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咒》 第1章 《破咒》作者:鎏白【完结】 简介: 半恶魔副官x殉道者骑士 安稳异世生活的第七年,诅咒苏醒。 洛温站在遍地的尸骸上,看着自己满手满身的鲜血,嘴边血肉的味道还未褪去,呼吸沉重、不住颤抖。 她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魅”—— 赤瞳、黑鳞、嗜血、不死……与传说里的恶魔别无二致。 在她濒临崩溃之际,迟来的系统上线。 【想要活下去?】 【任务:拯救世界 执行方案:加入圣光骑士团,找到诅咒之源,摧毁它。】 —— 面试完的当夜,洛温提笔写下: 好消息:成功加入圣光骑士团,还是高职位副官。 坏消息:面试的时候弄塌圆桌,引起帅气团长察觉与点名任命…… 问题:如何捂住自己马甲的同时安全完成任务? 洛温闭上眼睛十分安详。 行军开始,难民扎堆的伊瑟隆、看似繁华实则深藏罪孽的科尔辛…… 一道洁白的身影出现,带走了她的职位,让她重新恢复到孤身一人;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现,夺走了她最后的希望,从此她只能盲目前进。 —— 风雪之中,再次相遇的两人隔着人群视线交缠。 厮杀过后,兰斯特走在队伍末尾,越走越慢,直到突然回过头,离开队伍,在树下终于等到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 兰斯特:“你……” 你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疼痛不安…… 他什么都还没问出口。 洛温突然凑近,握住他的手,掌心对掌心:“我很早就很好奇,长官你手心的温度……” 兰斯特:“?” !!! 亲昵过后,雪地里兰斯特单膝跪地,轻吻她的指尖,这是骑士最高的宣誓——效忠、保护、至死不渝。 即使背叛了自己的身份立场,也在所不辞。 —— 阅读指南: 1.女主一开始患有情感障碍,后期好转 2.1v1,he,双洁 3. 我流暗黑西幻世界大冒险,血腥内容很多,种族仅人、神、恶魔三种 4.系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5.作者文案废,请随意点击文章内容,查看是否符合口味~ 大体上是一个偏宏大叙述的群像故事,除了男女主之外,没有戏份固定的角色。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系统 西幻 异想天开 正剧 群像 主角:洛温·阿卡索、兰斯特·诺瑟 其他:he,群像 一句话简介:诅咒让人变成嗜血恶魔,我也是 立意:这个世界需要爱与希望 第1章 面试 赫利连卡的王都圣维洛斯,一间客栈里,已是清晨。 洛温拉开窗帘,屋外的长街上已经聚集了许多群众,他们正在等待午时的降临。 赫利连卡帝国,已有五十年未举行的圣典仪式再次被提上日程,时间正是今天正午。 伸手将栗色的长发随意挽起,穿上厚重的长袍,她下了楼,客栈内仅有一人守在原地,对宾客的纷纷离开无奈叹气。 在洛温身旁,与她一同离开的人们低声的交谈传进耳里。 “我们得加快脚步,马上就要开始了——” 洛温抓紧盖住脑袋的兜帽,加快脚步离开。 主城圣维洛斯中心的教堂钟声敲响,十二道钟声慢慢扬起。 天上一群被惊起的白鸽在城市上空盘旋着,随着钟声的停止,纷纷安静地飞落下来。 其中一只鸽子落在洛温身边,安静地梳理翅膀。 在教堂附近屋顶上,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广场。 此时的王都可谓万人空巷,聚集着城中的大部分人。 那群“囚徒”在士兵们的指引下走进了巍峨壮观的帝国第一大教堂——圣里乡大教堂。 广场上鸦雀无声。 自远征军从北境带回诅咒复苏的消息,恐惧便如影随形。如今,这些被诅咒者最后的希望——那五十年未举行的圣典仪式,就在这扇门后。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能使用的神明力量最后的手段,如果连圣典仪式都无法祛除诅咒,那便意味着……真正的绝望。 人们屏息凝神,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教堂那扇大门的缝隙—— 仪式比众人想象得更加迅速,很快,那扇厚重的大门打开,从里走出一群姿势怪异的“老人”——在进去前他们大多是青年人,可出来时皮肤松弛下垂、白发苍苍。 但他们并不在乎这些,面露狂喜,像是长久被关押在笼子里突然见到了自由的光辉,张开双臂对着太阳大声赞美着神明的仁慈。 只是下一秒,在围观众人的如死去般的寂静里,其中数人轰然倒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黑色的齑粉。 黑色的粉末在阳光下随风而起,轻盈得就像一团又一团气体,飞快地彻底融化在日光里消失不见。 不知群众里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绝望的嚎叫,广场上的人群像一群被狼闯入的羊群,人头攒动,乱作一团。 他们心中升起了无边的恐惧。 诅咒……或许真的无药可救! 而人群中心,那几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却对这幅场景无动于衷,甚至高声欢笑着。 一阵风扬起,将下方混乱嘈杂的气息一路往上,乘着鸽群惊飞的气流,扑向在屋顶上沉默不语的洛温。 兜帽被风掀开,她深栗色的长发发丝凌乱,在明朗的蓝天之下,披散开来,闪烁光芒。 她伸出手掌,一道刚刚下意识划出的伤口正渗出血珠。然而血液还未及汇聚,伤口的皮肉便开始蠕动,彼此寻找、拥抱、粘合,最终展平,连一丝粉色的印记都未留下。 夜幕悄然降临。 街道上的人群在城中的护卫队的驱逐下早已散去,城市里灯光亮起,晚风渐凉。 她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结束了漫长的思考。 她站起身,来到屋顶的边缘,试探地伸出脚—— 【等等!】 一道细小的声音响了起来,距离未知,仿佛……从她的脑海中发出的那般。 洛温的脚尖顿住,在一瞬间肌肉紧绷,双眼染上鲜红的颜色。 什么东西? 紧接着是细小的电流声,一个泛着莹蓝色的光屏出现在她的眼前,正中的巨大红色禁止符闪动着,十分刺眼。 【宿主你别冲动,我是——】 洛温的眉心皱起。 这是……电子科技? 她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忽略眼前的一切,跳了下去。 【!!!】 屏幕中央闪烁的红光铺天盖地,她闭上眼睛才能躲过一劫。 下一刻,洛温稳稳地落在另一个稍低的屋顶,揉了揉眉心。 “别闪了。” 光线恢复正常,那道机械的声音道: 【请容许我介绍自己…… 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游戏世界。】 洛温的眉头微皱,迟钝地思考着,似遇到难题: “嗯……那我是主角吗?” 【不是。 你只是一个游荡到这里的灵魂,我们最近监测到了你的存在,你的身份在游戏主线中只是一个配角。 由于检测到世界线即将崩坏,我们需要你。】 洛温伫立在夜晚的冷风中,道: “你需要我要做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 【完成世界主线:拯救世界。 任务奖励:生命。 请问是否接受任务?】 沉默中,系统发出滋滋声响,接着道: 【检测到宿主当前异化程度八级(满级十级),几乎无法治疗,如果接受圣典仪式,死亡率99.9%。】 洛温紧攥着拳头。 她早就知道,眼下她的局面是……必死无疑。 夜晚的圣维洛斯中,灯光零零星星散落在城市中,灯光温暖,却无法照亮这又高又冷的屋顶。 洛温垂下眼,道: “我接受。” 系统界面很快展开,各类图标错综复杂,洛温忽略其他,找到了主线任务栏。 随着她的视线移动,虚拟屏幕上出现主线信息,以及推荐执行方式—— 【主线任务:拯救世界,探知世界真相 推荐执行方案: 参加三天后的圣光骑士团招募】 —— 三天后,城中临时的军营内。 一身黑色长袍裹住全身,洛温站在门口,回忆着脑中那个写在城中告示上的地址,与门口的士兵两相对望,移开视线。 她的脚步游移不定,四处打量。 今天是招募的第一天,可这门前居然寂寥无人。 她的脚步坚定,但实际上漫无目的,直到她看到一扇两侧士兵站得笔直的门。 不多时,她推开那扇门。 第2章 屋内—— 圆桌上有十个位置,坐下了九人,空置的位置只剩靠近门的这一个。 洛温推开门,往后退了一步,与门外的士兵对视一瞬,得到并无变化的表情作为回应。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扯出笑容,进了屋,将门带上。 洛温低着头,声音平稳: “我叫洛温·阿卡索,来自隶属卡冥城的弗洛格小镇。之前有在教堂务工的经验,想要加入圣光骑士团……” 说到一半,她微微抬起头,众人均露出迷之微笑,让她捉摸不透他们的态度,只能硬着头皮面无表情继续说完。 话音落下,屋内众人神色放松下来,洛温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几分重视,对这次古怪的面试有了答案,正要开口补充一两句。 这时,圆桌两侧,其中一位双鬓微白的长者问: “姑娘,你会使剑吗?” 作为一个小镇普通居民,洛温本该从没接触过这些,刚想脱口而出—— 【注意:请回答“会”。】 洛温心下不妙,嗫嚅片刻,还是道: “我会一点。” 那名面试官眼睛亮了起来:“那好……” 说着他站起身来,拔出腰间佩剑递向洛温。 那把佩剑十分质朴,但分量并不轻,洛温接过,捏在手中,心中冷汗涔涔。 这可不好笑…… 她深吸一口气,肩膀猛然板正,手腕下沉,剑尖向上,是一个十足标准的起势动作。 洛温紧皱眉头,试探着挥出一剑。 “碰”的一声后,是一段刺耳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正对着的圆桌以洛温为端点出现一道裂痕,那裂痕不断延伸,停在了另一侧的端点前。 双眼一直紧盯着那道裂痕的洛温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裂开…… 【警告:宿主初始力量过大。】 洛温额角青筋暴起,想钻进脑子里揍它一顿。 桌上的其余八人或目瞪口呆或哑然失笑,而正对面的那个面试官轻咳一声,引起众人注意。 那里俨然是最高位。 洛温定了神,抬起头仔细打量这位面试官。 他的眉压着眼,明明是十足攻击性的长相,难以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但他白皙的肤色、浅金色的发色和湛蓝色的眼睛却一下击中了洛温。 洛温还没来得及思索这古怪的感觉,下一刻,原本苟延残喘的圆桌从裂缝裂开,啪地裂成了两半,砸在两侧八人的身上。 同时,这条裂缝也在她和对面那人之间开辟出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 两人视线对上,洛温闭上眼睛。 满室寂静。 她忍不住在心底问:“系统……你能时光倒流吗?” 【不行。】 在让洛温感到发毛的静默中,那个最先将剑交给他的长者高声喊道: “你的实力很不错!” 洛温正想松一口气,却发现他嘴角的笑。 “……” 这时,对面的那个一直没有表示的男人终于开了口:“你……” 其他人的动作一顿,齐刷刷看向正中心的男人。 他早已习惯了这注视,沉吟片刻,落下话音: “你,来做我的副官。”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十分清明,直直看过来让洛温感到了久违的不安。 洛温心里一凉。 —— 等洛温走后,圆桌旁。 一名成员淡淡开口:“长官您邀请的十二位贵族,都达不到副官这个职位的最低要求。” 另一人补充说:“他们甚至装疯卖傻,穿得乱七八糟……” 兰斯特颔首:“我早就知道。” “但……这个误闯进来的农家女……” 兰斯特起身。 “她身上有古怪。” “您的直觉?” 兰斯特向门口走去,并不回答。 第2章 入梦 算了算,今天已经是接手副官职务的第二十天,脚不沾地的日子过去,洛温终于勉强上手了副官的工作。 夜晚如期而至,睡梦中,洛温被一道声音唤醒。 在一片黑暗中,系统音传来: 【支线任务开启。 「入梦集」系列任务: 世界的一切都隐藏在迷雾之中,一切未知正在黑暗中凝视着你……请进入人们的梦中,探索这个世界深藏的秘密。 探索奖励:世界碎片,系统道具】 洛温逐渐感知到自己双脚的存在,前方出现一点白光,她试探着在黑暗中向光源迈出一步,道: “世界碎片是什么?” 【是游戏世界背景信息,只有足够的世界碎片才能开启游戏的终幕,让该世界顺利地运转下去。】 “如果没有积累足够的世界碎片呢?” 【原游戏的进展将会停滞甚至偏移,世界将会崩溃,系统会消亡,宿主也会死。】 “……” 终于来到光源处,接触到白光的一瞬间,彻底陷入一片白光中,她出现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 系统的声音响起: 【宿主,我们可以准备出发了。】 这道声音与之前响在脑中的并不相同,而是距离她有一段距离。 洛温皱眉,四下看去,纯白空间中只有…… 一只奶牛猫。 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脚边,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轻蹭她裸露的脚踝。 它眉心的黑色花纹正好是一个巨大的爱心形状,和她曾经养过的一只猫一模一样。 洛温的判断只在一瞬间,弯腰将猫抱起来,脸埋了进去。 猫乖乖露出柔软肚皮。 系统冷漠的声音从中发出: 【第一次任务,难度很低。】 洛温将脸从猫的肚皮中抬起,眼前出现一片泛着淡淡粉色的浓雾。 【浓雾背后是一名士兵的梦境,是本次任务的地点。 需要提示宿主: 进入梦境后,请尽快完成伪装以及隐藏,否则过于突兀的出现会引起梦主的察觉与意识驱逐,则任务失败。】 不多时,梦境中。 已过正午的阳光依旧十分灿烂。 人来人往的长街之后,一条阴暗的巷子里,洛温一身黑袍落了地,化成猫的系统落在她的肩膀上。 洛温心里无端感觉到一股闷闷的情绪,她忍不住摁住心脏,皱起眉,同时踩着两侧狭窄的墙壁借力。 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跳起来。 【提示:考虑到宿主情感障碍,对任务执行存在阻碍,进入梦境后,调节宿主与梦主情绪同频50%,人物其他基础数值削弱一半。】 洛温忍不住嘴角抽搐,还是快速接受了。 所以,这是梦主的情绪…… 明明是关于爱情的梦境,却是苦闷的。 她不解地微皱眉头,深吸一口气,蓄力后跳上了酒馆屋顶。 凝神片刻,再睁开眼,她的双眼已经是血红色,她凝神静听,比之之前好上许多的听力轻易地捕捉到下方酒馆内的交谈。 一道声音尖锐地响起: “盖里,你又来喝酒?别一个人喝闷酒,我可听说了,艾莎尔小姐就要举办婚礼了……” 伴随着木制酒杯摔落在地的声响,另一道粗犷的声音大吼:“闭上你的臭嘴!艾莎尔才没有结婚!” “喂喂喂,别这么激动!这已经是我听到她说自己将要举办婚约的第三次了,难道还有错?” 一阵桌椅碰撞的声响传来,不难猜想屋内发生了什么。 洛温下了屋顶,推开了酒馆大门,一股轰然的酒气熏得洛温额角直跳。 前方,高个子扯住另一个瘦削男人的衣领,高高举起拳头,正踩在撒了一地的酒液上。 被抓住衣领的男人并不害怕,嘴角的笑十足嘲弄: “她说自己的婚期就是今天晚上嘛,就在圣里乡大教堂举行,难道,只有你不知道?” 盖里呆立住,喃喃重复着:“只有……” 屋外的天色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夜晚的黑色,盖里的手里紧攥着的人消失无踪,就连酒馆都开始扭曲变形。 【警告:梦主意识发生跳跃,请宿主小心。】 洛温忍受着轻微的眩晕,等视野稳定下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教堂高高的穹顶,厅内灯火通明。 下方,身穿礼服的人们坐在教堂的一排排长椅上,微笑着看向中心的一对新人。 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除了最中心的那个吸引住所有明亮光线的姑娘,她身穿着繁复华贵的婚纱,顶上投下的光将她殷红的唇照亮,她的双眼却流露悲伤。 盖里站在中间的走道上,依旧穿的是他在酒馆里那身尽显颓废的粗布衫。 光线最明亮的前方,五官糊成一团的神职已经开始念出婚礼的誓约:“阿里休斯神明在上,我们今日在此见证这美好的联结……” 第3章 盖里呆立在原地,看着梦中的艾莎尔。 新娘伸手揽住了身侧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的胳膊,鲜红的唇轻启,直勾勾地看着盖里,将要说出那一句“我愿意”。 洛温眉间微蹙,足尖轻点—— 而一旁的盖里居然只会呆呆地看着。 这次不用系统的提醒,心脏传来的巨大疼痛感已经让洛温感到不适,她的声音高高扬起,划破了这片寂静: “不,还有人不愿意!” 盖里僵硬地回头。 观众席中走出一个奇怪的女人。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脸大半遮盖在宽大的尖角帽子里,只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和殷红的唇。 注意到盖里的视线,女人抬起脸。 猩红的双眸中的瞳孔里,赫然是诡异又邪恶的竖瞳。 盖里的心头陡然一震,梦中的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颤抖着开口:“你是,女巫?” 【警告:检测到梦主认知波动异常,梦境正在碎裂,请尽快完成任务。】 洛温嘴角勾起,不错的称谓…… 于是她面不改色:“……是的,我就是女巫。” “不过,我可不是那种只会害人的女巫。我在人们的梦境中穿梭,只为了帮助——所有深陷梦魇的人们。” 缓声说着话,洛温也牢牢锁定住盖里的眼睛,让他的眼神涣散了片刻。 “……帮助我?”盖里陷入沉默。 半响,他抬起头回看。 远处已经定格的艾莎尔正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她的目光依旧透着难言的阴郁,仿佛要和他说上什么,而手臂却只能牢牢地箍在原地。 盖里的手指不住地颤动,再次看向洛温的眼中是谨慎又痛苦的祈求。 “请帮助我……” 洛温满意了,点头。 “盖里,你为什么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 洛温身边浮现出一丛丛细小的流光,从正在絮絮叨叨讲述着的盖里脑袋上冒出。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们青梅竹马,认识多年,却从未表明心意。 直到一朝诅咒爆发,身为骑士团的一员,他即将启程前离开王都。 坐在盖里身旁的艾莎尔听到他的决定,没有说什么,只是递给他一本厚重的史书,《漫游杂谈》。 洛温也曾看过这本书,其上记载了大陆漫长历史中,有关寻找诅咒之源的极少的几次例子。 盖里捧着书,在烛火中、训练场下、午餐间隙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夹杂的信件或者纸条,没有一句被划过的句子,甚至书中也没有一个有关希望的故事。 洛温:“所以你认为……” 盖里看着流光中属于自己的过去,露出惨笑。 “她不愿意我离开,我们都知道,寻找诅咒之源什么的……” 盖里似乎想哭,表情扭曲,将这句话吞了回去,只是继续说道: “但是她也清楚,我绝不可能不去——这是属于我作为骑士的荣耀!自那之后,我们没再碰面,直到现在。” 洛温想让他别难过,胸腔中沉闷的情绪让她喘不上气。 她深吸一口气,道: “你把那本书当做什么?” 盖里的眼泪流了下来:“一份诀别书。” 洛温拧着眉,揉起眉心。 “不,一定不是这样。” 盖里:“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洛温歪着脑袋,在脑海里搜刮着稀薄的感情知识,说到: “我是说,你不能这么断定这本书的含义。你深爱着艾莎儿……” 盖里脸色羞红,洛温顿住,抿嘴,继续道: “她一定也深爱着你……” 不出意料,盖里的脸更红,开始伸出一只手指挠脸。 洛温面上已经波澜不惊:“有些话,必须面对面说,有些问题,一定要当面问清——” 盖里定定看着她,仿佛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会被撰写进柔软金贵的羊毛纸上的金言玉语。 洛温:“……” “否则,错过就真的错过了,没有反悔的余地。” 梦境似乎开始坍缩,定格的时空里,盖里落下的眼泪开始缓慢落地,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洛温,回头看向独自站在暖光里的艾莎尔。 她的面容已经不清晰,嘴角向下看向他,殷红的嘴唇正在开合,盖里凝神细看。 她究竟在说什么? 洛温感到他内心的动摇,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补上最后一句: “如果你不及时表明心意,错过就真的错过了。哪怕只是听听她对你的想法呢?” 女人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清晨时分,盖里从梦中惊醒,他大口喘气。 昨天夜里他好像做了一个梦,虽然梦境已经不清晰,但他依稀记得一个奇怪的黑发红眸的女巫,还有……心里升起的一股冲动。 清晨的阳光里,他轻车熟路,绕过忙碌拥挤的人群,在街上狂奔。 直到赶到铁匠家。 艾莎尔的父亲是一名远近闻名的铁匠,只是从来对他没有半点好脸色,见他一大早来,对他发出一声冷哼。 但盖里此刻并不在意了,他大步冲进屋内,铁匠并没有伸手拦,只是嘟囔着什么。 艾莎尔正搬着屋内的铁器,撞见急冲冲的盖里,想起自己还在生他的气。 都多少天了,眼看都要离开王都了,还不来找她…… 她绕过他正要离开,盖里拦住了她,喘着一路跑来的粗气: “艾莎尔,我想了很久,还是不能忍受我们不说一句话,直到我离开……” 盖里握住艾莎儿的双肩,与她四目相对,一切的情绪都无法掩藏。 “我会努力活下去,然后回来。所以,尽管这很自私……我还是想问,你可以等我吗?” 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真挚让艾莎尔软化,她嘴角向下弯,鼻子一抽。 霎时间盖里双目瞪大,话音还未说完,焦急地四下张望起来,终于找到干净的手帕—— 艾莎尔“哇”地哭了起来,抢过盖里手里的手帕,靠进盖里的怀里。 盖里迟钝地慢慢搂上她的腰,泪水和笑容混杂,浸湿了彼此的衣服。 一旁。 洛温放下手里的铁器,对铁匠道: “老板,我要这个。” 铁匠这才发觉门前站着的这个姑娘,连声道好,给她打包起来。 她收回看向那两人的视线,食指微动。 那扑面而来的幸福让她生出一种陌生的暖意,露出笑容。 【恭喜宿主,支线任务[入梦集·梦中的婚礼]已完成,世界碎片累计:15/10000,请继续努力。】 第3章 拜访 诺瑟公爵的府邸十分大,黑漆的巨大铁栏门前,洛温抱着文书陷入了沉默。 今天兰斯特休假,但军营中有一份极其紧急的文书需要他审阅,于是洛温只能认命,坐着马车一路赶到这里。 高大的铁门前,洛温的目光远眺。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草场,建筑群更是在视线的另一头。 洛温收回视线,木然地向门前的卫兵报明了来意。 两个卫兵对视一眼,策马离开了一人。 洛温:…… 时间悄然流逝,洛温在门外的马车里,几乎要将那份紧急文书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了。 就在她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直接翻过铁门时,远处终于驶来一辆马车。 一位身穿考究的中年男性从马车中下来。 来人微微鞠躬,“是洛温·阿卡索,洛温小姐吗?” “我是府中的总管萨沃尔,少爷还在城堡内他的书房中。” 萨沃尔坐到马车外,只留洛温一人在车内。 指尖挑起马车内的帘子,窗外是阳光普照下公爵府邸的壮丽景象。 乘着马车,一路驶离草场,随后穿过一片由各色鲜花铸就的中庭,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十分华丽的城堡。 跳下马车,洛温跟随总管匆匆的步伐一路走进城堡里,一路上经过的女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点头向两人问好。 洛温被一句句“小姐你好”冲刷,微笑得脸都僵了,停在属于兰斯特的书房门前时才松了一口气。 门前,总管敲了敲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失礼。” 他打开房门后,屋内空无一人,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对身后的洛温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 “……少爷可能有事,麻烦您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去给您准备茶水。” 说完,他带上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洛温从门缝探出脑袋,看见那道身影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她收回脑袋,视线终于落在这处光线明亮的书房。 兰斯特的书房很大,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许多都是复古的侧封,看起来十分古老。 第4章 屋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飘窗旁洁白的窗纱随风舞动,让屋内的光线随之变化。 “哗哗哗——” 飘窗上摊开的一本书的书页正在翻动,一页压着一页,重心偏移到悬空的那半部分,马上翻过最后几页,它就会失去重心落在地上…… 洛温快步上前,接住了那本即将落地的书。一枚精美的镂空书签滑落,她下意识地翻开书想将它归位。 目光扫过书签原本夹着的那一页,上面是略显稚嫩但熟悉的字迹。 她正想立刻合上,却被一行被重重划去、却又因墨迹渗透而依稀可辨的文字吸引了目光: “他以人类的恐惧为养料,最喜爱……” 随后的几个字被写下的人划烂,看不清具体的内容。 还没等洛温继续看去,身后已经传来总管的脚步声。 她猛地合上书,重新放回在身后的飘窗下。 来人端着一碟点心与一壶茶水,茶壶里飘来红茶的香气。 萨沃尔:“不知道您是否习惯红茶。如果您嗜甜,还可以加一块方糖。” 他将茶杯递来,香气氤氲在鼻尖,十分清甜。 接着他继续说到:“请您耐心等待片刻,少爷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他露出微笑,脚步不停,往外走去,再次带上了房门。 等人走后,洛温暗自松了一口气,视线落回窗下的那本紧闭的书上,却也没心思再翻动那本书了。 红茶温度刚刚好,散发着宁静气息,让人心头放松。 可惜她根本尝不出咸淡。 她来到飘窗前,将遮挡视线的白帘掀开一点,往外看去,窗外是府内精心修剪的草坪,远处的花园鲜花盛开,仔细轻嗅,似乎那芬芳的气息已经萦绕鼻尖。 两道身影突然从花圃一角走出,其中一人十分熟悉,是兰斯特。 男人背对着这边,一边走着,一边和一位身着淡黄长裙的少女交谈着。 距离太远,洛温并不清楚他们正在交谈什么内容。 不过既然知道他在这里,洛温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连总管都无法清楚地知道兰斯特所在的位置,等他回来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她可不想把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间书房里。 三楼的高度对她来说不算问题,她仔细估算了落脚点,便毫不犹豫地推开飘窗跳了下去。 “哗啦啦——” 她落在了下方的灌木里,要到达那边两人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最近的路线是——穿过眼前的这丛修葺得十分规整的花圃。 洛温在心头对园丁道了声歉,接着头也不回地窜进了花丛里。 随着靠近,那边的声音也传到她耳边。 “兰斯特,我得去北境,这是我的决定,你本该直接同意!”,那位漂亮的女性声音里满是怒火。 【检测到关键人物,正在对接数据…… 人物获悉: 姓名:苏菲·克莱蒙 身份:克莱蒙伯爵之女;圣里乡大教堂大牧师;*原游戏主控】 正在扒拉花丛的洛温手一顿,仔细打量那个美丽的姑娘。 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眸闪烁着愤怒,银白色的长发衬得她皮肤白皙,又因为此时的愠怒透出几分粉。 洛温对世界的审美表示赞同,苏菲不愧是原游戏主控,拥有让众人仰望的美丽与天分,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大牧师了。 同时也从骨子里透出一股不要命的天真—— 她居然想加入圣光骑士团的队伍,前去北境…… 兰斯特背对着洛温的方向,声音中听不出多少情绪,但最近一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洛温辨认出他那些细微的情绪。 他在生气。 “苏菲,我是团长,我当然有权利拒绝你的加入。” 苏菲:“你的理由是什么?” 那双眼中喷薄的怒火让隔着老远的洛温感到心惊。 “你不适合……” “这绝不是你和国王说的理由!” “……帝国不应有这么多的、不必要的损失——” 苏菲那双美丽的金色眸子闪烁着的情绪复杂,发出口的声音都快变形。 “你是说你就是、必要的损失?” 兰斯特并不回话,苏菲眨眨眼,强行压下眼中的泪光,提起裙摆转身,离开的步伐越走越快。 花丛旁的大树下,洛温思索了几秒后,决定原路返回。 还是在书房等兰斯特算了。 “你……出来。”男人的声音响起,让已经转身的洛温背后一寒。 她僵硬地转过头。 “我早就发现你了……快出来。”兰斯特蓝色的眼睛正盯着她,透出几分无奈与无语。 在花丛里穿梭,这确实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兰斯特看着她满身的花瓣树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累耐心。 “你应该都看到了吧?” “我什么都没看到。” 洛温强迫自己面无表情,抬头直视着皱眉的长官。 “……” 兰斯特开口几次都无法有效组织语言,只能自己往下说。 “……她是帝国十分有名的出色牧师,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就被圣里乡大教堂认可,获得了大牧师称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出于私心,我并不希望她涉足这样危险的任务。” 洛温认真听完,点头道: “您的担心的确是对的。对于苏菲小姐那样优秀的大牧师而言,这样的任务依旧是太过危险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对面男人眉间的思绪减少了几分,稍稍放松了眉眼。 他清了清嗓子,转回正题:“所以你来我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洛温回神,“我是来送文书的……正打算找你说一声就离开……” 兰斯特:“文书呢?” 洛温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远处的城堡三楼。 属于他的书房的飘窗此刻大开着,冒出了一个男人的脑袋。 兰斯特依稀辨认出,那是他们府上的总管萨沃尔。 “……” “……” 在两人的沉默里,一道年轻男性的声音传来:“兰斯特,好久不见。” 花圃花园内的白木长廊中又走出一人,栗色短卷发,灰绿色的眼睛带着点近乎腼腆的笑意,颊边的雀斑鼓起。 兰斯特点头以示回应。 菲尔丁又对一旁的洛温说:“我叫菲尔丁,菲尔丁·弗洛兹,是兰斯特的前副官。” 洛温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向他颔首,微微弯腰,菲尔丁同样做出回礼。 眼前的人简直是她的救星,那些他留下的手写文书整理得十分规整,这才让洛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快速熟悉工作,直至真正胜任副官的职位。 菲尔丁的声音带笑:“我的休假即将结束,之后我们也会经常见面。” 兰斯特:“是的,作为我的新的副统领。” 洛温看着两人,吐出一口气。 那这样一来,圣光骑士团的领导中心三人,终于齐聚了。 分别是作为团长的兰斯特·诺瑟,作为副统领,掌管军务作战的菲尔丁·弗罗兹,以及自己这个后来加入的偏向后勤的副官,洛温·阿卡索。 花园的白木长廊上缠绕的藤花在一阵风下摇曳,一阵窸窣的叶片相撞的声响,是一个难得宁静晴朗的午后。 第4章 王宫 清晨的王宫主殿外。 长阶上,两侧林立侍卫,他们的长枪整齐划一,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洛温和菲尔丁跟在兰斯特身后。 她忍不住悄悄打了一个呵欠,被身边的菲尔丁瞧了个正着。 泪眼朦胧,她摆摆手,露出尴尬微笑。 实在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太不安稳。 昨晚她又进入了一场梦境,帮助他人解决投射到梦境中的危机。 那场噩梦令人十分疲惫,梦主构建的世界一直在破碎,她进入时甚至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差一点就滑进了黑色的深渊之中。 一个呵欠接连着一个,连兰斯特突然停住都没发现,洛温的鼻尖擦过他的衣服,猛然惊醒后退两步。 兰斯特只是回头微微看了她一眼。 门口的侍卫开口道:“请卸下您的佩剑,骑士。” 于是兰斯特应要求,卸下腰间佩剑,放在侍卫手中,只留下一句叮嘱:“你们在这里等一会。” 他的身影消失在那道巨大门扉后。 站在门口的洛温与侍卫们面面相觑,觉得有一点无趣,忍不住问菲尔丁: “新——副统领大人,你真的复职了吗?我好像并没有在军营里遇到你。” “事实上,我的确已经复职了。” 菲尔丁目视前方,继续说到: “不过,最近我的任务并不在军营内进行,所以你见不到我也很正常。等我回到军营,就要忙碌起来了。” 第5章 “为什么?” “我们马上就要出城。城外可不像这里这样平静,训练士兵的事刻不容缓。” * 一段昏暗的长廊,兰斯特的影子在烛火中投射在脚下的红丝绒地毯上,空气凝滞,透着股难言的阴冷,脚下的地毯软绒,却没能让兰斯特感到半分舒适。 走过这一段黑暗,光线逐渐亮起,却依旧并不明亮,室内只有一排长烛映衬着两侧高大的花窗投射出色彩斑斓的光线。 看那烛泪堆起,大概亮了一整夜。 地毯尽头,坐在高处王座里的男人双鬓微白,用右手撑住脑袋,在脚步声中并不睁开眼,仿佛已经陷入梦境。 王座之下站立着两人,听到脚步,回过头来。 兰斯特走到王座前,单膝跪地。 “臣兰斯特,应召前来。” 国王睁开眼睛,抬手示意他起身,同时向下方站立着的两人颔首示意。 站在下方的一名火红色长发的女人开口,她的嗓音沙哑: “兰斯特,我们已经找到了关于诅咒之源的一点消息……或许你也知道。毕竟你是和卢卡恩一起从北境回来的。” 兰斯特沉默地看向另一侧,那个抱着双臂的男人,从他的眼里看到几分确定。 女人继续开口: “你得返回北境,那里是最早出现魅的地方。” 她的目光阴冷地落在对面那个银白长发的卢卡恩身上。 卢卡恩神色不耐:“恕我直言,克莉丝汀,我们返回时军队您已经见过——士兵们已经不能呆在那里了,他们已经疲惫不堪,得到了胜利的消息后,他们归心似箭。” 国王沉声开口,声音难掩疲倦: “所以,兰斯特骑士,你得一路返回北境,寻找到诅咒之源。” 他再次行礼。 “臣领命。” 殿外—— 随着日出,温度越来越高,洛温眯着眼睛想要藏进阴影中。 出于王宫的礼仪,此时站在门外的她不能做出舒适的姿势,只能僵直地站着。 直到殿门口传来动静。 首先出来的是一位高个的青年女性。 火红色的长发引人注目。 她的目光十分犀利,扫视站在门口的两人,最终锁定到洛温身上。 两人视线对上,女人只是挑眉,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长剑,大步流星地离开。 洛温:“?” 随后,一道陌生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兰斯特,上一次你回家根本就是避开所有人的,父亲说根本见不到你。不管怎么样……” 一个银发男子踏出殿门,殿外的阳光让他秀美的眉毛紧皱起,压住了紫色的眸子。 走出门后,卢卡恩只能停住话音,低声道:“你至少得在离开前好好和他见上一面……” 他紫色的眸子扫向洛温,眉头皱得更紧,不发一言大步离开。 洛温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那头,兰斯特面对卢卡恩的死亡视线,无动于衷,转头对两人说到: “你们进去吧,陛下说要见你们。” 菲尔丁飞快答应下来,顺带轻推洛温,让她没法开口再仔细询问,两人一起踏进了门内。 脚下的触感让洛温在一瞬间就汗毛直立。 而向来不习惯冷场的菲尔丁却一路无话,仿佛是一个天性沉默的领路人,洛温只能紧随其后。 穿过长廊,殿内居然除了国王再无他人。 菲尔丁先行了骑士礼,洛温模仿着也行了礼节。 对洛温稍显古怪的礼节国王并不在意,点头让两人起身,开口道: “如我所想,见到你们后我更加确定——你们都是十分英勇的士兵。” 他的声音透着温和,却让洛温眉心一跳。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就变了颜色。 “但我很奇怪……为什么兰斯特骑士会招募这样的一位陌生的女子作为他的副官。”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菲尔丁身上: “嗯……兰斯特的回答并不能让我满意……或许你知道为什么,菲尔丁骑士?” 无端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让洛温冷汗直流。 菲尔丁开口,声音平稳,透着几分死寂: “臣觉得,洛温小姐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才会被兰斯特招募。” 国王哈哈笑了两声:“一样的说法,你们是提前说好的吗?” 他摆摆手,示意菲尔丁不用再回答,而是开口道: “洛温·阿卡索……这个名字,阿卡索是帝国公用的孤儿姓氏,看来你的养父母并不喜爱你。” 国王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洛温感到那份阴冷,心下发冷。 她始终没有抬头,只是突然之间,那道目光中的压迫感却陡然消失,国王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温和: “这还是帝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平民作为骑士团副官的例子……既然是兰斯特骑士的选择,我尊重他的选择。” 洛温并不抬头,咽下那口犹疑,她开口道: “臣女自当为帝国效忠。” 洛温想起了进门前被菲尔丁推进宫殿的前一秒,兰斯特的目光。 那双蓝色的眼睛十分冰冷,好像装不下任何人任何事。 他到底说了什么? 等洛温两人走后,重归寂静的殿内,从王座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人,穿着教堂的白色长袍。 他黑发黑眸,生得十分俊美,只可惜那双漂亮的眼睛涣散地半合着,看样子竟是个盲人。 国王收起疲惫的神情,双眼像鹰一样看向宫殿正门口方向的那件巨大的雕塑。 神圣的天使举着一把断掉的长剑,目光却没有半点悲悯,只有漠然。 “你有感觉到她的不对吗?” 他身后的青年将掌心从圣典上收回,放在腰侧,“没有,陛下。” “的确,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农女,但兰斯特一定知道这个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否则,他没有那个心思留这个人在身边。” 青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在一片寂静里沉默地伫立着。 第5章 无乡 “咚咚咚……” 洛温敲响那间熟悉的办公室木门,随后便放松地倚靠上门框,听着屋内传来椅子拉动的熟悉声响。 屋内传来椅子拉动的声响,开了门。 “下午好,格蕾丝!” 洛温扬起笑容,对门内的人打了声招呼。 门内的正是这支队伍中最为年轻的骑士队队长,一位奎因家族的崭露头角的女骑士。 “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来,你就到了。” 格蕾丝红色的头发很短,有着一双如野兽般的深棕色瞳孔,搭配上小麦色的肌肤,仿佛丛林里的野豹。 屋内的小桌上已经摆放好茶水点心,茶壶还冒着热气。 洛温落座后,格蕾丝回到摆满文书的大桌前,拿起一张文书,还没有开口,她已经先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要的,最新的女骑士队的名单,只差整理一份档案就可以了。” 洛温接过,仔细看了又看。 “这里面……比诺尔今年才十六岁吧……海拉十七岁……。” 格蕾丝端着茶水,点了点头,垂下的眸子中透出几分怅惘: “……虽然现在还没有收到确切的何时动身的消息,但我想大概快了……虽然我们已经尽力在招募士兵了,招募的条件已经十分放宽,奖赏已经不能再高了,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是勉强凑够人。” 洛温开口:“我看了其他骑士队的报告,他们也一样,招募了一些年龄不太大的孩子。” “……也不算小孩。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前线呆过好几年了。” 突然两人都没了话音。 这并不是洛温第一次领悟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只是觉得唏嘘。 这个世界的人均寿命大概在四十岁,二十岁,正是拼搏的时候。 格蕾丝给双方倒了茶,热气腾腾的茶冒着白雾,她竟一仰头就喝了一半,仿佛完全感受不到滚烫的温度。 洛温接过茶水,也送到嘴边,可入口却十分烫。 她不动声色咽了下去,抬眼看格蕾丝,只见她的神色里看不出一点痛苦,隐隐有几分愁绪。 洛温:“最近几天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格蕾丝?” 格蕾丝:“……你发现了?” 她终于放下茶杯。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值得我烦扰的事情,只是因为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 洛温点头,理解她不愿多说。 “不过我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件怪事。” 格蕾丝聊起闲话,语气轻快起来。 “最近城里大街小巷里,流传起一个传闻——有一个神秘的女巫出现在他们的梦里。和以往的故事不同,她在梦里的角色并不是坏人,会帮助他们带走烦恼……你说这会不会是……” 第6章 格蕾丝像是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声音压低,凑近盯着洛温的双眼说着。 洛温心头拉响了警报,放下茶杯,她不动声色开口: “是什么?” 见吓不着洛温,格蕾丝撇撇嘴,身体回正。 “我猜测……其实她是神使,只不过爱好比较特殊,喜欢穿黑衣服?要不然怎么爱救人于危难之中。我可是熟读《赫利异闻》的,其中就记载过,在圣临时代,就有一位神使,喜欢出入人们的梦境……” “……”洛温继续喝茶,表情淡定。 《赫利异闻》:赫利连卡一本类似童话书的杂谈集。 洛温:“也不是没可能,喜欢黑衣服、黑帽子的神使?挺有意思的说法。” “是吧!虽然帝国已经很久没有神使光临了……我和海拉说,她还嫌弃我幼稚!” 格蕾丝爽朗地笑起来,全然不见刚刚的忧虑。 “……” 是挺幼稚。 洛温闭上眼睛,喝着茶水,感受香气的扩散。 喝完下午茶,两人又各自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格蕾丝起身相送。 “等我把档案整理好,就让海拉给你送过去。” 洛温点头,出了门。 门外的校场上女骑士队正在训练,此时临近中午校场上此时选择训练的士兵依旧很多,她们在阳光下挥洒汗水。 *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街头巷尾的空气里充满了各色食物的香味。 可静谧的夜晚却没有如期而至。 洛温正坐在酒馆里,琢磨怎么和老板说要来一份一成熟的牛排。 屋内的门铃在一人急匆匆的推门下发出急促响声,引起屋内众人的注目。 来人是酒馆的帮佣,不知他在街上遇见了什么,接连大喘了好几口气后,依旧无法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老板……”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外面,‘那个客栈’里的……那些人……死了……死……” “什么?‘那个客栈’里的人死了?你说什么……” 老板啪地将手中的酒壶放下,屋内的客人也全都安静下来。 “诅咒,是诅咒……!” 一个客人声音惊恐,那恐惧如影随形,将众人的心搅乱。 酒馆内乱成一团,众人纷纷离开。 “老板,他们还没付钱……” “别惦记那仨瓜俩枣,愣着干什么?拿上这袋铜币!把钥匙递给我!快点收拾东西,这几天我们都闭门谢客!” 他们并不知道应该逃往哪里,但呆在家中一定不会有错。 洛温没了食欲。 离开酒馆,街道中,城市里的人们已经陷入混乱。 还在街上的人们都在往各个方向奔走,神色慌张夹杂着一两句飞快的低语。 真是乱成一锅粥。 等她赶到客栈时,已经有大批士兵在此围守,她大步走入。 一名面生的士兵拦下了她。 “你是做什么的,这里很危险请不要靠近!” 今天的洛温并没有穿上那一身副官的半甲,而穿着常服的她显不出一点身份。 “我是……” 洛温皱起眉正想辩解,那头却已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远处的客栈门口,菲尔丁还穿着校场的那身盔甲,他神色焦急地冲她喊到: “洛温!你来了!” 他身侧站着那个之前在宫殿门前遇见过的红发女人。 红发女人用眼神向这边的士兵示意。 士兵接受到指令,收回了阻拦的手臂,她大步进了客栈内。 洛温跟随菲尔丁匆匆的脚步,语带疑惑: “那位是?” 菲尔丁脚步不停,语速极快: “克莉丝汀长官,克莉丝汀·奎因,格蕾丝的长姐,奎因家族的荣耀,也是王都护卫队白鸽骑士团的团长。” “好长的头衔……” 洛温收回思绪,问: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听人说他们都死了。” “是的,那批从圣典仪式上救下的十余人,都死……不对,还有一个人还活着。不过他陷入了昏迷中。” “他们的死因都是什么?” 这回菲尔丁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道:“……你亲自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二楼。 二楼的士兵比一楼少了很多,更不如说,是因为二楼几乎没有能让人落脚的地方。 血淌了一地,一具又一具尸体倒在血泊里。 他们身上大多有多处致命伤,洛温蹲下身仔细查看几个较近人的伤口。 伤口边缘并不平整,皮肉挤压、破碎、糜烂,无一不指向凶器——一把此刻插在一具尸体上的餐刀。 洛温走近,仔细查看那把餐刀。 那餐刀几乎生锈,十分疲钝。 “那个昏迷的人呢?” “还躺在他自己房间的地上,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 洛温快步越过地上的一摊摊血水,进了屋。 出乎意料的,屋内的陈设十分整洁,除了昏迷的人身下的一大摊血、淌了满地的浓汤。 昏迷的人头发花白,身形消瘦如枯槁,安静地躺在地上,眉头紧锁。 可他身上没有一点致命伤的痕迹,甚至一点撕打的痕迹都没有。 “你们有询问客栈的老板,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菲尔丁摇了摇头:“问过了,但老板和其他住客都说,他们没太在意。” “没在意?”洛温看着满地的尸体,难以置信。 “因为类似的事情,几乎每晚都在发生。”兰斯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走进房间,目光扫过现场的惨状。 “住在这里的,是圣典仪式后‘幸存’下来的人。他们虽然清除了诅咒,但精神似乎……从未真正离开北境。每晚,二楼都会传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菲尔丁补充道:“起初还有人上来查看,后来发现他们只是在发疯,也就习惯了,不再理会。” 洛温感到一阵寒意。 “所以,昨晚那么大的动静,也被当成了……日常的‘发疯’?” “看来是的。” 兰斯特的声音低沉,“王都为他们提供了庇护,但他们早已无处可去,也无人在意了。” 菲尔丁眼中带上一点唏嘘: “所以,我们的调查僵在这里——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温感到自己的双手冰凉。 她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个“老人”,他脸上痛苦的神情是那么明显,就像深深陷入了一种难以解脱的梦魇之中。 那个杀死了其他人的人难道是他吗? “我们本来也在怀疑是不是眼前的这个幸存者做出了这一切,但是……” 菲尔丁蹲在老人身边,又仔细查看了一遍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很明显,他身上没有一点与人搏斗的痕迹,双手没有伤痕。而且,他太瘦弱了,是这批驱除诅咒后的人里衰老得最快的人。” “他昏迷前应该是在正常进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食物淌了一地。不过他已经太衰老了,我们怀疑他只不过是呛到了食物,然后摔倒在地,打落了汤碗和烛火……” “那摊血迹呢?这又怎么解释?” “……” 兰斯特开口,“也许我们应该等待他清醒过来。” 他的身后走进来几名士兵,将昏迷的人抬走了,纷乱的脚步踢走了躺在血里的餐刀和早就熄灭的煤油灯。 洛温心里升起一股十分荒诞的感觉。 【滴——检测到支线任务信息,请尽快确认是否接受限时任务。 限时任务:[入梦集·血色晚餐] 】 毫不犹豫,她选择了接受任务。 洛温适时露出疲惫的神态,右手扶住额头,似乎已经有些眩晕。 菲尔丁眨眨眼:“你怎么了?” 洛温抬起脸,露出一个微笑。 “我好久没见过这么多血,一时间有点晕……” 菲尔丁:…… 那刚刚那么激动问出一连串问题的人是谁? 兰斯特:“时间也不早了,这边的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如果你感到不适,可以先回去休息。” 洛温点头。 走廊上依旧横陈着一具具尸体,洛温却飞快绕开地上的血水大步离开。 来往的士兵开始清理这里弥漫的血水。 菲尔丁问: “兰斯特,你有眉目吗?” “也许……” 他收回视线,回答道。 第6章 晚餐 等洛温再次睁开眼睛,四周白茫茫一片,有些刺眼。 一只奶牛猫绕到她的脚边,尾巴勾住她的小腿。 抱起猫,洛温却忍不住对周边的环境发出感叹: “这里为什么一直光秃秃的……” 【因为宿主的内心世界就是一片荒芜。】 第7章 洛温抚摸系统的手顿住,叹了一口气,道: “我们开始任务吧。” 话音落下,不远处凭空出现一团浓黑色的雾气,将其中的梦境层层掩盖住。 在以前的梦境探险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浓黑色。 【黑色代表恐惧,而这样浓郁的程度,几乎到达人类的极限了。】 洛温走近,身上的白裙一步步变成黑色的衣袍,将她从头笼罩到脚。 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尖触碰到梦境结界的瞬间,一股阴冷黏腻的感觉便攀附而上。 忍着皱眉的冲动,她没再犹豫,大步走了进去。 【正在进入梦境…… 任务目标:寻找到客栈人们集体死亡的真相】 声音渐渐回笼,漆黑一片的仓库里传来锁链的声响。 “咚咚咚!”木门被大力敲响。 “有人在吗?”,来人嘟囔着,“大白天的把门关这么严做什么?还得卸货……” 屋内传来一人蹒跚的步伐,咳嗽两声后,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了……” 光线亮起,老人脸上的沟壑在日光下照得纤毫毕现。 门口的青年人收起敲门的手,目光不敢与他浑浊的双眼对视,他沉默地将货物卸下,扔到草堆里。 老人开了门后脸上的神色十分怪异,整个人躲着光线,脚下踉跄着退回到暗处,将身后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桌撞得发出异响。 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后,桌子再也支撑不下去,轰然塌了,桌上的物品随即也铺了满地。 年轻人闻声回头,皱了皱眉,但还是压下了脾气,俯身帮呆立一旁的老人收拾起地上的狼藉。 那是几块几乎没动的面包,还有一大捧已经枯萎的花。 “你……没有吃?” 指尖略过那些鲜花,他拾起一块面包,不讲究地在自己身上抹了抹,递给了对面的人。 “这还能吃。你叫柯塔?老板让我给你送的食物,都是十分新鲜的……” 柯塔,据昨天现场的士兵所说,这位唯一的幸存者的待遇是这些人当中最好的。 大概是照顾他过于衰老的身体,留在城中的其他人大都是进行体力劳动,而他却谋得了一个看守木材仓库的清闲职务。 老人接过,木讷地咬下一口,机械地咀嚼着,眼中死寂沉沉。 年轻人露出笑容,“这才是嘛!” 他哼着歌推门离开,并没有将厚重的门合上,屋外的天光落在老人身上,柯塔望着屋外的一片寂静白色陷入沉默。 很快门口处又来了一个生面孔,那是一个矮小模糊的身影。 还没看清面容,她的声音已经传来,属于小女孩的声音十分清灵: “爷爷,花!” 小女孩的身形清晰起来,仰起的脸上笑容十分灿烂。 柯塔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缓步走到门口,蹲下身去,接下小女孩手中的那朵十分娇艳的鲜红花朵。 在他接下那朵花的瞬间,屋外的日光变换,站在门前的小女孩消失,而他手中的那朵鲜花,在夕阳橘黄色的光芒里萎蔫下来,颓然耷拉在他干枯的指间。 安静站了许久,久到月色初上,他迈出腿走进了夜色里。 那朵花顺着他的手掌落下,在他的脚边,又被他毫不在意地踩上。 一直藏在黑暗里的洛温皱起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纾解的郁气,这是梦主的情绪。 为什么收到鲜花的他并不开心? 【宿主请注意,梦境发生跳跃。】 系统的提示音与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同时袭来。等洛温稳住心神,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间客栈的房间内。 她迅速收敛气息,除了一双依旧闪烁着莹莹红光的双眸,剩余都隐藏在黑暗里。 这看起来是梦主的房间,屋内出乎意料地十分整洁。 此刻柯塔正背对着洛温,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桌前。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餐桌上的食物还冒着热气。 他坐姿笔直端正的举起刀叉,丰盛的晚餐冒出的香气让他忍不住想要尝试一口。 做好心理准备,他叉起一块蘸满肉酱的面包,颤抖的手还没有将食物递到嘴边,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叫打断了他。 随后这间客栈的第二层接连传来各种嘈杂的声响。 重物一下又一下砸向地板的声响、人类的哭泣声、大声的咒骂、杂物落了满地的声响…… 这并不是这间客栈的夜晚第一次充满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声响,但是此刻本该习惯了这样日子的他突然发起抖,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青筋在他手背上爆开。 黑暗中,洛温眯起双眼,仔细观察着老人的手,其上好像有黑色的纹路正在浮现。 【检测到梦主的情绪正濒临崩溃,请宿主尽快……】 不……这根本就不是…… 洛温的眉心紧皱,压抑着随梦主的暴动情绪而肆虐起的暴戾情绪。 “不,他根本就不是情绪崩溃,他是在兴奋。” 那张脸猛地抬起,诡异的笑出现在他的嘴角。 因为情绪共感,她的胸腔里正流动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情绪。 尽管她想要忘记,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怪异情绪——在她确定自己被诅咒后的第一天开始,这样猛烈的情绪一直都在她的脑海中游走,妄图将她彻底污染。 【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猫一爪拍上洛温的脸,将未说完的话补全,也唤回洛温的神思。 “知道了,但是还得先等等……” 她扒下系统毛茸茸的爪子。 柯塔猛然从桌前起身,大步出了自己房间的门,步履间全然不见最初所见的蹒跚,黑色的鳞片覆盖住他的指尖—— 这个名叫柯塔的“老人”,在接受了圣典仪式后,居然又出现了被诅咒的特征! 知晓了后续惨剧的洛温没有再跟随暴走的柯塔,她停留在原地,于黑暗中安静地等待着。 尖叫、咒骂、求饶、重物落地,这些声音不间断。 直到一切都归于寂静,洛温从倚靠的墙边离开,站到屋外的月光里。 走廊中,每间房间都已大敞开,鲜血比月色铺得更满。 站在走廊中心的柯塔松开最后一人的衣领,尸体哐当落地,衣服已经被红色浸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眼中隐约闪烁着猩红色,随着手上的力气消失,手腕密布的黑色鳞片正在缓慢消退。 洛温就站在月光里,但柯塔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片空间中仍存在的第二人。 将生锈的餐刀留在最后一人的胸腔里,他摇摇晃晃地绕开遍布的尸体,走进其中一间大敞开门的房间里,在满地的杂物中翻找出一柄反光的餐刀。 对着那柄餐刀扯出一个怪异的笑,他摇摇晃晃站直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享用自己的晚餐。 已经凉透了的晚餐泛着一层冷腻的油光,他却顾不上那么多,用餐刀将那块蘸满肉酱的面包送进嘴中。 咀嚼数下后,他的面色变得十分古怪,直接将那团食物吐了出来。 “怎么会……不对……我明明就已经恢复正常了才对……” 老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伸出手将桌上的食物尽数扫到地上,一阵响声里,浓汤啪地淌了满地。 那浓汤早已失了热气,黏腻腻的油光让人心生不适。 柯塔的目光却紧锁着那滩白汤。 一截白骨从发白的浓汤里冒出,它似乎是有意识一般,带动与它相连的其他骨块不断跃出汤面,直到一整具人类的骸骨出现在两人视野中。 在烛火微弱光线不住的摇晃下,那具骸骨上凭空布满一层层血肉、皮肤,包裹住白骨,最终变成了一个少女。 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玩偶,躺在地上的少女有着雪白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光泽。 她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在烛火中猛然睁开,映出烛光与面前人的身影。 那是一双如同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 她僵硬地扭动着脖子望向站在烛火中的“老人”,嘴角向上翘起,眉宇间却带着一点痛苦。 “柯塔……我好想你…… 你为什么要……” 少女从浓汤中站起,向柯塔走来,双手伸来,像是渴求得到一个拥抱,但却在一瞬间掐上老人的脖子。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鲜红的唇覆上老人的耳朵,她的声音像是情人的低声呢喃,但温情的语调里藏满尖锐的毒刺。 柯塔剧烈地发起抖,手上又浮现黑色的鳞片。 他想要伸出手掐上少女纤细的脖子,却透了过去,根本触碰不到她。 少女:“没有用了,柯塔——我、我们再也不会害怕死亡。” 她慢慢回过头,视线与柯塔一齐投向那滩浓汤里。 白色的浓汤在诡异地扭曲,变大、变胖,一具具骸骨从白汤里走出,又在烛光下重新长出血肉。 第8章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或微笑或愤怒,看向柯塔。 少女的声音仍在继续:“这是你给予给我们的永生。” 第7章 病狗 烛光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风抖动着,墙上却分明只有柯塔与洛温两人的影子。 可屋内却挤满了“人”。 “走开!都给我走开!” 柯塔声音走调,手部的异化都忘了压制,黑色的利爪从他手指上漆黑的鳞片中伸出。 他双眼猩红,大力挥动双爪驱逐那些“人”,却只能划破空气。 那些东西完全不受影响。 少女的双臂还环在他的颈间,声音低柔。 “和我们一起吧,就算我们原谅你了…… 你看看,你真是衰老得太快了,不是说好我们一起变老吗……” 柯塔双手停止挣扎,失去神智一般看向少女的面颊。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十分清灵的光芒。 “不,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分明没有和你说过和你一起,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少女笑了,“但是我知道,我们所有人早就知道。” 柯塔的目光颤动,似乎是在等待一场宣判死刑的敲定。 “我们早就知道,你喜欢我。难道不是吗?” 少女的眼睛瞪大,透出几分好奇。 再也受不了的柯塔抱住脑袋蹲下。 系统也在此时发出梦主情绪崩溃的警示,洛温却无动于衷。 他握住刚刚在挣扎中打翻在地的餐刀,泛着冷光的锋利餐刀,曾经会是某个客人偷偷藏起的收藏品。 但此刻看着那柄餐刀,柯塔只能想到一件事。 烛光依旧颤动,屋内一众人包括洛温都冷眼看向瘫坐在地的老人。 柯塔反向握紧餐刀,刀尖正对着自己,猛然向下扎去,但是却在最后关头停住,抵在咫尺之间却分毫动不了。 “怎么了,柯塔?”少女叹了一口气, “杀死我们的时候,你可是干脆利落,很有‘勇气’的。怎么轮到你自己,就又变成懦夫了?” 上一次…… 柯塔的双眼猛然瞪大。 他想起来了…… 【警告,梦主的情绪正处于崩溃临界点,请及时干预梦境!请……】 “你闭嘴。” 洛温手动将系统静音。 “他已经不会这样做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丧失勇气的懦夫罢了。” 感受着体内渐渐被悲伤与恐惧取代的愤怒,洛温垂下眼,看向濒临崩溃的柯塔。 她不再收敛气息,脚下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咔哒”声。 却足以引起满室人的关注。 “你……” 瘫坐在地的柯塔僵硬扭过脖子。 黑暗里,拥有血红色双眼的女人在烛火下渐渐显露身形。 从浓汤中走出的逝者们悄然消失。 猫跳下洛温的肩头,和她一起向柯塔走来。 洛温蹲下身与他对视。 “女巫……你是传闻中的……女巫!” 血红色的眼瞳一下子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刚凝聚起的神智又在响起的声音里涣散。 洛温:“你杀了他们,为什么?” 柯塔的双目瞪大。 “因为他们很吵,太吵了,实在是太吵了……你听不到吗?他们现在还在吵!” 四周瞬间响起各种各样的哀嚎,似人非人的尖叫。 这就是他脑中的声音。 洛温皱着眉,声音依旧平稳。 “你最开始听到这些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瘫坐在地的人低垂着无神的眼睛,静默片刻,回答道:“是在我第一次杀人时。” 话音落下,梦境再次发生跳跃。 一间十分破旧简陋木屋的客厅内,屋外是黑沉沉的夜色,屋内除了衰老的柯塔与洛温,只有一个小男孩坐在桌前。 洛温鼻尖轻嗅,这种潮湿的空气表明最近有一场大雨刚刚过去,又或是正在降临。 抽泣声传来,那个小男孩正在哭泣。 他的小手颤抖着,一个人熟练地处理身上的伤口。 很不幸,伤到的地方是他的脸颊与手臂,想要掩盖都做不到。 屋内传来一点声响,小男孩一颤,想要将桌上用来处理伤口的东西收拾好,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走出,那双无神的眼睛中有着说不尽的疲惫,他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那张小脸上无法掩饰的伤口刺痛他的双眼。 男人快步走近,粗糙的双手抚摸着小男孩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 他的嘴唇蠕动着,却只能发出几声难以分辨的呜咽之声,只能将男孩抱在怀里,眼泪落在男孩的肩头。 站在洛温身边的柯塔开了口: “那是我的养父,您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没等到回答,他的声音却越发沙哑,继续述说着自己的内心想法: “那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养父是一个聋子……为 什么收养我的不能是更富裕的人、为什么我要这样懦弱地生活……连被别人欺负、挨打都没有底气和能力反击!” 窗外的雨在这一刻落下,万物都寂静在雨声里,落在一片树林间。 洛温反应及时,压下宽大帽檐,将猫抱在怀里,雨水顺着帽檐滴落而下,徒留面部扭曲的苍老男人独自站在雨中。 很快雨声里,一个年轻男人仓皇出现,那张脸上的五官依稀可以看出,那是年轻时的柯塔。 他奔跑在夜晚的树林间,十分惊恐地急促喘气着。 一直奔跑到距离有光源的地方很远,他才终于停下来,借着月色仔细观察自己的双手。 那双曾经属于正常人类的手已经变为黑色,细密的鳞片层层浮现,在雨水的冲刷下也不见分毫脱落。 像是长在他身上的东西。 可人类怎么会长出这样的东西? 还没等他冷静下来,一侧的灌木发出异响。 属于人类的尖叫声短促地响起,又很快被未知的原因掐断,成了一段近乎幻听的刺耳声响。 但年轻男人却莫名十分确定,这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可是除了想要逃离的他,还有谁会在这样危险的暴风雨夜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这样强烈的预感让他遗忘了身体的异常,缓步靠近,拨开了灌木丛。 雨夜的寒冷让人心底泛起无边的寒意,男人的背影僵住,看到了让人失去判断能力的场景。 雨声里,苍老的柯塔的声音响起。 “我看到了一个人正在啃食另一个人。 但那家伙怎么能算作人类呢?他还是个普通人时就已经不是人了……” 柯塔的声音陡然加重,咬牙切齿道:“我记不清楚身上的伤疤到底有多少是他给我留下的。” 他的双眼变得猩红。 洛温:“所以,你之后做了什么?” 柯塔:“他想杀了我毁尸灭迹,他没有成功,但我成功杀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那么那些从浓汤里走出的十几人…… 从小饱受欺凌的柯塔在一夜之间得到了力量,他接连杀了许多人,都是那些他恨之入骨的人。 鸟鸣声声,这是春光明媚的晴天。 漂亮的女人在自家后院有一片花圃,正对着的路十分偏僻,少有人经过,柯塔是其中之一。 那是个十分善良美好的姑娘,并不嫌弃柯塔的瘦弱,也不跟随其他人对他百般嘲弄。 她会每次回应他小心翼翼的招呼,然后露出十分甜美的微笑,那是比她花圃中最娇艳的花朵还要好看的颜色。 不知什么时候起,柯塔会经常路过,只为了看到她那张美丽的脸因鲜花而微笑。 只是最近几天她却失去了常常挂在嘴角的微笑。 这一日,她更是在花朵旁哭泣。 柯塔再也按耐不住,却依旧不敢靠近这朵娇美的花朵,只敢隔着篱笆对哭泣的少女发出询问,得知她心碎的原因是杰登的失踪。 他当然不会再次出现,因为那晚他遇见的那个怪物就是杰登。而那只怪物,已经被他这只怪物吃掉,剩下的也扔给了附近的魔兽。 柯塔十分想要就这么脱口而出,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说出了口。 少女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一片。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 她流露出疑惑的眼神。 意识到什么被自己说出口的柯塔试图挽回,张嘴的一瞬间,面前的姑娘又发出一声压抑着恐惧的惊呼:“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柯塔伸手想要挡住自己的眼瞳,却进一步暴露了布满鳞片的双手。 一段尖叫即将突破少女的喉咙。 “不,你不能——” 在一瞬间,一切在柯塔的眼中成了慢动作,他飞快伸出手抓住了那截纤细的脖子。 第9章 “咔哒”,是脖子被拧断的声音。 他迟缓地,近乎茫然地,落下了那句没来得及说完的警告:“不能……尖叫……” 等柯塔回过神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他颤抖着双手,在鸟鸣声里,将少女埋在了这片她最喜爱的花园里。 站在一旁的苍老柯塔讷讷出声: “我没有想杀死她,我只是想让她闭上嘴,不要尖叫,不要出声!但她太脆弱了,比那些鲜花还要脆弱……” 洛温仔细对着人数,道: “好了,还剩最后一个人——你的父亲” 苍老浑浊的人身子一抖,嘴唇蠕动。 “女巫大人,我知道您是来解决人们的噩梦的使者。” “我只有一个愿望,在听完我的故事后,请……杀了我。” 洛温道:“是梦境还是现实?” “全都。” 洛温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的沉默在柯塔听来,是一种默许。 于是柯塔将她带到了自己噩梦的最深处,那是一个本该和平静谧的夜晚。 餐桌上两人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在烛光的映照下,父亲苍老的脸上沟壑明显。 他又做了一碗清甜可口的奶油蘑菇浓汤,那曾经是柯塔最爱吃的。 而不出所料,父亲也为他盛了满满一大碗。 但如今的柯塔已经尝不出这些食物的味道了,他喝下一口,对一直凝望着他的父亲露出笑容。 晚餐结束,父亲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却发现另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嘴巴被脏布堵住。 也不知道被捆了多久,绳子过紧将那人肥胖的肚子勒出紫痕,那是曾经欺负他们的人其中之一。 父亲开门的手顿住,转身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柯塔,可柯塔却微笑着递给父亲一把刚磨好的刀。 两人对视,老人在他的眼中反复确认,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没有接下刀,那柄并不算轻的刀落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以为父亲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柯塔走到被捆住的人身前,狠准快地挥起又落下,鲜血迸溅而出。 接着他将刀拔出来,露出巨大的笑容,刀柄对着苍老的父亲,好让他接手。 看着那柄已经沾满鲜血的刀,老人浑身不住颤抖,一下子跌倒在地,哆嗦着往后爬去。 柯塔声音流露出委屈,好像在责怪父亲的不配合: “为什么不接住我的刀?” 随即,他的声音发紧,随着剧烈的呼吸,他发出一声嘶吼: “你——应、该、接住我的刀!” 柯塔的泪水轻易地淌了满脸,他的神情恍惚中透着痛苦,提着刀一步步走近瘫坐在地、只会大口喘气的父亲。 在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他看到了一个多月前,任人欺凌的自己。 原来这么狼狈,这么可怜……这么、像一条病狗。 “原来是这幅模样……” 等一切结束,柯塔眼中的猩红消失,手中已经发钝的刀落在地上。 过度发力使他浑身酸痛,他剧烈地喘息着,躺在一片血污之中,目光里没有喜悦与痛苦,只剩麻木。 在这幅画面前,苍老的柯塔无处可躲,巨大的痛苦催生出毁灭一切的欲望,他捂住心脏几乎想把心脏从自己的胸膛中挖出。 柯塔断断续续发出求救: “巫女大人,我已经按你想法做了,请杀了我吧……” 洛温却一言不发,蹲下身,双手覆盖住脚边那颗头颅狰狞的双眼,将它们合上。 随后道: “我拒绝——” 在一片血色里,她红色的眸子甚至比这满地的红更显腥邪。 洛温十分清楚,对于眼前人来说,死亡是解脱,而他已经在杀完那些客栈里的人后短暂地解脱过,那滩鲜血属于他。 但诅咒的复苏让他心脏的肌理重新黏连,他身上毫无伤口的痕迹,甚至连用力的擦伤都无…… 就连曾经帮助他的诅咒都告诉他,他不配得到解脱。 她走近,在柯塔不解的眼神中,笑着道: “你就在这里待一辈子吧……永远、都别想醒来。” 随即,她退回到系统划出的黑暗裂隙之中,目光不再落在柯塔的身上。 【恭喜宿主,支线任务[入梦集·血色晚餐]已完成,世界碎片累计:205/10000,请继续努力。】 第8章 神官 清晨,兰斯特在营地内的房间里,擦拭手中长剑。 门被人敲响。 “进。” 洛温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兰斯特挑眉,“这么急?” 洛温没顾得上其他,大步走来,双手猛然拍上木桌。 “对,是很重要的事…… 长官,我怀疑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可能就是血案的制造者。” 此时洛温凑得稍近,一缕晨光正巧映在她翠绿色的眼瞳中,那里面折射着光,也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轮廓。 兰斯特持剑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竟难得分了神。 正是一日之初,阳光正是稍显浅淡娇嫩的糖水色,淌了一地。 她翠绿的双眼在这光线下十分明亮,其中折射着他身后投射来的浅淡日光,不闪不避地直直看来。 兰斯特低垂眼睫,收起剑,声音不紧不慢。 “怎么突然这样想?” 洛温稍往后退,不再像刚进来时那般急切。 “那老人身下的大量鲜血,来源非常可疑,他身上并无足以流出那么多血的伤口。 这违背常理,除非……他的身体本身,就已经不是常理能够解释的了。” 兰斯特的目光流转,抬起头身子往后仰,靠进了软垫内。 两人视线交汇。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是的……” 洛温说着,声音逐渐放低。 “我是说,他再次变成了一只魅。” 兰斯特眨眨眼,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 “好,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洛温愣住。 这么快? “我们去哪?” “圣里乡大教堂。” * 圣里乡大教堂内,大厅内挤满了人。 洛温低声开口,询问身边的菲尔丁: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菲尔丁回想了一阵,而后道: “长官昨夜回去后思考了片刻,之后派人给许多人递送了消息,这其中,就包括教堂的各位神职。” 洛温拧起眉毛。 在人满为患的大厅中心,一张临时搭建起的床铺上躺着一个老人,那正是困在梦境中的柯塔。 除去身着白袍的神职,两侧林立着密集的侍卫—— 兰斯特正站在两拨人的中心,正在老人的床前。 洛温的视线在人群中警惕地逡巡,表面却不动声色。 突然,在那群白长袍里,一头银发者回了头,视线扫向这边,碰巧与洛温对上视线。 那双金色瞳孔流转着光辉,是苏菲小姐。 她好看的眉头拧起,仔细端详了一眼洛温,似有疑惑,随后又将视线放在她身边的菲尔丁身上。 站在人群前方的兰斯特背脊挺拔,身着便捷的轻甲,银色的盔甲在教堂内的彩绘窗透出的光下显出几分黯淡。 洛温收回视线,捕捉到教堂侧门处的阴影处更深的影子正在晃动。 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人。 不多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纯白色长袍。与其他在场的牧师衣着并不同的是,他的长袍边缘有着一层金线镶边,伴随着金线暗纹,走动间光线流转。 老人的步伐并不快,双眼深陷在层层褶皱里。 他身后不紧不慢走出另一人。 青年黑发,皮肤白皙,身穿白色长袍,依旧金色镶边,却显出比前者更繁复的花纹。 只可惜,他的双眼被一条白色缎带系住,绳结绕到脑后,留下长长的两端,随他走动而飘动。 白袍老人站到柯塔的床前。 天光从唯一的一面没有彩绘的窗口落下,纯净的日光落在柯塔衰老的身体上。 教皇紧闭上双眼,苍老的手按上厚重的圣典,右手在柯塔脑袋上方的虚空中感知着其上浮动的意识。 突然他眉头突然一皱,收回手,缓缓睁开双眼。 围观的众人不禁屏住呼吸。 众目睽睽之下,教皇将手中厚重的圣典递给身后穆勒,低声与他交谈几句,换来青年微微点了点头。 教皇卡修斯转身,面向众人。那一瞬间,他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很遗憾……”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如兰斯特长官所担忧的那样,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这名受诅咒者,再次遭到了侵蚀。” 第10章 他看向兰斯特: “兰斯特阁下,你可以向陛下复命了。正如你所推测的……我们引以为傲的圣典仪式,无法根除诅咒。” “失效”这个词他最终没有说出口,但其中的意味,比任何词语都更令人绝望。 尽管无人敢在此时高声喧哗,但那瞬间,恐惧如同巨大的网笼罩了整个神圣的殿堂。 站在人群中的洛温忍不住紧攥双拳。 就连菲尔丁身旁的神职也忍不住发出呢喃: “怎么会这样……如果无法根除诅咒,我们还有什么方法对抗它?” 菲尔丁的双眼凝视着众人中心的那张床上躺着的老人,眼中透出一点惶惑——那抹惶惑同样出现在在场的几乎所有人的眼中。 在四周的嘈杂声里,这句消极的话语很快被阴郁的气氛吞没,却让洛温却心头一颤,回了神。 洛温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光,她的声音轻轻:“对抗不了的,当然得学会接受。” 垂首听着的菲尔丁发出轻笑,僵硬的肩膀却放松下来。 如她所说,对于诅咒,他们多想无益,多说也无益。 洛温抬起头,目光坚定起来,与菲尔丁同样闪烁的目光一齐看向前方,那道未曾被眼前景象吓到过一丝一毫的背影上。 这次紧急的聚集随之结束,众人陆陆续续离场。 洛温站在门口附近,与菲尔丁一同等待兰斯特出来。 而兰斯特一时半会还无法离开,他与那位苍老的教皇正在偏僻的角落里交谈些什么。 只见他严肃的神情分毫不变,时不时点着头。 “你叫洛温?” 一身白袍的青年突然出现,不偏不倚挡住了洛温的视线,让她眉头微皱。 “是的,牧师阁下。” 洛温谨慎地开口,无法隔着一层白色缎带与他对视,让她心下莫名有点慌张,但是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白色的缎带阻隔了他的视线,却不能阻隔他的审慎,他语气中隐隐有几分刻薄意味。 “……我叫穆勒。我知道你……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平民能一下坐到副官的椅子上。” 一句话引得洛温警醒地眯起眼睛。 还没等她仔细分辨他有多少恶意,这人跳跃的思维已经快速进入到下一个话题: “你知道为什么那个人又重新染上诅咒吗?” 洛温:“……我不知道。” 而黑发青年不知为何已经勾起嘴角,透出一点古怪的愉悦: “对于诅咒这种东西,恨意是树根,而爱意……则是养料。” 话音落下,他毫不迟疑,转身离去,任由留在原地的洛温陷入呆滞。 一阵沉默后,洛温有些纠结地开了口: “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菲尔丁副统领?” 一直站在洛温身边,但一直被无视的菲尔丁也感到几分莫名其妙,回答道: “我也不清楚……不过也请你别放在心上。这位神官年纪尚轻,只不过他性格古怪已是众所周知。” 菲尔丁也曾和这位古怪的黑发青年打过交道。 算算年龄,那位神官仅仅只比他小一岁。 但交谈下来,只觉得此人异常奇怪。有时候让人觉得他十分机敏成熟,可以挡下他人不动声色的套话;有时候却又像一个小孩,洋洋得意,一些听起来和假话一样的真话直接从嘴里溜出…… 等得有点久了,洛温上身依旧站得笔直,脚下却悄悄踮起脚,探头看向兰斯特的方向,而穆勒正好也在往那个方向走去。 洛温望着他离开时的大步流星,不免惊奇:“他真的看不见吗?” 说话间,青年坚定的步伐被中心的床铺拦住去路,相撞发出一声巨响。 洛温很清楚地捕捉到,那个人的面部表情抽搐了一瞬间,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一张臭脸。 还在教堂大厅的少数人闻声望过来,见是那位脸色不好的神官,又不动声色纷纷收回视线。 洛温收回之前的疑问,低声道:“好吧,看来的确是个瞎子……” 那么大的一声巨响,他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一个自信过头的瞎子。 “这句话你可不要当着他的面说……”菲尔丁忍不住扶额,“神官可不是不会记仇的性格。” 洛温收回眼:“当然。” 第9章 誓约 夜晚的王都,皎洁月色下,洛温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好几天。 “长官,这是最后一批物资,不过……” 站在她身旁的军需官报告道。 洛温点头,眼角余光扫到几个士兵搬运着一件包装华贵的木箱,眉头狠狠一跳。 军需官注意到她的神情,回过头去,惊出冷汗:“请注意点,士兵们,你们正在抬的那箱是圣水!” 圣水一般由玻璃瓶装载,而这个时代制造的玻璃不可谓不脆弱,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透明中带着模糊的光晕。 不远处正忙碌的士兵们全都愣住,他们早已困倦,此刻完全清醒了过来。 洛温的声音不大,十分清晰地传来: “我们马上就可以收工了,请大家打起精神。” 众士兵的动作明显仔细耐心了很多。 “你继续说。” “好的长官,我们这批物资包括剩余的一批军需,大约有……” 洛温半合上眼仔细听。 这边的对接结束,洛温揉着眉心,步履依旧平稳,独自走进月色里。 她还得去书记官那里进行最后的核对。 身后的士兵们还在忙碌着最后一批物资,时不时投来一两道视线。 等洛温走后,众人不免松了一口气。 “这次紧急安排我们提前出发,实在是太赶了,居然只给五天准备时间……” “可不是……” * 等洛温快步赶到军部灯火通明的屋内,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坐在一堆文书里。 她的双眼熬得通红,看见洛温的第一眼,泪眼汪汪只差哇地哭出声来。 “您可算来了,我还以为您不来了……” 洛温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语气不由得放软:“怎么会……”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自然而然地拾起桌上那份写满的档案,就着灯光飞速浏览起来,甚至连坐下都忘了。 海拉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扒拉周遭杂乱的文书,终于整理出一张椅子。 一只手拉了拉洛温的衣袖,“长官,您喝口茶坐着吧……” 洛温这才反应过来,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坐下后,她们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夜渐深,洛温连着几日的疲惫在暖黄的烛火下蒸腾而起,熏得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翌日上午,洛温缓慢睁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 女孩的声音响起:“长官您醒了?” “昨晚实在是太晚了,您都困迷糊了……” 昨夜海拉整理完最后一份抬起头时,洛温已经支着脑袋睡着了。 此时已是半上午,海拉早已收拾整齐,穿着得体的书记官制服。 “等到中午,誓约仪式就该开始了,长官还可以休息一会儿。” 洛温接下她递过来的一杯花茶,试图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只模模糊糊地最后自己实在是太困了,忍不住支着脑袋在灯光下闭上眼睛。 之后的记忆像是断了层,完全没有印象。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洛温抿了一口花茶,看向面前的书记官。 海拉是个身形纤细的女孩,胳膊看起来还没有她一半粗壮。 “……” 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想到可能是兰斯特长官将她搬回来,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歉然的情绪便涌了上来。 她张开嘴想要问,最后也只喃喃出声:“谢谢你……” 海拉双目一亮,连忙摆手。 “我只是帮您整理了衣物——团长大人正好经过……” “兰斯特团长?” 海拉露出笑脸:“是的。” 洛温扶住额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 正午的圣里乡大教堂前长长的台阶下方,广场上林立着穿戴整齐的士兵。 铁质的盔甲厚重,却将他们的身形衬得更加高大。 这无疑是一支威风凛凛的军队。 广场四周围满了城中的百姓。 不多时,在大教堂恢宏的门前,缓步走出一人。 金色双眼眸,发白的鬓角,是国王希瑞克。他戴着象征着皇权的王冠,步履平缓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铮——”长剑抽出,直指天际。 日光刺目,他震声喊到: “以阿里休斯之名,以神明之光,今日,王国的利剑将指向黑暗深处!我们的先祖也曾遭遇恶魔的诅咒,可他们战胜了恶魔——如今,新的诅咒重新降临——我们没有退路,只有战! 勇士们,请记住,你们手中的不仅是刀剑,更是希望的炬火!愿你们在神明的指引下驱散黑暗,重现光明! 第11章 我以王室之血起誓,凡寻到诅咒之源者,将获得永恒荣耀!” 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在寂静一片的广场回荡起。 望着正中心那位集权利于一身的人物,士兵们的眼神万分炙热,对他口中的誓言深信不疑。 洛温站在士兵之中。 她所在的位置正对着高台中央。 “荣誉……” 咀嚼着这个字眼,她的目光毫无触动。 很快,兰斯特也从教堂中走出。 正午热烈的阳光下,他的眼眸比此刻万里的晴空还要湛蓝。 “我,兰斯特·诺瑟,以骑士之名与灵魂起誓——必将带领军团踏碎一切艰难险阻,直至寻得诅咒之源!我承诺,以生命捍卫王国荣光,即使堕入永恒黑暗,也必将完成使命!阿里休斯神明在上,此誓,至死方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台阶下方的士兵们一齐震声喊出誓言,气势恢宏。 洛温也跟随他们说着那句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誓词。 “我,洛温·阿卡索,以灵魂起誓——必将跟随圣光骑士团,踏碎一切艰难险阻,直至寻得诅咒之源。我承诺,以生命捍卫王国荣光,即使堕入永恒黑暗,也必将完成使命。” 士兵们的高声宣誓里,兰斯特俯视着下方的士兵列阵,蓝色的披风衬得他的双眼异常明亮。 在他的眼中,想必那一定是十分恢宏的场景吧。 洛温睫毛微颤,看着那张在阳光下英姿勃发的脸,却对昨夜发生的事依然毫无印象。 她收回眼,闭上眼说完最后一句。 “阿里休斯神明在上,此誓,至死……方休……” 国王很快将一柄象征着荣誉的圣剑转交给兰斯特,而下方的士兵开始接受圣水的祝福。 牧师们将盛在银盘中的圣水用手指掸开,那些细密的圣水落在每一位士兵身上,也包括洛温。 此时中午十二点,教堂钟声准时响起,白鸽结成队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盘旋。 洛温抬起脸,用目光捕捉天空中飞翔的白鸽。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未知能量液体,是否需要生成屏障。】 系统提示闪过,洛温点击确认,感到周身空气几不可查地微微扭曲,那些坠落的圣水珠在触及她身体前,便悄然滑开、蒸发。 —— 同一时刻,诺瑟公爵府内。 “铛——铛——铛……” 教堂的钟声穿透精致的窗棂,回荡在病榻之前。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教堂的钟声已经响起了,他们的仪式应该已经开始了。你可以不用陪着我的,卢卡恩,这时候你应该在教堂广场——” 卢卡恩:“去做什么?去送别?别开玩笑了父亲,我没有那么好的兴致。” 卧病在床的公爵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这样……昨天半夜,你屋内的灯火没有熄灭……你在想什么?” 卢卡恩的沉默表明了一切,最终他说:“父亲,我会去的。” 说话间,十二道钟声已过。 悠扬的浑厚的钟声仍在四周的建筑间游荡,视线追逐着,随它游荡到窗外的花园里。 勤劳的园丁正在修剪花丛,花丛鲜花遍布,色彩绚丽。 —— 一扇与公爵府上十分相似的雕花木窗前,一人走来,将窗帘拉上,室内的光线锐减。 菲尔丁转过身。 “父亲,窗帘拉好了。” 背对着窗的弗罗兹伯爵目光深沉,不置一词。 房门口传来一人敲门的声响,引起两人注意,那是一位高大的青年。 “父亲,我回来了。” 伯爵露出笑容。 “菲尔丁,你应该知道我在这个时候叫你回来是为什么。” “……是的父亲。” 伯爵发出一声哼笑,“你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就好。” 一旁的高大男人在两人说话间走近。 只在父亲的哼笑声中停顿一瞬,随后便加快了脚步,来到父亲桌前,给他已经见底的茶杯添上茶水。 —— 圣里乡大教堂不对外开放的别栋,延续了主栋十分华丽又美轮美奂的建筑风格,藏着帝国绝大多数书籍,是帝国最大的藏书阁。 在室内大阶梯的平台处,彩绘的琉璃窗折射出十分绚丽的光影,落在一个黑发人的头顶,将他的黑发照得光晕斑斓。 苏菲扶着木制扶手,拾级而上。 “铛——铛——” 钟声响起,相隔着一定距离的两人都顿住,望向主教堂的方向。 男人的声音首先打破了寂静。 “苏菲小姐,你为什么没有去誓约仪式……” 被点名的苏菲拧起眉毛,十分疑惑这个一直戴着白色缎带蒙住眼睛的盲人如何认出她。 “圣子阁下,因为我并不想去。” “他们马上就要启程离开了。” “……那与你我也无关。” 穆勒笑了笑。 “当然可以有关……” 闻言,苏菲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握住扶手的手掌发紧。 —— 一只乌鸦轻巧落在远在百里外的城堡的窗沿上。窗边的人粗糙的大手伸出来,惊走了那只乌鸦。 他的目光顺着乌鸦飞离的方向一路望向王都,却被泛起薄雾的层层森林挡住视线。 风将他泛白的发吹起,隐约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第10章 官路 行军已一月有余。 洛温在先锋区的队伍中,碰巧无事,便跟随侦查兵探查附近的路。 森林常年十分潮湿,土地上布满苍翠的苔藓,在清晨和夜晚都会笼罩起白雾,与茂密生长的植被将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掩盖。 沿路有几段杂草丛生,无处落脚,即使依照地图仔细辨认,也很难认清脚下的正是官路。 洛温眉心一跳。 这条路,恐怕已经有段时间没人通行了。 她蹲下身,学着身旁其他几位侦察兵的模样,俯身查看地面上的辙印。 那道辙印十分明显地出现在官道的正中央,泥土被压开形成一条通道,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将沿途的花草都压得折腰。 一名经验老到的侦察兵起身,搓掉手上的泥。 “这看起来……像是蛇类魔兽……这么粗的体型,恐怕很难对付。” 其他几名侦察兵也纷纷附和。 树干上残留有划痕,那是魔兽抓挠的痕迹。 在场众人的神色愈发凝重,看来这条官路上魔兽频繁出没,已经并不安全。 但这种情况并不正常。 据帝国的藏书记载,魔兽自千年前神魔战争结束后出现,一般只在少数固定地区活动,数百年前,才大批迁徙、侵占大陆内的各个角落。 而在赫利连卡,各个地方城邦都有义务定期清剿以维护当地百姓的安全。 周边的大小城镇都在一个中心城市的管辖范围之内,可如今通往中心城区的这条官道上已经杂草丛生、人迹罕至,甚至布满魔兽的踪迹…… 洛温收到其他侦察兵沉默的控诉,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她返回到大部队,将所见的信息告知给兰斯特,果不其然得到他们必须重新规划路线的命令。 * 一辆队伍中后段的粮草马车内。 洛温猛地往后躺去,整个人倒在草料堆里,一张大地图上布满繁复的图例,缓缓落下,盖住了她的整个脑袋。 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陷进草料里,洛温的脑子渐渐停止运转。 这是一个绝佳的补觉地点,无人打扰,除了脏乱了一点,其他都可以接受。 而躲到这里的洛温可不是为了放松,实在是因为她得有个安静点的地方工作,她得在其他琐事找上门前将新的行军路线好好规划起来。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便来到了傍晚,军队准备安营扎寨。 洛温利落地拍掉身上沾着的草屑,将绘制好的地图仔细卷起塞入腰间的皮筒,随即轻盈地跳下了马车。 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她深吸一口气,却嗅到了空气中的一股熟悉味道。 是血腥味。 洛温心头一沉,不动声色向四周看去。 士兵们拿出帐篷,将木钉一一固定在地上,帐子一个个搭起,显然是夜晚将至的景象。 她瞧了一圈,没在附近这些人中找到那些神职,微松一口气,闭上眼,强化了嗅觉。 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变得浓郁,方向是……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层层灌木,循着那铁锈与腐败混合的气味,一步步往森林深处走去。 夕阳的余晖穿过层层叶隙,在她脚边投下破碎的光斑,整片森林寂静无声,仿佛只剩下她和这片渐渐沉落的夕阳。 绕过一颗粗壮、布满苔藓的古树后,脚下的泥土变得暗红湿滑。 一具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尸体,赫然闯入她的视野。 第12章 洛温的眉心瞬间拧紧——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尸体身着一身十分粗糙的麻布衣,身体支离破碎,脸部、手臂、大腿等都出现了部分缺失。 洛温蹲下身,用树枝拨开糊住尸体脑袋的头发。 那是一张极度惊恐的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夺眶而出,整个面部的肌肉也极限地拉伸着,仿佛生前亲眼看着那些血肉离他而去一般。 这极有可能是附近村落的居民。 已是夕阳,四周渐渐起了薄雾。 洛温看着脚边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 夜晚很快降临,一层潮湿的薄雾将森林笼罩,只有军营内篝火旁,人们的面容清晰可见。 洛温坐到兰斯特对面,隔着火堆,等待着他的回应。 兰斯特咬着没有味道的硬面包,与洛温对视。 那是一双翠绿的眼睛,平静地反射着两人间隔着的火堆光线,长发被一条蓝色的缎带束起,因刚刚的忙碌已经凌乱不少,多了许多细小的发丝拢在她的脸侧。 “你怀疑是魅干的?” 他递给洛温一块面包。 她刚刚带回来的那具尸体上的伤口十分古怪,利爪的划伤割断脖子,但身上被啃食的边缘却并不锋利。 洛温接过,点头,咬下一口面包,机械地咀嚼起来。 “我们得与附近的村落打交道了。” “也好。” 他同意,而洛温没了呆在这里的理由,起身离开。 兰斯特长睫扇动,收回眼。 * 翌日清晨,一行人出现在一个僻静的村庄门口。 距离村口较近的地方走出一位青年,他背着农具,打了一个哈欠走向不远处的农田。 兰斯特身边的亲卫兵中一人走出,摘下头盔后,露出一张十分宽厚的面孔。 他名叫卡里,是打交道的个中好手。 卡里:“这位先生,我们是沿途经过的帝国圣光骑士团,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你们村子,最近有什么人失踪吗——” 卡里侧过身,让青年看到他身后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一直居住在小村落里的青年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说话的口音十分明显,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我、我去请我们村长——” 话未说完,他撒腿就跑,农具都掉在地上。 随后一声走调的俚语从他嘴里大声喊出,彻底惊醒了这个刚刚清醒的村庄。 不过多时。 “您好,骑士阁下。” 苍老的村长咳嗽几声,抬起头望向高大的蓝眸青年。 “我们村子最近,的确有失踪人……且……” 捕捉到村长话音里未尽之意,众人往后看去,这才发觉,村长身后一众的村民内弥漫着古怪的恐惧。 人们的目光都透着点惊惧,像是很久没有睡好一般,甚至连进入阳光下,都对一切保持怀疑。 村长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呢喃: “失踪的不止一人。” 兰斯特等人的眉头猛然皱起,深思片刻,开了口: “抱歉村长,我想我们得对这个村子进行一次排查。” 兰斯特的话音刚落,一直被保护在军队中心的几名随军牧师走出。 他们不便于行军的洁白长袍褪下,换上了一身布衣,纷纷将厚重的圣典从包裹里拿出。 太阳很快就升起,驱逐了晨雾,将大地照得暖洋洋。 “这一户只有他们三人,都在这里了。” 村长的话音落下,一旁的记录员刷刷在纸上用炭笔写上信息。 随军牧师手掌覆上圣典唇间低语,一道圣光普照在这一家三口中。 这已是他们排查的最后几户,前面的村户均无异样,这几乎让众人开始怀疑,那只制造了血案的魅是否早已远离。 兰斯特抱臂站在一旁,眉头微蹙,蓝色的眼眸中审视的目光并未放松。 而洛温却并不在这里。 远处,她从怀里掏出大地图,询问着村庄里常常打猎的几位年轻小伙子,有关附近魔兽的出没情况。 漆黑炭笔在地图上游走,划下几个叉。 一声尖叫响起,随后是此起彼伏的惊慌声。 洛温将笔收好,紧锁眉心看了过去。 现在正在排查的那一户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三口之家,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那家人唯一的孩子是个需要坐在轮椅上的残疾者。 她快步赶到人群外围,凭借副官的身份,迅速从围守的士兵中分开一条通路,挤了进去。 经过身边的士兵时,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但那些微小的声音此时都被洛温抛之脑后。 很快,她赶到兰斯特身边。 “出什么事了?” 牧师正在挥洒圣水,而那夫妻两人的双手已经完全被坚硬的黑色鳞片覆盖,眼眸更是诡异的血色,就这么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们根本承受不住圣水的刺激,匍匐在地痛苦地嘶吼,如同野兽一般。 被圣水灼伤出的伤口无法恢复,裸露的血肉糜烂,细小的如同菌丝般的皮肉开始黏连,触及到圣水后,又再次变得焦黑一片。 一旁的小女孩也被圣水灼烧,但远没有她的父母那般狼狈。 此时她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大口呼吸,忍受着皮肤灼烧的痛感,眼中只有对现状的不知所措。 “为什么会这样?妈妈、不、不,爸爸……怎么会变成怪物?” 她流下眼泪,疼痛让她连移动都十分困难,但她依旧执着地爬行,手脚并用,只为了靠近扭曲得不成人形的两只魅一点。 此时村中的其他人渐渐冷静下来,但胸腔中燃烧的愤怒却漫过心头。 他们围拢过来,目光里充斥着惊惧与怒火。 一个妇人哭嚎的声音突兀响起,将众人的沉默点燃。 “是他们……一定就是他们!我那活泼可爱的儿子现在成了一具尸体……他还那么年轻!伟大的骑士们啊!一定要杀了他们啊!杀了他们!” 那份充斥整片村落的愤怒喊声激起了他们心头的悲悯与愤怒,村民此起彼伏的喊声连成一片: “是啊,大人!他们是有罪之人!” “长官!杀了他们!” “杀!!” 兰斯特的蓝色眼眸低垂着,看向地上匍匐的三人,双手握紧,缓缓移动,即将握住剑柄。 正在此时,洛温忽而出手,先他一步压住了他腰侧的剑柄。 # 第一卷:伊瑟隆 第11章 入城 这一举动让兰斯特愣住,侧脸显露几分困惑。 对视的瞬间,他瞧到了什么,眉头一松,竟然在这样的时刻生出一丝哭笑不得的心情。 “你下巴上有污渍。” 洛温一愣,手背蹭上下巴,果然有脏污。 她神色不变,擦拭着,说: “长官,请不要这么快拔出您的剑,那个小女孩还有救。不过剩下的两人,恐怕已经无可救药了……” 出乎意料,兰斯特并没有追问她为什么,看了他一眼,依言将手垂落。 地上的三人不住地发出哀嚎,声音尖锐刺耳,这样的痛苦仅仅是因为圣水。 这让洛温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接触圣水时,那位苍老的神职所说的话。 “洛温,你认为圣水的本质是什么?” 在晨昏不辨的小镇教堂,老人翻过一页又一页厚重圣典,等待她的回答。 那时的洛温躺在地上,身下是自己近乎融化的血肉,死寂的眼睛里只有即将落山的太阳。 她满身都是圣水灼烧后的焦味,剧痛让她的脑中空荡、嗓子嘶哑,无法回答。 等不到她的回答,神职叹了一口气,声音平稳: “圣水的本质是……显化人内心的欲念……” 有些人的欲太多,就变成了恶念。 洛温感受过恶念,那东西就像毒瘤一般深深扎根在每一块皮肤下。 所以当圣水驱逐它们,那些已经与恶念紧密相连的血肉会融化、灼烧,带来一场灵魂上的炙烤。 剧痛让几乎她意识不到自己还活着。 “而你要做的是,控制你内心的欲念……” 洛温冰冷的红眸望向面容模糊的神职,她深深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洛温深吸一口气,一方干净的手帕递到她眼前。 兰斯特脸上表情淡淡。 洛温接过,感受到那手帕上还留着余温,有些发怔,她一时忘记道谢,只擦拭起自己的下巴。 排查结束,这座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小村落中,仅有这一家三口感染诅咒。 在村民的声讨中,那夫妻两人很快也承认是他们犯下的血债,而最近几天村中“走失的人”无疑都已经死去。 军队带走了三只魅,回到营地附近,将那对杀了许多无辜人的夫妻就地处死。 并不需要墓地,被诅咒侵蚀过深,他们两人的生机已经完全消耗,尸体变作黑色碎粉在日光下随风而起,消失不见。 第13章 一声尖叫响彻整个军队,被蒙住眼睛打晕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已经将她父母被斩杀的一幕尽收眼底。 她遭受巨大刺激,再度昏厥过去。 兰斯特拧起眉。 他们马上将要抵达下一个城市,只能暂时将她带上,再考虑怎么将她押送回王都。 临行前,兰斯特似是无意地走到洛温身旁,道: “我并不是想出剑斩杀了他们,只是村民们的情绪太过激动了。” 那双蓝色的眼睛看了过来,罕见地带上一点笑意。 “不过,还是谢谢你,洛温副官。” 洛温挑挑眉,目送他大步离开。 * 一晃七天过去,一辆马车里,大牧师德林对躺在矮床上的女孩束手无策。 他冲洛温摇摇头。 “我们马上就要到达伊瑟隆了,那里修建有大型教堂,到那之后,也许我们还会有办法让她醒来。” 他很快离开,只剩下洛温与小女孩两人。 陷进被窝中的小女孩双手被木铐锁住,这并不是普通的木制品。 经过牧师们施加的神明祝福,它能对魅进行压制,一旦他们发生明显的异化,木铐会如同圣水一般灼伤他们的血肉。 洛温抬起手臂支起脑袋,感到有几分困倦。 等到牧师走远,她指尖泛出黑色,缓慢触碰上木枷。 果不其然,一阵剧痛传来。 甩了甩手,她灼烧的手指很快恢复正常。 她对脑中那个十分沉默安静的系统道: “系统,还是无法开启任务吗?” 【尚未检测到任务。】 洛温看着在睡梦中皱起眉毛的小女孩,伸出指尖将她的眉心抚平。 明明这个梦魇就摆在面前,只要能解决她的魔障,她就能醒来,接受新的生命、新的一切…… 深吸一口气,洛温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掀开车帘下了马车,马车外的光景让她眼前一亮。 近几天军队马不停蹄,终于是距离下一座城池近了。 视野陡然开阔,前方是森林的尽头,一片平原上伫立着一座由黑石构成围墙的城市,那是隶属威尔顿·费尔德伯爵管辖的领土——伊瑟隆。 在由黑石堆起的高耸入云的城墙前,是一条护城河,而眼前的入城通道仅为由绳索吊起的吊桥。 * 城门下,众人等待着吊桥放下。 洛温忍不住扯了扯亚麻衬衫的领口,好让身体的温度下降得更快一点。 扭头看去。 灼烧的阳光落在城门口的一群人身上,不少士兵都默默擦拭起额头的汗水。 众人不时向人群最前方的那道笔直身影投去视线。 “……” 兰斯特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高耸的城墙。 洛温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疑惑,有关文书早就送到,也早就得到了伯爵欣然同意的回应。 如今看来,将他们一行人晾在城门外,这可和他在信件里所表现出的态度很不相同…… 一侧的菲尔丁摇了摇脑袋,“这是故意不让我们进城……” 在一阵沉默里,兰斯特回过头,细密的汗珠已经凝聚在他的额角,他对身后士兵道:“稍安勿躁,大家在原地等待一会。” 阳光炙热,又过了一会,吊桥才轰地一声被缓慢放下,露出其后高大厚重的城门。 城门也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打开,城市的繁华街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人站姿笔挺,站在城门口的阴暗里,身后跟着一排身着灰衣的仆从等待着他们。 等到众人渡过那嘎吱作响的吊桥走近了,才看清那领头人的笑容尴尬中透出几分歉意。 “团长阁下,实在是我们太过疏忽,没有发现是您的军团要入城!有失远迎……” 来人是城主府上的管家,一眼瞧出兰斯特正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骑士团团长,脸上的笑容堆得更加真切起来,紧紧跟上兰斯特。 “我们的城主在得到确切消息,是您的军团要入城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派我来迎接。” 兰斯特一脚步未停,大步走着,让那管家说话都顾不上喘气。 他眼神毫不掩饰地扫视着城内的街道,干净、整洁,虽然比不上王都,但已经算繁华。 只是城门口内,一片成群的帐篷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些帐篷大多是由破布搭建而成,一些身形瘦削目光闪躲的人居住在其中,正不时投来害怕又好奇的目光。 那些人是难民。 瞧见端倪的兰斯特伸出一只手掌,制止了管家的喋喋不休。 “我接受到阁下的歉意了,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依然是和伯爵大人问安。” “这是当然……” 说着,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洛温,随后略过她,定在菲尔丁身上。 “那我和我的副统领就先叨扰伯爵大人了。” 两人带上一行亲卫兵随着管家离开,留下洛温及身后的一众士兵,在城主派来的其他人的帮助下,来到为他们安排的住所。 独属洛温的房间里,各种家具十分陈旧,除了没有过量的积灰外,一切看起来都是老古董的物件。 生了锈的铁艺圆桌,颜色透着灰黄的布艺沙发,缺了一个床角的床铺,窗帘灰扑扑的,似乎不能再滑动…… 洛温的眉头跳了跳,深深叹了一口气。 旅居在外,不能奢求太多。 毕竟在野外的时候,她连草堆都不会嫌弃,将就着睡上一晚都是可以的。 但都入城了,不用再当森林里的野人…… 她承认自己想念王都自己那间整洁明亮的房间了。 监督着各方人员的安顿后,洛温十分疲乏,一夜无梦。 睡前依稀记得,兰斯特和菲尔丁居然没有按时回来。 —— 次日,一间收拾好的屋子内,三人对坐,房门轻轻合上。 兰斯特开口: “伯爵的态度,不太对劲。” 他环抱双臂,手指轻敲。 “物资储备如何?我们得尽早确保一切顺利进行。” 洛温沉默不语,只在桌上摊开一张写满了军需品的清单,上面各种物品让人眼花缭乱。 “长官,如果银箭矢、圣水还有药物在下一段长途跋涉前不补充的话,我们沿路得绕很多路避开可能的危险。 而这些东西,都属于管制用品,必须和伯爵打交道,商讨后才能获得购买的凭证。依照帝国律法,私自购买一旦被发现,城邦是有权利驱逐我们的。” 兰斯特皱起眉,目光落在桌上的纸张上。 纸上的内容十分繁杂详尽,其中将许多需要重点关注的、难以购买的物资都用炭笔着重圈了出来。 看来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一旁一直沉默的菲尔丁开口,说出一条坏消息: “今早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了城中居民的闲聊——马上的雨季,周边的魔兽将会暴动。而伊瑟隆在春季对周边的清剿,据我观察,并没有达标。” 他们来时在城门附近看到的那些帐篷,居住的正那些是周围村落的村民,而他们的家园已经被泛滥的魔兽群冲毁。 菲尔丁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到: “尽管这在各个大小城邦都是时有发生的事,但难民的数量……太多了。” 破旧的窗帘将光线遮上一半,另一半透出窗外不远处校场的画面。 士兵们面露笑容,在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一座繁华的城邦,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即使现在他们还在收拾着周遭、挥洒着汗水,但每个人都忍不住露出笑容聊着天。 而天空上方的云层涌动,似乎正在遮盖天日。 第12章 遇魅 一大早,女骑士队内。 “什么!我们一起吗?” 格蕾丝还没回应洛温的话,身后一群小姑娘中,一个兴奋的嗓音已经按捺不住响了起来。 米娅说完这一句,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连忙将自己的嘴捂上,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观察着两位长官的反应。 洛温与格蕾丝哭笑不得。 洛温:“是的。物资采买首先得去城里的各个店铺观察,对比价格与质量,我们需要很多人手。” 一侧的海拉怀里抱着一个厚本子,向屋内的众人介绍着他们需要补充的东西。 格蕾丝:“怎么突然想到我们了?” 说到这个洛温忍不住扶额,“你要是看到昨天负责采买物资的那些士兵带回来了什么,你也会怀念像海拉这样的好帮手。” 海拉得了夸奖,小脸蛋红扑扑的。 格蕾丝笑着看向海拉,眼中满是对优等生的赞赏与与有荣焉。 —— 喧闹的伊瑟隆街道上。 洛温它捏起一枚素银圈,凑近看其上细小生动的花纹。 格蕾丝:“在看什么呢?” 洛温将那枚戒指猛地攥在掌心。 第14章 “我在……呃,看看这家银匠的手艺……” 格蕾丝不疑有他,认真点头,绕开洛温凑近银匠的摊子上摆放的其他银器。 “的确做得十分精致,比王都的工匠手艺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些都是饰品。” 格蕾丝捏起一枚花纹独特的镂空圆球,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一朵银花在她的指尖绽开。 “哇!”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洛温放下手里的戒指,观察着格蕾丝手中那薄如蝉翼的银色花瓣,说: “的确,但银匠可不止做饰品……” 格蕾丝还要再问,身后姑娘们的动静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米娅!这个味道的香料是我先想看上的,你别跑啊!” 米娅身后的姑娘小跑向前追去,裙摆在风里摇曳。 “但是我先付了铜币!” 米娅扭着微胖的身子,躲过她伸来的手。一边跑,她一边回头,见快把人惹急了,大声道: “哈哈哈,比诺尔,你的眼睛太容易红了,我这是给你买的啦!” 格蕾丝忍不住发出轻笑,“她们难得在城区内,实在是太高兴了。” 城里可比森林安全得多,她们一行人出来看看物资购买,因此没有穿上厚重的盔甲。 小姑娘们更是拿出了压在行李箱底的少数几件常服出门。 阳光照在身上,是舒适的温度,空气里弥漫着街角烘焙店散发的阵阵甜香,洛温和军团里的姑娘们漫步在人类居住的城市内,一阵又一阵欢声笑语。 “是啊,难得这么安全。” 洛温眯起眼睛,在一瞬间敏锐地捕捉到余光中,在不远处的巷口处闪过的一道身影。 这道身形……出现不止一次了,究竟是谁? 无人发觉洛温微眯起的双眼。 在姑娘们的欢闹声里,一群人毫无所觉,继续着采买的任务。 * 夜晚的伊瑟隆并不如王都繁华,只有少数酒馆依旧开着。 亮起的灯光在城市里散开,阻止夜色的完全沉寂。 洛温坐在屋顶上,夜晚寒凉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开。 穿越到这里的前七年,她甚至都只以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没有神魔的普通世界。 但如今,她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充满魔幻的一切。 在下方的一片黑暗里,只有月光勉强将下方的街道轮廓勾勒,洛温亮起红色双眸,捕捉到一人的身影。 那只耗子终于动身了。 她毫不犹豫跳下高高的屋檐,飞速穿梭在城市上空。 毫无察觉的男人左顾右盼,转身摸黑钻进一条小巷,在巷子尽头的高墙处消失了。 可这难不倒洛温,轻巧地踩在墙壁上,三两步站在了墙上,将男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身手不错。” 夸赞一句,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跟着。 直到—— 男人方向一转,向着城中十分恢宏的建筑群而去,那是城主府的方向。 在一处极其偏僻的侧门处,他停了下来,四周甚至都没有灯火,漆黑一片。 一道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今天总算结束了……” 另一人回应道: “身后没有尾巴跟着吧?” “当然!” 和门口的侍卫闲聊一两句,他转身走进去,步履依旧十分急匆匆。 大约是急着向他的主人禀报。 洛温站在墙上,黑色将她笼罩,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隐隐泛着诡异的红光,是这片暗色中唯一的亮。 她抱着手臂点了点手指,如果只是伯爵派来跟踪的话,这并不稀奇。 一边思考着,她沿着墙体准备离开。 “咳……唔……” 一道虚弱的喘息声音响起,就在这一片漆黑的深巷子里。 洛温挑了挑眉,正想绕过前方,鼻尖一动,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甜腻血腥味。 一双红色的瞳孔在月色下微微眯起,她跳下高墙,轻巧落地。 转角处,一个男人蹲在地上,将身前躺在血水里的男人挡住大半。 他嘴里发出黏腻的声响,而那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瞪大眼睛终于安息。 两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干净,甚至连整洁都够不上,很有可能是城中的流浪汉。 只是这一大片血迹,可就不一定是流浪汉能造成的了。 “哒——” 洛温泄露出落脚的声响。 蹲在地上的流浪汉顿住,缓慢回过头,与对面的女人血红双眼对视上。 “嗬嗬……” 他的眼睛在阴影里发着淡淡的红光,整张面孔写着无尽的兴奋。 此刻他的双手已经变成黑色,锋利的指尖滴滴答答坠落血珠。 洛温习惯性地模向腰间,却没有摸到剑。 “……”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今晚本没预计能遇上城市里的魅,没有交手的打算,也就为了方便行动没有带上剑。 对面人的平静让流浪汉感到奇怪,但进食的欲望淹没了他的脑子,他咽下口水,声调怪异:“你也想来一口吗?我不会——” 回答他的是洛温迅猛到只能看到残影的手。 这只手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拔地而起。 窒息的痛苦很快充斥了他已经因兴奋而迷糊的脑子,将他的神智唤醒几分。 洛温的声音里并无多少情绪: “谢谢你的邀请,不过不了。” 流浪汉伸出利爪抓住那只看似纤细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居然丝毫无法撼动,甚至连皮肤都无法刺破。 肺部的空气消耗殆尽,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发黑。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时,脖颈处的力量突然一松,他挣扎大口呼气,女人冷漠的声音响起: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死亡的恐惧已经让他吓破了胆,他飞速点头,这样也还嫌不够诚挚,他急切地从剧烈呼吸的嗓子里挤出一口气,回答道:“好——您说——” “附近只有你一个魅吗?” “魅?” “就是……我们这副样子的人。” “哦……那当然不是……” 说着,他嘴角的鲜血随着他颤抖着的笑蜿蜒而下,滴落在洛温的手套上。 洛温皱起眉头。 “刚刚那个家伙,也是魅。” 他的双眼里透出几分让人寒毛倒竖的贪婪,不断地往地上的尸体瞟着,双眼仿佛要从脑袋上飞出,贴到地上和那尸体贴上去才舒坦。 “咔哒。” 洛温拧断了他的脖子,尸体轰然倒地。 他的神智已经完全被侵蚀了,已经无药可救。 她转身欲走,脚步一顿,突然想起什么,她绕开正在齑粉化的尸体,走到了另一具“尸体”前。 这个流浪汉身上的血肉还在缓慢地扭曲着,试图贴合上裸露出的白骨。 但显然伤势十分严重,根据她的经验,这已是救不活的状态了。 伸出手,洛温在这人的脖子间摸到那节熟悉的骨头,扳断了它。 从漆黑的巷子里出来,她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 而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两处冒起轻飘飘黑色碎片,它们越过黑暗抵达月光下,很快消融于空气中。 看来城中的魅已经十分多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对城内的清剿需要立刻开始。 洛温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色衣衫,上面沾染的血迹尽管并不明显,但她还是嫌弃地皱起眉头。 得换一身衣服…… 事态紧急,得赶紧去找兰斯特汇报。 第13章 夜闯 昏暗的走廊里,燃起几盏烛台,亮光将黑暗中的万物朦胧的轮廓勾出。 一位年轻的女仆端着烛台走过,两侧的挂画在她眼中穿梭,她目不斜视,却没有发觉一道站在走廊尽头的黑影。 在她手中的烛光将要照到那个角落的前一秒,她的脚步突然顿住,拐进了左侧的走廊里。 “呼——” 站在阴影里的洛温长松了一口气。 听着女仆越走越远,她生出点悔恨。 早知道这里的房间这么难找,就该抓住那个女仆问问路。 只可惜为时已晚,伯爵府上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摸黑走着,洛温靠手底下木门的花纹变化计算着这是第几扇门。 “咚咚咚……” 突然,一阵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蔓延开,洛温警觉地收敛住气息,却依旧不敢轻易加强视力。 她的脚步顿住,最终还是向前走去。 在一扇门前,一位身穿着丝绸睡衣的少女举着烛台,她雪白的肌肤在微弱的烛光下泛出牛奶一般的光泽。 屋内的人没有动静,等待了一会的少女又轻敲房门,这一次她没有沉默地等待,而是开口道: “兰斯特长官,很抱歉深夜打扰您,我粗心的侍女将我心爱的绿宝石项链弄丢了。刚刚我发现后,她才说出,可能是她打扫过的另一间房间时不小心弄丢的,也就是您的房间里…… 第15章 也许您见过那条可怜的项链,没有它我将无法安睡……那是我已逝祖母送给我的……” 洛温眉毛一挑,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屋内,兰斯特点着一盏烛火,光线十分昏暗,他离开门口俯身趴到地面上,举着烛台视线逡巡。 果不其然,在床底的角落看到一枚闪着光的绿宝石。 兰斯特无奈地伸手将它捞起。 门外的少女等待得有点久了,即使是夏夜,还是有几分凉意丝丝沁入皮肤。 少女依旧等待在原地,秀眉微蹙,好不可怜。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光线流了出来,可在屋内人看清了屋外人的状态后,又立即紧紧合上。 少女的脸上欣喜的表情还没有完全绽开,就被猛然又合上的门打断。 “兰斯特……先生?” 下一刻,门又开出一条缝,一只手伸出来,手心向下,手指间捏着那条吊坠。 那颗绿宝石吊坠在烛光下闪耀着十分柔美的光泽,无疑是一枚十足珍贵的宝物。 兰斯特的声音礼貌又冷淡: “罗兰小姐,这应该就是您遗失的项链了,请收好。不过,夜已经很深了,您还是赶快回到房间好好休息吧。” 感受到罗兰试探着用手掌托起宝石项链,他立马收回手。 门前的少女仍有点不甘,握着手心里的绿宝石,对着那道缝隙,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最终只道:“晚安,兰斯特骑士……祝您有个好梦!” 走廊里很快随着罗兰的离开恢复寂静。 躲在黑暗里的洛温现身,轻轻敲了敲兰斯特的房门,模仿着罗兰小姐那十分柔和平缓的速度。 门内传来兰斯特无奈的声音:“罗兰小姐,夜已经很深了……” 这是什么木头,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话? 洛温笑了笑,又抬手敲了敲。 这次的力道没有收着,是她常常使用的频率,快且轻巧地敲了三声。 不过多时,房门打开,兰斯特的声音响在头顶。 “你是怎么进来的?” 洛温只对着他笑,不说话,等他侧身将自己放进门去。 兰斯特让出屋内唯一的椅子,示意洛温坐下,自己则贴着书桌一侧的墙面站着。 燃烧的烛火将两人的面庞映亮,却并不明亮,微微拢在两人的脸上,像是一团雾气一般。 兰斯特:“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洛温把玩着烛台雕刻的浮花,语气平淡:“是的,我刚刚遇到一只魅了,准确来说,是两只。” 话音刚落,靠在墙上的兰斯特一下子站直身体,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冷得惊人。 洛温感受到他陡然沉冷的气息,连忙开口:“不用紧张……虽然的确很危险……但是……我运气很好,那两只魅正在搏斗,我遇到时两人都受了很重的伤了……” 兰斯特:“……” 见兰斯特的收起了那股气势,洛温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说到: “城中的恐怕远不止我偶然遇见的这两只。” 坐在椅子上的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兰斯特,恰巧与他压低的眉眼对上。 那眼中流转的情绪似乎十分复杂,可此时,洛温只能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兰斯特:“这座城市的诅咒已经开始出现扩散了。” 如果不加以控制,这一座看起来安详和乐的城市恐怕会就此走向恐惧与死亡。 兰斯特长久地皱着眉,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可这让洛温莫名觉得并不舒服,忍不住开口调侃起他: “长官,刚刚那个叫‘罗兰小姐’的女孩,你为什么不和她好好交流——” 兰斯特的眉头蓦然舒展开,变成了无奈的低垂,他摇了摇头。 “你别说了。” 感受到兰斯特的不乐意,坐在椅子上的洛温脚尖翘了翘,往前伸挨上靠近墙面的那根桌脚。 她的声音低下来,一双眼睛依然追逐着面前的烛台上,微微晃动的火苗。 “……好的长官。” 突然,门口传来声响: “咚咚咚——” 两人扭过头。 门外的声音响起,是菲尔丁: “兰斯特,是我。” 这两人最近几天因与伯爵商谈,都住在伯爵府,兰斯特这么晚不睡,正是在等待菲尔丁。 门很快被兰斯特打开,菲尔丁举着烛台,脸上的笑还没展开,先望见屋内—— 洛温正坐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转过身子面对两人,脚尖不自觉地轻点着地面,十分闲适。 菲尔丁的眼睛飞快眨动。 “呃……” 洛温对上他的目光。 “?” 菲尔丁维持微笑,将门合上。 “我对伯爵今天说的那些做了调查,亲卫兵得到的最新消息是……” 洛温打着呵欠,对这些事务,她最近几天一直也在对接,时不时插两句话,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很快,她在两人的声音里走起神。 这里的环境比他们居住的破烂地方好太多,和伯爵府相比,她住的那个破烂家具堆满的房间简直是贫民窟。 不知不觉,她闭上了眼睛,畅游在梦中那片金碧辉煌的金币海里。 等到两人聊完后,已是午夜。 转过头时,发现洛温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 菲尔丁出声: “这……” 兰斯特却没有多惊讶,只是叹了一口气。 —— 清晨,陌生的天花板。 “……” 洛温从床上坐起,沉默片刻,抵不住生物本能伸了个懒腰。 门响起声音,走进来一名女仆,上前送上早餐,摆在屋内的桌上。 “这是……” “小姐,这是伯爵府上为贵宾们提供的早餐。” 等等,伯爵府! 洛温扶额,下定决心,下一次绝对不要再因为太困随便闭上眼睛,因为很有可能会陷入到睡梦中。 简单吃过早餐后,她向女仆打听兰斯特是否已离开,得到他正带着菲尔丁与伯爵详谈的消息。 思忖片刻,洛温放下手里没有味道的松软面包,决定溜走。 在同事面前睡着真是太尴尬了……尤其是他们两人还在认真工作的时候…… 她对着镜子揉了揉自己微微发烫的脸,叹了一口气。 至少,今天她不想再看到兰斯特。 中午,校场上。 格蕾丝叹了一口气,收起剑走到皱眉一脸严肃的洛温身边,说到: “洛温,你在这里坐了有一个钟头了。如果还有什么事就赶紧去忙吧。” 队里的女骑士们神色紧张,并不清楚为什么平时忙到见不了几面的副官会站在这里。 “今天先不忙。” “不忙?那帮我指导一下吧,我可忙得很。” 洛温深吸一口气,起身,与格蕾丝一起指导着士兵们的训练。 洛温扶住一人的手臂,道:“对,力道别收着,挥出去……” 不远处,格蕾丝点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与刚刚进入军团中那个空有一身假招式的洛温相比,现在的她在兰斯特时不时的指导下,也能够稍微指导一下校场上的新兵了。 洛温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在一旁也一起练了起来。 之前,迫于任务需要,系统赠送过一系列技能,洛温却再也没有点开过那个界面。 那不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况且,系统值不值得相信,还是一个疑问。 等洛温跟随她们练完,太阳已经绕过高树,躲到军营高地后方。 格蕾丝缓步走到气喘吁吁的洛温身边,站定了。 “看看你,怎么愁眉不展的?练了这么久,眉毛还是皱着的。” 洛温走到一旁坐下,看着校场上其他女性也纷纷躲进树影下,擦拭汗水。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迷茫:“我只是很困惑……今天一早,我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奇怪的感觉?” “胸口闷。” “……你操劳过度了?” 洛温怔住,开始回忆最近是否真的操劳过度了。 还没等她想明白,格蕾丝继续道: “你这么忙碌也不是一时半会了,也许是你的疲惫现在终于告诉你——你该好好休息了!” 洛温摇头,身为魅,除非她想,她不会因此感到胸口沉闷。 从她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那种沉闷的感觉就紧紧跟随着她,更像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这时的另一头传来“开饭啦!”的喊声,冲散了洛温的所有想法。 见她一脸怔愣,格蕾丝起身,揉了揉肩膀,也拍了拍她的肩。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目光追向校场的另一端,那边的骑士队也训练完毕,带队的菲尔丁身姿挺拔,大步往前走去。 第16章 洛温露出点微笑,拒绝地摇摇头,仍坐在地上并不起身。 格蕾丝无奈地抿起嘴,下垂的嘴角述说着对洛温状况的不满。 “好吧,你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吃,那么也请你、洛温副官,一定要记得吃饭。” 宽阔的校场里,很快只剩洛温一人,她抬眼望着太阳,耳边响起了原来世界,自己母亲的声音。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啊,文文?” 那时候小小的自己努力分辨,道: “是‘笑’,代表开心。” 很快,母亲温热的眼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歪着脑袋问: “妈妈,这是哭……哭,表示难过。你在难过吗?” “不、不……” 母亲嘴角翘起,泪水汇聚在下巴上,滴滴答答。 “哭不一定代表悲伤,文文……不过,这就是我们要交给你的下一课了。” “你有信心学好吗?” 小洛温懵懂地点头:“有。” 在洛温刚从孤儿院来到父母家时,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很快被确诊为情感缺失。 他们并不放弃,一直尝试让她残缺的心脏重新装满血肉,尽管收效甚微,但对洛温而言意义重大。 而今,她许久没有波动的世界,又闯进了新的东西。 但这一次,无人可以分享,也再没有人为她耐心细心地分析,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新情感。 第14章 酒馆 色泽温润的茶水从茶壶咕噜噜落到白瓷茶杯里,湍急之后晕开一片雾气。 “阁下考虑得怎么样?” 伯爵的话音从雾气后传来,兰斯特蜷缩起指尖,勾住茶杯耳柄,睫毛压住眼眸,声调微低似有遗憾之意: “听闻伯爵大人所说的 ,我深深感到抱歉……原来城中的情况已经是如此严峻了……” 兰斯特搁下杯子,声音恢复冷峻。 “但要求我们增员,仍需从长计议。” 那双眼睛透过渐渐升起的薄薄雾气,看向对面深陷在柔软座椅里的伯爵。 这便是有了松口的迹象。 伯爵的嘴角维持在一个不变的弧度,道: “那是当然。” * 黄昏如期而至,橘色的夕阳铺洒伊瑟隆的大街小巷,随着太阳的西沉,这光线也变得愈来愈暗。 城市的角落里,一间酒馆的光线逐渐透过门窗落在街道的地面上,从窗户看过去,屋内烛光暖烘烘,正照亮着众人的脸庞。 两个身穿军营制服的年轻人的桌上,木制酒杯中盛满金黄色的麦子酒,冒出气泡。 老板娘端上一盘烤肉,淋上的蜂蜜将它的香味进一步激发,很快那混合着肉类的甜香弥漫整间酒馆,让人食指大动。 老板娘的声调高高扬起,引起酒馆内其他人的欢笑声: “这是我特制的蜂蜜——烤肉!请慢慢享用!” 这时,“吱呀——” 木门被推开,门上的铃铛也丁零当啷响起,两个面色消沉的士兵刚接过满脸高兴的老板娘手里那份烤肉,这时不免看过去。 “嘭!” 来人脚踢上了门框,他似乎踉跄了一下,站稳后,扶住门框走了进来,那张白皙的脸庞出现在温暖的烛光下,显出几分与这里喧闹氛围截然不同的黯淡。 他黑色的长发垂在身后,用一条褪色的蓝色缎带束起,一双黑色的眼睛透着无机质的光,目光扫视过来,很快与两人对视上,稍微点了点头。 两人中的矮个子对高个子示意,“新来的那个家伙?” 高个子:“是的。” 矮个子喝了一大口啤酒,从嘴里吐出一句咕哝:“真不知道像这种瘦弱的男人是怎么被招收进来的……” 高个子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同意他的观点。 那头,老板娘却并不在乎那么多,将地上绕在她脚踝处的猫抱起,笑容满面: “噢,小伙子,你想吃点什么?” 同时,店内的各种酒水、菜肴的名称流畅至极地被她吐出。 来人似乎对这副过于热情的模样几分不适应,微皱着眉,声音沙哑: “咳咳……一杯蜂蜜酒,还要一份蓝莓果酱吐司。” 老板娘终于止住了连绵不绝的话音,挑挑眉,心道果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伙子,吃得少。 老板娘终于离开,来人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店内的装潢。 这栋小楼是复式的结构,一顶巨大的雕花吊灯照亮整个屋子。在二楼也设有座位,只是灯光昏暗不少。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打量起店内的各种人,眨动双眼,他眉头微皱,没能在其中找到预想中应该落单的那个人。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在一楼的尽头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只是隔壁桌,正巧是刚刚打过招呼的军团成员,两人正在交谈。 “看来我们得在这里呆上一阵子了,我已经接到任务,要去往北部森林增员。” “我的天,你还是先锋队......” 楼上传来一声异响,是一个人脑袋猛地砸到桌上的声音。 倒在桌上的人面朝下,露出泛红的耳朵,显然是醉酒。 在他对面,一个有着胡须的白皙男人正手足无措地想要扶起对面的男人,他伸出手拍了拍男人的脸颊,声音清晰可闻,似乎力量并不小,但醉晕的人却明显已经失去意识,对这两巴掌全无反应。 给黑发男子的食物已经准备好,老板娘沿路走来,与熟识的客人交谈起来: “噢,真稀奇,厄尔德算是遇到知音了——都有人愿意陪他喝酒了!” 得到楼下熟客的笑答: “可不是?” 盯着楼上那两人的黑发青年的眉头却皱起,等老板娘端着蜂蜜酒走近,才声音稍低地出声道:“老板娘,请帮我拿到楼上去吧。” 老板娘乐呵呵地: “好的,小伙子。” 楼梯上,老板娘微胖的身躯挡住他纤长的身形。缝隙里,青年窥见那个名叫厄尔德的醉汉面色酡红,健康有力的手臂上,肌肉结实。 而在他对面的那个胡须男人,在二楼暗淡的烛光下,喉结微动。 黑发男收回眼,随老板娘走到屋内的角落里。 “这里合适吗?” “可以。” 二楼的客人并不多,大家都在低声交谈着,本不能听到那些起伏的声音,可青年的耳朵却因此时的刻意放大而变得十分敏锐。 此时,他正巧又落座在楼下那两个刚刚打过招呼的士兵上方,两人的声音稍微压低,但不妨碍他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那两人谈论着军中事务,每一句都持续扰动着他的思绪。 沙哑的声音:“我还比较幸运,现在仍然在城内,负责‘那件事’的排查,但是……实在难以开展。” 沉稳的声音:“我就倒霉了……” 青年咽下一口蜂蜜酒,感受着其中香气,眼睛依旧牢牢盯着斜前方的两人。 楼下的声音继续传来。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呆在这座城市的时间就太久了,真是难以理解长官作出的决定……” “的确……” 下方的声音锲而不舍传来,终于青年听不下去了,朝下方道:“请收起你们丧气的话,相信长官。” 不止那两人停住,其他普通的客人也停住了交谈,一双双眼睛看向他,让他手指微蜷。 突然,“砰!” 是酒杯砸在地上的声音,一瞬间将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住,视线顿时全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喝醉的男人站了起来,愤怒布满了他整张脸: “你到底要干什么!” 对面的胡须男子仍坐在椅子上,伸出想要拉下他的手,但被对面的男人推开。 他的眼睛里满是无措,看了看周遭,发现引起了太多人的注意,脸上冒出尴尬的红。 黑发青年在这时猛然意识到了不对,眉心一跳,近乎同样想要猛然站起身,同时一股强烈的直觉让他忍不住想要回过头,但他克制住了身体的反应,依旧将脑袋固定在那两个视线中心的男人身上。 而他的眼睛在一瞬间扫视四周,观察可能的逃离方向。 在他左侧的窗户处,有一扇低矮的外翻式木窗,此时月光正从中倾泻而下,落在视野中可以看见的桌面上。 而那道月光没有一个人的影子的遮挡——那里分明在他落座前有一道身影。 不可能。 那个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逃走,那扇木门是锁死的,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而楼梯处他一直有留意,从他到这里起就没有人出去过。 那么那只魅一定是有同伙的,而且,现在全都在二楼。 到底会是谁? 前方的那张桌子之前有五个人吗? 还是后方的那张桌子里,突然多出的人?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 第17章 昏暗的屋内他的听觉不断放大,敏锐捕捉到身后一人的脚突然踢到桌角的声音。 他转过身,与独自坐在空桌前的一个中年男子对上眼睛。 在对视上的一瞬间,他们都察觉到这就是在他们直觉中存在已久的人。 “噼里啪啦——” 生气的健壮醉汉站起身,将桌上的餐具撞得叮当作响。 黑发青年眉头一皱,与那只魅同时动身。 他距离楼梯与围栏一侧更近,留给另一人唯一的路只有推开那扇木窗出逃—— 毕竟对于他这种异变的人类来说并不算难。 在一瞬间完成推测,他的脚尖向左,往窗户而去。 “噼里啪啦……” 四周淹没在正发怒的男人制造出的叮当响中,那人的身影一晃,往二楼的栏杆而去。 难道不是? 青年的脚步转折—— 下一刻,他心中警铃大作。 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黑发的脚步再次折转,撞上桌角。 醉汉口齿不清地大喊: “我早就和你说过!” 那只魅果然以同样快到看不清的反应速度折转方向,赶到窗前。 而此时,黑发青年以仅差毫厘的距离赶到那只魅的身前,居然没有被那折转的脚步骗到——这样远超常人的敏捷让那只魅的眼瞳骤然紧缩。 黑发青年快速伸出一只看似无害的手掌,近乎要覆盖住那只魅的脸,那只魅的眼睛陡然在月色下变成了鲜红色,同时他整个人在一瞬间加速,以几近瞬移的速度扒上了窗边,伸出黑色的利爪。 以正常人的身体素质,黑发根本来不及阻止这只魅,在他犹豫的间隙里—— “我不喜欢男人!” 喝醉的厄尔德又继续大喊,完全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 黑发青年也被这一嗓子搅动思绪,紧握的拳头上细密的黑色鳞片快速消退。 太迟了。 那只魅在男人的大喊中玩味地勾起嘴角,泛黑的指尖发力,将木框捏碎,锁芯瞬间脱离,他打开窗逃了出去。 黑发青年冷冷地看着他离开,快步赶到窗边,在差点被落下的窗框砸到手的前一刻收回手,抬起手臂挡住脸。 “砰!” 窗框猛地回落,其上的玻璃发出不堪其扰的轰鸣,轰然炸开,满地的玻璃碎片。 这一次众人的视线聚焦在发出巨大动静的窗边。 那里兀自站着一个清瘦的黑发青年,他抬起手臂挡住半张脸,露出的一只眼睛里还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醉汉被这一声巨响吓回了点神,表情迟滞。 而胡须男人已经面色惨白、眉心皱紧,他的话变得颠三倒四,显然十分害怕他人的误解: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吟游诗人……但同时我也是一个画家……” 在一片寂静里,无人再关注他颤抖的解释,厄尔德也冷静下来,起伏的胸膛平息下来,不再理会眼前人。 他推开想要靠近的吟游诗人,冲一楼喊道: “老板娘,别傻呆着了,赶紧上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声音终于又陆陆续续响起,酒馆霎时十分喧闹。 老板娘火急火燎上了二楼,反复确认黑发青年并没有受伤之后,她竖起眉毛,吊起眉毛直面另外两个青年。 老板娘:“厄尔德,你跟我说实话,刚刚是不是你们吵架的时候砸到我的窗户了!别不承认!” 厄尔德:“我保证,美丽的芙尔杰女士!即便是我醉酒,也不会砸窗户!” “你的保证根本就没有半毛钱作用!” “女士,我愿意为他的鲁莽道歉,要赔偿也可以……” “……” 趁着这段杂乱的喧闹声,黑发青年挤开喧闹的人群,从一楼径直离开,关上门,将屋内的声响抛在脑后。 长街之上已经陷入到彻底的昏暗之中,站在路口的他双眼十分冰冷。 刚刚那只魅,在最后离开时本可以不将那扇窗打碎,但是他的眼中闪烁着恶趣味的光芒,竟然直接黑爪下压,将整扇窗压碎…… 黑发青年深吸一口气,走进更深的黑暗里。 很快,他遇到了在街角等待他许久的菲尔丁。 菲尔丁:“你追到了吗?” 青年摇摇头。 菲尔丁会意点头,“事实上,我怀疑今天我们追的这两只魅并非属于这个城市的人。他们在墙头奔走的时候,经常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不过别灰心,不是每天晚上都能抓到魅的。” 他伸手拍了拍青年的肩,又很快反应起来收回。 菲尔丁露出抱歉的神色,“真是不习惯你这副模样,洛温副官。” 洛温僵硬的嘴角勾起,微微点头。 “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菲尔丁大步向前走去。 在经过又一个街角,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洛温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巷子一处黑暗里。 菲尔丁:“你在看什么?” 洛温并不收回视线:“……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我还有东西落在酒馆里了,要回去一趟。” “好,一路小心,我先走了,待会儿还要汇报今晚的情况,你也抓紧点。” 菲尔丁很快走远,只留下洛温一人在寂静的夜色里。 她扯了扯自己黑色长发,摩挲着发梢,最终神色不变,走进右边巷子的黑暗里。 第15章 审讯 一片黑暗之中传来钝器刺穿血肉的声响,贴着巷子的石墙回荡过来,随后是利器摩擦墙面的刺耳抓挠声,一道破空的风声后,重物被砸到墙上,闷响过后落了地。 洛温缓步走近,并未掩饰脚步的声音,只是依旧站在墙下的阴影之中,只显露出身形的轮廓。 果不其然,那人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月光照到他的大半张脸上。 那双蓝色眼睛此刻像深海一般幽深静谧,眨眼间,血珠从他的睫毛滑下,右半张脸掩在阴影里,他微微侧着脸,掩饰半张脸的血迹。 兰斯特的声音中并无多少情绪,仿佛正在谈论今晚的夜色一般: “是路过的人吗?” 洛温愣住片刻,点点头。 地上躺着的那些人形一共有五个,鲜血将附近的墙与地面弄脏,除去他站定的地方,四周一片杂乱不堪。 兰斯特的长剑抬起,狠狠砸进其中一人的胸膛里,说: “赶紧回去睡觉吧,过路人。正如你所见,夜晚十分危险。” 死去的魅化作黑色的碎片飘溢在空气中。 “好的……” 洛温的嗓音沙哑至极,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在洛温走后,巷子里赶来几人。 兰斯特收起剑,开口: “这几个,还活着,绑好带回去吧。” * 当夜,伯爵府地牢。 铁栏落锁,发出脆响。 士兵道:“长官,请随我来。” 洛温已经卸下了系统提供的一身伪装,在士兵的带领下往前走去。 地牢里并没有太多犯人,审讯室就在地牢的尽头处,人未到,已经听到了一声声不似人的惨叫声。 那是一道道嘶吼,带着近乎撕裂声带的力度,怪异的又尖锐,声调完全扭曲变形。 昏暗的地牢两侧的烛火摇晃,让人如坠冰窖。 到了地方,士兵顿住脚,双腿收拢,微微弯腰,道:“团长、副统领。” 同时对洛温点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 囚室门敞开着,这里的火把比别处亮堂许多,将整间囚室照的十分亮。 屋内的兰斯特与菲尔丁闻声望过来,三人汇合。 屋内除去审讯者,只有三人。 他们手脚都被木铐锁住,虽然是刑讯,但满墙的刑具都没有使用。 牧师手指蘸上的圣水撒在他们身上,就让这几人发出惨叫来。 无一例外,三人都是魅。 来得最晚的洛温只能问: “只剩这几个能审讯了?” 菲尔丁在不断的惨叫声里回答道: “是的,其他人几乎都说清楚了他们到底杀了多少人,还有变成魅时发生的细节。只有这几人,一直遮遮掩掩的。” 洛温叹了一口气,“能救的毕竟只是少数……” 她拾起脚边已经用完的一瓶圣水,玻璃瓶里已经一滴不剩,而墙脚边已有十多瓶已经用完,她皱了皱眉。 审讯的士兵道:“再问你们一次,到底杀了多少人,什么地点什么时间杀的是什么人?” 那圣水将其中一人的神智已经折磨得濒临崩溃,他终于在一侧牧师再次撒上圣水前颤抖出声: “别别、别再撒圣水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我,杀了十一人……”男人咽下一口唾沫,眼睛神经质地鼓起,鱼目一般的眼珠扫视着四周。 “别这么看着我……这数量可不算多!你们刚刚审讯的人里,不是还有三十多人的吗?我可都听到了!” 第18章 房间里另一角的记录员早就因为长久的审讯失去了耐心,大声打断: “废话少说,第一个是谁?什么时间地点?” 被一嗓子吼回了神,男人咽下唾沫继续说到: “……第一个是我的邻居,他总嘲笑我外来者的口音,但明明他的口音也十分明显……” 顽强死守的三人中出现了第一个松懈者,剩余的两人也很快招供了。 洛温站在一旁听着,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审讯他们的?” 菲尔丁扭头看了眼兰斯特,说: “事实上这并不是第一批关押进地牢的魅,在之前的旅程里我们就遇到过类似的事情。那次也是我们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情况,审讯,正是卢卡恩长官提出的方式。” 在审讯的过程中,由他们来判断他们是否还有作为人活下去的可能。 杀该杀的,救能救的。 那三人涕泪横流,眼中的猩红在自述的过程中闪烁又熄灭,木铐灼烧着他们试探伸出的黑色利爪。 但毫无疑问,只听到一半,在场的所有人内心都已明白:这剩下的三人,都已经没有作为人类活下的可能了。 也许他们杀的人并不算最多,但他们的神智已经彻底被恶魔的诅咒侵蚀了。 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十足狰狞,几乎脱离正常人类可以做出的极限。 而他们所述的内容更是十分扭曲。 这些肮脏的文字让记录员感觉自己的双手正在泥淖里穿行。 话音里扭曲至极的恨与负面情绪就像一大团浓黑翻涌的泥浆,没有澄澈的可能,众人也在其中看不到一点作为人类的良心的存在。 听着听着,洛温想起了在圣维洛斯的大教堂里的那个还在昏睡的男人。 他在梦中仍会为他所做的那些事颤抖着忏悔。 将身后的三人交给留在地牢的其他人,兰斯特道: “今天已经太晚了,我们得好好休息了。” 地牢修在地下,三人沿路的阶梯蜿蜒向上,走在昏暗里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洛温忍不住出声问: “今晚有问出有关诅咒之源的线索吗?” 菲尔丁开口:“依旧没有……” 兰斯特接话道:“诅咒之源十分难以确定。据帝国史书记载,自三百年前第一次诅咒爆发起,寻找诅咒之源这件事一共只发生过三次,但成功的,准确来说,一次都没有。” 洛温:“不,我记得布什莱尔骑士……” 兰斯特停住脚步,身侧菲尔丁也随之停下,看向洛温。 兰斯特的声音十分平冷: “布什莱尔骑士……他并没有找到,史书里记载的有关他的故事,只是吟游诗人为了满足贵族的喜好编造的故事。” 洛温喉头一哽,双目在昏暗的火光中瞪大。 兰斯特继续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诅咒之源一定是物体,但究竟是什么……” 说话间,他们走到阶梯尽头,地牢外的天色已经是黎明之初,微微亮起的晨光铺洒大地,于是兰斯特也停住了话音。 他站在光里,一阵风吹起他浅金色的发丝,凝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洛温与菲尔丁站在他身后,她看不清此刻兰斯特面上的表情,但却升起一股无端的怅惘。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愿意做这支军队的团长? 她愣愣地看着,风划过她的面颊,长长的发丝将她的脸遮住。 等她挥开发丝,兰斯特已经迈步走远。 —— 那是从北境启程返回王都的头一个星期,他们刚刚抵达北境城市普利亚德的边界。 夜晚,军队里,连绵的囚笼外,飞雪覆盖大地,只有月亮还完全清醒。 “兰斯特,你在做什么?!” “……”卢卡恩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长剑,“别做蠢事……” 他用眼神警告着兰斯特。 翻开剑下的锁链,已经出现了裂痕,再仔细查看手中剑的刀刃,已经发卷。 忽略掉在身旁的一众囚徒们眼中的希冀,卢卡恩叹了一口气,紫色的眼中透着十分的纠结:“兰斯特,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让我来教你这些。” “……哥,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们。” 清晰地看到卢卡恩握住剑柄的手一瞬间崩出青筋,兰斯特抿起嘴来。 卢卡恩:“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到达王都,我没办法给出你合理的证据——证明他们的确无药可救!但是,审讯室你有去过吗?你有看过他们伪装的纯良下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吗?” 他的声音慢慢变低,最后几乎是呢喃,但眼中直视而来的真切没有半点动摇。 兰斯特低下头,却无法反驳。 卢卡恩叹了一口气,平复情绪后,向他走来,卸下他腰间的剑鞘,将手中的剑归鞘,发出一声刺耳响声。 随后,剑柄直戳他的心口,带来一阵闷痛,卢卡恩的声音压低,眉头紧皱,那是兰斯特熟悉的眼神。 卢卡恩: “你得好好反省了,兰斯特……这七天,你别想碰到剑。还有,接下来的七天,你必须和我一起进审讯室。” 兰斯特手指微动,想从卢卡恩手里抢回剑,但还是压着眉头忍住了。 回过头,在囚笼里不见天日的黑色布罩下,月光从一角探寻进这片黑暗的角落。 一双双属于人类的眼睛亮起,正祈求地望向他。 他们手上戴着木质手铐,脚上也套上了特殊材质连成的锁链,确保诅咒能被压制住。 无论怎么看,他们明明都还是人类。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无从练习剑术。军中其他人训练时,他只能在一旁坐着呆看。 审讯室里传来的声响总让他觉得不忍,但在又一次无所事事的练习时间,那一声声惨叫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他们究竟在经受什么?这样凄厉的喊声是人类的声音吗? 他走进了审讯室,那几天是他头一次醒过来,清醒地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 兰斯特从卢卡恩手中接下了那柄已经重新复刃的剑,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将囚室里那些伪装成正常人类的怪物斩杀。 在返回王都的那段日子里,他杀了许多只无可救药的魅,他们已经没有再次成为人类的希望。 但他依旧坚持地认为,并非所有魅都是坏的,只是也承认,绝大多数魅都是怪物。 同时,那些被诅咒的血液一次次染红他的梦境,他反复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金色的长发、蓝色的瞳孔,温暖的怀抱在梦中无数次出现,无数次染上鲜血。 他张开嘴,好像在呼喊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的名称。 但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喊: “妈妈……” 第16章 商谈 窗外已然天色大亮,洛温窝在被子里却丝毫不想动弹。 窗帘根本遮不住太多白日的光线,却依旧阻止不了她昏睡的决心。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 “长官……” 洛温用被子捂住耳朵,翻过身。 “洛温长官……” 洛温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副官。” 是一个声音冷调的男声。 怎么那么熟悉…… 她猛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一双眼睛睁开,在晨光中对上一双蔚蓝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在他身后,站着一脸局促的海拉。 “没时间睡觉了,等我们回来你再好好休息……” 兰斯特的声音透着几分没有好好休息的疲惫。 “伯爵邀请我再次详谈,时间不等人。” 洛温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菲尔丁副统领呢?” “他还有事,所以得你去了。”兰斯特抱着手臂,食指指尖轻敲,声音透出几分不容置疑,“你还有一刻钟时间。” 等待兰斯特出门后,洛温在屋内伸了个懒腰。 她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来,动作却出奇的快,在一刻钟之前就已经推开门走了出来。 “走吧,长官。” 她一脸神清气爽,大步向前,身侧的兰斯特挑挑眉梢。 —— 洛温换上了一身合适的衣服,跟随兰斯特的步伐迈进伯爵的会议室内。 伯爵已经在室内等待他们多时。 伯爵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头发发灰,年纪不轻。 他眼角以及唇角的笑纹让人印象深刻,这是一副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长相。 只是那样一双眼角长满笑纹的眼睛,在看到兰斯特身后的洛温后如鹰隼般眯起。 他的声音里依旧笑意十足: “这位是个生面孔……” 兰斯特动作不紧不慢,侧身介绍起洛温: “伯爵大人,失礼。这位是我的副官,洛温·阿卡索,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与您见面。” 第19章 洛温微微屈膝点头向伯爵行礼。 威尔顿眼中的审视不着痕迹地收敛了一些,但洛温依旧察觉到一股如有实质的视线。 伯爵笑起来,眉眼弯弯。 “既然是阁下的副官,那便无事了。” 兰斯特与伯爵落座,洛温自觉地站在兰斯特的沙发背后。从这里,她的视线正好对着窗外上午的刺目光线,伯爵的脸庞轮廓在光线里模糊。 几句惯例的寒暄之后,桌面上的气氛又陷入僵局。 威尔顿:“如你所见,阁下,并非是我不想分派人手为诅咒的排查提供帮助,实在是没有人手……” 他身后的侍从走上前,将两人间的桌面清空,摆上了一张地图,两侧的侍从将地图压实。 带有粗糙老茧的手指停留在一处,说: “这里,是我们的城堡,四周的护城河引流于普兰士山脉……” 他的手指又圈起一片由树木构成的地段,其上用鲜红色标记着一个巨大的叉。 “这里,是我们的北部,北部森林里,多亏团长你的帮助,现在魔兽的侵扰已经稳定得差不多。” “但是……” 那只手指飞速下滑,一路从上划到下方。 “这片森林,南部森林……” 伯爵的声音越来越低,叹出一口气。 “我们已经没有兵力可以调配了……” 看着那只手指在羊皮卷上滑动,兰斯特眉头紧皱。 威尔顿的声音带着笑,继续说到: “不过,这片森林我们的士兵有做好探索!这里的魔兽群远没有北部森林那么多,根本不足为惧。只是……雨季来临,兽潮将近,如果不及时清剿,那些魔兽依旧会威胁到城区的安全……” 他说完,脑袋微微抬起,不动声色打量着对面兰斯特的神色,试图捕获其中的信息,但如之前一般,一无所获。 洛温心头却已有了几分猜测,她按捺下来,低头瞧见兰斯特紧皱的眉心,其下眼眸中闪烁着如冰雪一般的情绪。 对面两人的沉默不语让伯爵意识到这次的要求他们没那么容易答应了。 他抿紧嘴唇,正要开口,会议室的门在一阵慌乱的声音中打开。 门口的侍卫的声音压低着: “小姐,您……” 罗兰可不管那么多,推开侍卫阻拦的手臂,道: “父亲——” 她穿了一身漂亮的淡紫色衣裙,将纤细苗条的身材勾勒出来。行走之间,衣摆在空中滑出柔美的弧度,一阵香气芬芳馥郁,就连她的声音都是甜美动听的: “父亲,我又做了点心——是您之前夸过的玫瑰酥。” 从她身后走出一名侍女,手中端着的餐盘上正摆放着泛着透亮粉色的酥饼。 威尔顿的目光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带上笑意,反倒是眉心皱紧。 “罗兰……你不该来这里,至少不是现在——我们在谈很重要的事,不能随便打扰。” 少女眨动眼睛,却并不害怕或者因为父亲的训斥而感到落下面子,反倒是碎步凑过去,声音轻柔: “父亲,我只是想让您能第一时间吃到我亲自做的点心,还有兰斯特长官——” 罗兰的视线挪到在另一侧坐着的兰斯特身上。 只是这一次,他身后并没有站着她所熟悉的栗发青年,而是一个陌生女人。 她的表情顿住,笑容依旧: “长官,还有……那位女士,请品尝!” 兰斯特的眉头因这个意外缓慢松开,面色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威尔顿眉头一挑,笑容突然绽开,声音轻快:“兰斯特阁下,是否能品尝一块我的女儿亲手制作的糕点?” 那侍女顺势来到兰斯特身前,托盘不偏不倚放在他的手边。 出于礼貌,兰斯特捏起一块递到面前的盘子里的点心。 洛温也分到一块,她仔细端详。 这块酥饼形状十分好看,色泽正好,金黄的酥皮包裹着中心的粉红馅料,像是一颗怀春的种子,想要在春天的沃土里生根发芽。 尽管尝不出味道,洛温还是咬了下去,是预想中十分松软的口感。 低头,对上兰斯特的视线,他低声说: “你吃到我的衣服上了。” 那酥皮的碎屑掉在了兰斯特的肩膀上,十分明显。 没等洛温做出补救,兰斯特已经拍了拍肩膀,咬下第一口。 “……” 一直看着两人互动的罗兰早就抿起嘴唇。 “兰斯特长官,请用我的手帕吧。” 说话间,罗兰向两人走来,伴随着一阵香气。 随着她含羞带怯地走近,洛温只觉得鼻间轻嗅。 这香水…… 洛温紧皱眉头,预感到有什么不对—— “阿嚏!” 等洛温睁开眼睛,发现对面的两人遭了殃,都一脸震惊地呆滞在原地,身上挂满了食物的碎渣。 “抱歉!罗兰小姐!还有……” 她垂头对上兰斯特呆滞的眼睛,尴尬地露出微笑,“长官……” 她将剩下的糕点全塞进嘴里,飞速从一旁呆立的罗兰手里夺过手帕,道:“谢谢您送来的手帕!” 随即小心翼翼地拍走兰斯特头上的碎屑,带过面颊,又擦起他的肩膀以及胸口。 细碎的酥饼藏进衣服的褶皱里,一时难以除尽,洛温专心致志。 “……” “……” “……” 在她的手碰上兰斯特的胸肌时,兰斯特终于被忍无可忍地打破了一室沉默: “行了……我等会自己处理。” 他握住洛温的手腕,制止她的手到处乱晃,眼睛与腮帮子仍然鼓着的洛温对上,很快他又闭上眼睛,不想再多看。 兰斯特对一侧的威尔顿伯爵说到:“伯爵大人,您说的我已经了解。刚刚我已经思考许多。的确,您的城市正在面临危险,无法对我们的任务给予应有的支持……我同意派兵去往南部森林。” 洛温的手腕仍在他的手心里,此刻洛温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腕,微微拉动,同时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垂下,希望兰斯特注意到她的暗示。 兰斯特却似乎毫无所觉,被轻捏手腕,只是微皱起眉毛,安抚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洛温,将她的动作当成了不合时宜的调戏。 “……” 洛温咽下嘴里无味道的酥饼,感到自己的额角青筋正在跳动。 这场商谈很快告终,城市的长街上,阳光普照。 洛温与兰斯特一起走着,身后是跟随兰斯特的亲卫兵们,一行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一旁的行人却纷纷让出道路,避开他们。 阳光从整洁的城市上空照射而下,穿过层层整齐的建筑,切割出规整的形状,落在一行人身上。 洛温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要答应伯爵的无理要求?” 兰斯特目不斜视,道: “你查觉到了吗?” “什么?” “伯爵的态度……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我们进行诅咒的巡查,这些天一直在以各种幌子打散我们的兵力。” 洛温停住脚步,说:“你是说……” 兰斯特的脚步也随着顿住,说到: “城外的危机,的确存在;但城内,一定有什么他更不愿意我们知道的不堪。只是恐怕这次的南部增员,也不会如伯爵所说的那般,只是一次简单的清剿。” 与此同时,洛温接收到好久不见的系统任务。 【支线任务: 协助兰斯特·诺瑟进行南部森林的探索 奖励:世界碎片】 洛温心下一跳,问: “这个任务是什么意思?难道兰斯特会亲自去南部森林?” 【滋滋……是的。提示:该任务十分重要,请注意不要错过任务开始的时机。】 洛温不动声色侧头观察兰斯特。 他紧抿着唇,像是一个紧闭着的蚌壳。 第17章 南部 清晨,校场后的树林里,树影婆娑,鸟鸣声声。 洛温蹲在地上,从一旁的草地里捏起一株鲜嫩的小草,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后又立马扔远了。 “洛温……副官。” 菲尔丁站在距离她一两米的地方,扶着额,有些无奈: “南部森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值得你亲自去一趟?” 洛温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声音低哑: “当然是,有很重要的事。” 菲尔丁捂住半张脸,遮挡住表情:“好吧。” 两人对视上,洛温微微皱起眉,问: “你那是什么表情?” 被质疑的菲尔丁压住嘴角,回答道: “……抱歉,洛温,你的伪装实在是十分完美。无论是外形还是声音,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真的不和兰斯特长官说你的伪装吗?我觉得他会很惊喜的。” 第20章 洛温眉毛一挑,声音并无起伏:“不了。请你也不要和他说,就当是……一个随时等待揭开的玩笑。” 洛温露出笑容,黑色长发被一阵风扬起,一双黑色眸子抬起,透出几丝坚定。 等洛温走后,菲尔丁走回营地里,兰斯特已经在校场内等候他多时。 兰斯特早已在等待中闲不住,挥起剑进行日常的训练。 一边训练,他一边说到: “我打算去南部森林,一个人。你留在这里,注意控制消息……不要让伯爵知道。” “为什么?” “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事……” 菲尔丁心头一跳,想起了刚刚洛温也和自己说起她也将要去往南部森林。 这两人是约定好一起去的吗? 兰斯特见他沉默不语,有点诧异地看过来。 菲尔丁压下眼中闪过的几分疑惑与猜测,露出微笑: “……没什么,长官放心,军营一切有我在。” 兰斯特收起剑,轻擦额角的汗水,拍了拍菲尔丁的肩膀。 “好。” —— 三天后的南部森林。 在一众士兵中,洛温借着擦拭额角的汗水的掩饰,看向前方的不远处一个半遮面的男人。 他的下半张脸被金属面具遮住了,一头浅金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军中带着面具的人虽然很少,但并不值得人们好奇——行军过程有太多意外,有些人会选择戴上面具,将可怕的过往遮住。 洛温认出,那正是嘴上说着要在书房呆上一周的兰斯特。 她的手心攥紧,嘴唇抿起。 如果不是系统告知,恐怕等兰斯特从南部森林回来了,她才会知道他去过那里。 只身前往,危险太大,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众人前方,队伍的领队是圣光骑士团九支骑士队的队长之一,奥尔尼·马多克斯,那是一位亚麻色头发的贵族青年。 奥尔尼转过身对众人喊到: “大家加快步伐,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下一个落脚点。” 说话间,他倒退的脚步未停,倒着走路让他无法关注脚下,很快—— 洛温看着距离奥尔尼的脚后跟越来越近的一截树枝,心里默数:三、二—— 高大的骑士长脚踝撞上那截突出地面的树枝,脚下踉跄,眼看着就要失去平衡。 在快要摔倒的前一刻,他的另一只脚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向后一踢,踏实地蹬在身后的地面上,稳稳地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啊,真是好险。” 奥尔尼嘴上说着,可话音里没有半点担心。 他双臂还僵持在半空,此刻只能将手放到后脑勺,习以为常地双臂抱在脑后继续倒着走了两步。 洛温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习惯了奥尔尼的不着调的模样。 尽管奥尔尼的一举一动总是显得不拘小节,但他的战斗天性让他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抵消了这个缺点。 在军中闲暇时,有时也会进行一些互相切磋。 剑术在兰斯特的帮助下提升得十分快的洛温被起哄上台过许多次。 她只输给少数几人,其中就有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骑士长。 因此,这次的南部森林的领队任务的确非常适合他——他非常善于战斗,在这样一场不能够派出太多士兵打草惊蛇的行动中,他的武力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军中的压力。 洛温想到,这大概也是兰斯特的所想。 森林的空气中十分潮湿,夕阳仍在,森林里已经渐渐泛起雾气。 走在前方的奥尔尼轻快的脚步陡然一顿,眉间一跳,手迅速搭到了腰侧的剑柄上,声音陡然低沉: “前面不对劲,大家戒备!” 众人纷纷将手中武器紧握。 被夕阳照到的树梢间陡然惊起一群飞鸟,扑棱着翅膀飞出。 随即,一只巨型鸟类魔兽划开四散的鸟群,出现在天空。 它形似一只巨雕,盘旋在上空掀起起浪,泛红的双眼紧盯着下方的地面上渺小的人类。 奥尔尼反应极快,看出那魔兽嗜血的红眸,高喊到:“远程!” 说话的同时他也不闲着,扭头往四下望去,想要找到一把合适的弓箭。 只是还没等到他的目光锁定任何一把长弓,一支箭矢划破迟滞的空气,划过他头顶的空气,带出一阵激荡的气流,直接射向上方的魔兽雕! 震惊之下,他猛然回过头—— 那是一个带着半遮面面具的青年。 警惕的魔兽扇动翅膀,顺利地躲开这一箭。还没等它喘口气,下方训练有素的士兵已经架好了长弓,箭矢释放。 即使它皮糙肉厚,但还是受了伤,伤口的疼痛彻底激怒了它,它发出一声长啸,向下俯冲而来。 巨大的锋利爪子在人们上方掠过,他们举起的长剑发出不堪其累的刺耳声响,很快四下鲜血满地、哀嚎遍地。 兰斯特被那爪子的尖钩挂上长弓,来不及松手之下,被巨大的力量带倒,眼看就要砸向一旁的士兵。 他腰身稳住,脚下发力,终于借助潮湿的泥土卸了力,但手中的长弓承受不住已经折断,他眉头紧锁。 而奥尔尼却没有这么幸运,他拉住一名早已受伤的士兵,正要将他带离危险地带,那魔兽却仿佛锁定了他一般,一阵汹涌的气浪袭来—— “碰!” 奥尔尼被砸到了树干上,滑落下来,视线模糊、耳边只剩下刺耳的轰鸣声。 一道喊声模模糊糊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甩甩脑袋想要站起身,眩晕感阻止了他,只能任由周身的气流涌动,传来不详的风浪。 在他所听不见的世界里,士兵们望着眼前的景象纷纷摒住了呼吸,有人更是惊呼出声: “不,队长!” 那只魔兽眼中红光流转,竟是直接俯身冲了下来,尖利的喙对准了奥尔尼。 长官已经明显被摔懵了,无法及时躲开…… 众人的心头不约而同闪过了这道声音: 谁能阻挡这来势汹汹的魔兽? “咻——” 破空的裂声响起,一把长枪从人群中破空而出,直直刺中那怪物的左眼! 兰斯特因爆发出巨大力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有杀意。 魔兽的鲜血瞬间喷洒而出,撒了周围人满身。它发出凄厉的尖声嚎叫,刺耳得众人紧紧捂住耳朵。 但它根本不敢再继续停留,恐惧已油然而生,那个可怕的人类正在瞄准它的另一只眼睛! 即使翅膀上的伤口已经密布,魔兽仍强撑着飞离地面,带起的劲风将这条路径上的人吹得睁不开眼。 兰斯特抬起手臂阻挡那阵狂风,眼睛眯起。 眼瞧着那只猛禽眼睛流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但他目光中的寒意却没有退散。 这么大型的猛禽魔兽居然出现在这里,这可和伯爵所说的情况并不一样…… 一旁,奥尔尼扶着晕乎的脑袋起身,拾起地上自己的长剑,抹了把脸上的鲜血,走到面具青年身边,说到: “士兵,谢谢你救了我,你的箭术真是神乎其神……” 奥尔尼难免好奇怪。 在紧迫关头,正常人至少也会有一丝心慌手抖,但他于危难时刻,依旧能保持临危不惧,准头极好。这并不是一般的士兵所具有的素养,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之前在军中从未见过? 而青年背对着他,并不回头,只望着远方逃走的魔兽,随后才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竟是连回话都没有。 奥尔尼:“……” 有个性。 众人开始熟练地收拾战场,清点伤员。 这次行动原定人数并不多,随军牧师只有寥寥三人,即使透支了力量也无法做到将所有伤员治愈,血腥味弥漫在队伍之中,所有人的脸上都漫上一丝疲惫。 但他们没有停歇的时间,天色已晚,夜晚的森林只会更加危险,他们只能继续赶路。终于他们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处合适的落脚点,支起了帐篷和篝火。 火光旁,奥尔尼脑袋上顶着层层纱布,举着一只随身携带的地图,嘴里嚼着没有什么味道的干粮。 洛温走近,靠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上,四处打量发现随军牧师并不在附近后,强化了视觉,窥见了那张地图的一角。 这张地图她有印象。 作为军团的副官,许多机密文件都得经过她手。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奥尔尼这会儿应该十分疑惑,只因为他们如今走的这条路已经是军团里最优秀的战术规划师制定好的路线,几乎不会出现什么差错,除非—— 淹没在一片潮湿夜色,森林深处传来一阵动静。 队里的侦查员迅速放下手里的食物,快速爬上附近最高的树的树梢,看向远方,面色变得十分凝重,对下方喊道: 第21章 “队长!有情况,前方的是……一大群鹿,状态很焦急,似乎是在奔逃。” 奔逃? 洛温眯起眼睛。 一旁,带着半面面具的男人从黑暗中走出,直直走向奥尔尼,声音不高,近乎只能让奥尔尼一人听见: “奥尔尼,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刚刚收好地图的奥尔尼一脸莫名,虽然他救了自己,但这么和长官说话可不太…… 对面的神秘男人微微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十分眼熟的脸来,又很快戴上面具。 为什么要摘下面具? 而他摘下面具的脸上并没有受伤,那么他戴的面具是…… 奥尔尼脑子转得飞速。 浅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高挑的个头,语气里自然而然带上的冷淡,还有那双总是几乎不带着任何情绪的蓝色眼睛…… 他突然福至心灵,眼前的人是本该在城区的团长,兰斯特·诺瑟。 对上人脸后,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耳熟: “我没有时间和你详细解释——那些鹿群,很有可能在躲避着什么十分强大的魔物,我们得赶紧离开。” 奥尔尼十分无措,嘴巴开开合合,道:“团……” 兰斯特的眼睛微眯,打断道: “你还是骑士长,你来带领大家。” 尽管并不明白为什么,但奥尔尼还是习惯性的服从命令: “好的。” 奥尔尼的神色很快恢复自然,转头向众人喊道: “大家,赶快收拾起来,我们得在夜晚转移了。前方的鹿群带来的很有可能是坏消息——我们也得和它们一样躲避起来。” 他们不能直面冲突。 连日的跋涉、治疗的缺失以及未来未知的前路都表明着,他们此刻必须动身规避损失。 洛温从树下走出,站进火光里。 在她身前,兰斯特重新带上了面罩,目光被篝火挡住,洛温不能看清他的神情。 第18章 遇险 夜晚的森林十分危险,军队在转移的路上又遇上一群发狂的小型魔兽,好在夜晚他们点燃的火把可以驱逐它们。 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他们终于到达新的落脚点,拖着着疲惫的身躯入睡。 次日一早,天气已经不复前几日的晴朗。 洛温躺在树梢上,捏住一片树叶轻轻捻了捻,感受着周围的湿度。 梅雨季节就快要到了…… 空气里水汽十分重,这是暴雨的讯息。 她跳下树梢,头顶是灰白的天空,厚重的云朵将昨日的蓝天覆盖。 身边的士兵们陆续苏醒过来,众人又开始赶路。这样沉闷的天气好像也让众人的心情也变得潮湿沉重起来,一路上无人交谈。 突然,侦查员赶了回来,他气还没喘匀,神情急切,道: “队长,在前方发现一个空置的山洞。” 四周众人的眼神一亮。 暴雨即将来临,并不适合赶路,他们需要合适的庇护所。 暴雨是十分危险的,尤其对某些生物而言,是天然的狩猎场所。 洛温抿起唇,脑中闪过伊瑟隆周边的版图。 这片地带位于城外的南部森林,距离由南向北的官路并不远,只是没有被人好好管理,才让魔兽泛滥成灾。 在这片南部森林一直都居住着一种巨蟒类魔兽,曾在官道附近出现过,在草地上的巨型辙印就是它们留下的,可见正处于活动频繁的时期,而它们尤其喜爱在雨天出没。 奥尔尼停住脚步,目光凝重,问:“空置?” 侦查员:“我们几人进去时,那个山洞里并没有其他魔兽的踪迹,相当奇怪……而且地面上有许多新鲜的白骨,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不过可以猜测死去的动物体型并不大。” “那是被魔兽蝙蝠占领的地盘。” 洛温出声,在人群中她沙哑的声音不算大。 “它们喜欢用捕获得到的猎物骨架作为自己巢穴的支撑,一般为群居性魔物,有嗜血天性。那些地上堆起的累累白骨是上方他们巢穴里落下的边角料。” 那几名侦察兵背后一寒,不约而同想到他们当时探查的山洞,或许上方的黑暗里,密密麻麻的红色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们。 奥尔尼侧过身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博学士兵,有点熟悉的惊奇,只是随即他的眉头又皱紧。 “蝙蝠?但根据伯爵的清剿报告,明确地说到他们已经清除了南部森林的绝大多数蝙蝠……” 蝙蝠魔兽一般群居,一段时间不加以控制足够泛滥成灾,因此一般所在的周边城邦在定期清剿时会着重杀灭这一类魔兽。 奥尔尼看了眼身后的众人,士兵们的神色中都透着疲惫。 他转过身继续道: “附近还有其他合适的掩体可以躲过暴雨吗?” 侦察员面露难色,只能摇摇头。 附近的树木种类与王都领域内的并不相同,并没有可以用于躲雨的高大乔木。 雨一旦落下,那些雨水将会将他们从头淋到脚。即使是在夏天,失温带来的后果也是不容小觑的。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乌云密布的天际传来一声压抑在云层之中、深厚的一声闷雷。 众人抬起头,面色凝重。 奥尔尼捏紧拳头,最终开口道: “我们即刻向山洞出发,但是请各位务必、务必小心!” “是,长官!” 众人齐声答应下来。 —— 山洞前,洞外的水汽已经濒临临界值。 众人却不敢贸然前进,纷纷站在洞外的两侧,武器已经紧握在手,全神贯注地警戒。 洞口,奥尔尼点燃火把,向上抛去。 那火光飞速升空,将洞内的上空映照得一片光亮,上方的石壁上,赫然栖息着密密麻麻的蝙蝠魔兽! 它们被陡然升空的火把惊吓到,慌不择路撞着彼此。 “吱——” 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魔兽尖啸,震得人心头发麻。 蝙蝠们一改混乱,一齐愤怒地向山洞门口那群人冲去。 站在最前方的奥尔尼早有准备,但依旧被眼前铺天盖地的蝙蝠吓到。 这数量…… 在他一旁,兰斯特的眉心紧皱,蓝色的双眸已经有如淬了寒冰,望着向他们冲刺而来的蝙蝠群,压抑着满腔怒火,此刻他完全明白了。 伯爵根本就没有进行南部的清剿——一路以来的魔兽数量,是荒废了一年的巡查与清剿都难以达到的!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奥尔尼听清:“伯爵在欺骗我们,他根本没有达到清剿目标——” 简直是……不把圣光骑士团士兵的性命放在眼里,不把自己庇护的伊瑟隆城邦放在眼里! 蝙蝠群已经来到近前,众人提起长剑迎战。 奥尔尼一边挥剑抵御着发狂的魔兽,一边回答到: “真是疯了!他难道完全不害怕雨季的魔兽潮吗?整座城市都会被冲毁的!” 尽管他们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但长久的跋涉带来的疲惫和远超预估的魔兽数量还是带来了伤亡。 地面上多出几具只剩白骨的尸体,鲜血甚至还没有飞溅开就已经被围攻而来的蝙蝠群吃了干净。 而那飘散到空中的鲜血味道却进一步刺激着这些魔兽,让它们越发嗜血发狂。 一直掩藏在众人之间,洛温尽量保证着自己的能力不暴露的同时搭救身边的士兵,但还是无法顾及所有。 身边的士兵们渐渐在魔兽的围攻下露出疲态、增添伤口,甚至被彻底吃干净。 洛温心急如焚,在脑内疯狂地搜寻这种魔物的具体特点。 “啊!” 一旁,一位士兵被只蝙蝠扒上了脸颊,那蝙蝠不由分说啃上他脸部的血肉。 