里来的小孩儿。” 刚安抚了老人家的手指拿了毽子安抚那孩童。 旁人是在责备那小孩不知礼数,在这玩闹,得罪贵人。 但被阻止了。 看着小孩,她在笑,笑得很温柔,还了毽子。 生养过小孩的,才懂那种温柔跟宽容。 刚刚还说着“政治无道”的人,温柔得能把人溺毙了。 小孩有点害怕,但眼巴巴拿过毽子,又开心起来。 但言似卿抬眸,看向不远处站着的蒋晦。 四目相对。 明明事情已经解决,也算皆大欢喜,但他看到了她对小孩的温柔跟晃神。 也想到了别的。 他们之间....永远不可逆的隔阂。 蒋晦想到了一件事——她从来没要求喝避子汤,那东西伤身,可她没要求,才意味着她私下一定做了安排。 她是医者,有的是手段。 她,不会给他生孩子。 她甚至不会主动告知他这件事。 无言,既是她给彼此的体面。 静默突然而来。 她站在那不动,目光幽远,含笑从容,却透着极端的距离。 而他站在那,也没动。 直到了尘不知何时冒出来,故意拦下那小孩,高声来了一句,“小孩真可爱,想来王妃最喜欢小孩了,不知何时能与赤麟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怀渲一愣,本来这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敏锐的人都品到了异样。 若是不提,都忘了这两人的婚事....本就透着不甘。 就算已经成婚了,言似卿原来那个女儿....为何始终没送到长安? 算算时日,若是愿意送来,早就到了。 没到,就是有一方不愿意。 不可能是蒋晦不愿意。 那只能是...... 气氛倏然古怪。 言似卿没有应话。 什么事都可以配合,唯独在这件事上,她透着一股冷酷的坦荡。 倒是蒋晦,他反而开口。 “王叔从前只是出家了,又不是当了太监,想要小孩自己去弄。” “不必寄希望于我夫妻。” 蒋氏恶魔果然一如既往杀人诛心。 了尘:“.....” 而蒋晦伤人无情,却踱步走过去了。 一步步。 言似卿看着他走来。 到跟前。 “回家了吗?” 言似卿听他问,嗯了声,看到他伸过来的手掌。 五指分明。 她顿默了一会,心头的复杂,想念昭昭的疼痛,都在心脏的抽搐中翻滚热烈,最后看向他。 使臣,了尘,在她这始终不是最大的事,不是难事。 让她为难的始终是别的。 “我已无事,但你若有差事,先忙吧,我自己回。” 她温和说。 透着疏离克制。 蒋晦主动,手指勾上来,小心又热切。 “我朝多的是能人,少我一个沙场粗人能如何?” “我都替你喝酒,醉了,你还能让我一个人回家?” 他一直在强调回家。 他们的家。 言似卿怔默,摸到这人手指上的疤痕,别开眼,迟疑了下,还是动了手指。 心里一个念头:他自己选的,非我过错,何况来日光阴能改变一切,谁能在原地呢?堵不如疏吧。 反握住了。 “好。” 他们携手而立,似任何一堆夫妻,又不似。 没人像他们这么有龙凤风姿,纵然隔阂有疏离,又密不可分。 众人远远看着,突兀觉得这两人还好成婚。 “否则错搭任何一人,都觉得被糟蹋了。” 也不知是那个嘴贱的嘀咕了这么一句。 简无良飞快斜瞥沈藏玉。 沈藏玉:“.....” 不过,海富贵的表情也很复杂,没能掩饰住。 不得不放手是一回事,看对方恩爱亲密是另一回事。 了尘察觉到了,低低一笑,走过沈藏玉身边的时候轻轻两句话。 “都是男人,果然都差不多。” “怎么可能甘心。” 这事可以利用。 ———— 言似卿两人本要离开,但廖青那边忽然过去了,跟言似卿低语了两句,委婉为难。 “是我那大侄女,她很想见你。” “不知....” 这有什么为难的。 廖青为何如此紧张,满头冷汗。 言似卿看了看廖青,答应了。 蒋晦皱眉,“我陪你一起。” “不用。” 言似卿笑了笑,“在外面等我吧。” 她随即跟着廖青走了。 越过门庭,偏头看到海富贵等人,留意到周厉不在,她愣了下,自然移开目光。 手指在袖下摩挲.... 第107章 —————— 廖青在前面引路, 步履不快不慢,但并非指他脚步匀称,恰恰是因为时而快,时而慢, 言似卿作为身份更更贵重的宾客, 被他诸位东道主引领着, 在后面慢了两步距,目光轻瞥间,能瞧见这位平常爽朗好游历的廖家中青代的老公子哥儿衣襟后领色调更深了一层,是被汗水浸湿的。 此前几番变故都不至于让他如此慌张不安,反复纠结摇摆。 春含雪 第205节 恐慌是因为这压力来自不可逆的权威。 纠结是因为这权威主导的这次会面可能对自己不利。 廖家感恩,不愿意戕害自己,却无法忤逆对方。 那, 大概明白了。 言似卿也只看了两眼, 目光收回,被廖家之人精心打理过的园林家邸所吸引, 认真看着。 直到抵达一座僻静悠闲的小院。 这里并非居所, 而是待客院,可一定不常用, 又有很高规格,古朴悠闲, 但被常年爱护打理, 一般这种地方是用来招待一些不可对外言说的贵客。 世家大族多有此一院。 用来招呼现在身后挂着皇族王妃身份的她也适配,但,若是以廖家的小姑娘为噱头,那就不应当。 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 此时,小院后侧的窗户在池塘石上生长这笔的林叶遮盖下并不明朗, 旁人看不出里面的虚实,但那有人可以看清来者情况。 言似卿走近,样貌一览无遗。 窗内昏暗,窗户口观望的人只能听见身后有声。 “能认出吗?” “她那时真的很小,我只知那小孩长得格外漂亮,有她父母风采,五官极好,尤其一双眼睛,如今再看,女大十八变,很难揣测当年摸样,但一双眼,我是记得的,而且她确实更像言阕,有儒雅知书之风骨,我能想象言阕与徐夫人生下的孩子长大,也就是这般样子了。” 身后人安静。 过了一会,说:“还是得更谨慎一些,你再问问她一些问题....言阕有孩子,你不也有吗?” 该人噤若寒蝉。 —————— 言似卿没有点明这样的古怪,只是从容跨过门槛,目光往内,瞧着廖家父女。 廖家这一代掌家的廖家长子官职不高,但是实权,是户部里面的实干者,不是一顶一的重要,但得倚重,背后又有门庭撑腰,在帝王那也有些体面,又没什么野心,算是在官场上最受喜欢的官员。 这人,是稳重的,也是能平衡大局的,为了家族,也可以退让女儿幸福,这是不得已,所有人都能理解。 封建大族,少有能为个别儿女而让渡家族利益甚至生死的。 但言似卿知道——这人只有一个女儿,一开始就打算招赘,已是为这个女儿做的最好打算,可惜不随人愿。 现在....亦有了变故。 父女原本在沉默着,此刻闻声齐齐侧目看来,眉目神态竟出奇一致。 也为难,紧张,但比喜怒形于色天赋不够好的廖青稳得住。 朝言似卿行礼了。 言似卿从善应对,说了两句,婉拒对方谢意,“说到底,也是见不得那样的人得偿所愿而已,恰好他们也是我得罪得起的人。” “这种随手,你们可以理解为其他权贵随手可为的跋扈。” “也不是太紧要的事。” “你们太紧张了。” 她有时候实诚地可怕。 但最后一句,又似乎在昭然什么..... 廖青呆了下,惊疑不定,廖家父女确实察觉到了,原本的紧张不堪,被言似卿轻轻揭开一脚。 廖元尝试性问:“王妃殿下的意思是....” 言似卿:“小姑娘今日已经很晦气了,早些去歇着吧,有什么正事,我们大人谈。” 她看向那廖家长孙女,从始至终没问对方姓名,但很随意。 虽是要成婚的年纪,但在她眼看也是少不更事的小孩。 跟年龄无关,也是因为彼此人生阶段不一样。 言似卿这话的意思就是她知道背后有事,不太赞同拿小姑娘当借口,还拉到台面上来配合。 这事若是很大,小孩未必能承受。 说白了,也才十八岁。 言似卿有些走神,自己当初成婚也差不多这年岁。 廖元苦笑,应下了,那廖家长孙女廖青壁欲言又止,但没有小孙女那活泼的性格,她知道这一局面其实非常紧要——对言似卿而言,自己这种角色连棋子都算不上,不管她怎么想,都不重要。 所以她默默准备退下,但走了两步,还是回头,“殿下。” 言似卿回头,以为她有什么事,结果这小孩从袖子下面取了一个平安符。 “想要谢谢您的挽救之恩,是真的。” “这个给您,是我小时候第一次随长辈参加福山求佛拿的,此后安泰十年,想来是一直有用的,总能否极泰来。” “送您。” 十年前,福山求佛。 那次是开国大典后第一次祭祖求佛。 举国欢庆。 代指皇权吧。 言似卿寥寥扫过小女孩青涩的眉眼,对其聪慧敏锐越发了然。 “给了我,你岂不是没有福气了?” “我能要么?” 廖青壁一时困顿,不知怎么说服,一时尴尬时,言似卿伸手拿了那平安符。 廖青壁跟廖家兄弟都是一愣。 言似卿摩挲着平安符,轻缓道:“我在天家威严庇护之下,背靠天下,自有福气,我拿了你来自佛家的福气,自有我的福气平衡流转,你亦得此庇护。” “平了,去吧。” 小姑娘离开了。 廖青安静无声,廖元开口引荐:“引殿下您来,是因为下官有一故人,其人遇灾厄,不得不来寻我见您。” 他引荐后,小门打开,里面小厮推出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男子。 年过四十,但显老一些,气虚苍白,衣物有些厚。 扑面而来一股药味。 言似卿眉目清扫,顿默片刻,没有问他是谁,也不问来意,只静默看着,等他开口。 他也在打量她。 上下看了好一会。 两人之间过分安静,有诡异的气氛。 廖家兄弟紧张,但也不敢出声,心猿意马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目光是不是看向外面的池塘与竹林。 直到..... “君君,我,是你父亲的旧友潭信宗,当年给你问药....你认不出来了吗?” “小时候,你生病,你父母急切,就是把你带到我这看的....” 言似卿刚刚一直在看他,闻言皱眉,“潭叔?那会我确实生病,但太小,记不住事,父亲倒是提过....可我不记得您的样子,没认出来,您现在是?” 她没有直接认下他,似乎还有怀疑,也契合当初对珩帝的回答:她太小,记不得人。 潭信宗:“遇到一些事,得罪了人,身体受伤,不得已才来投靠你。” “跟,你父亲的死有关。” 说到这里,既是言家事,廖家兄弟当没听见,依旧待在边上,不言不语,只是廖青更紧张了。 言似卿一时静默,过了会才问:“有人追杀您?还是要拷问什么?” 潭信宗:“想知道你父亲是否托付了什么给我,可我真不知,那会也只是给你父亲开了一些药方....总不能是这些药出问题了吧。” 他无奈苦笑,提及当年接触,似不能理解背后人的目的。 但这里对应上了珩帝跟了尘 两方都对她的盘算:本来是可以杀的,但留活口,还不敢随便撕破脸,就是想刺探甚至逼迫她这边拿出玉玺跟谢后掌握的庞大宝藏。 玉玺是得天下的正统象征,后者是供给帝国运转的唯一核心。 确实值得野心家对此付诸耐心。 但,他们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只是实在没有别的怀疑对象了? 一场大火,烧毁断根,了无音讯。 现在找上潭信宗,也是想通过他来确定她的虚实。 怀疑她不是真的言谢之女,那怀疑她是谁的孩子? 言似卿突说:“药,也许真的出问题了。” 什么? “因是各方诊断必死的旧疾,后来得潭叔跟父母合力挽救,虽侥幸存活,但阿爹对此十分在意,后来也一直苦研此术,他也怕自己出事,母亲不擅此道,我们一家又远在外地,家里支应不上,于是让母亲乃至我都背下当初那些药方,以便出事时,他若是不在,我们也能找到人买到药。” “所以刚刚你背诵的药方,确实有一处不对,是苦信若一钱,而非苦谏果一钱,两者是稀少药,但药性不同。” “但似潭叔跟我父亲这样的医者,是万万不可能记错药物的,毕竟关乎性命。” “你不是潭信宗。” 言似卿娓娓道来,却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果。 啊,不是本人?! 廖青错愕,廖元却眼底一闪,拉开弟弟到另一边,自己却挡在了言似卿左前侧。 春含雪 第206节 不管是否知道对方来历,眼前人不是潭信宗,这非他们提前所知,怎么能不忌! 万一是歹人呢? 三人集体后退,避开另一方,也准备叫来外面的护卫。 突然! “潭信宗”跟推他的小厮都低头,小厮推了轮椅往边上去。 小门打开。 另有小厮推出另一个轮椅,上面另有一人。 相似,但此人伤重一些,看着言似卿的眼神也更深沉无奈,一股血气翻涌。 带着血腥味。 而他们出来后。 魏听钟走出,高挺身体后面出现另一高大英武人物。 廖家兄弟立即跪拜。 言似卿目光随从对方踱步而出,也要低头行礼时。 珩帝抬手免礼,这是让言似卿免礼,但手背一摆,廖家兄弟会意,后退,廖青最后看了看言似卿,眼底有忧虑,但没办法。 他们跟假的“潭信宗”等人都出去了。 只留下真的,以及魏听钟跟珩帝。 他们自然是一边的。 只有言似卿孤身一人。 窗户紧闭,斜光倒影。 她一人看向对面。 珩帝没有坐下,而是踱步而来。 “刚刚你的潭叔在小屋里远远看过你,说女大十八变,他已然认不出你的样子,是否还是当年的小丫头。” 言似卿看向真的潭信宗,“也正常,但怪我没有太像我父母。” 珩帝:“一般是子肖母,女肖父,他说你的眼睛可能像你的父亲。” 言似卿:“应该是像我父亲一些。” 珩帝:“哪个父亲?” 突兀! 很突兀。 在魏听钟跟潭信宗都后知后觉对这句话反应过来且不解时,珩帝他已到言似卿跟前,突然俯首,近在咫尺,就这么对视她的眼睛。 蒋家人高,比一般男子高得多,哪怕年过五旬,珩帝之英武高大也足够逼迫言似卿。 他还多疑。 那双眼里如果蛰伏狩猎的虎狮。 那一刻,瞳孔也许是竖直的。 寻常小兽被盯上的时候,根本谈不上躲闪或者反抗,身体已然吓僵,无法动弹。 那两人反应不过来,因不够级别对峙这位帝国之主。 言似卿,谈不上反应,她只是不动,但对视着帝王。 没有惊悸恐慌,后退一步,或者惶恐到下跪求饶,然后竭力解释.... 她只是对视须臾后,轻轻说:“陛下似乎进一步加剧了对我的猜疑,依旧认为我非言似卿,那认为我是谁的孩子?” “细算起来,言家能搭上的也只有谢后当年旧事。” “您,难道怀疑我是谢后那边某些人的孩子?” “还是谢后的孩子。” 潭信宗肌肉颤抖,眼底满是骇然。 不说帝王与王妃的对话古怪中透着可怖,就说这最后的猜想....匪夷所思! 谢后无子啊!! 至少她与先朝废帝邺帝无子。 潭信宗脑子浆糊一样,重伤的躯体原本不能动弹,此刻却因为恐慌跟惊疑,手指摸索过轮椅扶手。 机械之物,比人之伪善不能藏。 稀碎声响刚起。 魏听钟抬脚从后面固定了轮椅的划动。 但声响还是起了,让原本对视的珩帝跟言似卿都侧目看他。 珩帝眼底无波,而言似卿神情无澜。 在潭信宗跟魏听钟看来竟分外一致——有一种相似的冷酷品质。 仿佛全天下都无人有资格能让他们动人。 这种冷血,强大,驾驭他人的本事..... 安静。 再次诡异安静。 魏跟潭都不言语,且都下意识低头了。 这是他们法子内心的臣服跟惊惧。 珩帝不置可否,再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这个区区商贾女,区区医家女,因多个凶案而让世人知晓她的聪敏与心术,反而显得她的静默从容也非古怪。 有一种古怪的和谐。 珩帝甚至不生气她的冒犯跟僭越,语态依旧,“谢后与邺帝无子。” “你不知道?” 言似卿:“知道,所以我不理解。” “我像他们吗?” “陛下,虽是大逆之言,但我确实好奇——我,真的像他们吗?” “这种相似,以至于让陛下您反复怀疑。” 如果是无实质的证据,一直反复试探一位有功之人,甚至现在还是自己的孙媳妇,多多少少损帝王格局。 珩帝会承认自己的多疑? 珩帝轻笑,淡淡道:“从雁城来长安的船只上,你似乎跟赤麟对峙过,后者询问言家旧案,你的回话是你当年年少,早已记不清前尘旧事,如今,又能对药方等细节小事记得清晰无比。” “还能认出潭信宗非他本人。” “这算是朕的无畏多疑?” 他竟对言似卿与蒋晦的对话了如指掌!!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什么是帝王呢,帝王就是御下,御下但纵横——纵横之术,前提是了然所有人的隐秘,掌握动向。 所以,那艘船上无非分了三类人。 宴王的人,蒋晦的人,以及帝王的人。 一门三代,三类心腹,这就是帝王之家。 帝王的逼迫依旧在,她如何应对? 魏听钟微抬头看去。 结果言似卿说:“男女之间若是做到知无不言,完全坦然,那后续就不会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事了。” “但可能完全坦然,真知无不言了,也没法长久。” “无非靠谎言维持长久,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了一些年纪,非天真的少男少女,大抵都知道这事。” 额...... 话说。 确实。 潭信宗尴尬,珩帝愣了下,慢吞吞说:“那确实,朕也如此。” “这世上夫妻,也大多如此。” 他可能想起了自己跟元后,还是跟别人。 帝王的男女之事太多了。 魏听钟:“可能这里只有下官不如此了,不能苟同。” 气氛一下子.... 嗯.... 更尴尬了。 珩帝回头斜瞥他,有些无语。 魏听钟面无表情。 哪怕是帝王,也得在这件事上原谅一个太监的敏感呢。 言似卿低头整理袖子,权当自己提出的这个说法未曾冒犯人家。 春含雪 第207节 一时忘了,对不住。 原本肃然紧张的气氛因为魏听钟的掺和,缓和了许多。 珩帝走开了,没有再靠近逼迫言似卿,但走到窗边,随手拿了小桌上招待客人的酥糖,拆开酥纸,漫不经心吃着。 “所以你是记着当年事的。” “杀你言家人的那些刺客,你见着了?” 言似卿:“没有,那会,母亲为了保护我,确实把我塞在了马车暗箱中,这点,陛下通过当年我舅舅带着的那些护卫也能确定虚实,我未撒谎。” 帝王要查一件事,时隔多年也能挖地三尺,什么旧人都会被翻出来。 她知道他能确定这件事。 珩帝:“是确定了,但如你不能理解朕的多疑,朕也不能理解你的行为——你明知蒋晦的祖母乃灭你言家的真凶,还能与之成婚,以你之高傲,为何?” 言似卿顿了顿,摩挲袖子的小动作停了,语气木然。 “有没有可能,陛下您但凡赐婚的人换一个,我也得与之成婚,不管是谁,我都得接受其为我夫君。” “这跟他是不是世子殿下无关。” 儿子孙子挨着求赐婚,当爷爷的真赐婚。 一个皇长孙,一个帝王。 她怎么拒绝? 珩帝:“......” 魏听钟这次觉得言似卿是真委屈,帝王也是真无理。 珩帝安静些许,后折叠酥纸,慢吞吞说:“朕果然是年纪大了,忘了。” “你确实是能顾全大局的人物。” “那作为孙媳妇,再原谅一次当爷爷的老顽固吧。” 他抬手。 潭信宗跟言似卿都看到了从外面被带进来的人——周厉带来一个老妇人。 周厉在帝王亲临廖家后就脱身赶去了,执行了一些命令,眼下带人进来,只匆匆看过言似卿一眼,就俯首站在一旁。 潭信宗看一眼这老妇人,表情抽搐了下。 珩帝:“认出来了?当年在你药方帮差的医女,有时候用药,你让她来,她也见过当时幼女。” 他转头看向言似卿。 “这个,你也认不出了?” “也无妨,朕希望她能认出你——认出你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女孩。” “潭信宗碍于与你父亲的交情,还可能做到忠义信诺,别人也未必。” 潭信宗缄默,言似卿无言。 魏听钟来回看看两人,手指摩挲。 难道,言似卿的身份真的存疑? 医女如今年纪已大,当年旧事与她没有任何牵扯,也没交情,碍于家族生死,她不可能帮言似卿。 这次来,就是真的认人。 也断不敢撒谎。 潭信宗紧张无比,面色燥红,而医女进来后,虽紧张,但还是看向言似卿,认真辨认,过了一会,她面露疑惑跟不安。 “陛下,看样貌,确实认不出年少样子了,但眼睛很像。” 人的眼睛是最肖年幼时的,因五官骨骼变化巨大。 这说法跟潭信宗一般无二,哪怕是医者等擅摸骨的人物,也难说认出几岁幼童跟二十几岁成女的偏差。 所以.... 但医女记得另一件事,她小心询问能否查看言似卿的手腕。 “奴记得,那言大人的女儿手腕往上有一小红痣。” 这话一说,潭信宗侧目。 他当年摸脉断症,也不至于看女娃全身,但医女跟徐君容帮用药擦药... 除了为人父母,也只有她见过小女娃全身。 言似卿看向医女,而医女为了自家家族性命,已尽全力,不然也不会提出这样的隐私。 帝王瞥了一眼,“你们进后屋....” 还未说完。 言似卿不为难人,已经自己撩了袖子。 “你说这个?” 皓白胜雪的手肘正上方,赫然有一点娇艳欲滴的细小红痣。 玫瑰含雪,雪中朱砂。 医女:“啊,对,就是这里!您真的是当年的言小姐!!” “陛下,她确实是。” “奴以性命担保。” 周厉第一个转身,魏听钟伸手,连着潭信宗的轮椅也被他推背面了。 言似卿还是言似卿。 只要涉及紧要生死,什么虚名荣辱,在她看来都是小事。 这也契合了她为了庇护母亲跟女儿等一干人生死,妥协婚约也不在话下。 她做事,做人,从来都有固定的章法。 只是手臂而已,但帝王皱眉,看都没看就别开眼,语气冷肃:“可以了,放下。” 言似卿松手,袖子垂落。 只是手臂而已,她不觉得什么。 她敢验证,也是因为本来就是她——她本来就是言阕跟谢君容那患疾的孩子。 “既然陛下存疑,那我也自证一下——不管是潭叔还是这位医女婶子,当年年少,确实不能记住你们的样貌,但我记得潭叔的药庐外面有一株枇杷树,我吃过那的枇杷,很酸,母亲也提过此事,后来还算是打趣潭叔的笑谈,说您惯能消遣人,送父亲这么酸的枇杷。” “对吗?” 潭信宗一时尴尬,但也红了眼。 也只有兄弟之间才会这么埋汰人,不要脸。 也因此,提及旧事,想起旧人,如何不伤感呢。 “从前,我们这一干医师与他一同学医,他长得好样貌,又是一顶一的天赋,走出去十分威风,显得我们跟倭瓜似的,总是气他,打闹他。” “酸枇杷就是故意让他吃的。” “他知道,每每还乐意吃下。” “但我不知他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拿回去逗趣妻女。” 后来那个吃他院子里酸枇杷把俊脸扭曲难看的挚友被歹人一刀劈开了脸。 再不复从前英俊。 ————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 因实在查无可查了。 这些反复试探已然能确定她身份了吧。 本来怀疑她非言阕之女就很匪夷所思。 连帝王心腹都不能理解吧。 可,帝王做事也不需要别人理解。 他抬手。 “都出去。” 众人一惊。 但无人能忤逆。 相继出去了。 门再次关闭。 这次屋内只剩下了珩帝跟言似卿。 言似卿依旧不动,安静着。 珩帝:“以你的聪明,猜到了吧。” 言似卿抬眸,“谢后确实有孩子?” 这事是机密,旁人不能说。 因为.....逐鹿天下的新帝在得手天下后,与先朝国母苟且而有孕,却本就是丑闻,若是强逼,更是不堪。 所以了尘的身份挂在细作宫女身上,而非谢后。 珩帝:“不怀疑了尘跟你其中之一是朕与谢后的孩子吗?” “你,其实挺像她的。” “一样聪明且强大,风采绝佳。” ...... 春含雪 第208节 言似卿皱眉,表情不太好看,“我想哪怕陛下您有天大的纵横之术,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女儿跟孙子苟且。” 这就不是帝王心术。 姑侄□□虽有朝代丑闻,在天家也有旧例,但那是昏君乱宗所为,要遗臭万年的。 珩帝这般严苛好名的人物,真不至于。 珩帝失笑,“那自然,朕再无耻,再跟宴王背离父子之情,也不会这么糟蹋门楣血脉,也不至于这么侮辱你。” 言似卿手指曲起,对视帝王。 “那您是怀疑谢后与邺帝在亡国之前本有孩子?” “甚至,他们在期间藏匿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这可能吗?谢后跟邺帝当年地位不稳,让百官悖逆倒戈的其中一个关键就是谢后始终无孕育子嗣,而邺帝也始终不肯纳嫔妃,这在官员看来是要断嗣之像,他们不能容忍这样的隐患,也担心这样一来国家主权会纳入谢后手中。” 当年珩帝能成功拿下江山,自身兵马最为强大是其一。 其二,那会帝后自身有无嗣隐患,且在兵马上因为先帝昏君作恶,重奸臣伤武将,极为弱势,帝后上位后缺少时间挽回。 其三,邺帝体衰多病,朝中怀疑是谢后下药,为把持朝政独掌天下。 其四,谢后突然独自临朝,暴出消息邺帝毒发,已垂死,朝中大乱。 这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无人知。 但结果就是结果。 无人能逆改历史。 珩帝还是称帝了,天下是蒋氏的。 言似卿:“如果他们有孩子,不可能活下来,就算活下来了,陛下,您为何就认为我是?” “就因为我跟谢后相似?” “我与她,真的像?” 只剩下两个人时。 很多机密可以谈,不涉及泄露,也无对症。 这样的对峙,言似卿在冽王身上也用过。 珩帝不会对他人言的丑闻机密,在她这可以言谈,但言似卿这么直白,也是大不逆,珩帝却允许了。 就是因为要谈机密,才屏退他人。 最重要的是言似卿此前就表现出足够的聪敏,若是一味装傻,对这些隐秘故作不知,才显得可笑。 珩帝回身,双手负背,认真打量她。 其实已经看过许多次,但每次,他依旧认真审视她,好像在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 竭力去找那个人的影子。 “其实,外表不太像,她更显野心跟庄重,也有一种....跟我们这古老制度不符的异常气质,你应当听闻过她一些事,她很多想法....很奇怪,若非成就至高地位,其实随便挑出一个想法,都足够被赐死了。” “改革者,朕只在她身上见过这样的气魄。” “女子权益,婚姻之制,科举,奴隶制,工农薪酬,官制,官爵世袭,削弱世家,教育,她有许多想法,有些朕不理解,排斥,但有些接受,有些一开始排斥,如今也赞同,有些一开始赞同,如今也排斥。” 他似乎对谢后这人有许多想法,曾经是不可对外人言的,也只在言似卿这多话。 帝王也有孤独。 言似卿听着,后才配合。 “因为曾经您只是封地之主,是世家之大公。” “现在,您是帝王。” 身份的不同,代表利益不同,利益不同,自然索求不同。 珩帝挑眉,“的确如此。” “你的外表与之不太像,性格能力相似,但更婉转一些,能跟这个世界相融,她太理想了....格格不入。” 言似卿:“那陛下还一度怀疑我?” “因为他们确实有一个孩子。” “谢后此人,很有长远打算,她大概知道他们夫妻上位后,其实不算完全掌握天下,反而走上那个位置就等于要与天下为敌,尤其是她忠于自己的理想抱负,并不只想当一个男人,一个帝王背后的女人,她要改变世界,改变天下万民的处境,所以她能看到一旦失败的风险——她跟邺帝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早早就被隐藏了,不为外人所知,这自然会带来国家传承层面的风险,但对那个孩子有好处,一旦改革失败,或者当时已显乱世的结果不利于他们,那这个孩子有可能逃出升天。” 谢后跟邺帝自然比珩帝小了一轮,在当年差点算两代人了,而且珩帝早成家,十八时都有长子宴王了。 但这帝后却是晚婚,有唯一的孩子时,都不小了。 那时谢后已三十多,外人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有一个孩子。 若有,早该有了。 “她大概没想到她的心腹,她的闺蜜....早就将这个机密暴露给朕知晓。” “但不知那孩子是男是女,谢后为人缜密,生完孩子,不论性别,直接送走。” “后来,连那细作都没见过那孩子。” 珩帝微微一笑:“但是,朕见过他们的孩子。” 言似卿错愕。 “在朕第一次受王令归长安观礼时,特地悄然去看了那个孩子。” “因为她再缜密,也总有想念那孩子的时候,也很在意对孩子的教养,不可能完全撇开,他们夫妻外出游玩,那孩子就被悄然带出,随着一起。” “那一次,朕拿到了消息,部署周全,连替身都用上了,自己却悄悄赶到关中温泉山,隔着一些距离,窥见了。” 小孩子在年幼时的打扮是分不清男女的。 他只见到那小孩子的大概样貌——其实他知道潭信宗跟医女都没撒谎,因为大部分小孩四岁以下的样貌跟成年后的大人本来就难以辨认。 他们真笃定认出了,他反而怀疑。 因为他自己就辨认不出,怎可能信他们的笃定辨认。 “那小孩——眼睛像邺帝,也像你。” “关中温泉山,青凰院。” “那青凰院就是他们命名的。” “若是当年,朕还得对你下跪行礼。” “是你吗?” “青凰太子殿下。” 不论男女,帝后唯一的孩子,确实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 所以,他之前说得:像哪个父亲。 其实是在这等着。 言似卿,你是言似卿吗?是像你后来的父亲言阕,还是像你真正的父亲邺帝? —————— 就是因为亲眼见过,记忆深刻,才始终怀疑。 一再试探。 而来自帝王近乎顽固的猜疑,根本不需要多加验证,只要他怀疑,罪名就已经成立了。 她根本躲不开。 也没法自证——她的聪明才智是针对发现真相,永远不能打消人心私利,何况是帝王心私利。 不杀,依旧是因为有顾忌,也有索求。 言似卿皱眉,无言,似乎在思索脱身之法,又愁苦帝王的恶意。 珩帝也不着急,耐心等着她在牢笼中挣扎自救。 直到..... 言似卿:“陛下是为何查到潭叔的?” “赶上世子殿下跟宴王的庇护,其实并非是好时机,可见当年并未查到分毫痕迹,不然以前早早动手,绝没有现在的顾忌,也不伤您的天家亲情。” “本来查不到的事,突然上赶着一并查到了,证据一茬一茬摆在跟前,供给您不断审查我。” “这既不符我的利益,也不契合您的时机,以您的心术,自然能猜到有第三方等着得利。” 珩帝神色波澜不惊。 言似卿:“您知道有人在推动这一切,在查我的时候,其实也在查幕后之人,双管齐下,但我这边,其实您能确定我大概率是言阕之女,至于帝后的孩子,您连男女都无法确定,所以,与其说您在怀疑我,不如说您更怀疑另一个人。” “甚至掌握了更多的线索跟破绽,等着其暴露。” “只是,您也不愿意留下隐患。” 不管她是不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是。 珩帝就没必要留下隐患。 珩帝眼皮上撩,“怕我在这杀你?” “还是等着赤麟来救你?” 言似卿:“一旦您动手,宴王府万一有所反抗,对方就是赢家。” “您绝不会让人利用。” “就算要杀我,也会等对方落网,或者一切都在您掌握之中.....” 这才是成熟的帝王心术。 也是帝王尊严。 珩帝笑,“这么了解朕?好像自古过于了解帝王还表现出来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言似卿静默,后说:“来长安的路上,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了。” “若我是青凰太子,必死无疑。” 春含雪 第209节 “若我不是,只是商贾女,只是言家女,身份不值一提,死不死无关紧要,那就非死不可了吧。” 因为,言家就是因为这样才灭族的。 因为无关紧要。 因为死不死无关紧要,所以非死不可。 这就是这世上许多人,无数百姓,无关紧要的性命。 言似卿孤身而立,身上有一种超凡的寂寥。 跟珩帝也完全形成了这人世间最残酷的对立。 帝王与民。 珩帝大概也察觉到了其中深意,他沉默了,思绪也有点飘远。 这般宏达的主题,也贯穿历史始终。 昏君为何败,明君为何衰,帝国大业的创建与心衰,是每个帝王必然面对的课题。 他并非庸人,否则无以成就大业。 他也并非圣人,否则也无法陷入帝王的霸权孤欲。 但两者到底谁能赢? 哪一 种帝王本性能赢? 安静中,外面突然有了喧闹。 两人齐齐看向紧闭的大门外。 门外,魏听钟低语:“陛下,是世子殿下.....他来了。” 言似卿神色困顿,垂眸抿唇,一时不愿,又感伤。 珩帝挑眉,后冷笑,斜瞥言似卿。 “不必攻讦朕的傲性,以朕的骄傲来逼迫朕当一个明君。” 言似卿:“陛下是一个好爷爷。” 珩帝无语,起身,甩袖:“他没出息,朕可不是。” “本来就不至于拿你的性命当游戏。” “否则倒显得你的成就跟才华不值得爱惜了。” “孙媳妇,朕不缺。” “未来会有许许多多的孙媳妇跟子孙后代。” “不过,最后一次试探。” “言似卿,把你的女儿弄到长安。” “朕要见她。” 珩帝走过她身边,在她脸色沉下去的那一刻,“她若像你,那朕大概可以跨越时间,见到真相。” “是不是,一看就知道了。” “那时候再决定你的生死。” “若她不像,你也不必这么避讳,接受你已经一脚踏入的命运,成为我蒋氏的成员,与赤麟一并成为朕的后代,站在权力的顶端,发挥你的才华与风采。” “这也不算为难你,不是吗?” 他到底还是抓住了言似卿所有言行中最反常的一个破绽——她一直把她的女儿留在外地,不可能带到长安,不管她的处境如何变好变坏,都如此。 有人猜疑是朝局不稳,她担心连累女儿。 有人猜疑是她心里没有蒋晦,对这场婚姻无信心,索性规避女儿的前途。 有人猜疑..... 因为她一贯的风险处境,没人质疑她保护女儿的打算,只能认为她最爱女儿的性命,也能冷静盘算利弊。 甚至连蒋晦都怀疑她是一心想要离开自己。 只有珩帝联想到了——也许她是为了避免让昭昭暴露在人前,认出当年隐秘。 现在他提出,她若是还拒绝。 那就不用问了,答案只有一个。 母女都得死,所有相关人员都会被处死。 若是不拒绝,接受了。 孩子带到长安.....帝王自有判断。 “除非,你用别的来交易,有时候人命是不值钱的,别的,才是朕想要的。” “旁人或许看不穿,但你这样的人物,应该能理解朕的为难——天下不稳,盖因那些反动之人始终认为朕得位不正,甚至怀疑邺帝的毒是朕通过那细作女下的,至今朝中前朝官员有一部分也有此猜疑。” 言似卿:“其实我不理解,陛下乃逐鹿天下之主,是靠实力拿下的江山,这些年治理天下也未有大错,纵然有反贼,可历朝历代都有这类人,陛下何必这么在意区区一块玉玺。” 珩帝沉默,犹豫些许,也打量她,似乎在好奇她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 “现在大部分人恐怕不知,但一些老臣跟老人还是知晓的——细数前朝中央王朝,北逾国祖上跟前朝乃出自一宗本源 ,虽分代数百年,但自朕登基以来,那边就一直有意打着挽回正统、入中原定鼎真龙的名头搅扰边疆的名头,甚至民间亦有附庸者,这些年没有公开提,是因为我朝兵力还算强盛,雪人沟一案出时,北逾国那边就有意重提此事,认为有优势入主中原的,可反过来,若是我朝兵力反胜之,他们也怕我们这边提起,过去收付北逾山河,统一天下。” “你看最近谈判,他们就对此只字不提。” “当年雪人沟兵败被占时,他们可不是这副嘴脸。” “提与不提,在于兵力强弱,可有了玉玺,意义大不一般。” 其实这些都是隐秘,民间朝堂都不敢提的事,提及了就是大不逆。 “玉玺传位,能让朕定天下之心。” 珩帝坦然谈及政治,态度和暖,但目的明确。 这也是实情,珩帝并未撒谎,也不是苦肉计。 对于家国大义而言,玉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也看穿了言似卿的内在——她并不愿意让家国重蹈乱世。 言似卿抬眸,对视珩帝。 如果她是青凰,或者手头有玉玺跟宝藏。 提前投诚,他或许会允诺放过一马。 —————— 那她是同意,还是拒绝? 她有玉玺,还是没有? 外面的动静起伏,蒋晦已经到了,有人拦着。 再拖一会,可能会动干戈。 这是绝境。 对于一个母亲,不可逆的绝境。 最终。 屋内寂静被打破,言似卿低声。 “我没有那些东西,尤其是传国玉玺。” “如果有,早该用它做些什么了,一如陛下所言,现在并非您动手的最好时机,已经拖沓太多年了,其实对拥有玉玺的青凰太子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他有玉玺,又能证明自己乃帝后唯一的孩子,投靠北逾国,借兵起势,乱我朝内政,远比现在的局势利于他,就算不当叛国贼,前朝旧势力尚存,当年兵败陛下之手的其他封地之主势力也尚存,他一起来,一呼百应,也是极大的势力。” “他没有这么做,就说明真没有玉玺,也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而不是等现在——陛下坐拥的天下正在鼎盛之期,兵力强盛,人才辈出,朝野也算一心,并无奸臣沟壑,就算有些肮脏乱象,也已经被陛下狠心铲除了,上下都知您的决心。” 说的是祈王冽王这些人。 “陛下,于内,您已经没有敌人了。” 珩帝:“是吗?外面那位,你的夫君,你说他现在是想当你的夫君,还是当朕的敌人” 他的反问有些轻飘。 言似卿:“您有的,只有子孙后代。” 这话也是他说的。 他有的是子孙后代。 一语双关。 对于帝王,子孙后代可以是敌人,也可以只是子孙后代。 细数历史,其实两者的处境都取决于帝王,反而不在子孙。 珩帝默然,一时未能反驳。 跟聪明人私密交谈,可以畅所欲言,也总是鞭辟入里,杀人诛心。 但言似卿也说了:“陛下有令,自当遵从,陛下派人去接我的女儿就是了。” “此前我不愿,是因为我也是多疑之人,总觉得您迟早要杀我,不似陛下有的是子孙后代。” “我,只有一个女儿。” “她确实是我最大的破绽跟软肋。” 珩帝盯着她,眼底翻涌深沉。 —————— 蒋晦大步而来,已经轮不到廖元兄弟拦截了,潜藏的内卫阁领跟魏听钟都出面了。 但肯定拦不住他。 蒋晦步伐未停,哪怕已经察觉到附近危机重重,袍子亦随着长靴步伐飘动。 春含雪 第210节 直到..... 哗啦啦! 