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醉风饕》 第1章 [古装迷情] 《北望醉风饕》作者:一墨momo【完结+番外】 文案 唐天宝年间,朝堂波云诡谲,江湖亦风云四起。在偏远边城,一群小人物随着这动荡时节,经历着各自的寒来暑往、聚散离合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女强 正剧 主角视角古三娘高晋配角古叔裴九郎 一句话简介:唐天宝年间的江湖、朝堂故事 立意:随行而生 第一章 ================ 天宝元年 时至初夏,乍暖还寒。 此时的柔远县远没到凉风习习的时节,阵风吹过,依旧冰寒刺骨。 子时刚过,三更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巷道里回绕,更夫李老汉紧了紧皮袄的领口,以防冷风灌进来。 今夜静好,皓月当空,衬得他心情也格外不错,想想家中乖巧的女儿,此时必已在灶上温了酒等他下值。自己再攒个小半年就能给女儿凑上一份体面的嫁妆。李老汉越想越开怀,连梆子声都脆实了几分。 绕过七街八巷,到了县城北边的安平坊,坊间都是高门富户。白日里这地方,像他们这样的人是断难靠近的,坊门处都会有各家的护院杂役守着,平头百姓还未近前就会被驱赶。即便宵禁后关了坊门,门里依旧会有人轮番值守。 李老汉每逢走到此处都会多打量几眼,坊墙里深宅大院,雕梁画栋,正脊上的吻兽在月光下越发显得凶悍狰狞。 恰此时,一股猛风刮过,高丽纸糊的气死风灯被风卷得狠打了几转,烛火颤了颤,好歹稳住了没灭。 李老汉加快了步子,想快点巡完这一圈,好回值房里暖暖身子,守着柱香等着下一更。 转个弯走进了一个小巷口,这巷叫“葫芦巷”,因其巷口狭窄,内里宽敞,像极了圆肚葫芦而得名。安平坊的西门开在这条巷上,但因巷口太窄,豪奢的牛车马车出入不便,因此走此门的只是些不入流的仆役,平日里清静的很。 过了巷子口,风势渐小,李老汉又敲了一慢两快的三下梆子,喊了几声呼号,往前走了走,越近西门越觉出不对,西坊门被风吹得“吱啦吱啦”响,仿佛开了条大缝。他心里“咯噔”一下,可千万别是遇见了什么阴私事!自己可不想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骚腥。他干了十几载的更夫,见识多少还是有些的,那些大户人家看着光鲜,内里污糟的很,哪家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得背地里处置。柔远县又属边城,民风颇彪悍,犯禁者屡屡有之,更何况人家有权有钱的,稍微疏通打点一下,夜里想必也是来去自由。 想到此处,李老汉步子更快了几分,想装作若无其事的速速远离这是非地。待到了坊门口,更是目不斜视的直愣愣往前走。但,是人就会有好奇心,贩夫走卒如此,王侯将相亦然。李老汉走过大门时用眼风偷扫了下,就是这么一眼,让他顿住了脚。他停住身却并未回头,如果借着月光便能看到他瞪大了双眼,眼神中满是惊恐,手中灯笼的微光把人影拉得老长,随着烛火的晃动,人影也变换着诡魅的姿态。 李老汉脸色煞白,忽觉风又大了起来,冷风一阵紧似一阵,阵风仿佛都吹进了心里,冻得人心都跟着不住地哆嗦。他咬了咬牙,抖着手,僵直的慢慢板过身。 静夜澄澈,月光清幽,灯笼里的烛火昏黄摇曳,虽不甚清晰,但也能看得明白。 坊门意料中的没有挂锁,两扇门板间有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然而此时门里并没有站人,风拍在门板上,门板“吱呀”的来回扇动,却不曾闭合。 只因门缝间卡着一物。 李老汉嘴里胡乱念叨着:“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壮着胆儿,把提着灯的手又凑近了些。 坊里黑得仿佛浓稠的墨纠结成一团,跟门外的微弱光线界限分明。不知哪家的乐工正弹拨着箜篌,乐曲声高远空灵,娓娓传来,而李老汉只觉得冷,冷意从脚底板直蹿天灵盖,喉咙发紧,只能发出“咯咯”的细碎声音。 