带来的疼痛还是其次,面对即将被吞吃的恐惧才让士兵感到崩溃,他乱了心神,手里的剑乱挥,还想腾出一只手去将那只扒上他脸颊的魔兽扯下。 洛温想要喝止,好稳定他的心神,嗓子却嘶哑过度,眉头一皱闪身靠近,直接将那蝙蝠的脑袋捏在掌心,力气之大将那蝙蝠的头骨都捏软发出一连串骨头破溃的声响。 士兵本来近乎绝望,突然得救,有点缓不过神,大口喘着气,他手里的剑不能停,只能气喘吁吁地呼感谢。 洛温却无心看他,她退到后方,仔细查看手中拎着的蝙蝠。 它浑身漆黑,翅膀边缘泛着灰色,同时在翅膀尾部有着一节毫无颜色的短骨。 这是—— 洛温脑中各种信息乱翻闪过,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起来: “蝠王! 它们是雾蝠!我们得先杀了蝙蝠王,雾蝠就和普通的蝙蝠一般,惧怕火焰!只是因为首领的存在才暂时压制住了动物的天性!” 在这样的喊叫声中,众人仿佛找到了定心石,眼中对死亡的恐惧都少了一些,抽出神来抬头寻找那只狡猾至极的蝠王。 第22章 听到这嘶哑的大喊,兰斯特的眸子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在挥剑的瞬间观察起那个声音嘶哑的年轻人,嘴里重复着: “蝙蝠王……” 他蓝色的眸子亮起,目光坚定地抬起头,尽管手中的剑依旧挥动,但并不妨碍他观察上空,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发现一双眯成缝隙的红色双眼。 那是一只从未移动的蝙蝠。 那只蝙蝠蜷缩着翅膀,倒挂在白骨搭建的巢穴之上,一双眼睛涌动着嗜血的猩红。 一人一兽对视的一瞬间,那只蝙蝠松开了倒挂在巨大白色骨架上的后肢,展开了巨大的翅膀,它的体型比周围其他的蝙蝠大上一倍。 奥尔尼赶到兰斯特身边,压着声音: “长官,您……” “掩护我。” “什、什么?” 奥尔尼抬眼看过去,魂吓飞了一半—— 兰斯特在挥剑斩断附近最后的一只蝙蝠后居然将长剑收起,而前方还有源源不断的蝙蝠正围拢过来。 戴着面具的青年从背后取出长弓,一支箭架起,对准上空,眼中已经看不见其他。 这可苦了奥尔尼,他左支右绌,勉强维持着兰斯特身边的清净。 挥剑斩下一只飞速扑来的蝙蝠,可那只蝙蝠的上半截尸体仍有惯性,眼看就要撞上兰斯特紧绷的手臂。 奥尔尼忍不住喃喃:“糟了……” 一人的剑身侧着从兰斯特身后挑来,将那半截血块的去势阻挡,直线坠落在地。 奥尔尼在余光中捕捉到那人的身影,黑色长发的青年,眉头下压着,那下压的弧度十分眼熟。 来了一个帮手,奥尔尼松了一口气,兰斯特身边也得到了彻底的清净。 感知到危险,那只巨大的蝙蝠王在半空扇动翅膀,发出一声拖长的刺耳尖叫,距离它较近的士兵甚至被这道声响震得耳朵出血。 蝙蝠群却在这道尖啸声中速度陡然加快,更加密集地攻击着下方的人群。 这回,即使遇见明晃晃的火焰,也毫不惧怕地冲过去,灼伤也丝毫不退。 四周的混乱程度加剧,但这丝毫影响不到兰斯特。 此刻的他全神贯注,眼睛里只剩那只蝙蝠王。 三点一线,他手中的箭矢飞出去,发出一道弓弦震响。 手中长弓微微转动,他竟是直接收势将长弓垂在身侧。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箭,一路穿过层层混乱飞动着的蝙蝠,最终直达闪避不及的蝙蝠王,在它凄厉的惨叫声中贯穿了它的眉心。 蝙蝠王血色双眼陡然消散,从高空坠落,砸在地上成了尸体。 一时间,士兵身边的蝙蝠们也顿时失去了攻击的欲望,面对四周的火焰十分慌乱地四处乱撞,在众人不断点燃起的满山洞的火把中慌不择路,撞伤了一些士兵后,纷纷逃离了山洞。 “呼……”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 等众人刚全部走进山洞内,外面的天空中惊现一道闪电,随后雷声沉闷地响起,大雨在几个呼吸间就落了下来。 洛温躲闪不及,半边身子被这骤雨淋湿,长长的黑发贴在她面无表情的脸颊上。 一道熟悉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 “你怎么知道它们是雾蝠?” 洛温扭过头去,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眸光微颤,躲开视线的相接。她的声音依旧沙哑无比,简单给兰斯特讲述了雾蝠的特征。 最后补充到: “我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大多数魔物都十分清楚。” 一阵沉默后,洛温手指微动,头顶响起了他的声音:“十分感谢你刚刚的帮助。” 这句话里带上了……浅淡的笑意。 洛温愣神地抬起头,银白的面具遮挡住了他下半张脸,让她探寻不到想要看到的弧度,但此时他眼里细碎的光芒流动,分明在笑—— 她下意识点,愣愣地看着他转身离开。 夜色降临,山洞里燃起篝火,众人十分疲惫,就连值夜的人都十分困倦。 洛温沿路上动用了太多诅咒的力量,很久没有进食的她身体已经十分疲惫,闭上眼睛没多久就陷入了深眠。 夜半,山洞外的雨停了,雾气蒙蒙从洞口飘来,满山洞里只有静谧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竟是没有一个人还清醒着。 不一会,在营地里有一名小腿上绑着木板的士兵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着山洞外走去。 陆陆续续有四五人,接连走了出去。 而此刻,躺在山洞一脚的洛温却毫无所觉,就连眉间都放松下来,仿佛进入了一场十分香甜的美梦之中。 现代世界,那是她刚上大学的一个暑假,日上三竿,洛温依旧躺在熟悉的房间里,手上的游戏正激烈,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发力。 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 她说完,愣住了,她的房间怎么会出现别人? 洛温回头望去。 在绿树荫浓的窗前,自己从小到大使用的那个木制书桌旁,兰斯特穿着一身白衬衫牛仔裤,反坐在窄小的椅子上,手臂搭在靠背上,手中的书页半开着。 但他没有看书,而是在看着自己,仿佛被她这幅紧张的模样吸引才终止了阅读。 嘴唇蠕动片刻,洛温的心跳加快。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一切思绪: 【宿主—— 请选择是否接受临时任务?】 眼前的一切陡然消失,洛温猛地睁开眼,出现在一片纯白的空间内。 她的胸腔中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愤怒情绪,但并不记得是为什么。 怎么会这么突然? 她轻揉着眉心,问到: “这次是什么任务?” 【任务:[入梦集·停驻初见] 目标:收集梦境信息,绘制梦境图景 奖励:世界碎片 请宿主积极完成任务!】 第19章 停驻 “哈哈哈……” 小男孩欢快跑过,将身后追来的男人甩在身后,猫着腰钻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在灌木中,他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着,直到看到大人走过去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笑容灿烂地转身。 “啊——” 他将自己的嘴捂上,眼睛瞪大。 在他身后是一颗郁郁葱葱的树木,树下坐着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上一两岁的姑娘,此刻正安静看着他。 那双眼睛盛满日光的碎影,在对视后平静地收回视线,似乎眼前突然出现的家伙与她手中的书相比没有半点意思。 男孩犹豫着想要开口。 女孩举起手指,笑眯眯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嘟起:“嘘。” 她的指尖又翻过一页,男孩意识到这是在让他等待这个故事的结束。 他天性好动,可这次,在一片安静的氛围里不知怎的居然能安分呆住。 坐在草地上,他的视线忍不住随着一只昆虫游走在鲜嫩小草的顶端,飞起,落在对面人的书页上。 女孩却完全没有发觉那只虫子的存在。 伸出手,他缓慢地不惊动那只虫子,将它拾起。 虫子密密麻麻的足乱动起来,女孩终于发现了这只突然出现的虫子,脸色瞬间惨白。 男孩看出了她的害怕,赶忙将虫子扔远了,平生头一次无师自通地安抚道:“我已经把它扔远了,没事了。它很小,根本不会伤人的。” 女孩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终于出声: “谢谢。” 声音不出所料,十分好听。 男孩学着她的动作坐在地上,见她不赶自己走,安心地呆了下来。 整个下午的时光,他难得不再追寻花丛里飞舞的蝴蝶、不想攀上高高的树枝、不想挖掘花园里的树根。 在这之后的几年里,他们渐渐习惯了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 直到那个午后的降临。 年幼的孩子抽条,长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青年。 在庄园一间昏暗的房间内。 “你疯了?你知道她是谁吗?你们刚刚在花园做什么!” 父亲苍老了不少,已经没了他年幼时追赶在他身后的力气,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 刚刚在花园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他的儿子居然就那么捧着小姐的脸想要吻上去。 “我知道……” 说着,他的声音里带上一点说不清的倔强,将话音挑起,也挑起眼前人的怒火。 “你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撑住额头,紧闭上的眼睛,再睁开眼,已经只剩坚定。 “你只是一个仆人的儿子……” “你,马上离开,明天、不,就今天。” 终于他慌乱起来,年轻人根本不明白他父亲为什么会如此崩溃。 “不、父亲,为什么,我不走。” 第23章 “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父亲的力气还是那么大,他已经有了反抗的力气,但那只手握上自己胳膊的那一刻,他还是顿住,没有甩开父亲的手,只是嘴里不断问着: “父亲,为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是子爵的女儿……” “那又怎样?我真心喜欢她……” “你……你觉得子爵会怎么看这件事?成全你们,将他培养好的尊贵的如同鲜花一般的女儿许配给你?然后再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让无论是庄园里还是庄园外的人们都为你的婚姻祝福?” 青年眼里只有清澈的真挚,随着父亲的话语甚至露出了甜蜜的微笑,这让父亲深吸了一口气。 “不可能,瓦尔克。你必须清楚地知道——子爵对小姐寄予厚望,他希望今年秋天前就让小姐嫁出去,和昨日上门的那位伯爵的小儿子。” “可那人明明是个十分恶心的混球,他甚至调戏花园的女仆。” “但你也看到了,昨晚小姐答应了和他一起出门散步。” 父亲已经将他拉到门前,门外的光线透过门缝照了进来,那样强烈的光线,是白日的象征。 父亲的面容在那一句话后凝滞,一切都静止在那句话音后。 瓦尔克将手臂从父亲的手中抽离,在昏暗的房间里陷入沉默。四周的墙面被一股浓厚的蓝色吞没。 洛温伸了伸懒腰。 真是好久都没有进入有关爱情的梦境了…… 洛温从阴影中走出,出声的瞬间发挥上诅咒的力量: “瓦尔克,你的父亲阻拦了你,那么你的回应呢?” 青年转过身,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副成年人的沧桑面庞,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是您,女巫小姐……没想到我的梦也会吸引您来破解。” “我的回应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在我父亲将我驱逐离开之前,小姐就已经离开了——” 清晨的庄园,万物欣欣向荣。 青年在房间里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屋外传来几声将他的思绪打断,他推开窗往外看去,在一片昏暗的世界里,窥见一道身影在花丛之后、庄园大门前。 那道身影他再清楚不过——那是他亲爱的小姐。 在她身后的马车旁,站着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正挥着手与庄园上的人告别。 随后男人伸出手,迎接女人坐上马车。 青年疯了一般推开门,不断往前冲,冲出送别的贵族们、冲出泥泞的门前路,一直往前,眼前只有模糊的风景,耳朵里只剩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女人在他紧追不舍下终于将脑袋伸出车窗,与他的视线相撞,带着一抹平静又释然的微笑。 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淡漠,像是月光下花园里停滞的喷泉,一汪沉默的静水。 男人停止了追逐,眼睁睁看着女人所在的马车驶离,消失在森林的道路里。 “我后来给她写信,偶尔会收到回信。” “也许您并不相信,但是我们的确是两情相悦的,她说会等我去伯爵的领土,找到她。” “但自从那封信之后,我没有再收到过一封来自她的信。” 沧桑的瓦尔克站在洛温身边,看着年轻的自己抱着那最后一封信露出微笑的样子,嘴角也微微勾起。 不过不是因为同样的喜悦,而是讽刺。 在街角,高大的骑士跟随那张纸条的指引来到指定的地点,四处张望后,终于等到从长巷走出的身影。 双眼一刻也不肯放松,他凝神仔细看着,嘴角的笑容再也压抑不住。 “果然是你,小姐……” 面前的女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只是与他记忆中已有了很多不一样。 比如,她与以往不同的殷红唇色、过于苍白的皮肤,还有目光中的死寂。 “瓦尔克……你终于来了。” 女人的声音嘶哑,眼中闪动着暗色的光芒,还没等他看清,女人的眉头一皱,将异常压下。 再次抬眼,她一如既往露出温柔的微笑,说:“只可惜,太晚了……” 瓦尔克:“什么太晚了,小姐。伯爵之子已经……” 看出瓦尔克的犹豫,她轻笑接过话:“死了……” 但她还是继续道: “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们已经不再是一路人了……” 瓦尔克的脸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僵住。 “……为什么?” 小姐:“你知道的,这世界上有很多为什么。有的能得到答案,有的不能。今天你问的问题,就是不能得到答案的——” 女人将兜帽戴好,给他一个警示的眼神,示意他不要跟上来,走进了黑暗中。 洛温开口:“之后呢?你还见过她吗?” “当然,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眼前的梦境世界浮现点点碎裂的痕迹,露出其后漆黑得犹如漩涡的深渊。 瓦尔克半弯下腰,心脏传来的痛楚让他无法直立,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稳着自己的情绪。 洛温也被这情绪感染,难以呼吸。 那是一个夜晚,场景让洛温意外的熟悉——正是伊瑟隆夜晚的街道。 而且这条街,她不久前才刚刚经过。 瓦尔克举着长剑,快步跑在繁华街道旁错综复杂的巷子里,身边的队友突然低声道:“前方有人。” 那是……菲尔丁。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飘来,菲尔丁站在两条小巷的交叉口处,手中握着的剑上血迹还没有流淌干。 “士兵?” “是的,长官。” 菲尔丁收了剑势。 两人走近,那躺在地上的魅的身影也渐渐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那是一个女人,身穿一身黑色的长袍,苍白的皮肤,双眼还大大地睁着,眼里只有那道远在天边的月亮。 瓦尔克的搭档发出一道惊呼: “长官您受伤了!?” 菲尔丁的声音传来:“是的……她很强。” 瓦尔克却搭不了一句话,此刻的他完全开不了口。 他一把将长剑扔在地上,猝然跪了下去,伸出了手贴上了女人已经泛出黑色边缘碎片的脸颊。 身边的两人被他这举动惊得完全呆住。 已经听不清是谁发出的疑问: “你认识她?” 回答的只有男人滴滴答答淌了满脸的泪。 女人灰败的眼中终于倒映出其他东西,在长久的心碎后,他们再次见面。 她强撑着露出笑容。 “你来了……” 瓦尔克的声音破碎着,声音越来越低: “我来得太晚了,小姐……” 一阵浓雾凭空而起,将在场的所有人的身影掩盖住。 一道飘忽的声音从瓦尔克的身后响起。 “瓦尔克,你来了。” 洛温背后一寒,与瓦尔克同时转身。 一个女人的身影静静站在雾中,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姐。 洛温目光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肩上一轻,化作猫咪的系统消失在她肩头。 瓦尔克追逐着浓雾中的女人的身影大步远去,洛温阻拦不及,眼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浓雾之后。 随后,在她身后,一道苍老的男声响起: “洛温,我们去集市上走走……” 她猛然回过头,心底发冷,那位记忆中的神父站在浓雾之中。 很快,浓雾散去,世界清晰起来。 他们站在弗洛格小镇,那间破败的教堂之中,屋外阳光明媚,正是寒冬过去之时,春花开放之际。 她许久未见的神父,笑容温暖极了。 神父的身后,冒出一个雪白头发的小男孩,目光怯怯,双眼对不上焦。 洛温知道,他在等待自己过去牵住他的手。 第20章 斥候 洛温露出微笑。 真是让人怀念…… 她对对面那两个与记忆中十分相似的身影道:“不了,爷爷,我今天不想出门。” 像是固定程序被打乱,虚影无法作出及时回应,只能依旧保持着虚假的微笑,僵立原地。 她伸出黑色的利爪将眼前的人影划破,而这虚影居然毫无攻击的能力,就这么如同云烟一般消散。 重新回到浓雾里,洛温闭上眼睛感受着,在恍若隔绝一切的浓雾中听到一道遥远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十分松散,行走的人好似游魂一般在移动。 闭上眼睛,洛温跟随那道声音的指引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等到再次睁开眼,瓦尔克就在眼前。 在男人的对面是一道残影。 影子已经成为一团蓝色半透明状的虚影,有着如同被粘液糊住一般模糊不清的五官,整个身体都像是不断被风吹散的烟团,在漆黑一片的聚拢又消散。 这就是困住他们的东西。 第24章 洛温出声,试图用语言唤回瓦尔克的神智:“瓦尔克,你清醒一点,你睁大眼睛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真是没想到有一天会在梦里对人说你清醒一点。 男人喃喃道:“那是……小姐……” 洛温点头,确认他无药可救了,抬手将那团虚影击碎。 在那一瞬间,不知他看见了什么,瞳孔一阵剧烈地颤动,四周的空间开始破碎。 一只奶牛猫降落在洛温怀中,还没有半刻喘息,在她耳边发出尖锐爆鸣: 【警告!梦主情绪剧烈波动,梦境即将碎裂,意识传输通道并不稳定,可能会导致宿主受伤——】 系统的提醒还没落地,洛温的脚下已经彻底没了着落,整个人往下方的黑色深渊跌去。 洛温的身体紧绷,心跳加速,一双眼睛盯着上方,上空是漫天的碎片,它们的边缘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中泛着七彩的碎光,像是阳光下蜻蜓的翅膀。 在系统自动出现的巨大荧幕中频闪的红色禁止标符下,梦境通道在她下方打开,她终于跌出梦境。 【结算中…… 任务[入梦集·停驻初见]完成度:97% 任务完成,奖励:世界碎片。 目前:世界碎片1055/10000】 “呼——” 在铺上的洛温猛地坐了起来,呼吸还保持着因失重感而出现的急促。 山洞里众人已有人清醒,揉着睡眼,手一探,没有摸到人。 “不对,你们有谁见到比尔吗?” “谁?” “昨晚睡在我隔壁的那个士兵。” “没有。” 问了一圈,身边没有一个人回答见到过。 后知后觉,队伍里的其他人也说到: “不对,我身边的床铺也是空着的……” “齐克也……” 山洞里哗然一片,将睡着的人们惊醒。 兰斯特在洞口擦拭自己的剑,晨光将剑身照亮。在一片混乱里,他收起剑,不紧不慢走到黑发男子身边,并不蹲下。 “昨天晚上,我们所有人睡得太沉了,这并不正常。你知道是什么导致的吗?” 黑发青年刚刚从梦里苏醒,眼中还含着朦胧的雾气,见人走近,手握上了自己的脖颈。 洛温放开握紧脖子的手,声音沙哑破碎,说到:“是……雾妖。” 雾妖,一种只生活在雾气里的魔物,近年来在帝国已经很少出现。 它们本身并不具有很强的攻击能力,更像是一团凝聚的魔气,以人们的记忆为蓝图,编造幻觉,会将睡着的人引入死亡的路途。 很多中了招的人类会在睡梦里摔下悬崖或是跳进湍急的河水里。 那些在半夜出走的士兵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在一侧的奥尔尼抱上双臂,眼神询问兰斯特。 兰斯特开口:“我们得去找到那些士兵,死也得见到尸体。” 奥尔尼条件反射地想回答“是”,很快又打住,说:“你说的没错,士兵,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森林里的雾气随着阳光的铺洒而散去大半的时候,一队人马已经收拾好,准备出发,寻找那几个失踪的士兵的尸骨,并尽可能带回。 此次前往的只有少数人,其中就包括自告奋勇的洛温以及在她之后自荐的兰斯特。 洛温紧紧跟着前方的身影,步伐十分平稳。 前方大步流星的正是兰斯特。 雾妖这种魔物,是一种凝聚而起的存粹恶念,以美好为诱饵,带人走向毁灭。 但而它们十分脆弱,一般人最多做一场夹杂着碎玻璃的美梦;而对于受伤严重的人来说,他们很容易在虚弱时被这种魔物侵蚀神智,在美梦中死去。 是什么样的美梦,居然连兰斯特这种警觉的人都无法清醒过来。 前方那道背影并不回头,声音却传进众人耳里:“他们走不了多远,那几人受的伤十分严重。” 地面上有着几道边缘依稀可见的脚印,杂乱地散布在森林清晨松软的土地上。 只是在经过一处植被茂盛的树丛后,脚步彻底和周围出没的其他动物混杂,看不清他们几人离去的方向。 几人在树丛中仔细探寻,洛温抬头看了眼太阳。 此时的太阳以及完全升起,藏匿在森林里的最后一丝丝雾气彻底被驱散,头顶的树梢上树叶鲜嫩透着光。 她不发一言,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三两下爬上了树梢,举目四望。 一块青黑的土地出现在她视野的尽头。 “那个方向是泥沼。” 洛温身手向着那个方向指去。 树下,兰斯特取出奥尔尼转交给他的地图。 “那里,本不该是泥沼地……这张地图上显示那个方向上应该是是一处山谷。” “长……你说得没错,但是根据他们并没有及时清剿魔兽这件事,地图上的信息究竟有多久没有更新了还并不清楚。” 洛温跳下树梢,继续说:“况且,泥沼地可是会扩张的,特别是在雨水充沛的季节。” 兰斯特将手中的地图卷起,身边一众凑过来的脑袋看了个空。 他说到:“看来地图也并不可信了。” 洛温:“泥沼地也算是通向死亡的路径,雾妖有可能引导他们往那走,我们可以顺着这片扩增出的泥沼地先寻找一段。” 兰斯特:“……的确如此。” 两人顺畅无比地聊着,抬脚向着泥沼动身。 身后,剩余的几人摸着脑袋,有些无措,但还是赶忙跟上。 洛温拨开眼前的最后一片灌木。 “呦呦——” 一只深陷在泥沼地里的小鹿发出悲鸣,一头成年的雌鹿在一旁干燥的土地上无助地徘徊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鹿越陷越深。 洛温从灌木丛后现身走近,那头雌鹿作出警戒的姿势让她停住步伐。 她叹了一口气。 真是麻烦…… 她回过头,发现兰斯特此时正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而其他几人因他的突然回头,不敢动作。 是个好时机。 背对着几人,她的眼睛由黑色转变为红色,那雌鹿受到巨大的恐惧威胁,竟然直接屈膝半跪下来。 从灌木中走出的其他人被这一幕惊到,问: “那只鹿怎么……” 洛温回过头,瞳色已经恢复正常。 “现在救小鹿更要紧。” 几人围拢过来,将那只不断扑腾的小鹿从泥沼地里拉出,小鹿站直身体后,第一时间跑回自己母亲身边,又蹦又跳,好不高兴。 洛温脸上溅了一点泥点,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当然也没有察觉到身后,兰斯特抱着手臂目光凝重下来。 那只雌鹿在意识到眼前的人类对他们没有恶意后,情绪稳定了下来,它蹭着小鹿的脑袋,却怎么也下不了嘴舔舐,只一双乌黑的眼睛深深望向众人,似乎在道谢。 其中一人发出一声感叹: “真是有灵性的魔兽。” 众人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却见雌鹿发出几声长长短短的叫唤,带着小鹿走上几步又回过头来。 几人反应着。 “这是……” “在叫我们跟着?” 兰斯特与洛温对视一眼,迈出步伐跟了上去。 他们猜测得没错,雌鹿的确是在为他们带路。走了没多远,就在另一处泥沼地中他们看见了一个穿着熟悉装扮的尸体。 死去的人不知在泥沼地里挣扎往前走了多久,几乎走到了其中最中心的地带,中心地带的泥水十分稀薄,上方甚至长着紫睡莲。 他溺死在泥水之中。 很快剩余的几人也被发现在附近。 可惜只有两人的尸体还在众人能打捞的范围内,剩余的几人却只能化作这片泥沼地的养料了。 在打捞最后一具尸体时,洛温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昨夜还在梦中见到的瓦尔克。 此刻他的尸体上布满脏污的泥水,就那么横陈在干燥的土地上。 他英气的脸上笑容满面,张开的嘴里灌满了泥浆,他是窒息而亡。 洛温蹲下身,亲手为他合上眼睛,心里难得起了一丝波澜。 她捂住心脏,依旧能感受到那份撕心裂肺的疼痛,这是瓦尔克感受到的二分之一,却足以让她心脏仿佛被大手攥紧,呼吸不过来。 但同时她也记得在男人看到死去之人回归时,他从心底爆炸开的喜悦。 因此,对于生活在痛苦里的人来说,也许遇见雾妖会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这就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难以体会的情感…… 以这种方式传递给她,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对系统这么做的意图,洛温已经在脑海中进行了许多次推测。 她无法辨认出这个所谓的系统给出的承诺到底有几分可以相信。但就目前而言,她捂住胸口感受着那份残留的疼痛,嘴角微微勾起,眉眼却往下,声音很轻,是一个小小的祝福: 第25章 “瓦尔克,祝你……祝你们不要再走散。” 回到营地的路顺畅了很多,奥尔尼等人已经等候多时。 兰斯特身上的泥浆还没有完全清除,他满身的腥味,却在此时将脸上的面具取下。 队伍里大多数人一早对此有所猜疑,不过是现在才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在一片哗然声里,兰斯特开口: “我们必须即刻返程。一点时间都不能耽搁了。” 第21章 撤离 在休息了一整晚之后,众人的精神恢复了许多。 山洞外森林里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阳光已经穿梭而过,落在他们身上。 兰斯特看着手里的地图,手指捏紧地图直到边缘出现褶皱。 靠在墙边的黑发青年看出他的犹豫,不紧不慢走近,伸手捏住他手里地图的一角。 “长官……” 两人的目光对上,她的声音像是细碎石头研磨着耳膜,让人皱眉,她继续说到: “我叫埃尔文,我可以帮助您。” 兰斯特捏住地图的手指放松下来,看着眼前神色冷淡的青年,从中嗅到几分熟悉的神色,问:“怎么帮?” 洛温对此一无所知,神色依旧严肃: “我对伊瑟隆周边森林的物种分布、地貌、气候等都有一定的研究,我能作为侦查队的领队——据我观察,这支队伍并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那双眼睛是深色的黑,闪烁着摄人心魄的自信光芒。 兰斯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黑色眼睛,这是仅有远东人才会有的血统。 他收回眼,点了点头。 —— 洛温带领着几名经验老道的侦察员出发了,队伍里的其他人沿着原定的线路缓慢行进着。 不过多时,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说到: “这个方向并没有错,在绕开这片洼地后,我们就可以顺利抵达南部森林中心地带的边缘,到达那片地方后魔兽出没就会减少很多。” 兰斯特:“领队呢?” 侦查员回答道:“他……速度太快,在得到这个好消息后,告诉我们先回来,他再深入探索一番。” 兰斯特的眉头微皱,看出侦查员神色中的畏惧与羞愧,知道这件事大概只是埃尔文的突然决定。 军队在有了合适的路径引导后,一路上十分平稳,直到傍晚的降临。 他们需要留时间进行营地的驻扎以及进食。 驻扎地附近的溪水很好地解决了他们对于饮水的需求,一行人放松着沿途的疲惫的肌肉,好久没有洗漱的他们在观望了四周发现一如既往没有魔兽出现的踪迹后,跳进了溪水里清洗自己。 只是没有多久,从下游的方向出现一条巨蟒。 它拖着水迹,跃上岸边,一口就咬断其中几人的躯体,鲜血流入溪水中,变成一片水中的烟雾。 士兵们反击,但收效甚微,它狡猾到不可思议。 于此同时,傍晚的夕阳里,森林中的景色变了色调,染上了过度的橘红,洛温这才反应过来是时候返程。 她推算着队伍应该抵达的位置,提起速度。 树林的间隙之中,队伍里的身影出现,洛温眼睛一亮,兵器相撞的声响却先一步穿进了她的耳里。 有突袭!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睁开血红色的眸子,竟然比此刻的夕阳更加艳红,她的速度陡然提升,竟是比刚刚还要快。 即使洛温全力赶回,站在人群不远处的树下,她扶住树干不住喘气,被汗水浸湿的眉眼抬起,死死地盯着那头在人群中四处伤人的蛇兽。 她的心跳剧烈,手掌不住捏成拳头,视线在四周快速掠过,直到看到兰斯特的身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她紧握的拳头才松开。 但兰斯特这里的情况并不如从远处看到的那般平静,那巨蟒扫来锋利的尾伤了他的右腿,他用剑支撑着身体才能安稳站在这里。 身旁的奥尔尼虽然身上并没有多少伤口,但是汗水已经顺着他的鬓角一直流到下颌,握紧剑的手指开始发颤,有了力竭的征兆。 奥尔尼手中的长剑已经有了卷刃的势头,却依旧拿那头蟒蛇毫无办法。 那巨蟒扭着巨大的身体,将草皮掀起、灌木压扁,在泥土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的并不只有士兵们射出的箭矢,还有鲜血、肢体、人们痛苦的喊叫。 兰斯特收回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它唯一的弱点在脑袋上,我需要你帮助我。” 听完兰斯特的想法后,奥尔尼的眼中满是震惊,咽下恐惧与颤抖,他点头。 此时站在树下的洛温终于稳定下心绪,飞速靠近战场的中心,这才注意到兰斯特的右腿似乎有点问题,但还没容她再仔细观察—— 远处。 奥尔尼一声高喊,向前冲去,他借着一旁的树向上跳去,用尽全身剩余力气使出一剑,直逼巨蟒的下颚。 正在此时,兰斯特撑起身体,跳上巨蟒较为低的尾部。 那头蟒蛇被奥尔尼近乎自杀式的袭击夺取心神,长大的嘴还来不及收回,被兰斯特趁势攀了上去,他一路顺着背脊往高处冲去,三下两下抵达巨蟒的头部。 在那只留着涎水的巨蟒即将一不做二不休咬掉奥尔尼的脑袋之时,兰斯特手中的剑向下,一股危险的直觉袭来,让它只能向一侧躲避那道锋利的剑刃,却正好落着兰斯特的下怀,他在那蛇头猛然扭转的一瞬间跳起。 以现在他仅剩的力气,并不足以贯穿这只魔兽坚硬的脑袋,所以他要做的仅仅是——借势。 他在半空中飞跃,手中的长剑在日光之下折射着刺目的光线,他本该坚定不移的神色中却出现了一丝裂痕。 兰斯特的伤腿发出不堪重荷的巨大疼痛,这一跳没有达到理想的高度。 身下的蛇还在扭动着巨大的脑袋,似乎想要甩开头颅上的这个乱跳的人类,这让兰斯特更加难以确认合适的角度。 但时间不等人。 他咬牙将长剑高高举起,下落时身体的重力将他手中的长剑送入了高昂的蛇头的脑袋里,却没有正中眼睛,卡在了眼眶的骨头中! 蛇发出吃痛的嘶鸣,扭动身躯想要将人抖下来,身边的一众士兵顿时只能后退躲避发疯的巨蟒。 兰斯特手中紧握着剑柄,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那匹马将他颠得摔在地上。 但是这一次不会了。 他手中紧握着剑柄作为支撑,另一只手摸向后腰,他在那里备了一把匕首,但是此时却摸了个空。 不知是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也许在他被扫落在地划上右腿时,那把匕首或许就不在了。 兰斯特瞳孔紧缩,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心跳得又快又重。只是下一刻,他熟练地深呼吸,压抑着这种恐惧的情绪持续扩张。 一定有什么办法…… “兰斯特——” 一声嘶哑着喉咙的喊声打破了他的思考,惊得他猛然抬头。 出现在摇晃着的视野中的是一把灰扑扑的匕首,剑鞘早已不知所踪,仅剩剑刃在空气中闪着寒光,它越来越近,在空中的速度快得可以和箭矢比拟。 他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如同以往在教场练习的那样,稳稳地接住了近在咫尺的那把匕首,避免了它穿向自己肩头。 手起刀落,鲜血迸溅,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命中了巨蟒的眼睛。 失去了视线的巨蟒陷入恐慌之中,无差别攻击着周围的一切,甚至撞断了周围的几颗巨木,但已经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兰斯特在蛇首上牢牢握住长剑,双脚抵住剑身以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将收割完巨蟒双眼的匕首抽出,捅向长剑与头骨的缝隙里,搅动,长剑终于松动。 在被巨蟒甩出去的一瞬间,他一个漂亮的翻身,再次将匕首插到巨蟒的眼眶中,蛇头向上顶去,兰斯特却借着这份惯性,顺畅地沿着蛇的面颊剜出一道弧形的伤口,稳稳落了地。 鲜血很快浸湿了这片土地,那只魔兽已经活不成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天空中传来一声长啸,一阵翅膀挥动的声响传来。 士兵中有人发出一声恐惧的低鸣:“是那只逃走的魔兽雕!” 兰斯特拖着一条近乎报废的腿飞速往后撤,借着长剑才勉强维持自己站立,他看向上空。 只见那只缺了一只眼睛的猛禽下落,锋利的双爪紧紧抓住巨蟒还在挣扎扭动的身体,再次向上飞去,视线却还在人群中逡巡。 直到它终于看到伤了它的人类已经十分虚弱,扇动翅膀,眼中竟然生出一片贪婪的红光。 迟来的洛温终于赶到,毫无声息地站到了兰斯特身后,瞧见了那只魔兽眼里的红光,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乱成一片的地上拾起一把还能用的长弓,箭搭上弦。 魔兽雕并不在乎这样一个小小的士兵,它眼中透出一丝轻蔑,长啸一声,一众本就虚弱的士兵捂住耳朵,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第26章 可一身干净的洛温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那支箭射出,发出猎猎风声,从魔兽还剩的那只眼睛旁飞了过去,那铮然响在耳畔的风声,让这只魔兽霎时心脏近乎冰冻住。 无暇再瞄准兰斯特,它不再犹豫,长翅扇动,带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巨蟒飞离了这里。 兰斯特在那阵箭矢的破空声里想要回头,却因陡然的放松下来大脑发出阵阵眩晕,身体里各处的疼痛像是苏醒一般爬上他的身体,紧紧倚靠住剑身的身体微晃,脚尖一歪,向后倒去。 一个微微硌人的肩头接住了他的脑袋,随后他的视线进一步模糊,在视野完全陷入黑暗前,只听到那道沙哑的声音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好像在说:“长官,这种时候,就不要逞强了……” —— 夜晚的营地里的气氛十分沉重。 坐在行军帐内的兰斯特身上的伤口在牧师的治愈下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腿上那处近乎断裂的伤口依然传来撕扯的疼痛,还不能复原。 他还在回想奥尔尼刚刚得到的数据——他们这支队伍伤亡人数过半…… 帐内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他微隆的眉头,只是夜色已然深重,他必须得好好休息,才能有力气带领队伍继续走下去。 帐外,洛温看着他熄灭灯火,终于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加入了值夜的士兵中。 不出所料,夜里森林再次被浓雾笼罩,本该恪尽职守的值夜士兵一一昏沉睡去。 而这一次,洛温一双明亮的红色眼睛在弥漫着的浓雾中睁开着,相同方式的攻击,可对她再没有作用了。 夜晚漫长,但显然这驱散不去的雾气里会有什么不让这个夜晚一直宁静下去,很快营地里传来轻微动静。 白日里那几位受伤严重的士兵中有几人摇摇晃晃站起,脚步迟缓地向着营地外走去。 不过他们走不去了。 在确定他们都没有清醒的第一时间,洛温拿出行军中准备的麻绳,将他们用绳子绑好,扔到了角落里,被绑住的士兵在梦中也并不安分,他们像是毛毛虫一样不停息地蠕动着,嘴里还喃喃着几句梦话。 陷入浓雾之中的夜色万分美丽,而这份静谧的美丽却被断断续续呓语所破坏。 洛温收回看着天空中那轮明月的眼睛,找来布条将他们的嘴堵上,又重新回到篝火旁对着月亮发呆。 月上中天,营地里终于安静下来,就连旁边蠕动的士兵们也安静下来。 从帐篷里再次传来动静,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百无聊赖的洛温往篝火里添着柴火,听到脚步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双眼颤动。 那是一头浅金色短发的男人,他蓝色的双眸无神,隐隐映着月光,显出半分泪色。 他腿上的伤并没有完全治愈,即使处于半梦游的状态,也只能蹒跚地向着营地外走去。 洛温满眼惊奇,一时都忘了把他也打包成粽子。 她从篝火旁起身,对兰斯特的背影轻声开口:“兰斯特……”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嗓子音色再次恢复成女声时,他的名字已经念完。 兰斯特的背影居然就那么僵在原地,洛温心跳开始加速,伸手握住自己的脖颈。 几个呼吸之后,兰斯特僵硬地转过身与她对视,眉心轻拧,满目困惑。 “埃尔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刚刚是在……做梦?” 还没等洛温松口气,兰斯特继续说到:“我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此时洛温的声音再次变得沙哑:“……刚刚没有人说话。” 男人轻笑:“好吧,无论如何,感谢那道声音,将我从‘美梦’里唤醒。” 第22章 质问 次日,军队终于离开南部森林中心,沿路的魔兽如预期般少了很多。 正午时,他们抵达另一条溪水附近。 洛温有点受不了苏醒后士兵们的热情感激,终于在围攻中逃了出来,在中午时分找到溪边一颗合适的树上,准备好好休息一番。 这时,树下传来一人的脚步声,步伐不紧不慢,隐隐带着不稳。 她猛然睁开眼,向下看去。 是兰斯特,他一人正向着溪边走去。 洛温微微蹙眉,悄然跟上。 等到了溪水边,兰斯特沐浴在阳光下,他蹲下身,双手浸没溪水,低垂着头拨弄水花。 “咔嚓” 洛温望着这幅场景忍不住出神。 兰斯特很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和暖融融的阳光揉在一起,和溪水一般清澈灵动。 脚下放松,她不小心将一截枯木踩断。 男人回过头来,眉头皱起,又很快消散。 “是你。” 他复又转过头去,望向溪水对面的灌木丛,洛温也抬眼看了过去。 从灌木丛后走出一只雌鹿,身后跟着一头幼鹿。 两双葡萄籽一般的纯黑眼睛看向对面的两人,见他们并没有攻击意图后,靠近溪水,低下脑袋喝水。 “它们是……” 洛温话没说完,灌木后的树阴里,又有几头鹿走了出来,随后是数十只鹿。 它们挤在溪边低头喝水,时不时抬眼张望,观察对面的人类。 在淙淙溪水边,兰斯特突然开口:“是的。” 说话间,那头幼鹿已经喝饱水,摇晃着小尾巴在雌鹿身边打转。 阳光照亮溪水和灌木,正午却静谧如午夜。 动物们在喝水时,并不喜欢打扰其他生物,一般会维持着表象的平和。 洛温被这溪水晃了眼,好一会后,才意识到兰斯特知道自己刚刚所未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种十分舒适的平静在两人间蔓延开,一人感受着水温与阳光,另一个人只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兰斯特突然出声:“埃尔文,你……” 洛温无神的双眼微动,两人的视线相撞。 “终于找到您了——兰斯特长官!” 奥尔尼从灌木丛中猛地钻出来,喘着气说到:“我们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现在出发,能赶在天黑前回到城区。” 兰斯特收回视线,从地上起身,想到了即将面临的一场风暴,刚刚在阳光下汲取的温暖消散,寒意顿生。 他道:“那么,通知大家马上出发吧。” —— 当日夜晚,威尔顿伯爵府上。 一行人的脚步杂乱,战靴重重地砸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震人心魄的哐啷声。 几名女仆从两侧的房间里出来,撞上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发出惊呼,赶忙退到房内,让开路来。 等一群人的声音渐淡,其中一名女仆松了一口气,探头从房门看去,扭头却对上了走廊上林立着的一双双眼睛,正是圣光骑士团的士兵们,居然将伯爵府内围守起来。 在众人前方,府内的管家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快步走在最前方为众人“带路”,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终于来到伯爵的书房前,管家喘了一路的嗓子里发出恳求:“长官,请、请让我来敲门……” 屋内的房门被仆人缓缓打开,威尔顿正坐在书桌前,面色中没有半点意外,反而笑了出来。 “兰斯特……阁下,晚上好。” 烛火摇曳,照亮人群中一张冷肃的脸,他蓝色的眼眸像寒冰,没有半点夜晚闯入他人府邸的心虚。 “威尔顿伯爵,我觉得寒暄并没有必要。” 他走进房间,不断走近,腰间的佩剑在夜晚的烛火中闪烁寒光,让伯爵身旁的仆人忍不住向前一步,防备着他的靠近。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隐约,仿佛变成深蓝色,低垂下来睥睨着坐在椅子中的威尔顿。 这才让伯爵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来自王都的青年人,尽管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贵族,但依旧是声名赫赫的大公爵诺瑟家族中的一员,当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铁血世家的气场。 片刻后,两人在房间内对坐着,不同的是,伯爵身后仅有一人,而兰斯特身后,却站着三四人。 摸着杯中过于滚烫的茶水,兰斯特放下杯子。 “您觉得我今日夜晚前来是因为什么?” 伯爵讪笑,道:“难道是北部森林?那片地方是我们耗费军力最多的地方,理应……” 一侧的管家走来,将茶杯里的茶水添上,挡住两人的视线相接,对伯爵低声耳语道:“伯爵,南部森林……刚刚回来了。” 等人走开,暴露在伯爵眼中的,是兰斯特一双看似平静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自己,让他觉得自己想要说的任何谎言早就已经被看穿。 “理应?” “……” 很快,兰斯特所说的话掐断了伯爵最后一丝幻想:“伯爵,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到,今天我们前来的士兵,没有一人的盔甲是干净的。” “当然,也包括我。” 第27章 伯爵眼皮微跳。 “您给我们关于南部森林的信息,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您让我们的士兵前去南部森林清剿‘残余魔兽’,也是唯一一支没有你们士兵的队伍。” “伯爵,我们的队伍,伤亡过半。” 四周的士兵与兰斯特的目光汇聚而来,将伯爵牢牢地定在柔软又舒适的沙发上,他的冷汗沁出。 “铮——” 兰斯特拔出长剑,伯爵身侧的仆人即将上前,却见他将长剑往下刺去,长剑刺穿了木地板,稳稳立在原地。 那柄长剑的护手处有着繁复的花纹,其中镶嵌着一枚少见的金色宝石,在烛光下折射出暖调光芒。 剑柄护手上镶嵌的那枚稀有金色宝石,是诺瑟家族最高规格制式武器的标志。更有传闻,那颗稀有的金色宝石,只有皇家的矿能产出。 “您知道,我们的队伍并不是来处理任何一个城邦管理不善的烂摊子的——我们的本职只与诅咒有关。” 兰斯特的话音平稳下去,让威尔顿冒着冷汗的额角有了缓和的空间。 伯爵轻叹一口气,神色中一直隐藏的运筹帷幄消散干净: “……我们伊瑟隆,自当为骑士团提供帮助,不得阻碍或欺骗分毫。” 月上中天,洛温带上文书赶来,与伯爵城堡门口前的菲尔丁撞上。 菲尔丁正清点着城堡周围的兵力,瞧见来人,顿住,道:“你终于赶到了,他们已经商谈得差不多了,只等着你手里的文书签署了。” 洛温点头,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轻声道了声谢,一路赶往商谈的地点。 屋内两人的交谈声传来,洛温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突然慢下脚步,停住,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迈出。 “长官。” 屋内两人看来,兰斯特的眼中并没有异样。 洛温在心头微松,走上前,将文书递上。 兰斯特向对面的伯爵说到:“这些就是我们需要的文书了,包括……” 洛温接到:“包括武器制造、圣水制备、药物采购、人员招募等。” 她将文书一一在桌面上摆开。 兰斯特端起茶杯,补充道:“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我们需要您的军队配合我们进行全城的诅咒排查。”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洛温将最后一张文书端端正正地放在伯爵正对面,带来一小波气流,将附近的文书掀起几个角。 伯爵手边的羽毛笔依旧浸在墨水里,他的手迟疑着,最终还是抬起,等待多余的墨汁落下在墨水瓶里后,落在文书上。 —— 昏暗的房间内,少女蜷缩在豪华宽大的床上,紧闭上眼睛不断发着抖,地上是摔碎了的花瓶、她心爱的玩偶还有一枚美丽的绿宝石。 女仆将她房间的窗帘拉开,月光闯了进来。 罗兰刚要大叫让她关上,却听到女仆说:“小姐,伯爵来了。” 屋内显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是她的父亲,威尔顿伯爵。 伯爵走近,轻轻抚摸她留着眼泪的面庞。 “父亲,我……” “罗兰,你是个好姑娘,和你那糟心的哥哥可不一样……” “可是我不想变成怪物……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罗兰流着眼泪的双眼变成红色,脸侧的双手布满黑色鳞片。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她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化情况加重。 “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太痛苦了,才会被诅咒侵蚀……” 伯爵将女儿的脑袋抱住,丝毫不害怕她的异常。 “但是现在,你必须得走了。马上他们就会将城市进行清洗,被诅咒的人们都会无所遁形。” “我不,我不走……” “不要害怕。” 罗兰在父亲的胸膛里哭了许久,终于平静下来,抽噎地接受:“可是我……究竟还能躲到哪里?” —— 次日一早,银器店。 洛温扶额,喊道:“老板,这和您上次所说的可不是一个价格。” 老板将洛温给他的武器样本放下,发出一声轻哼:“但你也没说是这种精细程度的武器,不行,一定得这个价格!” 洛温双手拍上摆满银器的桌子,将其上满满当当的物件震得发出一片响声: “老板,你考虑清楚,这可是笔大单子……” 身侧高大的士兵们讷讷不敢言。 兰斯特看直了眼,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菲尔丁:“她平时也是这幅模样的吗?” 菲尔丁露出微笑:“长官,我并不知道。要说到她平时什么样子,可能您更清楚呢。” 得了回答的男人眉头拧了拧,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他会更清楚。 众人噤声,伴随着银器店老板的一声冷哼,洛温长长舒了一口气,道: “好了,这边搞定了,我们去下一处。” 菲尔丁笑着走来,问:“那么我们就不用再跟着了吧?” 洛温轻笑,回:“不行,先把这几个店走完再说。” 她回头,对上兰斯特怔怔的目光,有点奇怪的情绪涌动在心头。 “长官,您也是,再呆一会吧。” 人高马大的士兵们越多越好!老板嘴硬时额角的虚汗,有一半都是因为她身后这群人。 兰斯特只能点点头。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洛温出声:“所以昨天晚上有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她看向身侧的菲尔丁,菲尔丁耸耸肩,看向身侧的兰斯特。 “……” 兰斯特双手环抱,垂着眼思索片刻,说到: “大致的情况是,威尔顿伯爵的驻地军队在前几个月数量锐减,是因为军队里出现了数只魅导致的。已经支撑不了他完成雨季前周边的魔兽清剿……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南部森林的情况有那么糟糕。” 菲尔丁点头,补充道:“的确,那份南部森林的清剿报告我也看过,伪造得十分好,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的伪造数据了。南部森林那片土地,之前是伯爵那个已经去世的长子分军管理的,城里有许多人还对他长子能胜任这份职务赞不绝口。” 三人恢复沉默,但脚步不停,向前走去。 第23章 受赏 伊瑟隆的中心大教堂。 洛温被挤到发出一声叹息: “海拉,圣水是怎么制作的这种事情你也要记录下来吗?我是说你记录了也无法自己制作圣水——” 海拉举起本子,并不理会洛温,嘴里嘟囔着:“在王都这可是被禁止参观的仪式!抱歉长官,请往左边站,我要看不到了。” 前方,教堂里的牧师正在进行圣水祝福。将晨间收获的朝露收集在巨大银盘中,放在教堂里的日光下,在一声声吟唱后,那盘清澈的露水泛出绚丽的光晕。 短暂而美丽。 洛温退后,让出最佳观赏位置,扭头看向一侧正躺在洁白床铺上的女孩。 她已经昏睡了半月有余,现在终于有机会进行治疗了。 毕竟—— 进行圣光仪式后,一个为首的牧师走上前。 “长官,您真的确定她也是魅吗?” 洛温抱住手臂,点头。 牧师忍不住后退一步,咽下口水,声音艰涩:“她不应该被送往教堂……” 洛温:“那么她应该如何?” “应该……” 牧师在洛温锐利的目光中收起话音,身后一名年老的牧师却大声说到: “应该就地处死!” 身侧的牧师们眼中不善,可洛温丝毫不惧。 她轻敲海拉的本子。 海拉拿出那张写了协议内容的文书来,举在众人眼前,在尾部落下的款印正是威尔顿的手迹。 “看清楚了,第十五行:配合圣光骑士团的救治工作,不论救治者的身份。” 言下之意,被救助者也包括被他们认为是玷污教堂圣洁的魅,也可以得到救治。 牧师们的迂腐拜倒在洛温的强势下,嗫嚅着嘴唇,敢怒不敢言,最终偃旗息鼓,只好翻开圣典,闭上双眼吟唱新的诗篇。 一道温暖的光线笼罩住躺在床铺上的女孩笼。 圣光结束,牧师们纷纷睁开眼睛,系统突然发出任务: 【检测到新的任务:[入梦集·偷窃奔跑] 任务奖励:世界碎片 滋滋……】 洛温眉梢一挑。 不过此时的窗外还是阳光明媚,任务只有等到晚上才能进行了。 牧师们商讨片刻,为首的牧师走上前来,轻叹一口气: “抱歉,长官,我想我们无法做到让她直接清醒过来。我们感知到她的精神十分混乱虚弱,能做的只有勉强呼唤她的神智。” 这里的信仰力量远没有王都强盛,与之相对,大牧师的数目屈指可数,眼下的牧师已经是伊瑟隆最德高望重的牧师们了。 第28章 洛温回答道:“并不需要道歉,你们尽了自己的全力,我们也早有了心理预期。” “明天我们会继续进行治疗。” “十分感谢。” 寒暄过后,一行人离开,教堂里又恢复空荡。 这时,从教堂里走出一人,一路掩藏着身影跟上牧师的步伐,直到安置女孩的房间前。 等人彻底走后,她现出身形,是穿着白衣的罗兰,一身衣着打扮十分像居住在教堂里,那些深居简出的牧师们。 罗兰站在门前,几经犹豫,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的洁白床铺上正躺着沉睡的赫莎。 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她沉闷的呼吸声,赫莎陷入了一场泥沼一般的梦境中,无法醒来。 女孩的脸颊并没有因为这些日子的昏睡而有半点消瘦,像是她曾经收到的永生花一般,维持着鲜嫩与美丽。 这就是诅咒的力量。 罗兰忍不住轻声低语女孩的名字:“赫莎……你的父母希望你如你的名字般积极、阳光,可看看你,现在还困在梦里。” 说话间,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因噩梦无法入眠。 她的嘴抿紧,双手紧攥着自己的长裙,白色长裙上布满褶皱。 “可偏偏就是你,还有希望得到拯救……我呢?” 她想起了父亲束手无策的面孔,想起了那些如同噩梦般的夜晚,鲜血、肢体,自己双手的鲜血与蚀骨的饥饿感…… 这些东西像是粘附在她思维角落里的霉菌,缓慢生长,直到湿度适宜,会将孢子炸裂开,让她整个人彻底崩溃。 —— 下午,洛温回到营地,与正在校场附近的菲尔丁打上照面。 菲尔丁对洛温眨眨眼:“洛温副官。” 洛温接收到信号,好奇走近。 两人来到校场边缘。 菲尔丁靠在一颗树上,抬头,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在他的皮肤上晕出一片浅光,将那片雀斑照得更加明显。 “今天下午,兰斯特长官就要对前往南部森林的士兵们进行奖赏,他特别提到了一个名叫埃尔文的士兵——他是这么和我说的……” 菲尔丁清了清嗓子,将声线压低,眉头也压低: “那是个非常勇敢能干的士兵,和远在帝国王都的大教堂圣子一样,有着异乡人的血统。尽管他寡言少语,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强大的力量……” 洛温扶额打断道:“停停停,他怎么会用这种语气……” 菲尔丁笑着并没有反驳,只是安静看着她。 “老天,他真是这样和你说‘埃尔文’的?” “很抱歉,我想大概是的。” “……” 菲尔丁继续补充道:“洛温副官,我觉得你现在并没有时间去觉得尴尬或者缅怀你与新身份一起度过的时间,兰斯特长官下午就要……” “你们在这里,正好对前往南部森林的幸存士兵们的奖赏马上就要开始……” 兰斯特走来,与两人对视上,一双眼睛带笑,一双眼睛十分呆滞。 菲尔丁微笑地应了一声“是”,一旁的洛温却一个激灵,忙道:“抱歉,长官!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请容许我的缺席。” 事实上,这并不是需要那么多人出席的奖赏仪式,它算不上多正式。 兰斯特点点头,洛温对他露出一个堪称甜美的微笑后,迅速离开了。 “副官最近在忙什么?” “……我并不太清楚呢。” 很快,奖赏仪式就开启,在校场内,士兵们将受赏的队伍围在中间,而他们的对面,正是长官们。 在圣光骑士团中,它们这支临时搭建的队伍的遭遇已经传遍军团的各个角落。 “真是羡慕他们,能有这样的荣誉时刻。” “你可别简简单单说着羡慕,他们的荣誉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获得的。这一支队伍有一半的人都没有回来,而以你我的本领,说不定都不能够撑到回来。” 说羡慕的士兵回想起昨天夜里,一行人匆匆赶回,带上许多染了血迹的遗物,书记官将名册中的许多人永久地抹除了姓名。 他们并没有陷入这样熟悉的悲痛中多久。 很快,身边的士兵又数到: “一、二……三十六……怎么少了一个人?难道是我数错了?” “没有,你看!” 从人群中挤进一个黑发的青年,他的个子在军中只能算作矮小,但一出现就吸引住四周所有人的目光。 尤其是南部森林的派遣队伍的众人们,看见他的到场,都扭头过去,想要与他交谈两句。 洛温与身边的士兵们打着招呼,有点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口,眼中的平静因剧烈的奔跑而摇摇欲坠。 在前方,奖赏仪式终于开始。 每一个士兵分别上前,接受圣水的洗礼同时许多士兵的职位得到晋升。 洛温忍不住问到:“你确定那层圣水真的可以被隔绝掉?” 【当然,请相信系统。】 终于轮到洛温。 “埃尔文·洛,……洛?”书记官来回检查着名录。 洛温回答道:“是的,长官。” 书记官皱着眉头,才发现眼前人的长相并不是常见的帝国人长相,翻阅信息: 其上赫然写着:远东人。 他顿时心下了然,眼前的士兵和圣子大人一样,来自那个神秘的东方。 牧师抬起手指在银盘中蘸取圣水,洒在洛温身上。 洛温紧闭上眼睛,并没有感到皮肤灼伤或刺痛,这才睁开眼。 “士兵埃尔文,协助驱逐巨型魔兽、帮助军队进行侦查,对军队的贡献十分突出……” 在她身后,众人对她所接受的奖赏喝彩,洛温在这幅模样的躯壳下,头一次露出点轻快的笑意。 众人一一受赏后,洛温笑着和身边人打过招呼,打算随着人群离开,却被一道声音喊住。 “埃尔文。” 她转过身,顿住脚,兰斯特近在咫尺。 “长官,您有什么事吗?” “的确有事,我是想邀请你加入我的亲卫队。” “亲卫……?” 她困惑的眼神没有持续多久,猛地反应过来。 “不!呃,我是说……虽然我很希望加入您的亲卫队,那是一份无上的荣耀,但我并不能答应您。” “为什么?” 洛温绞尽脑汁地说: “也许您并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半路加入到圣光骑士团中的异乡人。” “我当然知道,你的档案我有看过。” 他说的是自己伪造的那份档案? 洛温并不记得自己随手编造的档案中有关自己的信息是什么了,只能咽下犹疑继续说到: “但是您的亲卫队,一般而言,不是只有贵族骑士才能胜任的吗?” “但你可以是例外。” “……” 头一次见到如此执着的兰斯特,洛温几乎失去了继续辩推脱的力气。 洛温低着头不知该继续说点什么,她对面的男人抱着双臂,终于出了声。 “如果你实在是不愿意,我也无法强求。” 抓到希望,洛温猛然抬头。 兰斯特的眸子逆着阳光,显出几分清浅的波光,像夏天湖面上的水。 这一晃神,兰斯特的眉头又微微隆起,用眉峰向她表达疑惑。 洛温猛然清醒,抓紧机会,忙道: “……抱歉,长官,我觉得我实在是不适合加入您的亲卫队。” 兰斯特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抿紧的唇还有微微点着手臂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知道了。” 第24章 偷窃奔跑 【宿主,即将进入梦境,请做好准备。】 在那片虚无的漆黑中她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了穿梭梦境的通道,原来是如同太空一般,在漆黑的背景下点缀着遥远的星光。 在她即将落进下方属于梦境光亮的前一秒,系统突然发出警示: 【检测到未知强大灵体正在入侵梦主梦境,宿主执行任务将面临高危风险,正在设计对应方案……】 一阵刺耳的沙沙声后,虚拟屏幕投射到洛温的眼前,莹莹蓝光已经因为正中的两个血红色选项而变了色。 【选项一:终止任务(选择此项,即为放弃该任务,无法再次进入。注意:监测到该梦境中的世界碎片含量较高!) 选项二:100%同频梦主,继续任务(选择此项,任务继续。注意:由于梦境中系统与宿主处于分离状态,无法给予及时保护。)】 洛温的视线在选项一后的解释上停留片刻,却没多停留。 “‘100%同频梦主’,这是……什么意思?” 【即您在梦主的世界中无实体,与梦主意识相融。因为未知灵体的能量波动十分强大,如果再以宿主的本体出现,极有可能暴露,将会面临的风险无法估量。但与梦主同频也同样存在风险——您无法意识到自己与梦主的区别,同梦主一起陷入噩梦中无法醒来。】 第29章 “……系统,你会帮我吗?” 【当然。】 她的手指停留在选项二上,摁了下去。 “我会尽我所能。” 停滞的下坠感再次恢复,只是当洛温再次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正蹲在地上拾取花朵。 小小的手,拾起蓝色的花朵,嘴里还在低声嘟囔着: “一朵、两朵……” “赫莎!你快点……我们要回去了!” 洛温猛然抬起头,意识到那就是自己的名字,迟钝地答应道:“好的……请、请等等我!” 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沾染的碎土。 抬腿向前跑去,一步、两步,前方的小伙伴们都是她的同龄人,一张张稚嫩又天真的面庞。 可是,为什么脚这么沉? 洛温又迈出一步,跑不下去了,她扶住自己的双膝低下脑袋,感到胸腔里的空气正在飞速流逝,让她忍不住大口呼吸。 身边的小伙伴们都围拢过来,在她的脑袋上呼喊着她:“怎么了,赫莎?” “她看起来不太舒服,怎么了?” “怎么了……” 洛温的眼前变成一片黑色,耳畔只剩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一股弥漫在心底的酸涩像是气泡一般将胸腔搅动,直到她再次睁开眼才勉强没有汇聚成一场雨。 这种情绪让洛温想要落泪,但她却并不清楚为什么,仿佛这种情绪并不属于自己。 再次睁开眼,她躺在床上。 与她面对面的是面色中欣喜又夹杂着几丝悲痛的一男一女。 “赫莎,我可怜的宝贝,你醒了……” 洛温坐起身,声音虚弱地问到: “妈妈,爸爸,我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低下眼睛不敢看她。 “你什么事都没有哦,宝贝……” 洛温忍着头晕,视线移到两人的身后。那是一辆小巧的、美丽又精致的——轮椅。 “我感受不到,我的腿了……” “……”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下巴上,随后滴落在被褥上。 洛温无知无觉,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感受到温热。 她这是……哭了? 母亲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代替她的小手为她擦去泪水。 父亲将她的小脑袋轻轻拢进自己的胸膛,双手轻轻拍动。 “别哭,我的宝贝……别哭……” 母亲温柔的声音就在耳畔,洛温心下莫名,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为什么要哭泣? 在她心底,突然有另一道声音响起:“因为悲伤。” 洛温还没有来得及惊奇那道声音的来源,下一刻画面跳转。 一道小男孩的声音响起,十分熟悉:“你快点……” 洛温抬起头,那正是之前自己摔倒在地之前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之一。 此刻小男孩的目光中透出几分纠结,他的身侧另一个孩子拉住他的衣角向他使着眼色。 “她……慢……哭……” 那道耳语中只有几个音节被她捕获,却在一瞬间,将四周晴朗的天气凝固,阴云霎时密布天空。 在一阵狂风中,小男孩最后看了她一眼,被身边的朋友拉住,越走越远。 风也停住,她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还有身下的轮椅。 轮椅上的木纹渐渐变色,露出饱受时间洗礼的纤维,变得布满裂痕。 这一天,父亲将她从轮椅中抱起,放在自己的背篓中,向着森林走去。 父亲背着她,一脚深一脚浅,踏过森林中的小路,将沿路的药草摘下,让她与各种植物呆在一个框子内。 父亲将她连同背篓放在地上,俯身蹲下,摘下一株小草。 “这种草,叫做星星草。” 洛温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它为什么叫做星星草?” 指尖捏起父亲递来的小草,她将小草举在眼前看去,对准太阳观察它的形状,双眼刺痛也不闪躲。 “它还有个名字,叫做月蓝,在夜晚盛开,在月色下皎洁,所以叫做——” 视野里的太阳陡然变成月亮,洛温手中的小草在一瞬间开出花朵。 是一朵蓝色的、四瓣的花朵,在月光下轻盈地旋转在她搓动的指尖。 “爸爸……” 洛温喊出声,扭头与身侧的父亲对上视线,才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白。 月光下,父亲的目光中有着她所不能理解的情感,仿佛他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一块压在他心头、让人无法呼吸的巨石。 有一瞬间,那双沧桑的眼睛透出红色。 洛温揉揉眼睛,等待仔细看去,下一刻却出现在了餐桌旁。 从厨房飘来一股浓郁到无法忽略的血腥味。 母亲端着一份食物走了出来,声音带上几分抱歉:“来,尝尝这个。” 那餐盘上赫然是一滩血糊糊的肉。 洛温想起来,最近他们煮的食物口味都十分奇怪,时常都没有味道。 “我们最近都没办法做出让你喜欢的食物,但是今天之后,就不会这样了……” 父亲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中的刀还沾染血迹。 两人围拢过来,将她面前的餐盘盛满那些红色的肉。 “吃吧。” “吃吧。” “吃……吃了就好了……” “对,吃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两人越凑越近,洛温不用抬起头,都能察觉到两道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对着这盘恶心的、还在淌着鲜血的肉块,她的口腔居然分泌出唾液来。 颤抖着举起刀叉,她又猛然放下,嗫嚅道: “我……可以不吃……” 她抬起头,对上两双血红色的眼睛,惊惧与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将她的身体冲得凉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等她再次睁开眼,双手已经满是鲜血,刀叉早就躺在地上,无人问津。 “好吃……” 洛温感到自己的面颊上流下眼泪,这种好吃是一种让她熟悉的灵魂上的抚慰。 “为什么这么好吃……” 父亲母亲站在一旁,神色中透出几分隐隐的兴奋与喜悦,并不理会孩子的无措,说到: “赫莎,你感受到你的腿了吗?” 我的腿? 洛温的脚趾蜷缩,下一刻,惊喜与恐惧一同冒上心头。 她感受到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扶住轮椅的扶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随后僵直地走了两步。 十分平稳。 这种脚掌落在地面上的安心让她呼吸急促,瞳孔紧缩。 “我的腿?” 她不敢置信地寻求身边人的确认,得到了肯定的眼神。 洛温觉得这些情绪冲击得神智都不太清晰,身体却还在自己动着。 她的狂喜被脚边碰到的刀叉打断,那股冰冷的温度让她想起来什么。她转过头看向餐桌上那块血肉,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手臂上蹭到血液。 “爸爸,妈妈,我吃的是什么?” “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这是我唯一能吃出味道的食物?” “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现在,又是什么东西?” 在赫莎的对面,父母的面庞隐藏在阴影中,只能看清他们上扬的嘴角。 赫莎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什么,你已经十分清楚了,不是吗?” 赫莎回过头。 那是一个一身白袍的黑发青年,一双眼睛也是漆黑的颜色。 躲在赫莎身体里的洛温却不知为何心下漏了一拍,眼前的人好像是她所认识的人,但是为什么她对此丝毫无印象。而且作为一个小镇上的女孩,她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位一看就十分权贵的牧师? “真可惜……你的灵魂居然是白色的。” “什么意思……灵魂?” 青年并没有解释他所说的话的打算,抱着手臂,像是逛自家后花园一般,将梦主的梦空间仔细打量了一圈,不发一言,只微微点头。 “我可以救下你,看在你拥有难得善良纯洁灵魂的份上。” “救我?您……要怎么救?” 女孩的声音褪去了疑惑,梦境中的一切都暂停住,她身后的“父母”两人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但身上仿佛凝聚了经年的积灰,色调暗沉下去。 青年抱着手臂,眼神中并不带有一丝感情,说:“清除你的负面情感,也就是,清除你的痛苦记忆。” “连同与我父母有关的一切?” “当然。” 赫莎的脑袋底下去,洛温感到她胸腔中涌动的、仿佛正在沸腾的愤怒与不甘。 但她抬起脸来,声音轻轻: “谢谢您,乐于助人的强大来访者。十分感激您的慷慨相助,但是我已经得到拯救了,不是吗?” 第30章 “为什么这样说,你还是在害怕着清醒。” “不,”赫莎的声音变得十分坚定,“我不再害怕了。” 那双眼睛中闪烁的光芒让男人不耐的眉梢安分下来。 “……尊重你的选择,但不要后悔,小姑娘,带着苦痛的过去活下去可不会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 青年伸手,在梦境中划出一道裂痕,其后是洛温熟悉的一片漆黑。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赫莎……” 赫莎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她的梦境中的颜色正在褪色,边缘已经溃散出碎片,这是梦主正在苏醒的征兆。 在这寂静无声里,她开口:“你出来吧,他已经走了。” 第25章 虚无审判 此时,洛温的记忆已完全苏醒。 在一片沉默里,洛温开口,却是从赫莎的身体里发声: “你什么时候醒的?” 赫莎:“你的心声太吵了。” 她有点疑惑,“你躲在我的脑袋里做什么?” 洛温道:“我是来唤醒你的,你沉睡太久了……” 四周的一切建筑开始破碎,连同脚下的土地一起,向上方的黑暗不断溃散。 赫莎听到她的声音,眉间微动。 “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圣光骑士团的一员,那个站在团长身边的女人,你是谁?” 她下意识地屏息,却愣住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根本没有呼吸。 “我是……” 她想要掩饰自己的身份,却发现毫无办法,在团长身边的,除了她还会是谁? “我是圣光骑士团的副官。” 赫莎抬手按上自己的胸膛,抬头看向上空飞舞的碎片。 “我感受到了,副官小姐,你和我一样,也是‘魅’的一员。” 洛温:“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块破碎的镜子碎片漂浮过来,赫莎伸手拦住那枚碎片捧到自己眼前,那碎片上倒映出一只血红的眼右眼。 仔细看去,在微微浮动的角度之间,那双眼眸的轮廓似乎还在变化着。 那变动的细节分明勾画出另一个人的眼睛——那是她的眼睛,同样如鲜血一般的殷红。 “扑通——” 身体的主人捧住心口,感受到这份心跳,赫莎的声音里有几分被误解的无奈,她的声调微低,道: “副官小姐,我对你的秘密丝毫不感兴趣……我不会对你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比起这个,我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你是一个魅,是我的‘前辈’,我想问你活下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活下去的理由?真是一个宽泛却又无法不去思考的问题。那些曾经在临海小镇里的记忆浮上心头,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出她满眼的红。 沉默了好一阵,她终于答道: “因为我还有爱与恨……我还不想死去。” 得到回答,赫莎低下脑袋,看着自己坚实踏在地上的双腿,声音近乎看作一句叹息:“爱与恨吗……” 整个梦境世界崩塌得越来越严重,脚下的这片土地成了没有破碎跌入深黑之中的最后土地。 正在此时,从废墟一般的视野边缘跑出一只小猫,向她们而来。 洛温的意识带着赫莎的身体做出一个想要接住猫的动作,又很快被赫莎僵直的胳膊止住。 跑来的猫只好绕在赫莎的腿边,机械的声音中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 【宿主,请尽快离开——】 赫莎的表情几经变换,道出:“会说话的猫……” 洛温忍不住扶额:“你不要说话了,梦主很害怕……” 但猫还在继续说: 【……检测到任务完成,正在结算……】 赫莎对猫的话并不能完全理解,只是突然联想到什么,颤声开口: “……您难道就是在故事书里存在的女巫?” 洛温一时有点心虚:“可以这么说?” 一阵沉默后,赫莎蹲下身体将猫抱起来,继续说道: “那这一定就是属于女巫的猫了。它真的和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讲的一模一样!一个一身黑红的女巫,还有一只口吐人言的猫咪……” 洛温惦记着赫莎在梦见之外的状态,说: “赫莎,醒来后你会忘记一切。但请记住,你会在王都得到最好的治疗,在圣典仪式后,你能够活下去。” 抱着猫的赫莎愣了愣。 “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吗?” “当然。” 赫莎眸子中的希望再次暗淡下去,道: “女巫小姐,抱歉,我不想要那样活下去。您之前说的,以爱或者恨,是您活下去的原因。” 赫莎抚摸猫的背脊,继续说到:“我想要以‘恨’活下去,我做不到忘记一切,做不到一个人自私地活下去。” 洛温的眉头皱起。 这孩子…… 系统的提示音却在此时响起。 【警告,梦境即将碎裂,正在进行紧急跃迁——】 下一刻,洛温感到一阵推力将她推离赫莎的身体,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手臂,面前站着低了她一个头的少女。 随后猫从赫莎怀里跳出,撞进洛温的怀里,在她身后是系统紧急划出梦境裂隙。 洛温被撞得往后跌入身后的黑暗里,眼前的少女的身形却在光线里越来越清晰。 这时,她才发觉赫莎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出头的女孩。 她的身躯瘦弱、皮肤苍白到病态,有一头齐肩短发透着稚嫩的浅棕。 在梦境裂隙合上的前一秒,赫莎的声音传来: “下一次见面,也许我们就是敌人了……” 洛温眼睛微眯,但已来不及想得更多,意识已经被卷入一片混沌之中。 清晨,洛温的屋外,长廊里,从两侧房间里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海拉揉着惺忪的睡眼,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张开嘴半闭上眼,一阵风扑面而来。 奇怪,为什么会有风?这里可是室内的走廊…… 她后知后觉地睁大双眼,那是她的长官夺门而出所带动的气流,徒留那扇被长官抛之脑后的房间大门缓缓划开,在发出一声挠人的“吱呀”后终于停稳了。 海拉一时间目瞪口呆。 这是,发生什么了吗? —— 当兰斯特等人赶到教堂时,在一群身着白袍的牧师前,洛温的面色臭得吓人。 兰斯特与身边的其他人心里具是一凉,不远处,对话声传来。 牧师:“长官,我们也不清楚……” 洛温:“不清楚……你们究竟对什么清楚?我问了三个问题,一个都没有回答出来……” 兰斯特走近,直到她身后,发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不动声色走到洛温身前一点的位置,将洛温与牧师等人隔开一点。 洛温心头的一把火已经燃烧殆尽,深吸一口气,开始复述: “那个我们带来救治的女孩失踪了。” 兰斯特与身后的众人眉头具是一皱。 “那间房间里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她可能并不是清醒状态下被带走的。” 洛温眉眼向下,遮住眼里的迷思。 赫莎极有可能已经醒了过来,但是这却并不能和其他人说——她总不能将自己在梦中遇见的那一切和盘托出,其他人只会觉得是她发了病,将梦境和现实混淆了。 而说是带走,是因为尽管是教堂,这里的戒备也在圣光骑士团的要求下增加了许多守卫。至少凭借那个仍然带着木铐的赫莎一人,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那么,是否存在另一人? 一行人面前的牧师们流着冷汗,道:“抱歉,圣光骑士团的各位长官,这件事的确是我们教堂的责任……” 在众人身后,一名士兵的传报声突然响起,夹杂着因惊恐而急促的呼吸: “长官们,值夜的士兵找到了……那两人都已经……被割断了脑袋。” 一时间,寂静在教堂里弥漫。 双手被束缚住的魅可不能做到伸出利爪来——确定无疑,还存在另一个人。 联想到深夜之中,守卫的脖子被划断的画面,牧师们发出倒吸气的声响,接着就是万分的恐惧。 “真是疯狂、恶劣!这里是教堂,怎么可以在教堂中进行血腥的杀戮?!” “亵渎!这是在蔑视神明的圣洁!” 一道声音尖锐地响起,像是落入油锅里的一点火星,近乎将人们的情绪瞬间点燃: “我早就说了,那就是个不能拯救的罪人,是被神明抛弃的罪孽!” 一道声音响起,将满堂的喧闹一瞬间压了下去: “闭嘴。” 洛温耳朵微动,抬起头,望向这道声音的主人,目之所及是兰斯特的侧脸。 兰斯特直视那名面部都在激动中扭曲变形的牧师,一双眼里的寒冰像尖刺,说出的话更是毫不掩饰的审视: 第31章 “‘被神明抛弃的罪孽’……说出这句话的你究竟是以谁的身份做出审判?是以你牧师的身份,还是自以为是地代表着阿里修斯神明做出的审判?” 那名牧师心中的怒火霎时冷却,他怎么敢代表神明? 这番指责让众人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无边傲慢。 他飞快地低下头,躲开其他人时不时看过来的视线。 兰斯特:“神明从没有说出过他的恩赐有着条件。那只是你个人的观点,牧师。” 他的声音顿住,走到那名牧师身前,一直等到那牧师颤巍巍地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和,仿佛没有动怒一般: “是吗?” 那名牧师却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隐藏的压迫,他喉头微动:“……是的,尊敬的团长阁下……” 兰斯特转过身,背对着牧师一行,声音发沉: “那女孩双手都被木铐锁着,一旦她发动诅咒之力,木铐上残留的神明祝福会深深灼烧她的血肉。因此,那些人极有可能不是他人杀死。更有可能是,存在其他的人……或者其他魅带走了她。 我想,你们教堂更应该向我们解释的是,为什么在教堂中还能混入另一只魅。” 他话说完,大步向着军团众人走去,并不回头。 洛温一直僵硬的背脊也松弛下来,再次看了一眼教堂中已经汗流浃背的牧师们,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寒冰。 收回眼,她跟上兰斯特的步伐,他们穿过林立的骑士团士兵,向着光线大亮的门外走去。 兰斯特的声音响起,留下最后的话音: “这件事将会告知你们的伯爵,并且在此之后,我们会等待你们的调查结果,期限是……我们离开伊瑟隆之前。” 话音落下,一行人跟随前方的两人踏出教堂的大门,盔甲的摩擦声不绝于耳。 空旷的教堂大厅一时间只剩下杀伐之气。 许久的沉默之后,才传出一人的声音。 那牧师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大牧师,我们……” 最前方的牧师闭上眼睛,声音里只剩下破罐子破摔的冷静: “听天由命。” 第26章 错误 营地的屋内,三人的面色严肃。 菲尔丁的声音首先响起:“最近几天我带领的几个骑士队,已经在伯爵派来协助的士兵的帮助下完成了城中的大半清剿。至今为止,一共发现了一百三十一只魅,正在分批运往审讯室进行审讯。” 洛温道:“一百三十一……伊瑟隆距离南部的王城相去不远,算是交通枢纽的一块领土,常住人口大概在一万左右。这样算下来,这里的诅咒侵蚀并不算严重。” 兰斯特点头,说到:“我这边审讯的情况并不好,大约二十人里才会出现一个意识还保持清醒的受感染者,其余人都没救了……” 他手指点上眉心,试图压下皱起的眉,继续说到:“这次的清剿惊动了全城的百姓,我们有必要给出一个交代—— 就在城中心广场举行针对罪责严重的魅进行判杀宣讲吧。” 关于诅咒的话题很快过去,洛温试图找到一点轻松的话题,比如…… “物资收集得差不多了,银器即将交货;由本地教堂负责的圣水倒是因为最近的全城排查反倒动用了存货。不过我已经和教堂的大牧师仔细商讨了,如果每天都举行两次圣水祝福的话,算下来还是能够在十天内囤积到足够量。” 圣水祝福需要借助正午日光,牧师们也需要在祝福后休息,不过除去正午一次之外,夜半的月光也可代替,只是效率低上许多。 据牧师对本地的天气的熟悉,推测出近日约有阴雨天五天,那么实际算下来只有五天不到的时间可以进行圣水祝福。 兰斯特思索着开口: “……会不会太勉强他们了?” 洛温抱着手臂与他对视,眼中的无语让他知道了对方的观点。 “要不是伯爵死活拖着不好好签署文件,这些圣水的储备早就可以达标了。” 菲尔丁笑着,打断两人的对视,“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告知伯爵,那些受诅咒侵蚀但还有救的魅需要他派兵一路护送回王都,不过,这可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也该他忙碌了,城中连续几个月的失踪人口,居然完全当看不见——” 他叹了一口气,说到:“他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城市的人口流动当然是正常的,同时我也没有办法顾及那些居住在城市角落里的人们,我们兵力有限。’” “咚咚——” 突然门被敲响,中断了三人的交谈。 “请进。” 门被推开,士兵的面色十分紧张。 洛温认出他是审讯室的常驻士兵,负责记录那些魅的言行以及过往罪责。 “各位长官,审讯室里有一个昨晚刚刚抓到的魅,说他之前一直呆在伯爵府中。随后我们请了伯爵府的管家让他当面辨认,管家认出那是他们府上前几个月刚刚招的‘哑巴’园丁。” 三人眉头一皱,在一片沉默里,洛温开口:“我记得伯爵府是我们最先排查的一块区域,准确来说,是第二天一早——” 言下之意,那只魅是怎么做到第一时间逃离伯爵府而不被发现的。 三人很快动身。 —— 地下的审讯室内,湿冷的空气侵入肺腑,粗糙的石壁上,烛光摇晃,照亮一行神色各异的面孔。 众人身前,地面上,园丁的身形单薄,双手带上木铐,手腕处的皮肤近乎焦黑,其他裸露出的皮肤上已经有多处被圣水灼烧的痕迹,一双眼睛里布满红色,一眨不眨来回打量着对面的人。 洛温被这双怪异至极的双眼看得眉头紧皱。 园丁开口,声音里麻木又痛苦,目光中带着让人反胃的渴求:“我发誓,我没有撒谎,我之前的确在伯爵府上……” 门外传来一人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将众人的注意吸引。 锁链声响起,门开了,进入烛光里的身影赫然是威尔顿伯爵本人。 洛温开口:“好了,人到齐了。” 园丁咽了咽口水,看向伯爵的眼中闪烁着几丝古怪的红,意识到又到自己开口,他继续说道: “我的家乡不在这里,我来自北方土地上一个偏僻小镇,来到伯爵府上……只是巧合。我在一个夜晚遇到了罗兰小姐,那时的她正在被软禁,但她因饥饿而充血的红色眼瞳是那么美丽……” 威尔顿一直放在身侧的手紧握,眼神像是利剑一般,拧起的眉头让他彻底褪去了以往的温和,显得异常凶狠。 园丁惧怕着伯爵的神色,肩膀后缩着,声音里发着颤,却仍然继续说着,同时嘴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罗兰小姐吃的人,很多都是我亲自帮她打包好的……” “你说什么?” 威尔顿伯爵的声音陡然冒出,将一室的气氛陡然转换,洛温等人怀疑的目光落在在他身上。 面对威尔顿的怒火,园丁额角的汗水流了下来,他的嗓音抖得让人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您一定不会看到她吃下血肉时,曾经在脸上的稚嫩退去,只剩下让人心醉的嗜血与疯狂——那真是太、太美丽了……” 四周的人们已经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因为恐惧而感到战栗,还是因为纯粹的兴奋。 威尔顿被彻底激怒,他的声音就像一张被巨力击碎的木桌,充满了扎手的尖刺、粗糙又充满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即使压抑着嗓子,却依旧像是在咆哮: “是——你——!” 园丁终于停下,瞳孔紧缩地盯着眼前的人,嘴角的笑意扩到最大,被那道杀人于无形的目光锁住,他浑身战栗,声音里透出一份诡异的兴奋,说到: “是的,伯爵,正是我。如果您还有兴趣,可以去小姐窗外的那片花铺看看,那片花生长得最为鲜艳——让我得到了管家的好一顿赞赏。您猜猜,那底下藏着的都是什么?” “够了!” 威尔顿暴起,不顾身边士兵瞬间拔出的长剑铮铮声响,一把揪住园丁的衣领,一字一顿地喊到:“如、果、不、是、你——罗兰根本就不会吃下那么多、根本就不会被诅咒侵蚀到完全没有救……” 一室沉默,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起伏不定的肩头,让威尔顿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眸子在一瞬间灰败,手中紧捏着的衣领也松开。 兰斯特收回手。 被松开衣领的园丁一屁股跌坐在地,癫狂地颤抖着嗓子继续絮叨着:“救?拯救?您认为您的女儿本可以得到拯救?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他的声音恢复绝望的虚弱,继续说到:“没有人应该得到拯救,没有人。不过罗兰的确是个好姑娘,她逃去教堂之前特地找了我,就为了告诉我城里即将开展的排查……” 看来是罗兰提前告知了消息,才让这只无药可救的魅得到了逃脱的机会。 第32章 眼下情况已经明朗,兰斯特走到威尔顿伯爵身侧,将一旁士兵的已经出鞘的长剑递给了他,带领其他人走出了这间审讯室。 在地面上等待威尔顿伯爵的时间里,洛温靠在墙角,沉思着开口道: “这样看来,昨天发现的消失的赫莎,就是罗兰小姐做的了。” 兰斯特低垂着的眼中闪过几丝如水一般浅淡的悲伤。 时间并没有过太久,威尔顿从地下室长长的楼梯里缓步走出,华丽的衣衫沾染血迹,面上已毫无表情,却显出无边的萎靡。 但周围并没有一人对此有所表示。 威尔顿自发地停在几人不远的不远处,等待着几人靠近。 兰斯特缓步走近,开了口:“伯爵大人,希望您已经解决了您心中的愤怒,接下来您的日子不会好过,您将面临更加严峻的情形。” 面前的男人点着头,并不搭话,显然是已经知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兰斯特:“我会马上写信,您在伊瑟隆中的所作所为不日将会抵达王城。基于您的情况,到时候王都将会怎样给予您处罚,敬请接受。” 兰斯特的话音落下,大步即走。 洛温等人快步跟上,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长官,以伯爵的作为,他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罚?” 前方的人脚步一顿,慢了下来,回答道: “……他身为伊瑟隆的领主,却没有管理好城市周边的魔兽清剿,这是其一;身为律法的首要执行者,却包庇身边出现的魅,这是其二;身为帝国的贵族,不忠诚地协助远征圣光骑士团的寻咒之旅,这是其三。” 前方是日暮西垂,将领头三人黑色的影子拉长。 兰斯特:“因此,威尔顿伯爵将会面临收兵权、更律法、罚税收等惩罚。” 洛温不解:“那这样,他就完全成了一个空架子,他怎么会放任自己做出这些事?” 菲尔丁加入了谈话: “并非如此,如果他只是简单借调我们的兵力,可并不会受到责罚。可是我们的士兵在南部森林伤亡惨重——没有这么多人命,是无法上升到如今问责的高度的。” 他伸伸懒腰,继续说到:“话说回来,我们得和伯爵商量一下城中募招士兵的事宜了,毕竟亏损的人员也需要增补。” 总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三人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就连一直眉头紧皱的兰斯特都忍不住悄悄呼出一口气,松弛了眉眼。 洛温被菲尔丁传染,打了一个哈欠,显得懒洋洋的,问道:“明天一早就要在城中心举办城中魅的判杀,这件事到底是谁负责,早上刚想说就被打断了……” 身旁两人的脚步陡然加快,洛温哈欠都打不下去了,皱起眉快步跟上。 “不是,你们说话啊!” 菲尔丁扭头,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你知道的,洛温副官,我最近还有点忙——” 兰斯特直视前方,嘴里说到:“副官,祝你明天一切顺利。” 洛温的拳头硬了,在心底大喊:到底在忙什么! 【提示:宿主可以使用魅惑技能卡扭转他人的心意,只要——】 “闭嘴!” 第27章 行刑 次日一早,伊瑟隆城市中心广场。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挤挤攘攘,卫兵们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正是中午阳光最为刺眼的时刻,在众人前方被士兵们圈出的空地中心,一百多只魅手腕上戴着木铐,脚踝上的锁链以数十人相连,划分成一队又一队,将空地占满。 洛温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闭上眼睛,在日光的灼烧下默默等待着,四周人群的窃窃私语却不受控制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些人就是‘魅’?他们看起来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恐怖。” “你是说那些黑色的鳞片、血红色的眼珠?这的确没有看到。” “你们懂什么?那是因为他们的诅咒还没有被唤醒。” “唤醒?看来你很清楚?” “当然,我有幸在其中一只魅进食时逃走,但我可是直面过这群怪物的真实面孔的。如同传闻中的那样,他们出现了很多与恶魔有关的体征,包括利爪、黑色鳞片,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吃——” 在人群前方,行刑的士兵声音压低,发出雄浑的一声:“阿里修斯神明在上,审判即将开始!” 众人收住话音,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 执行的士兵在前方扯住那条将囚徒们相连的铁链,神色颓靡的魅浑浑噩噩,在铁链的拉扯下盲目地行走,直至来到广场的正中心。 士兵问道:“长官,可以开始了吗?” 洛温点点头。 负责记录的士兵翻看起手边的记录,只是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暗自叹了一口气,他高声将第一只魅的罪责念出: “受诅咒者,罗伊·科瓦尔,伊瑟隆居民,年龄三十一,杀害数十名无辜人,只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已彻底丧失人性。” “艾德·克雷姆,圆木小镇居民,现为城中难民,二十三岁,以杀人为乐,多次分尸城中流浪汉……” “下一个……” 每念完一人,两侧士兵中就有一柄长剑沾上鲜血,锋利的破空声划下,随后是一声撞击到坚硬头骨的声响,头颅“碰”地落了地,继而咕噜滚远。这是诅咒带来的复生力量也不能拯救的死亡。 每念到一人,四周的唏嘘的声音便响成一片。人们的表情不一而足,大多对此表示满意——杀了这么多无辜的普通人们,这些魅已经丝毫不值得同情。 鲜血很快铺撒了满地,尸体正缓慢变成纷飞的黑色碎片,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以及满地的头颅让人们心中升起荒诞又残酷的快意来。 很快,那些尸体彻底成了飞舞在日光下的黑色碎屑,只留下脱离身体的血液铺撒满地,浸湿了满地空无所依的衣物。 洛温抱着手臂,身边的海拉正在锲而不舍地记录着身边的一切。 她探头过去。 「城中居民因他们的罪责愤怒高喊,为逝去的生命惋惜落泪,为自己的所见所闻呕吐不已……」 洛温不置可否,皱了皱鼻子。 现在她的确知道了为什么身边的那两人都不愿意出席这次活动,因为这画面实在是太倒胃口了。 尽管对于她来说,那些血液的香气并不算多令人无法接受,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许多围观的群众受不了刺激,呕吐出来,更有甚者昏厥了过去。 行刑结束,士兵们上前开始收拾残局,在混乱一片的场地里,一个肌肉壮实的大高个显得格外不同。 他趁乱走了进来,淌进了血污之中。 而这个男人洛温见过,正是在那天的酒馆,她乔装打扮成“埃尔文”时遇到的醉汉。 洛温突然问身边的海拉: “书记官,你有这里判杀的魅的资料吗?” “当然。” 海拉从她一直随身携带的便携包里翻出一叠整齐文书,递给了她。 她仔细翻找,搜寻的关键词只有一个——“吟游诗人”。 指尖停住,果不其然,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洛温轻声念出那一段属于他的介绍:“欧文·黑尔特……吟游诗人……罪名是,多次诱杀男性,生吃……” 洛温眉梢一挑,真是残暴的一个家伙,但就那天而言,欧文好像还没来得及对这个大汉下手。 很快,执行士兵也念到了这个名叫欧文的白皙青年的名字。 属于欧文的罪名那句话不长不短,足够让洛温完整地捕捉到远处厄尔德面上的表情波动。 而欧文颤抖着跪在地上,麻木的眼紧紧盯着地面,等待死亡的降临,直到整个身体化作碎片,消失在空气中都没有抬头看向人群一眼。 时间很快过去,众人开始清理现场,四周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高个大汉厄尔德并没有走,等人群离开后,他缓步来到中心,不顾一地的血水蹲在地上,径直拾起一件被鲜血浸泡的衣服。 洛温关注他多时,走近说到: “这位居民,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请尽快离开这块区域,诅咒的传播媒介并不清楚,与他们近距离接触也有可能——” “只是血而已,长官,我想诅咒没那么容易传播。” 洛温收了声。 蹲在地上的男人凝视着手中的血衣,眉头紧拧着,没有多少嫌恶,反而充满不解。 厄尔德似乎想要询问些什么问题,却无奈,已经得不到答案。 厄尔德站起身,将那衣服重新扔回血水里,就要离开。 洛温:“你不要了吗,那应该算是你朋友的遗物。” 厄尔德扭头,不喝醉的他看起来凶悍不减,但多了几分清明。 “长官,按照您的理论,‘遗物’也有可能是诅咒的传播途径……” 他撇嘴,心道这种可能一定低得离谱,继续说:“而且,他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只是短暂收留过他。况且我现在才发现,我好像也不太了解他。” 第33章 他说完,不再看那滩血迹一眼,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女人的声音,声音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加入我们圣光骑士团。就在三天后,我们军团将会进行面向全城的招募……” 厄尔德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此时双眼里还有昨夜宿醉的红。 “圣光骑士团……我可以加入吗?” 洛温挑眉,道: “当然,我们一直缺少人手。” 厄尔德深深看了一眼毫无波动的女人,终于离开了。 三日后,招募场。 不过第一日的下午,坐在会议室的圆桌尽头的洛温就碰上推门进来的厄尔德。 她揉了揉连续劳作感到疲惫的眉心,露出微笑,道:“欢迎你,厄尔德先生。” —— 十天后,处理完一切事物的圣光骑士团向北离开,刚越过伊瑟隆的城门不过多久。 兰斯特骑马,追上一辆马车与之并行,这才轻敲车窗,却无人应答。 他撩起了窗帘。 其中空无一人,只留下整整齐齐的一丛文书正随着路况颠簸。 兰斯特微皱眉,绕到马车前方,向车夫问道:“副官她什么时候不在这里的?” 马夫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骑着马走在前面的菲尔丁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轻扯缰绳慢了下来,等到兰斯特的马靠近,问到: “您找她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吗?” 兰斯特点头,皱着眉思索,小声地说:“也许她还有自己要做的事……” 既然找不到人,兰斯特也不停留。 他轻踢马身,马匹快速向前一跃加速,很快就消失在菲尔丁眼前。 在他身后,菲尔丁却见一张纸从兰斯特衣兜滚落,在空中飘飞。他手忙脚乱在风中接住那张纸,刚想要喊兰斯特的名字,提醒他掉了东西。 低头一眼却看到了在被折起来的纸上赫然写着:“埃尔……” 打开纸张,原来是一份士兵档案,名字赫然是:埃尔文·洛。 与此同时,伯爵府。 管家轻轻敲响伯爵的房门,屋内的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但通报的内容——圣光骑士团已经离开伊瑟隆领土并不能耽搁,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中年人头发在这些天白了大半,失神的目光中凝视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并不动弹。 走近了,管家刚想要开口,伯爵的声音喃喃响起: “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不是我受到诅咒的侵蚀、变成人人喊打的魅……” 管家的脚步顿住,直觉告诉他不要再往前,只是还没等他迟疑的脚步往后退,伯爵低沉的声音已经响起:“你说,为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浑浊中透出一丝清醒的眼睛,仅剩的清醒落在了这个问句上。 “安洁儿,我都干了些什么,你还能、原谅我吗……” 那是他早亡的妻子的名字。 而此时伯爵心心念念的女儿,罗兰·卡尔顿正在森林的一颗树上。 她的眼睛露出因饥饿而乍现的红光,黑色利爪渐渐伸长,视线牢牢锁定着远处躲在灌木后的一只落单小型魔兽。 “罗、罗兰,你等……” 一道少女的声音在树下响起,是赫莎。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显然也因长久的饥饿而陷入虚弱中。 罗兰猛地扭头,目光中满是凶悍: “我再说一次,别、叫、我、罗、兰!叫我普莉亚。还有,别再发出噪音,我正在狩猎——” 赫莎乖乖地不再发出动静,只是手腕上的木铐限制着她的行动,让她只能紧跟着罗兰行动。 普莉亚:“该死——让它跑掉了。” 普莉亚低下头,与树下睁着大眼睛看着她的赫莎对视,只能撇撇嘴宣布这个坏消息: “我们今晚还是只能吃没有味道的鹿肉。” 看到赫莎乖巧地点头,她内心燃烧的愤怒才渐渐平息下来。 夜晚很快降临,她们靠在一起吃着鹿肉。 在溪水边,普莉亚洗干净双手,从衣领中扯出一条项链,绿宝石在夕阳下光彩夺目。 这是她离开家唯一留在身边的东西。 每次看到这颗绿宝石,她都会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总比什么都没有努力过要好……” 赫莎见她又在盯着那枚项链,小声道: “普莉亚,我们真的能一直走到北境吗……” 一阵沉默后,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知道……但除了雪狼岭,我们还能去哪?” 赫莎陷入漫长的思考,等她回过神,视线一直停留的天际上,黑沉的夜已降临许久,身侧的姑娘已经熟睡多时,不知不觉枕在她的腿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也正是此时,骑士团沿路上下一个重要城邦科尔辛,伯爵的城堡内。 透过窗户,昏暗的烛光下,一道消瘦的身影伫立在窗边,身后的黑暗中走出一道与他相仿身形的白色身影。 窗边的人并不回头,只轻声地说着,仿佛害怕惊扰夜色的静谧: “他真的能醒过来吗?赶在他们到来之前……” # 第二卷:科尔辛 第28章 男孩 桑多是个小城市,隶属的贵族十分勤勤恳恳,将城市治理得井井有条。 圣光骑士团到达桑多的集市时,治理桑多的男爵亲自为众人开路,一路上,一行人高马大的士兵行走在城中,人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过来。 男爵声调拔高: “我敢向您保证,这就是附近二十英里内最繁华的集市了!” 在他身旁的兰斯特微微点着头,似乎在听他讲述。 但实际上他的视线早已脱离男爵正在讲述的内容,四顾看向周围的商贩,出乎意料地迎上众人好奇又欢迎的目光。 这让兰斯特一怔。 一旁洛温快被男爵高兴又自豪的声音搅得大脑发昏——阿里休斯大陆通用语是帝国的官方语言,但地方总会携带上口音。 此刻男爵的花腔怪调将一句话说得上下起伏,让人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让洛温忍不住扭头看向兰斯特。 很快她又收回眼,暗自撇撇嘴。 好吧,长官丝毫没受影响。 她继续凝神细听。 这位贵族对他的领土应该相当的自豪—— “当然了,我们这个富饶的小城市——我是说,相对于整个中部偏北地区最大的城市科尔辛而言——正是在达里乌斯家族的带领下才实现了长久和平!” 他深吸一口气,高呼一声: “盛赞伯爵大人的崇高与智慧!” 说话间,男爵微微欠身,对着空气做出一个夸张的礼节姿势,闭上眼睛,紧皱着眉似乎能感受到某种神圣的意念。 众人收回目光,对以沉默,他们并不理解,但尊重。 在谢绝男爵盛情邀请他们前往参观他的居所后,骑士团的各位终于得到了自由,在集市上分散开来。 轮到值班的士兵负责采购物资,其余的士兵则可以好好休息。 当然这对于洛温来说并没有差别。 只见她在一个摊子前蹲下身,捏起一颗饱满的鲜红苹果,说道: “你好,夫人。这些水果看起来很新鲜。” “是的孩子,这都是我儿子一早刚从果树上摘下来的,你要买吗?” “还有多少存货?” 老妇人说出一个数,洛温在心里换算后,答应下来。 “我们全都要了。”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幸运,老妇人高兴得见眉不见眼,进了屋挑出最大最红的一筐苹果,洗干净后让士兵们享用。 一旁的士兵见四周唯独洛温没有伸手,忍不住说到:“长官,您也吃一个吧。如您所说的,这家的水果的确非常新鲜。” 洛温刚要谢绝,只听身后的长街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紧接着,正对着她的方向冲出一个小男孩,他的手里拿着一节有他半人高的羊腿。 男孩的身后是一户猎手的摊子,其上的各类肉块在混乱中铺了一地,主人在摊子前手忙脚乱,愤怒大喊: “抓住这个贼!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做出偷盗的勾当!” 男孩感到身边的视线像是紧紧缠着他的水藻,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他依旧紧紧攥着羊腿,拼命地往前跑去。 那方向正是洛温所在的方向。 因圣光骑士团是一群这里的商户们从未见过的军队,更何况洛温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四周的人们只敢小心地瞟一眼,这里居然成了繁华街道中,最清静的地方。 洛温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边的闹剧,连手里被士兵塞了一只苹果也没有意识到。 眼瞧着那男孩脚下一趔趄,脚下扑空,惯性让他向前飞了出去,手中的羊腿也飞出老远。 第34章 很不幸,这个方向正对着蹲着的洛温。 事情发生得十分仓促,洛温近乎下意识地快速伸出手想抓住男孩的衣领,好让他不要受伤—— 不,不能这么做…… 她眼底的红色一瞬间褪去,连同不知何时伸出的手指一起蜷缩起来。 那男孩距离她只有几拳不到的地方,洛温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接住他踉跄的身体,却为时已晚。那孩子的手肘连同手掌已经落了地,鲜血很快滴落在地。 洛温微皱眉,正想安慰两句,却发觉了不对,一瞬间牙关紧咬,瞳孔紧缩。 那男孩抽着冷气,疼痛让他眼角沁泪,十分惹人怜爱。 但密布在他手肘上的伤口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开始结痂、泛出娇嫩的粉,再到完全的消失。 “唔……” 男孩借着洛温的手臂从地上爬起来,见那羊腿掉在不远处,他挣脱开洛温的手,踉跄伸手过去拾起,却被赶到的猎户抢先一步拾了起来。 猎户嘴里骂骂咧咧,一只大手伸来,就要将小男孩提溜起来。 “等等。” 洛温伸手拦住那只迅猛的手往前去,开口道: “抱歉,这位先生,这个孩子我们得带走。至于他造成的损失,我们可以赔给你。” 猎人上下打量洛温以及她身后的一群人一番,似在确定他们是否有能力支付。 为首的这个年轻女性,身量高挑,一身便于行动的马甲长裙,将腰身束起。她细长的眉毛压着翠绿的眸子,深栗色长发用一条看不出材质的蓝色缎带低垂地束好在身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英气十足。 她倒是看不出有多少钱财…… 但她身后的士兵们,轻甲干净整洁,一看便是精良装备。 猎户收回手,换成了叉腰,眉眼间的怒气消下去许多,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回头看了看乱成一团糟的商铺,又看了看小男孩,最终将手中的羊腿塞给了小男孩。 一旁的士兵上前去,和猎户商谈起来。 洛温眼瞧着,伸手按住蠢蠢欲动想要逃走的小男孩的肩膀。 她的眸子冷冷的,叫那孩子不敢动弹。 她看了眼男孩手里紧攥的、充满灰尘的羊腿,道: “这是属于你的。” 在小男孩露出惊喜眼神的下一秒,她继续说到:“但这也是有条件的,你得告诉我一些事……” 洛温捏住他的肩膀,带他往街外走。 小男孩不敢反抗,只能小声疑问:“我们要去哪里?” 洛温:“去……” 一道惊惶的喊声打断了她的话: “等等!你们要带我的儿子去哪?”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消瘦男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身上的味道十分难闻,让身边的人退避三舍。 洛温皱起眉。 “你是他的父亲?” 这似乎触发了他的机关,他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当然是!我就是他的父亲!” 洛温拧着眉陷入沉默之中。 可这沉默传递出错误的态度,让身旁一名一直旁观的商贩开口道: “这个男人的确是孩子的父亲,他们俩是最近几天刚刚来到这里的生面孔。” 洛温放松了眉毛,道: “好,那么也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士兵上前,男人挣扎起来,发出怪异又扭曲的大喊,十分刺耳。 洛温抽出剑鞘,敲晕了男人。 人群顿时陷入沉寂,她却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将剑收回,快步离去。 —— 在桑多城外不远处,是他们的临时驻扎地。 此时在一棵大树下,聚集了一众人。 两侧围着的牧师们一手持着圣典,一手端着圣水,防止任何意外。 牧师蹲在昏迷不醒的男人身边,仔细查看男人腹部那道可怖的伤口,不过多时,他将男人的衣服重新合上,摇了摇头。 “长官们,这只魅的自愈能力已经十分弱了,生机已经很弱了,大概……很快就会死去。” 一旁的小男孩发出一声压抑着嗓子的呜咽,像小猫的叫声,尖锐又刺耳,很快被他捂住嘴巴咽了下去。 站在他身侧的洛温伸手拍了拍孩子的头顶,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但孩子身子一抖,反倒更加害怕了。 听到这一切的兰斯特闭上眼睛,在脑中搜寻。 救人,他当然会,但如何救魅……他并不清楚有关魅的一切。 牧师安抚孩子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声音温和:“不要害怕……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兴许是感受到牧师的友善,男孩的声音里少了些许害怕,颤抖着道: “我们是从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逃出来的,一直走、一直走……我的肚子很饿,爸爸他想给我弄吃的,被一头魔兽咬伤了……我们、逃到这里,这里的人很友好……给了我们很多吃的……” 小男孩越说越慢,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但是我吃不了那些食物,我好饿、真的好饿……” 洛温轻轻拍着小男孩的脑袋,眼睛低垂下,说:“那只羊腿呢?” 很快那只在地上滚了一圈的羊腿被洗干净了提了过来,递给了男孩。 小男孩低声道谢,放开一直紧紧捏住洛温衣角的手,双手举着那只比他脸盘还大上许多的羊腿大快朵颐。 他双眼的血红色渐渐显露出来,抓着羊腿的手也出现黑色的指甲,撕咬生羊腿的表情在狰狞的边缘游走。 洛温拧着眉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行不通的,普通动物的血肉对他们的饥饿于事无补。 男孩并没有吃完,压制着强烈的饥饿感,他收了口。 “要给爸爸吃……” 洛温道:“等你父亲醒来了我们会单独给他备一份。” 男孩这才将这一整只羊腿吃干净。 他们一直等待,可等到天色陷入完全的黑暗中,男孩的父亲都没有清醒过来。 洛温手中摸着自己的剑柄,思考是否是自己的那一击的力气使得太大,又摇了摇头。 这一击大概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 入夜,看守的士兵们将父子两人戴着木铐押进了囚笼中。 士兵打着呵欠,见小男孩躺在父亲身边已经陷入熟睡,小胸膛起伏,这才低声交谈起来。 洛温从两人身旁的篝火照得到的角落里收回衣角,快步离开。 很快,一道黑色的影子穿梭在夜晚的森林间。 今晚的月色明亮,照亮了男子黑色的眼眸与长发。 一群熟睡的鸟儿被惊醒,窜出树林,在寂静一片的夜色里发出杂乱叫喊扑着翅膀离开。 随后,一声属于魔兽的嘶吼声响起,不过只有短促的一声,很快森林深处就再次恢复了寂静。 洛温收回手,利爪在月色下滴答着浓稠的血液,滴落在泥土里,融进了黑夜之中。 她晃了晃僵硬的脖子。 刚刚在营地旁看到的溪流,应该可以用来清洗自己身上的脏污。 与此同时,空气中那股浓重的鲜血气味弥漫开来,那股腥甜的香气让饥饿灼烧到整个胸腔,她的双眼不受控制地变得更加鲜红,她叹了一口气,将魔兽的皮肤划开,取出一大块血肉,就着手大口吃了起来。 直到吃完这只熊类魔兽的半只前肢她才停下。 等她吃得心满意足,动手又割下一大块,她掂量着手中肉块的重量,回望了眼地上堆叠的骸骨与残尸。 还有这么多不能带走啊…… 她喃喃出声: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了吧。”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微微颤抖的声音,音色清朗,万分熟悉: “你是……魅?” 洛温认出那道声音,喉头收紧,缓缓转过身去。 第29章 错误 如她所想,是兰斯特。 站在浓黑的树影之下,洛温彻底僵住,心跳剧烈,想要抓住什么,却发觉自己毫无依托。 心底却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请问宿主是否需要再次更改外表?】 兰斯特站在月光下,眯着眼看向那团深黑阴影里的人,轮廓不甚清晰,却隐隐和那道记忆中熟悉的身影重合。 漆黑中,一双亮着的赤色眼睛看向他,他心中大恸,目光颤抖。 他反复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最终变成了一句犹豫至极的: “埃……尔文,是你吗?” 深黑之中,那道人影静默地伫立着,一双在黑暗中发着血红色的光芒,像一只锁定猎物的猛兽一般一眨不眨,此刻却为那个名字微微颤动。 【请问宿主需要吗?】 洛温没有回答系统的疑问,缓缓走进月光之下,与来人对视。 已经,没有必要了。 月光之下,她满身都是干涸的、来不及洗去的鲜血,一双血红的眸子褪去诡异的鲜红,恢复了浓黑,直直看向兰斯特。 第35章 兰斯特的五官在月色之下剧烈地战栗着,几乎让洛温感到奇怪——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感情充沛的人吗? 接着,他再次开口,声音里满是破碎的颤抖,洛温从未见过他这副近乎崩溃的模样,让她一直紧握的拳头都不自觉放松了几分,微微皱起眉头。 “真的、是你……” 洛温站在原地,从这道破碎的声音里感知到他身上的情绪。 她想要开口,却只见此时兰斯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他的步伐缓慢地落在草地上,像是在害怕惊动什么,就连微微抬起的手都十分缓慢。 洛温的视线追逐着他的步伐、他伸出的手掌,心跳越来越快,近乎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 兰斯特不该是这个反应,他应该…… 兰斯特终于靠近了,两人面对面,他那只抬起的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但在接近洛温后又迟钝地放了下来。 洛温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丝失落。 走到这么近,兰斯特总算能清晰地看到洛温身上这些骇人的鲜血并不是受伤导致,才松了口气,声音平静下来: “你……是在杀魔兽,你想救那两只魅?” 洛温抬起头,对上了长官那双浮动着柔软月色的蓝色眼睛,在这目光里,她忍不住颤栗: “你怎么知道?不,你怎么会这样想?” 明明此时,他的眼神应该是厌恶才是,他应该不能接受才是——因为即使是她自己都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兰斯特:“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埃尔文。我用我的双眼了解你,魅并非全都是罪不可赦的。” 两人相对无言,在彼此的眼睛里寻找着想要确认的痕迹。 不一会,兰斯特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寂静:“你……有没有考虑接受王都的圣典仪式?” 洛温仿佛惊醒一般收回了眼,在这道堪称轻缓的话里猛然捏紧了拳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颤意: “不……长官,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我……”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此情此景,夜色明朗,她总该说点什么…… 但眼前人面对的并不是“洛温”。 但她没有任何理由说出自己的身份。 她的手放开了,颤抖的话音折戟在哽咽的喉间,再次开口的声音里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兰斯特长官,非常感激您的正直,但请允许我也一样,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就是魅的事实,我也不会继续掩饰——我会离开军团。” 兰斯特的眸子暗淡一瞬,嘴唇轻颤,却未能第一时间说出一句话。 在一阵沉默里,洛温捏紧手中的肉块,魔兽的鲜血浸湿了她整个手掌。 “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希望能做最后一件事。” —— 月上中天,营地内的囚笼旁。 快要睡着的值夜士兵眼皮快要合上,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两人的身影,其中一个,依稀是…… “兰斯特长官!” 兰斯特点头,说到: “我们需要进入囚笼里。” “囚笼里……?” 这时,兰斯特身边的另一个黑衣人走近。 士兵才看清,那正是曾在南部森林声名鹊起的异乡士兵。 夜色深沉,那个士兵的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纤长的四肢让他显得比一般的士兵更加瘦削。 与他稍显瘦削的身形相比,他手中的那块血肉巨大无比,一看便知那并非普通动物的,只有可能是魔兽的血肉。 洛温一言不发,绕开囚笼里熟睡的小男孩,来到虚弱的男人身边,扯住他的衣领,将肉块抵在他唇边,手中残余的血水先灌了进去。 月色下,得到了生机的男人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嗬嗬声,大口呼吸起来。 男人终于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出来,睁开一双被血色侵染眼白的眼睛,双手僵直、力气巨大,如野兽般将唇边的肉块夺走,癫狂地撕咬起来。 洛温被他锋利的黑爪无意划破伤口,她并不在意,任伤口在空气中迅速结痂,她平静地站起身,离开牢笼,向外走去。 身旁,兰斯特的瞳孔紧缩,不发一言地跟上。 沿着漆黑的森林小径,洛温慢慢地走着,手越攥越紧。 直到营地的火光变得十分微弱,洛温并不回头,在漆黑的夜里开了口: “兰斯特长官,就送到这里吧。” 深陷在黑暗里的兰斯特从树后走出,道: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魔兽可以救那两人吗?今夜我去见了一个老朋友,他也是魅。” * 时间回到兰斯特遇见洛温之前。 一名中年男人坐在溪水边的一块巨石上,下方终于出现了他一直等待的人,他喊道: “兰斯特——” 兰斯特从灌木中走出,一头浅色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仿若月白。 他抬起头仰视着坐在高处的西蒙,没有再走近,而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亚德里安先生——” “叫我西蒙。” “好的……西蒙。” 西蒙:“兰斯特,我们真是好久都没有见过了,我已经找到那两个在森林里逃亡的小姑娘了。当然,我也不会把她们交给你。” 兰斯特点头,声音中不见情绪: “您随意,我只是关心她们是否还活着。” 西蒙坐在高高的石头上,挑起一边眉毛,打量着下方的青年,试图从他脸上的神色中分辨出这句话有几分真假。 自然无功而返,这家伙可真没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可爱了…… 西蒙撇撇嘴,道: “那就好……她们都还算健康,并且都愿意和我去北境生活。” “……听起来是个好消息。” 西蒙点点头,露出赞同的神色。 “那里有很多和她们一样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相信我,她们很快就会找到归属感的。” 很快两人的对话就暂停下来。 这次两人的会面是兰斯特在信中提出,西蒙理所当然地等待着青年开口询问他真正想得知的信息。 毕竟,仅仅是贵族少女变成魅的下落可不是什么值得他提出会面的稀奇事情。 终于兰斯特开口了: “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被诅咒者,除了杀人取肉,还有什么可以恢复生机的方法?” 西蒙闻言,思索一番,忍不住轻笑一声: “哦?你在救人?哦不,按照你们的说法,救‘魅’?你还是这么‘善良’过头吗,兰斯特?” 兰斯特微微蹙眉,有些无奈。 “……伯亚德里安先生。” 西蒙见他有点生气的前兆,见好就收: “除了人,还有魔兽,但只能是魔兽,普通的兽类只可饱腹,不能恢复力气。人不能天天吃,但是魔兽可以,这就是我活下去的方式。” 兰斯特看见他沉冷下去的眸子,清楚他说的绝无虚言。 眼前的这个古怪的魅,是个并不吃人的魅,他抵御得了这种残忍的欲望,这也是为什么他想要与西蒙保持来往的理由—— 他身后的雪狼岭,有许多和他一般的人物。 西蒙抬起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兰斯特也抬头,天上星星的的影子落入溪水中,并没有被水流冲走,反而浮动在水面,变成一片碎金。 西蒙深吸一口气,喃喃道: “真是好久没回来了……” 紧接着,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不再看兰斯特,目光向着远处深黑的树丛,道: “好了,你已经知道你想知道的东西了,我们也得走了。” 兰斯特目送着西蒙在巨石上一跃而起,很快消失在树林间。 当他一路往回走时,半途中却听见从森林深处未知黑暗里传来一阵巨响,随后是一道魔兽的咆哮。 在那声咆哮后,一切归于静谧,仿佛那只是属于夜色的幻想,从未存在。 但兰斯特相信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现问题,向前走的脚步顿住,随后调转了方向,越走越快。 所以他出现在了埃尔文面前,即使他并不想在这样的夜色里看见他。 —— “所以,你想证明什么?” 洛温并不回头。 兰斯特道: “尽管你去意已决,但我并不希望失去一个……骁勇善战的士兵。无论如何,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接受圣典仪式……我一定会为你开辟道路。”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无论是谁,都会相信他话中坚定的力量,他一定会说到做到。 但这对现实无济于事。 洛温的拳头捏紧,终于愿意转过身来,一双黑亮的眸子对上兰斯特蓝色的眼睛,声音却显得十分平静,近乎陈述: “太迟了,长官,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您并不知晓我的过去,那是连我自己都已经无法宽恕的罪恶,更何况……” 第36章 洛温黑亮的眸子里闪烁出一点笑意,让兰斯特瞬间呆住,只因他在其中捕捉到了绝望的气息。 洛温:“更何况,我并不信仰神明。” 这片大陆上,近乎所有人都信仰着神,至少在赫利连卡巨大辽阔的版图之上,兰斯特从未听过有那一片土地是不存在信仰的。 对于一个不相信神的人类,还有机会得到神明的拯救吗? 眼前的黑发青年,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仿佛从他的怔愣中获悉到什么一般,向后退到更深的黑暗之中,只是一晃眼,就从兰斯特的眼中彻底消失不见。 —— 翌日,洛温顶着黑眼圈出现,面色不虞。 那个昨夜吃了血肉的父亲醒来后,军中对他简单做了一次审讯,就将他重新关回笼子里。 洛温开始着手安排两只魅运回王都的事宜,对一旁协商的书记官道: “……中转点当然是伊瑟隆,算一算日子,那边应该已经有王都的判罚军队抵达了,岂不是更加方便?” 洛温举着地图,仔细地查看,并未发现身后靠近的人到底是谁。 菲尔丁的声音响起,就在耳畔: “洛温副官,怎么你也有黑眼眶,昨夜你也是没睡好?” 紧接着菲尔丁就自我否认道:“不可能啊,按照副官小姐的体质,应该是根本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 洛温抬起头,对上菲尔丁嘴角的笑,正想瞪他一眼,却一不小心和他身旁的兰斯特对上。 她长长的睫毛快速眨动,对兰斯特点点头当做问候,随后借着手中地图的翻动收回视线,强迫自己忽视掉两人的存在,继续和书记官讲述着返程的路线。 看起来十分忙碌,连和他们搭话的时间都没了。 余下她身后的两人。 菲尔丁开口:“她看起来不太对劲……” 兰斯特并不开口,向一旁走去,空中残留着他轻轻的一句“嗯”,几乎让菲尔丁以为那只不过是一阵风。 如果菲尔丁此时追上去,大概能看到兰斯特长官又皱起的眉头,还有一双泛起阴郁的眼睛。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任由这些直觉从自己身上划过,并不主动去追逐触碰。 知道那么多,可不好。 这边,洛温站在囚笼边,囚笼里的男人突然走到靠近洛温的这一侧,用锁住自己双手的木铐敲上铁制的囚笼吸引她的注意。 等洛温走近,颓废的男人道: “长官,我听到您说你们即将去往科尔辛——我和我的儿子来自科尔辛,他们把我们俩关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其他与我们一样的人,都成了这副模样。直到前一段时间,那个黑暗的地方发生了暴动,我才有机会带着我的儿子逃出来。”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近乎夺眶而出,抓住洛温的衣服,声嘶力竭地喊道。 “请你们,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杀死始作俑者!!” 他沉闷的呼吸十分粗重,显然进入到极端的愤怒之中。 洛温听完,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只是向后挪去,离开了他能抓住自己衣袖的范围。 “非常……感谢您提供的这些消息,但我们都知道,科尔辛的治理严明,远近闻名。你所说的情况……” 她弯下腰,与坐在囚笼中的男人对视,一双翠绿的眼睛中满是锐利: “你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们并不能确定——你刚刚为什么不在审讯时说出来呢?我们都没有动用圣水。” 转过身,洛温扭头对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请和我们的审讯长重新好好说说。” 很快囚笼打开,男人被拖了出去。 身处森林中,那男人的惨叫很快响起。 小男孩扒在笼子旁,眼泪像豆子一般吧嗒吧嗒往下掉。 被这一幕激起一点古怪情绪的洛温走近了一点,问: “你哭什么?” 男孩小心翼翼开口:“他……是不是不能和我一起去王都了?” 洛温刚想说不确定,身后传话的士兵匆匆跑来,对众人摇了摇头。 于是她的话音止住,在一阵沉默里,流露出一点近乎冰冷的好奇来: “但他不是你的父亲,你这么难过是为什么?” 男孩在一瞬间僵住,他没有问为什么这个凶悍的女人会发现这一点。 他的确与那个男人素不相识,但一路上带走他的、保护他,甚至给他提供食物的,只有这个人。 男孩回答不上来: “因为……他是、他是……” 洛温见他急得快要抽噎,学着牧师的模样,伸出手,正要安抚那个可怜的孩子,身旁响起了一道男声。 兰斯特:“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的,洛温。” 他说着这句话,目光紧紧地看着洛温。 洛温扭过头猝不及防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上,让她想起了昨天夜里那双同样坚定的眼睛。 长官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她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觉得。 以至于她近乎在这样的目光中头一次分辨出一点细节——他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洛温的喉咙一如之前那般哽住,但很快她就放松下来。 “是的,长官。” “什么是的?” 洛温眨眨眼,看向莫名严肃的他,决定顺着他的意思复又说一遍,声调里带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温软顺从: “不是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 长官的肩膀放松下来。 送走了小男孩,一行人也即将上路,三人走在一起。 兰斯特道:“那个男人说的有关科尔辛的内容,大多都是真的。这座远近闻名的科尔辛,极有可能……” 菲尔丁接话到:“……人造被诅咒者。” 三人交换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出这究竟是多么耸人听闻的事。 洛温:“目前消息还是封锁在少数人口中。” 兰斯特的声音压低:“当然。绝对不能让科尔辛的伯爵知道我们已经掌握的信息。” 兰斯特与菲尔丁还有其他事物,向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洛温却想起之前和兰斯特的对话。 那时的她十分困惑。 审讯室中,二十余一的魅能保持人类的理念,可他们的智力并没有受到波及。 那么,如果有魅可以做到完全的伪装呢? 比如刚刚的那个男人,比如他们曾经遇到的柯塔。 如果不是有入梦的机会,洛温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人过去曾犯下那些深重血债。 于是她问出了口。 兰斯特在长久的思考后回答了她: “那个名叫柯塔的士兵,如果我没有记错,是我的兄长卢卡恩对他进行的审判,大家都十分确信他的能力。但即使是卢卡恩,也会判断错误。他人的‘谎言’包裹住真相,这的确不可避免,但是……” 兰斯特停下脚步。 “我们依旧坚持,即使可能存在的误判——因为如果彻底将所有魅当作要消灭的对象,他们就完全是我们的敌人了。” 兰斯特的眼睛直直看过来,那双蓝色的眼睛总是显得认真,有一种沉默的力量。 “但他们不应该是我们的敌人,我想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们曾经也是人类,而我们也有可能变成他们。 有错的不是我们和魅,而是这个被诅咒侵袭的世界本身。” 质疑世界本身吗? 洛温呼吸紊乱,心跳快得让她感到陌生。同时,一股巨大的温暖袭上她的心头,让她想要流泪。 在谎言丛生的荒原,他们选择从中穿行,即使遍体鳞伤。 第30章 真假 又是一个月有余,骑士团终于来到声名远扬的科尔辛城附近。在进入这座城市庇护的范围里后,他们居然一次大型魔兽的侵扰都没有。 入目所及,通往城市的两侧道路十分宽阔平整,并无杂草,泥土也被压的紧实平整。 菲尔丁坐在马背上,开口:“科尔辛,真是名不虚传的管理能力……” 他说的话道出了人们共同的心声。 还远远只能看到城门,那头的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放下。 还未进城,这幅场面让洛温眉头一皱。 科尔辛城的做派与之前的伊瑟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不知他们是否是提前得到的消息又或是他们本就如此。 进城后,已有城主府的人马在一旁等候,不过多时,他们带领骑士团浩浩汤汤的军队一路向东走。 在城市的一角,弃置已久的早年军械库已经彻底清理干净,留给了外来的他们。 这一路的妥当,让洛温不得不心生犹疑,她推开房门,手指擦过房间内一面桌子的桌面,微蹙眉。 居然半点灰尘都无。 将行李放下后,门外不知何时站着等待她的菲尔丁轻轻敲门,眼神示意,同时道: 第37章 “依据礼节,我们得去城主府向伯爵大人请安。” 洛温走近,在菲尔丁带笑的眼神中关上门,回到房间里扯出一件合适的干净衣物换上。 军械库距离城市繁华地段并不近,而距离城主府—— 洛温坐在马背上,扯着缰绳皱起眉毛: “真是周全,给我们安排的地方相当适合军队驻扎,细节周到、让人找不出一点差错。 但这里距离无论是城市中心还是伯爵府,都很远。” 兰斯特目视前方,只默默点头。 菲尔丁笑着说到:“的确,但伯爵心中有鬼,这件事我们一早就知道了,这才会这样先入为主地思考。否则,我们只会认为这只是他的考虑周到。” —— 伯爵府上,繁华的科尔辛主城中,城堡简约精致,耸立在城市边缘,依山而建,城堡高处,可以看见城市大部分光景。 三人来到城堡内,跟随侍从一路向上走过层层台阶,昏暗长廊里寂然无声,只有他们几人移动的脚步声。 终于在一扇门前,站在门口的侍从等他们站定,推开屋门。 三人步入其中,窗外投射来的光线强烈,令人一时目眩。与此同时,那道声调拗口的声音已然传来: “非常荣幸能有幸与你们见上一面……兰斯特团长、菲尔丁副统领,还有……洛温副官。” 这是中部地区的老贵族们特有的腔调,有一种古怪的高贵。 等他们视野平息下来,伯爵端坐在舒适华贵的靠背椅中,他正是科尔辛这座城市的主人,伊沃·达里乌斯。 洛温有些怔愣,伯爵与她想象中的十分不一样。 面前的这位声名显赫的伯爵居然是一位异常年轻的贵族,他身形清瘦,皮肤透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白,一头金色的短发,眼瞳是浅金色泽。 他嘴角笑容的弧度从见到起一直没有改变。 从外貌看,他仅有二十五六的年纪。 与此同时,他背后站着两人,一个是高大魁梧的女骑士,还有一个低垂眉眼的年轻管家。 兰斯特带领余下两人回礼致敬,说到:“叨扰伯爵大人了。” 一阵寒暄后,伊沃的笑眯眯的眼角终于放平,目光中隐藏着的审视将在场所有人覆盖。 洛温面色不变,但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汗毛倒立。 眼前的男人十分像她在现代小说里常看到的幻想类生物——吸血鬼。 一样的苍白、一样充满阴冷的气息,甚至某一刻,洛温觉得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闪烁出诡谲的红光也并不惊奇。 这个世界存在这种生物吗?但她从未听说过类似的传说。 年轻的伯爵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与以兰斯特为首的三人展开商谈,与他过于年轻的外表并不相同,他谈论起公务时显得十分干练成熟,彻底打消了洛温心中的疑虑。 而他们商谈的内容依旧是那些洛温早就烂熟于心的事宜。 洛温抬起眼,对上侃侃而谈的伯爵偶尔投递过来的视线,点头示意。 他们的对接是从未有过的顺畅,这说明眼前的这个青年为了他们的到来做了充分的准备。 这本该让众人感到高兴,只是…… 这次,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快速结束采买离开,而是要尽量延长停留在此的时间…… 伊沃的声音中带笑: “就像我刚刚说的,作为科尔辛的管理者,我代表达里乌斯家族谨遵陛下的旨意,将会为各位提供最大的支持,无论是兵器修缮、制作,圣水的制备,又或者其他限制类采买物资,我们全都为你们开放。” 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随后,兰斯特道: “十分感激,不过伯爵大人,请问科尔辛的诅咒情况如何?” 气氛陡然凝滞下来,几人之间沉默的氛围悄然蔓延开来。 伊沃长睫微压,露出笑容。 “想必圣光骑士团在到达科尔辛的途中也有所体会,我们对诅咒的处理……十分严肃。”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女骑士接话道: “团长大人,我们科尔辛,对诅咒的态度是格杀勿论……也就是一旦发现魅的存在,就会予以死刑,永绝后患。” 这是比骑士团内部设定的条例——关押审判决绝太多的做法。 洛温心中寒意顿生,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看起来十分正直忠诚的高大女骑士,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正要说什么,一旁的菲尔丁居然更加沉不住气,难得开了口追问: “容我打断一下,这位女士,您说的是全部处死……不留余地?” 女骑士微蹙眉,并不理解菲尔丁的惊疑,道: “这是当然。对于诅咒之源并不清楚的现在,我们能做的当然是……” 伊沃在这时开了口,与女骑士的渐弱的声音重合,显露出肃杀之气: “宁可错杀多杀,不能放过一人。” 洛温在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兰斯特:“你们对诅咒的重视与防范,的确非常值得其他地区学习。 不过,我有个疑问。” 兰斯特的声音显得十分平静,这让伊沃微微挑眉。 伊沃:“请说。” 兰斯特那双蔚蓝色的双眼倒映着对面惨白的青年,问道: “早在六个月前,我曾经过这里,那时的伯爵好像还不是您。” 伊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回答道: “如果我没记错,您大概说的是北境军队的凯旋途径我们科尔辛……您说的没错,就在你们经过不久,四个月前,我的父亲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几个月,我一直以代理伯爵的身份行事,直到前一阵子才从王都得到了回应,拿到了正式的认可。” 兰斯特将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您的伤心事。” 伊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颤抖: “没关系,你们一路从王都赶来,没有听说过其中迭代,也是情有可原。” 等兰斯特抬起头,那名年轻的伯爵长长的睫毛垂下,眼中的哀伤浓郁得几乎成为水汽,即将滴落下来。 这种情绪如此真实,让几人一瞬间愣怔不已。 等出了伯爵府,洛温带领士兵们留在在城区中,如伯爵所愿采买着物资。 城市中,石头铺就的平整街道,店铺整齐,品类齐全。当众人路过时,那些居民们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那都是发自真心的幸福才能拥有的笑容。 洛温抿紧嘴唇,不发一言,内心的想法不住动摇—— 这样一个干净整洁,无外忧内患的城市,那个已经死去的魅所说的一定是真的吗?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么眼前的这片繁华安宁的景象,却也不是假的。 士兵高兴的声音传来:“长官!老板说要给我们折扣!” 洛温收回思绪,快步走进店里,迎上老板幸福洋溢的面庞,喉头哽了哽。 士兵还在继续说着:“他们说是伯爵下达的要求,让他们热情好客……” 洛温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老板还在微笑着,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她思索片刻,也露出一个适宜的笑来。 —— 夜晚降临,洛温突然从被子里坐起身来,双目炯炯有神,她掀开被子下床,却踟蹰在门前。 静默三秒后,又耷拉着脚步返回床边,脸向下猛地瘫倒在床上。 “咚咚咚——” 敲门声将她从瘫倒的状态中惊醒,起身去开了门。 迎面的是兰斯特居高临下的无表情面孔,只是他很快眨了眨眼睛,试探着伸手又收回,说到: “洛温,你的头发有点乱。” 看着他越来越靠近的指尖,洛温不知怎的升起一点期待,直到他收回手说出那句话,才收回神思,小小惊呼一声。 “啊……” 洛温赶忙伸出手打理自己的长发,将它用手指理顺,一边向屋内走去,找到那条蓝色的缎带重新绑好发尾,一时之间将兰斯特留在身后的门外。 她并未回头,自然也无法发觉兰斯特并没有像从前一般站在走廊上等待,而是站在门口,一直注视着她。 兰斯特在夜晚找她并不为其他的事,正是他们的又一次讨论开始了。等他们一起来到专门用于商讨的房间时,菲尔丁已经抱着手臂皱着眉头,等在屋内许久了。 他似乎积攒了许久的愤懑,率先开了口,声音中流露出难得的焦躁将两人镇住: “他们的做法太过于极端了!” 兰斯特的眉头微不可查一皱,声音平稳开口: “但你也清楚,我们也无法制止。 国王给我们的任务只有寻找并销毁诅咒之源,我们没有任何权利去任何一个地方改变他们的执行。 我们甚至无法批判他们的做法正确与否——对于普通居民们来说,这种处理的速度和彻底的清除反而会是更好的选择。” 第38章 兰斯特的话音一转,解释的话语是下压的缓和。 “你的急躁不无道理,但现在我们得把握住更重要的事,我们之后得以清查的名义进行一次全城的圣水排查——这是我们明面上的行动。” 菲尔丁眼中的急躁勉强压下,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声音放缓: “抱歉长官,我今天不知为什么情绪变得很急躁……” 见他愿意调整过来,兰斯特轻拍他的肩,继续说道: “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需要确认,之前那个魅所说的科尔辛背后的黑暗,究竟是否真实存在。” 洛温终于开了口: “这也是我所疑问的。如果按照白天伯爵所说的,遇见魅便格杀勿论,那与那只魅的遗言可是完全相悖的。” 她抬起头,面对着靠近窗户的两人,窗边的烛光被一阵风搅动,众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就连洛温也放任自己的声音在昏黄的光线中摇曳: “但依我所见,那两人都不像是在说谎……” 一只手推开了窗,一道坚毅的女声打断了一室凝重的氛围: “不……有人说谎了。” 窗子被她的手大力打开,窗外的风灌了进来,让众人一时之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翻了进来,拍着手里不存在的灰尘,女骑士大剌剌暴露在众人视线里,毫不在意菲尔丁于瞬间抽出的剑直指她的咽喉。 “我说谎了,准确来说,是伯爵说谎了。” 洛温仔细观察着骑士眼底的情绪,与兰斯特对视一眼,确认之后,抬手压下菲尔丁的剑柄,沉声问道: “什么意思?” 女骑士腰间的长剑一直都稳当地别在身侧,但从一开始就没有拔剑的打算,此刻依旧只是抱着双臂,声调平稳中夹杂着几缕隐隐的艰涩: “我是说,伯爵他根本就没有做到对魅格杀勿论……” 说着,她的声音里带上沉重的哀思: “我怀疑,伯爵的母亲变成了魅。” 第31章 暗室 茶水顺着杯壁往下,很快晕开一片香气。 倒茶的士兵怒目瞪了女骑士一眼,愤愤不平地离开了,她进来时敲晕了他的战友。 菲尔丁无奈笑笑,示意莫甘娜继续说。 莫甘娜点头,指尖触碰着茶杯,但并没有喝的打算。 即使那头洛温已经牛嚼牡丹地喝下一整杯。 莫甘娜: “在他作为代理伯爵的第一天,就提出以‘格杀勿论’的方式来消除城中的魅。 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铁血执行者,但就在三个月前,他的母亲对外称生了重病,不再见人。 但我对此一直心存怀疑。 伯爵的母亲一直以来身体健康,在她告病的前一天我曾见过她,那时候她还十分正常,完全看不出‘不能下床’的模样。 我想,如果不是卧病,那一定是有人需要她装病。 她会与谁起冲突? 我思来想去得不到结果,她为待人和善,和老伯爵是一对传出佳话的恩爱夫妻,不会与他人轻易起争执。” 莫甘娜断断续续说着,茶杯里氤氲的热气消散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在途径暗道时听见了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那声音很遥远,几乎让莫甘娜以为是错觉,但她心里怀揣这件事太久,几乎在一瞬间就有了可怕的联想,于是掩人耳目,顺着那道声音找了过去。 在城堡深处的一间暗室里传来一阵阵细小的窸窣声响,随后是一个女人疲惫至极的啜泣。 莫甘娜:“她好像……已经被诅咒污染了。” 菲尔丁:“你确定?” 莫甘娜的眉头紧皱,“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是我推开门,看到的是睡着的老伯爵夫人。她四肢都被锁链限制着行动。满地都是鲜血还有血肉的残渣,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血肉。” 对此回答,三人沉默。 难道伯爵将自己的母亲也转化成了魅? 真是丧心病狂…… 而面前的莫甘娜早已不见最初的淡然,她放下茶杯,手指紧紧抓着膝头的衣服。 从知道圣光骑士团会途经这里的那天起,她就在心中暗暗祈祷。 因为他们的到来会是伯爵的福音——作为驱逐诅咒、带来光明的圣光骑士团,他们可以拯救伯爵的母亲。 但在今天他们会面的一整个白天,她站在伊沃的身后,却没有从他的一举一动窥探到他有丝毫想要向骑士团寻求帮助的想法。 在又一壶茶的时间里,她将自己剖析,将真心摆在屋内人的面前,像一个不害怕被辜负、被伤害的天真无邪的小孩。 在莫甘娜的口中,伊沃根本不可能选择开口求骑士团拯救他的母亲,他颁布那道极为严苛的律令才不久,上行下效实战开来,民间各种声音十分嘈杂尚不能平息。 他只不过是一个新上任的领主,他浅薄的声誉经不起一次“带头包庇”的风波,这会让家族在民间建立的信仰毁于一旦——那是达利乌斯整个家族都万分看重的东西,比他们的生命更加重要。 茶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此时恰巧是冷的。 莫甘娜猛地喝下杯中茶,眼中的恳切闪烁:“我请求你们,帮助我……” 菲尔丁:“你希望我们能帮助你什么?” 莫甘娜的声音经过茶水的浸润依旧显得艰涩,带上了点哽咽: “请你们协助调查老伯爵夫人究竟是不是魅。 如果不是,我会亲自向伯爵领罚;如果是,请你们带走她…… 无论她是否还有救、是否能活下去,凭你们决定,而我…… 我会主动承担下包庇魅的罪名接受审判。” 这样,包庇魅的罪名就不会落在伊沃的身上了。 洛温拧着眉头听着她的诉求,微皱着眉。 这是一个对伊沃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却有很大的可能让莫甘娜失去一切—— 老伯爵夫人不是魅,她得承担伯爵的怒火。如果她是……她不仅得承担伯爵的怒火,还得承担民众的愤怒。 这可不是划算的买卖。 沉默里,兰斯特开了口: “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你所需要的,比如圣水,你可以亲自再去一趟,确认一个人究竟是否是魅,足够了。” 莫甘娜摇摇头,表示这根本行不通。 “非常感谢您可以提供珍贵的圣水,但其实我可以弄到圣水。只是……我一个人已经进不去了。” 上一次离开后,她太过震惊,近乎魂不守舍快步离开,等反应过来连忙再次返回时,门口已是有守卫严加看管。 她等了一夜,都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三人思考着,兰斯特开口道: “……你对伯爵的城堡十分熟悉?” 莫甘娜连忙道: “是的,我从小生活在这里。 如果你们答应帮助我,不用担心这些,我会提供给你们一切需要的信息。” 兰斯特放松了紧皱的眉头,侧脸与菲尔丁、洛温交换了一个眼神,从他们眼中看到与自己同样的想法。 即使这想法听起来有点卑劣,但就现在科尔辛这副铜墙铁壁的模样,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兰斯特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可以同意你的请求。” 莫甘娜哽在喉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几乎喜极而泣:“感谢您的仁慈,大人……” 见四周安静下来,洛温忍不住问道: “我有一个问题,莫甘娜骑士。” “请讲。” “为什么你要为伯爵做到这样?如果老伯爵夫人真的是魅,按照科尔辛的律法,你必死无疑。” 四周的安静变得更加明显,屋内的其余三人视线都牢牢地看了过来,仿佛在看什么珍稀动物。 莫甘娜双眼无措地瞪大,有点结巴道:“因为、我是他忠心不二的骑士,我愿意为他献出我的一切。” 洛温似懂非懂地点头,“啊……这样。”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向莫甘娜行了一个小礼节,以示敬意。 “感谢你的回答,崇高的骑士。” 这一举动将莫甘娜弄得不知所措。 剩余两人:“……” 莫甘娜出门是从房间的正门离开的,转身时突然想起什么,有些抱歉地说道: “那些被我打晕的士兵们应该过一会儿就都会醒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屋内众人: “……” * 伯爵城堡内,两方人马到齐。 兰斯特露出一个微笑,开口: “伯爵大人,想见您一面真的是十分困难。” 身后,菲尔丁和洛温对伯爵如出一辙,嘴角撤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伊沃的服饰还是方便户外活动的款式,没来得及换下,看起来刚刚从外面回来。 闻言他也露出微笑,声音里带上歉意: 第39章 “请见谅,我才上任不久,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 兰斯特点点头。 伊沃坐下,身后莫甘娜上前调整好熟悉的角度,管家接过他脱下的外袍,他则放松地往后靠进柔软的座椅里,抬起骄矜的下巴,道: “所以团长这是……有什么急事?” 兰斯特:“当然,是有关诅咒的事宜。” 伊沃微蹙眉,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解。 “团长阁下,我想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对我所管辖的这个城市十分有自信,这里的魅几乎销声匿迹。如果您并不能相信……” 兰斯特:“抱歉,伯爵大人,我们并非不信任您的管理能力。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尽量保证城市的安全,我们依旧得重新排查一遍。” “……以什么方式?” “自然是已经实行了一路的圣水,依旧使用圣水进行全城的排查。” 伊沃皱起眉,道:“这样的方式我并不认可。” 距离王都越远,城市能定居的大牧师越少,究其原因两人十分清楚——这里能获得的神赐祝福的力量更加微弱。 也许在之前的城市中,他们可以大规模使用圣水进行排查,这是可行的,但在这里……消耗量未免过于大了。 对此两人心知肚明。 他突然抬手示意,在他身后的一直沉默寡言的蓝发管家出了门。 兰斯特眼神不着痕迹看了那蓝发管家一眼,收回视线,对上伊沃那张陷入沉思的脸,挑眉道:“难道您有更好的办法?” 管家推开进门,带来新鲜的茶水,对话一时中断下来,众人喝着温度适宜的茶水,继续交谈。 几人商讨得十分激烈。 莫甘娜低首和伊沃说了一句什么,大步走出房间。 没过多久,洛温从对话中抽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却仿佛被烫到一般,一惊之下将手中的茶水倾洒了出去,她今天穿的纯白亚麻束腰上衣被红茶染了色。 众人对话暂停。 洛温保持着微笑,但拧起的眉毛无一不在表明着她的不适。 “抱歉,我擦一擦就行……” 伊沃敏锐地察觉了洛温眼底的不自在,开口:“这位副官小姐,你大可不用担心。” 管家在伊沃的示意下走上前。 “副官小姐,请让我带您去更换衣物。” 屋内的对话不动声色继续,洛温跟在年轻管家的身后走向城堡中去。 在绕过一道长长走廊的拐角后,已经不见城堡中其他仆人的身影。 青年停住脚步,声音中是沉寂的一潭死水: “小姐,从这个拐角出去后,在长廊尽头的左手边倒数第二个房间里,角落里的衣柜下有一条暗道,可以快速通向你将要去的地方。” 洛温一直十分警惕,与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闻言愣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莫甘娜所说的“接应人”。 可是莫甘娜和管家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路人。 眼前的管家像是一个冷硬的机器,几乎见不着多少人类的情绪。 此刻他嘴上说着让人惊心动魄的潜藏路线,却既不紧急也不慌张,像是在陈述一句与他无关的台词。 她轻声回应后,走向了城堡的深处,却忍不住回头看。 那个浅蓝色长发的高个青年,一双浅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整个身体都在走廊上找不到的阴暗中,像是一条不会轻易露出獠牙的毒蛇。 心中陡然一紧,洛温咬紧牙关加速,终于在走廊尽头推开了那扇门。 这里像是一间空置了很久的房间,到处积满落灰,让洛温怀疑管家嘴里的通道究竟是有多久没有使用了。 拉开衣柜的门,一堆挂起来的杂乱衣物,拨开衣物,木板间有一条并不明显的缝隙。 洛温心下了然,将衣物完全向两边拨去,钻进衣柜中,木板下沉,露出一个漆黑的通道来。 她睁开一双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行走,这是一段越走越宽阔的楼梯,通向城堡深处。 沿路的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很快她连自己的脚步也放轻,一切重归无声的黑暗。 直到来到平面的第一脚,她猛然发觉前方存在一道气息,急忙收回在黑夜中几乎发着光的红瞳。 “洛温小姐?” 莫甘娜的声音响起。 洛温:“是我。” 莫甘娜长舒了一口气。 “抱歉,这条暗道里没有光线,但是它是所有路线中最快的一条了——我们没有多长时间,否则会引起伯爵大人的怀疑……” 洛温不断靠近声音的来源,陡然被莫甘娜抓住了手臂,她忍住抽离的冲动,跟随着她向前越走越快,跑了起来。 两人维持着奔跑的速度,并没有泄露出半点声响。 光线很快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一间处在这样黑暗中的房间门口。 门外只有两盏烛台提供着微弱的光线,摇曳着即将熄灭一般。 两旁的士兵一身厚重的盔甲,在烛光的映照下,厚重的颜色层层覆盖住他们的盔甲,其上的纹路在光线下扭曲,仿佛布满苔藓的古物,死寂又诡谲。 “就是那里了。” 莫甘娜声音压得很低,继续说到: “他们马上就要换岗了,但时间十分短暂,我们需要把握机会。” 洛温默不作声点点头。 不过一会,房门前的士兵们离开,他们盔甲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不断减弱,直到几乎消失。 两人屏住呼吸等待,直到这时才快步上前,赶到昏黄光线下的门前。 这是一扇实心的铁门,铁链更是十分厚重,甚至让人疑心其中关押着一个丧失理智的嗜血巨型魔兽。 洛温望着铁锁发愁,还没等她开口,莫甘娜走上前,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三下五除二从怀中掏出一根铁丝将门锁弄开。 莫甘娜将门锁轻轻放在地上,压低着声音对洛温说道: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就在门外放风。” 也许莫甘娜已不想再看到那副让自己感到恐惧的场景…… 洛温点点头,紧皱眉头,缓缓推开了屋门。 第32章 计划 洛温从暗道里出来后,门外的管家等候多时,他们来到另一间房间,洛温换好衣物后,径直商谈的房间里,从离席到归来,前后不过一刻钟。 她安静地落座,没有和任何人对视,仿佛真的只是短暂换了一身衣服。 为了重新加入到谈话中,洛温端起了茶杯,借着氤氲的水汽观察着众人的神情与谈话内容。 突然,她却眉头一皱。 这茶水泛着点古怪的苦涩气味。 此时几人聊得差不多,神情语速减缓,适合插话—— “伯爵大人,您的茶十分好喝,是科尔辛当地最出名的保利尔加红茶吗?” 伊沃神色一滞,随即笑道: “没想到副官小姐居然对这茶有研究,是的,这的确是保利尔加,味道苦涩。” 洛温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又将茶水送到嘴边。 兰斯特道:“……那就定在金穗盛宴后的一天展开圣水普查。” 伊沃:“当然,到时候以科尔辛为首的,由达里乌斯家族庇护的地方贵族将会汇聚一堂。 哦,当然——到时候也请各位前来参加科尔辛举办的金穗盛宴,那可是并不比王都的盛宴差的盛大宴会。” 按照帝国的社交礼仪,宴会的邀请一旦发出,拒绝将会被视作敌视或者轻慢,兰斯特与菲尔丁、洛温对视一眼,只能答应下来: “……好的,感谢伯爵的盛情邀请,我们那时候一定会到场。” 菲尔丁随着兰斯特一同点头,收起嘴角的笑时,目光突然落到刚刚喝完的茶杯底部,他晃了晃杯底的茶水,残留着点细碎的黑色粉末。 这时,管家走上前来,将他的茶杯收走再次加满茶水。 等几人骑马返程时,经过热闹的城市贸易中心,一直来到城市与荒野的交界处,这里视野辽阔,一眼望去只剩他们队伍一行人。 洛温开了口: “伯爵的母亲,并不是魅。但我告诉了莫甘娜——伯爵的母亲是魅。” 洛温旁的两人神色一凝。 —— 时间回到洛温推开那扇被巨大铁锁锁住的门时。 门在寂静里发出一声吱呀的轻响,屋内只有一盏烛台,高高地挂在墙上,投下一片阴冷潮湿的光线,将屋内勾勒出朦胧轮廓。 除了一张舒适柔软的床,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排放着一盘未动的食物,看起来似乎的确是莫甘娜嘴里的生肉。 但洛温仔细闻了闻,那并非人类,也非魔兽,似乎只是普通的动物。 她不禁皱了皱眉。 屋内的老伯爵夫人躺在床上,呼吸沉重,双眼紧闭,眼下青黑一片,不知是否已经熟睡。 第40章 “咔哒……” 洛温指尖在木桌上轻敲,在这死寂的房间内传出回响,可床榻上的人毫无所觉。 她真的熟睡了,恐怕这不见天日的暗室生活太久,让她已晨昏不辨。 洛温忍不住走近一些,视线落在妇人姣好的面容上。 老伯爵夫人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秀美的容貌依旧。 伊沃的模样遗传了他母亲的七分秀美,尤其是那张精巧的嘴唇,弧度柔美…… 看久了,洛温甚至产生了一点莫名的熟悉。 她甩甩头,抻了抻带着手套的手掌,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装有圣水的瓶子,用手指蘸取一点。 她指尖微抖,那滴在昏暗屋内隐隐散出一点柔光的圣水落在老伯爵夫人裸露的手背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洛温紧紧盯着那块皮肤,可那皮肤依旧光滑细腻,居然没有一点灼烧的迹象。 看来这伯爵夫人并非魅。 这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 洛温猛然抬头,刚刚那个仿佛已经彻底陷入昏睡中的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皮沉重得仿佛难以抬起。 洛温反应过来,刚想迅速后退,却被老伯爵夫人抓住了手臂。 也不知她是哪来的力气和速度,洛温居然让她抓个正着,正巧——是她拿着圣水的那只手,这下她手中的圣水激荡而出。 同时,老伯爵夫人手腕上的锁链发出碰撞声响,洛温顾不上其他,连忙回过头看向门外,莫甘娜依旧是一道侧身的背影,仿佛马上就要回过头。 洛温的手被老伯爵夫人用力攥紧,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的声音微弱,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来救我的,对吗?” 洛温回以紧皱的眉头。 说话间,女人挪动自己的脑袋,似乎突然意识到洛温刚刚看向的门外,在门外,困住她的锁链和门外值守的沉默士兵早已消失。 她的双眼在一瞬间亮起,只是很快,她看到了门边那人的衣角与长发。 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又暗了下去。 她的眼睛十分僵硬,在短暂的时间里,洛温甚至看到她的瞳孔正在骤缩又放松,在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细小抽气声后,她仿佛快要窒息。 她的声音变得更小,看向洛温的眼里带上真挚无比的恳求,握住洛温的手变成了如同母亲牵住孩子一般的轻握: “无论、你是谁,我希望你能够救救我……将我所说的话转达给玻尔·达里乌斯。 我的儿子他……十分恨我,痛恨到不能忍受每天都能见到我……以至于将我关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还有——” 她的话音陡然止住,门外—— 也许是安静的时间太久,莫甘娜忍不住转过头来,这让一直注视着这里的老伯爵夫人不再说话,只一双眼睛死死凝视着衣角缝隙中的莫甘娜。 莫甘娜的神色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她压低声音道: “她是不是正熟睡?你确认了吗,她究竟……是人是魅?” 洛温背对着莫甘娜,并没有回头,目光直直看着近在咫尺的老伯爵夫人,那张面孔里是不加掩饰的惊惧,双手渴求一般地握住洛温的手,那是十分温暖的、柔软的手。 短暂沉默后,洛温缓缓转头,伸出食指,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示意莫甘娜继续耐心等待。 莫甘娜皱着眉头,勉强压下焦急转回身去。 伯爵夫人轻轻扯着她的衣袖,洛温低下头,女人微弱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 “他正在寻找制造魅的方法,那些囚徒被迫变成了魅……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说完这句话的老伯爵夫人瞳孔紧缩,不知是看到了怎样的光景,下一刻,她的双手垂下,目光仅剩呆滞。 她断断续续地呢喃:“请、一定要帮帮我……” 随即,她的眼睛紧紧闭上,再度陷入到那诡异的深眠之中。 洛温陷入沉思,但她知道这里并非什么理清头绪的好地方,她掩饰好一切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门外的莫甘娜那双眼里既有期盼又有恐惧,而洛温只是淡淡地开了口: “她是魅……” 莫甘娜望着洛温的眼睛,直到洛温再次点头,那双翠绿的眼睛在火光下仿佛在说着她眼里看到的一切。 于是莫甘娜没了声息,咽了咽口水,迅速地将铁锁重新合上,发出一声咔哒的轻响。 远处又传来士兵盔甲的摩擦声响,两人快步离开,退回到第一次汇合的黑暗中。 在黑暗中的其他感官被无形放大,洛温清晰地听到莫甘娜急促的喘息声,这是她们去时所不曾有的。 在这里总算可以正常交流,莫甘娜深呼一口气,说到: “圣水果真对她有作用。” 这是一句陈述句,让洛温一愣。 莫甘娜:“我闻到了,肉类烧焦的味道。” 洛温哽住,前方莫甘娜已站在了拐角处,微弱的烛光将她的眉眼照亮,她额头连着脖颈都是细密的汗珠。 可洛温只能道:“是的,她被那剧痛惊醒了,我只好打晕了她……希望她不要记住我的脸。” 莫甘娜的眸子还带着刚刚得到答案的震颤,但承诺的话已脱口而出: “请不要担心!我会承担一切的责罚,再次感谢您,副官小姐。” 紧接着莫甘娜微微鞠躬,以示敬意,随后,她抬起那张布满冷汗的脸,继续道: “请一定要帮助伯爵大人,他一定是困于无奈……” 洛温眨眨眼,在黑暗中感受到女骑士身上散发出的炙热气息。像阳光一样,纯粹地散发温暖。 “……好。” 两人分道离开,洛温顺着黑暗的台阶拾级而上。 在黑暗中她红色的眸子亮起,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手掌。 灼烧的痕迹遍布整只右手,焦黑一片,但伤口的中心已经开始泛红,逐渐完善为一块完整的、柔软的新皮肤。 【检测到宿主的疼痛敏感度存在异常,是否需要进行额外修正?(将会消耗世界碎片)】 洛温愣了下。 “不用。” 随后僵硬地动了动受伤的右手,补充了一句,“谢谢。” —— 马背上,兰斯特开了口: “听你所说的,老伯爵夫人伊莎美尔雅大概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不过,她说的‘玻尔·达里乌斯’这个人,我曾见过,是伊沃伯爵的叔父。” 为什么要告诉这个所谓的叔父,这也许与她为什么被关押起来有所联系。 而洛温不告诉莫甘娜,老伯爵夫人是人不是魅,剩余两人心里清楚—— 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洛温翠绿色的眼中,燃起兰斯特从未见过的滔天怒火。 “制造魅……如果这是真的,他死不足惜!”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迸发出光。 “我们得仔细思考解决的方案——究竟如何将伊沃的罪名落实。” 是夜,洛温在烛火前,拉上海拉帮她收集资料。 屋外,菲尔丁独自坐在校场的沙地里,抬起头看天空。并非是他不想参与到计划的设计中去,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神智格外混乱,这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参与其中也只会给其他人带去阻碍。 这时,身后一道脚步缓缓靠近。 “今天晚上可没有星星,菲尔丁长官。” 格蕾丝的声音一如既往充满阳光,在阴云密布的黑夜下更为明显。 菲尔丁闻言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格蕾丝一头炙热的红色短发,像是夜晚突然出现的太阳。 他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突然笑了?不过笑了就好。” “……怎么这么说?” 格蕾丝的声音依旧爽朗,只是语调微微压下,显得难得有几分温柔: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菲尔丁长官最近几天看起来并不开心。 所以,如果您还能像这样笑出来的话,我想那一定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菲尔丁重新看向漆黑一片的星空,却并没有刚刚那么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他站起身,正准备道谢,从营地的屋内响起他们所熟悉的声音。 洛温的声音响起:“有了!” 她马不停蹄,推开屋门,快步赶到另一间房前,稍微整理一下自己后,敲了敲门。 屋内的男人声音一秒没有耽搁,似乎早有所觉,道:“请进。” 屋内,兰斯特对上洛温冒着光的翠绿眼睛,连忙支起上半身往后撤。 果不其然,下一刻洛温走近桌前,双手支在桌上,脸凑近。 她长长的头发似乎刚刚清洗过,一股淡淡的香气氤氲开来,发丝也是散乱的,此刻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落到桌上,轻轻扫过兰斯特的指尖。 第41章 她似乎毫无所觉,一双眼睛难得笑着看来,话音上挑: “长官,不如将计就计。” “?” 近在咫尺的兰斯特的蓝眼睛猛然睁大,意识到自己正在观察什么后,还逗留在那片柔软发丝间的手指和他已撤退的上半身一起,往后收去。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洛温猛地退了回去,笑容绽开,打断了兰斯特想说的任何话语,她说着自己的计划: “金穗盛宴——一定会有很多贵族前来。 那么多的贵族……伯爵一定会调取全城的军队进行最大程度的保护,其他地方可就薄弱下来,所以他才会邀请我们,好时刻监视。 但老伯爵夫人已提到过,伯爵时刻需要新鲜血液进行他的罪恶行径。 那么,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兰斯特在她说话的这个档口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她说完后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稳。 “……所以你是说……” 两人再次对视,目光交汇,似有所悟。 —— 次日清晨,校场一侧。 海拉双手被格蕾丝牵住,嘴里不住发出惊呼: “不、不行、不行,对不起长官,啊啊啊,对不起!” 格蕾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没事,来,再来一次——” 尽管她的鞋子上布满了脚印。 说着她放开左手,右手高高抬起,海伦僵硬地转了一个圈,然后左脚绊右脚摔进了格蕾丝的怀里。 “……” “……” 洛温眉毛抽动,思索着对策。 格蕾丝发出今天的第一声爆笑,海拉捂着被配饰磕红的额角眼泪汪汪。 洛温转过身去,试图不受干扰,继续拧着眉沉思。 但格蕾丝的声音依旧传来: “好啦好啦,谁让你之前总是逃王都的贵族舞会,现在知道错了吧……” 贵族…… 洛温心道,可我只是一个平民啊! “你不打算排练吗?” 是菲尔丁的声音。 第33章 舞会 菲尔丁赶来时,校场的一角,受邀参加金穗盛宴的贵族骑士们正在排练舞蹈。 因女骑士队的人数不足,多出的男骑士贵族们一时间无法找到合适的舞伴,只能彼此作为舞伴进行练习。 金发士兵笑着开口:“真是让人怀念,你有多久没有跳过舞了?” 棕发士兵紧咬牙关,“我没心情和你闲聊,等会儿——你、跳、女、步。” 金发士兵笑不出来了。 于是乎,校场内,高大的士兵们脚下踩着优雅的步伐,丝滑地旋转,彼此间却隐隐散发着一股杀气。 这幅滑稽的场景让菲尔丁忍不住发笑,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场内显得格外孤独的一人,那是他们的副官,洛温·阿卡索。 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皱着眉仿佛还在思索着军中大小事务——但这是不可能的,菲尔丁窥见她因格蕾丝的笑声而耸动的眉头。 她大概是在思索找谁当舞伴,又有谁能指导她,毕竟她只是一个偏僻小镇的女子,未曾学习过这些上流社会才会接触到的舞步,如果不是兰斯特长官特许,她根本没有机会来到这里。 而这个答案…… 菲尔丁走到洛温面前,声音与以往并无不同,问:“你不打算排练吗?” 洛温果不其然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 见菲尔丁孤身一人,她准备开口询问,询问他是否可以教她这个舞步,或者更进一步,做她的舞伴—— 毕竟她环视四周,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普通士兵们大多对她的目光避之不及;骑士队的队长们倒是和她平级,但他们大多并不来练习,舞会并不一定需要舞伴。他们这些骑士队长早就学习过,是他们烂熟于心的社交工具,并不需要再练习。 因此留在场内的大多是一些没有多少参加舞会经验就匆匆入伍的年轻人,自己的舞都跳得乱七八糟,更何况教导别人。 她原本想让格蕾丝指导她,可眼见着海拉这孩子恐怕还要学习很久,只好作罢,于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似乎就落在了好巧不巧出现在她面前的菲尔丁身上。 洛温:“菲尔丁,你有时间吗?” 对上那双明亮又坚定的绿色眸子,菲尔丁忍住嘴角的笑意,张开嘴,似乎想要开口答应,但很快他伸出右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是沉思的模样。 他道:“虽然我想说我有时间,但一想到你会邀请我来教导你我就觉得没有时间了……” 洛温:“?” 还没等洛温平静地给他一拳头,菲尔丁已警惕地收起了那副故作思考的姿态,发出轻笑,道: “好了好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兰斯特长官刚刚还在校场的那头,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兰斯特?为什么要提到他? 他……又为什么会过来? 菲尔丁却没有多余的解释,转过头,用眼尾瞥了她一眼,晃了晃脚尖,调转方向,脚步轻快地离开,向着笑闹着的另外两人而去。 洛温无法思考清楚,但双眼却下意识地开始在人群中寻找,试图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真是奇怪,为什么长官大人会来这里呢? 「兰斯特」 她的心底突然浮现这个名字,让她的心猛然一跳,那是十分熟悉又古怪的感觉——熟悉在于,她曾在某处体会过这份情绪,陌生于,她从未在现实生活里感受到这种情绪。 难道她进入了梦中,仍然于那些梦主的情绪共享着? 否则这种古怪又别扭的酸涩感是怎么回事? 人们把这种情绪称之为什么…… 她一时想不清楚了—— 洛温的目光撞上远方的那道身影,脑中便一瞬间空空如也了。 她的注视仿佛已成习惯。以至于当他的视线偶然调转,与她撞个正着时,她根本来不及掩饰——自己追寻的目标,一直是他。 其实他们的距离尚远,但洛温依旧感受到那道目光沉静的力量,他正穿过人群看着自己。 兰斯特似乎感受到洛温恰巧的注视,他有点惊讶,但那停顿也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 他微微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居然还是正直直看着洛温的方向,仿佛,他也确定这个在人群中独自站着的身影一直凝视的就是自己这般。 这般自信,这般坚信。 于是洛温的慌乱不知缘由地停下了,看着他缓慢靠近,手掌却缓慢地落在自己的心口。 正在校场的另一端的兰斯特经过正在进行训练的士兵,又穿过这头正在进行舞蹈训练的人群,他步履从容、目不斜视,一路吸引了不少士兵的目光,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注目礼,并不在意。 洛温站在原地,在他靠近的这段时间里,视线没有一刻挪开,她像是过去在夜色中捕捉猎物的身影那般,对他衣摆飘过扬起的弧度都精准察觉,自然也错不过他走来时那双藏在深邃眼眶里的蓝色眼睛。 那双眼睛明亮、坚毅,穿过人群时会稍稍注意两侧的人群,然后回正,迅速抬起头确认自己是否还站在原地等待他,直到他真的走进了,才抬起手,向她打招呼。 真奇怪,以前怎么从没有发觉兰斯特长官这么帅气呢? 洛温放下一直捂住心口的手掌,其下心跳剧烈,止也止不住,抬起手回应了那道招呼。 兰斯特:“洛温副官,早上好。” 兰斯特为身边跳舞晃过来的小伙子们让了道,站得更近了一点,洛温没有像以往那般后退,而是站在原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在洛温记眼中,兰斯特的表情并不多,他是一个情绪变化极其不明显的人。 但她总能理解。 比如,兰斯特的底色是阴郁的。 像是大雨之下的海面,总是泛起一片凄冷的郁气。 但兴许是今天清晨的日光太过于明媚,将他眼中的属于寒冷的那一部分驱散,只剩下一片温暖的色泽。 此刻他微微弯下腰,做出一个绅士的礼节,伸出右手,意在邀请她—— “你能作为我的舞伴参加舞会吗?” 声调是他一贯的正式与庄重。 随后他保持着这半弯腰的姿势,发旋头一次暴露在洛温的视野里,那头毛茸茸的浅金色短发随后晃动,他抬起了头,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 洛温眨了眨眼睛,迟缓地伸出手,被兰斯特毫不犹豫伸手抓住,那温暖的体温顺着她的指尖一路向上,让她的心跳更加剧烈,直到搅得思绪进一步混乱起来。 兰斯特站直了身体,声音从洛温头顶传来: “关于舞蹈,我也十分擅长。思来想去,我认为我足以胜任教导你学会宫廷舞步的职责……洛温副官,你意下如何。” 他的眼睛带笑,也许只是那道声音里带来的错觉,洛温只能看着他那只宽厚的手掌。 第42章 “当然……可以。” —— 是夜,金穗盛宴,科尔辛主城堡内外通明,人来人往。宴会厅正中的水晶灯被烛火照亮,光彩夺目,光芒被水晶切割出炫彩光芒,随着轻微的晃动随意地落在宴会厅的各个角落。 屋外,从四处赶来的宾客正陆陆续续赶到会场,他们身穿着华贵的服饰,男士们携带着女士一一进入,踏进一片光亮中。 洛温坐在马车内,藏在背后的手轻轻扯着身上华贵的长裙,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兰斯特,他闭上眼睛,似乎正在休息。 他难得穿上了一身礼服,将头发梳到脑后,露出尽显凌厉的五官。 洛温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猛然收回眼,挑起一边的车窗,看向窗外。 窗外,他们的马车已经接近正厅门口,依稀可以看到伯爵府内的仆从们弯着腰对来人恭敬地弯腰行礼。 再往里看去,一片觥筹交错。 兰斯特:“怎么了,不习惯?” 洛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放下帘子,连忙扭头,这才发现被帘子掀起的灯光还在随着帘子的晃动落在他的脸上。 见洛温沉默,兰斯特垂眸,看到如同自己的双手正紧攥成拳头一般,洛温整个人的姿态也是十分僵直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膝头。 “如果你是在不习惯这种繁华,当然是没错的。”兰斯特琢磨着说辞,“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这与在王都中举办的大小宴会一般,别无二致,人来人往,索然无趣。” 他的声音是全然的平静,但他可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将内心独白剖析出来的人,此刻愿意说出口,大抵是看出了自己身上那份微妙的僵硬。 这让洛温更加感到不自在,她低垂眉眼,不与兰斯特对上视线。 “倒不是因为这个……” 她只是头一次意识到,在兰斯特成为团长之前,这样奢华到让人目眩神迷的日子——衣食住行无一不奢华,正是他的日常…… 而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愿意舍弃曾经的那一切,来到这里,自己才有机会与他们相遇呢? 还没等兰斯特追问,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到了,长官们。” 兰斯特现行下了马车,随后,洛温在他的搀扶下踩着并不习惯的鞋下了马车。 等宾客到齐,众人停下了低声交谈,纷纷抬起头看向从弧形楼梯上上缓步走下的男人。 作为主人公的伊沃一身剪裁得体的礼服,面上的神情气定神闲,停在楼梯中段,清清嗓子。 与他略显瘦靴的身材不同,他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 “感谢各位贵族的到来,非常高兴,今年的诸位依旧迎来了丰收,这也是金穗盛宴所希望看到的……” 在下方,洛温跟随着兰斯特在一侧坐下,听完伊沃的发言后,用餐开始。 依照贵族的繁文缛节,他们大多安静地吃着食物,偶尔传来一两句压低声音的交谈,有贵族频频投来视线,想要结识兰斯特这位大公之子,但碍于礼节,只能暂时压下。 用餐很快结束,众人陆续来到舞厅,兰斯特与洛温坐在舞池角落的椅子上,等待舞会的开始。 一位贵族便再压不住,一路挤过人群,走上前来,与兰斯特两人点头致意后,道: “兰斯特团长,我曾经见过您。 那大概是在七八年前,我得了机会偶然前往王都,赶上了一次贵族举办的舞会。