附近屋檐出现弓箭手。 全都瞄准了蒋晦。 “不可!” “天呐!” 廖元兄弟吓得要死,才知道自家早已被内卫弓箭暗队布防。 而这也意味着——帝王已然做好了随时射杀某些人的准备。 生死,一念之差。 屋内,言似卿也察觉到了弓箭手的动静,看向珩帝。 珩帝面无表情。 而外面魏听钟皱眉,瞥过内卫大阁领。 些许..... 蒋晦还是上前一步。 内卫大阁领皱眉,额头也有冷汗,举起的手势一时不敢动。 蒋晦再近一步。 魏听钟也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也挡住了箭矢锁定的角度。 “殿下。” 蒋晦盯着他,握紧了宝石短剑——他送给言似卿的,但言似卿嫌重,没拿,又回到了他手里。 “让开。“ 魏听钟低声:“陛下不会。” 蒋晦:“我知道。” “但我怕万一。” 魏听钟神色动容,直到蒋晦突然拔剑。 疯了?! 魏听钟正要阻止。 内卫阁领:“殿下放肆!” 突然! 拔剑的蒋晦只是用剑刃对着掌心一划。 血肉反绽,热血滚烫。 “殿下!!” “殿下受伤了!!” 魏听钟跟廖家兄弟高声呼喊。 蒋晦跪了下去,魏听钟等人见状直接让开,而蒋晦对着地面。 额头触地。 门打开了。 言似卿一眼看到蒋晦跪在那,手掌之下满是热血。 他这么骄傲的人。 现在像是毫无尊严的蝼蚁。 她一怔,脸色苍白许多,嘴唇有些颤,忍着了。 身后,珩帝看见了,脸色也不好看。 “没出息。” 他低低嫌弃,斜瞥言似卿。 “还不去?” 言似卿跨过门槛,走到蒋晦跟前。 她的表情有些苦闷,似乎生气,又似乎不是。 蹲下去,揽了他的脖子。 不说话。 蒋晦避开一手的血腥,单手揽住她的腰背。 呼吸颤抖在她脖颈上。 他也会害怕。 —————— 珩帝站在屋内,隐在昏暗中,冷眼看着,但负背的双手微微揪紧,有些走神。 也不知在想什么。 等两夫妻都离开了,他才对魏听钟说:“他们很般配,是吗?” 魏听钟愣了下,说:“是,非常般配。” “朕倒像是昏君了。” 魏听钟:“陛下是为帝国考虑。” 珩帝嗤笑,“朕为难前朝国后,如何逼迫她,不耻如斯,你是亲眼见证的,装什么蒜?” 魏听钟无言。 “可惜,她不愿意生朕的孩子。” “那么骄傲。” “朕比那病秧子弱在哪?年纪大?” 魏听钟:“......” 确实,年纪是大的。 但这话也不能说。 珩帝自己提出这事,就是心知肚明,可能当时谢后也当面嫌弃过。 他对此耿耿于怀。 那位素来也是不吃亏的主,身份也本来高高在上,从民间入谢家,再入皇族,再登顶帝后之尊,甚至最后还把持朝政,受包括珩帝在内的百官跪拜,怎么可能对珩帝屈躬卑膝。 即便败了,一死而已。 若非被拿捏要害,暴露了青凰殿下的存在,也不会被逼苟且。 但口头上对珩帝并不敬重。 当年随便几句埋汰珩帝都足够让天下人胆寒。 ——年纪大,没邺帝英俊,粗鲁,没邺帝博学文雅,迂腐,古板,手段下作...... 指哪打哪,句句要害。 魏听钟亲耳听过最让珩帝暴怒的话。 谢后当时说:“我从不招惹别人碰过的男人。” “不干净。” 始终,她有清醒的女子主权立场,从不附庸男人,不管是选邺帝,还是别的,她都只选独属于她的。 她想要的。 她也只认为她选择的男人必须完全属于她。 这在当时绝对离经叛道。 哪怕珩帝当时已是天下之主,是赢家,她也看不上。 可她败了,青凰也已暴露,即将被追杀。 珩帝也不是邺帝那样的文雅之人,他野心勃勃,登基后傲视一切,只要是他想要的。 不管是女人,玉玺,还是天下,乃至要她屈服,要她孕育承载谢蒋两个顶级大族尊贵血脉的孩子。 这些,他都要。 所有人的生死前途都在他一念之间。 那是一位新帝当时最磅礴张狂的野心妄为。 是从臣下走到至尊之位的最放纵姿态。 也是帝王位最腐蚀人心的可怕之处。 魏听钟暗想言似卿跟蒋晦他们现在看到的帝王都算是温和的。 放在当年..... 言似卿若是不死,都未必只是皇族孙媳妇。 最后地宫一把火,烧毁一切。 也一下把当时狂妄冷傲的珩帝烧醒了。 他是帝王,可天下的一切也不全由他做主。 也有得不到,留不住的。 “陛下,当年那青凰殿下,到底是男是女?”魏听钟问。 春含雪 第211节 珩帝:“那么小的孩子,鬼分得清。” “不过,朕倒是听到邺帝抱那小孩,说的是:朕的青凰太子,未来是唯一的帝国之主。” “那既是男儿了吧。” “而且,若说要驾驭前朝那些旧人,让谢后的心腹们死心塌地为之谋划,男儿比女儿容易得多。” “若是女儿,她会考虑更周全,处处为女儿保护,毕竟是那么小的女孩,置身复国大业中,不知要面对多少凶险,要被多少人觊觎,还不如藏匿起来安享余生,或者在背地谋划。” 这是世人固有的想法,但珩帝多疑,并不敢轻视别的可能,所以一方面对言似卿下手,一方面调查他人。 “玉玺绝对存在,她亲口承认过,甚至以此逼迫我放那孩子一马,虽是当时的谈判策略,可她不会在独女的安危上虚张声势,万一败露就是死。” 他还是好奇,玉玺到底能被藏在哪里,又有谁知道它的踪迹。 言似卿真不知道?他怀疑错了? 可她身边确实没有前朝旧人,查了又查。 干干净净。 哪怕是这些年的经商往来,用的也都是干净人,没有前朝牵扯。 再怀疑,再调查,显得他无理取闹了。 今日一切就让他颇为无趣,让小辈看了笑话似的。 如果谢后那女人还在,怕是又会嘲笑他。 —————— 珩帝不知魏听钟在回想过去,他也有些走神低落。 低声问:“如果我与她的孩子长大,你说是了尘那样的,还是像言似卿这样的?” 魏听钟垂首。 “一定是最好的。” 珩帝也踱步走向门口。 “听说言似卿那女儿非常聪慧可爱,没准像那样的。” 他这话莫名其妙。 如果言似卿是青凰,那也不是他的血脉,如果她不是,孩子也不可能是谢后的血脉。 说到底,历史是残酷的,死的终究死了。 帝王真正想要的,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收网吧。” 既要把那小孩弄来长安最后确定一次。 也要双管齐下,确定另一边的内情。 言似卿确实没说错——帝王,不能被人借刀杀人。 —————— 王府。 门窗紧闭,言似卿在给蒋晦手掌上药。 她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蒋晦也保持沉默,直到包扎好,药味藏在棉纱内,血腥味被压住了。 蒋晦看着她,“生气了吗?” “气我不听你的,非要过去.....” “你有自信,即便没有我,你也能全身而退。” “或者,你也做好了死在那边的准备。” “你并不希望我介入你的生死。” 言似卿抬头,眉眼温润,“生气的是你。” 蒋晦:“我没有。” 言似卿:“那你非要这么问我?” “看不出来我会心疼你?” “还是以为我铁石心肠?” 蒋晦一时安静,但眼底慢慢红了,另一只手揽了她的腰身。 “我以为....你只是逼不得已才妥协。” “是不是我也不要紧。” 言似卿安静些会,“与你成婚,确实如此。” 实话好难听,她都不打算骗她。 蒋晦气馁,恹恹的,正要松开她问一些内情,还确定将来打算。 结果这人俯首吻他额头,温柔细腻。 “但我不会与他人那般寻欢作乐,悖逆礼数。” “赤麟殿下,你好像对你的风采一无所知。” “也高估我了。” 蒋晦错愕后,难忍心头悸动,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想不起之前要问她什么了,也忘了跟她对峙将来打算,要她给一个结果。 脑子都烧起来了。 欢喜压住了一切理智。 将她拉坐到腿上,在怀里,亲吻她的脖颈。 “你.....” 言似卿任由他亲昵冒犯,抚了他的脸颊,在喘息中,低低一叹。 “别问了好么,解释不清,你我之间也不是非要寻根问底。” “说多了,对谁都没好处。” “一步步走到最后。” “自有结果。” 蒋晦没说话,因为根本耐不住这般温柔退让的她。 屋内一时安静。 言似卿安抚好他,准备起身收拾药箱。 但。 又被拉回去了。 过了一会,屋内有低低言语。 “你的手有伤,别闹....” “是你开头的,难道不该有结果?” “欲情故纵而已,殿下,你没有情趣吗.....” “什么情趣不情趣,鬼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冷淡不理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海富贵.....言似卿,你来....你自己掌握结果,一个我还不够你玩吗......他们岂能跟我比?” “......” 说好的克制,明日复明日。 衣物散落一地,还是白日,颠倒恣意,缭乱非常。 单薄的红被在雪白之上随之动荡摇晃,最后滑落。 最后又盖上。 峰峦纵雾,云雨之像。 等结束,言似卿早已疲惫睡去,蒋晦还醒着,看着怀里的娇柔,又看了看掌心微透血红的伤口,不觉得痛,只是有点恍惚。 ——她都肯用这种法子来麻痹我,想来是做好了最坏打算。 想到院子外布置的弓箭队。 蒋晦眼底满是冷意。 他不能坐以待毙。 三日后,言似卿去大理寺归还书籍,顺便为那无耻师徒的事做个供词,只因李家那破事儿已经查出结果了——有些案子就是这样,不是查不出结果,是要看值不值得查,是谁要结果。 但凡动静大,压迫大,案子就查得很快。 真相也只是真相。 自古如此,言似卿早知道结果,过去露个面,也算是为事发地的苦主们撑个腰,案子定得快,李氏那些罪人才会死得快。 不过,她才办完事,准备离开,走过甬道,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偏头看去,前面停尸房人头攒动。 “殿下。” “殿下,里面有恐怖,您....” 简无良在里面得知她来,喊人退开了,嘴里嘟囔着:“她什么没见过,人皮灯笼都见过了。” 言似卿确实见过许多恐怖尸身,但眉眼一撩,瞧见新收纳而来的尸身,还是愣了下。 “野兽啃食过么?” 李鱼跟简无良这些大理寺旧人都在看尸,似乎为这案子动用了不少人。 那自然不是一般的案子,也绝不是野兽啃食。 言似卿瞥了一眼,确定只是一具尸体,已经被啃得惨不忍睹。 一般这种尸身即便被当地人发现,也会先报府衙,以失踪跟野兽杀人处置,送到大理寺来,就说明要么确定人为凶杀,要么是关联别的案子,有悬疑之处。 春含雪 第212节 她好奇,看向简无良,后者摸着鼻子苦笑。 “恐怕你会感兴趣的。” “这尸体发现的地方——关联了另外一个案子。” 他眼神示意,下属既把一份卷宗递过去。 言似卿看到上面的字体。 “长安南郊琵琶野林....永安坊许氏糕铺掌柜失踪案。” “这新的尸骨,在同一个地方发现了?” 简无良苦笑,“对,而且死法一摸一样。” “都是野兽啃食,肝脏全无,都是毫无人为踪迹。” “死者身份——依旧是赶路的商人,有身份文书,身份倒是明了。” “一样是财物失踪,仆人失踪。” “时隔十年,一摸一样的案子,这要么是野兽成精了,要么是仆人把这手段干成了行当,于此发家致富。” 就算是杀人夺宝,也不必要选同一个地方。 这要是巧合,也太匪夷所思了。 难道是同一个仆人? 简无良还没说什么,言似卿翻看了下文书,再看了下所谓野兽的咬痕。 “啮齿咬痕是真的,被啃食皮肉也是真的,确实是野兽所为。” 李鱼点点头:“我们也这么想,但验尸后发现若是野兽袭击而亡,无非咽喉被咬破窒息而死,那死者的五官死相应该是眼中充血点丝,面部皮肤瘀血发绀、肿胀,不该像现在这么平和正常,倒像是死后抛尸被啃咬。” 言似卿:“而且这文书很干净,一点血迹都没沾染,倒像是人跟行囊分开处置。” 野兽不会区分物件价值,也不知财物珍贵,它们只在意血肉食物,若是袭击啃食,那血肉必然混乱。 不至于只有文书干净无比,滴血不染。 所以就是人为。 对方是故意作案,而且故意把人扔在那琵琶野林,甚至可能连文书都是故意留下的。 这就是挑衅了,挑衅大理寺。 “要去查吗?我一起?” 简无良:“......” 他想拒绝,但实在耐不住渴望。 “万一有危险.....” 言似卿轻笑:“还在长安之境,如果有危险,那就太可怕了。” 倒也是。 但简无良还是缜密的,一行人乔装打扮,秘密出行。 很快到了死者家中。 ———— 第108章 ———— 言似卿不对不太了解的案子发表太多意见, 到了地方,下马车。 眼前是一闹市巷子。 原本就非常热闹,就是有些不成规矩跟不干净。 当届杀鸡剥鸡毛的腥臭地儿就挨着边上的热气腾腾的豆腐摊子,衣着暴露的女子在封闭的小门口靠着青苔壁磕着瓜子儿叫唤恩客, 不远处的门洞也有家贫的小童一边帮父母招呼卖菜生意, 一边跪在地上对着临时搭起来的破木板写字作业.... 这种喧嚣的热闹, 无端的安静自不会是因为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之间足够平等,没有任何超出太多的“高贵”跟“权威”,不管各自出什么动静,都不至于让群体都露出恐慌的神态。 除非是官家人。 大理寺门人提刀招呼,当地里正与县衙差役打了头阵,已经看顾好路线, 等人来而已。 官场门人多, 只瞧见玄红带刀的大理寺门人鱼贯来,鱼贯中, 中间有挺拔身姿眉目冷峻的青年穿着更上乘的文武玄袍带着人进了小巷。 躲在门洞后面的卖笑女子透过缝隙瞧见被那青年跟其他护卫小心陪护着的人不紧不慢走过跟前。 这人, 像是靴子底下永远染不了尘埃似的那种。 简装打扮,但明显是个女人, 走过斑驳青苔密布的巷道,各家各户随便倾倒在小道沟渠里但因为堵塞而拥挤恶臭的水渍被靴子踩踏哒哒作响。 但这些人没太在意。 好像在谈事。 低声, 温厚, 从容,就这么从长安最不体面的角落走过。 ———— “死者罗玄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子弟,但自小门户学徒经营起家,做的酒肆生意,酿酒作坊自成牌面, 已有三十年光景,如今四十五,也算是正当壮年,体格强横,赚了一些钱财后,置办家业,买下了这一户两进院落的银杏老宅,把一家老小安置在这。” “罗玄此人因为走南闯北,很有人脉门道,这类人并不缺远途经验,能死在野林那边,且现场无实质打斗痕迹,连拖行的痕迹都没有,只有一些脚印。” “脚印痕迹很正常,虽然有些乱,但可以确定大概是两个人,是正常行走的痕迹,并非打斗或者拖行,按拓印下来的靴子印记跟尺寸,等着跟罗玄家里人比对,看看里面另外一人是不是仆人,还是另有同行者。” 言似卿接过简无良递过来的鞋印拓本,发现还有林子里的简略地形图,从能发现的脚印到陈尸之地,以及一些主要树木的分布,小道的路径,甚至还提示了草叶的拦路情况.... 这远比从前大理寺办案的细密谨慎更上一层楼。 李鱼在边上暗暗笑:自家大人可是一直记着自己在本职工作上不如人的事,私底下也是努努力力学习进步呢。 现在大理寺门人上下也都认为言似卿那种绝佳的逻辑思维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但她查案很看重环境细节,认为尸体是凶手最费心力去处理的结果,要发现真正的线索太难,反而是周边环境,因为体量太大,凶手往往没有时间跟足够的缜密程度去处理掉所有痕迹。 反而是突破点。 但这种调查很累,可对于大理寺这种帝国顶级司法之所,人多势众,人才济济,只要肯上心,这种繁琐的调查对他们并非难点。 于是。 简无良递出纸张时,眉眼间有自信,但也有点紧张。 言似卿看出来了,但不多加评价,她非对方上官,不好高高在上去评论一二,若是以朋友帮忙的身份去介入,再看这纸张,将上面一概细节记下,又看了下两幅鞋印。 其实在这看不出什么问题。 具体得等看到罗家人再说。 可她觉得不好耽误时间,对简无良说:“我记得报案人是当地柴夫,砍柴路过,闻到腐烂臭味,疑惑中观望到....后来吓到,喊了同行的村人,一同过去,确定是死尸,这才来报案,衙门的人先赶到,确定尸体位置,觉得不对,这才通知大理寺....此前关于许家的案子卷宗也才转移到大理寺。” 简无良:“是,这两个柴夫,我也让人叫过来了,免得耽误时间。” 这个案子是民间的,又不关联社稷,没有帝王下生死令,不逼着早点破案,他原本不必着急,但言似卿在其中,她的时间紧要一些。 他仿佛提前明白了言似卿的意思——她要看一下两个柴夫。 “那两人,有问题。” 把人叫来是一回事,有问题是另一回事。 简无良查问过,两人的证词跟踪迹能证明他们绝不是凶手。 死者死亡时间是五天前。 这两人五天前都有不在场证明。 但是..... 简无良知道言似卿肯定察觉到不对了,也就不藏着掖着,“他们经过的那个野林,这么多年后,其实里面的林木已经归属古铜村,这两人属于古铜村河对岸的李家村,柴夫并非野路子,寻常砍柴也只会找真正的荒郊野岭,没得砍到别人村头林子的道理,这两人想必是偷偷过去的。” 十年前是野林,可十年变化太大,朝廷的土地政务颁布,各地村落的权益分配另有规矩。 它其实已经不是野林了。 “过去了,发现尸体,报案,这容易暴露他们坏了规矩的事儿,会被古铜村找麻烦,本可以避开不管,却还是来报案了.....” “可能,他们是人品高洁,或者避讳鬼神,不敢隐瞒,要么....” 言似卿:“要么他们被人驱使,另有好处,这个好处足以弥补得罪古铜村人的损失。” 简无良:“已经派人盯梢了两天,应该会有发现。” “我们先到罗家....到了,就是这一家。” 简无良一指,言似卿抬眸看去,一株老石榴满缀挂着,红灿灿的。 院门打理干净,门推开,里面一片愁云惨淡,已有丧事的象征,一些罗家亲友多来陪伴苦主家人,真要办丧,也得等从大理寺收回尸骨。 只是,死讯已是事实,罗家人不得不按照习俗筹办起来。 赶上大理寺突击来查,来宾都走不脱,忌惮畏惧中十分安静。 言似卿入门,一眼看到罗家老少。 父母老态,遭遇打击后很难再配合调查,简无良低声说:“当地里正跟他们家也熟,说过这老人家从来不理事,是安养着的,对儿子了解不多,一把手操持家务的,也帮衬罗玄生意的只有他的妻子唐氏...唐妙心。” 他改了往日对女子妻妇等一贯的简称,直接以全称替代,言似卿看向走来行礼的唐妙心,后者眼眶浮肿,眼袋极重,想是疲累了许多天,深夜哭泣,但白日看着很冷静。 礼数周全。 “去里面。” 言似卿无意在人前对一位辛苦的妻子多加查问,毕竟人言可畏。 进门后,隔绝了外面的些许动静,茶水上了后,言似卿问了罗玄平日里经商会友的一些习惯.... 唐妙心知道大理寺是来查案的,她有点疑惑,但还是先详细回答了所有问题。 “夫君做生意素来谨慎,毕竟从小起家不容易,更知道自家生意起来后,总会有许多人盯着,尤其是长安之地,酒肆利益很大,不少人就扒着他出事,好吞下作坊跟生意。” “所以他去哪,踪迹都很少对外说的。” “很多事,我也不知道。” 春含雪 第213节 言似卿:“包括对他的亲人吗?” 这话很锐利。 小云立刻想到刚刚院子里,许多宾客都是包围着那三个成年男子的,对方吆喝,声量大,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但并不显得劳累,反而是罗玄妻子显得非常憔悴。 这背后有点事儿。 唐妙心顿了下,看了看简无良,又看看言似卿,想到来者说是大理寺.... 有些事,长安之地人尽皆知。 她原本行过礼了,这次突然又跪下了。 “见过王妃殿下。” 言似卿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惊讶后,却也没来得及阻止对方,但小云把人扶起来了。 “夫君确实不将自己的行程告知父母兄弟他们,具体原因,也不好说。” 外面的罗家人不少。 光罗玄的兄弟就有四个,四个下面还有一大群萝卜头。 二进的院子原本不小,但这么多人住着,一个个隔间小屋也显得拥挤。 于是看似在外名声斐然的当地酒肆大东家,实则家里看着实在不太体面。 至少都是富商,李鱼这些人一眼就看出了罗玄跟言似卿的巨大差距——后者光在雁城摆在明面上的家业就很吓人了,她手下的那些掌柜都人均大宅子。 再看这位罗大掌柜,怎么觉得非常别扭? 众人刚有点不解,言似卿问:“现在酒楼跟工坊谁在管?” 唐妙心顿了下,说:“我。” 言似卿这才喝一口茶。 简无良挑眉,忽然笑了,眼底有些钦佩。 没让丈夫的父母跟兄弟生吞家业,诸事包揽,体面又周到,为自己强,为儿女强。 确实厉害。 也说明两夫妻对于父母兄弟一直是有提防的,但罗玄此人也很复杂。 “为何买这?他的财帛足以购置更好的宅子,或者你们....不必住在一起。” 简无良怀疑害死罗玄的很可能是其至亲,只因他一死,既得利益者也就是这些人了。 唐妙心,罗家父母兄弟等,以及生意场上的对手。 “第一是孝心吧,夫君不愿让外人指责他不孝——尤其是爹娘很可能对外也这么说。” “第二,当年酿酒的秘方是我与夫君日夜辛苦创造的,但因为祖父曾经也是卖酒的,早些年,父母兄弟那边宣称夫君的酿酒技艺是祖父创建,非他一人之功,家业合该有他们的份,如此繁琐,说不清,家丑也不可外扬,夫君难以脱身。” “第三,夫君喜欢那一株石榴树。” 嗯? 唐妙心这次比之前诚恳多了,也少了很多戒备,这偏差看得简无良心里发酸:固然他是很推崇言似卿,可到底谁才是大理寺少卿啊。 听完这些,言似卿想了一会,目光停顿在屋内某些装饰品上,想到尸体上的衣物布料,问:“我看他身上的衣物比较厚韧,其实这个时节穿着并不舒服,闷热,但这样的衣物方便骑行,避免剐蹭腿肉,所以,他都是骑马来回?” 唐妙心点点头,“是这样的,夫君出行都会背上两套衣物,一套会见生意时的正装,比较体面,另一套就是骑装,也一直骑乘来去,但马匹不会养在家里这边,也没让家里人知道....” 怕马出问题。 她没说全 。 大家却懂。 言似卿若有所思,“那,他回来路上用了小马车,你可知晓?” 啊? 别说唐妙心不知,简无良等人也不知。 有这事吗?好像他们还未查到。 言似卿怎么知道的。 简无良下意识去看那副野林地形图。 第109章 —————— 众人看她, 目光灼灼,寂静非常。 言似卿也习惯了,查案么,观点表达时, 旁人总是关注一些, 怕漏过消息, 尤其是大理寺这些年岁偏小的门人,可能因为归属朝堂,又偏偏因为大理寺的专能特干而得以远离政治算计,还有许多朝气蓬勃的少年意气,在言似卿看来都很上进。 所以,她在查案过程中,但凡有这类人在场, 若是时间合适, 她都不吝仔细解释。 不然并无必要。 小云想起最早从雁城出来那会,言似卿还只是“沈家少夫人”, 因为介入案子, 脱不开身,她不喜欢耽误时间, 索性顺手查案,但过程中很多细节并不需要跟他们这些下属们交代, 跟自家世子殿下也总能心意与思维相通, 有时候她还没解释,世子殿下就反应过来了,上赶着询问求索。 反倒是后来跟大理寺这些人认识了,言少夫人就温柔细致多了,有一种为人师的耐心, 也对这些“后辈”饶有期待似的。 归根究底,小云觉得这是夫人此类天赋能人者,对“家国社稷民生公义”有所期待,总希望这世上服务于百姓的人能多一些,更多一些。 毕竟大理寺的这些年轻门人,将来资历跟能力多一些,是要被分派到各地执行司法监察之事的。 所以..... 小云刚有些走神,耳边就听到言似卿一贯温柔耐心的声音。 “罗掌柜平常骑乘来回,是为了节省时间,也因为骑乘往来能减少与人接触,少风险,但既是为了节省时间,因朝廷政策而改土地分配之事,修建官道——离野地这约莫往北偏斜一里地远就是五年前开辟的新官道,直达长安,往来许多马车商旅,还有附近卫城驻防官军按例巡察,保障当地商运,如此既安全又省时间,罗掌柜为何不走?” 确实,这是一大疑点。 简无良其实也想到了,“此前,我们细查野林内的痕迹,想看看是否有打斗掳人的痕迹,结果就像这纸上记录的,并无,看着倒像是罗大掌柜自己进的野林,后来除了罗大掌柜的尸身,仆人跟马匹全都失踪了,线索极少,案子才显得奇怪。” 所以,言似卿为何点出有小马车。 有小马车不是更不可能去走这野林小道了? 走官道才是正事。 “而且,以我夫君的年岁,他跟我一样,当年都早已成年,知晓那边曾经发生过什么....”唐妙心并不一般,有些胆气跟想法——她既对言似卿负责查这个案子而怀有期待,就不吝表现出自己所知的一切,于是提到许家糕点作坊掌柜的惨死虽已过十年,但当地上了一些年岁、且经营商运往来诸县城的掌柜们大多对此事在意,倒不是说他们怀疑当年非意外之死,而是纯粹担心那边有什么官府未能查知且抓捕的林间凶兽。 做生意的,和气生财,也习惯了预先规避风险,减少损失,怎么可能还冒险靠近那地儿呢。 他们又不是外地人,对地方位置毫无所知。 唐妙心对此也很疑心,所以对大理寺上门来查案十分支持,就是认定事有蹊跷,自己夫君是为人所害。 言似卿反问唐妙心:“此前我听少卿大人提及,但现在求证一下——罗大掌柜带的仆人,是否平平无奇,并不擅架马?” 唐妙心一愣,点点头,“是,只是需要带着做一些苦力差遣,夫君很少自己驾马车来去,酒肆作坊里面也有惯用的车夫,他不需要身边仆人擅此道,主要也没有真可信的心腹。” 仆人就只是仆人,不算亲近,罗玄性格多疑缜密,为手头家业,对至亲都千防万防,怎可能托付安全给仆人。 所以....唐妙心隐隐反应过来言似卿的用意,重复肯定了一件事:“夫君自己是会架马的,本来年少做学徒,就是做的这些苦差事,搬运往来,送酒卖酒,什么辛苦做什么。” 言似卿嗯了一声,“尸体掌心有挫伤淤痕,这并不是伤势,而是在那几日长期且频繁握鞭使力,还得操控马缰,架马远比骑马辛苦,仆人不会,罗大掌柜又谨慎,不假手于人,所以是他自己架马车回归,如果中间有过休憩,掌心痕迹恢复也快,但他在回程路上就在野林那边出事了,手心留痕,这才看得出来——他去的地方乃库县,也只是小地方,临时租赁或者购买马车,最多买到小马车。” 所以她才那么问,问买小马车是否是早有的打算,作为妻子又是否知情。 现在唐妙心不用回答了,大家已经知道她不知情。 那罗玄是遇到了什么事,需要改变往日习惯,临时弄一小马车?不仅自己辛苦架马,还得额外花一笔钱——从他买房到平时习惯来看,此人十分节俭,甚至有些抠门,一般不会随便花钱,要知道就算是小马车也不便宜,需要卖很多酒才能赚回来。 唐妙心:“我不知,此前并未提起,他过去只是找库县那些酒商收账,以及找当地粮商洽谈这一年秋收的粮食收量一事,早早定下合同,年年如此。” 简无良:“会不会是库县那边的酒商没钱,用当地盛产的粮食代替价钱,所以他租赁了小马车送回长安?” 这也是一大可能,生意场上不少这种事,不仅真正顶级的巨贾如言东家是极少数。 罗玄才更像是寻常商人老板。 也有要债失败的时候。 唐妙心对此还真不确定....言似卿却淡淡道:“不会,库县那边近些年的酒家买卖很不错——因为得供养以长安为主往外辐散的诸卫城达官显贵以及别的,那些数得上号的酒行并不缺钱,若非发展好,本以粮食为主的库县不会衍生出对外批量买酒再对外经营酒家的酒商。” 罗玄自己的酒肆定在长安,赚的钱反而远不如他的酿酒作坊,那批量供给各地酒商的钱财才是真的大头,酒肆只是摆在长安繁华之地的活招牌,让人尝味道,打出口碑,再卖酒。 这种经营方式——言肆卿八百年前在雁城就用过,后来长安陈絮那边用的也是此类法子,利润更大,需要投入的资金成本更少。 “陈絮那边给我的账本里面提及过库县的情况,库县酒商因为罗大掌柜的酒而卖出了稳定的渠道,口味已经稳定,他们是需求方,对这类长期合作的东家素来很谨慎,不会在明明有钱的情况下还轻易断诚信得罪人,就算有心断了罗家的酒,要换别家的,因为酒坊行当大户的也就这些,那家出了什么事,没多久人尽皆知,他缺了罗大掌柜的钱,改日陈絮等酒肆大掌柜那边也不会轻易接他的单子。” 他可以换,甚至别人巴不得他换,赚钱嘛,不丢人,但不能是他毁约欠债后再换,那下一家谁敢接? 谁都不愿意当冤大头。 “对手是对手,该抱团也会抱团,这就是生意场。” 所以,不存在库县收债失败不得不拉粮食充债的可能性。 而且以罗玄亲自去收债的买卖大小,能用小马车拉回的粮食也不值几个钱,完全抵不上债务,纯粹埋汰人呢。 那问题又回来了。 罗玄为何如此? 简无良:“昨日,我安排过人去库县那边实查,但来回可能要两三天。” 这有必要,毕竟需要实查求证。 不过那是大理寺的职能所需,需要事事周全,言似卿更想走捷径。 她抽出了那张地形图。 “已经确定他这一行有小马车,小马车抵达野林附近,但后来小马车跟马匹以及仆人全部失踪,野林外面也没有此类痕迹,不然侦查手一定会察觉到。” “马车也一定是在库县弄到的,因从库县到野林这段行程比较荒僻,路过的也都是小村庄,没有成型的镇甸,此案人为,而且事后迅速转移马车跟马匹,对此显然有准备,也早知他有马车这些存在,无非两个可能。” “第一,仆人对外传讯,但这仆人不识字,可对?” 唐妙心点点头,甚至补充那仆人还有些愚笨,脑子不带灵便,既是罗玄善心给了对方一个差事做,不至于饿死,也是因为这类人反而可信,不容易被收买。 春含雪 第214节 简无良:“那就不太可能是他把消息传出去。” 难道是在库县被人盯上?有土匪追踪谋害? 言似卿:“其次,他们有同行者,有第三人,这个第三人也是罗玄买马车的原因。” 啊? 众人一愣。 言似卿手指弹了下纸张,“上面其中一人的鞋印描边非常清楚,现场印记很明显?” 李鱼:“啊,我在场,是第一批过去的,当时看着描边的,确实明显,不过....” 她留意到言似卿提到的“其中一人的鞋印。” 言似卿:“仆人的鞋印更明显,罗玄的模糊。” “仆人显重。” “可两人体格,似乎是罗玄更强壮一些?” 唐妙心:“是,李高他年纪小,也才十六,常年吃喝不足,长得比较清瘦,虽然有些力气,也耐吃苦,但很轻薄,不似我夫君年纪最大,但很强健,这个年纪了,有时候还亲自上手搬运很重的酒缸。” 所以,李高的鞋印反而更重,在林中泥土留下清晰的印记,这就不正常,除非他背负很重的东西或者....人! “第三人是被李高背着的?” “此人身体不便,还是生病了?” 这倒是不好确定。 得看下一步的勘察推理——新的可勘察的人来了。 外面动静来,些许会,言似卿喝完一杯茶,放下茶杯,门人把畏畏缩缩的两个柴夫领了进来。 唐妙心观察他们,觉得这两人有鬼,搞不好就是害死自己夫君的贼人,于是怒目相视。 可领人这么一档口,外面有些吵闹。 罗家三个兄弟推着老人家凑上来了,追问是不是查案有破绽,有凶手什么的。 “我哥肯定是被某些人害了,不然他的行踪怎么会被歹人知道?定是为了谋夺罗家的家产。” “父亲母亲,你们快说话啊。” 意有所指。 “青天老爷啊,你们一定....” 啪! 人直接被若钊亮刀逼退,让闭嘴安静。 门一关。 唐妙心松口气,忍着了,走过去给言似卿续了一杯茶。 言似卿对此不言语,谢过后,简无良先问这两人:“英勇报案后,古铜村可有人找你们麻烦?毕竟那边不是野林子了,现在案发,附近村落应该都知道,若被找麻烦,可一定要说,本官给你们做主。” 两人一愣,脸色都变了变,支支吾吾说人命关天,就算被找麻烦也没办法。 简无良;“那不行,我不得给你们一点财资嘉奖弥补损失?” 两人惊疑,欢喜不定,“真的?额,不用了大人,不敢不敢。” 摇摆不定,又有点期待。 简无良:“真不要?也对,你们已经从古铜村的田雨那拿到了好处,自然是看不上我们大理寺这点歪瓜俩枣了,是吧。” 这阴阳怪气的。 却吓得两人直哆嗦,完全反应不过来,但肉眼可见这是事迹败露后的慌张。 于此,李鱼等门人趁机亮出刀锋,大喝还不交代芸芸.... 其实田雨已经败露,大理寺盯梢的看到了田雨上门找这俩柴夫,还给了财帛,但因为是在屋内交易的,盯梢门人不知内情,不敢打草惊蛇,汇报后,简无良才打算用这诈招突袭,若是先抓再审,搞不好这三人就在过程中编撰好了谎言,拒不认罪。 于是简无良把人弄到言似卿面前再开诈,毕竟他这边不行还有言似卿可以审讯蛛丝马迹。 至于田雨那边,还在古铜村里,有其他人负责盯梢。 谁知....这俩柴夫一点都不够顶的,一个回合就吓秃噜了,噗通跪地求饶。 “是田雨,田雨要我们报官的,一开始我就不乐意,没打算报官掺和此事,因为会被古铜村那边的人骂啊,他说要给我一两银子,我这才....老张,这事可是你招的,谁让你喊了田雨的!” 柴夫老张脸色发青,埋怨兄弟拿钱笑嘻嘻,现在反而怪他。 “我表哥正好在我家....我能怎么办?他也只是让我们报官,这事又不是我们干的,你急什么?大人,我们可没犯罪啊?!” 他是个精明的,已经反应过来了,不管他们为何报官,又没触犯法律,就算拿钱了又怎么样? 人不是他们杀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三人合谋。”李鱼故意继续施压。 两人连连否认,老张则说起田雨做这种事的用意。 “其实表哥就是想给陈垓找晦气,那野林其实现在是属于陈垓的,他承包了,要种什么果树,说会很挣钱,表哥与他从前闹过很大的矛盾,两家仇怨很深,从我这知道野林子又死人的时候,他就想让我们两个去报官,弄臭他家名声....” “真没有别的,我表哥也不是能杀人的坏人,他就是气不过。” 真这么简单? 这么说来,三人没啥罪过,就是有点私人目的,不太正道,甚至入不了罪名。 众人半信半疑。 言似卿却看了看俩柴夫的裤子鞋子。 顿了顿。 说:“喂马辛苦吗?” 两人猛抬头。 —————— 裤子沾了草屑。 被大理寺门人强行掀倒查看鞋子,哦,下面还沾了一些马粪。 但不是近日的时候,已有几日了、 只是这两人贫穷,没什么新衣裤鞋换,过得也粗糙,没想这些细致的,被看出来了。 言似卿查看了两人掌心,没有驾马车的痕迹。 “你们没有弄走马车?” “马车,什么马车?” “.....” 两人只承认他们到场的时候,只看到一匹栓在树下的马匹,因为周边没人,两人狐疑下起了贪心,但靠近后闻到臭味,这才发现尸体....至于马车什么的,压根没看见。 简无良跟言似卿对视一眼。 凶手留下马匹是为了让尸体被人发现,就是为了让这个案子爆发,落入大理寺那边。 但弄走马车.... 是因为凶手是坐着马车来到野林的,对方担心关于自己的痕迹被查出,暴露身份,所以弄走马车,留下马匹。 这一开始就是精心设计的谋杀案,图的也是现在——让大理寺查。 “可能,也是为了引殿下你来查。” “不行,殿下你现在还是回王府吧,万一是有些人故意设计....” 简无良觉得不对劲,担心是针对言似卿的阴谋。 言似卿微微蹙眉,拂袖落杯。 “少卿大人。” 简无良一愣,对上言似卿冷静但又算是含笑的眉眼。 “我已经很久不打被迫防卫之战了。” “也没那么多时间跟心力。” “听我的,好么。” 众人倏然静默。 恍然才意识到对方身份今非昔比,也猛然意识到从她自雁城出,到长安,到现在。 经她之手,经她参与,已经有三位王爷折戟落马。 她打防卫之战,也不缺攻击,素来一击毙命。 若不打,那速度更快。 现在,她显然也没打算让对方占据主攻优势。 尤其是在案子这件事上。 在她擅长之事上刺挠她。 她也会生气。 —————— 午后,古铜村。 这个村子比李家村大一些,田亩丰沛,村人口也多,也算是长安周边比较富庶的村落,对外也比较凶,抱团占利是常有的事。 田雨算是其中有些名望的人物,有些财帛资本跟产业,祖上听说还是员外郎,说起来,就是小地主。 但陈垓是比他 更厉害的地主。 这两人都算得上古铜村一霸,威风凛凛,闹仇许多年,逢年过节两家骂战冲突,见血也是常有的事。 可第一次惹上人命之事。 春含雪 第215节 他们停在村外,没靠近,不远处就是野林,简无良跟言似卿亲自查看了附近官道跟小刀,甚至连陈尸之地也见了。 眼下也没什么线索痕迹了,过去好多天了。 言似卿没在马车里,但是站在开口的林野田埂之间,迎着昭昭白日,绿风青溪,目光幽远旷达,一时让人不知她是在沉思这个案子,还是在思索她已经身在其中的帝国盛大权力之争。 她太安静了,安静到她这般华美珍贵极致的存在几乎要跟这乡野自然之地合二为一。 直到她回头,说了话。 “来的路上看了看,马车离开此地,走官道反而不起眼,因为往来马车多,融入其中,无人在意,但若是小道,这里视野开阔,田亩众多,种地的人时有出现,若是被瞧见了,很容易记住,去哪也能被辨认出,如果我是凶手,提前计划,也了解此地,马车也只会留着此地处理。” 而不是在前去处理的路上就留下了破绽。 简无良认可这种观点,去询问农人的门人差役也都回来了。 都说没见过。 李鱼:“那马车难道是被弄进林子里?但林子里很窄,过不了马车的。” “一匹马落入老张他们手里,还有一匹马架着马车....凶手杀人后,架马车进古铜村?但古铜村其他人也会发现啊,不然就是藏在了附近其他山林之地,我们大范围搜查不?” 其实也很为难,因为这里的山林,要么坡度极高,没有路径可以上去,要么林木纵横,过道阻塞,根本没得马车能开进去找个合适的地方藏匿。 难道直接拆了? 言似卿:“没那么复杂。” “不是有湖吗?” “我若是那人,随手就用此道销毁马车,都不用别的麻烦,轻轻松松。” 啊?! 啊! 众人猛然随着言似卿刚刚看了有段时间的不远处——林野田埂纵横的尽头,村子北郊确实有个不大不小的湖泊,湖泊附近还有一些老房子,那些老房子并不是老百姓常住的,它是古铜村曾经作为官方善金局在外的冶铜匠坊,也曾是官家治所,整个村基本从事之业都与之有关,因此日子过得不错。 但那是前朝的事,后来新朝立,这里就废了,屯垦兴农,十数年下来才有如今成就。 不过,一开始这个村子底子就好。 现在这匠坊老院寂静坐落,已无当年热闹风采,但可以看见后山铜矿废墟跟红泥壁,也有不远处的湖泊,让人明白为何在这能冶炼青铜。 铜矿早已开采完毕,只剩寥寥废墟,制造陶泥模子的泥壁倒是没太大价值,就这么搁置着。 湖泊当年想来十分脏污,如今也干净了,幽幽青蓝。 “啊找到了!” “殿下,大人!找到了!” “这荒草都压成这样,果然过了这里。” 车辙印,被找到了,尽头是随风轻荡漾的湖泊。 马车被驱入湖泊。 但再过些天,这些车辙痕也会消散。 只因卧倒的草类会挺拔起来,也会有新草纵横覆盖。 