他的视线直直的盯着地面,只见在坊门的缝隙间躺着一只手。 手并不可怕,甚至在月光下看起来洁白如玉,连指甲都修剪的圆润平滑。 但,它是只断手,齐腕而断,切口平整…… 半月前·柔远县 这个时节,春雨未至,风干物燥。 刚过午时,艳阳当空。城里最热闹的西市上也是行人寥寥。食肆、客栈里的茶博士倚着门框悄悄的打着盹。 西市最靠里的长乐巷,一间酒肆的门被推开,廊下的占风铎铃铃的轻响着。谷娘子挑开后厢的帘子,瞥了一眼来人,问:“要什么?” 酒肆并不大,前堂上只安置了两方坐榻、三个凭几、一张台案,案上摆了尊三足青铜香薰炉,墙上挂着红漆木的酒牌,再无其他。 来人是个少年,高高瘦瘦的,穿着青色襕衫,腰侧佩剑。他扫了眼屋内,并没落座,淡淡地道:“酒,石冻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但背脊却挺得很直。 谷娘子从帘后转出来,手中托着银酒注,随意的一指,“小郎安坐。” 小郎君犹豫了一下,解下佩剑,整好下摆,屈膝趺坐在坐榻正中。 谷娘子看了眼他的坐姿,笑着拿过青釉的酒盏,道:“裴小郎是关内人吧,这山高水远的,来这是访友还是游学?” 裴姓小郎君听闻眼前人道出了自己的姓氏,眼神忽的凌厉起来,手臂一挥,“噌啷”利剑出窍,剑尖直指谷娘子,低喝道:“你是何人?如何识得我?” 谷娘子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怔愣了一瞬,忙笑着应声道:“小郎别恼,你的腰上挂着河东裴氏的家徽!” 裴小郎闻言,快速低了下头,果真看见家传的玉佩明晃晃的反着光,他不由红了脸,又觉得不能输了阵势,轻咳了声,为自己找补道:“你这娘子很有些见识,竟识得裴氏的家徽。听你的口音也是关内来的?”说着说着又狐疑了起来,这女子也忒有见识了些,就算是长安城里的百姓也不见得人人都识得裴氏,更何况这荒蛮之地? 谷娘子是做开门生意的,迎来送往,眼力自然不差,她细端详着裴小郎的神色,思度着,这孩子应是头一次出门,八成还是偷跑出来的!没什么出门在外的常识,但好在警醒!行到此处定是费了不少功夫,能一路平安无事,想来裴氏的家徽多少也起到了些作用! 但,在这柔远县城可就不好说了! 于是,她抬了抬手,似有如无的指着裴氏玉佩开口道:“小郎不必紧张,都说财不露白,人想必也是一样的!” 裴小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下意识盯着她的脸多看了几眼。之前谷娘子一直站在背光处,他没看得仔细,此时为了斟酒凑得近了,他才发现,这位谷娘子最多不过花信年华,所谓 潋潋初弄月,新月如佳人!但眼前的佳人右脸眉尾处有道寸许长的刀疤直拉到上关穴,本来素雅天成的气质硬是多出了几分戾气!裴小郎不由得暗暗惋惜。却突然对上了谷娘子带着揶揄的眼,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人家太过失礼!忙站了起来,躬身施礼道:“某唐突了娘子,望海涵!”说着又掏出一把铜板放在案几上,拱了拱手,“告辞了!” 谷娘子看着急欲离去的小郎君,浅浅地笑了笑,特意扬高了声音道:“妾并无恶意,也知小郎对我存疑,这西市里认得妾的人很多,小郎尽可去打听!” 裴小郎顿住了步子,迟疑了下,终是拽下了腰间的玉佩塞进怀里。而后转正身子,对着谷娘子时揖拜别,称:“某裴氏子孚,告辞!” 谷娘子笑着,还了一礼。 待得裴子孚走远,从后厢处走出一老丈。 老者背微驼,脸上带着酿酒时的大罩巾,看不清眉眼,一张口,声音嘶哑如砂砾打磨过的石瓮,声带很明显曾严重受损。他盯着谷娘子的背影道:“娘子怎如此热心?” 谷娘子没回身,她正望着窗棱处漫进的细碎微光出神。 闻言,低低地叹了口气,又拿起桌上的空酒盏,自饮了一盏,道:“是故人。” 第二章 ================ 福顺客栈的小杂役康皮子觉得,今天真是个财旺、福旺、运道旺的好日子!掌柜的一大早就补了上月的工钱。