那时候,您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我记得没过多久您就和您的长兄一起出发前去北境了。 没想到再次见到您,您已经是和您长兄一样,是一名能独自挑起重任的优秀骑士了。” 他嘴上的两撇胡子微微抖动,似乎正在微笑,声音却没有压下: “前一阵子我才从王都那边回来,能赶上了这次的金穗盛宴实属不容易。不过,我可是听说了,您的父亲好像身体并不太好,卧病已经很久了,王都都在传公爵的位置……” 四周的闲聊声音不易察觉地变低了,原来四周的人们早就关注道这个异地的大贵族,此刻得知这个消息,也纷纷想要看这位年轻的骑士会如何应对。 意识到来者不善,兰斯特脸上礼貌的笑容止住。 他站起身,便一下子比那个找上门的贵族高上一个头,他俯视着这个透着股奇怪的嘲讽的贵族道: “感谢您的关心,但似乎这些和您没有半点关系,不如关心现在更加要紧的事——舞会就要开始了,您的舞伴见不到人可是要生气了。” 那个贵族吃了瘪,胡子像苍蝇腿一般上下搓动着,似乎就要说出什么,身后的女伴连忙托住他的胳膊,脸上的表情是十分的抱歉。 而兰斯特只是后退一步,抓住一直在一旁看戏看得带劲的洛温的手,对那位气愤的贵族扯出了一个得体的笑。 洛温被兰斯特抓住手,略微有点猝不及防,没被抓住的手却忍不住捂嘴以掩住笑意。 四周的人们发出一点轻微的笑声,那贵族恼火地四处打量,却无法发现那些嘲笑的源头。 而在前方,兰斯特似乎还嫌不够似的,抬手示意,与洛温交握的手在灯光照耀下高高举起,晃得小胡子的胡子翘个不停。 而水晶灯罩可并不理会,兀自璀璨,其下人群涌动,舒缓的音响起,人们的心情也开始闪烁不停。 舞曲响起,众人纷纷在舞池中央聚集,水晶灯下的人们穿着华美的礼服,衣香鬓影交错,在音乐中随着节拍错落地舞动。 在兰斯特的手心下,洛温随着悠扬的曲调开始旋转,感受到他的手虚搭在自己的腰间。 两人紧握的手向着一个方向,快步交叠,停住,回转。 居然一次也没有相撞或者出现有谁跟不上。 贴近的瞬间,洛温听到兰斯特轻笑,随后两人退回安全的社交距离,对上视线。 兰斯特:“洛温小姐,我有说过吗?您真的很擅长学习。” 洛温:“是吗?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你这样评价我呢,兰斯特、长官。” 洛温忍不住露出笑容,并不仅仅是勾起嘴角,而是露出洁白牙齿,一双眼睛又弯又亮,亮得让兰斯特恍惚看到晨光中闪烁的春日湖水。 这让兰斯特忍不住眼睫轻颤,心底升起一种难言的遗憾。 要是她不这么擅长舞蹈,会不会更好…… 而洛温那双眼睛露出势在必得的光芒,在又一次的加快的舞步中顺利向前几步、向后几步,踢到了他后退不及时的脚尖。 她好看的眉毛挑起,看向他的眼中挑衅般带上一点故作的疑惑。 可兰斯特只能关注到她那张被舞厅里上升的热气熏得染上绯红的面颊,让他忍不住加重了力气紧握她的手。 “无事,是我走神了……” 于是那双翠绿的眼睛再次眯起。 在烛火的照耀下,她一身华贵的淡紫色长裙,旋转时像一只春日的蝴蝶,她此刻跳得尽兴,自然而然地露出摄人心魄的笑容。 这一切让兰斯特忍不住随着她的笑颜露出同样愉悦的微笑。 这样……才适合她,才是她,才是……洛温·阿卡索。 在他们一旁,火红短发的格蕾丝身体却有些僵硬。 菲尔丁的身影靠近,低声说:“格蕾丝,你怎么一和我一起跳舞就这么僵硬?” “抱歉,长官……” “……好吧。” 格蕾丝害怕自己的舞步过快又或者过慢,无法跟上他的脚步,总会和他的脚步错上一点。 菲尔丁的目光虽然落在她的身上,但似乎一直在游离,这与以往的他很不一样,他从不会如此失礼,最近这段时间尤为明显。 但她找寻不到缘由,也没有立场与勇气去追问。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一点夹杂着一点,他们好像永远做不到同步。 …… 一舞完毕,舞池中众人开始交换舞伴。 兰斯特缓缓松开手,洛温轻快地离开他手掌可以掌控的范围。 “你那是什么眼神,放心,我的舞蹈可是你教导出来的,不会给你丢脸的。” “……当然。” 又是一场舞开始,新的一场旋转与试探的舞步。 洛温今天的装扮让她像一朵美丽又充满自信的紫色玫瑰,毫不意外地吸引了一众男士的目光。 当又一位男士向她伸出手时,洛温只能应了邀请。 她柔软的长裙裙摆在舞池的灯光下飘动,邀请她的贵族青年甚至无法跟上她轻快又紧准的节奏,不时发出尴尬抱歉的低语。 兰斯特仍在舞池内,收回眼,面对眼前的女士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那是一份并不需要依附任何人都能盛放的美丽。 第34章 落幕 兰斯特在跳完了礼节性的两支舞后,就到一旁休息去了。 而洛温还没有跳累,她兴致勃勃地拉上了一旁的菲尔丁。 第43章 舞会中属于第三支舞曲的前奏开始。 看着眼前始终无法展露笑意的菲尔丁,洛温挑眉,问道: “从刚刚起我就想问了,你看起来不太对劲,菲尔丁……” 菲尔丁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微笑着。 洛温理解他不愿多说,于是只好继续跳着舞, 在这场舞快要结束时,舞厅中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后人群慌乱逃离,四下喊叫声不断、人头攒动。 站在混乱附近的洛温松开菲尔丁的手,往人群逃散的中心望去,难免焦急:“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菲尔丁没有回话,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刺激到,剧烈的头痛使他丧失了对肢体的掌控,失去力气,几乎要原地砸在地上。 洛温赶忙伸手接住他,四下一片混乱,只好把他往混乱地带外拖去,一边扯着嗓子喊道: “你怎么了?” 菲尔丁想要说什么,可脑中的声音越发尖锐,一阵刺耳的声响后,他失去了意识。 洛温感到手臂上的重量陡然一沉,菲尔丁整个人的重量霎时压了过来,她皱起眉正要仔细查看菲尔丁的状况。 一人逃离时撞上了她,剧烈的恐慌之下,那力道十足,洛温不得不回过头,继续在慌乱的人群中逡巡,面对那个近在咫尺的风暴中心。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周逃离的人群中,一人惊呼出声: “是魅……那个小姐我认识……” 他的声音很快被裹挟进人流里,消失不见,但洛温已经听到了—— 魅? 她咬紧了牙关。 居然在这么人群密集的场所暴露出来,那只魅是不想活了吗? 洛温看着肩头陷入昏迷之中的菲尔丁,思索再三,还是咬紧牙关往外退去。 一道带着不稳的声音响起: “请交给我吧,洛温。” 一头火红头发格蕾丝还喘着粗气,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这里。 两人在混乱之中交换了眼神,洛温将虚弱的菲尔丁交给了她,转过身逆着人潮而去。 这时,舞厅中间已经空了下来,一个衣着华丽的魅孤零零地站在金碧辉煌的舞厅中央。 她身穿着华贵的浅蓝色晚礼服,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地装扮好,像是一份精致的礼物一般,从头到脚透露出华贵与美丽。 但与她优雅的身形不同,此刻她的双眼已被鲜红覆盖,手臂、脖子处都布满黑色的鳞片。 在她的脚边躺着一个正在弹动的男人。 那男人像一条濒死的鱼,鲜血铺了满地,男人张开嘴奋力地乞求着空气,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不断弹动着,向上伸出手臂、背脊弓起,然后摔落回去,砸开鲜血,溅起的血水像破损的鱼鳞在光线下飞舞。 而站着的美丽女人锋利的黑色手爪间流淌着血,兀自岿然不动。 洛温缓步接近,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那女人却长睫轻颤,陡然睁开眼睛开了过来。 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本该被崩坏的情绪覆盖,直至什么也不剩。 但洛温似乎从中分辨出了除去愤怒与嗜血外的几丝情绪,那是——悲伤,还有……喜悦。 洛温止住了脚步。 身后,细碎的话语响起,大概是哪个不怕死的胆大贵族还在逗留。 “我认识她,她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克里克家族的姑娘。瞧瞧,多么美丽的脸庞……真可惜。 她的家族就等待着她的联姻所带来的财富,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洛温拧起眉。 与此同时,四周盔甲的细小碰撞声密密匝匝,她余光看去,伯爵府上的守卫们已经将此地围堵住。 魅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抵抗般,任由那些侍卫组成的人墙缓慢收缴—— 卡梅尔的眼睛动了。 她不再与洛温对视,头微微侧开,眸子还没有彻底锁定那饶舌贵族的身影,利爪已然伸了出来,朝那个方向的侍卫发出了攻击。 利爪撞在坚硬的长剑上,发出刺耳声响,几名对峙的侍卫被这道力量冲撞得往后退去。 一时间围拢的侍卫在这可怕的实力的威慑下顿住了。 但她并不恋战,只重新退回到舞厅中央,给了那个刚刚还评头论足的贵族一个阴冷的眼神。 洛温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后方,向前走出一步,开了口: “克里克家的小姐,你现在的情况并不对劲。” 对面的女人微微低下头,半合着的眼睛、修长的脖颈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朵精致美丽的水晶花,但出口的声音却布满压抑的沙哑: “我当然知道……” 她已经异化出的黑色利爪上残留的血迹正一滴一滴地粘附在她优雅的长裙上,很快晕开一片红色。 “但是我感觉没有那么难受……相反,我并不为此感到害怕或者后悔……” 在舞厅的圆柱背后,一直隐藏在阴影面的一个白发青年闻言忍不住勾起嘴角。 “不错……” 他离开背靠着的柱子,走进了城堡中的黑暗里。 听到这句回答的洛温心下猛地一沉。 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已无药可救,但她还想再挣扎一次,道: “我们是从王都而来的圣光骑士团,王都的圣典仪式……”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二楼,伯爵的声音高声响起,打断了她: “请各位不要慌乱,我们的守卫会保证大家的安全。” 在二楼的扶手处,结束了第一支舞就不见人影的伊沃出现,嘴角勾着一如既往的笑。 他身后涌现出一层层士兵,而在一楼的舞厅中,士兵也已经在各个出口处集结,将眼前这只魅的所有出路堵死。 伊沃:“卡梅尔·克里克小姐,请束手就擒,如你所见,你逃不走的。” 此刻站在一片真空地带的舞厅中央,只有洛温还留在舞厅中陪伴着她。 洛温抬起头凝视着高高在上的伊沃,心中暗念系统。 而卡梅尔并不回答伯爵的话。 她蹲下身,将脚边还在弹动的男人脖子拧断,就像折断路边的一株野草一般。 在四周人们的倒抽冷气的声音里,她突然站起身,黑色的利爪在一瞬间涨大,她缓慢调转方向,走向通往大门一侧的侍卫。 那些士兵却没有一个人闪躲开,他们举起剑与盾牌,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的魅的状态已然不对。 洛温攥紧手心,瞳孔紧缩—— 千钧一发之际,二楼的高台上,莫甘娜当机立断,凭着对危险的直觉,她伸手将一旁的老牧师腰间别着的圣水瓶快速扔向半空,同时将身侧的匕首投掷出去。 “噼啪——” 玻璃瓶在空中爆裂开。 透明又澄澈的液体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喷溅,淅淅沥沥落在舞厅内。 此刻,躲在城堡阴影里的白发男子鲜红色的瞳孔紧缩,手背在一瞬间爬满青筋。 他的视线牢牢锁定的并不是舞厅中心的卡梅尔,而是与她一同站在舞厅中的另一道身影。 可似乎出乎他的意料,副官小姐只是抬起手臂,挡住那如同雨水一般降落的圣水,丝毫没受影响…… 他捏紧了拳头,退回到黑暗中。 洛温松了口气。 这次她有所防备,提前打开了防护。 而卡梅尔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圣水接触到皮肤后带来剧烈的灼烧感,那种仿佛根植骨髓的疼痛让她发出一声近乎兽类的尖叫。 她美丽的面庞上接触到圣水的面积十分大,很快她的面孔就变得犹如恶鬼,很快失去力气瘫倒在地。 伊沃依旧站在高台上,语气平静: “洛温副官,十分感激您出手相助,那么接下来,这只魅,我们就带走了。” 此刻的洛温身上遍布水珠,头发也被浸湿。 她的目光沉静,抬头看向伊沃转身离去的背影,不发一言。 在众士兵身后,被围堵住的通道之一处,兰斯特抬起左手,压住自己仍在发着抖的右臂,面色阴沉地等待那群守卫四散。 他快步走来,伸手抓住了洛温的胳膊。 “你没事吧?” 洛温转过身,与他所想的不同,她翠绿的眼中只有一点好奇。 “当然,你为什么这么紧张,那只魅根本没有攻击我的意思。” 兰斯特:“……也是。” 舞厅中央的尸体与鲜血很快就被清理干净,音乐照常继续演奏,在伯爵的再三保证下,这场宴会才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洛温与兰斯特坐在角落里,拒绝了周围其他人的邀请。 与对兰斯特的表态不同,她并非没事,此刻被自己紧捏的手还在微微发着抖。 那是圣水。 那位名叫卡梅尔的魅被这圣水灼伤,皮肤溃烂的画面不断闪回在视线中,直至侵占整个大脑。 她本该也变成那副模样…… 第44章 她们是同类。 兰斯特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四周嘈杂的宴会厅的声响,因此他贴近了洛温耳边: “虽然不是我们所为,但我们的目的的确达到了—— 警戒森严了很多,从宴会厅外的巡检士兵数量来看,伯爵往这边增派了不少士兵。 如你所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洛温耳朵微痒,仰头看向兰斯特,这才发现此刻自己近乎靠在兰斯特宽阔的胸膛前。 她用眼神示意他靠太近了,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接道: “在他伯爵正式进入晚间会议之前,我们就可以要求进行圣水普查了。” 兰斯特并不后退,道: “是的。” 有了之前的骚乱,伯爵根本没办法拒绝。他们的士兵一旦涌入,伯爵只能选择往重要的地方增派人手。 因此,他们得分头行动,一方向伯爵施压逼迫他按捺不住行动,一方密切关注城堡内动向,找准那个“重要的地方”也就不难了。 洛温四处看了看,人影交错,的确得贴近交谈,于是收了远离兰斯特的心思,凑过去继续道: “那按计划行事。不过,菲尔丁人呢?” 兰斯特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四周,对上一双双或迷惑或揶揄的眼睛,却没发现那道本该在格蕾丝身旁休息的身影。 “有一会儿没看到他了。” —— 在宴会厅外的花园里,已经被一片黑暗笼罩。 菲尔丁躲在一颗大树的阴影里,就连月光都难以企及。 刚刚他清醒过来后,强装镇定,支走了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格蕾丝。 他再也控制不住,剧烈地喘息,胸腔中仿佛又一股岩浆正在沸腾,蒸腾出的热浪快要将他的脑子烧废。 父亲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 “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你哥哥比你优秀太多。” “你好好看看弗洛兹家族的功绩!现在的你,有能力撑起这一切的荣誉吗?” 那张脸上并无多少表情,面部中只有隐隐的皱纹在随着他的话语扭曲,他却清晰地感知到父亲的失望。 在父亲眼里,那一句句都是既定的事实。 可惜,他还记得…… 在他更年幼时,一切并不是这样。 那时候父亲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牵着他的手,拾级而上,来到极少开放的家中最高层。 摆满了油画的走廊中,父亲给他讲述弗洛兹家族的光辉历史。 他们停在属于他父亲的挂画前,父亲慈爱的声音响起: “你也会成为这些画中的一员,肩负起我们传承的荣誉。” 可是那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 菲尔丁头痛欲裂。 幼时,他的剑术天赋十分不错,从刚开始练剑时就经常得到称赞,无论是教导他的骑士,还是他严苛的父亲,只是从某一天开始,那称赞就消失了。 “这次你做得不错,但……” 说话间,父亲的眼睛瞥向一旁,那个个头更高的男孩。 但,他的那位“弟弟”,更加优秀,更加聪慧,更加…… 寂静的夜晚,母亲的哭声歇斯底里。 父亲压低声音,却依旧止不住咆哮。 “够了!我的确有错在先。但这件事,没有商量……你知道,对于弗洛兹家族而言,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选择?那不过是你一个人的独断!我的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伯爵继承者,那个下贱农女的孩子——” 话音断掉,父亲出了门,与在房门口的他对视上。 他的眼中并无情绪,只是道:“我希望你清楚,你本该叫他哥哥,菲尔丁。” 「更加……适合作为弗洛兹家族的继承人。」 从那之后,母亲闭门不出,终日郁郁寡欢,而他则成了半个弃子。 直到兰斯特在王都的突然出现,才让他结束了灰色的世界,父亲的眼中才重新出现他的身影。 但同时,他也十分清楚。 一旦他背离了家族,一旦他不能再背负那份荣誉——他将被彻底抛弃,彻底遗忘。 “咳咳咳……” 黑色的纹路仿佛潜藏在血管之下,随着血液流动到全身。 他的脑中充满了那些灰暗的记忆,在冰冷的月光下他依旧感到仿佛正被炙烤着,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不能、我不能被诅咒……” “你为什么不能被诅咒?” 一道玩味的声音在月色下响起。 第35章 圣典 一道身影从树影中走出,不知他在这里藏了有多久,又观察菲尔丁有多久。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是在安抚人一般: “你为什么不能变成魅?你在害怕什么、抗拒什么? 你是在害怕你的父亲不会救你? 还是在害怕,你的父亲根本不会让你活着回到王都,更别提什么‘圣典仪式’…… 哈哈哈哈哈……” 等笑够了,他才深吸了一口气,缓和激动起伏的胸腔,继续说道,依旧是最开始温声软语的模样: “根本没有人在乎你是否是魅…… 更不如说,变成魅才更好不是吗? 你可以脱离家族荣誉对你的束缚,就像在森林中自由愉快飞行的小鸟——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没有羁绊、没有恐惧,只有愤怒……一望无际的愤怒。 哦……还有欢愉,都会等待着你。” 菲尔丁:“你究竟是谁?” —— 不过多时,城堡里,一个少有光线落入的角落。 浅蓝色长发的管家默默靠近正随着音乐打着节拍的白发青年,并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 青年的目光锁定着舞池旁正交谈着的一对男女,喉咙里愉快地哼着一段柔美的小调,嘴角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目光却透着死亡的冰冷。 终于他转过身来。 “做什么?” 管家道:“或许,你想跳舞?” 班宁挑挑眉,心情不可不谓愉悦,道:“……可以,你跳女步。” —— 酒过三巡,宴会厅中的气氛渐渐走向冷寂。 只等伯爵发话,前来的贵族中,掌握地方实权者将会参与后半场的晚间会议,讨论这一年的粮食税收问题。 备受瞩目的伊沃依旧举着杯,在众贵族之间,推杯换盏。 突然,一道冷肃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一片其乐融融: “伯爵大人,很抱歉打扰您交谈的雅兴,但我们不得不提出请求。” 正是兰斯特。 被众贵族围在中心的伊沃额角跳了跳,嘴角的笑意收敛,停下了交谈,道: “请讲。” 四周贵族的视线汇聚过来,有人猜疑,有人好奇,有的则惊疑不定。 在这群视线围剿的中心,兰斯特的嗓音丝毫不乱: “虽然这次的紧急事件您十分迅速解决,但是这里依然可能存在其他的魅。” 伊沃皱了眉,感受到来自四周若有似无的压力,抿唇。 兰斯特继续道:“所以,我们请求提前进行圣水普查,先进行城堡内,以确保在场各位后半夜的安全。” 四周的贵族们低声的交谈响起,而正中心的伊沃嘴角僵硬,保持微笑,道: “……当然可以。” 不过多时,宴会厅外挤满了圣光骑士团的士兵。 伊沃眉头紧拧,却只能笑着请这群浩浩汤汤的士兵进到城堡里来,只因兰斯特是这么说的——“大量的圣水运输需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而兰斯特却无心观察伊沃的表情,他看着宴会厅外运输来的圣水,陷入沉思。 圣水的作用有很多,比如在骑士团从王都出发时,它可以作为一种来自神明的祝福,驱逐厄运赐予幸福。 同时,它本身所具有的圣洁属性可以驱逐魅身上的魔气,而这会让魅痛苦不堪,因此只需要一滴,就能观察到眼前的人究竟是人是魅,十分快捷高效。 但无疑,这并非一般人所能接触得到的东西。 它的产出十分稀少,极难收集的晨间露水、人数稀少的大牧师,晴天光线,还有最重要的——神明的感召。 圣维洛斯之所以在近几百年都作为赫利兰卡帝国的王都,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它是“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这里的大牧师最多也是因为如此,在这里能感受到的神明力量最强烈。 随着距离王都越远,神明的感召也就越来越薄弱,圣水的产出就更为低下。 在久远的传说中,圣维洛斯是距离“天空之城”最近的地方,天空之城,也就是神明居住的地方。可谁都没有见过那个地方,这不过一场空谈。 兰斯特抱着手臂,指尖轻轻敲着。 自从他们进入中部偏北的地区以来,便没有再使用过大量的圣水进行普查,原因也在这里——消耗太大。 第45章 可这也是有前提的—— 如果十分明确这里存在异常,他们会选择如此。 眼前的城堡内,众贵族依旧穿着华贵的服饰,此刻如同鹌鹑一般静静地聚集在一起,等待圣水的审判。 兰斯特扭头看向一旁,伊沃坐在座椅里,眉目里没有半点惶恐,反倒在闲适地喝着茶,这一幕让他皱起眉。 突然,伊沃的身后走出一人,低首在伊沃耳边说着什么。 那是一个白色短发的青年,睫毛与眼睛居然也是浅浅的白。 兰斯特从来没有在伊沃身边见过这样一个家伙。 似乎是感受到兰斯特的视线,白发青年扭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十分亲切、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兰斯特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一股寒意上涌,顿时汗毛倒立,右手迅速搭上自己腰间的剑柄。 可那青年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很快离开了。 前方,圣水普查开始了。 不多时,人群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四周再次乱成一片,但因为满满当当的士兵们,没让这新一轮的恐惧蔓延。 士兵的嗓音里还满是惊惧,上前汇报: “伯爵大人,柯林普顿家族的长子被证实是魅。还有……” 随着圣水的不断挥洒,陆陆续续出现一些魅,贵族们人人自危。 看着那边的乱象,伊沃突然开口道,平静得有些反常:“兰斯特团长,也许如同你所说的,今晚是个十分好的时机进行圣水普查,我代表这里的贵族由衷地感激你。” 兰斯特心头出现不妙的预感。 这时,从宴会厅的门外走进来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是菲尔丁。 他绕开那些等待圣水降临的贵族,终于发现在巨大圆柱下立着的那道高大的身影,向兰斯特走去。 兰斯特的眉心紧皱,正要询问,菲尔丁先开了口: “我刚刚有点不太舒服,在花园逛了一圈。” 兰斯特压低声音,还想再细问:“但你看起来——” 伊沃的声音高高扬起,打断了兰斯特未说完的话: “团长,我突然想到,这里的士兵还有那么多,是否也存在变成魅的可能性?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只是坐在这里等待结果,我们也得接受圣水的检查。” 兰斯特并未发现菲尔丁陡然僵硬的身体,沉思片刻,回答道:“自然。” 伊沃露出巨大的笑容,一双美丽的浅色瞳孔眯起,让人无法分辨此时他的视线所及之处。 而菲尔丁却浑身一个激灵,感到那股视线湿冷地落了下来,像毒蛇的涎水般。 伊沃收回了视线,轻咳一声: “就直接开始吧。” 菲尔丁的双脚顿住,只好僵立原地。 装在银盘里的圣水浅浅一层,在烛火下仿佛一轮明月。 老牧师的手指浸满,扬起,带出一串水珠,它们从半空处开始降落,光线在其中不断折射变换,像是水晶正在皲裂。 兰斯特仰起脸,准备接受这份恩泽,那一瞬间却看到了伊沃嘴边挂起的笑。 他鬼使神差地扭头,菲尔丁抬起的脸上双眼灰败。 —— 时间回到更早一点,洛温正站在城堡高处,她早已换下了一身累赘的礼服,穿上了便于行动的马甲与长裤。 她的眼睛泛着红色,在夜色里逡巡,确定所见后,跳下了屋檐。 下方的士兵们被她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勉强没有惊呼出声。 洛温压低声音道: “基本可以确定,伯爵加派人手的方向。是在城堡西方。” 他们居然躲在城堡西面的树林中增员…… 士兵道:“那个方向……是伯爵的酒庄。” 洛温沉思片刻,道:“事不宜迟,我们先行探路。” 沿着西部接壤的树林,他们跟随伯爵的士兵来到庄园前,那里两拨人正在进行交接。 洛温拨开灌木丛,只剩一双眼睛暴露在月光之下,凝神细听,鼻尖却先嗅到了从酒庄方向飘来的陈腐腥气。 为首的高个士兵气喘吁吁:“这是最后一批士兵……” 门口的矮个子问:“你刚刚说,等会儿这里会送来新的……” 他砸砸嘴,继续道:“他们可真够吵。” “忍忍吧,吵不了几天,就安静下来了。” “……这次有很多吗?” “怎么,你又担心暴动……” 矮个子挠头,目光闪躲,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一般: “那可不是,上一次他们暴动,在地窖那片守着的没几人还活着。” 高个子:“那你该庆幸,你可不是守在那里的一批。” 灌木丛中,洛温双眼灼灼,低声喃喃: “果然,这里就是……” 身边传来一道士兵弱弱的疑问: “……长官,这里就是……” 她将脑袋丛灌木缝隙中收回,回过头,发现身边的士兵都一脸疑惑地看向她,显然对她十分肯定的东西一脸疑惑。 “我刚刚听到那几人的谈话——这里,的确就是伯爵关押魅的地点,也极有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是他犯下重罪的地点。” 洛温翠绿色的眼睛亮起,其中涌动着森森寒光。 第36章 崩坏 菲尔丁从小就很能忍受疼痛,他想,这一次他也不例外。 所以当他听到近在咫尺的嘶吼声时,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就是自己的声音。 那是一道近乎崩溃的、夹杂极端恐惧的尖叫,叫他怎么能认出那就是自己的声音…… 痛、痛!痛!!! 剧痛钻心蚀骨,仿佛将他所有压抑的情绪煅烧成一枚通红的钉子,随着耳边放大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狠狠砸进他的灵魂,带来一阵阵战栗。 此刻身边那人会是怎样的表情? 兰斯特,他的兄弟,他如同亲人一般的发小,他永远只能抬起头仰望但永远也追不上的存在。 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远在天际又近似耳畔:“你……怎么……” 菲尔丁想要张开嘴回答,无论是辩解也好、承认也罢,无论说什么也好,他想要开口,但一张开嘴,就只剩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 他只能拼命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开始溃烂的皮肉之上,流下的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指尖、裤脚滴落在地。 那残留的圣水贴上了他的头皮、一路往下……他感到自己的眼皮正在烧焦,连同整个面部一起,恐怕已成了一团烂泥。 洛温站在宴会厅门口,整个人不住地战栗。 此时她已重新穿上了华贵的礼服,在灯光触及的地方里,清晰可见她的手正颤抖着,很快蔓延到她的整个身体,连同呼吸和瞳孔一起震颤。 那是灼烧一切的愤怒,与恐惧。 坐在高位之上的伊沃声音遥遥传来,语气高昂,故作姿态地压低尾音,仿佛有所怜惜和歉意一般: “副官小姐,正巧,你也回来了……” 洛温抬起脸,首先对上了站在匍匐在地的菲尔丁身边的兰斯特的目光,他身侧没有剑,于是只能如她一般紧攥着拳头,在此时目光颤动近乎同频—— 伊沃终于从座位上离开,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他的声音褪去了虚假的仁慈,道: “按照科尔辛的律法,他当处死。” “开什么玩笑!” 洛温提起裙摆,大步向前,她气势汹汹,却被围拢过来的伯爵士兵阻拦开。 “长官,请保持距离……魅是十分危险的……” 没等那士兵说完,洛温愤怒的眼睛中燃起的火焰已经逼退他还未吐出的话语。 “魅……危险?” 她的嗓音破碎不堪,咬牙压住颤抖的音节,才能将话说完: “那是我的战友! 我熟悉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了解他的过去,而他根本不会做出你们所认为,魅会犯下的罪恶!” 伊沃的声音渐渐变冷: “那么您希望我们如何处理这位……被诅咒的副统领? 兰斯特团长?” 他转向一旁僵直立在原地的兰斯特身上,隐没在光线下,他的目光好似蛇蝎。 兰斯特的双眼像深夜无光的海,只有烛火微微照亮,隐隐透出一丝暗色的蓝。 “……谨遵科尔辛的律法,伯爵大人。” 早在他们刚入城时,就已经签订了的那份协议书,其中正有关魅的处置的那条。 而那时候,他们根本无从拒绝。 洛温挥开阻拦着她的士兵的手臂,向里而去,这一次没人阻拦,伊沃好整以暇地看着洛温大步靠近,直到她蹲在不住抽动的菲尔丁身边。 他们绝对不会放弃他,一定会会想办法让安全他脱离这里—— 他本该享受到圣典仪式,他不过是刚刚受到感染,他有机会痊愈。 第46章 这样想着,她心里愈发安定,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菲尔丁开口了,巨大的喘息声昭示着他的痛苦,他每喘一声便夹杂着接连的咳嗽,好一会才一句不长的话说完: “我……同意、伯爵的话。” 洛温的大脑被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轰得几乎停摆:“你在说什么,菲尔丁!” 兰斯特:“菲尔丁……” 伊沃发出一声沉冷的哼笑,道: “菲尔丁骑士,为你的忠诚与勇气赞美。 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伊沃挥挥手,士兵围拢来,将摇摇欲坠的菲尔丁双臂托起。 “带走。” 洛温从地上站起身,兰斯特走了过来,轻轻拍上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冲动。 她扭头看去,兰斯特的眼中,那蓝色如此幽深,垂落在另一侧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颤。 伊沃也随着结束圣水仪式的人群离开,走至宴会厅门前,他突然回过身,语气郑重,微微鞠躬,道: “十分感谢你们的机警,拖你们的福,我想接下来的晚间会议将会十分安全。” 洛温的肩头传来一道疼意—— 兰斯特与她都看见了,伊沃那双眼里的冷光。 众人陆续离场,只余下圣光骑士团的众人,宴会厅的地面上还残留着点点鲜血,那些都来自被圣水灼伤的魅。 一名士兵惨淡开口:“不该是这样的……菲尔丁长官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如果接受圣典仪式,是完全可以驱逐诅咒的……” 其他士兵陆续开口,所包含的意思只有一个,他们得救回菲尔丁。 洛温的眸子中有一层浅淡的水汽,还没有凝聚成泪。 “他不该遭受如此待遇……” 兰斯特发沉的声音响在身侧: “快了……” —— 晚间会议后,已是长夜过半,天边的一轮弯月半掩在晦暗不明的云层之后,漫不经心落下一层如同枯骨的惨白。 在一件装潢舒适又华贵的房间内,红丝绒地毯茵茵,仿若夏季茂盛的草坪。 一双脚赤着踩过,压下一片,来到床边。 床上的人正是阿尔贝里克,他陷入长眠,身形萧索。 伊沃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全然没有对外的心如刀绞,而是带上几分怨恨: “父亲,看看,你多么享受地躺在这里……不用遭受疼痛,黑暗与恐惧……真是不公!” “你的离开让母亲陷入多大的恐慌,你根本不会知道!她因为你变得面目全非,都是因为你……” 他的手放在了阿尔贝里克的脖子上,却颤抖着没有继续收紧,呼吸粗重起来。 躺在床铺上的人并没有任何回应,长久的卧病在床让他十分消瘦。 屋外发出轻响,伊沃机警地抬起头,出声道:“谁?” 那人似乎惊恐至极,忘了压制的脚步声响起,又乱又急,让伊沃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快速起身,推开房门,只在幽暗的走廊尽头捕捉到一闪而过的衣角。 “莫甘娜……” 伊沃眉头紧锁,一路赶至楼下。浅蓝长发的青年梅林,正背对楼梯,笔直地立在原地。 他喊到:“梅林,你究竟在干什么!” 梅林转过身,目光中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如您所见,守在这里。” “我是怎么交代的?” “没有你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 “我刚刚看到了莫甘娜,是莫甘娜!我可是说过了,尤其是她!” “我的哥哥,别这么生气。” 一道人影从门口走来,班宁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 “人是我让梅林放进来的。” “你?” 伊沃瞪大双眼,胸口中涌动的怒火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疯了……如果莫甘娜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伊沃嗫嚅着,却根本答不上来。 班宁道:“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他越走越近,与伊沃面对面。 “这根本不影响你命令她——她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是吗?” 伊沃捏紧拳头垂下脸不说话了。 白发青年挑起眉毛,“怎么,难道你还惦记着你那点没有必要的羞耻心、道德感? 可别让我发笑了,我亲爱的哥哥,你没有赶我走是为了什么?” 他白色的瞳孔总是习惯性微微眯着。 “不就是为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你看看我的这双眼睛。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私下里对我说的:‘好恶心,像一团腐烂在水里的棉花。’ 我当时可是哭得十分伤心呢…… 哦,之后我和‘父亲’说了这件事,我记得你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找我说话。这是为什么呢?” 伊沃无法回答,因为他被父亲关进了暗室,仅仅是因为那么一句话…… 此时他赤着脚,已经入秋的天气让没有铺设地毯的地面十分寒冷,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双脚发麻,有什么比这更让他疼痛难忍。 但不能这样下去。 他的嗓音颤抖,带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胆怯: “那些都请让它过去,我现在希望的只有一件事——” 他心中的渴望愈发强烈,让他近乎喊了出来: “让我们的父亲,醒过来! ……他得看看我是如何取代他的一切!我能比他做得更好!” 班宁眼中红光流转一瞬,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的表情,那样充满感情,那样急切、热切的渴望…… 真是碍眼。 他终于失去了戏弄的兴趣,发出一声轻嗤,毫不在意地说: “当然、当然,如果他能够变成魅的话……” 而此时距离他们不远的一间房间内,莫甘娜紧紧贴着房门,那几人的对话模模糊糊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混杂着躁动不安的心跳,仿佛遥远得在天边。 她伸手按上自己的胸口,深呼吸,又吐出,没有作用。 疯了……伯爵大人他一定是疯了…… 他怎么能够产生这种想法? 心脏的跳动渐渐在一种弥漫上来的悲痛中平息下来。 她扪心自问,就像那个奇怪的青年所说的,在知道这一切后她是否还会选择跟随并执行伯爵的命令。 会,依旧会,永远都会…… 但是…… 屋外又传来声响: 班宁:“不过,你现在需要担心的可不是什么莫甘娜、莫迪娜,那些圣光骑士团的人已经发现这里了,你得好好想想怎么应对……” 伊沃:“难道是因为那个副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有责任,是谁要求我做出把他转化为魅的?” 不知班宁压着声音说了什么,让伊沃嘶吼出来: “我没有!你在胡说什么!?” 屋外传来拳脚交加的声音,莫甘娜心慌意乱,没有再听,她推开窗,看到了遥遥在树林深处,一丛丛举着火把的小点倒影在湖面上,正向着这里赶来。 莫甘娜心头一松。 忠于伯爵固然是她与生俱来的荣誉,但在此之前,她还想再保留一部分的自己……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一咬牙,从窗户跳了出去。 第37章 酒窖 洛温猛地将卡在尸体里的长剑拔出,神色冷峻。 “负隅顽抗……” 四周的士兵已经快要将酒庄附近的伯爵士兵清理干净,葡萄架子倒了一地,战斗已经没有必要,只剩最后的收尾工作。 一个士兵高呼:“别杀我,我投降!” 他颤巍巍跪倒在地,将武器扔掉,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洛温熟悉的脸来。 那是她之前观察时遇到的交接士兵之一,是那个一直在叹气的矮个子。 其他仍然活着的伯爵士兵也陆续出现投降者,很快被骑士团的士兵们押了下去。 没有投降的士兵们,都化作了这片潮湿土地上的众多尸体之一。 很快,铁甲踏进酒庄。 洛温紧跟在兰斯特身后,抬头四望。酒庄内部与它灰扑扑的外壁截然不同,其装潢之奢华,竟比伯爵城堡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值深夜,烛火通明,照亮整个华贵的大厅,地毯从台阶一直延伸到整个二楼的走廊深处。 在通向二楼的扶手楼梯处,独自站着两人,一人是伊沃,另一人则是那位浅蓝色头发的管家。 伊沃不紧不慢道: “圣光骑士团的众人,贵客……深夜到访,真是有失远迎。” 洛温拧着眉,出言不逊:“的确是挺失礼的。” 兰斯特开了口:“伯爵大人,我想您知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你们的伙伴,副统领菲尔丁骑士?” 第47章 “……这只是其一。” 兰斯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伯爵,您在酒庄安置的军队,已经被我们清剿得差不多了。这里的士兵,比您今晚安排在宴会厅的士兵数量还要多。 感谢您的谨慎。” 他的尾音十分冰冷,回敬了伯爵曾经的暗讽。 他继续道: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闲谈的余地了——伊沃·达里乌斯,我们怀疑你进行魅的制造以及诅咒的传播,你是否承认!” 伊沃咬紧牙关,高喊:“空谈!” 兰斯特不为所动,声音铿锵有力: “据我们所了解的,科尔辛最早提出严厉处置魅时,还没有‘格杀勿论’的说法。这句话是后来上任的你添加的。同时,科尔辛在进行处死魅时,并没有面向公众—— 我们十分有理由怀疑,你是在为了一己私欲,关押魅、从中获取你想要得到的东西。” 伊沃发出冷笑: “得到?我能从魅的身上得到什么? 这些不过是你的一己空谈,想要夺走我达利乌斯家族的荣耀……” 洛温高声道: “伯爵,这可不是我们的一方空话。 有一个正在运往王都圣维洛斯的孩童,他经受过这里的一切,也是他的父亲告知我们,你所管辖的土地上潜藏的罪恶。” 伊沃忍不住笑起来。 “一个魅?”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您觉得这片土地会相信一个会吃人的魅所说的话吗?” 洛温怒目瞪着高高在上的伊沃,心中的怒火几乎变成实体,将要刺穿眼前瘦高的青年。 简直是不知悔改! 正这时,一名士兵急冲冲赶到,喊道: “那些魅,现在就在、酒窖里……” 兰斯特紧拧起的眉心未曾松开,犹如寒冰一般的寒色双眼直视伊沃。 “伯爵大人,如果您在之前愿意主动开口说出,也许我们还能在传回王都的信笺上修饰一二,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见已经没有逃脱的可能,伊沃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终于消失了,重新浮上来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错了……不是从现在,是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他不再开口,如死灰一般的双眼紧盯着自己的赤裸的脚。 兰斯特拧着眉,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道: “带走。” —— 酒庄的酒窖内,光线昏暗。 延伸向下的长长楼梯里,浮动着从深处而来的、混杂着葡萄酒特有的腥甜与潮湿气息。” 这里的隔音效果奇好,莫甘娜一步步往里走,在昏暗的视野里摸索着前进,除去自己细微的脚步声,几乎没有听到声响。 这就是伯爵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藏在地下深处,等待与葡萄一起溃烂发酵成另一个模样的罪恶…… 昏暗一片的地窖内,传来一阵喘息声,这声音极浅,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加快步伐,她的脚步声落在昏暗一片的酒窖内,走近才发现,这本该是储存和发酵着葡萄酒的地下,却已经不知在何时被改装成一个个牢房,铁栏后空洞一片。 临近的几间牢房中并没有任何生命体的存在。 但那道声音再次传出,这次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夹杂着两人对话的声音。 正是在走廊深处。 “啊!” 是一个男人痛苦的嘶吼声,但很快,那声音似乎被他含混不清地咽下,变成一段被迫中断的嘶哑。 “这才到哪……” 这道声音莫甘娜十分熟悉,是…… 她不再掩饰脚步声,快步向前跑去,来不及细看眼前的画面,她大喊道: “班宁少爷,请住手!” 黑暗中那道站立着的身影岿然不动,眼见着从长廊跑来的人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嘴角上扬,终于收了手。 他垂下眸子,“算你走运。” 班宁绕开地上匍匐着的身影,退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等莫甘娜赶到,只能看到一间敞开的囚笼中,在地上不住颤抖的人影。 地上的人压住嗓子里将要涌出的鲜血,开了口:“莫甘娜……骑士……” “你是……” 呆立在原地的莫甘娜声音中带上几分颤意,几乎不敢肯定自己的答案。 直到地上的人抬起头,露出那张脸。 男人的双眼处,皮肤已经如同被灼烧过一般焦烂,那双眼睛中的灰绿色已经完全被深红覆盖。 但他天生的卷发让莫甘娜认出,这个形貌可怖的男人正是自己来到这里想要寻找的——菲尔丁·弗洛兹。 “你……你还看得见吗?” “不……我看不见了……但再等、一会,应该就能看见了……” 莫甘娜停住向前伸出的手,陡然意识到这个在前几天还在阳光下碰过面的高贵骑士,如今已经被诅咒侵蚀,变成了一个怪物,拥有让人生畏的自愈能力。 菲尔丁在剧痛中挣扎着,血肉重新生长带来蚀骨的痒意,他呼吸粗重,视野也因眼球的灼烧变得空荡模糊,他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人的背上。 莫甘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终于醒了,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地面上了。” 趴在她的背上,菲尔丁依旧感到晕眩不已,道: “你是在救我?” 莫甘娜沉默片刻,轻声嗯了一句。 菲尔丁伸出手揉着额角,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试图搞清楚发生的一切。 “这里是哪?” 莫甘娜背脊一僵。 “这里是伯爵的酒庄,酒窖内。” 菲尔丁苦中作乐地笑了笑,试图放松声音: “怪不得……一股挥之不去的酒的味道…… 我在半路就被敲晕,等再次睁开眼,就已经在这个破地方了。 恕我直言,伯爵对酒的品鉴能力并不优秀,这里藏的酒品,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酸涩味道……” 莫甘娜迟疑着还是笑了一声,随后道: “副统领大人,您的心态真好。” 菲尔丁放松的语气却收起,透出几分审视的冰冷来: “那么你呢,莫甘娜? 你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态来到这里?” 菲尔丁语气中的放松骤然消失,转而透出几分审视的冰冷,但莫甘娜知道这猜疑合情合理。 她长叹一声,道: “我……” 正这时,莫甘娜背着他已走过地下漆黑的长廊,正好踩上通往地面的第一级台阶,头抬起往上看去—— 在前方昏暗的阶梯尽头,好像站着一道身影,年幼、尚且娇小的……她自己。 那女孩东张西望,跳下台阶,鬼鬼祟祟地打开了一扇房门。 * 当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告别了泪水涟涟的母亲,跟随表叔来到属于伯爵的城堡里,作为伯爵的家仆培养。 那时候的伯爵,还是那位声名赫赫的阿尔贝里克·达里乌斯。 年幼的时光总是漫长无比,在那样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的每一天里,她都能找到新奇的事物。当然也包括那一天,她和小伙伴们捉迷藏,在昏暗房间内遇到的独自一人的小少年。 他苍白、身形单薄,看起来十分脆弱。 和他高大魁梧的父亲看起来十分不相似。 等他们熟识一点后,凝望着安静看着书的伊沃的侧脸,莫甘娜大着胆子,未经思索,脱口而出: “伊沃少爷,您和您的父亲看起来并不相像。” 伊沃的话并不多,但对于自己讨厌的、不认同的话一定会提出反驳。 莫甘娜以为这一次脱口而出的胡话会得到他认真的见解,比如那是她的一面之词,比如他更像他的母亲,甚至哪怕一句“我并不这样认为”都行。 但心惊胆战的莫甘娜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只能看到少爷的眼睛压下,沉默地翻过一页书,停留许久,不再翻动。 那是悲伤的气息。 莫甘娜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那时候的阿尔贝里克伯爵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 一直到他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前,从未表露过半分对伊沃的喜爱,连赞赏都吝啬。 后来她在剑术上展露了极强的天分,被送往庄园中学习剑术,离开了城堡很久,直到七个月前,老伯爵夫人亲自为伊沃挑选合适的亲卫,她才有机会重新返回伯爵的身边。 她从未怀疑这段缺失的时间会改变任何人,伊沃伯爵一直都是她记忆中那副模样,永远坚定、正直,偶尔脆弱—— 直到那天的到来。 阿尔贝里克伯爵带回一个浑身雪白的孩子,那孩子的头发、眼睫都是白色的,双眼像是玻璃一般的灰白。 他向众人介绍自己,说他叫班宁,是老伯爵的另一个孩子。 第48章 莫甘娜在惊愕中忍不住侧脸看向伊沃,头一次清晰地看清他眼底的滔天怒火。 时间悄然流逝,老伯爵伤病在床,伊沃继任成为新的伯爵,班宁少爷并没有争夺爵位,反而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城堡中。 日子似乎再次恢复平淡。 那是伊沃成为伯爵后的某一天,他处理着公文,莫甘娜汇报着事宜,刚停下,伊沃也搁下笔,似有所感般,突然道: “那时候你说我长得并不像我的父亲……” 莫甘娜想要反驳那时候的自己了,其实他与他的父亲十分相像。 但并不是外貌,而是那一颗强大又坚硬的心,出众的能力、让人心生臣服的魄力与手段。 他根本不用一辈子都活在父亲的光辉之下。 但还没等她开口,伊沃向后躺在座椅里,在一片阳光明媚中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现在真的希望如此了。” 第38章 暴露 长阶之下,莫甘娜回神。 意识到是时候回答菲尔丁的提问了,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战栗,道: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伯爵,更是为了我自己。 我忠于达里乌斯家族,那会是我一生不变的信仰。但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能是我信仰的背负者。” 莫甘娜的声音渐渐停止了轻颤: “这里正在进行的事,人可做不到,副统领大人……” 菲尔丁不知该如何接话。 莫甘娜发出自嘲的轻笑。 “在到达这里之前,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还活着。 伯爵处理魅从不对外公开,而负责处理魅的一直都是梅林,那个管家……” 当她赶到这里,菲尔丁还活着,她的心中不可避免地重新燃起来了希冀。 莫甘娜的声音带上几分沙哑,一步一步继续拾级而上: “那个白发的青年是伯爵的私生子,叫做班宁,是伊沃的亲弟弟。 他身上透出一股不详的味道——自从他来到城堡后,这里再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 她没有多说,只道: “好了,到地面上了。” 菲尔丁总算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从莫甘娜的背上下来。 两人并肩而立,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向夜空。 此时菲尔丁的视线依旧尚未恢复,但并不妨碍他幻想出这里应该有的光景——那该是一片璀璨的银河,静谧又圣洁的美丽。 菲尔丁已经不再因为这样的夜感到悲伤或者忧虑,他感到心底的一股力量已经消失殆尽,这让他释然又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菲、尔、丁?” 一道声音传来,两人回过头去。 在他们的后方,酒庄建筑群处灯火通明,逆着这光线下,是乌压压的一群士兵、地上胡乱躺着的尸体,还有站在这一切前,让菲尔丁感到已经恍如隔世的两人。 洛温的嗓音颤抖: “你的眼睛……” 菲尔丁的眼皮终于重新生长了出来,他眨动着双眼,扬起声音故作轻松: “别担心,之后就能恢复了。” 是了,此时的菲尔丁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拥有自愈能力的魅了。 当然……不需要为此感到担心。 洛温强迫自己不再看向他,而是直视站在他身旁,此刻依旧搀扶着他的莫甘娜。 “莫甘娜骑士,感谢您……” 女骑士沉默点头。 寂静重新回响在这片天地间,洛温却发觉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问道:“酒窖中的其他魅呢?” 菲尔丁回答道:“……都死了。” 不止洛温一人,兰斯特、身后的众士兵们都捏紧了拳头。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伯爵会做得十分决绝,只是这样迅速、残忍,却的确闻所未闻。 在众人气氛凝滞之时,莫甘娜沙哑的嗓音响起:“洛温副官、兰斯特团长,我有一个请求。” 两人看来,莫甘娜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菲尔丁,随即垂下脑袋,咬着牙继续道: “请让伯爵,不……伊沃·达里乌斯活着离开这里吧! 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作为交换。” 在她仅剩脚面的视线里,除去风声,无人应答,她的心随着晚风凉得透彻。 洛温声音略显艰涩,开口: “太晚了,莫甘娜。 他所犯下的罪过,已经不是圣光骑士团可以代表裁决的了,我们只能如实记录,传回王都。” 莫甘娜低垂着头,伸手在脸上胡乱抹着,在一片寂静中,很快收拾好了情绪,轻推菲尔丁,示意他回去。 菲尔丁蹒跚地向前走去,却只走了一半便停住。 众人不解。 洛温开口道:“菲尔丁,戴好木铐,我们送你返回王都,一切都还来得及……” 菲尔丁却不免轻笑,心底生出一股惆怅来。 等待着他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一场如愿以偿的圣典仪式,还是永不见天日的软禁生活? 但他依旧顺从地接受那木铐,任凭它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突然,一道喊声在士兵的队伍中响起: “你在干什么,莫甘娜!” 那是伊沃,他作为俘虏,被束缚住手脚绑在众人身后,将眼前的一切都纳入眼底,目眦欲裂。 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快乐、幸福地离开? 他呢? 只有他像一个疯癫的、恶心的、病态的施暴者? 伊沃感到胸口喷薄的怒火几乎将他燃烧成灰烬,他怒吼: “你应该杀了那只魅,连同你的使命一起,为荣誉殉葬!” 莫甘娜隔着人群,终于在层层士兵间捕捉到伊沃消瘦的身影,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荒诞感—— 那是谁? 伊沃吗?怎么会呢? 伊沃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他一直都那样正直、勇敢,对许多事都充满了怜悯之心。 那么现在在她眼前的这个歇斯底里的人又是谁呢? 她无法回答。 而那个让她感到陌生的男人再次开口: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 莫甘娜看着他那张陷入癫狂中狰狞扭曲的面容,不由得落下了眼泪。 原来记忆中的少年早就已经死去。 伊沃的嘴被一块布给堵上,洛温收回手并拍了拍。 “安静一点,伊沃·达里乌斯。审判还没有开始,不要再罪加一等了。” 伊沃的眸子灰暗下去。 * 众人收拾东西从酒庄离开。 洛温站在兰斯特的身边,菲尔丁已戴好了木铐,在士兵的陪同下向两人走来。 菲尔丁越走越近,洛温不自觉地蹙起眉,一种奇怪的、被忽略了什么的感觉萦绕心头。 菲尔丁走近了,正要开口。 这时,众人的身后响起一道脚步声,从酒窖深处回响,越来越大。 洛温最先听到了这阵动静,敏锐地转过身去。 不是说酒窖内已没有活物,那这道脚步声是……什么东西? 被一股气息猛然击中,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于是那道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士兵们停下脚步,兰斯特手掌微动,做出一个手势,他们便纷纷拔出长剑以待。 阴影中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形显现,首先是雪白的头发,随后是他清秀的五官与纤长又挺拔的身形—— 出乎意料地,那个从酒窖中走出的人并不是众人内心猜测的浴血恶鬼。 来人微微垂下头,站在酒窖口不动了。 这副模样让人看不清面容,只有他白色的短发在月色下折射着微光。 四下,众人吞咽口水,警戒心持续放大。 那白发青年一字一顿地重复一个词语: “罪、加、一等……” 他的声音因抑制着兴奋而嘶哑怪异,他重复的,正是洛温对伊沃说的最后那句话。 洛温的心跳却陡然空落半拍,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道声音,太熟悉。 她定睛细看,眼前的白发青年也终于抬起了脸。 那是一张十分纯良无害的脸,可眼眸闪动的猩红浓烈,直直地袒露在众人面前,告诉众人—— 他是魅。 真是疯了。 洛温的瞳孔战栗着,失声一般只剩下颤抖的气音: “班、宁……? 你为什么还活着?” 自青年抬起头起,他的双眼便没有离开过洛温哪怕一秒钟。 此刻他强行压下心满意足的笑,目光中的红色褪色,流露出几分可怜。 他语调变软,近乎情人的低语呢喃: “我为什么不可以还活着? 我亲爱的、姐姐……” 在这片寂静的夜色里,四周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吞噬进这样简短的两句话中。 “呜呜……” 看见了班宁,伊沃挣扎的举动变得大了起来。 第49章 班宁有些不舍地转移视线,施舍给正瞪着双眼的伊沃。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别想了,我实话告诉你吧…… 你的母亲根本没有疯,那都是你的臆想。 而我们的父亲,他根本就不可能醒来,也无法变成魅,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根本、早就、已死去了。” 伊沃眼中的泪水积蓄起来,其中涌动的情绪繁杂,班宁没有耐心仔细分辨,轻笑一声不再看他。 只剩洛温喃喃开口:“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班宁蹙起眉,微微摇头: “当然不是,姐姐。 我只是一个提供想法的人,而实际行动一直另有其人啊……” 他扭过头,在人群中找寻着他口中“另有”的其人,却略微错愕,随即嘴角勾起。 洛温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转过身去,眼前的一切却轻易地涂满红色,那股刺目的红唤起了她曾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原来那伤口根本从未缝补过。 在那抹红下,她的神智丝毫不剩,就连声音也都退场,只剩下仅存的一道来自士兵的呼喊闯进脑海—— “副统领大人!” 菲尔丁被一个从士兵间猛然冲出的魅击中,他双手带上了木铐,本意是为了遏制他体内的诅咒更加深重,如今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整个肚子上开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剧痛之下,他躺倒在地,鲜血四溢。 洛温大步上前,跪倒在躺在地上的菲尔丁旁。 他沉重地呼吸着,大量失血让他眼睛不由自主合上,陷入昏迷之中。 兰斯特也终于赶了过来,蹲在菲尔丁身边,手中支在地上的长剑的剑尖还滑落着鲜血。 他的刀旁,躺着心脏被贯穿、躺倒在地的伊沃。 伊沃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鲜红,心脏被贯穿的他依旧还活着,鲜血流了满地,和菲尔丁的血液混在一起,十足刺眼。 菲尔丁受的伤十分严重,几乎没有力气,像一具尸体一般躺在地上,他的整个腹部被贯穿,内脏顺着破损处流了出来。 兰斯特面不改色地往里塞着。 洛温却站起身,不住往后退。 她回过头,看向已经被层层士兵举起长剑围困住的班宁,拔出腰间的长剑,直直走过去。 “这就是你做的一切,班宁。 你没有理由辩驳。” 她的声音从轻到重,最后几乎嘶哑出鲜血: “我上次就该亲眼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齑、粉! 你根本就无可救药。” 谁知班宁对这句指控根本毫不在意,甚至露出十分受用的表情,眯起眼: “是,我当然是疯子,和父亲一样的疯子……” 他血红色的眼睛再次睁大: “但是,我的姐姐,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你我都知道,你手中的鲜血,从来不比我少。 你明明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他们口中罪大恶极的……魅啊。” 第39章 对峙 寂静之下,白发青年的话语回荡在整个酒窖前。 那道声音如此平静地说出,不是指控,更像是对同谋的赞许—— 士兵们心中不可避免地因他口中的话语出现了裂隙。 作为圣光骑士团的一员,他们和副官相处很久了,本不该怀疑副官的身份,但一个早就种植在他们心头的疑虑在这沉默的时刻迅速破土而出,长出铺天盖地的枝桠。 与骑士团其他长官出身一般都为贵族不同,位居高位的副官洛温只是一个平民; 她拥有犹如怪物一般的力气,谈话间似乎与那个疯子一般的白发青年十分熟稔……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一片死寂中,洛温也并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众士兵心中的判断不断向一端滑去—— 如果她真的是魅呢? 兰斯特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这位……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先生。 你指控我们的副官是一个魅,究竟有何居心? 对于副官的过去,我们无从得知,但与她相处的每一天都在证明着她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在圣光骑士团的寻找诅咒之源的路程中的努力——” 他这般说着,看着白发青年不动的神色,手心却渐渐紧攥,微微停顿后,还是继续说道: “……更何况,作为圣光骑士团的的一员,我们都接受过圣水的祝福,她从未有过异常。” 早在启程时,宣誓仪式上众人在广场之上就接受过圣水的祝福,如果她真的是魅,那么她早就应该被当场发现。 兰斯特心中如此反复确认着,众人之间隐秘弥漫开来的紧张感也有了消退的痕迹。 但……那青年的神色却始终不变,一双眼睛并不完全睁开,嘴角的笑意极浅,抱着手臂似乎在观看一场表演一般。 终于青年开了口,眉心舒展,似乎听完他的话不过是他太有耐心: “团长您看起来真是义正严辞……不过,你说的是圣水?” 他忍不住发出几声轻笑,随后压抑不住成了大笑: “哈哈哈哈哈……圣水这种东西…… 让我猜猜,你们是如何通过使用圣水来判断眼前的人类究竟是不是‘人类’…… 那一定是,通过他们扭曲的表情、凄厉的喊叫、刻入骨髓的恐惧……对吗?” 班宁抱住手臂,嘴角勾起。 “但这些东西,我的姐姐她根本不害怕圣水的侵蚀,她才不会露出那些狰狞的表情,更别提哭喊。” 兰斯特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向洛温,可洛温依旧沉默着,不回答、也不否认。 他的眼睛黯淡下去。 这个疯子说的,恐怕是真的…… 注意到兰斯特看向洛温的目光,班宁眉头微皱,眼中的憎恶一闪而过,声调变低: “我没有理由和你们过多解释…… 但如果你们想要确认我说的话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也十分简单——” 他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其中流动的液体他们再熟悉不过,正是魅惧怕不已的圣水,在他的手中摇晃。 众人心中升起一股战栗,这只剩下半瓶的圣水曾经使用到了谁身上已经十分明显。 班宁百无聊赖,欣赏着众人愤怒的表情,继续说道: “事到如今,我想您也一定需要给出一个交代,对你所带领的这支有着消除诅咒的伟大使命的队伍…… 您得给出一个答案……你们所任用的副官,是否是是一个隐藏身份、甚至可能隐藏着不可告人心思的,罪孽深重的魅?” 无人再开口,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必须要完成的证实,即使诬陷、诋毁,作为被指控的副官洛温·阿卡索,也必须进行自证。 洛温终于开了口,声音出奇地平静,道: “我……无法辩驳” 班宁的嘴角勾起,而兰斯特在一瞬间感到心脏仿佛要停跳。 洛温一直低垂着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那双眼中已经没有太多情绪,似乎对自己的未来已经认定。 “的确,我就是魅。” 她目光变得坚毅,看向浑身一颤的班宁,又转向兰斯特,语气未变,但目光中多了几分诚恳与感激: “但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我很高兴能加入圣光骑士团,我从未做出愧对这个职务、军团荣耀的任何事,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思……” 她喉头微微哽咽,想要说更多,但她四下望去,除去兰斯特,那些曾经的士兵们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像面包里的沙粒,让她一时难以再下咽。 她深吸一口气,转回脸面对班宁,眼中的红光开始浮现,声音变得很轻: “事到如今,我做过唯一后悔的,只有一件事。” 洛温的双眼变得鲜红一片,那抹异常鲜亮的红色几乎在月色下发着亮光,黑色的纹路在她的手上蔓延,直到整个手臂都裹上坚硬的黑色,锋利的爪子泛出寒光。 顾不上身边士兵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她脚下发力,几乎以瞬移的速度出现在白发青年的面前。 一只手锁上了他看似纤细的脖子。 班宁并不对自己脖子上的这只手存在半点恐惧,因为他不知何时伸出的左手手掌已经贯穿了洛温的右肩,使她握住自己脖颈的手变得乏力。 洛温立刻倒退数步,那可怖的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进行愈合。 皮肉生长,覆盖住裸露的白骨,夹杂着黏腻的涌动。 这一刻所有人都无法再反驳,他们的副官,真的是一个魅。 “你的能力还是这么强悍……真是不公平……” 班宁嘴上说着不公平,但嘴角没有一刻落下了,同时声音里的欣喜十分浓郁。 洛温并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快速地再次出击。 第50章 两人的交手十分迅速,在众人眼中几乎快出残影,不过多时,已经形成真空地带。 兰斯特默默抽出剑,发出轻微声响。 而班宁却已经发现了兰斯特的举动,嘴角勾起残忍的笑。 洛温对此感到异常熟悉,一瞬间汗毛倒立,大喊道: “谁都不要过来!” 兰斯特犹豫一瞬,在洛温抽神也要转头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之下,还是停住了手。 似乎没想到洛温在与他交手时还能分心,班宁看了伫立在人群起那放的兰斯特一眼,紧咬牙关,眼中的凶光更甚。 可他依旧难以抵挡洛温的攻击,班宁逐渐落得下风。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突然止住动作,装作伤痛难忍的模样,让洛温迅速抓住了空隙利爪袭来。 下一秒,他藏在腰侧的手掏出那瓶曾在众人面前展示过的圣水,将圣水泼向了洛温。 “滋啦——” 那是皮肤被灼烧的声响,洛温放下挡住面颊的手臂,此时手臂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焦烂、发溃,但她缓缓放下的手臂后露出的那双翠绿的眼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或痛苦的意味。 即使她伤口后卫的肌肉都在抽动、她浑身战栗、手臂也在这样的侵蚀下难以抬起,她的目光依旧如同最开始那般坚定地看着班宁,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班宁看着那目光开来锁定着自己,却不是如同记忆中、幻想中那般温和的模样,他喉头一哽,他强行压下那份伤感,飞快扯出一个笑,捂住自己已经被贯穿的腰腹往后退去,气喘吁吁,对着骑士团的众人喊道: “你们都瞧见了吧? 她根本不惧怕圣水! 她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和我一模一样的,魅啊!” 随即,他收起脸上的狰狞神色,眉目一沉,看向四周。 他这是要逃了! 兰斯特高声喊道: “拦住他!” 可惜班宁并不像那些智力不高的魔兽,面对群攻,他捂住正在飞速愈合的伤口,躲过飞来的箭矢、刀与剑,将阻拦他的士兵们挥退。 带着几分踉跄,他跳到树上,与只能呆立在原地的洛温遥相对视,露出她所熟悉的、堪称甜美无害的笑容,嘴巴微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随后消失在树林深处。 「姐姐,下次见。」 洛温的身体还在因为这阵剧痛而战栗着,她大喘着气,只能目送着班宁离开…… 地上积蓄的一滩血水,她的面容倒映在那滩血水中,她的眉头紧皱着;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上正不受控制地开始黏连,如同面团要揉在一起般,她的身体开始修复自己。 啊,真是…… 自己这副模样,真是狼狈啊。 她抬起手,已经退回正常人类的手臂上皮肤仿佛烧焦一般,却鼓动着、新鲜的血液供给着营养,新生的娇嫩皮肤很快挤去了表面的黑色,她的手臂恢复如初。 明明是自己早已习惯的场景,此刻她却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无人可以回答她的话。 在伯爵的酒庄内,酒窖前的土地上,夜风安静地、一如往常地吹拂。 洛温慢慢地站直身体,却依旧背对着身后的骑士团众人。 躺倒在地的伊沃咳出血来也要发出一声嗤笑,打破了这一片如死的静: “哈哈哈……都是……一群……疯子……诅咒! 这就是诅咒!你们那算什么该死的诅咒? ——达里乌斯家族永远都无法得到真爱……” 他混乱的发言让一旁陷入静默中的士兵们终于清醒过来,上前将他的双手用木铐锁住,同时将从他嘴中吐出的布重新塞回去。 看着那身已经被鲜红浸染的背影,兰斯特的心脏在发着颤,只觉得万分熟悉,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简短的气音,迟迟没有下文。 洛温转过身,与在夜色中面色沉重的兰斯特对视,面上一如既往没有其他表情。 她的声音出奇的冷静: “兰斯特……长官,你并不惊讶。” 她垂在身侧的手依旧发着颤,目光似死水一般静谧,她站在那里,如同那个夜晚一般,他们对视、试探。 洛温:“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长官?” 她也想起了那个夜晚,只是这一次不同,那时候仅仅只有他们二人,那交谈叫人愉快——那是兰斯特一人,仅作为兰斯特一人与她的对话。 但如今却不同,兰斯特身后站着的那些士兵们,他们浩浩汤汤,兰斯特已不再是能再直率开口说出挽留的人。 他不再是他一个人。 洛温深吸一口气,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安抚着那只残留剧痛、仍在颤抖的手,开始选择继续开口: “是埃尔文……对吗?” 兰斯特在洛温纯净的双眼中点了点头。 洛温握紧双拳,又放松。 “那么,兰斯特长官……不,兰斯特·诺瑟骑士……您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的选择——” 洛温的目光中满是决绝。 在此刻,洛温的选择已然表明了她的信念,无可更改。 兰斯特的喉头哽咽,试图开口,但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那无形的沉重压在他的身上,他意识到自己身后的那些士兵,意识到此时他们站在自己的身后,而洛温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他们的对面。 他已无法开口说出任何挽留。 洛温不会接受,无论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还是圣光骑士团的副官,她不会允许自己再次开口挽留——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双拳紧握,与洛温那双带上哀愁的翠绿双眼对上,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更改的——离别。 她太强大、太聪慧,兰斯特却突然想起了不久前他们在烛火前一起讨论的,有关王都里那只名叫柯塔的魅。 在资料里柯塔的自然年龄是二十一岁。 但是当他们接触时,柯塔却已经是一个看起来年龄高达八十岁的老者。 他早已行动不便、目光浑浊、手指发颤。 那时候洛温开玩笑说道: “我可不能接受一觉醒来变得七老八十。” 柯塔杀了十一人,心中的罪孽已经积累深重。 那么在埃尔文离别的那个夜晚,洛温嘴里的过去中,她究竟杀过多少人呢? 从她第一次斩杀魅起,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第一次动手杀人。 她的眼中完全没有恐惧,手并不抖,事后也不会反胃到呕吐。 她到底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眼泪? 那答案会不会是——不计其数? 那时候洛温翠绿色的眼眸中还闪烁着点点光芒,像从灰烬中重新冒出嫩芽的小草。 而此刻,洛温的目光中满是哀伤,变作了一地死灰。 她是否早已知道,自己早已无可救药的事实。 圣典仪式,她在场吗? 兰斯特的手无力地松开,心中升起漫天的怅惘。 风中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落在众人的心头仿佛一层极厚的幕布,将空气压缩、心跳压实。 她不再看向兰斯特,而是转向地上不省人事的菲尔丁。 他似乎也并不想要停留…… 第40章 畸恋 菲尔丁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面朝天空。 天空阴云密布,仿佛一场大雨即将来袭,沉重的压迫感让他无法呼吸。 是阴天。 但处在早晨或是傍晚,他无法分辨。 突然,一个脑袋出现在他的视线内,是洛温正俯身看他,而这时,身边的一切都安静极了。一股十分香甜的味道突然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竭力遏制住吞咽的动作。 视线里,洛温那翠绿色的双眼也逐渐扭曲、变得猩红,她的声音随之响起: “菲尔丁,你要跟我一起走吗?你待在这里,活不下去。 你受的伤太严重,如果不吃人的话,一定会死。” 菲尔丁即使十分难受,却依旧笑出来,他道: “那我一定会死。” “不,你不会,只要你跟我离开。” “为什么跟你离开?” “因为……你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不是吗?” 他的双眼瞪大,猛然从梦中惊醒。 清晨的阳光落在树梢上,而他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挂在小草上的露水将他的衣角浸湿。 身边传来一道声音: “你终于醒了。” 洛温半蹲着,以与梦中相似的角度俯视着他。 菲尔丁这才想起,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天。 * 那夜,他从昏睡中苏醒时,嘴边还残留着十分腥甜的味道。 他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不可置信。 当他睁开眼时,世界的一切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雾,声音也好、眼前的画面也好,他极力想要辨认。 第51章 洛温的声音响起: “他必须得到补给,只有人的血肉才行。” “……魔兽……” 兰斯特的声音依稀响起,距离稍远,他听不真切。 “不行,这样的伤势,我很清楚,魔兽的血肉中蕴藏的生机不足以唤醒他,他会一直沉睡,他需要我。” 躺在地上的菲尔丁感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依稀知道身边有很多人,大概是士兵们,还有兰斯特以及洛温。 好像一切都维持着他昏迷前的场景,又好像有什么已经改变。 他无从分辨,甚至连洛温在说的他也无法理解。 他为什么会变成魅呢?而洛温为什么早就是魅呢? 为什么一切都要发生?让人不能拒绝…… 但其实一切都与他无关,不是吗? 此刻他累极了、只想休息,好好地休息,彻底地沉入睡梦中,哪怕长睡不醒。 但他不想在这里睡着,于是他扯了扯喉咙,尽管现在的他并不能很好感知自己现在声音的大小: “我想离开……” 话音落下,那两个在这一片寂静中正在交谈的声音也停止了。 “……他醒了,他是在说话吗?” 菲尔丁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小,于是加重了声音再次说出: “我想离开。” 兰斯特的声音变大,似乎是蹲下身凑近他询问道:“去哪?” 菲尔丁不知为何看不见画面,只有一片漆黑,于是只能扯着嘴角试图勾出一个微笑。 “随便哪里,兰斯特,我不想再呆在你身边…… 我还想要活着,但在这里,我无法继续活着。” 兰斯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让人怀疑他是否会因自己的离去而难过: “是吗……” 他微微点头,不再说话,也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暂时都会看不见了,索性闭上了双眼,再次陷入到深深的黑暗中。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就是现在了,他的视野已经恢复了大半。 在洛温嘴里,他昏迷了整整三天。 此时,嘴里一股难言的腥甜味道让他感到饥饿与餍足。 他意识到不对。 在晨光中,他的眼睛微微颤动,视线不由自主落到洛温身上,她卷起的衣袖内侧,有一道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红痕…… 洛温观察着他的状况,道: “看起来今天你的状态又好了一点,再过几天应该就能痊愈了。” 这几天,洛温背上他,在兰斯特的默许下离开了圣光骑士团。 菲尔丁则在断断续续的深眠中长久地思考。 正如此刻,尽管现在他的身体依旧十分虚弱,但心底却迎来了漫长而持久的平静。 他目光远眺。 远处的草地上,一朵蒲公英在渐渐升起的日光下展开毛茸茸的花伞,随着一阵风,轻轻地晃动起来。 一只手出现在视野中,是洛温的手,她捏住那朵蒲公英的茎递给他。 菲尔丁虚弱地抬手接住,观赏片刻,吹飞了它们。 在阳光下,那一丛蒲公英飞舞,上升、下降,摇摇晃晃,最终不知所踪。 它们随风而去,无拘无束,也无依无靠——那是一种迷失的自由。 他突然道: “谢谢你,洛温。” 洛温一顿,和他一起看着随风飘起的蒲公英,隔了一会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菲尔丁开口询问: “你之后打算去哪里?” 洛温:“我……不知道。” 菲尔丁转动着只剩下花茎的蒲公英,不再说话。 是夜,这几天一直习惯在树梢上值守的洛温,头一次抵不住困意睡着了。 【滋滋…… 检测到新的世界任务:「入梦集·畸形恋慕」 任务奖励:世界碎片 滋滋……】 【宿主是否接受任务?】 纯白中枢内,洛温睁开眼,面前浮动着任务栏。 猫在她的脚边,眼珠闪着亮光,蹭上她的脚踝。 她蹲下身,坐在了地上,抱起了猫,并不理会那个在眼前浮动的任务提示框,突然问道: “系统,你为什么会变成我的猫的模样?” 这只猫与她记忆中养了四年的奶牛猫十分相似,就连性格也如出一辙的粘人。 【这是系统检测到您最喜欢的小动物幻化出来的。】 她将脸埋进小猫的肚子里,声音闷闷的,说到: “请开启任务吧。” —— 在华贵的城堡中,一间书房内,小男孩正襟危坐,看书的样子十分认真。 屋外,女仆端进点心,餐盘只敢轻轻落在书桌的一端,连提醒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伊沃少爷,今天下午,伯爵大人就会回来了,如果他看到您这样认真学习,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伊沃捏紧了羽毛笔,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对女仆的话十分受用,坐得愈发端正。 从走廊外传来一阵喧哗,一道沉稳又迅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洛温将巫女装扮那顶漆黑的帽子下压,藏在阴影之中,眉毛拧起。 原来此次的梦主是伊沃,在梦外难道他已陷入了昏迷之中? 那个小小的少年看起来和记忆里幼年的班宁有几分相似。 此刻在脚步声中,他脸上认真的神情让人忍俊不禁,这让他像是一个努力装大人的孩子。 脚步声停住,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洛温从未见过,但早已听闻过他光辉伟岸过去的传奇——帝国荣誉伯爵,阿尔贝里克·达里乌斯。 此时的他看起来还十分的年轻。 宽阔的肩膀,让人望而却步的个头,金色的长发,灰色的双眼,他的眉眼中满是傲气,但这并不让人感到不适,反而让人由衷赞美——唯有他这般功绩与容貌,才担得起如此锋芒毕露。 “伯爵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少爷一直都很担心您,一直都在很认真地学习,他时刻想要为您分忧。” 阿尔贝里克点头,绕开女仆,并未多说一句话,更没有看向乖巧坐在原地的小伊沃哪怕一眼。 他走到书架前,在伊沃的头顶处拿了一本书,翻看过后,露出笑容,随即很快离开了这里,仿佛伊沃并不存在一般。 女仆的脸在伊沃的记忆里已经不甚清晰,而那种沉闷的情绪很快将光线明亮的书房染上灰暗的色调。 女仆的声音还在继续:“少爷,伯爵他可能刚刚从清剿周边魔兽的前线上下来,太过于疲惫了……” 小伊沃转过身面向满墙的书,背对着这道喋喋不休、似乎在安慰讨好他的声音。 很快,女仆夹杂着讽刺的话语从背后传来,那道声音的主人低语着,似乎正在与其他人进行悄悄话。 “是的……你也听说过吧……少爷根本不是伯爵的亲生骨肉……” “可不是……你们见过小少爷落寞的表情吗?哦,那真是太可怜了……” 小伊沃捏紧了拳头,独自返回坐软椅上。 等待光线再次微微亮起来,这一次,他所呆的这间近乎杂物室的书房显得十分拥挤,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这里显然并不是原来那间宽敞的书房,而是一个更为隐蔽的秘密基地。 他的个头高了一些,手里依旧捧着一本书。 洛温仔细看去,那不过是一本游记,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喜欢的骑士幻想类书籍。 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走进一个来一个个头很高的女孩。 那是小时候的莫甘娜,她穿着家仆才会穿的粗布裙子,眼中的灵动却不像是家仆的女儿会有的。 这个时候她才从乡下过来不久,对身边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也尚未被诸多规矩束缚。 尽管她知道眼前的小少年是那个人人礼让惧怕的伯爵之子,年少的莫甘娜却依旧毫无顾忌地开了口: “伊沃少爷,我听我表叔说这次伯爵大人从魔兽的利爪下挽救了好几个领土边缘的小村落,甚至还有一个小型城市!他们都愿意划入伯爵所管辖的领土……” “伯爵大人说今年要开办那什么……金秋……” “金穗盛宴。” “啊,是的!金穗盛宴。 他说要举办金穗盛宴来庆祝以后每一年的丰收!这听起来像是王都才会举办的、属于贵族们才能参加的宴席,到时候一定会很热闹吧!” 伊沃却兴致不大,眼睛几乎黏在了那本看似无趣的游记杂书上,嘴里淡淡地“嗯”了一句。 莫甘娜习惯了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在伊沃的默许下,也翻看起一本书来。 这间房间唯一的一扇窗下,窗帘拉上,但薄薄一层窗帘无法隔绝全部的光线。 随着时间流逝,窗外的光变得橘黄一片,莫甘娜消失在屋中,伊沃的双眼在昏暗光线下与书越凑越近。 第52章 那是一副接吻的画面,可配上的文字却是——骑士与已婚贵族妇人。 伊沃的脸越来越红,终于他将书合上,想把它随意地扔到角落中积灰,但不知怎的最后将那本书庄重地放在了近乎腐朽的书架上。 伊沃推开了门,光线大亮,恍然间他们已经身处洛温十分熟悉的宴会厅中。 而他身上的日常服饰也变换成了一身尽显庄重的礼服。 洛温隐藏进这里四处游走的人群中。 伊沃举着一杯葡萄酒,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分优雅美丽的女性,洛温认出,那便是在暗室中已经消磨得精神濒临崩溃的他的母亲,伊莎美尔雅。 四周围上来的人们语气激昂,纷纷称赞道: “您的父亲真的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我们愿意为这位伟大的领主献上我们的粮食作为税收!如果没有他,我们今年的粮食将会损失大半……” “是的,伊沃少爷,您一定要好好继承你父亲的骁勇与能力,达里乌斯家族,值得众人的称赞!” “……” 那些恭维的话语伊沃从小听到大,心中的与有荣焉从未有过减淡。 他和他的母亲一起笑着接受他们的称赞。 突然,四周的空气一静,四周的光线仿佛被一个从高处走下来的身影所牵引。 那个穿着十分华贵礼服的金发男人从台阶上走下,那双眼睛带着兴味地微眯着、身体自然地舒展,嘴角永远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笑意。 不知怎的,他心中升起一种直觉,扭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 母亲作为和父亲声名远扬的模范夫妻中的一方,此刻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美丽又从容的弧度,看似无可挑剔,但伊沃却十分清楚。 他的母亲,并不爱他的父亲。 而他不知从何时起,目光不再向以前那般追随着父亲。 而是直直地,只能看到他的母亲。 他们,如今还会做那些事吗? 第41章 绝望 “够了!你还要说谎!我根本一句话都不会信!” “谎言?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在和你说谎?我早就和你说过,只是你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有这一件事我从未欺骗过你,只有这件事……”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伊沃躲在屋门外,在一片安静声中与门外的仆从对上视线,在那双惊恐的眼睛中,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父母的争吵还在继续,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朵里,内容十分清晰—— 他的母亲正在和一个男性举止亲密,而他的父亲觉得难以接受。 “那是我的兄弟,亲生兄弟——你大可以找那些年轻英俊的骑士,他们会十分愿意参与这种游戏,但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兄弟……” “你很在意这个?你有什么资格在意这个?” 女人的啜泣声变得清晰可闻,父亲愤怒地踢向桌子,那道声音巨大,激得伊沃几乎跳起来,裸露的脚掌的每一步仿佛都在尖刺上行走。 男孩低垂着头离开了这里,缓慢地行走着,四周又回到一片黑暗之中,洛温看见了他垂下头颅之下滴落的泪。 光线再次变亮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先传进了他们耳朵里。 阿尔贝里克变得成熟了很多,金色的头发也在岁月中蹉跎出了几缕白色。 但他依旧那么俊美如阳光,但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冰冷。 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伊沃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这么对自己说话: “这是你的弟弟,以后你就叫他—— 班宁。” 梦境中那个青年抬起头,伊沃和洛温的眼睛同时为之颤动。 伊沃的嗓音艰涩,勉强自己挤出笑容,内心的情绪却清晰地回荡在洛温的脑中。 愤怒、失望,直至绝望。 那团火焰带来一片焦黑,将他周围的空气覆盖上大火后的黑灰。尽管现在的他只是想要呼吸,却能清晰感受到肺腑的灼烧,连带着心脏的抽痛。 “是的……父亲。”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顺温柔。 只是这一次,他的头颅却没有低垂着、接受父亲带来的一切——无论是荣誉加身,还是满腔怒火。 他选择抬起头,那一双与父亲如出一辙的灰白色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父亲。 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确认自己没有回转的余地。 其中翻涌的情绪浪潮让洛温的牙关紧咬。 太深沉、太沉重…… 视线转瞬又黯淡下去,再亮起时,已在一间屋内,屋内陈设柔软奢华,看得出是一名贵族女子的房间。 伊沃的声音响起:“那是谁……母亲。” 一道陌生的女声响起:“那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他抢不走你的位置。” “他到底是谁?” “我都说了——” 伊沃不断走近,成年的他个头已经比值得母亲高上许多,此刻身上透露出的气息让眼前的女人近乎汗毛倒立。 “母亲、大人?” 伊莎美尔雅哽住喉咙,坐在靠背椅中却依旧丝毫感受不到安全感,终于还是开口: “那是你父亲的私生子……他只有这么一个私生子。” 伊莎美尔雅垂下睫毛,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目光,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 “他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当然!并不是我。”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伊沃的拳头紧握。 “我们的婚姻就是大家所说的那样,只是一场目的性极强的协议。” 伊莎美尔雅抬起头,试图从她儿子的眼中寻找到哪怕一点疑虑或是心碎,但很可惜,在伊沃眼中闪动的只有近乎冰冷的愤怒。 她继续开口,声音带上颤抖的哭腔: “在我知道那个孩子降临之前,我还是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有可能随着时间慢慢积累起来的,因为你的存在……” 伊沃近乎喃喃地开口:“因为我……?” “是的,因为你。 你是我和他之间能维系情感的唯一结晶,这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你的父亲从来没有相信过,甚至城堡里还曾流传过你不是伯爵的亲生儿子的谣言,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伊沃却反应过来,心陡然地沉冷下去,他向后连退数步,用手支住桌子,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呼吸也渐渐的不稳起来。 “不……不、别说了……” 母亲呆滞地望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怎么会突然这副模样,像以往那般小心翼翼的低声安抚道:“怎么了?” 伊沃这时候似乎缓了过来,他从桌边站直身体,向她走来,像小时候那般,将自己的脑袋轻轻靠在母亲的肩膀上。 他伸出的双手环抱住眼前人。 伊莎美尔雅伸出手,轻拍他的背脊,伊沃却只能不断颤抖,她轻声道: “没事的,伊沃,我的孩子……” 可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伊沃眼中没有丝毫脆弱的眼泪,有的只有近乎凝成实质的纯黑愤怒。 洛温已经能意识到他将要做什么了,深吸了一口气,等待视线的跳转。 夜晚的书房里,伊沃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近书桌。 烛火下,他的父亲正在翻看着文书,像以往的许多个夜晚一般。 阿尔贝里克:“也许你有看过这份报告,伊沃。” 他头也不抬,这个时间只有伊沃会来找他。 伊沃也如他预期般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的,您手上那份从王都传回的报告,说的是在北境普里亚德发现了的新诅咒,但同时也说,圣典仪式可以进行驱除。” 阿尔贝里克收起了那份文书,手指压在其上,抬起头,目光严肃: “不,不能完全做到驱除。 和我父亲那一代经历过的诅咒是相似的,圣典仪式根本解决不了一切。 那次神明亲自降临,才解决了一切,不过……这一次的诅咒,恐怕不会有神明帮助我们了。 因为我们惹怒了祂们。” 阿尔贝里克的眉毛蹙起,手指将那份文书捏皱。 伊沃的食指微动,安慰道: “是的,父亲。但请不要担心,王都已经派出了圣光骑士团——” 但却被阿尔贝里克打断: “哼,不过是一个送死的队伍罢了。 以人类之躯,根本无法直视诅咒之源,找到了又如何……” 看出了伊沃的走神,阿尔贝里克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沉吟片刻道:“看起来,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和我聊公事。 有什么想问的,你都可以问我。” 伊沃似乎终于等到了许可,他紧攥自己的双拳,声音努力保持平稳: “父亲,那个名叫班宁的青年,真的是我的弟弟吗?” 伯爵发出轻笑:“是的……我的确亏欠了你们很多,班宁的确是我的孩子。” 第53章 得到了这个回答,伊沃的双拳连带着整个手臂都在不住颤抖,他猛然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对面人发觉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但依旧勉强维持着语气里的平静,问: “我想问您,您此生唯一所爱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这一次,伯爵的回答没有预想中的简短快速,而是隔了许久,才语带迟疑地回答道: “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吧。那是茱莉安,是我的—— 妹妹。” 伊沃的瞳孔紧缩。 伯爵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此刻却已然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顾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深爱着她。” 似乎是夜色已深,勾起了他想要畅谈过往的欲望,阿尔贝里克道: “可我们的孩子——班宁,他被神明降下处罚,浑身雪白,身体虚弱,视力也并不太好。 因此,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驱除诅咒……” 他的话没有说完,抬起头来,此时伊沃也终于从那极端的战栗中清醒过来,微微抬起脑袋,与他对上视线。 伊沃已经明白他的未尽之意——只有这样,班宁、他所爱着的那个孩子才能得到拯救。 此刻,阿尔贝里克的眸子在烛火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那是面对所爱才会存在的低柔。 他还爱着那个女人吗? 即使他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面,即使他们唯一的孩子是一个如同恶魔一般浑身雪白的怪胎,即使他现在已经拥有远超过去的声望和荣誉,他都没有再选择其他人。 哦,多么令人感动的感情。 多么令人心存希冀的温情。 多么令人绝望的诚恳…… 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像捏碎一块泥土般,想将其中所有的苦涩与愤怒都挤压出去,只留下一个空洞。 但那些情绪出不去。 他的脚不受控制地靠近,直到书桌前,他的父亲眼中还残留着忏悔的水汽。 他的手贴上阿尔贝里克那张他脸,似乎是在试图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指尖的凉意让人经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却在下一刻,血珠擦着父亲飞快后撤的脖颈飞出—— 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从他的袖间闪烁,意犹未尽地残留血痕。 父亲的脸上露出万分的惊恐,捂住了脖子上划出的伤口,那并不深。 伊沃的心脏在这一刻快速地重新跳动起来,这一刻他知道了什么是自己所想要的,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却透出让人胆寒的深重绝望: “太残忍了,我的父亲……这一切对我太过于残忍。 你对自己的剖析,简直像是在对我剖析一般,我也深爱着一个人——和你一样,深爱着一个不能触碰的人。” 阿尔贝里克僵在原地,震惊得说不出话。 伊沃没有再靠近,而是站在原地。 阿尔贝里克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儿子身体虚弱,除去手中的匕首几乎毫无威胁,他夺下伊沃手中的匕首,将他猛地一推,大口喘起气来。 而伊沃并不闪躲,在这样一推下直接撞上了一侧的书架,几本书被他猛地撞落在地,他瘫坐在地并不在意。 门外的侍从听到这一声动静连忙询问: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伯爵大人?” 阿尔贝里克微微压着嗓子里凌乱的呼吸,赶忙开口: “不!并没有发生什么。” 他擦拭着自己的脖子,缓和了好一阵依旧无法理清思绪,只能指着瘫坐在地的伊沃,高声道: “你,现在,马上出去!” 伊沃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直凝视着他的举动,无论是他的震惊、生气还是刚刚擦拭的举动,他悉数收在眼底。 此时一如即往,他乖顺地站起来,在推开房门的前一刻,他用很低但两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父亲,如果真的和传闻中的一样,我并不是您亲生儿子,那该多好。” 随着伊沃推门出去,门外的走廊是完全的黑暗,他慢慢走在黑暗中,直到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回过头,他与站在光线大亮的走廊的母亲相撞。 面对一身狼狈的他,母亲的眼里只有心疼。 “怎么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你的父亲要把你关在暗室那么久?” 感受着胳膊被人紧紧握住,但仅仅只是出于关心,伊沃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抬头看去,却看到—— 他的母亲,伊莎美尔雅,露出的手臂上的伤口,整个人正在腐化一般,变成青紫的颜色。 不、不……不—— 他大步转身,想要退回那个房间去,找到那个他曾经坚信不移光辉的背影,向他询问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太迟了。 第42章 自私 伊沃抬起头,漆黑的天空逐渐出现点点星星。 一个夜晚正在降临。 伯爵城堡范围内,草场上,月色被掩映在层层浓雾之后。 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伊沃的眸子在风中摇曳,整个人浮在半空之中,如同随风飘动的小草一般。 他的目光追随着在夜晚的草场上一道在马背上的模糊身影,如同少年时候一般,纯粹地追逐着那道身影的存在。 此处别无可躲,洛温只能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扶住帽檐,凝视着他的背影。 一声马儿的嘶鸣,随即,传来一个仆人大声的哭喊: “伯爵——我的天!有人在吗——请快点来人!我们需要帮助!” 城堡的夜晚变得灯火通明,人们乱成一团。 夜里,阿尔贝里克出门骑马。 他几乎不在夜间骑马,突然说想要去草场后的森林里狩猎。 伊沃眨动双眼,四周静谧的风消失,他的脚也落到实地,是城堡内。 此时四周围满了人,大多是城堡中的仆人,正中心伊莎美尔雅身上还穿着睡袍,愤怒又恐惧地质问着伯爵的随身仆人: “伯爵为什么要在夜里喝酒,你说!” 仆人近距离,匍匐在地,惶恐颤抖地说着: “我不知道,夫人!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根本来不及叫上其他侍从,伯爵就已经翻身上马,如果我不紧跟着他,我怕我就无法再找到他…… 但是伯爵在喝下最后一口酒时,站在窗边,说他看到了一只鹿。” 伊莎美尔雅的眉心紧皱,只觉得仆人在说梦话,甚至是谎言,道: “鹿?那片森林里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鹿了,他到底是在追什么猎物?” 伊沃却沉默地拖着疲惫的步伐,绕过一丛又一丛杂乱的人群,来到父亲的床边,单膝跪地,握住父亲的手。 他背后的伤口还在泛着疼痛,那是父亲对背叛者的重罚。 但此刻那些疼痛都已不再重要,父亲醒不过来了。 他闭上眼睛,虔诚地吻上父亲的手背。 四周一切的嘈杂突然变得十分模糊,只剩下他心跳沉闷的鼓动声,他分辨不清自己心底的想法。 只觉得这情绪太浓烈,而自己竟然想要落泪。 在这样仿若凝滞的世界里,有一道声音强硬地拨开了他所有的悲伤和建立起的高高心墙,精准无误地刺进他已经破溃的理智之中。 “你想要他再次醒来吗?” 那道属于青年的声音温柔至极,从语调到音色都是蛊人心神的柔,仿佛他能包容一切、帮助一切。 仿佛神明一样的存在。 但他并非神明,而是披上纯白颜色的恶魔。 洛温的嗓子不受控制地道出那声音的主人:“班宁……” 随着洛温的话音落下,这方寂静又模糊的空间中,班宁的身影出现在伊沃的世界中,白色的短发下,一双近乎白色的眸子扑闪,睁眼的下一刻,变成了如血般的鲜红。 “我……想……” 伊沃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他的面部也因这一句近乎蛊惑的话语,从一开始的平静,缓慢的扭曲、变形,直到整张脸都无法再承受他此刻的绝望。 他低下头去,大口呼吸。 洛温感受着同频,心中翻涌的巨大情绪,试图唤回伊沃的神志。 不,不能继续陷在这里了! 她走出黑暗,站到属于班宁的身影前,落在伊沃头顶的洁白光芒被挡了个彻底。 她开口道:“伊沃……” 伊沃浑身一颤,抬起了头: “是你啊,女巫小姐……” 伊沃并不害怕,比她更可怕更陌生的东西,他并非没有见过。 经这样一个陌生的家伙打断他的思绪,那些近乎将他拉到最深的海底的幽暗心绪开始溃散,胸腔中骤减的压力,让洛温微微松了一口气。 四周所有其他人和物都消失了,世界恢复黑暗一片,蹲在地上的伊沃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开口: “王都的传闻里,你是个救人们于水火之中的人……但我并不相信。 第54章 无非是因利而来,因利而往。”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如你所见,我并不需要任何帮助。所以,也请你赶紧离开这里。” 在被伊沃用敌意的目光笼罩的同一时刻,系统开始报警: 【警告!梦主的排异数据异常,您即将被迫离开梦主梦境,警告!离开梦境则任务失败!】 她沉默片刻,低下头,拿下头顶的乌黑帽子。 帽子遮住脸的瞬间,她解除了系统的幻化功能,用上了洛温·阿卡索的脸。 在看清眼前的人居然是一个熟人后,伊沃眼底积蓄的怒气一瞬间散了干净,系统的警告声也随之终止。 伊沃打量着洛温的新装扮,此刻情绪彻底的瘫痪,已经生不出多少惊喜,他平淡地开口道: “……真是有趣。 你居然就是‘女巫’,副官小姐。” 洛温补充道:“同时也是班宁的养姐。” 伊沃沉默片刻。 “我在班宁的嘴里听过你……” 洛温的眉头紧皱,意识到那不会是什么她愿意听到的东西。 “他说他爱着你,迷恋地痴狂着你。” 没有回答他的话,洛温紧紧握住的拳头说明了一切。 伊沃也无意再激起她的反感,声音突然放缓,问道: “你的养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温眼中闪过一段又一段记忆,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道: “……和你想象中的一定不一样,她成了一个疯女人。” 似乎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伊沃发出轻笑,很快又转为大笑,而眼泪却很快随和胸腔的震动在他的眼角积蓄。 一个疯女人,更不如说是……被逼疯的女人。 伊沃笑够了,停下来,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厌倦,问: “我听说你能带走我们的痛苦,怎么带走?” 洛温沉思。 “我可以带走你的记忆,关于所有你觉得痛苦的记忆。” 这是系统中的一个一次性技能,因为要消费世界碎片,她从未使用过。 “但是——存在条件。 在接受了王都的审判后,我希望你把科尔辛的管理方式传承下去。” 伊沃挑起一边眉毛,摇了摇头。 “呵呵,你一个魅……算了,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会将这份荣誉传承下去。 我的叔父早就觊觎这片土地太久,他也十分优秀,只是父亲实在是太耀眼,才让他只能离开这里,呆在阿索米亚。” 洛温点头,问道:“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班宁他欺骗了我。” 伊沃的声音缓和下来,似乎会错了意,以为这是帮助他脱离痛苦所必要的部分,他摇了摇头,世界变成一条只有一道光线的暗室。 属于伊沃的记忆碎片浮动在黑暗中,仿佛一整块镜子被打碎,留下的碎片在空中,那些破碎的画面与情绪就这样任人观赏。 伊沃不发一言向前走去,脚下堆满了时间的碎片,几乎将他光裸的脚掌划烂。 洛温紧随其后,黑暗中属于伊沃的声音响起和那些在镜面中破碎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这一幕是他拒绝了叔父玻尔的邀请,叔父匍匐在母亲的病床前。 这一幕是他第一次将城中的关进囚室的罪人转化成为魅,那些黑色粉末夹杂在他们的食物里,随后审讯他们,漠然地细数他们的罪恶。 随后他们就会变得像一只原始的野兽,呼吸粗重,只想嗜血、杀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决一切问题。 这一幕是母亲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就在床边。 那亲吻还只是刚刚落下,母亲就已经崩溃地高声惊呼,他们大吵了一架,争吵中母亲得知他正在试图通过将他的父亲变成魅来挽救他的生命,几乎昏厥过去。 她崩溃到痛哭流涕,不敢相信她的儿子癫狂至此。 “你疯了吗,伊沃?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叫科尔辛以后怎么维系下去?” 科尔辛、科尔辛,到底是科尔辛重要,还是父亲重要?还是舒服唾手可得的权势重要……还是,他重要? 不,他的母亲怎么会这样呢?她一定是还没有从这长久的混沌中清醒。 伊沃眼前的母亲变得面目狰狞,十分可憎。 不理解他的爱,不理解他为她做的一切,不再安抚他的情绪,哪怕他已流泪。 这是谁?不是他想要的母亲,她充满恐惧,充满怨恨,甚至在厌恶他的靠近。 伊沃的拳头握紧,只剩一句: “您就在这里养病吧……” 也许就像班宁所说的,所有人都变成魅,变成和他们一样,就不会因为这些事感到恐惧了。 到时候,她一定也能……理解自己吧? 这块碎片飞快飞走,突然,洛温前方的伊沃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的前方,一道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光里。 伊沃从那道逆光的身影中找出熟悉的轮廓,怔然开口:“父亲……” 那是他的父亲,他万分相信。 洛温脑中却传来系统的高频警示: 【宿主,前方监测到高危灵体,十分危险!十分危险……】 她很快意识到来人究竟是谁,是上一次在梦境中曾遇到过的穆勒! 但是不对,为什么系统现在才发现异常? 前方,站在光里的阿尔贝里克显出全部身型,那张脸与神情的确是他本人没错,只是此刻他的目光中满是哀切。 “伊沃,我的孩子。 我已死去,灵魂已经坠入地狱之中,请别再挂念我,也请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阿尔贝里克闭上眼睛,嘴角残留的笑意很快消散,再次睁开眼,伊沃迟疑地问,嗓音满是颤抖: “我的父亲他离开了?” 对面面容没有改变的人开了口,语气已完全是另一个人: “是的,这些就是他想要和你说的所有话了。” 伊沃不断后退,控制不住的开始道: “太自私了,他实在是太自私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劝告我?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他觉得他说完这些话离开,能真的做到心安理得吗?” 伊沃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那我的母亲呢?那我呢?谁能给我回应——!” 他的双目灰白下去,嘴里依旧呢喃着洛温听不见的低语。 站在光里的“阿尔贝里克”发出轻笑,并不看任何人,而是仔细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出一句叹息: “真是让人感到怀念,阿尔贝里克·达里乌斯……。 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得到好的结果,你最终还是选择这样做。 虽然我并不介意替你传话,但这种内容实在是太无趣了—— 假如我今天没有发现更有意思的东西的话……” 正这时,他的自语停住,灰白色的眼睛越过泪流满面的伊沃,看向了洛温。 随后他的身形在光线中融化、重聚,直到那身形再次凝聚,一个黑发黑眸的男人出现在洛温的视线中。 穆勒道: “好久不见,洛温小姐。” 黑发男人抬起头,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珠牢牢锁定着洛温……肩上的猫咪。 “怎么了?我的脸应该没有变错吧,洛温副官不认识我了吗?” 他发出轻笑。 “我是……穆勒啊,洛温小姐。” 洛温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全身戒备,双目在一瞬间变得赤红,手指间漫上漆黑,覆盖一片后露出锋利的爪。 穆勒见状丝毫没有惊讶,反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等了你好久啊,你总算是出现了……” 找我……? 洛温想要出口询问他话里的深意,在她身边,伊沃的低声喃喃停住,变成一句十分清晰的—— “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情绪跌入谷底,与他感知共享的洛温也忍不住使劲按住眉心,抵御脑中翻涌的恶念。 那几乎成为实质的愤怒与绝望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的尖啸,将人的神志摧毁。 与此同时,他们所站立的世界边缘的黑暗开始破溃,像是碎片一样飞离,速度越来越快。 下方便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变成猫咪的系统,在洛温肩头发出声音: 【警告,梦境正在碎裂,需要马上撤离!】 穆勒却并不意外,在即将破溃的土地上,勾起嘴角,语气轻松: “啊,果然是这只小猫吗?真可爱,好久没看到奶牛猫了……” 他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只是看着洛温不断向后退去,一道裂隙已经在她身后凝集。 叹了一口气,他语带遗憾道: “好吧,你得走了。 不过等着我吧,洛温,我们很快会在现实碰面的。” 第55章 在这稍有不慎,便能坠入万丈深渊的世界里,洛温没有时间理会这个古怪的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只能拼命地向后退去,倒进裂隙之中。 在裂隙关闭的短暂时间里,她看到穆勒迅速的出现在伊沃的身边,伸出修长的手,握住了情感处于爆发边缘的伊沃的脑袋,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地说道: “啊,这么短时间内,灵魂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了。 抱歉了,老朋友,你的儿子只能……” 他捏爆了梦境中伊沃的头颅。 伊沃的头颅爆炸开来,彩色碎片向上方迸溅而去,仿佛流动的彩虹碎片,在一片漆黑中飞速地向整个空间不断穿刺,直到一切都出现裂痕,黑色被刺眼的白覆盖。 十分瑰丽,十分梦幻。 那就是——死去。 第43章 分道 这次的梦境传输远超过去的颠簸,等洛温在不断的下坠中短暂停滞后,几乎是摔落在纯白中枢内。 奶牛猫上前蹭了蹭躺在地上的洛温的脸。 她急促地呼吸着,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化身成为猫的系统还在依据本能轻蹭着洛温的脸颊。 那个男人也能够随意进出梦境,甚至还表现出了更强大的能力。 他会不会也存在“系统”一类的东西? 洛温平复好呼吸后,依旧躺在地上,将猫高高举起,奶牛猫如同自己的记忆中那般十分黏人地对她喵了一声。 清晨很快到来,在树梢上躺了一夜的洛温睁开了眼睛。 在她身旁,菲尔丁守着她正眺望着远方的朝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爬上树来的。 两人对视,无人说话。 他似乎并不想打破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 洛温头还发着疼,揉着眉心,余光看向菲尔丁。 看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居然已经能够上树了。 在晨光里,青年突然开了口: “洛温,接下来的路,我想一个人走了。” 洛温揉着眉心的手一顿,而青年已经继续说: “我想去一个非常安宁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好……一个人生活下去,等待生命的结束。” 这的确是他们这些魅能有的最好的选择了,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少有人居住。 这样,他们这些魅心中的愤怒与欲望都会随着无法与人类交流而衰减。 而身中诅咒的他们也不知究竟能活多久,也许今年冬天就会死去…… 无法劝阻菲尔丁,甚至,此刻她也希望他离开——至少,这是为了他的安全。 毕竟,在伊沃的梦境中,那个浑身上下都透着诡异的黑发青年,说他即将找上门。 她并不觉得那是一句玩笑,而那人究竟是敌是友还无从分辨。 沉吟片刻,她点头表示理解。 菲尔丁沐浴在朝阳里,感到曾经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十分沉重的东西悄无声息落了地。 他长舒一口气,转头却看到洛温落寞的表情。 一如既往,他嘴角还是忍不住挂着微笑,说到: “你可别伤心,我们还不会完全断了联系。” 菲尔丁伸出手,询问到: “你能给我一件属于你的物品吗?长期带在身边的。” 洛温有点迷惑,但还是抽出一条蓝色的缎带来。 “这个可以吗,是班宁给我的。” 菲尔丁握住缎带的手一顿。 洛温突然意识到这条缎带原本的主人对他所做的一切,连忙想收回来,道: “抱歉,但在我心里,他几乎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在我眼里,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条缎带,是曾经的他给我的……” 听完,菲尔丁没有松手。 “就它吧。” 洛温需要遗忘那个疯子过去的模样。 在王都生长的少年时期,他曾经学过一个很基础的牧师术法,那是苏菲偷偷教给他和兰斯特的。 那是一种简单的牧师术法。 但与其说它是“牧师术法”,菲尔丁更习惯叫它传信术法。 只要在教堂等拥有神明信仰的地方,使用通信人的媒介就可以实行,神明会把你想说的话转化成一句藏在风里的耳语。 这是在三百年前,神明与人间的联系密切时,其中涌现出的大牧师的其中一位与神使结交时学习的术法,一直流传至今。 听着介绍,洛温的眼中冒出星星。 菲尔丁却笑了:“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 学习牧师术法,似乎要对神明的力量有天然的感知,菲尔丁只是勉强够到了,才能学会这样一个十分基础的术法。 在洛温好奇的目光中,他继续开口: “但兰斯特可不一样,他干什么的天分都十分高,这个术法他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 就连教导他们的、圣里乡大教堂公认的天赋大牧师苏菲,都学了不下十遍。 拥有这样的天赋,如果兰斯特不是一心想着骑士发展,他们都曾认为,兰斯特会在牧师领域取得比苏菲更高的赞誉。 洛温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瞧出端倪的菲尔丁笑了笑,道: “好吧,看在你这么想学的份上,让我来教教你,能不能学会就看你自己了。学习牧师术法,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有对神明很坚定的信仰……” 洛温却靠回树干上,眼神里的光消失,放弃只在一瞬间。 “我并不信仰神明。” 正午时分,他们吃了一只魔兽。 菲尔丁还是不习惯茹毛饮血的吃法,试图尽量斯文一点,但是看到洛温大快朵颐、吃得血肉横飞还是放下了心底的那点包袱,学着洛温的速度吃了起来。 否则以他原本的速度不知道得吃到什么时候去。 “这样才对。”洛温一抹嘴。 成为了魅之后,他们的进食量比以前大多了。 魅就像是丛林里生活的猛兽,吃一顿饱餐,可以维持很多天的生活。 但菲尔丁食量太小,总让洛温怀疑,正是因此他的伤口才恢复得如此缓慢。 菲尔丁笑笑不说话。 在溪水边,两人清洗干净身上的血迹,重新上路,不过这一次,两人就要分道扬镳。 菲尔丁往东走,而洛温心中默然,依旧选择往北走。 为什么菲尔丁选择东边——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家乡在哪个方向吗?” 那时候,洛温咬着嘴里的肉块,停住了。 她的“家乡”,无论是在这里生活了七年的弗洛格小镇还是自己生活在原世界的华夏,都是在—— “东方。” 漫过溪水,洛温在流水淙淙里开口: “你确定要往那边走去?那边受诅咒波及得也十分严重。” “那么你的家乡如何?” “……应该还行?” 洛温不确定道。 菲尔丁却已经拍了板: “那我就去那个方向。” 看到洛温犹豫又纠结的眼神,菲尔丁笑着继续说道: “并不是说一定要去你家乡的意思,也许在半路上我就会遇到我心仪的定居地点呢?” 他挥手离开,穿行在森林深处,感到自己像一只愉快享受飞行的鸟。 迄今为止,他的人生大多数时间都活在自欺欺人的执念中。但现在的他不想再继续沉湎于那些只剩下欺骗与利用的过去,他想为自己再活一次。 哪怕剩下的时间可能会很短暂。 * 夕阳时刻,橙黄的光线洒满了森林的土地,洛温坐在树梢上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今天是菲尔丁离开的第三天,最近几日她几乎没有移动,等待着某人的到来。 而那道身影果真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尽头,身穿一道浑身雪白的衣服。 但随着他的走近,洛温的眉头却紧皱。 不对…… 这个人的脸和个子都与穆勒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更加年长,个头也比之前在教堂、梦境中的他更高。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戴上白色的缎带昭示着他视力的缺陷。 直到走到洛温所呆的那颗树下,他才抬起头,乌黑的头发下,那双眼如浓墨一般。 被那双眼睛牢牢锁定着,让洛温汗毛倒立。 下一刻,男人居然笑了起来,露出标准的八颗洁白牙齿,喊到: “老乡!” 洛温心跳都快停了。 老乡……? 穆勒并不理会她满脸的惊惧,道: “上一个穿越者都死好久了,你怎么现在才出现?我之前都没发觉你就是下一个穿越者,这可太奇怪了……系统给你安排的是什么身份?” 坐在树梢上的洛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而那份如影随形的恐惧却依旧侵袭着自己的大脑。 眼前这人究竟什么意思……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穿越者? 第56章 穆勒歪了歪脑袋,似乎看出了洛温心中所想,语气是一成不变的活泼: “你还记得埃尔文吗?他的资料上写的他的家乡,是‘远东’。 但这个世界里,没有‘远东’。” 穆勒露出如同孩子一般的笑容,真切极了,但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洛温感到胆寒。 截止到目前为止,只有过十八人的籍贯是远东。 这其中,五人已经死去,剩余的一人就站在洛温的面前。 而洛温写下远东作为自己的家乡,也只不过是因为曾在书籍中看到过这个名称。 他因何断定远东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 穆勒还在继续说着: “你并不是第一个来自远东的人,自然也不是第一个穿越者。 但他们的任务都失败了,那么你呢? 洛温·阿卡索?埃尔文?还是应该叫你…… 洛温?” 最后两个字从他嘴中吐出,两个字十分清晰有力,与柔软的阿里休斯大陆通用语并不相同,是抑扬顿挫的语调,更是洛温极其熟悉的华夏语。 她的瞳孔猛地紧缩,手下发力,几乎将她所坐的树梢枝干折断。 在树枝断掉之前,洛温跳下了树梢,目光中惊疑不定。 同样使用了多年不用的华夏语,她艰涩地开口询问着对面那个露出笑容的男人,道: “你究竟,是谁?” 第44章 脱离 黑发青年目光发愣,似乎一时半会不能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是谁?” 他沉思片刻,道: “最近我应该叫穆勒,是圣里乡大教堂的牧师。不过,‘穆勒’已经死去了…… 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要长期外出的理由,因此这样最省事,你不觉得吗?” 那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看过来,深处翻滚着混沌与非人的理性,令人胆寒。 “现在你可以叫我……”他拧起眉毛,一时半会无法想到合适的名字,于是说道: “就先继续叫我‘穆勒’吧。 我比你早到这个世界差不多有三百年。” 洛温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颤。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让她感到战栗,与此同时,心中一直徘徊不去的猜想,此刻也浮上心头—— 系统这个东西,真的存在了三百年之久? 见洛温依旧沉默不语,毫无兴致可言的穆勒挑眉: “看来你并不为在这个世界存在老乡而感到高兴……真是遗憾。” 洛温的声音干涩: “请直接说出你的诉求,我对你的故事没有半分好奇。” 于是穆勒也顺势直接起来,道: “我需要你的系统。” 洛温心中警铃大作,在心中不断呼唤着系统,但丝毫得不到回应。 对面的人目光澄澈。 “嗯……这是一个礼貌的用法。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借’给我,我也会从你这里取走。” 洛温皱起眉头,试图拖延时间。 “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我的系统?” 穆勒的语气中已经隐隐透出不耐,但还是勉强回答道: “那当然是因为—— 我的任务失败了,它抛弃了我,我不仅没有得到任务奖励……还差点死掉!” 穆勒不断逼近,洛温目光急扫,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任何可能拖延的方法……”…… 穆勒却已出现在她的眼前。 “好了,别再拖延时间。 也许你需要和你的系统谈谈,但是你发现自己联系不上它,对吗?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它吗?” 洛温的双眼只剩下惊惧。 而穆勒的脸上也没有了笑意,几乎恢复成了洛温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模样。 “这是一场不需要‘系统’参与的对话。” * 又是一月有余,雨夜。 此时的圣光骑士团已经离开了科尔辛的管辖范围,夜晚变得危险又绵长,尤其是这样一场深秋的大雨,几乎与冬季接壤的寒冷,让人寸步难行。 兰斯特已经下令让军中在原地进行休整,他在帐内挑起一端,看着外面的雨,睫毛轻颤,伸出手去感知着这场雨的彻骨寒意。 在烛火下,他桌上那份公文是最新任命的副统领交上来的关于周边的魔兽数量报告。 魔兽踪迹清晰可见,但不见一只大型魔兽,这显然并不正常,究其原因…… 兰斯特看着外面的雨,放下帘子,心里隐隐却有一个答案。 在数百米开外的一颗树上,洛温收起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红眸,手放松,将挡住视线的树枝放下。 她抬起脸,并不闭上眼睛躲避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即使雨水倒灌进她的双目。 头顶的天空黑沉沉一片,一点星光也无,实在寂寥。 身后的一声魔兽的低吼遥遥响起,她警觉地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危险。 那魔兽似乎是十分高危的巨型魔兽,距离营地虽然很远,但在这样的雨夜,一切危险都会呈指数倍地增长。 他们不能遭遇这样的危险。 最后看了一眼营地内依旧亮起的那顶帐篷,洛温转换方向,向着远方飞速而去。 * 此时的科尔辛城内,迎来了一行特殊的客人,数量并不多,但个个装备精良。 为首的高大骑士下了马,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被寒冷的雨沾染湿意,被他随意挽起。 等在伯爵城堡门口的妇人身型依旧消瘦,但看起来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老伯爵夫人……很抱歉深夜叨扰,我想问问您的儿子,伊沃·达里乌斯现在身在……” “就在城堡内,不过他已经昏迷不醒一个多月了。” 在银发男子身后,一位还在马背上的人开了口。直到她开了口,妇人才知道这个整个身体都藏在兜帽中的士兵,居然是一位女性。 “请让我看看。” 她揭下兜帽,赫然也是一头银发,一双金色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更像光源。 “……请问这位是?” 妇人的目光游移不定,在两个银发贵族之间来回穿梭。 卢卡恩眼中满是习惯,嘴里的话更是仿佛说了很多遍一般,毫无情绪: “她是克莱蒙伯爵唯一的女儿,苏菲·克莱蒙。同时也是圣里乡大教堂公认的,最具天赋的大牧师。” 伊莎美尔雅收起那道略带审视的目光,心中惊叹起来。 这么年轻的大牧师,她的天赋与神性是万中无一的。 “尊敬的大牧师阁下,请原谅我的失礼。” 微微鞠躬后,她继续对两人说道: “请让我带两位过去吧,就在他原本的房间里。” 在她身边,莫甘娜扶住她虚弱的手臂,带着众人前去。 * 后半夜的营地内,兰斯特帐内的烛火熄灭,闭上眼睛试图陷入深眠,突然心中一悸。 帐内的空气中隐隐传来一丝夹杂着水汽的血腥味。 他猛然睁开眼睛,在骤雨的夜里,四周没有丝毫光线。 但他听到了极轻的呼吸声,就在帐内。 他十分确信,自己与那人的距离非常近。 他额角沁出冷汗,手向枕下缓慢伸去,握住冰冷的刀柄的那一瞬间,他整个胳膊的肌肉绷起,蓄势待发—— “兰斯特……” 漆黑一片里传来一道人声,那声音极度沙哑,甚至带着古怪的语调,仿佛许久都没有说过话。 兰斯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紧缩又放大,他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 “……洛温?” 他松开了刀柄,浑身僵直的肌肉放松下来,起身想要点灯,一只手去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继续动作。 兰斯特突然意识到,洛温似乎此时并不想要光线,迟钝地收回了手。 洛温凑近,身上的血腥味铺天盖地,混杂着雨水,叫兰斯特起了皱眉的冲动。 她究竟在雨里走了多久? 下一刻,洛温抓住他手的那只手冰冷的触觉传来,她似乎抓得更用力了,十指相扣。 只是还没等兰斯特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洛温的声音再次响起: “长官……对不起,请容许我再叫你一次长官……” 兰斯特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肩膀环抱住,压向自己的胸膛。 洛温的身子微僵,最终没有反抗,放任自己靠在这温暖的怀抱中。 兰斯特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正在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这过于冷的天气,还是她内心的震颤。 但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让洛温这样痛苦下去。 思索了一会如何开口,怀里的人也没有最开始那般站战栗不安,他能感受到洛温背部的肌肉也放松下来,开了口: “也许你曾有所怀疑,为什么我会任命你作为圣光骑士团的副官。 在我原本的打算中,并没有副官这个职务——帝国上下都知道,所谓‘副官’只是一个虚衔,是那些贵族子弟争相抢夺的空号。 第57章 但我的队伍中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当时前来面试的王公贵族没有一个真正愿意,他们身着奇装异服,在面试场上耍着脾气,卖着疯。 突然你出现了,你认真地做着自荐,我能感受到你身上浮动的古怪波动,但那并不重要,因为我能感受到你内心的坚定—— 你是真的想要加入圣光骑士团的人。” 兰斯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柔,说着他轻拍洛温的背脊,叫她的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 兰斯特:“即使最开始我怀疑你是否能完成你的工作,但最终你向我向所有人都证明了,你可以有相当出色的完成副官的职务,我并没有看错人……洛温。 尽管不知道你因何感到疲惫不堪,但请不要绝望,请相信你的存在,一定是有意义的,至少对我而言……就是如此。 无论如何,活下去……洛温,只有活下去,才有意义的延续。” 他在铺上轻轻拍着女人的湿漉漉的脑袋,很快传来她呼吸绵长的声音。 他将人放在床铺上,摸索着点了烛火,那张惨白的脸上还依旧是满脸的泪痕,那是曾烫到他的温热。 洛温还是老样子,明明困了很久也不睡觉,一感到安全了就仿佛失去意识般陷入昏睡之中。 他轻轻整理着紧贴着她额头的头发,给他换上干净的衣物。 兰斯特的低语隐没在夜晚,帘外嘈杂的雨声中: “我早就说过了,这并不是个好习惯…… 晚安,洛温。” 天快亮时,他在一旁静坐了一夜,熬不住闭上了眼睛片刻,等再次睁眼,洛温已经在一片晨光中消失无影,仿佛一场梦境。 只留下他的床铺带着湿意。 # 第三卷:青木村 第45章 收留 七天后的清晨。 昨夜的雨下了一整晚,一直到刚刚才停。 麦卡特在森林间穿行,脚下泥泞,让他寸步难行。 他是附近村庄的护林员,平时的任务便是搜寻附近魔兽出没的痕迹,引导它们避开村庄,必要时猎杀部分可清除的魔兽。 他喃喃自语: “我记得昨天的那声吼叫,是这个方向……” 在拨开一丛灌木后,他踩到了一具柔软的东西,惊了他一跳,忙退后低头瞧去。 好像是个……人。 那个躺在地上的“人”长发将脸裹住,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满,躺在雨水浸润的灌木丛中,整个人像是被打湿的石板,嵌进了湿软的泥土里。 伸手拨开那人的头发,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站在原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试探这人的鼻息,居然还活着。 “这……” 在原地思索了一番,他叹了一口气,最终背上了这个仿佛已经死去的女人。 * 阳光明媚的早晨,洛温躺在干燥的房间里,窗外的阳光明媚,灰尘在阳光中飞舞,让她忍不住伸手,逆着光感受。 门被缓缓推开,前两天救了她的大叔给她端上一盘面包。 “你醒了?今天还算醒得早,这回不把刀架我脖子上了?” 洛温抿嘴,有几分不好意思。 当时她从噩梦中苏醒,在雨夜中,感受自己在一个人的背上,那温暖实在太过让人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在麦卡特的背上她拿出了刀。 现在想来还是十分尴尬。 “抱歉,大叔……”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村落的“护林员”,洛温第一次听说这个职业。 “没事,你还能活蹦乱跳的就好,来,吃点面包。” 洛温拿起一块面包,只咬了一小口,开始装模作样地咀嚼。 麦卡特一直看着她,一直到她咽下了一口食物后,才放下心离开。 等她吃完那一口,便放下了面包。 不过一会,她走出了门,门外不远处麦卡特正在劈柴,满头大汗。 洛温的脚步顿住,缓了片刻还是到麦卡特身边,道: “谢谢您的收留,我万分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可能……” 洛温的话音哽住,事实是,可能也不会怎么样……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森林中流浪,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受太严重的伤而陷入昏睡,她总是能赶在嗜血的魔兽把她吃掉之前醒过来。 麦卡特却因为这停顿产生了理解偏差,停下挥舞的斧头,他擦了擦汗水,观察着洛温的状态,道: “你今天还是决定要走?” “……” 洛温一时没有回话。 “你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我依然认为你需要好好休息,和昨晚我们聊的一样。” 那张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这让洛温已经冰冻了好一段时间的心开始松动。 “碰!”麦卡特手中的斧子再次落下,他的话音里夹杂着干燥的木屑味道: “最起码,你留在这里,不会再淋那么大的雨了,不是吗?” 洛温站在阳光里,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和人类好好说话。 以至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就让她想要落地,不想再继续变成一片漂浮在风里的羽毛又或是一朵飘在流水上的花朵。 她不想再淋雨了…… 晚秋的雨真的很冷。 看出洛温沉默里的动摇,麦卡特嘴角微弯,眼角的笑纹悄无声息地挤出。 他将木柴抱起,利索地堆放在屋檐一角搭起的小棚内,嘴里絮絮叨叨起这里的事。 “我们这个村子叫做青木村,村子里老年人比较多,年轻人这几年出去了不少,村子里留下的大多是老人。” “青木村……” 洛温想起了自己家乡的一片青木林。 但开口询问的却是另一句话: “那你呢?” 麦卡特收住笑容,拍了拍手,说到:“我并不是一直呆在村子里的,事实上我三个月前才回来,之前我一直都在北境,作为北境军的一员。” “北境战争结束后,我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 麦卡特的屋子距离村落有一段距离,他擦了擦汗水,遥指一个方向,那边有一颗巨大的、孤独的青木,耸立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再往里走,就是掩映在树林中的村落。 洛温在夜晚时就很好奇,现在问出了口: “麦卡特大叔,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吗?” 几间小屋内居然都没有其他人的影子,这里难道没有其他人? 麦卡特突然收了话音,脸上露出几分隐隐的悲伤: “……并不是,我曾经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但……”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没再继续说自己的故事,而是对洛温道: “你就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我不会赶你走,一直到你想要离开那天为止。” 洛温掩住眼底的倦色。 “……谢谢你的慷慨。” * 在这里躺着的第七天,洛温第一次有了出门的想法,比如……找点吃的。 随便什么肉都好,她不想再继续吃麦卡特最中意的面包,她要吃肉! 她感觉自己再不吃肉,今晚恐怕会控制不住,把隔壁的麦卡特大叔当成晚餐。 在附近的森林里,她很快捕捉到一只野猪魔兽,尖锐的獠牙对洛温来说没有半分影响,她的利爪穿透了猪的脑袋,很快那只庞然大物失去了声息躺到在地。 洛温吃完一整只猪后,寻找水源清洗自己后,感知着身体里重新涌现出的力量。 这就是魅,吃血肉才能恢复力量。 晚上麦卡特回来时,带着一身的疲倦。 呆在这里好几天,实在无趣了,带着好奇,洛温忍不住问: “大叔,这里距离村子是不是有点远……” 麦卡特卸下手里的剑,感到洛温话音里掩藏的放松,心里琢磨着,道: “怎么,呆在这里太无聊了?你也是时候去村子上转转了。” 麦卡特的话音一转,停下了进房间里的动作,拿出炭笔在纸上落笔。 “这样,我这里需要这些东西,明天你去村子里拿到这些东西。” 看见洛温脸上露出一抹难为情,麦卡特笑道:“我一早就告诉了村里,从森林里捡回一个人,他们都很和蔼,你不用担心。” 洛温接过字条,上面赫然写着: 鸡蛋、奶酪、盐、苹果酒…… 其后还贴心地写上这些东西需要与哪位村民进行交换。 麦卡特给完字条便坐下,没了话音,眼见没了后文,洛温心头依旧疑惑。 “大叔,我拿什么交换?” 坐在椅子上伸懒腰的麦卡特声音中带上一点得意:“你去了就知道了,到时候……报上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 洛温并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大多数时候她习惯于逃避或者模仿他人的举动。 如果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那情况一般都会持续性走向糟糕—— 第58章 “你就是麦卡特捡回来的孩子?哦,我的天,你看起来可太美丽了!你今年多大?” “不,老夫人,我的容貌并不如你口中夸赞的那样……呃,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那应该已经结婚了……” 洛温屏住呼吸,不敢反驳。 “不过,像你们这样的贵族小姐,应该不介意……” “不不不,等等……” 洛温解释自己并非他们口中传闻出的贵族小姐,更不是什么有钱人,没有结婚只是出于个人原因。 “噢!我可怜的小洛温,你不该遭遇这些……如果我是你的母亲,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这会让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的……” 洛温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笑容僵硬。 她根本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 即使是在前世,她还是一个婚介所职员时,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毕竟她患有情感缺失多年,连正常与人相爱都做不到…… 只是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了…… 她垂下眼睫,不做多想。 围在洛温身边的大多都是麦卡特口中的“老弱病残”,确实没看到几名青壮年。 在她开口说出要那些物资后,他们居然争先恐后地赶忙回到家中,将一筐筐鸡蛋、奶酪,还有食盐塞满,直到她根本拿不下。 洛温心存疑惑,不解地问出口。 得到的回应是: “麦卡特……他是我们这个村子唯一的护林员,守护着我们这些村民呢!” 当她带着这些东西原路返回,难得在家的麦卡特连忙上来帮她。 洛温放下手里的东西,缓了一口气,道: “看来大家真的很喜爱你……” “喜爱?” 麦卡特一挑眉,不知想到了什么。 “我离家已有三年之久,回来后,村子里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已不见。也许,那些老人家可能是见不到多少年轻人,才会这样对我好吧。” 他自嘲一笑,“毕竟作为一个只能勘测的护林员,能力有限,不值得他们这么对待。” 麦卡特的话音一转,打量着洛温的手臂,说不上强壮。 “不过,你的力气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虽然你可能不愿意提及你的过去,但我还是想问……” 洛温知道他的意思,打断他的话: “大叔,那些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东西……就和你不愿提起的过去一样,我也不愿意说出。” 麦卡特点点头。 洛温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脑子里都是来回路上遇见的那颗高大的青木树,不由问道: “不过,麦卡特大叔,为什么青木村要叫这个名字?” 麦卡特已经起了身,进了厨房,话音传来: “当然是因为我们村的后方,是一片极大的青木林。” 青木,那是洛温家乡也生长的树木。 它们的枝干高大,竟是四季常青的阔叶,这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是违背常理的。 “它们是一种很好的木材,我们村以前靠着这片树林过活,但现在已经过去了……” 洛温抬起头,麦卡特的话音还在耳畔响着,她吹了吹已经耷拉变长、遮住眼睛的刘海,看向头顶这颗青木。 她已然来到了麦卡特口中,坐落在村落西边的青木林。 她将手贴了上去,树木干涩的树皮扎着她手心的皮肤,一阵风吹过,高处的树木间发出沙沙声响,空气中属于青木的淡淡香气如浪一般翻滚而过,在一瞬间勾起了她对故土的记忆。 那是在她在这个大陆第一次睁开眼时,所看见的画面。 第46章 高树 “弗洛格……” 菲尔丁从荒草丛生的小道中走出,看到了小镇的界碑。 居然已经到海崖了啊…… 往东一直走下去,直到现在他才见到洛温嘴里故土的名字。 原来弗洛格在这个方向的尽头,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镇里。 目之所及,小镇内没有居民,屋舍四周的草木攀附上各个角落,只有远处一片葱郁的青木正随着海风摇晃。 他苦笑一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居然一路上都没遇到能让他停留的地方,真是让人绝望的现实。 而这里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似乎并没有人居住。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镇子里。 似乎可以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不远处一间破败的教堂出现在视野里,他露出微笑。 看来可以给其他人传信了。 * 科尔辛城,伯爵城堡内,银发男子举起一杯茶,眼睛看着茶杯里的茶水,对对面的莫甘娜道了声谢,道: “感谢你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仍然有几个疑问。” 莫甘娜眉眼间还透着几分怅然。 “您请问。” “首先,为什么那个名叫梅林的管家,为什么会听你的安排?” 莫甘娜放下茶壶,思索片刻,也拧起了眉: “事实上,我也觉得十分蹊跷。 他来是班宁的人…… 单从梅林个人来说,我曾帮助过他,他也答应过,欠我的人情将会还给我,我才选择让他协助我。 但他那晚便消失了,当时的帮助其中是否有班宁的授意已经未可知了。” 卢卡恩敲了敲杯沿,消化着这句话,后又问出第二个问题: “你觉得,洛温·阿卡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洛温……小姐?” 莫甘娜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话语中带上一点歉意,但还是坚持说到: “尽管您可能心存怀疑,但在我眼中,她是个十分好的人。” “……是吗?” 门外冲出一个气喘吁吁的仆人,道: “大人们,伯爵的卧房内,苏菲牧师说她有论断了……” 片刻后,伊沃的房间,屋外阳光明媚,屋内却寂静无声。 苏菲一身洁白的长袍,金色的眼睛中并无情绪,道: “已经没救了,我感受不到他的波动了。” 卢卡恩问:“一点都没有了吗?” 苏菲摇头,从床边离开,身后,伯爵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走上前。 她的目光中各种情绪都有,爱与恨,痛苦与喜悦…… 可等几人离开后,屋内还是传来了伊莎美尔雅微弱又压抑的哭泣声,莫甘娜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正在安慰着她。 苏菲半合上眼,道: “她爱他,即使她遭受了儿子的软禁,变得精神脆弱,还是割舍不掉这种感情…… 真可怕。” 卢卡恩点头附和。 “我绝对——不会步入婚姻。” 卢卡恩依旧点头。 “……你怎么一点都不反驳?” “苏菲,你从小就是这番论调。” 言下之意,他都听腻了。 苏菲瞪大眼睛,寻求认可: “但是我一直在践行着,不是吗?” “是,当然是。”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点无奈。 苏菲得到了他的认可,忍不住将手背到身后,翘起脚尖走着。 “听说这位伯爵母亲已经给伯爵的叔父传信了,看来这里也会得到很快的解决,那位同样优秀的玻尔·达里乌斯,不会比伊沃·达里乌斯差多少。” 卢卡恩神色淡淡,“希望如此。” * 正往北境的行军途中,圣光骑士团内。 兰斯特骑着马,手中是有关下一个大型城市的通关文书。 只是还未发出,这得等到他们抵达下一个拥有教堂的地方才行。 身后,他新任命的副统领卡里风尘仆仆,驾着马提速,赶到兰斯特身边,语气严肃: “长官,圣水彻底用完了。” 这段时间他们又途径过许多中小型城市,大多数中小型城市没有大牧师驻守,更别提制备圣水。而且距离王都越远,诅咒在各个地方的发生越来越频繁,就连军中—— “先保证军中。” “是。” 他扯了扯缰绳,马发出一声嘶鸣,而后放缓速度,兰斯特的速度慢下来,身边的队伍还在全速前进。 不一会,他就等到了队伍偏后方的几个巨大的铁笼。 马停住,那高大的铁笼在他的眼前渐行渐远。 囚笼中的那个士兵闭上眼睛,仿佛已经死去般靠在铁笼里,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机。 兰斯特对他的事迹有所印象,这个士兵被确认为魅时是他正在进食时。 也不知道他变成魅有多久、瞒了多久。 他的神志已经快要被诅咒完全同化,在吃掉他身边熟睡的战友前,还吃了很多人。 在此之前,他在众人眼里只是一个十分温和的普通士兵而已。 诅咒对人心智的摧毁,兰斯特早就知晓,这也并不是第一次在军队中遇到这种情况。 第59章 早在远征军返乡时,他们的队伍中就出现过士兵转化为魅的先例,只是那时候诅咒还没有蔓延到现在这种程度,数量并不多,消息大都被军中压下。 眼前的这个铁笼后,不远又是一个铁笼,那铁链拖拽的声响听得人心生凄惶。 兰斯特闭上眼。 * 一颗生长在一片空旷地带的高大的青木树上,这里的地势极为开阔。 洛温爬上了树,心里生出一点好奇。 这棵树身边没有一颗大树,真是奇怪,它生长得比其他树都要高,在洛温从村子到麦卡特的屋子的必经之路上。 洛温早就好奇上面的风景是什么样子,今天总算爬了上来。 一颗榛子落到了洛温的头顶,她捂住脑袋,接住了那颗榛子。 “难道是松鼠?” 她喃喃自语。 “什么松鼠!” 在洛温头顶的更高处,一个小男孩扒开了层层的树叶,露出一个脑袋来。 “这是我先发现的树,你为什么要上来?” 洛温坐在树杈上,抬起头看着他,只觉得十分好笑。 “这棵树是你种的吗?” “不是……但是……” 他似乎并没有想到合适的理由,挠挠脑袋满脸的疑惑。 这时,一只金色的小鸟从树叶间穿行,飞了下来。 “啊,五月!” 小男孩伸出手试图捞起那只金丝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在了洛温的肩头。 他在树上动作幅度巨大,几度让洛温想伸出手,防止这调皮的孩子一个不留神掉下来。 这里距离地面怎么说也有五层楼高了。 洛温伸出手,那只停在她肩头的金丝雀顺从地跳到她的指尖。 “它叫五月?” “……是的。” 男孩回答得不情不愿。 “你怎么一个人……” 洛温没有问完,树下传来一个妇人的大喊声,声音十分嘹亮,漫溢着怒火: “彼得!我知道你就在树上!快下来!” 树上的男孩脸上的表情明显惊慌起来。 “完了,妈妈生气了……” 他思考了片刻,眉头紧皱,抱着树干就往下爬。 嘴里还道: “喂,你,让开一点!” 洛温逗着手里的小鸟,默不作声让开了一点道。 可彼得却不高兴了,爬着树居然还松开一只手,朝着小鸟道: “五月!五月!你回来!” 还没等小鸟意识到主人的呼唤,男孩脚下的树干上的树皮承受不住,脱落下来,他脚下一空,眼看就要掉下去。 看见这一幕,洛温的心一瞬间来到嗓子眼。 她顾不上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树,一手抓住男孩的胳膊,另一只手一伸,抓住一侧树枝,稳定下来。 五月飞起来,不断发出焦急的鸣叫,但发现一切没有问题后,居然安稳地落在了洛温的头顶。 洛温单手抱着孩子,头顶着鸟,三两下下了树。 树下,那是个十分丰腴的妇人,尤其是脸颊上圆圆的苹果肌,让她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但此时她的面色却十分苍白,半张的嘴无一不说着她的惊恐。 小彼得这时候回过神,在洛温身上扑腾起来,洛温只好放他下来。 “……谢谢、谢谢您。” 妇人拍了拍向他跑过来的孩子,彼得扭头,脸上的傲娇依旧,但嘴里还是道: “谢谢……姐姐。” 妇人抱住小彼得,目光中还是残留几分惶恐,道: “我没有想到……呃,我是说您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洛温露出一点不解。 “在我们村子里,洛温小姐你的名字已经传开了。” 妇人露出笑容,像一颗红苹果一般甜美。 “因为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停留这么久了,上一个还是收留您的麦卡特,那家伙……” 似乎想到了什么,妇人的表情僵住,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而是陡然转换道: “嗯……我想今天天色已经很晚了,麦卡特先生应该也在等待您回去,我们也得回家吃饭了。你可以叫我斯嘉丽夫人,我们家距离这里很近,有时间您来我家。” “我的烘焙可是十分村里最好的哦!到时候你可以带一些回去给麦卡特先生……” 斯嘉丽夫人脸上的笑容十分温暖,让洛温一时压下了心中的一点好奇,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就要转身走去。 小彼得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挣脱母亲的手,冲身后的洛温喊道: “不对,我的五月!” 洛温这才想起她头顶还落着一只鸟。 “……它好像睡着了。” 斯嘉丽夫人的露出点惊讶,“看起来它很喜欢你,这很少见。” 彼得从洛温手里捧着接过五月,撅嘴不高兴起来。 斯嘉丽夫人对着洛温说着,却是在安抚着彼得:“它平时只喜欢呆在彼得的身边。” 洛温点头微笑,这时一阵风起,她听到头顶这颗青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第47章 起居 临近傍晚,青木村中,一间屋前。 这里屋舍大多采用木质,如果不及时修缮,会很快风化。 如今村落里已经出现了不少废弃的屋子,显然是人丁稀少。 洛温收回视线,眼前的这间木屋看起来还算整洁,从屋外可以看到它围起的围栏一直延伸到屋后,似乎是一户十分热爱生活的人家。 空气中隐隐飘来香甜的味道。 下一刻,门开了,斯嘉丽夫人推开门,带着笑意,身上的围裙还未摘下。 “啊,洛温小姐,你终于来了……” 说完又指责地看了一眼别扭地藏在自己身后的小彼得,道:“叫你来开门,怎么就是不听话……” 小彼得带着点怯生生,手中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不放,眼神紧紧盯着眼前人。 洛温并不在意彼得的态度,微笑地对两人点头,进了屋。 今天她是来做客的。 客厅内的光线十分好,洛温走进去后,被斯嘉丽引到客厅的木桌旁坐下,在她的左手边便是窗户。 此时的窗户正大开着,正对着夕阳的方向,那橘黄色的光线穿过天边,抵达远处的麦田,再往前走,染红了斯嘉丽夫人在后院里养的花草与蔬果。 一阵蒸汽从窗户外飘来,像是什么出炉了。 隔壁的厨房里传来斯嘉丽夫人的声音:“彼得——” 彼得放弃直勾勾地观察眼前的女人,跳下椅子,跑进厨房。 不一会儿,一阵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烘焙点心端了上来。 斯嘉丽夫人从厨房走出,手上粘着一点面包粉,道:“尝尝我做的浆果曲奇,小彼得以前最爱吃的。” 彼得重新坐上椅子,听到这句话后,不情不愿地捏起了一块还散发着热度的饼干,举到嘴边,咬了一口。 斯嘉丽:“……这孩子现在很挑食了……没事,洛温小姐,你尝尝看?” 面对斯嘉丽夫人期待的目光,洛温有几分无奈,尽管她完全没有食欲,但还是十分有礼貌地吃下一整块。 她细细咀嚼着,感受着饼干绵软的口感,但其中味道却只能猜测,她试探着开口: “……很美味的饼干,让人觉得很温暖的味道,斯嘉丽夫人,您的烘焙的确技艺高超。” 听到这句话,斯嘉丽夫人脸上露出了好似太阳花一般灿烂的笑容,将她的苹果肌高高抬起,显出十分的愉悦。 洛温眨了眨眼,心道,她刚刚的夸赞应该没有很夸张吧?这明明都是按照兰斯特那家伙之前和其他人打交道的说辞…… “……斯嘉丽夫人?” 斯嘉丽回神,但是嘴边的微笑还是下不去,道: “哦,没事……我只是,您知道,我的儿子挑食太久了,他的父亲并不喜欢吃甜点,我很久都没听到有人称赞我做的食物了。 几年前,我还在城市中时,有幸学到过一家烘焙店的一点手艺……只可惜没有定居在那儿……” 说着这话,她的目光灰暗一瞬,但很快她又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脸上重新挂上笑容。 “等一会儿还有其他的美食,我们根本吃不完。” 洛温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斯嘉丽已经哼着小调转回了厨房里。 小彼得面无表情地咀嚼食物。 洛温看他这幅模样,忍不住开口问:“彼得,你的五月呢?” 彼得抬起眼看她一眼,抬手指了指洛温身后一支木架上,有一个被黑布罩着的铁笼。 洛温捏起一角掀开,小鸟正在鸟笼里打着盹,被光线刺激到,醒来,轻轻啄了啄洛温伸来的指尖。 “你别打扰它睡觉。” “好。” 那只鸟看起来实在虚弱,可能是的确太困了吧,洛温不动声色地喝下一口水,将嘴中的一团食物吞下。 第60章 肉汤的香气很快从厨房蔓延开,洛温的鼻尖忍不住动了动,而她对面正坐着的彼得却等不及地再次跳下椅子,还没等斯嘉丽喊他就已经进入厨房等待食物。 但那是一锅十分滚烫的肉汤,斯嘉丽并不会让他端上来。 “还有这锅肉汤,洛温小姐,你也尝一点。” 其实洛温更喜欢生肉,但她还是吃了起来。 餐桌上,小彼得的挑食极为严重,被斯嘉丽好一顿训斥,居然还不服地瘪着嘴。 等几人吃完后,斯嘉丽拿出一个小编筐,往木筒中盛好了汤,微微一顿,加上了一些新鲜出炉的饼干。 “彼得,你吃好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斯嘉丽夫人继续说到:“那今天也请你把这份食物送往你父亲那。” 彼得从笼子里放出鸟,小鸟落在他的肩头,二话不说从她的手中接过编筐,往门外冲去。 他的脚步急促,并不稳妥,让洛温怀疑汤汁是否会在半路上洒出来。 斯嘉丽的声音响起,她的目光还追随着自己那顽皮可爱的儿子,道: “他父亲最近还在忙着农活,一直要到很晚才能回来……” 终于彼得的身影远去了,她才转过身来,目光温和地看向洛温,道: “怎么样,最近在村子里到处转转,我们的村子很无趣吧?” 洛温摇摇头,十分认真地道: “并不,夫人。这里很美好……” 斯嘉丽挑起一边眉毛。 “美好……是指哪方面的美好?” “这里十分宁静,和平——” 屋外的夕阳渐渐沉到山的那头,一阵风吹过,属于潮湿夜色的气息渐渐侵染思绪。 斯嘉丽夫人点头,又看向窗外。 “是的……这里很宁静,很美好。” 洛温也看向窗外的暮色。 这里与她的家乡太过相似,不过这里更小,人群更小,更加平静与美好,十分让人想要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斯嘉丽夫人在晚风中长久地沉默着,突然开口: “瞧我给忘了,再呆下去可不太好,夜晚马上就要降临了,你得回去了。 哦,对了,要带给麦卡特先生一些……我给你分出一份浆果饼干还有苹果酒。 嗯……肉汤已经凉了……也带上!” 她动作轻快,很快食物就已经完全打包好了。 不过多时,洛温已在门外,手中是斯嘉丽塞给她的装满食物的篮子。 斯嘉丽夫人站在门口,道: “洛温小姐,赶快回去吧,下次再来玩!” 她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让洛温感到十分温暖。 * 是夜,麦卡特的小屋内,木桌旁。 “她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十分好。不过,是不是有点太甜了?” 麦卡特吃着酥脆的饼干,发出一句感叹。 洛温点头,打着哈哈: “好像是有点……她真的去过城市的烘焙馆里当学徒吗?” “的确,斯嘉丽在城里的烘焙店学了两年才回来。说起来,当时我们村里不少年轻人都外出谋生,我也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后来我参军了,再次回来时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物是人非…… 洛温继续开口: “我一直想问,村子里看起来有些破败萧条……” “是的,听村长说是去年时闹过一场瘟疫,死了好些人,大多是村子里的青壮年……” 附近出现的无人打理的荒地有了原因。 麦卡特皱起眉毛,低头闷了一整瓶苹果酒,眉头随之舒展,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出于好奇,洛温喝了一口,那苦涩的味道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屋外一片漆黑,屋内传来大叔开朗的大笑声。 隐隐传来屋内男人的声音: “你的酒量不行!” 随后是一个女人无奈的声音:“大叔,你喝醉了……” * 在这里刚满一个月时,洛温躺在床铺上,酝酿睡意。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今天依旧去镇子上交换了一些麦卡特大叔需要的生活必需品,但与其说是交换还不如说是直接被塞满那些东西。 月亮高悬,洛温已经陷入梦境之中。 自从离开了军团后,她几乎没有再睡过一个安稳觉,半梦半醒、失眠是大多数时候。 但在这里呆上的这段日子里,她居然重新获得了自己倒头就睡的技能。 屋外,寂静的夜色中似乎有什么正在涌动,感知到未知的危险,洛温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心下一片清明。 “嘎吱——” 门发出轻微声响。 背对着门的洛温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暗红的眼眸中裂开两道漆黑的缝隙。 这间屋子自带一道铁锁,在夜晚时麦卡特会特意过来检查是否锁上了。 那么在门外的究竟会是谁…… 她听到一道沉重的呼吸声,那声音似乎是属于一个成年男性粗重的呼吸声。 不,甚至不止一道呼吸声。 洛温的眉头皱起。 月光顺着屋外人推开的缝隙进了屋内,那道狭窄的光线落在洛温的被子上,铺到屋内更远处的地面上。 此刻她十分确定,那几人正在屋外窥探着屋内。 如果不是那道铁锁,恐怕已经进了屋。 贼? 洛温试着翻身,发出一点动静。 还没等她完全翻过身看向屋外,那门的缝隙已经完全合上。 居然就这么逃走了…… “咳咳咳……洛温。” 隔壁屋内传来麦卡特模模糊糊的声音,接着他喊到: “明天好像要下雨……快出来帮忙……” 隔壁屋内,等麦卡特穿好衣服,出了门,洛温居然丝毫不乱地站在门口等待他。 “你是没有睡觉吗?怎么动作比我还快?” 麦卡特打了一个呵欠,抬起头。 头顶的明月之下,已经不再是刚入夜时的万里无云,密布着连绵的乌云,一层层将月掩住。 高处的风起,将那些乌云堆在月亮前滚过一遍,让那苍白的颜色晦明变换。 “看起来是场大雨……” 麦卡特的眉头皱起,看向洛温。 “我们得动作快一点,把木柴搬到仓库里。” 他在木柴堆里拾掇,刚刚将两捆木材打包好,拍拍手准备背起一大捆,只见洛温已经走上前,左手一捆、右手一捆,也不见她脸色变红、步履蹒跚,竟是步履稳健,径直走向仓库。 等她将那两捆都有她高的木柴扔进仓库里后,发现身后无人影,探出半个脑袋,在晦明变化的月色里一双翠绿的眸子难得睁大了一点,流露出一点意外。 “大叔,你在那呆站着干什么?快过来,是横着堆放还是竖着……” 麦卡特收起眼底隐隐的惊讶,连忙道: “……哦,好的,马上来!” 随着他跑近仓库,他心中隐隐升起一点诡异的熟悉,居然笑了出来。 洛温拍着手里的碎屑,面露疑惑。 麦卡特却收敛了笑意,道: “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妻子……” 他在对方着干燥木材的屋内深吸了一口气,被那股仍残留的树木清香唤回了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道: “她也是个十分强壮的女人。” 第48章 温柔 洛温好奇开口:“你的妻子?” 麦卡特长叹一口气,像是终于放松了心房,向她讲述起来: “是的,我没有和你说过我的妻子吧……因为我的妻子和儿子失踪了。 尽管村民们告诉我,我的妻子是因为等不下去了,所以才离开了这里,并且带走了我们的儿子,但我不相信。” 麦卡特推开仓库门,屋外的月光随即撒了一地,他整个人站在陈冷的月光里,说出的话隐隐透着怀念: “她不会那么做,我比任何人都确定,他们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妻子,我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转过身,目光透着怀念。 “但是我依旧十分后悔,没能早一点回来…… 明明北境之战结束后,我就可以直接返回家乡,但那几个月我却一直逗留在王都……甚至一封信都无法写完。有时甚至我也怀疑是否是因为这个,我的妻子真的离开了我……” 洛温不解:“为什么你会在王都逗留那么久?” 听到这句疑问,麦卡特的眼中似乎倒映出过去的画面,仿佛根植在他脑海中的蛆虫,将他的大脑不断啃食,让他在无数个夜晚带着痛苦和恐惧醒来。 他一时无法接话,而是声音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 “洛温,你见过人死亡的样子吗?不是在睡梦中自然死去的老人——” 洛温点头,心道,不止看过,她还上手杀过。 难道…… 第61章 眼前,麦卡特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陡然凝滞,瞳孔不断紧缩震颤,他抬起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似乎在抵御着某种未知的污染。 “我见过不少,甚至还杀过不少,这让我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奖赏——” 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无论是敌人还是士兵,面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绝望。 麦卡特的呼吸猛地变深,他的嗓音在一瞬间变得古怪扭曲。 “但他们是人! 和我一样的人、类,我要活着,为什么他们就要死去?” 他们死去的神情不断重现在他的脑海中,染上鲜红,瞳孔黯淡下去,浸满绝望。 麦卡特深呼吸,陡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什么,住了嘴,抬起头,看向洛温的眼神中满是惊惧与歉意。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但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回乡……” 整夜的噩梦,失常的精神让他几度陷入崩溃,像一只野兽只会咆哮,甚至攻击身边人。 他怎么敢回来? 沉寂在过去的麦卡特目光麻木,不断重复着那一句:“我很抱歉。” 洛温抿起唇。 对于任何战争的存在,受到伤害的永远是最敏感的那一批人。 绵延北境的战争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偶有中止,但从不断绝。 北境帝国斯林顿所在的领土太过偏北,常年冰雪覆盖,物资缺乏、极端天气频发,向南烧杀抢掠时有发生。 所以这是一场根本不会停止的战争。 除非他们愿意归属赫利连卡帝国,但那根本就不可能——那片寒冷的疆域上根本无人信仰神明,那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国度。 他们不会归顺赫利连卡,赫利连卡也不会接受这样的人民。 她走近,递上了手中卸下木材后收起的绳子,道: “不要‘抱歉’了,大叔……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战争之中,你的所作所为不分对错……” 说着,她转移了话题:“好了,我们赶紧趁着浓云还没覆盖一切,将木柴加紧运过来。” 麦卡特沉默地站着,拧着眉,与自己混乱的思绪作斗争。 过了好一会,近乎呆滞的双眼艰涩地重新聚焦,对上了洛温发亮的翠绿双眼。 他的手依旧颤抖,但终于从太阳穴边放开,接下了洛温始终维持着动作下准备递给他的绳子。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向着屋外走去。 一片寂静的夜色里,已经缓过神来的麦卡特说道: “谢谢你,洛温……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保证,我只是表达我的想法并没有对你有半分其他的想法—— 你真的,和我的妻子很像。” 麦卡特的步履停住,洛温带着疑惑在他身后停住,与他对视。 “都是如此的温柔。” 他继续向前走去,留下洛温一人呆立在原地。 心脏中一种陌生的感触泛起,她仔细分辨,乱如麻,只能看着自己的掌心,压不下嘴角。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形容词来评价自己。 也许,就像兰斯特你所说的,活下去,才能找到意义…… 她握紧了手心。 * 一场秋雨过去,天气愈发寒冷干燥。 傍晚,洛温走在小道上,正准备回到村子外属于麦卡特的小屋,与有一段时间没见的斯嘉丽夫人撞上。 从小道中走出的斯嘉丽夫人提起裙摆十分焦急,满目慌张,看到了洛温后,露出了得救的表情,只差抱住洛温手臂。 “洛温小姐!是你!我的天,你现在有空吗?” 洛温被她温热的双手握住,点了点头。 斯嘉丽夫人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到: “彼得不见了…… 他趁我睡了一个午觉就溜了出去,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马上就要开饭了,平时这个点他早就回来了! 你有看见他吗?” 被询问的洛温只能摇了摇头。 在这个村子里,她只见过彼得这么一个小孩子,但今天她没有见到他。 彼得好像并不喜欢呆在村子里。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斯嘉丽夫人也在寻找彼得。 那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溢满食物香气的傍晚时分。 洛温左右闲着无事,对麦卡特大叔准备的晚餐并不感兴趣,开了口: “夫人您先别着急,他平时喜欢去哪里?或许我能帮你一起找找。” 斯嘉丽夫人脸上的慌张一滞,嘴唇张张合合,慌乱地点头而后才抬起头与洛温对上视线,道: “好,那就麻烦你了……彼得他平时喜欢呆的地方有很多,村子外那片草场、附近的田地还有那片林子里,都有可能。” * 其他几个地方两人看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彼得的踪迹,转头两人来到那片苍翠的青木林,分头寻找。 这里是她们没有寻找的最后一个地方。 在村子西面的青木林深处,天色已经慢慢黯淡下来,洛温一人走在渐渐陷入黑夜的森林中。 天空中星星已经寂寥地升起,抬起头,只有黑压压一片的树木将天空掩住,随着夜晚降临,温度也变得寒冷起来。 这样的天气和环境,彼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真的会一个人跑进这里吗? 在这里呆上一晚,生病都是最好的结果…… 她皱起眉,大喊: “彼得——彼得——你在这里吗?” 这样的喊声两人已经重复了许多次,一开始她还能听见林子那一头斯嘉丽夫人带着心碎的喊声,现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不知是累了,还是两人距离已经太远了。 如果那孩子真的在这里的话…… 洛温的拳头握紧,心想,那势必得给这个过于淘气的孩子一个教训。 突然,一颗榛果落在她前方的土地上,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啧”。 洛温的额角开始跳动,猛地抬头,一只鸟先行落在了她的脑袋上,找到了合适的位置窝好了。 随后,在头顶的一颗树上,那个不知道在树上坐了多久的男孩向下睥睨。 两人的视线对上。 洛温再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小鬼,你为什么不回应我们的呼喊?” 彼得坐在树上,双腿自由自在地晃荡着,对洛温的话只做耳旁风,那姿势十分危险,几乎即将掉下树来。 “你小心一点……” 洛温皱着眉头。 但彼得对此完全无所谓,说到: “大姐姐,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洛温十分不解。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找你……” “不……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选择一直呆在这里?” 洛温目光怔然。 彼得所说的“这里”是指青木林,还是…… 在这片寂静的空气中,一种怪异的氛围悄然铺开。 树上的男孩歪了歪脑袋,说: “这里,不是什么值得人呆的地方。” 彼得扭头看向更远处。 “我每隔几天都会来这里,那个男人一直都在。” 洛温望向他视线所指的那个方向,却无法看清一个人影。 彼得结束了话音,目光落在洛温身后,表情一瞬间又恢复了属于小孩子的惊慌失措。 果不其然,身后斯嘉丽夫人的声音响起,充满怒气: “彼得!你让我好找!” 洛温扭头,斯嘉丽夫人却无心关注她,看着前方的画面,爆发出一声尖叫。 “唰唰!” 彼得从树上掉了下来,而这距离地面的高度并不低。 “碰——” 他面朝下摔得结实。 洛温被斯嘉丽夫人的那一嗓子惊住,甚至还没能来得及反应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斯嘉丽夫人已冲了上去。 她身材有几分发福的圆润,抱起了地上不省人事的彼得。 洛温惊讶于她的速度。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彼得很有可能受了很严重的伤。 但此时她却无法看清彼得的状况,只因斯嘉丽的身躯完全包裹着彼得幼小的身躯。 斯嘉丽夫人像一只骤然失声的鸟,这突如其来的死寂让洛温心中的疑虑陡然加深。 她试探走近,开口问到: “斯嘉丽夫人,彼得他还好吗?” 背对着洛温,斯嘉丽的背脊猛然僵住,透着一股防备。 洛温止住了脚步,眼眸微暗。 斯嘉丽的声音透着诡异的平静,只带上了一点压抑不住的颤抖: “没事,他只是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他经常摔伤,这都是小问题……不过,我想他很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正这时,从森林深处跑来一道身影,他焦急的喘息声传了过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身量不高,看向人的目光中有几分习惯性的闪避,显得有几分有些懦弱。 第62章 洛温意识到那就是彼得所说的总会在夜晚的青木林出现的男人。 跑来的他气息微乱,只对洛温点头示意,对斯嘉丽夫人道: “斯嘉丽夫人,我在那头听到你的喊叫声……发生了什么吗?” 斯嘉丽夫人这才侧头,看向他的目光发着怔。 “是你啊……利亚姆,你这么晚来这里采集木材? 我没事,但是彼得……他又贪玩,从树上摔了下来。” 那男人在妇人惊慌不定的目光中嗅到了什么,于是腼腆地点了点头,对斯嘉丽夫人道: “看起来他需要治疗,让我来抱着他吧,夫人,我力气更大、腿脚更快,会马上带他去村医那里。” 洛温收回因想要自荐而伸出的手,隐隐觉得有一种奇怪又隐秘的信息在两人之间流动,让她无法插上一句话。 利亚姆从斯嘉丽夫人手中接过彼得,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青木林中只剩下两人。 斯嘉丽夫人目光艰涩地从前方走着的利亚姆的背影上撕下来,游移不定地挪到身边的洛温身上。 声音里依旧透着虚弱: “实在是很抱歉,洛温小姐,让你陪我找彼得找到这么晚,我们赶紧回去吧。夜晚,不太安全……” 洛温压下睫毛,轻声答应道: “嗯。” 斯嘉丽夫人,究竟在害怕什么……又在隐瞒着什么? 第49章 端倪 通往北境的路上,一座小城内,军队再次停驻休整。 这一次的“休整”已经接近半个月,这是十分不寻常的,只因—— 屋内,卡里的语气沉重: “长官,今天我们再次统计了一遍士兵们受到诅咒的人数,总数又增加了……” 兰斯特接过他手里的报告,比对着这座城中的已经被缴获的一批魅的数量,长长的睫毛十分沉重,无法抬起。 他的声音在沉默中显得十分干涩: “和这座城市里魅的数量基本对得上,只是比例已经比之前几座城市高上许多……” 而实际的数量可能更多,因没有多少圣水库存,这次的排查并不全面,有些魅一定还潜藏在城市之中。 随着距离北境的距离越近,神明的信仰力量越来越薄弱,驻守的大牧师的数量逐渐减少,更别提这样一个小的城市,只存在一位,圣水的产出因此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在场的两人清楚,离开了这里之后,前路又是一片荒野。 而荒野后的那段旅程,他们的圣水补给一定会彻底断掉。 突然,窗外的校场内,本热火朝天锻炼的士兵们突然变得万分安静。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让所有人只能在这一刻保持安静。 等兰斯特赶到,校场中心已经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其中的一名十分眼熟的男人痛苦地跪坐在地,双手染上黑色,呼吸急促。 那是他们军团中的一名骑士队队长…… 名叫邦奇,邦奇·米切尔。 他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中年骑士,双鬓早已染上斑白。 众人见到团长的到来,纷纷让来一条道。 人群中发出细碎的低语,一路传进兰斯特的耳中。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长官他,不该染上诅咒……” “没事的,邦奇长官会没事的,他可是军中数一数二的骑士队队长!只是诅咒而已,他还没有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错事,只要遣返回王都,一切就还来得及……” “优秀……是啊,就连这样优秀的长官都……那我们呢?” 兰斯特将耳畔中那些人的声音压下,狠狠闭上眼睛。 身边的许多熟悉的人在这场旅途中,逐渐抵御不过诅咒的侵蚀,他们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眼中的绝望慢慢染上猩红。 这一切使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个在酒窖前的夜晚。 再次睁开眼,看着跪倒在地的邦奇,他的目光中只剩下克制到近乎冷漠的蓝。 “给他带上木铐,押到铁笼里,准备和这一批遣返的士兵一起离开吧。” 