甚至随便下一场小雨,一切痕迹就焕然一新。 “光阴如斯,唯有日与夜常更替却不变,而人常湮灭。” 她轻声低语,神色复杂,小云听到了,有点莫名,总觉得最近自家夫人似乎变了一些,但仔细看,又没有。 至少她能感觉到世子夫妻粘人感情远比以前都好,似乎言似卿接纳了她的身份,也接纳了世子殿下,迎接了原本就该配得上她的权力与富贵。 可,总觉得哪里还是怪怪的。 但这不妨碍小云他们严阵以待,因为言似卿说了若是这一案是某些人的阴谋,但她不愿意坐以待毙。 对方会出手吗? “我下去看看,能不能捞出马车。” 简无良确定了马车在此销毁,觉得对方一定是当地人,对此地极熟,甚至——这里可能也是十年前的许家案销痕之地。 那下面的线索可能不少。 言似卿应下了,耐心等待着,偶尔看看那冶炼所老院。 等了一段时间后,简无良兴冲冲出水。 “找到了,勾铁锁,拉上来!” 其实包括言似卿在内,他们一直不理解,一辆小马车里面能留下关于凶手的什么罪证痕迹呢。 除非里面装载着一些繁琐又没时间卸载处理吊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会指证其身份,至少有一些指向性,而这凶手盯上的是言似卿,也了解言似卿,所以会认为她能凭着这些东西就认出其身份,所以得提前销毁。 人多,群策群力,很重的马车还是被拉了上来。 水滴哗啦啦的。 显得有点简陋的马车放在哪里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此刻浑身湿透的简无良精神抖擞,让言似卿让开一些,他主动用剑鞘撩开垂挂的湿漉漉布帘子。 “在下面的时候就大概能看到里面有东西,似乎是一些箱子,除此之外还能容纳一人乘坐的空间,但这些箱子装载的可能不是普通物件。” 那是什么物件? 乍一看,言似卿神色微妙。 “药箱?这人可能是装成了病人,而罗玄为了安置对方养病,所以特地置办了马车,护送其回长安。” “可是,如果是病人,按照林子里的痕迹,他似乎也是自愿去的野林,连着那仆人背着此人一起进入林子,是何缘故?” 言似卿缄默一会,忽挑眉一笑。 “也许这个病人中途病重,可能快死或者已经“死”了,此人身份不俗,若是死在他这里,那就是泼天的祸害,累及家门,罗玄吓坏了,不敢招惹这个结果,不得已,想要藏尸,野林,反而是罗玄自己选的!” 啊!! 众人大惊! 这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可能性,可仔细一想,却是最不可思议又最符合逻辑——不然罗玄为何要走进野林,而且还让仆人背着病人进去。 那里面就是荒郊野岭,而且罗玄明知道里面死过人。 安静中,有人留意到别的。 “还有个匣子,是什么?会不会指向凶手身份?” 边上还有长方匣子,显得更贵重。 言似卿看了看,微微皱眉。 “琴匣。” 好像有点眼熟,在哪见过。 她唇瓣微抿。 “打开它。” 啪嗒,匣子被挑开。 众人以为一眼看到了长琴,结果。 啪嗒一声之下,是里面的机扩弹簧打开,原本安置其中的琉璃瓶子破碎,直接释放出一批飞舞的虫子。 嗡嗡飞舞..... 众人大惊! 但这些恐怖虫子密密麻麻,很快包围众人。 只要被叮咬,霎时酥麻,眼前一阵昏沉。 有毒。 ———— 黑暗,潮湿,一股血腥味。 言似卿疲倦中,微微醒来,却感觉下颚有点凉,睁开眼,但下巴已被挑起。 对方,轻轻勾她下巴。 “殿下,要这样接近你,甚至如此放肆,不被某些男人阻拦,真是太难了。” 言似卿睁开眼,看到了对方的脸。 “是你。” 第110章 —————————— 对方实在有一张出众好认的脸, 虽穿着简便的武装衣,有违往日打扮,腰带悬兵鞘,也挂着一个简单的黑壳面具, 如此打扮, 气质大变, 也才知对方根本不是什么身娇体柔的乐艺中人,而是能打能杀的武者。 甚至,她还可能是杀罗玄的真凶。 一般人还真联想不到彼此。 但对方正好没戴面具,明明白白让她看到了样貌,就是知道她能认出来。 “是我,殿下,很高兴你能认出我。” 这人说话轻声细语的, 手指也没松开, 甚至轻轻来回剐蹭,这种亲昵是有意的冒犯, 好像是如其言——以前一直没机会, 装着假身份,又忌惮她身边一丛丛的高手, 如今才算逮她落网,可以轻易拿捏。 “客气了, 拂陵姑娘并不难认, 也是我运气,若是赶在你还戴着面具的时候醒来,窥见你的存在,也并不能认出你的真身。” “不是赶上,是我感觉殿下快醒来了, 特地摘下面具的。” 是挑衅,也像是得偿所愿的昭然。 “.....” 在拂陵看来,言似卿反应很小,只是微撩了眼帘,那神态细微,眼神清扫。 像是春秋时节梅雨秋风,既缠绵温润,又带着点瑟瑟憔淡的韵味。 春含雪 第216节 却没有落险后对敌人的明烈恨意跟恐惧。 强者素来如斯,稳而淡,筹谋有度。 让人没有稳超胜卷的信心,甚至拂陵很清楚—— “真可怕,我觉得我比你紧张,殿下。” 言似卿还没回应这人超乎寻常的表达,闻言再次抿了下唇瓣,轻缓说:“怕我留有后手吗?也怕这是我的苦肉计,为了引出你们?” 拂陵:“你有这怀疑,但也觉得以您的品格,就算提前洞察我们的存在,也知道凶险,甚至愿意以身涉险来当诱饵,也绝不会连累其他人。” “那些人也一并受害了,反而让我觉得您不会选这种路数——毕竟您完全有能力做其他部署。” “所以我们这一番突兀的设计,是真的在您意料之外,提前得手了。” 言似卿沉默一二,后轻叹:“我确实更怀疑那古铜村跟冶炼所,觉得你们会把线索跟埋伏的点留在里面,毕竟封闭的场所适合布置陷阱,以及隐藏人马,水下马车,琴匣中的琉璃瓶,超出我的想象。” “太异端了,我不太能应付这种意外的巧思。” 拂陵:“就好像您没抗住蒋晦的纠缠。” 言似卿顿默,幽幽瞧她。 拂陵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莫名涩然,挪开了亲昵抚蹭对方下巴的手指,移开,但让言似卿看了。 “冒犯了,但您这里粘上了一点污渍。” 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是趁着擦拭污渍冒犯她。 言似卿眼底微暗,身体疲软之下,连调整坐姿都难,只能稍微移动,一边洞察——她昏沉中嗅到的腥味,此时没了。 而且这里也不是什么很糟糕的环境。 竟然....是干干净净的小屋,桌椅茶点都有,甚至连毯子都是上乘名贵之物。 甚至....细节中是她的喜好。 女人更懂女人的偏私细节,能察觉到,记下来,但是否安排就是另一种心思跟诚意了。 她一时无言,再看向拂陵,眼神古怪。 “是你安排的么?多谢。” 她还道谢。 拂陵哑然,退开,用丝帕擦拭手指上的脏污,冷漠了些许,但也客气道:“我也只是为人下属,按照吩咐行事而已,您是有价值之人,若非处境相冲,各有立场,合该受人尊重,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埋汰您。” 虽然关押人的地方都是她上手安排的。 言似卿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抬眸,“那我就一起谢过了。” “英王殿下。” 英王推开小门,帘子曳动,外面的腐朽腥气涌入,言似卿眉眼微动,只瞧见外面甬道壁上摇晃的烛光,再看向站在门口的英王了尘,也看到这人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袍人。 面具,黑袍,武装。 跟拂陵有点像,两人可能处于一个武士体系,在了尘手下充当最可怕的利器,很多事也是他们这一类人去执行的。 比如,杀人。 但这人地位显然很高。 言似卿看了一眼,目光回落了尘身上。 了尘也在看她,上下打量,散漫含笑中,却有谨慎跟精明。 “真不容易。” 他说。 言似卿不语。 了尘走进,靠近,“对这里还算满意咯,所以这么客气,但让我钦佩的还是夫人你无论何时何地,都冷静体面....” 他靠近后,蹲下来,保持适当的距离,平视她。 言似卿:“我若是慌乱不堪,殿下也会怀疑我虚张声势。” 了尘笑:“确实如此,只怪夫人一直以来都太难对付了,这次我们也是投机取巧,冒险一回。” “谁让你一贯对女子宽容体谅,对拂陵也素来很好,不设防,若是骤然在马车里放置她常用的琴匣,反而会打乱你的思维,抓住你的注意力。” “有可能成功。” “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这就是刁钻的巧思,利用的是她的习惯。 拂陵站在一旁,也算挨着那黑袍男子身后,闻言,侧目看了看言似卿。 也许从廖家的糕点开始,一切就已经在筹谋布置了。 能这么了解她,不仅仅是了尘个人之功。 拂陵毕竟能数次亲近她,能入闺房,知晓她喜好。 言似卿倒是没有被利用真心后的恼怒,甚至也谈不上后悔,只说了一句,“也挺好,至少说明我没有可悲到对身边所有人都多疑孤冷,还是个正常的凡人。” 她说她不擅长对付异端跟意外之事。 其实她对旁人而言也是很不寻常的意外。 言行举止与众不同。 了尘一时哑然。 “当无情无懈可击的圣人不好吗?” 他似乎觉得言似卿这是在自甘堕落,甚至对她因为拂陵而落马有些不满。 奇奇怪怪的。 言似卿:“其实我一直不懂你们这些人,不懂你们的诉求,原则上这天地间不存在生来就无情无懈可击的圣人,除非是为了追逐某种极端的私利,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无情,变成这类人,但其实越往上爬,越接近成功,甚至最后成功了,凭什么会以为那些私利还能带来足够的快乐跟满足感?” “本末倒置,孤高望寡。” 了尘眯起眼,“你非斯者,何以断言?” 言似卿:“那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是在追逐哪位父母本该留给你的至高权力?” 她一反问。 了尘忽然冷了表情,猛然伸手捏住了她的脖子。 拂陵眉目颤动,步伐一步,却被黑袍人抬手示意,她顿住了。 安静。 言似卿没有挣扎,因为了尘也只是突然出手,但很快松开手劲。 “夫人果然心思狡猾,因为不想成为我的人质,或者被我逼问出机密,宁可诱我杀你,一了百了。” 言似卿:“并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在意,所以你在廖家推动的事,果然是让我替代你的身份?” 了尘:“......” 口舌之争,一败涂地。 他没有放下手,只是笑得慈和儒雅,颇有世外高人的从容,“权力只是应该回归原有的高贵血脉。” “不过我也真的怀疑过.....你我到底是否有身世纠葛。” “但我也很清楚,你不是,她最终也只有一个孩子。” 言似卿一怔,垂眸,她知道这人指的是谢后。 言似卿:“那虫子跟金磷虫属一道豢养的路数吧,养蛊之术,从白马寺开始,就一直是你,可能到了詹天理在温泉别院被抓那晚上,拂陵出现在那,都算是你们的设计。” “现在看来,她在那边,却不杀詹天理,一切就还在你的计划中。” 从詹天理被抓,到现在....了尘并未让棋面脱离他的控制。 不过,她这番怀疑让了尘否决了。 他若有所思,“夫人也未尝太小看了自己每次破局后对我的影响了,廖家那事,你又脱身了,我原以为能让珩帝拿下你,让宴王父子跟他翻脸,这样我才能得利。” 言似卿:“你之前不是还怀疑我掌握了谢后的机密,掌握玉玺的去向,如今设计我落入珩帝之手,就不怕我交代出去,让你功亏一篑?” 了尘:“确实有这忧虑,你这人虚虚实实难以掌握,但不管你是否交代玉玺,只要我是珩帝之子,是未来太子,是未来帝王,玉玺在哪,你是否交代,珩帝是否得手,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对,玉玺是珩帝的目的,但不是其他人的唯一目的——这世上没有比至尊之位更重要的目标了。 言似卿思索一会,看向拂陵两人,“那,这两位就是谢后留给殿下你的前朝肱骨了吧。” “好大的手 笔,只为算计我,算是倾巢而出了?” 了尘没有否认,拂陵其实不算,年纪小,应该是后面培养的,但黑袍人肯定是。 “拜你所赐。” “珩帝在廖家放过你,就说明他不再怀疑你是邺帝谢后的孩子,他接下来只会怀疑我,没有彻查,只是半信半疑中觉得我有价值,想用我来牵制宴王而已。” 了尘叹气,坦诚他的处境也不秒,对言似卿出手也非早先的精明计划,只是棋局变化后的一步步应对之法。 “其实夫人何尝不是一步步破局求生,我并不比你高贵。” 言似卿沉默。 了尘:“我还是问你一句:夫人可愿与我联手?你我本就该是一家的,我母亲是谢后,言家忠诚于我母子,这等情义缘分,你我宿命本该一体,难道你跟玉玺.....就不能都在我这边吗?” 他捏着她脖子的手指回收,往上,抚她脸颊。 言似卿皱眉,挪了身体,避开了他的手指。 言似卿这辈子少有被真正欺上皮肉躯体的时候,大部分看似凶险的处境,威逼到跟前,要么最后迎刃而解,要么最凶险如珩帝那次。 拂陵是女子,饶有意趣,她可以容忍,但了尘不行。 言似卿觉得不舒服,所以避开了,但....了尘好像被触怒到了,猛然靠近,将她拉回去,贴近了脸颊,衣领因为拉扯歪斜开,露出下面的雪色风骨。 气味像是听雨楼时焚香煮茶的意境,袅袅催人。 了尘甚至忘记这里还有拂陵等人,也没留意到拂陵两人改变了步子.... 春含雪 第217节 突兀,突然,一触即发。 “殿下是觉得自己更像珩帝血脉,继承其某些见不得人的妄为背德之事吗?” 杀人诛心。 原本失态失智的了尘猛然惊醒,动作停在那,后调整了呼吸,在言似卿肩头低低失笑。 “就说把我放在和尚庙里不太合适吧。” “我也只是个低俗的男人,怎么可能清心寡欲。” “但,我确实不愿像珩帝那般一朝上位后,肆意妄为,抛舍品格,毫无对政治对手的尊重,对我母后强行那苟且之事。” “冒犯了,夫人。” 他撤开,松手,拉好她的衣领。 却不愿再跟她对视。 难堪。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一直都一败涂地,从未赢过。 真是古怪,明明她已经落在他手里了,怎么还能如此紧张不安呢? “但我抓你,不仅为要挟蒋晦。” “夫人可以选。” 言似卿挑眉。 了尘:“告诉我玉玺位置,要么,我拿你威胁蒋晦起兵造反,跟珩帝开战。” 一旦开战,不管珩帝是否知道蒋晦是逼不得已,都是死罪。 言似卿:“闹这么大,你也脱不了身,珩帝不是蠢人。” “除非,你勾结了外敌。” 了尘微笑:“若是这天下不能属于我,让了他人又如何。” 言似卿愣怔,看着他好一会。 了尘冷下脸,“怎么,觉得我不如你的第二任丈夫爱国爱民英勇无敌?你就不想想,若是珩帝要杀他,取缔他的皇家身份,他为了自保,难道就不会投靠外敌而反杀回来?人性禁得起试探,那是因为都知道试探只是假设,但真正兵临城下,狗急跳墙的不知凡几。” 他常年在佛家之地听着万千人内心的肮脏龌龊,对人性早已失望透顶。 可他自己又没脱离人性。 看言似卿没反应,又提及:“你的那位真爱,海大官人,他又是否能满足你对男人的德行需求。” “三个男人,你最喜欢哪个?” 莫名其妙。 这有什么好问的。 言似卿眼神微异,看了看他,有点不解,“兵贵神速,你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 了尘:“按你第二个夫君说的,我只是出家了,又不是太监。” 语气冷冽,怨气森森。 言似卿:“......” 她好像回到了听雨楼那会,突然听到眼前得道高僧开口就是那点子男女俗事,当时确确实实被惊到。 现在,眼前人好像又淡化了所谓的真假皇子、野心勃勃的博权者身份,又变成了那个低俗的年轻和尚了。 她在等政治之争的博弈,他开口就是男男女女。 “眼下你我都是最紧要的时局,一旦失败就是死,我总不能带着不解之题走向结局。” “夫人,能否慷慨仁慈一番,尤如你对他人那样,肯抚慰我一二,给个答案。” 了尘对此特别在意,非要问个结果。 言似卿:“别人不会像你这么放肆,如此失礼。” 了尘默然,突然回头问拂陵,“那你来问,你不好奇?” 拂陵:“......” 言似卿:“不要为难她,我回答就是了,只喜欢最好看身段最好且还年轻的,但是,头发要多,不能秃头。” 了尘:“......” 他看了看拂陵,又看看言似卿。 言似卿:“怎么,我不能跟你们一样世俗吗?” 她好整以暇,一点阶下囚的尴尬都没有。 了尘站起来了,“外面的人肯定为你的失踪殚精竭虑,生怕我这幕后之人伤害你,但他们一定想不到——夫人你伤我至深。” 他摸了下脑袋,叹口气,但突然拔出拂陵的腰刀,刀锋猛然....抵着她的脖子。 言似卿不动。 但拂陵动了,下一秒,刀抵着刚刚动了动的拂陵脖子。 了尘含笑自若:“记住谁是你的主子。” “三次,你有三次为她试图阻止我。” 拂陵变了脸色,跪下了,闭目,没有解释。 了尘冷笑:“就说这世上的人愚蠢懦弱,太容易被人打动了,你就是对她好一些,她就在意你了。” 拂陵:“这里是您吩咐安置的,说是不能苛待夫人,殿下。” 了尘:“.....” 房间内很安静。 黑袍人沙哑一句:“殿下,时间确实不多了,蒋晦乃是大将,行军搜查非同一般,要找到这也是早晚的事。” 了尘叹气,放下刀,回头问言似卿,“所以夫人连拂陵这样的叛徒都能谅解宽容,对那些忠诚于你,为你涉险来此地,却因你受难的那些大理寺门人,你会如何?” “这刀,你希望落在谁的身上?能让你说出玉玺存在吗?别跟我说它确实不在你手里,如果真没有,那他们必死。” “我没有退路了,夫人,你也是。” 现在已是明牌,了尘就没打算跟以前一样客气了,毕竟已经看出言似卿不愿意选他一路。 他是对她客气,不代表在意别人的生死。 拿不下宴王,他就得拿了玉玺,另起大势,跟蒋氏王朝开战。 “当然,夫人,如果你交代出来,一旦我拿到了,我就放了所有人。” 言似卿静默,后说:“包括我?” 了尘微笑:“我说了,你跟玉玺,都该属于我。” “不必谈判,你现在只能二选一。” “之前的那些虫子只是催眠的,但金磷虫可会死人,用刀杀人都不及用它们来得快。” “好多人啊,夫人,可不止一两个。” 他依旧慈和温柔,如温和礼遇她的样子,但言似卿看得出他已到了最后关头,在前面一系列阴谋失败却拿不下宴王的结果后,他也是处在二选一的关卡。 要么急流勇退,自保藏身,要么走最后一步。 他也看出了——她非常不喜欢连累别人,尤其是连累许多人。 抓一批她身边的人,可比抓她一个人有效多了。 言似卿沉默着,过了一会,了尘没了耐心,提刀走向门口,言似卿忽说:“你对青凰了解多少?” 什么? 了尘回头。 言似卿定眸看他,“当年你还年幼,难以托付,谢后也放弃托付内情给那些所谓心腹,因为一旦让他们掌握这机密,在幼主还小的时候,难说会不会起异心,取而代之,将玉玺跟青凰太子分开托付才是最佳的选择,也是成熟的谋略,估计你后来也想明白了,所以一直怀疑我言家。” 了尘:“是。 ” 言似卿:“谢后也确实交代给了我曾祖父,因为当年那样的处境,曾祖父也确实忠诚可信,值得托付。” “后来,这个秘密也只有我知晓。” 了尘:“那你提及的青凰.....” 言似卿:“留给青凰的,只在青凰。” “.....” 了尘很快离开了,兵贵神速。 只留下拂陵看着。 门一关,拂陵看向言似卿,“我没想到您真的会交代出去。” “值得吗?” 是一批人,人命也多,可能好多人也确实可惜,但事关玉玺等机密之事。 任谁都会只选后者。 她原以为言似卿仁慈有佳,但大义在先,只会痛苦舍弃他人性命而已,而非现在..... 反过来了。 言似卿倦怠闭目,淡淡道:“它若是存在,一直悬挂在我身上,成了嫌疑,迟早引起更大的祸患,造成更大的伤亡,陛下也准备抓我女儿来长安,到时候她才是我绝对不可抗的软肋,我区区一介草民,凭什么要为它担负如此责任?” “关于它的命运,早该是你家主人这些皇亲贵胄去承担后果。” “言家的忠诚,在当年灭族之时就已经结束。” “只有谢后一家欠它的份。” “我早就不想留着它了。 ” 春含雪 第218节 “很烦。” 拂陵错愕。 —————— 外面,黑袍人跟着了尘快步走在甬道中。 他们商谈了如何拿到玉玺跟宝藏图的安排,距离拿下言似卿他们也才过去了一个时辰,蒋晦他们那边还没赶到事发之地,要找到人也还需要时间。 满打满算,四个时辰。 他们只有这个时间操作。 而且拿到后还得撤离长安。 的确兵贵神速。 黑袍人低声问了,“现在已知机密,是否要将她转移?还是直接处死?” “毕竟已经交代.....没什么用了,殿下。” “留着反而是隐患。” “她不会甘心跟我们走的,此女也聪颖非常,强行带走,在路上很容易坏事。” 了尘走动中,脸上光影交错,神色变幻莫测。 “如果信息属实,东西拿到,她也还没被找到,那自然是要带走的——她这性子也不是没有破绽,只要压迫足够,她也不是不能权衡利弊,最终改变立场,适应新身份,嫁给蒋晦不就如此。” “蒋晦都行,为何我不可以?” “就因为我秃头么?” “难道我头发不会长?” 黑袍人:“......” “若是她被找到,或者不愿意走呢?” 了尘顿足,回头看他。 面容半明半暗,却很似珩帝这类冷血无情掌权者的嘴脸。 “得不到没事,但若是被他人占有,那才让我难受。” “若我不能回来,或者错失了她,那她就只有唯一的下场。” “之前不是让你给她喂过药丸。” “解药在我这。” “再怎么样,我都不会输。” “按计划行事,看好你的徒弟就行。” 他从袖下取出一个玉瓶,里面有一颗药丸。 语气轻飘飘的。 黑袍人低头,应下了。 —————— 屋内,拂陵给言似卿把脉了。 言似卿:“怎么,怕我是假中毒么?” 拂陵:“是,怕你跑了。” 言似卿失笑,“我倒是希望自己身负武功,像你们那样怎么着都有绝境翻身的机会。” 拂陵不语,又查看了关押她的房间,最后关门上锁。 屋内寂静,言似卿倦怠闭目,后面仿佛嗅到了些许清香,然后...闭上眼。 而外面,黑袍人已经吩咐下属。 “放消息,痕迹留好了?” “是,为了营救言似卿,宴王府的兵力会被引到李家村跟东陵卫城那边,离开长安城....蒋晦跟宴王也如此。” 他们一走,就是给了尘腾出更大的空间出手。 避免他同时应对蒋氏三代。 那毫无胜算。 下属分派任务离开后,黑袍人回头看到了从小养到大的徒弟拂陵。 拂陵神色莫名。 “怎么,你有别的心思?”黑袍人的语气冷酷。 拂陵低头,“师傅,引蒋晦父子去李家村跟东陵卫城,恐怕没那么容易,他们也不好骗。” 黑袍人:“把简无良这些人转移过去,人真在那边,自有线索,他自然会过去。” 如此,确实狡猾。 他们只是要拖延时间而已。 但不管如何,蒋晦还是会找到这里.... 难道后面要转移言似卿? 拂陵隐约猜测自己师傅跟了尘有别的安排,更歹毒的安排,但她不确定。 只知道言似卿.....很难离开,或者很难活着离开。 她很了解眼前人跟了尘这位主上。 只要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目的,他们可以做任何事。 自己何尝不是。 拂陵在幽暗中看向关押言似卿的小屋。 现在还是白日,但它已在黑暗中。 蜡烛迟早会熄灭。 —————— 出门查案,不可能那么早归来,但小云这些人是王府死士出身,自有敏锐,会按时给王府传讯。 如果没传,可能是言似卿觉得麻烦,或者处境安全,没必要多此一举。 但大理寺那边也没传。 两边都失联,那就很古怪了。 蒋晦察觉到不对劲,查了城门那边,得知人已经离开长安城。 离开了至少两个时辰,现在都快傍晚了,却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蒋晦站在城墙之上,身后是瑟瑟发抖的城军将领。 若钦看蒋晦神色阴沉,知道其在隐怒边缘,“殿下,我们查了罗玄家里那边,大概能确定夫人离开长安城是为了查那案子,应该去了野林区域。” “若是根据眼前线索,可能跟李家村有关,还有就是——东陵卫城。” “罗玄此人的酒业买卖在库县那边经营很好,但库县那些酒商服务的对象其实是诸卫城驻军,那些驻军将领私下违背规定,饮酒无度,也有商贾为了越过巡防法规,运送一些不符规定的货品抵达长安收买,也会贿赂这些将领....于是这几年库县酒业发展极快,但这跟罗玄并无干系,毕竟他卖的事酒,隔了一层,突然被杀,可能是库县那边的酒商跟驻军兵部出了问题,知晓了一些秘密,被谋杀了。” 不同的职权,查到不同的事。 简无良就无法越过职权洞察兵部的问题,但蒋晦这边一查,第一查到的就是驻军问题。 于是也牵扯到了另一个目的地。 “东陵卫城。”蒋晦淡淡一句。 “去查,此时不要暴露。” “是。” 涉及言似卿的安危,蒋晦秘而不宣,悄然离开了长安。 傍晚来,夕阳落下,夜色将至。 对于长安的许多人而言,今夜是非常平静的一天,并无往日动辄吓人的大动静,平平无奇,宁静祥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长安繁华,灯红酒绿,酒肆面馆各有香气,人来人往各有欢喜。 没人知道谁逼近生死,谁又在触摸权力。 —————— 啪嗒,言似卿被开锁的动静惊醒,抬眸看到两个面具人进来。 看来是要把她转移带走。 了尘就没打算让她脱身。 言似卿不动,冷眼看他们逼近。 突然,咻一下,蜡烛被一阵风熄灭。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昏暗。 似乎有黑影跟鬼一样飘入,转眼,那两面具人就噗通倒下了。 好厉害的轻功跟点穴功夫。 她中了药,自然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不动,只平静看着.....两人倒下后,露出的另一个黑影。 太黑了,她看不清,但对方靠近后.... 言似卿眼帘微颤。 “你会死的,拂陵姑娘。” 拂陵不语,直接把人跟破布袋一样扛起带走了。 轻功飘忽极快,转眼就带着言似卿离开了藏她的老院。 言似卿这才确定此地真的是冶铜所。 春含雪 第219节 她被藏在地下室中。 —————— 拂陵带着言似卿离开了冶铜所,到了外面的湖边,进了林子,速度更快。 这人的武功绝对比若钊这些人高得多。 算是巅峰强者了。 否则也不会从驿站开始就介入一系列..... “谢后一党拿你当最锋利的刀剑使用,你自毁前程,以后会后悔。” 言似卿轻声提醒她。 拂陵垂眸,依旧在林中纵横,却是低声:“不是说我会死吗?都要死了,还在乎什么前程。” 她想起在驿站的初见。 对方的目光温和平定,待人平等中正。 那是任何人在阶下时难以抗拒的姿态。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可怜伶人,那些所谓权贵,在她眼里也只是随时可以按指令跟计划收割性命的庸碌之辈。 所以,她装,装得极为完美,有时候她自己都信了自身的柔弱可怜,典雅自持。 后来,她们都在局中。 她一直都有隐藏的身份跟立场,却看着这个顶尖聪明的人反而比任何低阶岣嵝之辈都为难,被困入一个又一个凶险处境,动辄被权贵施压,无法脱逃。 但其一一破解,权势朝她俯首,地位在她脚下。 多有趣。 拂陵以为自己在看戏,直到....对方都已经是王妃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待人。 那一刻,拂陵知道自己是心软的了。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既不肯庸碌苟活,又不肯投靠顶端,肯定活不长久,迟早会死的,她不知道吗? 你看现在。 还是栽了。 拂陵背着言似卿快速移动在黑夜中,肩头听到其微弱的呼吸,说:“不过殿下不也是不在乎生死跟前程,也要来跟了尘殿下做个了结吗,不然以您这么谨慎,是不会涉险的。” 言似卿叹息:“是啊,他没时间,我也是。” 珩帝这人又盯上她女儿了。 拂陵:“你的女儿,是你一直以来没法克服的软肋,每次你都是因她而弱势,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你不会怪她,对吗?” 若是没有昭昭,其实淡漠自身生死又掌握玉玺机密的言似卿近乎无敌。 因为徐君容在很早以前就被宴王圈住了,虽失去了自由,但也确实保住了性命。 如今也依旧轮不到言似卿去筹谋她的安危。 唯有昭昭,她一直在外,一直是悬而未定的人质。 让言似卿进退两难。 言似卿:“只是愧疚。” “觉得自己不配当她的母亲,总连累她,让她连父母都见不到。”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透着伤感。 拂陵:“我觉得,这世上多数人都愿意有你这样的母亲,没有一个女儿能拒绝。” 言似卿听出了这人在母女话题上的痛感情绪。 莫非..... 言似卿:“你救我一命,如果愿意,可以喊我母亲。” 拂陵一个踉跄,差点带着她从树梢掉下去。 但,她还是带着人落下了。 因为目的地到了。 第111章 —————— 前面是位于村落边缘的小院子, 干净僻静,有人长期住以及打理过,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拂陵就这么把她带到了这住所。 黑灯瞎火的, 村子大多数人家连蜡烛都用不起, 就算用得起, 入夜就该睡了,没人舍得点烛干活。 所以一片寂静。 唯有月光郎朗,尚可照明。 言似卿金乌后,看到临湖的窗户微敞开,借着湖面如镜的反射月光,屋内还算亮堂。 蜡烛都用不着,她就大概看清了屋内的详实, 也看到了拂陵的谨慎——她正在套□□。 “这里是你以往前期居住之地?还是为了模仿曾经的凶杀案, 盯上了罗玄,特地在此弄了一个院落, 也弄了别的身份。” 拂陵有问必答, “这里原来的住户原来是对年轻夫妻,一般在县城做活, 偶尔回来住宿。” 言似卿随便找了个地方坐,闻言也很随意, “辛苦了。” 拂陵正在易容装扮, 闻言也不回头,但透过铜镜,这月光最多照出言似卿的位置,看不清神情细节,可能看到这人随手坐的地方就是床榻。 拂陵愣了下, 意味深长道:“王妃殿下好像对我并不提防,既认为我不会害你,也不在乎我到底什么心思,你对女子一向如此不设防吗?” 言似卿神情微惑,“改变不了,而且目前看来都有利于我的事,我追究它有何用呢。” 显得她这么问才有鬼。 拂陵:“你好像也没问过为何一定是罗玄,很奇怪,若是对这个案子若是事先预判这是了尘殿下的设计,想以身犯险,做个了结,那也早该准备后手,至少你携带的人马会另外分一批在野林附近,好及时照应事发地的变故,但目前都没有人及时救援你,说明你并未提前安排。若是按照你对此案单纯的查案用心,那又怎会不在意罗玄的生死,你应该像以前一样为死者声张真相,也问我为何要伤害无辜。” “不管你对我或者对我这样的女子多宽容,多体谅,你的原则从不为任何人让步。” “这才是你。” 言似卿坐在月光银白光辉中,靠着床榻一边,看着对方正在迅速变成一位年轻男子,思索中,她也回:“你们是一体的,就算我对你宽容,也该明白这些事的设计源头在了尘,我都没质问他,又何必为难你,何况你现在也算救了我,我没有得寸进尺的习惯。” “不过你如果真的有这空闲,也可以主动告知我。” “不然,什么都不说,一直很安静,你反而很紧张,所以一直得找个话头聊天。” 拂陵一顿,难掩表情异常。 她确实紧张。 从出手救人,到现在,她都察觉到了自己的紧张。 言似卿苦笑:“怕你师父生气,还是怕了尘怪罪?” 拂陵:“不,只是单纯觉得是自己害了你。” 言似卿一怔。 拂陵开始收尾,看着自己在月光下变成了另一人,“从了这一行,这一生本来就只剩下一个下场,我的忠诚既偏向背弃,就不会回头。” “就是有点懊恼既然此前就举棋不定,现在又后悔,两边都对不住。” “这是我以前认为庸俗懦弱者的行为。” “没想到自己也会这样。” “了尘殿下倒是没有嘲讽错,懦弱啊。” 言似卿突然很安静。 拂陵完事了,回头,人眼比铜镜清楚,她分明看到人如玉一般的女郎眉目清淡,但有轻弱游离的恍惚。 仿佛刚刚那番“懦弱”言辞,动摇的不是自己这一介武人死士本该狠绝的一生,而是她这般七窍玲珑意志不可匹敌的智者平生大谋。 “殿下?” 言似卿抬头,眼里仿佛有晃在水池中的光色,在月光下浮光掠影。 “你没有害我,谁敢说自己能按既定的计划走完这一生?” 拂陵:“所以,关于罗玄,你还要听?” “顺便帮你易容一下,弄完,我才能带你离开长安。” 她既然选了这一条路,就不会再摇摆,进而一败涂地。 言似卿过去,坐下了,看着拂陵拿出其他准备好的东西。 她看这些东西实在是早就预备好的。 这人虽摇摆,临时起意,但早早以前就做好了准备——起码在做下罗玄案子之前,她开始布局此地,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只是她可能在真的背叛后,又有痛苦跟迷茫。 言似卿不说破。 拂陵:“罗玄其实也动摇了。” 言似卿:“库县的那些酒商逼迫他了,还是驻军的将领?” 拂陵:“殿下机敏,果然还是察觉到了——他确实答应了,也不算是逼迫,只是有更高的野心而已,人是会变的,殿下。” 言似卿沉默。 拂陵:“原本酒这种东西可以用来应酬,也用来贿赂驻军长官,可宴王那边自有察觉,私底下已经开始查了,为了不让事迹败露,只能另辟蹊径——既原来的那些酒商都不能用了,走罗玄这边的干净路子最好。罗玄也想得到一些特权,为商贾转变身份做准备,所以他早就答应了。” 言似卿若有所思:“所以,在后续的计划中,他也知道若是必要,比如从龙之争,了尘跟宴王要斗最后一场的时候,因为宴王始终在兵力上占优势,连陛下也忌惮,他不可能赢,所以在他早已打通进兵部的酒水之中,若是下药,可以直接拿下不少站在宴王那边的长安守将。” “罗玄若是为此付出,他自认将来可以封官拜爵?” 拂陵前面提及的,本也是宴王府已经在查的事,但她没想到言似卿已经想到了后面的环节。 春含雪 第220节 眼前人,好像很擅长官场博弈跟政治之术。 她静默了下,叹气:“其实我想过,如果了尘殿下只是专一跟宴王父子都反而没现在这么困难,一开始就不该以您为棋子,一再冒犯,让您不得不介入,您比任何人都难对付,他也很难赢。” 言似卿不置可否,“我此前还是阶下囚呢,拂陵姑娘。” 拂陵避而不提,继续刚刚的话题:“所以在之前,殿下经那罗家一行,以为罗玄这人多朴实谨慎,是个良人,那次去库县是被逼迫介入某些脏事进而遭殃吗?” “如果他是惯犯呢?” “因为他是惯犯,才能被了尘殿下利用留痕,再引蒋晦父子去查东陵卫城的驻军,引出长安。” “这本就是一个布局深远的计划,他只是区区一枚被看透人心进而利用的棋子。” “而我也在席面中,故意接触他,且缠病在身,他以为我是驻军将领的禁脔,于是主动谄媚载我去长安,而后,我故意假死,他怕惹事上身,果然在野林那边停下,准备抛尸脱身。” “这就是人性吧。” 原本吃苦耐劳不事奢华的人,也会变得面目可憎,不惜铤而走险,违法犯罪。 也因为人在其中,拂陵见过那罗玄跟那些将领以及酒商丑陋的一面,只是那些不堪,她不想在言似卿面前提起,固然她也知道这人见识比自己广得多,什么场面都了然于心。 但不想提就是不想提。 因为罗玄也跟那些官员们一样狡猾谨慎,为这泼天的从龙之功布了后路,比如另有女人孩子藏在外面,远不止一个孩子,万一失败,举家灭门,他还有后代留存,万一成了,就是一本万利。 为什么不提,是因为她知道言似卿原来的夫君那般.....听着也会被恶心到吧。 又涉及了尘那边的争权布局,言似卿并无波澜,甚至没什么兴趣,反而更好奇这个案子的源头。 “为何选这个旧案入手?万一那许大掌柜真的是死于野兽之口?你好像笃定这是一个凶杀案,知道我会对此感兴趣。” 拂陵:“因为他本就是不是一个意外——许掌柜的尸体在野林之中被找到,财物丢失,可是携带的糕点散落周边。” “这个细节没多少人在意。” “但殿下您最擅长洞察细微,如果听到案子,也知道这些细节,肯定会生疑。” 言似卿:“确实,茯苓糕,野兽林。那许掌柜带着干粮往来,死在野林中,但十年前,野林距离古铜村也没那么远,虽然往来的人烟极少,可已经有屯垦之地,人若是在其中耕作,必会留下人的气味,野兽怎可能嗅不出来,其实这世上最恐怖的生灵便是人,大部分野兽最怕的也是人,若是真冒犯到了人的领地找吃的,那一定饿极了,又怎会对掉落地面的糕点视若无睹?当然,许多食肉野兽并不吃一般糕点,但许掌柜是大掌柜,也算有钱人,自身携带自食的糕点并不是便宜货;他也是当壮年的男子,自身还是糕点大师,出行的城池也并非长途远地,往来一般几日,携带的糕点也有类似掺杂肉块的重阳糕等类肉馅点心,就是茯苓膏里面也掺杂了一些腊肉丁,饥饿的野兽凭什么不吃呢?而且当时的记录是整个人几乎被啃食干净,疑似有许多野兽袭击,这才造成长安之地沸沸扬扬,百姓引以为惧,官府还派人剿灭野兽群,后来也没什么发型,于是不了了之。” “因这案子的悬疑性,你们便拿来引我?” 拂陵:“了尘殿下说你除了对言家的案子不求真相,对别的案子倒是好奇得很,像是兔子看到了萝卜青菜。” 言似卿苦笑。 确实。 “我只是不跟既定且改变不了、也对抗不了的事实为难。” 拂陵:“.....” 元后已死,言似卿没有追究宴王父子的意思? 因为宴王跟元后不是一个立场,最后还是赶去救人了么? 还是因为别的? 拂陵不懂,这些天子氏族争权夺势引发的恩怨,不是她一介草民可以介入的。 “可惜,这个案子殿下也没法追查了,不然一定可以给许家一个公道。” 言似卿:“你是许掌柜的孩子?” 十年,那当年拂陵也就十岁上下,还是小少女,但又在民间属尴尬的年纪,可以被算计的年纪,最后流落凡俗,搭在谢后一党手中吗? 正拿出□□的拂陵动作一顿,盯着言似卿。 言似卿总是语出惊人。 