对街的鸿德楼听说换了东家,今日重新挂上招子,请了乐工舞姬弹阮助兴。他借着门口迎客的空档,偷看完了一整段的胡旋舞,那媚眼、那身段!真是…… 康皮子决定回家就去求求娘,让她早点去提亲,最好中秋就能迎喜姐儿过门!正想着美事,店中来了投宿的客人,康皮子眼睛毒,眼风一扫就能猜出主顾的身家。看着来客青松如玉的身姿,他殷勤的迎上去,笑道:“郎君可要投宿,仆家的客房最是干净,上房正好还空着一间,开窗就能看见天山山脉,来游学的士子郎君都喜好此景!” “普通房间即可!”小郎打断了他,说道。 第2章 康皮子还没出口的恭维话一下子全堵在嗓子眼。他又偷偷打量了下,只见这位郎君孤身一人,没有仆从相伴,穿的袍子样式普通,但料子却是蜀锦,肯定非富则贵!他们这些士大夫总有些怪癖,这小郎年纪轻轻,想是刚出门游历,还怀着满腔的抱负想体味下民间的疾苦! 康皮子是个杂胡,从小混迹市井,看惯了眉眼高低,素来厌恶这些端着架子的士族。他在心里大大地翻着白眼,脸上却依然笑的真切:“好叫郎君知晓,仆家的客房都收拾的利落,普通间也比别家的亮堂宽敞,所以早早的都定了出去,只剩下一个稍间,怕是不太合郎君的心意……” “可。” 康皮子看着小郎君皱了下眉,就当真定下了这间,心里一琢磨,想来这是个抠门的!赏钱之类的自是没有了!不自觉脸上也带出了些颜色,道:“郎君可要洗漱,普通客房只送一桶水,澡豆您得自备。” 不想,小郎君却唤住了他,并掏出了一把铜板放到几上,道:“长乐巷的谷记酒肆你可识得?” 康皮子看了眼铜钱,足有十来枚,心中一喜!又听闻他问的是谷记,这在西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遂喜上眉梢的道:“自然是识得!”他心里暗笑,原来这小郎君也是为了谷娘子而来,这样的傻子可是有许久不见了! 康皮子往前凑了凑,小心地询问着:“郎君要打听的可是谷记的东家谷三娘子?” 小郎君肃着脸,下巴冲着铜钱一挑,道:“讲。” 康皮子连声道好,快速的把铜钱全拢在手里,哈着腰道:“小郎可要三思,您身娇体贵的,那谷三娘还是远远离着些好,那可真真是个煞星!” 这位小郎正是裴子孚,自他出了酒肆,越想越觉得谷娘子可疑处甚多。不说谈吐见识,只看她施礼,就断不是平头百姓家能教得出的!自己此次出门,一来瞒着家里,二来此行的目的很是冒险,自当是越谨慎越好,好歹不能带累了家族。 康皮子端详着面前的小郎君,见他确是认真聆听,也不由起了谈兴,滔滔不绝道:“要说这谷娘子的身世也是坎坷,听说她是荆州人士,也是高门大户娇养的小娘子,只不过家道中落,被配了个病弱的氏族郎君,夫家急着让娘子过门,已经纳过彩、请了期,却没成想,还没等到行昏礼,郎君就病去了!谷娘子喜堂都没入就守了望门寡。夫家势大,嫌娘子晦气,竟二话不说就把她休弃出门。谷娘子是个烈性子,当场就拔下簪子自毁了容貌。后拿着嫁妆单子,改回了本姓,立了女户。听说她在娘家行三,大家都称她谷三娘。关内多讲究,一个女子不好过活。后来她就带着个老仆,辗转来了这边陲,靠着一手酿酒的好技艺,也立起了名号。” 裴子孚听得店伙计说书一般,讲得口沫横飞,不禁皱了皱眉,问道:“你讲的倒是详尽,可不知确实否?” 康皮子没想到真会有人较这个真,愣了一下,道:“小的自是道听途说,县里识得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裴子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康皮子看着小郎君对自己的说辞不甚满意,忙接着道:“郎君别急,我后面要说的才是重点,且都是亲眼所见!只是……” “莫要吞吐,说!”裴子孚看他说得犹豫,以为嫌赏钱不够,心里嗤了声,骂了句市井儿,又掏出几个铜板。 康皮子慌忙摆着手道:“不不不,郎君误会了,仆是怕一会儿要说的话不雅,污了郎君的耳朵!” 裴子孚示意他收好铜钱继续。 康皮子脸上乐开了花,心里连连赞叹自己眼力不凡,这是遇上了财神! 更加卖力的道:“要说这世道,一个女子孤身在外确实不易,更何况她那个样貌!