在地上的邦奇大喘着气,勉力压制着诅咒,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经泛上红色。 “长官……对不起,我没能坚持到最后……” 兰斯特目光中似有水光闪过,嘴唇开合,还是说出了口: “这不是你的错,邦奇,不要自责。诅咒……平等地影响任何人。” * 是夜,兰斯特在屋内,卡里在汇报着今天军队中那些新出现的魅的最终去处。 而他也等来了更好的消息: 从王都出发前来增援的骑士团大部队即将抵达科尔辛,再过不久他们便可以汇合。 很快卡里汇报完离开了,房间里只剩兰斯特一个人,在烛火的照耀下里他忍不住悄悄吐出一口气。 上一次见到他的哥哥卢卡恩已经是六个月前,那时候他们刚从王都出发。分别时他们并不愉快,因为他拒绝了哥哥提出的返回家中看望生病父亲的邀请。 —— 兴许是因为他满肚子怀念,这夜他难得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少年时。 那时候他刚开始练习剑术,动作古怪滑稽,没有练多长时间就累得只能喘气。 年纪尚小的卢卡恩总喜欢摆着一张臭脸,嫌弃他的蠢笨与无能,但很快又会自己按耐不住,过来教导他。 那时候的卢卡恩,眼中满是嫌弃,说话的语气也并不友善,但兰斯特却并不介意他别扭的一切。 有时候,他不愿意喊卢卡恩“哥哥”。 但卢卡恩却只有听到这句“哥哥”皱起的眉头才会松开,目光中的嫌弃才会消减一点。 兰斯特对此表示不解。 明明他们不是真的亲兄弟,他也不是他的血脉至亲。 卢卡恩皱起眉时,会开口批评他。 卢卡恩所说的话大多数时候是对的,大多数时候会原谅他的愚钝。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兰斯特学乖了——在卢卡恩皱起眉头的时候,要喊他哥哥。 毕竟,他的哥哥是一位需要小心对待的挚友。 但卢卡恩也有犯错的时候。 比如,让他不要和菲尔丁走得太近。 菲尔丁第一次出现在他生活中时,是一个春天。 阳光明媚,万物生长。 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兰斯特并不在意父亲给他身边塞了哪些玩伴,他从不在意,因为这些同龄人总是很快就会因为他的寡言无趣而哭闹着要离开。 没有哪些贵族的孩子可以忍受和他做朋友。 菲尔丁看起来是个性子十分软弱的男孩,刚见面时一双眼睛不敢与人对视。 与之前一样,兰斯特并不认为这样一个看起来摔一下就会掉眼泪的家伙会能忍受得住这个地方的安静与无趣。 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名叫菲尔丁的大贵族之子,使剑的手比他还稳,摔得满身是伤也从不喊疼。 一开始兰斯特以为他根本不会哭,是个不会叫的兔子。 后来才知道,菲尔丁不是兔子,兔子疼了也会叫,他疼了只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不出来。 兰斯特头一次没有遵循卢卡恩的建议,尝试走近菲尔丁的屋门,在他的门外为他讲了一个故事。 “……所以不死恶魔,他以人类的恐惧为养料,最喜爱悲痛之人、暴怒之人、贪嗔之人、淫邪之人、暴虐之人。 菲尔丁,要是想不被他诅咒,你就别再流泪。神会怜悯弱者,但不一定会施予解救。” 门开了,菲尔丁走了出来,没有因为他所说的带有恐吓意味的话语而愤怒或者害怕,只是温和地抬起那张苍白的脸低声对他道了谢,居然还试着抬起嘴角朝他微笑。 那时候菲尔丁还不怎么会笑,兰斯特想说那张笑脸简直难看极了。 所以卢卡恩——菲尔丁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错呢? 那明明只是一个想要好好活下去却又不得不挣扎的人,十足坚强,十足绝望。 * 清晨,青木村。 距离洛温陪斯嘉丽夫人找彼得那天已经过去了三天。 斯嘉丽夫人终于让她进了屋,好看望依旧卧病在床的彼得。 斯嘉丽夫人眉心微微蹙着,带着一点不好意思: “抱歉,洛温,直到今天彼得的状态才好了许多。” 她接过洛温带来的新鲜水果,那是麦卡特先生特意嘱咐洛温携带上的。 随后,斯嘉丽夫人推开了卧室的门。 这间小小的房间采光十分好,比斯嘉丽夫人和她丈夫居住的房间的采光还要好,太阳照进来,驱逐霉菌和潮湿。 在床上的彼得已经清醒过来,额头上包着绷带,一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直勾勾地望着母亲栽种满蔬果鲜花的后院,久久不曾眨动双眼。 她们开门的动作并不小声,可着丝毫没能引起彼得的注意。 第63章 斯嘉丽夫人气恼地叹出一口气: “自从他醒过来,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和他说什么都不听。” 她感到有几分挫败,小声道:“他总是这样……和他父亲一样,冥顽不化。” 五月从窗沿飞了进来,嘴中叼着一片鲜嫩的花瓣。 这个季节还在开花的植物并不多,也不知道它是在哪里找到这片美丽的花瓣。 这次的五月没有黏着洛温,径直飞到彼得手边,歪着脑袋蹭了蹭男孩的手。 彼得终于有了反应,缓慢地反转手掌,接住了金丝雀带来的一片带着香气的花瓣,双眼开始缓慢地眨动。 斯嘉丽夫人对此十分沉默,甚至目光中的哀戚更深了一些。 她继续开口轻唤彼得的名字,依旧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两人很快离开了彼得的房间。 “……现在他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孩子总是不服管教,不过是稍微教训一下,就会这样。” 斯嘉丽夫人停止了寒暄,一双眼睛等待着洛温。 洛温这才发觉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而她们家的厨房并没有一点烟火气。 “那就不打扰夫人了,我……” 房屋的大门突然传来开门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声音: “斯嘉丽!今晚为什么没有等到我的食物!我的……” 他步履急促,像一块石头一般砸在木地板上,斯嘉丽夫人的表情变了好几遍,缓步走到走廊中,试图尽量遮住身后洛温的身型。 可根本遮不住,洛温比她高上太多。 那个男人应该是斯嘉丽夫人那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丈夫。 走廊中,夕阳被窗框切割,只剩一半落在他的半边脸上,洛温皱起眉头。 在光线下的那只眼睛十分浑浊,发黄的眼白,僵直地瞪着。 男人手里的锄具还没有放下,脚下粘着的泥土沿路掉了满地。 而很快,那双眼睛中透出的光变得黏腻,就如同他此时所说出的话音一般: “今天原来来了新客人……一个新客人……你就是那位大家嘴里的,洛温小姐吧。” 洛温淡淡点头。 他缓步靠近,声音里让洛温感到不适的黏糊水声越发明显。 “啊,这还是我们头一次见面吧?” 斯嘉丽夫人向前走了一步,阻止丈夫的继续靠近。 她的身材十分矮小,站在男人面前矮了一个头不止,但她的声音却十分清晰且坚定。 “里德,我不想和你多说。晚饭我会给你做好,但现在,洛温小姐得回去了——麦卡特先生会担心她的晚归。”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关键的词语,里德停下了靠近,努力思考着妻子嘴里的话语,而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听不清的咕哝,再不说话,让开了走廊的道路。 斯嘉丽夫人见状,连忙牵住了洛温的手,带着洛温往门外走去,越走越快。 一直到小屋的门口处,洛温还一直能感到有一道黏腻的视线牢牢地锁定着她。 她意识到这间小屋中看似平凡的一家三口中,可能存在着某些黑色的物质,像一块腐烂的肉,默默地融化在黄昏后漫长的黑暗中。 门口处,斯嘉丽夫人站在屋内,并没有和她解释什么,只是眉毛拧起,对着门外的洛温说到: “赶快离开……不要停留……不要停留……” 身后传来男人古怪的低语,似乎能听到屋外斯嘉丽夫人在说什么一般,仿佛野兽一般嘶吼地告诫着。 听到那声含混不清的低吼,斯嘉丽夫人脸上出现了痛苦挣扎的神情,一切情绪很快被她压下,变成了一个眉毛下撇,仿佛哭泣的笑容: “你不是第一个来到村子里的,但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洛温小姐请——快、点、离开吧……” 门很快被她关上,洛温呆立在门外,屋内很快传来两人的争吵声。 而后是男孩的哭泣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第50章 商队 是夜,洛温与麦卡特对坐,食物的香气弥漫,洛温的刀叉不自觉总是伸向盘中的肉。 “洛温,你有点过于挑食了……” 洛温惊觉自己已经走神许久,甚至都忘了装模作样吃上一口其他的食物,于是闷不吭声应了这句“挑食”。 她戳了戳盘子里的食物,不知该如何开口。 近些日子在斯嘉丽夫人家看到的一切让她嗅到了难言的古怪,但她无从确认,唯一称得上信任的只有眼前的麦卡特。 “大叔,村子里最近一段时间又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麦卡特的刀叉停了下来,脸上一直挂着的和善随着他眉头降下而消散,显出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严肃,这时候才叫洛温瞧出他昔日在军旅生活中积累的煞气。 “我并不知道。” 最近几年他都没有呆在村子里,但这次回来之后发现村落里的确氛围变得奇怪起来。 尽管现在他好像十分受到村落中各户人家的欢迎,各种食物、用品源源不断地往他手里塞,更别提每次遇见时,大家脸上和煦温暖的笑容。 但这一切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在他离家之前,村子里的众人对他的确十分不错,但还没有好到这么夸张。 无论在什么时候…… 麦卡特摇晃着杯中的苹果酒,脸颊上泛起红晕。 这种东西都不会轻易地当作随手礼送出去。 他原本的房子在村民的嘴中消失在一场夜晚的大火中,但仅仅只有他的屋舍被那股火吞没,丝毫没有波及其他屋舍。 因此,他并没有选择继续居住在村落中,而是选择远离村子中心,来到偏僻又稍显遥远的村子东面,重新按照记忆里自己房子的模样重新搭建了一间木屋。 他的话音断断续续,害怕洛温听不懂,还停顿等待她的询问,接着道: “大家变得很奇怪……尽管他们在对我笑,但我却感受不到温暖。而且,我根本不相信我的妻子和儿子已经死去。” “我选择在这里,就是为了一边守护这个养育我的故土,一边寻找我的妻子……” 死去……?他之前可一直说的是他们不过是离开了而已。 洛温还想再问,麦卡特已经发出几句呓语,迷迷糊糊地半醉了过去。 * 翌日清晨,麦卡特收拾好自己,推开门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呵欠,突然看见自己屋外不远处伫立着的洛温。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就醒了,依稀还能看到她衣角上凝结的晨露。 他放下胳膊,询问:“怎么了,洛温?” 洛温抬起头,嘴唇开合,还是道:“我今天想去当一天的护林员。” 麦卡特惊奇挑起眉毛。 一早他就瞧出这个姑娘不弱,要不然也不会在森林中流浪。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高兴: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轻松的活计。” 即使他隐约猜到,这个姑娘似乎拥有过剩的好奇心,而且今天她就要问出个答案。 但洛温的眼睛不闪不避,直直看过来,让麦卡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 “吼!!” 一只魔兽猛地向洛温冲来,洛温不闪不避,提起剑也向前对冲而去。 快到近前,洛温翻转刀尖,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侧身,划过那只魔兽的身躯,下一刻,鲜血喷溅,那只可怖的魔兽轰然倒地。 麦卡特站在一旁的树上,怀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 这真是他给她的那把剑?威力为何如此之大? 他额角留下冷汗,爬下树,洛温已经补了刀,那只魔兽眼中的红光已完全消失。 鲜血溅在洛温的脸上,她神情冰冷,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死物。 麦卡特感到那种神色十分熟悉,他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但还没等他细想,洛温已经拔出剑来,扭头看了过来。 洛温不说话时,活像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偶,目光瘆人。 麦卡特忍不住吞咽口水,道: “你的剑术,看起来很熟悉,有军队的风范。” 洛温眨眨眼睛,却无法点头。 突然,一侧的草丛里传来动静,两人机敏地看过去。 那是一个浑身灰扑扑的男人,面露尴尬之色。 “你们好……很抱歉打扰你们,不过我们实在是需要帮助。” 随后,从他身后不远处的树丛间走出大致十几二十人。 为首的男人虽然一身粗糙的麻布衣服,但隐藏在他外面粗糙衣服里,分明有一条十分华贵的项链。 “我们是经过这附近的商队,但是手里的地图太老旧,我们已经在这片林子转了好几圈……” 他的眼睛一瞥地上鲜血横流的魔兽,眸子一颤,很快挪开,话音里勉强保持着冷静。 “请问你们可以带我们去附近的村子里休整一下吗?我们会给予很丰厚的……” 第64章 麦卡特打断了商人的话,道:“可以。” 商人被打断了话也不恼,反而猛地松下一口气,身后的一众人也放松下来。 * 这批商队有七匹马,主要用于运输物资。 麦卡特坐在最前方的一匹马拉着货物的马上,指挥着方向。 洛温坐在马车里,和一堆木材面面相觑。 马车外,商人和麦卡特并行着,聊起商队的情况。 他们这只商队贩卖的是木材,队里的成员也十分混杂。比如负责和人打交道的带队人,就是他;木材的鉴定师,去过大陆上很多地方,年纪不轻了,如今只愿意跑这种风险并不大的短途;雇佣的青年人们负责货物的装载运输,同时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一定的保护。 当然也有特意招到的雇佣兵,不过那几人在上次他们迷路途中遭遇了一只魔兽后,受的伤都很严重,现在只能靠商队的保护。 洛温抱住自己的双腿,试图不在颠簸中撞上木材,心里暗道一声难怪。 难怪那带队人看到她长剑下死亡的魔兽会那么小心翼翼,原来是队伍里能够给他们提供保护的人已经受了伤。 出门在外,一身财物,如果不是幸运地遇上麦卡特,他们说不准还会在森林里转多久。 也许遇到其他不怀好意的人,损失财物不说,性命也难保。 行至半路,歇息一阵。 洛温下了马车,走向麦卡特,问: “他们到时候会安置在哪?” 麦卡特靠着树小憩,闻言也不睁开眼睛。 “我记得村长之前有说过,在村子里有一些已经没人居住的屋子被他当作储存室堆放粮食和杂物,应该可以安排他们进去短暂居住。 虽然很多都十分破败了,但怎么说都比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好。” 洛温点头,正要离开,麦卡特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洛温,我知道你想问的……这次我回来,青木村的确变了很多,很多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剩下的人……变得友善很多。 对我来说这不是坏事……” 意识到麦卡特依旧是一副不愿多说的态度,洛温抬起脚步就要继续离开。 麦卡特长叹一口气,再次喊住了她。 洛温从他挣扎的神情中看出,这个不愿深究的男人,似乎有了松口的迹象。 于是她再次转过身。 麦卡特闭上了眼睛,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间隙落在他的眼睑上,他好像深陷在某个温柔的梦里,不愿醒来,低声开口: “自我回来时候,斯嘉丽的态度一直十分奇怪…… 我试图找她聊村子里的近况,但才开了头,她就忍不住打断我的话并找借口离开。 我不知道她的害怕源自何处,这大概就是唯一的奇怪了。” 麦卡特睁开眼睛,眼角的笑纹在婆娑的树影间让他显得有几分憔悴。 “如果你很好奇,就去吧。” 带上我缺失的那一份。 * 他们从村子的东边回来,洛温在麦卡特的小屋下了马车,麦卡特带着一行人前去村长家中,安排他们的住所。 已是傍晚,洛温帮麦卡特大叔劈好了材,浑身热气,便想出门放放风。 只是脚步不由自主,来到那颗孤独且高大的青木树下。 一阵风吹过,将她头顶的树吹得沙沙作响。 那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是一首短暂又梦幻的诗歌,空灵地响起,倏尔抓住她全部心神。 有一道声音从这样的风中传来: “洛温,很抱歉,我最终还是抵达了你的家乡,和你嘴里说的可不一样,这里相当美丽与宁静。” 这是……传音? 洛温嘴角上扬,看来菲尔丁一切安好。 菲尔丁的话音还在继续着: “我遇到了一个人,是这里驻守的神职。我说我要给你传话,他让我捎一句。” 似乎是害怕自己忘记,菲尔丁的声音很快响起,声音压低,显出几分沧桑: “‘如果累了,可以歇息一会,但是不要放弃,请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你仍然活着的意义。’” 在洛温脑中,一下就对上那张苍老年迈的脸。 她亲爱的尤利西斯,是如同亲人一般的存在。 “哦,对了,他还和我聊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他夸你长大了,洛温……” 洛温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泪水。 头顶的树在风中乱舞,洛温束缚长发的缎带散开来,随着狂风飞驰而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她的最后一条缎带。 菲尔丁的话音结束,洛温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决定安住在那里,和尤利西斯一起守着那片海崖。 还说……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可能的话……一切都能结束,请回到这里吧。 尤利西斯先生让我说的,我也这样希望着。洛温,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故土。” 洛温返回了小屋中,夜色渐深,白日里的记忆、菲尔丁的话语再次回荡在她的脑中。 让人缺乏动力的疲惫感翻涌上来,一点一点侵蚀洛温的大脑,让她蜷缩在柔软的床上,缓缓用力收紧了被子,温热的液体吞没进让她感到熟悉的黑暗之中。 她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菲尔丁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好像永远温和带笑。 第51章 是夜 翌日清晨。 斯嘉丽夫人的屋前,洛温轻轻敲响木门。 那声量很小,几乎让人不能察觉,屋内却隐约传来动静。 斯嘉丽夫人缓缓打开门,露出一双谨慎中藏着胆怯的眼睛。 洛温道:“斯嘉丽夫人,早安。” 斯嘉丽却无法开口回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敏锐地察觉到洛温来这里并非简单地向她道早安。 她的声音艰涩,在宁静的清晨中低如耳语: “……你来这里干什么……洛温小姐,你为什么还不离开……” 屋内传来一点声响,让她带着防备地向身后的漆黑一片的屋子深处瞥了一眼,扭头快速道: “你们做错了,你们不应该把那群商队……不应该……” 洛温的眉头紧皱,她上前一步,疑问压在喉咙中正要询问。 身后传来一道含混不清的男声。 “斯嘉丽……你在门口干什么!那是谁?” 斯嘉丽的目光中催促的意味十分浓厚,隐隐透出几分怜惜。 —— 夜晚,麦卡特的小屋。 洛温将今天采购的食物一一摆放好,身后,麦卡特终于结束了巡林回来。 他哼着小调走近,显得心情十足轻快,从食物中挑出一瓶酒,洛温伸出手夺了过来。 麦卡特有点意外。 “怎么,难道你想喝?” 洛温眉头微蹙,挤出一个微笑,道: “不,大叔,是你不能再喝了。” 麦卡特挠挠头,挑起一边眉毛,心里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的儿子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他掐着嗓子,装作孩子的腔调: “爸爸,你不能再喝酒了!” 随后他笑了出来,洛温满脸无奈。 他摆摆手,问: “今天你去见斯嘉丽夫人了?” “是的,但她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麦卡特坐了下来,吃起面包,点头。 “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还劝你赶紧离开是吗?” 洛温同样来到餐桌,咬着干涩的面包,又很快放下不吃了,她不动声色抬起头看着麦卡特,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麦卡特脸上得意的表情尚未褪去,放下面包时,神色已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她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如果你去问其他人,他们大都会告诉你,斯嘉丽夫人已经疯了。” 在村子里的传闻里,斯嘉丽夫人变得整天疑神疑鬼,有时嘴里冒出这样危言耸听的话语。 “在几个月前,她和她的丈夫大吵了一架。听说那次她十分愤怒,将她丈夫的舌头几乎彻底割断,同时里德人也变得十分蠢笨起来。” “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麦卡特指了指她手中的苹果酒。 “那是她一直不断往我这里送的,村子里只有她会酿出这种有点轻微酸涩的味道……她一直以为我并不知道这酒就是她送给我的。” 洛温警惕地试图打断,但麦卡特接着往下说到: “你可别误会,她对我不是那种意思。她几乎不敢跟我对视,是恐惧还是羞怯,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样的举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愧疚。 但她有做过什么,为什么会心存愧疚呢。 —— 夜渐深,洛温悄悄关上屋门,走出了村落,向着森林而去。 她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什么即将发生,而在这之前,她得好好补充能量——自上次进食也过了半个月。 第65章 这个村落并非表面上的那样宁静,一定有什么在暗处涌动,这是她作为曾经的副官培养出的直觉所告诉她的。 月上中天,森林里传来几声魔兽的震怒,很快又消失,惊起一片睡着的鸟儿。 夜晚争夺地盘的魔兽并不少见,鸟儿逃离了这片树林,落了脚,便在另一片树林里歇下了。 洛温浑身是血,进食让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变成了血红色,抬起手臂,被魔兽抓伤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但身上实在太脏了。 顺着水流的声音,她找到一条溪水,褪去身上的衣物,走进了水里。 自从那次她头上的缎带被风吹走后,她的头发几乎一直披着。 此刻她在溪水中蹲下,整个人浸泡在溪水中,头□□浮地散开。 感受着身侧水流过她的皮肤,她带着一点安心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水中抬起头,月亮高悬,停在林子的正上空,夜才只过去了一半。 洛温上了岸,清洗好衣物,拧着长发,深秋的寒意涌上皮肤,让她再一次思念起舒适的温度。 比如,麦卡特大叔的小屋里那张柔软的床铺,比如,兰斯特。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 兰斯特被帐外不断靠近的急促脚步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 帐外的脚步声停住,来人气息尚未喘匀: “长官……邦奇长官他……死了……” —— 营地里已经乱成一片,在关押邦奇的铁笼前,黑压压一群人。 中心的铁笼上的铁栏已经被暴力拉开,其中本该关押的人此刻却在笼外,躺一个看似无害又胆怯的少女怀中。 那女孩低着头,只露出一个后脑勺,抱着怀里邦奇僵硬尸体的脑袋,瘫坐在地,无声地颤抖着。 但没有人会对这个看起来似乎无害的女孩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反倒是都抽出了刀剑,直指着她。 邦奇胸口有着一把短刀,鲜血还在往外流,而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个女孩和已经死去的邦奇。 邦奇的双目已经失去了光彩,双臂不知为何皮肉崩裂,仿佛遭受了极刑一般,鲜血顺着爆裂的皮肉躺了满地。 在他已经看得到白骨的手指边缘,已经开始出现轻微焦化的黑色粉末,已然是彻底走向死亡了。 “赫莎……” 兰斯特从人群中走出,眉心紧皱,眼中满是不解与压抑的愤怒。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瘦弱的小女孩,正是他们一早在村落里救助的赫莎。 她后来被罗兰带走,一去不知踪影,只从西蒙的信里听过,说她们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罪过? 那女孩一僵,似乎没有想到有人居然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张清秀的脸在火光中摇曳,的确正是赫莎没错。 兰斯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刺骨的寒意,质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做……赫莎?” 赫莎的唇颤抖,眼中有什么正在破溃一般,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恍惚地道: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兰斯特的眉头拧起,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突然,一众士兵间,一道近乎疯癫的声音闯了出来: “邦奇长官……” 那位健壮的士兵不管不顾冲出人群,一直冲进真空地带内,完全不惧怕眼前双手沾染鲜血的小女孩是否是众人怀疑的魅,将邦奇的尸体从她的怀里夺了过来。 而仿佛失了魂一般的赫莎并没有一点反抗,任由他莽撞靠近并夺走了尸体。 四周的士兵们议论纷纷。 “是他……厄尔德……” “真是名不虚传的莽撞……” 那高大的男人并不在乎他们嘴里的那些话。 他的双手颤抖,只拍着怀里长官的面颊,可那双睁着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光,无法做出回应。 “不、不……” 其他士兵想要靠近将他拉远一点,被他蛮横地挥开。 兰斯特并不清楚这个奇怪又鲁莽的士兵是谁,只是缓步绕开他,在一片倒抽冷气声中走到赫莎的面前。 “你说你杀了他,那么现在你得告诉我们,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准备的铁笼带有圣光祝福,凭眼前这个瘦弱的魅,可无法做到独自将这门打开后,还能杀死他们战斗经验丰富的长官。 四周安静下来,目光汇集到一起,沉沉地压在赫莎的头顶上。 她嘴唇颤动,终于开了口。 * 当夜早一些时候。 在绕过又一个士兵巡视的死角后,赫莎终于出现在关押邦奇的笼子边。 收起力道,敲晕那两个守在附近的士兵后,赫莎试探地伸出手握住铁笼,没有变化。 她拧起眉用力,同时在一瞬间使用诅咒强化力气。 手掌上传来一阵剧痛,那是圣光祝福灼烧皮肤的感受,她在一瞬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嘶声。 松开手,她手原本覆盖的地方隐隐散发着金色的柔光,和她之前戴上的手铐一般。 这可怎么办? 她疯狂地思索着对策。 但是,无论如何,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一双眼睛眯起来,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目光变得阴鸷,直直看向正闭着双目靠在铁笼上睡着的人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尝试,双手果不其然遭受了极大的反噬,手上的皮肉近乎烧焦,皲裂的伤口处鲜血淋漓,但让她绝望的是,铁笼居然纹丝不动。 赫莎大喘着气,汗水已经浸满了她的衣襟。 不……不行…… 再试一次! “咳咳……” 在她近乎皮肉分离的双手再次握上铁笼前,笼子里那个看起来仿佛已经深陷睡眠中的男人发出了轻响。 赫莎如同猫一般警觉地抬起头,对上邦奇的双眸。 他不知醒了有多久,眼中没有半分不清明。 “昨天……也是你吧……” 他昨天夜听到附近有人走动,那动静并不是值守的士兵的声音。 赫莎缓缓放下了手,目光中的杀意十分浓厚,叫邦奇不能忽视。 “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我吗?” 赫莎并不说话,但沉默表明了一切。 男人起身,步履肉眼可见地蹒跚,他凑近了一些,蹲在笼子边,好与她平视。 赫莎这才发现,邦奇眼下有着极其浓厚的青黑色,不知有多久没有睡觉,神情憔悴极了。 “抱歉,尽管这听起来很让你感到生气,但是我还是得问——你是谁?” 赫莎的双拳在一瞬就紧握住,她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这个看起来仿佛和蔼可亲的男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忘了?你怎么能忘、记?” 似乎是蹲着并不舒服,邦奇单膝跪地,腰狼狈地拱起,闻言居然笑道: “小姑娘,我杀过的人……太多了……” 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赫莎的双拳依旧没有放松,但语气里十分浓厚的愤怒已经被她压下,显得异常冷静,几乎不符合她外表看上去的年龄: “我的父母被你杀死……因此,我也要杀了你……” 邦奇在混沌的脑中搜索着,对上一个人的名字: “你是赫莎?跟随罗兰·卡尔顿逃走的那位?” 他仰起脑袋,思索片刻,又低下头来,与赫莎对视,声音变得轻缓又放松: “你说要杀死我…… 好啊。” 第52章 自缚 邦奇露出微笑。 他起身,伸手握住铁笼栏杆,用上力气往两侧掰去。 赫莎被他的举动吓到: “你在……做什么?” 邦奇却并不回答,他的双手很快就焦黑,但他似乎感受不到这种蚀骨的疼痛一般,尽管满头大汗,也咬牙坚持,双臂颤抖,也不放开。 暴动的诅咒在他血液中流淌不息,与铁栏上的神明祝福之力做着对抗。 直到他的整整两只手臂上的肌肉爆裂开来,血液从绽裂的肌肉中浸透出来,落了满地。 很快他所站的那块地方都变得一塌糊涂。 赫莎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遏止的颤抖: “你在……做什么!” 她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画面。 难道是他已经疯了? 或者…… 赫莎眉头一皱,双手在一瞬间幻化出黑色的利爪。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只会在地上匍匐与哭泣的小孩子,一路上她可是学习了不少—— 如果他要反杀自己,这不会容易! “碰——咔——” 铁栏终于被男人拉开,而此时他的双臂已经彻底坏死。 邦奇开了口,声音中没有多少疼痛的意味,甚至带着几分安抚人的语气: 第66章 “你要杀死我……但如果你要打开这笼子,就杀不死我……” 这是什么意思? 赫莎的脚步忍不住向后倾倒。 邦奇却并不害怕这如同小猫露出爪牙一般的小姑娘,他下了笼子,双脚落在笼子外的土地上,抬起头。 “真可惜,今夜无月……” 笼子外的空气似乎让他感到万分舒适似的,他猛地深吸一口。 等他再次低下头,赫莎还是戒备地看着他,防备的姿势没有半分改变。 邦奇道:“你想杀死我。” 邦奇向前走去,换来赫莎一步步的后退。 于是他停住,声音中只有平静。 “那就来杀死我吧,赫莎。” 手臂上已经缓慢恢复了一点力气,让邦奇可以展开颤抖的双手,是一个邀请的手势。 赫莎眼里的防备开始动摇。 这个古怪的人,并非第一次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时那般,只有一脸的冷漠。 她父母被杀死时,鲜血飞溅,他却丝毫不在乎,仿佛在看一头牲畜、一只怪物,或者是什么其他无关紧要、为民除害的物什。 但好像不是那样,他好像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并不一样。 此刻邦奇的脸上只有疲惫,没有其他——无论是冰冷的杀意还是奔赴死亡的恐惧。 仿佛他等待自己的结局已久,只剩满意与释然。 赫莎的目光怔然,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了一丝动摇。 杀死他,有什么意义呢? 他似乎也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痛苦…… 下一刻她却猛然清醒过来。 在想什么? 眼前的男人杀死了她的父母,带走了她欢乐的过去…… 她得杀死他,她一定要杀死他! 如此才能证明自己活下去的、存在的意义! 脚向前倾,她向前快步走去,只在一瞬间,她覆满鳞片的手飞快抵达,但却停在邦奇的胸膛前不能再进一步。 泪水已不受控制地布满了她的脸颊。 为什么不能动手? 她问着自己。 一声叹息响在她的头顶,她一颤,腰侧的短刀被邦奇抽走,塞进了她的手中。 “真没想到,到这时候我都还在带新兵……” 邦奇无奈地叹息一声,继续道: “听好了,杀人的剑法并没有那么多花招,只需要取敌人的性命,这就是常说的——直取要害。” 邦奇轻拍赫莎的手。 “握紧。” 赫莎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短刀。 下一刻,邦奇握着她的手猛地向前一送。短刀破开骨肉的触感与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烫得她浑身一颤,几乎握不住刀柄。 随即,邦奇已没有再继续支撑自己直立的力气,向后躺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双臂上的伤加上心口的这道贯穿伤,他知道自己终于活不了了,仍站立着的赫莎正战栗着,瞳孔紧缩,大口呼吸。 邦奇的声音沙哑又无奈,口中的鲜血使他的声音都变得含混: “小鬼,你不会是第一次杀人吧?” 赫莎不答,此刻她的内心已乱作一团,居然也失了力气跪坐在地,鲜血慢慢流了过来,浸满她支撑在地面上的手掌。 邦奇说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可不准再发抖了…… 咳咳……我早已死去……” —— 邦奇的生命中有太多东西需要去记住,荣誉、荣誉还有荣誉。 作为一个老派的骑士,他接受的骑士教育让他终其一生都在为其理念奉献,哪怕燃尽自己。 但他快分不清了,他剑下亡魂究竟是敌人、怪物抑或是——纯纯正正的人类。 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不止魔兽,不止北境的敌军,不止那些可怕的魅,还有他已经渐渐记不清名字和脸庞的……他的战友们。 他得亲手解决他们的生命,因为他知道身后的士兵们比他更加惧怕杀死同伴,如果不是他也会是其他人。 那为什么不能是他来承担这一切? 在众人嘴里,他们成为了无可救药的魅,他们嗜杀成性,他们啖人血肉,他们违背了在王都国王面前立下誓言,他们和恶魔为伍…… 但记忆中的那些人是如此鲜活,明明他们前一刻还在对着他微笑,下一刻却只能露出那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对他咆哮、对他怒吼,要他去死或者求他赶紧杀了他们。 邦奇喃喃自问,自己该死吗?那些人该死吗…… 他的神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侵染。 在他整晚整晚跌入噩梦中,来来回回杀死那些同伴时,他没有胆怯,早在几十年前他第一次步入战场时,就经历过类似的噩梦连篇。 在他双手发抖握不住长剑时,连新带的士兵都可以轻易挑飞他手里的剑时,他也没有害怕,也许只是手上的旧疾再次复发而已。 在他从困顿连篇的黑暗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中满是鲜血,在啃食一只魔兽的血肉时。 他开始恐惧了。 腹中的饥饿感让人恐慌,情绪就像是脏污的泥浆,混乱爆裂成一团,几度让他失去理智,手中的血肉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 这一次,他的血腥欲望落在了魔兽身上…… 那么下一次呢?他是否还能做到控制? 他不能保证,于是在众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自己为自己戴上木铐。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被关在笼子中的这些天他依旧不断思考着。 他突然发现,自己或许早就和那些嗜杀成性的魅没有多少区别了。 看,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一生杀过多少人?多少被视为恶徒?多少被认作无辜? 怎么定义好?怎么定义坏? 那些他刀下的亡魂太多,一张张脸在夜里侵蚀他的梦境,叫他一刻也不能停止思考这个问题。 那些杀害了许多村名的魅,只因心存善念就可当作无罪?那些曾经备受压迫,后来作为魅才能反抗一切的普通人,他们信奉以杀止杀,难道真的就不对吗? “保护弱小”是他的骑士守则之一。 那么,弱小一定弱小吗? 谁给他区分?谁教他辨认? 邦奇混沌的脑中并不能记住太多,他太累了,好多东西他都只能以忘记处理。 比如他身上的这道刀疤,那道剑痕,还有那块缺失的皮肤…… 他在战斗,他在行走,但早已漫无目的,前方早就不再光亮。 他的道路早就跟随他枯萎的心走到了尽头。 夺取人性命的不止那些怪物,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 赫莎模仿着邦奇的语气:“我早已死去,因此,不必为我感到难过,我已和你们一一道别过。” 营地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剩下厄尔德微微的抽泣声,只是很快他的抽泣声也停止住了。 他放下邦奇的尸体,站了起来,拔出剑,不断靠近在地上枯坐的赫莎。 兰斯特拧起眉,问:“你要做什么?” 厄尔德的声音里居然只剩下了冷静: “兰斯特团长,您也听到了,的确就是她的骑士长……我要做的,当然是杀了她。这难道不对吗?” 还没等人回话,一道声音遥遥地插了进来,突兀地接上厄尔德的话。 “不,你可杀不了她。这孩子我得带走。” 在火光照不到的一间帐子后,缓缓走出一名中年男性,其后还闪躲着冒出另一个少女的身影。 正是西蒙。 西蒙递出一个眼神,也不管兰斯特收到没有,继续往下说到: “很抱歉,刚刚我也听了许多。但这也是十分明显的——可怜的赫莎并不是真正杀死你们士兵的人。 她只是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小姑娘,甚至没有力量做到复仇就来到这里自寻死路。如果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士兵的帮助,那士兵自己也死不了。” 厄尔德的目光变得冰冷,清楚地认识到面前的人所说的正是事实。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兰斯特也无法开口说出一个不字。 一直藏在西蒙身后的女孩跳了出来,她大声喊道:“赫莎当然说的都是真的,她从不撒谎!” 西蒙扶额,“普莉亚……” 兰斯特认出,轻微皱起眉。 “普莉亚……?” 那明明是罗兰·卡尔顿。 此刻她仿佛不认识自己一般,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没等兰斯特继续表达疑惑,厄尔德大喊,声音越来越大: “不对,她说的不是真的! 没有人能证明她说的是真的!骑士长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不会说放弃!他是那么坚强与勇敢!他不会……” 他的大喊声在人群中得不到回音。 于是他开始迷茫起来。 第67章 “你们,为什么不回应我?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在他附近,一名他熟识的士兵对着他皱起了眉头,拔出的剑没有直指另一头的赫莎,而是转向了他。 厄尔德不知所措地扭头四望,身边有许多他认识的面孔面目开始变化,纷纷将剑对准了他。 兰斯特的声音响起: “你……需要戴上木铐了,士兵。”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发颤的双手上正缓慢覆盖上黑色鳞片。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呼吸已经变得极为粗重,仿佛有什么正在胸腔里燃烧一般,让他呼吸不过来。 “不……怎么会这样……” 第53章 生变 怀念过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只会让人徒增伤感。 洛温从溪水中起身,夜已深,寒风无法刺痛她。 穿好一早在一旁清洗好的衣物后,她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等她回到麦卡特给她准备的小屋时,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正要翻身在床上躺好,继续这个长夜。 过了一阵子,她猛地睁开了眼。 不对,连隔壁麦卡特大叔偶尔的呓语都听不见——他不在屋内。 她起身敲响隔壁小屋的门,门居然就这么开了。 屋内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乱糟糟,是有人曾在这里安睡的痕迹,四周十分整洁,并无打斗痕迹。 洛温嗅到一丝古怪的意味,皱起眉头。 麦卡特大叔怎么会在半夜出门,这并不正常…… 扶住门框的手微缩,她关上门,屋外的月光正亮,照得她满脸惨白。 得先去村子里看看。 只是很快,她经过那颗巨大且孤独的青木树,抵达沉睡的村子中,在遥远的黑暗中听到麦卡特的一声仿佛用尽全部力气的悲鸣。 “不——!” 她的瞳孔骤缩。 * 兰斯特第一次与邦奇见面,是在卢卡恩的军队中。 那是一位骁勇善战的老士兵,他一生都未娶妻,他的一生都在战斗。 所以在王都公开招募后,他第一时间就申请了调任,兰斯特当然不会屈才,通过简单的测试后就任命他作为九支骑士队之一的队长职务。 他是一位十分温和的骑士,尽管他的剑十分冰冷,但在所有士兵心中,他永远是他们的榜样般的存在。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淡。 兰斯特有提出过让他好好休息,甚至提出让他护送那些需要返回王都接受圣典仪式的魅们的任务——这样他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休息。 但兰斯特从未想过这样一位优秀的老士兵,居然心存死志已久。 对于赫莎的“故事”,他信了八成。 毕竟,那孩子看起来完全不擅长说谎,双眼涣散,双手直到此刻仍在发抖。 对于他新带的这位士兵,他也有所耳闻,是一个十分冲动的士兵。也只有邦奇这样的老士兵可以治得住这样的新兵,还能带出一身血性,实属难得。 只是可惜,这个时代并不是多么美好的时代。 人们的真心转瞬即逝,人们的信仰转瞬崩塌,生和死没有多么清晰的界限。 像厄尔德这种人,从一开始就游走在两条路的中间线上,此刻没了最后的束缚,即将跌入与他们截然相反的道路。 此时,他的双目猩红一片,抱住脑袋痛苦地嘶吼,像一头纯正的野兽,仿佛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切都要弃他而去。 厄尔德此刻胸中燃烧的情绪的确如兰斯特所想的那般,绝望与愤怒。 只是下一刻,站在众人对面的西蒙开了口:“我认识你,厄尔德。跟我走吧,或者你还想留在这里?” 四下一片死寂。 兰斯特挑起眉毛,目光中暗含警告。 西蒙却根本不看兰斯特,抱住手臂,继续说道: “我们曾经见过,就在伊瑟隆的酒馆,我打碎了窗户,逃了出去。” 厄尔德想起来过去的一点片段。 “你……认识欧文?” 西蒙深吸了一口气,有点不愿意承认自己认识那个蠢货,点头。 趁着众人都陷在对话中,普莉亚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赫莎身边,扶起她,带着她往西蒙身边而去。 士兵举起的剑未曾放下,但兰斯特却一直没有发话,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们都隶属‘雪狼岭’,他当时背叛了组织的宗旨,我是来奉命杀了他的人。” 西蒙说话间,手也不闲着,一只手接过赫莎,举起,赫莎顺从地坐上他的一边肩膀。 “他和我提起过你,欧文……他很喜欢你……当然我说的是欣赏的那种。你不嫌弃他满嘴谎言,为他提供住宿,真是个烂好人。 但无论如何,他在被你们圣光骑士团抓住时,只求过我这么一件事——需要代替他给你补偿。 我和他的交情可不算多,一开始我只想给你一些钱财。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并不需要这些,你需要的是……” 西蒙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掌,邀请的姿势。 在他身侧,普莉亚抱住手臂,目不斜视地看着厄尔德,仿佛在告诉他不要不识好歹。 “一个继续踏上旅途的机会,不是吗?” 厄尔德哽住喉咙。 他并不聪明,他的满腔愤怒总是很好地掩埋了他一切的理智,只剩下怒火、怒火、怒火。 他想要结束什么,无论是自己惨淡的过去还是那可笑的将来。 是啊,一个继续踏上旅途的理由,一个为结束一切而奋斗的理由。 他的声音带上颤意,压抑得近乎哭腔,但还是清晰地说出: “我、跟你们走。” 手中的长剑早就摔落在地,他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在他们眼中看见了戒备与审慎,而兰斯特长官…… 他的眼中十分平静,甚至相对而言称得上温和。 兰斯特抬手,压下众士兵的抬起的武器。 西蒙带着肩上虚弱的赫莎,普莉亚个头小小的,提起还不能很好控制自己身体的高大个头厄尔德的衣领,四人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 几日后,西蒙的信送来——挂在一支箭上。 兰斯特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切安好,于是松了口气。 只是有一件事西蒙写了一句:“附近有一群行迹可疑的魅。” 如果是西蒙的信息,那一定是真的,不过…… 为什么魅会发生聚集?难道他们和西蒙所呆的“雪狼岭”类似…… 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他的头发,兰斯特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需要修剪了。 他正捏着发梢出神,一道熟悉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撞入耳畔,那是菲尔丁的声音,让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 真是好久都没有接收过他的传音了。 “兰斯特……” 长久的沉默,让兰斯特猜测是否是他在深呼吸。 准备和他说上一句话就这么难吗? 菲尔丁的话音终于继续响起: “我依旧很感激你,但我们已无法再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候。你有你的追求,而我的追求依旧那么简单——仅仅是活着。 祝福你在未来的旅途中能得到你一直追寻的结果,呵呵……” 菲尔丁再次停顿,大约是在笑他一如既往的过度理想,不过,这回他猜错了—— “你猜猜我现在在哪?洛温的故乡——弗洛格小镇,这里的海风很不错,从早吹到晚……也很安静。 请你们,都要继续走下去,一定要找到诅咒之源。 这里有一位老者,他告诉了我这座小镇曾发生的一切,我猜也许你会想了解,有关我们副官的过去……” 菲尔丁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与他人的重复与确认,一句一句道出属于洛温的过去。 这时候半长的头发就十分合适了,合适他低下头掩住眼底的泪光。 长夜里,风吹拂不断,他目光在额发间摇曳,耳畔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他也不知何时看到了远方遥遥升起的朝阳。 * 麦卡特在半夜醒来。 他不知为何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敲他的屋门。 可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翻过身不予理会,准备继续睡去,但一声声鸟鸣响起,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皱起眉头,他准备下床驱赶那只在夜晚乱叫扰人清梦的鸟,满脸怨气,他半眯着眼睛推开门,果然,一只金黄色的小鸟直直撞上他的脸。 麦卡特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哼,瞌睡彻底清醒过来,他抓住脸上的那只鸟,鸟很乖地停在他的指尖。 “奇怪的鸟……” 麦卡特从混沌的大脑中勉强辨认出,这只鸟是属于斯嘉丽儿子,彼得的小鸟。 “啾啾~” 鸟跳上了他的肩膀,蹭上他的脸。 第68章 麦卡特不能理解这只鸟为什么这么粘人,将它挥离自己的胡茬,但默认它可以待在自己的肩膀上。 “算了……明天再给他们送过去吧……” 他转身回到房间,刚想要关上门,却发现自己的耳垂传来拉力,那只鸟啄上他的耳垂,在他生气前飞了起来,往屋外飞去。 “要遭……这只鸟不会是准备逃……” 麦卡特心想,那个坏脾气的孩子可能得大闹一场了。 话音却很快止住,那只鸟并没有飞远,而是停在他门口处堆放的木制栏杆上,似乎在…… 等待着他。 一只会带路的鸟出现在深夜…… 斯嘉丽夫人对他怪异的补偿…… 村落里奇怪的氛围…… 就连在这里居住不算久的洛温都能感受到的不对。 一时间,种种思绪涌上了麦卡特的心头。 最终他跟从直觉,从仓库里拿出了一把剑上了路。 一人一鸟一路经过那颗高大的青木树。 麦卡特在夜风里行走,小鸟停在那颗树较低的树枝上休憩等待着他。 真奇怪……以前这里,一直都只有一棵树吗? 但几年过去,或许是村子将周围的其他树木都运走了。 高大的青木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小鸟再次发出啾鸣,似乎在催促他前进。 麦卡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而这条路的终点,如他所想,正是村中斯嘉丽夫人的小屋。 第54章 欺瞒 “彼得……彼得……” 斯嘉丽的声音带着恳求,“你就吃一口吧,我的孩子……” 屋内,她的丈夫看着盘中的那盘鲜红色的血肉垂涎三尺。 “他不吃我可以吃——” 斯嘉丽秀气的眉毛拧起,她的声音压低,强忍着怒火: “不,你不该说出这句话!” “但我饿了,斯嘉丽,我的饭呢?” 斯嘉丽的目光冷了下来,问到: “想吃?” 男人点了点头。 “那你该自己去争取——这是我为彼得挣得的一份,没有你的份!” 他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但还没等他说出一句话,屋外传来敲门声,将屋内两人定在原地。 斯嘉丽:“那是谁?” 男人:“我怎么会知道?” 斯嘉丽给了男人一个眼神让他赶紧藏起来,连忙进了厨房中,将手中的血肉藏起来,双手上的血迹匆匆洗尽。 推开门,斯嘉丽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凶悍,却对上麦卡特一双在黑夜中十分明亮的眼睛。 麦卡特:“抱歉,斯嘉丽,半夜叨扰,但我的确没有办法……这只鸟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小鸟待在麦卡特的头顶,似乎已经疲惫地睡着了全然没有一路的叽叽喳喳。 “这只鸟,是小彼得的吗?” 斯嘉丽脸上的表情很艰难地消融,转化成了一张僵硬着微笑的脸。 “我想是的,很抱歉……” 麦卡特将脑袋上的鸟摘下来,放到斯嘉丽夫人的掌心里。 “那我先回去了,这么晚你们居然还没睡?” 斯嘉丽并非身着睡衣,而是一身出门才会穿的常服。 如果不是深夜,她这身装扮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问题就出在——这是一个午夜。 那双眼睛锐利地扫来,斯嘉丽觉得自己仿佛被牢牢锁定,这让她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挤出一丝笑意: “是的……麦卡特,我也没有办法,彼得一直找不到这只鸟,刚刚还在闹着要出去。 我好不容易安抚他睡着了,现在才准备休息,这不,你碰巧来了。” 得了解释,麦卡特似乎并没有起疑,他打了个呵欠,目光松弛下来,道: “好吧,你也真是幸苦了,他们都说,这个岁数的孩子最闹腾……可惜……” 斯嘉丽扶着门框的手不动声色握紧。 麦卡特的孩子与她的孩子同岁,是从小在一起的小伙伴,要是还活着,那孩子说不定能将彼得这个小混球罩住一点。 只可惜,他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麦卡特没有停留,他道过别后转身离开。 掩住门,斯嘉丽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在她身后,里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阴影处。 她怒目瞪了里德一眼,责怪着他的无用,一边平复着胸腔里跳动不止的心脏一边往彼得的房间赶去。 “不对,肉呢?” 难道是彼得吃掉了? 她伸出手拨弄彼得呆滞的脸庞,干净极了,她在一旁准备的水和毛巾也没有使用的痕迹。 这里只有三个人,肉被谁吃掉了已经显而易见。 一股熟悉的愤怒充斥她的胸腔,让她握紧了双拳,里德正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看着她,而那道拒绝的声音再也掩饰不住,“嘎吱嘎吱”地从他的嘴中传来。 斯嘉丽快要疯掉了。 “里德!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想要就自己去抢!为什么要拿走我给彼得的?”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逐渐变大,而里德的脑子里仿佛空无一物,他听到了这句话,却只是说: “当然,当然……抢……我抢不过他们,但是,我抢得过你啊。斯嘉丽,我好久没吃饭了……我好饿,好饿!这就是我的肉!” 斯嘉丽再也忍受不了这个仿佛智障一般的丈夫,伸出了黑色的利爪刺了上去,里德踉踉跄跄后退却根本闪躲不及,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躺倒在地。 在她粗重的喘息声里,大门开了。 麦卡特从门外走了进来,眉头紧皱,目光在月色里仿佛染上了冷萃的毒刺。 “你们是……魅?” 斯嘉丽在他进门的瞬间已经完全呆住,没等她出声回应一句话,躺在地上的里德已经开了口。 里德瘫在地上,发出一阵破碎的怪笑:“麦卡特……哈哈……我们……我们就是!” 出于极度的厌恶,斯嘉丽猛地一脚踢在里德身上,将他踹得翻滚出去,一头撞在走廊尽头的墙上,再无声息。 麦卡特一时无言,缓了一会,满脑子都是杂乱的思绪,而视线却跟随着地面上里德拖行留下的血迹。 走廊尽头,里德已经因为那一脚和过于严峻的伤势昏迷过去,他嘴里残留的肉块看起来十分鲜红,仿佛刚从某种生物上割下来。 而他身上的伤口正有一层如菌丝般蠕动的肉,缓缓覆盖住创面,像线一般重构起那处破损的肌理。 收回视线,麦卡特沉声开口: “斯嘉丽,或许你能告诉我,我想知道一切。” 斯嘉丽那双赤红一片的双眼里闪过胆怯,那是麦卡特最熟悉的目光—— 在麦卡特的印象里,斯嘉丽从来不敢反抗里德,更别提将他的舌头割断、将人踢飞。 斯嘉丽咽下口水,几番纠结下,还是开了口: “麦卡特,我们整个村子,都已经异化成……” 最后一个词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可麦卡特却已经清楚知道她的未尽之言。 这座他从小生活的村落为什么变得如此怪异——村民已经都成了被诅咒者…… 不知为何,麦卡特居然毫不惊讶,反倒是印证了他一直以来的猜想那般,长舒一口气。 正这时,窗外突然起了一阵风,月光顺着浮起的窗帘涌动,照亮了里德身上一块泛着光的东西。 那东西,十分眼熟。 麦卡特不由分说,越过正犹豫不决的斯嘉丽,俯下身仔细查看地上的里德,在他的胸口处发现了一根非常熟悉的项链。 “……等等,这是什么?” 他将项链从里德脖子上扯下来,举到眼前。 斯嘉丽闻声跟了过来,看到那条项链,面露灰败。 那是商队中领头人脖子上的项链,用的是一种十分华贵的宝石,因此麦卡特对此尤为印象深刻。 他将手中的项链攥紧,道: “我想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斯嘉丽——” 他转过身,仍蹲在地上,斯嘉丽的目光惶然。 女人咽下口水,讷讷开口: “是的,我知道了,我会带你去商队那里。 但麦卡特,大家都已成了魅,那会是十分危险的。” 但丝毫不能影响麦卡特救人的决心。 出发前,她将床铺上仿佛失去灵魂的男孩抱起,放进了地下室里。 麦卡特露出惊奇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斯嘉丽家有这样一间地下室,里面储藏着她酿的一些酒。 “走吧。” 黑暗的村中,斯嘉丽深吸一口气,回望一眼自己的小屋,不再回头。 * 昏暗的仓库内堆满了杂草和木材,四处落满了灰,角落里也爬上蜘蛛网。 四面墙的窗户被人从外面钉死,仅剩一点稀薄的月光穿透进来。 斯嘉丽在门口处,对掩在阴影里的守门人点了点头就想往里走去。 第69章 守门人的声音响起,居然是利亚姆,他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点与生俱来的怯意: “斯嘉丽夫人,今晚属于你和你儿子的份已经都给你了,剩余的……村长说还要留给别人。” 斯嘉丽不为所动,她的声音出奇地冷硬:“虽然我也希望村子里的其他人能够趁此机会饱餐一顿,但是你们也都知道,我那个不争气的丈夫,他根本一点贡献都做不出——他吃掉了我的那一份,现在我可没吃的了。 我已经饿了很久了,现在我必须吃到我的那一份!” 利亚姆十分为难,挡在斯嘉丽面前的手无法放下,但很快被她熟视无睹地推开。 不顾身后利亚姆的喊叫,前方,斯嘉丽夫人额头的冷汗直流,她顺走利亚姆身边的火把,开了锁,进了屋内。 随着火光靠近,屋内的满地的草料上,赫然出现商队人们的身形。 此时他们人数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五人,剩下的人,早已经被杀害,成了村民肚子里正待消化的肉块。 那样惊慌的眼睛一双双望过来,斯嘉丽心中微颤她强忍着喉头的滚动,目光在那些惊恐的脸上扫过,默默清点着人数,随即僵硬地转身离开。 不管还在惊讶于她没有开吃的利亚姆,她将火把塞进他的手里。 只是还没等火把被利亚姆攥紧,身后一道破空声响起,他的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可他没有晕过去,反倒在这个关头缓缓转过了身。 斯嘉丽夫人的神色变得肉眼可见的慌乱,而身后的人也在火把近距离的照亮下显露了真容—— 麦卡特。 一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普通人类。 利亚姆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他转过头,目光陡然一变,对着斯嘉丽露出难得一见的凶狠表情。 尽管他使劲压低声音,但是话音里的警告丝毫不减: “斯嘉丽!你不该带他来这里!” 斯嘉丽梗起脖子,声音同样又低又急: “怎么,你也相信村长那个老东西的谎言?认为他会和他的妻子一般带来不幸?他得知道真相!这是我们欠他的!” 利亚姆喉头哽咽,道: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村长所说的话!但是你知道的,他来到这里有多么危险!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让他知道那一切!” 斯嘉丽的目光变得怔然,完全没有想过他的回答居然并不是自己所想。 他居然会为了麦卡特考虑,这怎么可能? 明明他从心底深深地爱着阿莉诺,麦卡特的妻子。 在那个美丽女人死去时,他的眼泪是在场所有人里流得最多的,和村长那鳄鱼的眼泪可完全不一样的纯粹泪眼。 这时身后几人身后,门口无光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从来没有相信过?嗯,利亚姆,你的确是长大了……” 第55章 加餐 黑暗中,那道人影显现出身形来,正是年迈的村长。 他苍白的头发在微弱的光辉下显现出几分肃然,睁开眼,一双猩红的竖瞳将在场所有人锁定。 而在他的身后,陆续走出数十名眼冒红光的魅,在夜色里恍若择暗而隐的蝙蝠群。 麦卡特背后瞬间起了一层冷汗,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懒散彻底消失不见。 此刻他终于相信,在这样一个偏僻又破落的小村庄里,除去他似乎已经没了正常的村民…… 他将剑身摆正,苦中作乐地庆幸自己并没有因为不再参军而疏忽了锻炼。 村长的声音传来: “哦?看到我们这么多人,麦卡特你这小子居然不投降吗? 还有,斯嘉丽、利亚姆,你们俩快过来。村里唯一的独苗麦卡特…… 虽然很遗憾,但是看起来也十分美味。” 麦卡特手中的剑握紧。 但在他两侧,斯嘉丽夫人始终一动不动,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居然连利亚姆都无动于衷。 “斯嘉丽,你……果然是已经疯掉了吧?那么利亚姆呢,我亲爱的侄子,你又在做什么?” 村长的声音陡然变沉: “赶快过来,我不想连你一块杀死!” 被吼了一嗓子的利亚姆抖了抖,却没有再挪动位置,即使他身边的两位都超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他也丝毫不动。 村长暴怒,发号施令:“今晚加餐!” 麦卡特左手边,斯嘉丽夫人睁开一双血红的双眼,双爪泛出寒光;在他右手边,利亚姆压制住浑身的颤抖,目光变得凶狠,竟也摆出了保护麦卡特的姿态。 被两人保护着的麦卡特将剑刃上挑。 啧,他才不需要被保护,即使是魅,他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早在从远征军返回王都途中,他曾遇到过魅,虽然数量没有此时的这么夸张,但他心中却有底数。 战斗! 手中只要还有剑,他就不愿意倒下。 那群魅扑了上来,大多都毫无章法,只是仗着速度和力量横冲直撞。 麦卡特手中的剑被那利爪撞得发出巨大响声,他勉力接住那一撞,咬紧牙关,手臂青筋暴起,顺势将那只魅推了出去,紧接着一剑挥出。 在那只魅的惨叫声中,四下蓦然一静,甚至斯嘉丽和利亚姆都安静下来,猛地看向了他。 尽管他们一早就知道麦卡特是从战场退役的士兵,但他居然面对他们这群被诅咒强化过后的力量和速度仍能保证反击——他并不是那些可以随意宰杀的羊羔。 “切!” 麦卡特强忍着手中剑的颤抖,那力道依旧是他非常熟悉的,几乎脱离人类正常的肌肉构造可以存在的力量。 但他什么没见过? 村长看出他们的士气已经受到影响,眉头皱的死紧,目光凶残,命令道: “愣着干嘛!继续!” 那群魅复又缓缓围了上来,在意识到麦卡特虽然是一个人类,看似最弱小,但实际上并不好对付后,剩余两个魅面临的压力反倒是提升了不少。 麦卡特猛地侧身躲过冲来的一只魅的利爪,一剑直刺将他的脑袋削去大半,又是一剑,只是这一剑没有那么顺利,被那只魅的利爪勾住,没能落到他的身上。 麦卡特手中的剑僵住,他认出来那是他所熟悉的一位村民,是在前几天还和他打招呼的村头的一户人家中的长辈。 此时这人的眼里仅剩的慈祥或者熟悉的温柔已经完全消退,只剩下嗜血的红色。 他家中仍然堆放着这位老人的妻子送来的奶酪。 手中的剑与麦年前的魅角力,麦卡特话音里带上吃力,但还是坚持问出: “大叔!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人并不回答他的话,再次攻来,已经布上皱纹的面孔上,那些深深的沟壑烙在他下沉的嘴角处,透出万分古怪的阴沉。 身侧的斯嘉丽非常勇猛,她并不害怕皮开肉绽,甚至可以说她十分适应这样的战斗方式。 此刻她已经抓住了一名看起来还算强壮的村民,另一只手上的黑色利爪猛涨,即将穿透他的心脏。 在这一篇混乱的后方,有一道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是个孩子,只有一句短促的:“妈妈……” 但这声音对于斯嘉丽来说太过耳熟,她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满眼的惊慌。 她近乎崩溃地大喊出声:“不!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你得离开!赶快!!” 彼得看着眼前的鲜血与断肢满地,身子猛然一颤,突然像是被定在原地,他的双目再次变得灰暗一片,随后,手上的力气一松,一只金黄色的小鸟飞了起来,拼命地啄着他的脸颊,试图将他唤醒。 但这种程度的刺激无济于事。 斯嘉丽意识到他的情况再次反复,眼中的绝望近乎凝成实质,她的目光越过人群,与后方的村长对上。 村长的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了然,微笑道:“斯嘉丽,你真是太疯狂了,你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斯嘉丽被另一只魅缠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长缓步走近彼得,然后将彼得整个提起。 那只金黄色小鸟发出愤怒的鸣叫,冲上去啄村长,老人不耐地摆手,却无法挥走这只恼人的小鸟,于是一巴掌将他挥了出去,鸟摔在地上,仿佛晕了过去没有再次飞起。 麦卡特的内心突然一跳,仿佛有什么正捶打着他的心脏。 村长苍老又磁性的声音响起: “我想你们得赶紧住手,要不然这孩子就会成为我们第一餐。” 他目光中满是贪婪,而周遭的魅也随之骚动,眼中流露出同样的垂涎。 四下再次安静下来,进攻和防守停止,只等这一刻的谈判的进行。 斯嘉丽的心跳都快暂停了,她颤抖着嗓子,满眼的惊慌不定。 她瞥见左侧的麦卡特,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破风箱,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右边的利亚姆更糟,浑身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尽管伤口在蠕动愈合,但他的脸已白得像纸。 第70章 斯嘉丽的嘴唇颤抖: “我……” 看出她内心的动摇,村长露出笑容: “我可以原谅你,还有我亲爱的侄子。你们只是一时想不开,我们和麦卡特这样的普通人已经不是一类人了,你们怎么可以自以为是的帮助他?” “来,斯嘉丽,好孩子…… 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留在村子里最强的几个魅之一,你的食物我们从没有克扣你,甚至考虑到你的儿子还有那个脑子已经坏掉的里德,每次都给你双倍甚至是三倍的份——你不能总是这样不考虑其他人的想法……” 斯嘉丽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双手发软,村长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只能看到她的儿子正在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头手里,而那个老头还在试图劝说她: “斯嘉丽,斯嘉丽?你得赶紧给出一个答复,杀了麦卡特或者……你的儿子就得代替他去死了。” 代替? 死? 不、不行,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她的嘴唇在这一瞬间变得惨白,她不愿杀死身边唯一的正常人类麦卡特,那是她作为“人类”还活着的最后锚点,但也不愿她疼爱的儿子死去…… “我……我死去可以吗?他们……都得活着。” 她的双眼病态地瞪大,直视着村长那双近乎藏进皮肤褶皱阴影里的浑浊眼睛。 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村长喉咙里的笑像是咳嗽一般无法止住,断断续续,最终在斯嘉丽汗毛倒立的时刻停住。 “当然……可以,只要你真的能做到。” 斯嘉丽颤抖着伸出手,正对着自己,那只手上还残留着刚刚厮杀时其他的魅的鲜血,现在到她了,她也得鲜血横流,死去。 麦卡特大喘着气,声音虚弱但依旧铿锵有力: “什么意思?!斯嘉丽!你在干什么!” 他一步一晃,情绪剧烈的起伏让他无法再继续伪装游刃有余,长久的高强度战斗让他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泛酸,何况有些伤口只不过是一时的麻痹才能让他忍受这么久,他本就在强撑。 他的胸腔中翻涌起无边的怒火。 “你想要用死亡换取谁的性命?我的?开什么玩笑!” 麦卡特用剑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 “你现在,甚至都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怎么可以代替我或者任何其他人去死?” 斯嘉丽的手僵住,一双眼睛扭过来看他。 居然是满目的悲痛,没有半分后悔或者犹豫——她对自己必死的结局已经万分确定。 麦卡特喉头的一口气哽住,村长的声音响起,带着让他感到不安的笑意,是一种未知的前兆。 “麦卡特,你想知道什么?是有关你妻子儿子的死亡……还是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近乎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掌下的剑上,麦卡特的目光里终于染上凄惶。 “你说什么……” 不对,他的妻子儿子不是只是离开了村子,重新返回森林里了吗? 他的妻子,阿莉诺,那个从森林里走出来、如同精灵一般的存在,怎么会轻易死去。 村长的声音敲灭他最后一丝幻想。 “她是魔女!她带来灾祸!她杀害我们的村民!她该死……” 村长已经放下手中提着的彼得,声音放低。 “我们用了流传至今最好的方式来处死她——火刑。” 第56章 错置 那道近乎尖叫的崩溃大喊,即使声音已经因恐惧扭曲变形,但洛温依旧能分辨出那是麦卡特的声音。 她从未听过这个一直沉稳的男人发出过这样凄厉的声音,仿佛一个被粘好的玻璃瓶再次摔落在地,迸裂一地。 麦卡特一定遭遇了意外! 她的心中猛地一沉,脚步越来越快。 * 在那间本该十分破败萧条的房子前,洛温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心跳快得发疼,整个人如坠冰窖。 在屋前,几十人像林立在黑暗中的枯木一般静立着,被她惊扰,栖息其中的黑鸦们露出一双双猩红色的眼睛,凝视着洛温。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昭示着不祥的发生。 这些人,全都是魅? 洛温紧皱眉头,缓步走近,却愣在原地。 不、不对…… 这张脸、那张脸,她都认识…… 他是村口那家总喜欢皱着眉头拍肩膀的老人;她是那个爱夸赞她像个贵族小姐的老奶奶;他是那个沉默寡言但十分认真负责的村医;她是家里的鸡蛋总是多出一筐要送给她的妇人…… 怎么会。 怎么会? 她的视线摇晃,终于看到在这群魅的中心,那个她所熟悉的、总爱笑着打哈哈的麦卡特大叔。 他正抱着斯嘉丽夫人的已经泛着黑色碎片的尸体哭泣,在他的另一边,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利亚姆也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整片夜色里,只有房屋前的那一把火把的光线亮着。 麦卡特的悲鸣是这夜色里唯一的声响。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摇晃,摇晃—— 洛温的眼睛里不自觉漫溢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伸出手,捂住自己留着泪的眼睛,语气近乎喃喃: “不对,这不对……我明明已经……把你们都杀光了啊……” 那道声音几乎不能让人听清,但是在场的几户全是魅,他们听得清。 但无人理解,也没有谁会认为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人能干出什么,神情松弛,仿佛在看一只误入了狼群的羊羔。 村长的声音遥遥响起: “洛温……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为什么偏偏要现在来到这里呢?现在,你也只能去死了。” 洛温低垂着头,泪水无法停止,思绪却如沸腾般在脑中炸开。 村长的话语变得十分模糊,仿佛落进水里,传进耳里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 村长皱眉,对洛温这幅并不抬头的模样十分不喜,面对这样的场面,她脸上的恐惧呢? 那应该是他所想看到的—— 洛温猛地抬起头,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直直看过来,其中崩裂般的愤怒与恐惧化作她脸上的血泪,淌了满脸的绝望。 她这一刻,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象征着噩梦、恐惧的嗜血魔鬼。 村长被这一眼钉在原地,心脏激烈跳动起来,这是他连与其他魅拼杀时,被利爪划破半只头颅都未曾感受到的恐惧。 她不是一个被麦卡特随意收留的普通过路人吗? 就像那些关在他们身前的那间屋子里的商人一样,都只不过是…… 一群可以食用的羊肉! 但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带上一点颤抖,高声喊到:“……杀了她!” 村名们早就丧失了理智,只为这就在眼前的血肉而疯狂。 是的,这是他们村庄的客人,一个十分温和有礼的年轻姑娘,哪怕现在她是一只与他们别无二致的魅又如何呢? 有些东西一旦看到了就不能被允许活下去,要怪就只能怪她倒霉! 村民们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却显得更加凶狠。 他们的人数这么多,难道还能失败不成? 洛温站在原地,抬起的双眼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而是直直地僵立在原地。 一片安静中,一只魅按耐不住,快速靠近,伸出的利爪在一瞬间伸长,即将刺破她的胸膛。 他脸上露出癫狂的笑意,已能想象温热血浆喷溅的快感——然而,一只看似柔软的手却如铁钳般凭空出现,轻描淡写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随即,“咔嗒。” 很轻微的一声,男人感到自己的手传来剧痛,一声惨叫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 什么、情况? 他无法继续思考,这样的剧痛让他一时间调用的力量都减弱,连覆盖在手掌上的黑色消退不少。 那只被折断的手,血肉很快变成了紫色,爆烂开来,喷薄出血雾,露出其下已经碎得四分五裂的白骨。 这画面带来的惊惧震慑住他的全部心神,他仿佛一头快要断气的老驴一般不住发出抽气般濒死的嚎叫。 “太吵了。” 洛温晃了晃耳朵,并没有转过身,但十分精准地掐住了正在嚎叫的男人的脖子,给他断了气。 “哐当。” 尸体落地,她缓慢地往前走去。 一声高喊响起,身侧的魅扑了上来,洛温终于动了身,手化作黑爪,脚下发力,在一片混乱中,将他们变成了一地的残肢断臂。 终于,她的脚步停住,伸手握住了一个孩子的头,头微微偏。 镇上还有这么大的孩子吗? “不!洛温!不……” 一道男声传来,近乎崩溃的祈求。 祈求……她听太多了。 “你不要杀死他……他还什么都没做过,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第71章 洛温终于抬起头,一双无法聚焦的红色双眼仍旧滴答着鲜红的血泪,看向那个抱着女人尸体的男人。 她的话音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转述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无辜?” “是的……” 对上那双诡异的红瞳,麦卡特的手突然发冷。 洛温好像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从森林里背回来的姑娘,眼前的人仿佛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只是有着和洛温一模一样的容貌。 “无辜……” 洛温还在重复这个词语,随后的话音依旧不紧不慢,但十分清晰: “你一个普通人类,和我说……吃了人的人,是无辜的?” 麦卡特一时愣住,他并不知道彼得到底进食过没有,但至少,今晚没有。 “不,他不一定吃过人肉!” 听到这句话,眼前的女人眼瞳微动,蹲下身,手指捏住小孩的脸蛋,带来轻微的变形,迫使那个毫无所觉的孩子张开了嘴。 她凑近嗅了嗅。 “真是奇怪,居然没有味道……” 松开了手,她将彼得轻轻推,眉宇间仍有一点疑惑。 “不杀你了,去玩吧。” 彼得依旧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 麦卡特却将心稍安。 这个奇怪状态下的洛温,似乎还残存一点意识,能分辨哪些人应该杀…… 洛温仍蹲在地上,身后却凭空起了一道劲风。 麦卡特忍不住惊呼大喊:“危险!” 一道寒光顶着月色出现在洛温脑袋上空,划破空气的声音让人心生寒意。 那是一根铁制的长齿耙。 麦卡特的担心白费了。 尽管背对着那支齿耙,洛温依旧反应迅速地接住了。 而那一头紧握着这把长齿耙另一头的,居然是那个在开战后不知逃到哪里去的村长。 老人目眦欲裂,满地的鲜血让他浑身涌动着嗜杀的欲望。 即使他知道自己的胜算十分小,但…… 他的嘴里吐出一句揉进了恶意与愤怒的话语: “你等着……我们村可不止有老弱病残……” 洛温接住那根长齿耙,站起身来,并不说话,毫不费劲地将老人一并收拾了。 村长一边口吐鲜血,一边喃喃着那些近乎诅咒的话语: “死……都得死……你们一个别想活着……” 洛温嫌弃他实在话多,给他翻了个面,让他头朝地,声音一下子熄灭了。 随即,洛温缓步向麦卡特走来,道: “你得离开镇子,这里已经没有正常人了……” 那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让麦卡特以为她已经恢复了神志。 他咳出口中的鲜血,深呼吸,忍不住露出一个舒缓下来的微笑,却陡然意识到什么。 等等……镇子? 洛温还在缓慢走近,声音重复着那句话,没有丝毫起伏:“镇子里已经没有正常人了……没有……” 麦卡特心中有了点不安的猜测: “洛温,我们……镇?” 面前的女人再次露出不解的表情,走近了,麦卡特发现她的眼睛居然依旧无法聚焦,视线仿佛在看他,又仿佛在看他身后的某处的地面。 “对,我们镇,弗洛格……” 还没等麦卡特询问她所说的到底是哪里,洛温身后的一片黑暗里,一群血红色的双眼围了过来。 那脚步错综复杂,让人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只是隐隐察觉出,这一批人,可并非什么老弱病残,他们的脚步并不缓慢虚浮。 洛温向前走的脚步顿住了,似乎疲惫极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她的眼睛和脑袋一起耷拉下来,一边转过身,一边道: “真麻烦,居然还有……这么多吗……” 那群人走近昏暗火把照耀的范围内,麦卡特看清了那群人,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 这些人中里,有许多都是在村民嘴里,那些因为瘟疫死去的青壮年。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微微看了麦卡特一眼,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随后目光便锁定住在一片残肢断臂中的洛温。 领头的青年一撇嘴: “真是的,才几个月没回来,村子里居然来了个大麻烦啊…… 啊,不过这些老东西都死了,还算不错。” 领头人发出一声轻蔑的低笑,看着眼前的明显陷入虚弱的女人,道: “来都来了,别走了吧。” 他率先冲了过来,随后其他站在身后的魅也围了上来。 这群人的战斗能力远胜之前的老弱,伤口恢复的速度也十分快,显然并非长期饥饿的魅。 洛温已经经历过一轮的血战,此刻的几十号人再次冲出来,她身上也开始出现伤口。 麦卡特挣扎着想上前,但身体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剧痛。他绝望地意识到,此刻不成为洛温的累赘,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突然,那只一直躺在地上仿佛昏死过去的小鸟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居然目标准确地落在了麦卡特的手掌里,近乎奄奄一息地再次闭上眼睛。 这只鸟……是属于彼得的。 而彼得此刻跌坐在地,满眼都是洛温正在厮杀的血腥。 但他眼睛仿佛看不见一般,无动于衷,没有恐惧,也并不躲闪那些飞溅而来的血花。 不行……彼得那孩子,又犯病了。 得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麦卡特怀中,斯嘉丽的两条手臂已经完全脆化成了黑色的碎片,他没有继续呆在斯嘉丽的身边。 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他向小男孩走去。 牵起男孩的手,彼得并没有反抗,随着这只手的牵引,远离了中心,在那混乱的声响里,他们往黑暗中走去。 麦卡特听到自己沉闷的呼吸声,越来越粗的喘气声。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力气往前走了。 回过头,血场中那道身影近乎被染成血红,在昏暗的火光中更像是一只血色的幽灵而非人类。 交给她了……洛温…… 他将男孩带进距离这里并不远的一间破败的屋子里。 “乖孩子,来,坐在这边。” 自己则靠在墙边,视野越来越暗…… 低下头,他在月色下熟练地找到伤口,腹部有一道横贯的伤口,鲜血不知流了多久,现在他已经快要失温。 麦卡特的眼睛眨了眨,却越来越没有力气抬起眼皮。 手里那只鸟还在睡,身边的彼得抱住双膝乖巧地坐在他身边,他忍不住蹲下,随后坐在地上,缓缓地、无奈地闭上眼睛。 第57章 追随 现在还站着的,仅有三人。 地上尸横遍地,残存者也已精疲力竭,战斗沦为野兽本能的撕扯,毫无章法。 “快!” 高瘦的魅大喊一声,手中的利爪终于飞速穿过面前这个浑身浴血的女人的手臂中,几乎整只嵌进了她的血肉里。 只是他还没来得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自己的手臂也在女人另一只手的大力下发生了可怕的扭曲。 惨叫从他的喉咙溢出,但他不松手。 这个该死的女人仿佛不知停止,她的力气难道真的无穷无尽吗? 他不相信! 另一只魅在这声喊叫下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一只仅剩的手横冲过去,拦腰贯穿了洛温的肚子,几乎将她的骨头捣烂。 终于! 他大喘一口气,手里的力道不敢松懈,猛地在其中拧了一圈。 女人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疲软下去。 两个仍然存活的魅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终于、终于死了啊! 那笑声还在喉咙里没有发出,下一秒,他看见了自己的手臂,距离越来越远,直到脑袋像被什么钝器砸到。 他看到了自己的脚。 怎么会……离得这么近? 另一个还站着的魅目光里满是惊恐,看向他,随后,他的脑袋也落到了地上,两人的头颅骨碌碌滚在一起,属于自己身体的鲜血爆开落了他们满脸。 在彼此爆满血丝的眼中,他们看见了—— 一个浑身雪白的男人。 “啊,真是抱歉……” 男人扶住那个可怕的女人,似乎是注意到两只凑得很近的头颅,朗声笑到: “不会很慢的,你们等会儿就死得透透的了~” 正对着这个方向的头在地上的男人嘴里发出呵呵的声响。 他怒目圆睁,眼中却塞满了濒死的恐惧—— 班宁再次开了口: “是的,是我……你认出我来啦?” 他一脚踢开那两只头颅,看他们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眼中的光彻底消失,四周恢复寂静。 班宁得了清净,哼着小调将洛温拦腰抱起,坐在了一旁出奇干净的石块上,让洛温的头枕在自己膝上。 第72章 随后,他张开了黑色的利爪,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淌下,他却毫无所觉般露出微笑,任鲜血汇聚,直到滴落在洛温的唇上。 那苍白的唇色沾染上鲜红,仿佛为枯萎的玫瑰补上了最显娇艳的红,让班宁一时为之失神。 他的指尖不断靠近,想要触碰那抹源自自己的红,这抹红是属于他的、独属于他…… 还没等他的指尖触碰到想象中的温热,班宁的指尖猝不及防被洛温追逐,一路感知到他正在不断愈合的伤口处,她抬起脑袋,近乎吻上他刚刚划开的伤口。 “呼……” 班宁的心跳得快要炸裂开,指尖都在颤抖。 他一手托住洛温的后颈,用流淌的鲜血引导她仰头,另一只手则紧紧箍住她的肩膀,将虚弱的她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 温暖,很熟悉的温暖。 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里依旧混沌一片,看不见任何人,班宁只能在这双血红的眸子中看见自己脸上涌上的潮红。 他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 只在毫厘之间,他却忍了下来,停住自己,哪怕洛温的睫毛都即将触碰上他的睫毛。 “不会了……姐姐……我,亲爱的……姐姐。” 猛地深吸一口气,他按住洛温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而洛温似乎终于喝到了足够的鲜血,有了一点意识,即使伤口处的血液淌了她满身,她都不肯再咽下一口。 班宁收回了手,伤口开始飞速愈合。 可洛温依旧醒过来。 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四周火光渐渐燃起。 怀中的洛温手指猛地弹动,大约是距离清醒并不远了。 预知到他的姐姐马上又会露出厌恶的表情,班宁却哼起一段曲调。 那调子十分舒缓,像是天空中的星星正在摇晃地坠落进地面的长夜一般。 四周的火势越来越大,整个村落的上空被连绵的火焰照亮,空气中浮动着黑色的碎片,是那些燃烧后的灰烬,也是那些已经死亡的魅的尸体正在分解。 那段曲调太舒缓,班宁清亮的音色哼唱出来,尤为动听。 洛温在这样的火光中睁开眼,上空的黑色碎片飞舞,仿佛世界的末日、梦境的碎裂。 而耳旁的那道曲调异常柔美,唤醒了她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苍老神父的脸孔出现在她的面前,温暖的笑容,嘴角的弧度,眼角出现的笑纹—— 尤利西斯? 那笑纹却与低着头看向她的班宁重合上。 他们静默地对视,洛温后知后觉自己近乎完全靠在他怀里。 手上的利爪比她的意识清醒更快,只在一瞬间,她便调转方向,将班宁的脖子握住,将他整个人压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 班宁没有多少想要反抗的心思,手心朝上举在脑袋两侧,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姐姐……” “别叫我姐姐!” 刚清醒过来,洛温的声音十足沙哑,瞳孔里的红没有半分掩饰,全是憎恶。 班宁的嘴角刚一下沉,便被他生生扯了回去,硬是维持着一张笑脸。 “别这么说……” 洛温的脑子还十分眩晕,她无力和班宁掰扯多少,沉声逼问:“这里起火了,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姐姐你直接就肯定是我做的呢?我也只是路过……” 利爪伸长,刺破了他的皮肤,流出血来。 班宁的话音哽住,似是妥协了,声音难得变得不再带着故意的轻松,十分平稳: “这是我答应一个人的事情,我只是履行约定罢了。” 履行? 洛温的眸子眯起,不相信他嘴里的任何一个词语。 班宁的手指蜷缩起来,目光只能退缩地看向她的唇,苍白的颜色依旧那么明显。 他的姐姐还在强撑着,但依旧不愿意相信他,这种信任的缺失…… 是他的错。 他紧紧的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底的挣扎与脆弱褪去。 “也是我精心给你带来的礼物,我亲爱的姐姐。” 洛温的眼睛微眯,只有警惕。 他双手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在洛温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坐起身。 并不在意自己脖子上的手,他缓了缓心跳,眼睛微微弯起,在洛温警惕的目光中凑近了一点,道: “我要开始讲故事了……姐姐你确定要一直坐在我身上吗?” 洛温任由他的靠近并不后退,却皱起眉。 此刻她已经尝出嘴里的鲜血味道,再看到他手掌上残留的蜿蜒血痕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的内心几度挣扎,最终手下的力道微松,起身坐到了一旁。 村子里很远的地方已经火光冲天,只剩下他们所在的附近的屋舍还没有卷进火海里,不过想必也快了。 班宁的声音响起: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村子里。 你也觉得这个村子和我们镇子十分相像不是吗……一望无际的青木林……” 他的目光飘向远处的青木林,那片苍翠的树木并没有被火焰波及,还在晚风中摇晃出模糊的黑影。 * 六个月前,班宁在岸边醒来,他没有被海崖的浪杀死,但心已经死了一回。 他还不想就这么死去,于是漫无目的地跟随其他人类游荡。 人们并不喜欢他,他从小到大没见过几个人对他展露笑容,就连他的母亲吝啬笑容。 他被认为是罪恶的象征——只因为他雪白的头发和眼睛。 只有极少数人对他十分温柔。 其中,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从天而降的——“姐姐”,洛温。 只可惜他亲自毁了那一切。 游荡的某一天,他钻进了一个商队的马车里,在那个堆满了草料的马车里他难得沉沉地睡了一觉,却没想他们半夜上路,而自己不知来到了哪里。 他是被水泼醒的,呛水让他想起了自己被推下海崖后满眼的蓝色与窒息的恐惧。 他的声音仿佛幼小的兽,呜咽着嗓子,仍在梦中的思绪让他只想哭泣。 “姐姐……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所以,不要对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梦外的世界里,一道女人的声音响起,似乎喝止了其他人向进行更过分的举动。 随后,他的眼泪混杂着满头的水,被一只温暖的手指抹去。 这举动太熟悉…… 是她吗? 班宁突然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光线模模糊糊的,他那双白色的眼睛看任何东西都不清楚,只能看到很近的物体。 于是那样一只手掌上布满伤疤的、属于女性的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那只手轻抚他的脸颊,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澈温暖。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孩子……你来自哪里?” 班宁停止了哭泣,张了张嘴唇,却无法发出什么声音,哽咽又破碎的音节从唇边发出: “我……无处可去。” “是吗……那你愿意和我走吗?” 班宁感受到那只温暖的手擦上他的眼睛,力道不轻,却让他感到十足的安稳。 “我……可以吗?” 女人似乎被逗笑了,缓了一会才回答道: “当然可以。” 班宁试着露出一个微笑,那是他十分确定的、他的姐姐洛温最心软的笑容。 他的手掌被女人牵起,他们似乎绕过许多人,那些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就在身后,仿佛在惊叹什么。 班宁知道他们在惊叹什么,无非是他的瞳孔是银白的颜色、无非是他过于异于常人的外表。 因此,他十分好奇,这个愿意带走他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居然并不害怕这样诡异的他。 但他能做的也只是将手握得更紧,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救赎。 第58章 美丽 女人说自己叫阿莉诺,她的声线和洛温很像,但比洛温多了一份暖意。 她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儿子,叫做塞姆。 这孩子并不爱说话,很安静,和她母亲一样,性格异常温和。 班宁刚来到这里时,甚至以为他是个哑巴,直到听到他偶尔发出的细小声音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哑巴。 阿莉诺的丈夫只存在于她偶尔会翻开的信封里。 那时候她会抱着塞姆在膝头,给他读孩子父亲给她写的信。 每当读到情诗的部分,她便读不下去,只会笑,发出轻轻的乐呵声。 塞姆会很乖地坐在她的膝头,配合她一起笑,即使那孩子也许根本不明白阿莉诺为什么笑。 于是班宁也会笑起来。 班宁的胸口有一道残留的伤口,这让他笑的时候还是会疼痛,也让他一直都裹着绷带,几乎不怎么出门。 但偶尔也会有人经过,他们压着声音的交谈也会传进他的耳里。 第73章 “那孩子,看起来才刚成年吧……” “他好像看不见?一身白,真是诡异,真是被恶魔诅咒的怪物吧?” “嘘,阿莉诺才是那个更诡异的……” 班宁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皮肤泛着病态的红,听到这些也只能低下头,装作自己什么也听不清。 于是那群人只能唏嘘地走开。 他会在这里呆多久呢? 那时候的他对此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他不属于这里,但是他又能属于哪里? 浑浑噩噩地生活了半个多月后,一场雨夜打破了一切的平静。 那时他陷入了深眠之中,几乎无法从沉重如泥泞一般的梦境中醒来。 在来到这里后,他没有再进食过。 身上自作自受的伤口不断,每次愈合,又被他重新撕裂,消磨了很多气力。 于是每次睡着后,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但有什么在夜里一直断断续续响起,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规律感,让他不知缘由被惊醒,睁开眼睛。 是翻土的声音,后院里有人。 而这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谁会在这时候翻土? 他摸着黑起了床,在屋内走廊转角处碰上了一言不发的塞姆,孩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外院子里那道身影。 孩子的目光没什么情绪,抬起头看了一眼他,对他变红的眼睛无动于衷,又转回头去。 班宁皱起眉,随着眼瞳变红,他的视野清晰起来。 雨里的人,是阿莉诺。 她正在挖掘一个土坑,身边的地面上,仰躺着一具已经死亡的男人尸体,那男人面部狰狞,嘴角却诡异地勾起。 听见脚步声,阿莉诺回了头,目光里满是警惕,在看清班宁眼里的红色后,眉心也跟着拧起来。 班宁太熟悉了,这样的一双眼睛——拧起的眉毛,警惕又担忧。 他的喉头微动,声音不自觉出了口: “阿莉诺夫人,你不应该把他埋在这里。” “你看得见了?” 阿莉诺警觉道。 雨夜让光线灰蒙,班宁迈出一步,站进了雨里,露出和煦的笑容。 “是的,很抱歉夫人……” 阿莉诺黑色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眼睛是天生的紫色,在这样的雨夜显出如宝石般的光泽。 似乎看出这个居住在家中有一段时间的陌生人对这副场景并没有什么抵触,她的睫毛颤动,低声问: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班宁一早就嗅到空气里那抹青木树的香味,只待他扭头,便看向了村子的西面。 那个方向的尽头是一片隐没在夜色里,只剩黑色影子的青木林。 —— 在一棵青木树下,阿莉诺的眼神冰冷,将男人的尸体扔进了刚刚挖掘出的坑中,不发一言开始填土。 在她身后,班宁至始至终没有提问,但阿莉诺却主动说了出来: “这个人,是村长的儿子。” 瘦长的身型,目光中总是十分浑浊,看向阿莉诺的眼睛里只有欲望。 在这个雨夜里,男人带着满身的酒气不断砸着门,阿莉诺忍受不了,只好开了门。 男人闯进她的家里,蛮力地想要抱住她,阿莉诺想要推开他,但自己已经虚弱了有一段时间了,一下子居然无法推开。 塞姆冲了出来,咬伤了发疯的男人,阿莉诺趁机逃了出来,而塞姆却被猛地挥开,摔倒在地,手掌磨破。 看到塞姆手中的鲜血,阿莉诺的眼神陡然变冷,她大喘着气,额角渗出冷汗。 她向后退去,在桌边抓住了今晚为塞姆削水苹果时用的刀。 那男人浑浑噩噩不断靠近,嘴里还是那些恶心人的: “阿莉诺,你真的好美……我喜欢你、爱护你!我比你那个死在外面或是当了逃兵的丈夫好多了!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男人眼中的癫狂之色被酒精激发出来,在光线昏暗的屋内,他的步履仿佛行尸走肉,身体歪斜地撞上沿路的椅子,也不觉得疼痛,还在不断往前走着,满嘴狂热的话语。 “我是真的爱你,爱你的一切,比所有人都要……” 他尽情地表达着自己所谓的“爱意”,就像一个忘情的表演者,在舞台中高声地朗诵那些夸张至极的台词,仿佛言语就能表达出他的所有感受。 但他无法发觉阿莉诺冰冷的目光。 她的两双手上布满了伤疤,那是她的过去。 而现在她的手中是一把刀,并不锋利,但她依旧紧紧握住。 调准方向,大拇指摁住刀柄,声音轻柔: “你说‘爱’我的一切……” 男人的演讲被打断,并不恼,他很惊喜女人的回应。 “是的、我爱你的一切。” 阿莉诺的紫色眼睛是夜色中唯一的指引,吸引着在黑暗中所有窥探的目光。 她的头颅抬起,长发向两边散开,露出那张十分美丽的面庞来。 在这个偏僻村落为人诟病的美貌,毫不掩饰地通过她的勾起的嘴角,一瞬便尽态极妍。 紫色的眸子微眯,她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你过来一点。” 男人的呼吸猛地加重。 这就是他所追寻的、美丽…… 他的脚步加快,似乎慢上一点就会被什么彻底抛弃。 在将眼前的女人再次抱住的前一刻,他的胸膛传来剧痛,低下脑袋,一把刀横亘在心脏处,而刀柄被阿莉诺紧握在手。 “咳咳……” 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莉诺的声音响起: “我给过你机会……不要和我说麦卡特的坏话。他不会是逃兵,也不会抛弃我们……而你所说的‘爱’……” 她的声音压低,凑近了一点,显出几分轻蔑。 “你连爱你自己都做不到,可怜虫……” 男人挣扎着掐住阿莉诺的脖子,但在她的眼中无法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了——他的力气在渐渐流失。 很快这个瘦高的男人倒地,阿莉诺面无表情地抓起他的脚,将他拖到屋外院子里的雨里,拔出了刀,喷涌而出的鲜血很快被大雨冲刷走。 那股寒冷一直延续到现在,阿莉诺的手却没有抖过。 班宁凝视着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张十分镇定的脸,说出的故事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般。 “你……您不害怕吗?” “怕?”阿莉诺居然露出笑容,不过是鲜血,她见得太多了。 “我并不害怕暴力,只是这些虚假的情感,才叫我恶心。” 班宁蹲下身,也帮她将坑中的土填上。 几日后的傍晚时分,一如既往坐在院内晒着夕阳的班宁感知到有人翻进了院子里。 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抓住。 那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是一个男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你看得见?” “……我没有全瞎。” 班宁眯起眼睛,视野依旧模糊,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翻墙进来?” 他的手并没有松开男人的手腕,即使他并没感知到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身上的恶意。 “我,我是来找阿莉诺的……” 他没有挣开班宁的手,声音显得十分懦弱,带着几分不自知的胆怯,居然满是诚恳。 “是很重要的事……” 班宁放开他的手腕,朝屋内喊了一声。 等人进了屋,他闭上了眼睛。 屋内两人的交谈很快,夹杂着男人慌乱的低声恳求、女人心如死灰的短句。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他睁开了红色的眼睛。 很快,男人离开了,脚步匆匆,声音里还透着哽咽。 阿莉诺站在门边,看着男人走远,目光里的情绪像漂浮在空气中的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不到地上,等人走远后,只能落到远方天际的残阳上。 阿莉诺开了口: “他们认为我是邪恶的女巫,我是吗?” 班宁猩红色的眸子定定看着她,说道: “当然不是。” “但他们认为我是。” 只因为她不该存在的美貌,不愿屈从并杀死男人。 阿莉诺的声音轻飘飘的: “我忍受够了……明明我只是想要平静的生活,但他们毁了一切,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她的手垂下,目光里只剩悲哀,仿佛在述说着她的无力反抗。 班宁站起身,声音十分和煦: “很抱歉,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他说他们给你准备了一场大火,用来洗涤你的罪恶。 但你需要吗,阿莉诺夫人?” 阿莉诺终于看向他。 “如果是他们强加给我的火焰,我并不需要。即使我的确……罪孽深重。” 他们来到后院里,松软的泥土上,阿莉诺缓步走过,用脚丈量了一段距离,脚掌画出一个圈,隔了数十步,又是一个圈,来来回回,地上多出七道圈。 第74章 “这里已经装不下了,不是吗?” 班宁在阿莉诺的背后,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是的,已经装不下了。” 阿莉诺转过身来,露出笑容。 她并不喜欢笑,此时的笑容却十分灿烂。 “真是烂透了,不是吗?无论是村子里,参加过我和麦卡特婚礼的,还是外来商队或者流浪者,都是这样。你是例外,班宁,但你似乎也并不简单。 你红色的眼睛为你带来了光明,那种罪恶的色彩,只有恶魔才会赋予给你……” 阿莉诺的声音冷了下去,道: “很遗憾,班宁……你猜错了,我就是女巫。” 阿莉诺美丽的紫色眼睛微微眯起。 “而惹怒一个女巫的代价——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第59章 礼物 女巫是什么? 在阿里修斯大陆漫长的文明史中,这个名称出现的时间并不算短,它几乎是和“神职”、“牧师”等词语同时出现的。 但被称为“女巫”的,并不一定是女性。 在众人眼中,他们大多长寿,有着不会轻易改变的姣好容貌,无论男女。 近百年来,女巫一族在大陆上逐渐销声匿迹,是只有在传说、游记和不知来源的歌谣中才会出现的角色。 班宁上一次听到“女巫”这个词,还是洛温刚来到镇上时,他们一同在教堂里听那位苍老的神职念出这个单词。 现在,居然有一个自称女巫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 而他几乎无法说自己不相信。 阿莉诺开了口,紫色眼睛中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 “你可以帮助我吗?告诉我,你变成现在的原因……” 神父苍老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畔: [女巫们美丽却难藏心底的恶念。] 班宁嘴角的笑容僵住。 他内心升起的帮助她离开这里的冲动很快消散—— 不,不一样了,那种与洛温相似的感觉彻底消失了。 他犹疑地开口道: “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要知道这个? 抬起头,班宁在阿莉诺的眼中看到了毁灭的欲望。 它们毫不掩饰地涌动在紫眸中,直勾勾地回视他,仿佛在质问—— 难道,你不是一样,想要毁灭这一切的罪恶? 哪怕,是用罪恶去毁灭? 不…… 班宁的内心正在高声呼喊—— 不! 不像了,完全不像了。 他的姐姐才不会让灾祸蔓延,所以他也不能这么做才对…… 班宁的目光颤动,在阿莉诺渐渐变冷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内心毁灭的欲望与她一样强烈。 人类总是贪得无厌。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对美好平静的生活十分向往,却总有人要践踏他人的平静与安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安稳。 因此,只有那些人脸上的绝望才是他能得到的最好道歉。 才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道歉! 他并不相信神明,如果要相信什么,他宁愿相信自己。 而诅咒带来的力量让他拥有了力量相信自己—— 他的内心再次安定下来,转身看向远处的青木林,和他故乡一样的高大、苍翠,随风摇曳。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个传闻。在遥远的王都中,有一片土地被皇族列为禁地的废弃神殿。 那里不止贮存着残旧的上古卷轴、徘徊的幽灵、死去的信仰……那里还有一颗生得十分高大的树,四季常青,枝叶繁茂。 从不开花,如果它开了花,就代表——” 阿莉诺的声音艰涩,却陡然接到: “神使的降临。” 班宁颤了颤。 似乎没能料到她居然清楚这样一个近乎绝迹的传言。 但很快他便联想到阿莉诺的存在本也近乎绝迹,于是放松下来,接着说道: “我的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曾经给我描绘过那棵树的树叶形状,那时的我还不能看清头顶树木的形状……后来我看清了树叶的形状,它们和我头顶的那一颗颗树是多么的相似。” 对上阿莉诺闪烁的目光,班宁露出苦笑。 “在我家乡里,同样的青木林中,一颗仿佛枯败的树正是我变成这样的原因。我能感受到其中涌动的力量,那并不是多么温和宁静的东西。” 阿莉诺的声音仿佛游魂一般道:“可它是神力的化身。” 班宁:“它们不是神明的降临,它们是恶魔的化身。 但很可惜,我走过这里的青木林中每一片土地,这里并没有……” 阿莉诺的目光却并未熄灭。 “可以有。”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里出现一把刀,她划开自己的手掌,鲜血滴到泥土里,她眼中的紫色渐渐变深,悄然泛着光芒。 —— 天色完全黑下来,在阿莉诺家后的一颗树下,利亚姆并没有离开,他蹲在树下,压抑着哭泣。 身后传来动静,他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了阿莉诺俯视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还盛满着自己刚刚离开时漫溢的痛苦,让她秀美的眉毛蹙起。 女人的声音轻轻响起:“利亚姆,你愿意为我送行吗?” 利亚姆仰着脸望着这个容貌一如初见没有变化的美丽女人,一时无法说出一句话,只能顺从本能,微微点头。 一路无话。 阿莉诺走在前方,身后跟着望着她背影浑浑噩噩的利亚姆,抵达村子西面的青木林。 夜里起了风,青木林在风中摇晃,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利亚姆一时觉得这片林子十分陌生起来。 阿莉诺抬起头观察了一阵,来到一颗近乎枯败的青木前,脚步站定,手掌贴上树木的躯干。 在她身后,利亚姆不解地看着她。 “你是村子里的木匠,利亚姆。到时候他们会让你打造一个火架,用来把我捆住。” 她伸出手,拍了拍,树木粗壮,发出脆响。 “我需要你让这颗树成为我的棺木,你能做到吗?” 听到这句话,利亚姆开始颤抖。 他勒令自己的嗓子发出声音,颤抖得令人发笑: “不……阿莉诺,你可以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后、他们无法再伤害你。” 他的目光希冀,看着眼前的女人,心底的祈求声音越来越大—— 阿莉诺,请答应我吧! 阿莉诺,请离开这里吧! 阿莉诺…… 可阿莉诺的眼睛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孩子。 于是利亚姆知道答案了,他的整个身子佝偻地弯下,将自己近乎贴到地面上。 终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以……” 阿莉诺:“即使你的双手会因此变得漆黑……” “我愿意,阿莉诺……” 泪水模糊住他的眼睛,他听到头顶上方女人发出满意又释然的轻笑声。 他虔诚地匍匐在地,抬起头,在泪光中,她的笑容变大,声音也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声音里染上凄厉的快乐。 阿莉诺的声音高声回荡在耳边: “你们犯下的错误,只能由你们偿还!” 利亚姆睁开眼睛。 阿莉诺被绑在他亲手搭建的木架上,火焰已经熊熊燃烧起,火舌覆盖住她的身躯,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在被烘得过于膨胀的空气中翻飞,染上火点。 四周的村民目光或冷淡或幸灾乐祸或恐惧地看着火光中的女人。 她那双明亮的紫色眼眸在四周对她的唾骂声中逐渐暗淡下去,火舌卷过,带来灼伤的红肿与焦黑,她咬紧着牙关不肯泄露一点痛苦的声音。 人群却出现惊恐的疑问: “不、不对!她的头发!” “那是怎么回事?!” 阿莉诺的头发从发根处开始变得雪白,向下蔓延开,直到火舌沾染的发尾也褪去黑色。 她身上的皮肤也逐渐布满皱纹,仿佛突然变成老人,在风沙的侵蚀下裸露出象征着岁月的年轮。 她紫色的眸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块灰蒙蒙的石头,向利亚姆看来,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什么。 利亚姆看清了,于是眼泪彻底控制不住,就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涕泗横流。 只有斯嘉丽发现他的异状,她脸上是村中人中少有的哀伤,她问道: “你哭什么呢,利亚姆?” 得不到回答,于是斯嘉丽只能轻轻拍着他下弯的肩膀算做安慰。 利亚姆却在这句话中,伴随着泪光,看到了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因为迷路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自己。 同样的哭泣,同样的询问与安慰—— “你哭什么呢?不要再哭泣了……” 春光之中,年幼的利亚姆抽噎着停止哭泣,看清了眼前的人。 第75章 和如今分毫不差的阿莉诺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她蹲下身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下折射着光芒,长发披撒而下,将他的脸轻抚。 那并不多么温和的气息,却带给他万般的安心。 森林深处,迷了路的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是村子里至今依然为人称奇的幸运。 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在林中遇见了什么,那是属于他们的约定。 —— 四周的火光变得过于大了,掀起的热浪已经十分靠近他们所在的位置了。 班宁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读一首很长很长的诗歌。 原来在他离开了弗洛格后,还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到了这里,再次带来灾祸。 “姐姐,那天的火刑之后,那些黑色的碎片和现在的场景很相似。 它们随着风覆盖了整个村庄……” 班宁微微侧过脸,看向洛温。 “这就是我知道的秘密——你们所找寻的诅咒之源,就是那节枯萎的青木。” 他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弥漫起烟尘的味道。 “而这火焰,就是我答应的‘约定’——遵循阿莉诺的恳请,烧去一切的罪恶。” 洛温感到自己正在颤抖。 “别让我后悔杀了你。” “不、如果你真的杀了我,你才会后悔……除了我还会有谁告诉你这一切。” 班宁靠近了一点,声音还是那么低柔: “而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想法,我有什么错呢?姐姐……” 见洛温低沉着坐着,班宁不住靠近。 “自从离开你之后,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会亲手做出那些事情……” “但是他们都是应该杀死的人,他们几乎让我们死去……我亲爱的姐姐。” 他再次轻柔地环住洛温的肩膀,依恋地靠在她的肩头。 一片寂静里,只有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似乎烧断了某一处房屋的房梁,发出轰然的一声巨响。 “那不是你杀人的理由,班宁……” 随着一声闷哼,洛温感到温热的血液溅了她满身。 这次班宁说不出话来了,捂住自己的胸口剧烈地咳嗽,满口鲜血。 洛温身上的力量还没能完全恢复,却能轻易地挣开班宁试图抓住自己的左手,她向着火海的方向走去。 身后,班宁慌了,洛温眼中如死灰般的痛苦还历历在目。 即使那是自己犯下的错误,他也不能忍受她在自己眼前枯萎。 “你、你要去做什么!” 洛温的脚步并不停留,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只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太重,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的。 班宁从她身后抱住她,脸却只能贴在她的腰上,过重的伤口让他无力站起身。 洛温的脚步一时顿住了,这股力气箍着她无法继续向前走去。 班宁的声音透着恳求:“你不能原谅我吗……姐姐?” 洛温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学会的句子、第一次学会爬树、第一次给养母准备的丰盛晚餐、第一次不小心淋的雨,还有第一次她落下的刀。 那时候,班宁也这么匍匐在地上,抱着她的腰,脸贴上她的肚子,满手满身都是鲜血,却执拗地仰起脸来望着她。 和她说: “我终于看见你的样子了,姐姐…… 我们终于能够一直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姐姐……” 那时她手里的刀上血液还在往下滴,自己下巴上的鲜血也在往下滴,落在班宁洁白的脸上,他像是一朵在雪地中开出的猩红花朵。 “你爱我吗,班宁?” 脸贴在洛温腰上的班宁呼吸变重,手臂也更紧。 “当然,我爱你。” 是吗?这就是爱? 或者说,这就是他眼中的爱? “不要再跟着我了,班宁。” 洛温掰扯着班宁的手臂,却被箍得更紧,于是只能伸出黑爪将他的手臂划得鲜血淋漓,直至松开。 身后的地面上,班宁无力地蜷缩在地上,鲜血和眼泪一起混杂。 洛温低下头,看着脚边的他,缓缓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杀死他的绝佳机会,只有杀死他,他才不会继续犯下这些罪行…… 地面上的人哭泣得仿佛一个小孩,洛温的手忍不住开始颤抖。 明明刚刚动手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感觉,明明已经是杀过他一次了…… 为什么…… 为什么、心里这么疼痛? 疼痛……多么不熟悉的感觉,此刻像潮水一般不断上涨,将她空洞太久的心脏填充,直到让她双手颤抖、呼吸急促—— 她试图低下头平缓呼吸,在那一瞬,却看见了自己一闪而过的水光,倒映着四周的火光,砸落在地面上。 这是眼泪?她这是哭了? “开什么玩笑……” 她抹去眼泪,声音却变得哽咽无比,伸出黑色的利爪向前一步,她无比渴望证明自己还拥有至高无上的勇气…… 只是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在了她的眼前,一道陌生的、带着冷质的男声响起: “请不要这样做,洛温小姐。” 第60章 重逢 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洛温无暇多想,手中的黑爪已经先一步亮了出来,抬起头,是梅林,那个一头淡蓝长发的管家。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没有和伊沃一起被抓走? 他为什么救班宁? 而眼前的男人无法回答她藏在心底的疑问,只是道: “我并没有恶意,洛温小姐。” 洛温的话音里夹杂着尖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梅林却并不害怕。 “如你所见,我并非仅仅只是一名科尔辛伯爵府上的管家……你并不想杀死他,不是吗?” 洛温没有再回话,但她的沉默已经代替了回答。 面对近在咫尺的锋利爪子,梅林并不慌乱,他从容地微微弯下腰,将地上只会哭泣的班宁扛起。 他的泪水很快打湿了梅林的衣服,让梅林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对洛温道: “抱歉,我们得走了。不过请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班宁,不会再让他继续做这些事。” 他转身大步离开,洛温早已收了爪子,也并没有力气追上。 如果如他所说,能让班宁不再继续错下去…… 望着他在火光里大步流星的背影,洛温只能喊出最后一声: “你要带他去哪里?” 似乎正在等她询问一般,男人的脚步立刻停下来,回头望向她: “北境,普利亚德边界,‘雪狼岭’。” 那目光中分明说的是—— 他们还会再见。 “还有……看在你没有杀死班宁的份上……” 他紧咬牙关,还是选择继续说道: “你得注意,附近已经有人在靠近了……” 等人走远,洛温松了神经,佝偻着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 人,靠近? 现在的她根本顾不及这么多。 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气力早已耗尽,全凭意志强撑的躯壳,在此刻轰然崩塌。她太疲惫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着酸涩,让她几乎无法继续掌控自己的肢体。 满地的残肢与记忆中那个黄昏的小镇重合在一起。 同样的血色,同样的面目狰狞的人们,同样的仿佛死去一般的疲惫…… 只是这一次,除了疲惫,她的内心多了许多东西——那些“无用”的东西。 原来浓烈的感情比体肤之痛更加难忍…… 她的呼吸节奏彻底混乱,但还是强撑着一步一步继续向着那间关着商队的屋子,火势还没有蔓延到那里。 得赶在火烧过来之前,把他们放出来。 门口的铁锁被她挤出的力气捏碎,随着“咔嗒”一声,木门被推开。 屋内还活着的几人口被破布堵住,无法发出声音,手脚都被绑住无法动弹,也不知是如何在一片黑暗中挪动身体,凑在一起。 他们浑身都是恐惧的气味,一双眼睛惊惧地看着门外那个以火海为背景的女人,认出她就是那个曾经见过面的护林员中的一人。 但他们心中的绝望更甚,刚刚门外的动静他们听了大半。 眼前的女人很明显杀了其他所有的魅,浑身浴血,说不定这火也是她放的。 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洛温抬起脚,试图往里走,他们警戒地拼命后退。 “……”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洛温压住紊乱的呼吸,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我没兴趣杀你们,如果想逃,我得给你们松绑。” 而使用利爪划开,是最快的方式。 对面剩下的几人依然没有动弹,对她的话没有半分相信。 第76章 “碰!” 屋外,近处再次传来一声巨响,屋子后方,火舌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这里,随着风很快席卷,屋内浓烟四起,已经不能久待。 洛温压抑着呼吸的节奏,嘶哑着说道: “咳咳……抱歉,我得快一点……” 她走近,剩余的几人避无可避——身后就是一片火海,他们只能瞪着一双双眼睛看着这个比恶魔更可怕的女人不断靠近,发出呜咽声响。 “别、别害怕……” 洛温伸出黑色的利爪,在一片火光中依旧泛着让人生惧的光泽。 在落下的前一刻,一道疑惑的声音夹杂着火焰噼啪响起。 “洛温……副官?” 洛温愣住,这个称谓…… 她缓缓转过头,门外,一名士兵、很快聚集了数名士兵,他们的眼中倒映着此刻她的模样。 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好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 一定十分狼狈吧? 如果士兵在这里,那么…… 洛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逐渐覆盖住她的其他感官。 很快,如她所想,那道熟悉的身影在人群自然的分流下走了出来,与她隔着火光对视。 “啊,真是……” 糟糕透了。 她抿紧了唇,猛地转过身,不去看他们,积攒最后的力气,黑色的利爪伸出,想要解放那些手脚仍然被束缚着的人们。 身后的众士兵各类兵器在一瞬间架起,发出各种器具碰撞的声音。 洛温自嘲地冷笑一声,手还是落了下去,束缚人的绳子断掉落了地,随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 做完这一切,她摇摇晃晃地回过头,对着他们手中闪着光亮的武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随即实在抵御不过呼吸带来的手脚发麻,脑中的思绪在一瞬间消失,只能往下摔去。 她的脸接触到冰冷的地面。 视线在再次黑暗下去之前,残留着那些恢复自由的人们奔出屋内的杂乱脚步,耳畔中依稀回响着什么奇怪的喊叫声。 不过剩下的,都应该和她没有关系吧? 黑暗包裹上来,温暖而熟悉…… 就这样沉下去吧,在吞噬一切的火光中长眠吧。 世界不会更好了,但至少,不会再糟下去了。 让这一切,就在此刻终结…… —— 森林的东面出现火光时是后半夜。 那时昏昏欲睡的轮值士兵在那光辉下迷瞪睁眼,以为天色将明,伸了一个懒腰,等完全睁开眼睛才意识到照亮东面的不是太阳,而是大火。 那样的火焰让人心生警惕,连他们所在的位置究竟是否会被波及还是个未知数。 整个圣光骑士团半夜惊起,全然没了睡意。 在等待侦查员前去查看情况的同时,兰斯特在篝火下打开了地图。 出现在东面方向上,这个距离的,是一座村庄,名叫—— “青木村……” 侦查员从附近最高的树上下来,摇了摇头,目色凝重: “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并不是森林起火,看起来是……一个村子。” 其他人议论纷纷。 “这一片好像并没有类似深夜祭祀的习俗,与火焰相关的信仰也十分少见……” “这么大的火,恐怕,整个村子都要毁去大半。” “那座村子叫……青木村?” “是啊,背靠青木林的村落啊,真是让人唏嘘。” 青木…… 兰斯特捏着地图的手指不知为何微微颤抖,耳畔响过那夜菲尔丁的传音中。 “她的家乡靠近海崖,有一片十分苍翠的,青木林……” 他的目光陡然看向东面,那火势渐大,照亮了半片天空。 “我们得去那里。” 兰斯特的声音十分艰涩,心跳得很快。 分出一个骑士队,兰斯特也骑上马,带领着一行人前去。 他心底涌出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不去,一定会错过什么,又或者因为什么后悔。 俯身,他的马越来越快,变成了一只穿梭在夜色中的一支箭,将身后的士兵甩在身后。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再快,也赶不上。 他们抵达时,火焰已经完全将整个村子包裹,四周只有大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的响声。 他们一路行走,浓烟滚滚,沿路十分寂静,因为完全没有人类的踪迹,仿佛是一个空落落的破败村庄里生起了一场莫名的大火。 仿佛是神明降下的一场火焰,审判属于过去的不为人知的罪恶。 直到来到村落中心,那块躺了一地尸体的地方,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牢牢摄去魂魄。 满地的尸体,属于人类的外形,却在火光的照耀下脆化出黑色的碎片,不断随着炙热的空气上升,昭示着生命弥留的痕迹。 卡里的声音艰涩响起,打破了众人的寂静,道: “也许还有人类……” 卡里咽了咽口水,翻动着附近的尸体。 这一具尸体,泛着黑色的碎片,那一具,也是…… 他们身上的伤口十分骇人,几乎都是一击毙命的贯穿伤口,是十分凶残暴力的方式。 没有、没有活着的,更没有人类…… 转过身,卡里举起的剑缓缓垂落,用眼神传达着这个信息。 兰斯特的拳头攥得发白,面部的肌肉因极力克制而僵硬。 一片无声里,其他士兵还在搜查,但没有人觉得这里还会存在什么其他人。 四周的温度已经过于高,他们也该撤退了。 一名士兵在远处的一件屋舍前,却讷讷发出声音: “洛温……副官?” 这道声音并不大,却在一瞬间传进众人的耳里。 兴许是他们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才会这样敏感。 那间屋舍像一个即将被火焰吞噬的木笼,沾染上的火焰让其中浓烟滚滚,半掩住其中站立着的人影。 但他们太熟悉那道身影,即使只是背影,都能清楚地辨认出,那就是—— 兰斯特发出一声轻轻的低语,近乎无意识地带上一丝哽咽: “洛、温……” 而洛温并没有听到他的低语,闪躲过他的目光,手中的黑色利爪亮起,身侧的士兵快速做出反应,却无法落下手中的武器。 人群中心,兰斯特伸出手压住了卡里手中的长弓,直到那弓绷紧的弦渐渐松下去,其余士兵也在这样的举动中缓缓松弛了武器—— 众人面前,洛温的利爪虚弱地滑下,断开了禁锢那些人的绳索。 “啪嗒。” 那是绳索落地的声音。 是洛温摔落在地的声音。 也是兰斯特心中传来的,仿佛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响。 四周响起其他士兵的惊呼与喊叫,兰斯特在混乱中却已经听不见其他。 他的脚步笔直向着眼前的火海而去。 # 间奏:弗洛格 第61章 穿越 很轻,比之前还要轻。 兰斯特走进快要崩塌的屋舍内,打横抱起已经半昏迷的洛温,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如此。 他抱着人从火海中走出,四周的温度让所有人身上都出了一层热汗,兰斯特却手心发冷。 怀里的她呼吸实在太急促,半睁着的眼睛无法聚焦,喉咙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风箱,发出嘶哑无力的呼吸声。 四周士兵们的武器还在手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里,众人屏住了呼吸,却无法呼喊出一句劝阻。 兰斯特抱着近乎昏迷的洛温,就这么一步一步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 他的脚步踏在寂静之上,每一步都仿佛在众人心中荡出回响。 他的声音十足艰涩: “卡里,继续搜查周边是否还有存活下来的人。” 卡里答应下来,想问他要去哪,又止住了嘴。 兰斯特长官看上去并不能很好回答他的问题,他抱着人直直走向村子外——他们的马匹安置的地方。 而众人所站立的地方,满地的尸骨还没有完全脆化,唯一的活物就在渐行渐远的兰斯特的怀里。 卡里压低眉,目光仔细扫视着这片尸体横陈的村落。 无论如何,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查明这里发生的一切—— 至少得证明,洛温仍保留人类的神志,没有彻底陷入到无边的杀戮之中。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理由给她带上枷锁而非将她杀死。 兰斯特独自走着,向着村子外的方向,从一片火海的照耀下走进黑色的夜中。 他们的马无法进入村子,一早就因为火势受到惊吓,只能等在村子外。 “我们多久没有见过面了,洛温……” 他喃喃自语。 低下头,在黑暗中,洛温的脸颊因过度呼吸而变得绯红一片。 夜色中他的泪水轻易落下,滴落在洛温的脸上。 第77章 怀中人被这滴泪惊得睫毛轻颤,缓缓恢复了一点光芒,再次聚焦,暴动的情绪也在水迹中渐渐平息。 她抬头看向上方的夜空,而后看向兰斯特那双比夜空更沉的眸子。 “兰斯特,你为什么……在哭泣?” 她强撑着力气想要伸手,抚摸他的眼角。 兰斯特错愕的神情尚未敛起,心跳已如擂鼓。 他看着她染血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近乎本能地微微俯首,想去接住那份微弱的触碰——然而,那指尖终究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在他唇边咫尺之遥,无声地垂落下去。 兰斯特的呼吸一瞬间慌乱起来,他的双手无法放开她,因此只能用手将她的脑袋再抬起,贴近耳朵去听她的呼吸。 十分平稳。 她脸上病态的红晕也褪去,兰斯特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残留的眼泪却不听话地重新积蓄起,滴滴答答和她身上的鲜血汇聚到一起,落了满地。 * 洛温睁开眼睛,头顶是一片在夜色中摇曳的树木。 土地还保留着刚下过雨的湿润,一阵风吹过,居然让她闻出了几分属于大海的咸腥。 “啊……” 她试着起身,但稍微一动,脑袋传来一阵剧痛,仿佛遭受过什么重创一般。 是的,是了。 她的确遭遇重创,下班路上被货车撞飞怎么不算。 但为什么她还活着? 低下头,她看到自己一身奇怪的复古衣裙,垂落下的长发是深栗色,就连双手也十分陌生。 太稚嫩,太苍白,太瘦削。 她花了好一段时间确定——自己穿越了。 穿越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未知世界的森林之中,而这个身体的主人是一个身体虚弱的小女孩。 具体年龄不得而知。 长叹一口气,洛温还是扶着自己发疼的脑袋,一路走着。 这里实在荒无人烟,但她可不能待在这里,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但夜晚呆在一片没有火光的森林,将会十分危险。 她得到一个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 树上? 不,她已经快要没力气了…… 夜晚的森林实在是太黑了,她几乎是撑着一口气在行走。 “呼、呼……” 她的呼吸声实在太大,她无法听到其他声音了,只剩脚步固执地向前移动。 终于被一块石头阻挠,她“碰”地摔倒在地。 得起来,不能在这里睡着…… 但是身体实在太沉重了,洛温尝试借助上肢的力量将自己支起来,但双臂的力量所剩无几,只能再次摔落在地。 洛温躺在地上,一双眼睛不甘闭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微白,熬了一整夜。 清晨又传来鸟鸣,洛温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流逝。 这时,混沌中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孩子……你是哪户的孩子?” 洛温近乎失去光泽的眼睛微动,抬起头,在晨曦中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已经因为清洗的次数过多而泛黄。 “没办法起来了吗……” 老人弯腰,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姿势,他似乎对如何与孩子打交道十分在行。 “我没有见过你,小家伙。” 洛温艰涩的呼吸着,靠在老人的胸膛里,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抓住他长长的胡子,力气并不大,只是不愿放开。 要是被这人抛弃了,她真的就得一转眼又死在这里了。 老人见状也并不恼,任由孩子抓住自己的胡子,声音里带上一点笑意: “看来,得把你带回去才行了……” —— 等洛温再次睁眼时,已经在一间看起来十分温暖干燥的房间内,身下的床铺十分柔软。 那个救了她的老人推门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洛温瞪着一双眼睛等待什么降临一般。 过了好几秒,无事发生。 完,天崩了。 她上学时最讨厌的就是英语,如今依旧讨厌重新学一门语言。 不过对面的老人似乎误解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来,走近,他手里的盘子上有一块面包。 他不给,洛温便不敢伸手。 那双眼睛都快要黏在那块干瘪的面包上了,老人叹了一口气,将面包亲手拿起,放到洛温手边,低声说了一句短促的话音。 洛温猜想那一句是“吃吧。”。 她伸手接下,大口吃了起来。 这具身体似乎饿了很久,这块面包很快就被她吃下大半。 老人看着她这幅吃得仿佛花猫一般的神情,乐呵呵地笑出了声,引得洛温警惕地停下动作,一双翠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人,似乎害怕他会对此感到不快。 老人低声又说了一句什么,粗糙的手抚摸她的头顶,于是洛温稍微放下心来,继续啃着那块干涩的面包。 等吃过早餐后,老人进了一件堆满杂物的屋子,从一堆灰尘中翻找,一阵咳嗽声后,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 洛温扒在门框边,老人手里举起一本本书对她微笑,让她心生不详的预感。 经过一番努力后,洛温还是不甘不愿地坐在了桌子前。 “尤利西斯……这是我的名字。” “……名字。” 洛温拙劣地开了口,对那段拗口的名字直接略过,但尤利西斯却十分高兴。 “对,‘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呢?让我想想……” 这句话洛温出乎意料地听懂了,不知为何她不想随意更改名字,按照自己名字的读音,她头一次试图将之转化为这种古怪的语言,发出了声: “洛……温。” 尤利西斯愣住了,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听错了,将她的“洛温”重复了一遍,得到小女孩坚定的目光。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你的名字叫做洛温,那么姓氏呢?” 洛温听不大懂,对这句话没了反应,只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尤利西斯挑眉,只好道:“好吧,那你的姓氏就沿用帝国孤儿的姓氏——阿卡索吧。” “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做,洛温·阿卡索了。” 洛温只听见“洛温”两个字,对着尤利西斯愣愣点头。 —— 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后,洛温逐渐意识到她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座教堂,教堂坐落在一个名叫弗洛格的小镇。 作为这间破败的小教堂唯一的神职,尤利西斯每天都很忙。 很为神职,他得主持礼拜、传授圣典,镇子上的大小活动与事件他都得参与,空闲时间还得应对告解室里愁容满面的人们。 洛温坐在教堂大厅的长椅上,晃荡着双腿,四周空无一人。 这里的教堂实在是太小,长椅也只有稀疏的几条,而这里的人们对神明的信仰也十分薄弱,每周会来做礼拜的人少之又少。 于是像这样宁静的下午,一般却很少有人会在这里,洛温早已习惯了这样孤独又静谧的时光,也好让她一个人思考一些问题。 比如——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 一道轻缓的脚步声却打断了她的思绪,让她忍不住回头看去。 在教堂光线明亮的正门口,一个奇怪的小男孩正缓缓靠近。 奇怪是因为,他全身雪白的颜色,头发、睫毛,甚至瞳孔都是灰白的颜色。而那双眼睛似乎看不清东西,让他只能摸索着前进,脚步一顿一顿地追寻着两侧摆放整齐的长椅。 眼看人近了,那孩子也没有多大反应,洛温头一次生出主动开口的念头: “你好?” 刚说完她就后悔不已,自己的音调依旧十分古怪。 面前的小男孩却被吓了一大跳,似乎没料到这里居然有人在,整个人僵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 “你好。” 等待小男孩走近,他试探着坐到长椅上,却和洛温隔了好远。 他灰白的眼睛抬起,看向教堂中心的天窗,似乎对那个方向投来的光线十分敏感。 “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声音……你就是那个被尤利西斯神职从青木林里带回来的孩子吗?” 洛温点头,随即意识到他不能看到,于是道:“是的。” “我叫做班宁,班宁·乌莲卡,从小在镇子上生活……你的名字是?” “洛温,洛温·阿卡索。” 两人间又恢复寂静,而班宁似乎感到一点放松,他不动声色地坐近了一些。 “我的母亲正在告解室里接受神职的告解……她让我在这里等她,说哪里都别去。” 他的声音带上一点沉闷。 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十分贪玩。 而班宁的母亲要求他这样乖乖的呆着,他能乖乖呆着才是少见的事。 第78章 不过,他的眼睛…… 洛温凑近了一点,观察男孩那双缓缓眨动的眼睛。 他完全不能察觉自己的靠近一般,毫无动作。 洛温的心里生出一点恻隐之心,道: “只在附近活动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班宁愣了一愣,点头。 于是下一刻,他的手被洛温牵起。 “我们去外面,晒晒太阳吧!” 那双手很温暖。 照顾着他看不清路,手的主人缓慢地向前挪着,班宁的每一步都很踏实地落在地上。 屋外阳光大亮。 第62章 雪白 茱莉安从告解室里出来时,一如既往走进教堂的连廊里,随后进入教堂的大厅。 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一人。 她的儿子最习惯呆在这里等待她了,除了这里他还会去哪? 眉毛微微皱起,她快步离开大厅,屋外的光线明亮到刺眼。 在教堂大门的不远处,一片荒芜的草地上,班宁正蹲在地上,举起一株什么小草放在眼前,看得十分认真仔细。 而在他的身边,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也蹲在地上,嘴里说着什么,拔下一枚小草,举到班宁的眼前,被班宁接住后,她又说着什么。 班宁听得很认真。 真是她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班宁看起来很开心。 她扶着门框,露出微笑。 这之后,连续好几周,洛温都能在教堂遇见班宁,有一次甚至是尤利西斯亲自牵着班宁来找她。 晚间,餐桌上,洛温欢快地咬着沾满果酱的面包。 尤利西斯道: “看来班宁很喜欢你。” 洛温点头,嘴下不停。 “你不感到害怕吗?” 这下洛温不得不停。 她抬起头,尤利西斯脸上的神色并不严肃,也不轻快,让她一时半会无法辨认出他询问这句话的目的。 只是,为什么会害怕? 白化病患者而已。 于是她摇了摇头,继续心无负担地吃起来。 尤利西斯似乎叹了一口气,没继续展开这个话题,只叫洛温不要吃那么快,小心噎着。 —— 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后,教堂附近的小孩都熟悉成了一片。 这天,洛温躺在草地上,手里拔着草,望着天空的白云发呆。 身边响起了小孩子们玩耍的嬉笑声。 虽然她的身体还是一个小孩,但她实在没兴趣和他们一起玩那些幼稚过头的游戏。 所幸,他们也并不邀请她——自从她和班宁一起出现后。 突然,嬉笑声停住,只剩下一个孩子压低声音故弄玄虚。 “我昨天又看见了那个可怕的家伙……” “哪个啊?” “嘘!” 似乎说出那个人具体的名字就会被谁发现一般,男孩连忙制止了小伙伴的追问,继续道: “我听我妈妈说,那个老头是个疯子,要我们离他远一点!” 这时另一个小孩又忍不住插嘴,道: “但是前几天我遇见了他,他还给我好吃的……” 剩余几个孩子吃惊地望着他。 “那你没有事吧?” 胖小孩挠头,一脸不解。 “你们为什么总是不喜欢他?” “因为他看人的眼神不对!我总觉得他看的不是我……仿佛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我觉得是因为他整天的疯言疯语,比如‘恶魔就要再次到来人间,神明会惩罚所有人!’。” “对!他还说我们得向神赎罪!” 胖小孩听完感到震惊之余,默默收回了自己刚刚说他的好话。 “那好吧,他的确是个怪家伙……” 说到怪家伙,几人不约而同向另一侧躺在地上乱拔草的洛温身上。 洛温察觉到视线扭头看了过来,四人纷纷转回去。 随后那几人嘟囔道: “再怪也没有那个雪白的人怪,她居然能和那个怪家伙一起玩……” 洛温无所谓地闭上眼睛。 下午时分,洛温从尤利西斯手中接过几枚铜币,帮他去镇子上买一些东西。 尤利西斯看起来已经十分苍老了,但身体依旧健朗,这次跑腿也有锻炼洛温的意思。 镇子中心还算热闹,在这样一座与世无争的边陲小镇里,人们大多安居乐业,与人冲突的事件极少——至少她在告解室里不小心睡着时听到的从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她看好了蔬果,正要放下铜币,街角转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住她的视线。 是茱莉安,她带着班宁一起来到了集市。 她的身型十分苗条漂亮,在人来人往的小镇集市中依旧十分显眼,不止洛温被她捕捉视线,人群中的其他人也都被这份美丽夺取目光。 “小姑娘,你还买吗?” 洛温收回视线,细数手中的铜币。 突然,一声女人的高呼再次将四周人的注意夺去。 “茱莉安女士,我真的非常倾慕你!我已经做好了万般准备!” 茱莉安耍开贴上来的男人,手臂用的力气几乎称得上是厌恶。 那当街拦人的男人毫不气馁,手追了上去,握住茱莉安的小臂。 “我已经等你一个多月了……在此之前,我已经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说了我要娶你——只要你同意,你马上可以住进我那刚建成的房子里,阳光、鲜花、每天清晨的面包与牛奶,我都会为你准备好!” 洛温的数钱的手顿住,刚想把钱放到对面摊位老板的手中,发现他的手已经收了回去,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人群中的那一团乱象,忘了生意。 于是洛温也只能回头看去,茱莉安似乎遇到了麻烦。 茱莉安被那可怕的音量震得头皮发麻,男人的手掌十分粗糙有力,让她一时心生恶心,空闲的一只手没有办法,松开了一直紧紧牵着的班宁,捂住自己的嘴,竟是想要呕吐。 四周响起的议论声陡然增大。 那男人着实遭受了巨大的侮辱,手上的力道一松,茱莉安逃脱后接连后退,疯狂擦着自己的手臂,扶着墙一边还几欲作呕。 一旁的人看不过去,高声笑道: “得了,米莱,你得找面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有几天没好好收拾自己了!” 米莱局促不安地收拾自己,引得四周的人再次发笑。 而在一旁被松开手的班宁只能不安地站在原地,既不敢在这个时候添乱寻找母亲的手,也不敢随意走动,被夹杂在随茱莉安移动而变换的人群中,失去了依靠。 一只粗糙的大手在所有人发出哄笑时伸了出来,一把捂住了班宁的嘴,将人抱起,夹在腋下,佝偻着身子乘乱向着一旁的小巷而去。 而除了洛温,没有任何人看到。 那是一个十分奇怪的老人,稀疏花白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不知是哪个季节的,沾满了泥污,一双眼睛十分浑浊。 不行,班宁! 洛温想要大声叫嚷吸引人们的注意,但此时的大家只顾得上那场闹剧,还有谁会听得见一个十来岁小孩子的哭喊声? 她握紧了拳头,将铜币紧紧压在掌心。 没有时间去思考对策了,那个古怪家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口,而那条巷子错综复杂,进去之后,不知会在哪里彻底消失踪迹。 到时候再想找到被拐走的班宁可比现在更难…… 洛温心里有了决断。 她放下果蔬,看了一眼那个依旧被围堵在人群中心的女人,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小巷。 先确定班宁的位置再说! 那老人的步履蹒跚,但并不慢。 在细长狭窄的小巷中,他绕过堆放的杂物一路向前,直到停在一扇破败的门前。 那是一件已经空置许久的危房,门几乎快要碎掉,推开时发出一道刺耳的嘎吱响声,让老人警惕地扭头环顾四周。 洛温连忙蹲下身躲在一旁的干草后。 再起身,那人已经进了屋。 已经确定了方向,洛温一咬牙正想离开,身后的巷子中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人踢翻在地发出巨大响声。 随后,一个苍老声音的低声咒骂响起。 “该死,我的刀!” 洛温的脚步瞬间顿住,额角划过冷汗,眼前已经想象到那扇破旧的门扉后可能出现的画面。 她抿起嘴。 等不了了…… 门再次被老人推开,他低声的咒骂还断断续续,将门掩好后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替代品。 就是现在了。 洛温立刻从角落中走出,轻手轻脚推开那道该死的门。 还好,没有发出声音。 她松了一口气,进了门内,却狠狠皱起了眉头。 班宁双手双脚已经被绑好,嘴也被堵住,一双眼睛正对着阳光的方向,可视野中的光线没有半点变化。 第79章 他看不见,于是也看不到丝毫希望。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被利器划破的伤口,还在流着鲜血,在他洁白的皮肤上尤其刺眼。 似乎是因为他的挣扎躲开了利刃,那道伤口并不深。 凶器躺在地上的不远处,是一柄断掉刀柄的锈刀。 洛温深呼吸,慢慢靠近,在捂住班宁的同时在他的耳边说道: “是我……” 班宁刚要挣扎,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意识到来人是谁,咬紧了牙关,微微点头。 洛温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连忙给他松绑。 可那老人系的是一道接连一道的死结,似乎根本没有让这个孩子继续活下去的打算,洛温皱着眉满头大汗解了好久,终于解开所有的结,扶起班宁正要离开。 门口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你这小东西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想放走我给神明的祭物!” 他愤怒地大喊一声,快步走近,气势汹汹,手里的刀反射出铮亮的光。 跟随他而来,屋内光线骤暗,他的身影将整间屋覆盖。 不好…… 洛温仰视着眼前的老人,额角流下冷汗。 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苍老、佝偻的老人依旧是不可能战胜的。 但她紧握住班宁的手,没有丝毫放松,而是突然大喊: “你、认得我!” 老人的脚步顿住,被这一嗓子喊得呆住,仔细辨认着洛温的模样。 很快他认出,这个小女孩便是在教堂中新收留的那个小姑娘——在他去教堂寻求宽慰时曾经碰到过。 他的手顿住一瞬,又重新攥紧手中的刀。 “那又怎么样?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但是乖孩子,你得把你身后那个雪白的娃娃给我。” 洛温忍住被刀上寒光激起的胆颤,努力开口: “如果你要用刀子对付班宁的话,尤利西斯神职不会再谅解你的罪恶……” 老人浑浊的目光中闪过几丝扭曲的怨怼,面对眼前这个小孩居然发狂地笑起来。 “已经无所谓了……神明,根本不会帮我们!尤利西斯就是个骗子,我的头还是那么疼!这根本就没有用!” 他摇摇晃晃地靠近,洛温的额角被冷汗彻底浸湿。 似乎想到了什么,洛温一咬牙,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滑落在地。 她的声音低下去: “尤利西斯神职就在附近,只要我再高喊一声……” 老人的脚步顿住。 面上扭曲的神色不自然地猛地凝固住,连同目光一起变得灰败。 竟是像一块蜡像一般停了下来。 在他身后,一道脚步泄露出声音,另一道苍老的声音温和带笑: “洛温,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的?” 第63章 更换 是了,是时候让那孩子独自出门学习如何与陌生人好好交谈。 尤利西斯合上厚重的圣典,意识到自己又在走神,屋内的光线昏暗,仅有一支烛台散发着平稳的光线。 他放下书,将烛台紧握在手,走进了深夜之中,停在一道熟悉的门口,轻轻推开。 屋内,洛温已经紧闭双眼,在柔软的床铺里睡得正酣。 她好像从来没有睡眠上的问题,这一点尤其符合她小孩子的外表,至于其他…… 尤利西斯从来没见过这样聪慧的孩子,如此会察言观色,又勤奋好学,只不过总有一点奇怪。 比如她并不喜欢鲜花,或者说,她缺少一些对情感的体会与表达。 尤利西斯曾经见过这样的孩子,那是他还是个青年时,在王都,那双总显得精神不振的眼睛,好像永远不会因为什么流泪。 他返回自己的房间,在抽屉里拿出几枚铜币,放到桌面上。 次日清晨,阳光穿透雾蒙蒙的玻璃,落在铜币上,随后,一只手将之全部拢在手心,交到了一双捧起来的手掌中。 “洛温,你帮我买一些果蔬回来。” 他并不担心洛温与人沟通的能力,但心里总有些习惯地放不下,于是依旧选择跟了上去。 —— 破败的小巷内,一扇快要腐朽的木门前,尤利西斯收回手,缓步进了屋内。 屋内的光线实在暗淡,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洛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 洛温抿起嘴,准备接受尤利西斯的数落。 但他却没再说下去,只伸手抓住那与他年岁相仿老人的胳膊。 “先把班宁带出去吧,他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几人一路走进喧闹的巷子外,那里又一片依旧吵闹的人群。 只不过这一次的喧闹并不是因为那个滑稽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告白,而是茱莉安满脸的泪痕和失去所爱的焦虑。 “我的天,我的班宁,我亲爱的孩子——” 那个被嫌弃的男人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因为这一切好像都是他所导致的。 四周的人群议论纷纷,在大街上高喊着班宁的名字,但无人应答。 在这样的乱象中,尤利西斯一行人的出现很快让众人一静。 茱莉安冲了过来,紧紧抱住被洛温牵着手的班宁,美丽的眼中满是心疼,摸着他受伤的胳膊不住哀叹。 找到了孩子,一场闹剧终将落幕。 没有谁关注那个疯了一般的老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被尤利西斯抓着胳膊。 但茱莉安关注。 几人来到教堂中,茱莉安停止了抽泣,再次向尤利西斯与洛温道谢,随后问道: “神职,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已经疯掉的家伙?” 尤利西斯闭上眼睛,长久的沉默中,身侧女人的视线灼灼,他做了决断,睁开眼睛。 “他的确得……得到惩罚了。” 茱莉安笑了,“那之后我通知镇上的人,将他锁起来……早该这么干了。” 尤利西斯不置可否。 等夜渐深,尤利西斯躺在床上,睡不着。 翻过身后正对着房门,门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随后是一双在夜色中泛着光的翠绿双眼。 洛温轻声道: “爷爷……” 她缓缓走近,来到他的床边,这时他才看见她满面的疑惑不解。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班宁?” “……因为在这里,在赫利莲卡?帝国,‘白色的人’是罪恶的化身,人们恐惧与众不同。就像你吃的面包,如果有一天我带回了一块蓝色的面包,你会吃吗?” 洛温想象了一会儿,摇头。 “是的,你不会吃,你会觉得它发霉了,吃下去一定会坏肚子……但蓝色的面包本身没有问题。” “那与众不同的人该怎么活下去呢?” “……也许他们应该试着隐藏自己的与众不同,如果隐藏不了……” 那么蓝色的面包只有被人们恐惧的份。 甚至,对于班宁这样的存在,他的四肢对于一些潜藏在森林之中的巫师来说,是十分好的原料,可以用来制备召唤恶魔的术法。 —— 又是几日,教堂外的阳光下,洛温带着班宁在草地上行走着,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就能让班宁露出开心的笑容。 教堂门口,再次结束告解的茱莉安目光灼灼,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尤利西斯,我觉得洛温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在她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紧紧衣摆沾染上阳光,便不再前进,视线与她一样看着不远处草地上的两个孩子,目露怀念之色。 “当然,洛温是我见过最乖巧的孩子。” 并不爱说话,但也并不惹事,偶尔还能照顾他人的情绪。 尽管,他无法辨认出有几分真心。 茱莉安在长久的沉默中做出一个决定,她缓缓回过头,道: “班宁需要一个玩伴,一个姐姐,一个能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 尤利西斯的眉头微皱,但依旧无法辩驳茱莉安所说的话,点了点头。 “我想把她带走。” 还没等尤利西斯皱起的眉头继续诉说什么,茱莉安的声音又显得十分高傲地扬起: “神职,您年纪已经很大了。” 尤利西斯的嘴顿住,他被这一句话堵得无法开口。 现在他的年龄来到了七十周岁,在这个人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的时代,他不可不谓长寿。 连他也无法确保自己还能活多久,如果在洛温还未成年之前他就已经死去,那么这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况且,随着她年岁渐长,您不害怕重蹈覆辙吗?我的好姐姐曾经就是在舆论的压迫下离开了你。” 尤利西斯脑中闪过那个宛如精灵一般活泼灵动的少女,明知道茱莉安话中的漏洞,但还是心中一松。 她的好姐姐,奥菲莉亚离开了,并不简单是因为当时四起的流言说两人的暗地关系,更有她自己也想离开的意思。 第80章 那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并不应该困在任何地方。 但这些茱莉安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些流传进她耳里的谣言,并以此威胁自己。 尽管如此,尤利西斯还是开了口: “你得问问洛温的意思。” 茱莉安露出笑容,将他的这句话当作完全的让步。 等洛温带着班宁走回屋内时,两人已等待多时。 她接过尤利西斯递来的水,将另一个杯子递给班宁。 茱莉安露出微笑,温声开了口: “洛温,你在这里呆得还习惯吗?” 她点头。 下一句话便让她愣住。 “班宁很喜欢你……你让我想起了班宁曾经离世的姐姐。我一直认为他缺少一个姐姐……所以你愿意当班宁的姐姐吗?” 听到这句话,洛温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茱莉安,那张充满微笑的脸,十分温柔美丽。 尤利西斯深重的皱纹中,那双眼睛却不辨情绪,安静地望着她,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但洛温心中已经凉下半截。 这幅场景她太熟悉了。 在她还呆在孤儿院的那几年,因年岁较小,许多家庭来来往往都会关注到洛温,因为她年龄合适、性格文静,十分适合领养。 那时候坐在桌对面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便面带审视又或者自以为温和的微笑,看着她。 洛温会低下头,不去看他们,只对他们的问话简单回答,显得更加文静。 很快,第一个家庭选中了她。 那是她噩梦的延续,一直到那对夫妻被以虐待儿童罪逮捕,她的日子才重新见到光明。 她再次回到孤儿院,院长对她露出不忍的笑容,仿佛是在同情她的遭遇。 但那些都是无用的东西。 她再次接受那些相看,但来的人越来越少,坐在对面的人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直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一端。 茱莉安和那时候想要领养她的那些父母没什么两样。 她怀揣着对新生活的向往,想要迎接一个孩子来到自己的家中,对这个全新的孩子抱以希冀以及模板,满心以为她就是照着自己理想中成长出来的幼苗,能在以后的某一刻长出他们想要的花朵和果实。 洛温厌倦了这一切。 茱莉安还在絮絮说着。 “如果你来了我们家,你还是可以经常来到教堂见你在附近的朋友,这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家中还有美味可口的点心,比麦香糖果还要美味……” 而尤利西斯没有表示,和那时候只会坐在一旁微笑的院长没什么不同。 不,也许他应该多多介绍自己的优缺点才是,这样这场收养才会显得更加完整。 但是尤利西斯并没有这么做。 也许,他也并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温突然想起来,自她来到这里生活,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而已。 一道温暖在茱莉安逐渐模糊的话音里贴上她的手,让她一时忘记了思考。 那是班宁的小手,试探着紧紧靠住她的手指,却不敢轻举妄动,像之前那样牵住她的手。 洛温侧过头看他。 班宁依旧目视前方,看不见使他无法看清在场任何人的表情,于是他有十二分的理由选择高兴。 脸颊红扑扑的,贴上她的手默默表达着自己的期待。 洛温收回视线,终于开了口: “可以,我当然愿意……” 第64章 假如 茱莉安又一整夜没有回来,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屋门一声轻响,洛温知道她终于回来了。 自她被收养之后又过了八年,这八年让她身量渐长,也渐渐适应了这个异世界的生活。 睁开眼睛,她便起了床,收拾自己,开始做饭。 茱莉安匆匆吃下一口,便离开餐桌睡了过去。 很快,随着夜色的褪去,天边彻底亮了起来,班宁摸着木门来到了桌边,吃起早餐。 洛温则开始收拾餐具。 “母亲呢?” “已经睡下了。” 班宁吃不下几口,和洛温说上一声便回到房间里去,伏在桌上开始写信——那是他的工作。 洛温摔了摔手中的水,来到他的房前。 他的房间光线明亮,屋内各处可见的地方都包裹上软布,防止他偶尔碰撞上。 他长长的睫毛都快要碰到那张薄薄的信纸,一笔一画写得十分认真。 见状洛温放下心来,回去继续收拾餐具。 等门口传来一点脚步离开的声音,屋内人微微抬头,皱起眉闭上眼睛,手指颤抖着摸上自己的眼睛,压抑着翻涌的不适,手指将笔尖捏得极紧。 等到下午,茱莉安终于醒来,她喊上洛温一起处理麦芽,一般她们将会花上一整个下午直至晚上的时间来酿酒。 那味道并不好闻。 她们正在院内忙时,前门处传来门开的声响,班宁抓起门口处一把打磨光滑的长棍正要出门。 茱莉安闻声看了过去,大声问: “班宁,你要去哪?” 屋内,班宁转过身,露出一个笑容。 “妈妈,我还是去那个老地方。” 班宁喜欢在哪里一个人看书,或者打盹。 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他——就连偷偷跟上他的洛温也不会。 洛温简单冲洗了双手,便想偷偷陪班宁出门去,却被茱莉安的皱着眉制止住。 “这里还忙不过来,你就别跟着去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第二天,他们边来到集市中的一件人来人往的酒馆,兜售酿制的啤酒。 在酿酒上,茱莉安似乎有着非凡的天赋,她能够轻易品尝出那些酒水的优劣,并将它们以合适的价格卖出去。 她习惯了在小镇上生活,只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所要接受的目光也变了味道。 酒馆主人尝了一口新鲜啤酒,发出一声长叹,舒服极了,只是目光一扫,看到了茱莉安身后的洛温。 除去个头比一般女性高上一些,她的身材苗条,四肢修长,五官清秀,已经是镇子上成熟的大姑娘了。 “茱莉安,你家的这个姑娘可不小了,也是时候找个镇上年轻的小伙过日子了。” 茱莉安数着铜币,长出细纹的美丽脸庞上笑容一顿,目光中隐隐有几分抗拒。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老醉鬼,我的女儿可还没有动过心,我可不能强求她离开我的身边。” 老醉鬼眼睛眯缝,打量茱莉安。 这种话从这样刻薄的一张嘴里说出,总让人不相信。 这让他不禁恍惚想起镇上的传闻——茱莉安根本没有让洛温嫁出去的想法。 毕竟她可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茱莉安并不是那么慷慨会给孩子准备嫁妆的人。 更何况她的儿子,那个苟延残喘的病秧子,镇上人人传言的邪恶怪人,还需要有人—— 回到家中,茱莉安愤愤放下装酒的篮子。 她银灰色的眸子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岁月在她的眼角积聚,本该成为慈爱优雅的笑纹,现在却让她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凶悍。 “洛温,你就别想着嫁出去了……你得照顾班宁一辈子!” 洛温紧随其后,放下手臂上的篮子,一如既往麻木地点头。 当然可以,于她而言,这根本不成问题。 但是茱莉安却对她这副反应十分不满意。 “你听到了吗?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 她的话音顿住,看到了从屋内一角缓缓走出的班宁,他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 他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已经她所说的话,秀气的眉毛皱起,摸索着向这边走来。 茱莉安抿紧嘴唇,不动声色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 她并不想要在班宁面前说这些,那样显得她像一个十足的坏女人一般——即使镇子上很多人都这么说她。 她大步离开,留下洛温与班宁两人。 班宁开了口,声音里满是无奈: “姐姐……” 洛温走上前,扶起他的胳膊,将他往屋里带。 “别担心我,我本就不想嫁人,即使没有母亲,我也不会想这些事情。” 班宁顺从地坐在屋内的椅子上,桌面上还摆放着他一早没有写完的信笺。 在这片大陆,识字依旧是一个近乎垄断的技能,茱莉安却识字,并教会了班宁。 班宁偶尔会给其他人代写书信,他的字迹清晰整洁,用词准确,有固定的镇民会让他代笔。 洛温将信拾起,仔细查看其上的内容,字迹整洁,调理清晰。 她露出笑容。 事实上,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对一切都十分满意。 虽然班宁的眼睛看不清,但他能够自食其力,他十分喜欢阅读,镇子里尤利西斯神职的藏书他有大半看过,他能以此为生。 虽然茱莉安的脾气火爆,甚至不愿意给予她过多的自由,但她提供的庇护也支撑至今。 第81章 她并不是一个多么有追求的人,像这样的宁静,不需要任何争夺的宁静,正是她所需要的——只要简单地守护着自己的一生就已经足够幸福。 一片沉默里,班宁突然开口: “姐姐,要是没有我、和我的母亲,你会选择做什么?” 洛温思索片刻,想到尤利西斯的模样,道:“也许我会选择去阿米索亚修道院,当一名修女。” 班宁似乎想到她身穿修女服的模样,喉头一哽,竟然露出微笑。 “那也十分适合你的,姐姐。” —— 这日清晨,茱莉安又没回来。 记起昨日她的嘱咐,洛温没有贪睡,起床后将酿好的啤酒装好,向着酒馆走去。 推开酒馆的门,老板清洗着桌面,放下手中的抹布迎来。 “怎么只有你,好吧,茱莉安她又有事?” “是的,卡福特先生。” 卡福特无可奈何挑了挑眉,失去与美丽妇人见面的乐趣,让他一时兴致缺缺,打开装满酒的罐子尝了一口,咂摸出和上一批差不多的味道,便在衣兜里翻找铜币。 身后,门又响了起来。 洛温好奇转头,现在这个点进酒馆的,一般不是为了喝酒,毕竟谁都不想一大早烂醉如泥——酒鬼除外。 她翠绿的眼睛与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对上。 那是个奇怪的男人,一身便于行动的装束,一看便知是来到这里短暂休息雇佣兵。 那男人直视也并不感到尴尬,反倒是走近了一点,对洛温行了一个绅士礼节——那是洛温猜测的,她从没在这个偏僻的小镇看过这个姿势。 “美丽的小姐,我名叫米勒,已经关注你有一段时间了,今天我斗胆出现在你的面前,只为问你愿意和我远走吗?” 那用词拗口又带着点异乡的腔调,一时让洛温愣在原地。 还没等洛温回答,她身后的卡福特却先喊了起来,充满欢乐: “等等等等,外乡人,你这样做并不可行!至少,你得和她的母亲说上一嘴,她才能有机会和你走!” 那男人愣住,看向洛温,询问卡福特所说的话正确与否。 洛温愣愣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陌生男人露出笑容,道: “抱歉,我并不知道,因为在我的家乡,只要你愿意随人远行,就能直接离开。并不需要其他人的认可。” 卡福特的胡子一跳一跳。 “是吗……那你们那可真是自由……” “是的,西西里亚,一向如此。” 不知想到了什么,卡福特的胡子也不抖了,沉默地点点头。 男人对洛温露出亲切微笑,点头离去。 留下的卡福特几经沉默,还是将铜币塞进洛温手中,声音微低道: “你想去吗,姑娘?也许你可以试着和茱莉安提一嘴。尽管他个雇佣兵,但他来自十分有名的西西里亚,那里的传统是一生钟爱一人,如果你确定和他走,他会对好一辈子……不管怎么说,也许你跟着他,会比在我们镇上快活得多……” —— 这之后,日子恢复平静,洛温没有等来那个名叫米勒的雇佣兵登门拜访或者再在街上遇到他。 听人说,他已经离开这里了,跟随雇佣他的商队一起。 这天清晨,茱莉安回来了,她几乎是夺门而进,满脸的泪水还有乱糟糟的头发。 洛温犹豫着试图开口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茱莉安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吃完早餐后便回到房间将自己关了起来。 直到傍晚时他才一脸憔悴,睁开眼睛,面朝上躺在床上,双眼布满红血色,似乎完全没有休息。 “咚咚咚。” 屋门响了起来。 洛温一边询问门外人是谁,一边推开门。 是消失有一段时间的米勒。 还没等她说上一句,茱莉安踉踉跄跄跑出,赶到门边,发现屋外并不是自己想要见到的身影,黯然神伤。 但见到来人的米勒毫不怯场,对洛温微笑后,又对茱莉安打招呼道: “傍晚好,尊敬的夫人。” “洛温,他是谁?” 洛温张口正待解释,米勒已经开了口: “我是一名雇佣兵,来自西西里亚,我想向您询问,我是否能带走您这位美丽的女儿——” 茱莉安失眠了一整天的脑子发疼。 门外夕阳里,沐浴在阳光中的两名年轻人都看向她,一个目光炯炯有神,一个面容刚刚张开显得十分清秀美丽。 她扶住一边门框的手指颤抖地捏紧了。 与眼前的一切相对,她的容颜已不再,甚至昨夜与她厮守、发过山盟海誓的情人也不再宽慰她,而是怒斥她的不知检点——她仅仅告知了她的过去,比如班宁的故事,这明明也是他所想知道的,现在却矢口否认,怒骂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妇人,才会容许他人犯下这样的过错。 那么他呢?他在与自己做什么? 那张曾经觉得十分英俊的帅气脸庞在夜色里不断扭曲,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他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又冰冷十足的模样,好像爱自己,自己就只有接受的份。 现在,那张脸又重叠到眼前的这个站在夕阳里的帅气小伙身上,让她的心脏不断颤抖。 哦,真是幸福啊…… 但这幸福与她无关,甚至灼烧到了她! 她的嗓子干涩,说出的话里带上了过于激动的颤音: “不……你不要妄想!” 洛温心生不妙的预感。 茱莉安靠近,给了米勒一个凶悍的眼神,让他不自觉后退一步,眉头紧皱。 “请不要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我不会把我的女儿嫁给你,任何人都不能!何况你只是一个流浪的雇佣兵……” 米勒露出几分受伤的神色,年轻人的自信总是很容易被击垮,但他还是带上几分希冀看向洛温。 而被他注视着的洛温一只手臂正被茱莉安死死钳住,让她甚至觉得发疼。 她几经蠕动的双唇只能带上歉意,低声说: “抱歉……米勒先生,其实我与你并不相识,你对我的了解也并不多……我并不值得你们钟爱一人的传统。况且我的母亲并不让我轻易嫁人,这里和你们那儿的习俗并不一样,请你另寻他人吧。” 米勒却误以为她也只是觉得自己是个没钱没势的雇佣兵,抿起嘴,看了一眼屋内两人,还是压不住年轻的气性说:“我不会放弃的。” 他走得一步三回头,洛温伫立在门前,目光始终淡淡。 很自由,她想。 她也想这么说走就走,不过…… 茱莉安猛地拽住洛温的手,扯回她的注意力。 那双银白色的眼睛十分美丽,在眼周出现了岁月的细痕。 屋内,班宁的脚步响起,又停下,整个人的身影陷入到已经渐渐降临的黑暗之中,让人捕捉不到他的面孔。 茱莉安的声音响在耳边,洛温收回视线看向她。 “你别想了,你得呆在这里。”一辈子都像她一样荒芜在这个破落的偏僻小镇。 洛温淡淡地垂下眼,并不回答她的话,向屋内走去,经过班宁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手臂,随后又缓缓移动到她的掌心。 “你在后悔吗,姐姐……” 这道声音十分低地响在她的耳边,几乎叫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抬头望过去,班宁已经松开了她的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茱莉安对他们的举动漠不关心,目光中还有压抑的愤怒与懊恼,大步离开了这里。 夜晚,茱莉安的房间里传来一道怒吼: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我都是为了谁?” 洛温翻了个身,将被子裹得更紧一点,再次睡了过去。 为了谁? 都无所谓。 第65章 不再 清晨的酒馆,卡福特仍然在擦桌子,对身后的茱莉安愤怒的喊叫充耳不闻。 “卡福特,你必须得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的酒你不再收了?你的顾客都等着我的酒呢!” 卡福特叹息一口,小胡子无言地耷拉下来。 “不会了,他们不会再等你的酒了,我也无法收你的酒……” 茱莉安明白了什么,死死咬住嘴唇,大步离开。 她带着洛温在镇上的街道里乱转,一连问了许多家老主顾,却都得到了拒绝的回答。 卡福特的门再次被推开,茱莉安神情憔悴,坐在卡福特刚擦好的桌旁,打开自己酿的酒开始喝。 那势头极猛,完全是奔着喝醉而去。 洛温伸手想要将她的酒瓶夺下来,却被她的胳膊一把挥开。 “离远点……你这个养不熟的小畜生!” 这逼得卡福特连忙放下手中依依不舍的抹布,赶忙把她手里的酒瓶扯开。 “你可别在我这里喝醉了,我可没有时间把你送回去!” 第82章 茱莉安目光定定看着他,眼眶开始有了发红的迹象,显得楚楚可怜。 “停,茱莉安女士……你可别对我用这招。” 卡福特叹了一口气,只能压低声音对茱莉安道: “你可别和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你以后卖不了酒了……茱莉安,你招惹上的是个大麻烦!” “那个男爵尚算年轻,他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一时之间,他的家族对他的惩罚。而你——茱莉安,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一片热恋中,失了魂魄……你有没有想过他离开后,你怎么办?你居然还不知死活地在他还没离开前就和他大吵一架……” “我接不了你的酒了,整个镇山都不会有人能接收你的酒了,茱莉安。” 卡福特抓起的酒瓶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推回来,茱莉安轻轻捏住瓶身却不再喝了。 她低声喃喃:“那个负心汉……完了,一切都要完了……” —— 茱莉安并非一直都这么骄纵,日子也没有现在这么好过——在那个男爵还没被罚派到这个再偏僻不过的小镇上之前,日子并不好过。 那是大约三年前。 她是一个为人诟病的寡妇,她有一个象征着邪恶的雪白儿子,唯一值得人们称道的,便是她收养了一个教堂里尤利西斯神职捡回来的孩子。 可这又怎么样? 在此之前,她所售卖的酒水一直都低于市场一般价,否则,没有人会买下她的酒—— 拜托,她的酒又不是什么佳酿,这个价格对于一个独自酿酒的寡妇来说已经很好了。 她的儿子与养女一直很孤独地生活在一起,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些不太懂事的孩子们不小心伤到他们—— 哦,没办法,他们也只是想和姐弟俩玩耍,驱散他们内心的孤独,只不过不太会掌控合适的程度。 毕竟,他们也只是孩子嘛。 在那之后,他们一家人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起来。 茱莉安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争取而来的,而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于是她无法自控地越陷越深,同时越发骄纵。 可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天下午,麻烦又找上了头。 他们的房屋院内,传来一声怒斥: “你就是个骗子,你看看你给我写的这封信,出现了不止一处的纰漏!” 还没进院子的两人纷纷皱起眉,洛温更是不能理解。 纰漏?以她对班宁的了解,一般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更何况是多处。 坐在椅子上的班宁头抬起,正努力大声打断他的话语,同时手臂微抬,想要从那个愤怒得仿佛他犯了弥天大错的男人手中拿到那封信,好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那男人高声大吼着,并不停止斥责,手中的信被捏得皱巴巴,丝毫没有将它交给这个本该检查的人手中的意思。 在她身侧的茱莉安已经按耐不住,冲进院内和那个老主顾不管不顾地吵了起来。 与以往彬彬有礼的态度并不相同,这老主顾仿佛变了一个人,满嘴莫须有的指控,丝毫让人插不上嘴的训斥,最后甚至直接上了手,将茱莉安推倒在地。 茱莉安发出吃痛的惊呼,那男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嫌恶。 “够了吧,茱莉安,我要我的钱,就这么简单!并且,以后我不会再找你们写了。” 坐在地上的茱莉安被洛温扶起,还没站稳便一把将洛温挥开。 她的呼吸急促,内心隐隐意识到又是谁在背后使坏,只是镇上居民们不约而同的举动才真的让她感到寒心。 她捏紧了拳头,面对一个强壮的哪怕只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的男人,也无法说上一个不字。 真是可笑…… 在僵持中,她还是从屋内拿出属于这次信件的钱。 等人走后,洛温从地上拾起那封信交给班宁,他打开后贴近仔细看,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没有错……我写的没有错……” 他听到洛温一声低低的叹息,从他手中拿走了那封信,轻拍着他的肩膀以做安抚。 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十分强烈清晰的念头——以后不会再有人找他写信了。 夜晚的餐桌旁,三人对坐,吃着不算丰盛但依旧美味的一餐。 茱莉安开口:“我明天再去看看有谁能收下我们的酒……” 剩下两人沉默不语。 