她恐怕自己也很少承认她跟那位世子殿下其实有时候很像。 言似卿不知她在想什么,顾自说:“这面具的配方并非人皮,不然怪恶心的,你的手很巧,用的草木熬桨,在人体脸上做模,再用兽皮裁剪制作,神乎其技,有这记忆,却跟你师父一样用的壳制面具,可见这是你独藏的技艺,这也可能跟你出身有关,所以你不是从小就被他们收养的心腹,而是后来流落其中,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种技艺,了尘可能还不知道这案子是你的家事,顺势在你提议下拿来用了。” “....许大掌柜祖上并非糕点师——常年乱世,老百姓树根都吃不到,怎么可能还有民间糕点师传承家业,我看过卷宗,知道最早他们家是小地方的走村药师,也出过猎人,常年流传的山野手艺,到许大掌柜这一代已是十分贫苦,但赶上已建国新相,物资民丰,他聪颖非常,独创糕点记忆,其中茯苓糕的模子就独具一格,店内还卖特殊的雕糕,能用成品糕点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人兽物等,一般用来祭祀或者贺寿,乃其独创,因为被权贵诸家所喜欢。” “你刚刚用的小镊针,就是糕点师特用的工具。” “你是故意摆出来让我发现你身份背景的吗?” “拂陵姑娘。” 拂陵在安静后,终于微微笑,“发现我是别有居心,想让殿下你替我查出父亲死亡真相才救你的吗?” 言似卿:“不至于,太明显了,你这么做反而容易坏事,恰恰,你是想让我认为你别有所图,不必挂念你的救助——等把我送出长安,你会回去受死。” 拂陵静默,后继续用那小镊子弄珍贵且精致的面具,准备贴在言似卿脸上,但说:“师傅他们那一帮人,当年侥幸逃出升天,一批旧人深藏不已,也鲜少有人愿意娶妻生子祸害后代的,毕竟朝不保夕,哪里来的新生儿呢。我确实是十年前才被师傅偶然救下的,那会,若是没有他,我大概已经流落青楼,或者已经死在不同的地方了。” 言似卿一顿,默默问:“许掌柜的家业似乎也是被其兄弟霸占。” 拂陵微笑:“也有我的哥哥,他们斗得厉害,但还是瓜分了,可能我也是瓜分的一部分——把我卖了。” “同一个爹,但不是一个娘,真是让人伤感的至亲血缘。” “平凡老百姓家有时候也跟天子之家差不多呢。” 言似卿闻言苦笑,“这倒是没法反驳。” “但你还是挂念你的父亲。” 拂陵:“是,他当年对我很好,无可挑剔的那种,还把技艺传承给了我,可能也是看出那几个蠢钝不堪吧,他死后,我就像是已经成型的糕点,要么被吃,要么腐烂。” 那她对她师傅还.... 拂陵:“殿下会觉得我为你背弃这样救我的师傅,是下作背德之人吗?” 言似卿:“只是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待遇,那会对你的出手,也并非你真正的险境。” “驿站那会,你是猎人,而我是猎物。” “就算是设计的剧情,你顺势而为,接近我,那并非恩情。” “但现在的局面,又不太像想利用我去查你父亲的真相——没有那个时间了。” 拂陵笑,后说:“我被卖的时候,我母亲在的。” 言似卿安静。 拂陵:“她虽是小妾,但有个小儿子,为了确保这个小儿子可以靠着许家过日子,也为了确保最容易被卖的她可以留在许家,她装聋作哑。” “我敲了很久的门,她没反应,还捂着我那小弟弟的嘴巴,不让出声。” “我扒着门框,被堵了嘴,套了黑布袋抗出了许家。” “樊香楼。” “我也去过。” “殿下,冽王掌控它,了尘殿下跟师傅利用它,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只有你,是真正帮我毁掉它的人。” 拂陵看着铜镜里的言似卿表情,“殿下,师傅的恩情可以让我一命还一命,但不如你对我的恩情重,足够我搭上德行。” “所以....你得睡一会了,不然我怕你又心软,为了蒋晦或者别的,又退让你自己,难以离开长安。” “希望你能见到你的女儿。” 她的手指抵着言似卿的脖子,准备点穴让她昏迷过去,然后她在上手易容,带出长安。 一切已经准备好,她有她的计划,甚至顺着了尘的计划借他的手要帮言似卿带出长安。 突然,她神色一惊,手腕被搭住。 手指细长温软,言语轻柔。 “弄晕我之前,可以先完成另一件事,比如替你查出你父亲的案子。” 拂陵惊愕。 言似卿:“当我回报你这这一次出手。” 拂陵:“你真知道凶手是谁?” 这就知道了? 她可是查了很多年,都不知道真凶的踪迹,所以当初以这个案子开头,也是有私心在的,只是现在形势紧迫,她察觉到了尘那边似乎有别的算计,是她不知道的,所以不得不改变计划,直接救出言似卿。 可言似卿就一天,又查出来了? “没,不知,怎么可能呢。”言似卿觉得她异想天开,不过...... “有一些线索。” “比如我问过罗玄的夫人唐妙心,当年案发,关于你父亲死在野林,确实人尽皆知,甚至不少人都知道具体位置,比如罗玄,那古铜村的人自然也更清楚,尤其是后来买下这个林子的陈垓岂会不知。” 拂陵:“我也查过,此人确实在安排它做种植之事,南面那边已经开始种植橘树....查过他很久,此人跟我父亲并无纠葛,而且他十年前也不缺钱,案发之时甚至也不在长安,正在外地跑商,他本是倒卖果农的生意人,赚的航运费,这些年年纪大了,才准备回老家古铜村种果树,让子侄代替自己跑商,两边都能赚,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嫌疑,她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若非是她师傅或者了尘下的死命令。 或者是罗玄这类变节的贪婪之人,杀了也就杀了,她不带皱眉的。 言似卿:“那你看到你父亲当年亡故的地方留有祭祀祈福的丧仪之物么?” 拂陵一怔。 “有,还有一些白事之物,我见过,但十年尘土堆积,腐坏不少,有些掩埋在草木中,已经很不明显了。” 言似卿:“我也进去看过。” “确实不明显,但也确实有,这本也正常。” “不过,你知不知道许家那些人...分了家财就不管不顾了,当时也怕这里真有野兽,根本没有来祭祀。” 拂陵一愣,当年该来祭祀的时候,她早就被卖了,再来此地调查以及准备引言似卿入案,也是这两年的光景,对当年并不了解,陈年旧事,非大理寺这般国家司部的大量走访调查记录,她纵然再厉害,也难知内情。 大抵也是想不到那些人无耻到这地步吧。 “所以,是陈垓或者古铜村的人忌讳这事晦气,所以代为祭祀?还是凶手故意来这里祭祀?” 拂陵怕耽误言似卿时间,于是抓紧时间问。 言似卿:“探访马车踪迹时,其实也问了那农人是否在林子里办过白事祭祀,农人说当时陈垓承包林子后,倒也怕忌讳,主张祭祀了一番,外人不知道,当他们村里的人大多知道。” 这也不奇怪,陈垓做这事也符合常理。 言似卿:“但那林子里有一些香樟老树早已到了砍伐卖钱的时候,陈垓没砍。” “这般擅长经营且吃苦耐劳的航海人,突然这么不爱钱,偏又冒着忌讳非要承包死过人、传闻有食人野兽的林子,又偏要祭祀告慰亡者,这不矛盾,不奇怪吗?” 春含雪 第221节 拂陵一惊。 “是他?” 她竟以为陈垓清白?可是他当年并不在长安,远在海域航运,这是切实的,也是经她彻查过的。 这怎么说? 言似卿继续道:“因为你引的罗玄案,两案并起调查,许家早已调令,简无良办事素来迅速,早就安排挖了你父亲的坟,尸骨已在大理寺。” “我看过了,虽然过了许多年,只剩下森森白骨,但骨头上留有啃咬痕,罗玄尸体上的咬痕是你找来的野狗?” 拂陵:“是。” 言似卿:“你父亲的骨头上留下的是小型啮齿,是老鼠。” 拂陵安静无比。 言似卿:“老鼠不吃糕点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子里非第一案发之地,而老鼠吃尸体也是在别的地方,可要转移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也非简单事——对方大概是古铜村或者李家村的人,有独属的房屋地舍,能悄然恶行而不为人所知,可此人如此变态,却还会祭祀?” 祭祀的是陈垓,这无疑,陈垓当时没有作案时间,这也无疑,可他却因为承包林子也撇不开嫌疑。 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他知内情,也知凶手是谁,但他包庇了此人,甚至对此惶惶不安,不得不祭祀亡灵,以此安慰自己内心。 凶手是他的亲人。 而这人,如今很可能还在古铜村,就在附近? 第112章 —————— 拂陵警惕, 但也意会言似卿的意思——她并不抗拒跟她离开长安,但在走之前,要顺手把那凶手找出。 在紧要关头,拂陵哪怕知道后者可以做到, 但时间确实重要。 “先出长安, 日后有的是机会。” 言似卿挑眉, “今日这动静,你确定对方会没有察觉吗?不要小看小小人物,你我也曾从弱小爬起,自有自己的谨慎细腻。” 拂陵其实知道这次跟言似卿离开后,就算能成功把人送出长安,自己再回来,也是必死的结局, 很难还有时间跟机会来此地追查那真凶, 除非把陈垓抓起来拷问,或者暗杀其族, 绝不放过任何一个。 但不管怎么样,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前尘后事也由不得她说了算。 “我知道, 但我拒绝。” “殿下,我们该走了。” 拂陵已经替言似卿换上了面具, 再换掉衣物即可离开。 “您先换衣, 我们这就离开。” 言似卿:“我小时候,吃过你家的糕点。” 正在收拾东西跟痕迹的拂陵一怔,回头看言似卿。 言似卿:“当时你父母尚在白手起家,相携打拼,但自古吃食的行当, 好吃就是好吃,一朝崛起既名声斐然,很快就改变了境遇,我记得你母亲还给我送过一枚兔子糕,说是她家里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爱吃的,那会我还极小,但记忆好,依稀已经能记得人的样子,糕点的味道。” “你跟你母亲其实长得有些许相似,手腕这条链子,曾经是在你母亲手上戴着的,对吗?” 拂陵错愕,甚至有一种被命运因果击中的微妙感。 这么巧合吗? 不过,好像仔细想想也没错,自家是长安人士,父母当年起家卖糕,也是很有路数的,知道这种用心用料的糕点,平凡小老百姓买不起,所以摊子是摆在官邸附近的街道售卖,而言家再怎么样也是官家,官位不高不低,但名声好,跟诸权贵世家有个医术上的价值可用,也很有体面,甚至也根本不缺钱——言家光自家的药坊就不下十座。 若是当年言阕夫妻带着独女归长安述职,在街上遇到售卖糕点的许家夫妻,因女儿爱甜食,也不缺那个钱,买些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且拂陵也早早发现了——言似卿确实爱甜食小点,可能是从小如此,并不只是后来嫁到了南方雁城的缘故。 所以一切仿佛冥冥之中。 “那殿下在驿站见到我,难道就想到我母亲,然后认出我?” 她总觉得言似卿在认出她是许家女身份这件事上过于敏锐了。 一个人怎能如此敏锐?仿佛洞察一切。 “那自然不能,平生所见多少人,人有相似,何况过了这么多年,而我想要抓到这个凶手,也不仅仅是因为你或者当年跟你父母这点缘分,大抵是——那是我跟我父母最后相聚欢乐的时光,此后再吃这些糕点,味道总是不同。” 不一样了。 言似卿知道不一样,她也是后知后觉才感觉到内心之空虚伤感。 “我要与长安做个诀别。” “代价是这位凶手的死。” “不过带着我可能也是累赘,拂陵,你怕不怕?” 拂陵看出言似卿的坚决之意,也不是第一次领教这人的手腕——想做什么就必须做成。 对方也从来不为任何人改变决定,就算是徐君容或者昭昭,也最多影响后者的选择,但选择后,不会再改。 拂陵看言似卿已经拿起了衣物,背过身,伸手抚刀鞘。 “若是连苟藏在这小村子里的邪恶之辈都拿不下,还让他威胁到殿下您的安危,那也谈不上成功带你离开长安。” 深夜,从抵达到迅速易容打扮过的普通夫妻准备离开院子,门一开,山村田亩带来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拌月沐浴,拂陵看了看远处的冶铜所,知道那边肯定已经反应过来他们逃了,也很快会追上来吧。 “马匹我已备好,在村外小林,过去也不远,给殿下的时间不多了,殿下要怎么找到这人?我们先去找陈垓?” 言似卿现在只是普普通通的清瘦妇人,但一双眼动人瑰丽,笑了笑,目光落扫村子。 “你说陈垓的亲人里面,是谁最得他看重爱护,宁舍钱财心力,且一旦事发,他肯定也要被问罪。” 拂陵顿默了下,“他设祭祀,心里还是有所畏惧的,也断不敢让这个亲人还留在村子里,怕其又闹出什么,但这类人也素来恶劣,只觉得自家孩子什么都好,一定是在本地被人带坏了,只要去了别的地方就好了——那他自己接过烂摊子收拾的同时,也会着手把这凶手安排到别的地方避风头,也断掉原来的圈子。” “所以,谁接了他在外的远航商运之事,有了赚钱的行当,又避开了当地当时沸沸扬扬的命案风头,那这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我当时查的时候,只知安排接管他船只跟商运买卖的有他次子陈运舶跟侄子陈阿宝。” “不过,那陈阿宝父母双亡,有些病症,脑子不太灵便,一向是陈垓爱护看管.....一切还是陈运舶做主居多,所以这在别人看来也不是很奇怪。” 明明自己有孩子,却不传承,让给侄子拿好处,那就太奇怪了,村里人也会议论,但陈阿宝憨厚可怜,得叔叔照拂才能活下来,这也是自古宗族力量的体现。 那到底是谁? 言似卿直接给了一个答案。 “今日查到陈垓身上的时候,也查过他家里的事,那些村人话不少。” “没有挣扎,自己进的野林,罗玄如此是你的手腕,但你父亲当年那般,大概率是被骗了,但他走南闯北,对人肯定是有戒备之心的,能打消他戒心的,很可能是瘦小病态且不太聪明的憨厚小孩——这个陈阿宝嫌疑反而更大。” “还有,陈垓外出商运那些年里,人不在村里,担心这个侄子无所事事,或者遭人欺负,就让他管着老家一些田亩粮食的事,陈家算是地主,田地租赁给村里人耕作,到期收割,再卖给商人。” “相比而言,陈垓的其他儿子反而都在读书的年纪,正在镇里读书,根本不在村子里。” “你父亲是做糕点的,本来就要定期购买大量的粮食。” 拂陵恍然,转头看向一处。 村里的南面,那陈阿宝孤僻,以往常年住在村子外围,虽然前些年已在外航海商运,但今年早已归来,因为前面一段时日老是暴雨,也就是在言似卿来长安的路上,那几次暴雨期让海运之事受阻,官方又管控厉害,其实不少海运商船都已经调回。 所以,言似卿才说凶手就在村子里。 现在,她们要去找他了。 ———— 鱼塘,猪圈,水渠,田亩,芦苇荡,老屋,夜里明月。 偶尔田埂边上还能看见一些旧年村子里留存的冶炼物件或者碎陶,斑纹废墟,爬满青苔。 凉风来,一切摇曳又静谧。 这是村子里最稀松常见的一幕,除了这里跟拂陵那边的屋子分别在古铜村两端,好像两个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里的气味更古怪一些,拂陵是习武人,感官强烈,言似卿就是天赋异禀,一如既往闻到了些许腥气。 鱼塘在,自然有腥气。 言似卿两人夤夜前来,也算是不速之客,可主人好像不在。 观望了下紧闭的门窗,俩女都看到了地上的鞋印。 对方出门了,还没回来,门上外锁落着。 不过....拂陵留意到言似卿在看鱼塘。 “你觉得他在这里毁灭尸骨?罗玄的那个仆人,我放了,扔在外地,随他怎么样,但我父亲的仆人估计很难活下来.....” “马匹都被他带走了。” 拂陵办的是这段时间的局面,目标达成后,那仆人如何如何,她是不管的,但她父亲当年携带的仆人就未必了。 她也记得言似卿在长安处理刘家村案子的时候,就从鱼塘的线索查到了一些凶手的蛛丝马迹。 言似卿看看鱼塘,又看看猪圈。 鱼塘里还有鱼,猪圈里还有猪,都活得挺好。 看得出不论鱼塘还是猪圈都是多年搭建的建筑,后头还有一座杀猪的屠宰房。 好多年了。 但中间肯定废弃过几年——因为陈阿宝去海上了,可现在猪圈里又有猪了,鱼塘里也有鱼了。 应该是陈阿宝回来后又重操旧业。 不过雨期已经过了,海上作业随时重启,陈家的路子都已经成熟,儿子侄子都不缺事干,这陈阿宝难道不出去了? 还是忍不住了....近期又做了什么? 拂陵:“猪不吃骨头,但鱼塘淤泥可以沉骨。” “但凡是单独一个处理尸骨,容易留下线索痕迹,但合起来就很不好查。” 猪可以消化所有人肉,骨头沉入鱼塘淤泥也没人察觉。 难道陈阿宝这几个月也杀人了,所以要重启这两个地方处理尸体,而且再没有外出的意思? 可是其本人不在,这太不凑巧了。 春含雪 第222节 “殿下,那边脏。” 言似卿被拂陵低声拦下后,隔着几步远,看着猪圈里的三个泔水桶,又看了看两头猪,手指扯了下拂陵的袖子。 眼神对了下。 “既然不在,走吧。” “通知人,马上包围这个村子,发通缉令,他总会回来。” 两人前后脚离开。 也就一小会。 咯吱..... 那屠宰房的门悄然打开,先亮出的是滴血的刀锋,穿着朴素平平无奇的青年探出脑袋,寡淡木讷的脸上挂着两颗大大的眼珠子。 眼珠子里还有数日熬夜疲惫的血丝。 常年海上作业以及山村田埂生活,让此人极具朴素气息,皮肉粗糙,乍一看比年纪还要大上十几岁,跟养尊处优的权贵们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截然不同。 但就是这样的人,他此刻的样子其实更像是匍匐在人家,白日直立而夜晚爬行的伥鬼。 身体都是半出半不出的,脑袋歪斜,直勾勾盯着言似卿两人刚刚离开的方向。 但人影已经看不见了。。 倒是..... 突然! 屋檐顶空翻下一人。 一刀下来。 直接斩断此人握刀的手腕,即将惨叫时,咽喉被落下的拂陵单手捏住喉咙,点穴气劲,嘴巴张开,堵住了破布,接着腿脚砰砰两下就被踢跪了。 绳索束缚,完整控制。 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言似卿从屋子后面踱步绕出,看都没看陈阿宝,只是在门口往里看了会。 手指掩了口鼻。 “是他。” “留一口气就行。” “让来日大理寺那边好交代,剩下的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额,可能还是有点关系的。” 两人都看向村子里的躁动,原来是发现她们了,陈垓带村里人过来。 可能今日在村外询问那些村里人,回头被陈垓察觉到了。 ..... 幸好还是赶来出手了,不然今晚陈垓很可能就要把这陈阿宝再次送走,天大地大,来日去哪找人? 不过现在拂陵瞥见那些村里人一个个都握着锄头耙子等工具,当即将言似卿拦在身后,准备先撤。 相比于报仇,她更要保护言似卿安全撤退,反正这里动静也不小,冶铜所那边的人肯定也会赶来。 这陈阿宝跟陈垓等人已经暴露,以后自有人处理。 不过在痛苦的陈阿宝看来,这些冒头的村里人就是救星,他眼里生起希望,但很快,他听到轻柔婉约的声音。 “你管自己处置他。” “不用管别的。” 嗯? 拂陵也喜欢抓紧时间办正事的人物,说话间不影响干事,加上拂陵对此人恨之入骨,一听言似卿的话,不再迟疑,当即折断其他双腿,嘎嘎噶擦几下,连其另一只手的指骨都全部折断了。 言似卿站在边上冷眼看着。 而陈垓那些人终于快到了,已经在数百米开外,怒喊时.....拂陵已经泄了一些恨意,侧身拔刀,准备料理这些愚昧被撺掇驱使的村里人。 自然不能乱杀,但击溃是不难的,她准备让言似卿去屋里。 “不用。” 言似卿淡淡一句。 拂陵终于察觉到不对,而陈垓也惊骇停下。 山林中人影丛丛。 有人靠近。 是师傅跟了尘那边的追兵?! 还是蒋晦的人来了? 刷刷刷,一个个死士提刀窜出。 没多久,言似卿跟拂陵彻底消失在这村子中,黑袍人那边的追兵却被阻拦在河边,一番厮杀后,对方撤退,再赶到村子,人早就不见了。 倒是陈垓等人都被捆成了粽子扔在那。 “大人,拂陵已经背叛,是她安排的人带走了那言似卿?” 下属疑惑,也心惊拂陵有如此能力。 黑袍人脸色沉闷。 “不是她。” “那....难道是宴王世子?” 不对,如果是宴王世子蒋晦,以其兵马,不仅会带走言似卿,恐怕也不会只阻拦他们,还会杀绝他们。 那到底是谁? 突然,下属趴伏在地,听了一会地面动静,马上抬头:“兵马来了。” “这才是蒋晦真要来了,恐怕那边的人也被救走了,但他自己没上当。” “撤!” 黑袍人拂袖而走。 他们迅速撤退,撤退没多久,一批赤红马就迅猛冲进村庄。 马蹄踏土,缰绳一拉,蒋晦冷眼看着乱糟糟的村子,也看到了南面屋舍的动静。 马匹走过狭窄的田间小道,留下一枚枚马蹄印。 最后,蒋晦停在院子里,冷眼斜瞥陈家叔侄。 后面被救且追来的简无良等人已经查了个大概。 “是案子凶手.....” 若钊:“但夫人不见了,应该被掳走了。” “殿下....” 没人敢说话了。 蒋晦面无表情,看向那冶铜所。 忽冷冷一笑。 —————— 出长安的马车上。 拂陵看向言似卿,才发现这人的表情淡而从容。 而且,自打出那林子,她似乎就很从容。 越来越从容。 她还记得刚刚那伙人出现的时候,言似卿就很平静,“走了,这里他们处置。” 言似卿轻描淡写,转身,袖摆轻荡。 直接利落走人,一点都不带迟疑的。 拂陵沉思了很久,直到马车离开,她才说:“殿下是故意上套,我想到了,但你确实有援手,只是既非宴王府的人,也非别人,是你自己的人。” “按现在的局面,就算世子查到了古铜村,留在那边的线索只会是我带着你逃走,但被追查,一番乱斗,最后不知是我师傅或者是我的人成功带走了你。” 言似卿:“是啊。” “知道你们不会杀我,被抓也不妨事,借了尘之手脱身而已,栽在他手里,比我直接脱逃,更容易让蒋晦接受。” “然后他们斗他们的。” “我离开长安。” “只是我没想到你....你让我很意外,好在你我目的一致。” 拂陵现在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所以刚刚在林子里,或者这一路上,若是我对殿下你有什么别的心思,恐怕周遭就会有人杀我吧。” 言似卿:“是。” 拂陵安静,后反而笑了。 “我怎么反而更高兴。” “这才是你,言似卿。” 聪明而狡猾,狡猾但不失德。 拂陵本来觉得言似卿早早安排了人马,自然可以自己离开长安,用不着自己,但,蒋晦肯定会追查到底,如果自己留在长安,万一被抓,很难补全前面的逻辑——言似卿似乎并不想让蒋晦知道一切是她设计的,且她已逃走。 最好的结果就是..... “我希望他认为我已死在了尘的手里。” “恩怨闭合,不要再有别的牵扯。” 春含雪 第223节 言似卿轻声细语,眉宇间没有任何不忍,显然她发自内心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而且她也看向拂陵。 “我帮你找到了凶手,你得帮我背这个锅。” “如此,我们也算两清,可好?” 拂陵说不出话,最后只剩苦笑。 言似卿,对于蒋晦来说可能是天赐的荣幸,但也是一场劫难。 “殿下,您能做这般布置,那了尘殿下那边?” 拂陵有些不安,她还记得言似卿出长安的时候,用了一枚令牌,直接叫开城门走人。 那令牌是谁给的?是王妃令牌?若是,那长安城门肯定早已传讯给宴王府。 言似卿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温柔又深远。 “人的命运,是一场史诗。” “但当时无人知,以后就知道了,自有人编写。” “不让你留下,就是觉得你不必要掺和,那是他们的事。” 皇宫,青凰碑。 黑漆漆的,只有月光见证一切。 了尘在碑下挖了挖,在碑体巨石下面果然挖到了一个盒子。 泥土尘封多年,盒子完好无损,典藏珍贵,上面还有嵌入的黄金玉石,也不知当年邺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它埋下的。 了尘打开了它,里面赫然放着玉玺跟羊皮纸。 了尘眼底狂喜。 但突然。 “我儿,深更半夜不睡觉,来挖地瓜么?” 第113章 —————— 了尘其实是擅谋狡诈之人, 也总会在做一件事乃至做一个选择之前预备好其他退路,其实这也是许多能办大事且已经实为领袖的“掌权者”必备的能力跟决心。 宴王父子如此,言似卿如此。 他这般常年蛰伏预谋“窃权”者亦如此。 皇宫内院其实可以随便入的,入了, 如何行为, 如何掩盖行为, 得手后又如何安然退走,最好还不被发现,一旦被发现又该如何撤退。 看似小小“挖宝”的偷窃行为,实则要调派以前渗入皇宫,且蛰伏整个长安机构内外的许多心腹。 一张蜘蛛网,你扯断一条线,需要整张网络中所有线支撑的其他力道稳住, 这才能让局面不至于坍塌。 多年布局, 不就为了今夜小小“挖宝”吗? 了尘思虑周全,从抓到手的言似卿“下场”到自己得手后脱身逃逸的“下场”都做了严密部署。 他也想过暴露后的退路。 可真没想到..... 漆黑中, 月色凄冷, 青凰碑孤傲屹立皇朝数百年,它见证了一切, 也见证了了尘回头看去,跟回廊檐小穿着黑底金纹龙袍的威武帝王的身影。 因为漆黑, 并无点灯举火, 因而只能透过白银月色的倾斜看到下面半截龙袍样式跟整体的剪影。 龙首凤字,天日可表。 蒋氏三代一贯如此雷同,只是这位开国帝王最为英武嚣戾。 枭莽,儒武,暴烈而金贵。 三代如上。 但绝对相似五六分, 贵不可言,不可匹敌。 这个不可匹敌指的是——只要对上自家其余两人,他们对外任何人仿佛都能做到不可匹敌的战果。 天家风范吗? 了尘与之对视须臾,也观望到了其身后,附近隐匿的其他暗影。 很奇怪,自诩天家,却在黑暗中融入如此完美。 “父王,这么晚了,睡不着吗?是年纪大了?” “我是在挖地瓜啊,给您做夜宵可好?” 了尘飒然一笑,露了阴柔贵相的模样。 他说话,珩帝却不急着回应,毕竟天下至尊从无必须回应阶下之人的礼仪。 天下之礼盖出帝王之心。 他随意就好。 而在这缄默中,隐藏着的黑影有些动了。 宦者点灯,挂盏,一点点光辉压制了月色,从帝王身后以及周旁规整蔓延,最后集中在他之身。 仿佛宫廷核心所有荣耀光辉都如逐日一般集于一身。 帝王之相,龙庭之鼎。 他在那,眉目从容,瞧了尘的眼神古井无波,里面藏着的狰狞黑龙并未出井,只是低低吟,震荡静夜。 “朕年纪大了,确实想要儿孙孝顺。” “假设是以前,你这般无诏潜入皇宫,朕恐怕会让你以命表孝心。” 了尘笑:“这点儿子是知道,毕竟祈王三位皇兄不管做出多大的灾厄之事,残害百姓,在您看来,若非危及您自身的权威,且威胁到朝廷治世,辱没国家边防,您也不会痛下杀手。” 自古都如此。 少有真为“司法公正”而杀子的帝王,别说杀子,刑不上士大夫都是惯例,何况皇亲国戚。 珩帝:“既知道,为何还握着本该属于朕的盒子,不该跪下献上?” 了尘:“您确定这属于您?” 珩帝:“不属于朕,难道属于你吗?难道你不是朕的儿子,朕还没给的东西,当儿子的也想抢?” “也不对,你不一定是朕的儿子。” 原本和煦的“父子”对话戛然而止。 不论在场的宫人还是禁军护卫,亦或者是站在不远处执掌神策军的魏听钟,他们都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哪怕内心惊涛骇浪,亦一片死寂。 了尘也很平静,只出了委屈的调调,“父王何出此言,难道我不是您跟那位细作的孩子?” 他自问自答,“好像确实不是,毕竟,我是您强迫谢后生下的孩子,如此实在有违您的尊严体统,传出去要被天下人诟病,就因为这样的不堪身世,所以您会对我绝情如斯,就因为这么一个盒子,就安排这么多人准备伏杀我?” “不好,我说出了这个秘密,这些在场的人后面不会被灭口吧,毕竟您也不是多仁慈的人。” 这一次,魏听钟还能平静,其他下属多多少少惊慌了。 一来除了极少数人,比如魏听钟这样的人物,他们并不知珩帝的当年事。 二来此事本来就不堪,知情者被灭口是大概率之事。 躁动也只是稍稍一波澜。 珩帝仿佛没听见,但笑了。 笑声轻蔑,神情亦轻蔑。 “非要当我儿子?” “你常年蛰伏在白马寺,当了和尚,若非过往实证,朕倒以为你从小被送去的应该是戏班子。” “柔弱不堪,毫无勇气,也只是多了几分上不得台面的谋划之术,就以为自己当世奇才了?” “屡屡设计言似卿,让朕以为她是邺帝跟谢后的孩子,以此洗清你自身,好当朕的儿子,将来好窃国居上。” 别的还好。 提及邺帝以及“窃国”,一下子就触怒到了尘的敏感,后者虚伪的笑容淡去,露出冷漠阴狠的神态。 “窃国?陛下以军武逐鹿,也是年少得名的封地大都督,没想到也如那些臭书生一样擅用文辞修缮历史——难道您忘了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个天下的?若非你安排那无耻的细作女,蛰伏我母后身边,给我父王下毒,导致他英年早逝,你以为当时那些老臣会迅速投靠您?” “我皇祖父是昏聩无能,导致天下大乱,但我父王母后本该是天下最好的帝后,是你,是你窃国!” 了尘也不装了,冷笑着反戕珩帝。 魏听钟下意识看了下珩帝,发现后者为“帝后”字眼微变了脸色。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成了太监,在先朝之中如一般小太监做活,那时瞧见过珩帝夫妻跟其他听诏的大都督们一样从封地抵达长安,当时新君初礼,曾为太子夫妻的谢后跟邺帝刚登顶,成为天下之主,对于这些大都督们而言堪称鸿门宴。 他也见过如今的帝王夫妻在无数权贵跟百官之中位列世家之首,集体俯首跪拜帝后夫妻。 跪时为臣,可有不甘? 再起时,上下君臣有别的俩夫妻可有对视? 后逐鹿天下,杀绝旧王。 再回头看那一幕,未尝不是史家绝唱。 珩帝之孤傲枭狠,后来称霸时全然暴露,对邺帝的轻蔑嫉妒乃至痛恨极其复杂。 再看了尘这个目前已可实证为曾经的帝后之子,那种痛恨更添几分。 珩帝也只是稍微波澜,但并未被了尘过分激怒,他甚至笑了。 “你确实不如你的父母。” 春含雪 第224节 “你的母后说过:天下之争,落子无悔,只有成败,没有对错。” “而你的父王,固然朕再看不上他的柔弱,至少对他也有佩服之处——青凰太子,回头看看,那块石头意味着什么。” “败而殉国,无怨无悔。” “真奇怪,朕以为言似卿是青凰的时候,对她并无憎恶厌弃,甚至惋惜她不是朕的后代,倒是轮到你....朕竟觉得你不配当他们的孩子,既不像邺帝,也不像她。” “朕若不配这个天下,那谁配?你?” 了尘没有回头。 他知道身后是当年中毒垂死的邺帝自杀殉国之地。 也知其为何自杀于此。 “他不是认可你为天下之主。” “而是成全他作为帝王的尊严,也完成他作为一个父亲跟丈夫的责任。” “以他之死保护我跟母后。” “如果陛下真的心安理得,何必非要拿到玉玺?” “不就是知道自己也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吗?” 但凡推翻的是昏聩的老皇帝,都称得上乱世明君。 恰恰推翻的是当时很得拥护有新朝开明之象的邺帝,还用的下毒之法。 谢后认可逐鹿之争的手段成败,天下人却有诟病,也总有人利用此事做是非,这么多年,一直有反动之势,而珩帝不得不在乎此事。 就说翻盘明牌之局,没了退路,互相攻讦的点一定极为残忍难听。 了尘嘴巴也毒,还要补上一句,“不过你瞧不上我父王的柔弱仁慈,他也未必看得上您的孤寡无情,起码他对得起自己的妻儿,而陛下你对陪着自己危难而起的妻儿可是薄情得很,我猜如今这一局,包括这盒子,也不过是言似卿跟你此前达成的谋划,以玉玺来诓我暴露。” “若我不暴露,你也不能确定我到底是不是你跟我母后的儿子吧。” “这点真情,若是元后跟宴王知道,也不知会如何作想。” 了尘一直都很会拿捏人性弱点,从刚刚就在调动周边下属们的恶念——告诉他们知晓这些机密会被帝王灭口。 现在又在隔空挑拨帝王跟宴王之间沉年的隔阂与恩怨。 可怕的是他说的又都是事实。 让人难以忽视内心的动摇。 不过,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珩帝知道它起不了多大作用。 了尘会幼稚到以为这样的挑拨就能让这些人有勇气对抗帝王权威? 人人背后都有家庭。 世上有勇气挑战秩序的能有几人呢? 若是有,也已经死了。 那就是在拖延时间。 珩帝:“朕陪着你闲聊这么久,也算有耐心了,所以足够你的那些心腹准备就绪了吗?” 了尘霎时安静。 外面有了动静。 很残酷的动静。 是有些人被杀死的动静。 视线方圆,宫廷内外都有刀剑起,走动中,周厉控制的金吾卫正在快速击杀个别已经暴露的“桩子”。 而周厉的盔甲上也有新鲜血液流淌。 他一个个房间找过去。 一个个杀死。 热血滚烫,喷溅在脸上。 有些,甚至是认识多年的好友,也有金吾卫内的旧部。 刀进刀出,他好像又变成了白马寺案子之前意气风发名声残酷的金吾卫中郎将。 也是帝国双骄。 也是后来的言似卿极不熟悉的一面,但可能也是旁人都习惯了的一面。 她看到的,也只有她能看到。 别人不知。 “周厉,你我相识多年,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我是无辜的,我并非.....” 周厉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确定名单上最后一人已经伏首,他擦了下刀柄,免得血液太粘稠影响手感。 “收拾好,这些日后都是功绩。” “陛下自有封赏。” “宫外那些处理好了没?” “廖副将带人出去了,还没回信,但那些人已然暴露,按照陛下的指令一一摘除,应当不会出错。” 周厉还是很谨慎的,“差人出去探查结果,其余人跟我....” 周厉这边负责清理,但留意到名单上暴露的这些“桩子”基本都位于北门,料想是了尘布置的人马集中在北门,是为了得手后更容易逃逸? 周厉并不知帝王跟言似卿的计划,也不知言似卿跟了尘在城外的博弈以及落败审讯,他今晚行为完全是出自帝王密令,他们这些武将只会照做,别的内情不是现在的他们可以盲目窥探的。 其实他内心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知道这些人物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了尘不会突然如此冒险。 言似卿出事了? 他内心焦虑,却不能渎职,只想着早点完成此事,尘埃落定,他再去看宫外的动荡虚实。 可再急切,他也谨慎,因为早就认知到了尘是极狡猾的性子,如果做好了放弃当前“皇子”身份以逃逸出城的准备,既万一暴露,北门这些武将官员就会率人反水,甚至造反逼宫。 提前洞察,暗暗处死,是最节省有效的行为。 帝王并不愿在宫廷乃至长安内外大动干戈,毁坏当前大好局面,又让北逾等国再起野心。 但在了尘那边,他全部投注于北门是不稳当的,至少要在南门那边再安插一个两个的暗桩,以出意外之时能够备选脱逃。 可在之前的洞察中,南门无人牵扯。 周厉准备去南门看看,但他一到南门就觉得不对劲了。 守卫有点门生。 他眯起眼,问了对方的姓名,说是调班换的人。 对方很镇定。 周厉唇瓣微抿,“是吗?今日竟会换班?本将很意外。” “大人执掌金吾卫,对我禁军守将调班不太熟悉也是常事。” 如果太清楚,等于越权,那才可怕。 对方这话一说,周厉本该就这么算了,但! 周厉的心腹副将已经从周厉的暗示看出点门道,悄然吩咐下属查探。 突然! “大人!” 啪嗒一声,原来是宫门侧室的耳房紧闭小门被金吾卫小将打开了。 一具尸体啪嗒一下卧倒下来。 锵! 周厉当即拔剑,但目光往内庭扫去。 不妙,南门如果早就被拿下,那对方可有放出什么人出宫? 这还算是小事,就怕对方不是放人出去,而是放人进去! “一队去内庭!!二队随我杀!三队放警哨!” —————— 了尘这边,帝王都袒露“掌握大局”的从容了,他一人如阶下囚,光是锁定他的弓箭手就不知多少,心腹下属又都暴露了。 等于他一败涂地。 他慌不慌? 并未。 了尘露出诡谲的笑容,这笑容对于魏听钟跟珩帝而言都是一种先兆。 果然! “出手!”魏听钟看到了珩帝的手势后,立即下令,但意外也就此而来。 弓箭手那边反遭袭击.... 动乱钟,园林内外有另一批兵将杀入。 且随着一声厉喝。 “宴王府非陛下亲令突然调动兵马,意有反动,按兵部新制,宣威军等护卫军离岗进宫护驾!” 宣威将军齐无悔,也就是沈藏玉带兵杀入,只给一个名头,接着二话不说下令攻杀。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按理说沈藏玉并未宣威军主将,在上面也还有其他将军握有兵权,如有帝王危机不可亲令的大动作,按规矩得上面几位同意,联合出兵,否则跟造反无疑。 可恰恰.....现在沈藏玉就是调动了大军。 原因就在于兵酒贿赂——长期饮酒,慢性而毒,上面那几位大将现在都中毒了,直接栽了,沈藏玉跟了尘长期布局,如今才收获成功。 了尘之前跟黑袍人聊的事,也就是沈藏玉孤注一掷的搏杀。 春含雪 第225节 他要担起最后的反击。 若是成了,飞龙在天不在话下。 若是不成,也不过是死。 不过在这件事成功之前,他们还利用了一件事,改了兵部新制。 “护驾!” 两边混乱,调动宣威军悄然从南门入的沈藏玉显然更占兵力优势,竟比神策跟一部分禁军都厉害——人数占有,而且他们是从外围抄尾杀至此地的。 了尘习武,抬手就击杀了一位袭来的禁军,反手拔尖格挡魏听钟的剑击。 内力震荡,袖摆飞扬。 隔空对喊了面无表情的珩帝。 “我也不是白认你当父王的。” “等你死了,我手握玉玺,也自是新君。” “也自有人拥护我。” “蒋家这姓,我也不是不能戴着。” “也多谢父王你为了利用我牵制蒋嵘而改兵制,利于我今日之举。” “杀!” 什么拿了玉玺就逃逸再蛰伏造反。 一开始了尘就没这打算。 他既布局造了这皇子名头,就设了好几条路线——最好的结果自然是珩帝跟宴王父子相杀,灭了他这英王最大的敌手后,他就是未来太子,未来新君,假设这绝佳的妙计不能成,甚至可能身份也暴露了,那也没事,老皇帝一死,他这英王自然能上位,刚好这时宴王父子也因为他抓走言似卿而离开长安,这是他费心制造的天时地利。 只要成功,拿下皇城,又有英王身份跟玉玺,再顺着从前珩帝对宴王父子的戒备跟敌意栽赃其谋反。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而抓言似卿,只为玉玺跟引宴王父子出长安。 这两个目的达成即可,别的都是次要的了。 风险自然也有,可这谋夺天下的事哪有不冒险的,当年珩帝不也如此冒险吗? 至于其他知道他身份内情的人、在场这些人,其实就算不会被珩帝杀人灭口,也会被他杀人灭口。 了尘心智坚毅,提剑杀来。 魏听钟等人被节节逼退,很快只剩下魏听钟护着珩帝入最近的小殿,关门死守。 珩帝威严如旧,站在空旷的殿内,侧目看了一眼供奉的神位。 “陛下,后面可有小门退走?这里不安全。” “刚刚金吾卫已有警哨,应该是周厉察觉不对劲了,以他能耐,肯定会通知其他大军前来护驾....” “陛下?” 魏听钟始终忠心,在如此为难之际,折断肩膀的半截箭矢,冷静安排,要把珩帝送出,毕竟这里扛不住多久就会被破门而入。 正说着,门破了。 沈藏玉跟了尘杀了进来。 快要尘埃落定了。 了尘跟沈藏玉都不敢拖延时间,要快刀斩乱麻直接杀死珩帝跟魏听钟这些人,拿下整个皇宫。 了尘一抬手,身后涌进来的兵将正要完成最后的“从龙之功”。 当年珩帝跟他的追随者怎么拿下的江山。 他们这一代一样可以。 如此局势,何人不惧? 珩帝眯起眼,却见只有浑身浴血靴子满是血水的魏听钟一人,他把他挡在身后,以最无男儿的资质而挡在最前面。 剑锋指了尘。 也没其余漂亮废话,只有死战到底的决心,也让下属把珩帝带到小门那边,做最后的退撤。 因为魏听钟身先士卒,原本因为敌我差距而略有怯意的下属纷纷英勇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把珩帝稳稳保护着。 滴水不漏。 珩帝愣了下,看了一眼魏听钟的后背,有点深沉,身体没动——但后面的神位雕塑动了。 偌大的宏伟雕塑,撑住了整个殿座的高梁,俯视他们,然后从佛像拈花的手掌跟身体打开诸多暗枢口子。 弩箭咻咻射来。 刚猛密集,群体如瀑布射向了尘等人。 了尘等人完全不设防,也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如此绝杀机关。 沈藏玉被射中肩膀,筋脉断,剑都快握不住了,后退,换剑格挡,却因为自身终究非正经的武者大将而缺失武功,何况在这样的乱射中,其他人自身难保——到这关头,他跟了尘都没有肯以死保护他们的心腹。 一败涂地。 他中了箭矢,但了尘有武功,还能格挡一二,退到门槛那儿,最前面一波的被射杀差不多了,但外面还有人..... “都进来!” 了尘命令身后人进来,但佛像后面的小门咯噔一下。 门打开。 露出里面的兵勇跟禁军大将。 外面也被金吾卫大将带兵包抄,勒令几句,这些起兵的宣威兵勇就被吓住了。 缴械投降的不在少数。 尘埃落定。 沈藏玉被一脚踹翻踩踏地面,而了尘脖子上也被金吾卫大将抵住了长刀。 他不动,舌头抵着舌根,不甘,但冷静。 只盯着珩帝。 “她把玉玺的位置也提前告知了你?所以你在这事先做了安排,甚至改造了这佛像。” “手笔如此之大,就为了尽可能挖出我埋伏的暗桩,乃至于把沈藏玉这些背主之人跟朝中投靠我的官员也都引出来一网打尽?” 这么安排,牺牲了不少人,但成果很大。 可以肃清大量不忠于珩帝的叛徒。 可了尘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的目标不是我吧。” 他幽幽一句。 珩帝神色冷漠,“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还肯给你身份,也放任你养的一条狗掌握兵马,岂会没有准备。” 轻蔑如斯。 但了尘跟沈藏玉连暴怒的能力都没有,了尘自嘲:“把狗养成狼,自然是为了对付猛虎。” “陛下是在等宴王参与进来吧,连着我这假皇子跟真皇长子一起收拾,结果,人家没上套,哈哈哈!” 了尘确实聪明,举一反三,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番算计,在珩帝那连真正目标都算不上。 他虽落马,但反而更嚣张了。 珩帝厌恶他,撇开眼,问了魏听钟。 “你说,宴王为什么没来?” “奇怪。” 他这边跟了尘做了了结,也拔掉了朝野上下心腹大患,剩下的也只有宴王府了。 动静不小,早该传出去了,起码宴王府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信自己那强悍的长子不知道其中意味着什么。 竟没有搏一把的勇气? 要知道趁着了尘动乱,他进来掺和,比了尘更名正言顺——趁机把自己这个帝王杀绝在皇宫,对外宣称英王谋反暗杀帝王,他来护驾..... 历朝历代也多的是这样的路数,换汤不换药。 别说帝王家,许多世家也多如此。 父父子子的。 只要父死子继的规矩还在,只要父死,子自然会成为下一个主人。 别让人抓到真相就好。 可宴王没有。 太多年了,他竟能忍这么久? 还是真的忠诚无二心,从来没想过反他这位父王,也没想过取而代之? 珩帝眼里猜疑不定,但凶相隐隐。 魏听钟知道这问题并不好回答,但他不能不回答。 “王爷因为儿媳被掳走,跟世子殿下一并出城营救了,并不知眼下皇宫出了如此大事吧。” 也算滴水不漏。 也就是他这么中正不偏驳,珩帝才不会生气,换做别人,这种中正既是投靠宴王那边的态度,会死人的。 珩帝一笑,不置可否。 正要下令杀了了尘。 了尘忽然开口,“这就要杀我了?连杀三子已是记入史册了吧,但说我是邺帝谢后之子,恐怕也非陛下所愿,怕引起前朝之人再起波澜,所以我很好奇,你会用什么名头来处置我。” 春含雪 第226节 相比沈藏玉如丧考妣的神态,了尘泰然很多,也有几分皇家风范。 但珩帝依旧看不上他,斜瞥,淡道:“连杀三子怎么了,若有悖逆,该杀而已,朕不缺儿子。” 也算承认了不会以邺帝谢后之子处置他。 “至于给你的罪名,既然你喊了朕这么多次父王,也不让你白喊——就以你勾结詹天理策划诸案定罪收尾吧。” 了尘一愣。 盯着珩帝。 而珩帝此刻才微微一笑,“你真以为自己无懈可击?直到今日才让朕确定你身份?” “詹天理没死,朕留着了,被处死的是其他死囚。” “要让他交代事实也不难——其妻坟墓在其老家后山,你不还带着我那老三的脑袋去祭拜过人家?这是你们之间的交易。既然这么在意,那以其妻子的尸身威胁他,他自然会反水。” “你早就暴露了。” 了尘跟沈藏玉脸色顿尘。 原来他们被玩弄的时间还要早于言似卿跟珩帝于廖家达成协议之前。 了尘收拾了下表情,“你就不怕我真是你儿子?” 珩帝神色冷漠。 走到他跟前。 俯视着。 居高临下,视若蝼蚁。 “朕当年一再怀有侥幸之心,彻查所有,以为她也跟着逃了,但还是找到了她的尸身,一尸两命,孩子在她的肚子里。” “你还是不像她,没有她那样的傲气。” 此刻的珩帝神色颇为冷寂,看了尘的眼神从细细打量到失望厌恶,转瞬间的事。 了尘察觉到了,眼底暗沉,自知没了其他翻盘的机会,于是慢悠悠说:“那我恐怕比你所想的更没有骨气一些。” “我的父王母后他们能做到落子无悔,接受成败,但我不能。于我而言,若是失败,也得同归于尽或者将成果拱手让于他国之人。” 闻言,众人错愕。 沈藏玉都惊了下,盯着镇定自若的了尘。 了尘微笑:“被我毒杀的将领很多啊,其中一些不乏边疆跟重要城池中的守将,算算时间,也差不离是这段时日毒发病重,大食国跟北逾国的使团密信也该回到他们国家了。” “唯二能打的大将军宴王是会冒险去边疆,被你利用完最后的价值,还是一心挂念言似卿的蒋晦会二次赶赴边疆呢?” “就算蒋晦以家国为重,也无妨,那言似卿中了蛊毒,只有我能解....我不死,就能留言似卿性命,陛下也还能控制这个皇孙,没准还能让他们父子相杀。” “所以,今天我不会死。” “陛下啊,不是只有你才能下最狠的决心....” “大军将至,边疆将灭。” “我得不到的国....” 珩帝拔出金吾卫大将的腰刀,一刀插入了尘腹部。 了尘嘴巴一张,吐出热血,却被珩帝捏住下巴。 血水流淌在手掌,珩帝无情,“威胁朕?” 了尘微笑,笑得一如毫无欲望的世外高人。 “不敢,我只是....没有我父王母后那样的骨气。” “不过也是靠着他们的根基.....得位不正,也自会让天下人知道只要他们肯努力,下一个帝王也可以是他们。” “世家无数啊,蒋氏亦无数。” “陛下,若非你当年一心妄为,对妻儿翻脸无情,又欺辱我母后,贪婪过甚,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你会跟我一样下地狱呢。” 不知为何,原本胜券在握的珩帝脸上肌肉颤抖一二,仿佛乏力,手一松。 侧步走开。 众人以为他被击中了心中软肋,暂时不杀了尘。 结果.... 刷! 横刀斜劈。 人头落地。 热血洒了众人一身,众人吓了一跳。 而那了尘的人头滚了几圈,停在门槛正中,双目睁开,正对视着外面的青凰碑,仿佛对他的父王献上最终的孝意。 但他也确实背弃了所有。 尊严与荣耀。 家国与宿命。 回应这对视的只有珩帝冷然一句。 “天子无错。” —————— 珩帝也看到了外面的青凰碑,仿佛隔空看到了曾经自己得卑微叩拜的年轻帝王。 也看到了其身边风采绝世的谢后。 那个女人。 若是看到自己唯一挚爱的孩子是这样叛国的货色,也不知会做何想。 他面无表情,提刀转身,走向佛像。 一路滴血。 他抬头看着佛像。 当年他在邺帝自戕的青凰碑边上建造这小殿,供奉神位,就是为了镇压其魂魄。 他内心不安吗? 不,更多的是愤怒。 愤怒此人哪怕败落而死,也得天下人认可跟夸赞。 他到底做了什么英明于天下的事?就因为他生来就是皇子?从太子到新君都名正言顺? 而他明明力挽天下于将倾,反而不如其得人赞颂了。 凭什么? 他要他魂飞魄散! 可不管如何,他亲自打下的江山,不可能让北逾国那曾经的逃亡旁支夺走。 什么古天子血脉。 旁支叛徒而已。 天子之血在我! 珩帝抬手,魏听钟递上巾帕,珩帝拿来擦拭手上鲜血,一边压着心胸起伏的沸意,冷声吩咐。 “查边疆情报,调动准备,召阁部兵部朝会。” “喏。” “还有,联络.....” 他正要提到宴王跟蒋晦,语气很复杂,但遇到这种紧要关头,他也意识到自己迄今最能倚重的依旧是最戒备的至亲后代。 这是作为帝王最不满的事实,但他也得承认自己老了——时间好像也不多了。 脑海中闪过好些个儿子孙子的脸,诸多算计伏上心头。 沈藏玉垂死,但不会让他真的就这么死了,造反大罪,有的是他生不如死的罪刑,他现在想自杀都没办法。 魏听钟已经控住了他,沈藏玉听到了珩帝的部署,心里不甘,但也廖有慰藉:珩帝越得倚重宴王,宴王父子就死得越快, “告诉他们,家国为重,若是为其他心思抗拒军令,那....” 他说着,忽然表情微变,巾帕掩了口鼻。 血液涌出,竟还泛着黑。 珩帝皱眉,魏听钟等人大惊失色。 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了尘能长线布局,早早勾结冽王等人,策划诸案,朝野内外都有其他暗桩布置,下毒弄倒一堆将领,导致帝国边防失策,危及国防,那,他为何做不到布局宫内呢? 给帝王下毒...... 可是陛下素来谨慎,所用之物,饮食等全都有试毒之人,要给他下毒难如登天。 除非.... 金吾卫大将跟禁军统帅两人对视着,再看向魏听钟,都想到了可疑之人。 因为他们三人都知道对方是珩帝这几年最不设防的——九皇子母子。 九皇子也是珩帝这些年在准备铲除宴王父子之后最得心意要培养起来的人。 刚十一岁,还年少,但也知些道理,乖顺儒雅,很得帝心,母妃卑贱,没有外戚..... 不管是不是他们有心下毒,还是了尘洞察帝心,悄然借他们之手给珩帝下毒,反正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众人转头看向了尘的头颅。 竟觉得其遗容之上有冰冷诡笑。 珩帝吐血,倒下时,心中有一种大厦将倾——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春含雪 第227节 他在地上,看到诸臣下惊慌或者模糊的样貌,隐约中瞧见青凰碑。 邺帝,那小子,当年是这样的感觉吗? 大好日子就在眼前,突然毒发,垂死,无回天之力..... 珩帝昏迷过去。 魏听钟等人只能呼唤太医,但眼前更恐怖的局面在于——了尘那同归于尽的布局已经从上而下成功了。 帝王毒发,生死不知,边疆若再有战事,那..... 魏听钟警戒,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两位掌握禁军跟金吾卫的大将,眼底有戒备。 而这时,这两人的面容似乎隐晦,到底作何想也不知。 如果局面最坏,比如帝王倒下,再未起来,那这些大将跟阁部大臣就...难说有什么心思了,但他们要么找宴王,要么顺势扶持傀儡小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窃取江山大权! 魏听钟眼神示意,想让下属去找宴王。 而两位大将并不言语,只让下属去找太医。 气氛诡谲。 直到.... “陛下,陛下!三位大人,宫门外,那位,那位.......他在外面。” 魏听钟顿默,紧绷的情绪倏然松伐,再看向两位大将,发现这两位神色也松了。 他们也在害怕。 害怕自己得做最动摇人性的选择...... 这世上能越过那道门槛的有几人? ———— 宫门口。 南门的厮杀只维持了一半进度,周厉本以为自己要血战到底,很可能也会战死在这,毕竟己方人力不足。 没想到....打到一半,这些贼人就被灭杀了。 周厉提剑,对峙着宫门外骑着马屹立不动的宴王。 宴王身后,乌泱泱的兵马。 他们已沉默许久。 宴王没有强杀而入的意思,也没有退的意思,仿佛在等候宫内传旨。 而周厉等人压根也没法替帝王做主,就这么对峙的时间,金吾卫这边的人惊慌不安,不知今日局面到底会如何收尾。 但,他们可以看出——宴王没有硬来的意思。 他似乎很从容,从容到让人以为整个天下的局面都已经朝他倾斜。 他甚至也没有挑战法度跟帝心的意思。 不犯错,不违规。 顺从局势。 周厉是不安的,因为他知道只要帝王无碍,宫内局面平复,局势永远不会往宴王那边倒。 尤其是在了尘一脉的旧患被铲除后....而帝王麾下儿孙还有许多,其中也有年少但品相不错的,帝王身体又还算康健,所以,局面完全不利于宴王府。 那宴王还能这么从容? 周厉不解,也担心最终会出现最坏的结局——相杀,内斗,耗尽帝国根基。 宴王父子太强了。 “王爷,不如您先回府?”周厉低声询问。 “王妃失踪,您可有其消息?” 一方面劝,一方面也在委婉建议。 宴王平静,淡淡道:“离上次我劝你入宫,好像也没过去多久,但又已经过去很久的样子。” 周厉没想到对方忽然提起这事,“是,当时多谢王爷宽容。” 宴王:“我不宽容,你很快就会知道。” “不论是我儿媳妇的事,还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 周厉刚迟疑,就听到此前派进去报讯询问是否传召宴王的小将跑回来了,带回了急报。 下毒,陛下被下毒了,毒发昏迷.... 周厉猛然看向宴王。 宴王拉了下缰绳,俯视他。 居高临下。 没有说话,只有眼神睥睨。 周厉深吸一口气,他有自己的政治敏锐度,知道——天色已变。 而宫内传来的声音也很明确——魏听钟三位掌兵的大臣都求宴王入内主持大局。 包括他自己的上司。 那.... 周厉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宫内竟有反贼毒害陛下,还请宴王殿下入宫肃正一切。” 马蹄稍动,宴王骑马入宫,身后兵将随之入宫。 浩浩荡荡,杀气腾腾。 但周厉也得到了宴王最后的一声回应。 “她离开长安了。” 周厉一怔。 晚间,他也见到了回归长安的蒋晦。 整个人仿佛刚从地狱归来。 应急诏回归。 他没找到言似卿,但终究得因为家国大事回归。 回归他自己的位置。 因为他是蒋晦,是皇长孙,还可能是未来的太子,未来的帝王。 周厉守在长安城门口,正查看言似卿白日离城的记录,职位不同,他被皇宫大事拖住,等他脱开身,尘埃落定。 但,她不是尘埃啊。 可她消失了。 是被了尘算计掳走,还是被大食国或者北逾国的人带走了? 没人知道。 一切都在今日发生,又似乎在今日结束? 周厉实在查不出什么,心烦意乱时,听到兵马动静,侧目看去,看到回程的蒋晦带着大理寺诸人回归。 凶手抓到了,案子也破了,人没了。 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好脸色,灰头土脸的。 但没人敢吭声。 蒋晦一身的血,也不知道路上杀了多少人。 就这么骑着马入了城,很快也会进宫。 宫内。 魏听钟站在屋檐下,看着个别妃子跟皇子的尸体被白布裹着送出。 而其他皇子公主乃至宗室全被关在一个地方。 包括怀渲。 那地方暗无天日,陷入宴王一手主导的审问。 名正言顺,阁部都挑不出错——造反的是了尘,是帝王一手利用扶持的假皇子,下毒的是被其控制的某些人。 借这个天大的案子,查无上限,而朝野上下都知道珩帝这般处境,帝国只能归属一人。 大食国跟北逾国已经勾结,发兵边疆,外患之下,成熟的政治家只会无限抱团,迅速解决内忧,所以这样的处置没人抗争。 在这般强硬下。 哪怕高贵如这些皇子王孙,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今日之后,如果有人活下来,也没什么心气了。 吓破胆了。 滴血的九皇子尸体盖着白布被抬出去的时候,蒋晦路过。 一个眼神都没给。 魏听钟一点都不意外——如果对弟弟妹妹们从无主动出手的宴王都已经完成了帝王之姿的狠绝转变,出手既雷霆,那蒋晦一开始就不需要这样的转变。 宴王府很早之前就跟其他皇子有了无情的隔阂。 人人都在等着一鲸落万物生。 但有时候也是反过来.... “殿下。” 春含雪 第228节 魏听钟朝蒋晦行礼。 蒋晦颔首回礼,但肃然阴沉的脸色没有多大的好转,一日疲乏,他的脸色比往日苍白一些,越显得孤寡无情。 魏听钟已经知道言似卿的事,但,他没有提及言似卿很可能在落入了尘之手后被其下毒。 找不到人,一切白搭。 而现在.....边疆要紧。 魏听钟迟疑过,还是没说。 殿内,蒋晦看到了孤身站在窗下的宴王。 “父王?” 宴王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外面的园林景色,也开口。 “找不到?” “是,找不到,您知道她在哪吗?” 宴王这才回头,盯着他。 蒋晦微笑:“我查了一路,发现有很多人马出手暗杀她,但也可能是想活捉她,不管如何,总归是不同的人马。” 宴王:“怀疑我?” 蒋晦:“没有,我只是感觉如果针对了尘,她跟陛下达成了计划,陛下同意以此换她脱身出长安,但大概率还会派人杀她。” “所以路上不同的人马有陛下派出的.....这点我很确定,只不过最后混战,她最后是被谁带走的,我不知。” “但或许她合作的对象不止陛下。” 还有眼前人,他的父王。 下毒那事,了尘的脉络,他也知道一些,知道有些进了宫里。 他都知道,没道理他的父王不知道。 既然知道,还是让对方得手了....那就是默许的。 兵不血刃,一尘不染。 也免了父子相残的局面,也避免内斗的损耗。 朝野上下未尝不在私下乐于这等结果——这些文官名流,历朝历代都是最精明的群体,永远在投机,选择,看风向。 再借此事铲除所有威胁的对手,扫荡皇室。 蒋晦素来知道自己的父亲跟自己的睚眦必报跟恶劣脾气不一样,后者从来不小打小闹。 真动真格的时候,就是要收网了。 所以他只能做一个猜想。 “父王,是你的人带走了她吗?” 宴王眯起眼。 父子间有片刻对峙。 些许,宴王说:“其实你很清楚,她自己要离开的概率很大。” 蒋晦神色一沉。 宴王懒得再跟他掰扯,“是去找她,还是去边疆,你自己选,要么反过来,你稳长安,我去边疆。” “手掌的伤可好了?莫要感染发脓,不然有你好受的。” 他只是冷淡,但并无严父的暴戾权威。 父子间的相处冷淡平和,但并不残酷。 蒋晦皱眉,有点恼怒愤愤,还有几分委屈。 “她不要我,父王你很开心吗?” 宴王无语,正要说什么,蒋晦大步走开,甩下一句话。 “自然是开心的,毕竟你也没人要。” 他走得飞快,宴王抓起的砚台都来不及砸过去。 可最终放下了,神色变幻不定,却又看向窗外。 他看的根本不是皇宫园景,而是外面——宴王府的方向。 那人被保护好好的,还在他的家里。 可是,他也知道快留不住了吧。 尤其是在言似卿已经离开长安后。 那她的归处,要么在他所在的皇宫内院,要么..... 他已经快要是帝王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只要他狠狠心。 那人就会永远属于他。 他也能给她最顶级的权力与荣耀。 虽然他跟言似卿有过关于她的协议,可他当时并未答应..... 宴王站在窗下,神色阴晴不定。 ———— 一日动荡,肃杀一切,宫内外血腥密布,死了许多人,大臣将领,内外浮沉。 但又很快随着宴王入宫执掌大权而扫荡了所有异心。 兵部基本一边倒——因为歪心思的也基本被拿下了。 唯二的动荡就是边疆跟宫内。 是谁给珩帝下毒?珩帝是否已经亡故? 边疆如何了?到底谁去边疆平乱? —————— 半个月后,边疆。 大食国跟北逾国的大军已经会面,海富贵的军师,会见北逾国野心勃勃的新大帅,后者为了加重合作,屡屡提及言似卿跟蒋晦,意有所指。 海富贵一开始忍着,后来沉了脸,淡淡道:“她是我的,你们若是动她,别怪我翻脸。” 北逾国大帅挑眉,轻笑:“自然,女人而已,我们共同的目的还是杀死蒋晦,吞下中原大地。” “希望海大人牢记本心。” “也预祝你成为她的第三个夫君。” 海富贵不言语,只是低头喝酒,再看向驻军对岸星火点点的天朝大军驻地。 “我希望在蒋晦赶到边疆之前攻破对方边城,他真赶到了,这仗不好打,后日动手。” “后日太急了,渡河就不是简单事,言似卿失踪,他还能不去找?了尘不是说已经给她下毒了?放消息出去,扰乱他的心智。” 海富贵看向对方,“连我听到言似卿中毒,忧虑痛苦之下都不会选择脱身去救她——而他首先是大将军,再是未来皇太子,乃至未来天子,其次才是蒋晦,是男人,你既小看男女之情,就不要再战前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路数去算计最为铁血的沙场兵法,我大食国对这一战投入巨大,几乎堵上国运,不陪你玩这小家子戏。” 对方这才肃然。 三军搏杀,迫在眉睫。 “那就明日。” 北逾国的也狡猾,不会任由海富贵说了算,宁可再提前一天,次日突袭! —————— 又是一个月后。 剑南道,某小城边郊。 山庄庭院,娴雅古朴,当地佃户安生落居,耕作朴实,早起晚归,餐食自有定数。 傍晚时,炊烟袅袅。 院内,闲庭外拂陵已然确定这里早就是言似卿的地盘。 也对,其富甲天下,哪里都有其产业,说其是帝国的第一大地主都不为过。 这样的人,既然早已布局脱身,自然早早定下了中转站。 走水路迅疾而下,她们到这已经一个月多了。 拂陵也得知了长安的一些事。 倒不是有意刺探,而是满天下皆知——帝王中毒,病入膏肓,宴王监国理朝,已经稳住朝纲,形同帝王,宴王世子远赴边疆参战..... 边疆战事至今没什么消息。 毕竟一个月多对于边疆而言,减去路途时间,对峙时间,消息传讯时间,实在不算什么。 拂陵不知言似卿打算,只觉得这人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从容,因为没有波动,而显得温和。 突然有小孩动静。 拂陵转头,看去。 憨态可掬但样貌实在有其母亲精华的小女童手捧着花环跑来。 “拂陵姨姨,给你。” 拂陵抬手接住撞上来的小肉团,掌心摸到软肉,心里也跟着酥软,声音都跟着温和几分,笑谈几句,听到门口那边传来柔雅声线。 “昭昭,字帖写完了么?” 昭昭缩了下脑袋,吐吐舌头,跑到厨房那边拿了柳儿跟嬷嬷烙的炊饼,又颠颠跑回了书房写字,书房内有周氏低声笑她偷懒。 拂陵转头看去,言似卿正走出。 拂陵觉得最近时日是她这辈子最安定快乐的日子了,但..... 春含雪 第229节 “想去长安找你师傅了?” 言似卿开门见山。 拂陵涩然,后叹气:“乐不思蜀,但尤有德行促使我回去。” 言似卿笑了笑,“你非我雇佣的职工,就算是,也有自由,不必这么为难,注意安全就好,没准将来我们还能再见。” 还能吗? 拂陵有点疑惑,毕竟天下如此大,车马一生都未必能抵达任何疆域,而人的消息总是容易断的。 但她知道自己肯定要走。 只是..... “尾巴消息都扫干净了吗?长安那边会不会找来。” 言似卿顿了顿,认真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边疆是必须去的,家国战事第一。” 拂陵:“很奇怪,你竟不担心吗?” 她很直白,因为看得出蒋晦对于言似卿也非路人。 因为在意,才需要那么缜密部署,借了尘的手,又套入多方势力,掩藏踪迹,而且言似卿自己也没遮遮掩掩。 一个月前就说过:她希望蒋晦好受一些。 言似卿沉默了些许,才慢吞吞说:“以前那次都能赢,这次若是输了,岂不是很奇怪,难道我还能揣测因为我这个妻子的失踪,导致作为主帅的他大失水准?那我也太晦气了。” 拂陵:“伤心过度。” 言似卿:“......” 她欲言又止,后提醒,“你是习武之人,少悲风画扇。” 拂陵:“殿下,我也是曲艺之人,多情伤感也不奇怪。” 也对。 言似卿哭笑不得,“不用这么喊我,等战事结束,就会有王妃已死的消息传来。” 什么? 拂陵惊疑。 “我说过,会让它闭合收尾。” 拂陵眉目微垂,莫名觉得难受,“您不遗憾吗?” 其实她有些讨厌蒋晦,从驿站那会就讨厌。 总觉得此人过于天然高贵,比他们这些命运波折痛苦不堪甚至一眼望到头就是惨烈下场的人来得太过恣意了。 他,还天然侵略最美好的人物,仿佛生来就该属于他。 可后来再看,又觉得某些人错失彼此,竟会让旁边人都觉得遗憾。 但也可能是自己在唱戏的过程中,有好几次看到那位新王妃待他人的神态虽是温和从容,周到体面,却只有待那人时,才有波澜的鲜活气。 羞恼无奈谨慎迟疑..... 才像一个活人。 而非完美的标本。 言似卿起身,理了下衣摆,转身离开。 “这一生,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顺从命运。” “而命运,遗憾才是常态。” “可能等我跟他老了,再回想过往跟彼此,也才会承认:我跟他本就是最不相配的。” 般配,却不相配。 多残忍,又多明显。 言似卿孤身走向另一座靠着山林的小院,那是她办事的地方,更清净。 她走进书房,从许多屹立的书架上相继取下新送来的各地账本跟海运清单,转身走向书桌的时候,愣了下。 盯着书桌上的歪了些许的镇纸。 后退一步。 但身后撞上了什么.... 她一惊,手捧的账本刚要落下。 一只手从她身后越过接住了它。 腰肢被横臂锢住。 身体紧紧贴合对方。 账本里面的清单纸张哗啦啦落地,轻飘飘贴着木板,发出飒飒声。 而她的身子单薄,也想柔薄的纸张一样轻易可被身后强硬的人物禁锢。 耳畔清冷,有浅淡的皂木清香。 “为什么不喊?” “是怕你心爱的女儿撞见你被残忍抛弃的第二个夫君轻薄吗?” 言似卿一时哑口。 正要说话,却被抚了脸颊,转了脸。 堵住了。 喘息都没了机会。 急切,强横,夹带恼怒与压抑。 要把她揉碎了,偏又小心,怕弄疼她,因此把压抑的力道转变成时间。 一如他们曾经在最亲密的地点跟处境下协商好的那样..... 她耐不住,让他克制。 “我没有违规。” “是你毁诺了,言似卿。” 显得密切,铺张,频繁.... 言似卿难得有了喘息的时间,上衣散落,柔软拖在她手臂上时,她指尖拽着衣物,免得全然落地,但低声沙哑:“仗都不打了?来欺负我这么一个女人么?” “这就是大将军的风采?嗯?” 蒋晦托着她的腰肢抵着边上小榻,撑着她的脊背轻轻卧倒在榻上,垫了软卧,腰身倾覆上去,俯视着时隔一月后更显顾盼辉耀的骄色。 “打赢了。” “借你失踪的名头,我假意还没赶到边疆,海富贵撺掇之下,他们两国大军突袭,结果大食国反水了。” “你的真爱,玩得一手好心机,早已跟我父王谈好了策略,诱骗北逾主力出兵。” “实则计中计,我们两国合力灭了对方第二波主力,基本掏空了他们国家兵力。” “北逾国递投降书了。” 真是完美之国策。 蒋晦在边疆知内情,会见到秘密而来的海富贵,当时心中复杂,但还是做了最利于家国的选择——送上门来的天赐良机,也是背后三人最完美的谋划,他如何拒绝? 只是有一股气。 言似卿:“那很好。” 蒋晦贴近她,语气很轻:“一点都不意外啊,看来在原有的计划中,你对父王就不提了,但跟那位海富贵会长真是信任有加,无可猜疑。” “那在你们的计划里,对我的安排是什么?只是打仗吗?” 他生气,有很大的气。 愤愤郁郁,以至于时隔一个月后的他,明明打了两代帝国都不可比肩的大胜仗,甚至即将吞并分裂数百年的北逾国,如此赫赫战功,也不能让他开怀张扬,反而更沉闷可怜了。 天之骄勇,未来帝王。 怎么能这么可怜呢。 眼巴巴的,明明在冒犯亲近她,眼里却有红红的血丝。 好像要哭了一样。 言似卿伸手摸他的小耳朵,在他贴着身体把滚烫的温度传到自己身上时,轻声说:“也不止。” 蒋晦停下,耐心等她说,好像她只要给一个解释,他可以不气不恼,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言似卿眼底微异,但温柔回:“会有我的中毒死讯传出,如果你不信我已经死了,也会让你查到我可能被海富贵带走了,去了大食国。” “碍于国策,你总得死心的。” 她可真温柔,温柔递刀。 蒋晦:“听着很为我着想,也把我捧成了为国为民的第一等人才,我应该谢谢你?” 言似卿:“你本来就是。” 蒋晦:“那你本来也没打算在国内久待吧,是否过些时候就要带着你的挚爱亲朋前往大食国,彻底脱离我的追查?” “刚刚假意说这妥善的安排,实则是怕我查出你手头的准备?你手下的商船,下一艘,再过半个月,就会去大食国,对吗?” 他想来是查了很久,而且早就查到这了。 缜密,耐心,直到耐不住。 言似卿被揭破打算,神色微异,定眸瞧着他,“如果我不承认,你信不信?” 她怎么可能承认呢? 蒋晦气得要死,却舍不得动她头发丝分毫,只是低下头,靠着她的肩头。 “半月前就听说你中毒了,他们都不告诉我,好像生怕我为了你耽误边疆战事,人人都端着为国的大帽子,都说为我好。” 春含雪 第230节 “可恨的是你,你也这样待我。” “要我当大英雄,要我没有破绽,完美在上。” “不可笑吗?” “你这么把我高高捧起。” “却又不要我。” 滚烫泪意落在她裸露的肩头,春色跟真情彼此融化。 言似卿发怔,却无言以对。 甚至有些无措跟为难。 蒋晦终究不是矫揉造作之辈,也只是难忍痛苦跟委屈,哪里能一直哭,反而擦拭了她的肩头的湿润,“为何不说话?又不想理我了?” 言似卿:“在编谎话哄你,但实在不知道该撒什么样的谎。” 蒋晦:“.....” “那你还要不要我?” 言似卿眼底深沉,手指搭着他的臂弯,看到了他手掌上的结疤伤口。 有伤口,又结疤了。 她记得是当初廖家小院留下的。 他跪在那,俯首磕头。 漂亮无暇的额头都有了红痕。 像是最卑微的蝼蚁。 “你将来是帝王,就不怕我记恨当年事,危及你一族王权吗?” “蒋晦,你家,灭了我家满门。” “即便你能忍着颇大的嫌疑,不做怀疑,或者为一时情欲,有自信控制我,那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你生育后代呢?” “帝王不能无后嗣。” “前朝帝后的下场你不知道吗?” “或者你以为我能容忍你广纳后宫,另有女人跟孩子?” “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蒋晦一时怔。 言似卿看到了他的痛苦。 她撑着腰身起来,曼妙身姿远盛任何时节的天地美色,尤是她似乎美而不自知,只坦荡拉上半敞的衣物,手指勾着带子,心平气和,冷静无比。 “所以不要为难彼此。” “趁着将来我们老了,还能怀念彼此美好,不枉此生拥有过....” 她太冷静了,仿佛看透了世态,也看到了彼此一生尽头。 她永远在做最正确的选择。 体面,周到,完美。 就在她要结束这一场刚开始的风花雪月,推开他欲起来时。 人被他重新摁下。 言似卿疑惑,看着蒋晦贴上来。 不肯停下吗? 她以为他要像当初成婚那样强势。 蒋晦:“你之前,那段时间,算是纵容我....是打算好了,以为我对这种事腻歪了,就能淡了情爱,舍得放你走?或者更容易接纳你盘算好的结果?” 言似卿不承认。 蒋晦:“你还跟那个拂陵说当我们老了,再看彼此,才发现彼此是不相配的。” “你似乎一贯以我对你的索求为主。” “而你对我,毫无兴趣,说不要就能不要。” 言似卿:“.....” 蒋晦冷笑着,“家仇我认,但既然有恨,你就该报复才是,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拿捏我这个蒋氏最优秀的后代子孙,掌控我,玩弄我,享用我蒋氏的荣耀与权力。” “你竟要放我跟我父王舒舒服服当皇帝?言似卿,你怎么想的?怎么能这么软弱呢!你坏一点!” 言似卿:“.....” 又一次被他癫狂的言行震惊到了。 “至于生不生孩子,本来就没打算强迫你。” “你爱生不生。” “反正父王身体好得很,跟你娘也未尝不能努力,只要你娘愿意,他做梦都能笑醒。你我也努力扶持那小孩当皇帝。” 言似卿被他大逆不道的话惊住了,尤其是提到两人的父母,说什么“努力”,表情都挂不住,羞恼打他一下。 “你胡说什么!生孩子危险得很,阿娘再生岂能自保?” “那就不生。” “你别闹了,让开。” “那你要不要我?” “.....” 蒋晦手指探入还没系带的腰身,亲近她,低低求她。 “要不要?” “你就没有一点自己想要的吗?你坐拥无数财富,生来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凭什么不能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 “我都送上门了....未来天子在你身下,你不想吗?” “言似卿....” “你有点野心....看什么破账本,看我.....” 言似卿被他弄的面色嫣红,捏着他的小耳朵,低低喘息,“说什么被我掌控,每次我让你停下,你停了吗?” “你又不听话。” “少来诓我。” 自己挖的坑,蒋晦无语,但忍了忍,低头整理她的衣服。 “好,听你的。” 言似卿惊讶。 蒋晦额头汗水滴落,没管,擦拭她身上的痕迹,“反正你别不要我。” “既已成婚,夫妻相携共白头,你别毁诺。” 他很认真,不肯罢手。 言似卿看到了他衣内纵横的伤疤,比上次还多。 她静默一会,拿了帕子替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水。 蒋晦微怔,低头靠近,让她方便擦拭,眨眨眼,看她的眼里是化不开的钟情。 “家国盛事之下可埋我的忠骨,那是我的死亡归处。” “但若是活下来了。” “我只想在你身边。” “这也有错吗?” 言似卿擦好,垂首照例叠了帕子,轻声说话。 “我知道。” “不是怕你变心,是怕我自己变了....” 蒋晦顿了下,似乎沉思,后低沉,“是真爱海富贵?周厉?简无良?还是拂陵?我姑姑?谢卷思......天杀的,还有那个什么榜眼刘无征.....” 他报出一个名单,没完没了的名单.... 言似卿本来还在沉思伤感,闻言欲言又止。 最后嗔怒推开人。 什么大英雄,未来天子,这小男人,毛病! 第114章 —————— 其实两人都很清楚, 他们之间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各自又隐藏了什么,抉择了什么,只要蒋晦找到她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结局。 初见时, 她就看出且判断这个性情刁钻又显贵刁钻的儿郎有极坚毅的内心跟偏执。 这类人, 沙场悍将,政治隐狼,下得了狠心,缺乏感情,固有极端的追求。 可也是这类人,一旦动情,非常偏执。 蒋氏三代, 也不是一以贯之。 父子不像祖。 当然, 人活一世,那位活了几十年, 登顶至尊, 那又是不同的处境,非子孙可比。 谁知道将来的蒋嵘跟蒋晦是什么心性? 春含雪 第231节 言似卿其实也不在意, 她从小榻起来后,已经系上了带子, 慢条斯理整理衣物。 处处娴雅, 玲珑款款。 蒋晦不动,只靠着小榻看着她,眼神隐晦,不知在想什么。 言似卿察觉到了他的过分安静,回头看他一眼, 不问,眼神询问了。 怎么了? 蒋晦开口,“我在想,若是我再放肆一些,也不那么乖一些,你是不是得沐浴再更衣,那是不是还得跟人解释,当然,以你之绝顶聪慧跟言辞,肯定也能骗过所有人....” 