想必郎君也见过了,即便破了相,也不是这边城的粗野妇人能比得的。” “所以……”他停顿了下,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她那酒肆刚开张的时候,街上的泼皮无赖成日里围在门面前转悠,后来见着确实没有男丁出来呵斥,更是大着胆子进了店铺里。不过任谁都没想到,谷三娘带的那个老家仆是个练家子,手底下的功夫强的很!那些个大汉被他整治得轻的折手折脚,重的,现在怕还在榻上躺着呢!” “哦!”裴子孚挑挑眉,“还有这等人物!此去我倒是未曾见到。想来有忠仆护着,谷娘子的日子自然安稳不少。” 康皮子露出口黄牙“嘿嘿”一笑,颇神秘的道:“这些市井儿本就是想占些便宜,吓唬吓唬就能打发了。后面再来的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怎的,还有人欺男霸女不成?”裴子孚听到此处,眼神一凛,插嘴道。 “郎君,我们这边陲小地,愚民难教,百姓听过、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城的明府、少府,那些个律例律法说白了还没有县里员外郎的拳头大!”康皮子怕郎君听出了真火,忙气儿也不喘地接着道:“可最后,任谁也没占得丁点好处!” “这谷娘子酒酿得确实地道,尤其是黄醅酒口味甘醇,慢慢地也积攒了些人气。邻近纳职县有个安大户,是个大食肆的东家,家里良田美眷,奴仆成群。听闻谷娘子的名头,直接遣了媒人来纳彩,彩礼就堆在谷记的前堂上,西市里不少人都看到了,这是要正式抬了谷娘子去做贵妾!可谁知当夜刚敲了街鼓,天还没黑透,安员外家的食肆就走了水,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斗拱、梁柱塌了大半!好在过了宵禁没伤到人命。” “可是人为?”裴子孚听得新奇,忍不住打岔道。 康皮子缓了缓气,道:“安大户也是这么认为。遂禀了明府,誓要拿到那贼人!府君也很看重,差了手下的不良帅来查探此事,可不管怎么查都没发现纵火的痕迹。中途也来咱们县盘问过,咱们县和纳职县巡值的武侯都信誓旦旦的保证,当夜绝对没有人犯禁!您说奇不奇!后来大家伙都说是这安大户为人不善遭了天谴。这事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又跟谷娘子有什么干系?”裴子孚心里想着,小民们见识浅,这哪是天谴,定是遇到了高手。可这高手是不是谷娘子家的那个老仆?看来自己还得走趟谷记酒肆。 “郎君听我细说!这安大户遭了灾,赔进去不少家财,听说气迷了心,昏睡了几天都未醒。家里人求医问药不成,只得请来了道士开坛做法。那道长算得安大户是被妨害了!家中的安大娘子一合计就想到了谷三娘,忙遣了仆妇领着道长来了咱们县。道长来的时候正是坊间最热闹的时刻,左右邻里都看见了。那道长青兰的道袍,头戴月冠,手执拂尘,胡子花白真跟老神仙一般!神仙道长也未靠近,只在巷口远远的望了一眼,然后屈指一算。” 康皮子学着道士的语气,端着手,煞有介事的道:“不妙,不妙!这娘子命犯恶煞,万不可亲近,速远离了!” 裴子孚看着他说书般的架势,险些笑出声。清了清嗓子,配合的问:“然后呢?” “然后这安家按着道长的指点,只要回了纳彩的木鸭,彩礼都没抬,匆匆就走了。这事神就神在,当晚没过子时,安大户就醒了,醒后直说在梦中见了仙人,仙人一直看护着自己才能平安无事!这事很快就传开了,谷娘子的名声更响,但也人人避之不及,就连那条巷子口都清净了很多。” 裴子孚面上表情未变,心里却盘算着,这安大户的情形八成是被下了药,单看这用药的分寸把握就非常人,更何况这事还圆得毫无破绽! 他明白此事定和那谷三娘有关,只不知她究竟是何来路!于是试探着问:“恐怕并不是人人都信此道,总会有敢吃螃蟹的第一人。” “真叫郎君猜着了!”康皮子谈兴不减,接着道:“过了没几个月,县里来了个走商的栗特人,叫石扈巴,很有些背景,和回纥、突厥都有勾连,跟咱这边的衙门也打通了关系。