没有人会了,他们心知肚明。 —— 两个月后,他们储备的钱财与粮食越见稀少,特别是在班宁又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后。 在这紧要关头,一个满面笑容的女人找上了茱莉安。 “是的,我是说,您的女儿也到合适的年龄了,我们这边愿意带您的女儿离开,你会得到一笔十足丰厚的礼金——至少,能满足您现在内心的那个数。” 站在院外的茱莉安眉头紧锁,听到具体数值后,更是眉心动了动。 洛温在屋内拐角,心中发寒。 她知道那个在老妇人嘴里的那个男人。 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仗着在镇上还算富庶,经常目中无人,做出一些让人心生厌恶的蠢事来,比如随意打翻商铺的摊子,和人打斗——以“骑士”之名,再比如,买走一些穷困潦倒的人,好给他当奴隶。 这妇人并没有说她去了那男人家中该会发生什么,做他的妻子?可笑…… 她只会被当作一个玩具,随意丢弃。 不,她不想去。 洛温站了出来,目光直直看着正在交谈的茱莉安,对上她打着颤的瞳孔,捏进了拳。 而在两人对面,老妇人的眼睛都快眯缝在一起。 看到来人清秀的面庞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将她送过去,少爷一定会高兴至极,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茱莉安本来摇摆不定的眸子却被这双突然冒出的淡然眼睛激起火光。 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她不会去,她不想去……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放大: “什么意思,洛温,我亲爱的女儿?你认为我会把送走,只为了一些虚无的钱财是吗?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大步离开了老妇人面前,她快步走到洛温身前,双眼瞪大,眼白突出,眼珠从她消瘦的眼眶中突出,看人的时候就像在刮扯那人的皮肤。 洛温只是沉默地对上这双愤怒的双眼。 太熟悉了,这样的眼神。 面对她的沉默,茱莉安扭过头,开始对那妇人出击,骂她是个只会找烂骨头的蠢狗,对着主人摇尾乞怜。 妇人笑意堆满的脸上挂不住,划过几丝怨毒,争吵不过茱莉安,悻悻地离开了。 站在门口的茱莉安大喘着气,像快要坏掉的风车,每旋转一圈,就要卡壳一次。 夜晚降临。 小屋中,班宁已经睡下,躺在床上的洛温却睁开眼睛,背对着她床铺的门口站着一道消瘦的身影。 茱莉安的语气轻柔:“洛温,你出来,我们得酿酒了。” —— 长夜终于过去,洛温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还属于自己的床上,沉沉睡了过去,意识滑入黑色的梦中。 那是洛温还是天真不知世事的时期,她满怀期待来到第一个收养的家中。 对着满面笑容的大人,她也不免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期待,试着露出一个笑容,换来大人温柔的轻抚。 只是那道轻抚很快就转变了味道,落在身上变成了锋利的、圆钝的伤痕,她很快遗忘怎样微笑,同时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记忆力让她无法逃离这巨大的黑色漩涡。 尽管她已经在医生与后来的亲人的帮助下学会遗忘了很多。 但总有些东西会像葡萄酒过滤下来的滤渣一样,猛然堵塞住她的大脑,将她的梦境变成一滩黑色的烂泥。 “为什么不笑?” “为什么是这个表情对着我?” “闭上你的眼睛!” “居然连哭都不会吗?” …… 清晨,洛温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班宁凑得很近,贴在她仍然不断颤抖的右手手臂上端详。 “姐姐,为什么的手臂上有一道伤?” 洛温揉着眼睛,没想清楚为什么班宁会出现在这,只道: “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 还没等班宁说上什么,门外已经传来动静,是一个人大声拍门的声响。 而门外,似乎不止一人。 第66章 猩红 茱莉安上前去,询问后依旧得到的是大声的:“快开门!” 她意识到事情不妙,后退了一步,但很快,门外的动静就消停了。 还没等她松口气,一阵剧烈的震动笼罩住整个房子,木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碰——” 门被人从外暴力破开,门锁处已经烂掉,在巨力下门被撞向一侧,再次发出巨大声响。 第83章 破门的几个高头大耳的壮汉站在光线中,目光凶煞,来者不善。 “你们真是不识好歹!居然当着我们主管的面说少爷的坏话,真是不想活了!” 茱莉安混乱地回忆。 不!她分明记得她可没有辱骂过那位凶名在外的富家小子…… 昨天那带着怨毒离去的双眼突然浮现在她的心头…… …… 屋内变得混乱一片,家具乱七八糟躺在地上,就连她最珍惜的彩纹陶罐都在地上碎成了渣。 茱莉安半坐在地上,眼神无力地耷拉着,美丽的脸庞上肿起了一块,十分可怖。 不远处,洛温从地上爬起,她的腿在一片混乱中不知磕碰到了什么,整只右腿变得麻痹。 她一瘸一拐地关上了那扇已经毁坏的木门,隔绝了邻里窥探的视线。 洛温开始收拾一片残剧,默不作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般,就连脸上的神情都是淡淡的。 坐在地上的茱莉安双眼仍然混沌,却声音嘶哑地开了口: “你很开心是吗,洛温?” 洛温的背脊一僵,并不转身,而是继续清理满地的残渣。 “看到家里变成这样,你很开心是吗,洛温?” 没有得到答复,她的目光牢牢锁住那道消瘦的背脊。 “还是说你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模样你会开心?” 洛温终于停下来,一双眼睛平静地与茱莉安对视。 这让茱莉安开始颤抖,控住不住地哽咽。 “你在怨恨我,是吧?” 那一双眼,既不是哭也不是笑。 洛温更像是一颗玻璃,缓缓随着光线晦明变换,好像能沾染上什么颜色,可本质上,依旧是一颗通透的透明玻璃,什么也无法侵染。 多好的特质。 但凭什么是她拥有,自己却不能这样? 茱莉安的大脑因那一巴掌依旧泛着疼痛,她抓住自己乱糟糟的长发坐在地上开始哭泣。 和以往的哭并不一样,她的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完全失去了一贯的优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乡村妇人。 哭完,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地与洛温擦身而过,回到自己的房间,连门都不关严便沉沉睡去。 在门缝中,洛温窥到她同样消瘦的背脊,躺在床上时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衰老鸟儿,羽毛愈见稀疏,无法再在暴雨中振翅高歌。 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一道细小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姐姐……” 洛温意识到什么被自己遗忘了,忙快步走到班宁的房前,将那根堵住门的木棍拿开。 那是她给班宁做好的用来做盲杖的木棍,落在地上轱辘轱辘发出响声。 班宁从屋内的黑暗中走出来,在走廊微弱的烛光里,他扶着门框,指甲里木屑夹杂着鲜血,已经模糊一片。 洛温快步走近,抓起他颤抖的指尖查看,只能叹了一口气。 “先别出来……地上有许多碎陶片。”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泛红。 “我……对不起,姐姐……” “不是那样的,班宁……” 洛温将他锁在了屋内,而班宁心知肚明,是因为他出来也做不了任何事,反倒会和他们一起遭一顿打。 可他呢?在门后那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他头一次那么恐惧。 门外的声响里,他的耳朵精准地定位,这道声音,是屋内那个小一点的木椅被砸断的声响;那道声音,是母亲被掌掴;那道声音,是餐桌被掀翻,连带着许多陶器碎裂的声音;那道声音,是姐姐倒在地上发出闷哼。 而他只能躲在门板后面,无能为力。 多么可笑的他自己。 洛温靠近的呼吸吹在他的指尖。 “呼呼……痛痛飞飞……” 这是她小时候安慰他的手段。 班宁被这道气息从无边黑暗中拉回来,指尖蜷缩,打了个激灵,却抿起嘴唇,试图露出笑容。 在他露出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之前,洛温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好像在告诉他一切有她在。 此时她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是否如同书里那般带着温柔? 他看不见,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连同自己的心一起,退回到漆黑的房间中,不能拥有任何反应。 那天之后,茱莉安的性格变得阴晴不定。 对待屋外的人时,她的目光总是透着几分警惕,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一般紧紧盯着他人的一举一动,生怕对自己不利。 在家时,她眼里的呆滞与疲惫完全展露,对洛温不是言语上的挑衅就是暗地里找她麻烦。 是夜,洛温忙完了屋内的活计,最近她接到了一点缝补衣服的针线活,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她的指尖也多了许多细小的针眼,眼睛发花,精神疲惫,只想好好休息一趟。 举着烛台路过班宁的房间时,听闻屋内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的脚步停住,轻敲房门。 “发生什么事了吗,班宁?” 等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多久,屋内的班宁道: “没事,姐姐,晚安……” 她实在是太困了,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声音近乎近在咫尺,仿佛就在门口,某人正透过窄小的门缝回答她一般。 站在房门前的洛温快要困迷糊,手指上是新缠上的绷带,为了清理方便,她挽起的衣袖没有放下,露出胳膊上同样缠上的绷带,在昏暗的烛光下隐隐透出血迹。 没有多想的洛温终于回到房间,裹紧了被子紧紧闭上双眼。 身体的疲惫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她内心已经重燃起新的希望——她再次可以赚到钱财,未来将不会是露宿街头。 那阵茱莉安带来的风波已经有渐渐过去的征兆,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就算回不到最开始的样子,但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当然,如果茱莉安可以消停一点就更好了。 洛温带着这样的想法陷入梦乡。 梦中,她还在尤利西斯的膝前,和班宁一起学习认字。 尤利西斯的声音温和有力: “阿里修斯大陆,神明与恶魔大战数千年,最终神明胜利,恶魔被压在无边地狱,他们设立下结界,将人们去往天堂与地狱的入口封住,自此,人间再无神魔……直至两千年后,结界削减,一只不死恶魔从结界中溢出,流窜人间,带来灾厄,是‘诅咒之母’恶魔——冥。” 那时她一边跟读,一边心生不屑。 什么天使什么恶魔,自她来到这个世界,可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些东西。 这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世界。 屋内天光大亮,洛温躺在床上,鸟儿在屋外鸣叫,整个屋子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宁静—— 她皱起眉,今天茱莉安没有猛烈拍打她的房门将她从睡梦中拉起,也没有人来打扰她沉睡到这个时候。 是下午了吗? 她肚子传来一阵响动,发出饥饿的叫唤,证实了她的猜想。 不行,得吃点东西…… 不过,都这个点了,茱莉安呢?就算她不在家,那么班宁呢? 双脚落了地,长久未进食让她的脚步虚浮,视线发花,她伸手轻柔着自己的太阳穴,忍不住皱起眉头,轻声唤道: “班宁……”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屋内,连通厨房的客厅光线强烈。 在那片刺目的光线里,洛温的双眸短暂地微微眯起,等再次睁开眼,呼吸和心跳几乎同时停止,然后猛烈地再次复工。 “班宁,你在做什么?” 客厅的地面上,桌脚处,躺着一个十分熟悉的女人,她的脑袋掩在桌椅后,洛温心存侥幸地看着蹲在地面上抬头看她的班宁。 但地上的一滩浓稠的鲜血已经铺开满地,染红了那件洛温极其熟悉的衣裙——那是茱莉安最喜爱的一件纯白蕾丝花边的长裙,她喜欢穿上这条裙子心情愉快地消失在深夜,然后第二天将它扔给洛温清洗。 洛温的脚步不受控制地缓慢靠近,她的目光颤抖着移动着,耳畔回响起茱莉安略显刻薄的声音: “要轻柔点洗,这件衣服经不起折腾,出了问题的话,你今晚就别想吃饭了。” 终于,她的脚步顿住,茱莉安的头颅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天光落到那双美丽的银灰色眸子上,但已不再闪烁她如火焰一般明亮的怒火。 那头秀美的金色长发铺了满地,和鲜血混为一谈,成了一团被抛弃的玩具,因为破碎,不再显得重要。 那张脸上的五官仿佛失去了它们的记忆,脱离了该在的位置,瞪大的眼珠几乎逃出眼眶,拉长的下巴仿佛已经脱臼,她面部的皮肤褶皱在这样急剧的拉扯中变多变深,再也不会复原。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手指边缘泛着漆黑,将她的腹部切开,正在摆弄着其内的物件,仿佛在了解一个玩具的构造。 第84章 而他还在看着她。 对,看…… 洛温的呼吸停住了,她的视线艰难地从那双已经染红的手挪向那双眼睛——鲜红的虹膜,裂纹一般的黑色瞳孔,仿佛他已经将满地的鲜血汲取,从一朵白花中长出了红色花瓣。 他看得见了。 他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唇边还滴着鲜血。 洛温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她的脑袋,连指尖都开始颤抖。 她分不清是因为她实在是太饿了,还是因为源自未知的恐惧。 这个世界怎会突然变得魔幻起来? 眼前这个仿佛吸血鬼一般的生物,为什么可以在阳光下进食? 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在班宁身上? 没有人回答她的疑问,眼前这只仿佛恶魔一般的班宁全然没有恐惧,眼中只有铺天盖地的欢喜,他歪了歪脑袋轻声开口,依旧是洛温熟悉的声音: “我终于可以看见你的样子了,姐姐……” 他跪在地上,此时也依旧跪着前进,双膝砸在地上,没挪动一下,地上的鲜血便被搅动一番,直到他终于靠近,张开双臂,满意地抱住僵立的洛温。 像小时候那般,他的脸十分柔软温热,贴上她的肚子,一双眼睛又大又透出一份明媚,天真无邪地笑着。 他说到: “我们终于能够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姐姐!” 幸福?快乐? 洛温的瞳孔连带指尖都在发颤,伸出手想要推开这张贴着她的脸。 但不知为何,空气中弥漫的甜腥越来越浓,满地的鲜红将视野都打湿,染上一层又一层浓重的艳色。 班宁那双红色的眼睛牢牢锁定着她,瞟到她的指尖,目光变得狂热。 在晃得发红的视野里,她的目光随着班宁的视线往下,指尖昨夜新增的针眼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浅淡的浓黑,不知何时覆盖上来。 耳畔,呼吸声越来越重,直到自己都嫌自己过于吵。 班宁好像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他轻柔地拉上她的手,贴在她的耳边不断发出诱哄: “不要害怕……吃一点,一切都会好的……” “姐姐,尝一点。” 第67章 海崖 她感到自己的唇边沾上一点温热又腥甜的液体,那香味仿佛钻进她的毛孔中,引起吞噬的欲望,强烈得仿佛她早已缺失的许多情感仿佛潮水一般涌回了她的身体里,在一瞬间先一步击溃了她的大脑。 “不……” 洛温感到自己的牙齿骨骼都在颤抖,原来是因为自己已经紧咬牙关,直至力气过大导致满口都是自己的鲜血。 在她跟前,班宁露出柔软的笑意,将一块不知名的血块送到她的唇边。 近在咫尺,她开始不能抑制吞咽口水,想将这块还没进嘴的肉立刻大口吃掉。 但她没有这么做。 洛温伸出手,握住了班宁的手,班宁似乎有点惊讶,但更多是欣喜。 “姐姐……” 下一刻,洛温抬起头,一双被血红染红的眼睛直直看进他的心底,激得他的睫毛不住颤动,呼吸也加快了几分。 太美丽了,不是吗? 这比他无数次在她睡梦中贴近观察的面庞要美上数万倍——睡梦中的人只能闭上眼睛,不能听见他的声音,回答他的疑问,而眼前这个清晰的、会眨动眼睛的面容,是多么美丽啊! 他的手被缓慢但坚定地推开,即使她的指尖还带着颤抖,但她好像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期,双眸从迷离中清醒过来,只剩下清明,像以往一样的清明。 没有任何困扰——她才是最自由的人。 不,怎么能让她回到过去? “你不喜欢吗,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他走近一步,他们近在咫尺。 洛温没有后退,而是继续用那双保持理智的红眸看着他,仿佛在辨认什么一般,丝毫不做回应。 “你看你的手臂上,伤痕已经完全恢复了——你疼吗,姐姐?” 洛温的手臂上,昨夜缠上的绷带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其下掩盖的淤青与渗血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她麻木地分析着身体的状况。 疼?现在的感觉才叫作“疼”吧? 她注视着眼前的人,声音十足平静: “她是你的母亲。” 班宁不明所以地挑起一边眉毛。 “是的,她是我的母亲。 但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伤害你……” 他伸出手牵起她的手,大拇指摩挲的位置是洛温曾经布满伤痕的地方,开口道: “你身上的伤痕,实在是、太、多、了。” 最后几个字近乎是咬着牙发出,相比之前的语气,陡然低沉下来。 洛温开始想要后退了。 眼前人的确是班宁的模样,但她却有点认不出他来。 “但她……不是这一切的根源。”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往后稍微退去。 却被班宁猛地抓住手腕拉近,他的声音失去了虚弱的伪装,贴在她的耳边变得阴冷万分: “是的,所以我把根源……也都解决了。” 近乎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的洛温身体蓦然僵住,这样温暖的拥抱过去也常发生,不过在班宁进入青年时期后,她就有意识避免这样的亲近。 但同时她也很快意识到了话里潜藏的意思。 她没有再纠结这个拥抱的含义。 她试图深呼吸控制,但翻涌上来的情绪很快冲乱她的平静,她大步向后退去,甩开班宁的手,这一次班宁没有阻拦,站在原地面露和煦微笑看着她满面惊慌,露出满意的神情。 终于来到门边,她夺门而出,最后看了一眼班宁,而后头也不回地跑到大街上。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阵又一阵慌乱的鸟鸣维持着最后的嘈杂。 脚步踉跄,洛温拖着自己的躯体走着,目光惊惶不定,在偌大的小镇街心寻找人类的踪迹。 有人类的踪迹吗?有。 随意敞开的店铺,满地各类商品随意躺在地上,混杂着暗色的红、糜烂的肉块与白骨。 洛温停下,捡起地上的一节白骨,上面残留的红色也仿佛锈斑,已经近乎完全干净,没有一点肉块。 是什么东西,吃一个和人类体型的动物居然能做到这么干净? 不远处散落一地的碎片残渣,其中包括衣服,洛温认出其中有一块红色的布料,是属于整条街最喜欢鲜亮颜色的店铺老板身上的颜色。 此刻它碎在地上,其上累着白骨,落满干涸的血迹。 于是洛温只能再次站起来,扶着桌椅,她沉重地呼吸着。 耳边的一切声音开始不受控制放大,夺去她剩余的感官,那都声音细碎、黏腻、丝毫不停歇…… 街角的巷子口,有什么东西…… 靠近,她不断缓慢靠近。 那蹲在地上的人影猛然转头,露出沾满鲜血的下半张脸与猩红的双眸。 “死远点,这是我的食物!” 洛温的手无力地垂下,站在原地失了动作。 那是卡福特。 随着他的一声怒吼,四周渐渐出现其他人的身影,他们的眼睛暴露在天光之下,全都是鲜艳的红色。 “我早说了,这一切都是天神的惩罚,我们要赎罪!” 熟悉的声音响起,在一众人中,有一个渐渐站到了最前方,大声说着。 他的声音苍老,却十分亢奋,仿佛已经等待这日子的到来已久,狂热地激扬起他的语调,在一片沉闷的阳光下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领袖: “我们得带来他人的痛苦,然后食用,只有这份痛苦,才能融化我们身体里的罪恶!” 没有人再反驳他了,他的言语不再是疯子的呓语,而是至理名言。 四周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他的发言结束。 但那个疯子没有结束,他的目光火热地看向孤身站在长街上的洛温,道: “现在眼前的新人就是我们的祭品之一,但只有一个,赎罪的机会只有一个!” 于是剩下的人们开始缓慢靠近,他们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无论是欣喜还是恐惧,不一而足。 洛温站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村民在仅仅一晚上就变得如此可怖。 但无论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境都无济于事。 他们的手变作黑色的利爪,破空声此起彼伏,向她杀了过来。 —— 洛温不是傻子,见到那么多发了狂的人也不会留在原地被砍,她按住伤口一路逃,等离开那片可怕的地方时,伤口已经痊愈。 她放开浸满鲜血的手掌,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一路往上。 她好像不再是人类了。 在沉闷的呼吸声里,她一路逃,不知去处。 等她抬起头时,教堂大厅的光线十分明亮,落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天窗下灰尘在空中起舞。 第85章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你回来了……” 洛温猛地瞪大眼睛,向那个方向看去。 尤利西斯笔直地站在那里,十分平静地看着她。 但洛温的胸腔却进一步颤抖起来,她已经知晓尤利西斯一定也受到同样的影响。 早在三年前,他患上了严重的哮喘,没有拐杖根本无法直立,行走时更是仿佛一个破风箱,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咳嗽声。 现在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只是这样平静地望着她,就让洛温不知该作何表情。 “不要害怕,这只是诅咒,来自恶魔的诅咒。只是这一次的诅咒,似乎还给人类留下了一点好处,比如——我现在能站在这里。” 他的话也不再被分割成三段活着四段,缓慢地说完,在这间被其他镇民遗忘的教堂,洛温才终于放松了肩膀,坐在地上,缓缓抱住自己的双膝。 这里让她想起了过去,那时候尤利西斯还十分健康,教会她语言、文字,让她在这里活下来。 现在她开始思考自己这么努力活下去的意义。 真的有意义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给她的一场玩笑? 难道平静的生活就不能就这样维持下去,为什么这些魔幻的东西会突然出现打碎这一切? 尤利西斯缓缓靠近,看清蜷缩的人身上遍布的血迹,叹了一口气。 “洛温、洛温,不要伤心,想想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在一片沉默里,洛温终于抬起头。 “我想……过平静的生活。” “是吗,但现在你可过不上,嗯……也许你可以争取一下。” 洛温那双灰败的翠绿眸子里的生机正在悄然流逝,让尤利西斯的手指微动,道: “前天一早,当我清醒过来时,恶魔的气息不知何时笼罩了整个村庄——最近这段时间我沉睡了太久,清醒的时候十分少……” “所以,当我想要拯救这一切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苍老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愧疚让洛温皱起眉头。 她像小时候那般握住尤利西斯宽大的手掌,想给予他一点温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是冷的。 在她怔愣之际,尤利西斯问: “洛温,你还十分年轻,有许多你能做到的事,不要担心其他,如果你想要做到什么,哪怕十分困难,也可以尝试。即使你得和这些已经变异的人们对抗,与整个被诅咒侵蚀的世界对抗。” 我……可以吗? 但尤利西斯苍老又粗粝的手掌却不容置疑,牵起她的手让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像小时候那般带领她走向教堂深处。 “不要害怕未知,洛温。” —— 后来,每一天的夜晚,洛温便出门,将镇上的魅逐步清剿,仅凭她单枪匹马,将镇上那些疯子也除了许多。 只是最后一次,他们想要反杀她,雨夜冷寂,她将剩下所有的魅彻底杀灭,尸体堆叠在镇子的每个角落,鲜血在雨水里汇聚,浸润土地。 而她疲惫不堪,在雨里抬起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天空却空无一物。 她倒下了。 再睁眼时,她躺在班宁的膝盖上,已是清晨,光线温和,海风静谧地吹拂着。 这里是他们镇上的海崖附近的大树下,这棵青木孤独地耸立在这里,不知道活了有多久。 附近丛生嶙峋的石块,实际上那些都是墓碑,大多失去了刻上的姓名,无人修理,像石块一样堆了满地。 洛温感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了,她应该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 当她抬起眼看向班宁时,班宁却不看她。 “这里的风一直都很舒服,以前我一直都很喜欢到这里来呆上一下午。” 她知道,她曾经跟上一路蹒跚的班宁。他会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人呆上一个上午又或是一个下午,没有人会来打扰他。 但很快,洛温的手十分平静,缓慢地伸进他的胸腔里,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 心脏正在鼓动,班宁也发出吃痛的闷哼。 这是最近她习惯的杀人手法,不是拧断脖子,就是捏爆心脏。 但现在他们离太近了,不知为何洛温不想被他的鲜血溅一脸。 她的犹豫给了班宁机会继续开口,他的声音已经带上忍着疼痛的沙哑: “你要怎么才会原谅我呢,姐姐?只有死亡吗?” 洛温翠绿的眼睛早已因为连日的杀戮而冰冷,她并不说话,其下的意思十分明显。 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呢? 她混沌的大脑思考着。 总不可能是她印象里那个永远乖巧可爱的班宁吧?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恶魔,那么,就应该被消灭—— “是的,只有死亡。” 班宁闻言露出惨淡的微笑,他在洛温不解的目光中颤抖着将洛温的脑袋移开,起身,来到海崖边。 风吹起他额头的白发,双眼猩红,但一错不错地看着缓慢向他走来的洛温,仿佛想要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将她的身影牢牢记在心里。 “动手吧——” 他最亲爱的人。 下一刻,鲜血迸溅,他的身体向后坠落进大海,被浪花吞噬,不见踪影。 洛温歪了歪脑袋,看着那巨大的浪花吞没他的身躯,垂下眼睛转身,却在班宁原本的位置发现了一条缎带。 它系在树枝上,蓝色的缎带在渐渐升起的晨光中随风飘摇,仿佛也想追随着什么人而离去。 许久的后来,洛温想,那时候班宁每日说要出门时,每每来到这里,他在想什么。 从来没跟上班宁一同前来的茱莉安并没有在意过。 而她自己更是一次也没有深究。 他有被谁坚定地爱着吗? 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洛温闭上力竭的双眼。 # 第四卷:普利亚德 第68章 小鸟 后来的事飞快地闪回在洛温的脑中。 那天她踉踉跄跄走回去后,已是傍晚。 她躺倒在教堂里,一道苍老的身影从黄昏里走了出来,告诉她—— “王都的圣里乡大教堂或许还能让她得到解救。” 他们将那篇在海崖处荒芜的墓园整理了一番,尤利西斯决定在墓园驻守。 那颗孤独高大的青木静谧地立在海风中,好像可以代表永恒一般的宁静,它的枝叶铺天盖地、伸展开来,却有一段已经枯萎。 尤利西斯说,那棵树的年龄少说也有几百年,那节枯木也许就是它自我更新的印记。 此时洛温才后知后觉,那就是他们找寻已久的诅咒传播的媒介——未知缘由而枯萎的青木。 这并不是第一次人类找到诅咒的媒介,但人们从未找到过诅咒的源头——就连布什莱尔所带领的队伍都没有找到。 如果他们找到并且销毁了,诅咒根本不会继续发生。 —— 回忆里,菲尔丁的声音渐渐淡去,夜晚的军队驻扎地,昏暗的帐内,兰斯特疲惫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略显苍老的眼睛。 “她恐怕很难自己清醒过来……” 随行的大牧师德林声音很轻,对他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洛温昏睡过去的第八天,而在她的床前,兰斯特除了处理公文,一直呆在这里。 闻言的兰斯特也只是轻轻点头,一双蓝色的眸子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但德林依旧能看到他眼底的青黑。 他犹豫着想要开口,但话音哽到喉头,还是迟疑了。 关上屋门前,他的身影顿住,背对着兰斯特道: “长官,你得清楚——她不可能和我们一起了。在治好她之后,怎么让她离开……您得好好想想。” 帐外,值守在门两侧的士兵面上的神色严峻。 德林并不熟悉他们的面孔——军团中都知晓,这些士兵是来自王都的陛下所安插在兰斯特身边的,只在此时才暴露出身份来。 他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远在王都的国王,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 国王并不信任兰斯特。 整个王都,都没有人信任他。 而他如果要继续前进,就一定需要得到国王的支持——否则连途径补给的城市的大门都敲不开。 这群人只是一个显眼的信号,无声表达着国王对这间过于逾矩的事的态度,他无法接受一个象征着光芒的圣光骑士团的副官、哪怕只是曾经的副官是一只魅,并且依旧停留在队伍中。 屋内,兰斯特的喉头微动,目光落到昏睡不醒的洛温脸上。 那张脸在平静时候,透出一点让人心生向往的平和气息。 最近几日,望着这样一张平静的脸,兰斯特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刚刚从王都出发的日子。 在那些十分困顿的夜晚,洛温困得不行,眼皮即将耷拉下去,却又被她强硬地抬起来。 第86章 她会快速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 但很快,她的整个脑袋就会不自觉下落,歪到她的手肘上,再啪地落到桌上。 她不会被自己惊醒。 兰斯特会抱她回到她的房间,让她好好休息。 他不是个很体贴的人,至少他身边的人从没有过类似的评价。 但他想要再体贴一点。 他想要一个足够平静的未来。 无论是自己的、帝国人民的,还是眼前这样一只昏睡不醒,仿佛印证着灾难降临的魅。 请好起来吧,好起来吧…… 可德林的话回荡起,打破了他的一切幻想。 他忍不住轻轻合上眼睛,身体向后仰去,疲惫地闭上眼睛。 在他不再看向的方向,洛温的手指微颤。 翌日清晨,忘记自己第几次在这里睡着的兰斯特睁开了眼睛,一道声音响在头顶。 “兰斯特,你醒了?” 那道声音十分平静,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甚至十分轻快。 洛温。 他抬起头,对上属于洛温的那双翠绿的双眼正俯视着他。 生机勃勃的颜色,染上晨光,亮得不可思议。 似乎是察觉的自己的发愣,洛温的声调拔高了一点,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我醒过来,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兰斯特……长官?” 兰斯特直起身,目光微颤,试探着问: “你还记得最近发生的事吗?” 洛温挑眉,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笑容,道: “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呢——我们一直在寻找的诅咒之源,有线索了。” 兰斯特被她奇怪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但又无法避免被她所说的内容吸引住。 “诅咒之源的媒介,就是青木。” 洛温的声音暗下去,仿佛融进了遥远且未知的光线。 “但不是普通的青木,而是未知缘由而枯萎的青木。” 她将自己在青木村的遭遇一一道来,除去与班宁的大多数对话。 兰斯特道: “梅林说的‘雪狼岭’,我曾经见过。” 那时候他还在北境,在绵延不断的战场中突然有一队人马出现,帮助他们军队脱离了险境。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魅’作为被诅咒者的存在,夜晚的军营遇袭,他们伸出援手,我们才能避免出现更严重的伤亡。” “听起来他们不是坏人……” 兰斯特也皱起眉。 “是的,但依据那个梅林所说,他似乎与雪狼岭有关,而他又救走了在科尔辛犯下罪行的班宁……” 两人陷入沉默,门外却传来德林的声音。 “长官,我得来查看她的状态了,可以进来吗?” 门外的动静让两人的对话止住,洛温道:“长官,我的手铐呢?” 兰斯特:“?” 洛温有点无奈。 “我可是一只能杀人的魅,我得有手铐,别人才能放下心来吧。” 于是兰斯特沉默了,从帐内翻出德林反复叮嘱又无奈叹息的木铐。 咔哒一声轻响后,兰斯特对外喊道:“请进。” 等了一会儿的德林皱着眉,还没进门,声音已经响起。 “隔壁的那个小男孩都醒了,怎么洛温小姐……” 他的话音止住,看到坐在床上对他露出微笑的洛温,心中猛然一跳。再一看她手中的木铐,心一下放回肚子里。 兰斯特波澜不惊地打量着德林一惊一乍的表情,道: “彼得已经醒了?” “是的,陪同他的麦卡特先生正抱着他哭呢……” 兰斯特伸出手,扶起久卧床不利于行的洛温,在德林目瞪口呆中走出了帐内。 帐外守着的士兵洛温不认识几个,目光直直看了过来,这让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 隔壁帐内。 麦卡特倒没有德林说的那么夸张抱着孩子哭泣,但满眼的泪光少不了。 听闻门口的动静,麦卡特回过头。 看到洛温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不免想起那个夜晚,她如鬼魅一般的样子。但更多的是一种庆幸,他庆幸于自己还活着,庆幸于洛温也依旧活着。 他的嗓音嘶哑。 “你终于醒了,我一直都相信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床上坐着的彼得啪嗒啪嗒的不停,而麦卡特伸出手指,不断地为他擦去眼泪。 小彼得早就失去了调皮的心,即使他尚且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定义,但已经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曾经的亲人。 在他的肩头,一只金黄色的小鸟还在不断鸣叫着,似乎想要安慰他。 帘外终于赶过来的德林及时开了口: “那只鸟我们也查出来了,是女巫的产物。” “那是一种有关女巫非常远久以及近乎绝迹的法术,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只动物。而且,它并没有多少生机了,也许再过一两年它就会跟正常动物一样死去。” 听到这句话的麦卡特没有一点疑惑或者忧虑,他早有预感。 他伸手将小鸟放在自己的手指上,望着那只鸟,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我知道,我早该知道,他就是我的儿子……” 要不然一只鸟为什么会认识他,并且跟着他走了一路? 他离开家乡已经太久了,久到儿子已经长大,并且不再那么粘他。 德林垂下眼睛,表达歉意: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 “不,这怎么叫不幸呢?对于我的儿子来说,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本就十分体弱,如果在他死之前还要被迫忍受这个村子糟糕的一切,我想这对于他来说才更是不幸吧?” 德林愣住了。 和他一起愣住的还有洛温,她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开口道: “麦卡特大叔,村子里发生的那一切我得告诉你……” 带上木铐,洛温与麦卡特站在军营一角聊起天来。 气氛并不严肃,空气中跃动的阳光很好地稀释了许多情绪,他们两人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从没有想过阿莉诺是一个女巫,那毕竟只是存在于很久远的传说里的人,我只知道跟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快乐。 我是爱着她的,她也是爱着我的,这就足够了。至于我们的孩子,他本就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瘦小的一团,人们都猜他活不过满月,但他活下去了;后来大家都猜他活不过一岁,但他也长到一岁了;再后来,人们都猜他无法活到成年,这倒的确……” “那时候我的妻子跟我说,这都是她的错。” 而在场两人心知肚明,女巫一族留下后代及其困难。 “至少我们的孩子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我想我应该知足。” 金色的小鸟蹦上麦卡特的手指,鸣叫了一两声,似乎在应和他的话语般唱起了歌。 看着小鸟蹭上他的指尖,他道: “他变成鸟之后,性格反倒比之前活泼上不少。” 等他们讲述完那个村庄的秘辛之后,正午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麦卡特的肚子发出了咕咕一声。 他的眉宇间依然带着忧愁,似乎还陷在过去的陆文所说的话中,但此刻却不免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来。 “抱歉,说这么久我也饿了,军队的中午伙食还是很不错的,和之前不同,你不用再吃冷硬的面包……” 说着说着麦卡特却自顾自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并不是和她一样的普通人类了,她是一个隐藏着身份来到她村庄的魅。 她并不喜欢吃人类的食物了,她需要的是鲜血与肉。 在沉默里,两人心知肚明地交换了思考。 于是麦卡特长叹一口气,不免说到: “为什么你不再是一个普通人类了呢?” 洛温只能道: “大叔,有时候这些东西就是没有道理,我能做的也只有接受。” 麦卡特再也没有疑问了。 他抬起头望天,日头正灼烈,阳光毫不吝啬的铺撒整个大地,却带不来多少温度。 马上就要入冬了。 聊天结束了,麦卡特向前走去,食物的香气勾得他食欲大开。 看着他一如既往落阔的步伐,洛温的心里却升起一丝怅惘。 她叫住了麦卡特,问道: “大叔,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这次麦卡特没有回头,他的声音精准无误地传进了洛温的耳里: “我想我得带上我的两个儿子,一路向南,到达你们出发的地方——王都圣维洛斯。如果你们凯旋而归,我会准时出现在欢迎你们的队列里……” 凯旋而归吗? 洛温的嘴角勾起,眼睫却往下压。 那可真是…… 美好的愿景。 第69章 出逃 已经醒来的洛温没有继续住在帐子里的权利,她在兰斯特不忍的目光中走进了笼子里。 第87章 后半夜军队扎营地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燃烧的声响,安静的风声里世界都在沉睡,但洛温却无法睡着。 洛温感到自己的整个胸腔都在燃烧,一种十分熟悉的进食欲望填满她的大脑。 饿…… 好饿…… 为什么这么饿! 她不受控制地想要破坏铁笼,逃离笼子找到自己可以塞进嘴里的鲜血与肉。 但她残存的理智却告诉她不能这样做,不断地与那几乎吞噬一切的念头对抗。 混乱中,她将自己的脑袋往地上砸去,手指生生地嵌入自己的皮肤里试图保持清醒,可这些根本还不够…… 她踉跄地站起身,猛地砸到铁笼上,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铁笼,灼烧感让她的神志终于恢复一瞬,可很快就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 天亮时,人们发现了在笼中一角已经被自己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洛温。 铁笼上鲜血与腐肉交织,靠在角落的洛温已经完全失去了异化的特征,铁笼无法再灼烧她。 她长长的深栗色头发披散开,整张脸被掩盖住,胸脯都不再能看到清晰的起伏,一时甚至无法让人辨认出她是否还活着。 驻守的士兵没有一人听到夜半这边是否传来过动静——她几乎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等洛温的意识渐渐回笼,身下是柔软的床铺。 四周断断续续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德林道: “不对,这很反常……按照我们已经接触过的那么多妹的状况来推测,洛温明明已经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初步变异期——对进食的欲望没有那么强烈。” 初期,他们难以压制内心对于血与肉的欲望,只是一头头被进食本能驱使的野兽。 但随着他们被诅咒侵染的时间越长,他们逐渐能够克制内心这种原始的血肉捕食,会转变为杀戮与毁灭的欲望。 德林合上了海拉递过来的卷轴,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洛温小姐到底遭遇了什么,现在看来她的状况非常糟糕……也许是过度虚弱导致的。总之,长官你得考虑什么时候把她送回王都了。” 站在一旁的兰斯特却无法回话。 王都,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如果他胆敢将洛温送回去,那么洛温就一定会死——那个身为独裁者的国王,不会允许任何程度的欺骗。 洛温,早就没有退路。 但他依然点点头,低声道:“好。” 等人走后,床铺上的人这才睁开了眼睛。 这次睁开眼睛,她没有上一次那般开口和他打招呼,她只是沉默着,默默地试图接受属于自己身体的一切变化。 这需要适应。 洛温呆呆地看向帐内的顶端。 “兰斯特,早上好。” “……已经是傍晚了,洛温。” 洛温并不看他,自顾自起身,给自己的手戴上木铐,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 “笼子里。” 兰斯特的心猛然沉下去,他不由分说抓住洛温的手臂。 “不,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你不能在笼子里继续待下去。” 于是洛温终于看他了。 那双眼睛里的翠绿泛着他从未见过的软色,像三月枝头一截柔软的新叶,稚嫩但不经摧残。 “但我也不能待在这里。” 说话间,一阵风吹起,帐帘被风掀起一角,屋外的士兵森严林立。 兰斯特无法回话,只剩手还不愿意松。 洛温试图抽出自己的胳膊,但兰斯特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 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近了一点。 面对兰斯特,她得仰起头,直到近到一拳的距离,她才压低声音,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眸说到: “兰斯特,我还想再见见麦卡特大叔。” 那双眼睛里写满诉求,兰斯特意识到自己的手正紧紧箍着她,但此刻他应该放开了。 他答应下来,向帐外走去。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出去前他向后望去,正对上洛温一双眼睛,过长的额发零碎地打散她的目光。 她安静地望着他,目光像映在湖面上的碎波,微笑残留在她的嘴边。 她什么时候学会微笑的? ——这是他最后一个想法。 —— 洛温逃走了,这件事她不是第一次干,只是这一次更艰难。 无论是手上这个禁锢着她使用力量的木铐,还是她已经濒临崩溃的身体,都阻挠着她。 但她得走了,她能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诅咒吞噬。 那一种从未有过的进食欲望,随着她仿佛重新生长出的情感一起将她冲击得近乎崩溃。 如果她再继续在军营里待下去,她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即使她很想留在那里,即使还有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告别,但这都没关系——他们还会见面的,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兰斯特了,他一定会知道该往哪里走。 他们一定、一定会再见的吧? 将手腕上的木铐挣断时,她近乎昏迷了一整天。 等她睁开眼时,她已经坐在满地血污中,对着已经死去多时的魔兽进食良久,直到饥饿彻底平息,她才从失控的状态中苏醒。 这段时间她变得很爱哭泣,似乎每天都有新的事情让她感到难过。 向兰斯特撒谎的时候她想要流泪,看到木铐被自己挣断时也想要流泪,而现在,她吐出嘴里最后一块肉,眼泪便不由分说淌了下来。 身体里渐渐恢复的力量也无法给予她任何安全感了。 她一路向北走去,不分昼夜,也分不清昼夜。 饥饿时,她会被迫停下来,在饥饿的驱使下,无意识地杀死魔兽进食。 其他时间她都在浑浑噩噩地向北走,夜里也无法休息,整夜整夜的噩梦让她无法安睡。 直到初雪的降临,她才重新感受到了自己。 雪从天降落,静谧无声地落在大地上。 森林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她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呼出口的空气变成白雾,洛温伸出手,发现手指泛红,温度已经很低了。 “已经到……普利亚德了吗?” 她的嗓音沙哑至极,甚至连她自己听到都微微吃惊。 好久没有看到雪了。 在她生活的弗洛格小镇,一年只会有一点细碎的飘雪,从没有这样大的雪可以好好的覆盖大地,往往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大半。 上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还是在现世,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晚冬,难得的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将窗外的一切都模糊。 而她也快忘了母亲的模样了,那些过往像是纷飞的雪花一般消融,和已经昏花的窗外灯光一起,随着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上升、迸裂、直至消散。 初雪…… 一个人真是—— “冷清啊……” 洛温抬起头。 视线往上,天空是朦胧的白,雪花绒绒,一路往下,落到肩头。 兰斯特拍了拍肩头的积雪,顿住,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上空的雪。 卡里也停下来:“长官,马上就要到普利亚德的领土了,文书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一封压着火漆的信封递到他手边。 兰斯特收回视线,拨开火漆,信封里的信笺还留有奇特的花香,其上的字形优雅,行文也十分流畅大方。 “这是阿尔瓦伯爵的亲笔信,一如既往十分周全。” 合上信封,身后的士兵已经跟上并约过他们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雪越下越大了,兰斯特伸出手接住一点,在指尖搓磨。 “我们也走吧。” 又回到这里了……北境,普利亚德。 —— 兰斯特没有和人说起,他八岁时候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成为了公爵之子。 身边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喜好、他的过去。 每个人见到他都会露出和煦的微笑,并且能清楚地记得在此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比如他喜欢的食物、见过的人、交过的朋友,早几年闯过的祸、刚出生时脚上留下的疤…… 好像——他记忆里的前几年并不存在,他是一个从出生就生长在这里的孩子。 但他相信这不是真相,他永远也无法相信这个虚假的真相。 他时常会做梦,梦里是那段仿佛被埋藏的时光。 那时候他太小了,无法记得村落的名字,无法记住梦里父母的样子,只能记得他有一个姐姐,有一个沉默寡言但十分温柔的父亲,还有一个十分严厉的母亲。 父亲会在夜晚讲故事给他们,让他们好陷入安眠。 那本他一直捧在手里的厚重书籍,比圣典只稍微薄一点,里面写满古怪的文字,还有晦涩的故事。 兰斯特没有听懂多少,每次他都是带着不解睡去,睡前会看到姐姐的眼睛在夜色中越来越亮,仿佛她听懂了,甚至十分感兴趣。 第88章 但那怎么可能? 父亲嘴里的故事,晦暗不明,就像是——黑色的童话。 “恶魔会降临诅咒,他们会利用一切媒介,将诅咒尽可能传播。” “会有条件吗?” “会……这并不是无解的,只要能找到诅咒之源,那么媒介就会失效……” “能成功过吗?” “……三百年前,尚能。但自那之后,就没有过了……” “为什么?” “因为,人们引起了神明的怒火,能救人们的,只剩下——我们自己了。” 父亲和姐姐的对话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而那时的兰斯特没有继续听下去,因为—— 他已经睡着了。 第70章 交织 普利亚德主城区,伯爵府内。 阿尔瓦伯爵端起花茶,轻轻吹走表面浮起的热气,嘴角氤氲出一片笑意。 正坐在对面的兰斯特轻抿一口茶水,眉间轻挑。 “真是好久不见了,兰斯特骑士,上一次见你,还是将近一年前——时间过得真快,花茶也又收了一轮。” 放下茶杯,阿尔瓦的笑容已经散去,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略有皱纹,但她保养十分得当,至少看不出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人。 兰斯特点头。 刚刚两人交谈,普利亚德遭受诅咒侵蚀的情况依旧十分严重,比之他离开前的那段时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请不用担心,我们并非孤立无援的。” 阿尔瓦长叹一口气,起身走到窗边,从高处往下望去,伯爵府门口处,有几人正等候在那,一身衣物并不像城中其他人那般只为御寒,反倒轻便许多。 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光线下闪烁了一下,回头看来,露出一个微笑。 “他们也还在这里帮助着我们——雪狼岭。” 兰斯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皱缩了一瞬,从喉间逸出一个“嗯”。 从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似乎变大了许多,将阿尔瓦的身形在光晕中模糊掉。 “咳咳、咳……” 他的胸腔因呛到了飞溅过来的鲜血而不断震颤着,视线也在一片飞沙里模糊不清。 但敌人可不会管你是否能够好好应敌,长剑猛地刺了过来,划破兰斯特眼前的飞沙,发出一道寒光,直刺向他面门。 在他侧身躲过这一剑之际,另一侧却冲出一道人影。 兰斯特压抑着胸腔的震动,扭转方向正要应敌,却见来人手中并无武器,只一双黑色的双手,在他发着愣的同时接下了从他身后刺来的剑。随后,那剑刃断在了兰斯特的耳边,发出一声铮铮鸣响,断掉的剑刃猛地砸在他的脚边。 “愣什么,你小子不要命了?” 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的脸,兰斯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迟疑,重新投入到战斗之中。 等他将眼前的这个方向袭来的敌人全都拦下时,战场上烟尘弥漫,遍地横尸,他扶着剑站在原地不住大口呼吸。 他似乎已经太深入敌军了,这里已经没有其他士兵同在,四周安静极了,就连刚刚那个诡异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但冥冥之中,他感到有什么人正站在他的视野盲区,一动不动毫无声响,只剩直觉告诉他那个方向一定有什么东西。 他的本能先一步操控着他的躯体,回身拔剑,与那近在咫尺的黑色锋利爪子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发麻的疼意。 抬眼看去,与那个未知的家伙对上视线,却根本捕捉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将整张脸都包裹严实。 那人被这双澄澈的蓝色眼睛盯上,似乎有几分不自然,退缩不再与他对视,向后飞快退去,回到了迷雾之中。 兰斯特皱起眉,没有将剑收回剑鞘,就这么一路走着,努力在尘沙中辨认自己军营的方向。 在迷雾的尽头,有一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他的耳朵微动,对这道寂静世界里出现的声音万分敏感。 “还活着?不错。” 这道声音十分熟悉,是最开始救他的人,尽管如果不是他突然出手,他也不会受到惊吓呆立原地。 转过身去,迷雾中走出的人影身形高大,一张脸藏在包裹严实的黑布里。 但见到他一脸警惕,还是将脸上的黑布拿走,露出一张略带沧桑的脸来。 “我叫西蒙,西蒙·亚德里安。” “你是魅?” “如你所见。” 说着,西蒙摊开双手,嘴角微勾,眼睛也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见到这副放松模样的西蒙,兰斯特的眉心跳了跳。 他可不记得他们军队对魅的态度好到能够容许魅就这么放松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卢卡恩对他们的态度近乎残酷,只要遇上了,不是杀掉,就是带走盘问与审判。 “年轻……”西蒙抱着手臂,看兰斯特仿佛野兽一般锋利的眼睛,仿佛想起了自己的曾经。 “年轻人就该这样,士兵,你拥有一双勇敢的眼睛——” 等兰斯特回到营地,卢卡恩正站在不远处与人交谈。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声名远扬的阿尔瓦伯爵,她身着优雅,和营地内的肃杀十分不相容。 在她身旁,还站着另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敦厚的高大男人,一双眼睛十分有神,露出的微笑让他看上去诚恳又认真,听着他说话的伯爵似乎十分认同他的话,正不住点头。 他身后,另一个身影从视角盲区晃出来,似乎对这场交际性质的谈话兴致缺缺,扭动着头四处打量着,十分好奇。 于是和远处的兰斯特对上眼睛,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 那人正是才与他告别不久的魅——西蒙·亚德里安。 西蒙似乎打量得差不多,轻轻拍了拍他身边一个个头矮小、一头火红长发的姑娘,让她向自己这个方向看来。 对上那张脸,兰斯特微愣。 那姑娘带着一张覆盖全脸的白骨面具,尽管他杀的魔兽并不多,但依旧可以看出,那面具尽管粗制滥造,但十分完整没有裂痕,一定是一块巨大的骨头才能制做。 而附近的巨型魔兽并不多,要说最多的,只有—— 卢卡恩抱着手臂,与身后乌压压站的士兵一起,满脸警惕。 “‘雪狼岭’?你们生活在那里吗?” 对面的首领却只是露出微笑,轻易透露他们盘踞的地点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只道: “当然不是,雪狼岭,是我们组织发源的地方。” 在雪狼岭的发源? 卢卡恩银白的长发垂落,遮掩住他几分疑虑,再抬头,对上一旁温和的阿尔瓦伯爵,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阿尔瓦伯爵开口道: “团长,我想他们的确是想要帮助我们的,我认识这位多里安先生,他不是个坏人,我想你的父亲也会认识西蒙。” “西蒙?” 卢卡恩的眼睛快速掠过多里安,与他身后的西蒙对上视线,是一双经历沧桑后依旧不变的炙热。 “……好的,伯爵大人,在我们离开这里前,我是不会主动找他们麻烦的。” 伯爵听出话音,不免笑道: “呵呵,不,卢卡恩,你们还得好好相处,这里还不太平,你们还有得忙。” * “四周的情况已经和你们离开时有了很大的差别了,很多人已经离开了普利亚德,在他们嘴里,这座城市被认为是魅聚集地,稍有不慎就会沾染诅咒。” 阿尔瓦的手指十分修长,正微微摸索着膝盖上的布料,眉头早就拧起,说出的话依旧那么娓娓道来,但兰斯特已经知道,普利亚兰,很难撑下去了。 兰斯特也放下茶杯,花茶虽香,但他已无心喝茶。 窗外,城堡门口处就有十分森严的警戒。 这里可以说是普利亚兰嘴安全的地方,但眼前的伯爵却丝毫感觉不到安全感,紧皱着眉头。 再往外,是兰斯特刚入城时看到的景象。 本该热闹繁华的街道上只有了了几人行走,见到陌生的他们也只是加紧脚步,快速离开。 他们并不好奇这群人是从哪里来,又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即使他们身穿着帝国的盔甲—— 那又能怎么样?诅咒的侵蚀毫不管任何人,即使你是帝国的士兵也一样无法逃脱。 “普利亚德,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不会和那些贵族一起逃走。但以我一个人、以单单弗罗斯特家族的力量,已经很难支撑下去了……所以,团长,在帝国派遣来增援前,我请求你——帮助我。” 阿尔瓦伯爵骨子里的骄傲此刻依旧不减,能说出这番话已经尽了她最大的诚意。 她身上厚重的皮毛大衣将她整个人裹住,阿尔瓦的头发是这片土地特有的浅灰色,和终日氤氲着雪花的天空融为一体,她的眼睛却透出天空本来的蓝,像是本该如此的蓝。 这样的一双眼睛透着冷锐的锋刃,看向兰斯特,他不免生出一丝恍惚之感。 第89章 还没等兰斯特回答,门被敲响,屋内二人看去。 多里安露出和煦的笑容看向他们,他卷曲的深棕短发,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一双浅褐色的瞳孔圆润,笑时更显稚拙。 “伯爵大人,还有兰斯特团长,好久不见。” 伯爵露出微笑,兰斯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身后瞟。 他身后无人,却涌进来一群士兵,为首的骑士配上长剑,站在阿尔瓦身后,毫不掩饰地直直看着眼前的多里安。 阿尔瓦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坐在对面的多里安同样如此。两人开始简单的寒暄,带着并不削减的笑意,相谈甚欢。 说着,阿尔瓦终于放下已经在这寒冷天气下转凉的花茶,瓷杯发出一声脆响。 “团长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这个话题他们在多里安来之前就已经聊过,那时候兰斯特只说时候不定,看情况能否找到与诅咒之源有关的线索再做决定。 但他并没有将诅咒媒介的消息传给阿尔瓦伯爵,因此她不会知道他究竟会待在这里多久。 对她而言,也许这里就是所有人都会认为的旅途终点,就像三百年之前的那场寻觅之旅一般。 那么现在她说出这个话题—— 阿尔瓦的声音继续: “团长,您也知道,北境一直十分混乱,如果不是多里安他们的存在,现在的情况可能会更加糟糕。” “所以团长,你的回答是?” 兰斯特看向露出几分憨厚的多里安,不可避免想起上次,站在他这个位置上的是他的哥哥,伯爵也是一样,要求他们和平相处,甚至一同协作。 他在沉默中垂下眼,耳畔响起卢卡恩的忠告: “什么雪狼岭,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亡命之徒。兰斯特,我们受命得赶紧离开,不过我得和你说——在我们离开之前,不要再和他们有什么接触。” 他抬起眼,在温暖的室内,对上两双同样期盼的眼睛,微微点头,道: “当然愿意,伯爵大人。” 第71章 加入 雪下得更大了,树林里高高堆起的雪丝毫没有阻挡住一道人影前进的脚步。 可她目光僵直,脚步匀速,发顶眉间都落满了雪,呼出的气息也没有再被裹上白雾,仿佛行走在这篇死寂的森林间的,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洛温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她捂住一侧的太阳穴,可体内翻涌的热浪丝毫不减,冲上整个大脑,那股浓烈的欲望在冰天雪地里也要将她燃烧殆尽。 “呼——” 一道痛苦又压抑的猛烈呼吸声后,她再次睁开眼睛,一双猩红的眼睛,雪花一如既往飘了过来,没有扇动的长睫阻拦,融化进她的眼中。 黑色的瞳孔仿佛裂隙展开,她终于眨眼了,眼珠猛地凝视着漫天雪地里的一个方向。 双腿的沉重已然消失,洛温整个人如同雪狐一般蹿了出去,消失在脚下的这片树林间。 那是一头年轻的魔兽,十分年轻的一头雪狼。 它的前脚似乎出现了一点问题,在雪地里行走,身体会不自觉出现停顿,整个身体倾斜,借力行走着。 夹杂着灰褐色毛发的大尾巴耷拉着,但它的速度并不慢,停下来嗅了嗅四周的空气中的味道,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后又继续走着。 距离它不远的一棵树后,传来沙沙轻响。它停住脚步,警觉地向右看去,下一刻,从它左侧传来的破空声近在咫尺。 雪狼凭借惊人的反应力躲开,那只受伤的前肢忍不住微微颤动,它伏低身子,咧出苍白的牙齿发出威慑性的轰隆声。 来人的一身黑衣,轻便的装束似乎完全不足以抵御风雪,手掌漆黑,伸出的利爪锋利修长,指尖挂着上一只未知魔兽上沾染的鲜血,还在顺着漆黑落在雪白的地上。 雪狼这才发现,在风中她的气味只剩血腥味。 眼前人类的模样它十分熟悉,充满威慑气息的一双鲜红色的眸子看过来,激得它不住战栗。 它好像活不下去了,但它依然不想放弃。 面前的人动了。 她抬起手,不紧不慢靠近,雪狼猛地发出更大的威喝声也丝毫不能减缓她的速度,只能自顾自往后退去。 它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眼前的奇怪女人,每根毛发都已立起。 “沙沙……” 血珠再次落在雪地里,晕出一片猩红,掩盖这道细小声音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雪狼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从它高大的脑袋上方飞过——竟是直接被那女人骑到了背上。 她黑色的利爪握住了雪狼头颅上的毛发,另只手毫不迟疑地向它的头颅扎去。 雪狼根本来不及挣扎,发出一声惊惧交加的怒吼,甩动身体想让那只该死的手停下来,可鲜血还是顺着它光滑的皮毛淌了一地。 终于在它的头骨彻底破碎前,剧痛之下它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背上的人类摔了出去。 洛温被甩开,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她毫不在意地爬了起来,身上的雪也并不拍,继续平静地向受伤严重不住后退的狼走去。 那狼怕了,想要逃走的心思掩不住。 洛温再次发力,一瞬便来到这只负隅顽抗的雪狼面前,一只利爪就要穿过它的脖子—— “咻咻——” 一支箭矢穿透了她的手掌,巨大的力量让她的整个人被推动,向前走了一步。 尖锐的疼痛传来,洛温的睫毛抖了抖,猛然扭头望了过去。 森林的白雪在此时大了起来。 来人骑在一匹十分高壮的雪狼身上,一身与雪地融为一体的枯槁颜色,巨大的面具遮住了她整张脸,手中的长弓刚刚放下。 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 “啊,抱歉……射偏了。” 那道声音在高处,听不真切,但出乎意料的,这声音古怪中透着年轻。 女孩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那匹雪狼,雪狼通人性般,向着他们缓步走来。 随着它的走近,狼头上的身影更加清晰。 她有着一头在这仿佛苍白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火红色的长发。 那抹亮色是比鲜血更加灵动的、在风雪里不断舞动着的,像是火焰,像是温暖。 洛温的瞳孔紧缩,手中的黑色迅速退去,利爪也随之消失,但掌心的箭身还在。 她忍痛将之折断,拔出扔在一旁。 来人是敌非友,她不能—— “真麻烦……早知道、射准点,直接瞄准、你的心脏。” 女孩叹了口气,从雪狼的背上滑了下来,脚落了地,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直到洛温喘息着再次亮出黑色的利爪,示意她不要再靠近。 女孩看了眼她手掌已经将近愈合的伤口,微微皱眉。 “不要紧张,我、得带你走。” 洛温不解地皱起眉。 “因为,你看起来,还‘活着’。” 她将“活着”咬得十分十分清晰刻意,让洛温一时难以理解她的意思。 看出对面人的不解,骨头面具微微下沉,女孩低头似乎苦思冥想了一阵,接着说道: “正常、稳定、像普通人。” “我得、带你走,你、跟我走吗?” 一只看起来十分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掌心向上。 洛温察觉不到危险,只是突然发觉,那两只高大的狼在女孩的到来后变得十分乖巧。 那么眼前人…… 洛温将手交了过去。 她们一齐向前走去,直奔雪狼。 突然,她的手掌心传来一片濡湿的感觉,洛温有些迷蒙地发觉了这触感,低头望去。 只见那女孩掀起了一点面具的边缘,将她的手掌捧到嘴边正咂摸着残留的鲜血的味道。 “……” 女孩见她的脚步停住,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将面具盖回去,掩饰性地主动找起话题: “我叫露西娅,你呢?” “……洛温,洛温·阿卡索。” —— 一座看似平静祥和的村落前,雪狼停下,露西娅率先滑了下来,洛温紧随其后。 不多时,洛温在一扇屋舍的门外等候。 突然一声震怒,吓得她给受伤的那头雪狼的肉块都掉落在地。 “露西娅!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舔别人的伤口!” 那孩子低声答应着,但屋内人却丝毫不觉得她会悔改,却只能就此作罢,推开门,与蹲在地上扭头看来的洛温视线正对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性,洛温曾见过的—— 西蒙。 “再次见面了,洛温小姐,欢迎来到‘雪狼岭’。” 洛温蹲在地上,看清来人后便无动于衷了,将一旁大块的肉暴力地扯下另一块,塞给一旁嘤嘤叫的狼。 正是那头她伤的那头狼。 “看来它们并不排斥你……” 第90章 西蒙自顾自说着,洛温只点点头答应。 洛温被请到了屋内。 这里出乎意料,十分干净整洁,生活痕迹很多,似乎是他常年居住的地方。 餐桌上,西蒙象征性地递上一杯水。 并不冒热气的那种。 “我有预感会有这样的一天——你会来到我们这里。” “为什么?” 西蒙拉开椅子坐下,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里透出一点自得的笑意。 “因为我们雪狼岭,就是魅最后的故乡。” 洛温象征性地喝上一口,不置可否。 “你是这里的老大?” 西蒙脸上的表情骤然严肃,压下的眉毛搭配上一道横贯左眼的伤疤,让他在一瞬间显露出十二分的凶悍。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洛温捏住杯子的手愣住了。 难道不是? 看出她的反应,西蒙眉毛扬起,露出一个开朗的笑来。 “很多刚加入的人都问我这个问题,但我并不是雪狼岭的首领,首领另有其人——” 门外,一头雪狼向天发出嚎叫。 西蒙顺势站起身,发出一声低笑。 “是‘凯尔’那小子,真是一点都不安分。” 他对洛温道: “别喝了,你好奇的首领回来了,不去见见新‘团长’吗?” 洛温有点无奈地放下杯子,站起了身,一边喝西蒙一起往外走去,一边道: “我还没说我是否要加入你们,还有,你不要和其他人说起我原来来自哪里……” 西门握住门把手的手顿住,似是突然想起,道:“那当然……我们雪狼岭有一个规矩——所有来到这里的魅,不计过往,只看未来。” 他推开门,屋外的风雪涌进屋子里,洛温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雪光将西蒙右边眉毛下那道长长的的刀疤照得鲜明,他的目光里掩藏着几分郁色,都被接下来转过头的那一嗓子冲淡。 “多里安!来新家伙了!” 远在村口的一道小黑点似乎一僵,被那头巨大的雪狼扑倒在地,舔舐得东倒西歪。 随后,一声爆发怒火的吼叫传了过来: “西蒙,新人就新人,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村子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人,对这一幕见怪不怪,露出几分调侃的笑容。 他们仿佛从四周空隙中走出来,很快整个村子从寂静变作了喧闹。 村口处,那个被一头狼摇着尾巴往前拱的男人嫌弃地拍了拍身上滚上的雪,一巴掌拍开又凑上来的狼头,对四周的魅露出笑容。 “首领,回来了就好。” “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和伯爵大人商量一下之后普利亚德城市周边的魔兽清剿问题……” “是那个军队?” “圣光骑士团……是的,他们也到达了,今天我去时正好遇上他与伯爵的会谈,正好说到——” 四周的视线汇聚过来,刚刚喧闹的氛围一下子冷却了不少。 他们其中有很多魅经历过一年前,北境军队还在此地时的时期。那时候帝国军团的团长还让他们印象深刻,那个一头银发紫眸的高大骑士,眼里只有冷漠的光。 那人对待他们魅,可从来没有好脸色。 “伯爵要求,我们即将和他们军团一起,执行周边的清剿任务。” 迟迟赶到的洛温将脸埋在立起的围巾中,默默观察着那些魅。 他们拳头握紧,嘴角也艰涩地抿起。 她眨动双眼,抬起眼,对上不远处正在人群中心的那双褐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十分明亮,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是一个中年人的眼睛,配上眼角的笑纹,显得十足亲和。 那就是多里安,一个一头深棕色短发的宽厚中年男人。 多里安眼睛亮起,牢牢看着陌生的洛温,笑容扩大。 “好了,别担心这些事情,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好好欢迎我们的新成员——” 四周气氛中的凝滞很快被他的话音打破,明明风雪交加,他的声音却像是一道阳光,让众人的视线跟随他的话语,汇聚到洛温的身上。 她一头深栗色的长发不知有多久没有打理了,新生长出的长长额发挡住半张脸,只能露出一截干净苍白的下巴。 那张殷红的嘴唇似乎在风雪里被冻住,嗫嚅一两句,才声音微哑地道: “你们好。” 第72章 故人 在这里生活的第五天,夜半,雪停了。 在村口驻守的狼嚎叫了一声,又委屈地发出一声呜咽,闭上了嘴。 洛温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眼睛睁着,没有睡意。 很快,门口传来一点声响,洛温辨认出那是一道女孩的声音。 “洛温小姐,我们得立马出发。你愿意一起去吗?” 屋外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但不一会儿那些窸窣的声响又全都归于寂静。 看来他们要参加清剿的魅快要集结完毕了。 洛温坐起身,推开门,不期然对上一双明亮带笑的眼睛。 是好久不见的赫莎。 “好久不见,洛温姐姐。” 她扬起一张笑脸,话音里满是舒适的意味。 洛温的睫毛颤了颤,算作回应。 她看起来比她们分别时活泼了不少,应该在这里的生活让她感到满意。 “你要去吗?和我们一起清剿?” “清剿什么?” “魔兽。” 赫莎说完,便一个人大步往前走,于是洛温只能闭上嘴,跟上她快速跃起的脚步。 村口的雪地上,只有一把火把燃着亮光,引领着整支队伍,人数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中无法辨认,众人的目光在微弱的火光里晦暗不明。 赫莎赶到,道:“人齐了,走吧。” 他们行进的路线十分曲折,和军队行进时大多选择较为宽阔便于行走的地带不同,他们选择的路线近乎笔直,不管沿途的曲折离奇。 洛温一只手攀在树上,将自己高高抛起,落脚点没有想好,在半空中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那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遗迹,依稀可见过去辉煌繁荣的样子,裸露出层层石砖的边缘,被雪覆盖上,遮住大半。它们安静地伫立在山林里,仿佛在等待有人一瞥它的真颜,探寻它过去的辉煌。 她从半空落了下来,直直砸进雪地里,在雪中成了一根僵立的树枝。 在她心魂都被摄去时,赫莎的声音响起,拉回她的神志: “洛温,不要看了,那边很危险——你跟上我,别再搞错方向。” 于是她只能收拾心情跟上赫莎。 “那里是?” “那里是雪都旧址——现在它伫立的地方距离边境太近了,十分危险,如果不是为了赶路,我们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说起雪都,洛温便想起了曾经看过的史诗中,曾经绘有帝国为人称道的第一支寻找到诅咒之源的队伍。 史书上记载,他们在雪都之旅中找到了诅咒之源,他们清除了那罪恶的源头,消灭了恶魔。 但真的如此吗? 前方,赫莎的脚步匆匆,身侧的魅们也丝毫不停留。 在月光下,所有人飞快前进,没有人过多关注那边的雪都遗迹。 洛温感受到历史的洪流从自己身上经过。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深深陷在雪中的遗迹,真是十分遥远。 如果那支队伍真的同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免除了一切灾厄,那么就不会有他们现在的故事了。 诅咒之源根本没有清除,根本无法清除—— 他们根本没能找到诅咒之源在何处,就陷落在远离王都的北境、神明的信仰微薄之地。 可人类的文明还在继续,他们得活下去,对于那些过于夸大的过去,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 北境的魔兽比其他地域的要大上许多,就滚洛温心里有了准备,但依旧没想到,居然大到超乎她的想象。 这里的熊类魔兽足足有陆中森林里的两倍高,像一栋小房子在雪地里移动,皮糙肉厚,攻击意识强烈。 除去这类巨型的魔兽,还有很多其它中小型的魔兽,沿路上他们斩杀不少,但依稀可见它们的族群依旧庞大——相比它们,人们在北境占领的生活聚集地的面积还是太小了。 北境的人们常年住在风雪里,地广人稀,走上很久才能见到一处村庄的痕迹。 与此同时,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魅们每一个都十分擅长战斗。 洛温想要上前帮忙,却根本无法抢到杀死巨型魔兽的位置,只能勉强捡到几只魔兽练手。 深入雪林太久,天光泛白,他们歇息片刻便要返程。 魅们都开始啃食自己刚刚清剿的魔兽,洛温也不例外,大口吃着,眼睛却在天色将明的队伍里四处游移,试图找到熟悉的身影。 这时,身边坐过来一个人,是赫莎。 第91章 “最近几天,还习惯我们这里的生活吗?” 她递过来一条兔腿,洛温婉拒,并递给她一条更粗壮的狐腿。 “谈不上习惯与不习惯。” 她的目光锁定住那些大快朵颐的魅,心里只觉得新奇又安心。 “一开始我也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来到这里之后,我才感觉我继续活了下来。这里生活的都是魅,我们都是一样的,每当看到大家都还在努力活着,我就觉得没有那么恨了。” 北境的天气很难放晴,但天色已大亮,居然还是一片晴朗。 赫莎站起身,步履平和坚定,走进开阔的雪地里,抬起头看向天空发亮的边缘,感受空气中的光线,然后睁开眼,回头对洛温笑道: “今天一定是大晴天!” —— 回去时,村子里夜半没有参加清剿的魅们也陆续醒来,村子里热闹起来。 站在村子口的两人一高一低,一男一女。 遥遥地,洛温便认出两人。 她的目光变了几变,露出几分怅然若失,又挂起笑脸。 “好久不见,厄尔德,还有……罗兰。” 厄尔德脸上的尴尬神情才刚刚凝聚起,一旁的女孩皱起眉一脸不耐,声音虽然低,脸色也依旧十分臭: “我叫普莉亚。” “……好的,普莉亚。” 在一旁的赫莎却发出不满的嘟囔声,凑近了一点,牵住普莉亚的衣角。 “你不该这样对新人,普莉亚……” 普莉亚的眉头皱得更紧,却也没有甩开她的手指,只是扭到另一边,露出一个生硬的侧脸。 “你看错了,我对所有人都一样!” 赫莎不依不挠凑近了点,又继续对普莉亚辩解什么。 在这时,厄尔德开了口,在女孩们拌嘴的声音里对洛温道: “长官,好久不见。” “别这么叫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圣光骑士团的副官了,就叫我的名字吧。” 厄尔德点了点头,站在洛温身边,和她一起看向闹在一起的两个女孩。 赫莎将生起气来没完没了的普莉亚抱住,不断絮叨着那些为人处事的大道理,普莉亚根本不想听,但也逃不脱。 “她们看起来很健康。” 厄尔德“唔”了一声,笑道:“是的,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之前和她们一起回来时,赫莎的状态十分糟糕,要不是普莉亚在,她一定恢复不到现在的样子。” 等他说完,洛温却直勾勾望着他。 “和她们一起回来……?” 厄尔德一愣,将过往的那段时光简单转换,便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话,洛温不禁看向一旁正笑着的赫莎,喃喃道: “邦奇长官……” 那是个十分宽厚的骑士队队长,但洛温对他的印象更多是停留在他的那双灰色的眼睛上。 “我在伊瑟隆几乎一事无成,如果不是长、洛温你把我招到军队中去,我可能一辈子就浑浑噩噩度过了。我别无他事可做,因此我选择继续踏上这条路——寻找一切的终结,西蒙说他们的目标也是这个。” 接着他又问: “那么你呢,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洛温道: “和你一样,为了诅咒的终结。” 但她的双眼看向不远处,村子已天光大亮,白雪之上,阳光跃动,照亮村口几人的身形。 —— 夜里,窗户紧闭的房间里,洛温闭上眼睛,这一次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不对。 门外传来细小的踏雪声。 于此同时,一道极其轻微的木板嘎吱声响起,洛温屏住呼吸,猛地抬起上半身,在门缝处对上赫莎那双明亮的眼睛。 “洛温,你不会打算睡觉了吧?” 不然呢? “我们雪狼岭,一般都在晚上出发,所以……” 那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你去吗? 洛温揉了揉眉心,收拾起来,屋外的雪地里已经又是一批人马。 和上次的那匹人有重合,但更多是新面孔,其中就包括了厄尔德和普莉亚。 厄尔德和洛温打了个无声的招呼,普莉亚很不待见她地抱着手转开了头。 “雪狼岭,究竟有多少人?” 赫莎带领她跟随众人一起往前走,还没回话,前方,在村子外围,一头雪狼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一头个头最大的狼,在夜色中它猩红的眼睛仿佛反射着光。 赫莎的声音不自觉小了起来,眼神紧紧盯着那头狼的头顶,一边和洛温说到: “我们雪狼岭,不问来路,在整个帝国境内,都有我们组织成员,数量相当多……但与之相对,管理却并没有那么严明,因此——我们这些清剿行动都是安排给自愿前往的魅。我和普莉亚在前一段时间,都不在雪狼岭,因为我们在周边地狱协助清剿魔兽还有……失去理智的魅。” 那头雪狼的脑袋上露出一个火红色的发顶,那颗带着白骨面具的脑袋似乎在往下望,赫莎飞快地避开那道视线,向一旁闪躲去,对洛温道: “我们得出发了。” 行至半路。 对于此地,洛温完全不熟悉,她紧紧跟在赫莎的身后,但那孩子脚步轻快迅捷,从一处低洼的雪地跃起,便来到了树上,下一个落脚点又不知是哪块在雪中伫立的岩石。 她微微喘了口气,试图继续跟上,不期然撞上赫莎放慢脚步的身影。 女孩站在雪里,侧头对她笑着。 “洛温,今晚我去找你时我就发现了,你比我想象中的更虚弱……” 洛温皱起眉。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只是有点疑问。” 洛温露出一点疑惑。 赫莎走近了一点,声音放得很轻。 “你还有信心吗,关于找到诅咒之源?” “你是什么意思?” 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孩的喊声。 “赫莎!快点!” 于是赫莎也就没有再继续询问,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一点点疑惑就像混杂在她灵魂里,只是习惯性地偶尔漫上来,让她的双眼变得有几分混沌。 她加快脚步。 “洛温,你得快一点恢复才行,雪狼岭的清剿任务可不少……” 第73章 清剿 室内积蓄起的雾气让屋内的玻璃起了雾气,一只手指试探着伸来,最后变成了一整只手掌贴在窗户上,擦了擦,露出窗外的大雪。 屋内,阿尔瓦伯爵的声音传来。 “今年的雪格外大,兰斯特长官。” 兰斯特转过身,身后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映亮了他的面庞。 重新坐回属于自己位置里,他说到: “的确比去年的雪大上不少,伯爵。” 阿尔瓦继续道: “卢卡恩说他们已经在来北境的路上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说完,她的目光顺着天光落在兰斯特刚刚擦亮的那块玻璃上,又微微闭上眼睛。 “等他们来了,这里的纷乱就会小很多吧。” 兰斯特没有回话,桌上堆叠的一份份文书,其中包括普利亚德周边的魔兽、魅、流民、敌国流窜的部族。没有哪一件事能让人放心。 普利亚德的土地太广袤,广袤之下,却又荒芜一片。 要守住这里,并不那么简单。 而阿尔瓦的家族,弗罗斯特一守便是几个世纪。 “你准备好了吗,兰斯特长官?” 兰斯特知道她说的正是明天他们约定的一次围剿魔兽的行动,点点头。 于是阿尔瓦也不作多留。 两人出了门,前方阿尔瓦走了不远,停下脚步,微微弯身,手贴上女孩的脸。 “黛西,午安,今天早上的课业完成得怎么样?” 那女孩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银灰色头发,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十足澄澈,看人时让人觉得宁静。 “都完成了,母亲。” 一旁的管家也适时开口:“伯爵大人,小姐完成得十分优秀,今天又得到了剑术老师的称赞,我敢保证——那绝对不是出于恭维。” 此刻她与母亲对视完,便直勾勾地看向城堡中唯一的外来客,眼里没有半点害羞或者胆怯,显得十分稳重。 黛西并没有因为管家过于夸张的语气流露出半点不适,即使她的母亲都有点不好意思地示意那位情绪激动的管家,让他少说几句话。 黛西打量着眼前高大的男人,随后错开一步,站回阿尔瓦的身影背后,让他无法再继续如自己观察他般观察自己。 “母亲,最近魔兽群又到暴动的时期了吗?我和赞德列先生讨论历史时,有讨论过如何处理即将可能发生的事。” “比如?” 黛西侃侃而谈: “设置诱饵或者干扰……” 等她说完,阿尔瓦摸摸黛西的脑袋,露出微笑。 第92章 “能想到这些,你很棒,但请别担心这些,黛西,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下午还有课业等着你。” 黛西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温驯地低下头。 “好的,妈妈。” 那孩子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远了,阿尔瓦一直僵硬的肩头却放松下来。 “真是难以让人相信,她已经快要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兰斯特默不作声,但十分认同。 黛西小姐眼里的沉稳已经是在王都贵族里,同龄的孩子中已经没有的气度。 这就是边境的弗罗斯特家族传承不败的原因吗? “哦,对了,她的生日我们会照例给她举办一次宴会,算作她的成人礼。算算时间,也就在一个月之后了。” 阿尔瓦看了兰斯特一眼,目光带上一点笑意。 “如果到时候您还在这里停留,就请参加吧,黛西看起来很喜欢你。” 兰斯特眨眨眼,对她话里的调侃并不在意。 “我的荣幸,伯爵大人。” —— 铺天盖地的大雪覆盖了眼前的一切,兰斯特眨动双眼,长睫上沾染的雪花掉了下来。 马背上,他的腰笔直,前方的森林中走出一行人,在风雪里,他们身上的衣物显得十足轻薄。 兰斯特皱起眉,其中最前方的是一个深棕色短发的男人,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多里安。 那人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而在他身侧,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挥舞着手臂。 西蒙毫不避讳地大喊: “兰、呃,兰斯特团长!” 兰斯特点头,从马背上下来,身后的士兵也聚拢了一点,双方的距离没有靠得很近就已经停下。 “团长阁下,我们的清剿您已经清楚了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多里安露出笑容。 “我们雪狼岭的各位对地形更加清楚,也许你们需要……” “嗷呜——” 一只巨大的雪狼从他们身后的巨大风雪中冲出,眼看就要冲进人群。 骑士团手中的武器在短短一瞬间就架起,多里安新生不妙,大喊一声: “凯尔!等等!请别攻击!” 随后,那只雪狼绕过雪狼岭的人群,来到多里安身边,气势汹汹。 “凯尔……” 多里安满脸无奈与歉意。 “抱歉,我们雪狼岭与狼群为伍,各位……没有意见吧?” 兰斯特与那只狼对视,皱起眉。 在他们离开北境前,多里安身边还没有这样一只高大又忠诚的雪狼。 他点点头。 “我们一早就沟通过这个问题,当然没有问题。前提是你能按照你之前所说的那般,将这些狼群管理好,但它们毕竟是魔兽——如果下一次它或者其他雪狼出现刚刚这种近乎攻击性的行为,我们的士兵也会做出及时的反击,以确保我们自身的安全。” 多里安微笑着的脸有一瞬间僵硬,他轻抚雪狼皮毛的手掌停顿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看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不是那么好惹的,和他哥哥一样。 兰斯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雪色里穿透了一切模糊不清的推辞,将规矩死死地立在原地,仿佛界碑一般伫立。 “你能理解吗,多里安先生?” 多里安牙关紧咬,抬起头扬起笑容。 “当然。”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兰斯特终于眨动双眼,放在腰侧的手垂下,牵起缰绳,翻身上马。 他的声音比漫天的飞雪更加冷: “事不宜迟,既然您说雪狼岭对本地更加熟悉,我也相信您——请带路吧。” 多里安放下嘴角的笑,眨动双眼,这幅做派,让他想起了那个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 身边隐隐传来其他魅的嗤笑声,他们不满于兰斯特的趾高气昂,但却无计可施。 “如你所愿,团长阁下。” 马蹄哒哒,陷进雪里,一行人跟上另一群人,走向一片白色的荒原。 —— “够了!我说够了!你们究竟会不会抓住时机?” “你是什么意思?那只魔兽我们已经完全牵制住,但看看你们做的好事——挡在那条最近的路线上,迟钝地举起手里那把断刃!” “你!” 两人马上就要掐起,身边的人纷纷将他们拉开。 满地都是鲜血,兰斯特的目光落在那鲜红的颜色上,只庆幸这些鲜血大多都是魔兽的。 一年不见,这群魅作为一个组织也进步了很多,他们的进攻方式已经渐渐有了军队的影子,尤其是配合上。 他的目光不自觉看向一侧那个双鬓染上白发的男人,西蒙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转过头对他露出微笑。 随后,西蒙对他做出一个古怪的动作——向以前那般,用微微抬起的下颌暗示他的眼神该去的方向,正休憩着的人群中的斜侧方。 那里有什么? 西蒙那只带着刀疤的眼睛眼角的笑纹十分深厚,对兰斯特的反应期待极了。 那片地方休息着都是雪狼岭的魅,他们大多穿着像是在度过北境短暂的春秋一般轻薄,其中只有一人带着厚重的灰色围巾,将她整只脸挡住下半张,而上半张则被她过长的额发挡了个结实。 她靠在树旁,只露出半张脸,视线并没有看过来,只是整个人几乎陷到树干背后,仿佛在躲避谁的视线。 那头发太长了,兰斯特很熟悉那深栗色的长发。 不知何时她失去了唯一的束发的缎带,便披着长发,那长发已经及腰,而额发的长度…… 兰斯特的手指微动,目光怔然。 他曾经在她还在熟睡时想要为她剪去那些阻挡他们面容相对的障碍,但每每手指碰上她熟睡的面颊,便忘记许多事情,又记起很多事情。 她似乎在和树旁的另一人聊着什么,肩膀微微颤动,像是雪后的树枝微微颤动抖落一身的细雪。 她在笑。 兰斯特的脚步忍不住往那个方向走去,抬起的脚步很坚定地走向心底的方向,却又陡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 似乎是感知到他心底的祈求,那双眼睛也看了过来,她的眸子在风中显露出来,依旧是那么鲜亮的绿色。 他不知他们对视了多久,或许只有短暂的几秒,或许—— 只在她笑容展露的那么几息之间就已经结束。 她的身影淹没在眼前飘过的一片雪花之后,他的眼睛因太久没有眨动而感到酸涩,因此他终于在那次眨眼后,看不见她了。 “小子,你收收……”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西蒙压低声音,在走近他的一瞬对他说到。 兰斯特终于回了魂,向后迈出一步,转身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里,只是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第74章 大雪 夜深的雪花落满大地,在此歇息一晚,这次持续三天的清剿行动即将迎来终止。 天色微明,军团这头人们从睡梦中苏醒,开始收拾起营地。 另一头的魅们也纷纷被这动静惊醒。 多里安缓慢走到两支泾渭分明的队伍间,停下了脚步,兰斯特见状也走了出来。 “兰斯特长官,这次任务我们合作得还算愉快,下一次的清剿再见。” 兰斯特点头,目送那群几乎隐没在还未亮起的天光里的魅远走。 他的目光追随着其中一道,长睫微颤,还是转过身。 “我们也该走了。” 营地里很快收拾好,他跨上马背,卡里前来,和他汇报了队伍里那些受伤士兵的情况,兰斯特听着。 “情况还是和昨晚的一样,这次我们的准备没有那么充分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样的伤亡情况很少见——普利亚德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如果不是那些魅的加入,普利亚德的冬天可不只是冷。 普利亚德地广人稀的很大一个原因便是附近各个大小城邦都会遭到这里特有的冬季兽潮的冲击,往往每到冬季城外便荒芜一片。 卡里说完后,前方发生的一点小动乱吸引住他的注意,兰斯特看去,不过是几名士兵一个不查,摔进了雪坑里。 那里围起来一群人,将他们从雪坑里拉出来。 “我的天,这个坑也太大了,谁知道这两棵树之间还有这么大的空隙?” “实在是很危险,我们还是尽量少往树旁走。” 士兵们笑着搀扶起彼此,走在后端的兰斯特脚步却不受控制地放慢,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想要流连片刻,转头看去。 一道漆黑的身影同样在那支相背离开的队伍末端。 他的目光凝滞住,手指微动,竟是将缰绳一扯,让马停住了。 与此同时,那道身影也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 不再是闪躲的目光,那双绿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眨了眨,随后从衣袖里伸出一节手指,是一个召唤的姿势。 第93章 这时,卡里复又绕了回来。 “长官,那些士兵对这里的路况还是不太熟悉……” 兰斯特打断道: “卡里,我先离队一会,马上回来。” “长官、您要去哪?” 卡里的声音淡下去,皱起眉打量了一眼远处,又回过头看正在前方不断行进的队伍,叹了一口气。 一颗树下,兰斯特跳下马。 他张开嘴想要呼喊谁的名字,却又意识到这里并不适合大声呼喊。 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他机敏地抬头望去,肩头却传来一个人手掌的轻拍。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剑柄先一步上抬,将那只躲闪不急的手磕伤。 女人发出轻轻的嘶声。 “兰斯特长官,你还是这么警惕……” 他回过头,对上洛温那双带笑的眼睛。 “洛温……” 洛温点点头,“是我没错。” 可回答之后,兰斯特却哑然无言。 在得到这样独处的机会之前,他有很多想要询问的问题,但现在却一个都说不出口。 “你……” 他的眉毛不自觉皱起,让洛温的指尖微动。 还没等他问上一句,洛温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贴上他的手背。 出乎意料,十分滚烫。 感受着那份温度,洛温的低头翻看他手掌上新增的疤痕,声音微低: “我最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雪狼岭这个地方,很适合魅。” 兰斯特拧起眉,刚想解释雪狼岭可不是什么如同表面上看去上去的那般美好的地方,手却被她握紧。 掌心对上掌心,她的手冰得可怕。 这是在做什么? 他喉间发出一声短音,似乎是想说的话遭遇急停导致的,整个人怔愣不已。 洛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将他干燥的手掌托起,整个手心紧紧贴上去,激得兰斯特的手指忍不住蜷缩。 “……你在做什么?” 洛温抬起头,目光带着笑,那笑意让兰斯特觉得不能直视。 “我很早就很好奇,长官你手心的温度……” “?” “现在看来,的确和我预想的那样,十分温暖。” 兰斯特终于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声音里带上几分不明显的颤,压制了一会儿杂乱的心跳,才能勉强保持冷静的语气: “洛温,我来到这里,是想问你,还愿意……” 他的声音显得正直无比,好像这只是一场老友的会面一般。 但洛温并不同意。 她将他的手拉住,塞进自己的围巾里,贴上自己的脸,温度稍微相差不大了。 兰斯特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接着洛温的声音低哑,回答了他的问题。 “当然,长官,我愿意、我同意你一切的请求,我知道你的好意……” 盯着兰斯特泛红的耳尖,洛温的松开了那只按着他的手,但男人的手依旧停留在自己的脸颊上,不动声色地诉说着主人的意志。 “因为我知道你的初衷,兰斯特。但是——” “我不能就这么和你离开了,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的时候了。” 那时候他们可以长久呆在对方身边,可不会有现在这般阻挠。 兰斯特想要解释或者诉说什么,比如他们还可以一起并肩,还可以一起踏上那条拯救一切的道路,但事实上,他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欺骗。 这一切让他几经哽咽,可他找不到任何人诉说,只能等着这些记忆成为陈旧的伤口——即使他已经习惯这样做,但疼痛依旧无法避免。 洛温看着那双又露出忧郁的蓝色眼睛,抬起嘴角,微笑的弧度却带着忍耐的颤抖。 “兰斯特,我还会陪着你的,你不会孤独一人,永远不会——” 说着她将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他的手臂虽然缓慢,但也坚定地将自己的腰搂紧。 在雪地里,时间的流速变得如同骤风直起的雪花一般,飞速地旋转落下。 不过多久,洛温挣扎着从温暖的拥抱中抬起头,她伸出双手贴上兰斯特的脸。 “……兰斯特,我们得回去了。” 但兰斯特环抱着的手却无法放开。 洛温笑了,伸出手紧贴上他发红脸颊,带着他的头低下,直到她的双眼近在咫尺,直到他们呼吸相接。 那是一道轻吻,很轻很轻地落在他的唇上,柔软但坚定,像一片雪一般,消融在他的呼吸间那般自然,仿佛他们早该这么干了。 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兰斯特,眼中没有半点纠结,这就是她所想做的——不是哄骗孩子的脸颊或者额头,是所有意味中最为明确的嘴唇。 而他从未有过抗拒。 或者说,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干。 所以下一刻,在洛温的呼吸轻轻贴在他的脸上只做停留,甚至想要后退一步离开。 在意识到她想要逃离的瞬间,一直环绕着洛温腰的手终于飞快地抬起,捧上她的面颊,不让她继续逃脱,吻了回去,带着他近乎绝望的放任与确定。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放任他做他想做的一切。 他们的鼻尖撞在一起,只好调转方向,再次探索。 洛温的气息是甘甜又苦涩的,带着冬日里草木枯萎的味道,但他心里却升起站在雪地里猝不及防被阳光照到的恍然——这里是大雪纷飞之地,但他的心头却迫切渴望春天的到来。 他们沉闷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终于洛温忍受不住,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兰斯特有些怔愣地放开想要逃离的洛温,他本该白皙的皮肤已经彻底红了,蔓延上整张脸,还在不断喘息着。 洛温抵开他的身体,绯红着脸,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随后深深呼吸着,腰还被兰斯特不愿意放开的手揽着。 等她调理完自己的呼吸,抬起头,对上兰斯特又蒙上一层雾气的蓝色双眼。 洛温意识到他误解了什么,主动轻轻靠住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 “……不是不让你亲,只是我还不会换气……” 感受到兰斯特握住她腰的手陡然收紧,她无奈地抬起同样绯红一片的脸,兰斯特的眼睛重新闪烁起雀跃的光。 兰斯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 “我也不太会……” 对上她的视线,他忍不住闪躲,又强迫自己与她对视上,只是一对视上,他的呼吸就又乱了起来。 “也许我们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轻笑声打断了他。 洛温的手掌贴上扶住她腰的那只有力的大手。 这体温比他的低上一点,这一点温度上的差别让兰斯特突然惊醒。 “兰斯特,时间不早了。” 洛温抓住他渐渐松开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笑。 兰斯特不喜欢她这样的笑。 他的眸子暗淡下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反握住她的指尖,单膝跪在雪地里,将她的手拉在唇边,轻吻了她的手指。 兰斯特的眉头紧皱着,但抬起的那双蓝色眼睛中闪烁的光芒几乎比此刻将要亮起的天色还要明朗。 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彼此都明白,这是赫利连卡帝国属于骑士最高的誓言——效忠、保护、至死不渝。 洛温看他的那双眼里有太多情绪。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遮挡着她眼底的光芒,兰斯特突然分辨不清一切。 雪花划过后,他只能看到那抹熟悉的微笑。 分别时,落下的雪仿佛都更大了。 他们背对着彼此走不了多远,便想要回过头去,但谁都没有回过头,只低下头默默地露出微笑,不约而同轻轻抚上自己的唇。 第75章 面具 雪狼岭所在的小村落内。 细雪断断续续下着,屋舍后方传来了一声大喊。 “太糟糕了!我早和你说过了,托尔!你不该把你之前的那套带到这里来,没有人想吃你那该死的熟食!你把新鲜的血全都排干净了!” “之前你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在你没有浪费食物——把它们烧成焦炭之前!” 随后屋舍的门被推开,托尔气冲冲地抡起胳膊甩开一旁纠缠不休的臭虫,对院子里僵立的人喊道: “洛温,真是麻烦你了,那些柴火……” 在雪地里站着的人终于转过身,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又转过头去,盯着不远处的雪,还有那堆雪后贪玩的雪狼。 托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堆叠的柴火数量足够他挥霍一周,而且都堆叠整齐,显得十分干净整洁,和刚刚那个满嘴抱怨,一叫做事便做得乱七八糟的贪吃鬼好多了。 “真是谢谢你了,洛温……” 没得到人的回应,他这才再次抬头看去,洛温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的雪堆。 第94章 那雪堆后面的狼跳了起来,随后露出它身后一头火红发色的小女孩。 她今天难得没戴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仔细检查了那堆柴火的托尔转回身,道: “噢,是露西娅,还有那头蠢狼,就是那天闹脾气逃走被你撞上的那只。” “它叫什么?” “好像是‘安德鲁’还是‘格林顿’?呃……总之它们都是蠢狼。” 托尔继续道: “太阳出来了,那些狼可都很开心,连之前清剿时候受的伤都不在意了,到处乱跑,免不了被露西娅训一顿。” 正说着,那边露西娅已经坐上了那头蠢狼的头,向这边走来。 托尔暗骂一声,对洛温急匆匆说了一句“锅里的肉要处理”便瞬间消失了,留下洛温一个人在原地。 而露西娅也不出意料地走近了,她坐在高高的狼头上,对下方的洛温道: “你在看我,为什么?” 洛温对上那张十分清晰的脸,反倒没有第一次见她面对那张白骨面具时那般警惕——面具下的这张脸十分稚嫩,和她预想的那般,这孩子大概只有十五六岁。 “因为好奇。” 听到回答的露西娅歪了歪脑袋,道: “好奇……我也对你好奇。” 洛温却没有问她是因为什么好奇。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带面具?” 露西娅猛地拍了一下狼头,狼发出一声嘤嘤叫,而后将她放了下来。露西娅落了地,走近了狼头,扒开狼巨大的嘴,指了指卡在它牙缝里的白骨碎片。 “它咬烂了。” 露西娅一脸习惯,仿佛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般操作。 “没事,多里安会很快再给我做一个的。” 那只狼凑近了一点,洛温梗住脖子试图不要后退,狼反倒先后退了一步,巨大的尾巴摇了起来,发出一声洛温听不懂的怪叫。 露西娅一愣,似乎从狼的叫唤中听出了什么,抬起头看了眼身边的洛温。 “它说,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洛温怔愣在原地。 “看来是了。” 露西娅拧着眉思索了会,打破了安静。 “你今天晚上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洛温的眉毛缓慢皱起来,目光下压,正要说什么,露西娅走近牵起她的手,一双?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没有半点他意。 “多里安说过,没有人可以拒绝冬天和狼群睡在一起——所以你想吗?” 洛温眨眨眼睛,反应过来,忍不住微笑着点了点头。 “西蒙先生应该拿你很没办法吧?” 露西娅点点头:“是的,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 她陡然一滞,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瘪瘪嘴,眼神闪躲是掩不住的心虚。 “放心,我不会和西蒙说,但你下次要注意了。” 露西娅牵住她的手用力了一点,连带着她整个人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夜晚的雪洞里,几头狼挤在一起,巨大柔软的皮毛拥挤地相互拥挤着,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 洛温与露西娅就在空隙之中。 雪狼的身体积蓄着巨大的热量,将整个雪窟烘得暖洋洋的。 狼群们陷入沉睡时的动静也各不相同,有的发出巨大的呼噜声,又被其他狼一尾巴扇醒了,有的呼吸声清浅,整个身体轻微起伏着。 不知它们是否也会做梦。 露西娅和狼一样,蜷缩着身体,躺在洛温身边,看着雪洞口那里的一点点莹蓝色的光芒,双眼很快闭上了,随后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洛温本没有睡意,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萌生了睡意,很快她的眼皮就紧紧贴上了眼球,睡着了。 —— 她是被一阵巨大的颠簸惊醒的,雪窟门口的狼率先醒了过来,机敏地抬起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一股危险的气息正在不断迫近,让狼群们一一清醒了过来。 洛温在翻身的狼背上,在睡梦中滑了下去,被一只手抓住了衣服,悬在空中。 露西娅的胳膊微收,双眼同样泛着机警的红光,目光直直看着雪窟的门口,同时鼻子耸动,嘴里发出一声类似狼的短促低吼。 四周的狼耳朵微动,似乎接收到什么信号,不再那么紧张,纷纷躺了回去。 可天光已有苏醒的征兆,看这些狼的动静,很明显是有什么人回来了,洛温在空中揉了揉眼睛,借着露西娅的力气重新攀上狼背,久违地打了一个呵欠。 她站起身,是出去的意思。 身后的露西娅撇撇嘴,站起身,也跟了上去。 “我和你一起去。” “你知道是谁回来了?” 露西娅的脚步不急不缓。 “是的。一个讨厌的、爱哭鬼,比普莉亚、还爱哭。” 普莉亚爱哭吗?真是看不出来。 不过这样一个“爱哭鬼”,为什么能让那些狼这么警惕? “哦,还有一个,比雪还冷的人。” 出了雪窟,村口已经围上一群人,刚刚亮起的天色将那一片的雪光映亮,燃起的火把将人们的面庞染上鲜艳颜色。 人群中心,多里安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将一个清瘦的青年抱住,使劲拍了拍,随后放开了那人,那人的脸庞在橘色的火光中显露真容,是好久不见的班宁。 他的脸上表情十分生动活泼,正开心笑着,被围在众人中心,似乎让他感到不自在,只能不断用拘谨的微笑面对着其他人。 洛温的双手在一瞬间就紧握住了。 他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红,微笑着的脸庞让她想起了那场大火中他染上鲜血的面庞,嘴角的弧度却更大;在脑海深处,她却忍不住更加恍惚地假想着另一个画面—— 没有诅咒的世界,同样的年纪,他会露出怎样的笑容? 是否正是如同眼前的这样,腼腆地笑着? 但是没有如果。 洛温的双拳放松了,双眼中隐隐泛起的红色在不知不觉中泛起又褪去。 无论如何,她也不该在此刻暴露,无论是她曾经的身份还是她此刻的想法。 身边的露西娅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她只是看了气息陡然变换又恢复平静的洛温一眼,又看向前去。 她声音淡淡地开口: “班宁,还有,梅林。” 在班宁身后,一头浅蓝色头发的高大青年走进了火光照亮的范围。 他的眼皮也不抬一下,抱着手臂,稍微挪动步子便停在原地,不再向前一步,身边没有像班宁那样的人群围住,无人对他嘘寒问暖,甚至一个熟悉的手掌拍上他的肩膀都——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然拍上他的肩膀,让他不禁身体僵了一瞬。 西蒙在他身后露出得逞的微笑。 不知他说了什么,让梅林一直紧锁的眉心放松了一点,稍微缓了颜色,侧头似乎对他说上一句什么。 洛温两人的脚步不停,随着靠近,这样的欢迎的欢乐氛围也铺天盖地将洛温彻底拉回现实。 她与那个十分陌生又熟悉的班宁对视了,忍住呼吸的节奏不变动,睫毛却微微颤抖起来。 班宁看到了她,露出一个仿佛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的笑容,羞涩、亲密,丝毫不扭捏。 他似乎抬起了手,想向她挥手。 “咯吱……” 是她紧咬牙关的声音。 洛温猛然转身,在四周围拢的视线里一步一步坚定地远离这个在天色逐渐亮起的地方。 她得离开。 至少,此刻她不想当那个扫兴的人。 不多时,清晨彻底到来。 她坐在雪堆上,远处是她已经劈好的柴,整齐地高高垒起,不远处是托尔望着那堆柴火不住叹气。 突然,身后传来一只指尖的触感,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腰。 洛温抖了抖,抓住了露西娅的手指。 一回身,对上她脸上巨大的白骨面具。 “……多里安很擅长制作面具?” “是的,他之前,是木匠。” 露西娅攀上这高高的雪堆并不费劲,洛温给她让开一点位置,于是她便毫不客气地坐下。 “这次,他给我做了……” 露西娅掰起手指,顿了一会,继续道,“五个。” “暂时不会缺了?” “是的。” “为什么你要面具?” “不知道。多里安告诉我,我需要。” 多里安…… 洛温陷入沉思中,露西娅却继续问道: “洛温,你认识、爱哭鬼?” “……是的,他不是个好人。” 一阵沉默里,洛温意识到露西娅有一会没说话了,扭头看去,却发现露西娅的面具正对着她的脸,不知看着她有多久。 露西娅的声音坚定: “他是爱哭鬼,是个好人。” 第95章 洛温愣住了。 “他救了很多魅、普通人,杀魔兽,很勇猛。” 露西娅扭头看向远处开始跳脚的托尔。 “不要命的、勇猛。” “这次任务,他完成了,多里安很高兴。” 洛温:“我能问他去执行了什么任务吗?” 露西娅的脑袋左右晃了晃,想不起来多里安是否说过这些事情能否和别人说,毕竟,没有人和她聊天。 思来想去,她还是说了: “多里安对大家说,他拯救科尔辛,但——” 开什么玩笑?拯救? 洛温的眉毛拧起,胸腔中的怒气在一瞬间蒸腾而起。 露西娅脚尖翘起,抓起一个雪球,朝着下方砸了过去,正好砸中托尔的脑袋,在他脑袋上爆开一个雪白的花。 “但,多里安对他说,把那里、变成地狱。” 下方的托尔扭头四下望去,转角走出一个吹着口哨的身影,正是那个只知道吃的讨厌鬼。 他大吼一声,追了过去,把来人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蹲在地上求饶,并被塞了三个雪球进衣领里。 露西娅发出笑声,清脆极了。 洛温感到手指发冷,她的手停留在露西娅的面具边缘,露西娅扭头看她,捕捉到那节半进半退的手指,掀开了面具,露出一个比此刻升起的朝阳更加璀璨纯真的笑容。 “你、不觉得好笑吗?” 什么好笑…… “地狱”? 好笑? 露西娅伸出手,推了推洛温只会看着自己的那张脸,好让她看向下方扭打的两人。 “他们,很好笑,不是吗?” 第76章 否认 深夜,屋内,洛温闭上眼睛。 最近由于刚和圣光骑士团联合清剿了周边的魔兽,那些过度泛滥的魔兽群消停不少,至少不需要半夜他们出动前去清理,于是洛温过上了难得可以安稳入睡的时光。 月亮高悬在宁静的天空之中,难得无雪,时间悄然流转,月上中天。 只是,她很快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睛十分无神,转身,正对溜进屋内的月光,坐起身长叹一口气。 肚中燃烧的饥饿感让她的手不自觉打着颤,黑色悄然爬上了她的皮肤,她有预感,此刻她的脸颊上也覆上了一层黑色的软甲。 最近饥饿感变得越来越难以压制了。 她出了门,驻守在村口附近的雪狼抬起眼,又趴了回去。 月亮悄然偏移,她清洗了一身血迹,在雪狼不断嗅动的鼻尖下走回了村。 一进村,她便看到不远处一只极为高大的雪狼在一间屋舍旁,狼头高过了屋舍顶端,其上正是露西娅。 那件屋舍,十分偏僻,她好像从未去过那边。 这么晚了,露西娅停在那里做什么? 她不动声色靠近,这一次她刚进食完,力量充足,缓步靠得很近了,露西娅才回过头。 两人对视,都不说话。露西娅只是拍了拍狼头,狼的耳朵动了动,洛温便抓住狼长长的皮毛往上,来到狼头之上。 屋舍外的小院里,那相拥的两人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那两人都是浅蓝色头发,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洛温:“……” 那不是梅林吗。 梅林没有察觉这里多出的一人,只低头对赖在他怀里不走的女孩说着。 “瑞亚,去休息吧。” “不……哥哥……” 那女孩小声啜泣着,泪水很快浸湿了梅林的衣服,让梅林许久不变的表情微微颤了颤,拍上她的脑袋,凑近说了一句什么。 距离太远,声音太小,坐在狼头上的两人都无法听清。 洛温扭头看向露西娅,露西娅只是事不关己地揪着狼的毛发。 而院子内的女孩听到这句却猛然停止了哭泣,抓住梅林衣角的手更紧了,声音颤抖不已,抬起眼,终于与梅林对视,其中蕴藏的惊讶十分浓厚。 “真的吗?” “真的。” 梅林叹了一口气,指腹压上她苍白的脸颊。 “所以赶紧去睡觉吧,你和我们不一样,需要好好休息。” 瑞亚的手微松,目光颤动,似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没说。 她扬起一个让人心疼的脆弱微笑,对梅林点点头,是十足信赖依赖的目光。 “好……哥哥,我这就去睡觉。” 眼看着瑞亚进了屋,很快,无奈的烛光消失,屋外等候的三人一狼放松下来。 露西娅打了个呵欠,对身旁的洛温道: “我得回去、睡觉了……” 洛温跳下了狼头,来到屋顶上,刚站稳,与下方的梅林对视上。 “呃,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梅林的目光不变,只轻轻拍拍身上的衣服,正要说话,一道短促细碎的声响传来,是一个什么东西砸进积雪里的声音,接着是悉悉索索的声响,距离他们并不远。 狼? 不,那些家伙的体型太大了。 只可能是人,但是都这么晚了,一般没有清剿任务时,大家默认都是保持安静的休息,究竟会有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村庄里? 除了她自己这种特殊情况…… 随后一声清澈的“切”传进了两人耳里。 不远处的雪堆里钻出一人,月光正亮,照出一个女孩的身影,她有着浅金色的短发,沾上了碎雪,一双眼睛在月光下反射着愤恨的光。 是罗兰,也是普莉亚,那道不屑的声音正是她发出的。 她机敏起来,扭头四望,意外地和院子里、屋顶上的两人对个正着。 情况似乎十分紧急,她对于这明显不正常的画面丝毫不显好奇,反倒是目光变了几变,尽量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问到: “露西娅刚走?” 梅林没有回话,只是目光淡然,看得让对面的普莉亚不自觉炸毛。 “切,不说算了,你这冰块——” 她站起身,表情却猛地皱缩在一起,是一个吃痛的表情。 月光下,她起身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血色。 她受伤了,根据她的动作来看,这伤并不浅。 梅林走向她,引起普莉亚警觉的目光,她停住,眼睛凶悍得像一只野兽一般,凝视着梅林,直到他停下脚步。 梅林开口了:“不——她没走。” 普莉亚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张开嘴正要喊出什么,瞳孔紧缩住,向后猛地倒去,妄图躲过那只飞快逼近的手掌。 但根本躲不住,很快,梅林就单手扣住了她的脖子,她重新狼狈地砸进了雪堆里。 “你发什么疯!你这个疯子!走狗!” 普莉亚的双手拼命地抠着那只依旧洁白的手,黑色的在她的手指间流连,但她还是放弃了,只向上用力猛蹬了几腿,将梅林干净的衣服沾染发黑的雪。 梅林眉心一跳,没什么表示,只是将她整个人平举了起来,一言不发往一个方向走去。 这下她的脚碰不到自己的衣服了。 “你真是疯子、唔——” 她嘴里被塞了一大团雪。 “瑞亚在睡觉。” 那双冷淡的眼睛看了过来,意思很明确,如果吵醒瑞亚,没她好果子吃。 但普莉亚根本不在乎什么瑞亚。 她发不了声,只剩一双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在空中乱踢。 洛温伸出手,又放下。 谁知眼前这个清冷的青年停住了,转过身,与在屋顶上的洛温对视。 “你想知道什么,就过来吧。” 他转身就走,步履不紧不慢,仿佛对身后洛温是否跟上丝毫不在意。 —— 村落中另一间十分偏僻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洒在屋内,月光所及之处,了无人的踪迹。 直到一只脚出现在月光的投影之下,随后是半个身子、整个身影。 那比月光更白的人睁开了眼睛,一双血红的眸子,凝视着被暖气蒸腾而模糊的玻璃,露出微笑。 他推开门,笑眯眯地道: “梅林——” 梅林答应一声,往屋里走,露出身后的洛温来。 两人对视,然后都僵住,谁都没有开口说上一句。 屋里,梅林喊道: “都别愣了,先进屋。” 他已经安顿好不安分的普莉亚,让她乖乖坐在椅子里简直要了她的命,所以她手上有一件熟悉的东西——木铐。 洛温进了屋,目光牢牢锁在那木铐上。 “是多里安带回来的。” 班宁关上门,连同屋外的风雪一起,关在了门外。 “赫莎呢?” “她应该马上就……” 屋门被一道大力飞速打开,风雪灌了一整屋,门外的赫莎喘着粗气,满脸的懊悔。 “怎么办,我就不该……” 抬起头,她便看到屋内多出的两人,收了话音,连带脸上的表情都平静下来,长舒一口气,她轻轻将门关上。 第96章 她缓步走近,蹲在了普莉亚的身边,头枕在普莉亚的膝盖上,眼泪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裤子。 还没等普莉亚炸毛跳起,她先声夺人: “普莉亚,对不起……” 于是普莉亚拧起的眉毛扭动,连带着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只不发一言,看也不看她一眼。 梅林管不了那么多,看出平时话最多的班宁也不愿意开口,只好清咳了一声,一脸无奈地开口。 “洛温小姐,即使之前有很多不愉快,但我想,你应该也能理解我们的做法——” 还没等他说完,洛温已经打断道: “不,我不能理解。” 梅林没有在意,继续说:“在我说完接下来的一些东西后,或许你能理解。” —— 时光悄然流逝,天色将白,屋内恢复了宁静。 洛温的拳头早就捏紧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抬起头。 梅林:“或许听起来很可笑,但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鳞片可以在他的意志下轻易地调取,就像是他的生命本该存在的东西一般。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留在这里,但是他仍有一份亏欠,于是他捏紧了手掌,再次放松是,手心里的黑色和眼底的红光都一并消散了。 在一阵足够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洛温抬起了头。 班宁的目光颤动,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那般,闪躲着她的目光,又忍不住抓住机会好好看着她。 “好了,我听完你们那些所谓的故事了,一个……仿佛童话一般的故事,最大的坏蛋是多里安,你们都是被迫做出罪恶行径的无、辜、者……” “但这些苦衷与我有什么关系?在我眼里,你们还是做出了很多无法弥补的事情。” 洛温起身,紧咬的牙关放松了下来,她扭头最后看了一眼班宁,便想推门出去。 那双一直保持红色的眸子似乎都有一瞬间的暗淡,他终于开了口: “姐姐、不,洛温,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梅林的眸子眨了眨,显出几分心虚。 赫莎从一旁小声开了口: “抱歉,洛温小姐,我擅自……提供了你的信息,作为我们计划的一环。” 洛温的眉毛拧起。 “但请放心,是你的另一个身份!” 赫莎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着这个年纪小女孩本该有的灵动光芒。 “我们借用了你身为‘女巫’的身份。” 女巫? 洛温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她有好久没有听过这个词,上一次还是班宁那个关于阿莉诺的过去,再之前…… 是她曾经在梦境中穿梭所使用的身份,在场唯有—— 赫莎露出勉强的笑容,似乎知道自己理亏,目光中带着恳切。同时屋内的几人目光各异,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敬畏。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那些流传已广的关于梦境女巫的传说已经成为了一则时不时就被提起的传闻,在这样冰冷的末日里被反复提及,是另一种寄托与希望。 洛温:“我不是什么女巫,你们找错人了。” 几人看来的目光不变,对她的否认无动于衷。 梅林道: “咳咳,女巫小姐……” “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和我们一起,推翻多里安的统治——” 普莉亚被束缚着手,但依旧被这句话激得发出一声压制着羞耻的低吼。 “为什么、要说这种台词!简直就像骑士小说——梅林!你这个奇怪的疯子!” 梅林的目光坚毅,声音不变地道:“闭上你的嘴,罗兰,很难听。” 普莉亚气得大叫,压下了洛温那句声量不大的:“我再说一次,我不是女巫……” 即使梅林听到了那觉含混在怒骂里的否认,他的声音十分平静,说出的话仿佛连珠炮一般袭来: “我们需要你的名望,现在也依旧需要你的力量,你的胆识、见识,是你不变的瑰宝,无论是曾经的副官还是梦境中帮助他人的女巫,还是……” 竟完全不在意她的否认。 洛温抓住门把手的手一松,无奈地重新转过身,看了赫莎一眼,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记得梦里的事情,还能让他们能这么相信她的话。 “停——别说了,你们说说,你们想做什么。但先说好,我不是你们想找的女巫,我没有那些传闻中奇幻的能力……” 梅林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不该出现的表情——一个笑容,一旁的普莉亚已经失去了争辩的力气,赫莎还在絮絮叨叨安抚着她,班宁坐在自己的床上,一脸天真地看着她。 洛温继续道: “我也只能在我的底线内帮助你们。” 这些家伙,脑子是不是都有点坏掉了? 邀请一个中立偏向敌对的人加入他们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计划? 梅林的语气依旧华贵又端庄,与这间简陋的屋舍十分不相符。 “当然,洛温小姐,你不是女巫,我们深刻理解,你所做的一切的初衷只是为了和平的延续。” 洛温给梅林一个眼刀,意思是如果他再继续这样说话,他们的谈话可以终止了。 梅林不依不饶:“那么我们可以得到你的许可吗,洛温小姐?” 他得到的是女人无奈走回座位拉开凳子的声响。 于是梅林收起了他那副神通,又变得少言寡语起来,简要说出他们的计划。 屋外的晨曦照亮屋内时,两个女孩已经在地板上睡着了。 洛温出门时关门的动作格外轻。 梅林低声的提醒响在身后: “时机到了,我会带你出发前去的,洛温小姐……” 第77章 落寞 多里安起了大早出门,一头雪狼不知等了有多久,他一推开门就能看到。 他伸了一个懒腰,在阳光下好不惬意,赏赐般地摸了摸凑近低下的狼头。 “乖孩子……” 狼这种记仇又记恩的动物很好,很忠诚,还很暖和。 他跳上了屋顶,村口处已经聚集了不少魅,他们今日又得进行新一轮的清剿任务,还是得和那群高傲又无用的士兵一起。 多里安抡胳膊,感受到肩膀的肌肉十分放松,没有一点疼痛,双膝也不会在大雪的深夜发着疼。 谁能想到,他能活到四十多岁。 他是他们家族活得最长寿的、也是最后一个人了。 不远处的魅中,一个人看到了他,挥起手来,随后是那道极其洪亮的声音。 “多里安!快点!我们得出发了!” 西蒙每天都很开心,他到底在开心什么? 明明自己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还上赶着做尽那些好事…… 真是,在开心什么? “别喊了!” 他跳下了屋顶,步履匆匆,白雪飞溅在他的鞋面上。 —— 魔兽群中,血红一片。 一头魔兽被身边一名士兵的剑拍得晕头转向,正好撞上刚刚解决了一只的洛温。 洛温刚刚稳住身形,正要迎击—— “哈!” 一头雪白的家伙挡在了她的面前,鲜血飞溅开,落了她满脸。 “……” 她摸了把脸,默默转身离开。 不多时,她的面前飞过了一只妄图偷袭她的魔兽断肢。 她走得慢,不动声色换了个方向,摆出黑色的利爪,对准一只正压在一名普通士兵身上的魔兽,那只魔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飞了过来,躺倒在地,鲜血从喉咙喷涌而出,就这么在她眼前咽了气。 这头魔兽的尸体上那对巨大的尖角距离她的鼻尖不过两拳。 洛温终于忍无可忍,声音压低,十足艰涩。 “班宁,你在干什么?” 刚刚一直在她身边反复横跳的白色身影动作慢了下来,只留一道背影,在不近不远处孤零零地站着。 他不说话,也不回过头。 “班宁?” 洛温扶额,有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可很快,这里短暂的平静又被搏斗厮杀的身影打破,而班宁也在这些身影的掩盖下消失在了原地。 之后他并没有出现在洛温的面前,一时还让洛温感到一丝不习惯,连出手的时机都慢上半拍。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大混战的区域,这里距离普通士兵太近了,她停下了动作,脚步后撤。 抓准时机,她伸出利爪挑飞了一只扑杀向军队士兵的魔兽,魔兽头上的剑就这么被她一并挑走了。 皱起眉,她马上来到那只还没死透的魔兽旁,踩在魔兽还在汩汩流动着鲜血和脑浆的尸体上,把那柄长剑拔出来,正要扔回去,只见那士兵的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头盔下露出一点火红色头发,那双眼睛洛温十分熟悉。 格蕾丝的目光发着颤,但还是接过那柄迟到的剑。 第97章 “谢谢……” 洛温轻轻点头,扭过头去,准备继续投身战斗之中。 格蕾丝讷讷开口: “看到你过得很好,我们就很开心了,洛温……” 也许她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到,毕竟那背影丝毫没有停留。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洛温的嘴角微微抬起,有了一点释然的笑意。 —— 傍晚十分,雪地里鲜红一片,众人开始收拾残局。 这一次,也许是并肩战斗后两方人对彼此更加熟悉了,两支队伍的距离稍微近了一些。 一颗树下,洛温吃着肉,丝毫不掩饰进食的欲望,几乎没有多咀嚼几口,便整块吞下。 这些肉的味道也变得越来越淡。 在她身边,赫莎牵着普莉亚坐下,她们靠得很近,碰上了洛温孤独的衣摆。 只要她们俩呆在一起,就会发出各种笑闹声,身边的魅们对此早就习惯,甚至偶尔带笑地看着这对孩子玩闹。 洛温也不例外,人总是向往热闹的。 但突然,她们两人停止了对话,四周安静下来,洛温发觉了什么,依旧面不改色地吃着手里的肉,听着拿到不急不缓的踏雪声走近,然后落座在她的另一边。 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递给她一根十分眼熟的蓝色缎带。 很像她留给菲尔丁的那条,但洛温保证,那条缎带绝对没有这么光滑——这是一条新的缎带。 洛温没有接,无动于衷地吃着嘴里的肉。 那人的手似乎顿住了一瞬,身子却不敢再靠近了。 一阵细碎的撕裂声响起,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棉麻的香味,随后那人的手再次靠近了,这一次的目标是她的头顶。 洛温抬起手,抓住了那只速度缓慢的胳膊,抬起头,与班宁对上视线。 “……做什么?” 班宁不说话了,一双眼里只剩一点落寞,向她扬了扬手里的那根雪白干净的布条。 “放心,这是一件新衣服,我几乎没有穿过。” 他袖子处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将他苍白的皮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手中的布条赫然就取自这里。 他很爱干净,杀魔兽时,也十分珍惜自己一身雪白的衣服,从来没有像她一样浑身浴血。 班宁道: “你的头发……太长了。” 那根雪白的布条飘过,挨上洛温手上的血,染上一片红,像是雪花一般绽开在布条上。 班宁的手松动,似乎觉得这条布条已经不够干净,目光转道自己那节岌岌可危的袖子上。 洛温放开了他的手腕,捏住布条一端,另一头在主人的怔愣下松开,整个布条落在洛温的膝上。她用雪洗了手,在沉默里将长发收起,只绑了一道结,看起来很快就要散掉。 班宁凑近了一点,想要及时做出挽救,洛温却再次抬起头与他对视,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软,但深知洛温已经不吃他这一套,只能转变话题般说着: “最近我们从斯林顿的边界回来……” 那是坐落在赫利连卡北方的国家,连绵的战争才刚刚在一纸协议下暂停一年不到。 洛温一愣,目光里的敌意少了一点,升起的好奇让班宁嘴角发苦,他的手试探着向前,同时继续说到: “那里比这里还冷,一踏入他们的地界,天空的颜色就深了下去,但是站在界河的对岸看去,那里分明是白天……” 洛温的大脑中响起了过去曾经看到过的有关斯林顿的记载,大多只有寥寥几语,其中最频繁出现的一个词便是——“永夜之国”。 “我在那里看到了一匹很漂亮的蓝色绸缎,我觉得,它很适合你。” 班宁在洛温愣神间,终于如愿以偿接触到她的头发,他的手指灵巧,很快就将那个松散的结系紧了。 在洛温对他发起攻击前,他快速地抽身后退,歪着身子靠到身后的另一棵树上,树被这阵动静吓到,簌簌落下积雪,砸在班宁的头上、肩上,他却忍不住露出笑容。 那笑容在傍晚灰蒙蒙的天色里十分引人注目,尤其是不远处,正在吃着干粮的军队。 “真奇怪,他们不是死敌的状态吗?” “也许……但他们还是姐弟呢……这种事情说不准的。” 兰斯特放下手里的干粮,觉得格外硌牙。 说不准,是恨说不准……还是爱说不准? 可惜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洛温的表情,如果她此刻脸上同样带上微笑…… 不,她已经那么做了,她允许了一个毁掉她一切安宁的疯子的靠近,真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看着远处的那静静对望的两人,兰斯特将手里的干粮捏紧,又放下,收回行囊里。 “长官,不吃了?” 兰斯特点点头,绕过他们,脚步笔直,走向营地中最角落的另一个火堆旁,这里的几名士兵正在借酒驱寒,一张张脸红扑扑的,却各个眼神清明——也只有他们这些能喝酒的才被默默允许这么做。 他走近,那几人互相提醒,神色略显慌张。 即使目的是驱寒,但军中日常规定依旧是十分严苛的,其中就有非休憩日不得饮酒的规定,更何况他们正在执行任务。 “长、长官……” 兰斯特不应声,只沉默地看着其中一人,而后道: “还有么?” 那人打了个哆嗦,颤抖着从包裹里又拿出一瓶微动的酒。 “我只有这一瓶了,长官……” 兰斯特接过,目光里涌动的情绪让那名士兵感到如坐针毡。 他忍住满腔的颤意,刚想对兰斯特说着什么,只见这高大的团长打开了酒瓶,仰头喝了一口,微微皱眉。 “烈酒?” “是的,是普利亚德本地的特产。” 普利亚德不止有与短暂夏日作伴的花茶,更有与连绵冬日为伍的烈酒。 尽管兰斯特酒量很好,但他却并不喜欢喝酒。酒会让他感到燥热,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 但这一次他却不知,是酒未沾唇时,心已经滚烫,还是酒下了肚,才叫他觉得心慌。 —— 后半夜,众人睡下,雪再次不由分说落了下来,来势凶猛,竟是比他们来到这里后所遇见的最大的一场雪都还要厚重。 守夜的士兵半夜睁着眼睛,遥望被大雪遮挡的天空,感到一直的风渐渐变得仿佛一头猛兽,挂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他察觉到不对,摘下手套,想要搓搓脸颊,却感知到外面的温度已经下降太多,比他们所呆在这里的前几个夜晚都要低。 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轻拍他的肩膀,激得他近乎原地跳了起来。 “士兵,你得通知了,今夜,将会有暴风雪——” 西蒙收回手,往后退去。 四周的能见度已经开始受到影响,那守夜的士兵勉强认出微弱光线下的来人正是在不远处停驻的魅群中的一位,他的道谢声隐没在风雪里,很快消失不见。 第78章 夜袭 风雪仿若轰鸣一般落入大地,地面上星星点点的篝火还在摇曳着,光芒下越来越多的人在奔走相告中清醒过来,出现在光芒中。 西蒙收回视线,对身后大喊一声: “准备提前撤离!” 这场暴风雪来势汹汹,气温已经变得很低,风速也变得越来越快,如果不在皮肤上叠上一层甲片,甚至会因快速流失的温度而发疼。 那么那些普通人类呢? 西蒙眉头紧皱,目光不住逡巡着那方军队,试图在那群在风雪中模糊的人影里辨认出一个最熟悉的身影。 兰斯特的军队并不是完全体,似乎只来了一半不到的士兵,但这样数量的士兵们,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如果无法快速得到转移,损失将会十分惨重。 该死,雪太大了…… 即使视力已经被诅咒带来的力量增强过,但他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的魅围了上来,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忐忑: “不对劲,西蒙,有人在后方闻到了鲜血的气味,很浓——” 在这个还没有完全脱离魔兽地盘的休憩点,这样浓重的血腥气味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前方,篝火之下,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随后是一名士兵的高声大喊: “是魔兽!” 那团篝火后闯出一头高大的魔兽,将篝火撞翻,一口咬去那名士兵的上半身,鲜血在一瞬间爆炸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开始疯狂弥漫开来,夹杂着风雪、怒斥、兵戈相撞的声响。 一切都乱了起来。 帐内—— 一名士兵仍在梦中,帐外一切与他无关,那些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仿佛仍在梦中那般混乱,只是太冷了,他被冻醒了。 不对,帐外的火什么时候熄灭的? 他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不对劲,摸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盔甲,他用脚踢了踢身边睡得死沉死沉的战友,发现他丝毫没有动静。 第98章 “啧……” 但当他动作粗暴地从角落的剑里抽出属于自己的那把,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那人居然还躺在地上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他的脚步微顿,还是调转了方向,来到那人身边俯下身去,借着帘外的一点微弱月光,终于看清—— 地上的那人身下还有一滩鲜血。 下一刻,他的眼前一花,一只黑色的利爪近在咫尺,几乎瞬间便接触到他的眼睛,他飞速后撤,才刚好躲过。 否则,此刻他已经被那双黑色的利爪从眼球贯穿了整个脑袋。 “铮——” 他凭借本能出手,预料到那怪物出手的方向,挥着剑,大脑飞快运转。 黑色的利爪,这么大的形状,为什么那么熟悉? 鸟类?不,是—— 不可能是这种体型,还这么聪明。 “扑哧……” 他的胸腔传来一阵灼烧肺腑的疼痛,但他的神经已经无暇顾及那份致死的疼痛,只能将刚刚没有思考完的最后一个词传进了他的脑子里。 「魅」 帘外的士兵飞速踏过这间寂静的帐子,但丝毫没有停留。 这里已经被波及到,没有人还在梦中,或者说,没有人还能再这样喧闹的沙场中安然入眠。 那些脚步透过被风雪掀起的帘子,悄然掩盖住这件帐子里传来的细碎黏腻声响,那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进食,一口一口,嘎吱嘎吱,十分缓慢、舒适、享受。 不一会,一道血液沾染的脚印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又很快被一侧大量喷涌的鲜血掩盖住踪迹。 那道脚步被一人匆匆的喊声截停: “是托尔……吗?” 那是他曾熟识的一名魅,此刻面带犹疑的眼神,停留在不远处看着他,不再靠近。 只因此刻的他看起来有点古怪,也许是那张被鲜血覆盖的脸,让那名魅停下脚步。 托尔露出一个和蔼的笑。 “是的,你也在这边帮忙?” 他语气轻松,即使满脸满身的鲜血,都显得情有可原起来,对面的魅不自觉放松了心神,也露出笑容,道: “是的。” 说话间,托尔迈着平时那略带懒散的步伐靠近,似乎是想和他继续唠嗑什么,他有点无奈地开口: “托尔,这边的魔兽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少,但是也不能放松警惕总之,这里可不适合我们继续这么聊下去,我感觉四周有点……” 托尔带着笑走近,在这句话还没说完之时,便打断了他——男人的整个喉咙都在托尔手中变了形状,那没有说完的话变成了突出的眼球中闪烁的那一抹惊恐的绝望。 “有点什么……能有点什么,当然是什么都没有。” 托尔眼看着他的碎片开始飘向半空,忍不住神经质地嘟囔着重复这句话。 刚过拐角,又是一道声音叫住了他,他皱眉抬眼。 “我的天,托尔,你死哪去了?怎么搞得满身是血?” 是那个贪吃的布莱尔,托尔的呼吸陡然一沉,压着心里的恐惧,像往常一般开了口: “行了行了,布莱尔,我被那些该死的魔兽撒了一脸的血,呃,全都是那名可怜的士兵的血。” 布莱尔抱住脑袋,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那些该死的魔兽!” 他恨那些泛滥的魔兽。 托尔眉毛微皱,拍了拍他的肩。 “那头我已经杀死了,剩下的还有很多——我们还是继续分头行动吧。” 布莱尔点头,转身便又重新回到风雪之中,追逐着那些魔兽的影子,很快消失不见。 一道沉重的鼻息在托尔身后响起,一头雪狼的脚落在了他的脚边,雪狼上传来让他感到十分熟悉的声音。 那道声音断断续续,一段简短的话,她得拼凑一番才能表达,声调古怪,更多时候词不达意。 但他必须得懂,比如这句。 “你吃了?” 托尔:“是的。” “多吃点。” 托尔的牙关咬紧,这次迟了片刻才重新轻轻“嗯”了一声。 雪狼轻轻一跃,此地又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的肩头微松,终于松了一口气。 四周只有尸体,无论是魔兽、人类还是魅,堆叠满地。 * 军队营地正中,魔兽仿佛发了疯一般攻击着其中的士兵。 与人类不同,他们早已适应了这样寒冷的天气,即使是在即将降临的暴风雪的前夜,依旧没有半点恐惧,它们眼里只有扑杀、撕咬的渴望。 卡里再次挥剑,挡下魔兽利爪的攻势。 “啧——” 他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往常的平和宽厚全然消失了干净,只剩手里的剑越来越快,再一次赶在发狂的魔兽咬断他的头前隔断了它的生机。 “长官!这里的魔兽,感觉要比我们近几天围剿的总数还要多了!” 他大吼着,声音被吞进风雪里,只剩下愤怒的底色传进兰斯特的耳里。 兰斯特同样手里不停,一身盔甲被血洗了一番,从一场仿佛不能醒来的噩梦中苏醒过来,便见此场景。 他的眼底只剩怒意与迷茫。 他看到了,那些魔兽身上沾染的粉色粉末,在夜色中正缓缓散发着荧光。 但,周围无一人察觉出这番异样。 这究竟是什么? 鲜血飞溅过来,将他的半边脸染上血色。 那粉色的粉末夹杂在魔兽的血液里,接触到他的皮肤上,很快,那些粉色的荧光猝然熄灭,像是衰老的萤火虫一般彻底在他的皮肤上停止了闪烁。 但四周的士兵身上却并不如此,那些粉色的荧光在魔兽的血液、皮毛上附着,随着人类、魅与它们的厮杀遍布整个大雪纷飞的场地,那些荧光随着风雪在四周游荡,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 落在了那些普通士兵的身上,又被他们吸入肺腹。 有些粉末很快就消失了颜色,和他身上那般彻底失去了生机,但大多数人类身上,那些荧光正在不断积蓄。 兰斯特瞳孔皱缩。 这不该是他能看到的东西,他感到心脏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热,连带整个脑袋都混沌地灼烧起来。 他的动作难得迟缓了片刻。 “咻——” 一道黑影从他刚刚抬剑斩杀的魔兽身后跃出,速度极快,黑色的利爪在空中闪烁着寒光,随后的攻击如此刻的暴雪一般在风中极速落下。 兰斯特蓝色的眸子陡然沉了下去,依旧抬剑御敌,每一次的动作都在那利爪伸向他的要害处的方向,简直就像是一堵不可攻破的墙。 那人收了手,吐出一句轻嗤,并不后退。 从他身后,赫然站出数十人,在四周的风雪中林立,脸部全都被厚实的黑布包裹住。 卡里发现了这边的状况,暗骂一声,便过来营救,为首那只魅并不扭头,只挥挥手,便过去了七人,剩余三人还有为首那人,依旧死死保持原地。 “兰、斯特……很好,你又有了点进步,能追得上你哥哥的水平了。” 他的声音嘶哑至极,兰斯特对此十分熟悉,随后来人轻笑一声。 “真是让人厌恶啊……所谓的,天才。” 他一只脚往后撤,这是进攻的姿势,他身后三人也在同一时间准备好了战斗。 “但是就止步于今天吧,兰斯特,团、长。” 几人的围攻中,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兰斯特勉力支撑着,身上陆续出现新的伤口,直到他的腹部被一只黑色的利爪狠狠贯穿,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喷涌而出。 那头的卡里发出一声愤怒的震怒,他身后那些士兵也都纷纷发出惊恐的喊声,但他们被那些魅死死挡住,半点无法上前。 “长官!” “长官!” “……” 整个身子都依靠在那只贯穿他腹部的黑爪上,兰斯特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睫毛无力地抬起,想要看清眼前魅的脸,嘴里的鲜血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动作。 “咳咳……” 他的瞳孔开始失焦,只能看到脚面的白雪。 感受到他的体温随着血液流淌,沾染上自己的黑爪,魅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 “哼,对付你们这种人,我从来都……”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怒火滔天的大喊划破了这里弥漫起的悲伤。 来人双鬓沾染斑白,右眼上的伤疤赫然正在缓慢愈合,他手里的利爪正慢慢变大。 西蒙目眦欲裂,眼前的一切让他的身体开始不断发着抖。 “你们这些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随后他的话音顿住,他认出那些黑色的厚实布料,是他们很久之前才会选用的战术,那时候他们雪狼岭和军队、城邦的关系没有现在这般好,只能尽量小心行事,以免偶尔入城办事时被认出抓住,才会遮掩自己的身份。 第99章 那么现在呢,那些黑色的布料遮掩的究竟还是那份小心翼翼维持的平和,还是他们昭然若揭的杀意? 不、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一定不是雪狼岭的人! 他的喉头哽咽一瞬,双眼猛然抬起,瞪视前方,风雪吹起他半长的头发,此刻的他比最凶猛的魔兽还要让人感到胆战。 “你们,是、谁?” 那只为首的魅抬起一只手,压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几人,随后将贯穿的手收回,兰斯特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像是一块尸体一般躺倒在地。 魅发出一声低哑的笑,道: “走了……” 他们很快向着风雪深处走去,西蒙却无法追上,他仍能听到兰斯特的呼吸,他还活着,不能再耽误了。 第79章 塔楼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兰斯特的脸上痒痒的,他皱起眉还没睁开眼,便下意识拍了拍脸上,却在指缝间感受到流逝的草木。 猛然睁开眼,阳光刺眼,他躺在草地上,坐起身来,草摇曳着拍打着他的手臂。 远处是连绵的森林,将这里围成一片空地,空地草地的中央,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塔楼。 除此之外,四周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望无际的草。 兰斯特紧皱眉头。 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心里却隐隐传来一种怪异的宁静,仿佛这里有什么让人十分安心。 只是,他眉头并未因此而消解。 他起身,再次环绕四周,这里究竟是哪里? 那座塔楼…… 收回视线,他转身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森林。 森林的深处是无法窥探的浓黑,但他并不停止脚步。 他得出去。 无论如何,那座可疑的塔楼一定不是能够出去的地方。 找准一个看起来距离森林最近的方位,兰斯特大步向前走去,越走越快,不过多时,却越走越慢。 回过头,那座塔楼没有明显的距离上的变化,但他的身体却已经隐隐有了一点疲惫。 兰斯特紧皱着眉,遥遥凝望着远处的那座静谧无声伫立着的塔楼,它仿佛也在与自己对望,告诉他,回来吧、不要逞强。 但兰斯特扭过头,继续向森林走去。 不知走了有多久,直到他的双腿快要不是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凌乱——脚下的触感突然变了。 土地变得松软,像是一场大雨过后,森林里的泥土吸满了雨水般的丰厚。 在意识到雨水的痕迹的那一瞬间,空气中弥漫开来雨后的气息。 潮湿的森林里依旧寂静无声,只有与他一路作伴的风正在摇晃树林间的叶子,发出沙沙响声,告诉他他终于来到新的地点。 兰斯特的脚步顿住,他终于允许自己稍作停歇,走近一棵树,将发颤的手掌贴上感受着,如刚刚抚摸过的小草一般,清晰的纹理、结实的触感,没有一点的虚无。 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漏下光束,抬起手遮挡阳光的手边缘是清晰、暖融融的粉红。 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真实,但这里一定不会是真实的世界。 他默默计算着自己已经走过的路程,他已不停歇走了半天的时间,按照常理而言,他已经离开了这片看起来并不大的草场很远,但事实是,此刻他正站在草场的边缘。 兰斯特闭上眼,靠在一颗距离草场最近的一颗树下,坐在地上半合上眼睛,疲惫地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时,阳光依旧明媚,他又出现在了草场中心,只是这一次,距离那座塔楼格外的近。 他身上的疲惫感彻底消失,如同他刚刚进入这里躺在草地上那般丝毫没有疲惫的感觉。 塔楼…… 这次他醒来的地方换了一个方向,于是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在塔楼的上端,有一扇巨大的窗户,此刻正打开着。 阳光洒进那个位居塔楼顶端的房间,有一道洁白的身影站在窗后,那是一道人影。 他们只对视上一息,那人便收回视线回到塔楼里,不见踪影。 这里的人,一定会知道什么! 兰斯特稍作歇息,终于来到塔楼之下,推开塔底的门,拾级而上。 沿路只有从转缝隙中透出的微光,依旧是让人无法察觉时间流逝的长度,那一级级台阶一直围绕着塔身不断蜿蜒上沿,仿佛没有尽头。 等到他的力气终于流逝殆尽,双腿无法再次抬起,眼前终于出现一扇同样的木质拱门。 它看起来十分轻巧,门在泄露出的风中微晃,下一刻,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打开。 光线大亮。 兰斯特抬手遮住自己双眼,等到一切都适应后,终于才有了点力气走上前去。 踏入门,首先迎接他的是一阵极其清甜的花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他从没有闻到过这样的花香。 王都赫利连卡还有一个代称——万花之都,每个季节,王都里各色鲜花络绎不绝被运送到王城之中,以供贵族们作为享乐消遣。 只是大公府上的鲜花从来种类稀少,只有最名贵的花才会出现在兰斯特的眼中。 那么这种花,究竟是太廉价,还是太稀有? “岑白。”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兰斯特的思绪。 那道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光线的源头,窗户处,光线将他的轮廓一并模糊。 似乎是看出兰斯特对他单独一句话表示不解,他再次开口,声音十分清越,比兰斯特听到过的宫廷乐器发出的清越声响更加动听。 “这种花叫岑白。” 那人看起来十分年轻,一身白色长袍,如白雪般的头发覆盖大半身体,长长垂到他放松停靠在身侧的指尖。 他紧闭眼睛,走到那些在房间内摆满的鲜花处,随手摘下一朵,那花朵很快便像水一般消融在他的指尖。 兰斯特压抑着低呼,却又见那朵雪白的花在那人的指尖重新复原,悬停在他的手心,细小的光芒汇聚在那花朵与他的掌心,像是传输生命的细线。 他缓步走近,轻托起兰斯特的手掌,不知为何,兰斯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任凭自己的手掌向上,接住那朵还在旋转的岑白。 那朵花轻轻落在他的手心,再次像是水一般消融,但身体的疲惫却在它消融的瞬间也同时去除了。 他们此刻离得近了,兰斯特才发现,这个十分古怪的家伙极高,几乎比他高出一头。同时,他的手腕以及裸露出的脚踝处都有一圈木质圆环。 他的气息十分温和无害,甚至就如同这古怪、名叫岑白的花朵般,透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治愈,但兰斯特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世界,极有可能正是眼前人的产物,而这么古怪的花朵,他根本闻所未闻…… 即使能感受到眼前这人有着十二分的危险,兰斯特还是问到: “你是谁?” 面前的人没有回话,只是闭着眼睛露出微笑。 着笑容中的慈祥让兰斯特感到有几分不解。 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兰斯特的语气只能十分平和地道: “如论你是谁,我现在,需要离开,我还得回去……” “即使你现在回去,只能面临死亡?” 兰斯特沉默了,那最后的画面闪烁在他眼前,那是自己身体的鲜血不断流淌,砸在地上,被风雪覆盖的画面。 那么多的鲜血,居然是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 如果他还能回去,好像只有死亡的结局。 “……” 看出来人的沉默,白发男子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我叫欧利文……” 那双一直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了,那是一双十分明媚的湛蓝色眼眸。 但又透出一丝古怪,兰斯特没能在那双眼中看到自己。 他好像,看不见? 欧利文继续说到: “也是,你的祖父。”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一阵强烈的风吹来,天空在一瞬间变得阴暗无比,像是大雨的前奏,猛烈的风将这座塔楼所在的草地狠狠压下,远处的森林发出惊惧的怒号。 欧利文紧紧闭上了眼睛,他的白发在从窗外窜进的风中翻飞凌乱。 “你是、我的……祖父?” 欧利文闭上眼睛,抬起头,感受着天空之上的意志,扭头对兰斯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是的。” “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但书我现在无法为你解答,我能来到这里见到你,已经违背了太多神明的规则——” 窗外的雨霎那间落下,随后,夹杂在大雨中,一阵又一阵的雷鸣响起,天光猛然变成白色,一道极近的闪电爆发出巨大的光芒将他的视野覆盖。 兰斯特只能用手臂遮挡。 “乖孩子,你得走了……” 等这道极近的闪电过去,塔楼里变的昏暗一片,欧利文站在被雨水席卷而过的湿地板上。 第100章 四周那些花团锦簇的岑白泛着模糊的光,一点一点消失在屋内,兰斯特却觉得心脏传来的跳动声越来越剧烈,就像是被什么充斥填满,连带他的头脑发昏、双眼发疼。 又是一道极亮的闪电,欧利文站在窗边,回过头,惨白的发丝沾染上雨水,兰斯特依稀看到,那些在他手腕脚腕处的木环连接着一条又一条看不见的锁链。 窗外,仿佛一瞬进入的夜色中,有一团凝聚的光芒在黑色的雨中静默显现,那是一颗孤独的、高大的青木,其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正是那些花朵正凝聚着莹莹光亮,在夜色中越来越亮。 “再见——” —— 一间坐落在荒岭的木屋前,风雪急剧。 西蒙抱着那具近乎冰冻的身体,一脚踹开屋门,身后,卡里带领亲卫将门严丝合缝关上。 这是一件弃置不知有多久的猎人小屋,屋内的陈设布满了灰尘,但胜在基本物资都还有储备。 卡里进了屋,压制不住声音里的愤怒与战栗:“德林呢!他到底在哪!” “长官,德林大牧师所在的位置在那群突袭的魔兽最密集的位置,我们还没能完全确认那片地方人员的撤离……” 他的话中断在一声巨响之下——卡里捶碎了屋内一个老旧的木箱,碎屑炸开,落了满地。 西蒙这边,在亲卫的帮助下,兰斯特那道骇人的贯穿伤口已经被包裹住,鲜血依旧还在不断浸湿着。 他皱起眉。 这么多血,他居然还有呼吸…… 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现在看来他似乎没有生命危险。 西蒙收回视线,对身后那些骑士说到: “你们可以现在去找,如果能相信我——我的速度会更快。” 卡里与他对视上,皱起的眉头与西蒙平直的漠然相对。 “西蒙,我很感激你,能在这时候帮助我们,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将声音里的颤抖统统压下,才继续道: “你一定得弄清楚,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这里是普利亚德。” 在这里,大多魅都是由雪狼岭管理的。 西蒙的睫毛轻颤,走向门口,与卡里错开身,只在经过时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到: “我会的……” 风雪在一瞬间重新涌入,又被亲卫关上。 “长官,我们现在……” 卡里揉着眉心,站起身,环视一周,又无力地闭上眼睛,猛然坐在地上,把身边一众亲卫吓了一大跳,纷纷伸手过来想要扶住他。 卡里却坐在地上摆了摆手,只剩下几分消沉。 “等。” 第80章 怀疑 军队驻扎地,零星的篝火之下,风雪越来越急。 洛温躲过那道迎面飞来的魔兽,一爪下去将它的翅膀折断,那东西的尖啸让人皱眉,洛温捂住耳朵微微晃了晃脑袋,想把那恶心的噪音排出脑外。 “嚓——” 她的脸颊传来痛感,瞳孔猛然紧缩,洛温收住动作,跳离了原地,下一刻,她原本的位置上有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现,随后是两个、三个,直到十个。 那些分明是和她一样的魅,此刻把脸用黑布遮住,亮出的黑爪正对着她。 洛温皱起眉。 就算这些人要攻击她,但数量会不会……太多了? 难道西蒙…… “唔唔唔!” 一道声音在这群人身后响起,洛温这才发觉,他们之中,最中心的人手上,赫然拎着一个捆绑结实的普通人类。 那是个个头矮小的老头,一头银发稀疏,白色的长袍款式工整,是牧师。 准确来说,是他们这只派遣而来联合清剿的队伍里,唯一的大牧师,德林。 他显然认出了洛温,正用希冀的眼神望着她。 洛温的目光却一转,看到了熟悉的一只手,那只手没有小拇指,据她所知,没有小拇指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曾经是个赌鬼的托尔。 即使在成为魅后,那节拇指也没有跟随着透支的生命力重新生长回来,是爱絮叨的托尔常常挂在嘴边的事。 洛温不紧不慢,用手捻了捻已经愈合的伤口上那道残留的血迹,说到: “刚刚,露西娅和我说,你们还没有到这边来,让我等一会儿。” 对面的人均是一愣。 洛温睫毛压下,看来的确有露西娅的一份。 其中一人的嗓音带上颤抖,开口道: “你、您是新的秩序者吗?” 那声音十分熟悉,洛温肯定自己最近才听到过,她面不改色,只安静地望着众人。 那道沉默带着难言的意味,在这样的氛围里几乎成了一句肯定的回答。 十人身上那股阴冷的气息散开,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抱歉,之前不知道您就是我们新的秩序者,您的实力一定毋庸置疑,我只是下意识就出手了——” 他将自己的手臂划开,鲜血流淌,剧烈的疼痛之下,他居然不吭不响,随后便退到后面。 随后众人嗫嚅着开始陆续说到: “秩序者,我、我杀了两个……” “两个?” “是、是的……” 洛温无师自通,眼睛瞟向下一个,那只魅也开了口。 五个、一个、三个,有没杀的,最多的是七个。 见问完后她并不表态,只是沉默,这里的气氛又沉寂下来,其中一人忍住颤意,问: “您还满意吗?” “那也就是说,你们一共十个人,只杀了二十三个。” 杀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正是她这样的——无知的魅。 沉吟片刻,她点了点头。 “我会和露西娅汇报的。” 那些人松了一口气,正想绕过她,却被她喊住。 “你们手里的这个,给我吧。” 其中几人动作里带上了明显的犹疑,似乎是在质疑这样做到底公平与否,但洛温抱住双臂,连双眼都是没有浸透红色的翠绿,一身轻松姿态,让人猜不透她的几分实力或者想法。 中心的几人交换视线,最后还是毕恭毕敬地上前,将那个快要昏过去的小老头交给了她。 那些魅沿路向着更深的黑暗中走去,零星的话语散落在风中。 “给她没问题吗,这个任务是多里安给我们的……” “应该没有问题,给她就是给露西娅,给露西娅就是给多里安。有这个跑腿的时间,还不如多杀几个……” 雪地里,风雪急促,拍打着坐在地上不断抽动鼻子的德林脸上。 洛温听到他细小的声音,有点无奈,蹲下身去。 那老头的鼻子全红了,但大概是冻的,对上洛温绿色的眼睛,只有平静。 “见到我,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德林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身子却忍不住打颤。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洛温站起身来,将他的后衣领提起来,好让他重新站直。 “走吧。” “……去哪?” “去你们撤离的方向。” “你你你、休想威胁我让我告诉你军团撤离的方向!” “……” 洛温停下了逗他的心思,揭下自己一直带着的厚重围巾,给他系上。 德林满嘴的愤懑话语堵住了,结巴起来。 “你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洛温向前走去,并不回话。 德林叹了一口气,对她喊了一声,然后指了另一个方向。 他们走着,不一会,洛温便嫌弃他慢了,只好再次拎着他的后衣领,向前飞速掠去。 终于在德林的抗议声停下来时,洛温与他一起陷入了沉默之中。 “你确定,是那个方向?” “……是。” 他们站在高高的雪地之上,这里是森林的尽头,山坡之下,是一片宽广的低洼的雪原。 雪原中,人类的军队四周依旧有围追的魔兽,洛温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还有几个身影,动作极快,一身黑色,在黑夜中,收缴着那些来不及反应的士兵的头颅。 洛温站在高处,风雪之下,她的拳头紧握,连带整个人都在颤抖。 德林在原地站立,失去了声音。 “那边现在也不安全……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魔兽没有围追这么远的习性,这里已经脱离了他们群居的领土!” 洛温的脚下正要发力,德林的心头微颤,劝阻的话语正要脱口而出,洛温便已经停了下来。 与其说她是停,更不如说是被截停,她的手臂被人紧握,无法往下方走上一步。 一道尽显沧桑的声音响起: “你去干什么?” 洛温猛地扭头,对上西蒙那双隐忍的双眼。 “我……可以帮他们,他们现在缺少领队,士兵们都十分慌乱,但我可以,我有经验——” 西蒙眼里的哀戚没有因为这番情绪浓烈的自荐有丝毫衰减。 第101章 “你不能。” 洛温的手臂垂了下来。 德林虽然没有怎么见过这个高大的魅,但依稀察觉到他似乎站在洛温这边,放松后,道: “是的,洛温……你现在不能去,他们不会信任一只魅了,不再了……” 他苍老的手掌握住洛温的手掌,带来一点温暖,让洛温心头微颤。 在泪光中,远处的火把下,风雪依旧肆虐,魔兽、人类、魅,各种各样的声响,传到远在山腰的这里,但洛温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些鲜红色花朵落在洁白的大地上,快速地绽放,丝毫不顾及还能这样绚烂地绽放多少次。 这片大地上,战火已经弥漫太多次,多到风雪已经习惯地照常吹拂,土地已经习惯吞噬鲜血。 那些血红绽放后,生灵都会陷入沉睡,永不再醒来——在一个晚冬,或是黎明之前。 沉默中,西蒙开了口: “好了,现在你们先跟我走吧。” —— 十人行走在风雪之中,一只狼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上红发少女不发一言,狼前,十人面面相觑。 露西娅不解地发出一声疑问的轻哼,似乎在问他们为什么还不禀告任务是否执行完毕。 其中一人道:“露西娅,我们已经把那个大牧师转交给新的秩序者了。” 露西娅:“新的?没有、新的。” “但是多里安说,有新人……难道不是洛温吗?” 露西娅藏在面具后的脸微皱。 “……是、梅林。” —— 小型壁炉里柴火已经燃起,屋内温暖起来,在屋内围坐成一圈的亲卫们却垂头丧气。 “我们的军队不知道撤离的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安全……” “是的……” 其中一名亲卫看了看在床铺上昏迷的兰斯特,只能暗叹一声。 卡里道:“别想那么多,我们的队伍里,可不止我和兰斯特,这次行动,还有三名骑士队队长同行,他们会好好解决——” 门外传来的动静打断了卡里皱着眉的话语,站在门外值守的亲卫轻敲门,声音并不压着。 “长官,来人了,不止一人。” 众人纷纷离开温暖的木屋内,在门外将木屋围成一圈。 直到那几道身影靠近了,看清了他们的身影,卡里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确定这边已经能清楚看到来人,那三人加快了速度,很快赶到木屋前。 西蒙放下背上的德林,洛温搀扶住老人因速度过快而脚软的身体。 门外,三人对视几眼,不浪费时间,将气还没喘匀的德林扶进了屋内。 德林进了屋,屋内的温暖让他骨头一松,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又被屋内陈腐的味道激得面色扭曲。 卡里语带急切:“抱歉,德林牧师,情况紧急,还请辛苦你了。” 德林摆摆手,观察起兰斯特的状况。 那道绷带缠得乱七八糟,已经晕开鲜血,德林剪开仔细看了看,却发现伤口处居然已经停止流血。 他眉头一凝,将绑带盖回去。 身影并不高大的牧师回过身,对上身后一众担忧的目光,脸色很快转变。 他的话音如往常一般响起,既不紧急也不过于舒缓。 “卡里,治愈术施展可不需要这么多人围观——” 卡里眉心跳了跳,将其他亲卫请了出去,只有剩下的西蒙和一言不发的洛温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对从来不听他说话的西蒙,他看过一眼,选择掠过不提,而是转向一旁的洛温。 他的眉心跳了跳,面对这位已经很久没有过的曾经的副官,他的话音里带不上多少善意。 “洛温小姐,我想你也得出去……” 两人视线相接,洛温明白他的意思,但脚步依旧未动。 卡里牙关紧咬:“长官他作战时很不对劲,一定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你怀疑我?” “很抱歉……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是你们这些魅动的手,况且……” 卡里的眼皮下垂,盖上他的瞳孔,最终还是抬起眼睛与洛温对视。 “你们曾经私下见过面。” 四下静默一片,但就连对这边情况从头到尾没有表态的德林都重新投过来视线。 西蒙的嘴角有点不合时宜地微微抬起,又被他强行压住,他习惯性地想要开口安抚一下过于紧张的卡里。 “卡里长官,兰斯特的伤势可能没有那么严重……” 他的话断在卡里扫过来的眼神里。 气氛僵持不下,几人身后的床边,德林叹了一口气,缓缓开了口。 “卡里长官,如西蒙所说,兰斯特团长的伤口情况……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严重,而且洛温小姐,我相信她不会做出对兰斯特不利的事情。” 卡里:“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那鲜血——” 德林轻咳了两声,声音放低,只能让屋内几人听见: “这就是我想和各位说的了……兰斯特长官的身体状况,并不像普通人类应该有的反应。” 第81章 回旋 卡里的话音一时凝滞住。 “你是……什么意思?” 德林让开身,将那乱七八糟的绷带拉开,露出其下的伤口。 几人凑近。 “他的伤口依旧有了愈合的情况……” 在阿里修斯大陆所记载的漫长历史中,有关治愈,无非两种,一个是神明的赐福之力,另一个,便是恶魔才会拥有的自愈之力。 神明的赐福之力为人类所用的历史不过三百年,掌握这项力量并不简单,即使是大牧师,也只有少数几人能学会一二。 但也做不到如传说般起死回生、断臂重生的程度,只能用来急救。 德林是少数能使用这项神赐之力的大牧师之一,这也是他加入这支军队的理由。 几人的眉头还没因兰斯特的安危与否而落了地,德林却继续说到: “这种程度,我做不到。” 屋内剩余几人的目光顿时一齐凝滞住。 洛温的脑中飞速闪过她身边那些魅的身影—— 他们中有许多人受伤,无论是简单的伤口,还是严重到断肢,只要肢体还在,大多可以连接重生,远比现有的神明赐福所带来的修复力量强…… 卡里已经憋不住了,他的嗓音压抑着,但依旧尽显凶悍: “德林牧师,你得清楚,你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你是帝国境内掌握治愈神赐的最优秀的牧师之一!” 德林点头。 “我当然知道……” 西蒙伸出手拉住卡里的胳膊,避免他伸手扯住德林的衣领。 德林的眉头却没有因为卡里的凶恶而改变多少,只是满是不解。 僵持之中,洛温心跳变得出奇地快,她缓了缓嗓子开了口: “德林,你能感受到兰斯特身上的气息吗——” 德林皱着眉点头。 “是否是十分平和柔软的气息?” 德林再次点头。 卡里甩开西蒙的胳膊,问: “洛温小姐,你现在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洛温并不说话,她将自己的手臂划开,鲜血流了出来,一时间屋内两人的血腥味融合到一起。 几人都愣住,不解地看着她自伤的行为。 洛温面无表情。 “那就对了——无论如何,这不可能是属于恶魔的自愈。” 她垂下眼,将长袖撸起,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 那伤口上流淌的鲜血先一步止住,随后其上的皮肤开始融化,像是菌丝一般抽出细小的丝条,与伤口另一端的丝条粘连在一起,融合、拉平,最后只留下一个泛着粉的痕迹,证明这里曾经有伤口存在过。 “德林牧师,这两种气息是一致的吗?” 德林的眉头终于疏解开,轻叹了一口气,语带笑意。 “并不一致,这种气息十分混沌凌乱,和兰斯特长官身上的完全不一样。” 一直抱着手臂的西蒙道出了关键: “但我们一路上,没有谁和他接触过,牧师更是一个都没见到……” 卡里怔然,一些早已流传在王都的传闻霎那间充斥脑海。 在兰斯特八岁之前,公爵从没在任何场所提起过这个孩子的存在。 所以当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贵族都默认,那是只是一个流落在外,天大的幸运才被赫赫有名的诺瑟家族承认的私生子。 甚至这场九死一生的寻找诅咒之源的任务,王都所有人都认为,他的长官、他所忠心不二的团长——兰斯特,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弃子。 他也这么认为着,早在王都出发前,他留下了一张一应俱全的遗书,就在那本父亲常常翻动的书里。 但…… 如果他真的是弃子一枚,那么为什么在出发前,国王会倾尽力气为他招兵买马,又安排他那位在帝国上下声名远扬的哥哥卢卡恩作为援军? 第102章 德林的声音打断了卡里愣怔的沉思。 “卡里长官,现在兰斯特长官这边没有问题了。但是,军队那边还需要您。” 一番解释之后,卡里的眉头紧皱,他看了一眼西蒙,西蒙道出也愿意跟着他一同前往,即使被军队士兵误伤也会抓住其中流窜伤人的魅。 德林也道,可以到后方去支援救助受伤的士兵。 他不得不去,西蒙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至于德林,留在这里也没用。 只剩下洛温始终一言不发。 卡里依旧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还是开了口: “洛温小姐,我们得离开一段时间,在我返回之前,就请你在这里照顾好兰斯特长官的安危……” 门外留了几名亲卫,众人很快奔赴山下的战场。 屋内,柴火噼啪作响,洛温的睫毛才跳了跳,从一室沉寂里回过神来。 她僵立在原地的身体微微动了动,闻到一阵熟悉的又陌生的血腥味,低下头,地板上的正是自己刚刚情急之下划开伤口留下的鲜血。 自己手臂内侧已经完全没有了痛感,伤口上的粉色也完全愈合。 洛温忍不住用拇指摩挲着那片肌肤,感受着平滑的触感,却又失神地向前看。 壁炉正对面,躺在床上的兰斯特沉睡不醒,他的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平滑。 内心翻涌上来一阵难言的、熟悉的沉重,这重量让她向后退去,抵在墙上,滑坐在地。 她已经不算是人类了。 而人们对有关魅所代表的一切,比如愈合的第一反应便是卡里那般的恐惧与愤怒。 这当然没错。 那么兰斯特呢? 他是人类吗? 如果是,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般感到恐惧?为什么身体的伤口会自行愈合? 他有多少秘密,有多少没有告知自己的,才能让他始终从容? 洛温低笑一声,从壁炉旁的墙角站起身,走近了床铺,手垂在身侧,不住颤抖。 那纤细的手指终于还是一点一点挪到他脸庞上,轻轻点了点他入睡后皱起的眉心。 “长官,要多笑……” 他不爱笑,但洛温喜欢他的笑。 那会有一种他们身处平静时空的错觉。 门外传来一点轻响,洛温收回手。 屋外的暴风雪似乎愈演愈烈,这样的天气让普通人类在门外驻守,已经太过严苛。 洛温走向门边,拉住门把手,正要推开门对门外驻守的几名士兵说上几句,好让他们放弃坚守在门外的举动。 “碰——” 一至黑色的利爪穿过了门板,近到洛温的发梢都被削断几根。 洛温飞快后退,随即门被彻底掀开,屋外的风雪夹杂着新鲜的血腥气微涌了进来,整个房屋也在这道巨力之下微微颤抖。 门外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十人,面上都围着黑色厚布,眼睛里透出一点狡黠的光。 “洛温,你有一颗大胆的心,居然敢欺骗我们这么多人……” 来人扯下碍事的厚布,露出真容来,赫然是洛温眼熟的一名雪狼岭的魅。 “我们的任务可差点就要失败了——” 说到这里,他的身后一名身影与托尔十分相像的黑面人忍不住往后退了退,脑袋微低,妄图躲在其他人身后。 为首那人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根本不会知道惩罚有多么可怕!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贪婪地爬上屋内温暖的壁炉上的光线里,随后看向被洛温严实挡住的身后——那道躺在床铺上的身影。 一道冷笑从他的喉间溢出,他身后的一众魅也亮出了黑色的利爪。 洛温沉默地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人,眨眼间,翠绿的双眼染上血红色的光。 站在门外的那只魅正满脸势在必得将要踏出一只脚走进屋内,可一道极快的身影飞快靠近,一脚将他踹飞,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砸在了屋外远处的雪地里。 其他人神色一凝,在洛温不紧不慢地走近中向后退,直到在摔进雪堆里那人附近才停下。 雪狼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涌入新鲜的血液,他们或多或少也接触过那些来路不明的魅。 大多数新人都只是普通人,在成为人人喊打的魅之前都只是平民,对如何使用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几乎只会使用一腔蛮力。 因此,这样一个在组织围剿时展现出熟练技巧的魅十分引人注意。 面对这样一个危险分子,他们不得不观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她曾经十分强大,但现在,可不一定。 在围剿魔兽时,她的动作时常会出现迟钝,甚至需要其他人偶尔的援助才能脱身;在撤离时,也是落在最后一批的队伍中。 他们很熟悉这种情况。 在一些魅过度使用能力后,他们就会出现这种状况,十分虚弱。 但对于大多数魅来说,这种状况只会持续一段时间,可她一直都处于虚弱状态。 为首者狼狈地从雪中钻出来,正想呲牙咧嘴,却发现这一脚根本不怎么疼,心下一喜,跳起来,中气十足地喊到: “别被她吓住了,她根本就没有恢复好!” 剩余几人眼中顿时一亮,在暴风雪之中,四周的能见度越来越低。 洛温在门外看到了已经冻成冰块一般坚硬的那几名亲卫的尸体,他们都是割喉的致命伤口,倒下时几乎没有声息,只剩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白雪纷飞的天空。 身后屋内的壁炉里,火光开始剧烈颤抖,门已经损坏,风雪的持续涌入迟早将这最后的温暖熄灭,屋内的温度很快就会彻底和屋外一样。 不能战,但是,不能不战。 洛温再次抬起眼,红色的眼中只剩下唯一的目标——杀戮。 第82章 嗜血 四周的能见度已经十分低,风雪里洛温什么也听不清,世界慢慢从模糊回笼,感受到自己手中那具躯体的脖子正被自己紧紧捏在手心。 “疯子、嗬嗬……你、疯子……”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双眼睛瞪大,几乎要从他的眼眶里逃出来,红色的瞳孔外血丝布满了他剩余的整个眼球。 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眼睛里装满了恐惧。 洛温收回神,干脆地掐断了他的脖子,随后手松开,尸体摔落在地,开始泛出黑色的碎片。 四周的血腥气味十分浓郁,让她发昏的头脑十分疼痛。 刚刚又进入了失控的状态,直到现在的身体也依旧十分虚弱。 在四下转了一圈,她皱着眉,后知后觉地擦了擦嘴,嘴边果然布满了鲜血与肉渣。 而她刚刚杀死的那些魅的身体,大多都不再完整,她平等地将所有魅都咬了不止一口,但似乎是发现十分难吃,又仅仅只咬了那么几口。 “咳咳、洛温……” 身后,躺在地上的一只魅发出一道微弱的呼唤。 居然还有活着的? 洛温挑眉向那边看去。 果然,他的气息也变得十分浅了,整只右手都只剩白骨。 是托尔。 那双眼睛正颤抖着,除了恐惧,只剩下几分疲惫,声音里带上喜极而泣的颤意。 “我就要死了、我终于要死了……” 洛温并不理会他的絮语,只扭头看了眼那在风雪中飘摇的房屋。 火光还在亮着,但只剩下最后一点,摇曳着,即将彻底熄灭。 她的声音十分冷漠: “我只有一个问题。” 躺在地上絮絮叨叨念着那两句话的托尔停下了,浑浊的眼睛向上翻,想要够到洛温的衣角。 “你们,什么时候跟踪过来的?” 