她实在没忍住,一本书籍扔了过去。 砸在蒋晦胸口。 偏这人外衣敞开,露出了光裸的上身,他还不躲,故意让它砸中,在天然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红痕,跟那几道疤痕斑驳一起了。 但..... 红痕像是女子的口胭脂,抹一下,嫣红,再抹一下,渐淡。 竟显得妩媚。 言似卿还能看到对方小腹劲道分明的轮廓。 薄皮健劲,细腰韧骨。 她知道。 很知道。 别过眼,她平静道:“穿上衣服。” 蒋晦拿了书籍,坐起,随意拉了下衣领,但依旧半敞开。 “军医说我还带伤,不能闷着,不然疤痕很难好,还容易化脓。” 那还匆匆从边疆赶来?本该去长安领取荣耀..... 言似卿不再说什么,走到书桌,继续处理账本等事。 也不管他的去向。 毕竟这人又不是小孩子,她也没有管男人的习惯,所以不问不顾。 蒋晦倒也安静,不耽误她办事,跟以前一样。 但也没亏待自己,取了糕点茶水,又从书架上拿了书,脱鞋上塌,盘腿安生。 煮茶喝茶吃点心看书.... 浪荡不羁,又透着几分乖巧安静,就是衣服不好好穿。 言似卿做正事时鲜少分心,哪怕蒋晦在也如此,但她察觉到了——这人并不认真看书,倒是频繁看她,眼神还很古怪。 “你能把书拿正吗?殿下。” 蒋晦脸皮厚,当无事发生,反而应:“好的,夫人。” 夫人,这个字眼被他拿腔拿调运作得颇有内情。 从前还暗恨,如今拿来得意。 言似卿咬了下唇,不理他这番表面乖整下的暗暗调戏。 但也不理解这人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挺复杂的。 她好像对这人才有钻研的好奇欲。 可又不想问,怕问了又是不体面的答案。 蒋晦也不好明说,其实他此前在榻上看她穿衣,想的不是那话头调戏,而是别的——是不堪对她说的,因为她肯定会生气,觉得他不正经。 她,对男女间的情事有极通透的管制。 似乎不拘腐朽不堪的妇德约束,不吝动情,但也收放自如,让他心猿意马,反复不自信。 她每次停下太容易了,下榻既无情,穿衣从容。 他从后面看,最不甘的猜想既是:如果不是我,换了别人,她也能这般? 是的,能。 她能做到行云流水。 而且她也早就准备好了退路,这世界并不止一个国度——而她的能力跟思想也绝不约束一个国度,她可以比任何男人或者女人都要远大潇洒,纵横四方,在另外美好之地经营好同样舒服甚至更好的生活。 那时,能让她允许伺候她情欲的人会是谁呢? 他平等嫉妒任何一个已经有嫌疑或者未知的人物。 所以她言辞有序,冷静分明,给他罗列了利弊,谈及两人的不相配。 他知道,也理解,但脑子里乱糟糟的,情绪上涌,根本没法判断利弊或者遥想未来的隐患,因为所有的利弊跟自保之心全被另一种恐慌打败了——她不要我,但有可能要别人,甚至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只能从别人嘴里知道她跟谁在一起,但也可能从此再无消息..... 这些短暂的念头,像是一座座山,一座座压下来,让他喘不过气来,甚至他此刻还忍不住新生一个更无羁可怕的念头——万一她不仅要一个,甚至要了一群呢?天底下上赶着贡献自己的人可太多了。 “言似卿。” “嗯?” 言似卿能力过人,这些商业事务看似繁琐,于她都只是小家子游戏一般,因为她知道规则,也能玩弄规则,更知道这是一个商业利益可以靠开辟新路线疯狂暴涨的时代。 处处都是机遇。 而她的最大优势就是早就累积了碾压式的巨富。 她已经快处理完了,但还是因为蒋晦的询问而暂停,抬眸看他。 认真细致。 以为他怎么了。 蒋晦也很认真,左手握着瓜子,右手端着茶。 “假设你不要我,你又不介意身边多几个人,你会选谁?” 一个问题,三个坑。 言似卿顿了须臾,重新拿起毛笔,垂眸继续工作,一边淡淡回:“你要是吃饱了撑的,就少嗑点瓜子,多喝点茶。” 蒋晦瘪嘴,倒了一杯新茶,光脚下榻,踱步而来,把茶杯放在她手边,撑着桌子弯腰问她。 “求求你?” “告诉我行不?” 他的衣领又敞开了,这个角度看去.....而且这人来时显然沐浴过,在初初从后面拥抱她时,那股子干净爽朗的皂香就被她嗅到了——这人在新婚那段时间,甚至会变着法得用不同味道的香皂,而那些香皂也恰恰都是她名下的产业所出。 小心思多,她看破不说破。 但不知眼前是何路数。 言似卿身体后倾,眼底意味不明,恼了,又压着。 “本来就被你查出且指证过的事实,还需要假设么?” “如果是不止几个,也可能是几十个。” “我也不知道怎么选,实在人多的话,要不抓阄?” 蒋晦几要呕血,再不敢提这个话题,哼了一声,怒了怒,甩袖走开,然后开始收拾茶几上的细碎。 一边生气一边收拾。 他不知道背对着的言似卿撑着下巴看他,后勾唇,低眉无声浅笑。 窗柩闲风,穿堂而来,过袖飘青丝,眉眼是山峦勾勒的画,心是湖泊沉淀的红霞。 朝起落,日月永在。 —————— 言似卿回了主屋那边,照常吃食,也没有什么异常,没人知道其中变故。 倒是入夜后,她擦拭着刚洗完的头发,看到屋内的人已经点好了温暖的地炉,顿了下,放下帕子。 “不觉得自己太嚣张了么,殿下。” 蒋晦用火钳子弄着炭火,看她穿着单薄,随手拿起边上的毛毯披在她身上,摸了下她的发丝,还有些湿,哪怕在炉子边可以烤干,他也顺手拿过帕子继续帮她弄干头发, 言似卿坐下来,没有拒绝他。 蒋晦:“我来得匆忙,没地方住,只能厚着脸皮求夫人收留。” 鬼信他。 恐怕附近宅院除了她安置的一些人马,别的都是他的人。 言似卿洗完澡总是惫懒,烤着温暖的火,身上的湿意也渐干,眉眼倦怠中慢悠悠说:“书房那边....你可以住,那边有卧室的。” 蒋晦:“那万一被人发现了,以为我是闯入的窃贼。” 言似卿:“那你在我这,万一被发现,我不好解释。” 她说的是昭昭。 蒋晦:“若是昭昭来了,你就说我是你上战场的夫君,如今诈尸归来了,这样可以吗?” “我不介意当替身。” 阴阳怪气的。 他们是夫妻,她竟然说不好解释。 不过蒋晦多少知道言似卿脾气,不会在“爹爹”这个名头胡说八道,那样对小孩不好,她对此很强硬。 言似卿:“.....” 安静时,外面传来动静。 竟是昭昭闹着过来找她了。 “阿娘,阿娘,晚上昭昭跟你睡奥,可以不?” 春含雪 第232节 言似卿抬眸,看向蒋晦,仿佛在看一只成精的乌鸦。 蒋晦尴尬,乖乖走向——床底。 言似卿无语,拉扯了他的袖子,指了衣柜。 两人突然想起以前那次——他们各自的想法是反的。 这一对视,两人都很尴尬,又忍俊不禁。 言似卿推了他一把,蒋晦摸摸鼻子,躲进了衣柜。 言似卿开门见了昭昭跟领人过来的拂陵。 怎么也不可能让昭昭留在这,但小孩好糊弄。 大人未必,尤其是拂陵这种死士高手。 后者一进来,瞥见地炉边上码放整齐的银屑炭,再看到言似卿打的手势。 她懂了。 追来了? 也不奇怪,就是比预想的还要早一些,而且看样子两人没有吵架,或者两夫妻闹什么矛盾。 起码言似卿安然无恙。 拂陵松一口气,毕竟如果真闹矛盾,虽然最后赢的一定是言似卿,但那蒋晦本就不是寻常货色,还是未来天子,闹起来,言似卿也会很累。 两个人一起哄了哄昭昭,成功把小孩骗走了。 拂陵临走时,看了看那衣柜。 “如果有事,喊我。” “我未必打不过。” 拂陵客气说,也是很认真的。 言似卿哭笑不得,但也应下了。 拂陵带着昭昭走后。 言似卿回到地炉边,蒋晦已经出来了。 “她觉得我会欺负你?” 言似卿:“你会吗?” 她眼神洞若观火。 蒋晦一时哑口,后继续替她擦拭头发,弄干后,长指穿梭绸缎般的青丝间。 “不会,在你肯对你的挚爱亲朋承认我之前,我不会。” 言似卿静默,“所以什么时候回长安,也能由我做主吗?” 蒋晦:“是。” 言似卿:“哪怕你明知你的皇爷爷将死,你是必然要回去的。” 蒋晦:“是。” 言似卿看着眼前的火焰,面容灼玉一般。 “那就回吧。” “我说过了,我不抗拒命运,何况你父王迟迟不肯放我母亲,我本也是要再回长安一次的,但这次是你自己再次选的。” “蒋氏赤麟,我不为你的选择担负责任。” “你想好了吗?” 蒋晦没有回答,只是俯身,从后面抱住她,俯首抵着她后颈。 呼吸很淡,声音也很轻。 “你最好远比我想象的更坏,坏到没人可以欺负你。” ———— 第115章 —————— 月明星稀, 在这远离长安的地方,言似卿卧榻而眠,某人虽在她面前常有顽劣乖张之相,但真允诺了, 也是如刀剑一样刚强不可折。 说不欺负她, 还真守诺了。 就躺在她身边, 同被而眠,但很安分。 言似卿有了睡意时,半昏沉,隐约觉得这人似乎又更成熟了一些。 其实,这也正常。 一般人的成长一定是因为原本稳定且适应的生活中有了巨大变故,可以是因为处境,也可以是因为在乎的人。 蒋晦遇到的, 两者兼备。 但言似卿知道它关联的并不只是自己, 恐怕更多还来自蒋晦自家的事。 天家无情。 他对自己的爷爷想必是有些感情的,但这种感情一定在屡屡察觉到后者对宴王府有灭杀之心时一点点消磨。 而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也不是廖家那布置缜密随时射杀的帝王心, 更不是明明早知了尘有问题,还赐其英王身份, 利用其钓鱼,并布置新的党争削弱宴王府.... 最后, 在他打完大胜仗一解外患的时候, 布置了尘为诱饵钓杀宴王府。 蒋晦都知道,但他入宫那会,对其他小皇叔的尸体视若无睹,也没去看过一眼毒发病重的珩帝,也不跟宴王谈及此事。 他的爷爷有自己的算盘, 付诸行动。 他的父亲也有自己的计划,蛰伏爆发。 那他呢? 也有,藏在年轻皮囊之下的深沉野心,也自有孤狼一样的残忍。 他甚至也不会跟言似卿谈及此事。 倒不是要瞒着言似卿,而是...... 他们中间始终隔着言家的灭门之仇。 跟她谈他们家的争斗是非,生死轮回,实在不礼貌。 所以蒋晦不提,言似卿也不问。 屋内安安静静的,如与月共眠。 但言似卿还是有些混沌,半睡半醒的,眉眼着落在窗柩斜射照映在木板上的光色。 树影飒飒,光影摇曳。 夏季快要过去,秋来,于是变得寒凉。 莫名想起年幼时。 父母,糕点,亲人,毁灭,暴雨..... 好奇怪,一年比一年过去,但小时候的事反而越来越清晰。 好像她从未长大一样,一直被反复困在过往。 但也可能跟四季轮回一样,总会反复,只是今年的雨季更绵长阴冷一些,让她招架不住。 她竟觉得有些冷了。 可地炉那边明明还有猩红如赤焰一般的炭热。 她看着,又觉得眼底刺痛,闭上眼,有点焦躁不安。 突然,身后温热贴近,揽了她的腰身,贴怀。 他睡眠好,也像强健的野兽一样有沸腾的体温,沉稳呼吸中,近乎本能拉着她不松手。 紧紧的。 小火炉一样。 温暖,但不伤人的小火炉。 言似卿怔了怔,后伸手搭着对方在腰上的宽大手背,手指叠合,她闭上眼,困意渐渐上来。 —————— 遇上了,解决不了,那就不做无谓之争,接受就是了。 言似卿素来言而有物,不算坑人。 所以说回长安,就不会拖沓。 拂陵回到主院后,把孩子交还给周氏,心里忧虑言似卿要如何跟这些人解释或者告知余下的安排。 她看得出言似卿很在意家人——不管有没有血缘,她确实把周氏乃至柳儿琴娘子这些当自家人,很尊重,并没有当下人差使一般决定每个人的命运。 不过,她没想到言似卿只是在次日早上吃早饭那会随口说了要回长安。 也没解释别的。 拂陵惊讶,下意识去观察周氏等人的反应,结果....周氏一点都不意外,反而问路上要带啥,至于昭昭则是欢呼可以去长安玩什么什么..... 周氏摸着昭昭的脑袋,细数长安的繁华热闹。 昭昭喜不自胜,眼底放光,急不可耐要去收拾好自己的小玩具跟衣物......柳儿等人笑闹着,也在做准备。 言似卿回应了周氏,后撑着下巴看,温柔缱绻。 拂陵来回观察他们,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沈藏玉那样做派,对于任何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来说,都是不可原谅的仇恨,又有几个能放下间隙跟怨憎,把恩怨分明呢?但言似卿能做到,对周氏这些人做到不迁怒,总能以实际的个人因果论责任,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留或者不留,在意或者不在意。 春含雪 第233节 她没遮掩过。 所以一早开始,所有针对她的人都能看出她的软肋在哪,连柳儿这些下人都能被拿来威胁她。 一开始,连同蒋晦都认为这是不可取的弱点,也因此缺乏对她的精准判断。 他都如此,何况拂陵这些“敌对算计者”。 言似卿珍贵,与众不同,世无第二如她者。 但,她在意的人何尝不珍贵呢。 周氏,她耳聪目明,这些时间一直配合言似卿的安排,在当地谨慎约束一伙人,没给言似卿惹过任何麻烦,面对不可抗的危机,也能冷静对付,最后解围,她能不知道长安的变故——她知道言似卿已经成婚,已经成为王妃。 对于孙媳妇另嫁,周氏一点都不难接受,毕竟沈藏玉死讯传来那会,言似卿没有为了自保而离开,已是对沈家恩重有情了,后来的事也不用提,人尽皆知。 大好年华,若心有所属,再婚也是极好的,何况她也不是没见过蒋晦...... 至于这成婚背后多少内情,即便是长安老百姓也不太清楚,岂是她能懂的,反正就以长辈的身份去看这门婚事,她尚算满意。 而后,言似卿又回来了.... 周氏知道背后肯定有事,可人回来,全须全尾的,本也是喜事,问那么多干嘛。 她只知道——不回去,挺好,一家人开开心心,有钱有闲,若是回去,也好。 反正都好。 但她还是做了一些努力跟筹谋。 比如万一真要回长安了,言似卿那边不用她操心,她们这些人也没啥事,她一个老太太更没啥好说的,去哪都行。 可是小孙女的身份毕竟有点尴尬。 于是,周氏作为一个祖母,未雨绸缪了。 拂陵看昭昭这表现,就知道在以往,周氏是跟她提过长安的繁华热闹的,对于小孩来说,娘亲在哪就是归处,若是那个地方还很漂亮又好玩,那可太好了。 她一点都不排斥,对外界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也不怕与陌生人接触,大大方方的,某些时候跟她娘亲很像。 一般这样的小孩,一定是被爱滋养长大的,也有人为她细细筹谋长远,处处为她考虑。 昭昭欢欢喜喜下去收拾“行礼”,下人们偶尔帮忙,已在培养她独立的能力。 言似卿看着她离开,而后室内清净许多,只剩下几个人。 言似卿有点好奇问周氏,“我怎么觉得您另有打算。“ 周氏一愣,“没啊,我要跟着去的,怎么,你不让我跟着?” 她也是开玩笑式的。 言似卿失笑:“可不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能缺了您,母亲在长安也老提起您。但您这么哄着小丫头肯定另有所图,别是到时候她哭兮兮的,我得一起背锅。” 周氏哼哼,“长安毕竟是帝国首都,大师云集,天下间出彩的读书人基本都在那,昭昭这丫头年岁也到了,也该认真读书了,咱家就你够学问教她,可你也没那时间啊,就得找好老师,好学校,普天之下还能有比长安好的地方?” 言似卿赞同,“我晓得的,会有安排,不过您有什么建议么?” 一旁拂陵突然顿悟:啊?为了这个? 她看着言似卿跟周氏对于孩子的读书问题认真谈论,将之视为一等一的大事,中间提及许多举国大儒..... 什么王府婚姻,朝堂争斗,财富名利,对于周氏这么一个老太太而言根本就不是第一要考虑的。 第一,读书! 孩子要读书了! 是啊,还能有什么是比家里孩子读书更重要的事呢? 周氏反正觉得言似卿的情爱与婚姻都是她个人之事,就是昭昭也不可能有权管制母亲。 在某些时候,周氏跟言似卿也挺像的,她们都是当家做主说一不二且正视自己女子需求的人物。 但,也同样在意后代的读书明智之事。 拂陵看着看着,忽然脑子有点飘远:如果她的父母未曾早亡,她也能在昭昭这个年岁被计谋好前途吗?自然是不能比的,父母再爱她,也越不过世俗规矩。 也只有昭昭。 她生来有那样好的娘亲,也有好的祖母。 太多人爱她了。 拂陵既伤感,又觉得这人世间原来也不全然是她在自己的人生十几年间看到的惨烈。 可,也不属于她..... 拂陵走神,思绪飘远,忽然察觉到什么,回神后发现言似卿削了一个果子放在她跟前的盘子上。 她还在聊,顺手的事。 拂陵看了看果子,低头吃了起来,一边听两位厉害女子为昭昭商议将来的一些“老师”。 而此刻,还在自己的房间内来回收拾东西的昭昭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打了一个小喷嚏。 嗷嗷嗷,怎么回事儿? 谁在念她哦? 不管了,她要去长安玩咯!!! ———— 言似卿回到别院,她这东西多,即便要挑挑拣拣带去长安,也不必她亲自收拾,一个人过来,只是为了提醒蒋晦。 但她一来,就瞧见这人拿着一张纸在那来回走。 他是武林高手,听力非凡,没做掩饰,就是太专心了,也不设防。 “你做什么?” 言似卿问,蒋晦尴尬,想把纸张藏在身后,言似卿伸手,他就瘪瘪嘴,交出了。 言似卿看了看纸上的文字,错愕。 “台词么。” 蒋晦摸摸鼻子,“不得跟你家老太太还有小宝贝好生解释为什么带你去长安,总不能惹她们生气。” 言似卿:“我已说了,他们知道我是自己决定回去,这事已定,她们对此无抗拒之意,你不用在意。” 她看得开,女儿是她的,周氏等人也是她自己认下的挚爱亲朋,那是她人生的一部分,不必强加给蒋晦,让其这样桀骜的人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就好像,她对宴王这些人也没那么孝顺坦诚。 各管各的就好。 蒋晦一愣,反而有些不开心,但还是说:“也不是解释,是讨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付出怎么行?” “我们往后还有数十年,她们与你也是数十年。” “岁月漫长,值得长久布置,得确保她们对我赞不绝口,认为我是最有资格在你身边的伴侣。” 他把这事当打仗一样谨慎对待了,认真坦荡,言似卿正在收拾书籍,闻言停了下手指,摸着古籍封签纹路,回头看他,“你我已经成婚了,若非天大的矛盾,我不会朝令夕改,也不抗拒让你长期拥有我。” “你不用担心。” 蒋晦觉得眼前女子怎么能用这么认真平白的姿态说这般....让他心神荡漾的话。 窗外晨光在她身上,发丝都像是黄金鎏丝一般。 他看着。 “其实,如果你要听实话。” “那就是我沉迷于此事,因为跟你有关啊。” “它让我喜悦。” 言似卿些许沉默,后抽出书。 “那你。” “嗯?” “很有眼光。” 她一本正经开玩笑,也算回应了他的爱意,蒋晦喜不自胜,笑得跟什么似的,乐哈哈上前,让她把书放怀里,帮她撑着,然后一步步跟随,两人亦步亦趋走在晨光中,收拾着书籍。 时而闲聊。 主要是蒋晦话多,问她能不能帮他改台词,如何讨好老小。 “你自己想。” “帮个忙嘛.....” “不是乐在其中?” “我需要个内应。” “.....” 他以为真打仗呢,还内应。 言似卿嫌弃他,但最后....还是提点了几句。 —————— 回长安的路上,周氏对蒋晦本来还留有在雁城的一点习惯,觉得此人从能力跟身份上确实贵不可言,能保护言似卿不被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欺负,可脾性似乎有些难伺候。 这一路接触.... 嗯.... 周氏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个孙女婿,越看越顺眼,最后赞不绝口。 “似卿这眼光...不错。” 相比周氏,昭昭从第一天对这位陌生“叔叔”的拘谨,到第七天.... 已经被蒋晦带着骑马了。 不是他,也有若钦若钊这些人排着队带她玩,一路疯玩。 春含雪 第234节 言似卿也不管,随她。 马车上,拂陵说:“她去长安会哭吧。” 言似卿淡然自若:“没事的,一边哭一边吃一边写卷子,不耽误。” 爱玩贪吃,她自己的女儿还能不知道么? 没关系的。 “.....” 拂陵觉得到了长安,昭昭可能会迅速认新爹,一点都不带排斥——得找个人帮她说情啊。 小孩么,就这样。 拂陵忍俊不禁。 —————— 长安。 谢卷思最近忙碌非常,用密集的工作排除杂念跟愁绪,如今谢容都怕她倒下,于是一改懒散,积极帮忙.... 就是话多,谢眷思有时候让他闭嘴,要么去找个未来妻子打发时间。 谢容一时委屈,“哪有姑娘要我嘛,你以为我是你哦,追求者排满长安?” 谢家眼看着又起势了,谢眷思又破格握权,于是不少人上赶着.... 谢容还想再说,被谢眷思抬眸一样给弄安静了,却发现桌案上有外地的情报卷宗,他看了看,光是上面的零星字眼也猜到了。 “姐姐还在找王妃殿下嘛?” 谢眷思:“总要确定其安好无恙吧。” 她不接受外面疯传人已死的说法。 提都不愿意替。 谢容也如此,“肯定无事的,她那么聪明,那假皇子肯定算计不过她,我瞧着也就是顺势离开长安?” “就看世子殿下能不能找到她了。” “不过,姐姐你是希望她在外面,从此安生,还是回到长安....算我多此一问,姐姐你肯定希望她自由自在吧。” 谢眷思抬眸,神色异常,后说:“并不是。” 啊? 谢容疑惑时,谢眷思完成手头工作,也抽回谢容手里的探子消息。 “若是绝世珍宝,要么遮掩风华宝气,蒙尘余生,否则就没有绝对的自由自在。” “要想自由,那个位置未必最好,但若能驾驭,一定更好。” 谢眷思起身,封卷入库,淡淡道:“就好像我,再嫌弃自家,也知道若没了谢家的门庭,我再清高自傲,自诩美貌才华,也不过是为人玩弄辜负的下场。” “所谓低调隐世,只是笑话。” “除非她离开这个国家,但凭什么呢?” —————— 两姐弟一起代谢氏出席了世交长辈的寿宴,不过谢眷思中途有事,离席出门那会,撞上不知哪家的子弟,在门口匆匆而来,本以为是意外,对方却是恳切递帖,还对着谢眷思坦荡表白。 身边女仆总结了下:一见钟情,愿意上门。 周遭还有别家的,还有老百姓,人不少,一时热闹喧哗,还有人赞誉这年轻子弟不俗,既有门庭,又有功名,虽远比不上谢氏,又是旁支庶子,但愿意上门也是极好的了。 甚至有人叫好说情的,如此情势之下,即便是世家大族的千金贵女也不好太傲,多多少少要给这般贵门学子脸面,毕竟对方即将做官.... 廖家之前那件事,其实就可看出这些书生群体背后一群笔杆子精有多难得罪。 谢眷思也是迟早要嫁人的。 边上谢氏门人都是心腹,气得要死,谢眷思却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意外”,背后一定有人操作。 有其他家族的,这人背后家族的,更可能有谢氏某些人的。 言似卿的死讯在前段时间沸沸扬扬的,宴王又对谢家也没重用的意思。 有些人就按耐不住了。 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客客气气敷衍。 日后再盘算。 但谢眷思知道一旦今日不拒绝,绯闻非议必然在对方有心推动下沸沸扬扬。 可惜,她早非曾经的谢眷思了。 她直接开口:“我这人,眼高于顶,一直只心悦聪明绝顶但又淡泊名利之君子,阁下是功名者,将来仕途正好,自要追逐前程,与我并不般配。” 滴水不漏,又把该说的都说了。 青年面色燥红,原本被长辈嘱咐过的话在脑子里似被活埋了,恼羞成怒下直接开口侮辱一二。 年纪大,没人要,早没什么身份高贵的人要娶她了.... 谢容赶到,一脚踹他。 谢眷思碍于世俗对女子的严苛,不好动手,但他不一样,反正他又不做官,又是个废材,才不管名声。 踹了就踹了。 场面一下子喧闹起来。 但又突然安静。 因这里是前往王府的主街,回程的兵马过这,也是巧合了。 路过了,也就撞上了。 “是....” “是世子殿下。” “说什么呢,是王爷...” 他们都知道对方还是将来的太子。 蒋晦待别人,是真正的杀神,一个眼神都足够杀人。 全场死寂。 泱泱军武,黑骑红字,车马停下,马上的蒋晦斜瞥这番动静,也懒得说话,但回头了。 马车撩开帘子,刚刚就有所感的谢眷思已经侧目看来,真切看到了——言似卿。 相视一眼。 言似卿笑了笑。 谢眷思刚刚升起的复杂一下子被抚平了,神色稳住,隔空行礼。 “殿下,您回来了。” 车马分开,蒋晦跟言似卿去了皇宫,其余人送去宴王府。 谢眷思观望着车马方向,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这一次回来的言似卿跟以往不一样了。 但说不上来。 似乎更平和,更从容。 直到谢眷思留意到——另外的马车里面似乎有个女娃。 她把女儿带到长安了!? 谢眷思安静很久,最后舒展一口气。 能把女儿带来,说明在言似卿看来——长安对她已经没有威胁了。 —————— 皇宫。 宴王走进屋内,宫人跟太医纷纷退下,只有刚进宫的魏听钟还在边上。 “魏大人不放心吗?” 魏听钟躬身行礼,“不敢,只是有事要跟陛下禀报。” 宴王坐在边上,端起药汤,用勺子拨动着,斜瞥榻上闭目安静的老者。 “我的儿子跟儿媳妇回来了。” “父王,你开心吗?” 珩帝睁开眼,浑浊虚弱,但还能传递出冰冷的眼神。 “那你开心吗?” 宴王:“我自然开心,毕竟我不如父王有福气,儿女无数,应有尽有,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珩帝:“再多儿子,现在也没几个了。” 宴王:“父王好好养病,好了后,还是会有新的儿子的,我也很高兴有更多的弟弟。” “您知道,从小我就被您教养要当好一个大哥。” “您对我也是很满意的,不是吗?” 药汤本来是热的,太医刚端来,被雍容儒将之风的大亲王耐心搅动着,渐渐变凉。 珩帝灰败的脸上面无表情:“她毕竟知道你母后出于嫉妒灭了言氏一族,她那般能耐,能忍这血海深仇?我承认,她是世上少有的女子,但凡没这仇怨,没有报复我蒋氏一族的可能,我何尝不乐意她跟赤麟成就佳偶。” “她也能当好一国之母。” “怕就怕她放不下仇恨。” “你的儿子也玩不过她。” 边上的魏听钟低眸,不言语,而珩帝动了动手指头,抬手示意。 春含雪 第235节 魏听钟这才准备出去。 但他还没走出去。 听到宴王平静两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为何就没勇气承认当年灭掉言氏的是您呢?若非我最终还是赶到了,他们母女也得惨死。” 魏听钟步履一顿,继续往外走。 珩帝:“有区别吗?在她眼里都是赤麟的至亲,我们都是一家的。” “难道,我们不是都姓蒋。” “但也可能不对,毕竟她已经跟你结盟,就此切割开跟我的仇恨也不一定。” “就是如此才更要戒备,她肯如此让步,就是另有图谋....” 他冷笑,有种不顾一切毫无温度的凉薄,也还在盘算。 宴王垂眸,看着棕黑的药汁,语气比之前更从容。 “夫妻之间本就不是非要真爱一生的,饶是您跟母后年少夫妻,明知鸿门宴,与你一同赴死局,与您一起跪拜忍荣辱,自带母族投靠,彼此相携成就大业,当年最危急的时候,其他封疆之主私下结盟,在我们外出逐鹿时,举兵偷袭老宅,兵临城下,母亲把其他弟弟妹妹都紧急送出城池,自己却留下守着封地根基,跟守城将领共存亡。” “您后来也曾感动落泪,当着我这个儿子的面说永不相负。” “即便如此,你们不也背心离恨了吗?” 珩帝:“她想不开吧,为了玉玺而已,你若是到我这个位置,也...” 宴王:“我说的是——您给她赐毒酒,赐死。” 珩帝安静。 魏听钟止步,不动,回身看向两父子。 元后,不是自然病死? 竟...... 但他很快走了两步,把门关上了,他守着门窗。 整个殿内安静万分。 第116章 —————— 皇宫内院, 一殿之尊。 珩帝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不了结局了——宴王现在能提出这这事,就是知道他大局已定。 “陈年旧事,你非要提起,看来是真的把你的弟弟跟侄子们杀得差不多了。” 珩帝语气很平淡, 好像也不太伤心那些子孙后代的死。 也可能是装的。 帝王者, 喜怒不形于色是常有的事。 宴王:“自小就知道父王意志刚强, 有雷霆之怒,只要是你想要的,或者不想要的,最终都得按照您的意愿行事,从自家封地到登顶至尊,未有异端,可能唯一的挫败就是明明在您认为已经战败的谢后跳出了您的掌控, 让您倍感屈辱。” 一个女人, 宁愿死也不愿意生下已经贵为九五至尊的帝王血脉,这还是后者可能还允诺巨大利益乃至“未来皇后”身份的前提下。 不管她是否看穿他的允诺有做戏的成分, 还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骗女人的祖传工艺。 她都选了拒绝。 人财两失, 一败涂地。 这对于珩帝当时那不可一世的心性确实是巨大的打击。 珩帝自然知道长子的嘲讽之意,他眯起眼, 笑:“也不止她,你母后不也让我意外么, 我以为她能装多久贤妻良母, 最后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想要灭杀谢后母子,结果造成前朝余孽脱逃——她也是被谢后利用了,不然就没有言家顺势帮了尘那孽障脱逃的事了。” “现在想想,区区一个言家哪里能烧毁地宫。” “你现在也是立志要当帝王的人,但凡你坐在我这个位置, 你就该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珩帝脸上有极冷酷的神态,而这种神态在任何丈夫跟父亲脸上都不妥当,可若代入帝王身份,似乎又显得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宴王静默,后轻轻一句,“其实你很清楚,她不是因为男女间那点事,也不是因为您是否威胁到她的后位,在当时,您已经接纳许多世家送来的女人,有了许多儿子,不然我那会哪里有那么多个已经十多岁的弟弟们。” 珩帝皱眉,冷眼看着宴王递过调羹。 药汁棕黑,乍一看仿佛有毒。 他不动,也听着宴王用更冷酷的语气补了后话。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是无法容忍自己相携与共的夫君在登顶至尊后,已有杀绝其母族之心。” 珩帝:“她若是一个好母亲,就该知道其势力强横根基深厚的母族成了后戚,对于你而言绝对是坏事,在你成为太子,乃至帝王后,就是心腹大患,朕不过是做了一个帝王一个父亲....” 在他的语气里,似乎元后就该为了蒋氏灭绝自家,为拥护夫家的一切利益而忍让。 历史记录,若有对错,从无人以个人当时之痛苦而记录,只有成败而已。 元后当时作何想,无人在意。 只有他人对她的审判——对错。 整个天下,若是连他这个儿子都不能正视母亲的痛苦与为难,又有谁在意? 可宴王知道跟珩帝说这个没有意义。 当年事,各有立场。 他这个儿子处境最为尴尬。 唯一能说的也只有一件事。 宴王:“那我是太子吗?” 戛然而止。 宴王微笑,把调羹抵在珩帝嘴巴前。 “父王,在最合适的时候,在问鼎之后,人人都顺理成章以为的事——您让我成为太子了吗?” “您既以母后跟外祖一族颇有能耐威胁巨大来定义他们的罪名,就该知道母后也是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您的初心已变,且成杀心。” 珩帝:“朕没打算杀你,就把朕想得这么禽兽不如?” 他说这话,却没对视宴王。 是避开眼神的。 反正,他当时确实也没真的处死这个儿子,怎么能判断他有罪呢? 何况是被儿子审判。 对于珩帝这般枭雄刚武的人来说,就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宴王也不在乎,只悠然道:“按理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尤其是您这位父亲已然不只是父亲,而是父王。” “您把我高高捧起,给了诸多荣耀,甚至在逐鹿沙场之上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您将来问鼎天下后不二的继承人选,拥护者众,这是因为在逐鹿之期,您需要极端的稳定,让追随者有效忠之心,可一旦成功,一朝变卦,您也已经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您需要做的只有清算隐患——就好像您刚刚说的,清除外戚是帝王必选之路,那清除我这个对您有威胁且拥护者众的嫡长子,也是合理之事。” “但在母后看来,那不止是放弃她的独子。” “而是在谋杀。” 珩帝不说话。 父子局,终究是看得明白的。 只是有些东西不能说得太透,不然很伤人。 宴王继续木然说:“您会有无数儿子,可她只有一个孩子。” “也只有为了唯一的孩子,她才会做任何事——甚至是在您,在其他人看来都大错特错的事。” 他的脸颊有肌肉抽动,也是这些年来,无数次抽搐的内心。 父子,母子,至亲之爱。 从平稳到起伏,再到平稳,转瞬之间。 宴王早过了情感雷霆之变的时候,尤其是对这位父亲,他已然观察了二十多年,也反复打磨过计划,犹豫过决心。 现在箭已出弦,他反而平静了。 仿佛心脏某一处跳跃的东西已然死灭。 再用刀去戳,反正只是死肉,又怎么会有感觉呢。 珩帝不吞那药汁,只继续盯着他,“即便你杀了其他可以威胁你的蒋家子孙,没有我的圣旨,你一样难以光明正大继承皇位,史书跟阁部那些老狐狸会怎么用这破绽来拿捏你?” 当皇帝,对于宴王来说不难。 如何清除诸多隐患,名正言顺,那才是真难。 “你不直接放任朕病死,不就是指望我留一诏书。” “朕可以让位,让你、让将来的赤麟都名正言顺,等你成了天子,也才会知道朕到底有没有错。” “朕要再见言似卿一面。” 顿了下,他又补充了一句。 沙哑,但声音很清楚。 “带上她的女儿。” 魏听钟一直静默着,他不出去,是为了提防宴王在彻底撕破脸后杀了珩帝,再对外宣称病死。 他有自己的忠诚。 但别的,他管不了。 这是父子局,也是天子局。 宴王没有应下,珩帝在等,魏听钟也在等。 但不等宴王做出选择...... 春含雪 第236节 外面宫人传讯。 言似卿跟蒋晦已经来了。 而蒋晦班师回朝且带着传闻失踪或已被毒杀的言似卿归来的消息也已经传遍整个长安。 原本起伏的动荡终于平静。 也是兵马刚过那条主街,谢眷思还没离开该地,某些家族就主动上门之前,那位被驱使而来试探歹心的子弟也被其族长辈领着上门....自然不只是上门。 很快就得知这厮被打发出长安,然后也只是在外地领个家族闲钱,功名前程不必想——他们害怕言似卿出手惩戒。 谢眷思也才坐下,也安排下属去探查言似卿他们这一路回程的消息,对方登门,她也不至于拒之门外,毕竟时局还未完全确定,纵然心里嫌恶,也不想给言似卿那边留麻烦,所以允许对方进门。 面对对方大出血的道歉,她很冷静,只慢悠悠说:“王妃殿下跟王爷也只是恰好路过,与我们之间的纠葛并无关联,张大人不必在意。” 对方却从现场诸多耳目口舌中得知言似卿那会虽没有过问任何事,甚至看都没看自己的儿子,但...... “殿下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物,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之前种种,本家小人之心,如今自是知错,当有表示,谢姑娘是被殿下看重的人才,如今长安大笔买卖许多过您的手,也算是殿下在商场上的话事人之一,非同小可。” “大有荣耀前程。” “我等,绝无他心,还请您高抬贵手......” 真正成熟的为官者,可以有蝇营狗苟的歹心,但一旦验证此行打错打错的时候,就该在灭顶之灾赶到前主动弥补,这种弥补有两大要点,第一坦诚认错,让对方不至于觉得你在狡辩推诿,第二该出血就出血,出大血,让对方消气,让对方看到诚意。 当然,最主要他们也知道言似卿跟宴王府将来到那个位置.....经商之事若违逆不过阁部老臣们对东宫乃至后宫之主的约束。 越不过外戚不干政治经济的禁忌,那言似卿大概率得找一个体面的话事人。 这个人,就是谢眷思。 谢家家主可能早前就改变了决策,这才让步,而他们这些世家跟官员,为了足够的利益跟自保,也舍得放下身段。 他在赌对方也希望他们这些人。 谢眷思喝着茶,目光幽幽扫过对方,“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女子,并无动辄寻仇且祸乱长安秩序的本事,王妃殿下也不是这样的人。” “她素来看证据予人定罪,贵家公子一事,说白了也是小事,咱们不必往大事预判。” “天大的事,还没发生。” 对方愣了下,一时不确定她的态度,但仔细一想,似乎又已经回答了——如果不是真干出了什么事,就不用担心会被报复。 言似卿,这位一开始谁也没太在意,甚至都觉得迟早要死的入局棋子,她似乎也很少有复仇之气性。 脾性近乎完美。 这样的人,怎么会像他们一样为了一己私利而阴谋设计呢? 这人放下心来,但也颇感复杂。 这天下,是真的要变了。 —————— 蒋晦得知珩帝只见言似卿,对此很抗拒,并不同意,宴王也不逼着,但不问他,问言似卿愿不愿意。 儿子的态度不重要。 儿媳妇的态度很重要。 言似卿同意了,而且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蒋晦欲言又止,最后甚至没有劝她,因为知道她做了的决定从来不会因为别人更改。 “见可以,为了保障安全,我得在周遭掌握安保。” “毕竟是我的妻子,也是皇爷爷,都是挚爱至亲,我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蒋晦这话说得敞亮,两位大将跟魏听钟都没法多说什么。 但他们都没想到珩帝要见言似卿的地方并不在皇宫。 —————— 大理寺,天牢。 言似卿在简无良的带领下越过守在外面的蒋晦跟魏听钟身侧,往最深处的暗牢跨过那代表着死罪的门槛。 在昏暗的灯光中,壁上青苔与血腥从容沉淀于岁月,斑斑牢固。 她目不斜视,眉眼淡漠,在甬道一端,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态帝王。 一步步靠近,最终在他跟前停下。 蒋晦在门口一眼看到情况,单手抵着腰上剑柄,两位大将跟一位大都督都留意到了他的动作。 他们甚至怀疑这人袖下还有弩箭。 —————— 简无良带到地方后,低头后退,退到差不多的位置。 抬头,看到那年纪相差颇大的男女在对视彼此。 好像是博弈,又好像是跨越时空的重逢。 他以前怎么也没想到言似卿可以逆转帝王掌中棋子的局面。 如今,不一样了。 —————— 珩帝靠着轮椅椅背,呼吸迟缓,斜瞥着言似卿走近的身影,他也在打量她。 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表情一再变化,这种变化甚至比跟宴王撕破脸时的情绪变动更大。 最后,他才沙哑道:“隔着这么点时间,可发现朕老了?” 言似卿:“陛下是天子,与天同寿,怎么会老?” 珩帝嗤笑,“你比赤麟会说话。” 言似卿不语,珩帝:“你的女儿呢,好歹也算是朕名义上的重孙女,虽是继代的,不带来见一见吗?” “朕应当会很喜欢这个小孩。” “假设她跟你长得像,也一样聪明的话。” 言似卿:“来天牢?不合适吧。” 珩帝:“是吗,朕以为是你还有顾忌。” 言似卿:“天子也不需要真相,但凡有一点猜疑,足够灭人满门了。” 言家的事,她知道谁是真凶。 所以一早来长安,她就没指望过让大理寺查案。 她不解释,只进攻。 而哪怕是帝王,到了垂垂老矣病态之时,也没了往日威风。 她并没有一如既往尊敬忌惮的意思。 也对,隔着血海深仇,她对宴王父子可以宽容,对如今的珩帝不必做到。 珩帝安静,别过脸,“也没打算让她来看看生父吗?” 言似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牢门里面。 血腥味,腐烂味,恶臭如斯。 本是帝王这辈子都不必踏及的嫌恶之处,可他来了,还让言似卿也来看看。 入目,吊起来皮开肉绽滴血成河的狼狈人。 半死不活。 但肯定还活着,也能听到明天的对话。 其努力抬头,看到了言似卿。 她在看着他。 只稍看一眼,沈藏玉就低头了。 呼吸起伏,濒死的生命像是苟延残喘的蝼蚁。 言似卿不置可否,“齐将军有自己的妻儿,人生在世,总得有一个选择是值得他痴心不悔的,若是一直朝令夕改,很难十全十美。” 珩帝:“听着像是在嘲讽朕。” 言似卿:“为人父母,也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罢了。” 珩帝看向沈藏玉,“这话是对你说的,朕很确定,沈藏玉,你说呢。” “假设你要以自己的身份威胁她,也是能做到的——毕竟她的女儿也是你的孩子,造反之罪,足够牵连。” “你逼她救你,她还是会让步的。” “这样你也能活下来。” 为什么不杀他,留有一命,就是帝王深藏最后一手。 他要拿沈藏玉来威胁言似卿,自然是有所目的的。 言似卿在得知帝王把相见之地定在大理寺天牢,就有此猜想,所以眼下也不算意外,只是跟帝王一样看着阶下囚,似乎也在等待他的选择。 沈藏玉吊着一口气,不说话,依旧低着头,但身体激动,血水流淌更多,从他吊起的腿脚流淌到地面。 蓄积一滩血。 珩帝:“朕要你做两个选择,言似卿。” 言似卿:“陛下请说。” 珩帝:“要么,你为了你的女儿,离开蒋晦,让他顺从他的命运,选一个更合适的女子当他的妻子,未来保证皇族安然传承。要么,你答应朕,甘心与他孕育后嗣。” 言似卿对第二个选择是意外的,若有所思,“陛下是怕你家绝后吗?” 珩帝:“朕的儿孙,不如朕薄情寡义,这辈子颇有栽在女人手里的架势,还真保不准——眼下江山社稷也只能托付他们之手,总得考虑将来,难道要让你跟里面那位下贱之人生的小女娃继承我族江山?” “你猜这小子如今要犹犹豫豫,是不是做此妄想?” 春含雪 第237节 这认谁也接受不了。 言似卿看着沈藏玉,“他这人,确实有可能做这样的春秋大梦。” 沈藏玉抬头,盯着她。 一败涂地的人,再放狠话显得可笑,他只是用眼神传递她:为什么不做这样是安排,是因为恨我?我们的孩子....若是将来真有此前程,也是天大的机遇.... 他即便是是死,也.... 言似卿:“但陛下也高看他了,他这样的人,一向只在意眼前最利于他的权利富贵,到手的才是属于他的,至于家族国度未来长远计,那也必须建立于不损他利益跟性命的前提下。” “他只是在酝酿如何有效要挟我。” 珩帝:“他的想法不重要,看你的选择,你并未回应朕。” 言似卿沉默。 珩帝的眼神渐渐暗沉,又起了强烈的..... 言似卿:“这世上,只有一个男人能让我心甘情愿生儿育女。” 珩帝一愣,看向沈藏心,沈藏玉叶看着言似卿,几乎感动。 而甬道那边竖起耳朵,反复走动的蒋晦侧目看来。 他不走了,只盯着言似卿。 言似卿:“那人叫蒋晦。” 蒋晦原本躁动,凶气隐隐,连带着三位武官都不得不戒备以待。 就这么一下,一句话,他被顺毛了。 嘴角笑容压不住。 魏听钟三人也算他长辈,颇为无语。 但那沈藏玉受不了,终于尖声指责,“那我算什么?你当年跟我成婚,为我生育女儿,难道就不是心甘情愿....” 言似卿:“我后悔了。” 简单四个字,绝杀。 沈藏玉面目狰狞时候,言似卿又补了一句,“你实在是远不如他。” 她这话也没别的意思,蒋晦却很快比对了各处,啧,没错! 沈藏玉似乎也联想到了,因为今日一见,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却发现她远比从前更美貌动人,风采绝世。 越显得曾经真切拥有过她的自己如经浮华一梦。 也显得他后来的一度选择那般可笑。 可他没了任何翻盘的机会。 他终于崩溃,嘴巴吐血,突然大喊:“我要指认身份,我是沈藏玉,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有孩子,我若是因造反获罪,那你们母女也别想好过....” 最丑陋的嘴脸没了任何可靠的盘算,他暴露无遗,恨不得把言似卿母女从此拖入地狱,跟他一并惨死.... 珩帝沉下脸。 他其实已经从言似卿这得到满意的答案了,其实也不可能做那最坏的打算——真让区区卑贱不堪的沈藏玉把言似卿拉下水,再起波澜,对于蒋氏皇族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棋子就该随他的意志,怎么能在他没有下令的时候自主主张? 找死。 且说白了....言似卿确实无可挑剔。 帝王眼神扫向魏听钟等人。 三人立即过来,但蒋晦更快。 蒋晦直接冲进来了,杀气腾腾。 不过不等他们出手。 言似卿抬手。 袖下弩箭。 砰! 沈藏玉咽喉被小箭刺入。 嘶吼叫唤变成了鸭子垂死前的挣扎嘶鸣,他嘴巴张开,试图再说些什么,却只看到了言似卿脸上的平静。 蒋晦顿足,珩帝也惊讶皱眉。 此前,魏听钟他们出于对言似卿的尊重,也没搜查她身上是否携带兵器。 没想到她真的带了。 只是没对帝王下手,倒是....杀了曾经的夫君。 出手干净利落。 毫不留情。 众人都为此震撼。 蒋晦都愣了一会。 要知道昭昭跟周氏都在长安。 她就这么....杀了沈藏玉。 珩帝:“还真是....出人意料,你不怕惹怒朕?” 言似卿解下兵器,交给魏听钟,看了看这位病态垂死的苍白老者,似乎尤有龙威。 “陛下,您上一次绝对满意,绝对欢喜,对他人无怒,且觉得平静自如,是在什么时候?” 珩帝本还在试探猜疑,闻言忽然寂静,脸颊变化好几次,最终面无表情。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多疑善变的了,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发妻长子、后来又对任何人都留有戒备猜疑.... 但真正开始付诸行动,也就是登顶之日。 因为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不管做了什么,不管毁灭或者失去什么,都有新的人或者物替代填充。 应有尽有。 言似卿看着沈藏玉已然开始变冷但还在滴血的尸体,神色无悲无喜。 “贪嗔痴,名利权欲无尽头。” “我也曾想过与他共白首。” “但后悔也是真的。” 早就想杀他,也是真的。 蒋晦上前,不敢碰她,有点无措。 珩帝看到了,静默些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是元后看着他,又看着那一辈毒酒后最后婉婉一笑吗? 还是别的? 他看向魏听钟,后者上前推动轮椅。 “一起出去。” “家宴。” 他语气冷漠,有命令之意。 但三位高官都松口气,蒋晦不置可否,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用帕子擦拭着手指,看也没看那沈藏玉的尸体,从边上走开了。 蒋晦本来伸手想要牵她的,看她没留意,闷了下,默默把伸出去的手藏回袖子里。 众人一前一后离开沈藏玉的牢房。 一路都很安静,只是快离开地牢的时候,必然撞上了“家宴”背后的其他结局。 以往重重,扫前尘旧事。 不管是了尘带来的争斗,还是其他皇子引起的党争,这些都已过去,得有一个收尾。 天子家事已有结局。 那一些不利于名声跟团结的..... 言似卿在走动中,看见了前面被简无良准备悄然处死的人物。 詹天理。 他是最不值一提的棋子。 是了尘的棋子,那对于帝王或者宴王府而言就是棋子中的棋子。 没人在意他,甚至也没几个人再记得他最初是为了什么才被了尘控制的。 是白马寺万千芸芸苍生跪拜朝佛的诉说吗? 还是了尘洞察人心的手腕。 因着了尘用毒差点颠覆朝堂帝国的大罪,金吾卫大将等人对其恨之入骨,连带着对这人也没好感,金吾卫大将先看到,让简无良在里面简单处决,免得碍眼。 本来蒋晦跟珩帝对这人也不在意,因为在此前一番博弈中,了尘以为拿下的边疆将领,其实早就被宴王父子查到了猫腻,那些将领没事,以此诱引北逾国出兵而已。 但这都是此前的国战兵法,在这不必提。 言似卿本也不在意,但蒋晦让詹天理签字画押。 之前的是假死,现在重新弄了卷宗,是为了配合了尘那边的案子,以供后世人评说。 皇族之事,说是家事,也是国事,要能应付后代史书的,所以简无良这边得把案卷做漂亮了。 詹天理的状态比起之前的沈藏玉也好不了多少,毕竟被关押更久,看着非常虚弱狼狈,但他没有一点反抗的气性,整个人像是乖顺的木偶,让做什么就做什 么。 珩帝此刻停下了,因为之前亲自审问过他一次,如今遇上,对方要被处死了,虽然也是出自他的命令,不能再拖沓,可他心里也挂念别的事。 春含雪 第238节 “抓捕的一干人等也都暴露过另一件事——既了尘身边更心腹,也是谢后真正的原始班底如今还逃亡在外,朝廷侦骑并未抓到对方,了无音讯,其中就有类似军师一样的黑袍人等人,也有死士兵团。” “这些人,乃是心腹大患。” “詹天理,你若肯告知关于他们的情报,未尝不能留你一命。” 珩帝对这些隐患深恶痛绝,也一直准备赶尽杀绝,如今该处理的已经处理了,纵然他在宴王父子这落了下风,心里不愿,可归根究底是他一家的事,他不容许外患危及自家王权。 所以此刻停下了,主动对詹天理投以橄榄枝。 言似卿对此不置可否,但也停下了,隔着牢门看着詹天理。 詹天理抬头,“他给我钱,答应上祭你儿子的人头,让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别的我并不知道。” “我妻子已死,我没什么想要的了,活着干嘛?” “不用再来审问我。” 珩帝对此并不满意,但也没有办法,金吾卫大将见不得这人对帝王毫无敬重之意。 “何必动不动提及你妻子,本官看过你的案卷提要,你妻子的尸骨有被验尸过,是被人切开咽喉而亡,你从未提及要抓真凶以交换情报,可见你知道凶手是谁,那就是你自己。” “既杀妻,又口口声声提及为了给妻子安葬而服从了尘那贼人的恶行,不觉得可笑?” “我看你还隐瞒诸多内情,只是拒不交代!” 简无良其实也猜疑此事,不然也不会在案卷里面提及嫌疑,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人既然杀妻,又怎么可能为了妻子的安葬一事做这么多事,在天牢里面也得受刑,又不是干吃饭的美事。 他对此怀疑,只是此案关联的了尘才是重中之重,相比于党争之事,这卑贱的乐师与其妻子都只是不值一提的事,他们的生死内情仿佛无人在意。 现在一提,珩帝也皱眉了。 詹天理消瘦,皮包骨头,面对孔武有力的大将质问,本来应该孱弱狼狈的,可他木然,反而转移目光,落在言似卿身上。 “他们都笨,只有你最聪明,你去过我家吧,也认为是我杀了我妻子吗?” 言似卿:“当时发现床榻上有刀口砍伤,确实是你杀的,但你那会很慌张崩溃,是不得已才杀她?” “她的病,入了后期,药石罔顾,很痛苦。” “你舍不得她痛苦。” 其实是很简单的逻辑,不是什么天大的悬疑。 詹天理坐在那,从木然到颓靡也只是转瞬间的事。 “我就知道,只有你能看穿。” “他们太高高在上了,让我看着讨厌,” 珩帝挑眉,抬手拦下动怒的两位大将,转头,发现自己的孙子神色沉重,皱眉似有同情。 他惊讶,顿然想起:这孩子几乎算是我带大的,从前并无如此知情解心的仁慈,反而凉薄寡情似我。 他是被人改变的。 改变他的不是他那貌合神离的父母,而是一个女人。 多了一些人情味。 詹天理知道自己快死了,笑:“那你还知道那和尚答应了我什么吗?” 言似卿不知,坦然道:“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更不至于次次都站在你们那边去理解你们作恶的苦楚。” “他不是好人,我也不是。” 詹天理已经签完认罪书,握着笔,也看着笔,想起了过往,仿佛那位害羞又容易愧疚的女子还在怀里。 “我知道,天底下本来就没有永远的好人。” “就好像我,若非我一度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读书进益,她也不会背着我回到青楼....她本来已经逃出来了,可是她想挣钱帮我,又自己回去了,可是她选的是樊香楼。” 众人错愕。 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是樊香楼..... “你们不知道吧,挣钱真的好难好难。” 詹天理微笑着,抬头,“她用身体替我挣来了足够的财帛,让我读书了。” “我读不好,也没什么成就,也是难怪——只因那会我竟不知道她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来帮我的,还真以为是她以乐艺挣的钱。” “蠢笨如斯。” “也不明白她为何不肯与我公开成婚,甚至不愿意缔结真正的婚书,后来甚至不愿与我同房。” “后来,得知她染病,得知她又回去干那事,我怨愤难当....她没有哭。” “她为何不哭呢。” “人在委屈的时候,就该哭的。” “她没有错。” “错的是我,她只是笑着要与我分离,我想留住她,当时我想,我们好好治病,安生过日子,既是平庸,何必强求,一餐一饭一院的花草,这一生也能好好过。” “后来,你们也知道了。” 詹天理用很寻常的语气道来过往,其实也是凡俗夫妻很简单的相守相离。 谁会在意呢。 他自己都显得冷漠,仿佛对妻子也没太大感情。 蒋晦:“你为何说这些?” 詹天理:“因为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 众人一惊。 齐齐戒备。 只因此人以前策划那恐怖之事,证明其并非蠢笨之人,实则在某些路数上是顶级的能人。 他莫非还有什么诡计? 众人齐齐把珩帝跟言似卿等人保护在身后。 言似卿有些惊讶,她承认自己在前面那些事中,事事都比这人的过往重要。 这就是世俗。 但现在.....她略疑惑,也认真看着詹天理。 “你想托付什么?” 詹天理:“因为你出手,让我无法脱逃,其实我一直来不及做一件事——就是找正经的路子,从官府那定我与她的婚书,然后,在其丧事落坟一盖完成后....我若死,一同葬入。” “我想与她做正经夫妻,这辈子,有个名分。” “这是那和尚此前答应我的,可他现在也败了,死得比我都早,真让人失望,想来他当初也没万全把握,就是给我画大饼吹牛呢......” “你能不能帮我?” 这人早已癫狂,不像正常人,根本不在意世上任何事,也无尊卑,却对心中偏执始终坚持。 他看着言似卿,眼里有祈求。 众人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为何是我?” 詹天理低头,摩挲着那只毛笔,声音微弱:“因为,我知道一定是你先察觉山上立坟的事,大理寺的人才上去查,最后勘破那和尚的计划......但他们勘察后,没有大肆破坏我妻子的坟墓,后来审讯我的时候,提及了她的本名。” “她,非常自卑。” “也跟我一样少有被人看得上的时候。” “人人都踩着我们的皮肉饮酒做乐,人间欢喜。” “哪怕是那和尚也如此。” “只有你。” “她的魂魄看到了,一定会高兴很久。” “你知道她的名字吧。” 言似卿发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 “是,我知道。” “在你们家的字帖上看到了,是她的本名。” 是啊,她看到了,也记下了,吩咐简无良去查。 这是很普通寻常的事,她这般心思细腻的人也没怎么太在意。 哪怕当时为这女子伤感,后来也淡了。 现在当事人提及,她却觉得不太舒服,眉头紧锁。 “我答应你。” “多谢。” 然后沉默。 在场的人无不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这种红尘小事,甚至只是一个乐师跟妓者的事.....何止不值一提。 他们能有耐心听完也全然是因为珩帝没动,而言似卿温和以对。 天牢森严,约束了天大的罪恶,降临了世上最权威的惩戒。 但他一直是最卑微的人。 简无良看着詹天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说不上来。 “若无别的事,那....” 就得行刑处死了。 简无良并不希望言似卿看到这一幕。 珩帝也打算离开。 他心里想着的都是天大的事,这些小事并不能让他分心,但他惊讶言似卿似乎对这事过分在意——之前与自己博弈,或者杀沈藏玉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怅然的神态。 春含雪 第239节 仿佛她想起了过往很是痛苦的事。 蒋晦也有极不好的预感,“我们走吧。” 他想带走言似卿。 但言似卿突然问。 “困境时,恩爱夫妻,我能理解。” “詹天理,若你后来高中状元,功成名就,可还会娶她为妻?” 众人惊讶,也看向詹天理。 蒋晦却知道言似卿内在对情爱之事有一种极端的悲观。 或许多智近乎妖或者心智极坚的人物善于择选。 言似卿有时候跟他皇爷爷很像。 只是后者永远在选他自己。 詹天理顿了下,“这个问题,那和尚也问过我。” 言似卿哑然。 詹天理:“当时我回不知道。” “人生啊,不可预测。” “人心善变。” “可是没有如果啊。” “眼下就是结局。” 詹天理抚摸着认罪书,在内情内容中指腹定格在那普普通通又土气的名字上。 “我可以死,但能还我长琴吗?” —————— 言似卿他们离开了,走出暗牢门槛没多久,里面传来琴声。 琴声悠扬,动人哀婉。 众人在离开的路上都能听到琴声,也夹带若有若无的男子戏曲声。 那腔调,竟有几分女相。 直到.... 惊呼声传来! 蒋晦惊疑有变,立即带人回去。 只是刚到牢门外就看到简无良等人惊慌后退,原来里面盘坐弹琴的人....燃了起来! 从他的体内,长期豢养于体内的金磷虫幼卵已到成熟期,苏醒,燃烧,一点点燃烧出红光,一点点烧出皮肉。 他的手指还在动。 还在歌唱。 血泪落下来。 蒸干了。 火光中,燃烧灰烬。 最终,琴声戛然而止。 言似卿站在外面,未曾看到这画面,但她震惊后,半侧过身子,回头看那幽深的甬道,人仿佛被这暗无天日的世界吞没。 卫护前面的魏听钟回头,看到了珩帝难看苍冷的脸色,也看到了言似卿回眸中,眼底动荡的激烈水色。 没人知道她的痛苦跟泪意为谁而生。 世无永恒挚爱,鸳鸯画皮。 俗世夫妻,必死之局。 但有那样的夫妻,也有这样的夫妻。 各不相同。 —————— 后来从白马寺找到了了尘曾允诺为詹天理抄录的经书。 不太正经的经书,甚至有点邪。 佛家没这样的路数。 “詹天理当时说的是这辈子与张小花一世夫妻。” “他没打算下辈子啊。” “没有下辈子,立坟七十二天后,如约焚祭自身,魂飞魄散,以命换命,以求她转世太平,这就是结局。” 是,这就是结局。 无人在意的结局。 长安画皮灯笼案,至此结局。 —————— 那日傍晚,黄昏湮灭,漂泊大雨。 宫门紧闭,龙首凤翘挂着的小风铃被雨水拍打摇晃,显得分外可怜无助。 火炉烧得旺,殿内一片温暖。 再次端上来的药汁依旧棕黑发臭,珩帝躺在那,闭目休憩,直到魏听钟冒雨拿来一张画纸。 “探子刚得到的。” 之前几番动乱,如今不少人马都已经重新洗牌过了,朝廷气象一心,这个探子也是刚启用的,宴王府那边也不认得。 “是那小孩的样貌。” “陛下。” 珩帝看着卷着的画轴,眉目微垂,竟没有急切相看,而是有一种混沌疲惫的神态。 魏听钟不督促,只静默等着。 珩帝伸手,握着它,指尖想要用力,但又很乏力似的。 魏听钟没有上赶着帮忙打开的意思。 他的神色也有点苦闷。 “你,希望朕打开吗?” 魏听钟抬眸,“陛下。” 珩帝:“你不想伤害她。” 魏听钟低头,不语。 珩帝:“就好像你当年也不想伤害谢后。” 不提及那人本名,是出于敬畏,或者避讳。 他们都这样。 魏听钟叹气:“陛下,微臣年纪也很大了,可能老了,最近也总在回念过往。” 珩帝似乎被触动。 “那确实年纪大了。” “跟朕一样。” “偏执,多疑,非要一个结果。” 魏听钟:“那还是陛下更大一些。” 都到这份上了,魏听钟也会开玩笑了。 珩帝嗤笑,但也疲倦,握了握画轴,还是打开了它..... 当看到上面的女娃样子根本不符当年在青凰院窥见的那个。 “不像啊。” “真的不像......朕真的是昏了头了,怎么就一直怀疑她呢。” 魏听钟其实也暗暗松口气,“陛下只是觉得这世上相似谢后的人只此一个,难免多疑吧。” 珩帝缄默,抚摸着画轴,又看了好一会,最后阖上,随意扔在一边。 “那些余孽,在了尘这太子爷死后竟然就躲起来了......怎么也找不到,如此心腹大患,我孙儿赤麟一定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朕还是奇怪,了尘说她中毒必死,她怎么没事呢?是聪明,躲开了,还是自己解毒了....” “可是早该想到的,如果她是青凰太子,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委身给那样不堪的男人。” “她们这样的女子,都傲气得很。” “她是,言似卿是,她也是.....” 后面那个她,珩帝面色潮红,浑浑噩噩提及了名字。 魏听钟知道那是元后的名字。 夫妻夫妻,这一对帝后,就是这人世间最尊贵的夫妻。 至高至亲之明月,至亲至疏是夫妻。 多疑善变孤寡,是天下至尊历朝历代的共性。 “都在怪朕。” “薄情寡义.....真以为那小男人有多好,还不是轻而易举就忌惮妻子,还下了殉葬遗书....最后后悔了又如何,殉国护她又如何....帝后....多如此....” 春含雪 第240节 “谁能从一而终.....” “阿妩。” “朕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是天子!” “朕没有错.....” 他念着,转头看了那一眼药汤,抬手端过,一饮而下。 那晚他抱着玉玺睡的。 —————— 这一晚,言似卿也病倒,发了高烧。 王府一片动乱。 蒋晦急的不行,跪在塌边握着她的手安抚。 言似卿在做噩梦。 满头大汗,似乎要叫喊,但闷着,几次张开,都不肯出声。 好像藏着巨大的痛苦,不堪言说。 她在火海里,在暴雨中。 徐君容匆匆来,在边上抱住她,安抚她。 “君君,君君,阿娘在....” 徐君容也很害怕,但稳住了,到后半夜,言似卿才在药物作用后平复了。 徐君容在蒋晦建议下去休息。 “您若是劳累,她醒来会愧疚。” “我体质好,糙得很,可以守。” “母亲,我只是希望她睁开眼第一个能看到我。” 蒋晦从建议到恳求,徐君容只能离开,但一出门,她站在屋檐下,看着暴雨垂丝的园林景象,恍惚中,看到匆匆赶来的淋雨之人。 后面撑伞的宫人都追不上他。 蒋嵘在雨中看着她,眼中震动。 原来徐君容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好像被吓到了。 看向他时候,满是茫然跟悲怆。 蒋嵘上前来,沉声低问:“已经没事了,对吗?” 徐君容不回答,只是点点,但反复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蒋嵘。” 她直呼其名。 蒋嵘低头,“我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 “她跟你的外孙女都不会有事。” “不用怕。” 徐君容也不是那么信她,她甚至是含恨的。 她不信言似卿去见了一次珩帝后就做噩梦,跟对方没有关系。 她知道,一定有关系。 言家,言家.... 徐君容别开眼,不看蒋嵘。 蒋嵘未有逼迫,只是站在原地,再次说:“我答应你的,不会毁诺。” 然后,后面宫人急切而来,跪地。 珩帝召集文武大臣,皇族上下。 —————— 秋时初,珩帝册立宴王为太子,后退位。 七日后,驾崩。 —————— 宗庙。 蒋晦在外掌事,后来到宗祠殿门外,瞥见蒋嵘站在密密麻麻的牌位下,抬头看着列祖列宗。 “父王?” 蒋嵘回头看他。 神色淡淡的,有一种孤僻之感。 蒋晦踱步两下,在适当的距离停下了,不再如从前一样没大没小。 他顺着蒋嵘的目光看他手里的东西。 家谱。 翻到了曾祖父那一页。 “父王怎么看这个?” 蒋嵘神色淡淡,“你祖母当年曾跟我说过——其实在最早那会,昏君祸乱天下,你祖父却立志逐鹿天下,先下手为强,你曾祖父并不支持,为求自保,甚至准备废掉你祖父的少主之位。” “可惜,自己先去世了。” 蒋晦顿了下,淡淡道:“父王想说什么?” 蒋嵘:“你知道了尘其实来不及给他下毒。” 蒋晦跟他对视。 蒋嵘:“他能杀父杀子,我也能,所以你还要请调巡察天下诸道?离开长安,遥遥长途,万一我有了新的孩子,你的地位未必稳。” “谁都不敢说自己不变。” 蒋晦想了下,摸摸鼻子,“那位,好像跟您....” 蒋嵘脸色沉了下来。 蒋晦尴尬,但还是佩服他的。 蒋嵘,一直没有碰徐君容,也没囚入皇宫,身边也没任何女子,放任对方住在随意选择住在太子府或者曾经的宴王府,要么在长安任何一处都可以。 只要不出长安。 自由,但也不肯放过,似乎在与之拉扯。 长辈的事,言似卿从来不干预,蒋晦也不插手。 蒋嵘:“反正你自己决定。” 蒋晦应下,却是没有改变初衷的意思。 后来,宴王登基。 万千寺庙为先帝鸣钟三万,敬告天下。 同月,蒋晦被立为皇太子,言似卿立为太子妃.... 三个月后,北逾国纳入天朝版图,大食国上请附属番邦....海内诸道一片和谐,繁荣景象开辟盛世。 也是同年,皇太子夫妻代天子巡察诸道,做经济事务.....同行的还有读了一段时间书,带着海量作业任务的昭昭跟....徐君容。 周氏本来觉得自己年岁大了,身体若是跟不上,这种到处玩的事是没法随同的。 结果....嗯....好像身体还挺好。 她想了下,还是跟琴娘子收拾东西跟上了。 “哎呀,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不缺钱,玩玩怎么了?” “天下太大了。” “似卿说了,外面好吃的可太多了。” “到处走,到处看,到处吃.....昭昭,你把夫子的作业带上!别塞床底板下面,我看见了!” 皇城之上,蒋嵘看着大军浩浩荡荡离开长安,怀渲站在自己已经贵为帝王的皇兄身边,有点没忍住。 “皇兄,您不后悔吗?” 她是少有没在那次清洗中吃苦的皇亲。 他们这类弟弟妹妹还算乖的,在以前没作妖,所以报了一命。 但怀渲觉得也是因为自己懂事感恩。 蒋嵘看着徐君容乘坐的马车浩浩荡荡远离,终于出了困住了她十几年的长安。 眼底波澜壮阔,但最终归于平静。 他转身。 “她心里没有我。” “也放不下灭门之仇。” “我有的,始终非她所求。” “倒是你,最近不爱玩了,就做些正事,官职已经给你了,不要渎职。” 即便是帝王又如何,也有所求不得,若是强求。 前车之鉴。 怀渲突然很难受。 春含雪 第241节 “哥哥。” 蒋嵘惊讶,回头看她。 晨光之下,怀渲面上伤感。 “其实我知道你很清楚当年我没有抄袭,你替我遮掩了。” “父王虽宠我,但不喜我过于强势,二哥他们更是已有野心。” “我这种毫无优势的公主,若是行差踏错一步,转瞬就是万丈深渊,是你这些年一直在保护我,也保护我们这些人。” “你,从来都是一个好哥哥。” 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任何一个弟弟妹妹。 直到对方欲杀他后快。 谁能想到最后动手血腥参保的新君,其实原本可以是蒋氏世代唯一的君子呢。 蒋晦跟珩帝,都不是。 没人是。 只有蒋嵘。 他是被珩帝“有心”教养、也被元后认真教诲过的真君子。 因为是真君子,所以珩帝自认为能控制他。 因为是真君子,元后才知道这个儿子敌不过他那狠绝的父王,所以,以自己的死为代价逼其抗争。 也才有了如今的爆发。 若非元后之死,若非已有独子。 蒋嵘非撒谎,他真的会在珩帝要杀他的那一刻,自甘求死。 他越不过早已被驯化的道德之心。 可他最后还是狠毒反杀了。 以毒回敬。 这是珩帝至死也没怀疑过的事,但珩帝对他的判断也有第二次错误——他认为蒋嵘会跟他一样在登基后,放肆贪欲,强求心中所想。 但他还是放走了徐君容。 像是放飞了心中的蝴蝶。 蒋嵘静默一会,转身了。 背影至高,但孤独无比。 而蝴蝶,还是飞出了长安。 —————— 五年后,冬日,瑞雪。 帝王以劳碌伤体为由退位,让正当年轻但已监国一年的太子登基。 本来太子夫妻常住皇宫,形同天子,朝野上下都习惯了。 而在三年中的巡察理事,改善经济,经贸诸国造富天下后,朝野上下对于言似卿介入商贸也并不排斥。 国家有税,富国富民,挑不出错来。 登基之事,如行云流水,顺理成章。 冬日雪,白似棉。 官员登上书殿准备面圣,但帝王在外面带着两个孩子玩耍,倒是皇后在屋内。 魏听钟拿着外面探子送来的密信,正好看到书房内,那些阁部老臣对着正在自相博弈棋局的言似卿行礼。 屋内焚香。 屋外鹅雪。 强悍英武的帝王与大公主与小太子的玩闹声音尤在耳边。 屋内老臣们的恭敬畏惧也在眼前。 魏听钟忽然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像真正的鹅毛一样撩扫过心脏。 但他还是等了一会,等到这些臣子离开后,他才进去,送上密信。 “是这些年朝廷侦察前朝余党的结果,没什么收获。” 言似卿对此不置可否,让他把密信跟那些臣子呈递的奏章一起叠放。 “陛下晚点会看,再处理,不着急吧?” 魏听钟静默些许,回:“不着急,小事而已。” 小事....而已? 言似卿手指拈了一颗白棋,落子,“魏大人在五年前看我女儿的眼神很奇怪,但又没动那个探子,是在摇摆不定吗?” 魏听钟抬头,眼里翻江倒海,但面上不显。 其实那天也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一天。 就是宴王登基之日,言似卿那边肯定要参加,他也是在那一刻惊鸿一瞥,瞥见所谓的言似卿独女——发现她与那晚画卷上的女童并不相同。 在那一刻,他内心就如现在一样翻江倒海。 但他什么也没做,或者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他知道那个探子一定是言似卿的人。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 “你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呢?” 言似卿好奇问,她是真的好奇,因为这些年她也在观察这人。 一如当年这人在观察她。 魏听钟:“那殿下为何不杀我呢?” 言似卿:“那大概你我的理由一样。” 对彼此没有恶意。 都愿意让一步。 魏听钟低头,“那玉玺.....” 言似卿换了黑子下,慢悠悠反问:“你觉得玉玺是曾经的王朝权力正统,还是民心?” 魏听钟:“都是。” 言似卿:“我觉得什么也不是。” 魏听钟惊讶,但也没法询问或者反驳,因为言似卿不再有解释的意思。 有些真相,注定掩埋。 而外面玩闹的蒋晦已经带着两个小孩进来了。 棋局暂停。 直到登基那一日。 帝后相携站在顶端,笑看下面文武百官。 ———— 书房重新点香。 言似卿把一份古朴的名单放进火炉里,看着它渐渐燃烧,吞没上面一个个前朝老臣的名字。 玉玺? 当年谢后一党的投名状,才是真的玉玺。 她看着这一切发生,毁灭,如渐渐不再梦到的火焰。 上面的笔迹,只属于一人。 她看着它们消失,仿佛隔空与人对话,轻柔婉约。 “知道他们刚刚跪拜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原来,至高的理想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人是会被权力尊卑所麻醉腐蚀......” “这就是您选择彻底离开的原因吧。” “亲眼看着自己被改变。” “被这个您不喜欢且始终没办法改变制度的世界所同化。” “母后,我现在才开始理解您。” 她垂眸,随手执了一颗黑子。 最终落子。 终局,将军。 —————— 长安之外,黑袍人还是被拂夷找到了。 后者跪下来,要以死谢罪。 黑袍人斜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在城中登基大典的钟声响起后。 跪下。 这一跪,磕头。 君臣之礼。 春含雪 第242节 拂夷骇然。 为什么没有中毒,因为本来就不可能给她下毒,为什么了尘一步步的棋局走向败露了三亲王,但也最终葬送了他自己? 本身下棋的就不是他。 大食国,海富贵隔着遥遥山海,也跪下了。 各处,蛰伏的人,远走的人,都在某个时刻。 敬他们的过往,敬他们的前程,敬他们沉浮多年的无双之谋。 敬新的世界。 —————— 拂夷后来回到父母故居,也算定居长安,翻了一些记录,也从邻居那得知了一些内情。 比如,原来父母曾经去关中繁华的踏青节日摆摊卖糕,后来不知得了哪些贵人赏赐,一举有了钱财扩大经营..... “似乎,是在温泉别庄里面,哎呀,你知道那里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拉,出手大方的呢!” 她茫然,又似恍然,也在很多年后赡养黑袍人为长辈,问了一个问题。 “那,了尘是谁?” 黑袍人不笑,看向远方。 “帝王无情,怎会在意自己与细作女子春风一度。” “谢后只是成全她宁可背叛所有人的一腔抱负,让她的孩子如愿成为皇子而已。” “至于这个皇子的下场,我已烧纸告诉她了。” “也算有始有终。” “人心无度,但政治无道,她应该知道。” —————— —————— ----------------------- …… 第117章 地宫在焚烧之前。 元后,柳信妩,她其实见过谢后。 那地宫,她打通了人脉一-所谓夫妻,尤其是相携逐鹿,还是两家合力,从无到有,其中关联的隐秘,合并的人力,都是外人无法理解的。说白了,他们之间的利益早就相融。 只是现在有一方在准备残忍切割。 他在她跟柳家的心腹里面安插了无数叛徒,她何尝不是。而她这种行为太晚了,若非某个时间点一一比如在天下登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没有在最合适的时间点被立为太子,她可能永远不会做这件事。距离登基,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朝中起伏的心思也早已酝酿大半年了。 光是宫中新生儿都不止一巴掌。 难说她在这大半年想了什么,但也确实做了什么,所以才有她本人入地宫的事。 披风跟毡帽在不紧不慢的步伐中掖动,她的心思就跟帽子遮蔽的壁灯光辉一样沉暗。 直到在心腹带领下。 到了。 她停下,看向殿门关闭的暗房。 地宫之下,又见暗房。 若非壁灯烛火。 何尝不是暗无天日。 里面的人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呢? 但柳信妩内心是冷漠的,甚至有不可诉说的愤怒跟厌曾。然后,门推开,她进去。 