据说他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买卖,都是从偏僻的村落抢掠或拐带了妇女四处贩卖。此人不知如何打听到了谷记酒肆,一眼就相中了谷三娘。他们那不信什么佛道,任谷娘子孤拐的名声传破天,也全没放在心上,天天带着大批的随护去铺子里歪缠。” “嗯,他们信奉祆教,崇拜火。”裴子孚补充道。 “对对对,郎君果非凡人,博闻强识!他们信得就是这个。”康皮子赶紧借机逢迎。看看小郎不为所动,只得接着讲:“县里的人私下议论,有的道谷娘子可怜,有的幸灾乐祸,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是觉得这次她定是躲不掉了。可谁曾想,峰回路转。有一日那石扈巴带着两匹绢,就要给谷娘子下定。可刚走到巷子口,眼睛却突然瞎了!我瞧得真真的!” 康皮子挥着手,尽力的模仿着,“那人当时形同疯魔,连喊带叫,在大街上趴倒就拜,嚷着什么火神啊,光明神啊,奴知错了!磕了一串的头,爬起来被仆从架着就跑了,从哪以后再没露过面!” 裴子孚听得越发严肃起来,看来这谷记里确有高人,这高人不是医术超群绝伦,就是一手毒术出神入化。不管是哪种,不知对他此行会不会有妨碍。他思度着,要不要今夜去探探虚实?又琢磨自己的功夫恐怕还不到家,别先打草惊了蛇,还是白日里去旁敲侧击一下更为稳妥。 第3章 “想来经此一事,谷娘子煞星的名头是坐实了,怪不得酒肆门可罗雀,只可惜了那口好酒!”裴子孚指尖轻敲着案几,慢吞吞的说着。 “郎君这次却说错了!”康皮子得意的抬手比划了下,“咱们这边不论男女都是酒中豪客,不过市面上常见的只有浊酒、三勒浆、葡萄酒,像谷记售卖的土窑春、石冻春却是稀罕物,听说有时还能尝到长安的腔酒!此等好物怎能白白蒙了尘!” “哦?”裴子孚嘲讽道:“此地民风果然豪勇!为了口腹之欲都能豁出性命了。” 康皮子听他这么说,稍有些不快,但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赏钱,还是堆出了笑脸,道:“这市井谣传也当不得真,总不好逼得一个孤身的娘子没了活路。” 裴子孚颇不屑的“哼”了声,心道,她身边有高人护着,不来寻你们晦气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着人家的出路,可见,还是酒色惑人心! 康皮子也没在意,接着说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大家伙不敢亲自去,但可以着人送过来或差人买回去。可他家那老仆也古怪得很。成日里用大巾遮着面,还走路无声,神出鬼没的,任谁见了都觉得后背发麻!索性大伙都雇了人送酒。说到这,就得提提仆要说的第三个人了!” “还有第三位”裴子孚也不得不惊叹出声!都闹成这般了,还有不知死活的敢往上凑!连他都不禁替谷娘子头疼起来。 康皮子看着始终一本正经的小郎君惊呆的脸,“噗嗤”笑出了声,忙掩饰着低下头,道:“是,还有这么一位,这次过后可就真没谁敢再去那招惹了。” “此人是咱们县里有名的混子,从小无人管教,干尽了偷鸡摸狗,强取豪夺的事。他也没啥正经名字,因人长得高大魁梧,就都叫他大魁子。手底下还养了几个小子,府衙曾想招他当个不良人,可这厮懒散惯了,受不得约束,还是成日混迹市井。他这次盯上了帮谷记送酒的营生,想要强逼着谷记只把酒售与他,他再坐地起价好从中捞足油水。” 裴子孚点点头,心道,这还是个有脑子的无赖,看来此事不好善了。他示意康皮子继续讲。 康皮子本已说得口干舌燥,想了想后面的精彩,遂咽了咽口水,打点精神道:“那大魁子也是个心思细密之人,他知道自己必不是那老仆的对手,就遣了人在巷口盯着,看着那老仆送酒走远了,才揣着文书,扛把大刀进了酒肆。他觉着那谷娘子就是再胆大也没见过真刀真枪的,自己鼓足了气势,定能叫她吓破胆,到时候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啊,他进了铺子就踢散了凭几,气势汹汹的嚷着让谷三娘画押签字。” 