她没有发觉,还算正常,但西蒙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们、从小生活在这片土地,附近有什么我们不知道?一间能庇护人的猎户木屋,附近只有这一间……” 说着,托尔的声音彻底沉寂下去。 曾经作为保护人类的木屋,现在却被他们一行人破开大门,失去了他们记忆里本该有的御寒、御敌的模样。 在风雪里,屋内最后的火光也熄灭了。 洛温再不停留,大步返回屋内。 身后,托尔瞪大的双眼留下两行泪,汇聚到一起,很快在风雪里凝固成冰。 他的身影也泛出黑色的碎片,被风雪卷上空中,自由地消散着。 将屋内的那个巨大的窟窿用剩余的破旧家具堵住,将壁炉重新燃起火焰,温暖重临这件窄小的木屋,洛温也用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 她拖着疲惫不堪、布满鲜血的躯体,蹒跚地走近床铺,床铺上的人依旧熟睡,眉心已经舒展开。 洛温扯了扯发麻的嘴角,弧度微微抬起。 她试探着掀起被之下兰斯特身上被剪开的绷带,那贯穿的伤口已经开始黏连出新生的血肉,她的指尖微顿。 第103章 这和他们魅的自愈能力比起来当然不值一提,但对于一个普通人类而言,已足够惊人。 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甜香,她的喉头却不住滚动。 不知为何,此时人类身上散发出的鲜血味道变得格外的香甜,与那些惨死在门外的魅的血液不同,对香气让依旧虚弱无比的洛温无法抗拒。 她的双眼不受控制重新染上血红,指腹上黑色的甲片浮现,在壁炉的火光下反复浮现。 血是红色,红色的血…… 红色布满已经被剪开的绷带上,白色的绷带上…… 红色的是血,血、血是生命、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 是谁的血? 是我的、是兰斯特的,是人类的? 饿、好饿…… 人类的、血、肉,是什么? 洛温抱住脑袋,熟悉的进食欲望炸开,她近乎崩溃地发出一声悲鸣,跪在床边。 血、肉,是食物,是力量。 兰斯特是……希望,血、肉,也是希望…… 终于她的手放下了。 抬起的头之下,一双血红色双眸亮起,只留下本能的追逐,她近乎虔诚地捧住兰斯特的手臂。 那里有一片大面积的擦伤,与他腹部的贯穿伤、胸口的深刻伤口相较而言实在太轻。于是西蒙没有绑上绷带,那伤口上的血珠凝聚,还氤氲在伤口之上。 是清甜的味道。 洛温仔细地品尝完,却并不能知足。 这种程度的希望,还不够…… 她踏上了床铺,跨过伤患精瘦的腰身,俯下身,吻上他胸膛之上的那道深刻的伤口,鲜血浓郁,让人满足。 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一道细小声响。 她进食得尽兴,身下人的躯体却猛然僵硬起来,洛温忍住沸腾的开心,停止一瞬,抬头看去,却没有发现他的双眼睁开。 于是她将兰斯特的手臂压住,继续。 直到那手臂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她挥开,洛温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掀下了床铺,头撞上屋内的柜子一角,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流淌下来,覆盖住她张脸。 那双血红色的眸子闪烁,依旧十分明亮,直勾勾地望着那个双眼依旧尚未睁开的男人。 她的眼中没有多少负面情绪闪烁,只是因为脱力,瘫坐在地,并不起身。 床铺之上,兰斯特终于清醒过来,他费劲地一只手撑起身坐起来,另一只手揉着眉心,巨大的眩晕让他始终睁不开眼睛,声音里沙哑带着愠怒: “什么东西……” 但预想中,被他一胳膊掀开的东西却没再上前,似乎并没有多少攻击的欲望。 那东西难道不是把他当做食物了吗? 等他缓了过来,睁开眼睛,重新聚焦,才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屋子里,壁炉里火光明亮温暖,而屋内的另一人—— 浑身乱糟糟的,鲜血覆盖住她的大半身体,深栗色的长发披散,和鲜血混杂在一起覆盖住她大半面颊。 一双血红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在看猎物,又像在看情人。 他的声音颤抖,带着不确定地出声问到: “洛、温?” 坐在地上的人在这声呼唤里,微微抖了抖,费尽力气,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丝毫不惧地向他这边走来。 每一步对这幅已经虚弱至极的身体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仿佛下一秒就会衰落在地。 见此情形,兰斯特想要起身去扶,却根本起不来,只能龇牙咧嘴的靠回床边。 洛温走近,温顺地趴在他的床边,一双血红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他。 但此刻兰斯特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开她沾满鲜血的凌乱长发,露出她的额头。 他在一旁的箱子里翻到干净的布料,擦拭起她一动不动乖巧的头颅。 洛温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任凭他动作。 随后,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又开始躁动起来,起身便翻上来,又抓起他的另一只受伤的胳膊舔起来。 兰斯特愣住一瞬,蓝色的眼睛里闪过无奈,还是不放弃地继续擦着她的脸和脖子。 有某一刻,她贴上他的胸膛,似乎对那裸露的伤口上新鲜的血肉十分垂涎,轻舔了几口,牙齿却没有再用力。 她眼中的红色越来越浅,在壁炉的火光里闪烁着,最后随着她疲惫的双眼闭上,彻底在他身边昏睡了过去,只剩轻浅的呼吸。 兰斯特的脸已经红透了,无语凝噎地自顾自消化了一会,靠在床边怎么也睡不着了。 —— 等洛温睡足了,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 不对…… 她怎么在地上? 一旁是温暖的壁炉,身下是柔软蓬松的动物皮毛,和被子一起充满着时间的气息。 一道男声干瘪地响起: “洛温,你醒了。” 声音艰涩,十分熟悉的温润音色—— 洛温猛地坐起身,这才发现身边赫然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班宁。屋子的角落里还又一个假装自己不存在的梅林正闭上眼睛装柱子,床铺上的兰斯特面色如常,只是手边的长剑已经出鞘,正端正地横陈在他的被子上。 从她的脑袋上缓慢地冒出一个问号。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屋外似乎天色已有亮起的征兆,窗子透过来的颜色变浅。 洛温深吸一口气。 “你们怎么在这?” 班宁的声音透着股古怪的艰涩,道: “我们发现了屋外的尸体,当然——我们是来找你的。” 洛温用眼神询问他究竟找她做什么,班宁皱着眉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里是否存在异常,却失落地什么也没发现,只好继续道: “时机到了。” 梅林从屋子角落里站了出来,接住他的话: “我们得出发了,前往北国斯林顿。” 兰斯特:“你们说的,我能参与吗?” 三人望向突然开口的他。 班宁皱着眉,脸色极臭,很快瞥向一边不再看他;梅林一瞥班宁,叹了口气,认命接话道: “当然,兰斯特团长,甚至,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助。” 洛温与兰斯特一同愣住,看向面色冷淡的梅林。 “也许您还记得,在金穗盛宴的舞会上,那个在众人面前暴露出魅身份的姑娘。” “……卡梅尔?” “是的。” “她还活着?” “当然,而且她是我们的新成员,也是这次计划的重要人员。” 当时军队抵达酒窖,在酒窖内发现其他等待处决的魅的尸体,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卡梅尔的那具。 那时他们猜想,也许沿途伊沃就清理了一部分,现在看来,似乎那时候这两人就在暗中搜罗新成员了。 兰斯特收回思绪,只在短暂的思考后,看了眼始终平静的洛温,神色变得坚定,问: “你需要我帮助你们什么?” 梅林并不意外他的冷静,只是有点难以置信他迅速的信任转变——这是从洛温醒来后快速发生的。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洛温,道: “我们需要您向阿尔瓦伯爵引荐卡梅尔,也是哈维斯商队的主理人,哈维斯女士。” 四下一阵沉默,兰斯特的眼神猛然转变。 “哈维斯?有传闻她的香料是女巫的杰作,更有传闻,她就是消失已久的女巫一族……她是吗?” 梅林挑眉。 “她可以是。” 第83章 传召 暴风雪过后,雪狼岭。 两名恢复得差不多的魅坐在屋外,此时整个雪狼岭里能回来的魅都到齐了,密密匝匝将不大的小村挤满。 高个子支起脑袋,眼睛逡巡着整个村庄内的魅。 “这次回来,好多人都不见了……” 在他一旁的矮个子一直都在普利亚德境内活动,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你太久没回雪狼岭里,其实每次清剿,无论是针对魔兽还是周边的魅,我们都有一定损失的数量。只是……这一次格外的多。” 高个的手放了下来,并不看他。 “你还相信上面说的吗?” 矮个子用脚碾了碾脚底的雪,沉默不接话了。 高个魅: “‘雪狼岭’……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不敢相信,不过是一场夜袭的兽潮,能死那么多魅——” 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一个人影从人群这头跑到那头,似乎正在焦急地寻找什么。 “那个家伙怎么了?” “他啊,是布莱尔……应该是在找他的老伙计托尔吧。” 说话间,几人探寻地瞧过去,却没在村庄内发现托尔的身影。 正这时,从一间屋内传来一道压制不住的声音,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视线汇聚过去。 “这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 门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推开,多里安的声音没了那道门板的阻隔,传遍了整个村子。 第104章 推开门的西蒙眉毛紧拧,大步向前,不回头看上一眼。 多里安放下想要挽留的手,面上带着明显的哀戚。 等人走后,四周重新躁动起来。 高个和矮个子的魅不约而同保持了静默,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那扇门较远,不能听得多清楚,但总有魅距离较近,能听清楚屋内交谈的细节。 很快那屋内的消息便传开。 “他们谁都不知道那些在军队里的魅从哪里来的,附近我们也探查过,是没有其他活跃的魅势力的……” 别提势力,在普利亚德境内的大多数魅都或多或少听闻过雪狼岭的名号,没有谁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那么——一定与雪狼岭内部有关。 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视线在彼此间交换打量着,大多数人的视线更多地汇聚到仍在屋内愁眉苦脸的多里安与在门外疾驰的西蒙身上。 高个子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细雪,向一个方向走去。 矮个仍坐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免问道: “你又要离开了?” 得到的却是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 “等风波过去。” 西蒙走过一间屋舍的转角,被一道停靠在门边的身影截停住,正是在原地不止等候了他有多久的梅林。 西蒙皱着眉,咬紧牙关,本想就这么径直走过去,但还是在一声轻咳后停下了脚步。 “你觉得是谁做的这些事?” 西蒙转过身,面对面色淡淡的班宁,撇嘴。 “现在我还没有头绪,但如果让我抓住那个在这其中挑拨的人,我一定——” 他的眉头下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额头边的青筋告知着他的答案。 班宁眨动着眼睛,并不因这仿佛威胁一般的视线有所动摇,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这次的事情,不说军团,光伯爵的问责就足够让整个雪狼岭的行动受限。” “我当然知道,但多里安会解决这种问题的。” “是吗,要是他解决不好呢?” “你是什么意思?” 班宁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好躲避那道过于炙烈的目光。 “西蒙,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现在组织内,大家最怀疑的是谁——” 西蒙紧闭上眼睛,一番挣扎,不再看班宁的眼睛了。 “我当然知道,但这种事情……我不能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听到班宁难得的一声长叹,随后是他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压着细雪,缓步离开了。 等西蒙抬起头,才晴空半日的天空又飘起细雪,轻飘飘地落下来,覆盖那一行脚步,他的视线却不免模糊一瞬,定格在那行近在咫尺的脚印上。 那时候他躺在地上,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头脑昏沉,额头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的痛感还弥留在皮肤之上,那是被魔兽一巴掌挥开砸到一旁的石头上开的口子。 但更加强烈的是浑身的酸痛与灼烧之感。 但他还活着。 他不是才刚刚被遗弃同行的猎人抛弃吗? 一道脚步的痕迹抓住了他的视线,是人类的足迹,在细雪纷飞的天幕之下看得并不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出来人才走不一会。 “啊,你醒了?” 那是一道十分温和的声音,宽厚、让他一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仍在军中时遇到的那位比他更年长的兄弟。 他不知时从哪而来的力气,撑起上半身,看去。 细雪纷飞,多里安宽阔的身形将细雪覆盖,他一时无法看清他的面色,只能隐约察觉他嘴角的弧度。他似乎好好观察了他一会儿,随后伸出手来。 他刚想解释,自己头脑发昏、身体应该也因那魔兽受伤严重,根本不能起身,却在思考的过程中站直了身体。 “恭喜你,还活着,但是……你变成另一类东西了。” 西蒙松开他的手,感受到身体的四肢充满力量,甚至—— 多里安伸出手,将他右眼上那道带了十多年的眼罩揭开,皮肤接触到冷空气,让他立即捂住眼睛,却被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光线惊住,缓缓放开了手掌。 他看得见了。 眼前人的笑容和煦,这一刻他才懂了那句“恭喜”是什么意思。 “对了,那头魔兽——” “已经死了。” 在多里安的示意下,他回过头去,那头魔兽躺在不远处的地上,整个脑袋都被破开,新鲜的血肉都被撕裂开。 西蒙回过头,郑重地望着眼前人。 “谢谢你,你救了我!我叫西蒙,西蒙·亚德里安,如果你需要,我一定会报答你!” 多里安沉默着,双眼几经闪烁,最后从嘴里吐出自己的名字。 “多里安。” —— 斯林顿边境小城,一间客栈内,在几名佣人的环绕下,走出一个将整张脸遮挡住的女人。 她身量颇高,一身便于行动的羊毛长袍,仅在胸口佩戴了一颗闪烁着光泽的绿宝石彰显着商队的富贵。 在客栈门口,列队整齐的马车旁,中段的一辆明显舒适不少的马车前站着一道身形挺拔的身影,淡蓝色的头发实在少见,吸引着来往人们的目光。 但男人丝毫不在意,只等女人走近,两人耳语两句,在他的帮助下上了马车车厢内,随后他也跟上了马车内。 车队拖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向前驶去。 “他们这一行人,看衣着,是外来的商队吧?” “是赫利连卡的商队。” 自一年前的和平协议后,两国边境上来往的商队也逐渐增加,增加着的交流让本地人对外来的商队没了一开始的抵触。 “噢……他们真富有。看那个女领队脖子上的项链,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绿宝石——” 一旁客栈里出来一人,对两人的惊奇不屑一顾,道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和可不算什么,她就是那位传奇的商队,哈维斯女士的商队。这是受到侯爵大人传召了,正要去呢!” 四周蓦然一静。 哈维斯商队,是近几个月在赫利连卡与斯林顿两国边境处活跃的一支商队。谁也不知道这支商队主人的国籍,只是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出现在了众多在两国开始缓和的边境线之间,除去常见的木材生意,他们额外进行一种古怪的香料生意。 这香料十分受那些贵族的喜欢,更有一个神秘的传闻—— 那个整日蒙着面的哈维斯女士,摘下了兜帽后,有一双血红色的眸子,会出现在嗅过她所贩卖的香料后的夜晚梦境中,为梦境的主人解决烦恼和忧愁。 客栈里的那人从厚实的衣物内翻出一个形状奇特的玻璃瓶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瓶口,陶醉地嗅了嗅。 街上众人顿时眼睛亮了起来,不约而同围了上来。 马车内,女人纤长的手指放下窗帘,将帘外的雪光遮住,对对面的梅林开口道: “斯林顿,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贫瘠。” 梅林漠然地点了点头。 摘下兜帽,洛温深栗色的长发披散开来,目光直视着与她对坐的梅林,只叫梅林控制不住眨动那双眼睛为止。 “既然都到斯林顿的境内了,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这次行动要带上瑞亚?” “……” “还有,为什么要和我挤在一个马车里?” 洛温的眼睛直勾勾地,分明写着:不欢迎。 梅林抱着手臂,隐隐感到大脑发疼。 “那孩子,很没安全感……很粘人。” 对面人露出一个不太赞同的目光,让梅林招架不住,微微垂了垂眼睛。 “她其实很讨厌我。” “……是吗?” 马车经过一道坎,一点颠簸,将梅林内心升起的一点犹豫打散。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小时候,她并不喜欢我,事实上,她谁都不喜欢,这和我们的父亲很像。我们的父亲……是斯林顿唯一的侯爵——诺维尔·卡莱。” 第84章 梅林 在卡莱家族的府上。 厚重的石块堆砌出如岩石般坚不可摧的城堡,其内墙壁上四处可见的温暖火焰,却无法驱散冰雪笼罩的严寒,整座城堡安静得几乎没有多少活人的气息。 个头矮小的梅林站在雪地里,面无表情地跟随剑术老师的动作,手臂已经十分酸痛,但他早已习惯这种密集程度的训练,只默默地忍耐下一切的不适,继续一剑又一剑。 今天难得没有下雪,他得抓紧机会赶紧完成训练。 一旁,通往城堡深处的主干道上却传来了动静。 那是一辆十分精致的马车,似乎是留意到这边的动静,马车的主人让马车停下,距离他并不远。 随后,在管家的搀扶下,从马车里走下一道身影。 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脸上的笑容明媚得几乎不像是在这样一个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长大。 第105章 她身形纤细苗条,小腹却已经隆起。 与那个女人的欢喜相比,管家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只是走上前一点,对梅林遥遥说到: “梅林小少爷,这位是波丽尔夫人,萨布家族的次女……” 梅林在心里默数着最后几次挥剑,又练习了一会儿,才停下来,看过去。 只是遥遥地站在原地,并不走近,对那个因等待而稍显不安的陌生女人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波丽尔夫人。” 于是那女人笑了,像一朵生长在南国的花,对着朝阳露出笑—— 她大概是在家中被宠爱着长大的姑娘,脸上总会轻易地露出满足的笑容,让人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微笑。 可这里没有阳光,只有无尽的风雪、寒冷。 她的笑容会持续多久呢? 梅林拾起长弓,箭矢擦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留下一道血痕。 仆人焦急地上前,梅林却毫不在意地用手捻了捻,随后伸出手隔开他人的靠近,抽出一支箭继续瞄准远处的靶心。 “咻——” “啪——” 城堡深处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什么东西滚落满地。 一间房间内,男人阴沉的嗓音压抑着一股冷意响起: “波丽尔,不要让我感到厌烦。” 深夜里,他的父亲从那间亮着暖色的屋子里走出来,大步离去,毫不留恋。 他深棕色的头发被身后的橘黄色笼罩,可这份暖意却丝毫消融不了他眉宇间的积雪。 瞧见了梅林,他微微点头,便错开身。 梅林继续向前走,路过光线波及的走廊,视线下意识追逐而去。 屋内,食物洒落一地,带着点粉色的花瓣,是柔情蜜意的色彩。 在一旁站着的波丽尔依靠着桌子。 与记忆里刚刚来时相比,她已经消瘦太多,城堡里常年的冷寂侵蚀了她的心。 她太久没有笑了。 有多久了? 大概是—— 一个小女孩从他身后经过,一双眼睛看了眼屋内的情形,神色里只有无动于衷,很快在一旁仆从的牵引下离开了光找到的地方,甚至没有踏进屋内。 大概是,从瑞亚出生以后。 梅林闭上眼睛。 她究竟还有多久、还有多久会疯掉呢? “啪嗒” 这时,他的纽扣掉在地板上,向前滚动,滑进走廊前方的黑暗中。 他俯身追逐,将纽扣紧握在手心,起身,已经身穿一身庄重肃穆的黑色长袍。 一旁,衰老不少的管家仰起脸给他的衣领重新整理了一会。 四周是前来吊唁的人们,一丛丛黑色的服装,面色融化在阴影之中。 他的父亲神色一如往常,站在正中心雪白棺材的一侧。 他右手旁的梅林身边站着瑞亚,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都十分平静。 正中心,那棺材中躺着的女人面色苍白,已经死亡。 在这个没有神明信仰的国家,他的继母却是个坚定的信仰者。 棺材的另一侧,一袭黑袍的神父,口中念着那些他不愿听的陈词滥调。 天光落在女人的尸体上,为她渡上一层圣洁的光芒,她的面色泛着浮粉的青白,神情却十分平静…… 看着那张安详到诡异的面庞,四周的人们面色开始模糊起来。 梅林突然觉得,波丽尔此刻应该正在微笑。 如她的信仰那般,假如她在死后仍有灵魂,她大概此刻应该在父亲身边,与他一起告别自己的生命;又或者在瑞亚身边,像以前的许多次那般,轻拍着那颗只想躲开的脑袋。 但他却感到有一道极其轻微的力度,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随后是一道轻微却又十分熟悉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 “我走了……你呢?梅林,亲爱的小伙子……”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甚至连呼吸一道急促起来,吓坏了一旁一直看着他的管家。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弯下身。 “怎么了,少爷,难道是不舒服吗?我扶你……” 如果,只是说如果—— 他也可以离开呢?以任何方式、任何方式——除了死亡。 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呢? 直到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个仿佛坟墓一般的侯爵城堡内死去,直到他长大成人。 因为父亲需要他传承所谓的爵位? 因为他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不,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少爷,你需要好好休息了。” 管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从他的瞳孔中,梅林看到自己的瞳孔正在剧烈颤动。 随后从自己的嗓子里溢出一句短促的“嗯”。 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梅林十分清楚。 “你想走?可以。” 十分干脆。 “别带走任何东西,除了你的命。” 他的父亲并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除了这个爵位还有一个只活在过去的人。 他点点头,退出这个房间,也离开了这个仿佛坟墓一般的地方。 凭借他的本领,即使在靠近边境的地方做一个普通的猎户已经足够活下去。 在边陲小镇上生活了一段宁静的日子,但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雇佣兵开始追杀他,原因不过是他那位不争气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让周围人心浮动,更是想再次确认他这个唯一的继承人真正死亡。 但梅林不相信。 怎么会,他的父亲怎么会这么快就陷入虚弱? 他躲躲藏藏了好几个月,返回家中。 在他所熟悉的雪地里,夜色浓郁。 他的父亲站在雪地里,练着箭,准心奇准,正好落在他的脚边。 “还活着,很好——你真的不打算回来?” “……不。” “那……带上她,好好教她点东西。” “?” 梅林的兜帽在狂风中散落,露出浅蓝色的头发,眉头皱得死紧,在城堡内传来的一阵阵响动声里,警惕地向后退去,藏到树影里。 随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扶住额头,在那些士兵从城堡中涌出的前一刻将长弓甩回架子上,仿佛刚刚散步到那片雪地一般。 梅林一张脸上只剩下气愤,他发誓再也不要回来见这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当作游戏的父亲—— 他在拿他自己还有子女的安危作为筹码,将身边的异己排除,甚至现在还…… 在城堡外,一间朴实无华的马车内,马车外已经没了一个人,只剩下一个少女不安地等待着。 直到一道落雪的声响在附近响起,她才收回了焦虑,撩起窗帘向外看去,对上那双预想中的眼睛,才露出笑容来。 瑞亚发出一道她从未有过的甜腻喊声: “哥哥!” 梅林的眉毛紧皱,顺带牙关都咬紧。 他的好父亲,还把大麻烦扔给他——在城堡内的另一个活靶子。 她从马车中冲了出来,雪地里下着的雪很快将她的面颊冻得通红,十分惹人怜爱。 “我一点都不想继承爵位!一点都不想!哥哥,你回去吧,你和他们说,我一点威胁都没有……” 那双还十分稚嫩的手拉住梅林的衣角,声音柔软,抬起脸,那双眼睛是从未有过的亮,仿佛自己就是带领她脱离苦海的唯一希望。 她捏着衣角的那只手十分紧,如果梅林此刻紧抿的唇吐出一个简单的“不”,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的一切,哪怕只是伪装之下的生机都会消失,她会重新回到那个牢笼中去,连带着她的光芒再次消失。 梅林:“城堡外的生活,比你想象中的任何情形都要更苦。” 回答他的是一句不做多想的: “我愿意。” 梅林说不出一句拒绝了。 卡莱家族的人都是硬骨头,瑞亚比他想象中的更快地适应了全新的生活,即使一路上和他一起忍饥挨饿,细嫩的双手上甚至在一次逃杀中沾染了他人的鲜血,也丝毫没有退缩。 是啊,谁想回去? 除非,那个男人能死去。 * 洛温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兜帽衣料一角,撑着脑袋的手掌都感到发麻。 “也就是说,我们马上去的就是你曾经的家。那为什么她还是愿意和你一起回去?” 梅林长睫下压。 “因为,诅咒爆发了——我成为了异种,而她对此感到……由衷的恐惧。” 洛温把玩的手顿住了。 战胜对坟墓一般的城堡的恐惧,居然也是恐惧——对自己不再是人类的恐惧。 马车又是一阵颠簸,在沉默里,洛温撩开帘子看去,窗外,距离城堡近了些。 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至少,她还愿意相信你。” 第85章 挑拨 卡莱家族的城堡内,大厅。 第106章 除去两个带着面具的商人、坐在高台之上的侯爵,一脸虚弱的诺维尔本人,参与这次会面的还有其他五人。 五人中为首的那位,穿着华贵,丝毫不比侯爵本人的少上几分气派。 面对这两个都带着面具的古怪商人,他的眉毛却高兴地挑起,开口对着一旁的侯爵道: “我亲爱的哥哥,你看看,这就是那位传奇的女巫商队。” 支着脑袋,似乎略感不适的诺维尔听了这道兴高采烈的呼喊声,抬起微微眯起的眼睛,定睛看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 “莫里斯,你的主意?” 莫里斯高兴地点头。 诺维尔:“他们为什么都戴着面具?我不记得斯林顿有假面舞会。” 莫里斯求助地看向一旁站得笔直的年轻管家,得到一个安抚的笑。 于是他开了口,问下方两人。 “你们进了城堡里,就没有必要再戴面具了,这里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 洛温与梅林对视一眼,自己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我的侍从他……面上有伤痕,十分丑陋可怖。” 说话间,梅林的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莫里斯却打了个哆嗦,似乎预想到其后的可怕画面,连忙摆手停住了梅林的举动。 莫里斯收拾好心情,再次开口: “听说你售卖的香料十分好闻,有什么最适合我们尊贵的侯爵大人?” 洛温顺着他的话音,看向坐在高台上的诺维尔,对视的瞬间,不约而同察觉到几分异常。 “当然,我们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是特地为侯爵大人准备的。” 梅林拿出一个做工十分精巧的玻璃瓶,色泽瑰丽,只是刚刚拿出来,那香味便往外溢出,不浓不淡,十分清神。 等那香料传了一圈,最终落到伯爵手中,伯爵眉头微动,挑了挑眉,放在一旁,莫里斯殷勤地又重新封起来,又道: “听传闻,你是女巫? 洛温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十分具有蛊惑意味的弧度。 “这只是传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莫里斯惊于她的坦诚和迅速。 “可像哈维斯女士这般有能力的商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你看起来也十分年轻,即使不是女巫,也可以如同女巫一般将名字回响在这条几乎为你量身定做的商道上了。” 洛温作出一个礼节的手势,以表尊敬。 “感谢大人的称赞。” 没了乐趣的莫里斯捏起送到手边的那个玻璃瓶子看了看,琢磨着正要开口好奇人们口中有关这古怪香料是否可以驱除梦境里的恶念,身侧一直半垂着眼不发一言的侯爵开了口。 诺维尔:“哈维斯女士,这是你为我亲自调配的香料吗——这味道让我感到,十分安心。” 洛温的眉头微微弹动,压下眼睛,瞥向一旁事不关己的梅林,抬起眼露出合适的微笑。 “是的,侯爵大人。听闻侯爵大人最近身体不适,我们提前就准备好了这份独一无二的味道……” 她的话音却被诺维尔短促的轻笑打断。 洛温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却发现身侧的梅林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诺维尔正在看他。 一直看似虚弱的诺维尔起了身,从高台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身后莫里斯等人面色微变。 心下感到不妙,洛温汗毛倒立。 莫里斯:“噢,您的头难道不痛了吗,请再慢一点……” 走在前方的诺维尔没有理会他的话语,一直来到在大厅中站立的两人面前,洛温才发觉眼前的这人与梅林的五官最少也有五分相似。 只是诺维尔的眼睛更加阴鸷,就像是一直生活在黑夜里的某种野兽,那双眼睛似乎可以洞悉眼前人的一切想法,叫人感到浑身发毛。 他的嗓音十分沙哑,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烟尘,对着眼前快要炸毛的洛温,语调依旧是高贵又华丽的: “你的确不是女巫,我见过真正的女巫。” 还没等洛温有什么反应,他继续道。 “你们运输进城内的货物里,不止香料,还有木材。” 洛温:“是的,侯爵大人,木材也是我们商队的重要商品之一。” “当然,只是……” 声音猛然沉下来,和那沙哑混杂在一起,格外具有压迫感。 “你们运送的木材,是非常、非常劣等的——青木。” 那双眼睛沉沉地望过来,这一次并不只看洛温,更有她身后的梅林。 “你们哪里来的这么多干枯的青木?” 四下一阵沉默,不多时,高台之上莫里斯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难道青木有什么问题吗?” 作为香料,青木也是十分常见的一种,它会散发出一种十分清淡的香味,只是没有听说过干枯的青木有什么作用。 站在台下的诺维尔依旧不理会他的话。 “还有你,梅林,你怎么又回来了?” 梅林身子彻底僵住,在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里缓缓摘下来面具。 莫里斯瞳孔骤缩,一直带笑的眼角霎时展平了,剩余四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父亲……” “你现在回来,还走吗?” 梅林皱着眉看着眼前人,却让棕发男人的眉间微跳,先一步移开了这个已经又了答案的话题。 “这么多青木,你们从哪里得到的。” 梅林的目光带着一点闪躲,并不答话。 诺维尔对此感到熟悉,这是他小时候做错事或者想要逃避责罚时会露出的表情,心下一松。 “你不说……是多里安给你们的吧?” 洛温与梅林俱是身子一抖,随后梅林先抬起了头,面色压制着一点恐惧。 “不,不是……” 诺维尔心下了然,声音很轻,却显露几分情绪。 “他怎么敢……不过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擅长背叛。” 一直压低眼睛的洛温此时连牙关也一并咬紧。 高台之上的人并不清楚诺维尔和他们在聊什么,但那句压低声音的“擅长背叛”一出,都忍不住颤了颤。 这会儿,即使是迟钝如莫里斯,都依稀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诺维尔侯爵似乎并不虚弱,至少此刻,他中气十足。 这让莫里斯想起来已经快要忘记的,被他可以抛在脑后的那段记忆——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两个哥哥在上,他对爵位的竞争之心一开始就被摁死在摇篮里,因为两位兄长都太过优秀。 只是,眼前那这个十分阴鸷的诺维尔独自一人走到了最后。至于其中有多少隐藏的故事,他从来不关注。 那不会是他会经历的事情,如今他却不得不去想——即使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也不过是陪伴,陪伴一个家中孩子全都远走的虚弱老父亲。 诺维尔说完这句话,声音重新恢复平淡,再次问: “梅林,你真的不愿意回来了?多里安我会替你解决……他以什么威胁你?” 梅林:“曾经有,但现在,我已经完全自由,这会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但是,父亲,我依旧不愿意回来,请您尊重我的选择。” 诺维尔眼神凝在梅林抬起头的那双眼睛上,浅蓝色的头发长长了,看起来和记忆里的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也更相像了。 真是可惜,这爵位…… “瑞亚已经回来了,就在城堡外。父亲,我要离开了,这次是她自己要回来的,我不会再带她离开了。” 诺维尔明白了多里安的威胁,挑挑眉,再看一眼梅林,随后视线冷淡地扫过他一旁站立的陌生女人,沉默着,还是道: “走吧,不要再回来。” 趁他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梅林的手在一瞬间攥紧。 “谢谢您……” 他闭上眼睛,双眼在一瞬间变成红色,惊起身边一众侍卫的兵器,随后他拉上同样双眼变得血红的洛温,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大厅中,诺维尔站在空荡荡的正中心,身后,莫里斯颤抖的声音响起。 “哥哥,他、什么时候变成魅了……” 而且,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惊讶? 诺维尔缓缓转过身,眼窝深陷,在门外的光线里留下一个深刻的投影,将那只眼睛融进阴影里,更显阴郁。 他从鼻子里冒出一个轻笑。 “那就要问你身边的那几人了。” 莫里斯不明所以,抬起头刚想要问管家这是什么意思,却发现那位年轻的管家脸上几乎是画上去的微笑已经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也变得十分古怪。 诺维尔没让任何人再扶住他,向着门外的雪中走去,身后的侍卫们却一步步收紧,将大厅中那几人围住。 莫里斯发现那些侍卫并不拦住他,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高台,跟上他哥的步伐,出了门,却怎么也找不到风雪里,那道本该十分清晰的身影。 第107章 * 城堡外,洛温等人来时的马车外已经没了人,只剩下马车中唯一的姑娘,她紧紧捏着手里的长袍,这里的风比之雪狼岭,似乎更加凛冽。 但她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哪里都是地狱,去哪里都没什么差别…… 如果要她选择,至少,城堡里会更暖和,不是吗? * 在梅林幼时常常锻炼的那片雪地,诺维尔抽出一旁的长剑,一剑又一剑。 “咳咳……咳咳咳……” 他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却依旧不停止,胸腔中的疼痛让他面色发白,头脑发昏,但他却只觉得有几分愉快。 他喃喃出声,声音在风雪里无人可以听到。 “我、亲爱的、哥哥,你的爵位,你曾经的一切,都是我的了,除了那个女人,我没能抢到,还有什么不是我的?”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抹去的恶意,粘稠地附着在每一个字眼上,更像是一个充满恶念的诅咒: “就连你唯一的孩子,都死在了雪地里……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和瑞亚一样大了。” “马上我们就会再见面了,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会很期待……” 挥完最后一剑,他终于停下,看着头顶上的白雪纷飞,他终于急切地咳嗽起来,几乎将整个心肺都咳出去。 第86章 冬花 时间回到几天前,雪狼岭的夜晚。 雪窟里,露西娅,躺在狼的脑袋上酣然入睡,浑身暖洋洋的,屋外最近几天发生的一切波动都与她无关。 突然,寂静的夜色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嚎叫声。 村庄里十分安静,大多数魅都进入了梦乡。 露西娅的眼睛睁开,叹了一口气。 她身下的狼耳朵也微动了动。 不多时,露西娅出现在那间熟悉的小屋附近,一道浑身雪白的人影早已等在那扇门前,只是似乎没有要敲门的意思。 更像是……等她来。 “你不睡觉吗,梅林?” 露西娅坐在狼头之上,打了一个哈欠,困意未消,满面不解。 “我找你有事。” “……你不是来看瑞亚、的吗?” 梅林摇了摇头。 瑞亚似乎在屋内睡着了,这孩子睡着时有时候会发出细小的呜咽声,梦中似乎有什么一直在困扰着她,但自从梅林从外带回来一包香料后,这种情况就少了很多。 梅林并不打算叫醒她。 梅林的神色在月色下,总是能十分融洽地融进雪色里。 “露西娅,你很相信多里安。为什么?” 他的语气坚定,与其说是一句疑问,更不如说是一句笃定。 露西娅歪了歪脑袋。 “你要、听我、讲故事?” 梅林笑了笑。 “你可以当作是。” “他是我变成魅后,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类,他说需要我……” 说着,她的脚尖晃了晃。 “非常、需要我……” “所以你选择帮助他了吗?” 露西娅看着他。 “你也需要我的帮助吗?” 梅林的眉头紧皱。 “多里安答应你帮助别人吗?” 露西娅露出笑。 “他说其他人说的,都是谎言,只有他是真的……” “你相信吗?” 露西娅晃着的脚不动了,嘴角的笑却越来越大。 “我、谁都不相信。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 这句话说完,梅林熟悉地感到一阵非人的思维,汗毛倒立。 压抑着那股寒意,他继续说道: “但你现在正在被欺骗……你还记得凯尔吗?” 那是一头雪狼,经常围在多里安身边的那头。 “那是,我的、朋友。” “它死了,你猜猜是谁杀死的?” 露西娅的眼睛冷了下来,思考着梅林话里有几分可信度。 沉默里,她开了口: “你想要我帮助你什么?” “我要带走瑞亚——” 露西娅眉头紧锁,眼神之下,梅林退后一步,让出空间。 “你可以思考一段时间,多里安不值得你的帮助——他一直别有所图。你为什么不试着做一些他不让你做的事情,来试探他意图的边界?” 几日后,瑞亚从房间里消失了,那时候的露西娅撑着脑袋在雪窟里并不起身。 近几天雪狼岭里十分混乱,多里安整日忙碌着,安抚人心,根本顾不上这里的差错。 意图的、边界? 这句话对露西娅来说有点难以理解。不过,她理解前一句话—— “多里安不让她做的事”。 —— 雪窟门口,清晨的阳光洒落,一道沉稳的脚步停在门口,露西娅睁开眼。 西蒙的声音响起。 “露西娅,一起出一趟门吧,我们该去伯爵府一趟了。” 伯爵城堡外,戒备比之前森严了好几倍。 露西娅紧紧跟随在西蒙身边。 多里安走在最前方,几乎被士兵彻底隔绝起来,接引他们的士兵手中武器铮亮,腰间都别着一瓶透明玻璃瓶。 那是圣水。 在亚德里安,这种东西不可不谓稀缺,而放眼望去,他们所见到每一个与他们接触得较为近的士兵腰间都有着这瓶东西。 西蒙: “伯爵和多里安聊,我们在一旁辅助解释当时的情形,记住,多的话不要说……” 他紧皱着眉头,低头与那巨大的白骨面具对上,似乎能想象到眼前这个孩子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多的话”,于是叹了一口气,改了口。 “到时候多看着我,就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 露西娅收回视线,发出一声沉闷且小声的“嗯”。 伯爵府内,一扇门后。 多里安在一众视线里尽量保持着微笑,落座在伯爵对面,身后站着西蒙和露西娅。 端坐在对面的阿尔瓦依旧十分优雅,透出几分闲适。 “早上好,多里安,十分感谢你们这么早就能来——” 事实上多里安已经为伯爵的要求他们加紧过去的信焦虑了好几天,直到昨夜西蒙一拍桌子,告诉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否则雪狼岭将会彻底在伯爵那里失去信任,他才动身。 此刻坐在人群中,一股熟悉的胆颤感从脚底攀了上来,他下意识动了动自己的右腿。 能动。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熟悉的弧度。 “伯爵还能来亲自见我们,已经是对我们的宽容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复盘,听得露西娅昏昏欲睡。 西蒙拍上她不断点着的脑袋,试图让她清醒一点,但根本无济于事,她很快又陷入困顿之中。 终于她忍不住了,捏住西蒙的衣袖,小声说了句什么,往外走去。 屋内霎时一静,在看到她身后也团团跟上几名士兵后,伯爵冷冽的眼睛很快收回,屋内的谈话继续。 露西娅不喜欢被跟着的感觉,在绕过一个转角后,消失在那几名士兵的视野内。 几名士兵慌了神,纷纷将手握在腰间别着的圣水瓶上。 “怎么、怎么办……” “她不会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直接划开我的脑袋吧?” 那些被运回的尸体的惨状同时出现在几人的脑海中,他们不免浑身哆嗦。 “……不会的,这可是在伯爵大人的城堡里。如果她想这么做,那些还在会议室里的两只魅可活不了——” “那我们要禀报上去吗?” “你蠢啊,我们先找找,直接说,我们一定要掉半条命……” 说着,那几人胆战心惊地绕开其他人的视线,在附近搜查起来。 露西娅从一旁的黑暗中走出来,脚步一拐,往城堡深处走去。 她随手打开一扇门,面对整齐的房间,不感兴趣地扫视了一圈,退了出去,随后又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皱起了眉毛。 真是难以理解,这样完全一样的房间,为什么要修建那么多间? 最终,她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打开了一扇窗,跳了出去。 窗外是一颗大树,她整个人在树叶中自由落体,直到稳稳地落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起身。 这里……好像是一个类似花园一般的地方。 或低矮的灌木,或架在拱形木栅上的枯萎木条,裹上一层霜糖似的雪,将不大的空间挤满。 因为长冬,只有少数植物的花朵还在开着,不过不难想象春天时这里有多么美丽。 “谁?” 一道稍显惊恐的声音响起。 一侧低矮的灌木后方,站起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 她一头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全束起在身后,眉宇间依稀透着一股熟悉的审视与严肃,却难掩对未知的恐惧。 第108章 毕竟露西娅可是从三楼之高的地方下来的。 露西娅辨认着。 这人……看起来和阿尔瓦伯爵十分相似。 这个认知让露西娅眨眨眼睛,习惯性地扶了扶脸上巨大的白骨面具。 “你……是来访的魅,是吗?” 那头,黛西眼中仅剩的恐惧也已经压下,露出一点软化的善意,甚至带上一点笑意。 “我认识你。” 露西娅眉头微皱: “为、什么?” 她们从没有说过话。 黛西指着自己的脑袋。 “因为你的头发,是很少见的——火红色。” 露西娅呆立原地,但隔着一层面具,黛西却对她的反应知之甚少,她只是眨眨眼睛,继续蹲下身,看之前正在观察的花。 那细小的花朵十分清香,花瓣边缘是一层肉色的粉,中心的花蕊上凝聚着一层薄薄的花粉。 露西娅:“为什么,冬天,会有花?” 黛西回过头,对她没有选择离开有点惊奇,她回过头露出微笑,指尖在她低声的吟诵下发出一道微弱的白色光芒。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露西娅依旧可以感受到那白色的光芒里蕴藏的温暖与圣洁。 黛西的手指接触到一旁的另一个花骨朵上,那朵花在她们肉眼可以观察到的速度下缓慢地酝酿出粉色、绽开。 “这是我和母亲学习的,一个没什么用的法术。”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白雪,继续道: “这里的力量十分稀薄,而我和母亲都并不是那么有天分的人,即使遇到合适的老师,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听母亲说,教她这个法术的骑士,可以做到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唤醒一整个花园的鲜花——” 她的目光飘远了,又静悄悄地重现落回露西娅的身上。 “她……让母亲十分怀念,和你一样,有一头火红色的长发。母亲说,她像是一团开在雪地里的红岩花,炙热、长盛不衰——” 露西娅扶住脸上的面具一顿。 黛西眨眨眼睛。 “你的面具……” “什么?” “好像有树叶别住了——” 正这时,远处的长廊之下,从白石柱后走出一人,她步履匆匆,满脸是压抑不住的怒容。 隔着老远,在她身后紧紧跟着的管家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瞧见了这边,仿佛得救一般松了一口气,对前方行走的伯爵说着什么。 紧接着,一行人在为首的那人的停顿下停住,一齐望了过来。 伯爵的眉毛微抬,随后皱得死紧。 “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站在她身后的管家看不清她的表情,还以为是终于看见黛西小姐后,伯爵的心情会好一些,刚想要解释,视线终于捕捉到另一个站在花园里的身影。 那是一个不该存在在那里的外来者,更加严重的是,那个孩子证实与伯爵刚刚商谈不欢而散的队伍中的一员,一个不折不扣的魅。 他的瞳孔紧缩。 “黛西……” 他的呢喃还没落地。 伯爵却丝毫不惧,大步向前,踏进花园里,身后众人一齐涌入,被她单手挥退。 “你叫……露西娅是吗?” 天空开始飘起一点细雪。 第87章 阿尔瓦的过去 “阿尔瓦,今天的太阳很暖和,不要继续睡了,和我一起出门……” “阿尔瓦,你没在真可惜,我抓到一只白狐,但有个人冲出来说那是他先抓到的,还说什么送给我……” “阿尔瓦,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出门吗,虽然……花茶是很好喝啦,但是我在这,即使是冬天也会有花朵给你制茶的……” “阿尔瓦,他是斯林顿人,我想去看看……” 不、别去—— 阿尔瓦站在细雪纷飞的花园里,黛西惊恐的声音响起: “妈妈,您怎么……眼泪?” 啊,真是…… 众人不明所以,只是前方,露西娅摘下了她的面具。 她的手指捻起一片树叶,晃了晃脑袋,对他人的目光毫无所觉。 但那张脸,不会错的,那一定是……克莉丝汀的孩子! “妈妈,您怎么了?” “没事……” 阿尔瓦强作镇定,擦去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微笑来,似乎想安抚谁的情绪一般。 只是她目光正对着的那个姑娘并不正眼看她,摆弄着手里的面具,对她的询问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嗯”。 至于她的眼泪,更是毫不在意。 阿尔瓦深吸一口气,不再靠近,重新看向黛西,那稚嫩的眼睛里还泛滥着无措。 她伸出手对黛西说: “来,我们送这个小姑娘回去。” 听到“回去”两字,露西娅终于抬起头看向两人。 她重新戴好了面具,不说一句话,脚步缓慢的向几人走来。 阿尔瓦身形不动,但在她背后,管家的眼睛瞪大。 他正想出声提醒,对面那个小姑娘是一只魅,阿尔瓦已经转身,面上的神色似乎还没来得及调整。 管家依稀辨认出,那是许久未在她的脸上出现的——思念。 是夜,伯爵房间。 一只烛台,点亮了昏暗的房间。 门外,昏昏欲睡的女仆长轻敲门询问是否需要什么。 她低声道了句不。 随着年纪渐长,夜半清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年轻时引以为傲的良好睡眠,到现在已经成为了泡影,变成了在深夜里的一盏灯,落下的一支笔。 提起的手想要写下什么文字,寄给远方的人,落笔的瞬间却十分清楚,这封信克莉丝汀已不会再看。 那道带着点爽朗笑意的女声回荡在她的耳畔: “阿尔瓦,你没有做错,不必向我道歉,只是我们如今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那么曾经的约定呢? 作为驻守边疆的弗罗斯特家族的一员,她一辈子也离开不了这座城堡,对克莉丝汀嘴里的王都宴席十分心动。 那时候面对邀请,她还可以笑着说,一定会去,可后来一切都已经改变。 只是先变的,却是克莉丝汀。 今夜无眠,她在次坐在书桌前。 尽管已经知道这封信不会寄出去,但是她却依然想要写点什么。 [亲爱的克莉丝汀·奎因: 一切如常,普里亚德永远战乱纷飞。 圣光骑士团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我感觉到了希望,不知道你是否同样感觉到。 你的妹妹格蕾丝和你的性格十分相似,十分像你。 我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你,在这片冰冷的疆域上,居然还有和你相同的火红色头发,但她跟你完全不一样……] 羽毛笔的墨滴落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大片,她将纸揉皱了,扔在一旁,扶着额头。 伴随着失眠的夜晚,她头的持续做痛。 长叹一声,她吹灭了烛台,重新躺了回去。 第88章 成年 几日后,普利亚德长街上,天光灰白,寒风艰涩,行人都裹着厚重的衣服,行色匆匆。 长街之上,有一行人格外引人注意,那是一支从伯爵城堡里出来的队伍,数十人跟在一个尚未年少的女孩身后。 众人却见怪不怪了,其中几户商贩甚至高声和队伍里眼熟的面孔打着招呼。 为首的是伯爵的唯一女儿,黛西。 而这样一支队伍正是伯爵府上的传统,每个月她得出门陪同仆人一起采购一些货物。 走在前方的黛西熟练地清点着已经采购的货物。 清点完成,在一旁一直看着她的老管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正想夸奖她的能干,却又止住。 黛西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追问: “难道我有什么遗忘的吗?” 管家摇头,“不是的,小姐,你完成得非常好,只是我在担心马上你的成年礼。” 黛西失去了脸上的轻松,沉默下来,向前走去。 “我们赶紧回去吧,东西都已经齐了。” 管家在身后停下来,暗骂自己的多嘴。 回头看去,身后的一众仆人手中的东西已经高高堆起,车上早已经放满。 小姐真是非常细致了。 他再往前望去,却没看到黛西的身影。 * 一间距离长街不远的屋内,光线昏暗,黛西缓慢眨动双眼,眉心忍不住皱起,下一刻意识回笼,终于能够凝神。 在她对面依稀站着两道身影。 一道红色还留在印象中,她的心头一紧,却没有捕捉到哪怕一道红色。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 “黛西小姐?黛西小姐……” 黛西恍惚地抬起头看过去,那是一个女人。 一身厚重的羊毛长袍,仅有一枚宝石项链坠在纤细的脖子上。 因为是室内,她取下了头顶的帽子,露出一头金色的盘发,一张白皙的面庞上笑容温暖,但黛西却从心底升起一阵阵胆寒—— 第109章 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她完全没有印象。 黛西的瞳孔震颤,神色恍惚,女人皱起眉,似乎有些难办,看向搁这一段距离站在窗边静立的男人。 “抱歉,团长大人,我好像是用太多力量了……” 黛西顺着她的话音看去,窗边那道身影撞入她的眼帘。 浅金色的短发,一身轻便的盔甲,似乎和着寒冷的天气格格不入,即使那个女人正在和他说话,他却只定定地看着自己。 细小的灰尘在窗外投来的光线下逐渐清晰,缓缓落在那人身上,耳畔长街上那些细碎的杂音也回笼。 是兰斯特。 兰斯特睫毛微颤,从窗边站直身,向前一步,作出一个十分正式的礼仪姿势。 “黛西小姐,非常抱歉让你来到这里,我们有重要的事情与你商量。” 一旁的女人补充道: “是的,我、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黛西过快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她深呼吸,来回看了两人几眼,最终问: “帮助你们什么?” 来人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我叫哈维斯。” 她话音落下,黛西立即抬起头,看向哈维斯。 但面前的人并没有看向她,只打开了手掌,窗外的光线落在她手掌之上,折射出一道道如水纹如雪浪的浮光。 随即,哈维斯将手掌合上,一室的光影都被收回,只剩下一双惑人的眸子看过来,声音温柔清晰: “我们需要见到伯爵大人。” 黛西双手紧攥,还在为刚刚见识到的美丽而战栗。 “……如果你们想要卖出这颗泪晶,完全没有问题,为什么要找上我——” “无国籍的商人不得进入城区内……事实上,我应该在城门之外就被拦住了。黛西小姐……” 黛西定了定神,试图忘掉刚刚看到的画面,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哈维斯的声音不紧不慢继续道: “更何况,我是一个和危险相关的人物,我曾多次求见伯爵大人,想为她献上我的衷心与礼物,但是……可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黛西知道她的母亲每天都会处理这些邀请,无论是商人、政客,还是什么其他人的。 但涉及到泪晶,她的母亲居然就这么回绝掉邀请吗? 明明,她的成年礼就要到了…… 哈维斯: “黛西小姐,所有人都知道,您马上的成年礼会需要这样一份珍贵的泪晶……” 发现周遭除了两人正堵着的那道门别无出口,黛西叹了口气。 “你要见我的母亲?” “是的……” “我只会说上一句,看在……兰斯特团长的面子上。” * 城堡内。 管家在黛西身后喋喋不休。 “小姐,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一个人走那么快。最近城中也不安全,您也知道的!” 黛西急停,小声道: “我当然知道……那为什么母亲还让我出门呢。” 从长廊另一头走出的阿尔瓦扶着门,刚处理完公务的她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疲惫。 “黛西。” 管家还没听清黛西到底说了什么,只见黛西大步向着伯爵的书房而去。 屋内。 阿尔瓦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手中的花茶正是合适的温度。 “府上缺少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站在门口的黛西声音轻微: “是的,母亲。” “怎么不坐着?” 黛西依言坐下。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黛西看着杯子里的花茶,花朵已经散开浮上来,半透明的颜色,在雾气中氤氲旋转,让她的视线无法停靠。 “母亲,我马上就要成年礼了……” “你很担心?” 即使很不愿意承认,黛西捏紧了膝头的衣服。 “……是的。” “害怕死亡?” 黛西抬起头看去,却看见背着光的阿尔瓦正露出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时候我也很害怕。” “但……” 黛西语塞住,神色里俨然是几分不相信。 阿尔瓦似乎想要说上一句什么,但最终还是将手里的茶杯放下,问了她: “你的剑术训练得怎么样?” “老师说已经很不错了。” 阿尔瓦点点头。 “做好准备吧,黛西,普利亚德的森林,独闯需要很大的勇气。在你的身上,我还没有看到那种东西。” 黛西的腰背僵直,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从书房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靠在门上,脸上只剩下焦虑。 成年礼对大多数贵族子弟来说,不过是一场晚宴,气氛热闹,只有欢声笑语。 但对于普利亚德的弗罗斯特家族来说,并不是这样。 她们必须在这一天独闯普利亚德的森林,从中带回一只猛兽的幼崽。 这个家族一直人丁稀少,只因超过半数的人会死在成年礼这一天。 她的母亲是一个传奇人物,她曾经还有一个长兄、一个妹妹,但最终只剩下她一个,剩余两人,都死在了那片森林。 母亲带回来的是一头雪狼的幼崽。 在普利亚德的传闻里,阿尔瓦在她的成年礼的那场晚宴上,带回了那头雪狼,大家一齐享用了这份新鲜的血肉,随后,她接受了那柄镶嵌着一颗万分璀璨夺目的长剑。 那柄长剑至今保存在城堡的最高处,是每任家主的荣誉象征。 那么她呢,一个资质平庸的、连母亲传授给她的魔法也学不好的孩子,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更何况,母亲根本没有采买泪晶的打算。 她长舒一口气,握住门把,推开门,折返回去,推开了阿尔瓦书房的门。 母亲似乎在看什么信件,见她来了,收拾好,问她有什么事。 “母亲,我遇到一个商人,她说……她有待出售的泪晶。” 书房内的空气一静,黛西沉闷地呼吸着。 “嗯……你有看她手里的泪晶的成色吗?” “很不错。” 阿尔瓦将信件一封封折好,抬起头。 “既然这样,那我们可以一见。” 黛西点点头,仍在恍惚中。 对于泪晶这样珍贵的商品,更是涉及到成人礼的重大活动,伯爵亲自接见商人当然没有问题,但以往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管家代为执行。 难道母亲对这件事并非不上心? “既然是黛西都说好的泪晶,我当然得看看。” 阿尔瓦露出笑容,让黛西紧攥的手松开。 * 几天后,兰斯特从伯爵书房内先行离开,迎面走来一个金色长发的商人,对他微微点头,一副陌生人的态度。 随后,侍从站在门口,对屋内的伯爵说到: “伯爵,哈维斯女士来了。” 站在门旁的哈维斯视线看过来,对兰斯特悄悄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漂亮得让人心惊。 兰斯特淡淡收回视线,脚步放慢离开。 听到屋内伯爵轻声的“请进”,随后是哈维斯那道温和的声音开启了寒暄,门关上。 出去的这条路上,他经过一道靠近花园的长廊。 其中一小片在这样的雪色里泛出点鲜嫩的绿意,一个浅灰色头发的少女蹲在地上,手掌覆盖在一朵花骨朵上,莹莹光芒汇聚在她的指尖,开出了花朵,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和那多花一起绽开,那朵花停在一半,还未完全盛开就枯萎凋谢,落在了白雪之上。 兰斯特的脚步顿住,向那边走去。 黛西蹲在地上,望着那朵花皱着眉。 却听见一道在雪地里不断靠近的声音,兰斯特从长廊中走出。 “黛西小姐,感谢您的慷慨……” 黛西意识到他感谢的是什么,抬起头看向城堡上方,二楼的某个房间,那是母亲的书房,此刻那个叫做哈维斯的商人一定见到了母亲。 她摇摇头,并不做解释,只是看着眼前的这只枯萎的花,忍不住叹气。 “你在尝试让它开花?” “是的。” “也许你可以再尝试一下……” 黛西不明白为什么他还不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 也许大多数人对此的反应是很好奇吧……毕竟是极少数人才能接触到的牧师法术。 她的指尖重新凝聚莹白的光芒,细小的光点被另一朵花骨朵吸收,却也只开了一半就落了下来,变成冬日里的枯败颜色。 她的指尖僵住,睫毛颤抖起来。 “这是失误……” 兰斯特的声音响在头顶。 “这花园里的花都是你这样一朵一朵盛放的吗?” 这声音里没有惊奇,也没有轻视,黛西颓丧地抬起头,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答应下来。 第110章 兰斯特环视着周遭的花朵,这一小片,花朵数量也很多了。 他尝试在指尖凝聚起刚刚感知到的那种力量,一团光芒出现在他的掌心,随后整个花园被一片细小的光点笼罩,均匀地落在每一朵花骨朵上,甚至落在黛西的身上。 一瞬间,黛西惊奇地发觉抽痛的大脑变得轻松起来,而四周仿佛被雪点覆盖的枯萎之冬在下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上一层绿意。 在支架上盘踞着的干枯枝条舒展开,枝叶先旋转着重新围绕住木架,随后只会在极夏盛开的巨大花朵绽开;在她面前的这一小丛花朵也迅速抽出鲜嫩的细叶,花骨朵从枝叶的间隙冒出,细密的花朵盛开,有一瞬间蹭上了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掌,充满绒绒的生命气息。 而她好像和这群植物一般一起生长了一番,浑身轻松。 黛西瞪大了眼睛,彻底失去声音。 兰斯特微微皱眉。 “抱歉,我只是模仿了一下……是不是给你带来麻烦了?” 黛西看着他僵硬摇头。 兰斯特看着四周的花,有些头疼,但还是说到: “我能感知到,你的力量快要枯竭了,黛西,不要那么频繁使用牧师的法术。” 兰斯特往回走,等待在廊下的侍从已经彻底呆住了,忍不住喃喃。 “真是每看一次,都十分感叹……” 兰斯特:“之前还有人这么干过吗?” 有点年纪的侍从点头。 “大概是十多年前,那时候,克莉丝汀大人也曾经这么干过……那时候伯爵还和黛西这么大,见到这幅景象,闹着一直让克莉丝汀大人教导她。” 兰斯特扭头看去,黛西已经站起身,在雪中的花园里,背对着这里,看不清表情。 第89章 网 兰斯特刚返回军营不久,卡里进门通报。 “长官,伯爵通知,邀请我们一起前去普利亚德与斯林顿边界。” 兰斯特刚放下的剑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剑柄再次被握住。 “走。” 卡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上,清点队伍去了。 * 普利亚德边境的雪林里,一道身影顶着夜色正在奔走,风雪愈疾。 多里安将腿从深厚的雪里拔了出来,暗骂一声,怀念起那头痴傻的狼,但也只能想了想,又继续往前走去。 眼前正是那丛他再熟悉不过的冰海。 在十多年前,他不住在冰海这头,而是那头,那片更为寒冷的国家,斯林顿。 十多年前,他拖上一条断腿,逃亡到赫利连卡;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居然还得往返这片噩梦般的森林。 他真的还能回去吗? 不、怎么能想这个问题?他一定会回去的,他也一定得回去,他的家族只剩下他这最后一个人,如果连他也死去,那雪国将彻底失去它的最后一个子民,他的父亲将会沉眠中哭泣,他将会死不安息。 他反复回头,但这里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从那些黑暗中形成的各种古怪的形状中拼凑出一个人形。 在冰封的海岸线上,飞快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在冰封的海面上疾驰。 两人会面。 整个裹在兜帽里的男人将兜帽扯下,满脸不耐烦,抬起头四处打量。 “这次没有那头蠢死的雪狼了吧?” 上次那头狼差点把他咬死。 多里安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什么与自己无关的物件: “当然,你不是已经把它打残了吗,后来跟不上我,死在雪地里了。” 男人的表情扭曲一瞬,盯着眼前人,声音很低: “……那就行。” 不远处突然从树顶上掉下一大团雪,砸落在地上,引起多里安的警觉,忍不住回头看去,却依旧什么也没发现。 “有人跟着你吗?” 多里安皱着眉。 “我不确定。” 男人抱着手臂,脚尖不耐地点着地面。 “你总是这么疑神疑鬼……先不说这个,我也只是来传达消息。祭司说,你没有完成她给你的任务,还妄想欺骗她……” “什么意思?只是没有杀死那个什么骑士团的团长吗?” “呵呵,和那个没关系,我听祭司大人的意思,是其他的事。你想想还有什么事?” 多里安紧皱着眉,思索着,手心开始沁出冷汗,喃喃道: “……不可能。” 他并不常汇报任务的进度,这半个月也只是来了这么一次,上次传达的任务,分明是—— 对科尔辛的传播。 黑袍男人抱着手臂,事不关己地瞥着神色骤变的多里安,补充道: “我们境内发现一批枯萎的青木,是从一支游走在我们两国之间的商队手里拦截的,你说,这青木是从哪里来的?” 多里安抬起头,目光惶惑,丝毫看不出半点虚假,让黑袍男人一时忍不住退后一步,微微皱起眉。 “从……哪里来?” “我只能说……祭司大人的原话是,我们不再需要你了。” 多里安颤抖着嗓子,想要抓住什么,黑袍男人再次向后退去,他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祝你好运,多里安——如果还有机会我们能再见面……那真是太让人沮丧了,你永远也回不来。你也清楚,没有人欢迎你!” 黑袍男人向后退去,嘴里刻薄的语言还没有停止,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颅飞过,还没等他稳定身型,一道迅捷的身影闪到他身边,抓向他的胸口。 “谁?多里安……” 他艰难抵挡着攻击,瞥向一旁浑浑噩噩的多里安,却发现他身后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一头红色的长发,此刻正摘下手里的白骨面具,捏得粉碎,只是轻轻牵着多里安的衣角,多里安便已经僵硬地立在原地。 正在攻击他的两道身影抓住他片刻的走神,一阵剧痛之后,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双手了,随后是自己的一只腿。 望着地上残肢,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目眦欲裂,不顾腹部的贯穿伤口,向前爬去,只想距离那几只断肢更近一点。 班宁犹豫了一会,踩住他的肩膀,梅林将那三只残肢收拾收拾踢远了。 黑袍男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被终于跳下树的洛温塞了满嘴的雪。 多里安始终没有动作,仿佛一座雕像一般,双眼都僵直不敢眨动。 直到视野里,那个红色长发的小女孩发出了声音: “多里安,凯利呢?” 他答不上来,选择沉默。 “多里安,我、为什么要、戴面具?” “……” “多里安,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不开心了。” 多里安嗫嚅着,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丝毫没有办法,肌肉像是被沿途的风雪彻底冻坏,已经完全丧失了微笑的能力一般。 “怎么突然对这些好奇了,露西娅,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梅林拍着脑袋上的积雪,回答了他的疑问。 “当然,多里安。” 多里安的拳头在一瞬间捏得死紧,扭头看向一脸闲适的梅林。 “你怎么、敢?” 梅林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我不敢,但我成功了。” “你不是斯林顿人吗?做这些事,难道你不愿意?” “我从没承认我是斯林顿人,事实上,我根本不在意我是谁。多里安,这里只有你,还认为你是一个国家的附属。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多里安的呼吸粗重,对露西娅说: “那头狼,它走了,离开了,它以前也这么做过,就像前一段时间刚离开的那头一样,只是你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 “不可能。它喜欢、你。” 多里安滔滔不绝的话音顿住,被这两个字刺痛,再次怔然地僵立原地。 露西娅不再牵住他的衣角,后退。 从她身后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随后是一丛又一丛人。 西蒙的脸藏在黑色的厚布之下,露出的双眼仅仅是看着他,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而他身后一丛丛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早就在这里。 这是一场只为他一个人设的局。 真是荣幸。 多里安笑了起来,他躲避着所以人的视线,却跌在地上,仿佛自己的双腿无法支撑站立一般。 他的右腿再次剧烈疼痛起来,那条断掉的腿、在成为魅后如同做梦一般再次粘连出新生的皮肤,萎缩的肌肉重新布满他失去知觉的腿,却发出巨大的痛感。 在此之前,这条腿也一直疼痛,似乎只要它还是自己的右腿,这条腿带来的疼痛将无法被祛除,和那些新生的血肉一般永远地继续粘附着他。 连同那些已经腐烂的过去,永远、永远不会放过他,让他一次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狼狈、卑劣、无耻。 第111章 伯爵从人群中走出。 “多里安,我曾经相信你,是因为你所讲述的……故事。我想你很清楚……现在得告诉我真实的故事了,否则——” 否则? 多里安在地上抬起头,雪落进他的眼睛里,融化,十分冰凉。 “伯爵、大人,不必说什么威胁,你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我见过你,在斯林顿,你大概不记得了,毕竟,我只是一个跟在文西尔身边的、不起眼的跟班。” —— 十六年前,斯林顿,边境内,卡莱侯爵府内。 尚年轻的多里安紧紧跟在文西尔身后,还在劝说着。 “不,文西尔,你不能去,他会做出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文西尔皱起眉毛,浅蓝色头发在斯林顿永不停歇的风雪下显得万分融洽,一如他此时激烈的心情,随着屋外的风雪一起爆炸般地飞速旋转,砸进四周的土地里,砸在多里安的脸上。 “不,我不能不去……正是因为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我如果不去,克莉丝汀她……一定会死。” 多里安的嗓子颤动,他想大喊出声—— “那就让她死去!她只是一个来自普利亚德的女人,即使她充满魅力,但只是一个异乡人,但您是卡莱家族的继承人,您要承担的责任、风险,必须放弃她!” 但他只能发出一声轻微的“不”,文西尔离开了。 他要跟上去吗? 如果他跟上去,他也会死……诺维尔就是个疯子,除了看到文西尔脸上的表情,他简直别无所求! 但他不跟上去呢? 他也活不了…… 浑浑噩噩之下,他推开这件温暖房间的门,追了上去,前方的文西尔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回心转意了,停下脚步,等他靠近后转过身来。 “多里安……你跟着我这么久,我十分感激你的衷心。但这一次,你不必跟上我了,你……走吧。” “我……” “我的书房内,你知道在哪里还有一笔钱财,带走它,那是一笔干净的钱财,足够你继续生活下去。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回到斯林顿,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再回来——诺维尔,是个疯子,他不会让你继续活着存在。” 不,我不要离开。 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的祖辈存在之地,雪国唯一、最后存在的证明。 但文西尔总这样,对身边的人很好,只是从来没有听过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大步离开,走进那场只剩下杀戮的晚餐,以自己作为交换,放走了克莉丝汀。 克莉丝汀别无他法,在一片昏暗、杀戮的气息中撞上了正打算抹黑离开的多里安。 她已经怀孕了,肚子已经很大了,身上手上全是鲜血,见到她的第一眼,多里安就在担心这个女人的孩子,大概是不能活下来了。 但以克莉丝汀的性格,这将会是个大麻烦。 “多里安,是你吗,多里安?” 多里安将包裹藏进身后,不情不愿地开口: “……是的。” 在这个昏暗的城堡外的一角,克莉丝汀大喘着气。 “我需要、一匹马,我一个人,回不去、普利亚德。” 多里安看着她这副样子,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匹马,将缰绳递给了她。 “谢谢你,多里安……” 即使怀有身孕快要生产,但她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如同他们第一次见到那般,十分干脆利落。 多里安想起那个春天,斯林顿短暂的春天,在边境的雪原之上,他跟着执意要渡海过来的文西尔,见到了这个正在马背上狩猎的红发女人,还有那时候跟在她身边的阿尔瓦。 克莉丝汀更像写在书里的夏天,只可惜,斯林顿没有夏天。 “文西尔他……” 克莉丝汀坐在马上,紧攥着手里的缰绳,泪在一瞬间流了下来。 “……死了。” 她抹去眼泪,眼中重新燃起的是一种极为坚毅的光芒,似乎能穿透这里的风雪,看到更加遥远的地方。 多里安忍不住在内心感叹,真是强大的生命力啊…… 不过,文西尔已经死去了…… 他该怎么回来呢? 克莉丝汀向他告别,一路向着森林深处而去。 多里安明白,她这是要甩掉跟兵。 他思索一瞬,从角落里又牵出一匹马,跟上了克莉丝汀。 “小姐,请等等我!” 第90章 迭代 多里安坐在雪地里,那只右腿开始不住发着颤。 阿尔瓦皱着眉。 “克莉丝汀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孩子……被遗留在了雪里。” “你在做什么?” 多里安捏住那条仿佛再一次死去的右腿,额头沁出汗。 “我们……遇到了追兵,我阻拦了追兵,那时候,她并没有生产……” “事到如今,你还要撒谎?” * 那时候的克莉丝汀并未放松警惕,很快发现他沿路上的所作所为的端倪。 面对那一个个划在树干上的标记,克莉丝汀只是沉冷地看着他,让他赶紧换个方向离开,否则将会杀死他。 多里安丝毫不敢放松,即使眼前的女人即将面临生产,额角已经满是汗水,但他丝毫不怀疑,只要她愿意动剑,掉下的只会是自己的脑袋。 只是不一会,克莉丝汀只能停下马。 露西娅出生了,克莉丝汀则昏迷了过去。 怀揣着自己也难以理清的思绪,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的多里安早就没了做标记的心情,看着眼前的两个生命,叹了一口气,将克莉丝汀抗上马,系了一道死结,将她牢牢安在马背上,随后一拍马,马朝着赫利连卡的方向继续奔远了。 她能不能活下去,多里安并不清楚,也无心再管。 至于那个在血水中的婴儿,多里安将她抱起,厚重的衣服包裹下,她开始发出嘹亮的哭泣。 他只能站在原地。 追兵很快就追了过来。 夜色里,那火把循着这根本不能停止的哭泣声找到了在一片漆黑雪林里僵立的多里安。 为首的人下了马,那个高大的男人看见是他,丝毫不惊奇,只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他伸出手,想要抱那个孩子,多里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诺维尔丝毫不在意,眼神极冷地看了过来,多里安不敢再动。 他如愿以偿抱起这个孩子,从这孩子皱巴巴的面孔中试图寻找熟悉的锚点,指尖微颤。 但其中揉杂的东西似乎更让他感到生气。 他将孩子扔给一旁的侍从,轻描淡写地说:“最近不是雪狼的据点吗?喂狼,亲眼看到了再回来。” 说完,他又看向在原地站立不动的多里安,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为什么痕迹半路断了?让我猜猜,不会是半路上回心转意了吧?像你这种,连背叛都无法做到决绝的人……” 诺维尔露出微笑,这张脸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愿意吝啬一点笑意。 他转过身,不再看多里安,只吩咐身边人道:“打断腿,留一匹马,随他去哪,不要让他回到斯林顿就行。斯林顿……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 多里安忍不住喃喃: “我只是想回去而已。” 伯爵得了答案,不再开口,只看向一旁呆立的露西娅,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角之一。 梅林从一旁走出,挡住了伯爵的视线。 “伯爵大人,非常抱歉,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邀请您出来,但这也是我们诚意的一部分……” 阿尔瓦收回一直看着露西娅的目光,问: “你们需要什么?” 梅林并不回答她,只走向一旁一直僵立的西蒙身边,轻拍他的肩,随后将西蒙整个人转了过来,正面对阿尔瓦众人。 “雪狼岭,对于我们这些魅来说,还是十分重要的存在,因此——这是我们推选的新首领。” 阿尔瓦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们还想继续合作?” “我以为我们所展现出的诚意已经十分充足了……” 阿尔瓦摇头,嘴边的笑意未消。 在普利亚德聚集的这些魅,失去了雪狼岭的管理,的确会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如果让他们就此解散,才会出现更大的问题。 这个浅蓝色头发的小子,眉目有几分文西尔的影子,能力也有几分相似。 “为什么不是你?” 梅林似乎感到有几分惊奇,挑起一边眉毛,但还是回答道: “我……您能这样说,当然是我的荣幸,只是我并不愿意。” 西蒙被两人的回答打断了沉重的思绪,心情缓和了一点,终于开了口: “等等,我还没说我愿意当首领吧——” 第112章 班宁坐在那个只剩下一条腿的黑袍男人身上,撑着脑袋,开口道: “你每天做的事情不正是首领的事情吗,西蒙……” 西蒙哑了声音。 梅林轻推了西蒙一下,西蒙愣怔着,不明白他的举动,却看到伯爵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眼神定定看过来。 不知怎地,西蒙反应过来,连忙快步走上前去,一直走到阿尔瓦身前,那些一直对他们凶神恶煞的士兵连手都没抬一下。 他向以往每次见到阿尔瓦伯爵那般,行了一个礼。 阿尔瓦深深闭上眼睛,睁开眼,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 “普利亚德,弗罗斯特家族伯爵,欢迎你们新雪狼岭的加入。” 西蒙:“我们的荣幸!” —— 几天后,到了黛西的成年礼,城区。 长街已经清理干净,黛西站在城门后,面对厚重的城门,深吸一口气,但过快的心跳还是压不下。在她一旁,一头火红色头发的露西娅看出她的紧张,犹豫了一会,牵住她的手。 黛西猛地扭头看去,撞进露西娅无机质的眸子里,她的眼里没有一点恐惧或者担心,只有一如既往的平淡,让黛西咬咬牙,心跳终于平稳下来。 不管怎么说,她堂堂一个伯爵爵位继承人,也得拿出点气势来啊! 没等她激励完自己,露西娅塞给她一头毛绒绒的雪狼幼崽。 说是幼崽,但由于这些雪狼早就蜕变成了魔兽,体形颇大,幼年期也有她们肩膀那么长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别、担心了,伯爵大人、都看着呢。” 黛西又看了她一眼,将脸从雪狼的舔舐中挪开,决定不告诉她这句话又说错了——这让她更紧张了! 不过这一打岔,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感到没那么紧张了。 “姑娘们,准备好了吗?” 守在城门下的士兵看到这两个女孩,马上就要成年的女孩,忍不住露出笑容。 黛西:“好了!” 露西娅呆呆地愣了半刻,才缓缓接到:“好了。” 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沙粒、雪粒混杂着阳光倾泻而下,城内的百姓都出门,围在街旁。 黛西抱着那头雪狼幼崽翻身上马。 而她的另一边,露西娅蹦上马,把马吓了一跳。 她紧紧搂住怀里的幼崽,在开始焦躁不安开始走动的马背上熟练地保持着平衡,却无法做到控制方向。 侍从匆匆赶过来,将马安抚好,两人这才并行向城内走去。 沿路上,城中人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他们祖祖辈辈蒙受着弗罗斯特家族的庇护,平日里对这位唯一的爵位继承人更是熟悉。 新的一代就要来了…… 他们都这样认为着,期许着。 在抵达城市中心广场时,铺天盖地的花瓣从两旁的屋舍中洒下,正好落了两人满头满身。 黛西、露西娅抬起头,被这不同时令的景象惊喜到,香气落在身上,比阳光更让人感到温暖的存在。 身后一直围观的群众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声赞叹。 黛西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一早就等候在广场内的众人。 除了正中心母亲的笑容,还有一旁,兰斯特投来的视线,对她点了点头。 黛西忍不住露出微笑,心跳重新欢快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紧张——直到她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一旁,他身旁那个与他站得极近的身影。 那是一个有着一头深栗色长发的女性,高挑的个头,翠绿色的眸子,即使与兰斯特一样惯常的淡漠表情,却如出一辙在此时透出几分温暖。 他们看着她俩,凑在一起说了一句什么,她抬起头,兰斯特长官便习惯性地微微侧头倾听,眉毛舒展,长睫低下,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容。 随后他也低着头,看着那人的眼睛说了一句什么,对视的两人笑了。 黛西眨眨眼,意识到了什么,那颗在胸膛中刚刚学会不一样频率的心脏缓慢地恢复了速度。 她抿抿嘴,很快收拾好了那一点落了地也听不到回响的心思,随着马匹越走越近,阿尔瓦脸上巨大的笑容还等待着她。 阿尔瓦走上前,四周的喧闹暂停,她熟练地、抑扬顿挫地朗诵出了那一长串独属于弗罗斯特家族成年礼的祝词: “普利亚德的土地上栖息的自由灵魂们啊,凛冬再次降临,驻守此地的弗罗斯特家族迎来了新的成员,即使远离圣都,也请光芒照耀此地,照耀这两位即将成年的孩子身上……” 她冗长的话语随着四周的目光一齐落在正中心的两人身上,那是一份又一份希冀的厚重,却并不让人感到沉闷与窒息。 阿尔瓦的目光一直慈爱地注视着两人,落下最后一个话音,她的声音放低,少了严肃,多了放松与祝福: “姑娘们,这是属于你们的成年礼——” 四周的人们也开始纷纷发出欢呼的喊声,黛西禁不住抿起嘴,想把此刻的欣喜压下,表情变得古怪。 身旁的露西娅放下怀里抱着的雪狼,扯了扯她的衣角,弯起嘴角看向她。 黛西抿起的嘴一颤,终于也露出笑容。 四下的人们中隐隐传来一些议论。 “那个红头发的女孩……” “这一头火红的头发,还站在黛西小姐身边,一定是克莉丝汀大人的孩子。” “克莉丝汀,她不是王都护卫队白鸽骑士团的团长吗?” “呵呵,那都是十多年前了,那时候她还是临时任命的远征军的将领,之后她再也没有踏足过我们这片土地……” “哦,还有那两只雪狼,居然这么亲人!” “简直不像是狩猎捕到的……” 前方阿尔瓦的声音再次提高,在广场上回荡: “今天,我得和众位宣告,今天不仅是成年礼的举办,更是成年礼的‘结束’——” 四下一静。 “弗罗斯特家族,不需要这么血腥残忍的方式筛选继承者——” 四周完全安静下来,看着中心的那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回想起了十五六年前,她还是个刚成年的少女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也站在这里,不过是接受成年礼的一方,当时在中心发表演讲的还是她那位父亲。 她的身上全是腥臭的鲜血,眼中没有一点成年的欣喜,更没有一点得到继承资格的狂喜,面对在中心高声提起人们心绪的父亲,她的眼中只翻涌着一种情绪——毁灭。 曾经的人们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像火焰一般炙热的一时愤慨——她已经得到了一切,还需要毁灭什么,或者颠覆什么吗? 但不是的,她一直在做她想做的事。 弗罗斯特家族庇护着一方土地已经太久,这份鲜血真的需要存在吗? 无论如何,这是属于阿尔瓦的答案。 第91章 遥远 晚宴如期在城堡的宴会厅内举行。 屋顶的光线温暖明亮,这里的设施并不如科尔辛那般华贵,更显简洁朴素,但依旧光彩夺目。 在普德利亚附近的贵族能赶来的大多都赶来,在晚宴上围绕两人展开一轮又一轮社交。 洛温喝了一口城堡珍藏的酒水,晃了晃杯子,酒在暖色的光线下折射出几分迷离的色泽。 一道身影靠近,在她附近站定,拿走了她手里的杯子,给她塞了一杯茶。 “好喝吗?” “很苦。” 洛温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脸,面上已经染上了一点绯红,让兰斯特有点懊恼。 兰斯特抓起洛温的手臂让她穿过自己的手臂,好带她离开这处喧闹之地。 迎面撞上一个红色短发的姑娘。 格蕾丝在人群中穿梭,看到兰斯特眼睛亮了一亮,看到他身边有点迷糊的洛温,露出一点心领神会的表情。 “长官,我听说雪狼岭的一些人也在宴会上,你有看到露西娅吗?” 兰斯特手臂微抬,试图唤起洛温的神智,好让头别再头往下沉,一边说道: “那孩子不太喜欢人很多的地方,应该不在宴会厅内。” 格蕾丝点点头,思索的目光飘向屋外的细雪里,花园里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的睫毛颤了颤,回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晃了晃脑袋把那些记忆甩了出去,目光重新回到两人身上。 “长官,她看起来瘦了……” 兰斯特的手掌微紧。 “我知道……” 半迷糊的洛温抬起脸,视线落在格蕾丝的脸上,有几分懊恼地皱起眉毛,插嘴道: “格蕾丝……?我、没有瘦……” 格蕾丝露出一个笑。 “好,洛温,你没有瘦!” 洛温满意地重新垂下脑袋,这次砸在了兰斯特的胳膊上。 格蕾丝笑着和无奈的兰斯特道别。 “哦,对了,卡里长官似乎也在找你……我先去外面看看了。” 她的身影轻快,离开了这里,再一次走向昏暗的、飘着冰冷的宴会厅外。 第113章 兰斯特携着站不直的洛温绕过走过来的人群,脸上露出一点歉意的微笑,宾客们也露出理解的、揶揄的善意微笑,让兰斯特的脖子渐渐染上一点红。 逆着人潮,兰斯特终于带洛温上二楼,楼梯上,光线彻底昏暗下来。 面对阶梯洛温彻底不干了,脚也不愿意抬起,无声地靠在兰斯特的手臂上,随后脑袋滑到他的胸膛前,身子一软就要落地。 兰斯特只好将人捞起,打横抱起,将又长又厚重的长裙理好,让洛温的脑袋靠在自己脖颈处,这样大概会舒服些。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在昏暗之中,微凉的鼻尖试图寻求一点温暖,于是自然而然将半张脸贴上了兰斯特的脖子。 找到了温度合适的地方,她满意地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让兰斯特的耳尖微颤。 等兰斯特走到二楼光线在烛台的照耀下重新亮起,等候在此的仆人惊奇地发现这位年轻的骑士团团长满脸绯红,不敢耽搁,将两人带到暂时提供的休憩房间。 进了屋,帮助她褪去一些过于厚重的衣服后,洛温乖乖地倒头就睡,呼吸很快轻浅起来。 这一番折腾,洛温的头发已经乱了个彻底,露在被子外的一张脸在烛光下,绯红掩盖了那几分苍白。 看着这张陷入熟睡的脸,兰斯特的内心安定下来。 楼下的欢笑声隐隐透过窗户传了进来,屋外是细雪,屋内温暖、烛光、还有他的牵挂。 洛温似乎听了他说的话,额发太长,分散开露出了额头,光洁的额头,其下是吸引着他视线所在的眉眼。 她睡着的模样太过乖巧,醒来时又太遥远。 遥远…… 兰斯特的指尖落在她凌乱的发丝上,勾起一片,梳理在她脑后,接触到一点她耳后的皮肤,于是手指微蜷。 过了一会儿,他缓过神,再次尝试将另一侧的头发也梳理清楚,露出那张带着点醉意的脸。 他的睫毛缓缓眨动,似乎在舍不得这样的时光如此轻易地流逝。 只是…… “洛温,你可没说过你根本不会喝酒。如果我再来晚一点,你怎么办?” 呼吸已经缓和下来的人似乎听不见他所说的话,回答兰斯特的只有一片寂静。 终于他起身了,轻手轻脚出了门,对那个不知为何站在门外老远的侍从要了热水。 他回到屋内,凝视着那张脸,神思开始漫无边际地游荡。 一会儿想到他们初次见面,一会儿想到洛温假扮成埃尔文,一会儿对上那双她还是副官时那双总是透着坚毅明亮的双眼,一会儿又撞上那双彻底变成红色布满血丝的绝望眼眸。 他曾经对她一无所知,只是出于包容和试探,留下这人呆在身边。 后来他有所了解,从菲尔丁的那道传信中侧面得知了她过去的只言片语。 但她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从未和他亲口说过。 兰斯特无法确认她有几分认真。 “……是否只是一份可有可无的调味品呢?” 但他希望自己更认真一点,当然也希望她也更清晰一点。 对他而言,洛温更像是一片飘在空中的羽毛,或者雪花。她不受控制,想要她停留在掌心,只有等待,否则她只会溜走,或者彻底消失。 “咚咚咚——” 兰斯特起身,推开门,却不是以为的热水,而是一张面色不虞的脸。 班宁不管他的神色错愕,手压上门,往里推开,半个身子撞开在门口僵立的兰斯特,看清屋内的景象,长长的睫毛低下。 随后,他甩了一张臭脸,话音里带上冰碴: “你该庆幸你还什么都没做。” 他闭上眼,又缓和了几秒,再次睁开,眉毛微颤,将门主动合上一点,微抬头,对兰斯特小声道: “你们马上就要走了吧?” “是的,感谢你们的帮助,我们已经得到了诅咒之源的信息。” 班宁嘴角勾起冷笑,似乎没想到那个只剩下一条腿的黑袍男人这么禁不住审讯,他身旁插进另一个的话音: “我们要感谢您才是——” 梅林从靠着的墙旁站出来,出现在兰斯特视野中。 “您提供的那枚泪晶,还有引荐给伯爵的机会,我们才会有机会将伯爵大人引出。” 兰斯特无言几秒,犹豫了会还是道: “事实上,那枚泪晶本就是伯爵的。” 班宁和梅林皱起眉。 “什么?” “什么意思?” “那是克莉丝汀团长托我转交给阿尔瓦伯爵的,据她说,这就是当年她成年礼得到的那枚镶嵌在宝剑上的泪晶。” 两人陷入沉默,似乎能理解为什么哈维斯拿出那枚泪晶后,伯爵的态度大变了。 班宁还一无所觉地震惊着,梅林深吸一口气,再次向兰斯特诚恳地道谢。 兰斯特微摇头,问: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梅林:“您是说如何生活下去吗?当然是呆在雪狼岭……” 他的话音止住,看清兰斯特的目光看向的是班宁。 班宁对洛温的执念太过深重了,也做出了不少错事,即使有过补救,但更多的是无可挽回的错误。 无论如何,兰斯特本不该允许这样一个危险分子的存在,但班宁现在属于雪狼岭的成员,所以…… 他眉毛皱起,刚想替班宁回答,班宁却自己开了口。 “我得……留在这里。” 他的视线透过兰斯特的肩膀,隐约窥见他宽阔肩膀后那个女人熟睡的脸,十分安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洛温露出过那样宁静的神情了。 他重新看向兰斯特。 “她说过,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我了,我没有理由跟在她的身后。” 兰斯特的目光中没有多少信任,他还记得菲尔丁变成魅的绝望神色,尽管他如愿离开了,但…… 那是他别无选择的做法。 而他本该有选择。 梅林的手在这道目光中压在班宁肩膀上,随后视线与兰斯特相接。 那双浅色的瞳孔中透出的意味非常清晰——他会管住这个疯子。 “他已经好了很多了,特别是在……青木村回来之后。” 兰斯特的目光一颤,意识到那时候洛温的狼狈,一定也有这人的影子,牙关紧咬,但还是对梅林轻微点了点头。 “我只相信你们这一次了。” “当然。” 梅林压住班宁的肩膀,将人往后拉,脱离兰斯特的死亡视线,班宁却十分不情愿,目光还流连在门缝处。 班宁:“兰斯特,你得对她好好的。” 兰斯特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惊奇地挑起眉。 谁知班宁的下一句话是:“如果让我听到任何她再受伤或者难过的消息——” 他的话没说完,被梅林的手掌挤成了断断续续的“唔唔”,随后整个人被强行拖走。 关上门,兰斯特背对着门,长叹一口气。 刚刚的情绪已经断了个干净。 看着屋内的洛温,她似乎翻了个身,长发拉直了,贴在耳后,背对着他,背脊微微起伏。 这时,屋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兰斯特的眉毛皱起,气势汹汹地拉开门。 正想对班宁或者梅林说上一句什么驱逐的话,却发现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卡里。 卡里的神色透着欣喜: “长官,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刚刚得知消息,帝国的支援队终于追上我们了,卢卡恩团长还有苏菲大牧师已经先行抵达了。” 兰斯特的目光一凝。 先行抵达?按照他哥哥的性格,“先行”恐怕…… 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 宴会厅外的花园里,灯光散漫地照亮花园的一角。 露西娅晃着双腿,坐在石椅上,背对着宴会厅,对身后踏着细雪靠近的脚步并不在意,直到那道脚步声停住,她才似有所觉般回过头,对上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先出现在这人脸上的表情是一个笑,十分明媚,搭配上她一头火红的短发,更像是一团火焰。 “你好,我叫格蕾丝,是你的姑姑。” 露西娅歪着脑袋。 “姑姑”是什么东西? 总之,她和自己看起来很相像。 “你好。” 格蕾丝坐到她对面,与她面对面,越看越高兴。 “你笑什么?” “你和我的姐姐,真的很相似……我是说长相。” “你的、姐姐?” 花园入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尔瓦的声音夹杂在细雪里: “正好,你们都在……” 黛西跟在阿尔瓦的身后,双方礼貌地互相打了招呼,只有露西娅从始至终呆在石凳上不曾动弹,但没有人会责怪她。 格蕾丝:“伯爵大人说正好?” 第114章 阿尔瓦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枚泛着粼粼波光的宝石,是一枚光彩夺目的泪晶。 “这枚泪晶,格蕾丝,你有印象吗?” “……这是我姐姐书房里的东西。” 阿尔瓦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就足够了。” 格蕾丝还没问清究竟是怎么足够了,就见阿尔瓦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层浮光在夜色中温暖地凭空亮起,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带起她的发丝。 那枚泪晶悬浮在空中。 随后她睁开了眼,那双灰白色的瞳孔此刻在夜色中仿佛发着光芒一般,她开了口: “克莉丝汀,是我,阿尔瓦。我很高兴你把它放在书房,并且现在又还给了我——我有许多事情想和你说,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一个好消息,我们曾经在雪原找了三天三夜的那个孩子,找到了……” 她的眸子看了过来,正对着露西娅。 露西娅似有所觉这场对话的那头会是谁,她的脚放了下来,在细雪里缓慢移动,一直来到泛着温暖光线的阿尔瓦身前。 她张开了嘴,又闭上,在剩余三人鼓励的视线中,她又开了口。 “您好——我是、露西娅。” 第92章 前路 城堡内温暖如春,宴会大厅里,晚宴已接近尾声,大多数宾客都已离场,只留下零星几人。 更有刚刚才抵达的人,比如兰斯特面前的两位。 兰斯特皱起眉。 “卢卡恩,你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你不该把她也带来。” 卢卡恩对他的指责丝毫没有波动,眼皮都懒得抬起,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杯酒,咂摸了一口,眼睛微眯。 “她一定要过来,亲自和国王说的,我可没办法。” 苏菲躲在无动于衷的卢卡恩身后,拧了他一下,但衣服太厚,卢卡恩根本感受不到。 兰斯特的目光还是捕捉到躲在卢卡恩身后的苏菲身上。 “苏菲,这不是游戏。” 苏菲喃喃一句什么,兰斯特无法听清,卢卡恩却无奈地皱起眉。 卢卡恩:“好了,明天远征军就要抵达了,到时候我们会留在这里善后。现在,你和我说一说,你之后的安排和打算吧,尤其是……有关楼上那位。” 兰斯特背脊一僵。 卢卡恩看着兰斯特紧绷的表情,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忽然打了个哈欠,像是突然没了兴致一般,说: “明天再聊吧——晚安兰斯特。”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一道的兰斯特捏紧了拳头,苏菲跟在卢卡恩身后忍不住偷笑,被兰斯特看个正着。 * 等兰斯特再上楼时,推开门,却没在屋内发现洛温的身影。 他匆匆出门,此时本该在门外不远处的侍从也不知是被谁叫走了,他无处可问,心下慌乱起来,脚步忍不住加快,在再次经过那道通往露台的门口时,被一道轻声的呼唤喊住—— “兰斯特。” 他的心跳在一瞬间加快,扭过头去,看到了在露台尽头处背靠着栏杆的洛温。 屋外的细雪落在她的身上,她居然只穿了刚刚他为她整理的那一套里衣,那是一套非常单薄的衣服,根本不能抵御此时的寒风凛冽。 兰斯特的脚步变得更快,最后近乎是奔跑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脱去自己的外袍,罩在她的身上。 洛温微笑着看着他做这一套,嘴上说着:“我也不冷。” 但对上一双氤氲着浓雾一般深厚的郁色的眸子,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大雨一般。 洛温神色微动,手指抚上他的眼角,忍不住凑上前,目标明确。 兰斯特没躲,但声音艰涩地开了口: “你听到了吧。” “什么?” “我的那句低语。” 洛温裹住衣袍,收回手,失去了笑容,看向露台之下,那里站着的四人在微弱的白光之下,脸上都是放松的笑意。 看出她的不愿意回答,兰斯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睫毛微低,开口道: “她们在给克莉丝汀传信……” “我听到了。” 洛温将衣袍裹得更紧一点,依旧不看他,只留下一个侧脸。 “你不是,”她转过头看向他,十分坚定,没了让兰斯特不安的笑。 “你不是调味品,不是仅仅安慰我的存在。但那究竟是什么……我不清楚,我从来不清楚。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这种感情……只是兰斯特,就和你一样,我并不感到安全,无论是我们的每一天,还是我们的关系。” 细雪还在不停地下,城堡内的光散射到露台之上,落进洛温眼中,折射出和他相似的情绪。 楼下的四人似乎得到了某人的回信,阿尔瓦伯爵的笑声十分陌生,但很清脆,这幅模样才让人想起,她不过是一个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伯爵。 两人的目光错开。 “她们很安定。” 兰斯特捏紧拳头,最后也只能将手搭上栏杆,和洛温一起将视线挪向更远的地方,比如深深陷在黑暗之中的那片森林,又或是更远的地方。 楼下的四人散去,宴会厅的灯光渐渐熄灭,露台陷入黑暗之中。 兰斯特开了口:“等着一切都结束,你会想去哪里?” “结束?我想回家,和我的神父一起生活,他老人家年纪很大了,需要人照顾。不过现在菲尔丁在那里,我也能放心了。” 兰斯特咀嚼着她最后一个词,“放心”……吗? 洛温:“你呢?” 兰斯特看向她,发现她眸子十分明亮,似乎是刚刚的询问让她联想到什么美好的画面,让她变得开心了点。 他咽了咽口水,眨动眼睛。 “我,我随便去哪里……” 洛温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 “你不回王都过你的好日子?” “不……” “那跟我一起回弗洛格吗?” “可以。” 洛温揽住他的脖子,这次终于压下了他的脑袋,两人的鼻尖贴近,交换了一个吻,一个又一个。 细雪还在下。 —— 与此同时,藏匿在雪林深处的雪狼岭内。 西蒙翻开了一个厚重的本子,这是多里安的遗物——那家伙在被绑回来的半路上就不知如何做到,开始散开黑色的碎片,已经死去了。 门外传来一人的敲门声。 “进。” 厄尔德推开门,站在门口,看到他的举动,微蹙眉。 “统领,为什么你不去晚宴——” “该死,忘掉那个称呼,叫我西蒙就行。” “哦,好吧,西蒙,我还是想问,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想去。” “那您呆着这里,就是为了翻多里安的遗物?” 西蒙将手里的书重重合上,将书扔给他。 厄尔德:? “欧文说过,你识字,是个难得的识字莽夫,还说‘跟你们这些纯粹的莽夫可不一样~’,让人生气。” 西蒙怪声怪气地模仿完那个早已死去的人,随后放松身体,靠在桌旁,道: “好了,现在告诉我这本书写了什么。” 厄尔德被西蒙一通劈头盖脸的连珠炮打成了哑巴,只好翻开那本书,仔细看了起来。 只是越看,越皱起眉,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快,直到引起西蒙的不满。 “到底是什么,别翻了!” 厄尔德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的‘忏悔录’……上面记载的都是他的行动,包括他派人清理的人的名字,没有名字也有数量……” 那些数字…… 西蒙还是认得数字的,于是沉默了下来。 “他死得还是太轻了。” 厄尔德合上那本书,正想答应这句,却在书的背面看到一句话,字体歪歪扭扭,似乎是书的主人在精神恍惚之下写出来的,他喃喃读了出来: “与雪国死去的人相比,这并不算多,不要惧怕……” 西蒙:“雪国,那不是都覆灭了快三百年了吗?” 厄尔德看着他这幅模样忍不住笑了声。 这次西蒙不说话了,只用眼神逼视着他,厄尔德抿抿嘴。 “西蒙,我们都是从一个人死去之后才开始了解一个人的……” 西蒙想起了厄尔德刚来到这里时,听闻欧文还有遗物,便要了过去。那段时间他神思恍惚,除去在军队中遇到的那场突变,更有欧文的过去吧。 “没办法,死人才说不了谎。” 西蒙看了眼这里的书,叹了一口气,将厄尔德手里的书抽回来,一股脑堆在一起。 “你不看了吗?” “不了。” 西蒙收拾着那些遗物,“我带去雪国王都遗址,他应该会喜欢那里。” 厄尔德帮他收拾起来。 这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除此之外,他们也不想再了解过多了。 第115章 —— 次日一早,城堡内一间便于谈话的房间内。 屋内的长桌旁,坐着的七人神色各不相同。 伯爵:“你们可以开始了,如果不介意我旁听。” 卢卡恩:“当然,伯爵。” 说完,他转向坐在长桌尽头的一头浅蓝色长发的人,点头示意。 “我有幸去过贵国,边境最近的管控简直糟糕透顶——我说的是双方。” 梅林皱起眉:“我得说,先生,我现在已经不属于那个国家。” 西蒙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阿尔瓦则挑眉,点头表示同意:“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提醒他们不要因为漫长的冬季风雪让双手僵硬。” “无论如何,我过去了,跟在一个十分普通的商队后,花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那边的情况,这位前贵族应该会比我更清楚一点……” 梅林抱着手臂,一副任他怎么说的模样。 卢卡恩:“……好吧,那我得解释得详细一点了。”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地图,其上详细地绘制了斯林顿的大部分城邦的位置。 梅林眼睛瞪大了,剩余其他人眉头一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兰斯特:“卢、卡恩,这种东西……” “是的,很奇怪吗,我已经快把核心的城市走了一遍。” 剩余几人神色淡然,只有西蒙和梅林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卢卡恩:“好了,是从一个王都贵族家中偷到的。” 他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随后用手连线一般划过几个城市的名称。 “以斯林顿的王都伊尔曼为中心,附近这几个城市都出现一个古怪的现象,贵族们对生产活动的关注下降,反而在关注一些与食物、衣物无关的东西,比如酒水、饰品。 寒冬的屋子里灯火通明,他们就像在寒冬中燃尽的蜡烛那般,不知节俭地大肆花销在一些与生存无关的东西上。” 梅林:“不可能——斯林顿的长冬,我们的国王从来都是禁止如此铺张浪费,这项规定已经执行了二十多年,从他登上那个该死的王座开始,这个独裁者……除了少数的节日,其他时候对贵族们的消费审查得极为严格。” “你们的国王……”卢卡恩收回手指,地图卷在一起,被身边的苏菲压住,又被兰斯特挪了过去,与洛温一起看了起来。 “呵呵……他大概多少岁了?” 梅林:“你问这个做什么?大概……四十四岁?大概二十三年前,他的父亲死去了,那时候他才二十一岁,他死去的父亲是个非常令人尊敬的国王,但……” “他父亲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七岁。” “……是的。” 长桌安静下来。 洛温试着开了口:“国王……这个年纪就死去了?我们的国王今年?” 兰斯特扶住额,对洛温使了一个眼色,对不远处的阿尔瓦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洛温,私下不要谈及国王……” 卢卡恩靠在靠背上,满不在乎地开了口:“希瑞克,希瑞克·赫利连卡……今年也是四十四岁。” 兰斯特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还是开口:“四十三岁。” 阿尔瓦笑了。 “是的,他今年的确是四十三岁,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的视线投向梅林。 梅林皱着眉头,转向众人。 “斯林顿的国王,没有活过四十岁的。但这个魔咒,在四年前已经被打破了。斯林王室有一个众人都不被允许谈论的‘诅咒’——他们十多岁时,就已经是常人三四十岁左右的模样,他们的时间,是被加速的。” 苏菲的眸子冷了下来,和同样皱起眉的洛温看向了梅林。 卢卡恩轻哼了一声: “是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有多久没有见过国王的真容了?” 梅林:“大概是五年前,大祭司死后,他便不再出现——他对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祭司的感情太过深厚,因此闭门不出。” 卢卡恩从靠椅中坐起身,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我见到他了,他的面容十分年轻。 在他的王宫,那里四季如春,歌舞升平,充满各种美丽的食物……还有,年轻美丽的贵族子弟们。” 第93章 暗燃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卢卡恩与苏菲两人抵达普利亚德城门下,不远处是圣光骑士团刚刚进城的队尾。 苏菲:“不去打声招呼吗?” 卢卡恩摘下兜帽:“还不用……这里看起来和我上次走之前没什么太大差别。” 苏菲也解开了兜帽的绳子,一头同样的银色长发铺了下来。 “那说明阿尔瓦伯爵是个好伯爵。” “那是当然,她是我见过的伯爵中最优秀的一位。” 随后的圣光骑士团与雪狼岭的第一次联合行动中,两人混在伯爵的军队之中,与兰斯特的军队一起见到了那群在雪原中显现身型的魅。 苏菲:“他们看起来真不友好……” 卢卡恩:“我们也是一样。” 苏菲看了看四周的士兵,脸上的表情和对面那群魅是如出一辙的不信任。 “没事,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些一些了。” “……也许吧,不过你的确有经验。” 第二次清剿启程时,苏菲随其他士兵一起清理着手里的武器。 卢卡恩却坐在军营又冷又硬的床铺上无动于衷。 苏菲:“我们不去吗?” 卢卡恩闭上眼睛:“兰斯特长大了。” 苏菲:“如果你说的是他们在雪里接吻的话。” 卢卡恩眼睛睁开。 “忘了那个画面。” “是你要忘了吧?” 苏菲放下武器,“我们还跟上去吗?” 卢卡恩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什么也没带,走出了门,屋外的风雪混杂着军营里众人开始忙碌的身影。 一个眼熟的家伙喊住他:“噢,安德烈,是时候出发了——还有你的妹妹,艾米丽。” 这人的眼睛黏在苏珊身上,直到被卢卡恩的身影挡住。 “我得先去一趟那边——” 那人回头看去,是厕所的方向。 他回过头,对上卢卡恩似乎为难的表情。 “好吧,待会见!” 随后对苏菲抛了一个媚眼。 等人走后,苏菲冷着一张脸,“我们走吧。” 卢卡恩抬头看了看天色,眉毛微微皱起,但还是放松下来。 “走。” —— 他们跟随一个商队进了斯林顿的境内,顺利得不可思议。 队伍里那个明显长相粗犷、皮肤更加白皙、眼瞳颜色更浅的男人嘴里的语言十分古怪,充满着绕口的音节。 等两人从马车的草堆中出来,他伸出一只手,微微抬起,说了一句咕哩咕哩的话。 卢卡恩露出微笑,将挡住脸的一根草扯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币。 男人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向下,看了看他身边的另一个姑娘,上下打量了两眼。 卢卡恩脸色冷下来,再次掏出一枚银币,不情不愿地交到他手中,并将苏菲护在身后。 异国男人露出微笑,一拍卢卡恩看似瘦弱的肩膀,放两人走了。 出了这块商队聚集的地方,苏菲紧紧抓住卢卡恩的衣角,直到卢卡恩不耐烦地停住。 “苏菲,松手,我走不了路了。” “……你走得了。” 卢卡恩深吸一口气,抓住她的手往前走去,这孩子终于不闹了,低垂着脑袋,将整个影子都融进兜帽里。 走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街道,苏菲似乎终于产生了一点困倦与好奇。 “我们去哪?” “去把你卖了,他们很缺会唱歌跳舞的美人。” 苏菲的手掌往上,顺着他的袖子捏住他的小臂,拧得死紧,他猛地一个激灵,苏菲又迅速抓住他的手。 “随便看看……顺便去一趟他们的王都,伊尔曼。” 他们抵达伊尔曼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去,没过多久,天色就完全暗下来,但出乎意料地,四周却没有暗下来,四处的屋舍内灯火点亮。 苏菲拉着帽檐,和卢卡恩一起皱起眉。 苏菲:“这里不是科尔辛……” 卢卡恩:“但是却灯火通明。” 次日,卢卡恩又是一脸笑容,对着一个即将启程的队伍说了一通叽里呱啦的斯林顿语,不过多时,他们这回坐上了舒适的马车内,还有人为他们备好了食物,送了进来。 苏菲小心翼翼地在马车内放下兜帽,看着卢卡恩。 卢卡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那形状和颜色都极其糟糕的食物,苏菲这才敢下嘴。 等艰难地咽下那口食物,苏菲道: “你会斯林顿语?” 大陆通用语在大陆各地都通行,但斯林顿本地具有的语言也从未消失过,甚至在地方核心的商队中,不会说斯林顿语的商队将被排除在外。 第116章 卢卡恩:“很多贵族都会学习。” 苏菲一哽,她就没有学过。 “特别是注定会和斯林顿打交道的这一批,远征军的统领一定得学会,王都内奎因家族、马多克斯家族……他们都得从小学习。” “你是说,兰斯特也会?” “当然。” 苏菲不说话了。 卢卡恩从窗外收回视线:“你得收起你的那点好胜心。” 这趟旅程经过了两天一夜,在第三天的早晨,苏菲睁开眼时,马车停靠,卢卡恩在外面和人笑着打交道,随后发现了窗边趴着的她。 苏菲:“那个古怪的商人刚刚说了句什么?笑得好恶心。” 卢卡恩:“他在夸你漂亮。” “真的?” “事实上,他在夸我们长相相似。” 苏菲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你够了”的表情。 “这就是他们的王都了?” 卢卡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个坚硬如冰雪一般的王国的王都,似乎和他们印象中的大不相同。 苏菲的声音像在耳畔:“我以为至少,没有这么……活泼?” 除去长街上一望无际的商铺,风格明显和赫利连卡的精致不同,透着点原始的石头般的刀凿风格,但却点缀着无数靓丽的颜色,像是即将举办什么重大的节日一般。 卢卡恩皱起眉。 —— 普利亚德城堡的会议室内,众人的谈话仍在继续。 卢卡恩:“他们正在举办一场盛宴,持续了……三个月了,目的是为了给他们的国王挑选能歌善舞的年轻人类。” 苏菲接到:“最关键的是,我们一路上,没有听到任何有关‘魅’的传闻。” 梅林的目光凝滞住,冷汗冒了出来。 兰斯特:“那个黑袍男人说的都是真的……” 梅林和西蒙看了过去。 兰斯特:“他说,整个斯林顿王室,都已经是魅了。整个国度,似乎都在为制造‘魅’做着准备……” 洛温:“那家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的神情分明说着,他对自己的异状十分满意,对身边人的异状也十分满意。” 卢卡恩看了洛温一眼,声音极淡。 “他们怎么不满意?成为了魅,不惧严寒,拥有力量,长期不进食也死不了……” 这就是他们浪费资源的原因之一。 西蒙大受震撼,讷讷得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真是……一群疯子。” 只是一整个国家都这样疯狂,让众人都只觉沉重。 沉默里,兰斯特开口:“现在,我们已经得知,诅咒传播的媒介正是多里安从梅林父亲手里获得的那种枯萎的青木。同时那个黑袍男人告诉我们,卡莱家族手中的那些青木是由新的祭司提供的……” 卢卡恩:“无论是原来的那位,还是新上任的祭司,他们都十分神秘,除了国王之外,没有人见过他们。流传出的消息中,只有一条较为可信——死去的那位是新上任的这位的父亲,新祭司,是一名女性。” 众人带着点希冀看向梅林。 梅林摇摇头。 “我的父亲大概是在我离开后的那段时间与那位新祭司见面的,我对此完全不知情。” 卢卡恩:“好的,那么现在回到原点了——我们得开始制定下一步的计划了。事实上……也十分清晰,我们得去往斯林顿的王都,找到那个躲在阴影里的祭司,逼问她这一切都是怎么一回事,她是否该死地和恶魔做了交易,是否和王室许诺了什么。” 他摆摆手,“比如,该死的长生……” 苏菲扯了扯他的衣服,卢卡恩冰冷的语气收回一点,继续说到: “斯林顿的国王,不应该是那幅模样。即使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们远征军一代又一代出现在这里,我不能相信我亲眼看到的那个荒淫无度的国王是那个曾经杀伐果断,在战场上数次击溃我方军队的勇士。” 在场的众人思绪沉重。 斯林顿与他们为敌已经是从早几百年前就有的积怨,两国只有短暂的时期可以稍微缓和,大多时候战争不断,争夺土地、资源,没有哪个国家的掌权者会为这些让步。 他们的军队像他们的土地那般寒冷又坚硬,面对占据着辽阔且富饶的赫利连卡的军队丝毫不惧,甚至多次能将他们装备精良的军队击溃,这是不可否认的勇猛与实力。 即使他们两国站在不同的立场之上,但如果在一年前的那份由他们战胜所带来的短暂和平协议中夹杂着第三方的力量,这并不让人感到高兴。 更何况现如今,那份第三方的力量渐渐通过斯林顿侵入了到了赫利连卡,一场巨大的阴影蒙上了整个大陆,不仅仅是他们所对抗的斯林顿,还有自己国家的子民,甚至远在赫利连卡南面的涅尔,斯林顿东面的其他国家都有可能迎来覆灭。 这片冰冷的土地上到底蕴藏着怎样的黑色土壤,不知蛰伏了多久光阴,爆发时带来毁灭整个阿里修斯大陆的能量…… 西蒙的嗓音十分艰涩: “人类,真的能够消除这份古怪的诅咒吗?” 在场无人能给他回答,事实上据整个大陆的历史记载的几次旅程,都以失败告终——布什莱尔骑士的那场旅程不过是哄骗小孩的戏文。 兰斯特却打破了沉默: “能,一定能够。” 可沉默被打破后,四周似乎更加宁静。 直到两道轻微的“噗呲”声传来—— 洛温对上有点惊讶的卢卡恩的眼睛,两人都没预想到在这时的同频。 卢卡恩对洛温缓慢地眨了眨眼,洛温露出微笑。 她的声音变得温和,但其中的坚定,和此时显得近乎愚昧的兰斯特重合在一起。 “当然,没有什么不会结束。” 生命、诅咒,时间、故事,都会结束。 他们不会停止向前,他们会走到结局中去。 洛温的手被另一个人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她忍不住颤了颤睫毛,侧过脸,与兰斯特蓝色的眸子对上。 # 第五卷:极夜 第94章 藏花 这场会议只在中午时休息了一会,一直开到夜半才堪堪结束。 离席时,卢卡恩的声音里带上点不满。 “即使他们已经表决同意你一起前去斯林顿,但是我还是得说,你不该去。” 兰斯特站起身,与卢卡恩变得沉冷的紫色眸子对视。 此时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俩人,前方几人看出他们有话要聊已经离开。 兰斯特垂下眼睛,显出几分弱势: “哥哥,你可以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卢卡恩抱着手臂,嘴角微微扯动。 “呵,现在知道叫我哥……这没用,兰斯特,我有哪次说得不对吗?你不能去,你是统领这只队伍的团长,团长离开大部队——” 兰斯特扭头,再次确认其他人已经走远,这才重新注视着卢卡恩,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夜的天气一如往常下着小雪一般: “上次,我看到了那些青木上……有一种类似花粉一般的东西,它们散发着莹莹的红光,在那些枯萎的青木上非常多,会随着空气飘到四周。” “……” “你一定知道,我在我和雪狼岭第二次联合清剿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至少德林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我没死去……卢卡恩,就是那时候我看到了‘花粉’,它们附着在那些魅的身上。所以上次,我去确认了,那就是青木上的。” 回想起了那副骇人的画面,卢卡恩扶住作痛的额头。 “这不是你自残的理由。” 兰斯特:“……无论如何,卢卡恩,我得知道我究竟是谁,我已经有了线索,你不能阻拦我这样做。” 卢卡恩疲惫地抬起眼,盯着那双蓝得澄澈的眸子,意识到他没有半分虚假。 “和你所说的梦有关,是吗……” 他不得不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视线挪向窗外,雪花变大,贴在窗户上,深黑的夜色里他什么也看不清。 兰斯特向门外走去,卢卡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父亲一直不希望你知道你的过去,那会很痛苦,不是吗?” 兰斯特:“可惜我做不到完全一无所知……” 卢卡恩:“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兰斯特转过身,面对一脸无奈的卢卡恩,神色松动,带上了点恳求。 “你谁也别说。” 出了会议室,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洛温等在拐角,等他经过,扬起一个短暂的笑。 “晚安,兰斯特。” “晚安。” 望着洛温远去的身影,兰斯特弯起的嘴角回落,看着那个方向愣神。 距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处长廊的拐角,梅林与西蒙并肩走着。 阿尔瓦喊住梅林,在西蒙松手后,梅林走到阿尔瓦跟前。 第117章 阿尔瓦递给他一封信,其上的字体并不是通用语,而是一种古怪的连体线条一般的文字,是斯林顿语。 “这是仆人们清理黛西成人礼晚宴时发现的,署名是……卡莱家族,我想这是给你的,今天见到你,就把它交给你了。” 梅林犹豫地接过,“谢谢您,伯爵大人。” 阿尔瓦微笑着,“放心,我并没有翻阅他人信件的习惯。” 梅林往回走,思索片刻,还是直接打开了,停在西蒙身边,不再往前走。 他的眉头皱起,随后将信重新塞了回去,抬起头时,深吸了一口气,对还未走远的阿尔瓦高声喊道: “感谢您,伯爵大人——” 阿尔瓦有点惊讶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梅林继续道: “也麻烦您和他们说,我最近几日不能先教导他们,我得回一趟斯林顿。” 阿尔瓦眉头皱起,想起那些早就流传开来的舆论,意识到什么,沉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等人走后,低声喃喃:“看来边境的管控的确放松太多……” —— 两日后,梅林来到军营的驻扎地,身后跟着从雪狼岭不知为何跟上来的班宁。 推开门,卢卡恩正吃着水果,对斯林顿的地图点着手指,对身旁一个面孔陌生的男人说着。 “是的,就是这里,他们偏向克林的口音就是从这里发源,也就是你的口音——” 他见男人目光直愣愣地看向门口,才看向门口的来人。 “啊,梅林,你回来了,身后还跟着……” 卢卡恩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狠戾,近乎是从唇边挤出:“让、他、离开。” 梅林叹了一口气,神情萎靡不振。 “抱歉,卢卡恩团长,我想至少现在不能……” 那双浅色的眸子眼白上隐隐透出几分红血丝,但扶住门框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十分放松的姿态。 班宁在他身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卢卡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地图,眨眨眼,脸颊上鼓起的青筋消退,重新恢复一贯的慵懒,说出的话却透着股冷硬: “你的父亲死了。” 梅林:“……是的。” 卢卡恩笑了,一双紫色的眼睛转了过来。 “那正好——我们更需要你了。” 梅林长松一口气,眼睛垂下,转向身后,对上班宁仍然带着点害怕的目光。 “进来吧。” 这次卢卡恩没有说话。 梅林:“不介绍一下吗?” 卢卡恩吃着水果,空出一只手指,指了指对面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人。 “奥尔尼·马多克斯,如果你上过前线,或许你见过他的哥哥——被你父亲杀死的那个。” 梅林:“……” 奥尔尼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无法思考清楚眼前的情况,但至少他能察觉卢卡恩的情绪似乎非常糟糕,以及梅林似乎没有那么多恶意。 他的哥哥的确死在了数年前的远征军战场上,但奥尔尼嘴角微动,还是露出一个微笑,并不好看: “抱歉,你好,请问你的名字是?” 梅林挑眉,对他的善意态度感到惊讶,声音里依然没多少情绪,但也对眼前人点点头: “……梅林·卡莱。” 随后,他身后的班宁也说出自己的名字。 “班宁。” 奥尔尼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姓氏?” 班宁低下头,扬起一个笑脸:“……没有。” 卢卡恩猛地将水果放下,将桌子震得发响。 “奥尔尼,你不能既记不住人的脸,又记不住人的名字!” 他起身大步离开,说了句自己要冷静冷静的低喃,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见此情景,班宁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梅林制止了他,对同样呆立的奥尔尼道: “卢卡恩已经都安排好了吗?” 奥尔尼愣愣地看着旋转着的门板,点点头。 —— 天气难得晴朗,只是地上的积雪难以除尽,他们只好选了一处砂石更多的空地,清扫出来。 梅林的声音响起: “斯林顿的舞曲,和你们赫利连卡的十分不相似,节奏更加轻快,通常充满小步、同时跳跃密集,十分考验舞者的肢体与默契……” “你们四个人,有学过……随便什么舞吗?” 四人点头,梅林满意点头。 “那么,好……” 梅林举目四望,不期然对上在一旁地上蹲着,一双眼睛黏着洛温的班宁。 那家伙的红眼睛一刻不停,心思昭然若揭,简直是个十足的恶徒。 “你过来。” 班宁蹲在地上,指了指自己。 “是。” 他不情不愿走过去。 梅林:“你别乱动,跟着我走,我带着你为他们演示一遍……” 他握住班宁的手,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腰上。 班宁皱眉,想逃出来:“等等,我跳女步?” 近在咫尺的梅林扫过一个冷漠的眼神,意思是,不然呢? 班宁无语凝噎,想起眼前人也跳过女步,不过是轮转到他自己身上了。 不远处,奥尔尼发出一声轻笑,被班宁敏锐地捕捉到,投去一个凶狠的瞪视。 站在他身边的苏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随后将脸推正,说:“要是卢卡恩还在,看到肯定会很开心的。” 奥尔尼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赞同,但下意识觉得如此。 —— 傍晚的斯林顿,卡莱侯爵的城堡内。 瑞亚坐在长桌这头,绵延的食物对面,赫然坐着刚刚将风雪甩在身后的卢卡恩。 她伸手接过从一旁递来的餐巾。 “没想到我能有幸见到您,卢卡恩·诺瑟公爵。” 卢卡恩的嘴角抽搐。 “小姑娘,重新学习一下如何恭维,至少别比你哥哥更讨人厌。” 瑞亚长长的睫毛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好借抬手掩饰,轻轻咳了一声,掩饰开场的失败。 “梅林应该和你说过,我们接下来应该要干什么,所以——” 他对上一双懵懂的眼睛。 “他和你说了什么。” 这句话让瑞亚想起她死去的父亲,那双眼睛也是这般冷漠又不耐地看着任何人,一时结巴起来。 “他和我说,他得赶紧离开,一个大人物会来到这里,告诉我将要做的一切……只是没想到是您……” 卢卡恩在斯林顿边境内的凶名早已广为流传。 卢卡恩听完闭上了眼睛,近乎自言自语地小声道: “一切、该死,难道我还得告诉你如何管理你的领土?” 耳朵十分好的瑞亚听到了这句低语: “不,先生,哥哥说他还会回来,我想他会重新教导我,毕竟我的父亲完全没有把我当作继承人过……当然如果您想……” 卢卡恩面上的神色让瑞亚闭上嘴。 “行了,简单来说……你直接按照我说的去做,别问为什么——你晚些时候回来的哥哥会告诉你。” 瑞亚僵住,放下手里的餐布,小声道:“好的。” 卢卡恩揉着眉心,再次抬起头时已经平静下来。 “好的,那么侯爵大人,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晚餐了吗?” “当然……” —— 几天后的侯爵城堡大厅,一位中年男性独自站着,忍不住四处张望。 屋外的寒冷已经被隔绝在外,他每看到一处细节,就忍不住暗自惊叹建筑的华贵美丽。 一位十分年老的管家走了出来,对来人微微鞠躬。 “科比特子爵,请跟我来,侯爵大人正等着您。” 子爵不敢耽误,快步上前,紧紧跟在缓慢的老管家身后。 进了屋内,却发现屋内并不只有一人,子爵忍不住看向老管家,得到一个一成不变的笑容,随后门关上,屋内,端坐在沙发正中心的瑞亚开了口。 “您好,科比特子爵,最近过得怎么样,您来时的天气可不怎么好,一定十分辛苦……” 一旁的卢卡恩皱起眉,瑞亚一僵看向他。 卢卡恩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张笑脸,吐出一口流利的斯林顿语。 “科比特子爵大人,侯爵大人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子爵僵立在原处,直到这个不明来历的卢卡恩挥出手让他落座。 “可以问问,是、什么事?” 他眼睛扫向端坐正位的小姑娘,却最终落到卢卡恩的身上。 “当然是您力所能及的事。” 子爵对上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眸,心脏却高高悬起来,忍不住笑着点头。 “那当然、当然……” 紧接着面前这个古怪但俊美非凡的男人吐出的话让他猛地瞪大眼睛,几乎要从刚刚落座的软底沙发上跳起来。 第118章 卢卡恩:“我们需要您——女儿的身份,为此我们可以给你很多钱财、珠宝作为交换。您的妻子患上的疾病将可以得到拯救,您的小儿子不会再连新的衣物都穿不上……” 卢卡恩的斯林顿语是十分正宗的王都口音,听起来抑扬顿挫,激动人心。 子爵的手颤抖起来,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 接着他猛地抬起头,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水。 他的双眼病态地瞪大,看着卢卡恩,随后摇摆不定地又看向瑞亚。 “不、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做——” 卢卡恩皱起眉,瑞亚却紧急地接上话。 “不,子爵,我们并不是需要您女儿的性命,只是需要她的名字!” 子爵停下颤抖。 “……名字?” “是的,只有名字。” 他瞪大的双眼缓慢松弛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他看了一眼面色古怪的卢卡恩,一双眼睛带着胆怯,对瑞亚说到: “您说名字?但科比特子爵的声望早就衰败,要它有什么用呢……” 瑞亚:“您不必知道这些……但我得和您说好,科比特这个家族在此之后得销声匿迹很久,你可以接受吗?” 子爵浑浊的眸子抬了起来,看向两人,苦笑一声。 “当然,侯爵大人,我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毫无退路了——我需要这笔钱财,除此之外,我也别无选择。” 人都活不下去,要这无用的爵位用什么作用? 第95章 地下 半个月后,斯林顿王都城堡入口。 马车排成长长的队列,一辆接着一辆在入口处停住,随后走出一位位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女。 下了马车,进入宫廷内,那里已有备好的新的马车停靠。 一条载满贵族子弟的队伍延伸至城堡中心。 随后,在侍卫与统领的带领与管制下,一群年轻人进了城堡。 经过恢宏的外堡,他们进入城堡大厅,随后被分成两支性别不同的队伍。 前方带路的仆人继续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穹顶之下,复式楼梯上人流由此左右分开,性别不同的两个队列涌进了第二层的不同两侧。 这时,女性的队伍里。 一位面容稚嫩的贵族小姐紧紧抓着厚重的裙子,尽力跟上其他人的步伐,终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如获救一般喊住另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那姑娘在楼梯上停住,转身看见她,连忙伸手拉住她。 “我、我们不是在大厅跳舞吗?” “琳达,不是这里……我们得赶紧走。” “为什么这么急,我的衣服太厚了……” 高个子的少女皱起眉:“你的父亲没有和你说吗?” 对上一双懵懂的眼睛,她叹了一口气,声音并不大,拉着她缓慢往上走,眼睛还留意着四周的人流,尽量不愿落后太多。 “不要穿这么厚重的衣物,等到了地下,我们都得换上一身一模一样的衣物,连脸都要遮住——国王只看重我们的舞姿……” 琳达发出一声轻呼。 “怎么会,陛下真是……” 她突然想起五年前见到的陛下,那张苍老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让他看上去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而是一个困在衰老躯壳里的灵魂。 她打了个寒战,莫名感到胆寒,发起抖来。 高个少女:“最后的人得到的衣物有可能是不合身的,我们得快一点……” 琳达的手被她握得很紧,她内心的胆怯融化在高个少女看过来的眼中—— 和她父亲一样,是一双对未来充满希冀的眼睛。 他们这些小贵族,能在陛下跟前露上一次脸,哪怕只是得到一丁点的奖赏,都足够他们生活好上很多。 更何况,被陛下选中留在这里后,他们的家族能得到一份十分丰厚的赏赐。 更有传闻,有人能为陛下诞下子嗣…… 两支队伍一路分流后,换上一身一模一样的衣裙,纯白的衣服、纯白的面具,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显得十分单薄的一层。 有人打了个喷嚏,但无人敢发声质问,前方带路的仆人已经继续向前走去,踏入一个狭窄的门廊,一路顺着长长的台阶往下,直到城堡外似乎永不休止的风雪听不见,四周只剩下两侧墙壁上高高挂着的火把投下的微弱光线。 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他们走在阶梯上,前脚贴上后脚,一双双手扶住两侧落满灰尘的石壁,光线却越来越暗淡,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沉闷的呼吸声在石壁间回荡,让人觉得仿佛进了密封的罐子中一般呼吸不上来。 琳达一只手扶住墙壁,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四周的黑暗浓重得仿佛结出黑色的晶石,挤压着她肺部的空气。 她脚下一软,被一只手扶住,正想感谢,抬起头发现并不是那位她熟悉的高个少女,而是一个个头更显高挑的女性。 她深栗色的长发在过于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苍白的面具之下,她露出一双隐隐折射光芒的翠绿眸子,那是一道微冷的弧度,琳达却直觉地分辨出几分关心。 “谢谢……” 在绿瞳孔女性身旁,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清脆,但说出的话并不动听。 “我想你的家人应该多注意你,不该把你送来参加舞会,你看起来不太适应这种封闭幽暗的环境——” 那双金色的瞳孔在银色的长发下熠熠生辉,让琳达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那是和她一样的瞳色与发色,只是…… 眼前的人无疑更显美丽。 琳达的手指微微蜷缩。 洛温察觉到有几分不对,看了眼神色轻松的苏菲。 过了一会,琳达才道:“我的父亲,并不知道要进入地下……” 苏菲哽住,仔细打量着琳达的神色,意识到眼前的姑娘极有可能和她现在的身份一般,不过是这个贫瘠国家的一个普通的、甚至正面临消亡的小贵族之女。 以至于他的父亲连这种信息都无法提供给这个难得纯真可爱的女儿——那只需要少量钱财就能购买到。 不多时,前方的石壁上的光线变亮,侵入骨髓的阴冷与黑暗猛然褪去,随着温暖橘黄的光线一齐涌进众人感官中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 那气味在闻到的一瞬间是十分清甜的,驱逐了他们一路以来深陷在黑色阴郁之中的恐惧与疲惫。 随即,那香味变得十分黏腻甜美,比腐烂的水果还要浓郁,仅有十分微妙的清新草木气息中和其中的腻味。 洛温皱起眉毛,感到嗅觉简直快要失灵。 苏菲:“什么古怪的香味,调香师是把他所有的存货都倒在一起,然后熬煮了三天三夜吗?简直就是女巫的魔药……” 四周的少女们早就在这温暖光线之中放松心情,窃窃私语之下,苏菲的话语无人听见。 台阶的延伸停下,他们踩在了松软的红毯之上,这是一条十分长且宽阔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换上了精美的烛台,无风之下稳定地燃烧着,照亮着墙壁上绵延摆放的画作。 那些油画上赫然是一位位曾经的国家掌权者——他们的头顶戴着显而易见的王冠。 沿路的少女们看着这些精美的画作,脚步不由变慢,缓步流连。 直到前方的领路人温声提醒,她们才小心翼翼地远离了那些看起来十分珍贵的瑰宝,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除了洛温、苏菲以及腿脚还发着麻的琳达。 洛温凝视着这些画作,一张又一张,对苏菲道:“你见过国王吗?” 苏菲摇头,但与洛温一样,她也察觉了这些画作似乎存在某些诡异之处,停下与她一起驻足观看: “我没有,当时卢卡恩混进了一个贵族家里,来过这里,但……不是这条路。” 琳达:“我……” 剩余两人看去,这才发觉这里还有一人没有走。 琳达咽了口水,小声道:“我见过。” 苏菲抱着手臂。 洛温沉思着,问: “这些画里的人,和你们的国王长得相似吗——” 琳达皱着眉: “不……不太像……” 苏菲与洛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意外。 苏菲:“咳,你看起来很确定?” 琳达摆摆手,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很奇怪。 作为一个小贵族的孩子,上次见到国王时,她甚至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连忙说道:“不、不,我的确记得他的样子,虽然我只在五年前见过他一面,但是我、我从小就对大家的脸十分敏感。我是说,我能记得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 她的絮絮叨叨被两人的噗嗤轻笑声打断。 洛温:“好了,我们没说不相信,只是这种情况很少见。不过,我们得走了。” 第119章 三人像着前方看去,大部队已经临近走廊的尽头,那里光线大亮,这条走廊通往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十分空旷的空间。 领路人的声音响彻漆黑的长廊:“尊贵的女士们,我们到了——长烛舞池。” 这是一个主体为圆形的地下巨大空间——它拥有高高的穹顶,将整个空间顶起,十分像一个在地下埋藏的球形。 空间由四根巨大的柱子支撑起来,穹顶之上,被在柱子间盘踞相连的巨大绸缎遮挡,这些鲜亮颜色的绸缎装点着整个空间。 走廊正对的那头,长长的阶梯之上,是空无一人的王座,四周的墙壁上一座座长烛林立,高低错落,燃烧不停,那些古怪的香味似乎正是这些长烛的产物。 在两侧的长烛之下,是提供给他们稍作休息的一排排座椅。 她们先行抵达,落座在左侧的那排座椅上,安静地等待。 不过多时,走廊尽头再次传来声响,一群与她们一般身穿白色舞会礼服、纯白面具的男性队伍来到长烛的照耀之下。 等他们抵达后,四周安静下来,从王座旁的两侧大柱后走出两批神情冷漠的乐者。 他们的音乐很快响起,十分欢快,轻盈,让人只闻其声时便心情好了起来。 随着音乐声的响起,国王姗姗来迟。 众人来到中心,跪了一地,向国王行礼。 所有带着面具的人们不约而同向上看去,他身形修长,皮肤苍白,头发雪白,一双透着天空的浅蓝,但皮肤上一点皱纹都无—— 琳达发出一声轻呼,瞳孔不住颤抖,她连忙伸出手捂住嘴低下头去。 她四下看去,周围无人觉得有任何异常,抬起的脸上,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缓步走向阶梯之上的王座的那人,目光里只剩下炙热。 那位坐在高台之上的那张脸,分明出现在刚刚沿路上的长廊之中,最后的那张油画上—— 在画中他是副年过半百的模样,厚重苍白的胡须将他大半张脸覆盖住,只剩下那双蔚蓝的眼睛,像斯林顿上空,难得晴朗的天空,是一种带着冰点的蓝。 那是唯一一张能看清姓名的画作。 “费伊”。 他的姓氏被人划去。 第96章 熟识 站在台阶之上,那位与他们一样戴着面具的人高声道: “请开始第一支舞吧。” 随即,舞池之中,两方人透过面具,追逐捕捉着彼此仅存的细节,试图在这其中分辨出熟悉的影子。 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却只能在快要开始的节拍之中慌乱站在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身边。 洛温在人群中四望,在摇曳的火光之下,那些男士的双眼看上去并无太大差别。 同时,斯林顿的男性生来体格更加高大,兰斯特在赫利连卡较为突出的身形在这里就显得没有那么出众了。 随着音节的迫近,她难免焦躁起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洛温……” 她转过身去,对上正挠着脑袋的大高个的后背。 背对着洛温的奥尔尼笑着对身前人说:“抱歉,您有看到苏菲小姐吗?我没看到她——” 洛温无奈地扶住额头: “……奥尔尼!” 奥尔尼转过身来,露出高大身形遮住的另一名陌生女性,那是一头与她一样的深栗色长发,此刻抬起脑袋,对面前人的话语只感到莫名其妙。 他身子一僵,看了一眼洛温,又看向身前的另一位,反应了过来,对面前陌生的姑娘连连道歉。 洛温叹了口气,对奥尔尼示意另一个方向。 奥尔尼抬起头张望过去,那个他正在寻找的显眼的银发被淹没在一群高个头的女性之后,仔细看去,苏菲终于在缝隙间与他对上眼。 她跳了起来,对他招了招手。 见此,洛温摇了摇头,歇下了问他是否看到兰斯特的心思。 她穿过一道道相似的纯白身影,在临近的音节之下停住了脚步。 看来第一支舞他们大概得错过了——这是最坏的打算。 对于这场舞会,第一支舞将会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在开场吸引住人们的视线,比之后隐没在人海之中可好上太多。 洛温站在原地,音节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入场的节拍,身边的大多数人已经两两配对,准备就绪了。 欢快的音乐中,她的视线上移,看到了上空的绸缎,鲜亮的红色,将这个看似密封的空间牢牢遮掩住…… 身边一个慌乱的男性后退一步,踢上了洛温的鞋面,他正要转身道歉,见洛温居然也是难得的独自一人,一句邀请正堵在嘴边。 “抱歉——” 一只宽大的手挡在洛温身前,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兰斯特的声音姗姗来迟: “我们认识。” 那个男士只好嗫嚅着嗓子,后退离开,所幸他在最后时刻终于碰到另一个慌乱的身影。 兰斯特的手掌干燥且温暖,握住洛温的手,霎时间驱散了她指尖的凉意。 第一个音符激昂地落下,长烛温暖的光线下,心跳尚不能平稳的贵族们正式进入舞曲的节拍之中,欢快的节奏将他们的心跳进一步搅乱。 斯林顿的音乐和他们严寒的气候大不相同,似乎是要抵御这样风雪永不终止的诅咒,他们的舞曲是大陆中南部少有的欢快,舞步更是十足轻盈明快。 每当起舞,舞者们就像一群猎人在雪原之中赶上了难得丰收,他们在篝火旁热情地欢笑舞动。 他们随着火苗的跃动而抬起脚尖,短促得就像密集的、噼里啪啦的燃木爆鸣;他们歌颂火焰、温暖、食物,与这里不可动摇的寒冷气候宣誓着不屈服与永远的对抗之心。 女性舞者们被舞伴抛向半空之中,短暂脱离地面的片刻,像脱离雪林自由翱翔的鹰一般恣意地展开双臂,脚尖轻盈地划开,随后她们落下,被稳稳托住。 伴随着惯性的力量众人开始旋转,她们的裙摆柔软又锋利,划破空气,层层气浪卷起,明明是纯白的颜色,却被此刻穹顶之上的那片血红绸缎的光彩染上鲜亮——他们是盛开在这片土地之上难以见到的盛夏的花朵。 洛温有力地仰起脑袋,以被揽住的腰作为支点,空中凝滞的片刻,她的视线却冰冷地落在穹顶处,那层层叠叠的巨大、闪着细碎柔光的缎带之间,在旋转的视野中于某一刻出现一丝缝隙,其下是——黑色。 她的瞳孔凝滞住,舞步并不变形,只在与兰斯特贴近的一瞬间小声交换着信息。 “穹顶是空的……” 这样一个巨大的地下封闭空间,使用的照明方式是燃烧的蜡烛。即使在这古怪的魔幻世界,也并不能脱离燃烧需要空气的原则—— 那里会存在什么? 这支舞尚没有结束,但其中胜负早就见了分晓。 舞蹈的美丽是直观的,即使只是远远观看,都能理解、感受到那份力量与传达的语言。 更何况他们这群人相距并不远。 人们在温暖的地下大厅中舞蹈,汗水很快散播到空气之中。 最后一个音节止住,不少人的汗水滴落在地,但还是紧接着最后一个姿势微弯下腰,不敢高抬的头颅,只能看向地面。 激烈的舞蹈让众人汗水直流,心跳难平。 “呼——” 一声短促的风声,随后,头顶的巨大绸缎传来被风鼓动的声响,四周的香气猛然加剧,围绕整座地下大厅的四面长烛唰唰熄灭,整个大厅在一息之间变得昏暗一片。 人们慌乱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 “一点光线都没有……” “……” 在黑暗之中,他们握住彼此温暖的手,感到一点对未知恐惧的勇气。 “这难道是陛下的玩笑?” “我觉得不是……” 一旁传来一道呜咽的声响,女人的嗓音里是藏不住的恐惧。 “拉德文,你在哪……你在附近吗?你不要和我开玩笑……” 这场黑暗之中,没有了那道指引他们做任何事情的高声嗓音。 仿佛整个大厅之中,除了他们这些位陛下献上舞蹈的可怜贵族子弟之外,没有其他人了一般。 洛温被兰斯特紧紧抱在怀里,甚至感到胸腔里的空气被排挤。 她轻推兰斯特的胸膛,贴在他耳畔说: “我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兰斯特的双手松了一点,洛温得以转身,闭上眼的瞬息,红色在双眼之中酝酿,但随即—— 又是那道古怪的风声,四面的长烛亮了起来,光线重新回来。 洛温眯着眼睁开,没了眼底酝酿的红。 高台之上,陛下支着脑袋,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正看向他们俩。 洛温瞳孔紧缩。 “不、拉德文……拉德文呢?” 一个贵族小姐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却始终没有在人群之中瞧见任何熟悉的身影。 第120章 她不管不顾地冲向乐队,质问他们是否看见了什么,而乐队的音乐完全不收她的干扰,已经再次奏响,只是被她的手拉出几道刺耳的杂音。 高台之下,替国王发话的那个站得笔直的侍从高声道: “这位……慕丽卡小姐,您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到舞池之中,第二支舞马上就要开始——” 慕丽卡惊慌地意识到她此刻所在之地,颤抖着的手收了回来,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坐在长阶的高位之上的那张俊美的面孔却连扭头看过来都无,饶有兴致地看向舞池正中的方向。 她后退几步,试图回到舞池之中,陛下的声音却响起。 “你——” 他的声音十分清越温润。 “真是好久没见到这张脸了——欧利文。” 洛温迟疑着扭头看向兰斯特。 兰斯特的眼中满是震惊,破碎的思绪将他整个人的从容打散。 那是洛温从未见过的表情,眉心连在双眼之间形成一道道深刻的褶皱,压在眉眼之下的是一双淬了烈火的寒眸。 他的声音维持着平稳,并不看洛温。 “洛温,赶快带着他们——走。” 他松开环抱住洛温的手。 “唰啦——” 头顶传来一声声刺耳的划声,那是绸缎被撕裂的声响。 被撕裂成万千碎片的红色绸缎像是雪花一般落了下来,一道道黑色的身影落了地,砸进慌乱人群之中。 四周的长烛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风浪中摇晃,眼看就要再次熄灭,兰斯特伸出一只手,那些长烛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墙挡住,风灌不进去了。 那翻涌起的白色光芒十分温暖明亮,甚至站在他身旁的洛温感受到皮肤的灼烧之感——和曾经的圣水相比,居然是更加令人胆战的气息。 洛温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双眼不住颤抖,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涌入她的胸腔,让她的眼睛不自觉变成血红色。 兰斯特扭头看向她,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快走,带上他们——” 四周的贵族子弟们开始发出各种各样的尖叫。 那些落地的正是魅。 他们伸出黑色的利爪,抓住吵闹不休的,直接刺穿喉咙或者头颅,咬上一口,又扔在一旁,鲜血很快漫上大厅的地面。 对于那些勉强镇静一些的则是绑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扔在了巨大的柱子之下。 一只魅撞了过来,眼看那只黑色的利爪就要拍上背对着他的洛温,他的手被洛温从身后抓住。 他对上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中的血红正在扩大、扩大,有缓慢扩延到整个眼珠的趋势。 很快他的手上传来巨大的痛感,整只手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荷的声响,皮肉仍在,结实的骨骼却清晰地传来碎裂的声响。 “啊!!!” 他飞速后撤。 在成为魅之后,他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他抓住那只近乎被废掉的手臂,只能僵硬地垂落在身侧。沉闷的呼吸声中,那种钻心的灼烧感袭遍他的神经,手臂上爆裂的鲜血上如菌丝般抽条的血肉开始黏连。 但眼前人没有等他喘息的意思,下一刻,他的瞳孔皱缩,一只白皙的手在他的眼前飞快覆上细密的黑色甲片,抓住了他的头颅,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碰——” 鲜血与白色的脑浆涂在地面上,混在在一起。 四周一静。 洛温白色的长裙之上,已经在这近在咫尺的爆炸之下染上鲜红,下巴上滴滴答答淌下一点白色,她用手背蹭去,视线散漫地扫过这些逐渐将她围了起来的黑色身影,一步一步走进牢笼之中。 身后,兰斯特的视线收回,垂在身旁的那只手不住颤抖,像是想要拉住什么人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洛温对人类模样的怪物下手。和对付魔兽一般,她的作风一如往常,就如同—— 那些拥有神志的人类不过是另一种魔兽一般。 他抬起眼,高台之上那张面孔露出笑容,而笑容满面的男人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道瘦小许多的黑影。 那是一道整个人藏在深黑兜帽之中的身影,黑色的长发逶迤,在长烛的光线下折射着如水般润泽的光亮。 一只纤细的手扯了扯兜帽,露出其下真容,那是一个黑发紫眸的女性。 她露出微笑,一双美丽的眼睛仿佛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好友,她的嘴唇张合,正在说着什么。 距离太过遥远,兰斯特本该无法听见,但她说的话,他实在太过熟悉—— “以恐惧为养料……兰斯特。” 第97章 祭坛 奥尔尼气喘吁吁,终于跑到没有任何声响的地方,这里是另一侧大柱后的通道,黑漆漆一片之中,已经看不到拐角之后的那道大厅传来的光线,只剩头顶一只光线并不明亮的火把。 “好了,苏菲,我们应该到了卢卡恩说的地方了,这里应该很安全——” 他将人从肩膀上放下来,将自己脸上碍事的面具扯了下来,俯下身顺手拍了拍她衣摆沾上的灰尘与泥土。 “你怎么不说话,苏菲、呃,大牧师小姐?” 琳达的面具早就在沿途的颠簸中掉了,此刻她捂住自己的嘴,瞪大双眼,与一脸困惑的奥尔尼对视。 奥尔尼:? 琳达看着那眼睛,直觉那是属于一个善良的人,她终于控制不住蹲坐在地,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奥尔尼:“怎、么了,不,我是说,苏菲小姐,您为什么要哭泣?” 他手舞足蹈,但脱离了危险的环境,他根本不敢再直接触碰一个贵族小姐的身体,只好围在她身边,像一只狗熊一般跳起舞。 琳达哽住了,又憋不住笑来。 奥尔尼见她又哭又笑,没了头绪,坐下来,与琳达对视。 “苏菲小姐……” 琳达抽了抽鼻子,终于放开了挡住半张脸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 奥尔尼依然不明所以。 琳达:“我不是你嘴里的苏菲,这位先生……” 奥尔尼的眼睛霎时如同岩石一般僵滞不动了,随后缩了回去,将自己蜷缩起来,微微侧身不再正对着琳达。 仔细听还能听到他的絮语:“完蛋了……完蛋了……” 琳达下巴耸动,犹豫着还是开了口: “请您不要担心——如果是对那位银发金眸的小姐的话,我看到她了,乐队之中,有人带走了她。” 奥尔尼从双膝中抬起头,神色中依然僵硬,但眼中依稀有了一点光,他正要露出整齐洁白的大牙。 琳达笑道:“那是个一头黑发的家伙呢——” 奥尔尼的脑袋上方依稀飘出半透明的漂浮物。 琳达:“先生您怎么了!?” —— 长烛之下,火光开始摇曳。 洛温的双眼近乎变成完全的红色,她的脖子别扭地僵硬一瞬,混沌的眼珠看向一个心底一直念着的方向,手中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胸膛被一只手穿过,她吐出一口鲜血。 她将那只不知死活的手的主人抡了出去,在半空中那只魅开始散发出黑色的碎片。 “兰斯特……” “兰斯……特……” 在她视野的尽头,那人身上泛起的那层莹莹的白色光芒,多么温暖的力量,却会将她灼伤、灼伤—— 她与光明、温暖格格不入。 那么兰斯特手中的又是什么呢? 她需要答案。 洛温不再往源源不断的魅中心走去,她向着兰斯特的方向缓步挪动,身旁遍地的尸体还没有完全消散成黑色的碎片,每走一步,鲜血、尸体堵在她的路上。 沉重的呼吸漫过她的感官,她的手臂、大腿上的伤口已经停滞住愈合的速度。 从穹顶之上跳下的魅似乎永无止境,她得不停地移动不停地挥舞着疲惫的双手—— 一道喊声撕心裂肺一般响在她的左耳边,那道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愤怒、不甘。 对,当然是愤怒,当然是不甘。 这些魅死去的时候,都是这幅情绪——她也是,如果她死去在这里的话。 但不对,那道声音太近了、太近了。 “洛温——该死的,洛温!” 很熟悉……是谁呢? 洛温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一个人。 兰斯特站在未知而起的风中,四周的长烛开始摇晃,他的双眼开始颤抖,他看见了什么? 高台之上? 洛温移眼过去,那是一个瘦小的女性,黑色长发,紫色眼眸,她走近了,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仿佛她也是一只魅一般。 洛温的思绪正在燃烧。 不、她不能再靠近了,兰斯特会有危险…… 她愣住了。 兰斯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未知的女性靠近,直到他们几乎面对面,他没有动作,双手疲软,失去力气一般,只会看着那人。 第121章 黑发女性开口了,洛温试图捕捉住那道声音,为此一刻未停止的攻击都停了下来。 她的嘴唇张开,是什么字—— 洛温凝眉。 “洛温——!!” 一只手穿过了层层血雾,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卢卡恩的嗓音都快要沙哑。 洛温呆呆地转过头,试图抬起这只手,发现它已经彻底报废了,于是抬起另一只正在颤抖的黑色手掌。 卢卡恩掰过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压向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举起一只长剑猛地刺向她的身后,那只魅的喉咙暴露在空气之中,鲜血喷溅开,落了四周一片。 卢卡恩顾不上抹去糊进眼睛里的鲜血,重新掰过洛温的肩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焦距,眼角流下的血泪污浊了她半张脸,她失去反应,仅仅只会站着了。 “该死……” 他扯过腰间的一个布袋,将其中一直盛放的圣水倒在长剑上,剩下的圣水被他抛在半空之中,撒向了那一整片还在屠杀的魅。 一阵刺耳的嘶鸣声响成一片。 卢卡恩挥舞着剑,将失去意识的洛温扛在肩上,趁乱离开,大步奔向第三条通道之中。 经过那个熟悉的拐角,他的身子猛然僵住。 “谁?” 黑暗之中,仅仅一盏遥远的火把高悬在石墙之上,其下共有四人,其中两人正对着他,是奥尔尼还有一个银发的孩子,另外两个背对着他,是苏菲……以及一个黑发的家伙。 奥尔尼看见他,如同获救了一般,嗓音发着颤: “卢卡恩长官……” 卢卡恩缓缓将洛温放好,洛温僵直地立在原地,面对墙壁。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别那么紧张,卢卡恩……” 他回过头,一双黑色的眼睛十分明亮,与卢卡恩对上视线,却让卢卡恩面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起来。 “穆勒——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菲也转过身,一身的鲜血,目光中难掩惊惧,似哭似笑地望着他,叫卢卡恩刚刚收起的长剑转眼就又出鞘。 卢卡恩提剑走近,脚步飞快,长剑一横,落在穆勒的脖子上。 穆勒摆摆手,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别激动……” 剑尖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 苏菲:“卢卡恩,别伤害他,这些血不是我的。” 卢卡恩大口深呼吸着,被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他收回了剑,盘腿和他们一起坐在了地上。 奥尔尼十分有眼力见地起身让了位置,好让卢卡恩的死亡视线直直对着一脸该死的笑的穆勒,自己则是走到转角处将僵直的洛温拉住,好让她过来一点。 穆勒:“我可是拯救你们于水火之中,干嘛这个表情?” 卢卡恩的表情极臭。 “如果你没有撺掇苏菲的话,这句话会更有可信度一点。” 穆勒举起双手。 “是的,是的,这是我的错,但是我不过是帮助了她而已——是她自己本来就想这样做,我只是提了一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也和那个该死的、昏庸的、希瑞克也提、了、一、嘴!” 穆勒脸上的笑并未消散。 卢卡恩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扯住他衣领爆揍他的冲动,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我也在调查诅咒之源啊。” 卢卡恩移开视线,不清楚眼前的家伙到底说的话有几分真假,只道: “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死……” 奥尔尼打了个哆嗦,“所以,你真的是活人?不是鬼魂?” 卢卡恩无奈地扶额,穆勒笑眯眯地点头。 四周的空气似乎没有那么稀薄了,几人暗自放松了一口气。 这时,穆勒的神色却陡然严肃下来。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卢卡恩:“……差不多清楚了,这里就是他们国王佩里格用来挑选和制造魅的地方……” 他的声音顿住,穆勒的神色并未有丝毫放松。 “这里……是雪国曾经的祭坛,而你们刚刚见到的佩里格·斯林,呵呵……那张脸分明是……” “费伊——” “费伊……”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穆勒的神色陡然一暗,看向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琳达。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琳达:“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很长的走廊,尽头处的挂画上,就是他——” 苏菲:“但那分明是一群老头!” 琳达:“但那个人就是他年轻的样子……” 穆勒的神色放松下来。 “是的,那张脸是属于三百年前,一个叫做费伊·斯诺的人的。” 卢卡恩皱起眉:“斯诺?” “是的,雪国……王室。” 穆勒的发言仍在继续:“他不可能还活着,但是他出现在这里,只能证明一件事……” 卢卡恩的双眼在火光中闪烁,聚焦在那张开始扭曲的脸上。 穆勒的眼睛向下,呼吸急促起来,面上染上红晕,仿佛终日在地洞中搜寻,与老鼠、蜥蜴为伴的囚徒寻到宝藏一般,他的声音在瞬间带上癫狂的色彩。 “我找到了,被偷走的神明祝福……” 卢卡恩的声音放轻,似乎不想轻易惊扰他。 “那是什么?” 穆勒:“永生——哈哈哈哈哈!什么祝福,我该叫它诅咒!永生的诅咒!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十分癫狂,完全不压制音量,让卢卡恩的手指蠢蠢欲动。 在卢卡恩的忍耐到达极限之前,穆勒终于停止了笑,声音在一瞬间再次恢复平静。 “不用担心,这里不会有人来。” 卢卡恩的臭脸上写满疑惑。 穆勒:“你去过这条长廊的尽头吗?” 卢卡恩摇头:“我走了很久,都是一片黑暗,当时我无法走到尽头。” 穆勒:“那里是大祭司的墓穴,爱德华·涅,那个无药可救的可怜虫……这里被那个恶魔设下了混沌,你走不过去,没有人能走过去。” “那位在舞池里端坐的国王可不会过来,他害怕见到这个家伙,怕得要命……” 卢卡恩的声音艰涩,对他这番疯言疯语中有几分信息难以理解,只能问: “为什么他会对他害怕——” 穆勒突然瞪大眼睛,站起身来。 他长叹一口气,“我想起来了,你是卢卡恩,卢卡恩·诺瑟。” 坐在地上的几人抬起头看着他,不明白他又在干什么。 穆勒:“你嘲笑过我是个瞎子——” 卢卡恩:“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穆勒:“你们想去那个讨厌鬼的墓穴看看吗?” 他大步向前,众人慌乱之中,卢卡恩率先跟上。 穆勒的声音十分轻,近乎只有他一人听到:“爱德华,就是恶魔本身啊……” 第98章 尘封 斯林顿王都的巨大城堡内,往下绵延的阶梯之下,充满了另一个早已消亡国度的痕迹。 长烛环绕,香气氤氲扑鼻。 兰斯特身上落满了红色的缎带碎屑,他却无心拍下,双目怔然地看着前方。 前方,黑发女人露出微笑,那弧度让他熟悉中感到不寒而栗,她的声音带着久病未消的孱弱: “啊,看来你忘了,兰斯特……兰斯特·赫利……” 那瘦削到病态的纤细手指握上他的手掌,一双紫色的眼睛逐渐满上红,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像是哄睁着眼睛就是不愿意轻易睡去的孩子那般,讲述一本故事集、低喃细语: “你得想起来,即使母亲想让你忘却——” 兰斯特的瞳孔骤缩,头脑昏沉。 —— 窗外的月亮是——红色的。 一道温柔的男声响起:“是的,人们发现了这一点,但是却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繁荣一时的国度消亡,而后,他们的族人四处奔逃……” 小女孩的声音十分近。 “他们好可怜,他们能真的逃走了吗?” 被打断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一声柔和的笑,似乎被她这句疑问逗笑了。 兰斯特睁开眼,看见窗外的月亮,是皎洁的白色。 在他身旁,一个小女孩的后脑勺正对着他,而那道温暖声音的来源——那个一头黑色长发的男人正手捧着一本厚重的书,坐在他们的床边,露出微笑。 他漆黑的长发几乎落在地上,一双紫色的眼眸映着细碎的月光,有短暂的一瞬,兰斯特错将它看成了红色。 男人抓住小女孩伸出的溜上书页的手指,在手心里捏着。 “黑兹尔,当然……他们当然逃走了,如果他们逃不走,你们可不会出生——” 说着他的视线转向兰斯特。 “你醒了,兰斯特,抱歉,你的姐姐实在是不愿意睡觉……” 第122章 黑兹尔扭过头来,一张苍白的小脸,紫色的眼睛大大的,充满好奇的目光。 “抱歉,兰斯特,我保证我马上就会睡觉,你继续睡吧。” 兰斯特揉着眼睛,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掌,稚嫩,是一个孩子的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的……父亲。”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再睁开时,他坐在餐桌之上。 一个身形纤长的女性背对着他,那头金色的长发柔顺,她正忙碌着,随后,香喷喷的早餐出现在他的餐盘里。 她的眼睛湛蓝,仿佛天空那般;她的五官柔美中透出锋利,深邃的眉眼让她看起来总有点不怒自威。 兰斯特愣愣看着她出神,这是他自离开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村庄之后头一次看清母亲的脸。 他觉得自己正在流泪,但没有,而是蹙起了眉——他的母亲将一杯牛奶递给了他。 与他同样表情的还有身旁的黑兹尔,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扭头看向门口处终于出现的父亲。 女人叹了一口气,嘴角却是勾起的。 “爱德华,你一大早又去了哪?” 爱德华轻轻捻着指尖,又掩饰地藏在身后,却逃不过女人的眼睛。 她大步走近,抓住这个高了她半个头的男人的手,那只手十分苍白细腻,但十分宽厚。 这不是一张做重活的手。 但兰斯特抿着杯子里的牛奶,清晰地看到一条条磨破的红痕,甚至在母亲猛然撸起的袖子之下,小臂上也都是红痕。 爱德华:“别担心,奥菲莉亚……” 那双眼睛适时闪烁着迷惑人的光芒,让与他对视的奥菲莉亚生不了一点脾气。 “下次不需要再做这些事情……” 爱德华点头,十分温顺的模样。 黑兹尔一口将剩下的牛奶咕咚咕咚地喝完,对兰斯特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爸爸真没用……” 爱德华:“我听到了,黑兹尔。” 兰斯特眨着眼睛,并不回答黑兹尔的话。 兰斯特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忍不住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鼻尖还是弥漫着一股牛奶的香味,只是多了一些其他的味道,十分杂乱与臭。 他猛地从昏暗的棚屋内的草垛之上坐起身,棚屋门口处传来黑兹尔的呼喊声,他连忙连滚带爬地顺着草垛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黑兹尔推门进来时,棚子里的两头奶牛发出了迎接的哞哞声,兰斯特暗骂它们对自己从来不这么热情。 “姐姐……” 黑兹尔扶住门,双手叉腰,发出嘿嘿的笑声。 “嘿嘿嘿,兰斯特,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杂物堆——探险!” 兰斯特摸着屁股,呆呆看着她,不知道她在兴奋什么。 “爸爸会不高兴的。” 黑兹尔:“我不管,和我一起去!” 兰斯特怕了她,被她瘦弱的手拉住,只能顺着她的力气一起奔向屋内一角的房间内。 这间房间内并不见多少灰尘,但东西很多,有书房堆不下的书,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器皿。 兰斯特小心翼翼地站在中间的空地上,四处看去,不敢上前。而黑兹尔却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声音从古怪遥远的地方传来,闷闷的: “兰斯特!兰斯特——” 兰斯特被吓得惊起一身汗毛,扭头看去,却没在昏暗的杂物间看到黑兹尔的身影。 “在这!” 黑兹尔的脑袋猛地从一口青绿的缸中冒了出来,双手攀在缸壁上,布满了脏污。 她伸出手朝兰斯特挥了挥,跳起来想要攀上缸沿,看得兰斯特惊起一身冷汗。 “我出不来了,快来救我……” 兰斯特赶到缸边,与矮了他一头的黑兹尔对视,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乱动,我抱你起来。” 身为姐姐的黑兹尔停下了挣扎,对兰斯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兰斯特踩在杂物上,将黑兹尔从缸里弄了出来。 两人坐在缸边气喘吁吁。 黑兹尔: “为什么爸爸要留着这口缸,我们也用不到……” 她坐在一旁的杂物上,脚尖踢了踢这口缸,一阵晃动,杂物堆上方掉下一本书,碰地一声落在地上,两人看去。 那是一本十分厚重的书,外壳磨损过多,已经看不清书籍的名称。 黑兹尔拾起来,翻开第一页,一个古怪的环形图案,其下写着一些难以辨识的扭曲文字。 两个孩子的脑袋凑在一起,兰斯特从未见过那些文字,觉得这只是这画作的一部分。 黑兹尔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一页又一页。 夜里,黑兹尔在睡前,在父亲讲述故事时询问了那本书。 爱德华那双紫色的眸子暗了下去,窗外的月亮被他的黑发挡住。 “是吗……那本书,黑兹尔,谢谢你提醒我。” 兰斯特似乎看到,父亲的眼睛变成了红色,却依旧对他露出温柔的笑。 在被窝中,他的手紧攥住,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要赶紧进入梦乡,刚刚的直觉不过是错觉—— 梦中,那双血红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属于爱德华的声音变得古怪,温柔中夹杂着几丝怪异的扭曲: “你看见了吗,兰斯特……” 一睁眼,他的手正被一个人温柔地牵着。 奥菲莉亚一只手牵住他,另一只手挎上刚刚出门采购才会使用的篮子,此时他们站在村落的门口。 兰斯特感到不安。 “妈妈,好安静……” 奥菲莉亚被他的手紧紧抓握,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等兰斯特不安看去时,她眼中的惊惧还没能散去。 她松开兰斯特的手,蹲下身,对兰斯特道: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就会回来。” 那双蓝色的眸子澄澈,一如即往地澄澈,兰斯特却不想放开她的手,他想要紧紧跟上,但在母亲警告的目光中停下。 随后一阵巨大轰鸣声突兀地闯进他的脑中,他昏迷了过去。 在昏睡之间,他似乎听到了母亲艰涩的呼吸,还有仅剩的一两句絮语。 “是我的错,我的错……” 再次睁眼时,他躺在诺瑟公爵家中,花园下一颗苍翠的树下,从树下他站起身,伸了一个舒适的懒腰。 时间仿佛眨眼间过去了一个季节,草木泛黄,而他忘掉了过去,偶尔只能从梦中回想起一些碎片记忆。 —— 兰斯特深吸一口气,浓烈的血腥气息涌进鼻腔,他睁开眼,对上与他十指相扣的黑兹尔。 “姐姐……” 黑兹尔紫色的眸子瞪大一瞬,又古怪扭曲起来,那股怪异的弧度再次出现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弟弟——你终于想起来一切了。” 兰斯特皱起眉,他们已经分别太长时间,但记忆中黑兹尔可从来不会这么笑。 面前的高台之上,佩里格的声音响起: “很高兴你们可以重逢,真是令人感动。但是,黑兹尔,你能把手松开吗?” 黑兹尔有些不高兴,转过头却换上一张满不在意的笑脸。 “当然。” 她挽起兰斯特的胳膊,向王座走去,但兰斯特却没有跟着她一起往前走去。 她美丽的紫色瞳孔下是厚重的黑眼圈,依旧是十分脆弱的身躯,但在意识到兰斯特没有跟从她的意愿后,手臂上传来的力量陡然变大,兰斯特整个人向前趔趄一步。 黑兹尔:“和我一起去见见父亲吧,他十分想念你……” 佩里格的声音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黑兹尔,我要和你说多少遍,他已经死了!死了——” 黑兹尔转过头,看向高台之上那个面容扭曲起来的国王,空洞的眼中是万分的坚定,那种确信让人几乎要和她一起相信——那个已经逝世的人依旧还活着。 佩里格流下冷汗,紧握的拳头松开。 “随你。” 第99章 棺 穿过一层看不见底的黑暗之后,卢卡恩的心跳还不能平息。 “你是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亮起,他们一行人已经出现在一处密闭的石室内。 四周依然是他们曾在大厅内看到过那种长烛将这间屋子照亮。 屋子并不大,在正中心,摆上了一副诡异的棺材,棺材板不知所踪,其中躺着一个眉发皆黑的男人,他长长的头发将整个棺材铺满,四周围绕着一丛十分美丽的甚至透出圣洁气息的白色花朵,莹莹发着亮光,将他惨白的面容照亮。 琳达发出惊呼。 卢卡恩:“怎么了,你见过大祭司?” 琳达:“十年前他也长这个样子……” 其他人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围着屋内走了一圈,还在漫无目的四处乱看的穆勒。 第123章 卢卡恩:“你知道什么吗?” 穆勒停了下来,这才发现所有人正等待着他开口。 “他是女巫一族。” 他走近棺材,寻了一圈也没发现有地方可以休息,干脆坐在棺木沿上,隔着那丛花朵,爱德华的面容十分清晰。 “很帅的一张脸,不是吗?” 他伸出指尖,划过洁白的花朵,在那张闭上眼睛的尸体的眉骨上稍作停顿,还是没有触碰。 他回过头,对上四张面如菜色的脸,撇撇嘴。 “拜托,这老头子死的时候已经六十多了,谁看得上——” 剩余几人后退一步,苏菲扶着没有神志的洛温一齐退了一步。 穆勒嘴角抽搐。 苏菲:“你说女巫一族?女巫不应该是女性吗?” 穆勒:“你……” 他摇摇头,“你的身份可以常去的那座坐落在圣维洛斯的藏书阁,在第三区块的第三十五层,有一本有关赫利连卡近两百年的称呼变迁史,《称谓杂谈》那是……” 他侃侃而谈,又及时收住那句得意洋洋的尾音,轻咳一声。 “其中就写到,‘女巫’在大多数情况下,的确是只有女性,但这样一个近乎另类的人类族群偶尔也会孕育男性的生命……只是男性一般活不到成年,这是她们一族的代价……” 苏菲:“什么代价?好处说了,坏处呢?” 穆勒看了她一眼,咂咂嘴,摸着下巴思考。 “这样说来,好像没什么坏处——她们生来就拥有与魔气沟通的力量,与居住在森林深处的巫师为伍,可以以最美丽年龄的外表一直活到死亡。” 苏菲:“为什么我……” 穆勒摆手:“你别不知足——” 卢卡恩皱着眉看着两人的互动,意识到一点不同寻常,但此时有更加要紧的事。 “他就是外面那个黑发女人的父亲,我们得从她手里救出兰斯特……” 穆勒:“怎么救?” 卢卡恩被这句直接的询问哽住:“这具尸体……” 穆勒又开始放声大笑。 “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东西。” 他在卢卡恩的无所适从中收起笑,“卢卡恩,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人。” 他正要继续说话,突然眉头一皱,眼神直勾勾看着入口的方向,声音变低,飞快道:“来人了。” 但那个方向上只有一成不变的黑暗,仿佛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被吞噬一般,混沌一片。 首先出现的是一只黑色的靴子,随后来人整个踏进了这个屋子,瞧见满屋的人,一头白发男人的神色怔愣。 他身后陆续出现另外两人的身形,一个是浅金色的高个男性,正是卢卡恩挂在嘴边的兰斯特,另一个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性,一头黑色长发与躺在棺材里和坐在棺材上的那人如出一辙的黑。 佩里格:“你们怎们能进入这里的!?” 黑兹尔紧紧拉住兰斯特的衣袖,对上卢卡恩仿佛要吃人的视线,勾起一个嘲弄的微笑。 佩里格的怒火十分清晰地化成了他额角的青筋,他环视一周,在对上一人的面孔后眉毛凝住,不确定道: “你没死,杨乐天?” 黑色短发的青年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露出一个见到老友的微笑,声音却格外低沉,仿佛在念什么魔咒一般: “谢谢你,垃圾,我都快忘记我的名字了——但别用他的记忆说我的名字。” 佩里格的五官皱在一起,知道自己又受到身体记忆的影响。 穆勒:“太丑了,别皱成你袖子上那团褶子那样,他可不会这么做。” 佩里格捂住额头,记忆的混乱让他头痛欲裂。 “该死——我又不是那个亡魂!” 穆勒面无表情发出一声“啧”,没有人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的手,等人们回过神,他手中最后一点白色的余韵已经濒临消散。 