一眼对视里面坐着的女子。 对方察觉到,侧眸看来,好像也不意外。 这一对视。 柳信妩一眼看到了对方的肚子。 已经.…很明显了。 柳信妩看了很久,而谢后也看着她好一会,眼神跟表情都很复杂。“是来杀我的吗?” 谢后问她。 柳信妩走过来,缓缓拉下帽子。 “娘娘,也怕我杀你吗?” 谢后笑,这一笑,柳信妩再次回到当年初见。那时她是抱着跟夫君必死的决心来到繁华大都长安的,跪拜新帝后。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满天下,甚至名气比自己夫君都厉害的千古第一后。 她的行为,她的才华,她的胆气,她的…容貌。风采如斯,地宫都不能掩盖其如今结局的晦暗。柳信妩好像一瞬间就理解了珩帝违背道义跟帝王德行的妄为之事。但也越觉得悲凉。 “不怕,我在等你。” “但我不建议你直接动手,甚至还亲自来。”谢后年纪比他们小很多,可她有时候言行非常奇怪,脱离人世,就好像现在,她就说了一句。 “他虽是英豪,但运气真好,有你这般妻子。”被人当做附属多了,可能也只有谢后一贯强势,占主位。这世上许多女子甚至会顺从男子的利益认为她离经叛道,活该如此下场,但柳信妩在怔了下后,端庄回:“娘娘当年就夸过我,那会,我还以为这是鸿门宴之下的虚伪客气。” 谢后:“那次确实是。” 你看,她果然特立独行。 柳信妩生来在世家大族,论历史仅次于谢氏,而女子可怜,从小就被规训,远比男子更符合"克己复礼"的牢笼言行,所以,她端庄,仁善,相夫教子,友爱宗室,扶持地方势力,维护家族利益,几乎所有对的事情,她都做了,所有错的事,她都避开或者抗拒了。 入骨入髓。 骤然遇到眼前这种从来都违逆世俗规矩的女子,甚至一度压制帝王权一力掌朝廷甚至开始改革体制的女子。 柳信妩觉得自己跟世上任何人一般无二。 不适应,不理解。 可能,她唯一好一些的就是没那么多恶感。只是隐隐不舒服,为这人的存在不舒服,为其他人为这人暴露的嫉妒恶意以及杀意不舒服。 可她又记得自己来时的目的。 现在轮到她有杀意了吗? “娘娘知道我要杀你?为何不提前告知陛下,让他来杀我呢?”谢后:“我不至于找口口犯来保护我。” 语出惊人,震人心弦。 偏偏她还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出。 仿佛那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并不能美化其行为。是啊,眼前人其实也曾堪比帝王。 又怎会俯视珩帝。 能仰视他,一直被他镇压驯化的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普天之下,现在只剩下一个谢后了。 柳信妩二度被震动,调整了坐姿,皱眉,思索,似乎苦恼。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她是羞愧的,为自己的夫君羞愧。谢后笑,端详她:“不舒服了吗?我觉得,你的聪慧跟强大意志,让你不至于在危急关头还被以往利于他人的规训所束缚,你来找我,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既然反抗,就不要还装作维护他。” “那会让你显得跟我比我更可怜。” 她的话实在难听。 柳信妩没有生气,反而平静了心绪,“我想不到除了杀你之外,另外能替我儿子挽回局面的方法了一-其他孩子,我跟他努努力还可以对付,无非要变得更狠一些,可你不一样。” “你是我们对付不了的人物,在他那又有非凡的意义,我可以想象你们的孩子一旦出生,可能会比我的儿子幸运,能直接得到太子之位。”谢后:“那你高看我了,也高看他了。” “玉玺到手,这个孩子只会死得比谁都快。”“所谓非凡意义,也是源自他当年的尊严作祟,从身体到孕育子嗣,等我完全被他侵占,他内心对我的征伐只会达到圆满,这也是他们这类男人对女人的固有贪念。” “也算是人性吧,只要彻底得到了,价值折损,折损的水平达到威胁那条线,那就该杀。” “所以,你来找我,我肯见你,只能是因为你我现在处境一样。”柳信妩静默,思索,再静默。 她没有反驳,因为她明悟了一一确实如此吧。哪怕眼前人的特殊性,不可替代,依旧会让珩帝摇摆不定,但最后还是一样的。 “我的儿子,至今对他留有幻想,痛苦中,不愿意挣扎,好像只要他的父亲拔刀刺入他的咽喉,他最后也只能拥抱他的身体,死在他的怀里。”“父子之孝道,他被驯化更甚。” 谢后:“对他失望吗?” 柳信妩眼底有伤感,“不,是歉意,我很抱歉从小对他以君子教诲,让他变成一个约束在道德仁义中的君子,也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好儿子。”“但我能理解他。” “这些年,他们在战场上一度靠背共战,我的儿子为他挡过四次刀剑,他也为我儿子抗过箭矢。” “他对抗不了父子之情。” 谢后沉默,后轻声说:“确实可以理解,也是人间常理:这世上的儿子永远都只有一个父亲,不可逆,但一个父亲,可以有许许多多其余儿子。”一个不可替代,一个有很多替代。 这就是伤人之处。 “你想要做什么?” 谢后平静,“你应该看出,我愿意死,但我一直没死,要么是对未来还有幻想,或者有苟延残喘的苦衷。” 柳信妩:“来之前我就知道他有致命的软肋威胁你,否则你的骄傲,不至于苟活,甚至不会给他得手的机会,刚刚你也说了,你不认为他允许你重新握有权力。” “所以……你有什么软肋吗?” 邺帝已死,柳信妩不觉得这世上还有别的人足够谢后这样骄傲的人物容忍珩帝如斯行为。 谢后:“我也是一个母亲。” “所以我说我们处境一致。” 柳信妩错愕。 局面变得非常棘手。 尤其是当她知道那个青凰太子被藏着的区域已经被包围了一一蒋衡竞知道谢后有个藏起来的女儿,后者也不确定是那个背叛的细作闺蜜还是其他地方被前者察觉的,但这机密被对方知晓,从前者登顶到抓她之时,青凰就已经在被追杀了,只是目前全靠谢后最信任的一个心腹带着她躲藏起来,可蒋衡如今贵为天子,人马充足,有预先准备,已然将后者躲藏之地包围严严实实,即将大范围据地三尺搜索,即便谢后另有党羽人马企图救人,也很难万无一失。作为人质,珩帝很清楚其重要性。 春含雪 第243节 她在,谢后活。 她不在,或者死,谢后就……所以非抓不可。甚至他也成功用“即将抓住你的女儿"就能威胁到谢后。“他已经知道我把青凰藏在关中,关中已被封禁,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柳信妩看向眼前人,后者也看着她。 她们都清楚她们必然得有一个计划。 一个能让他们的孩子都能活下去的计划。 于是,柳信妩准备救出他们。 谢后惊讶,甚至轮到她有点不可思议了。 “你,要让我也活着出去?” 柳信妩:“我的儿子,我的家族,如果要活下去,就得有足够的价值,让他觉得暂时还不能动手,没有比你跟你的那些党羽更能让他坐立不安的了。”“固然这会影响帝国稳定,但,我首先是一个母亲,再是别的。”杀珩帝是不可能的,她们都不是武力之人,还都有致命的软肋,就干不了这事。 柳信妩的想法确实可行,但也足够大胆。 谢后:“你似乎更信任我,比起信任他。”柳信妩垂眸,神色淡淡。 “这世上本就是夫妻之间往往才有许多不能说的,但这世上许多女子,哪怕素昧平生,也能畅快聊那些不可说的。”“很奇怪吧。” “但这就是事实。” “帝后尤如此。” “我与他,跟娘娘与邺帝陛下这般恩爱的夫妻并不一样。”她这般端庄又冷漠回应的时候,目光却落在书桌边上一脚。那是随意放着的圣旨,因为随意放,还敞开。她看到了个别字眼,于是一怔。 “是遗诏,是去年的,我的夫君以为我给他下毒,查都不查,也不问我,悄悄立下了一旦他亡故就要我殉葬的遗诏。”“蒋衡特地拿来羞辱我的。” “可惜我早就知道了。” “你说得也是对的。” “当年,我也打算顺势让我的夫君真的去死。”谢后平静自若。 柳信妩也安静着。 过了一会,两人第一次一起喝了一杯茶。 恩爱,曾经恩爱,真情存在过,但也消失过。可最后的后悔也是真的,殉国庇护也是真的。人太复杂了。 夫妻也是如此。 然后就开始谈计划。 柳信妩这边帮忙,李代桃僵,把青凰替换成另一个孩子,再帮忙突围出关中,因为柳信妩远比谢后更了解蒋衡那边的兵马调度详情,也有内应可调派,两边结合,还是能把两个孩子分开救出的,同时火烧地宫,谢后诈死,脱逃,替代品。 其实很简单,也很粗暴,只要逃出去,大局已成,唯一要做的就是洗清柳信妩的嫌疑,不至于让蒋衡抓到把柄。 谈完,柳信妩准备离开。 但谢后忽然喊住她,给了她一本册子。 “当年见面,其实觉得你很好玩,就是太古板了,不爱说话,问你什么都端着,怪让我觉得没意思的。” “现在还想聊些别的,也没时间了。” “这个送你,当见面礼吧。” “柳信妩,拿着它,你会有跟他对抗的资本。”柳信妩不知道册子里面是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还有点不安,收下后,匆匆而去。 后来她回忆起来,总是后悔。 如果当时多看两眼,也告诉这位初见自己跪拜过的女子。其实,她对她从无恶感,也一直觉得:好厉害,这世上怎能有女子这么厉害。 可是,没有回头看,也没有说出那番话。 因为计划开始后,地宫烧毁。 谢后死了,带着已经显怀且月份不小的孩子被烧死其中。她另有计划。 可惜,这世上果然没有几个人猜得着谢后的心思。柳信妩翻开书,看到了记录了那些叛变大臣的当年投名改革的“玉玺”,能威胁人的名单,等于掌握天机的秘钥,这才是真正的玉玺。而名单之外,还有谢后的日记。 真的是日记,她稀稀散散记录了一些旧事,但大部分还是经济跟农业技术….…很多,真的很多。 对方似乎怕忘记,记录得很详细。 最后是留言。 一一此生也算慷慨壮烈,唯一对不住的只有我的女儿,对她并不愿留以太多仇怨与信念,因为那太痛苦,她能脱逃,有新的父母,安生过余生,在我这,已是结局。 一一其实还想跟你聊一些我跟别人,哪怕是我的爱人都不能聊的事,比如我来时的世界,我为何要改变你们的世界…可惜不能了。一一如果我们在我的世界遇到,也许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一一已对小青凰用过药,她会忘记过往,正常情况下不会再恢复记忆,也不会知道她自己的身份。 一一如果不幸,她将来还是想起来了,也开始追究此时,痛恨我舍弃了她,劳烦告诉她,我只是不愿意被你们改变,因为从我充满愤怒,准备利用背叛者的无辜孩子实行计划的时候,就已经违背我原有的道德认知,可怕的是我察觉到了,却还是不愿意更改,我确实变了。 一一更不愿意她被我改变,进而变得跟我一样痛苦。一一我得承认,对于你们这个世界而言,我才是闯入者,是不被相容的存在。 一一打扰了。 一句打扰了,对于谢后亦是结局。 柳信妩后来看了因为被用药而昏迷的小青凰,坐在床榻边,看着小女童脆弱又美丽的脸蛋,她走神很久。 她不理解很多事。 对那个女子,对那个女子提及的奇怪世界,但她为此感觉痛苦。但她后来也没能坚持原有的计划,因为她本来就生了病,早就活不了多久了。 她既对此绝望,对自己儿子倍感歉意。 “你高看我了啊。” 苦笑,然后顺从了谢后的计划,又更改了一些,把那册子跟"玉玺"留给了言家,但要等后者恢复记忆,自己选择未来之路。言家是谢后一党。 一直都是。 不仅仅是恩惠。 投名状上第一行就是言家那老爷子。 他想改变医者的地位,让医学得到更好的发展,利国利民,而不是一直被世家垄断。 他很清楚家族需要面临多大的风险。 这世上,没有任何好处的白得的。 言家接受了这份因果。 至于假的“青凰太子″已被谢后的心腹等人带走,按照谢后的安排,那伙人只有原来那个第一心腹知道秘密,别的都会以为那是他们真正的太子。从此再不相干。 永不联系。 可柳信妩违背了对谢后的承诺,她把东西留给了真正的青凰太子,甚至没给自己的儿子。 言家老太爷对此疑惑,问过她。 “与我而言,我的儿子是天下最好的,也是我做这些的本因,但将来……假设他能赢,成为新的帝王,我不能确保他会不会查到这个孩子,并且痛下杀手永绝后患。” “大概率会的,不是吗?” 言老太爷沉默。 确实会。 “她待我以真心,慷慨如斯,我也有尊严,不能背弃我的德行。”“就这样吧。“ 后来她单独对蒋衡认下罪名,心甘情愿被毒杀,也给蒋嵘留下了能促使后者觉醒的只言片语,更让后者适当照拂言家,其实她知道就算自己不提醒,后者也会。 喝下那杯酒的时候,留意到年少成婚的蒋衡转身离去,不看他。她想要判断其跟那少年郎的相似之处,结果得到的全然是陌生。沉默了,只是握着何干的酒杯,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池荷花开得正好。 但秋冬已至。 突然好遗憾,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啊?为什么能养出那样的人物。 她一力想要开辟的新制度,又是什么样的?苍生相对平等,是真的吗? 第118章 言似卿一直以为自己人生最痛之记忆莫过于在见到言家上下被残杀,而她感到了被劈脸的父亲,也躲在马车内,知晓母亲徐君容为了保护自己而被不知身份的神秘人带走。 后来,她努力过,也立志跟其小舅舅查清真相,救回生母,正好他们两个似乎在查案这件事上有共同的天赋,也有心心搜集任何关于当年的线索去破解当年悬疑。但她开始长大,小舅舅开始变老,他们的查案能力也越来越强,却越发知道这个案子的可怕。 她先察觉到了它的悬疑之下密布的危险,也察觉到徐家的命运似乎被一只神秘的大手牢牢把控着。 她那豁达聪敏的小舅舅在那几年迅速变老,原本也才正当年的年纪,白发显现极快,而舅妈跟外祖一家内部的隐晦波澜,也随着小舅舅诡异拨动的官位而起了动荡。 的亏她是聪明的,在最难堪的变故到来之前,先察觉到了异常,也察觉到了坚持这件事或许对她有极大的意义,但对别人,乃至于其他至亲都不是。没有错,因为终究是活着的人,每个人自身的生命最为重要。而她也一直都记得在自己被灭门之处,也是外祖家鼎力相助,那些如今对她心有忌讳的亲人当年也是一心珍爱她,为她从牛鬼蛇神的旁门亲戚手中得到了言家的所有遗产,虽然这些钱财对于后来的她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那意义不一样。 若非外祖家,她的下场也是真如她后来对蒋晦笑谈的那般一一是青楼,还是在山野中被邋遢汉子糟践,或者匆匆了却一生。但也有别的可能。 不好说,命运如此复杂且隐秘。 她只是从根本分析且明确外祖家诸亲人对她的恩情。恩就是恩,它即便跟现在与将来没关系,存在于过去,那也是恩。她不能恩将仇报,所以哪怕后来有了龌龊,她也没有心怀怨憎,反而赶在小舅舅跟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为难之前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路。当时,她已经大概确定了生母的去向,也知道这个案子背后很可能是这个帝国最大的权力。 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所以她选了最世俗的一条路。 这条路,意味着她要放弃查案,装作对案子一无所知,平平凡凡度过一生。结婚生子,对于她就是原定的结局。 所以她成了沈藏玉的妻子。 她后来不是没意识到沈藏玉这人并不如何出彩,甚至本性品德连柳儿他们都远不如。 但她因为对这门婚约本就没有真心情爱,又怀着遮掩的心思,心有愧疚,加上沈藏玉无论如何平庸世俗,终归周氏等人非常难得。更甚至,她很清楚自己内心对男人都无所期待。在那些年里,只要不想起父母跟言家的事,也算是得了多年安生和乐,也有了孩子。 变故就在于。 那天难产。 都说生育对于任何女子都是鬼门关,她深以为然,但没想过那巨大的痛苦跟危机紧迫之下,她难以避免想起父母至亲的下场,也想到了自己这些年以孤女身份成长的为难,再想到腹中孩-…… 她痛苦,恐慌,无措,第一次哭。 谁能想到那巨大的创伤足以让她恢复最年幼时的记忆呢。原来,她不是言似卿啊。 她怎么能不是呢。 不仅不是,她还想起那寥寥记忆中,分明有人喊她“小殿下。”青凰,小殿下。 她也想起了自己被生母谢后的心腹藏匿着脱逃而出,他们躲躲藏藏,确定假太子吸引了注意力后,总算得以苟延残喘,后来还见到了地宫毁灭后的焦尸。因为那地宫其实就在关中城附近。 她母亲的第一心腹也是非常了得。 春含雪 第244节 他大概是放不下,还是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去看了,却不知她当时醒来了。真奇怪啊,隔着这么多年,她在生育,产房里满是血腥,肚子大大的,好像要把她撕裂开了,又怎么也撕裂不开,那孩子堵在她的体内,她的一生也似乎堵在了生死缝隙。 她却还是想起了那焦尸的样子。 也是大肚子。 那是她的母后啊。 她死了,带着她不愿意生下的屈辱。 而她……活下来了。 一生婴啼。 她们的一生有了延续。 但言似卿还是清楚自己内心:从她回忆起过往,一度后悔。其实跟珩帝他们后来自认为的:尊贵如斯,怎肯委身区区沈藏玉。她对此倒是无所谓,只是有点嫌弃,但因为是已落定的选择,她骨子里也没把男女之事太当回事,所以并不觉得这场婚姻、这个男人对她有太大的侮辱性哪怕她也确实认为后者配不上自己,无论任何方面。区区平庸,唯一的优点就是比平庸还多了几分为恶无耻的"勇气",但谋略能力等方面实在不值一提。 她将他当成可以撇开的附属,哪有附属可以给主体带来屈辱的。唯一为难的只有孩子。 真切的挚爱,疼爱也是真的,愧疚更是真的。这是从她身体孕育的血肉,是她跟父母血脉的延续,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可她的身份如斯,后来从言家的遗产中找到了真正的“遗产。”里面也有言老太爷跟元后的遗书。 前者以下臣身份交代他见证的过往。 元后也详情告知.… 那会她毕竟已经成年,各方面已然成熟,知晓一切后,明了谢后跟元后各自的安排。 剩下的,轮到她自己选择了。 若是要走那条路,她对昭昭的安排只能类似当年母后对她的安排。她的理想,她的包袱,高于她这个女儿。 连见面都是偷偷的。 或许因为早慧,她在那么小的年纪,也会思考且发问:为什么啊?父王母后他们为什么总不来看我,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她经历过,所以不愿意让昭昭走她的老路。而且,她也清楚自己是青凰,但也接受了言似卿的因果。言家何尝不是因她而灭。 言溪...…徐君容…徐家.… 她做不到为了恩怨报复而连累后者。 所以她二次选择。 不介入不联系,让黑袍心腹那边带着假太子以她母后的初衷那般与珩帝一方斗。 可没有计划是绝对完美的,她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她私底下发展经济,壮大势力,埋了许许多多的底子跟人力,部署各种退路,甚至覆及外国,就是做好了万一局面极为不好,她还可以带着在乎的人逃亡国外定居。 也得益于长辈们用心的安排跟机缘巧合,从言家徐家到沈家也确实给她的身份套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 没人怀疑过她。 直到….…意外。 雁城海运之事的意外源自人心私利,这是她不可控的源头,来了麻烦就得处理,她当时分心于此事,虽觉得危机已至,应当脱身,但她不知春时雨期的气候之变,信鸽传讯有了耽误,她并未及时得知长安的变故。长安的麻烦最为致命。 一一御史的突然弹劾导致长安动荡局面有了开端,蒋嵘对她母亲竞有私心,于是派了人来雁城。 这是长安的意外。 她来不及得到消息,但本来也没什么,若来的是别人,她也有诸多手腕处理。 但来的是蒋晦。 第一眼见他,她就知道了:好看,能打,且难缠。对方还带了人马。 不好对付。 她提前准备脱身,还是被拦住了,只来得及送走了其他人,自己只能留下周旋。 后来…她被这人看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肯放她离开。她当时已经知道长安的麻烦源自党争,说白了就是蒋家人内斗,不管假太子那边是否参与,她都不适合介入。 原来的计划也是冷眼看他们斗,置身事外。可惜,案子送到跟前,甩不脱。 她好几次都无语。 不是下雨拦路,就是巧合赶上,要么因为她跟蒋晦牵扯一起,加上言家的案子,吸引了别人的主意,她已在局中.…卖力查案,一来是自身看不过,本心心喜厌就摆在那,也见不得牛鬼蛇神欺辱无辜人。 二来是她心里有鬼,知道越拖沓,导致上面侦查队伍前来,大肆调查,她被牵连调查,很危险,可能要被拿捏或者暴露。破案是首选。 她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直到驿站。 祈王的恶意昭彰显现,她也看到了拂夷,当时是惊讶的,因为这人让她想起了过往,那会也只是怀.…… 拂夷后来问她是不是当时一眼就认出她了。“不是,只是觉得眼熟,所以多关注,也因为关注,也见不得别人欺负你。” “认出你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是在你家的案子重新浮出水面,时间太巧合,赶上了尘很可能对我下手的时候,我才想起你像谁,也才确定你出现在驿站那次,可能是了尘背后设局,若是合适要暗杀蒋晦或者杀我?”她没有那么厉害,哪有时隔那么久还一眼认出未曾见过的许家夫妻女。也是在反复疑惑,观察,调查。 拂夷承认了,但她也说:“所有命令,其实都是过师傅那边,了尘跟您一样,为了身份的隐秘,其实很少直接跟我们这些爪牙接触,甚至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个和尚。” “现在想想,不管了尘在布局什么,师傅都会根据您的存在而调整,假设在那些案子里面危及到您的安危,他命令我救您,也无所谓暴露,毕竞您的命最为重要。” 虽然彼此不联系,不介入彼此的生活,但黑袍人知道她的动向,也知道她被蒋晦拖着拽入时局,无法脱身。 所以……他们都在因为各种意外而不断调整各自的计划。隐秘是所有计划的第一要素。 不是所有计划都能成为阳谋。 他们的对手是珩帝,是天下之主,什么阳谋能让后者为难?太难了。 所以他们各自都在隐秘躲藏。 只是她躲得更深而已。 珩帝在廖家自爆见过她小时候,那会她内心震动,知道不能再顺着了尘跟珩帝的搏杀拖延时间了。 之前借詹天理来推动了尘的暴露都算是温水煮青蛙了。珩帝这人太忍得住, 万一她女儿一来长安,被珩帝见证长相,那一切伪装,完美的身份套合,都是无用功。 珩帝本来就多疑,若非宴王父子牵制,但凡凭着对她的一丝丝怀疑,也早就痛下杀手了,起码抓她下狱拷问是必然的。所以,不能拖了。 了尘终究差了一些手段,斗不过珩帝。 言似卿跟黑袍人时隔多年第一次接触,就是她自己亲身上套入局一一被抓,以暴露玉玺的行踪迫使两边对杀。 装作给她喂药那会,那是他们多年后第一次对话。“殿下,您亲自入局,还是太危险了。” 黑袍人不赞同,但他察觉到言似卿的主动入局时,也没有自主主张去阻拦。他对谢后的绝对忠诚,对母女两人能力的绝对信奉,是他不变的本质。给言似卿喂的也是强身健体的补药,怕她在这破地方受潮不适。言似卿身娇肉贵的,多多少少也是许多人惯着的。言似卿说了昭昭的事。 黑袍人皱眉,“那狗皇帝果然狡猾,我说他怎么这么有耐心,吊着了尘始终不动手,那些被引出来的三流货色早该铲除了,此前我还怀疑是他对宴王父子没有必胜的信心。” 言似卿:“也确实是没有信心,宴王父子如今如日中天,他在此前又拦不住祈王三人自掘坟墓,只能眼看着两父子做大,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了尘,哪怕他知道是假的,也想利用一二吧。” “平衡朝局,让局面永远利于至高皇权,可能是所有帝王的必修之路。她的父王邺帝在登基后,也为此受难,还得平衡朝中对皇后的忌惮跟排斥,且他内心也未必能打败男性尊严跟帝王私心,为此夹在中间苦不堪言。黑袍人对邺帝感觉很复杂,但他的主人不是前者,是谢后,站在谢后立场,他有怨气。 可他也敬重邺帝后来的选择。 到底算是一个真男人,也没有真的辜负谢后,更始终是个好父亲。“殿下,这一局,您是一定能赢的。” “我能问问您的打算吗?” 黑袍人需要为此调整此后的路数。 言似卿坐在关押她的小房间内,消化着药丸,原本麻醉的药性开始淡去,眉目越来越清明。 她说:“这一局主要还是母后的布局,她有远见,当年从珩帝刚登基就对发妻嫡长子有戒备跟杀心,可见他内在自私偏执多疑,一眼看得到十数年后,宴王后面的几个弟弟长成,蒋氏皇族必有残酷内斗,用了尘这么一个真假儿子也算回敬他们了,让他们自家收尾。不过,让你们帮忙推动,其实也算是帮了宴王,帮了元后,从此我们与他们母子恩情两消。”黑袍人点点头,“当年我见过元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所以第一目的是帮宴王得势。 至于另一个目的。 就是针对当年反水且害了不少前朝忠臣抄家灭族的“叛徒”。投名状上分三批人。 一批类似黑袍人这些心腹,一批是言家这些忠诚改革者,一批就是叛徒。前面两批,都有一些扛不住压力,为了家族跟家国,在邺帝跟谢后无法改变结局的前提下,他们跪在珩帝脚下,服从了新的朝堂,这没什么可说的。谢后没怪过,他们也是。 但其中也有一些宁死不屈的,被那些叛徒投告,进而抄家灭族,结局凄惨,其中就包括黑袍人等人的同僚挚友以及至亲。他们与之是有天大仇怨的。 “以这些人的功利心跟软骨头本质,引了尘勾结了他们,重新拉他们下水,这一次,轮到他们落得灭门下场了。”这是他们的第二个目的。 至于第三个目的,是黑袍人最疑惑的地方,他不确定言似卿对她自己的安排。 “您,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吗?” “若您想,在前面三个亲王拖累而清理出的许多位置,已经安插了您这些年暗暗扶持的新生官员,他们是朝廷的将来,您未必没有机会。”很多人以为刘无征是言似卿不计回报资助的学子。却不知他只是表面的幌子。 私底下……. 所以言似卿自认自己没那么好。 她的手腕跟仁善并不矛盾,可以并行。 黑袍人也想看看言似卿走上那个位置,重续她母亲的荣耀。甚至更往上一步。 他觉得自家主上就该如此。 可他也知道言似卿有顾虑。 言似卿喝了一口水,垂眸道:“属于我们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吧,这世上没有绝对高贵的血统,或者理当应属于一个血统的至高皇朝,百年千年多少轮回,历史反复。” “母亲当初也志不在此,她想要的,已然失败了。”“何况王朝破灭,盖因我爷爷的罪恶,纵然对蒋衡多仇恨,都不可避免他的逐鹿建国稳定山河之功。” “百姓也确实从中休养生息,得了太平安乐。”“他与我父王母后,都无过错。” “只有成败。” “现在我们做的,也只是因为母后其实也愧对那些惨死的有志之士,我们更知道他们本该利于家国,那些龌龊之人不该从此飞黄腾达,永享名利,所以我们以私情恩怨与之再斗,前提是不损家国根基,不让外敌得利。”“我要对付珩帝,也是因为他灭了言家上下,我也过不了私情恩怨。”她很清楚,她的生父生母即便因为蒋衡而死,也是因为那一场争斗,父母认下了失败的结果,她也只能认下。 唯独认不了言家的结果。 她心里有恨。 只集中珩帝一人。 “殿下想要的,会成真的,宴王已经出手了。”言似卿淡淡笑,放下水杯,看向蜡烛。 “那是他们家的事,他也得认下吧。” “至于我。” “我想顺从命运,不强求了。” “如果蒋晦愿意放手,能脱身得自由,挺好,那个位置终究繁累,权力也意味着责任,太累,我更怕自己会像母后那样为此伤情伤神。”“如果不能脱身,余生还是跟长安捆绑了。”“那我也能接受。” 她看向黑袍人,轻轻笑,“母后可能还是觉得她失败了,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举世孤独,无法将她的理想包袱付诸于此,可她也有成功的地方一-因为终归是有许多人是真切渴望新制度的到来,比如你们。”“理想与信仰终究珍贵。” “如果我有这个机会,即便不在那个位置,只要握有权力,慢慢来,总能做到一些事的。” “其实物质是一切改革的基础,任何新制度的铺垫都需要思想跟物质的支撑,若是百姓不富,何以论思想进取,若是无思想进取,何以推翻奴隶与尊卑。“池子里的鱼能养活多少,养多大,多好,不还是取决于池子的大小跟养料吗?″ 春含雪 第245节 “我还是比母后有时间的,慢慢来也好。”“我喜欢用最小的代价完成目的,体体面面的,也算是固有的脾性吧,而且没打算改。” 黑袍人听着,点点头。 他也知道一旦言似卿真的被蒋晦找回去,入主皇宫。那,将来就轮不到蒋晦凭着情爱浓淡决定她的下场了。一如当年邺帝哪怕也有过异心,那会,谢后也做好了杀他且彻底掌握皇权的准备。 她的女儿,也能做到。 后来,他见证了言似卿真的走了第二条路。也的确在造福百姓物资改善精神教化,也淡化了奴隶旧制,让人人得到适当的自由跟尊严,让司法更加公正与权威。她没说错。 只要有时间,还是能做到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可他们后来还是没有再见。 没必要了,所求所得既已经成全,就不必非求圆满。他也担心自己的身份挂在那,一旦被彻底查清,言似卿的身份一旦暴.…..蒋晦该如何? 皇宫,下雪之日,一片软白。 冰天雪地里,屋内缓和,闲庭地炉生着炭火,吊着的老旧铁锅里面蹲着大鱼跟老豆腐。 言似卿坐在木头椅子上,看着对面的蒋晦对着两个小孩口若悬河地提及军旅生涯,也手把手教他们诸多知识。 那些私塾大儒们教不了的东西。 野生的,生存的,有趣的,利于极端局面中自强不息的,他都在用有趣的方式教授他们。 小孩子喜欢听,她也听着有趣。 直到小孩吃完东西,犯困了,被下人带去别院睡觉。蒋晦从对面挪了位置。 “让一让。” “别,有点挤。” 蒋晦想了下,攥了她腰身,将她放在腿上。宫人们自觉退去。 言似卿涩然,揪了下他的耳朵。 “别胡闹,困了。” 蒋晦:“没闹你,你多吃点鱼。” 自打生了第二个孩子,虽然言似卿自己调理外加太医院一堆人伺候,也没什么不好的,早修养回来了,但蒋晦对此非常在意。后来隔着好几年,他们也没有别的孩子。 她不愿意是一回事,他也不愿意。 言似卿已经饱了,哪里吃得下,推了推碗,让他自己吃。蒋晦知道她食量小,看看她的气色,也算满意,没有硬来,自己吃了。言似卿好奇:“我素来知道男儿食量远大于女子,但你胃口是真的好,也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 她擅医,知道吃补有量,多了就会体现在身子上,奈何这人…身段依旧强健清瘦。 蒋晦:“体力活吧。” 言似卿也算赞同:“应该就是因为你习武吧,每天也有练。”蒋晦欲言又止。 言似卿从他脸上看到了燥红,顿了下,对这个话题飞快掠过。后来他们提及朝堂事务。 蒋晦总爱问她,或者有些事就让她处置,但以两人身份共同发布。历史值得学习,他也在避讳,也在避免隐患。图长远。 言似卿对此一向平和接受,脾气好得这几年官员们宁可跟她交代朝事,也不想跟蒋晦汇报,实在是.… “你老骂他们,还发脾气,是故意的吗?就为了衬托我好说话?”言似卿笑问。 蒋晦顿了下,哼哼唧唧,“也不算,本来我就脾气不好,他们也太烦人了,明明白白的事,长篇大论,还老爱勾心斗角,也就你有耐心,还能钓着他们遛弯。” 言似卿的心思缜密,也乐于跟这些老狐狸斗法得趣,他可不喜欢。“好吧,谢谢赤麟弟弟,他们现在看到我就跟看到救星一般。”她很坦荡,也看得穿,既然看穿了,就不想默默接受他的体贴跟好意,提出来,夸他了,就是语气有点逗趣。 若有真心付出,还被认可珍视,谁不欢喜呢,蒋晦耳根红了,摸了摸她的手,十指交错,在篝火中,白皙之下的血管似乎清晰。“那他们可真有眼光,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你能管我。”脉络交叠。 言似卿微怔,后浅笑,但也是真的困倦了。温泉在附近,洗浴泡浴本为早点安眠,可惜后来还是消耗了更多体力。她主动点的火。 焚香点夜,水声动荡,屋外红墙饮雪。 她睡着了,手掌被他依旧握着。 舍不得放开。 蒋晦侧卧着,看着她安眠的样子,另一只手绕指卷柔她一缕青丝,看着看着,他看到了自己掌心早已淡化的疤痕。 那是五年多前留下的掌心刺穿痕。 早就好了,连疤痕都只剩下浅浅的一条。 其实若钊他们当时吓坏了,问过他为何要自伤,既已对珩帝跪伏表态,何至于苦肉计呢。 真有狠心,划伤掌心又如何? 他没解释。 因为这是上层古世族传承自中原王朝的献忠之礼,而且是被作为继承人教养的一批人才会的礼仪,也算是从下对上的极端投名状。谢家会,柳家会,其他零星几个古世家也会。也只有他们这些人会,还有就是皇族内也有人知晓它的意思。那天,他的皇爷爷自然也看到了他的跪拜并不只是跪拜。因为这个礼仪的背后是一一若有毁诺,必下无间地狱,永不超生。他的父王宴王自然也知道其中意义。 知道的,不会问的。 不知道的,不理解,才会问。 这本来也没什么。 可是五年前.………. 蒋晦看着言似卿,有点走神,想起了那会言似卿问的只是伤痕,从未问过他为何如此。 以她的思维跟敏锐,应当知道他突然划伤自己,一定有所原因。不闻不问,是因为认为这是大族避讳,她早有脱身之心,不想过问,还是…她早已知晓它的意义,所以不必问? 没有答案。 他没问她,甚至当时就察觉到了异常,却很快抛之脑后,完全不想。现在突然想起。 那又如何? 他垂眸,凑过去,小心翼翼挪她的身子,靠近自己怀抱,贴着心脏。抱着,安眠。 闭上眼那一刻,脑海里就一个念头:如果是那个答案,那隔着血海深仇,若是真情,她都愿意放下仇怨与他相守,那这真情该有多难得,他如何舍得放手若不是真情,她也没那么喜欢他,是有其他理想包袱,那也很好。还好他是皇帝,有权力供她施展,夫妻嘛,荣耀一体,他必要与她共享,利国利民,国泰民安,而他们.…, 白头到老,永不相弃。 次日,言似卿更早醒来,发觉自身被霸占周全,无奈中,正要拉开这人拢着自己腰身的手掌,但拉开后,看到其掌心以后留下红痕的印记,顿默许久,后还是眉眼轻和,耐心躺着,看着外面云卷云舒,小憩半休。后来春节,结束了跟文武百官礼貌性的庆贺之礼。初一,两夫妻带着两个孩子踏雪入宅子,看到周氏等人已经忙忙碌碌准备家宴,问了,得知徐君容出门给私塾那边资助的小孩送吃的。早些年,徐君容得了自由,也算游历许多地方,时常有人陪同,要么就是拂夷一路随同保护,认识了不少人,后来还是在长安定居。肯定啊,女儿外孙女都在呢,而且她跟宴王府元家的那些亲眷也处出了感情,时不时带上周氏等人聚会踏青,不过她也会找点事做。资助一些家境贫寒的女学孤女,或者是一些学习优异的寒门学子,都是随手而为,但处得好的,年纪也小的,她都会多照顾几分。因为当年那病重的小女孩,终究是亡故了。了尘替换了她,她替换了真正的言似卿。 但对于徐君容而言,心里也是留有遗憾的。言似卿知道内情,私底下也会让人帮忙。 “小舅舅日前来信,应该也是今日抵达长安,但他不愿意大动干戈,估计也会先去找母亲。” “也许会遇上。” 确实遇上了。 徐君容看着在私塾里推脱肚子不饿的亲弟弟,微微一笑:“嫌弃我?”“不,没有,怎么可能!姐姐你为何这般看我!”已然升官为长安刺史的小舅舅义正言辞否认了。“那你吃。” 如同少年时在老家吃亲姐做的邋遢馍馍。 徐君彦迫于凶威,只能含泪吃下。 “好吃,真好吃!” “给钱。” 徐君彦骂骂咧咧,真的拿,亲姐也是真的要。一路都在斗嘴,叨叨的,话多得很。 “我们都大了,也老了,唉。” “那是啊,你怎么这么多白头发?” “姐,你的嘴比你的糕点毒。” 突然,徐君容不说话了,疑惑看向某处。 “怎么了?” “没,可能看错了。” 徐君容笑了笑,跟徐君彦一路回程。 家宴啊。 柿子树后面,楼上,一高大人影转身淡去。后来被蒋晦堵住了。 “父王,家宴啊,走啊。” “不去?” “姑姑都登门了.………你是不是不想给小孩子红包?!这不合适吧。”“红包都不给,当什么老师,道德败坏哦。”初七。 繁琐之事结束,大节尾声,一年开端将至。言家功德碑前,徐君容在上供祭品,后看着边上跪着的言似卿。“差不多行了哦。” “你再跪,老爷子第一个受不了,跳出来打你爹爹手掌。”言似卿笑,但也起来了。 一同离开的时候,她随口问了徐君容为何给自己取小名“君君。”徐君容摸摸她脑袋。 所谓的“君君"小名,也是言阕跟徐君容知道她的身份。 帝后之女,贵不可言。 不过徐君容也知道另一件事。 “你啊,小小年纪就好博弈,乐在其中,若是极平庸的无波澜的,你亦会觉得无趣无意吧。” 她意有所指。 言似卿想了下,没有否认,只是看着下山的晚霞与风景,淡淡一笑。“人生漫漫,因为人性之可变可偏可执而气象万千,不然何以与大好河山共文明世界?不管输赢,落子无悔,我与他,都对彼此有所期待,很有趣啊,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