说到此处,康皮子略停了停,“啧啧”地砸吧了下嘴,回味无穷的道:“他哪里想到,他眼中那柔弱可欺的小娘子,都没正眼瞧他,只三两下就给他踹趴在地,夺了砍刀就要剁他的手!当时有不少人偷偷在外面围观,都惊到了!大魁子那厮更是完全忘了反应,刀都快挨到手背了才想起来求饶。谷娘子估计也不想把事闹大,手腕一转,只剁下了他一截小指!可就是这么一小节断指也吓得人大气都不敢出了。那大魁子嚎得二里外都听得到!” 康皮子看着也失了反应的小郎君,好心的提点道:“郎君,那谷三娘子可是个能拔刀见血的真巾帼啊!” 第三章 ================ 晚霞初布,余晖成绮,天边的一线却泛着灰黄,预示着明日的沙尘将至。 此时的酒肆里只有谷三娘一人,她正伏在案几上,端着个石臼轻轻的捣鼓着。屋中还未燃灯,光线有些昏暗,石杵清脆的碰壁声时不时的传出。 谷三娘忽然漫不经心的开口道:“郎君既来了许久,且进门坐坐吧。”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室内一暗,一个人背光出现在了门口。 谷三娘放下手中的物事,抬眼打量了下来人,笑道:“我就说,裴家怎能放心初入世的小郎孤身走这么远,原来有高手相随啊!” 来人边跨进门边道:“娘子过谦了。我家小郎见识浅薄,竟不识得高人在此!” 谷三娘听闻此话,也没否认,反到羞涩的笑了起来。 来的青年身形、五官都与裴子孚有相似之处,不难猜出他们同出一族。只不过面前的青年更加内敛精悍,他说话语速沉稳,语调有点低,无端的让人觉得冷峻不好接近。 而他此时却一瞬不瞬的望着谷三娘的笑颜,愣怔的往前迈了几步,快挨上坐榻时才停下,而后双手交叠方正施礼道:“请恕在下唐突,敢问娘子的姓氏可是‘古公亶父’的古?” 谷三娘慢慢摇了摇头:“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谷。” 青年听她如此说,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好像才注意到谷娘子面颊上的伤痕,竟不顾礼仪死死地盯了好一会儿。 谷三娘还维持着笑容,道:“裴郎君不必多虑,我出声提醒你家小郎并无恶意,只是看他是个赤诚之人,想结个善缘。” 裴姓青年还是没移开目光,看得谷三娘都尴尬的扯不出笑脸时,才自顾自的点点头,然后竟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 谷娘子也没出声阻拦,只目送那背影离去。 青年走至门口处,突然停住脚,没头没脑的道:“边城民风淳朴,天高爽阔,甚好。” 说完,毫不停留,加快了脚步,瞬间转出了巷子口。 谷三娘一直坐在榻上没有起身,听了这话也毫无反应,拉过石臼继续手里的活计。 晚间果然起了风。 风势骤急,吹得巷道呜咽,窗棱狂响。在一片嘈杂里混入了几下‘当当’的门板叩击声,声音短促清晰,但不仔细分辨,仍不会注意到。 谷三娘没回后院的住处,依旧保持着青年离去时的姿势,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捣着石杵。 天已经黑透,屋内没有烛火,黑隆隆的,勉强能借着月光照出她的轮廓,模模糊糊有些瘆人。 她听见了扣门声,只抬了下眼皮,却懒得回应。 那声响很快停了,几息后,窗户‘啪’的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人影‘唰’的蹿了进来,身手利落,落地无声。只是他没想到屋中还有人,刚站稳就对上了谷娘子黑黝黝的眼,来人唬了一跳,差点抽刀出鞘。 待看清了面前坐着的人,没好气的道:“黑乎乎的,你这是在作甚!?” 谷三娘理了理鬓角,慵懒的道:“妾思念郎君,正在这翘首企盼呢。” 翻窗而入的人一身黑衣,临窗而立,身姿挺拔。听了谷三娘的话,他握刀的手明显抖了抖,好半天才艰难道:“姑奶奶!哪个不长眼的又招惹了你!您老最近能不能消停下!” “怎的?”谷三娘眉峰一挑,“最近太平的很!又出了何事?” “近日城里来了几波生人,陈明府琢磨来琢磨去,怕是朝廷上有什么变故。”