而刚刚那个扯着嗓子叫喊的佩里格已经面朝下躺在地上,瞬息已经失去了所有声音。 穆勒的脚踩在那头发花白的脑袋上,眼看就要踩下。 黑兹尔终于松开了兰斯特的手,她大步扑上前,扑在佩里格身边,抬起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看着穆勒。 穆勒的脚微顿。 “有意思,你还有自我意识?” 黑兹尔的眼泪流了下来,无声回答着这个问题。 穆勒的手指微动,居然松开了脚。 黑兹尔不明白这个如同疯子一般的人和快要疯掉的佩里格的对话,但他没有杀死佩里格,这就足够了。 她的嗓音透着沙哑:“感谢您的……仁慈……” 穆勒收回视线。 身后众人的神色各不相同,都是对他的忌惮,就连苏菲也不例外。 只是很快,苏菲的眼睛瞪大。 “小心——” 穆勒没有回过头,伸出手,一团白光在他的手中凝聚,阻挡住身后猛然出现的黑色雾气刺进心脏。 “铮——” 他再次回头,回过头,黑兹尔抱着佩里格昏迷不醒的身体,紫色眸子还在不断地流泪,带血的嘴里还在絮絮地念着众人无法听清的语言,每念出一个字,她嘴边溢出的鲜血就多上一分。 穆勒眉心一皱,瞳孔放大。 “该死!” 他来不及再攻击这个不知死活的黑兹尔,猛地转过身。 那个纯黑棺木下方,一轮圆形的术阵正在泛着红色的光芒,一层光线浮起,构成术阵的小型圆环开始转动,那速度越来越快,周围平地掀起了一层激烈的气浪。 众人不明所以,被这古怪而起的风吹得只能向后退去,直到紧紧贴在石壁上,骨骼都紧紧压在石壁上硌得生疼。 站在原地不动的穆勒终于丢了一贯的轻松再次大骂出声: “该死!!” 他伸出左手,短发在渐渐强烈的气浪中翻飞,四周的光芒大亮,红光和白光融合、竞争、红色穿破白色的包封,又出现新的裂隙,墙壁之上,白光与红光混杂、旋转,四射—— 那团白光终于将那渐渐升起的红光完全包裹住,体积坍缩、再坍缩,直到仅有一颗宝石大小,悬停在半空中。 风陡然停住。 众人试图放下一直紧紧挡住刺眼光线的手臂,对面的穆勒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这时他才抽空看了他们一眼,对上苏菲那张懵懂又恐惧的脸、被兰斯特护在怀里十足狼狈的洛温、那个一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卢卡恩…… 穆勒的额角出现青筋,左手前端的皮肤开始龟裂,不住颤抖起来。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但无人能听清,只因下一秒,巨大的气浪伴随着天崩地裂般的声响传来,粉色的光芒铺满了整个石室。 “碰——!!!” 那颗宝石一般大小的能量体爆裂开来。 巨大的能量平息之后。 屋内众人睁开眼睛,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此时是最吵闹的声音。 穆勒躺倒在地,而屋内中心那个曾经的黑木棺材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十分平整的坑洞,完整地覆盖正中心方圆三米的距离。 苏菲颤颤巍巍起了身,她向那边走去,卢卡恩咬咬牙,起身,紧随其后。 兰斯特坐在地上,身上的伤口开始渗出血迹,他颤巍巍地举起右手,四周蓦然出现一层莹白的光点,落在众人身上,愈合着伤口。 众人一愣,但此时明显不是适合询问的时机,卢卡恩只能神色复杂地看了兰斯特一眼。 不远处与他们一行人相对的地方,黑兹尔呆呆地抬起头,那光芒也落在她的身上,平等地治愈着自己的伤口。 她大口吐出鲜血。 前方,穆勒猛地睁开眼睛,那些大量聚集在他身上的白色光点蓦然消失,将已经靠近、刚准备蹲下身扶住他身体放声哭泣的苏菲吓了一跳,连眼泪都憋了回去。 他摇摇晃晃坐起身,看向墙边坐在地上的兰斯特,目光复杂,最终只从嘴边挤出一句:“谢谢……” 苏菲蹲下身,眼泪差点流下来,小声道:“完了,神智不清了,卢卡恩,他居然还会道谢……” 穆勒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脸上失去表情。 卢卡恩嘴角翘起,轻声答应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那头奥尔尼单手扶着发麻的脑袋,目光呆滞,只能低声呢喃:“我还活着……” 一个娇小的身影扑了过来,一下扎进他的怀里,抱得死紧,眼泪鼻涕糊了他满身。 琳达大声哭了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呜呜呜呜……” 奥尔尼霎时只好安慰起这个胆子被吓破的贵族小姐,但又不知该不该伸出手轻拍,一只手挠着头,另一只手将落不落,被琳达一把扯下当作新的抹布了。 “咳咳……” 黑兹尔虚弱的咳嗽声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这时大家才发现她身上肉眼可见的伤口居然愈合了大半。 第124章 黑兹尔:“为什么、不杀我?” 她的眼睛无法聚焦,但众人都知道这句话问的是谁。 穆勒开了口:“黑兹尔……黑兹尔·涅,你还拥有自己的意识——” 黑兹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穆勒在卢卡恩的帮衬下站直了身体,伸手擦了擦嘴边的鲜血,看向黑兹尔。 “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没被彻底蚕食,现在的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可以控制的容器。” 黑兹尔唇边的鲜血又涌出一口,浸湿了颈边的衣服。 穆勒皱眉。 “你怎么回事?” 他刚刚明明也将这边纳入了保护的范围。 兰斯特的手再次伸出,一些零星的白色光点落在黑兹尔的身上,但无济于事。 黑兹尔笑了。 “兰斯特,谢谢你……不过不用了……你知道,我一直都很虚弱,能活过、十岁……” 她又吐出一口鲜血,这次带上了不明的黑色血块。 “是因为爸爸,他一直在向恶魔做交换——否则我早就该死去,从我们在母亲肚子里共同生长的那一天起,我早就该消亡……” 那些白色的光点还在聚集,但兰斯特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脱力,直到最后一团光点的落下,黑兹尔轻哼一声,像一声得意的笑,那是兰斯特最熟悉的、黑兹尔的笑。 黑兹尔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眼中的红光一闪而逝,她强迫自己坐起身,靠在一旁佩里格身上,对兰斯特的方向艰难出声:“兰斯特,去极夜——枷木,就在那里。” 随后她的脑袋一歪,从佩里格的肩头缓缓滑落。 穆勒:“她死了……该死!该死!!!” 穆勒像个疯子一样破口大骂,四处张望,想要用什么东西发泄自己的怒火,但四周都是石壁,空空荡荡,毫无东西。 他看向墙边的那人,霎时哑了声音。 兰斯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蓝色的眼睛正在下着雨。 第100章 坦白 风声传进洛温的耳朵里,她全身上下除了眼皮,没有一块肌肉还能动弹。 黄昏橘黄色的光线穿透老旧的教堂穹顶下方那一扇扇门廊,落在她身上,教堂的座椅躺着并不舒服。 她试着调动身体的力气,脸上凝固的鲜血噼啪干裂,拼尽全力,却只能用力地眨动眼睛。 “洛温……” 一道慈祥的呼唤声响起,就在门廊的方向,夕阳被阻隔。 是谁? 尤利西斯那张苍老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你看起来很疲惫。” 洛温眨动双眼回应着他。 “唔……似乎不止身体的疲惫……” 他发出一声宽容的叹息,问: “有想要询问的问题吗?” 洛温的嗓音沙哑,仿佛已一天一夜未曾休息:“当然,神父——” 她试图抬起头,被尤利西斯温柔的手掌轻轻摁住额头,重新躺了回去。 尤利西斯摇摇头,笑容逆着光线,看不真切。 “不是问我……” 洛温张嘴想要呼唤,睁开眼睛—— 陌生的天花板。 随后,细碎的浅金色发丝映入眼帘,一双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似乎已经等待多时。 兰斯特:“你醒了。” 洛温的睫毛微颤,扭过头去,伸出一只手,似乎畏惧光线一般挡住眼睛,那双翠绿色的眸子很快消失在她消瘦的手臂后。 沉默里,兰斯特的声音响起,声音微哑。 “我不知从何说起……” 洛温挡在眼前的那只手捏紧了,依稀可见她的牙齿紧咬。 不知从何说起,难道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吗?像他们以往许多次那般,什么都不说,得过且过—— 因为未来并不存在。 因为彼此从未想过未来是否存在彼此。 所有的一切都得等待“结束”之后再做打算? 但仅仅一个“结束”,就无法做到。 于是他们放弃沟通,放弃未来。 洛温深重地呼吸着,梦中醒来时,那种依稀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依旧残留在感官之上。 她放松下来,想要放下自己拒绝沟通的手臂—— 一个温热的触感先一步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的掌心因这轻触战栗,蜷起的手指被人微微拨开,随后那温热不由分说落在了她的掌心。 他正在亲吻她的手,像以往那般,依旧沉默又坚定。 她的手被温柔地拿起,兰斯特愣住了,对上一双盈满泪光的眼。 兰斯特深吸一口气,将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肩头,另一只手绕道她的背后,伸手将她从床铺上扶了起来,但却没有松开手,他们的面颊相贴。 他感到那温热的泪水贴上了他的脸颊,顺着两人交接的缝隙滑落在彼此的下巴上,滴滴答答往下淌。 洛温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让她近乎对自己的情绪感到陌生,眼泪愈演愈烈,直到胸腔都感到痛苦。 兰斯特轻拍她的脑袋,想扶起她的脑袋,让两人对视,却被洛温的手臂挡住,下巴牢牢地搁在他的肩头。 兰斯特的眼睛闭上,明白了此时她一定不想让自己看见自己的表情,只好伸出手搂住她的脑袋,好让她更舒适地靠在自己的肩头。 兰斯特:“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在昏睡的时间里,洛温想过很多种质问的可能。 兰斯特掌握的力量能够与斯林顿的大祭司抗衡,这份圣洁的力量到底从哪里来? 但她问出口的却是:“兰斯特,你为什么要成为圣光骑士团的团长呢?” 明明按帝国的现状,当时最有可能的任命者是卢卡恩,而他根本别无推脱的理由。 兰斯特是为了代替卢卡恩去死? 洛温不相信。 兰斯特的声音响在耳边,听起来闷闷的。 “……这是我亲自去国王那里求得的。” 兰斯特给他说起他从小的梦,梦里他黑色长发的父亲,喜欢讲述古怪的睡前故事;神情严肃,十分强壮的母亲,最后带血的颤音;一个瘦弱的姐姐…… 以及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他人口中,是一个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大公家的贵族。 直到他和父亲说起要学习牧师术法,大公严令禁止为止,他确定了一切。 “因为我得知道我的过去、我的血脉,我所拥有的一切从何而来……” “即使死去?” “即使死去。” 每当想起那道转身离去的金发身影,兰斯特感到痛苦万分,那就就是什么,为什么会被遗忘? 洛温的眼泪停住,她从兰斯特怀里起身,双手捧住那张脸,这才发现他眼下的青黑浓厚,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昏睡了几天?” “一天。” 洛温伸手轻抚他的下巴,胡茬已冒了出来,兰斯特微微仰起脸不让她继续碰。 “很扎手。” “不扎手。” 兰斯特轻笑:“你看起来好多了。” 洛温的手粘在那丛胡茬上。 “而你需要休息。” 洛温腾了块空地,兰斯特褪去外衣,顺从地躺了进去。 洛温的情绪平稳下来,道: “所以,那个黑发祭祀是你的妹妹,我记得曾经的大祭司也是位黑发……” “那是我的父亲……他们现在都已经死去了……就在你陷入昏厥的那段时间里。” 洛温顿住,靠在兰斯特的肩上,额头抵着他的心跳,感受到他沉闷的呼吸。 她的声音轻轻的:“那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兰斯特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头,将人往里带了带,他们面对面,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余地。 他蓝色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一点笑意,但很快又覆盖上一层冰冷的寒。 “我得到了,洛温,这让我很高兴……我还有一个亲人在世,真希望你们能相见,但现在却做不到—— 我的母亲叫做奥菲莉亚·赫利,她的母亲是……莉莉丝,帝国曾经的女王。” 这句信息极大的话让洛温一时大脑混沌,只能定定看着他略带疲惫的双眼,听他继续说下去。 在阿里休斯大陆漫长的文明史中,有一段已经被王都权势牢牢覆盖的时光,那个时代不过仅仅是三百年前,知道这段时间的人们称之为——圣临时代。 有两位非常亲近人类的神使降临了人间,进行人间与神明的沟通。 与此同时,人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发青年,与两位神明关系密切,他从神使手中学到许多术法,成为开创大牧师职位的先驱者。 圣临时代涌现出各种各样传奇的故事、神奇的人们,只是这些都被赫利连卡帝国的史书牢牢压下,成为了闲野杂谈的一部分。 王都中,圣里乡大教堂的藏书阁中,仅有几本被牢牢封在高阁之上的陈旧杂书中记载过那个时代的只言片语。 第125章 其他的史书,大多都已被烧毁。 至于为什么那段时光被赫利连卡的王室下令埋葬起来,大概只有亲身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人才会知道了。 而自那之后,神明的恩赐越来越少,牧师中除了拥有极强的天赋者,大多只能掌握最基础的能力。 洛温也说起自己的过去,有关自己在弗洛格的简单幸福的生活以及那个可怕的清晨的到来。 “班宁他找到了诅咒传播的媒介,是枯萎的青木。” 他的世界太小了,小到出现的每个变数都清晰可见。 兰斯特:“我能看到青木上存在着类似花粉一般的东西,和被诅咒的人们身上的类似。” 洛温笑道:“真是作弊……” 兰斯特忍不住赞同,“不过得濒死才能看见……” 洛温手指微缩,“……是第二次联合清剿时那种程度的濒死吗?” 那间在记忆中不断摇曳在风雪之中的木屋依然在她心中无法轻易抹去,兰斯特流下的鲜血将床铺浸湿,那伤口贯穿了他腹部,内脏清晰可见,每每回想到那个画面,她便想再一次确认眼前人是真正活着的。 兰斯特点头,抓住她试探着摆弄他衣角的手,让她感受到自己体温的存在。 洛温的眉眼压下:“但医者不自医……” 兰斯特:“是一个梦救了我,我见到了我的祖父。” 洛温的瞳孔震颤,进入梦中的相会,为什么这么熟悉。 但兰斯特的话语还在继续:“你没有看到我的父亲的棺木……在他的棺木中摆放着的花朵,一种十分圣洁的白色花朵,叫做‘岑白’,那是一种能够穿越梦境与现实治愈的神圣花朵,我因此而活了下来。” “他们怎么会拥有那种花朵?” 兰斯特眉头皱起:“这个问题,我们得问问仅剩的那个人了……” 对上洛温迷惑的目光,兰斯特道:“佩里格·斯林,斯林顿的国王。” “这个时候,穆勒应该都已经问清楚了——” “等等,你说……谁?” “穆勒……”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洛温陷入恐惧的眸子,兰斯特紧皱起眉头,意识到其中的问题。 —— 斯林顿城堡的深处,地牢中,光线昏暗。 佩里格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已经习惯了入眼的黑暗,他再次闭上眼,脑袋靠回墙上。 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你还睡得着?” 佩里格的眼睛都不睁开:“你还要怎样,用圣水浇我?” 穆勒后退了一步,站到火光照亮的范围内,一双黑色的眸子中毫无情绪。 “不了,你根本就不害怕这种东西——你已经没有痛觉了。” 佩里格捏紧手掌,听到这句话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斜着眼看过来,锋利的眼神。 穆勒冷笑一声。 “现在知道害怕了?你该感谢我!” 佩里格迅速出现在牢笼边缘,双手被木铐锁住,但他还是坚持用双手握住牢笼,即使双手发出炙烤一般的烧焦味道。 “你最好闭嘴,小子……” 穆勒闻声笑了起来。 “你可别开玩笑了,这个世界上,能叫我小子的人,都已经死去了,即使是你脸上的这个家伙,也没资格这么叫我。” 他笑够了。 “你得清楚,我也不想看到你,但是我得提防着你……的身体。” 佩里格目光仿佛毒蛇一般冰冷地注视着他,让穆勒越发确信起来。 “我得确保你在被侵蚀的那一刻,彻底将你销毁。” 佩里格缓慢后推进黑暗之中,那双面孔几经变换,眉目间一会透出几分温柔,一会而透出几分狡黠,一会透出几分冷厉,最后变换成一双坚毅又清冷的神色。 他的嗓音无限接近穆勒记忆中的那人:“我期待着……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我的好兄弟……” —— 与此同时,斯林顿王都城堡之中,一间温暖的会议室内,光线明亮。 守在门内的两侧士兵战战兢兢,梅林无奈,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了,转向屋内另一个姑娘,问: “卢卡恩呢?” 苏菲趴在桌上,并不回话。 梅林:“苏菲小姐?” 苏菲抬起头,一双金色的眸子不住颤抖,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明显失败了。 “他正在接应援军……” 梅林皱起眉,但还没等他询问什么,从一侧的阶梯处走出两人,正是兰斯特与洛温。 兰斯特迎面走来,对梅林道:“感谢您,卡莱侯爵的慷慨帮助。” 梅林:“那只是他们对曾经的帝国之花的怀念,不过……” 他想起沿途中那些看着他带领那些军队毫无阻隔入城时,一双双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的眼中满是对新王朝的期待,对新政的渴望。 兰斯特:“不过,你的确打算接手。” 梅林牙关紧咬。 “我不行,我是一个回不了头的人,我是一个魅。” 在兰斯特身旁,洛温的声音还带着点虚弱。 “他们曾经的国王也是一只魅,这日子过了可不止短短的一年,也许,五年前起就如此了。而且,我们不正是在寻找解决诅咒的方法的路上吗?” 洛温的目光中没有半分杂念,她说的是事实,也对此深信:“难道你觉得我们一定会失败,诅咒一定会让你死去?” 梅林失去了辩驳的理由。 他回过身,看向自己身后的那扇门,再往回走,是斯林顿王都城堡的大门,所有人看见他这头银蓝的长发,目光中只剩怀念。 他的母亲,那个诞生在这里的公主、疯掉的灵魂,她的血脉重新返回了故土。 第101章 镜花 会议室内,苏菲呢喃着什么,坐在她对面的穆勒垂下眼,看着面前的桌子,陷入思考。 穆勒:“他们还有多久到——” 正这时,从会议室一侧的阶梯内走出两人,一男一女。 兰斯特牵住洛温的手臂,带她出现在会议室内。 洛温与穆勒对上视线,随后,洛温对穆勒微微弯腰,是一个礼节的姿势。 穆勒的嘴角抽搐。 “你可别这副以德报怨的样子,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 洛温:“当然,但是我依然得感谢你。” 穆勒:“……最烦你们这些一本正经的人。”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俨然是等待剩余人到达后才会再开口了。 梅林对眼前的画面不明所以,闭目养神间,眼前出现那个在边境独自在家的妹妹,听到自己说要领军北上时的惊恐。 那时候瑞亚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扒住他的大腿。 “哥哥,我不想当女王——” 梅林的额角青筋直颤,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放心……我放心不下。” 突然,苏菲开了口,满嘴的颤音,梅林不得不睁开眼。 苏菲:“穆勒,这不一样。” 穆勒:“什么不一样?” 苏菲变换了语言,音节清脆,字字清晰。 那是……华夏语。 “我说过,我的攻略记录里,真结局里,没有这段——从我来到北境后的这一段。” 穆勒抱住手臂,面色毫无起伏,同样用华夏语回到: “当然、当然,你说过的那么几段结局,我都听过。” 苏菲:“但真结局是我打出的第一个结局——” 穆勒:“……” 苏菲的话语中近乎带上神经质,她的语速变快:“我说过,兰斯特一定会死……” 穆勒皱起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另一道声音加入了这场在旁人听起来更像是所谓的“牧师语言”的会谈之中。 洛温咬着清晰的相同语言,颤着嗓子开了口:“兰斯特,为什么会死?” 苏菲的眼睛猛地瞪大,她控制不住地开始深呼吸,瞳孔骤缩。 “碰——” 门被一人大力打开,卢卡恩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他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正想抱怨一两句那些难以应付的斯林顿贵族,被苏菲这副模样吓得什么都忘了,连忙跑过来将人搂住。 “深呼吸,苏菲,呼吸——” 苏菲连咳带喘,终于平静下来。 她的目光一直死死黏在洛温脸上,平息后,她的嗓音十分沙哑: “你……我早就说过,你就是变数,你是唯一的变数,你根本就不该存在,不该存在……” 这句话是用阿里修斯大陆通用语说出的,在场所有人听懂了,于是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 卢卡恩深吸一口气,捏住苏菲的脸颊,逼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你是不是想起那些噩梦了,那些都是你的幻想,苏菲!你得清醒过来……你从来都没有加入过圣光骑士团,更别提被他们杀死——那些都是你的噩梦!” 第126章 穆勒的声音十分平静:“卢卡恩……” 卢卡恩听到十分粗重的呼吸,他的手猛地放开,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而眼前的苏菲更是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害怕。 兰斯特叹了一口气,起身向他走来,卢卡恩这才意识到那沉重的呼吸声是自己身上发出的。 “卢卡恩,上一次我自寻死路时,看到青木上那些粉色的花粉,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身上沾染的数量……和魅身上的数量也差不了多少了。” 卢卡恩看见自己的手指正在泛出黑色,更别提他此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毁灭欲望。 他想要质问,比如质问兰斯特为何不早一点告诉他,却突然意识到,即使告诉他,这件事也没有逆转的余地。 兰斯特按住他的肩膀,一股温和的气息缓慢灼烧着他的皮肤,他感到那股气息正在迅速灼烧,带来十分猛烈的疼痛感。 “你要学会适应了,哥哥……” 卢卡恩的表情在这阵痛苦中扭曲起来,但很快他低下头。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再次抬起头时,眼中闪现的红光已经消失,手上的黑色鳞片也消失殆尽。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上了兰斯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背,轻声道了句谢。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苏菲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开始重复呢喃:“不对、这不对,不对,我失败了吗?但没有提示……我失败了吗?” 穆勒:“苏菲,我和你说过,那都是假象——那根本就不是‘系统’,你也根本没有经历过你所认为的那些失败结局,那些只是祂编造的梦境……” 苏菲不做声了,脑中的那个系统见此情况已经彻底失去了动静。 明明是以“乙游攻略”的系统,现在她正在进行的攻略任务目标却已经更换了“阵营”,在她所经历的前五场攻略循环中,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隐藏结局……是吗?” 无人回应她。 洛温的声音拉回她的神志,那是一口已经不太流利的华夏语: “苏菲,这个世界,不是一场游戏……” 穆勒也接到:“但是它的确快要崩坏了,我们才会被拉过来,进行改写世界线。 循环是时间倒流——要花费的能量实在太大了,但祂可没那么多能量了……你身上的那些记忆,最有可能的来源是‘推演’,这是祂最擅长的事。” 他盯着苏菲发着颤的双眼,似乎要确认她眼中没有半分动摇: “你仔细回想,那些你和我、或许还有卢卡恩说过的那些故事,细节你有清楚过吗?” 苏菲坚定地点头,像是在水中抓住了什么浮木一般,她摁住自己的太阳穴,仔细回想。 “第一个世界,是我经历的唯一‘真结局’,十分顺利,攻略兰斯特这个青梅竹马,在圣光骑士团一路北上,我就做到了,结局是……我杀死了他,作为献祭与交换,那个黑色影子说——我拯救了世界……” 一阵沉默里,洛温皱起眉,她并不怀疑兰斯特对苏菲的关心,如果没有她的存在,这份感情也应该如此水到渠成。 但是…… “如果你真的拯救了,那为什么……你还有接下来的循环?” 苏菲定住。 洛温:“你的每次攻略,都是兰斯特吗?” 苏菲摇头,“每次都是不同的角色,第一次是兰斯特,随后是菲尔丁,我没能阻止他半路异化,他杀死了我;然后是穆勒……” 穆勒抬起眼。 苏菲摇摇头,“在王都时,他就莫名其妙杀了我……” 洛温咽了咽口水,“然后呢?” 苏菲:“然后是班宁,他很疯狂,杀了很多人,兰斯特将他杀死后,我也异化了,我……自杀了。随后,这就是我的第五次循环,我的目标是……” 她的视线落在那边已经平息下来的卢卡恩身上。 洛温:“每次你都加入了圣光骑士团吗?那么,你记得圣光骑士团招募时,专门用来面试贵族的房间吗?” 那是洛温成为副官的起点。 苏菲顿住,“是在……” 她深挖自己的记忆,但那些她曾十分相信的记忆构成的画面却如同流水一般,每当她想要紧握抓住其中的一丝一点,它们便从自己的手中滑过,不留痕迹。 那些记忆,是构建在水中的城市,仿佛有,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片幻象。 一旁旁观多时的穆勒开了口,敲下定论:“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推演。但她说得没错,洛温……你的确她口中的变数。” 洛温紧皱着眉。 穆勒:“我不确定这个世界到底在推演中毁灭了多少次,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从不后悔夺走你的‘系统’,否则我就会死去。甚至……如果有需要,苏菲身上的‘系统’我也会夺走。” 苏菲一颤,似乎知道了为什么在第三个循环中,自己和穆勒表现好感后,直接进入了下一个循环。 这个人真的会杀死她,因为她绝不会交出她的系统——她得回去,这是系统提出的交换条件。 梅林:“你们三人的会谈可以结束了吗?” 三人一愣,对上剩余三人无奈的神情。 穆勒清了清嗓子:“结束了……” “说回原来的话,你们接下来,要抓紧了。” 卢卡恩:“‘你们’?你不参加?” 穆勒:“我得留在这里,守着那个即将被恶魔侵蚀掉全部意识的佩里格。” 洛温:“恶魔……究竟有多可怕?” 穆勒抬起眼,看向她。 “它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认出那就是恶魔,它和人类息息相关,吞噬人类的一切,感情、意识、躯体……以你最熟悉人的面孔,吞噬人的一切。” 长桌安静下来。 兰斯特:“黑兹尔说,那颗树名叫‘枷木’的树生长在极夜,枷木……就是诅咒的源头。” 他说这句话时看的是穆勒。 穆勒点头,没有多少疑虑。 兰斯特:“从一开始我就十分好奇,穆勒大牧师,你好像没有姓氏。现在,你沿路上提供了那么多一般人都不知道的消息,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你好像都知道。我听到佩里格喊你的名字……” 他的舌头艰难地重复那个古怪的音节:“杨乐天,你究竟是谁?”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穆勒。 卢卡恩摁着额头,即使现在已经转化成了魅,但他可不在乎这些。 “我必须得声明,穆勒,你得说实话,即使你救了我们的命,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不想再死一次。” 苏菲:“他是穿越者,我是,洛温也是。” 系统在她的脑海中发出一连串的警告,她习惯了这道古怪又活泼的声音,只是皱起眉默默忍受。 “穿越者……” 梅林皱起眉,剩余两人的眉头和他一样紧皱。 “那是什么?” 洛温长叹一口气,站起身,给了兰斯特一个安抚的眼神。 “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的、漂泊的灵魂。” 第102章 结界 穆勒在漫长的沉默里叹了一口气,冗长的岁月里,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有的人对他展露笑容,和蔼可亲;有的人对他不屑一顾,觉得他如同他一头古怪的黑发一般让人生厌;有的人小心翼翼;有的人对他怒目而视;有的人对他表示爱慕;有的人对他充满好奇。 以往他是怎么对待这样对他过去紧抓不放的人的? 大概是—— 他扯出一张熟悉的笑脸,想脱口而出一句不着调的话语。 比如扯到卢卡恩脖子上那道经年的伤疤已经开始愈合,调侃他变得更加俊美招人喜欢;比如扯到双目无神的苏菲身上,用三两句吓唬她让她跳脚;比如扯到一旁全程皱眉试图消化理解的梅林身上,说他即将成为新的国王,要积极和赫利连卡建交;比如扯到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总是狼狈不堪的洛温身上,说她……他叹了一口气,发现没什么好刺激她的;最后是兰斯特—— 穆勒对上兰斯特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又清澈,他牙关紧咬,还是闭上眼睛,背靠了回去,认命地开了口: “我是第一个远东人,第一个从异世来到这里的灵魂,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拯救你们的世界…… 教堂里如今还在流传的那些术法,都是我改良的。 我认识你的祖父,兰斯特。” 三句话落了地,众人的反应各异。 梅林依旧不明所以,苏菲的眼中满是震惊,卢卡恩的后槽牙都快咬断,兰斯特感到熟悉的心悸,洛温即使感到震惊,但面上的神色依旧很淡。 他来自……三百年前的圣临时代。 穆勒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长叹一口气。 “真没想到……这就是欧利文的选择吗?” 第127章 并不在意满室的寂静,穆勒继续道:“时间不等人,兰斯特,你现在就得动身——” 卢卡恩:“你是说他一个人?” 穆勒扫视过去,眼中没有多少情绪。 “首先,我没理由奉陪。其次,你们也根本做不到奉陪——极夜有三重结界,我只进去过其中一次,但没能进去最后一层……” 屋内众人想起了他手中那抹近乎瞬发的白光,如果说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进入早已失传的上古结界之内,恐怕……只有这个自称活了三百多年的穆勒了。 如果连他都进不去…… 穆勒:“我走不到第二层的终点,就已经死去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对那次死亡的记忆仍感到恐惧,指尖正不住颤抖着。 “极夜深冷的海下,封锁着地狱的入口,那只不知因何醒来的恶魔,那里更像是……祂的胃。” 兰斯特:“你为什么会死去?如果你死去了,那么现在在这里的……” 穆勒闭上眼。 “五十年前,大陆上流行的诅咒,是让人腐烂。我在踏进第二层时,双脚已经成了一滩烂泥,我只能看着那道远处的微光,然后死去——至于怎么活过来,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们。” 他的面孔开始扭曲,显然是想起来什么不堪的记忆。 洛温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说,诅咒的力量会在其中不断变强?那么我可以去吗?我已经是一个被诅咒者——” 卢卡恩见状皱起眉头,正要应声。 穆勒:“当然,但你得保证,在彻底异化后,你还能清醒……” 看见她那双坚定的眼睛,穆勒睫毛微颤,又猛然眨动双眼。 “你会死,一定会死。” “我知道。” “你听不懂吗?你去了,就一定会死!但是兰斯特可不一定——” “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我,无法回到过去、你会彻彻底底消失,所有你珍视的一切……都会消失。” 洛温轻轻拿开了兰斯特放在自己手上的手掌,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站了起来,看向穆勒: “你的系统给你的‘奖励’是什么,我猜猜……你说过,你得回去,你得回到现实中去。你现在依然想吗?” 穆勒不易察觉地短暂愣了一下,答道: “当然!” 洛温轻笑:“但是我那个所谓的系统,给我的奖励,只是‘活下去’。” 穆勒从她的眼中清晰地意识到,“系统”对他们内心渴望的洞悉,而此刻的洛温,似乎对“活下去”这个曾经的目标已失去了把握。 他仿佛看到一只努力向上伸出的手。 深陷在乌黑的泥泞之中,那双眼睛是唯一的亮色,她的眼里装满了渴望,是对生的渴望,还是存在的渴望?又或是她根本不明白这份渴望的意义,而仅仅只是想要被看见? 他陷入长久弥漫在他脑中不可祛除的幻象之中,仿佛能看到她的未来—— 洛温却并不在意他目光中的不定,还在继续,声音清浅,却让人感到她宣誓一般的决心: “无论你们是否让我去往极夜,无论你们将我的身体束缚、让我的大脑陷入沉睡,只要我重获自由,我将会一直往极夜而去。 无论风雪、无论沿途的魔兽,直到我死亡,我才会停止——我不能放任自己眼睁睁看着终点却不靠近。 我已厌倦了任何等待。” 死亡,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次也没有将这个词与自己联系起来过吗? 并不是。 但为什么这个词从眼前这样一个目光坚定的女人身上说出时,他们会感到战栗呢? 是为她的勇气歌颂? 是为她的自大嘲弄? 是清楚地意识到她已决意去死而悲痛? 还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这样做? 兰斯特的嗓音沙哑:“不,洛温,你得呆在这——” 洛温在那道绝望的声音中终于缓慢转过身来,在意识到自己眼中的情绪甚至比他的绝望更甚时,她的指尖微颤,只好闭上眼睛对他露出微笑。 “兰斯特,相信你也十分清楚——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不走到终点,即使我活着也如同死去。我只能这样做,没有别的选择。” 寂静之后,卢卡恩的嗓音也嘶哑起来: “极夜,很遥远,他们在短短七天内怎么能赶到?” 穆勒此时已收回了怔愣的目光,道:“我会亲自送你们去,但仅此而已。” —— 极夜边界,风雪极大,人们刚张开嘴,吸入的冷空气就让人窒息。 来到这里的,除了长桌上的六人,还有其他数人也赶到。 穆勒并不说话,只手摊开,走在前方,突然消失在雪地里。 其他人即使震惊,此时也只能紧闭上嘴,随着他离开的方向向前走去。 下一刻,如同进入了梦境一般。 风雪全都停住,温度回升,天色却蓦然暗了下来。 洛温抬起头,天空之上,是夜的极光与长眠在此丝毫没有移动的星辰。 而脚下的冰面,在仅仅十米开外的地方就如同深渊一般断裂掉,那是……水面。 漆黑的水面倒映着天上的极光,没有风的侵扰,水仿佛镜子一般。 其他人开始脱去厚重的长袍,穆勒却已经向前走去,他身上从来没有那些累赘。 那水面承起了他,他在水面上自由地行走,头顶和脚下都是绚丽至极的极光,一圈圈水纹在他的脚下荡开。 他孤独一人走进这如梦境般的世界里,让众人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此刻他几乎和这极夜融为了一体。 走之前方的穆勒脚步却突然停住,似乎在等待他们赶上。于是兰斯特握住洛温的手,剩余几人也一起向前走去。 水也托起了他们,平静的水面上水纹交汇、冲撞、抵消、扩散。 穆勒抬起了头,这是与记忆中相同的景色。 又来到这里了……好久不见,布什莱尔。 卢卡恩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穆勒,还愣着干什么,你不是说很急吗?” 随后他的肩膀被轻拍,穆勒没有转身,将卢卡恩的声音与自己怔愣的反应甩在身后。 穆勒:“当然、当然很急,跟紧点。” 随着越走越远,世界只剩下天空的极夜,与脚下的极夜,来时的冰面已消失在回望的黑暗中。 不过多时,穆勒带领他们穿过第一层结界,依旧是一层看不见的墙壁。 经过那层粘滞的墙壁后,众人的行动变得迟缓起来,身为魅的几人呼吸困难,眼中的红色反复出现,几乎将他们的头脑挤占的恶念让他们痛苦地扶住脑袋。 洛温微微摇晃一瞬,继续向前走去。 班宁看着前方那道身影,勉强自己跟上。 随后,卢卡恩也重新抬起了脚步,苏菲拉住他的手借力起身。 穆勒并不在意这些非要送行的人,毫无起伏地说道:“跟上,马上是第二道结界。” 他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几十米开外,回过头。 而这道结界更加粘滞,几乎将进入其中的人们身体与灵魂进行撕扯,一种十分浓厚的混乱气息充斥着人们的每一口呼吸之中,让神智不断跌入无边的混沌里。 在安稳踩到水面的那一刻,洛温耳里控制不住出现耳鸣,视野也开始变形,她看到许多记忆中不断闪回的血色画面,耳旁听到各式各样曾见过的、不曾见过的咒骂、尖叫、奸笑。 兰斯特耳朵、眼睛、鼻子都冒出汩汩的鲜血。 这一次,卢卡恩彻底失去力气,单膝跪地,被同样痛苦万分的苏菲搀扶着,他呼吸紊乱至极,依旧坚持开了口: “兰斯特,我走不了了,在走下去,我的脑子就不是我的了……” 兰斯特转过身。 卢卡恩:“我和父亲一直都会在王都,等你回去,你的传奇、你所知道的真相……我们等你回来讲给我们听……” 卢卡恩的手臂垂下去,靠在苏菲肩头,额角青筋暴起。 苏菲沉默地与兰斯特还有洛温对视了一眼,眼中的情绪复杂,但她很快收回视线,只默默看着卢卡恩,不再移动了。 她不想回家了,这里就很好了。 她也不想死去,她也不想卢卡恩死去。 所以,拜托了,兰斯特…… 拜托了,洛温…… 不一会,紧跟不放的班宁也停下脚步,他冲着那个远走的背影大喊: “洛温——” 洛温并不回头。 “你是不是很后悔,没有杀死我……是不是很后悔,来到我们家?” 洛温的脚步顿住。 “我很后悔,没能杀死你,但,遇见你很开心,班宁。” 班宁的脚步踉跄,还想再往前去,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涌入许多嘈杂的声音。 第128章 那些过往的记忆不断冲刷着他的神智,他的嘴边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悲泣。 这时,从结界那头,一人姗姗来迟,踉跄一瞬,浅蓝色的长发垂落在地,摔个个结实。随后他爬了起来,鼻血将半个下巴打湿。 但没有新的人再进来了。 眼看班宁七窍流血,向前一步跌倒在地,依旧向前爬去,梅林的声音无奈响起: “够了,班宁,别再往前走了,如果你这次真的想死在这,我不会阻拦了。” 班宁面朝下躺在地上,梅林听到他在哭泣,他叹了口气,忍着疼痛将班宁拖了回去,和苏菲一起守在离第二结界最近的地方,举目四望却找不到出口。 只好目送着剩下的三人远走,留在原地等待。 穆勒走在最前方,开始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在这样广阔的地方回荡开,却十分清晰。 “三百年前,我们就发现这里,布什莱尔执意进去,我没跟上他——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后悔。” “五十年前,我第一次进门,但那时候的诅咒是将人类的血肉当作养料,我没能走到这里……” 他停住了,面前依旧空无一物,但兰斯特隐隐感到,眼前存在的未知之门。 穆勒突然道:“你很奇怪,洛温,到达这里,都没有完全异化——果然,我还是很讨厌像你这样的人啊……” 他后半句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一如往常只是一句随意的调侃。 接着他继续道:“这次的诅咒,祂更加贪婪了,不止要人类的血肉,祂还要人类身上的一切,意识、情感,就仿佛,祂也想成为一个生来痛苦的人类一样。” “你们走吧,我只能到这里了。” 兰斯特用目光询问着穆勒。 穆勒:“你能使用牧师法术,应该能看出来,我身上的能量已经很孱弱了……” 似乎担心仅仅通过说话解释无法让他看清自己身上的问题,他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周身的能量波动十分紊乱,在抵抗这里诅咒侵蚀的同时,他也在不断破除结界。 他也开始感到吃力了,轻轻咳了一声,双眼微微合上。 穆勒:“我并非不想走进去,五十年前、甚至是三百年前我就想这样做,但是……我身上的能量已经不够了…… 夺走了洛温的‘系统’,也只是让我这副躯壳能稍微逆转一段时间。 我不能保证我进入后,还能否再出来。所以,交给你们了。” 洛温浑身一颤,看向他,但穆勒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睁开眼。 一股气浪散开,穆勒伸出手,不住颤抖。 洛温与兰斯特并不说话,向前走去。 最后一刻,洛温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这个曾经无端恐吓过她的男人。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称自己为准大学生的网瘾少年,他说他叫杨乐天,说他不拿走她的“系统”就再也回不去,说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谎言—— 穆勒露出爽朗的微笑,双眼还是微微合上的状态,就好像……他已经看不见了。 第103章 世界 洛温感到自己正在下坠。 她睁开双眼,这是一个无止境下坠的未知黑暗空间,伸出手抓不到任何东西,身边的兰斯特消失了,她成了孤身一人。 不知下落了有多久,眼前的黑暗急剧扭曲,涌入的一团团白色将整个空间挤压。 洛温感到自己的身体与神智连同黑色一起被不断挤压着,混沌之下,她昏厥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十分熟悉的纯白,她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脚掌,赤足踩在一方纯白的空间之中,身上洁白的长裙明显不是自己进入极夜穿的那套…… 她摸上自己的头发,齐肩的黑色发丝滑落掌心。 这里是……纯白领域。 洛温抬起头,一望无际的白色里,一道夹杂着电流声的呆板声音响起: 【好久不见,洛温。】 洛温面上丝毫没有波动,那声音里窜出几缕电流的杂响,更像是某个人的轻笑。 一只猫出现在洛温的脚踝处,还是那只奶牛猫,轻蹭着她的脚踝,洛温不为所动,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真的看得见什么一般。 终于她开了口:“好久不见……但我该怎么称呼你?系统?神明?” 那道响彻整个空间的呆板声音消失,伴随着一声轻笑,从前方朦胧的白色雾气之中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孩子。 祂的身形矮小,一头浅绿的齐耳短发,一身同样洁白的连衣裙,赤足走出来,分辨不出性别。 祂的声音稚嫩,却透着股平静:“初次见面,洛温……你还是这么犀利,我姑且算是半个神明。” 洛温眯起眼睛。 这位神明可和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竟然是一个如此幼年的模样。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但此时却只能道: “好久不见……” 神明微笑点头。 下一刻,纯白的空间荡起如水一般的涟漪,浓重的墨绿色波纹一圈圈荡开,将整个世界晕染。 直到他们出现在一片深黑的空间之中,一颗巨大的树木静静地悬浮着,散发出洁白的微光。 它的叶片是纯白色,由团团莹光凝聚,洛温隐隐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它的根系由健康的深褐色蔓延至下方的纯黑。 洛温与祂一起悬空在这方天地里,显得十分渺小,比一片树叶都更小。 她抬眼看着这颗无风自动的树木,感到长久的宁静与安息,心头涌起怪异的感觉,直到演变成了一种直觉——这里的时间是暂停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显化。 那些仿佛夕阳下水面上粼粼波光般波动的叶片,偶尔闪动着细碎的光芒,有那么一刻,洛温感到万分的熟悉,仿佛有什么在强烈地吸引她,告诉她那是她的来路、她的归途、她的终结与安息之地。 一道声音打断了她近乎沉沦的思绪: “这是我。” 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 “你是……一棵树?” “当然,我是一棵‘树’,世界之‘树’。” “你不是神明?” “嗯……我也被称作神明。” 她艰难地挪开视线,终于问出了口: “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那颗巨大树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响,而眼前的孩童发出轻笑,两相交融。 “你想问什么?是为什么你会从异世前来这个世界?是为什么会出现在纯白领域?还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颗树前?” 洛温并不回答,只看着祂,直到祂笑得眯起的眼睛重新睁开,看向她为止。 那双翠绿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万分的坚定,这是祂最喜爱的一双眼睛。 于是祂开了口。 “洛温,极夜第三层结界里充满了恶魔的气息,你的意识被完全侵只需要不到十分钟,但你还不能死——” 洛温的呼吸顿时停住,而眼前的孩子还在继续道: “你可以叫我‘预知’,我在神界的名字是图门·预知,和其他神族不同,我是一个没有翅膀的神明,祂们认为我是畸形的新生天使。 而我,是这个世界,初生的意识—— 在它快要消亡之际诞生的、初生的意识。” 说着,祂又露出巨大的微笑,似乎对自己的身世感到满意,风声穿过那丛树叶,一阵又一阵沙沙声里,洛温的发丝也被这一阵未知的风吹起。 她感到战栗。 图门站在那颗在深黑空间中唯一发着光的巨树身前,闭上眼睛和巨树融合在一起,像一块图腾、地标、符号。 风声里,洛温突然知道了那些发光的叶片究竟是什么。 那是这个世界的生机,它们由世界的“变化”滋养。生活在世界的每一个个体,因“变化”的存在,而具有完全未知的未来,因为不可预知,世界存在。 图门:“你明白了吗?” 洛温明白这是祂灌输给她的“知识”。 “是的……但为什么我现在‘还不能死’?” 她对死亡并无恐惧。 话音刚落,她所站立的平台迅速往下降去,他们一起向下坠去,直到来到那颗巨木的根系处,洛温这才发现,那抹弥漫在根系的深黑并不是这片深空的一部分,而是巨木本身的根系颜色。 这片仿佛焦土一般的根系正在破溃,下端被未知的黑暗侵蚀、同化成了黑色的腐木,掉下的细小碎片脱离了悬空的本体,向下缓缓飘落,落进下方无尽的黑暗中去。 那些由上方树叶输送而来的莹白光芒汇聚成涓涓细流,一路向下流淌,滋润着每一寸巨树的纹路,却在接触到这些焦黑的根系的瞬间,暗淡无光,成了碎片的一部分。 洛温回过头,正想要向图门发出疑问,却看见祂浅绿的短发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长至脚踝的发丝,已是白发。 第129章 祂向前走去,走进这片交叉缠绕的焦黑根系之中,洛温跟上,在一片漆黑中拨开这些触感古怪的黑色根系,努力跟上前方那道小小的身影。 直到眼前出现一片温暖的莹白光芒将漆黑的根系之间照亮,那是这片焦黑之中唯一的亮色。 预知:“这是仅剩的一条根系,是……” 祂抬起眼看向洛温,“是你所在的这个世界。” 其下散布着细小的莹白根系,似乎还在生成新的变量,预知抬手,将其中的分支修去。 “我现在做的,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保护这支仅剩的变量,同时希望——这支变量能带来最后的希望。” “自我诞生起,未来就在不断坍缩。 最初我根本毫无办法,直到我窥见了你们这些其他世界的人类,我尝试将你们作为变量引入这个世界,根系的腐烂停止过短暂的时间,随后是加速的腐烂——我实在太过稚嫩了,能做的仅仅如此。” 图门抚摸着那团莹莹的光芒。 “洛温,很抱歉将你们拉进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之中……你是我最后拉入这个世界的变量。说实话,你并不合格……但十分合适。” 图门站在莹白的光线下,看出洛温的迷茫,问道: “你想要这个世界毁灭吗?” 洛温摇头,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当然不。” 这句话仿佛是一句开关,亦或是一句同意。图门又笑了起来,仿佛一个真正的孩子一般: “谢谢你,来自异世的灵魂。” 他们所站之地爆发出强烈的风来,洛温抬起手臂挡住眼前猛然掀起的风,再睁开眼时,她重新回到了那片纯白的世界里,眼前出现一片熟悉的浓雾,是纯白的颜色,她从未见过这样颜色的梦境。 图门出现在洛温的身侧,道: “以你熟悉的方式去吧——帮助人们破除梦境的困扰,只是这一次你要进入的是一个神明的梦境。” 祂的手轻轻推着洛温的背,那触感转瞬即逝,却出乎意料地十分温暖。 洛温向前走去,还是充满疑惑,回头问:“神明……也会有梦吗?” 那会是什么样的困扰? 图门眨着眼睛。 “当然。放心,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场漫长的梦境里。但请一定要记住你是谁,以及究竟什么时候是真正的醒来……” 我是谁? 洛温深吸一口气,大步踏进那团雾气之中,只最后说到: “图门,我会努力做到的,谢谢你……再见。” 她的身形消失在那团洁白的雾气之后,图门脸上的笑容还在,眨眨眼睛,低声道出:“错了,洛温,应该是——永别了。” 祂微眯着眼睛,一头白色长发又缓慢变成了浅绿短发,不知祂突然感知到了什么,顿在原地,敲敲脑袋,消失在了原地。 —— 阿里休斯大陆的天空上方,无尽的洁白云层之上,一道与苍穹融为一体的结界后,藏着一片静谧的领域。 进入其中,只有一片又一片悬浮在半空的土地与建筑群。 这里没有黑夜,没有季节的更替,来往其中的是身穿洁白长袍的神族,背后那对巨大的翅膀扇动,祂们滑过天空时像离群的鸟儿一般,自由地穿梭在恢弘的建筑群之间。 这片领域之中最中心也是最大的浮岛之上,一栋直冲天际的尖顶巨型圣殿大厅内,绘满彩绘的英石地面毫无嵌合的痕迹,整栋建筑仿佛是雕刻一般构成,看不到砖块的结构。 站在最下方的地面上,抬头往上看去,是镂空的穹顶,穹顶有一道如螺旋一般的支架延伸至地面,将上方的空间划分。 一些神族张开巨大的翅膀在上方盘旋着,在螺旋上短暂停脚,而后飞进上方一层层沿着大殿内壁建造的回廊上。 每一层的回廊墙面上绘制着各式各类的门扉,那其实是一个又一个小型传送阵,通过那层结界之后,是每个神族的住所。 而最上方的一层回廊里,回廊的直径已缩减至一栋房屋大小,在回廊的两条对角线上没有那些紧密相连的门扉,仅有四扇门。 这四扇门,分别对应四个地方—— 战争、生命、智慧、死亡之神的住所。 死亡之神已成为了地狱恶魔的群首,祂的住所早已成为了神族的禁忌,被打上了禁止入内的枷锁,如同一道警示的标识,存在在这片画壁群上。 而智慧之神,在两千多年前的神魔大战中不幸死亡,祂的住所早已空置。 图门没有翅膀,但依旧可以飞行,沿路的神族们看着幼小且没有翅膀的祂,纷纷露出怜悯的神情。 “图门,你又要去找战争吗?祂最近并不开心……” 预知一看便知,这些神族隶属生命,充满稳定温和的能量,天生具有治愈他人的能力,共情让他们面对他人的苦难从来做不到视而不见。 祂微笑点头,落在了最高一层的回廊上。 那名神族收起了巨大的翅膀,手臂扶住顶端的螺旋停稳了,继续说道: “祂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经常出门了,我是说……自从莉莉丝安死去之后。你千万不要和祂提起莉莉丝安……” 预知停住,露出微笑,对那名神族道: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欧利文还没出来吗?” 神族脸上露出一丝悲悯:“我想是的,战争还不能原谅他。” 预知点了点头,走向了结界之中,留下那个神族露出困惑的表情。 进入他人的门,一定需要那位神族的同意才行,但图门却自由地穿了过去,仿佛没有那层屏障一般。 “祂就这么……进去了?” —— 晴空之下,在一座巨大的浮空岛屿上,青草遍地,一座又一座白石堆砌的长廊相互连接,将草地中断。 图门径直飞过这片仿佛陷入了循环重复中的白石回廊。 随后,一丛又一丛断壁残垣出现在下方的青草地上,那是神魔战争遗址的遗迹,被战争搬运了过来。 经过这一丛后,是一片杂乱的白石方碑。 图门停住,降落下来,在青葱的草地里步行,绕过一个又一个方碑,在最中心那块最大的方碑处停下。 这块洁白的方碑上刻着“智慧之墓”,整块墓碑比成年的神族还要高大,而这里普遍的方碑大约只有祂这么高。 祂伸手停留在这块墓碑上,试图感知什么—— “图门。” 战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祂终于感知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但似乎并没有动身过来的意思,仅仅发出遥远的声音。 “你又来了……不要乱碰那些墓碑。” 图门不再停步,向前飞去,穿过一层薄薄的雾气后,一个由白石堆砌起的圆亭出现在眼前。 那圆亭的顶端已经出现裂痕,下方由九层环形台阶将圆亭架在高处,四根毫无雕花的空白长柱将顶端与下方的圆亭连接。 战争坐在圆亭内,手臂搭在栏杆上,闭着双眼,并不想睁开眼睛或是迎接来人。 祂是一个外表显形为男性的神族,一头红色的短发,俊美的脸庞上眉心紧皱着。 祂的声音透着沙哑: “你又不经过我的同意闯入——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图门,即使你是一个新生的神族,理应因无知而得到宽恕,也不能这样多次违反规定。” 图门并不回答这句话,走近了一些,坐在距离祂不远处。 “瑞斯,你最近依然感到疲惫吗?” 瑞斯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瞳孔凝视着孩童模样的神族。 图门对祂露出微笑。 下一刻,瑞斯的眼睛重新闭上,那股审视的视线突然中断下来,祂的脑袋支在拳头上,迅速陷入了睡眠之中。 只剩下图门坐在圆亭内,忍不住晃着双腿,浅绿色的短发不受控制地变长,落了一地,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发尾不断蔓延开来。 祂开心地沐浴着阳光,然后道: “瑞斯,这里可真破,你可真念旧……” 第104章 亲爱的莉莉丝安 瑞斯·战争清晰地记得,那是在神魔大战演变到白热化的阶段、第四十六场战役的那一个长昼。 “瑞斯!那有个新生的天使——” 祂停下手中沾满鲜血的剑看去。 这里是神界,而那个已经背叛他们走向黑暗的死亡之神带领那些恶魔突破了他们的结界,这场战役正是激烈的时候,却在此时诞生了一个新生的神族。 神族的诞生十分没有定数,几乎在神界的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出现新生的神族,白色的羽翼将新生的神族包裹住,形成一个在半空之中悬浮的茧。直到遇到第一个同族后,茧接受到类似的气息,缓慢打开翅膀,新生的神族将成为那一族的天使。 但眼前的那只新生的天使白色的羽翼已经打开,那是个显形为少女的神族,金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眸,但祂背后的翅膀仅有一只,另一只翅膀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断裂的骨头还在滴着鲜血—— 第130章 瑞斯听到身边的神族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断翅!” 瑞斯在一瞬间就意识到这究竟是谁干的,祂大吼一声:“赫莫!” 不远处,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祂巨大的黑色翅膀展开,不停扇动着。 “瑞斯,你还是这么容易激动,我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新的生命了——你该高兴才是。” 瑞斯:“别用你那种邪恶的力量玷污天使一族!” 祂手中的长剑发出刺目的白色光芒,气势万钧地斩了过去,撕碎了那道黑色的身影。但来到这里的不过是赫莫·死亡的一道虚影,祂的满腔愤怒化作了斩杀恶魔的力量,很快将这座浮空岛上入侵的恶魔杀灭殆尽。 祂飞落了下来,此时费利嘉·生命已经在那个新生的天使旁,伸出一只手为祂疗伤。 费利嘉长长的水蓝色额头发垂落,曾经由白石砌成的雄伟建筑已成了一片废墟,瑞斯走近,将祂的长发拾起搭在祂的肩头。 费利嘉轻声道了谢,开口问那少女模样的天使:“你的名字是?” 新生的天使在诞生之初就拥有各自的性格、显像,也会拥有自己的姓名,那是世界赋予祂们的,不会轻易更改。 少女的声音冷漠异常,蓝色的眸子里情绪极浅: “……莉莉丝安。” 费利嘉轻皱眉头,意识到眼前的天使在被发现时起,面上就丝毫没有情绪的波动。对于天使一族,翅膀是十分重要的器官,不仅可以用来飞行,更是祂们防御、甚至是美丽外表的一部分—— 掉下一枚羽毛都会让很多天使心痛不已,更何况这显而易见被撕裂下来的血肉。 祂的面上居然毫无痛苦之意,就仿佛…… 费利嘉神色暗了下去。 在天使一族中,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断翅的情况,因此没有神族知道断翅究竟对于一个天使意味着什么,而翅膀之于祂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来看,似乎眼前这个新生的天使,被带走的并不只有一扇美丽的翅膀,还有与祂神魂相连的一部分——比如情感。 这些思索只在一瞬间,祂压下心中所想,扶住断翅天使,好让祂站起身来,说道: “你的翅膀一时半会还无法复原,跟我们走吧。” 瑞斯:“但祂是死亡一族……” 费利嘉看了祂一眼,于是瑞斯不再说话了。 时间悄然流逝,一百年过去,战争仍在持续。 莉莉丝安作为一个新生的天使,却在战争上极具天赋,没有神族能否认这一点。 但祂的归属却成为禁忌的话题——祂属于死亡一族,但却跟在瑞斯身后,击杀那些恶魔。 直到那天的到来,终结之战。 恶魔们即使有陨落的死亡之神的统领,依旧无法战胜神族,他们节节败退。 最后一战,说是战场,却更像是一场他们最后能见到阳光的苟延残喘。 瑞斯照常冲锋陷阵在最前方,神勇非常,连杀了好几名赫莫手下的大魔族。但很快祂察觉到了不对劲,在以往战役中一直在祂身边放冷箭的赫莫没有出现。 祂去了哪里? 等瑞斯赶到时,一切都迟了。 赫莫杀死了帕尔卡·智慧,在这场战争的最后时刻。 帕尔卡孤零零地躺在被鲜血浸湿的白石广场上,这里是以往他们聚集举办会议的地方,充满着神圣的气息,此时却沾染上神族和魔族的鲜血,将温暖圣洁的白石,染上血色、魔气、濒临死亡的味道。 赫莫发出满足、癫狂的笑声。 而躺在地上的帕尔卡轮廓开始模糊不清,祂看着那个黑色翅膀的天使,道: “希望这么做你能开心一点……” 赫莫的翅膀和笑声一齐收住,走近,将长剑再次贯穿帕尔卡的心口。 “……闭上你的嘴吧。” 帕尔卡很少睁开眼睛,祂说看到的东西太多,会让祂感到难过,但是祂始终难过。 瑞斯控制不住,举起手中的圣剑,满脑子都是帕尔卡曾经对祂说的那句: “不要太在意其他事物,无论是你的同族,还是恶魔,亦或是人类。” 其他的事物? 眼前的帕尔卡难得睁开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眼睛,沉郁的颜色。 祂像是一颗沉默的树,却生长在这片浮空的结界之内,没有与天空相融的勇气,似乎永远都在思念着一片不存在的踏实土地。 在祂头顶的哪片一成不变的晴空之中,不知祂又看见了什么,脸上的神色变得温和又释然。 祂看了过来,瑞斯感到自己捏住圣剑的手正在颤抖。 帕尔卡的声音轻轻传来:“莉莉丝安——” 祂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似乎没了力气,只留下最后的微笑,重新看向上空,仿佛这片蔚蓝就是祂时刻思念的深褐土地一般,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神也会死吗? 当然,瑞斯见过太多神族的消亡。 从他还是一个刚加入战争的新生天使开始,一直到自己成为了这一族的领袖,再到如今成为神族前进的方针,他花了很长时间来面对祂们的离开,只是每一次都无法做到释然。 眼前的帕尔卡很快变成了一团莹白的光点,轰然消失在白石之上。 是啊,神明之死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将力量重新归还给这个世界罢了。 但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是帕尔卡呢? 瑞斯手中的剑柄被捏出不堪重荷的裂痕。 赫莫感受到身后升起的强烈杀意,发出冷笑。 此时战争已经结束,而祂无疑惨败——但也不尽然,祂至少还是杀死了一个祂一直都看不顺眼的家伙。 巨大的能量波动从身后传来,赫莫猛地侧身,狼狈地接下瑞斯的那一剑,吐出一口鲜血。 浸满鲜血的黑色长袍已不堪重负,鲜血滴答而下,和一旁帕尔卡留下的鲜血混在一起,让祂皱起眉头,鲜血的相融让祂感到不适。 接下这一剑的赫莫就此站在原地,紧皱着的眉头也放松下来。 而瑞斯的手中的剑依旧紧握,仿佛下一秒就会毫无征兆地挥出,祂依旧毫无挪动的意思,似乎打算就此接受瑞斯的怒火。 赫莫:“够了,瑞斯,你不会愿意真的杀死我的——” 瑞斯感到心脏仍在剧烈跳动,心里升腾起强烈的想要杀死眼前人的欲望,但是最后关头,祂手中的长剑还是放松下来,碰地砸在两人之间的白石里,溅起大片碎片。 赫莫看着那把剑,嘴角微微抬起,这样强大的战争,却不是个完全鲁莽的混蛋,多么可惜。 如此想着,但祂的声音里充满了谈判的冷静:“我可以答应你们的条件——” 瑞斯眉心蹙起,祂们从未进行过商谈,这条件的来源是…… 祂瞳孔骤缩,意识到这份条件大概是帕尔卡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这个古怪的家伙总是自说自话,为他人安排一切,即使到了祂死亡的前一刻,还在这样做。 赫莫:“我会带走神界、人界的所有恶魔,返回地狱中去,不会再出来。相信我,你们需要我这个地狱的统领——我可比那些只懂嗜血与斗争的恶魔好控制多了。” 祂看向瑞斯金色的眼眸,仿佛那真心是一句不会改变的承诺一般,但任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个家伙为了所谓的自由,连天使的身份都能放弃,已经成了祂自己口中的“恶魔”。 祂所说的任何话都不再可信。 况且,现在祂的身边空无一人,那些魔族将领大多已经死亡,现在就是杀死祂最好的时机…… 几番权衡,瑞斯金色的眼睛不断闪烁,最终手中的长剑不再闪烁光芒,同时将双眼闭了起来。 赫莫的脚步声一瘸一拐地走远,随后是一道并不平稳的气流声响,祂飞走了。 瑞斯睁开眼睛,走到帕尔卡消失的地点,发出低声呢喃: “莉莉丝安……” 祂留下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如何,莉莉丝安是个好孩子…… 祂转过身,在白石广场的尽头,浑身浴血的莉莉丝安呆立在那儿,不知看了有多久。 莉莉丝安背后只有一只翅膀,此刻微微蜷缩着,是悲伤的姿态。 按费利嘉的话来说是……祂的翅膀还没完全死去,只是被偷走了。 莉莉丝安的性格十分古怪,似乎透着几分不通人性,缺乏表情和感知情绪的能力。但无疑,祂的战斗天赋极其强大,如果没有赫莫插手,祂本该属于战争一族。 瑞斯长叹一口气,走近呆住的莉莉丝安身旁,道:“战争结束了,如果你不想再跟着我,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莉莉丝安:“那我应该去哪?” 瑞斯意识到祂连这句话的话外之音都听不懂,一道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 “莉莉丝安,跟我们走吧——” 祂转过身,四周渐渐围拢过来一片神族,祂们也都刚刚结束了其他地方的战斗,被这里巨大的能量气息的消弭引起的波动所吸引。 第131章 神族在死亡之后,都会散作原始的力量,重新回到世界里,每次这样的波动出现,祂们都知道这是又一个同族的离开。 此刻祂们围拢过来,意识到那些弥散的能量巨大磅礴,是属于智慧之神的力量,都陷入到漫长的悲悯之中。 那道清冷声音的来源正是在水蓝色长发的神族之后,一个纯白长发、面容干净透着温柔的神族。 祂的翅膀很宽大,看起来已经有一定年岁里,是跟在费利嘉身后很久的大天使欧利文。 这位神族是整个神界出了名的老好人,喜欢帮助他人,无论是神族还是……人族。 他是个难得的亲近人族的生命族天使——即使祂们的主神费利嘉是个中立者。 瑞斯没理由拒绝祂的提议,欧利文是个十分好的选择。 祂们对视一眼,瑞斯又看向沉默的费利嘉。 而这个看似温和的神明却丝毫没有看向祂的意思,在空中扇动着巨大的翅膀,面上并无表情,只看向那团正在弥散能量的中心,任由身边的视线一次又一次落在祂的身上。 瑞斯伸手将长剑放回手掌内,不再打量费利嘉,只对安静的莉莉丝安道: “现在战争结束了,你也是时候好好休息,学着做一个普通的天使了。” 莉莉丝安:“你们,不需要我了吗?” 瑞斯眨眨眼睛,不明白祂为什么这样说。 莉莉丝安单侧的翅膀彻底收回,近乎指尖蜷缩的举动,让祂意识到问题。 还没等祂回话,欧利文已经从上方飞了下来,翅膀扇动的风引得两人回头。 欧利文那张温和的脸上永远都是温和的笑容:“莉莉丝安,我们当然还需要你——需要你和我们其他神族一起享受即将迎来的平静生活。” 祂侧脸对瑞斯露出一个稍显狡黠的眼神,瑞斯挑挑眉,抱着手臂,肩膀放松下来,对莉莉丝安沉声道: “是的……莉莉丝安,希望你能尽快忘记战争的残酷与鲜血,融入平静的神族生活中去。” 欧利文伸出手,莉莉丝安定定看了一眼瑞斯,让瑞斯心头一跳,祂不由自主对祂微微点头,随后断翅天使这才将手放进了欧利文的掌心。 失去了一边翅膀的天使可以飞行吗? 在莉莉丝安出现之前,没有神族知道,但现在祂们知道了——当然可以飞行,那速度极快,丝毫不比他们这些拥有完整翅膀的天使慢。 瑞斯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看着两只天使飞走,随后四周前来哀悼的天使们也纷纷离开,只剩下祂与费利嘉两人。 费利嘉终于落了下来,走进这遍地的鲜血里,一双深绿色眸子看向瑞斯,嘴里说道: “战争,到处都成了废墟。” 瑞斯:“修缮的事情我会开始安排。” 费利嘉:“我说的不止是神界,还有人界。” 瑞斯有点惊讶地看向祂,费利嘉却依旧没有多少情绪,只道:“我只是提上一嘴,欧利文整天都在说人界的惨状,让我一定要和你提上一嘴,但我想,这不过是多余的。” 瑞斯闻言看向祂们离开的方向,费利嘉已经蹲下身,伸手捻了捻那滩正在变成莹白光芒的血迹,显然已经没了交谈的想法。 瑞斯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这件事一早就在祂的计划之内。 人间在神界与地狱的中间,在进攻的途中已被恶魔侵蚀得不成样子。 但究竟由谁去执行这项帮助人间的工作…… 费利嘉起身了,面上依旧看不出多少情绪,翅膀打开,正欲走。 瑞斯:“祂们,去往人间,如何?” 费利嘉的翅膀打开,巨大的翅膀近乎遮挡住瑞斯头顶的所有光线,祂并不回头,对这句话的反应也不过是淡淡的一句:“如您所想,我会告知祂们……当然,欧利文会很开心的。” —— 一晃人间几千年过去了。 莉莉丝安晃晃脑袋,从屋檐上跳了下来,落在欧利文身边,欧利文早就习惯她这个突然从高空跳下的习惯。 两人已经来到人界多时,这已经是他们来到人界的第十五次。 与以往的短暂停留不同,这次他们并不会马上离开——欧利文找到了可以为人类做的事,得到瑞斯的默许后,在人间长久地停留着。 此时王朝更替,他们降落的国土如今被叫做赫利连卡帝国。 王都外的一片森林之中,人们为神明修建了神殿,延续人界现在最流行的教堂式建筑群,四周都是由洁白的砖块累积起的建筑。 这片建筑群坐落在一片草场的中心,距离稍远的地方,便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在建筑群的后方,有一个特地修建的高塔。 即使在森林之中,但通往王都的大道修建得十分宽整,也从不缺人气。 欧利文坐在庭院的一角,看着人间的书籍,那是一本游记,由一个见多识广的吟游诗人编写。 被突然从屋顶降落的莉莉丝安打扰也并不生气,只是头也不抬,继续翻动着书页,问:“怎么了,你又觉得无事可干了吗?” 回答他的是莉莉丝安凑过来的脑袋。 她似乎对自己正在看的书充满了好奇,只是欧利文知道,这不过是这孩子又想引起他注意的手段。 尽管如此,他在内心叹了一口气,耐心地开了口: “这篇故事说的是……” 他语句清晰地说了起来,和那些充满拗口修辞和难以看清断句的原文相比,他嘴里的故事显得那么生动有趣。 莉莉丝安却渐渐走了神,只能感受到欧利文的声音。 欧利文:“所以你猜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莉莉丝安闻声抬起脑袋,与他对视:? 欧利文笑了,知道她果然没在听,轻轻推开她的脑袋,说:“好了,今天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或者新认识什么人吗?” 莉莉丝安这才安分下来,回答欧利文的话: “杨乐天带我见了他新交的朋友,那个人叫费伊·斯诺,来自赫利连卡帝国北部的国家,雪国。” “那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个王子。” “长相?” “和你很相似,欧利文。” “……嗯,性格呢?” 莉莉丝安不说话了,但看向他的眼神里清晰地写着:依旧很相似。 欧利文乐了,“那我得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类。” 莉莉丝安跟在他身后,道:“杨乐天说你们会很聊得来。” “是吗?” —— 圣里乡大教堂后方的花园里,绿植在圆形花圃中茂密生长,投下一大片清凉的阴影。 阴影下,杨乐天坐在一个头发雪白的少年身前,忍不住打量着他。 费伊经不住打量,放下了手里的书,无奈地看了过来,蓝色的眼睛里只有无语。 杨乐天摸摸下巴,眼神惊喜:“没错,就是这个眼神!” 费伊叹了一口气,继续看起书来。 杨乐天的声音却让他不堪其扰:“我说你别看那些无聊的大陆历史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直接讲给你听——” 费伊不为所动,“那些都是你知道的,我得自己也清楚才行。” 杨乐天坐在石阶上,腿不守规矩地翘起搁在另一只腿上,抖了抖,双手放在脑后,躺了下去。 费伊不看他,道:“地上很脏。” 回答他的是杨乐天哼起的古怪小调,再一看,他连眼睛都闭上了。 费伊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捏得更紧了一点。 那些拗口的大陆通用语是雪国难以接触的文字,他来到这里的头一个月,几乎都把自己锁在屋内学习文字,慢慢才有了自主开口的能力,这已经是老师们争相夸赞的天资—— 但是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少年,自三年前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留下了一则则传说。 其中就有一项是:他作为一个只身远渡重洋来到阿里修斯大陆的“远东人”,在短短的一星期内就彻底学会了大陆通用语。 更别提他的其他各种学习天赋。 在神使还没到来前,作为帝国盛情款待的贵客,他拥有了进入藏书阁的机会,两年内,就将那三层楼高的藏书阁上上下下翻看了一遍。 曾经有人并不相信他的夸张说辞,特地前去藏书阁的角落找到一本快要腐烂的书,没想到他真的说出了这本书的大致内容。 在神使到来之后,他不知如何缠着那两位神使,开创了牧师可以使用的法术。 天才不过如此。 从门廊走出两道身影。 费伊仔细看着书,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杨乐天一翻身,立马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来人喊道: “就知道你会来——欧利文,还有莉莉丝安,下午好!” 费伊捏着书页的手一抖,将这页纸撕开一个小口,抬起头去,对上走在前方的那张俊美非凡的脸。 第132章 欧利文笑着看向嬉笑的杨乐天,又低头看来,清越的嗓音道:“嗯,的确很像。” 费伊双目只能定定看着他,这个为世人敬仰的神使欧利文,他快速眨动双眼,缓了缓,扯出近乎相同的笑容: “非常荣幸见到您,欧利文大人……我的名字是费伊·斯诺,是从雪国而来,特地赶到赫利连卡进行学习的,希望未来能在这里学习到造福人们的牧师术法。” 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少见,只是贵为一国的王子,这还是第一人。 欧利文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所生长的那片土地一般,生长出了一颗坚定如冰石的心,开口道: “不用叫我大人,叫我欧利文就可以。不过,你说你来自雪国?” 费伊不动声色将书合上,掩盖住破碎的纸张。 “是的。” 欧利文:“那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地方——” 事实上,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十分封闭的国家,欧利文曾经和莉莉丝安踏足过那片土地,被当作异端赶了出来。 因此欧利文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向一旁的莉莉丝安。 而莉莉丝安一直都注视着他,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丝毫没有延迟地对上欧利文的目光。 她也在欧利文带笑的声音里嘴角微微勾起,接住他的话,道:“听起来的确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欧利文:好吧,这孩子又没想起来。 他转过身,目光鼓励着费伊继续说下去。 费伊咽了咽口水,视线微微挪移,打量着站在一起的两位神使,开了口: “雪国……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们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雪花会覆盖一切,悲伤或者喜悦,生命或者死亡,阳光会融化一切,带来新生。” 欧利文露出微笑:“我似乎能够看到你眼里的世界,那应该是十分美丽的。总之,欢迎你不辞远途来到这里,我们传授给人类的术法,当然也欢迎你学习。” 此时正值下午时分,坐落在阿里修斯大陆南部的赫利连卡王都正值四季分明的暖春,阳光和煦地落在众人身上。 费伊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里就是雪国谚语里的“阳光”。 他露出由衷的笑,“感谢神明的慷慨!” —— 藏书阁里,总有烛台也照不到的高处或者角落。 这日,莉莉丝安坐在高高的梯架上,翻开一本,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又放了回去。 她面色平静地翻看了一本又一本,直到一直平静的眉心都皱了起来,在又打开一本后,终于缓缓松开。 “碰——” 她将书合上,放在怀里。 “碰——” 她从高处跳了下去。 “咳咳咳咳……” 落了地,一声声咳嗽近在咫尺,是十分熟悉的声音。 莉莉丝安扭头看了一圈,最后发现坐在地上的费伊。 他似乎是正好经过,又正好差点被她的快速降落命中,四周溅起的灰尘让他不住咳嗽。 莉莉丝安:“抱歉,我没有发现你在这里。” 她犹豫着伸出手,被费伊毫不犹豫地攥紧,借着力道起身,依旧止不住咳嗽,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费伊:“这块区域很少有人来……我记得大部分的书籍都是些残破不全的野史。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莉莉丝安将那本书楼在怀里,找到了书,她似乎有一点开心,但就连开心都十分薄弱,让人难以确认。 “我在找一本书。” 费伊的呼吸平复了下来,四周微弱的烛火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追问的勇气,这是他平时绝对不会问出的问题:“是给欧利文找的吗?” 莉莉丝安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费伊的嘴角飞速上扬,又被自己的手掩饰住,他答非所问: “他喜欢这类书?” 莉莉丝安没得到答案也不恼,只点头。 “他看的那本残卷,一直没有找到续集,现在找到了。” 费伊放下了手,鬼使神差地,他露出一个微笑:“我也很喜欢这些书。” 莉莉丝安愣了愣。 费伊的声音还在继续:“莉莉丝安,你也喜欢这些书吗?” 莉莉丝安眨了眨眼,在这样相似的目光与疑问前难得晃神,道:“我喜欢,欧利文讲的故事。” 于是费伊的笑容变得更大了。 —— 圣维洛斯进入夏季,天空总是湛蓝无比,没有白云的遮挡,整片大地时常处于过度的滚烫之中。 欧利文从神殿后方的长廊中苏醒过来时,花园里的绿草如茵,正是个寻常的午后。 他很久都没有睡眠了,神族并不常睡眠,但并不代表祂们不需要。 他从躺椅里坐起身来,忍不住伸展一会,却发现又一点不对劲。 这里太安静……不,更确切地说,是少了一个总会在他苏醒时呆在他身边守着的天使。 莉莉丝安…… 欧利文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莉莉丝安了。 最近一段时间杨乐天那孩子缠着他学了几个新的术法,正在练习。 杨乐天特地将莉莉丝安邀请去——这是他们从未讨论过,但早就心照不宣的事。 莉莉丝安太黏着他了,简直像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虽然她的年岁在神族里的确还仅仅是一个孩子,但她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她得学会成长起来,至少能独立地面对外界众多的人类。 而人类……是十分复杂的生物。 欧利文走下神殿长廊的台阶,走进阳光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无论如何,他在这里,无论她会遇到什么事,他都会在这里。 “不过这么久没回来,莉莉丝安到底在做什么……” 欧利文发出轻声的疑问,却无人给他回答,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他得研究术法的转换。 对于神族的术法,人类想要使用还是存在很多问题。不过还好这件事已经得到了战争之神的默许,否则他也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人类修建的神殿之中研究这些东西。 与此同时,神殿的主殿,阳光照耀着白石构成的长廊内,一排排巨大的柱子支撑着这个四分之三圆形的露天试炼场。 在这个建筑的正中心。 杨乐天手中凝聚起的水球在上空缓慢攀升,不断聚集起更大的体积,突然,他发出一声“糟了”,飘到上空的水球破裂,浇灭了一旁费伊手里刚聚集起的小火苗,顺带将他也淋湿了。 费伊:…… 杨乐天发出两声尴尬的笑。 莉莉丝安坐在一根高高的断柱上,看着眼前的两人,百无聊赖,脚尖晃起来。 她的声音冷漠,并不带有多少情绪: “不行,你们人类还是不能掌控好,放弃吧。” 不知是哪个词语击中了杨乐天的神经,他从尴尬的笑中回过神,近乎是跳了起来对莉莉丝安发出抗议:“不行,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教会我的——身为神族,你可不能不守信用!” 莉莉丝安:“我只答应教。” 杨乐天脑袋一转,看向正在打理头发的费伊,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帮忙说上几句好话。 费伊一顿,接受到他的意思,放下拧衣服的手。 此时他的整张脸上还挂着水滴,长长的白色头发湿了大半,沾满水珠的睫毛抬起,其下是一双天空蓝的眸子。 他看过来,还没说上什么,只是神色里带上了几分为难。 莉莉丝安闭上眼睛,跳了下来。 “我和欧利文请教请教。” 她转身就走。 这样的午后却很快消失,费伊在第四年秋离开了,他得返回雪国,作为新的国王继承王位了。 而雪国,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杨乐天合上了书,从藏书阁中的扶梯上醒来。 他的目光定格在书里描绘的雪国的版图,那是一个终年覆雪的国度,气候极端,各种灾害也频繁发生,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从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那是一个被冰雪覆盖、被世界遗忘的冰雪之乡。 真是奇怪啊,这样的土地上居然会有费伊这样拥有牧师天赋的人…… 不过等他回到自己的国家之后,一定能使用术法带领他们的国家走向更好的未来吧。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将现在已经学习到的术法好好整理、传递下去。 这任务可真是轻松…… 这样想着,他心安理得地又睡了过去。 醒后,他却得到一则雪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覆盖的消息。 第105章 亲爱的莉莉丝安(二) 通过他们曾经学会的传信术法,杨乐天得到了费伊的消息,那一头的费伊的嗓音里充满了痛苦与无助。 他是一个国王,但国王怎么可以这样无助与痛苦呢? 费伊:“我需要帮助,我的子民们正在经受痛苦,我不能视而不见……请帮我转达给两位神使——雪国的人们正在遭遇苦难,我们需要帮助。” 第133章 杨乐天如他所想转达给了欧利文与莉莉丝安两人,但得到的回应是欧利文的沉默。 他并不明白这份沉默的厚重,询问着为什么,欧利文只道:“神使不得过多插手人间的生死。”,并让他转达他们并不会前去施救的意思。 费伊得到了消息,并没有再询问什么,只是两个月后,春天到来了。 赫利连卡帝国也迎来远客——雪国即将上任国王的王子,费伊·斯诺。 他带领子民们度过了那场几乎可以摧毁整个国家的天灾,一时间大陆上所有的国家都在称赞他的能力与手腕。 再次见到费伊的那天,是在费伊作为王储与赫利连卡国王会面之后,宫廷的廊下。 杨乐天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像以往那般拍拍他的肩膀说上几句调侃的俏皮话,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轻微侧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他的手掌落了空,心跳也空了一拍。 他收回手,摸上后脑勺,正想要自嘲一笑,面上带着点尴尬笑意的费伊上前一步,对他说出了请求: “我想再见莉莉丝安神使一面……我有话想和她单独说。” 费伊洁白的睫毛在阴天阴郁的光线下轻颤,看过来的眼里有太多东西,杨乐天突然从记忆里拼凑出那个一直模糊的轮廓,让他一下忘记了刚刚那点微妙的不愉快,露出一个“我懂”的笑。 他点头应下来,终于想到一句打趣的话来: “你小子,不会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我说呢,好好的国王不当,还跑回来。不过我得提醒你,这件事肯定是没有结果的——我可没听过天使会有多余的感情。” 费伊露出一个苦涩微笑,低垂的睫毛似乎在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杨乐天拍拍他的肩膀。 “等我的消息——” 他从宫殿中冲了出去,直奔远在郊外的神殿。 —— 神殿后方的塔楼下,一片绿草如茵,风吹过带起一层又一层波浪。 费伊抬起头,高高的塔楼之上是蔚蓝的天空,这个国度一如既往充满着漫长的平和与永夏的生机盎然。 莉莉丝安的声音在他身后突然响起,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抵达了这里: “你找我?” 费伊抬起头,对上不远处伫立在风里的莉莉丝安,她金色卷曲的长发在风中翻飞,蓝色的眼睛永远平静、平静。 他曾经为这份美丽而心动过,也为她眼中永远的宁静而战栗过。 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了。 两人对视间,莉莉丝安金色的长发覆盖着她的一只眼睛,但她眨也不眨,直直看过来,费伊深呼吸,在其中捕捉到那份熟悉的追逐。 莉莉丝安从不知晓,她的眼睛一直在追寻,从不停止,在自己的身上放肆地探寻某个细节。而后,他自己也会如她心里所希望的那般,给出与她心底那道身影截然不同的反应。 她需要这份不同的对待。 需要这份相同的细节。 需要欧利文,而不是他……这个拙劣又巧合的替代品。 即使这样,她的眼睛却永远如天空那般湛蓝,丝毫没有因这些东西有过波动,仿佛她一无所知…… 是的,她本该一无所知,毕竟…… 费伊露出微笑:“莉莉丝安,你又在看我。” 莉莉丝安答非所问:“你的头发变短了。” 费伊抬手,曾经长至腰部的白发已经被他剪去,只剩下齐耳的长度。 他垂眼,留恋的指尖划过自己的发梢,流露出几分怀念。 “是的……” 再次抬起眼,莉莉丝安依旧站在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就如同初见一般,看似可以触碰,但浑身上下都是不可亲近的意味。 但是…… 他眼睛微眯起,嘴角抬起,直到升高到那个熟悉到让他心烦意乱的弧度,向前走去。 眼前的莉莉丝安并不后退,甚至并不皱眉,她的眼睛始终黏在自己的那张脸上。 是的,只要他会模仿,他可以做到如此靠近。 为此他做过太多次尝试,就像是想方设法靠近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鸟儿一般。 但一旦她清醒过来,她将丝毫不留恋,飞走,消失,不留下一点温度,她不会因自己停留,只除了那一个人。 这时,费伊已与她几步之遥,他终于收起了那份笑容,没了那份从容又宽和的笑,莉莉丝安看清了费伊笑的底色,是阴郁的颜色,像是一场干涸的雪,打在脸上会觉得疼痛的雪——她想起了那次与欧利文前往雪国境内的旅行,想起了那片寒冷到让所有生灵陷入漫长沉默的土地。 费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你一直在看着我,莉莉丝安神使……但我不是欧利文,您……究竟在找什么?” 莉莉丝安恍然惊醒,终于意识到眼前人靠的太近,正想后退,却被费伊的话定住身形。 费伊发出轻笑:“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他的双眼从微眯的状态缓慢睁开了,其中隐隐涌动着丝丝红色,落下的嘴角重新扬起一个更加夸张的弧度,眉毛高高扬起,仿佛十分高兴。 风停了下来,四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安静得仿佛万物都已死去。 莉莉丝安得心跳蓦然加快,一种类似恐惧的直觉让她头皮发麻。 眼前的费伊身上散发出巨大的邪恶气息,那气息凝聚成深不透光的纯黑,渐渐地四周像是陷入了没有月光的黑夜,这样浓厚的恶念她只在两千多年前诞生之初见过。 这是恶魔一族身上的罪孽,而浓郁到如此地步的力量,恐怕还不是一般的恶魔! 眼前的费伊笑道:“不认识我了吗,亲爱的莉莉丝安——我珍贵的、新生的‘死亡’一族的天使。” 祂是赫莫·死亡。 莉莉丝安指尖微缩,想要凝聚起力量,手指间却丝毫没有反应……仿佛她依旧失去了神族的力量了一般。 但不对,人间的结界依旧在,她的力量受到了限制,那么恶魔也该是如此,承受不了太多强大力量的结界一旦崩溃,神族会第一时间有所感应—— 眼前的这个恶魔,究竟是如何做到不受限制地使用祂的力量的? 莉莉丝安无法在这么短时间内想清楚,而眼前的恶魔还在继续,祂的声音温柔,像是在哄骗一个孩子:“不要害怕,我只是来还你一样东西。” 祂从虚空之中拿出一团被深红光芒包裹的球形,隐隐可见其中流动的莹白,那是十分稚嫩、温和、宁静、圣洁的白。 在祂拿出的那个瞬间,莉莉丝安的眸子不断震颤,她听到了遥远的呼唤,那道声音稚嫩又亲切,仿佛她刚刚诞生时感受到的那份来自万里晴空之上的祝福。她几乎可以确定,那团被包裹的莹白光团是她的一部分,那已经脱离她太久太久的一部分…… 那是……她的翅膀。 看出眼前人的动摇,赫莫的声音响起。 这时候祂的声音已经完全那不是费伊的音色,那张面孔也在黑气彻底退去后显露出来,是一张刀削斧凿的面庞,黑色的短发耷拉在祂的额前,其下那双鲜红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点审视与怜悯。 赫莫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与小辈平和的对话: “你从没有思考过自己的缺陷吗?” 莉莉丝安愣住。 不,当然思考过。 在无数个瞬间,莉莉丝安在欧利文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时,独自等待他清醒时刻的降临。 欧利文告诉她,他做了好长好长的一场梦。 她说,那听起来真是十分有趣。 事实上,她对梦境一无所知,她的梦境里只有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她不喜欢入睡。 赫莫:“你从没有渴望过恢复如初吗?” 不,当然渴望。 在欧利文陷入他酣然的长梦之后,每当他清醒过来,和她讲述那些梦境里的内容。 她从未和欧利文说过,她对欧利文梦里发生的事并不在意,她只是好奇。好奇什么?却从来无法思考出,自己究竟好奇什么、自己究竟想要询问什么,就像根本无法想清楚为什么自己要独自等待在那里一般。 除了等待,她还能怎么做? 除了无边的思考,她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获得解脱? 赫莫看着那双不断震颤的眼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说出的话里带上了十足的蛊惑意味: “我可以还给你,莉莉丝安……当你得到了这只曾经属于你,但现在仍属于我的断翅之后,你想要的所有答案都会由你自己亲自揭开。 你不需要再看向他人来寻求答案,不需要看着费伊的脸或者欧利文的那张脸陷入沉思,你会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在他的掌心悬停的光团逐渐褪去那层紧追不舍的红,露出其下温软的白,那种让莉莉丝安感到激动不已的归属感变得十分强烈。 第134章 莉莉丝安的手指微动,似乎想要伸出手来。 赫莫却收拢手掌,将那只莹白的光团捏在手心。 “别急,这是有交换的条件的——” 莉莉丝安微皱眉:“什么条件?” “当然是你能支付得起的条件,我要神木种子。” “我……没有这个东西。” 赫莫发出轻笑,一双血红的眼睛眨也不眨:“不,你有,莉莉丝安,就在你的心口。现在你的问题是……究竟要不要把它交给我。” 与此同时,祂那张阴郁的脸五官扭曲,再睁开眼时,那目光重新恢复温和,是费伊的目光,他的声音中带上万分恳求: “拜托,莉莉丝安,我的国家需要这颗神木,只有它才能支撑起雪国无尽的风雪,彻底将雪国拉进如同圣维洛斯一般的春季……” 那目光中涌动着莉莉丝安无法理解的泪光,只是随着费伊手中那份光团上的红色悄然褪去,莹白的光芒将两人的面庞照亮,莉莉丝安发现自己透过那泪光、那颤动的睫毛看见了什么。 在他那双与自己一般如天空般澄澈的眸子里,莉莉丝安看到了他身后的那片同样辽阔的土地,其上风雪覆盖,人们的眼睛总是微微眯起,抵御着屋外的凛冽风雪。 而他们的国土正在经历一场又一场浩劫,大雪一场接连一场,挨过这一场,还有下一个轮回,人们眼中的火焰仿佛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找不到点燃起火的可能。 她看到了那一双双眼睛里饱含的殷切渴望,不是对神明的帮助的渴望,而是更加纯粹的、对于生命的渴望、对于活下去的渴望。 而这一切,都成了眼前人目光真挚的一句渴求,变成了一个她得做出选择的难题。 他们从未信仰过神明,更不如说……是从未得到过神明的拯救。 她的喉间颤动,内心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不清晰。 她该遵循欧利文的举措,一样对他们的恳求置之不理?还是听从内心那道模糊的声音的呼唤…… 在一片混沌中,她感到自己的双唇震颤,正要开口的瞬间—— 她的瞳孔骤缩,眼前的一切都停止下来。 面前的费伊眼中积蓄的泪水凝结在眼角,顺着面庞的弧度往下,却停滞在中间不再往下走去,他伸出的手臂上,那团变换着光线的白光中隐隐可见一扇稚嫩翅膀的雏形,但光芒的变幻都已停止。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她听见自己开了口。 “莉莉丝安……” “莉莉丝安,你会选择什么?” 这道从自己唇边发出的声音十分宁静,让她几乎感受不到其中的异样仿佛说这句话的人真的是自己一般,但她并没有发觉自己身体里还有其他意识的存在。 这就是她自己。 还没等她回答,自己的声音再次开了口: “你会选择帮助费伊,是吗?” 莉莉丝安闭上眼睛,回以默认的承认,随后,她也开了口,询问这道属于自己的声音: “那么你呢?如果是你,你会选择什么?” 那道声音同样沉默了许久: “站在时间的这个节点上,我能看到的和你一样,我们……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莉莉丝安抬起头,感受到那抹古怪的模糊感消失不见,她伸出手,看清了自己手上泛出莹白的光点,那是充满圣洁的光辉,属于一个正值壮年的天使的光辉。 她抬起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昏暗无比的天空,喃喃自语: “‘但很合适’……图门啊,真的如你的名字一般,这是你看到的一切吗?” 身前,世界重新充满了声音,距离稍远的地方,费伊的声音带上关切地响起: “你怎么了,莉莉丝安……” 他大步走来,衣摆穿过层层叠叠的狂风下摇曳的草场,头顶是一片乌压压的黑云。 莉莉丝安,此时更不如说是洛温,对着那道不断靠近的身影道: “快要下雨了,费伊。” 费伊靠近的脚步顿住,不明白她说出这句话究竟是为什么,只能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喃: “莉莉丝……安?” 洛温代替莉莉丝安开了口: “费伊,不用担心了,我已经答应帮助你了。” 费伊:“什么意思?你已经和死亡交谈过了吗?” 洛温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道: “我并不只是在帮助你,费伊……你只是一个附加赠品,‘我’需要这份答案……” 她抬起脸,雨水在一声沉闷的雷鸣后落了下来,雨水噼啪地砸在她的脸上,近乎让她感到疼痛的力度。 秋季的雨十分冰凉,将她整个人淋得浑身上下都感到战栗。 她没有再看向狂喜不已的费伊,而是对着那片藏在高高的、无尽的云层后的某个神明说着: “亲爱的莉莉丝安……即使她只是一个短暂的生命,但她需要知道自己的答案。即使答案的那头依旧是海,亦或是死亡。” 随后她低下头来,雨水已经浸湿了她秀美的卷曲金发,让她长长的睫毛也垂落下去,积蓄着天空的眼泪与自我救赎的渴望,再次发问: “你愿意为此负责吗,莉莉丝安?” “当然。”同时这道声音继续说着:“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了……” 在每次等待欧利文清醒过来的孤独时光里,她看着那张熟睡的脸,在看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希望那双眼睛能在看到她时是充满笑意的,希望这份心情他与她是一样的。 最重要的是,她想要问的是: “‘你的梦里有我吗,欧利文?’” 第106章 罪孽 莉莉丝安被要求返回神界,而欧利文对此一头雾水。 他只以为是嘴硬的瑞斯突然开了窍,想见见她,于是没有一起返回神界,留在人界做着最后的攻坚——他所研究的牧师术法如何能够让人间使用已经快要成功。 有杨乐天这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在,这将不成问题。 但没过多久,欧利文也被传召返回神界。 在修缮好的神族圆台上,四周是公证的天使,在圆台的正中心,战争收起巨大的翅膀,站在地上,长剑插在地上。 祂的双眼紧闭着,而在祂面前,那个少女模样的金发天使,正是莉莉丝安。 这幅场景……分明是一场审判。 但这审判为什么会降落在莉莉丝安的身上? 欧利文从高空飞快降落,因慌乱,脚步不稳地落在莉莉丝安的身边,他靠近,莉莉丝安似乎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温和能量,却只是微微颤抖,并不回头看他。 “怎么……” 他话音还未落,瑞斯开口了:“你来了,欧利文,我们已经完成了对莉莉丝安的审判,那么,就该到你了——” 欧利文十分困惑。 四周的天使们神情肃穆庄重,这并不是一场只会出现在人间的玩笑,神可不爱开玩笑,因此这是真实发生的。 他问出了口:“莉莉丝安犯了什么错?” 瑞斯并不回答,只问道:“在莉莉丝安前往人间为神使修建的塔楼下的那个雨天,你在哪里?” 欧利文不明所以,但秉持着不撒谎的天性,他只得和盘托出: “那天人间的那个十分有天分的大牧师前来传话,莉莉丝安不过多久便出门了。之后的时间里,我都和他呆在一起,我们正在探索人间如何使用术法,尽管只有少数有天分的牧师可以做到,但……已经十分有希望了。” 四周的天使们发出一阵阵议论的声音。 “人类使用属于神族的术法?” “这是被谁允许的——” “这会破坏平衡……” “人类为什么可以掌握这些,几万年前的结局没有神族记得了吗?” “……” 那些声音不绝于耳,欧利文听着这些低声的交谈,掌心攥紧,正要说什么,瑞斯开了口: “这是我默许的。” 四周一静,欧利文却猛然抬起头来。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么是因为什么?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莉莉丝安,这时候她终于扭过头来看向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十分明亮的光芒,是他从未见过的,甚至有几分怒放的如同花朵般的笑意涌动在其中。 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紧缩,意识到了莉莉丝安的不对,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快速跳动起来。 瑞斯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个大牧师……”瑞斯的话断断续续,“你完全没有发觉恶魔的气息吗,欧利文,你们距离并不远。” 欧利文:“……恶魔?恶魔不是一直都在被困在极夜的结界之下吗?” 他这副模样,的确是毫不知情,瑞斯金色的眼眸里闪过几分沧桑,只好闭上,道: “莉莉丝安,张开你的翅膀。” 第135章 随着这道命令的落下。 “呼啦——” 一双有力的翅膀张开,右边的翅膀是纯白的颜色,而左边的那扇众人尽知的断翅——赫然出现在那里,是一扇纯黑的翅膀,那颜色多么令人熟悉——和赫莫的堕落之翼别无二致。 欧利文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的呼吸也控制不住紊乱起来,顾不上其他天使的目光,他伸手将莉莉丝安的双手紧握,问: “你的翅膀回来了?” 莉莉丝安微笑着轻轻点头,一双眼睛终于敢看向他,自此不愿再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瑞斯:“是黑色的,欧利文……” 欧利文却依旧充耳不闻一般,又绕到莉莉丝安的身后,仔细观察起她的翅膀来,他伸手想要触摸那扇第一次见面的黑色翅膀,那翅膀却羞怯地回缩,他穷追不舍才实打实地触碰到。 是温热的、鲜活的,和莉莉丝安同出一源的翅膀,这就是她丢失的翅膀! 他露出笑容,绕回莉莉丝安的正面,想要对她道喜,但对上一双绝望中透着喜悦的眸子。 愣住的片刻,瑞斯的声音终于响起: “欧利文,那是赫莫·死亡送回的翅膀——你知道为什么祂会取走她的翅膀吗?” 欧利文摇头。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族,从没有听说过‘断翅’的天使吗?” 欧利文:“因为祂们大多会很快死去……” 翅膀之于天使,就像心脏之于人类,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器官。但他从来以为莉莉丝安只不过是个十分幸运的天使,世界没有让她因出生的不幸丧失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难道不是? 瑞斯:“因为她拥有神木种子。” 祂的话音落下,四周的神族也纷纷陷入漫长的寂静之中。 神木在神界似乎随处可见——但并非如此,它们并不是自然生长的植物,它们是少数神族殒命之后落入土地的产物。神木可以支撑这些岛屿浮在空中,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作用。 比如,散播福音,再比如,撑开结界。 只有极少数的神族天生就携带神木种子,祂们一般极为强大,是历代智慧之神预言中的“救赎者”、“开创者”。 即使强大如瑞斯,也并没有这份天生携带神木种子的殊荣。 欧利文更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注定不凡的神族居然就是他身边这个总是显得十分懵懂的莉莉丝安。但他又反应过来,此时提到神木种子、恶魔、归还的翅膀…… 他并不愚蠢,只用稍加联想就能得到问题的答案,只是一想到那个答案,就让他的的声音只剩下颤抖: “赫莫拿走了她的神木种子?” 四周一片寂然,显然答案就是如此。 莉莉丝安修长的翅膀收回了,她的头颅从不曾低下,喜欢用视线无声地向他述说着一切。 这时候欧利文才惊觉,她的眸子是潮湿的,仿佛那株生长在神殿角落里的绿植,只能体会雨天偶尔飘过来的雨水,而无法触碰咫尺之遥的阳光。 欧利文记得那株绿植,莉莉丝安说它是一棵树。 但树怎么能生长在那种地方呢? 它只能是一株无法生长成高大树木的、绿植。 她终于开了口,依旧是他所熟悉的、十分宁静的语气: “不,不是拿走,欧利文,是交换……” 接下来的一切在欧利文的眼中变得十分模糊,他浑浑噩噩地,眼中只有莉莉丝安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眸。 瑞斯道:“欧利文,你在那时候根本没有发觉恶魔的降临吗?” “是的……” 四周众神族议论纷纷,最后落下定论。 瑞斯: “我们判处你无罪,欧利文。但是莉莉丝安,需受重罚——” 这样一个几乎能重新挑起神族和魔族再次大战的错误,莉莉丝安没有被判处死亡就已经足够仁慈,他们理应感激。 —— 莉莉丝安被关押在一片黑暗之中。 那是在一扇回廊彩绘的门扉之后,传闻那是几万年前一位神族的先祖的居所,在那位先祖陨落后,祂的居所也就空置下来。 在直通天际的神殿上方的回廊里,这样的空置的居所不在少数,但这扇门后——却是神族公认的死寂之地,如今被用来处罚神族。 在这里,生灵无法感知到声音、光线、触觉、味道,甚至连时间都无法分辨,进入其中,只能思考。 思考自己的罪孽与否,思考自己的存在与否…… 在彩绘墙面之外,这次换欧利文等莉莉丝安从长梦中清醒过来了。 只是莉莉丝安的梦一定不是如他一般的美梦,而他也做不到像莉莉丝安那般在他清醒后第一时间露出微笑。 欧利文用双眼描摹那扇门上花纹的每一道弧线,直到眼睛酸涩、呼吸不畅,等待从未变得如此漫长。 在他还是一个新诞生的天使时,那时候战争之神还不是瑞斯,而是一个更加严肃的天使。他犯下错误,曾被短暂关押在这里,等他离开后,他的朋友告诉他,他仅仅呆在其中不过短短的一刻钟。 他说那绝无可能,他分明在其中呆上了整整三年。 这一次,莉莉丝安被判处在其中呆上整整一个晨昏的时间。 欧利文细数着那扇彩绘的门扉上每一处细纹,精确到每一条纹路的数字与编号,直到自己双目干涩,心中苦涩上涌。 那些细纹终于开始发出光芒,是有人从中出来的迹象。 他提前张开了双手,接住从那扇门中踉跄走出的莉莉丝安。 她似乎疲惫极了,在他的怀里竟然落下泪水,闭上眼睛,陷入到真正的黑暗与睡眠中去。 神族大殿今日格外安静,那层层螺旋向上延伸的穹顶之下,只有他们两人,欧利文坐了下来,伸手为她仔细理着发丝。 此时阳光普照,落在两人身上,为欧利文雪白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边,为陷入沉睡的莉莉丝安暖去倦意。 阳光从不论身份、从不论罪孽、从不计过往。 等莉莉丝安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这扇门前,欧利文的怀里。 只是她发觉了四周的不对劲,实在是太安静了。 “为什么这么安静……欧利文?“ 欧利文闻言,这才发觉了不对,他已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中太久。 他横抱起她,向下飞去,一路飞离了神殿,他们终于遇上一个正匆忙飞离的神族。 神族瞧见是两人,面上的焦急丝毫不掩饰,话音里却带上了几分犹豫,尤其是在祂看到疲惫的莉莉丝安时。 “我们正在开展会议——人间出事了。” 在他们呆在那扇门内和门外的时间里,人间已经出了事。 得到了神木种子的雪国新国王返回雪国之后,彻底被赫莫的意志侵蚀。赫莫将神木种子播种在了极夜之地,那神木撑开了封印地狱入口的结界,向上溢出的污秽气息侵蚀了神木圣洁的本性。 在神族的圆台正中,瑞斯道: “只是神木毕竟是十分圣洁的力量,它还能支撑侵蚀一段时间,但这已经足够赫莫扩散出的力量做出一些事了——人间出现了一种古怪的‘瘟疫’。更不如说,是‘诅咒’……” 四周围满的神族面色严峻,祂们已经知晓恶魔拿到了神木种子究竟是多么可怕的消息,只是没有想到这份严重的后果来得如此之快。 其中一名神族忍不住发出询问:“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补救这番局面?” 唇亡齿寒,人间一旦沦陷,神魔大战的再次爆发在所难免,赫莫那个疯子不会善罢甘休。也许瑞斯与费利嘉一同死去了,祂才会稍微平息祂心中始终燃烧的怒火。 这怒火燃尽了祂的生命,因此,祂叫做“死亡”。 费利嘉沉吟片刻,道: “我们需要舍弃人间,将人间通往神界的结界彻底封死——” 四下一片寂静,甚至连对人间的态度一直保持中立甚至有点敌对的瑞斯都对费利嘉侧目。 费利嘉顶着众人的目光,发出一声冷淡的轻笑。 “不同意将人间舍弃,那我们就要牺牲很多了,各位……我的意见是尽我们所能,帮助人类。”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祂们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之中。 神界和人界之间的结界与地狱与人间的结界一般,都是为了维持人间稳定的存在——它不允许过于强大的力量出入其中。因此,祂们神族下了人间,等于将自己的安危忽视,自愿削减力量才能穿过那层屏障。 以往之间事情都是各方推诿的,只有欧利文那个善良过头的天使愿意这么做。 现如今这乱子正是由他们带来,恐怕瑞斯不会再让他们轻易离开这里了。 那么祂们该派谁去…… 一道温和但坚定的声音从圆台的一角传来。 第136章 “我去,我们去。” 在上空扇动翅膀,但并不降落的诸位神族看清,那正是两个犯下大错的天使。 欧利文看向瑞斯十分坚毅:“我们去,战争,我们回去赎罪,没有其他天使比我们更加适合了。” 众人又看向圆台的正中心,一直稳稳停在原地的瑞斯身上。 在四周一片静默声里,在那些视线若有若无的交汇中,瑞斯闭上眼睛,与曾经相似的场景让他感到一阵眩晕,最终道: “当然……” 只是很快,瑞斯等来了莉莉丝安身陨的消息。 —— 人间,人们为神族修建的神殿后方,塔楼处。 阳光投撒大地,万里铺陈,将每一寸细嫩的绿草覆盖。 风轻轻摇晃,草场的草儿左摇右摆,互相碰撞,将圣维洛斯的夏日装点,这份嫩绿之下,本该生机勃勃的圣维洛斯夏日却没有等来一个一如既往的平和夏日。 并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更加无声的战役,让人类陷入到更深的恐惧之中。 今日是那只被派遣前去寻找这场未知瘟疫源头的军队返回的时间,那支军队在去时满载人们的祝福,他们精装上阵,每一步都透着一定带回喜讯的坚定决心,每个人都坚信不移—— 他们拥有最强大的新锐大骑士布什莱尔·力诺,还有传奇早已流传至整片大陆的大牧师杨乐天。 但如今返回的军队,只剩下寥寥残军。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里,杨乐天脸上的神情是近乎崩溃般的平静,他只带回了布什莱尔的尸骸,那尸骸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好像还活着一般——这是他可笑的牧师术法最后可以为布什莱尔做的事。 通往王宫的这条路上,百姓们目光中那份殷切的期待终于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中褪了色,染上了新的色彩,他们嘴边的祝福变成了一句句尖酸刻薄的激愤、咒骂。 在圣维洛斯的城区,教堂钟声响起的第十二下后,杨乐天的脸上只剩下死寂般的平静。当他抬起脑袋,面对在广场中心的那位强自镇定、发表演讲安抚群众的年轻国王时,一个念头冒出了头。 荒谬,真是万般的荒谬。 他所降临的这个时代,天才辈出,无论是自己这个带来的“魔法”一般的存在,还是陆续涌现的其他穿越者在系统的帮助下展现的卓绝天赋…… 明明按照他的预想走下去,这个时代一定会是留在史书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却显得这一切都是一场为这不可逆转的巨大失败铺垫的笑话一般。 杨乐天将自己关在教堂属于自己的房间之中,屋外天光明亮,而他所在的屋内却被厚重的窗帘围起,他缩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的双膝,不住发着颤。 他咬牙切齿地向着自己脑中的那个东西发问: “什么叫做失败了——你不能离开,你离开了我怎么返回蓝星?我不要留在这里……” 不知他脑中的那个声音回答了什么,他双眼瞪大,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笑。 “哈,开什么玩笑?这个世界哪里好了?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屋外,传来侍从的急报,将他的门扉敲得极响。 “大牧师先生!神使、欧利文神使他们终于回来了!” 第107章 暗河 清晨的房间里,杨乐天在睡梦中惊出一身冷汗,清醒过来时大脑依然胀痛,他伸手去摸床边属于自己的眼镜—— 没有。 他晃晃脑袋,彻底清醒了。 自己现在已经不需要那碍事的东西许久了,他已经来到这个异世界太久太久,只能在梦中温习自己曾在蓝星的那段时光。 伸出手掌,他似乎想要打一个呵欠,但手掌却不由自主落在了自己的眼角,那里眼泪正蒸腾着热气往下落去。 要是他还是一个刚刚准备踏入大学的准大学生该有多好…… 但现在,他回不去了,系统的声音连带那些操作界面彻底没有再出现过。他还要面对着这个仿佛末日一般的世界,甚至连哪一天自己也中了那无声无形的诅咒都未可知,等待他的只有沉重无边的责任和随时会面临的死亡。 门外传来两人的小声交谈。 “大牧师阁下昨晚一直救助到很晚才睡吧……先不要吵醒他了。” “是的,大人。” 杨乐天认出那是谁的声音,飞快擦掉那该死的眼泪,快速收拾好自己,推开门追了上去。 “欧利文!” 那个浑身上下洁白无比的神使转过身来。 等他走近,欧利文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自然地,带上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都在过度使用术法,尽可能祛除人们身上的诅咒。 但由于未知诅咒的源头,每每他们尽心尽力清理完一批受诅咒的人们,又来了新的受诅咒者。甚至,其中有不少是之前接受过治疗的人们。 如果能找到那未知的诅咒源头,他们当然可以先行解决这一切,但是他们已无法再次踏上那条寻找的道路了。 国王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调动让他们再次踏上寻找诅咒之源的旅途——王都中已有半数人都陷入了长眠之中。 这次的诅咒是让人们陷入昏睡之中,他们的意识不知游荡到哪个角落,有的人面带微笑、有的人满面痛苦——但祛除后,他们都会忘掉那梦中的一切,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完全没有概念。 杨乐天有时候会想,也许独自走到最后的布什莱尔会知道诅咒之源究竟是什么。 但是布什莱尔却再也无法开口,当他在雪地里找到布什莱尔凭空出现的身体时,他已陷入永恒的沉睡之中。 如果只是简单的沉睡,杨乐天还不会那么绝望,只是他反复确认了,那具尚且温热的躯体里已经没有了灵魂。 灵魂是温暖的,但布什莱尔的身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欧利文开了口:“今天我们要救助的人比昨天的更多——” 但此时,杨乐天突然站住了脚步,让欧利文不得不回过头看着他。 杨乐天低着头,让个头高出很多的欧利文无法看清他的脸。 他的声音闷闷的:“我们这样做有意义吗?” 这是与平时的活泼完全不同的完全不同的语气,让欧利文一时愣住,一阵沉默后,他抿起嘴开了口:“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杨乐天突然仰起脸来,那是一张愤怒中夹杂着恐惧的脸,声音高昂: “别跟我说你们别无他法!我知道你是什么,你是神,你们能使用的力量根本就不是我现在看到的这般微小——你本该可以直接去往那个该死的极夜,杀掉那个自视甚高的恶魔!解决这一切!拯救这个世界!” 四周一静,仆从们还有远处的牧师们都不约而同屏息凝神听起来。 站在风暴中心的欧利文垂下长长的睫毛,显出神明天性的悲悯来,这目光中的宁静让杨乐天感到浑身不住战栗。 欧利文在漫长的沉默中开了口: “我很抱歉,杨乐天……” 杨乐天的拳头捏紧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那双总是如葡萄籽一般黑亮又充满朝气的眼睛此时盛满了泪水,但他的嘴角却强行撑了起来,是一个十足古怪滑稽的笑。 他的嗓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才该道歉,欧利文,对不起……只是我总在想布什莱尔。 如果你们能够再早一点、早一点回来,你也许还能拯救他。我实在是、太、太愚蠢了……我学习了那么多术法,但与诅咒有关的术法却一次也没有尝试过—— 如果我能在你走之前学会、如果我少贪玩一点、如果……” 他的脑袋越垂越低,直到地面上落下一团水花。 “杨乐天。” 杨乐天止住了话音,换成了压不下的小声啜泣。 欧利文突然记起,杨乐天的年纪其实并不大,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不过十七岁,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 “我没有见过你嘴里的布什莱尔,但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我向你保证,他的功绩一定会写在史书上…… 诅咒……那几乎是我整理的最后一部分术法,是十分偏门的术法,就连我都很久没有见过其他神族使用它们了,你不该为此感到自责。 至于为什么我们无法回来……杨乐天,我与莉莉丝安犯了错误……” 杨乐天道:“我知道,是‘费伊’是吗?” 欧利文沉默回应了他。 杨乐天深吸一口气,擦去眼角的残泪,目光变得平静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人陷入冰冷之中: “费伊死去了,我是说,他的意识彻底消散了……他用最后的灵魂和恶魔做了一场交易。” 他的声音变得极轻,向欧利文走去,那声音夹杂在他的脚步声里,只有欧利文一人可以听清楚: “——让我们的军队能够避免战争地踏入极夜的版图。” 第137章 听清他话语的欧利文浑身一震。 极夜位于大陆版图更北边,在冰封的海面之后,破冰行船一个昼夜后,才能抵达的坚硬冰封的土地。 那里根本不适宜人类生存,人类踏入其版图之后,很快就会面临失温,在走进那个已经被破坏的结界中后,还有毫无遮挡的魔气侵蚀……人们会陷入疯狂之中,随后在半途之中成为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体。 他似乎能从杨乐天的那句话中看到他眼中,那时候他所见到的一切。 沿途是铺天盖地的雪花,耳畔里只剩肆虐、呼啸的风声,人们温热的躯体一个接一个倒下,但深知无法被人发觉——在风雪覆盖了一切的土地上,除了雪花,没有人会听到他人的呐喊。 与其说是帮助,费伊的做法更不如说是推动了一场屠杀,即使这是他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杨乐天已经走到前面去,停下,转过身来,声音如以往一般尾调微微上扬,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黑暗:“我们走吧,今天的任务还挺重……” 欧利文藏在宽大的白袍里的手捏紧了,只能不动声色地跟上前去。 距离他们不远的廊下拐角,金色卷曲长发的天使看向这边,将两人的对话收入眼里,缓慢眨动双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 夜晚降临,欧利文难得没有在大殿内忙里忙外为陷入沉睡中的人们祛除诅咒,而是在塔楼里推开了那扇巨大的窗户,坐在窗户上看着头顶的月亮。 莉莉丝安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欧利文先发出了声音:“神族安逸太久了。” 莉莉丝安的脚步顿住,想起了记忆里伴随着她出生时那段血腥的时光,对这句话不能理解。 欧利文回过头,先降下了一道范围较小的结界,才转过身,露出笑容,道: “因为瑞斯太强大,也太积极杀敌了——很多神族都没能真正亲历战争的残酷,就匆匆迎来了胜利。” 莉莉丝安见他表情温和,这才走近了点,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下再次停下脚步,引得欧利文觉得奇怪,但他并没有多想,而是继续道: “不过你也是一个很强大的天使呢,瑞斯能将战争缩短这么长时间,一定也有你的功劳。” 他的称赞一如既往,是没有丝毫虚假的。 莉莉丝安露出笑容,微微点着头,但开口的话却是询问: “欧利文,祂们这次怎么说?” 每隔几天,欧利文便会和神界简短通讯,但欧利文得到的消息从来都是诸如“再等等”之类毫无作用的话语。 欧利文摇摇头,眉目里的忧愁丝毫没有减淡,看来神族依旧在思考而非行动。 他抬起头遥遥望着天空,又俯视脚下那片宽阔的草场。 这里是人界,是他一直想要保护的地方,但他却无能为力。 莉莉丝安嗓音哽咽,试探着开口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欧利文温声道:“当然,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看向莉莉丝安,就像在看一个小辈拙劣的安慰,让莉莉丝安悄悄握紧了藏在身后的手。 这个夜晚,莉莉丝安离开了塔楼,面对欧利文的询问,她只道自己需要出门走走。 在这样的晚风、这样宁静的夜色里,赫利连卡迎来最为人称道的长夏,那该是鲜花漫溢、人们安详宁静的夜色,四周应该有鸟雀载歌载舞,有虫鸣、璀璨星空,人们的低声笑语的时节。 莉莉丝安走上长街,与记忆里的不同,夜晚的圣维洛斯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人们都陷入了睡梦中,只是有的人会在第二天醒来,有的人则会昏睡过去,再也无法清醒。 更有一些偏僻的住户,一直等到尸体腐烂,臭味代替了他们陷入沉睡后的呼救,飘进了他人的鼻子里,才知道这些人已经死去多时。 莉莉丝安来到灯火通明的教堂里,那里几名牧师仍在值守着,他们眼下的青黑浓厚,似乎已有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事实是他们大多也不敢睡去,一旦睡去,不知要何时才能清醒。 即使他们是神的眷属,但依旧无法在这蛮横的诅咒面前得到赦免,一些牧师已经陷入了长久的昏睡中去,只能由其他能使用术法的牧师才能唤醒他们,而这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到。 这些牧师守着在教堂各个房间内摆放的人们,他们大多是城中百姓发现亲人朋友陷入昏睡后送来的。 少数人依旧留在那些在地上安详闭上眼睛的人们周围,目光里除去恐惧,只有绝望。 牧师见莉莉丝安踩着烛光进来,发出小声惊呼,向她问好,莉莉丝安只是轻点着头,穿行在这些被摆放在地上的人们之间。 突然,她的衣角被一只稚嫩的小手紧紧攥住。 她低头看去,那是个深褐色眼眸的孩童,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正是活泼、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 一旁的牧师见此情景彻底清醒过来,连忙走上前,道: “神使大人,这孩子的家人都在这里等待救治,也没有其他亲人可以帮助照看。” 说着,她伸出手想要牵起孩子的手,但孩童十分倔强地躲开她的手,向后退去,抓住了莉莉丝安洁白的裙摆,躲在她的身后。 莉莉丝安感到有几分新奇与温暖。 她是死亡一族的天使,这就意味着她周身的气息远没有身为治愈一族的欧利文温和安定,更何况她早年的战争杀伐,让她的气息更为杂乱。一般生灵靠近她时,都会感到战栗不安。 而这个孩童,却不受影响地靠近,这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单纯幼小的生灵愿意主动靠近她。 莉莉丝安:“她似乎有话要说。” 说完她蹲了下来,面对着孩子的天真,她尝试露出一个微笑。 那孩子却在这微笑后微微松开手,自己往后退去。 莉莉丝安:? 牧师觉得尴尬,只好出声代替莉莉丝安询问:“佩吉,怎么了?” 佩吉瞪着那双近乎黑亮的眼睛,说出的话还带着几分稚气: “不对,你不能笑。” “为什么我不能笑?” “因为爸爸妈妈他们不能笑。” 莉莉丝安看向佩吉身旁,那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男女,大概就是她的父母。 “你是说……我睡着了?和他们一样?” 佩吉思索片刻,点点头。 莉莉丝安懂了她的意思,站起身来,望着孩子那双单纯又澄澈的眼睛,对她微微露出笑容。 接着,她对牧师说道: “这个孩子很有天分,你们可以尝试教她术法,也许……不,她很快就能掌握。” 这个孩子,天赋也许比杨乐天还要强大。 牧师忍不住发出惊呼,还没等她答应下来,却见莉莉丝安背过身,向外走去。 那道背影在教堂温暖的光线下独自走着,渐渐地离开了遍地的人们,远离了灯光照射的范围,身上洁白的长袍也渐渐褪去温暖的灯光,染上了屋外静谧的月蓝。 很孤独。 牧师这样想着,停下了那句欲言又止的答应声,转而蹲下身来面对那个叫做佩吉的孩子。 “佩吉·达利乌斯,你收拾收拾你的东西,我们会带你去学习牧师术法,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东西……” 孩子的手被她牵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远处的那道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 “她是谁?” 牧师答道:“你是说神使大人吗?她叫做莉莉丝安……” 孩子稚嫩的嗓音重复着这个名字:“莉莉丝安……” 与此同时,走进寂寥的长街之上,莉莉丝安突然感到浑身寒冷,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个孩子所说的一切证明了一件她无法逃避的事实——她身上,有与诅咒同源的气息。 她身为死亡一族最后的天使、拥有近乎预言般存在的神木之心,是诅咒降临的源头。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重新恢复到自己的身体里,那是曾经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温暖力量,但与之共同出现的,却是流失的温度。 身为源头的她,当然可以结束这一切,只需要——她的死亡。 在神族的大殿之下,欧利文的话音仿佛还在耳畔:“神木之心,自降落在浮空岛下方的某一片土地上时,就已经是岑天巨木的模样,随后神木会带领那片土地不断上升,来到神族居住的浮空领域,成为一片孤立的或者连成一片的土地。有一些会成为我们的居所,通过彩绘墙壁进行传送……” 说着欧利文露出比那时候在神殿的阳光还要灿烂温暖的笑容,让她的手指微动。 他继续说到:“现在还没有新的土地诞生,因为还没有新的神木之心诞生……即使已经死去了那么多神族,但这一几率实在太小,所以——请你先居住在我的居所吧莉莉丝安。” 此刻她捧住自己的心脏,感受到那份如涓涓细流一般的、熟悉的力量正重新扎根在她的心脏中,汲取着她的力量、她的情感、她的记忆、她的一切…… 第138章 她提起裙摆,金色的长发在夜色中仿佛一道暗河涌动。 她一路向塔楼而去,今夜欧利文一定会呆在那里,而她出门前,窥见了他疲惫的双眼。 他会陷入睡梦中吗? 还是说可以再见一面? 哪怕一面。 第108章 梦醒 城郊的神殿之外,一片辽阔的草场之中,一栋孤独的塔楼伫立在随风而动的草场正中,朦胧的夜色之下,它成了这片海洋中唯一的锚点。 塔楼内,那扇唯一的窗户打开了,以往最喜爱坐在其上的神族换了一位,正扶着窗坐下。 这是独属于欧利文的位置,至少莉莉丝安这么认为,并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触碰这个位置,只是偶尔才会靠近这扇巨大的窗户,从这里眺望远处。 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里呢? 那风景与从窗口远眺有什么不同吗? 莉莉丝安微微靠在一侧,看着脚下被风吹起的草场,想起了瑞斯的居所,她曾去过几次,有很强的印象。 与其他神族的居所并不相同,他的居所十分简陋,因所选的浮空岛地处偏僻,浮空高度并不高,偶尔还能遇上还未完全褪去的雾气,那些微薄的雾气阻隔神族领域永不停歇的阳光,将那些长长的白石建筑遮挡、模糊。 在那被雾气掩埋的石碑群前,瑞斯的手指带着湿润,他会走过一道又一道墓碑,指尖流连地轻抚那些仅剩下一道道刀刻的名字。 那时候他从雾气中走向自己,当时的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瑞斯的眼睛也是如此潮湿的。 但现在,她希望瑞斯不要总是如此缅怀过去,缅怀他人,缅怀自己。 身后的屋内,在一片寂寥的夜色中,木地板上一丛丛鲜花盛开,那是岑白。 它们圣洁的白光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但绵绵不绝的力量,将陷入黑暗的屋子点亮,比烛火更冷,比月色稍暖。 躺在躺椅上,欧利文在花丛间睁开了眼睛,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岑白……” 他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那道背影,一股让他霎时窒息的直觉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了。 莉莉丝安回来了。 “莉莉丝安,你坐在那里做什么?” 莉莉丝安依靠着窗,侧身看了过来。 欧利文本不该察觉她的虚弱——因为月色稀薄,因为夜色深沉。 但屋内亮起的岑白依旧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可怕的磅礴力量,他感到自己近日连绵的劳作导致的疲惫彻底消失不见,这样圣洁又强大的力量,却还在溢出般地挤满整个屋子、整个塔楼,甚至整个草场。 不、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缓慢起身,像是害怕惊吓到一只坐在窗边得小鸟一般,他竭力调动着脚步,让它们像是以往那般缓慢又自然,但他开口,便暴露出自己的并不平静。 他的话音里带上颤抖,十分轻微: “快下来吧。” 莉莉丝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我去过更高的地方,这点高度并不算什么。” 他像是哄骗一个孩子那般,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着: “当然,当然,但是现在请你下来吧,请你离我更近一点。” “不,欧利文……你站在那里吧。” 莉莉丝安说这话的时候,微微蜷进身前的月色里。 紧接着她站了起来,扶住窗框,面对着欧利文,洁白长至脚踝的裙子被夜风吹起,她金色的卷曲长发下,那双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的是近些日子以来难得的亮色,熠熠波光。 欧利文被这一幕镇住了,他不敢再往前走去,即使他知道这高度即使对人类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但对莉莉丝安来说,并没有什么。 莉莉丝安开了口:“欧利文,我想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还有这么多舍不得的东西……” 欧利文想要打断,想要询问,但那双眼睛这样宁静地注视着他,就如同他曾经做的那般,仿佛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莉莉丝安:“我舍不得你,欧利文。”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莉莉丝安感到从心底升起的巨大宽慰感,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让她不止想要说这么一句,她想要说太多东西。 说她感受到的温暖,说她对他的希望,对过去的重温与怀念,希望……希望未来有他的憧憬。 但作为莉莉丝安,她却只会说出这么一句。 不、不要只说这么一句…… 一道声音从心底响了起来,承载着另一份灵魂和记忆的力量让莉莉丝安浑身战栗,嘴唇蠕动,继续说了下去。 “欧利文,我舍不得你、我想,这是因为我爱你。这感情并不与你对我的感情相同,我从未奢求这一点,我只想要询问你,欧利文…… 你的梦里,有出现过我吗? 你的未来,有我的身影吗?” 每说一个字,她的身影在月光下越发透明,那些该死的岑白在房间里晦暗不明,像是草场上偶尔出现的萤火虫一般闪烁。 那是她的呼吸吗? 为什么越来越微弱呢? 为什么自己要流下眼泪呢? 他知道莉莉丝安要做什么了,而这件事只有她可以做到,也是他们此时能做出的、最后的、最好的选择。 欧利文站在原地,感到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路划过下颌,滴落在一朵开到脚边的岑白的花瓣上。 “啪嗒、啪嗒……” 那花瓣承受不住这眼泪的重量,被压弯,像是遇到暴雨会选择避让的芭蕉叶子,轻轻弯折腰身,那泪水却早已被它们吸收,没有落到地上。 这声音是如此的细微,却又是如此的清晰,于是莉莉丝安露出笑容了,她不再追问了,她的灵魂仿佛在这些眼泪中得到了安宁与确认。 欧利文向前走去,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像是刚刚教会她一个新的术法那般,想要用温暖鼓励她。 “我不知道……” 但他已经抓不到了她的手了,他伸出的手在窗边只能触碰到宁静的风,而她的身影漂浮在半空之中,已经和今夜掩映在乌云之下的月光一样稀薄。 莉莉丝安张开嘴,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于是她只能用自己的眼神、肢体告诉欧利文她想要做的一切。 她张开了双臂。 欧利文僵硬地张开自己的手臂,这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动作,但此时却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 莉莉丝安的身影已经悬浮在半空之中,这时候她拥抱他可真合适,他不再需要弯下腰,她不再需要踮起脚尖,他们可以额头贴上额头,脸颊紧挨着脸颊。 可欧利文感觉不到了。 莉莉丝安看了他一眼,那双眸子里带上了从未有过的狡黠,轻快地靠近,在他嘴唇的位置上落下一个轻吻。 欧利文无法拒绝这个吻。 随后她巨大灿烂的笑容绽开,那是欧利文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生动活泼的表情。 她飞快向后退去,退到塔楼的窗外,此时月亮终于拨开乌黑的云层,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起来,散发着与岑白一样的温暖圣洁的光芒。 她张开了翅膀,一边是圣洁的白,另一半是被侵蚀的黑。 天空之下,这磅礴的力量让上空通往神界的结界发出一阵阵力量波动,似乎马上就要降下审判的风雨,却又不知为何暂时按捺了下来。 莉莉丝安抬起脸,对上空之中某个地方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 她两扇巨大的翅膀收拢,将自己严丝合缝包裹起来,随后那被翅膀掩藏的身形变成了一丛又一丛洁白的光点。 屋内盛开的岑白向四周扩散的光点也在一瞬间凝滞住,向着窗外汇集,和那道已经被光点包裹的身影汇聚在一起。 光点开始抱团、聚集,凝聚,像是——一个巨大的茧。 这颗巨大的茧在寂静的夜空中悬浮着,在某一刻仿佛突然有了重量,缓缓落进了塔楼下方的草场中,正对着塔楼的窗户,一颗巨大的树木凭空而起。 它比塔楼还要高大,枝桠四处伸展,随后鲜嫩的树叶冒了出来,它们飞速地成熟成深重的浓绿,又枯萎成干枯的叶子,叶子飞速地飘落在地上,不见落地便已消失在半空之中。 那花骨朵很快就从枯叶离开的位置生长出来,随后,一朵朵纯白的花朵盛开,在深重的夜色中一朵又一朵,开始散发光辉,越来越亮。 霎时间,一阵风凭空而起,那道极猛烈的风将整颗高大树木上的花朵吹起,花朵碰撞摩擦,发出仿佛树叶般的细响,揉进风声里,随着风声远走、远走—— 此刻的圣维洛斯、再往北走的各个大小城邦、村落中,还醒着的人们听到一阵又一阵风声,不禁露出笑容。 与此同时,一种附着在身上的沉闷彻底离去,他们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在这样的长夜中安然地陷入梦乡之中。 第139章 欧利文也听到了那阵风声,其中夹杂着各式各色的声音,人们的欢笑声、喜悦的哭泣、安详的絮语。 他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在风声里抓住什么不同的东西,那是他渴望听到的、不同的东西。 在那阵风声的末尾,他睁开眼睛,嘴角勾起,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听到了那道混杂着莉莉丝安激烈心跳声的水滴声。 这就是幸福吗? 属于人类的、属于神明的,万物众生的,短暂的快乐记忆,要用漫长而寂寥的平淡作为奠定,要在漫长而寂寥的等待中短暂捕捉,要迅猛出击,不能稍作迟疑、稍作犹豫。 他后悔了。 他翻上窗台,跳了下去,不顾从心底翻涌上来的巨大恐慌,他来到那颗树下,抬头仰望着这颗高大的树木,他伸出手感知着一切,感知着那道熟悉的气息。 没有,什么都没有。 神族的死亡,是连同灵魂一起的死亡。 终于他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莉莉丝安了。 “你要去哪里呢,莉莉丝安?” 欧利文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直直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阵奇怪的恐慌越来越明显,甚至覆盖住他整个感官。 但不该如此,因为他已经确定,莉莉丝安已经死去—— 这份恐慌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存在? “不,请不要就这样轻易离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着。 眼泪再次后知后觉地铺了满脸,欧利文诧异又释然地擦拭起自己的眼泪。 这并不是属于他的情感,却也是他的情感。 “欧利文”站起身来,在树下,来了一道疲惫的身影,站在树下,他高大的身躯沉默地,像一座方碑,像长久伫立在他居住地的雾气草原上的一座座石碑。 瑞斯的声音疲惫至极:“欧利文,我们活得太久了。” 他转过身,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充斥起他几乎不向外人泄露的庞杂情感。 欧利文的声音响起:“离别是吗,瑞斯?” 瑞斯:“是的,离别,我们的生命里有太多失去,有时候我会想,我是否能承受得起。” 欧利文蓝色的眼睛中还带着情绪激昂的颤意,但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能够的,瑞斯。” 他的声音如此平静,更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肯定。 “别被困在过去,过去我们无法挽回——就像你所看到的这般,我们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就算是不同的人,面对这一切,不会再有其他的选择能做到更好……瑞斯。” 瑞斯沉默下来,那双金色的眸子在一瞬间变得十分锐利。 “你是谁,你不是欧利文。” 欧利文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擦净,但他已不再在意,那双蔚蓝的眸子里弥漫开长久不散的郁气,站直身体后,一股肃杀之气显露出来。这绝不是一个治愈族的天使该有的气息。 “我也很想弄清我究竟是谁,神明大人——我究竟是谁,我究竟诞生的意义是什么,我的终结在哪里,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但现在,我知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了……” 瑞斯紧皱着眉,却没发觉一丝一毫恶意的气息,甚至连欧利文的气息都是十分熟悉的那股力量。 在他警惕的沉默里,眼前的神族开了口: “瑞斯,你比我们任何一个神族、人类都更怀念这些无可挽回的过去,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瑞斯挑起一边眉毛,古怪的虚假感终于浮上心头,他压下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直觉,问: “那我应该如何?” “你应该醒来,做一个真正的神族领袖该做的事——人间,需要你们的帮助。” 瑞斯站在这颗还在不断传播圣音的树下,心里的怀疑愈演愈烈。 醒来……人间……帮助…… 欧利文却不再多说,走到树边,蹲下身背靠上那颗树,缓缓闭上了眼睛。 霎时间,四处的风声都静止下来。 瑞斯听到了“莉莉丝安”的呐喊声,他抬起头,四周陷入了全然的黑暗之中。 “莉莉丝安”站在草场下,对着乌云密布的上空喊道: “即使她只是一个短暂的生命……但她需要知道自己的答案……” 这是她选择和赫莫做交易时的原因。 原来是因为这样而无法改变吗,莉莉丝安,亲爱的莉莉丝安,这个如同他女儿一般的存在,做下这样的决定,他做不到责怪她。 他突然记起了一切,他所在的地方,是他的过去。 而那时候的他,根本不会出现在人间。 这太危险,太容易给恶魔可乘之机。 而他之所以会在现在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他太想见莉莉丝安一面…… 而在现在的时间里,他正关押着欧利文。 他做不到原谅欧利文——欧利文违背了莉莉丝安的心意、违背了神族的规训,将神族的血脉联系到一个人类身上呢,诞下一女。 他睁开了眼睛,回到了现实,支着自己的脑袋太久,他的胳膊有些疲累。 从一场大梦中清醒,他难免恍惚,只是还没恍惚多久,脚微动,踩到一团柔软又细碎的东西。 白色的长发。 他侧头看去,图门蜷缩在白石长椅上,依旧闭着眼睛。 第109章 海 不知在树下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有多久,欧利文睁开了眼。 此时天地之间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自己和身后紧靠的树。 他感到疲惫,低声喃喃: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吗?” 树下,一道陌生的身影却渐渐浮现。 那是一个孩童模样的陌生面孔,有着一头深绿色的短发与同样充满生命气息的瞳孔。 一见到他,孩子就露出笑容。 “你好,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我叫图门。” 欧利文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发声,这让图门感到有一点困惑。 他小声的呢喃却穿进了欧利文的耳里: “和推演的并不一样呢……” 欧利文坐在地上,看着他终于开了口: “你是谁?” 图门眼睛一亮,似乎得了什么肯定一般,接话道: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但我来到这里,是想告诉你,请不要疲于伤心——你还有你的使命和任务!” 欧利文对此丝毫提不起兴趣。 “我的使命……你是说拯救人类吗,我想我根本无法胜任……” 即使他想要否认,但事实摆在自己眼前,他竭尽全力想要拯救、赎罪,但得到的结果却是莉莉丝安的消亡。 图门:“但只有你了,欧利文——你是唯一一个还愿意由衷地帮助人类的神族。” 欧利文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句话他无法否认。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诅咒已经被遏制住,我想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看着远处的地面,脱离了光芒照射的范围,那里是一片深黑。 长久的沉默让他意识到不对。 随后,图门属于孩子的声音褪去了初识时的活泼,显出郑重与不容置疑来。 “没有结束。” 欧利文猛然抬头,因持久的悲伤而舒缓下来的心跳再次加快。 “什么、意思?”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起,欧利文突然感到眼睛干涩,只能紧紧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他已经身处在站立的状态,面前是一颗巨大的树木,和神木的形状十分相似,但它的叶片是莹莹的暖白色,是比神明的力量更加温暖又宁静的秩序气息。 这是…… 图门的声音响起:“世界之树。” 欧利文几乎无法看向其他地方,他的眼前被这颗树木占满了,连同思绪一起被攫取,而图门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响起。 他的声音冷漠相当冷漠: “没有结束…… 欧利文,我很抱歉在她刚刚逝世就告诉你这一点,但事实是,这一切只是开始……那颗生长在极夜的神木还在被缓慢污染着,居住在其中的恶魔不会就此停止,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诅咒降临人间,直到人间被恶魔彻底占领,直到那结界彻底撑不下去,恶魔们会从其中出来。 直到,下一场神魔大战的再次爆发——” 祂的每一句话,都比欧利文亲眼所见的诅咒更像诅咒,而祂对未来的预测是如此的笃定,对绝望的笃定。 随着图门的讲述,那些在世界之树上的“叶片”浮动,粼粼波光短暂地将光辉落在他的眼睛上,让他捕捉到那其中蕴藏的画面。 欧利文被这一幅幅灾难般的画面摄去了魂魄,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只能目光颤动着,最终变成了一句脱离这一切的询问: “那么莉莉丝安所做的一切……” 图门道:“莉莉丝安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欧利文,但与她犯下的错误相比,这牺牲不足以补全她犯下的错误——只能让我们宽恕她而已。” 第140章 欧利文此时已经说不出不相信,只是道: “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我应该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去弥补?” 图门露出笑容。 “欧利文,感谢你的愿意,也感谢你愿意帮助我。 你可以做的,就是维持你的现状,在接下来人间还会爆发的诅咒里尽可能帮助他们,我们还会见面的……” 再见?那又是祂所看到的未来吗? 而“帮助我”……祂究竟是谁? 没等他想清楚眼前的这个孩童究竟是谁,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圣维洛斯的神殿后方,塔楼下那颗神木下。 在晨光中,它渐渐弱化了身形。 神木不是常人能见到的力量,每显现一次,都有打破结界平衡的风险——这对赫莫那些恶魔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因此……他们只能告别了。 欧利文将手掌贴在那颗巨大的神木树干上,不愿闭上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它缓慢在晨光中消失,只留下一点微弱的气息。 “再见,莉莉丝安……亲爱的、莉莉丝安。” 天光大亮之时,帝国里人们惊奇地发觉自己仿佛从一场场酣然的甜梦中苏醒过来,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他们纷纷伸着懒腰,露出笑容,下一刻却成为了狂喜,他们发现身边早已陷入长眠之中的亲人朋友同样已然清醒过来,他们相拥而泣、大笑、尖叫、欢呼、鬼哭狼嚎,为彼此终于摆脱了可怕的沉睡诅咒而肆意表达着压抑已久的情感。 圣里乡大教堂里,众牧师看着眼前的一片景象,纷纷露出笑容。 赫利连卡帝国很快举行了巨大的庆典,维持了三天三夜,人们载歌载舞,来欢送这一场浩劫的终结,以及歌颂神明伟大的功绩。 在举国的欢庆之中,一道身影却悄然离开了教堂,他黑色的头发已长得很长,在阳光下是一片无法被照亮的黑暗。他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失去了原有的意气风发,而是疲惫地最后看了一眼欢庆的人们,微微扯低了兜帽,离开了人群,走进了森林深处。 与这道身影一同隐身的,还有那位似乎是这一切奇迹源头的那位神使。 由此,那场失败的寻找诅咒之源的旅途则被众人当作一次失败至极的笑料,在国王的默许下,那段时光被深深地埋藏进了史书的角落里,成了一句极为短暂的话语。 后诅咒时代新生的人们翻阅史书,却再也无法寻找和得知这个短暂又辉煌时代,它被遗忘了。 只有少数野史杂记中留有记载,后世中,少数了解那个时代的人们称之为——“圣临时代”。 那是一个极其繁盛与短暂的时代。 这样的宁静不过持续了四十年,诅咒再次来袭,噩梦再次覆盖了这片土地。 在绝望彻底蔓延整片土地后,那位神使才姗姗来迟。 他不再长住,也不常出现在人们面前,只短暂地停留解决这近乎毁灭整个帝国的诅咒后,迅速离开了这里。 有幸再次见到这位神使的老人说,那位曾经十分温和的神使似乎变了许多,他依旧温和,但似乎不再那么爱这片土地了—— 他来到这里的时间是那么的迟、他离开的速度是那么快,他的眼里不再有对他们的期待。 同时他也十分奇怪,与这位神使一同的另一位究竟为什么不来了呢? 但也许这也是神使这么快离开的原因吧,也许神明也害怕孤独一人,所以他得加快动作,然后快快回到他所在的地方与朋友们团聚吧。 只是他们无从得知,这位他们暗自抱怨的神使每次下来,要顶着多大的压力,承受如何多的风险,才能出现一次;而那位曾经与他一同出现的神使,已再也无法出现。 —— 距离那个被时光掩埋的时代大约两百四十年后,一轮又一轮诅咒降临、人们追寻、无果、神使降临做最后的解救,近乎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直到这一次,新的诅咒再次降临,这次的诅咒十分可怖,人们会在被诅咒后逐渐变成一滩散发恶臭的烂泥。 从脚开始,一直到整个脑袋,仿佛是特意让人们见识到自己是如何腐烂的一般,那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惧像阴云般布满了帝国的上空。 寻找诅咒之源的队伍再次启动了,但与以往那般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失败了,在所有人民的期盼之下带着失败的结局回来了。 甚至这一次,由于与北方斯林顿的关系和缓,他们一起联合进行,也丝毫无法寻找到那诅咒之源的线索。 在他们陷入绝望之际,那位姗姗来迟的神使再次出现。 但这一次他没有成功地及时返回神界,他被困在了曾经修建给他们的塔楼里。 那座已经显露出破败的塔楼外,荒草成片生长,长至人们的腰间,仿佛海中的海草一般在风中摇曳,恍惚了时间和距离,让欧利文不止一次回忆起自己漫长生命里,与莉莉丝安呆在这片土地的短暂时光。 那本该是彻头彻尾的明媚温暖的时光…… 而此时,塔楼内的欧利文的手脚都被一种古怪木头制成的锁链困住,他从中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恶意,那是恶魔的产物。 甚至一道锁链让困住他的人感到恐惧与不足,他细数,共有十三条锁链,这些锁链并不会像金属那般碰撞发出刺耳又细碎的声响,反而是清脆又空闷的木质相击的声响。 困住他的人,是如今赫利连卡的国王,帕里斯托克,一个明明不过四十岁,但已苍老得仿佛七旬老人的壮年人类。 他毫无疑问与恶魔做了交易,从恶魔的手中得到了这能困住自己的木头,但恶魔却无法满足他的全部需求——比如让他脱离早衰的命运的同时,解决这场已经足以让整个国家覆灭的诅咒。 帕里斯托克不止一次拖着那衰老的躯体来到塔楼下,他甚至没有多少力气爬上这座高高的塔楼,只能恳求一般站在塔楼的那扇巨大窗户下,扬起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发出恳求、威胁、愤怒的大吼、绝望的哭泣。 他说他虽然是一国之主,但同时也是一个人,他不想这么年轻就死去。 他说他受了恶魔的蛊惑,他后悔将欧利文关押起来,没有答应将他交给恶魔的代言人是他做的最后的挣扎。 他说想要用欧利文的自由换取自己的寿命…… 欧利文并不能帮助他,他的命运早就写好,如果他随意介入其中改写,自己将会受到更加严重的反噬。 早在千年前就有神族这样做,带来的后果足以让整个神族得到警示。 但面对那张涕泗横流的脸,他还是心软了,道: “我可以帮助你,但是代价是,我将不会再降临人界。” 帕里斯托克那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头一次将层层衰老的眼皮撑开,抬头望着在塔楼上高高坐着的那道身影,还有他背后,那片一望无际、一如大海一般的天空。 那位神使的眼中是比天空更澄澈透明的宁静,是一种亘古不变的悲悯。 他突然想起那位苍老的大牧师所说的话:“任何东西的获得都存在代价。” 作为皇室一族,他早早了解了这位不再在人群中现身的神族的种种事迹,当然包括在几百年前的那段已经被帝国人们眼中消失的时间里的事迹。 他以为自己应该清楚眼前的这位神使,甚至是整个神明一族。 神明应该是温和、慈爱、乐于帮助人类的,祂们的温暖像太阳一样,无私地普照着大地。 这几乎将祂们彻底符号化了,人们从未想过这些恩赐到底有什么条件——就比如现在自己正在恳求、贪恋的不属于本该自己的那一份东西一般。 这些东西不是凭空出现的,一切皆有代价。 也许,在史书、过去王室父兄嘴里那位消失的另一位神使,就是他们从未深究的代价…… 他被自己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 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并非因他的身份而得到这份恭维,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这么说。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可惜,跟随了他来自斯林顿的母亲,是一个早亡的命……” 他所想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份掩藏的真相。 而真的只有自己探寻过那个神使消失的真相吗? 诅咒的消散,那该花去多大的代价? 而自己的生命,真的如此重要吗? 他试探着问出口:“神使大人,您是说在诅咒结束之后吗?” 欧利文孤独地坐在窗户上,沉默地望着他,那份近乎晕染到身后蓝天的孤独让帕里斯托克屏住呼吸。 而欧利文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只能选择一个。”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疲惫,在这位神使被关押的足足两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疲惫的声音。 帕里斯托克闭上了嘴,足足一个月,再也没有来到这里。 第141章 这一个月,这座偏僻的神殿以及塔楼附近再没有出现过一个人类。 直到一个月后,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塔楼草场的边缘。 那是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女,一脸的倔强,摸着树干在森林中艰难地穿行,在踩到草场这片土地时,她微微迟钝了一会,才试探着脚步向前走去,双手还在空中摸索着,似乎还想在如同森林里的那般,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树干。 她好像……看不见。 但她还是走进了草场里,即使这里没有任何让她感到心安的支撑。 由于缺失的视线,她走得十分慢,可欧利文实在没有事情干,于是欧利文便清晰地看到那个少女的模样,她有着金色卷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一双失去光泽的水蓝色眼睛。 她一步又一步,直直走向了塔楼下。 眼看她的脚步不断接近这里,欧利文开了口: “孩子,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他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本应该模糊不清,但却清晰得仿佛就响在耳边,让那孩子吓了一跳,警惕地抱住手臂皱起眉,一双眼睛虽然无法对准任何东西,却还是尽可能凶悍地眯起。 孩子实在在这片土地走了太久,太阳已经沉入了远处森林的那端,只留半个脑袋,这片草场被橘黄色的夕阳笼罩,她两条在草丛中穿行的腿上布满了划痕,手臂上、脸上也都是伤口和泥土,像一个誓要迷失在被黑暗覆盖的海面中的小舟。 欧利文叹了一口气,食指轻敲,一阵温和的风驱散了渐渐沉没在夜色中的寒意,吹拂在少女的面颊上,让她如同小猫一样整张脸微微皱起,在感受到身上的伤口愈合、没有那么冷之后,她瞪大眼睛,将受伤的手臂反复搓揉,确认丝毫没有痛意,又蹲下身去检查腿部和脚上的伤口。 似乎意识到这一切的变化是上方那道声音的主人带来的,她站直身体后,发出声,因为并不确认他是否能听到,少女喊道: “我在找我的小羊!” 那道声音极亮极透,让欧利文耷拉已久的眉头松解开来,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他依言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她口中的那只小羊。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羊。” 听到这句话的少女眨了眨眼睛,很快就接受了这句话,但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刚刚的大喊带来的生气也随着这快速降临的安静冲淡,她点过头后便站在原地,在渐渐沉没的夕阳中伫立,像一个坚守在稻田里的稻草人一般,转向夕阳照射的方向,感受着那温暖渐渐地消失。 欧利文道:“孩子,你得离开了,这里晚上很冷,不能呆在这里休息。” 少女并不扭头,也没有依言离开,而是直接坐了下去,长至成年人腰部的草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她的声音很轻,那是不打算让任何人听到的只给自己听的声音: “我不想回去。” 欧利文却能听见,问:“为什么不想回去?” 那孩子又是一惊,脑中思绪万千,终于意识到这个古怪的人大概不是一般人。 她道:“他们……都讨厌我。” “为什么?” 少女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这个人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表露出无知,道:“因为我成了瞎子、我没有任何价值了。” 欧利文不出声了,而下方那个孩子继续说道: “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他们说我的哥哥不想见到我,所以就让我先来这边居住一段时间。这里很安静,我听仆人们聊天时,说起这里就是神殿……被列为禁地的神殿……” 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不满,却无力改变,她的笑容还是勉强撑起。 “但是还好,我的小羊一直陪着我。 但是……今天,是我的小羊失踪的第三天。我问他们,我的羊去了哪里,他们说不知道。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它每天晚上都会趴在我的床边……” 欧利文:“所以你出门寻找它了?” 少女用沉默回答了他。 “但是你看不见,你有想过你没法回头吗?” 少女坐在地上,感受着夜间的风吹在脸上,于是抬起头,他看不见头顶的天空是什么模样,但总觉得是星光璀璨的模样,那是自己曾见过的光景。 “我不害怕迷失,只要太阳能升起来,我能记得该往哪里走。” 于是欧利文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坐在窗户上,陪了这个孩子一整夜。 这一夜,坐在草丛间的少女一直没有睡,而塔楼上的欧利文更是不用睡觉,少女断断续续说起她的过去。 她曾经眼睛明亮的时候,整日的时光是多么明媚光彩,每天都是十分快乐的。那时候她的哥哥还不像现在这么衰老,在她的描述里,那是个十分宽厚仁慈的好哥哥,她本该一直生活在他的羽翼下,快乐地长大。 直到他的身体陡然出现衰老的体征,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看向自己的眼中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嫉妒。 随后,便是她的失明。 人们将之归于一场意外,但她早就清楚,这是她的哥哥带给她的,而她选择了接受。 晨光破晓之时,她伸了一个懒腰,从草地上站起身,湿润的晨雾将她的衣衫染湿,欧利文不动声色将之挥去,少女露出笑容。 “长兄说您与史书里记载的不相同……但是欧利文大人,您依旧没有改变。我依然能感受到,您是一个十分温柔又宽厚的人。 无论如何,请您一定不要生我的长兄的气,我相信只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等他想清楚了就会还您自由。我想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才会犯下这样大的错误。 而人们还需要您的帮助。” 欧利文看着遥遥在森林那头升起的太阳,声音依旧十分平静舒缓: “即使他把你当做了祭品,你也这样想吗?” 少女微顿,扬起一张笑脸。 “是的,欧利文大人。 对了,我叫莉莉丝……莉莉丝·赫利,我还会再来找您的。” 欧利文一时愣住了。 莉莉丝……? 第110章 变数 一道声音陡然响起,轻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欧利文、欧利文……” 躺在躺椅上的白色身影眉头微皱,直到睁开眼的前一刻都还在思考着道声音喊的究竟是谁。 直到他睁开了眼,是莉莉丝安。 她卷曲又柔软的金色长发在自己的眼前划过,随后她似乎是蹲了下来,只为与自己的视线对齐。那双璀璨的蓝色眼睛,是比天空更加明亮的颜色…… 那模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她的音色,带着点磁性的冷静: “还没醒吗,欧利文,你又做梦了?” 他忍不住揉着眼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你的梦里,有我吗?” 欧利文的心跳猛然攀升,他飞快放下那只正在揉着眼睛的手,想要看清此时此刻的莉莉丝安,却只能看到她美丽的眸子中泛起的波光,像海面上的波浪—— 一阵猛烈的风声响起,莉莉丝安的身影随着这道风声,还有渐渐变大的树木“沙沙”声消失不见。 像一团散在风中、被风侵蚀的沙丘一般,她变成一片片莹白的叶片又或是花朵,猛然飞到此刻神殿长廊上空中去,看不见了。 欧利文僵直地抬起头看着,不能发出一点言语,直到那片蓝色的天空中出现另一双眼睛,是……深褐色的眼睛。 图门漂浮在半空中,俯视着躺在神殿长椅上的欧利文,一双眼睛带着笑眯起。 “你终于醒啦!” 欧利文心里的伤感被这突然冒出的脑袋吓了个干净,连忙坐直身体,站起身,离开了躺椅,迅速与祂保持了距离。 欧利文:“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算了,那都不重要……神界最近如何了?” 图门从半空中降落,毫不客气地坐在欧利文刚刚躺着的长椅上,扬起头还是一张笑脸。 “神界对你的失联有所怀疑了,但还不能确定是人类所为的——等瑞斯知道了后,大概会非常生气……” 欧利文陷入了沉思,图门却道: “别想着让我传达了,祂们不可能相信我这个‘小孩’的。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了——我之前说的需要你帮助我的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 欧利文仔细回想着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禁疑惑。 “我被困在塔楼这么久,能做什么?” 图门:“今天你遇见了莉莉丝,你觉得她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欧利文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道:“是个很好的孩子,善良得有点过头。” 图门歪着头,“你还没说完……她是不是让你想起了莉莉丝安?” 欧利文:“……” 图门跳下了椅子,走到这座在欧利文的梦中刚修建好不久的神殿长廊里四顾,伸了个懒腰,忍不住嘟囔这里的建筑风格很有瑞斯住处的影子。 第142章 “她的名字并不是巧合,那孩子的曾曾祖母是佩吉·达利乌斯,她见到过死亡前的莉莉丝安,知道是莉莉丝安拯救了人们。 她一直惦念着莉莉丝安,直到莉莉丝出生了,她的后人们发现了这个孩子与他们代际相传的那个伟大的神使是多么相似,他们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在她身上寄予了同样的期许——强大、美丽。” 欧利文内心升起了一点感动。 莉莉丝安并没有被人们彻底遗忘,没有随着人类掩盖过去的史书消亡,还有人记得她,愿意传递她的意志——这样的感觉,就像她仍然活着一般。 图门:“莉莉丝的确有这个能力。” 欧利文不能理解,只好疑惑道:“什么……能力?” “帮助我们拯救这个世界的力量。只要……” 图门突然顿住,脸上放松的神色消失不见,变成了欧利文第一次见到祂时,在那颗被祂称之为世界之树的树下时那般宁静的神色。 “只要你能在人间留下一子……” 什么意思? 欧利文一时之间难以理解,事实上他理解了,只是难以相信图门所说的话。 图门的声音还在继续:“莉莉丝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是吗?她是个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好孩子,她身上的坚毅任谁看了都不得不承认——如果她那样一直成长下去,她一定是个十分有能力、有品行的人,甚至在王族的默许下,她会参加政治,她可以取得更高的成就。” 四周的阳光失去了温暖的温度,连风声都停止了。 欧利文:“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图门:“当然。” 欧利文一直掩在长发下的那张脸看向一脸冷静的图门。 而图门似乎对自己所说的内容毫无所觉,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那般,缓缓眨动眼睛,毫不躲闪地与欧利文对视,证明着祂所说的话绝无虚言,全都发自肺腑,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块一般砸在欧利文的脑袋上。 图门:“瑞斯马上就会知道人类对你做的事情,你可以不生气,但是那是瑞斯——祂做不到原谅人类这样无礼的做法。我们都知道这后果……” 祂的话没说完,被欧利文的声音打断,他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可、能、这么做!” 图门终于停了下来,等待着欧利文呼吸平稳下来,但是失败了,于是只好接着道: “欧利文,为什么呢?你不是说好愿意为人类、为了世界,哪怕牺牲你自己吗?” 欧利文被这句话堵住,但他依旧无法接受。 “但是我不能在人间留下神界的血脉——这是背叛!” 图门的肩头松懈下来,重新坐到欧利文的长椅上,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轻轻呢喃着什么,一双眼睛里失去了光泽。 欧利文紧握的拳头都已在这漫长的宁静中松开,但突然,图门又仰起了脑袋,那双眼睛里透出欧利文从未在祂眼中见过的坚定: “欧利文,如果是莉莉丝安,你觉得她会如何选择?或者说如果此时莉莉丝安在这里,她会让你选择什么? 你觉得背叛究竟是什么?是血脉?是神族的看法?还是你的感情、你的爱?” 欧利文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头,不住颤抖,连同他紧抿的嘴唇一般,泄露出他此时并不平静的心绪。 图门:“欧利文……在你心里此时此刻真的不能确定吗?你真的在意神族众人的看法吗?你真的能和莉莉丝安做出同样的抉择吗?” 祂的一句句询问更像是一道又一道警钟,在欧利文脑中不断响起,他的脑袋混沌不已。 那些与莉莉丝安有关的记忆随着他近乎崩溃般的思绪,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将这片碧蓝如洗的晴空冲刷,四周转眼便暗了下来。 图门身下的长椅消失不见,祂微微叹了一口气,在这片充满着记忆碎片的空间里打量着、等待着,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碎片。 还没等祂仔细查看,面前的欧利文开了口: “这也是你看到的未来吗?” “是的。” “那么,这样就能拯救这个世界吗?” “我不确定,欧利文,未来有太多种可能,这一种还没有生根发芽,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在莉莉丝身上布满的变数。” 欧利文抬起头,四周漂浮的记忆碎片转瞬停止了移动,随着梦主的精神缓和下来,这里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一片空洞的黑暗。 他道:“我答应你,图门。” —— 后来的一个月,莉莉丝偶尔也会独自穿过那片草场,来找欧利文聊天。 似乎是害怕他一个人孤独般,也有可能是她一个人孤独。 这一次她又来了。 每次她得起个大早,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他们相顾无言,莉莉丝在草场上静静地坐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的羊死了。” 欧利文坐在窗边,闻言微愣。 他原以为莉莉丝早就知道了,谁知莉莉丝下一句话便是: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今天收到一份礼物,他们说那是个很好看的骨雕……” 她从怀里拿出一枚东西,洁白的颜色,雕刻的是一头羊的脑袋。她的指头在那骨雕上仔细摩挲,将其上的每一道纹理、起伏仔细探索,试图在脑中重构这骨雕的形状。 无果。 “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担心他们会发现来到这里吗?” 欧利文没有回话,事实上他十分清楚,这个孩子的境遇。 “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一个瞎子能够一个人跑到这里,于是从来没有到这里来找我。即使我在夜半才回到那里,他们也丝毫不在意。他们会说:‘真是调皮,您不该这么做。’ 但事实是,即使我整晚没有出现,他们也只会祈祷——祈祷我和那头羊一样不要再出现,被发现时,最好只剩下一团骨头。” 欧利文看到她的眼泪滴落在那截骨头上,手指微动,道: “塔楼有楼梯可以上来,你要上来一趟吗?” 坐在草场里的莉莉丝抬起那张犹带泪痕的脸,透出几分抱歉。 “抱歉,神使大人,我没法做到放您走……” “并不是要你放我走,只是作为一个朋友邀请你上来,外面快要下雨了。” 事实上天气十分晴朗。 莉莉丝闻言有些惊奇。 “您说我是您的朋友?” “是的,莉莉丝。” 莉莉丝摸索着塔楼破旧的墙面,直到找到那扇生锈的门,废了一番力气推开后,她沿着那段阶梯往上,出乎意料地,没走多久就抵达了塔楼顶端的平台上。 屋内那随着欧利文的移动不断发出细小木质相撞的声响先传进了她的耳朵。 莉莉丝:“神使大人,这里闻起来有一种十分清甜的香气。” 欧利文的声音响起,在她的头顶很高的地方:“是的,这里开着一种叫做岑白的花,是我从神界带来的种子,它们的气味不是什么人都能闻到的——你很有天分。” 莉莉丝并不在意他口中的天赋,她听到这个词太多次了——在她还没瞎之前。她往前伸出手,果不其然碰到一片柔软的布料,扯了扯,欧利文在她脑袋顶上发出无奈的声音。 莉莉丝:“您站在椅子上吗?” 欧利文:“……我没有站在椅子上,我站在地上。” 莉莉丝不相信,于是戳了戳,直到戳到了欧利文的腿,这下才确认了下来。 “您好高。” “……” 第111章 决定 帕里斯托克没有来的第七十五天,晴朗的圣维洛斯城区上空突然阴云密布,一团巨大的乌黑气旋凝聚在城郊那处禁地的上空——那是圣殿的方向。 一场人们从未在内陆见到过的巨大风暴迅速又精确地落在了圣维洛斯,随着雷光铺开,将整座本应是正午明亮的城市渲染出一如死寂的夜一般的苍白。 “轰隆——” 大雨如注,霎时落了下来。 人们在一阵惊惧后躲进屋檐下,等待这场雨的离开,但没有…… 这场雨连续下了三天都没有停止的意味,人们之间开始推测这场雨的真实目的—— 是否是神明为了洗涤他们身上的诅咒而降下的一场雨。 第一个人站到了雨中,虔诚匍匐在地。 有了第一个人,早就陷入无边绝望的人们纷纷从屋舍中走出,将自己的脚牢牢地钉在了雨中,如同在教堂中那般,虔诚地祷告。 坐在王宫城堡高位上的帕里斯托克猛地将窗帘拉上,他的手指是无法抑制的颤抖。 转过身,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高昂,又因恐惧而皱缩着,显得尖锐又浑浊: “没弄清楚吗?这场雨、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走上前,摘下兜帽,其下赫然是一双紫色的眼睛,还有一头漆黑的长发。 第143章 那张面孔生得十分美丽,叫人见过一面就不能忘记。 她红唇轻启: “陛下,这场雨里……充满了杀伐的气息,我能感觉到,这是来自神明的愤怒。” 帕里斯托克却早已没有兴趣像以往那般观赏这份美丽,喃喃道: “愤怒……愤怒?” 接着他的声音变小,近乎只能让自己一人听到,“我当然知道……但是……” 又陡然变大: “阿莉诺,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怎么结束这场雨!” 阿莉诺被国王对着脸怒吼,毫不避讳地皱起眉,语气也难免带上了点不耐。 “当然是平息神明的怒火,陛下——” 帕里斯托克望进那双紫色的眼睛,像晶莹剔透的宝石,总是如此澄澈,仿佛能窥见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一般,无声地向他传达着她的想法。 此刻她仿佛在说:你一定做了什么让神明都感到愤怒的事情…… 但不!她怎么会知道那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即使他确认关押神使这件事只有他一人知道,但阿莉诺下一句话还是让他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 阿莉诺:“陛下,这一次的诅咒蔓延时间太久了,神使大人还没有降临吗?如果神明不帮助我们的话,这次的诅咒恐怕会死更多人……如今帝国内已经充满尸体的腐臭味了,再这样下去……” 帕里斯托克大声打断她的话:“闭嘴!我当然看得见……” 说着,他拖着踉跄的步伐向外走去,留下一句: “你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办……” 阿莉诺低着头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并不应他的话。 在他走后,门被重新合上,阿莉诺才抬起脸,那张面庞上是十足的冷漠。 她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向外眺望。 这扇窗户正对着城市的广场,如今正是正午,但乌云密布,已让人分辨不清时间,广场中的人们聚集在一起。 其中许多人都已支撑不住,在暴雨的侵蚀下,失去温度与呼吸,永远地躺倒在地。 诅咒没有要了他们的命,但恐惧与愚昧却先一步要了他们的命。 “愚蠢……” 她收回视线,扭头看向那个屋内一直沉默得仿佛影子的另一人。 “爱德华,你继续盯着公主,有什么情况再回来告诉我。” 从阴影里走出一道更加矮小的身影,那是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一头黑色的短发,抬起的眼睛怯生生的,是与他的姐姐如出一辙的紫色。 他微弯腰,十足恭谦道: “好的,姐姐。” 阿莉诺并不理会爱德华,甚至一句回应都没有,转身离开。 而她身后的爱德华依旧弯着腰,一直到阿莉诺消失不见,才收起姿势,小心翼翼地松了一口气,眉眼里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怯懦。 门外,阿莉诺重新将兜帽戴上,在长廊之中行走,身后空无一人,这才忍不住吐槽: “真是够愚蠢,居然敢囚禁天使……这种猪队友,这任务根本就无解。” 她啧了一声,瘦削矮小的身影在下一个拐角融进了黑暗之中。 而此时,在塔楼之中,欧利文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快步来到窗边,探出身子向外瞧去。 一道纤细的身影独自站在雨中,仰着脑袋,发着抖。 那头金色卷曲的长发被彻底打湿,蓝色的眼睛早就如同蒙上一层阴翳般十分暗淡,她一张嘴便是一阵咳嗽。 再这样下去,她会因为长期失温死去。 欧利文:“莉莉丝——你快上来!” 莉莉丝站在雨中,双眼已经被雨彻底糊住,她已经做不到大声说话,但她已经知道欧利文能听清楚: “我不能上去——欧利文大人……请结束这场愤怒的雨水吧!” 欧利文撑住窗框的手一僵,随后将窗框捏得死紧。 他想要回答,但莉莉丝却继续说道: “如果您不这样做,我不会上去的!” 少女倔强地站在原地,仰起脸,只用沉默伫立的身影无声地说着自己的决定。 欧利文的那句:“我无法做到。”彻底说不出口了,但他更无法看到莉莉丝这样死去。 塔楼下,莉莉丝咬紧牙关。 她走来时被路上一颗石块绊倒,摔进了雨水里,虽然不知为何没有划破手肘,但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沉默里,欧利文心软了,道: “你先上来吧。” 莉莉丝仰起脸,意识到神使的动摇,她想要乘胜追击,得到一份确切的承诺,但欧利文却仿佛看清她的想法: “如果你现在不上来,昏倒了就更不知道我到底能否结束这场雨了。” 莉莉丝抿抿唇,摇摇晃晃地摸索着走上了塔楼。 刚走进塔楼内,一阵气流环绕在她四周,没走几级台阶,身上的雨水、身体的疲惫都消失干净。 等她摸索着抵达塔楼顶端的房间时,已完全恢复了过来,这种待遇让她一时无法开口再次咄咄逼人地提出要求,只好站在门外,抓住自己的衣服,思考着如何开口。 欧利文的声音响起,十足无奈:“莉莉丝,你不来这里,也不该来找我——我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他在人界被困,是神族们最担心的一件事,但祂们大多只会认为是恶魔才能做到的事…… 但如今却被瑞斯得知,这件事居然有人族的手笔,这对祂来说是一场背叛——祂们因为选择帮助人类而降临人间,却被人类因一己私欲陷入危险之中。 而现如今的神族,本就对人间的态度并不明朗,恐怕等他这次返回神界后,祂们会重新评定对人界的帮助是否值得、又由谁来执行这项任务…… 欧利文从不愿深思,但此刻却清楚地认识到,未来他想要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恐怕会比之前更加艰难。 而人类很有可能会被自己的一时私欲逼得走上一条窄路——诅咒将很难得到神族的帮助了。 他早已没有任何选择。 他无法离开这里,离开之后,也不知能否再次回来。 因此,他也没有决策这场雨是否停下、何时停下的权利。 早在他决定降临人间帮助人们,就已将自己放在了危险的位置。神族将他所遭受的一切进行考量,决定是否还要继续帮助人类。 而人类给出了令祂们不满的答案。 莉莉丝捏住衣角的手松开了,她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作为一个神使被人类囚禁在此,如果他真的能离开,恐怕早就离开了,他没有能力也没有那份足够的愤怒降临这场雨。 