他瞥了暼谷娘子,接着道:“我来是告诉你,最近收敛点脾气,别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到时候谁都帮你兜不住!” “陈老头也太多疑了些!”谷三娘毫不上心的说着,“近期又无战事,咱们这成日喝风的地儿哪有贵人愿意踏足!要说是细作、探子那到是不足为奇。”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府君认出了一人。” “哦!”谷三娘也来了兴趣:“还真是贵人?何处来的?” “京里来的,叫吉显。” “没听过!”谷三娘干脆道。 黑衣人自找了坐榻一歪,顺手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案几上的灯烛,颇无奈的接着讲:“吉显没什么名气,可他有个堂兄叫吉温,乃是李右相面前的红人,‘罗钳吉网’中的吉网指的就是此人,他……” 黑衣人说到此处渐没了声,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谷三娘已坐直了身体,脸上早没了笑意,只余一片冰冷,双眸在盈盈烛火中也仿佛要烧了起来。 “你识得此人?”黑衣人顿了下,试探的问:“还是说他跟你有仇?” 谷三娘没答话,紧盯着黑衣人的脸,反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问这作甚?!”黑衣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好歹还担着官差的名头,难不成要看着你上门寻仇!更何况他身边贴身跟了好几个高手!我下午晌就在这附近遇着了一个,看着斯文,但功夫应该很高,你未必弄得过他!”说到此处,他似想起了什么,不由拔高了声音,急切道:“我看他来的方向就是这巷子,你们该不会打过照面了吧!祖宗,您这心情不爽,不会和这有关吧!” 谷三娘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高手是谁,想到那个青年,她眼神不禁也柔软了些,摇了摇头,道:“他不是李林甫一党。” 黑衣人对谷三娘直呼李相的全名倒是没什么想法,只不过他还是对下午所见之人的身份存疑。看谷三娘说得如此肯定,不由狐疑的偷眼看了看她。 谷三娘看着他想问又问不出口的样子有些好笑,想了想,方道:“他是河东裴氏的人。” 第4章 说到这她顿了顿,在心里反复斟酌了下,才接着说:“此次我见到了裴氏两人。一人叫裴子孚。另一个就是你说的高手,名曰裴珣,字茂之,都是河东裴氏的嫡支。他们此行所为何事,尚不可知。” 黑衣人听了谷三娘的解说,完全没问你从何得知,你如何知晓之类的问题。只顺着她的话思索了下,才开口道:“听闻前阵子益州刺史上疏弹劾李林甫,折子刚递到京城,他本人就在下衙时遇上暴徒,死于非命。圣人为此大怒,严令彻查,最后只揪出些流民。这个刺史貌似就姓裴啊……” 谷三娘看着他坐没坐相的样子,不无嘲讽地道:“看不出,你消息还挺灵通!” “那当然!”黑衣人嘴角一勾,嘚瑟起来,“怎么说,在下也是府君的心腹呀!” 谷三娘哼了一声,没接茬。 黑衣人也不在意,他拿着刀柄捅了捅谷三娘的小臂,道:“唉,你觉得那裴刺史的死是不是跟这吉显有关?” “你是说裴家这次是为吉显而来?”谷三娘细想了想,缓缓点头道:“这逆我者亡的作风倒像是李贼旳行事。不过……” “不过什么?”黑衣人又凑近了些,还煞有介事的压低了声音。 谷三娘斜了眼近在咫尺的脸,看他笑模笑样的没个正行,正恨不得一把毒粉拍他脸上。黑衣人却自己退开了些,掸掸衣袖站起来,自圆自画的道:“不过,时辰已晚,我该去巡值了。” 谷三娘看着他,实在很无语,只能把话题拽回来,道:“我猜,裴子孚这些时日还会过来。我会旁敲侧击的套套话。那孩子涉世不深,性子也有点急,要真如咱们猜测的这般,我怕他形色外露,被人盯上!” 黑衣人呵呵了两声,“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就你那名声,啧啧……” 谷三娘瞬间黑了脸,眼睛一瞪,“你怎的还不走!” 