在长久的沉默里,她终于开了口: “对不起,欧利文大人,是我唐突了……” 她扶住门框的手缓缓下垂,转身准备踏进漆黑的楼梯里。 从欧利文身后的窗户外突然传来一道细小的喊声,那道声音苍老、颤抖: “神使大人,神使大人!” 莉莉丝的脚步顿住,她认出了这道因衰老而变形的声音——属于她的哥哥,帕里斯托克。 他怎么会来这里? 欧利文从坐在窗框上,俯视着下方,下方的那人似乎看到了欧利文的身影,确定他在听,继续喊道: “请原谅我吧……请原谅这个愚蠢的、弱小的人类……” 帕里斯托克像小时候第一次学习祷词一般,颤颤巍巍将一段诚恳至极的恳求说出,而欧利文依旧沉默地听着,只在他将胸腔里积攒的恐惧与忏悔都抖落干净,才道: “帕里斯托克,我可以原谅你——事实上我从没生过你的气。” 下方的帕里斯托克与依旧站在门口的莉莉丝具是一愣。 但紧接着,欧利文继续说道: “但是这没用……帕里斯托克,并不是我在愤怒,并不是我降下了雨。在神族,是更高的存在感到了愤怒……” 帕里斯托克重复着那句“更高的存在”,心底的恐慌无限蔓延开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激怒了什么,又带来了如何惨重的后果——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一个人,一个对这个世界的运转没有任何帮助的愿望:活下去。 他本该死去的。 这是他不可挽留的、命运。 他开口了,先是声音十分微弱,只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听见: “我应该死去……” 随后他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像是呐喊一般: “我应该死去,我应该死去!我应该死去!!” 在他短暂的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他并不常出远门,也从未像这样在旷野中大喊。 他的身边总有很多人,总有很多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每天吃的食物,他的课业,他见过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无时无刻被审视,他被无形的视线要求着,从自己诞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主线只有一个,而他做不到逃脱。 第144章 甚至如今也是,他身后没有其他人,他没有子女,族中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如果此刻他倒下了,国家当如何?子民当如何? 他得活着。 至少皇族中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对他说的。 “陛下,最近您的身体比前段时间更衰老了……” “陛下,请站起来走一走,您最近右腿的肌肉萎缩得很厉害。” “陛下,城门口太远了,您不必前去了,请让我为您代劳……” “陛下……陛下,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一定要活下啊。” 但是当他喊出这句,“我应该死!” 是的,就是这句! 他感到无比畅快。 原来书里写的朝旷野大喊的感觉是如此、如此畅快。 但他并不止是“应该死去”,他…… 帕里斯托克带着兴奋的喊叫突然停住,接着是更加畅快的一句: “我该死!我该以死谢罪!向神明以死谢罪!!” 他癫狂地嘶吼,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进草场里,衣物被泥土和滂沱的雨浸没,他大口地呼吸着,躺在地上看着上空。 此刻他已不再看欧利文,只看向那团乌黑的气旋中心,仿佛那里就是他所呐喊着要证明自己的神明所在的地方似的。 塔楼的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莉莉丝被这癫狂的喊声惊醒,她不顾眼前看不清,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跑来,眼看就要撞上屋内的一丛花盆。 欧利文连忙起身,将她揽住。 莉莉丝挣脱不出,只能急促地呼吸着,想要大喊,又被欧利文捂住嘴,她气急,咬伤捂住自己的手,欧利文嘶了一声但依旧没松手,连忙说道: “你想帮助你的哥哥,此时就不该阻止他……” 莉莉丝看不见的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一瞬间充盈了泪水。 她情绪缓和下来,意识到此时的确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发起质问,而她也无法对帕里斯托克所作出的这个决定提供其他的选择。 从一开始她就只能接受哥哥给她的一切安排,而此刻她又能做什么呢? 感到怀里的姑娘平静下来,欧利文松开了揽住她的手臂。 莉莉丝正在哭泣。 这是个倔强的孩子,就连哭泣的时候都是没有声音的,只有五官挤出的细纹述说着此时此刻的痛苦。 “我根本就……一无是处……” 欧利文叹了一口气,道: “你……不是一无是处。” 他蹲下身,手掌轻拍莉莉丝的脑袋,对自己将要说的话反复纠结,终于深吸一口,道: “莉莉丝,你想拯救这个世界吗?” 莉莉丝顿住,声音很轻,十分怀疑地开口: “……我?” 欧利文看着那双无神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样澄澈的双眼,本不该如此暗淡下去,它们本该是璀璨的,像圣维洛斯夏季的鲜花一般盛大又明媚的。 他想起了神族上空不变的万里晴空,想起了莉莉丝安的眼睛。 突然地,他的心跳重新平稳下来,说道: “是的,莉莉丝,是你。” 莉莉丝得了答案,收起了眼睛里的泪光,用手背仔细擦去眼角残余的泪水,坚定地道: “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做。” “任何事?” 窗外,帕里斯托克又发出发了疯一般的嚎叫,透着癫狂与释然。 莉莉丝眉头微皱,但不再将目光落在那个方向,而是定定看向前方,道:“是的。” 世界在此时陡然安静下来,时间仿佛都静止下来。 神使说:“你得诞下我的孩子。” 莉莉丝僵住了。 “太晚了,莉莉丝,你的兄长犯下的错误带来的影响,并不止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般,止步于这场诅咒。人间的诅咒将会接连不断,下一次,很有可能我将不会再被允许降临,那么下一次的人类将会如何应对这个无望的世界呢? 这个孩子,是存在于‘预言’中的孩子,她会带来新的变数与生机,她会是流传的火种——但是现在却看不到这个孩子能带来的任何好处,只有无边无际的坏处。 你还会选择帮助我、帮助这个世界吗?” 莉莉丝:“我……” 她心里升起莫大的荒诞感,但欧利文的声音是那么平静,这些话语仿佛不是玩笑,是真实的、却被她轻易获悉的秘密。 而这仿佛神谕一般的秘密却如此遥不可及,又与自己有关。 她该答应吗? 一个孩子,但她尚未成婚,如何诞下这个孩子、抚育这个孩子? 更奇怪的是,神明能拥有子嗣吗? 沉默中,她伫立在原地,失去了视线,这是她头一次感到孤独,置身于繁华世界之中,而自己周身只剩下荒芜的孤独。 她毫无倚靠、毫无参考、毫无可以商讨之人。 她只有她自己。 欧利文站起身,带起一阵细小的气流,莉莉丝意识到他要离开了。 她连忙开了口: “我愿意——” 她的手向前伸去,划过神使身上柔软的布料,却没能抓住,错失的慌乱感还没能挤上心头,她的掌心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接住。 欧利文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仿佛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他对待她的态度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他道: “感谢你,莉莉丝。” 第112章 礼物 神族的诞生并非只有一种方式,祂们也可以繁衍。 只是大多数神族并没有这个需要与意愿——就像花朵盛开后会凋落一般,孕育新的生命从来都有代价。 祂们需要分裂一部分自己的力量,与他人的融合,直到那股力量足够支撑一个全新的“茧”,新的生命才会诞生。 如果并非爱,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欧利文凝神闭上眼睛,一时间,屋内风起,塔楼房间里的烛火摇晃两下,全都熄灭。与此同时,屋内的一盆盆绿植发出淡淡的莹白光芒,一团团柔软洁白的花苞从苍翠的绿叶间冒出,花朵层层叠叠盛开。 屋内弥漫起甜美的芳香,让人宁静。 一团白色光团在欧利文的眉前凝聚,向前漂浮在两人的额间,散发的光芒稳定又和煦,稳定下来。 他睁开了眼睛,正要说上一句准备已然完毕,瞳孔却骤缩起来。 面前的莉莉丝在浮动的风中缓缓露出笑容,一双眼睛因笑意微眯着,那份笑容是如此温暖、柔和,将她稍显锐利的眉眼照得布满柔光,和四周和煦的力量交融着。 那些细微的弧度在四周轮转的光线中起伏、飘忽、重组,恍惚间,他看见了另一张脸。 白发神使的长发已随着他半蹲的动作铺了满地,他面上一直温和且从容的神色消失不见,在这近乎凝滞的时空里,失声低语: “妈妈……” 霎时间,四周的光线彻底陷入到黑暗中去,世界的声音陡然消失,他依旧半蹲在地,看见自己的脚下。 这片纯黑的空间之中,只有自己是发着光的,脚下的地面像是静谧的湖水一般,悉数倒映着他的面容—— 那是属于兰斯特的一张脸。 而他正在流泪。 他缓缓从地上站起身,伸出手抹向眼下,却没能触碰到温热的液体,动作间,反而身上白色的长袍依旧发出细小摩擦声。 兰斯特声音冷肃,全然不是欧利文的语气,近乎喃喃自语: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我不该醒来了吗?” 漆黑之中传来细小的滋滋声,随后,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这就是原因。” 兰斯特站在原地,感受到眼下一阵轻柔,图门的手指首先出现,划过他干燥的面颊后,往回落,落在祂已经完全显现的身侧。 祂漂浮在半空之中,与兰斯特对视,祂的眸子苍翠绿意,却顶着一头苍白的长发。 “初次见面,兰斯特……” 这幅形象与在欧利文的会议中那副模样已有了很大出入,叫兰斯特一时只能问道: “你的头发……” 图门伸手将自己苍白的长发卷起一缕,放在眼前,有些恍然,呢喃道:“原来已经到这里了吗?” 祂从半漂浮在空中的状态下落在地,抬起脸来,露出笑容,但已不再像记忆中的那般,反而透着一股颓然的疲惫,继续说道: “你还在这里,兰斯特,你的眼泪就是答案。 你不是还想知道属于你的答案吗?有关你是谁,究竟要做什么……你看清了吗?” 兰斯特不再说话了,低下头,光洁如镜面的地面里,自己正在流泪,并无停止的意思。 他想叫自己不要再继续哭泣了。 他问:“所以,我的祖母是莉莉丝女王?” 图门:“是的,她是个伟大的女性。 在她的兄长自刎后,欧利文也离开了塔楼,在祂离开之前私自调动了神木的力量清除了诅咒的扩散,解决了那次危机。 第145章 欧利文自不用说,被瑞斯关押至今;莉莉丝的日子也十分难过,王国百废待兴,她独挑大梁,还将你的母亲抚养长大。 只可惜……寿命短暂。” 兰斯特抿紧嘴唇。 “但是记载中,莉莉丝女王不是瞎子……” “欧利文给了她光明。” 兰斯特想起了暴风雪的夜晚之中,他在梦中见到欧利文的场景,那时候他那双蓝色的眸子……似乎已经看不见了。 也许,这就是代价。 他的声音艰涩:“所以,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变数’?” 图门却出乎他的意料,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你只是存在于‘变数’这条线上,是一个短暂的点,而非是它本身。” 看出兰斯特浑身的紧绷,图门发出闷闷的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道: “不必有太大压力,兰斯特,你要做的已经完成了,而且相当不错……剩下的这段‘梦境’,不过是为了回答你的询问而已。” 他踏上这条寻找诅咒之源的道路,并非仅仅是为帝国的人民,他从一开始就渴求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他残存的幼年记忆——母亲满身的鲜血、父亲红色的眼瞳、衰弱的姐姐…… 他与生俱来的牧师天分,以及公爵父亲对他的严令禁止学习牧师法术…… 直到他愿意放下一切,在众人心知肚明这场寻找之旅不过是必死之局时主动请缨,人们眼里的迷雾消失了,他知道自己走对了。 没有人会阻止一个宁愿死亡也要找到自己的人。 现在的确一切都已明晰起来,他的过去、他的身份、他的使命。 但兰斯特惊依旧疑不定: “我要做的已经完成了……?但是我还什么都没做,甚至都没有见到极夜的真正景象。” 图门收起了笑,低下头看不清神色,似乎正在忍耐生命情绪一般,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没了异常。 “即使是你——兰斯特,也做不到和赫莫抗衡的。因此你已经做到你能做到的:让神族意识到,赎罪是永无止境的,是时候停止惩罚了。” 兰斯特:“那……战争原谅人间了吗?” 图门仰起脸思考着,似乎绞尽脑汁,叫兰斯特愈发紧张,接着祂道:“不知道。” 兰斯特忍不住向前一步,紧握着的双手不能放开。 图门却已将手背在身后,向后退着走去,面上的表情难得有点倨傲,那是对自己判断的自信,说出的话却是在宽慰他: “别担心,兰斯特……我比你更加担心瑞斯那个死脑筋能否想清楚这一切。但现在,请收下我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吧。” 在图门的身后,那片黑暗之中出现一道裂隙,其后是一团深灰色的浓雾,祂倒退着向后直到进入其中,声音遥遥传来: “快跟上,要来不及了。” “礼物……?” 兰斯特来不及多想,向前跑去,在他动身的那一瞬间,倒映在地面上的那道身影悄然和地面上那道洁白的身影调换了身形。 他的脚步轻快,透着青年人的迅捷,压得地面上水纹一圈一圈荡开,蔓延开来。 随即,他的身形被吞噬进那片深灰色的雾气中。 —— 黑暗、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洛温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感到自己正在下沉,四肢漂浮,漫无目的,直到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躯干的存在,眼皮的存在。 心跳不存在,呼吸也不存在了。 真是漫长的…… 她快要睡着了。 她睁开眼睛,光线明亮到刺目,尚不能看清,耳畔传来一阵独属于教堂的雄浑钟声。 “铛——铛——” 紧随着这一道道钟声,成群的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 是被这钟声惊扰飞离的鸽群一般。 洛温放下捂住双眼的手掌,教堂楼顶上方,正午阳光明媚,下方聚集的人群发出一道道惊惧至极的呼喊声。 她看到了黑色的碎片一块块漂浮起来,飞向城市的上空。 这是……一年前的,圣维洛斯广场,圣典仪式? 洛温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地响起,仿佛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不……不该是这副场景,她应该在极夜! 这里究竟是哪里? 她并不死心,伸出黑色的利爪毫不留情地穿透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疼痛感是如此清晰,血肉开始疯狂愈合,她的心也霎时沉入谷底。 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她会经历第二次穿越? 穿越? 如果是这样,那么再晚一些时候,“系统”后会找上门来。 洛温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如同上一次那般安静地坐在屋顶等待。她决心要等这个“系统”找上门后,直接问藏在系统皮套后的图门,为什么她会突然回来。 夜色渐深,城市陷入了死寂之中,洛温猛然站起了身,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指甲嵌入了血肉之中,留下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脚背上。 不对。 现在已经过了当时的那个时间—— 她大步来到屋檐边缘,一只脚悬在空中。 难道是因为动作的不同? 思考间,她另一只脚微软,直直向下落去—— “碰!” 她从高空降落,双腿自觉地附着上黑色的鳞片,肌肉还是爆裂开来。 没有出现…… 系统、仿佛不存在一般,没有出现。 洛温的眼里喷薄出如火焰一般愤怒,她拖着皮开肉绽的双腿,一路鲜血,往记忆中快要模糊的客栈的方向走去。 怎么可以、在最后关头将她排除在外? 她承认,最初站在屋檐时,她曾有过“这一切都安静地结束吧”的想法。 但现在,她不再那样认为了。 她要活下去,她要见证这一切的终结,要拯救残破不堪的自己,还有濒临崩溃的世界! 在客栈楼下,她的双腿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 拉上兜帽,她走进客栈内,帮佣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直到认出她时一早出门的顾客才松了一口气,目送她远走。 洛温缓步走上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屋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显露黎明时分的光线。 她收拾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从包裹中掉出那个早已随菲尔丁离开的蓝色缎带,她蹲下身,陷入沉思。 黎明时分,城市中人影渐渐多了起来。 洛温等在城门前,随着人潮向外而去,离开前,她最后回过头看了看远处坐落在城市中心的圣里乡大教堂。 再过三天,在它附近会举办骑士队招募。 她转回头,在城门口的士兵要求下拉下兜帽,露出那张清秀的面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对士兵们点头致意。 但这一次……她就不随他们去了。 那双蓝色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她的脑中,像是海面上泛起的迷雾那般,似乎还飘动着细雪。 她的心脏猛地颤抖一瞬,抿嘴,压下。 第113章 搅乱 破损的白石墙壁上,那张褪了色的画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一直挂在那里,从没有被尤利西斯换下来过。 洛温躺在长椅上,感到浑身的肌肉十分放松,仿佛幼时每次从教堂的长椅上清醒过来一般,沐浴在未知是清晨还是黄昏的阳光里。 尤利西斯高大且略显蹒跚的身影将会从这间告解室的一角走来,穿过门外的长廊,遮住部分光线,逆着光对她说着什么。 她躺在这片令人安详的地方,感到身心仿佛都荡漾在屋外那片树丛之中,随着风四处游荡—— “沙沙……” 一阵又一阵的风吹树叶的响声,她闭上了眼睛,等待那道苍老的声音降临。 但一直到她的意识彻底深陷到更深的黑暗中去前,都没有听到那道熟悉的、苍老的声音…… 在她从这片难得的安详梦境中清醒的前一秒,一道不辨男女、老幼的声音响起,似乎在说: “如果可以,请再放松一点走下去。因为……” 那是谁?这句话又什么意思? 她睁开眼睛,从床铺上坐起身来,窗外还是黎明时分的模样,在雾气中,整个城堡都笼罩在一片纯净的雾气之中。 这里是伊瑟隆的伯爵城堡内,而她如今的身份时一个刚入职不过两天的园丁。 洛温伸了个懒腰,匆匆起床收拾起来。 屋外,管事的脚步声透过薄薄的门板,响透整个长廊,这片长廊里住满了城堡里各类型的帮佣,这个点正是大家开始一天忙碌的时间。 他们得赶在贵族们清醒前、太阳彻底升起来之前,将一整晚被夜色笼罩后的城堡内外收拾整顿好。 洛温轻手轻脚带上门,出了门,门外已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匆匆忙忙,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么一个新面孔。 第146章 一个瘦削得病态的身影在杂乱的人群中缓缓向她走来,开了口: “我们今天得修建一下南区的花圃。” 说完这句,他拖着古怪的步伐走远了。 洛温看着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隔壁走出与她同寝室的女仆,打着呵欠对她说道: “也不知道他怎么被招进来的,一看就是个懦夫。 不过园丁也不需要多么胆大就是了……” 洛温转过身,女仆对她露出笑容: “早安,洛温。” 这是罗兰的新女仆,总会抱怨身边古怪的一切,当然抱怨得最多的是罗兰这个伯爵女儿的怪脾气。 洛温:“早安,卡莲那。” 卡莲那走远了,嘴里还嘟囔着几句听不清的抱怨。 洛温收拾好后前往南区,此时那个苍白的园丁已经在花圃附近,已修剪好了一部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与他苍白的面容十分不相称,看得出他对这些植物的喜爱远大于……喜欢人类。 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是十分熟悉的少女的喊声: “我也要去——凭什么哥哥可以去狩猎,我也想去!” 威尔顿伯爵的声音则小了许多:“那很危险,况且弗罗德去南部森林并非只是狩猎,也并非游戏,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罗兰沉默了一阵子,继而声音变小了很多:“但是塔莉姐姐也可以去……” 威尔顿伯爵不知回答了什么,但罗兰很快发出了开心的笑声,威尔顿伯爵也忍不住咯咯笑。 洛温随意地对着眼前的花丛修剪着,身边的园丁顿住了身形,让洛温心下一暗。 这是要有所行动了吗? 园丁回过头,对上洛温近乎警惕的目光,道: “不会剪,就别剪。” 洛温顿住,园丁上前,将她挤开,默不作声地将她刚刚随意修剪的地方重新修理好。 洛温:“……” 这个园丁和印象里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实在太不相同。 几天之后的夜晚,洛温轻敲园丁的屋门,过了好一会儿,门内的人才姗姗来迟,开了门,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门外的洛温。 洛温伸手捏住了门框,随后拉开了一点,道: “我们谈谈。” 园丁想使劲合上门,甚至动用了并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却依旧无法撼动这股巨力,反倒是门框发出了不堪重荷的声响。 他意识到不对,松开了门框,飞速向后退去,一双眼睛里隐隐闪动着红色的光芒,是十二分的警惕。 洛温却并不在意这份紧张,进了门,随后将门合上,道: “你认识露西娅吗?” 园丁的双眼在一瞬间变成了鲜血一般的红色,一种令洛温直皱眉头的恐惧气味飘散过来。 看来是了。 眼前这个园丁正是这个时期的雪狼岭派来的搅局者,而此时的露西娅……完全只是一个懵懂的傀儡。 只是看目前的状况,这个园丁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毁灭欲望,还有救? 值得一试。 洛温试着露出一点笑容,但园丁的目光陡然紧缩,于是洛温连忙收回了那抹从副官职位上学来的笑容,冷静开了口: “让我猜猜,罗兰小姐现在已经是魅了,是吗?” 园丁那双血红色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手中的黑色利爪也稍微放下一点。 “……你在说什么,这里除了你和我,没有其他魅,你是露西娅派来杀我的吗?如果要我死,请快点,不要再在这里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时候罗兰还没有变成魅? 那她受到感染的时机……恐怕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洛温:“为什么露西娅要杀死你?” 园丁皱起眉,黑色的利爪再次放下了一点,似乎意识到眼前的这只未知的魅并不是来自雪狼岭的一员。 “你到底是谁?” 洛温缓慢走近,对他露出笑容,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语气十分浅: “这并不重要,但你不必害怕露西娅了,她没机会找你麻烦……” “为什么?” “她将会自顾不暇。” 园丁还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中的含意,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睁眼,已是第二天清晨。 门外,仆从们早已忙碌起来,比之之前更加匆忙。 躺在地板上,声音从门外传来。 “少爷和小姐他们要一起去南部森林……” “要带多少人?” “不清楚……但是郊外十分危险,我可不想去……” “上一季,弗罗德少爷不是已经清剿过那边了吗?” “……” 园丁揉着眼睛,迷惑地撑起地板。 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睡着了? —— 森林深处,树影飞快掠过眼前,呼吸声沉闷地将马背上的女人思绪搅乱,她在逃亡。 “吁——” “碰!” 马匹被一节突出的树枝绊倒,带着她整个人砸向湿润的枯叶林地——那片地方乱石与尖锐的枯木铺了满地。 等视线清晰时,马匹已经倒在地上不住抽动,似乎摔断了脖子,已经站不起身,她的整个身体传来散架一般的剧痛,但不敢有片刻停歇。 她连忙起身,从怀里掉下一本书,她却无心再管那本她来时携带的心爱书籍,向前跑去。 她剧烈的呼吸声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响动,也麻痹了其他的感官,因此,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跑得是前所未有的快。 额头流下的鲜血将她半边衣服浸湿,甚至那本掉落在地上的书旁,有一节突出的尖锐枯木上,还布满着鲜血。 快、再快一点—— 脑中却闪现了刚刚所见的场景。 她的丈夫骑在马背上,像一名真正的骑士一般,大胆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正侃侃而谈。 不知从树林哪个角落里飞速窜出一道巨大的阴影,将他的整个人笼罩住。 他还没能说出一句话、腰侧的那柄镶嵌着精美宝石的长剑还没能抽出、他脸上的倨傲表情还没能完全消失,甚至他略带高兴的声音还回荡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边。 他的头被一只巨蟒咬住。 随后,身首分离,脖子与身体的连接处喷溅出大量的鲜血,像自己常常见到的喷泉一般,鲜血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她距离他太近了,温热的鲜血落了她满脸,像雨水。 随后四周的人群控制不住地尖叫。 “啊——” “啊啊啊!” 其中还有她自己的尖叫声。 四周很快陷入一片混乱,她的丈夫带领的那支军队围着那只突袭的巨蟒攻击着,但那只巨蟒仅仅只是挥动着尾巴,军队就仿佛散沙一般被轻易打散挥退,没有丝毫英勇的模样。 这不对…… 这里是南部森林——弗罗德所说的,已经被彻底清剿的地方,怎么还会有这样庞大的魔物? 她身下的马受了惊,向着森林深处奔去,她想要勒住缰绳,此时回过头,那片战争的中心上,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鲜血淋漓。 罗兰在正中心,那只巨蟒居然无心理睬她,任由她跪在地上,搂着那具只剩躯干的尸体嚎啕大哭,即使她的手臂被那华而不实的盔甲划伤也丝毫不停歇。 塔莉松了遏制马匹的手,她得活下去…… 而现在,塔莉却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脚步了,一股涌上整个肺腑的饥饿感截停了她所有的思绪。 好饿……得吃点什么…… 吃什么? 她抬起脑袋,森林的枯木之上,站着一道高挑的身影,她的视野模糊不清,只能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是一个活物—— 是的,她饿了,得吃活物,最好是……活生生的人。 利爪从她苍白的指尖伸出,很快她的脚下发力,整个人冲了出去,直直冲向那道站在枯木上并不移动的身影。 “啊!!!” 她的整只右臂受到了巨大的力量挤压,皮开肉绽,这番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不少,但很快她的大脑反倒陷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 她的手臂肌肉正在愈合,皮肉像是融化的奶酪一般,粘连在一起,飞速地愈合着。 她再次尖叫起来,这次却不是因为疼痛。 “别叫了,塔莉夫人。” 面前的人开了口,是一道十分清冷的女声。 面前的人继续开口: “你应该十分清楚你的现状了,但重要的是你之后应该怎么做。” 塔莉深呼吸,抬起头。 面前的女人拥有一双璀璨的绿色眼瞳,深栗色的长发在此时被薄雾笼罩的森林里显得有几分黯淡。 她的五官清秀,冷静的表情仿佛在说着——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也在这样的目光中冷静下来,颤巍巍地问: 第147章 “我……之后?” 此刻她的脑中一片混沌,根本想象不了自己的未来。 她想,她一定得死去吧,像一个怪物一样活着,那简直比整晚整晚的噩梦还要让人崩溃…… 但眼前的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道: “塔莉夫人,还有人在等着你,瓦尔克,您还记得吗?” 瓦尔克……她在梦中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并不止他。” 塔莉抬起头,这个未知姓名的女人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对她的过去和未来悉数知晓。 “还有人在等待着你……弗罗德死后,他的职位没有人可以继承,而在这之后,伯爵没有精力管理这片森林,这里的魔兽将会进一步泛滥……” 塔莉似乎能想象到那时候,这里的一片乱象。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是一个令人憎恶的魅了。” 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眼前的女人发出轻笑,随后道: “我也是魅,夫人——变成了魅并不代表我们会丧失一切。更何况,这里还有人需要你。 你可以接手弗罗德的职务,对南部森林、甚至是北部森林进行清剿。 雨季并不远了,兽潮是十分恐怖的。” 塔莉怔怔地看向那个身影,但随即,栗色头发的女人轻轻一个跳跃,跳上了树梢之上,最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眼中是否出现了她想看到的东西,随后便消失了。 她喃喃发声: “伯爵没有精力……?” 塔莉独自走了很久,返回了驻守在北部森林外围的军队之中,人们看到她时无不惊喜她依然活着。 她身上盖上了厚重的毯子,篝火十分温暖,在她的不远处,罗兰整个人陷在了自己的双膝之间,她似乎想要将自己形成一个茧,将自己彻底封死住。 塔莉窥见她的手臂内侧,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缓缓眨了眨眼睛。 她似乎知道了,威尔顿伯爵将无力处理这一切的原因。 —— 回到城堡的第三个夜晚,威尔顿伯爵的书房被人敲响。 屋内,威尔顿皱起眉,刚想要开口询问门外的侍从,门被人推开。 进门而来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一身黑色的兜帽大衣,从头笼罩至脚,甚至不能分辨清男女。 这人开了口,连声音都是十分沙哑难辨的: “晚上好,威尔顿伯爵。” 威尔顿脚下一踢,手握住弹出的剑柄。 “不必紧张,我只是来提醒您一件事——” 来人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在威尔顿已亮出的剑锋中丝毫不乱,从他的书桌上抽出来那张被卷好的羊皮纸地图,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打开,展平。 随后那只修长的手指滑向伊瑟隆城区的一角,那是周边森林的方向。 “您作为一个父亲……十分好,但是问题是,太好了。” “什么意思?” “您将您的孩子宠坏了,伯爵大人。弗罗德并没有完成对周边的清剿,他甚至自己也是死于这个原因……” “不可能!弗罗德他……” “事到如今您还相信您手中那份他交给您的清剿报告吗?” “你是谁?” 面前的人并不回答:“您只需要知道,现在周边十分危险,您并不能一直沉湎于现在的悲伤里——我说的是你死去的儿子还有变成魅的女儿。” 威尔顿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剑光一闪而过,而面前的人陡然伸出的黑色利爪接住了这迅如闪电的一击。 他浑身一颤。 “我不想您死去,无论如何,请从悲伤的泪水中抬起头,看看身边的一切吧,并不止于您的城堡内,还有周边的一切……” 说完,那道身影绕过他,打开了他身后的窗户,夜晚的风灌了进来,将他背后的冷汗吹走。 他松手,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此时他才缓过神来,他从那些报告中翻出弗罗德交给他的清剿报告,那时候他那张呆着阳光笑容的脸上,是那么真切、那么自信。 “咚咚……” 门外又穿来敲门声,等了会却不见来人推门而入,威尔顿连忙将报告塞进乱糟糟的一团文件里,道:“请进。” 从门外赫然走进来一人,是一身黑色衣服的塔莉。 她的眉目低垂,抬起眼看过来时,却让威尔顿不住震颤。 那是一双红色的眼睛。 塔莉:“父亲,我想向您汇报一件事…… 南部森林,一定没有完成清剿。” 威尔顿屏住呼吸,咬紧牙关,撇下心头的恐惧,道: “我知道。” 塔莉被威尔顿伯爵的淡然所惊,但她摇了摇头,还是抓住眼前要紧的事情,继续道: “弗罗德没能做好这一切,但是身为他的妻子,我认为……我可以代替他将这件事做好……” 她顿住一瞬,看着威尔顿伯爵的眼睛十分诚恳。 “我是现在最适合的人选,不是吗?” 现在的她没有那么容易死去,而且,最初威尔顿伯爵看中她作为弗罗德的妻子,也有听闻她博学多才的名声。 弗罗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但她塔莉从来不是同样不求上进的女人。 威尔顿在那事情炙热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过于疲惫与悲伤的双眼,想起刚刚那个古怪的黑衣人,他的指尖颤抖,胡子也随着波动的情绪微微颤动着。 终于道:“那就交给你了,塔莉。” 窗外,站在墙壁的缝隙间,洛温用力闭上了眼睛,从高空跳了下去。 花圃旁,园丁被这道突然降落的身影吓了一跳,他正拖着一块诶黑布包裹的东西。 见来人一身黑衣,他咽了咽口水,一双眼睛因恐惧不住震颤着,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窗户内传来了一道声音,是罗兰的声音,并不大,耐着性子道: “你在愣什么,我快要饿死了——” 洛温却露出笑来,她嗅到了,黑布里的是魔兽的味道。 第114章 改写 已是夜晚,月色之下,山道上,一名中年男人背着沉重的木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山间的风十分舒适,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晚风吹拂过,草地上的小草随风摇晃,随即“啵”、“噗”——开了一朵又一朵水蓝色的小花朵。 一双手从背篓里伸了出来,随后一个脑袋冒了出来,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 她目不转睛地看向那片花丛。 父亲的脚步也顿住了,却不是因为那丛花朵。 他的耳朵微动,常年在山间行走让他的感官异常灵敏,在这连绵不绝的微风中嗅到了一丝丝古怪的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花海旁的一块巨大的岩石旁,将背篓放下,将女孩抱了出来,放在巨石的阴影里。 男人的声音十分温和: “赫莎乖,爸爸去去就回。” 他借口要寻找附近的一种稀有的草药,起身离开,目光也在起身的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拨开树丛,他缓步走向森林深处。 赫莎靠着岩石,指尖捻起一朵花,将它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那朵花在她的指尖不住旋转,映着此时的月色,十分美丽。 “星星草。” 一道十分陌生的声音响起,赫莎抬起头,在指尖的蓝色花朵后,是一名陌生女人。 她长长的栗色头发束在身后,在晚风中不断飘动着,月光落在她的眉眼间,将那凉薄的神色映衬出几分温柔。 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惧怕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也许是因为她并没有散发一点危险气息。 于是她露出笑容来,回答道: “是的,很少人知道它们的名字…… 它们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丛草,连花都十分细小,难以分辨。” 洛温目光落在她瘫痪的双腿上,记忆里却是雪狼岭中,从高高雪坡上纵身跃起的身影,那是仿佛在空中飞行一般自由的模样…… 她不动声色转过头,看向森林中,在婆娑的树影间徘徊着的那个男人的背影上。 那男人的背脊宽阔,正值壮年,对这片森林十分熟悉。 洛温并不回头,却向地上瘫坐的女孩问道:“如果你能站起来,会想做什么?” 赫莎愣住,道:“也许我会想亲自站起来,跟着父亲一起来山上,父亲快要背不动我了……” 她的手悬浮在星星草上,一阵风经过,穿过她的指缝,星星草也随风轻碰她的手掌,带来一阵阵柔软的宁静。 洛温脚步后撤,道: “假如你得失去什么才能站起来呢?” 赫莎放下了手,有点疑惑:“失去什么?” “比如你现在身边的一切。”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古怪的人突然说出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赫莎还是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很认真地道: 第148章 “那还是不要了吧……” 她的语气不似作伪,事实上,赫莎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洛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森林深处。 那颗青木附近,一头蛰伏已久的魔兽看着走到附近的那个四处张望的人类,刚舔了舔嘴唇,准备饱餐一顿,涎水还未滴落,却在下一秒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洛温收起了沾血的黑爪,跳上了头顶的这颗青木,对着树下的那道身影开了口,声音里丝毫没有情绪: “停下,附近有魔兽出没,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请等待城邦的清剿后再靠近。” 这道声音并不大,却在十分宁静的森林夜晚里回荡开来。 树下那道身影一顿,对这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十分警惕,他咽了咽口水等待着这道声音主人的下一句,却只剩一片死寂。 这道声音给的是一道忠告,而眼下这片曾经熟悉的森林仿佛也变了颜色,叫他越发心慌,最终他决定听从这个声音的忠告,对着漆黑的森林小声道谢,转身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来。 看着那道身影远走,洛温将那截长在青木上的枯枝切断,那截枯枝比她整个人更加长,但她丝毫不费力,甚至掂量着重量,思索着如何销毁这节突变的诅咒之源。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不隔多远的距离便会出现一株变异的青木。 有时候他们孤独的生长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有时候它们也会降临在人群密集的地方…… 那么下一站,就是青木成片生长的地方了——青木村。 —— 青木村,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村落掩盖,夜色浓重,站在一扇屋舍前,雨中的人浑身冰冷。 屋内,夜晚十分安静。 门口却传来了一道道敲门声。 屋内躺在床铺上的女人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十分清明,分明没有半分睡意。 她安抚着睡在身边的男孩,轻声说自己马上就回来,继续睡吧。 她出了屋门,门外的人还在敲着,但那声音却与自己印象中的十分不同。 这道敲门声虽然间断着不时响起,却好像并不是打扰他们安睡的意思,那敲门声十分规律,没有多少情绪,甚至连声音都是十分均一平稳,不会吵到邻里。 “咚咚咚……” 阿莉诺走近了屋门,抱着手臂,转头看了看身后长桌上那柄睡前给塞姆削苹果用的刀,紧咬牙关,看向门口,道: “谁?” 门外却没有任何人的声音,阿莉诺在漫长的沉默里皱起了眉,转身将那把刀捏在了手心,打开了门。 出乎意料,门外的不是那个纠缠不休的丑陋男人,而是一个站在雨里的女人,她整个人都浸没在了水里,一双翠绿的眼睛被雨水打湿,显出几分狼狈。 洛温:“晚上好,夫人。” 阿莉诺肩膀放松,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眼前被淋湿的女人,目光里有几分不忍,道: “你是谁……算了,先进来避避雨吧。” 洛温不客气地走进了屋内。 阿莉诺点燃了烛台,背过身在橱柜里翻找,洛温刚想说自己并不需要什么食物或者衣物,从从那道烛光中看清楚阿莉诺转过的面庞—— 紫色的眸子,深黑的长发。 班宁曾对她说过,阿莉诺是一位真正的、十分少见的女巫。 她见过这样特征的人们。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转述,他无法告诉自己,阿莉诺的长相……居然与兰斯特有几分相似。 她喉头梗住,刚想要询问,敏锐地捕捉到长廊拐角处冒出一个小脑袋,那双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这边,是一个模样不过七八岁的男孩。 阿莉诺蹲在橱柜前,扭过头来,那双紫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烛火下闪烁,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怔愣的洛温。 随后,她的双手终于从橱柜出来,手上是一瓶苹果酒,她递给洛温,侧脸对身后的孩子道: “塞姆,好好睡觉,不要乱跑。” 她的视线并不离开洛温半步,发现接过苹果酒的洛温并没有喝的意思: “这是苹果酒,我的邻居酿的,她十分擅长酿酒,这酒的味道相当不错,也能帮你驱散雨水的寒冷……” 洛温捧着酒,与阿莉诺对视。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宁静,让人不得不信服,于是打开了瓶盖,浅尝了一口。 味道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是斯嘉丽夫人的手艺。 “好喝吗?” “嗯,相当好喝……” 没等洛温放下瓶子,阿莉诺从柜子里翻出另一瓶,坐到洛温对面,打开后也喝了一口,隔着酒瓶她望着洛温,眼中的意味十分明显:说说你的故事。 洛温一挑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巫似乎有所不同。 她开了口:“我只是路过,但是我认识你收留在这里的人……” 阿莉诺:“你是来找他的?那个白化的疯小子?” 洛温点头,正要承认,却捕捉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表达——“白化”。 她猛然抬起脸,烛火下阿莉诺的眼睛定定看着她,而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不知道活了有多久的女巫,似乎也是他们穿越者的一员。 只是,也没有必要打扰她十分宁静的生活了。 于是洛温开口:“是的,班宁……” 此时,门外却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杂乱、连绵不绝。 “咚咚咚——” 一道咕哝不清的喊声传来:“阿莉诺!开门!阿莉诺……” 坐在桌前,阿莉诺的眉毛紧皱起,对洛温道: “看来你来得不是时候……” 洛温:“你要开门吗?” 阿莉诺看了她一眼,沉默后道:“今晚不开了。” 洛温:“但他会一直这样一整晚吧……” 阿莉诺点点头,放下手里的苹果酒,起身向屋内的房间走去,嘴上说着给她收拾一件房间。 洛温却道:“不用给我收拾了,阿莉诺夫人——” 阿莉诺被喊了名字,感到一丝古怪,没有人会在刚见一面就这样快速地喊出她的名字,而且这语气,仿佛她认识自己一般…… 她转过头,紫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洛温起了身,缓步走向门的方向,阿莉诺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的不对劲,却依旧不动弹,看着洛温。 洛温:“夫人,您会开门,然后门外的那个醉汉会进门,您会怎么做?” 阿莉诺还没有开口,洛温已经补全了她的答案:“您会杀死他,然后……将他埋葬在,您的花园。” 此时洛温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看过来的眼睛里充满了令阿莉诺感到心惊的温柔。 “但门外的醉汉是村长唯一的儿子……他的死去,不能简单被一个‘四处游荡的魔兽’掩盖过去了。 村长厌恶你——即使没有证据,你也会被扣上罪名。但同时,除了那些男人们,村子里也没有谁喜欢你……斯嘉丽夫人除外。” 阿莉诺已经完全转过身,一双紫色的眼睛像潜藏在夜色中的毒蛇一般牢牢锁定着洛温。 而洛温还在继续说着: “您是女巫,您的美丽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魔力,人们不理解其中的奥秘,只能将其视作异端。您会被冠以魔女之名,活活烧死……” 阿莉诺的声音变得冰冷:“我绝不会被人烧死,除非……” 她自己愿意。 阿莉诺的瞳孔骤缩。 洛温点头,声音消失在她打开的门后,门外的男人冲了进来,一双醉眼还没能分清眼前人究竟是谁,已经开始全情表露心意。 “阿莉诺、阿莉诺,我深爱着你、我爱着……” 洛温没看那男人一眼,伸出一只看似纤细的手抓住男人的胳膊,将他惯倒在地,随后侧身,借着旋转的力度,一肘子将他击晕了过去。 那男人晕倒后终于安静下来,像一具尸体那般安静。 洛温将他拖进屋内,蹲下身检查他的呼吸,道: “所以他还不能死,阿莉诺夫人。” 长久伫立在门廊处的阿莉诺已放松了下来,缓步走了过来,刚刚满身的戾气已然消失干净,蹲在洛温身边,她长叹一口气。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你是……从未来过来的人吗?” 洛温收回手,道:“是的。” 阿莉诺:“在你的那个未来,我被烧死了?” 洛温:“我听到的是这样。” 长廊下,塞姆的脚步急促,跑过来抱住母亲的手臂,阿莉诺摸摸他的脑袋,看着塞姆焦急紧张的小脸,露出微笑。 她一边起身,一边对洛温道:“你是听班宁说的吧……这里只有他不是这个村子的人。 你要找他做什么?” 洛温:“我本来想杀了他,但……他还有用。” 第149章 她扭过头,看向在长廊拐角处伫立的那道身影。 对上了她的视线,班宁忍不住瑟缩,却又不舍得避开她的目光,又看过来。 阿莉诺深深看了一眼不知道何时恢复视线的班宁,牵着塞姆的手,给洛温一个眼神,往屋里走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烛火旁,洛温坐下后,抬起眼示意隔着老远的班宁坐过来。 班宁一步步挪了过来,乖乖坐在对面的位置上,像是小时候犯了错那般,安静地坐着,听候她的发落。 他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味道,经久不散,似乎是新鲜的伤口。但这里并没有能让他受伤的理由…… 洛温视线扫过他的胸膛,不出意料看到那层布料后隐藏的深红色。 她的目光微颤,道:“……班宁,你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 班宁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此时才开了口,他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和人讲话,声音干涩:“我不知道。” 洛温:“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即使你这样做,你也不会感到好过,同时我……也永远原谅不了你所做的一切。” 班宁放在桌边的手微微蜷缩,但洛温还是继续说道: “但你并不需要我的原谅—— 你现在无比自由,你的双眼明亮,不再会将你困在一个小镇,不会将你永远困在某一个人的身边。 事实上,你会有很多新的朋友……班宁……” 班宁抬起脸,在烛火的照耀下,他红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和现在的班宁说这些的确为时过早,但是—— “你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至少我丝毫需要你离开这里。” 班宁看着她,仿佛她的需要就是自己唯一的方向。 “那我该去哪里?” 洛温却在烛火的映照下,拆开了束发的蓝色缎带,深栗色的长发柔顺地铺开,在夜色中比那截破旧的缎带更加美丽。 在指尖摩挲着那截缎带,洛温将它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去你离开这里后,本就想去的地方……也许是北方。” 她对班宁离开这里去往雪狼岭的那段时光,属实不清楚,但有一点却十分清楚。 他一定救了那个冷脸的梅林。 而梅林却是一个死不得的人,等斯林顿重新整合后,还需要他的领导。 班宁伸手将那团缎带紧攥在手心,道:“你真的是从未来来的人吗?” “是的。” “你的未来……会幸福吗?” 洛温一愣,望进班宁那双真挚的眼睛里,道: “我不确定,但至少……我重新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第二日一早,雨停歇下来,斯嘉丽推开屋门,发现在门外躺在地上的两个醉汉。 她吓到浑身僵硬,观察了好一会才发现,两具仿佛尸体的胸脯上,正在缓慢的起伏着——还有呼吸。 斯嘉丽松了一口气,仔细一看,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丈夫。 他浑身酒气,但舌头不知为何被自己咬断了一般,满嘴的鲜血。 他的身边躺着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斯嘉丽大着胆子上前拨开男人的脸,是村长的儿子。 她望着这两具醉鬼的身体,心里联想起伏,愤怒喷薄而出。 “他割断了里德的舌头!我的天啊!!” 她开始大喊,声音洪亮,比叫贪玩的彼得回家还要嘹亮: “大家都快来评评理啊!我的丈夫里德被那个该死的村霸割断了舌头!天啊!请神明擦亮眼睛惩罚他!” 在一旁的屋舍后花园内,洛温满不在乎地挥动着铲子,阿莉诺却被这阵动静吸引了注意,但并未多想,看着眼前已经重新恢复平整的土地,她松了一口气,道: “谢谢你了,洛温。” 昨晚后半夜,雨渐小,她被洛温喊起,一起将后花园内埋下的尸骨转移至了青木林中。 洛温点点头,对她露出微笑,目光远眺,看向了那片青木林。 阿莉诺:“你要离开了吗?” 班宁也放下了铲子,看了过来。 洛温点头,道:“阿莉诺夫人,请耐心等待,麦卡特会回来的。” 阿莉诺一挑眉,“我以为他真的死在外面了,不过也好……至少塞姆能有人照顾了。” 她露出笑容,是十分明媚的笑。 “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了,已经不能再久了。” 洛温似乎还有所疑问,不过阿莉诺继续道:“不过,如果麦卡特还能回来,我就再陪陪他们吧。” 洛温出了门,身后,班宁不动声色跟上。他们并没有交谈,但都意识到接下来该干什么。 在那片青木林间,两人分散开,不多时,班宁喊了一声。 那颗青木夹杂在几颗高大的青木之间并不显眼,但其中一截枝干完全枯萎。 这大概就是诅咒之源的青木了。 洛温伸出黑色的利爪,将之切下,按照之前的方法,将它深深埋在土壤里。 她再次向前走去,身后,班宁跟着的步伐响起。 在一片晨间的雾气里,青木林间,他们仿佛回到了弗洛格。 在弗洛格的某个清晨,班宁会独自穿过青木林间的小道,去往修建在教堂背后的墓园。 他从不说自己去哪,洛温也只是偶尔跟上,他从不说自己不止一次听到属于她的脚步声。 班宁站在原地,声音近乎呢喃:“你要去哪里呢,姐姐?” 洛温却并不回头,道:“不出意外,我们还会见面。” 算算时间,现在圣光骑士团快要抵达伊瑟隆了…… 时间尚早。 第115章 治愈 伊瑟隆雾气弥漫的森林里,军队在其中艰难行进。 队伍前方,一个身着骑士装的男人举起地图,对身旁的人道: “大概就在这附近,是我们上一次碰见它的地方。” 站在队伍前方,一头浅金色的短发的骑士接过他手里的地图,仔细查看,道: “那么,接下来也请你们配合我们的安排——对这只巨蟒发起围剿吧。” 传话的骑士右拳砸在左胸前,微微弯腰,道: “遵命。” 兰斯特将手中的地图卷好,身后的士兵们在他下达前进的命令后绕过他向前走去,踏进这片被雾气笼罩的森林深处。 威尔顿伯爵十分重视这次清剿,在塔莉夫人的调遣下,城中布防的兵力有大半都增援到这次的任务之中。 前方,传来熟悉的男声:“大家注意,前方出现泥潭!” 是奥尔尼,他中气十足,在前方带队。 兰斯特大步跟上。 * “射击!” 箭矢如雨点般倾泻,向着高空之上那只不断扇动翅膀的猛禽而去,不知哪一箭或是许多箭顺着它坚硬的翎羽往里,一路划伤那背后的肌肉。 “碰!” 很快它摔落下来。 下方,士兵们及时闪躲开,掀起的气浪下,那只猛禽在地上不住动弹,在地上姿势怪异地挣扎,发出痛苦的尖啸,似乎是摔得狠了。 奥尔尼看向身边的兰斯特,打量着他眼里的意思。 兰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曾经让他们近乎团灭的猛禽,那时候的伤亡太过惨重,遍地的鲜血还历历在目。 他收回思绪,冷声道:“杀了。” 上一次没能杀死的,如今杀了也好。 夜晚很快到来,军队中受伤的士兵依旧不在少数,牧师们在营地前后忙碌,却依旧不能照顾周全,牧师的数量与伤员的数量实在对不上。 在营地这片伤员的聚集地里,人们不住发出呼喊、抑制不住的沉重呼吸像是水藻一般飘荡在空气中,没有受伤的人们偶有带崽他们身边的,对他们身上的伤势无能为力,只能紧握住他们的手,作为鼓励。 “再等一会,牧师马上就要过来了……” 兰斯特的拳头紧握。 这些人、还有记忆中那些死去的人们,那一张张脸浮现在他的面前,其实有很多他都可以挽救的…… 他向前走去,踏进这片哀鸣遍野之地,在一名席地而坐的士兵前,他蹲下身,还没等那名士兵受宠若惊地勉强站起身迎接长官的到来,兰斯特的手掌已经压在了他受伤的肩膀上。 一股十分温和纯正的热气涌动在他的伤口上,他呆愣住,看向自己的肩膀处,随即飞快抬头,捕捉到长官手里的白色光芒刚刚消失——那是属于牧师的术法,“治愈”,自己的胳膊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治愈如初。 一时之间,军营四处都安静下来,士兵们被眼前的景象震住,随行的牧师们更是无不惊讶。 德林放下自己僵硬的老胳膊,手中的白色光芒消散,叹了一口气,对四周的人们高声喊道: “举着手都在干什么?不治疗了?累了? 都别愣着了,不完成今晚就别睡了!” 深夜时分,兰斯特疲惫地靠在石洞的墙壁上,看向自己的手掌,正微微颤抖着。 第150章 这还是他这具身体第一次使用这样磅礴的力量,难免透支。 德林的声音遥遥响起:“团长,您会牧师术法?” 兰斯特点点头,看着小老头缓步走近,连忙给他扯了一块干净的布,德林乐呵呵地,不客气地坐下了。 “你很有天分,治疗术法虽然是自己广泛流传的牧师术法,但能熟练运用的可太少了。” 兰斯特点头,却并不说话,但德林并不需要他说话。 这样有天赋的人类,德林并非没有见过。 二十年前、五十年前……人才辈出的时代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老了,真是老了…… 德林抬起头,山洞外的雾气在深夜彻底将森林笼罩,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可记忆中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脸却越来越清晰。 他道:“我还记得您小时候第一次去教堂,那是跟着苏菲小姐一起……我见到你时,你在跟着苏菲练习一个术法,就是那个……现在都没什么人会用的鸡肋术法,传音。 当时你试了两次,就会了,可把苏菲气坏了哈哈哈哈,偷偷和你说……那小丫头练了一周才学会。” 兰斯特也想起了那段时光,教堂里温暖的气息仿佛还能照到现在躺在阴冷的石洞中的自己身上,他微微露出笑。 德林:“那时候我以为你们一定会订婚的——可大公似乎从来没有这个想法,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兰斯特闻言摸摸鼻子,回想起那次学习完术法返回家中,父亲看到自己手里的白色光芒时,那目眦欲裂的模样。 他被禁足了好一段时间,在那之后,被勒令少和苏菲来往,虽然他并不听父亲的话就是了。 德林:“他很爱你,也许是因为你和他逝去的亡妻长相相似……呵呵……” 德林的表情突然变得有几分古怪,似乎透着几分揶揄,虽然很快收好了,但兰斯特依旧明锐地捕捉到了。 兰斯特:“您似乎还想说什么?” 他目光炯炯,将求知欲摆在了脸上。 德林见此,心下了然,轻飘飘地开了口: “诺瑟公爵,他小时候是被‘那位’养大的孩子,作为当今陛下的家臣培养……” 他看了一眼兰斯特,喉头一哽,此时的兰斯特眼神凝重—— 这些消息竟然是兰斯特所不知道的吗? 德林心里陡然乱作一团,但开了第一句,接下来他也不得不开口,他清清嗓子,心一横继续说道: “他那位早亡的妻子,有传言,与‘那位’的女儿长相十分相似……” “那位”一定指的是莉莉丝女王了,而女儿……就是自己的母亲。 德林看着兰斯特越皱越紧的眉头,有点心疼这个倒霉孩子,话音都放轻了起来: “但你不必难过,你的父亲相当爱你,况且,那位的女儿一早就死去了,根本没能活过成年……” 兰斯特发出一声极轻的“嗯”,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德林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眼看着兰斯特心情不错,这才想闲聊闲聊,却聊到这些上,真是败兴…… 但德林的视线落在兰斯特还在发颤的指尖,那是他使用牧师术法力竭的征兆…… 今天他救治了剩下的那批伤员中的绝大多数,这可不是一个新牧师可以轻易做到的。 这种天赋……德林突然升起了一点古怪的直觉——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相似之人,而就是公主之女呢? 毕竟,当初那位美丽的少女所展现的天赋,是让当时整个圣里乡大教堂所有牧师为之惊叹的。 不、不不! 这种想法,连想都不要有…… 德林额角沁出冷汗,身边兰斯特的声音再次响起:“您看起来有点虚弱,值夜我们年轻人来就行,您赶紧休息吧。” 德林趁机晃晃发昏的脑袋,起身,道: “好,真是一把老骨头了,要是尤利西斯还在,他一定也会为你高兴的。” “那是……谁?” “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老师,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你和那位的女儿长相十分相似……他当时可是那位女儿的老师呢。” —— 浓雾四处弥散开来,石洞里,篝火渐渐黯淡下去,却无人上前添加柴火,四周所有人都陷入了酣甜的梦里。 兰斯特的眼睛也紧紧闭上,只是他的眉头颤动,似在挣扎。 在他身前,一名士兵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摇晃,一脚踢飞了一块篝火中已经烧焦的木头,也并没有停止。 士兵的眼睛并没有睁开。 一道又一道身影从石洞中站起,向外而去,在石洞外的驻扎地里,也有一群人在漆黑的夜色中摇摇晃晃起身。 身旁无人询问他们到底要去哪,因为——他们都睡着了。 “碰——” 走在最前方的那道蹒跚的身影突然一个趔趄,受力不均地往地上砸去。 洛温一脚踩上那个还在不断挣扎的身体,扫视四周,心下不妙。 这次人太多了…… 她扯了扯自己黑色的兜帽,快步走到军营中物资存放的地方,将麻绳全都搬了出来,扛在肩上。 夜色里,她长叹一口气,下一刻,猩红色的眼睛睁开,目光落在每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上,紧攥麻绳。 片刻之后,洛温用手里仅剩的一截麻绳拍了拍躺在火堆旁的值夜士兵的脸颊,那士兵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她无奈撇撇嘴,扔了麻绳拍拍手,看向一旁在地上蠕动的一团团被捆在一起的士兵,又看向石洞的方向。 兰斯特这次不会又中招了吧? 但按照上次的经验,即使他中招了,也似乎很快就能清醒。 应该不用担心他。 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 她的目光滑向地面,不让随着雾气渐隐露出的月亮窥见自己的半点神色,她从温暖的篝火旁站起身,刚踏出一步,身后响起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 洛温浑身僵住,并不转身。 她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也是……毕竟这次他可没像上次那样受伤严重了。 那就好。 这道声音还是如同记忆中的那般清朗,真好…… 她忍不住露出微笑,脚步加快,在踏进周围的一颗树下时,脚下发力,跃到树间,消失在了黑夜里。 她的身后,独自站在成片酣睡的士兵之间,兰斯特放下了手,目光里惊疑不定。 那是洛温,一定是洛温没错。 这一路上与上一次有太多的不同,他一早就发现了,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改写,也曾猜测过是否是洛温。 但如果是她,为什么不来见自己? 明明他也还记得她啊。 —— 科尔辛的金秋盛宴,后半场,舞池的音乐声悠扬响起。 水晶灯下,菲尔丁一路“抱歉”,引起一阵小声惊呼,终于绕开人群找到了角落里的兰斯特,长舒一口气。 “长官,真的没事吗?这要是传回王都,你可是要被嘲笑的——连一个舞伴都没有。” 兰斯特品尝着杯子里的酒,道:“她会来的。” 菲尔丁被身后路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没能听清这句,他回身看着兰斯特那张始终忧郁的脸,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是搞不懂长官您呢…… 这一路上真是从来没有想过的顺畅,伊瑟隆上任的伯爵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将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无论什么都……” 兰斯特:“都不一样。” 菲尔丁终于发现了点不对劲:“什么,什么不一样?长官,您……” 他一把夺过兰斯特的酒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蹙眉。 “这是第几杯?” 兰斯特抬起脑袋,眼神迷茫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转向一旁的桌上,上面放着四只空杯,一旁的侍从看了过来,他正收拾着,手中的托盘上还有几杯空杯,不知是谁的。 菲尔丁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将那侍从吓得一个激灵。 “兰斯特!你别喝了!你跟我来。” 他抓住兰斯特的胳膊,将他拖起来,兰斯特跟在他背后,步履不见蹒跚。 但光这么一个乖乖听话的动作就已经让四周的人为之侧目了。 菲尔丁将人拽到了舞厅旁的一条昏暗的走廊里,这才发现刚刚自己夺过兰斯特杯子时手上沾染的酒,仔细一看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蹭上了黏腻的点心,他发出一声懊恼的低语。 抬起头对兰斯特想要说上什么,但有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衣服,越发忍受不了,只好说道: “你先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兰斯特点头,随后目光往地上飘去,显然是醉了。 菲尔丁大步离开,走廊口处,两道身影并肩而立,菲尔丁认出,其中一头蓝色长发的,正是那位管家。 第151章 他打了声招呼,上前询问这里是否有备用的礼服,那人对身边白色短发的男人低声说了什么,带领菲尔丁远去。 等了没一会,兰斯特晃晃脑袋,抬起头,发觉了四周的变化,觉得这里的黑暗闷得慌。 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踉跄往外走去,正门口站着一道浑身雪白的身影。 雪白?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大,霎时间连酒都醒了大半。 那人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那般十分温软: “你需要帮助吗?” 居然是在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兰斯特猛地看向班宁。 此时的班宁站在走廊外的灯光与此地的昏暗的交界线之上,只有双眼的红是唯一鲜亮的颜色—— 甚至他满身的锐气与绝望都消失不见,说完那句话后只沉默地看向他。 等了一会不见兰斯特回答,他似乎是看出兰斯特的精神有了恢复,便笑了笑,像一道影子那般,走向兰斯特身后的阴影中,消失不见了。 兰斯特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直到他面对的舞厅门口处传来动静。 那里似乎涌进来一群晚到的年轻人,其中从宴会厅的方向独自走进来一名姑娘,她身穿淡紫色的晚礼服,身姿挺拔,像鸢尾花一般的裙摆在舞厅门口摇曳。 她的视线在周围转动,那些贵族们对这样一个似乎是落单的姑娘也十分感兴趣。 “她是哪家的小姐?从没见过。” “也许可以邀请她跳上一支舞……” 兰斯特穿过窃窃私语的两人,目标准确,对上那双略带惊讶的翠绿眼睛,直到走到近前,他垂下脑袋,微弯腰,将手平伸出。 等了不过两息,不见她落下手,兰斯特抬起眼,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闪动波光,视线顺着自己的手掌看向上方洛温的眼睛。 她的眼睛正在耀眼的水晶灯下,看不真切,让兰斯特有几分心慌。 难道猜错了?那天晚上不是她?难道她并不是那个自己认识的洛温? 手心却传来手套柔软的触感,那只他朝思暮想的手落了下来。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这时,第一支舞曲就要开始,舒缓的音乐顿住一瞬,四周的乐师们调调整乐具,新的舞曲开始。 兰斯特起身,轻轻抬起洛温的手,在她的指尖落下一吻。 那头,菲尔丁刚好赶了回来,找不到兰斯特在哪的他如无头苍蝇,近乎抓狂。 身后格蕾丝快步跟上,正想安慰两句,却发现菲尔丁猛然停住脚,手臂颤巍巍地抬起,指向舞池之中。 兰斯特轻轻的吻正落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手指上。 菲尔丁:…… 格蕾丝:“原来这就是长官的舞伴。” 菲尔丁扭头,对上格蕾丝的目光,没能在其中发现一丝一毫的对眼前画面感到奇怪的意味。 格蕾丝忍不住露出笑,道:“别担心了,长官比我们都清醒得多。 他可能只是对这个姑娘一见钟情了吧。” 菲尔丁心道,清醒?一见钟情? 这两个词是怎么用在一起的? 与菲尔丁的震惊并不相同,格蕾丝却不做多想,她拉住菲尔丁的手迈向已经快要挤满的舞池之中,回过头看向菲尔丁,她眼中的期待熠熠生辉,她道: “好了,得开始跳第一支舞了,菲尔丁。” 菲尔丁被这力道带着往前,闭上眼睛,叹一口气,再睁开,只剩下温柔的无奈。 算了,先享受难得的音乐与舞蹈吧。 第116章 热烈 第一次一起跳舞可以那么默契吗? 菲尔丁看着自己又被踢了一脚的鞋面,对面的格蕾丝露出尴尬又俏皮的笑容,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身旁的那两人。 兰斯特的舞蹈一直都中规中矩的,从没在王都的宴会上大放异彩过,只是如今看来却不然——他一定一直隐藏着实力。 与他一起共舞的那位陌生的贵族小姐是个十足的舞者,每一个动作都十分标准,在这样欢快又婉转的音乐里,每一个探步、后退、旋转都像是随风而落的花朵一般,又像是士兵们操练时长枪的破空舞动,透着力量与柔美。 而兰斯特在这样强劲的舞者的对比下居然丝毫不逊色。 这边,洛温抬起头,与实现一直抓住她的兰斯特对视一瞬,感到一股莫名的心虚,只好快速撇开。 只是他们的舞蹈实在太过默契,他们实在太过熟悉,因此—— 她无处可躲。 一舞终了,一组组舞者们松开彼此的手,微微弯腰行礼。 洛温扯起自己淡紫色的长裙弯腰后,脚步不自觉向后一步,下一刻,一只手十分鲁莽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番并不符合社交礼仪的举动也很快引起了四周人群的注意,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但兰斯特显然丝毫不在意。 他抓住了就不松开,看着洛温并不说话,但洛温已然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自己捏住裙摆的手,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很快被他得寸进尺变成十指紧扣,牢牢锁住。 她挑起一边眉毛,兰斯特却已按捺不住,抓紧她的手拉至身前,近乎将人揽进怀里,宣示主权一般视线毫不避讳地扫向四周看来的视线。 那些藏在人群里的眼神便不自觉偃旗息鼓了。 在兰斯特的裹挟下,他们来到通往舞厅的那个昏暗的长廊里。 洛温被他紧逼着只好背靠着墙面,手掌被牢牢抓住的感觉让她忍不住食指微动,却被身前仿佛生了气的兰斯特抓得更紧。 此时他凑得很近了,见洛温神色依旧淡淡的,他更生气了,沉默地不断靠近,视线锁定,鼻尖轻触。 鼻尖传来氧意,洛温忍不住轻笑,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闪动着如火焰般的愤怒,只觉得…… 原来兰斯特这么像小狗。 被抛弃了也会生气。 随着她的轻笑,他们紧贴在一起的鼻尖微微相撞,兰斯特紧皱着眉,心里涌上一股冲动,见她始终没有打算停止笑的打算,只好微微错开鼻尖,再次向前,用自己的唇止住了她那恼人的笑。 洛温变得十分乖巧,她近乎予取予求地承受着兰斯特近乎啃噬的吻,直到双方都气喘吁吁,才停下一瞬。 目光相接,洛温伸手拦住他的脖子,眼睛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湿漉漉的。 兰斯特喉头一哽,不管不顾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禁锢着她的手,一只手插到她此刻已经蓬松凌乱的发丝之间,一只手贴上她柔软温热的腰肢,凌乱地摸索着。 他们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们都知道不能继续下去了,嘴唇才肯离开片刻。 此时两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同样剧烈地起伏着,喘息的气息困在彼此微弱的距离之间,让呼吸依旧粘稠。 两人视线留恋地捕捉彼此脸上的细节,想要寻找或是印证那些不存在的时光是否在彼此的脸上留下了什么痕迹,捧着彼此的面颊,摩挲着,似乎要将错失的时间都弥补回来。 兰斯特终于忍不住,想要再继续,哪怕一个吻。 洛温却用带着冷意的手掌贴上他此刻热乎乎的脸颊,让兰斯特一个激灵停了下来。 他的脸上还紧贴着洛温略带凉意的手掌,目光也变得潮湿起来,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疑惑地看着洛温。却也只好松开一只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试图用自己的脸颊和干燥温暖的手掌让她感到暖和一点。 洛温示意他也靠在墙面上冷静冷静。 两人紧靠在墙上,蹲坐下来。 科尔辛城堡内连走廊都是铺设有地毯的,地面上软绒绒的。 此时他们的头发已经完全乱成一团,兰斯特稍微收拾好自己蠢蠢欲动的想法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她的发丝为她梳理着。 长廊上音乐依旧奏响着,这支舞曲已经终了,再休息一会,就是第三支舞了。 一片沉默中,兰斯特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洛温并不看他,这里光线昏暗,悠扬的音乐却依旧起伏着,是十分难得的休闲时光。 她答非所问: “这次伊沃伯爵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兰斯特:“……并没有,十分古怪,这次的伊沃伯爵似乎与之前完全不是一个人一般。” 洛温:“因为他心头的执念已经消散了,如果没有魅,他本该如此,是一个能挑起家族荣耀与职责的好人。” 兰斯特:“这些都是你做的?” 洛温摇头:“是班宁做的。” 兰斯特双手紧握一瞬,想起了刚刚那个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班宁,意识到这大概也是洛温的作用。 他轻声开口: “这样的改变是否……太大了。” 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觉得自己仿佛活在梦中。那些记忆中十分困苦的日子、曾经要解决的难题都毫无踪迹,面前仿佛康庄大道—— 第152章 兰斯特忍不住喃喃出声:“这就是图门所说的‘礼物’吗?” 回到过去的意义,在于改写过去,不留遗憾? 身旁,洛温陡然僵硬,她的声音带着点轻颤,问:“你知道图门?” 兰斯特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洛温紧接着问,语气焦急: “祂现在在哪里?” 但兰斯特对图门如今在哪里毫无头绪,自他穿过那道裂隙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图门。 “我不知道,我再没见过祂。” 洛温一僵,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微微舒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她随口道: “好吧,那么现在菲尔丁还在队伍里,这一次没有班宁的设局,他不会那么早就离开队伍了……” 兰斯特道:“是的,还有一些不该死去的人们,比如邦奇队长,你来骑士团面试的那一天,他是第一个搭理你的……” 想起那些人的结局,鲜血和苦痛浸染的记忆,四周的气氛沉闷下来。 洛温意识到现在他们拥有着难得明亮的未来,微微直起腰,收拾脑后凌乱的长发,轻笑道: “刚刚你说礼物,图门也说要给我一个‘礼物’。” 兰斯特靠在墙上,拾起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的缎带递给她,道: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礼物’——回到过去,弥补遗憾,改写结局。” 洛温心头一跳。 结局…… 她将头发缠好了第一圈,身旁兰斯特的指尖碰上来,似乎是想要帮她将剩下的部分缠紧,他们指尖轻触。 洛温:“穆勒在暗处一定十分奇怪,为什么我们这次的旅途会这么顺利。” 她感到后脑勺那只手停了下来。 兰斯特的声音传来: “他……说来奇怪,这里,并没有穆勒。” 洛温不顾自己还未缠好的头发,转过身去,对上兰斯特的眼睛,确认道: “什么叫……并没有?” 兰斯特伸出手试图挽救那团没能好好扎起的头发,略带不解,道: “在王都临行前,接受圣水祝福时,我没有见到作为圣子的穆勒,他本该出席。 随后我询问了卡修斯教皇,得到的结果是……他们已经有十年没有重新选定圣子了。” 洛温:“十年都没有?” 兰斯特点点头,“临行前,我询问过周边许多人,他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叫做‘穆勒’的人。” 洛温抓住他的手。 “苏菲也回答说没有?” 兰斯特点头。 洛温的手在这道轻轻的点头下微颤,直到战栗,直到兰斯特看向她的目光里装满了疑问,她猛然松开握住他的手。 “没事,也许……我们毕竟是回到了过去,其中存在差错也并不奇怪。” 兰斯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毕竟是时间的回溯,不能要求过去保留原样——至少现在一切都十分好,比过去好上太多了。” 洛温并不回话,收回的手飞快将脑后的头发缠紧,打上结,是十分结实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兰斯特露出微笑。 “还有一支舞,要去跳吗?” 她伸出手。 事实上这并不合规矩——前三支舞应该与不同的舞伴共舞,这才是他们的社交礼仪。 但…… 兰斯特坐在地上,抓住洛温的手,站起身来。 “走。” 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们大步向前,在踏进光线处的前一刻,又突然停住,对视一眼,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又帮对方稍微整理,这才挽手踏进前方的光线之下。 舞厅之中,灯光如昼,人影交错,乐声悠扬,不过一场舞的结束,下一场,下下一场,正要开始。 —— 夜色渐深,舞厅之中,人影稀落。 宴会厅外,停驻的马车在仆人的通报下驱往门前,等候对应的贵族们上马车,随后沿着门前的环道,一辆辆驱车离开。 兰斯特与洛温站在门前,听着门口的仆从对着名册喊出一个女性贵族的称谓,随后门前缓慢驶来一辆马车,洛温对兰斯特露出微笑,贴近他的耳畔说了句什么,上了马车。 兰斯特对那放下车帘的人挥手,身后,菲尔丁的声音响起: “长官,那个美丽的贵族小姐将您的魂勾去了。” 格蕾丝站在菲尔丁的身旁,忍不住发出赞同的轻笑。 兰斯特转过身,面上并无什么表情,但依旧叫人看得出他心情愉快——他的眉毛高扬,对这句调侃的话语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 菲尔丁摇摇头。 “但是长官,那位子爵小姐,明显不可能跟您走的——安稳的生活是大多数人的追求,而我们要走的路可不是那么简单轻松的。 如果您要她等待您,我认为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菲尔丁絮絮叨叨地说着,格蕾丝在一旁笑着,兰斯特并不表态,在这里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上落下了从宴会厅内照射过来的灯光,将他的眉目映得清晰。 自然菲尔丁便可以看清,此时兰斯特看向自己目光里透着股淡淡的……怀念。 他的喉头一哽。 怀念? 他在、怀念谁? 兰斯特:“好了,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说完便向一旁的仆从告知了自己的姓名,仆人高高喊出的声音打断了菲尔丁想说的话—— “圣光骑士团团长、诺瑟大公次子——” 马车驶来,兰斯特上了马车。 菲尔丁住了嘴。 第117章 火红 科尔辛的郊外,圣光骑士团的临时部署领地内。 正是一日之晨,校场上的士兵正在训练着。 格蕾丝擦去额角的汗水,喊道: “好了,先休息一会,接下来继续——” 她的话音刚落,女骑士队的方队散开,不过多时,她们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兴奋起来,目光四处搜查着。 格蕾丝心道这些士兵们真是活泼,抓住最乖巧的比诺尔,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比诺尔乖乖答道:“军营一早来了一个陌生的姑娘,听值班的士兵说,她通报的名号是:团长大人的朋友,所以……大家都很好奇,那位‘朋友小姐’。” 一旁,米娅冲了过来,拉住比诺尔的手,对格蕾丝露出笑。 “长官,所以今天休息的时间……可以稍微延长一点吗?我们想去看看那个姑娘,听说是个很漂亮的贵族小姐——到底有多……” 她的话音突然止住,在她身后闹哄哄的姑娘们也纷纷止住了讨论,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格蕾丝的身后,叫格蕾丝忍不住挑起一边眉毛。 她转过身,正要开口打招呼,却对上一双苍翠的绿色眸子,还未能发出口的声音变成了一句:“你好……” 那是一个长相十分清秀美丽的女人,年纪与她相仿。 她厚重的深栗色长发用一条简单的缎带束在肩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卸去昨日见到的妆容,此刻她眉目间那抹似花似水的笑意更显出悠远的宁静。 仿佛她们已是老友一般。 洛温:“你好,格蕾丝,我叫洛温,洛温·阿卡索。” 见四下因她的突然到来安静下来,她正要说什么,身后赶到的兰斯特的声音响起: “格蕾丝骑士,她是我们的盟友,现在正在军队内参观。” 兰斯特一边说着,一边与洛温对视,似乎在确定自己所说的是否有误一般。 格蕾丝收回令她愣怔的直觉,在心里耸耸肩,道:“好的长官,那么我来介绍一下我们女骑士队……” 她向前走去,而刚刚闹哄哄的方队也在这短暂的休息后自发地重新排列整齐,自行操练起来。 格蕾丝带领洛温走过这里的廊下、队中,讲述着她已经知晓的许多事情。 兰斯特不发一言地跟在两人身后,眼看着两个姑娘随着简短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熟悉,直到一个对视便露出会心的微笑。 —— 这次到访很快就结束了。 在军营门口,两人相对而立,洛温身后的马车,马儿发出轻轻鼻响。 兰斯特:“希望一切顺利……” 洛温点头,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兰斯特仍在看着她。 他依旧挥着手,嘴角勉强牵起一个弧度,但远没有前几日在宴会结束后那么开心。 他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得在普利亚德了。 当她提出这个话题时,兰斯特压抑着面部的肌肉,但并未劝阻她。 兰斯特不高兴。 他知道其实他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其他的办法,他不明白为什么洛温回选择一个人去完成这么多东西…… 但是洛温已经做好了决定,即使这个决定里并没有他,他也无法反驳。 洛温想做的任何事情、做的任何决定,都不是他能干涉的。 第153章 这是属于洛温的自由。 洛温放下了支着帘子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坚硬的宝石状物件,一见光,光华流转,拉上帘子的马车内一时像是浸泡在粼粼的湖水之下。 真是美丽…… 这就是泪晶吗—— “这块泪晶成色……” 阿尔瓦放下举起泪晶的手,视线滑落在这块泪晶后的那双如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上。 “十分好。但是,哈维斯女士,你是从哪里取来这块泪晶的呢?” “铮铮——” 随着阿尔瓦身上的气压变低,四周传来一阵阵拔剑的声响,剑锋当然直指对面落座的深栗色头发女人。 阿尔瓦将那枚珍贵的泪晶珍重地放回被绸缎和软绒铺就的方匣中,站起身,接着道: “还有,哈维斯女士,您闯入我的府邸……只为了送给我这颗泪晶?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身边被破门而入涌进的侍卫围拢,而坐在沙发那头的“哈维斯”始终无动于衷,终于在阿尔瓦越来越严肃的眼神下,她才收起了那副挂在嘴角独属于商人的笑。 “伯爵大人……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叫做露西娅的孩子。” 阿尔瓦微微眯起眼睛,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似乎是…… 雪狼岭的一位将领,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小姑娘,她们只见过几面,但她对那扇巨大的白骨面具印象深刻。 她周身的气压微微上升。 “哦?” 洛温:“如果您愿意这么多人听有关她那头火红头发的故事的话……” 阿尔瓦在沉默后,做了一个手势,接着整个房间只剩下她们与一名高大的骑士。 洛温开口道: “露西娅,是克莉丝汀·奎因女士的孩子……” —— 雪狼岭的驻地内,天空晴朗,此时正值普利亚德短暂的秋天,天空中尚未飘起雪花,大地上还没覆盖雪白,树林间尚存生机绿意。 西蒙推开门,向着远处的树丛大声喊道: “露西娅!露西娅!” 远处,掩映在层层树叶间,坐在树枝上的女孩并不动弹,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倒是蹲坐在树下的狼听了这声声高呼,仿佛回应一般,开始嚎叫起来。 “呜——” 一只开始嚎叫,不远处另一只趴在地上休息的狼甩甩尾巴,也开始嚎叫:“呜——” 整个驻地内霎时嚎叫声此起彼伏。 西蒙发出愤怒的一声大喊:“露西娅——!!” 露西娅这才转过身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跳了下去,砸在狼的背上,发出一声类似狼嚎的声响,四周的狼群安静下来。 她坐在狼头上,赶往西蒙的屋前。 西蒙仰着头,十分不满。 “你这孩子,到底在纠结什么?都好几天了……秋天很快就要过去,冬天近在眼前,兽群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了——下一次清剿你一定得去了。” 露西娅点点头,离开了。 她离开后,西蒙长舒一口气,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 “她最近看起来并不精神,是发生什么了吗?” 西蒙转过身,伸了个懒腰。 “谁知道这小姑娘在想什么。 她也不太会说话,现在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她心里在想什么,大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不过,多里安,你上次可是偷懒了吧?杀魔兽的数量可是比上上次少了很多了。” 多里安笑笑。 “冬天要来了,我的腿一到冬天就会发疼,稍微冷一点就开始疼了……”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看向那个离去的身影。 露西娅最近好像……在避免与他碰面。 是错觉吗? 此时,露西娅带着雪狼一路往森林深处而去,绕过一丛林地,是一片尚且苍翠的山丘,在这片松针林后,是一座深陷在山谷里的城市遗址——雪国遗址。 露西娅开了口,对着四周寂寥无声的森林:“这里、就是他的、故乡吗?”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一道女声响起,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的,雪国。” 露西娅转过身,对上洛温的眼睛。 洛温:“你考虑好了吗?要回去吗?” 露西娅:“回去……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洛温挑眉。 露西娅扭过头去,道:“我不知道。” 两人站在这处高地,俯视下方那座十分辉煌的遗址,沉默中,露西娅摘下了面上的白骨面具,一头红色的长发在风中翻动飘飞。 也许是因为此时过于宁静,露西娅突然想要开口。 “我一开始、就与狼群呆在一起。” 露西娅的记性十分好,她并不知道这算是好事或是坏事。 在她还混沌懵懂着的幼时,是跟随狼群生存的。 直到人类的清剿让它们不得不迁移,而她在那场混乱中被仓皇的狼群留在原地,一位苍老的人类收留了她。 老人是个哑巴,他并不说话,却为她取了露西娅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只可惜从来没有听过他喊她的名字。 在她跟随老人生活的第六年,老人离世了,死在一个过于寒冷的冬天,而她连流下眼泪都做不到。 她学着其他人类那般,想要将他的尸首埋在土地里,冬天的土地很硬,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凿开那片土地,却死活凿不开更深的土地。 那个最常喊她名字的青年,也是他们的邻居,帮她凿开了冻住的黑土,让老人安葬在他们房屋后的土地里。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男性,他十分喜欢笑,总喜欢和露西娅说话,然后发出笑声,似乎与她说话十分有趣一般。 老人死后,那人便带着她继续生活。 他们所生活的村子一直以狩猎为生,而露西娅是一个十分有天分的猎手,每次打猎到的猎物都是村中数一数二的好。 直到又一年的大雪降临,将整片松针林覆盖,她深陷在雪坑之中…… 那是由两颗紧挨着的两颗树形成的深雪夹隙,有半棵树那么深。 生活在这片森林里的人知道其中的危险,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掉进去出不来,死去了。 那天的雪很大,随行的同村猎人们中,不知是哪一位推了她一把,她便顺着山丘滑了下去,一路上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任凭自己直直陷进雪坑之中。 雪坑外的大雪并不停止飘落,不过多久便会将她滑落的痕迹覆盖,而上方那个雪坑的口子也会很快被雪掩藏住,自己的右腿也在这阵颠簸中折断,疼痛非常。 她看着上空的缝隙越来越小,直到被雪花封住,她感到身体渐渐冰冷,呼吸渐渐微弱—— “露西娅!露西娅!” 那个青年那么喊着,仿佛真的存在那般。 空气似乎没有那么稀薄了,露西娅睁开眼睛,看着上空,变成一小块的天空此时已经是黄昏的颜色,那青年裸露在外的面颊通红。 他大概已找了很久了吧。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即使听到那人的声音愈发焦急。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接近晨曦,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颗树下,青年的怀里,身上被融化的雪浸湿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而青年身上衣物却单薄。 不远处就是那两颗几乎置她于死地的松木,前方的积雪已被挖掘开,她在其中隐隐捕捉到几分血色。 露西娅在青年的怀里微微挣扎,这似乎惊醒了他。 青年:“你醒了……” 露西娅却发觉到不对劲,他的体温似乎太低了,视线下移,他的手没有带着手套,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已经完全红肿,甚至指尖的皮肉都趋于溃烂。 她知道青年要死了。 她挣扎开青年的手臂,拖着那只瘸了的腿,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俯视着躺在地上的身影。 青年躺在地上,目光中充满她读不懂的东西。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露西娅想问他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不属于她的衣服,想要做点什么,比如——一起离开。 可即使仅仅是站起身来这个动作都已花费掉她巨大的力气。 她伸出手。 躺在地上的青年却只是笑着,没有握住她的手的意思。 他总喜欢笑着,这次露西娅却觉得恼怒甚至愤怒。 为什么不牵住自己的手? 青年:“露西娅,我要死了。” 露西娅的手并不放下。 青年的嘴唇嗫嚅,道:“所以你可以为我流泪吗?” 青年有一双苍翠的眸子,是夹杂着深绿松针林的气息。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他的眼睛像是宝石,永远安静地注视着她,让她感到安心。 此时他的眼睛正是如同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那般,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第154章 黎明时分,大雪难得停止,阳光穿透密密匝匝的松针林,温暖的颜色渲染着这片雪白的天地。 晨曦之中,她的面庞被温暖覆盖,躺在地上的青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呼出一口沉重的气,那抹气息散在空中变成一团白雾,将他的面容模糊,他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谢谢……” 不知站了多久,露西娅的手垂落回身侧,她知道青年不会也不再能握住自己的手了。 大雪过后格外的冷。 露西娅感到脸上干涩、皲裂。 那是她眼泪的痕迹。 她走不出这片林子。 太远了,她的脚太沉重,而回去了……也毫无意义。 她无法用“回去”这个词了。 青年曾说过“回去”,是回到她的“家”又或是她的栖息地。 但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她靠在这具冰冷的尸体旁,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却等来了…… 自己双腿的快速愈合,以及…… 一具残破的尸体。 露西娅断断续续说完,眼中是雪国遗址前,那片正享受着秋季最后一段阳光的松针林,可洛温知道,她看到的是那一场场绵延至她生命尽头的两场大雪。 洛温道:“他会高兴的。” “……谢谢。” “那么你还愿意离开这里吗?” “去、哪里呢?” “另一个……可以称之为‘回去’的地方。” 第118章 异端 斯林顿的城堡外,大雪纷飞,城堡内,那扇厚重又华贵的门后,是国王的寝宫。 繁复的华纱垂落,巨大的床铺上,柔软的被褥间,佩里格俯身贴近身边人,她绵长的呼吸、微耸的肩头、颤动的睫毛…… 佩里格白发垂落在身前,滑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好扫到女人的脸上,她似乎觉得有几分痒,睁开了眼睛。 紫色的眸子。 “黑兹尔,你醒了。” 佩里格挑起她散落在枕头上的乌黑长发,放在鼻尖轻嗅,似乎还留有昨夜的汗水气味,让他满意。 黑兹尔眼下的青黑浓重,只以一声微弱的哼声作为回应。 她坐起身来,微卷的黑色长发像瀑布一般铺展开来,将她瘦削的肋骨覆盖住,两相对比,更显虚弱。 佩里格:“又做噩梦了吗?” 黑兹尔仿佛还没醒,坐在床上醒神了好一会,才点头道: “我又看见了……我小时候、我父亲的小时候……” 她抱住自己的脑袋,似乎被这些记忆折磨得不轻。 佩里格抱住她,让她疲惫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肩头,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 “我深有体会,但是……黑兹尔,这就是我们的代价,你能忍受过去的,对吗?” 黑兹尔靠在他的肩头,情人的安抚让她紧绷的精神稍微放松,她舒展眉宇,像一只小猫一般发出呼噜呼噜的轻笑,满意极了。 —— 夜晚降临,一扇通往地下深处的阶梯前,佩里格伸出手,黑兹尔往前缓慢走上几步,握住了他的手。 佩里格:“是时候用餐了,今天你想吃什么?” 黑兹尔:“……没胃口。” 佩里格:“昨天的那个年轻的男人难道不好吃?” “肉比想象中的软,不好吃。” 前方带路的侍从浑身僵硬,提着一盏烛火,走在前方。 火光晃动,漆黑的螺旋长阶上,他身后的两人眸子在昏暗中亮起,都是鲜亮的红色。 佩里格开口喊住了他: “今天来的人中,有看起来不错的食物吗?” 侍从忍住战栗,转过身回道: “陛下,有的,而且还不止一个,据我观察,这一批的贵族子弟,各个细皮嫩肉……” “细皮嫩肉?没听到大祭司刚刚说的吗?要有嚼劲的。” 侍从咽下口水,连忙改口: “有的、有的……” 长阶梯内,他们的交谈声回荡、回荡,直往下方深不见底的地下而去。 “尊敬的各位女士——我们到了,长烛舞池。” 站在长廊口,一群身着洁白舞裙、带着别无二致的白色面具的女人们目光忍不住向里打探,为这奢靡的地下舞池屏息惊叹。 带路的侍从别过脸掩饰住目光里的讥笑,开口催促道:“请快点进来吧,不要让陛下久等。” 听到陛下两个字,贵族小姐们纷纷反应过来她们此行的目的。 最前方的那个姑娘正要踏进舞池内,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冷淡的情绪与她们格格不入: “各位……尊贵的女士,请等一等,请听我说一句。” 众人被这道声音里从容的气势镇住,回身看去,在队伍末尾处,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身影。 她向前走来,穿过为她散开的道路,一直走到那名侍者前。 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叫他汗毛倒立,他连忙收起脸上残余的轻慢,压低嗓音: “这位小姐,请问您……” 洛温的眸子在一瞬间变成了红色,二话不说便伸出黑色利爪,直至他的喉间! 他瞳孔骤缩,双眼也瞬间变红,黑色利爪猛地举起意欲反抗,却陡然发现,洛温的利爪方才并未刺入,此刻仅仅是因为他自己的剧烈动作,才让爪尖划破了喉咙的皮肤。 他剧烈地喘息着。 “您……是谁?要做什么?” 洛温将利爪往前一点,轻易刺穿他已强化后的皮肤,道: “这句话我原话奉还——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侍从彻底不敢动弹。 身后传来一道压抑的惊呼,恐慌如同水波般在洁白的队伍中荡开,又很快被一道迅疾的身影堵住。 苏菲抱住那个受到惊吓的姑娘,安抚着,看了洛温一眼。 洛温微微点头,对身后的姑娘们道: “都留在这,除非……你们想死。” 苏菲留下,保护这些姑娘。 而她拖着那侍从大步向前,走进这香气弥漫的长烛舞厅。 离开了姑娘们的视线后,侍从的脖子断掉了,扔在舞池中央。 不多时,对面的那条深黑的长廊中也走出一人,洁白的舞服,面具下金色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对上洛温的视线,脚步微滞,而后加快。 两人站在一起,不远处就是那具侍从的尸体,沉默中,舞池正对面的高台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夹杂着铁器物件的轻响。 “陛下,到了……” 两方对上,佩里格忍不住发出轻笑。 “哦?这是什么情况? 真是……不知死活。” 他轻捏黑兹尔的手,试图寻求赞同,却见黑兹尔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反而满目震惊地望着站在空荡荡的舞池之中的一人,好像是……那个男性。 他眉毛皱起,询问道: “黑兹尔,他们差不多什么时候到。” 黑兹尔没有回神,反倒是身旁那侍从先开了口,声音里透着经年不散的惊惶: “陛下,他们一般都会等待至乐声响起后……” 佩里格暗骂一声,侍从不再继续往下说,他抬起黑兹尔的手,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嘴上说着:“别愣神了,亲爱的……” 她的手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黑兹尔从不恐惧,那么是因为,兴奋? 他的手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和黑兹尔一起看向对面。 那头,那个男人先开了口: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姐姐,带我去见我父亲吧。” 这句莫名的话让佩里格心陡然沉了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惊奇地提出疑问: “她的父亲死去了,你要见什么?” 黑兹尔轻易挣脱他的手,向前走去,她的瞳孔震颤,说话的语调变得古怪,仿佛什么拼接的产物一般扭曲着: “你要见我干什么呢……” 她靠近的速度十分快,洛温亮出黑色的利爪,抵在黑兹尔的锁骨前,让她无法再靠近一步。 兰斯特的面上却没有多少震惊,他的目光哀凄又沉重。 如果穆勒此时还在,一定会臭骂恶魔——这是融合的征兆,记忆的混乱。 随后,黑兹尔面上的表情开始扭曲,她的左眼兴奋地亮着,右眼则温和地眯着,左边的嘴角温和地抬起,右边的嘴角却咧得老远…… 她伸出右手刺穿了自己左手臂的衣物,将血肉都挤压着,鲜血顺着衣袖落在地面上。 她抬起了脸,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吐出一口鲜血,霎时,长烛舞厅内四周的烛火开始摇晃,未知的风似乎将要把这里变成一片黑暗—— 兰斯特手里亮起莹白的光芒,于无形中托住了风,光线稳定下来。 黑兹尔的眼睛眯起来。 “父亲不喜欢你。” 兰斯特微蜷的手被洛温握住,他道: 第155章 “但我依然得见他一面。” 他还记得那场梦境之中,尚且年幼的爱德华,是那样羞涩又诚恳。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母亲,为什么又变成了那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 黑兹尔:“我说了,他不喜欢你! 如果不是你,妈妈怎么会死!” 风似乎又起,兰斯特的嗓音颤抖: “你说……什么?” 黑兹尔后退,道: “我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既然已经找上门来,我不告诉你……你是不是也要杀死我?” 兰斯特沉默着。 黑兹尔身后,佩里格的声音响起,又很快熄灭,陷入苦战之中,不知洛温借着凑近时低语了一句什么,他突然抱住脑袋痛苦地蹲下,叫洛温一脚踢昏了过去。 黑兹尔听着那番动静,手指微动,额角青筋暴起又熄灭,等洛温回到兰斯特身边与她对上视线,她给了她恶狠狠的一眼,却也没有办法。 黑兹尔: “父亲一直恨你,我没有说错……” 她捂住心口,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份残留记忆中的情绪。 “[假如兰斯特并没有争夺黑兹尔的养分,她不会那么虚弱。] [假如兰斯特并不值得奥菲莉亚喜爱,也许她会跟随我离开。] 他是这样想的。” 她睁开眼睛。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这很残酷,不是吗?” 兰斯特:“母亲……是被他杀死的吗?” 黑兹尔沉默了数秒,深呼吸后道: “这是代价……” 她仰起脸,似乎想挤出一个肆意的笑来,很明显失败了,想起母亲死去的景象,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视角,让她整个人颤抖不已。 她咬住牙说:“父亲当时不是父亲……” 但眼泪出卖了她。 兰斯特:“但你现在却是你,黑兹尔…… 父亲他杀死了我们的母亲。 而你、你们懦弱地将之归功于——恶魔的意志。” 黑兹尔摇头,她唇边是苦涩的笑。 “不,你不明白,兰斯特…… 父亲认为,死亡是一种祝福,来自神明的祝福。他杀死了奥菲莉亚,他给予了她祝福与永生。 但那正是,恶魔的意志。” 她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眼睛瞪大,仿佛看得见那时的画面一般,开口的语气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犹如夜半的呓语一般低柔: “我是笑着的,我祝福她,我心爱的妻子,祝福她得到了死亡的恩赐,没有痛苦的长眠,在宁静中安息——由我代替你承受人间的一切苦难,承受地狱烈火的炙烤。” “他是笑着的,他是幸福的,他真心为母亲的死感到高兴—— 兰斯特,那不是父亲,一定不是…… 你说对吗?” 第119章 如梦 “黑兹尔,黑兹尔……你醒了,愿意跟我走吗?” 黑兹尔的脸深陷在棉被中。长久的疾病让她肌肉萎缩,因过于年幼,这先天的衰弱几乎让她无药可救地滑向生命的终点。 这道声音是……爸爸? 她睁开眼睛,面前赫然是本该出门劳作的爱德华。 为什么今天他没有选择出门了? 爱德华的声音十分温柔,说道: “我今天做了很多事了,亲爱的黑兹尔,你现在才醒过来,错过太多事情了。” 黑兹尔揉着眼睛,露出微笑,准备起床,伸了一个懒腰。 “你做了什么?” 屋外好像不过是一日之晨,阳光尚且微弱,村子里弥漫的雾气还未完全退散,鸟儿声声鸣叫,空气中充满着时令花朵的香味…… 不对,花朵的香味中似乎掺杂了什么其他古怪的味道。 爱德华将她今天要换上的衣服拿到床边,这是他每天都会做的——即使黑兹尔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呆在家里、卧病在床,但他给她缝制了许多美丽的衣裙,每天早上会为她搭配好每天的衣物,然后,为她轻轻梳理长发。 此时也是一样,黑兹尔穿上那件十分漂亮的裙子坐在梳妆台前,父亲拾起梳子,为她梳理长发。 他似乎格外喜爱这头浓黑亮丽的头发,即使倒映在镜中,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喜爱都快要溢出来。 爱德华一边梳理着,一边给她讲述今天更早时候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看懂了那本书…… 所以我付出了实践。 我给人们带来了祝福,他们会开心的。” 黑兹尔头脑昏沉地听着,爱德华梳理着她头发的手却顿住了,看向屋外。 “你母亲他们要回来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爱德华加快,给她的长发打上一个俏皮的蝴蝶结,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黑兹尔从椅子上站起,手被爱德华温柔地握住,向着门外而去。 真是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了。 黑兹尔踏出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小小地兴奋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阳光下的村落…… 布满了血迹。 距离屋门前,最近的是一只断掉的手臂,那具失去了手臂的尸体躺在不远处,一双眼睛还惊恐地大睁着,与黑兹尔的视线正对着。 不、这是什么? 她紧握住父亲的手,忍不住靠近了他一点。 她的目光远眺,看向村落之中,到处、到处都是……尸体、鲜血。 爱德华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一般,步履不紧不慢,仿佛他们正穿行在宁静村落的早晨一般,只是要迎接远去集市的妻子。 不对……父亲,不对。 黑兹尔的手发着颤,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爱德华察觉到她的步伐变慢,似乎是觉得她累了,停了下来,俯身对她露出微笑: “黑兹尔,要坐在我肩膀上吗?不过你可是个大姑娘了……” 按照往常,黑兹尔早就会高高喊上一声表示自己有多生气他提出这个愚蠢的建议,但此时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她道: “爸爸,他们都死了……” 您看不见吗? 爱德华闻言微愣,恍然大悟一般看向四周,了然地点点头。 “是的,他们不能都这样放着。 妈妈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才回来,看到这里乱成一团肯定不会高兴的。” 他松开黑兹尔的手,对她嘱咐道: “请等候一会,等我把这里打扫一番,再去村口吧。” 黑兹尔浑身战栗,离开了唯一温暖的源头,站在村庄内,弥散的雾气仿佛被这一片片的尸体、鲜血染上了新的颜色。 她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忙前忙后,将那些尸体的断肢、躯干拾起、拖走,将他们堆放在村内一颗巨大的树木之下。 那颗树木在村落之中生长太久,自大黑兹尔有记忆起,她便会在这颗树下见到村中来来往往的人们。 但此时那些曾经经过这棵树的人们都化作了一堆又一堆不会再移动、不会再说话、交谈、欢笑的东西。 像石头一般横陈,不再说话,没有生命。 爱德华走进一扇门后,将自己双手的鲜血清洗干净后返回,想要再牵住黑兹尔的手,黑兹尔却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一小段距离。 爱德华却发出宠溺的轻笑: “等太久了?” 他抓住黑兹尔发颤的手,似乎发觉她的手似乎太冷,像以往那般,用双手拢住她的手好让她稍微暖和一点。 村口处,在晨起的浓雾之后,阳光正缓慢穿透这弥散的模糊。 他们看到了那遥远的两道身影,穿行在田野之间,是奥菲莉亚牵着兰斯特正在行走。 兰斯特似乎心头雀跃,在阳光的田野下难得活泼,牵着母亲的手跳过一颗小石头,抬起脸与母亲相视而笑。 黑兹尔感到心头的战栗。 母亲、母亲看到了这一切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父亲的嘴边依旧是那抹所有人都万分熟悉的温柔笑意,带着缱绻与幸福的意味。 那是感到幸福的模样,那、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做出这一切? 不远处,母亲顿住了,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即使她知道母亲看的并不是她,但依旧几乎让黑兹尔感到窒息。 父亲的声音响在头顶,迷惑不解: “奥菲莉亚……看起来不太高兴,为什么?” 黑兹尔颤巍巍转过身,在阳光下,村口后方,那颗高大的树木之下,堆积的尸体沐浴在阳光下、几人的眼中。 母亲与兰斯特说了什么,快步向这边走来,越走越快。 她金色的长发在秋季同样翻着金黄的田野里穿行,是黑兹尔十分喜爱的灿烂色彩…… 她的母亲……变得满身血迹。 离开那座村落前的最后一眼,是母亲缓步走向田野间找寻陷入昏迷的兰斯特的背影,沿路的鲜血蜿蜒至田间。 第156章 父亲抱住只能躺在地上的她,低声安抚着,鲜血却不断从肺腑溢出,将她的衣物浸湿。 他们背道而行,不再相见。 所以啊,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父亲衰老死去,她继承了父亲身上的“神明”,自无数个濒临崩溃的梦境中,她听到了父亲当时的心声—— “死亡是加冕、祝福。 你从没有真心祝福某个人死去吗? 困苦生活的背后,死亡是唯一的真理。” 他一定是疯了。 黑兹尔想,这或许根本就不是她的父亲吧。 —— 讲述完那段兰斯特无法看到的时光,在城堡深处的石室内,黑兹尔伸手拨开中心石棺内铺散开的洁白花朵,露出其下那张宁静的面庞来。 爱德华一如没有死去那般,头发乌黑,皮肤细腻,时间对他毫无办法。 兰斯特:“我很抱歉。” 黑兹尔坐在石棺旁,背对着兰斯特与洛温两人,两人只能看到她发颤的指尖。 兰斯特继续道: “我很抱歉,当时让你独自承担那一切……” 黑兹尔收起那颤抖的手指,紧紧捏住,不叫它们暴露自己过多的情绪,转过脸道: “我没有一天不羡慕你,兰斯特。” 兰斯特浑身一僵,为这过于直白的言语。 黑兹尔:“我们是一起孕育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但是我们的命运如此不同。 父亲给了我黑色的头发、紫色的眸子、女巫的血统。 母亲给了你……灿烂颜色的一切。 你的身体都比我强壮太多。小时候,我喜欢攀上高高的树,但父亲从来不许,可你却可以做,即使你摔下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兰斯特:“我从来不知道……” 黑兹尔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刻薄的话语继续: “你看看你现在,王公贵族,荣誉加身…… 我真的不明白,兰斯特,好好当一个永远沉睡不醒的孩子不好吗?就像你当初那样做的一样,昏迷在阳光下,醒来就可以面对全新的、灿烂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 来到这里见证我无法更改的苦难? 做一个洪流中的蚂蚁,在激烈的潮流中狂奔,然后轻飘飘地死去?” 兰斯特: “如果我忘记了你们,我宁愿死去。我从没有想过你现在的这副模样,姐姐…… 而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带走一切的苦难,将诅咒驱逐、将恶魔重新——” 黑兹尔德目光因他的话微微波动着,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无可奈何地发出轻笑,打断道: “不,做不到的,兰斯特……人类是无法战胜祂的。” 兰斯特哽咽住,他无法辩驳这一句。 洛温道:“但是我们也做不到坐以待毙。” 黑兹尔头一次看了洛温,两人的距离让她意识到什么,她低下头去,不再争辩,吐出一口气,从石棺边站起身。 她的眉目在昏暗的光线里模糊不清,道: “在极夜,兰斯特,那颗枷木,就是诅咒的源头,祂的栖息之所,万恶之源。” 石室中心,石棺之下,白色光圈的痕迹缓慢浮现,层层气浪渲染开来。 兰斯特眉心一跳,伸出手,正要说出什么,却见黑兹尔看了过来,那目光分明说着——真是长大了啊。 兰斯特的手指颤抖。 黑兹尔开了口:“兰斯特,你们走吧,这里有结界,坍塌后,不会波及外部。” 兰斯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兹尔黑色长发在迭起的风浪中翻飞,地面的光芒照亮她的眉“”眼,她的眉眼舒展,是一个笑容,温柔又释然。 “那我……还能怎么做呢?” 那光芒大盛,洛温喊道: “来不及了!” 她抓住兰斯特的胳膊,向洞口扑去。 “轰————!!” 一阵巨大的响声在身后那层被浓黑雾气弥漫覆盖的“门”中,两人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那层雾气却消失了,只剩下一堆碎石堵住的通道。 兰斯特站在碎石前,手轻轻贴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再见……”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见,他亲爱的姐姐…… —— 斯林顿的城堡外,梅林在风雪中立定,身后是层层军队,身前的城堡之上,倒下的士兵鲜血浸染城墙。 梅林:“够了!请停止攻击!佩里格·斯诺已经死了!但国家依旧需要存续! 我是梅林·卡莱……前公主之子! 现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继承这个王座?” 四下一片寂然,他们纷纷抬起头,看向最前方转过头的那道身影,一头水蓝色的短发,在北国经年不断的寒风与狂雪中仿佛和天地相融。 随后,辽阔的士兵方队中,一名高大的将领带头地呼喊道:“新王!”。 紧接着,层层士兵们齐声喊道,声音越来越嘹亮,震天动地: “新王!新王!新王!……” 城堡深处,洛温站在舞厅中央,脚下是成堆的尸体,正散发着黑色碎片飘向上空而去。 她耳尖微动,似乎听到了什么。 下方传来一道不知何时染上几分沧桑的嗓音,西蒙道: “洛温小姐,这情我们雪狼岭还了。” 洛温低下头去,与疲惫的西蒙对上视线。 下方雪狼岭的众人身上大多挂了彩,正休息着,兰斯特蹲在地上,为少数几个身负重伤、几乎开膛破肚的魅治疗。 菲尔丁在一旁辅佐着他。 上方的大红色绸缎早就碎得七零八落,与遍地的尸体、鲜血混杂在一起。 洛温道:“你听到了吗?” 西蒙凝神,只听到建筑似乎因什么而震颤着,有什么正在撼动长空,但究竟是什么? 他爬上高高的尸堆,洛温身边,听到了那接连不断的呐喊声。 “新……王?哈哈哈,梅林办事真快。” 但随即他却沉默了,只可惜,梅林却是一个魅。 似乎听出他戛然而止的欢快,洛温轻声道:“……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不会一直是魅。” 西蒙扭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嘴里的大话从何而发,但并不反驳,只道: “希望如此。 只是没有诅咒之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问题洛温也回答不了,两人只好望着头顶的漆黑空洞,听着那震天的喊声。 —— 几天之后,已是夜晚,斯林顿城堡内,一间屋内,烛火已经燃到最后一段,光线衰减下去。 兰斯特坐在桌前,眼睛微眯。 门口传来洛温的声音: “兰斯特,要换烛台吗?” 斯林顿上下忙碌,她参加了周围残余势力的清剿,难得休息,更难得有心情叨扰他,他连忙抬起头看去,一看便愣住了。 她似乎才刚刚清洗过,满身都还是水汽,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 城堡内温暖如春,将屋外的寒冷阻隔。 她身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绸缎睡裙,不合腰身,也不是她的风格,一边的肩带松松地系着,只打了一道结,挂在她的肩头似乎将要滑落。 此刻靠在门边,一双翠绿的眸子看着他,语气轻缓,询问的不过是—— 他是否需要更换烛台。 他捏住厚重书籍一角的手指顿住了,随即起身前去。 站在洛温的面前,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气味,从洛温身上传来。 她似乎总是透着一股青草的香气。 洛温:“怎么,我打扰到你了,要关门了?” 兰斯特: “不,当然不…… 你要进来吗?” 倚着门框的她露出笑,手掌贴上他的胸脯,凉意顺着轻薄的衣物透了过来,将他往里推去,兰斯特的心跳陡然升了起来,生出了点期待。 可那只微凉的手只不过是推开他,好得到足够的空间进门而已,进了屋,洛温旋身错开他,贴得近了,香气扑鼻,他忍不住微微俯身追随。 洛温进了屋,并不打招呼,径直坐在他的床上,一旁桌上的烛火映着她的面庞,此刻她的眉毛、睫毛、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是暖融融的橙色。 她的目光扫到桌上的那本厚重书籍,生出一点好奇,问道: “你在看什么书?” 兰斯特将房门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随后缓步走了过来,仿佛害怕惊醒眼前的梦境一般,呼吸都小心地克制着。 洛温的手支在桌沿,上半身探出去,这距离不够她看清楚书页,只好一条腿支在椅子上,单只腿跪在椅子上,上半身伏得更低了。 那是条十分不适合她的睡衣,下半截不过是薄薄的一层丝缎,随着她的动作,她光洁修长的腿在昏暗的烛火下若隐若现。 第157章 他屏息靠近,不自觉伸出一只手,洛温却突然回头,目光好奇: “是术法书?” 兰斯特懊恼收回手,喉结微动,却只好脚步一转,坐在她身边的床上——洛温已经将他的椅子霸占了。 “是的,德林大牧师的宝贝……我借来学习。” 洛温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术法的名录,翻到某一页后,停住了,猛地看向兰斯特。 她的右脚还留在床边,距离兰斯特的腿不过一掌的距离。 洛温:“你都学会了吗?” 她扭过头,眼睛在昏黄的烛火下,狡黠得好似明亮的月亮。 兰斯特知道她想知道什么,掩住难以控制的自得,微微回避她的视线,道:“大部分。” 洛温发出一声轻笑,叫兰斯特心头痒痒的,指尖微动,却见她俯身向后将重心转到还在床铺上的右脚上,不出意外,将柔软的床压得轻响,两人的大腿也被这猛然的挤压推在一起,温热相撞,只是简单的靠近,却带起一阵发麻的颤栗。 洛温撑住他的腿稳住身形,正要收回,被兰斯特抓住了手腕。 带着热意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手腕处,她抬起头,兰斯特的眼睛在渐渐微弱下去的烛火里闪烁着。 她看到了从未在他眼中看到的——深沉的、毫不掩饰的欲望。 那双蓝色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她,像一只正待狩猎的猛兽锁定着猎物,他的唇轻轻地、不容置疑地落在被他紧攥住的手腕内侧,滚烫。 洛温并没有躲开,于是兰斯特眼中的火焰终于点亮起来、燃烧起来,那轻吻变得狠厉,带上唇齿的轻咬。 她的心跳也攀升起来,这时,燃烧到尽头的烛火终于熄灭了,长夜的黑落了下来。 洛温在黑暗中伸出另一只手,试探着向前,还没来得及落到心安,忽而天旋地转,深陷到柔软的床铺中去,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 回应她的则是埋在脖颈间的暖源,毛茸茸的、带着不容抗拒的热度…… 学习术法的途中,一团白光不知怎地突然亮起。 洛温疲惫的声音响起,带着喘意: “刺眼……你要看什么?” 兰斯特拨开她的发丝,心满意足地用拇指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道: “看你。” 洛温无奈。 术法是这么用的吗? 可学习的任务太过繁重,只好继续认真学习了。 次日清晨,洛温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感到过于闷了,睁开眼睛,面前的是一团浅金色的短发,埋在她胸前的被子里看不见脸。 似乎吵醒了兰斯特,他也清醒过来,终于抬起脑袋,眼睛微微眯起,向洛温道了一声:“早安。” 迷迷糊糊的。 洛温心想。 “得起床了,兰斯特。” “好。” 没有动静。 洛温叹了一口气,只好放任那只盘在自己腰间的手依旧压着不让她起身。 少早起一天,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躺了回去,闭上眼。 —— 神殿的晴空之下,夏季灼热的热浪滚烫,树下的扶椅上,一身洁白的神使正在安睡。 莉莉丝安走近,将他白色长发拾起,拍去灰尘和草屑,小心放回他的怀中。 她俯身靠近,听他绵长的呼吸声。 你在做什么梦呢,欧利文? 欧利文水蓝色的眼睛突然与她对视——他醒了。 “是你啊,莉莉丝安,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他又要开始说他梦里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了。 莉莉丝安像以往那般坐在扶椅旁的长椅上,微微俯视他生动的表情,安静地听着。 这一次他会说什么? 说他看见涅尔的火山喷发、看见骑士手中的长剑斩断了恶魔的头颅、看见女巫们在森林的集会…… 欧利文躺在扶椅上,伸了个懒腰,道: “我看见……一个过去的朋友。” 莉莉丝安抱住一只腿,歪头看他: “过去?” 欧利文那双蓝色的眼睛看向她,目光中充满怀念: “意思是,现在已经不是朋友了。” 莉莉丝安产生了一点好奇,问: “那是……谁?” 一阵风吹过,他们头顶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金色的发丝随风而且挡住她的视线…… 洛温睁开眼,醒了过来。 这个梦……真让人感叹…… 第120章 if 几天之后。 茫茫白雪覆盖整个天地间,穿行在这永无止尽一般的洁白大地之上的人类,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他们缄口不言,只因一旦开口,刺骨的寒风便会灌满口腔,令人窒息。 直到走在前方的一人伸出手,探入一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雪地,整个人便随之消失。身后的人紧随他的脚步,向那消失之处踏去,转眼间,便来到一片星空掩映的地面。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漆黑湖水,倒映着天空灿如盛夏夜空的繁星以及美不胜收、正在流动的极光。 “哇……” 苏菲忍不住发出惊呼。 菲尔丁也深吸一口气,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 卢卡恩摘下兜帽,看向站在前方,毫无波澜的两人,道: “兰斯特,你真的决定要去?” 兰斯特转过身: “哥哥,你已经问过我无数遍了……我一定会去。” 卢卡恩长叹一口气。 苏菲却毫不恐惧,上前一步,道: “这里看起来真大……这就是极夜吗?” 洛温:“是的,苏菲。” 苏菲看她一眼,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意味,蹲下身,伸出手碰了碰与土地相接的湖水,发现手指不能穿透。 兰斯特这时却已绕过她,向前走去,行走的地方在湖面上,脚印下聚拢了一圈圈水纹荡开。 洛温紧随其后。 苏菲连忙起身,攥住卢卡恩和菲尔丁的衣袖,向前跑去。 他们身后,班宁与梅林并肩缓慢走着。 洛温与兰斯特走在最前方,兰斯特突然停住,拉住洛温的手,洛温的指尖一抖,看向他。 兰斯特的眉头不知何时皱了起来,看向她的眼里充满了担心,道: “我们得进第一道结界了……洛温……” 他欲言又止。 洛温甩甩脑袋,挤出一个笑容,道: “这样,那是时候劝他们就送到这里了。” 她不愿与他对视。 兰斯特只好点头,转过身,对身后快步跟上的几人道: “这里有三层结界——过了接下来的一层后,普通人将会加快被诅咒侵蚀的速度,每过一层,这趋势越加无法阻挡。 你们……请留在这里吧。” 苏菲不解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去,我能忍受的——” “苏菲!” “苏菲……” 卢卡恩与菲尔丁异口同声喊了出来。 苏菲却不为所动,继续道: “这可是终结场景,一定很盛大的!我一定要看到! 我们一路走到现在,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原来这任务也并不难嘛。”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小声,其余人只认为她所说的是帝国下达的任务,而洛温与兰斯特却清楚她嘴里的任务,是“系统”所说的任务。 这一次,他们沿路上一早扫清了那些阻碍,诅咒在帝国的蔓延被有效遏制住,只剩这个源头还不能解决,因此苏菲有这样的错觉……的确不足为奇。 兰斯特的眉头微皱,正想警告苏菲,之后的路程并不是玩笑,却见刚刚一直神思游离的洛温上前一步,道: “当然,苏菲,你可以去—— 但是你得清楚,诅咒造成的影响不一定可逆。 进入这层结界之后,痛苦是真实存在的,不是简单的皮肉之苦那么简单,那是灼烧你的灵魂般的存在。” 她走近了一两步,用从未在苏菲面前使用过的华夏语继续道: “那不是普通的痛苦,玩家小姐,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的……更残酷。” 苏菲浑身僵住,长久没有听过华夏语,那调子已经充满了古怪与拗口,但她依旧辨认出来了,那就是她快要忘记的……华夏语。 这近乎让她的意识动摇,一时不得动弹。 她指着洛温,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洛温只是将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做多余的事,接着继续用大陆通用语对众人道: “请放心,沿路上我们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请相信我们吧——接下来的路,一定是因为实在不需要也没必要各位的参与,有我们就足够了。 践行,就到这里吧……” 她侧脸,对上同样目光坚毅的兰斯特,转向众人,语气诚挚,近乎誓言: “福音将会降临在世间的。” 第158章 她的眼睛扫过这个世界里为他们送行的人们。 苏菲已然闭上了嘴,怔然中带着恍惚,这一次她没有经历斯林顿之旅,她的目光还如同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一般清澈明亮。 洛温意识到,她是生长在爱中的姑娘。 她本不应该承受那些痛苦,此刻的她似乎还将卢卡恩作为任务目标,生活在谎言之中,也许对她更好…… 卢卡恩对他们点点头,沿路上他们的每一次行动已经向这位严格的帝国骑士证实了他们的能力与决策。 在某一个深夜,兰斯特说卢卡恩向他道歉了。 为那些死去的魅,为他对待他们过于尖锐的态度…… 菲尔丁抱着手臂,看了过来,他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又布满阳光。 在经过科尔辛的一个清晨,菲尔丁曾在校场与洛温交谈。 他说他很高兴加入圣光骑士团,如果他不来,将会一辈子后悔。 洛温问,他原来是不想参加的吗。 菲尔丁笑着摇头。 他似乎也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新的意义了…… 梅林对两人点着头,看不出波动,只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压在班宁的肩头。 这一次他们与梅林的交集不深,只在最关键的时候通过班宁找上他帮忙,但更像是利益交换。 最后是……班宁,她曾经的弟弟。 这时的他双眼为了看清周遭的一切,变成了红色,但其中目光澄澈,与记忆中那个歇斯底里的模样截然不同。 班宁看向他们,嘴边带着点悲伤又释然的笑意。 他似乎放下了,放下了那扭曲的爱与恨,重新找到了自己。 他现在被坚定地爱着吗? 洛温不知道,但希望如此。 洛温道:“走吧。” 兰斯特握住她的手,他们踏进了第二层之中,那股陡然上升的压力与上一次丝毫没有差别。 兰斯特:“刚刚我还很担心,但就刚刚那副模样,你看起来好多了。” 洛温轻笑,“人们需要活在希望之中,才能经受得住等待,不是吗?” 兰斯特微笑着点头。 洛温:“你的牧师天赋真的很强,兰斯特…… 人们总是因为一些规则、期盼,将自己桎梏在舒适的囚笼之中,而天赋、你的道路,就像是在囚笼之外的果实,你得离开舒适的地方,才能找到它们。” 第二道结界前,兰斯特顿住脚步,他看向洛温,有几分疑惑不解。 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这些? 洛温道:“我们不是第一次进入这第三道结界了,兰斯特……情况可能很不一样。” 兰斯特:“的确……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语气里再次充满犹疑。 洛温并不回话,只默默地看着他。 走到这里,他们的身体已在迅速被那肆虐的力量腐蚀着,即使有兰斯特学习的术法作为抵抗,可终会有尽头。 她向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兰斯特,力气出奇地大。 兰斯特的声音响起,在脑袋上方,带着笑意: “怎么了,洛温……你从刚刚起,就一直不对劲了,难道是在担心将要面对的事? 但上一次我们来到这里之后,会经历那场考验,随后的事情尚未发生——你忘了图门和我说的,我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向神明证明,这是一场无用的惩罚。 而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做到更好,不是吗?” 洛温的声音闷在他的胸脯前,闷闷的: “当然。” 她抬起头,那双苍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紧紧凝望着他,其中闪动着他难以理解的光芒。 “请打开第三道结界吧,兰斯特……” 兰斯特知道第三道结界之后,他们即将踏进极夜的核心,那将会充斥十分难熬的魔气,深吸一口,伸出手,向那道仅仅在冥冥中感知到的入口伸出手,光芒在他的掌心凝聚,飞速地扩散至结界上。 近乎力竭,门开了。 他们并肩走进去…… 没有黑暗、没有那道曾经的稚嫩声音,他们还在极夜之中—— 真的来到了第三层内。 不远处,是一棵伫立在这方寂静天空之中的巨大树木,枝繁叶茂,莹白的颜色是天地间最耀眼的光源,与曾在长梦中见过的神木多么相似。 但那当然不是神木,那只是与神木同源,却被恶魔的力量所污染的、枷木。 兰斯特破碎的声音响起: “洛、温……这里的力量太强大了……” 他开始咳血,身体也飞快地向着地面砸去,仿佛这空荡荡只剩下一棵树、一片破碎的冰面的地方中充满着什么无形的毒药一般。 而洛温却毫无所觉,她看到自己周身出现飞快消逝的莹白光芒,这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兰斯特单膝跪地,洛温扶住他的身体,咬牙切齿: “别管我了,兰斯特——你先用在你的身上!” 兰斯特抬起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鲜血先一步从口中溢出。 洛温:“兰斯特——” 兰斯特刚刚破除最后一道结界,用了太多力量,此刻那些仅剩的力量化作一层浅淡的光芒,他倒了下去,整个滑落。 同时那沉重的污染顿时压在洛温的脑中,一团团嘈杂的声响出现在他的脑中,像沉浸在厚重的水中,一切声音都随着水波扭曲、浑厚…… 为了抵御着可怕的侵蚀,她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她伸出手,想要扶助倒在地上的兰斯特,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哦?被诅咒者?” 音色居然让她感到熟悉。 洛温猛然抬起头看去,在那棵散发着莹白光线的巨大树木下,冰层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那分明是……费伊。 但佩里格不是被关押起来了吗? ……该死!这个世界没有穆勒! 洛温的目光是那么愤恨,叫那“费伊”感到是很好奇,他施舍一般轻笑一声,洛温周身的气压少了些压迫,她猛地大喘一口气,脸颊上却传来麻木之后的痒意。 她伸出手,抹上眼睑,血…… 费伊的声音道: “你这个普通人类,居然还能撑这么久,真是稀奇…… 你认识我?” 洛温一边试探着摸着自己麻木的皮肤,感到其下的鲜血仿佛正在沸腾一般,皮肉都变得细软,像是……将要腐烂。 一边道: “费伊·斯诺,还是爱德华·涅,还是……死亡之神?” 那人发出阵阵笑声,随即,声音陡然沉冷下去。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但是,人类…… 我很讨厌这个名字。” 随着那声低沉的话落下,比之前更深更重的压力落在洛温身上,她终于不受控制地突出一口鲜血,手背上出现血珠,试图唤醒身体里沉睡的黑甲,却感到一阵由衷的恐惧与臣服阻止着她,黑甲在皮下反复涌动、起伏,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无形的压制。 她也终于支撑不住,双膝跪地。控制不住地开始大口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液翻涌的战栗。 她忍不住转过头,看向躺在地面上的兰斯特,她看不清兰斯特此刻的状态,只能看到一层薄薄的莹白光芒将他包裹着,只有光芒在不断变淡。 “后面这个……有趣,有神族的血统?” 洛温陡然屏住呼吸,她张开嘴下意识想要否认,但赫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近前,绕过勉强清醒着的洛温,蹲在地上,一头雪白的长发垂落,铺展开来。 他抓起兰斯特的头发,仔细端详那张脸。 “哈哈……哈哈哈,看看我遇到了谁,欧、利、文? 我的老朋友……” 洛温喘着粗气,感到嗓子里已浸满了鲜血,甚至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器官已经成了一滩烂泥一般,将她的口鼻淹没,视线也背自己的鲜血染上了红色。 赫莫伸出了手,放在兰斯特的头顶,好似轻抚。 不、他要做什么? 洛温只能看到兰斯特身上那层浅淡的莹白光芒渐渐消失了,随后,他陷入昏迷之中的身体暴露在这样高浓度的魔气之中,很快被侵蚀。 或许是因为神族血统,他甚至连被诅咒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承受最纯粹的魔气侵蚀——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血珠,随即开始溃烂。 兰斯特活不了了。 但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呵……咳咳……” 洛温手肘做着最后的抵抗,顽固地支撑着地面,脑袋无法支撑起,只好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牢牢抓住那道身影。 赫莫站起身,挡住了洛温的视线,但随后,他的脚边传来阻力,他低下头,这才发现她居然还没有死去,伸出手抓住了他身上洁白的衣袍。 “神族的子嗣……欧利文也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吗?如果他一早这么勇敢,也许一早就会跟我离开神界了。” 第159章 他低声自言自语完,踢开洛温的手,微微弯腰,看着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类,声音平稳,好奇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欧利文会选择诞下这个子嗣吗?他已经疯掉了吗?” 洛温发出沉闷的呼吸声,赫莫自嘲地一笑,正要离开,只听她说道: “欧利文说即使你杀死了你们的朋友,但他不、不怪你。” 赫莫抬起的脚步收回,他高高在上地站在原地,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几秒,接着他的声音响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究竟是谁?” 洛温却缓缓地爬到兰斯特的身边,捧住他浅金色的头发,用沾满鲜血的唇轻轻吻上他的头发——此时他的身体大多都已彻底腐烂了,成了一滩血水。 她也不遑多让,下半个身躯的血肉已被侵蚀一空,惨白的骨架上仅连着零星组织,全靠上半身拖行。 世界的颜色早已被眼前的鲜红覆盖,洛温撑着地面勉强转过身,躺在兰斯特脑袋旁,仰视在巨大的、莹白的枷木前的修长身影。 “我是谁……赫莫,我是你,最后的族人。”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那棵郁郁葱葱的枷木无风自动,似乎在回应这句话一般,轻轻摇曳。 她看着那棵似在回应她的巨大树木,又想起了莉莉丝安,她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双眼的红色也褪去了,露出原本的苍翠绿色,只是也失去了光泽—— 她死了。 第121章 truth 谎言。 都是谎言。 兰斯特蹲坐在身边,科尔辛城堡内温暖如春,不远处的音乐声传进来,将长廊里的昏暗染上隐秘的亲近。 兰斯特:“这就是图门所说的‘礼物’吗?” 不,不是礼物,兰斯特……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图门? 祂现在在哪里?” 兰斯特似乎被她吓到,继续道:“我不知道……” 因为这里,并不是真正的世界啊,兰斯特…… 兰斯特:“……这里,并没有穆勒。” “什么叫……并没有?” “……从没见过一个叫做‘穆勒’的人。” “苏菲也回答说没有?” 兰斯特点头。 穆勒……穆勒…… 图门…… 苏菲、穿越、系统、图门、穆勒、世界、推演、术法、永生…… 在科尔辛边界的森林中,那个站在黄昏中浑身雪白的身影,男人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道: “老乡!我等你好久了!” “……这个世界并没有‘远东’……” “我是谁?我最近应该叫穆勒……”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交锋。 穆勒,又或者说是杨乐天的目光澄澈。 “我需要你的系统,如果你不愿意‘借’给我,我也会从你这里取走。” “这是一场不需要系统参与的对话。” 随后他不断靠近,那时洛温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如果没有系统,她无论如何都会死去…… 似乎看出她的恐惧,穆勒继续靠近着,开口似要安慰,不过吐出的却是更加冰冷的言语: “相信我,你走不到最后,系统的奖励——就是谎言。” 谎言? 是完成不了的任务吗? 还是那奖励,根本就不存在? 可她只是想要活下去啊…… 大脑很快一片混沌,等她缓过神,发现自己失去了意识好一段时间,夕阳已沉入山林间。 而穆勒却仿佛比她承受的痛苦更甚一般,坐在不远处的树下,又变回了穆勒的身形,放在膝头的手不断抽动着,额角的冷汗一层一层,汗水将他身上的衣物染湿。 似乎见她终于清醒过来,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而图门…… 陪伴了她许久的“系统”,背后那个仿佛孩子的世界意识本身。 那颗巨大的世界之树,在昏暗之中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那并不是虚假的。 但祂的嘴里,究竟有几分真话、几分假话? 洛温原本与兰斯特一样,认为这就是图门口中的“礼物”。 但她自进入梦境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图门,自然也没有听过祂所说的这句“礼物”。 但当她从兰斯特的嘴里听到图门与穆勒的名字一同出现时,她想通了,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这里是——兰斯特的礼物、她葬礼前的最后一支舞。 她当然做不到打扰兰斯特最后的一场美梦。 只是结局从一开始就十分明了,穆勒曾对所有人说过,他没能进到第三层结界,就已死去。 普通人自踏进这里……就只剩下必死的结局。 * 一阵晕眩传来,图门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洛温……” 洛温睁开眼,四周是昏暗的空间,她道: “我还是更习惯纯白方域的颜色啊……” 图门似乎没能料到她还有心情说出这句话,声音里带上的愧疚稍微放松。 “你早就知道这是‘推演’吗?” 洛温点头,四周也在那道声音响起时,缓慢褪去了黑暗,白色的空间里,四周不再是空荡荡的一切,装满了很多东西。 一盏烛台,正在书桌上燃烧着。 另一边,一张木桌,两只椅子,新鲜的花束,一把佩剑…… 图门:“这里已经装满了你的过去了——你的内心已经不再空空荡荡了,恭喜你洛温。” 洛温看着那些自己生活的痕迹,对着这处拿笔的虚空道: “所以,你是故意选择的吗?【入梦集】,也是特地给我的任务?” 图门:“也许吧,我选择你的时候,当然有考虑到你与莉莉丝安过于相似的地方,但那时候,你们的相似只是一个缺点—— 就连我也无法预知到未来会是这幅场景。” 站在原地说了好几句话,却不见图门,洛温有几分好奇: “你还不出现吗?” 图门发出轻笑:“你也开始想念我了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为什么?因为你善于欺骗?” 图门不说话了,只是从虚空中显出身形,祂依旧是那副不辩性别的孩童模样,记忆中的绿色短发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及地的枯槁白发。 洛温皱起眉:“你……” 图门似乎并不在意,拨弄自己的长发,道:“我和你一样,将要消亡了。 十分庆幸,我们都不害怕。” 他露出笑脸来,对洛温道: “快没时间了,我没法让你们停留更久了。 你准备好了吗——最后的终局,这一次不是预演了,赫莫就在枷木下,但瑞斯还没有放欧利文出来,但一定快了,我们得抓住最后的时间,否则没有神明愿意出现,也没有任何人能抗衡赫莫的决心。” 洛温点点头,图门像以往他们从梦境中跌出的许多次那般,在纯白的空间内划开一道漆黑的裂隙,那是意识通往现实的通道。 洛温快步向前走去,越走越快、越发坚定,只是临门前,她稍微停顿,道: “无论如何,穆勒,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她没听到任何的回答,心下了然,踏进门中。 门内,图门收起笑。 “真是敏锐。” —— 洛温双脚一重,近乎跌倒在地,突然袭来的压力巨大,让她意识到上一次兰斯特在最开始究竟帮她承受了多少。 兰斯特紧握住她的手,似乎刚刚从她死亡的打击中回过神,对视的瞬间,还满是不可置信。 周遭的变化,让他立即反应过来,用自己的力量构建出一个防止侵蚀的防护罩,轻薄地附在两人身上。 压力这才骤减。 他的嘴唇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洛温的双目却瞪大,直视前方,目光战栗。 于是他也抬头看去。 眼前是那颗巍巍然立在天地间的巨大莹白树木,它的力量向四周散去,似乎还在生长着,水面上传来心跳一样水纹,那颗枷木居然正在生长。 生长? 这情况和在推演中的可完全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同? 那莹白的树木上方凝聚着未知方向而来的黑色雾气,甚至,洛温发觉自己身上正飞速流失着什么,她感到如死亡般的平静。 是了,当然不一样,在那场推演中,她和兰斯特沿路上杜绝了大部分的诅咒的扩散。 但在真实的世界中,诅咒扩散至整片大陆,近乎将人类摧毁。 那些被这颗外表莹白的枷木所吸收的,就是赫默一直所需要的能量——来源自人类的生机。 眼前这棵树比推演中的要大上太多了,而四周的空气中似乎浮动的东西也更加的沉闷,洛温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双脚就已经开始发颤,那股从骨子里进出的臣服与恐惧,再次席卷心头—— 第160章 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 果然在那棵树前,丝丝白色的光线凝聚,汇集成一团深黑漂浮在那棵树前。 一道人影从黑色的雾气中走了出来,他抬起脸,分明是…… 费伊的脸。 兰斯特:“穆勒不是困住他了吗?” 洛温紧握住他的手。 恐怕,穆勒根本无法做到困住他…… 恶魔似乎睡了很长一觉,微微伸展身体,那头雪白的长发垂落,兰斯特在其中看到了欧利文的影子。 下一秒,几人对上视线,赫莫脸上露出微笑。 “啊,又来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你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是无法被战胜的呢?” 忽而,他的目光顿住,看向兰斯特,脸上的表情变得兴奋起来。 “哦,欧利文……我的老朋友,看看他做的一切,一个混杂了人类血液的子嗣——真是疯了。 如果他早一点有这样的勇气,也许早就跟随我离开神界了……” 他的目光依旧毫无波澜,但兰斯特却感到四周的力量陡然凝重,很快便感到力竭,而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快速。 洛温轻捏他的手,随后用力扯开他的手,兰斯特错愕不已。 洛温道:“兰斯特,照顾好你自己。” 她主动驱动着自己的诅咒,试图将之转化为抵御这一切侵蚀的盔甲,兰斯特想要继续使用术法覆盖住她,却颤抖着放下了手—— 此时她周身的气息与恶魔同源,他做不到保护,只能伤害她。 兰斯特想要快步追上,但那恐怖的气息更加沉重,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拔出腰间的佩剑试图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目光中,洛温拖着越走越慢的步伐,黑色的鳞甲像初生便被剥去一般,表皮开始飞快溃烂,鲜血溢出,浸透衣服。 不、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他们都走到了最后,明明一切都要迎来结束,为什么结局却是一句“不可战胜”就吞没了沿路以来一切的苦难与希望。 是了,希望…… 到底为什么会存在这种东西? 兰斯特想要喊出洛温的名字,让她不要继续往前走,她究竟要做什么? 可洛温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直到那个一直站在树下的身影看向她,她开口了: “赫莫·死亡,死亡对你而言,是祝福,对吗?” “当然。” “欧利文神使说过,他并不知道你认为‘死亡是祝福’,如果他知道了,他就不会替你走进死寂之地——他会亲自让你前去。” 赫莫看向她,四周的沉闷减淡了一点,洛温不动声色露出微笑。 “你是谁?” 洛温却并不回答他。 此时她的双目已然流出鲜血,脚掌已经失去了知觉,她抬起头,望向这片宁静的极夜上空,似乎将要看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去似的。 “人类,我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类。 我还不想死去——即使那是永恒的温暖。” 她低下头,看向赫莫,此刻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但她还是选择继续说道: “只有被需要的才是祝福,赫莫……” 赫莫却已动怒,他快步上前,将这个弱小的生命的脖子紧攥。 “这就是你们的态度——恐惧、退缩,拒绝死亡的到来,害怕离别、害怕死亡,害怕与黑暗有关的一切!” 洛温紧紧掰着紧握住她脖子的手,但无济于事,她喉咙里已溢满鲜血,感到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被赫莫举至半空之中,除了手臂和头部,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大概,已经彻底腐烂了。 那些残存的肌肉似乎还想粘附上肌理,将之连接修复,但赫莫似乎发觉了这一点,他手腕用力,咔嚓一声,那弹动的、如同菌丝一般的肌肉彻底失去了方向,垂落下去,鲜血顺着它们滴滴答答往下淌去。 赫莫松手,尸体滑落—— 兰斯特的眼前,一切仿佛都成了慢动作。 洛温的脖子不正常地歪曲着,在半空之中落下,砸在地上,翻滚半圈,停在了树根旁。 她的身体周围开始出现黑色碎片,那是兰斯特见过许多次的、属于魅彻底失去生机的模样——他们会变成碎片,飘向空中,在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一点残骸。 她面朝这个方向,翠绿的眼睛似乎还泛有泪光——但那不过是她头顶上泛着莹白光芒的枷木叶子罢了。 兰斯特的呼吸骤然停住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将他的心脏猛然攥紧,身体感受到的沉闷与压迫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清扫干净,只剩下一道声音、一道感觉。 “洛——温————!!!”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不、这怎么可能发生呢? 为什么一切会重蹈覆辙? 喊出这道声音后,他失了力气,借着长剑稳住的身形彻底支撑不住,整个人向下划去,长剑在身旁哐当坠地,他则跪在地上。 这声仿若让心脏破裂的怒吼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回荡,散发光芒的巨大树木也为之颤抖,似有风起一般沙沙作响,一片叶子悄然落了下来。 赫莫的声音响起:“太吵了。 你似乎很喜欢她,你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我结束了她长久的痛苦。” 他缓慢走近,继续道: “看看你们的样子,多么不同。 一个身体里流淌着神族的血液,另一个却被诅咒沾染了恶魔的气息。 她靠近你的每一天,都会是痛苦的。” 兰斯特的眼里却只能看到那片轻飘飘的叶子,它缓慢地下坠,直到落在了洛温的唇上。 他闭上了眼睛,露出苦涩的笑,浑身仅剩的一层莹白的光芒也消散而去。 赫莫的脚步顿住,道:“自暴自弃了?好吧,那么就让我带给你最后的祝福……” 随即他加快脚步,伸出手正要覆盖住兰斯特的头颅,眼前这个人类青年的发丝却悄然浮动。 风?但这里没有风。 他意识到不对劲,快速后撤,眼前的青年身上猛然迸发出强烈的光线,叫他眯起眼。 这是有神明降临了? 祂们这群自私冷漠的家伙,会有谁来? 那一定是…… 他开口道:“欧利文,好久……” 光芒退散后,赫然是一个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高大的身影。 赫莫的瞳孔震颤,道:“瑞斯?” 瑞斯一身洁白的衣袍,看向同样一身洁白,甚至比自己更像一名天使的赫莫,眉头皱起。 “不敢来见我吗,赫莫?” 赫莫冷笑一声。 “我有什么不敢。” 他随即一转,再次显现身形时,终于是自己的那张脸,一身黑色的长袍。 瑞斯:“你还在为曾经犯下的错误纠结吗?” “我说过,我从没犯下过错误。” “即使你杀死了死亡,并取而代之?” 赫莫紧攥双拳,咬牙切齿。 “还要我说多少次,泽万祂遵从本心,需要死亡、渴望死亡!” 瑞斯:“但祂死于你手,死后也无法返回神界安葬,而是被永远困在了地狱之中,化成了火焰……” 赫莫:“祂的确是我杀死的,但祂离开时很幸福…… 瑞斯,你难道从没有真心实意地为某一个人的安然离去而祝福过吗?” 瑞斯不语。 赫莫摇摇头。 “我真是脑子坏掉了还在这里和你争论这个,你是神界的最高执掌者,你是万圣荣光,而我是什么?一个堕落的神族,一个错误的思想,一个活该被摒弃和憎恶的东西。” 他伸出右手,黑色凝聚在他的掌心,其中充满着被恐惧与痛快哭沾染的生机力量,让瑞斯紧皱眉头。 赫莫:“别废话了,现在就动手吧。你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将我杀死,对吗?” 瑞斯看着自己正在颤抖的手,那是这句身体残存的感觉,那是愤怒绝望,对于离别、对于死亡。 他也曾这么感受过,在每一次分别之中、每一个熟知的同族的死亡中。 但是…… 赫莫的双目变得血红一片,他从那团黑色中抽出一把长剑来,垂在身侧,蓄势待发。 瑞斯突然开口问道:“你在杀死泽万时,是什么感觉?” 赫莫抬起的剑垂下,尽管不明白为什么瑞斯变得如此奇怪,但内心却顺从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感到释然——祂活着只会更加痛苦。” “为什么痛苦?” 赫莫安静下来,用目光分辨着眼前这个脾气火爆,一见面便刀剑相向的神族执掌者。 可瑞斯的目光澄澈,其中毫无其他的意味。 他真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 —— 赫莫第一次见到泽万时,还是一个新生的天使,那时候祂隶属智慧一族,只是祂并不喜欢和其他同为智慧一族的天使们探讨那些天地万物的规律道理,整日里只喜欢晒太阳睡觉。 第161章 泽万就这样出现在祂躺着睡觉的神树下。 赫莫清醒时,泽万在看书,等祂打算离开时,泽万依旧在看书。 那时候赫莫并不知道这个孤单的神族就是赫赫有名的死亡之神,于是从树上飞落在祂身边,说了第一句话: “这是什么书?” 泽万头也不抬,回答的第一句话是:“人间的小说哦。” 泽万是个古怪的神明,祂统领死亡一族时,族中只有寥寥数十名神族,祂不喜欢收纳新的天使,性格孤僻、古怪。 但赫莫觉得祂是个难得的、十分温柔的家伙,简直和祂认识的一名新生的生命一族的天使欧利文是一样的和蔼的性子。 不过,泽万则更像是老人的温和。 祂存在了太久,整个神族里,比祂年长的神族,似乎只有那么一两个,那些神族大多已不再出门活动。 神族也会衰落死亡,但那过程实在太慢。 至少赫莫无法看出泽万活了多久,泽万自己也答不上来祂究竟活了多久。 某一天,从人间返回的泽万突然变得十分憔悴,随后,祂像许多已经踏入生命末端的神族那般不愿再出门。 赫莫在祂的门外等候了很久,祂从门中走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想去人间再看看。” 祂们一起下了人间,那时候大陆上的文明四起,十分祥和安定,四季悄然而过。 在一个雪天,恶魔从结界中涌出,祂们居住的地方一转眼就充满了尸体与鲜血。 泽万站在废墟之中,整整三天,大雪将祂的身形淹没。 泽万对赫莫说,祂想要死去了。 “为什么?死亡意味着我们无法再相见。” “我们已经有很多相见,这并不遗憾。” 在地狱的结界前,泽万对赫莫说道: “你愿意给予我祝福吗?” “什么祝福?” “关于死亡的祝福。” “我该如何做?” “杀死我,让我在地狱中永存,净化那些恶魔,让人们……不再恐惧死亡,不再将死亡与恶魔联系在一起,不再将死亡视作不详……” “那么你死之后,死亡一族该怎么办?” 泽万轻拍赫莫的脑袋,道: “你可以的,赫莫,请代替我,给予我死亡的祝福吧。” 泽万……太苍老了。 祂的眼睛里,早已装满了疲惫。 第122章 争辩 枷木在一阵阵的震颤中依旧生长着,微微抖动,抽出新的枝条。 赫莫的话音落下,手中的长剑彻底垂落,看向瑞斯的眼睛里毫无情绪。 瑞斯凝望着这颗被魔气侵蚀的神木,道: “所以你在怨恨我们吗?” 在那场恶魔的逃逸中,祂们没有对人间施救,任凭死亡的阴影蔓延。 赫莫紧攥住手掌,似要肯定,却咽了下去。 “怨恨你们……有用么? 那没用,瑞斯。 就像如今你依旧害怕死亡的到来,害怕他人的离开,害怕失去、害怕沉入黑暗中的一切—— 就连你们所谓的惩罚,都是让神族体会‘死亡’! 那曾是祂的住所,如今却成为了你们口中的死寂之地,成了你们对犯错者的惩罚之地。” 他的嗓音带上颤抖: “泽万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会化作火焰,如今你也知道了…… 祂厌恶自己执掌、代表的力量是所有生灵恐惧的终点! 怨恨毫无作用,瑞斯…… 你我都不能改变神族的想法,也不能改变人类的想法。” 瑞斯:“所以你想做什么,毁灭这个世界,重新来过?” 赫莫:“为什么不?” 瑞斯深吸一口气,低下从未垂下的头颅,声音诚挚道: “万分抱歉,赫莫。” 祂抬起了金色的眸子,其中涌动的情绪让赫莫感到煎熬,他曾见过这样的一双双温和的眼睛,在他还是智慧一族时,神族们展开探讨,祂们的眼睛就像这样—— 温和、包容,接受一切,希望理解一切。 自他离开神界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这让他想要大声质问,瑞斯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眼神,为什么要道歉。 在他近乎战栗的目光中,瑞斯的声音响起: “我的确不能做到,但是正如你所说的,神界对死亡一族的排斥太久太深,是时候作出改变了。 但神殿最上方那一层,属于死亡的门扉从未被抹去。” 赫莫僵住,他以为那扇自己住宅的门扉已经被彻底清除,连带上他们一族也会彻底消失在神界之中。 瑞斯:“我的确是你嘴中那个害怕死亡与分别的人,只是——我并不打算改变。 我依旧欢迎你们一族的返回,同为神族,这分别让我心碎。 如果你想要愉快的离开,我会为你祝福——但是,赫莫,如果你在此时死去呢? 在你最有可能完成你所有预想的时刻,死去?在你最希望活下去的时候,死去。” 赫莫伫立着,并不动弹。 瑞斯:“欧利文代替你进入死寂之地,接受惩罚,但那惩罚很轻。 我们从未责怪你杀死了泽万。 在你成为新的死亡之神后,这已证明了一切——这份职责只有被认可后,才能被新的神族继承,我也是如此获得战争的职责。 我们责怪的是你,赫莫。” “即使长生如我们,都将会面临死亡那一天。 面对死亡带来的空虚黑暗,有的人感到寂静、安宁,有的人感到恐惧、退缩,有的人幸福,有的人懊悔…… 但是这是他们的权利——就像有人并不珍惜生命一般,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感到厌恶。 也有人对唾弃智慧的存在,认为人如野兽一般生存就好。 也有人厌恶战争……” 说到这里,瑞斯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赫莫的目光发颤与瑞斯相接,在他金色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沉重。 “我们无力改变。 死亡的意义、战争的意义、智慧、生命的意义,都会遭到曲解。 有的人选择如此与它们共度,有的人决定将自己化作星火打破那些偏见,那么你呢,你的做法是什么?” 我的做法? 赫莫在这一句句话中战栗着。 他咬牙上前,举起手中的剑,想要刺向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神族,刚见血,却再进不得分毫。 剑不过刚刚刺穿了瑞斯的皮肤,他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快感,但随着眼前人的举动,另一种更深的、陌生的空虚陡然席卷上心头—— 瑞斯站在原地,竟是丝毫不闪躲。 他张开嘴,正要发出讥笑,却撞见瑞斯金色的眼中闪动着从没见过目光——那是饱含信任的目光。 如此坚定。 瑞斯并不从一开始就是祂们的领袖,只是在一场场与恶魔的战役中,祂站了出来。 那时候祂在所有神族的最上方,巨大的白色翅膀近乎遮天蔽日,祂举起祂的长剑,率领他们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那时候,祂看向任何一位同族的目光都是那样信任着、坚定着,总在向他们源源不断的提供着鼓励,告诉着他们,祂将会一直站在祂的背后——神族的光辉将会永存。 是的,瑞斯曾经也如此相信着他,而在他已经丢失掉这样目光之后,如今又再次获得了它。 赫莫放下了手里的剑,那剑转瞬便滑进了虚空之中,不见踪迹。 他错开瑞斯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身后,那颗巨大的枷木猛然晃动起来,沙沙声不绝于耳,将他的呼吸声淹没。 瑞斯看向那棵枷木,赫莫也回过头去。 那棵树还在生长着,那些被它吸收的生命力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是近乎黑色的深红,很快那深红将神木上仅剩下的一层莹白彻底融化,整棵树透出浅浅的粉色来。 赫莫背对着瑞斯,并不想再与他对视。 只突然道:“我可以再信任一次吗?” 瑞斯:“至少,你可以再信任我一次。” 赫莫垂在身侧的手微颤,最终还是抬了起来。 已经通体粉色的神木上方,黑色的雾气被一只无形的手切断,它终于停止了生长。 霎时间,其上的树叶全都剥落,还未落地就消融在空气中,随后,一朵又一朵花骨朵从枝桠间冒出。 花朵盛放,无风自动,花瓣间撒下亮晶晶的粉色光末,仿佛星星随着水流垂进了湖水里。 湖水中,顿时充满了散发着淡粉色光芒的花粉,它们在水下游弋、扩散。 两人依旧站在这水面上。 瑞斯感到这具身体快到极限了。 这个人类是神族的后裔,这才能撑住祂的力量到现在,但已经濒临极限了。 第162章 是时候了…… 他抬起手,尽力仔细感受着这颗神木的核心,其中涌动着十分熟悉的力量。 没时间陷入到情绪中,他紧紧抓住核心,闭上眼睛,将之捏碎。 神木的光芒陡然消散下去,天空中流转的极光也悄然暗淡、消失。 瑞斯的声音十分平稳,道:“我得走了,结界我们会再次修缮,你……还愿意回来吗?” 赫莫则望向神木后,那颗巨大的岩石上,黑暗又扭曲的图腾,那是地狱的入口。 地狱中,那灼烧的火焰从未有一刻停息。 “我想留在这里,泽万一个人未免太孤单。” 瑞斯抬起头,看向上空中不断移动的星辰,长叹一口气,身躯开始散发光芒,而那光芒仿佛流沙一般向上飘去。 赫莫依旧并不转身,因此祂看不清赫莫此时的表情,于是只好道: “别死了…… 我不想在在我的住所里给你也修一个墓碑。” 赫莫回以冷笑,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闭了嘴。 瑞斯看着自己周身的光芒向天际而去,却一滞—— 随他神力一同飘向上空的还有一缕黑色的碎片,它们缓缓地飘散进莹莹光芒退散的巨木间,相撞,两相消散。 瑞斯离开了,兰斯特的身体躺倒在地。 赫莫看着他那张肖似欧利文的面容,暗叹一声,将他送出了结界。 外面似乎有一群正在等待他们的人。 他缓慢地走向地狱的入口,在经过那棵正在枯萎的枷树时,之前存在的那具被诅咒者的尸体已经彻底成了飘散在空中的碎片,只剩下一些浸满着鲜血的衣物。 他的目光中毫无怜悯,毫无喜悦,只是轻声开口道: “死亡庇佑着你。” 第123章 西西里亚 六年之后,王都圣维罗斯,圣里乡大教堂钟声响起。 从正门走出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他一身雪白,长发葳蕤长至腰际,简单地束起,一身洁白的长袍,被同样一身长袍的众人簇拥着向外走去。 “神使大人,您要返回神殿中去了吗?” “神使大人,真是太感激您了!士兵们以后再去往森林之中,将不会那么危险了!” “神使大人,请等一等,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关于新学习的那个祛除咒术的术法……” 城中数位受人尊敬的大牧师也在其列。 神使停止步伐,转过身,整整高出众人一头多的他并不俯视——他的双目上被一层白纱覆盖,他似乎看不见。 “咒术,属于诅咒的偏种术法。就目前而言,它十分难以掌握,而且也没有必要耗费太多精力。” 四下一静,但有人却忍不住说道: “即使诅咒已经过去了,但神使大人,我们依旧感到恐惧不安……” 说着,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似乎害怕神使的不喜。 神使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点头表示理解他们的担忧,道: “那么,我们明日先研究这部分。” 得到准信的众人心中难掩兴奋,又生出了点疑惑。 近日以来,神使一直在大教堂为众人传道解惑,近乎不曾歇息,连神殿都没有返回过。 而今却步履匆匆地离开…… 神使道:“我为你们请来了老师——” 一名大牧师正要看他们中资历最老的大牧师德林,四顾之下却没发现那个总是挤在神使跟前的小老头,不由疑惑。 可这一会儿愣神的功夫,神使已经脱离了他们,走向人潮喧闹的长街之中。 尽管他双目失明,但仿佛丝毫没有阻碍,穿行在人群中,四周的人们纷纷让出道路,目光虔诚地看着他远走,直直向着郊外神殿的方向的城门离去。 城门附近的一辆马车旁,一名老者抬起头,看向那道身影,目光浑浊。 马儿不耐地打着鼻响,车夫等了片刻,终于扭过头喊道: “柯塔先生,该上路了!” 柯塔转过身,瘦削的手背上爬满了老人斑,他颤颤巍巍地上了马车。 车夫看得心焦,却无可奈何。 这个诅咒的幸存者攒了六年的钱财,不想着在有生之年花个干净,非要返回他的故乡。 可这也与他无关。 等柯塔坐稳,轻拍着马车内壁,他扬起缰绳,向城门外驶去。 —— 神殿的白石砖墙已翻新,空气中正是初秋园丁们刚修剪好植物的芬芳,欧利文踏进这片清静之所,径直穿过正厅,转向花园。 花园的门廊外,一阵风吹起,欧利文听到树叶沙沙的声响,在风中似乎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软意划过面颊。 他露出笑容,继续往里走去。 花园中的三人已经聊了起来。 德林的声音高高扬起,是十分不服输的语气: “你可别说我学不会这术法,这不,让你来,比我也就……快上那么一刻钟。” 一名青年的低笑声响起,随后紧跟着抱歉: “我不是故意要笑您,德林先生,但是……尤利西斯比您大十多岁。” 德林的声音似乎听起来更愤怒了: “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老了,还是尤利西斯老了?十岁可不算什么!想当年……” 欧利文走近,三人看见了他,停下单方面的争执,向他行礼。 欧利文抬手示意他们不必拘束,道: “久闻不如一见,尤利西斯先生,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赋者。” 尤利西斯声音平稳:“大人谬赞。” 见他对这样直接且近乎夸张的夸赞的态度十分平静,欧利文便知道自己是找对了人。 如今是后诅咒时代的第六年,在进行了结界的修缮之后,他重新返回人间,完成圣临时代未完成的事——传播牧师术法。 如今不过刚刚一个月,他便感到吃力。 这可是上一次所没有的,上一次,还有杨乐天在身边,不过如今…… 他停下思索,看向这位人间的老者。 他似乎十分年迈了,那双眼睛中却并不浑浊,反倒透着一股十分清明的亮光。 欧利文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类似神明一般柔和又坚定的气息。 人族的生命短暂,他们成长的蜕壳却如此清晰地保留在身上,仿佛年轮一般映照着他们存在的印记。 正是这样的人们才让欧利文一直保持着期待——人类的力量从来不可小觑。 只需要足够的条件、时间也许有一天,他们也能撼动如今撼动不了了的一切。 这时,他感知到剩下那个青年人的目光,不由得扭头,道: “这位是?” 德林一瞥身旁人,自发开了口: “菲尔丁,菲尔丁·弗洛兹,弗洛兹家族的次子,曾经的圣光骑士团副统领,如今不回家了。” 欧利文意识到了什么,并不追问,只点头表示理解。 他转身对着尤利西斯的方向道: “我邀请你前来,是希望你能帮助我完成剩下的术法——从神族的术法转换到人类可以使用的术法,需要两方的配合。” 尤利西斯给了正撅着嘴的德林一个眼神,却得到一个白眼。 欧利文却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继续道: “德林已经尽全力了,但……依旧无法达到我的要求。 因此他向我推荐了你,尤利西斯。” 德林揉揉鼻子,目光闪躲。 菲尔丁忍不住在尤利西斯身后叹了一口气。 欧利文:“请问你能接受吗?” 尤利西斯却沉默着好一会没说话,紧接着道: “我听闻菲尔丁曾说过,王都中有一个青年十分有天赋,为什么不先考虑到他呢?” 德林和欧利文一起顿住,他们知道尤利西斯所说的是谁,但是…… 欧利文:“那孩子并不能算作完全的人类。” 他声音里丝毫不觉得有异,只余剩下三人在这信息中凌乱。 德林率先回过神,清咳两声道: “况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返回王都了……” 菲尔丁好奇道: “兰斯特的巡游还没有结束吗?” 自诅咒结束后,作为圣光骑士团团长的兰斯特却拒绝了国王赐下的爵位和大多数财物,自行请缨巡游整个王国,为人们祛除诅咒带来的恐惧余波,将圣光普照到整片大陆。 那时,这消息传遍了整个大陆,就连远在海岸线的菲尔丁等人也有所听闻。 如此不为名利,行军一般穿行在整个帝国内,已有六年之久。 德林发出一声哼笑。 “谁知道那小子怎么想的? 好端端的贵族不做,一边巡游一边还将身边的亲卫们都遣回王都……最近回来的那位是最后一个待在他身边的亲卫。 叫什么来着? 卡里……对,卡里。” 菲尔丁:“他如今巡游到哪里了?” 第163章 德林:“卡里说他向西而去了。” 几人闲聊着,欧利文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此情此景,似乎回到了三百年前的某日下午。 如果莉莉丝安还在,她会很开心的吧。 可惜她已经彻底消失了,连同神木一起,彻底离开了。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叫欧利文猛然回神:“神使大人,你的眼睛……” 欧利文:“再过不久就会恢复了。” 尤利西斯点点头,与他一同看向神殿上空,碧蓝如洗的天空。 —— 大陆最西边,蔚蓝天空之下。 一片孤寂的草原接连着大海,草原仿佛一个巨大的斜坡,尽头处却仿佛被一把刀切得整齐,断面笔直地垂入海水中。 这片沐浴在海风中的草地上,牛羊成群,人们以放牧为生,地广人稀,走上半天都不见人影。 一名老牧羊人坐在岩石上,拨弄着手里的石块,投掷出去,砸在一只埋头不动的羊上,那羊甩甩耳朵,似乎得了什么指示,终于往前走了两步,好叫牧羊人不再担心。 他目光锐利,像是常盘踞在这片海涯之上的老鹰,总是能很快看清很远的地方,自然也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缓慢靠近。 那是个自称骑士的士兵,只身牵着一匹好马,走进属于他的牧场,说会偶尔叨扰。 年轻人哪有不喜欢城区的?来这里做什么?这里距离最近的小镇都得走上好久的路。 但这里太荒芜了,好久不能见到人。 他自然同意。 等人近了,他大声打着招呼: “兰——斯——特——骑——士——” 那头脚步微顿,对他挥挥手,依旧不紧不慢地走来。 兰斯特松了马绳,放它自己寻草吃,也坐在岩石上,老人的身边。 老人从草地里挑出一根草来,递给他,无声地,兰斯特接过。 老人的声音含混响起: “西西里亚可是个好地方,成群的牛、羊,雨水充沛,土地丰沃…… 只是人太少太少。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小子?” 兰斯特捏着手里的草,说不出,反而问道:“西西里亚的那个传说……” 老人却打断他的话,先一步说道: “镇上的卡缪儿结婚了,只可惜第三次通知的时候我不在,要不然还可以喝上一口酒……” 兰斯特:“三次?” 老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答道: “西西里亚有一个习俗,结婚者,要将喜讯通知周围的亲朋邻居们,三次之后,才能举行婚礼。” 他说完,站起身,驱赶着羊群离开这一片,便难以听见他人的话音了。 兰斯特看向这片被海风吹拂的草原,目光宁静,天空广阔辽远,大地沉默温柔,他内心蓦然升起一股孤勇。 他猛然站起身来,像个执拗的孩子,朝老人的背影大喊: “请您参加我的婚礼—— 兰斯特·诺瑟与洛温·阿卡索的婚礼——” 那头,老头愣住,转过身,笑着向他举起手中的长鞭示意。 —— 次年秋,老人依旧坐在那枚熟悉的岩石上,喝上一口装在罐子里的酒,又放下。 他看向草原的尽头,海涯的交界处,那道身影静默地伫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等他返回后,老人将酒递给他,兰斯特却没接。 兰斯特:“第二次。” 老人迷糊着咂嘴,咽下一口酒:“什么?” 兰斯特却十分认真地道: “这是我第二次通知您,来参加我的婚礼。” “……” 老人举着酒,看着那道孤独的身影远去,摇摇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傻小子等了一整季,一直等到风折的花期都过了…… 明年,他还会来吗?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 痴情种…… —— 又是一年秋,西西里亚的草原上,阳光正好,芳草连天,随风摇曳。 兰斯特站在草原的尽头,涯岸上,海风肆意地吹拂着。 那风中传来熟悉的花香味,被那肆虐的风吹开,短暂盛开,花香也被风剪切得细碎,弥漫开来。 草叶随风而起,划过他的面颊,他伸手挡去—— 一道微弱又温和的声音响起,太过熟悉: “兰斯特……” 他猛然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一身洁白长裙的姑娘,一头深栗色的长发在风中翻飞,洁白的长裙好似一双翅膀。 蓝天之下,她的笑容灿烂,仿佛将要振翅而去。 不……不能让她飞走。 他向前踉跄一步,随后一步、一步,越来越快,直到抱住她。 今天是他停留在此的最后一天。 也是他决定向老人告知自己结婚邀约的第三次。 风停了下来,他松开手,怀中空空如也,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西西里亚有一个传说。 在西西里亚的某一片海涯上生长着一种花,每当阳光盛大、狂风正好的秋日,它会盛开,人们也会遇到他最想遇到的一切。 这种花有个美丽的名字——风折。 夜晚,兰斯特牵着马往下方走去,一路来到镇子里,低垂着头,走进旅店。 旅店的小伙看到他,目光惊奇,说出的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兰斯特,你怎么在这? 我是说,你现在不该在这里!” 兰斯特抬起疲惫的双眼,略带疑惑地看向一时口齿不清的小伙。 直到他憋红了一张脸,终于想好了措辞,门口却传来牧羊老人的声音: “你怎么还在这,兰斯特!” 他抓过兰斯特的手将他往镇子上唯一的一家酒馆带去,兰斯特手里马的缰绳被旅店小伙好心收走,他则被带得脚下微乱。 “我不喜欢喝酒,迪卡特先生……” 迪卡特瞪了他一眼,酒馆的门却已打开,其中站着近乎镇子上的所有人,见终于等到他,目带揶揄地看了过来。 他懵懂地走进酒馆,正要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结婚快乐!兰斯特!” “结婚快乐!” “……”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道贺弄得茫然无措,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我还没有进行第三次通知……” 迪卡特却已推着他往更里走去,一边推着高他一个头的兰斯特,一边在过于嘈杂的酒馆里高声喊道: “你这孩子,第三次通知都差点忘了?还是你的另一半告诉大家——” 什么另一半? 兰斯特心中升起莫大的荒诞感。 洛温……? 不,怎么会呢? 白日里从怀抱中消散的幻影还历历在目。 那么,是谁在假扮他的心爱之人? 他拧起眉,自发地穿过熙攘的人群,向里走去。 在人头攒动的柜台边,背对着这里坐着一个女人,她有着乌黑的长发,身形窈窕。 人们纷纷对她举杯表示祝贺——一定是她没错了。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认识的人,就凭那黑色的发丝。 他心中升起无边的愤怒,大步向前,一直走至她的身后。 正这时,四周一静,似乎是在为有情人难得见面而屏息观察似的,纷纷闭上嘴看了过来。 目光中心的那个女人自然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缓缓转过身来,与兰斯特对上视线。 她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但她是…… 他惊疑不定地开了口: “洛……温?” 不会认错,即使五官中有几分并不相似,即使身形也有了很大的差别,但不会错——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所有的愤怒、疑惑都在这一眼中蒸发殆尽,巨大的、几乎令他心脏停跳的狂喜淹没了他。 他再顾不上其他,连自己刚刚生气的情绪都难以收拾好,强势地揽住洛温的腰,一个不容抗拒的吻落了下去。 他气急了、爱极了也恨急了,那吻近乎毫无章法,引人发笑,但他已完全不在意四周人们的起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整个镇子都能听到酒馆里的嚎叫。 他只能听到洛温同样急促的呼吸与轻笑声交织在一起—— 风没有折走他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