黑衣人也很光棍,抓起佩刀就要遁窗而去。 临到窗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对谷三娘道:“吉显住在安平坊,他就是鸿德楼的新东家。” 说完,就闪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窗棱“啪嗒”合上的瞬间,谷三娘轻声喊了句:“高晋,谢谢你!” 关外本就寒凉,此地又是边陲,早晚温差极大。谷三娘就着微弱的烛火呆坐了半晌,身上冷得打了个颤,她才回过神来,听着屋外狂风呼啸,想想阿耶阿娘故去已五年,自己隐姓埋名来到此地也余三载,为了阿耶的遗命,她们不得不躲了又躲,藏了又藏,也许这么浑浑噩噩间一辈子就这样一晃而过了,难怪曾有人道‘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啊…… 她叹了口气,托起烛台缓步进了后院。在院中又站了会儿,才走到西厢房的门口,抬手扣了扣门:“谷叔,你歇下了吗?” 屋中没点灯,也没有任何声响。 谷三娘无奈的又轻敲了几下,“谷叔,刚刚高晋的话您肯定也听到了。您是如何打算的,咱们合计合计吧。” 屋内还是没有回应。 谷三娘皱起眉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上了锁的,她侧耳仔细听了下,屋内静悄悄,连呼吸声也无。 谷三娘一惊!什么也顾不上的一脚踹开房门,门内很黑,但借着月光不难看出,床上的被褥齐整,并没人睡过。 她不死心的奔到床前,不大的屋子在烛灯的光亮里一目了然。 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谷三娘的心骤然凉了半截。不用细想也知道谷叔去了何处!她气得把烛台一下掼到地上,火光瞬间熄灭。谷三娘的身影也在三两个起落间就融入在一片漆黑里。 远处二更的梆子声传来,夜更深了。 第四章 ================ 柔远县属陇右道伊吾郡治下,北接突厥,南临吐谷浑,已出玉门关,远离关内,毗邻天山。 关外的风本就硬冷,风势强劲时,迎风而上便如刀子割面,风里卷裹着的砂砾猛拍在身上更叫人疼进骨缝里。 然而谷三娘此时已顾不上这些,她踩着高梁矮脊快速往前飞进。 今夜风沙很大,沙尘漫天遮蔽了星光月影,这正帮了谷三娘掩了身形,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但这说的只是普通人,当她出了西坊市,欲攀上安平坊的坊墙时,一队巡视的衙差正提着灯笼拐到了这条街上。 谷三娘眼睛很尖,发现有人就急闪进了阴影处。 迎面而来的巡差两人一排,都提着风灯,慢悠悠的走着。灯笼的光照有限,在经过谷三娘藏身之处时,她特意屏了呼吸,路过的差役并未发现什么异样,还在互相抱怨着鬼天气。 眼看着一队人就这么从面前过去了,谷三娘还未松口气,坠在队尾的一人突然停住了脚,与他并行的人即刻发现了,唤道:“大哥!可是有什么不妥?”走在前面的人听闻,也都机警地驻足望了过来。 队尾之人正是高晋。 他貌似不经意的又瞄了眼坊墙阴影处,眼角止不住地抽了抽,见众人都停下了,遂抬起手轰着他们道:“去去去,老子喝多了酒尿急!都看什么看!” 其他人见没事发生,也都放松了神情,挤眉弄眼的哄笑着:“听说大哥去会了万霞楼的卿卿姑娘,想来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兔崽子们都皮痒了是吧!”高晋随着他们笑骂着又走出去一段,转头对身旁的陈觅道:“我去方便下,你压着队。”说完扭身往墙角走去。 陈觅答应了一声,看了眼高晋离去的方向,心里起了一丝疑惑,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巡视的队伍继续往前去了。 高晋看着队伍走远了,直奔谷三娘刚刚的藏身处,可那个角落已空无一人。 他气得在心里直骂娘,又不能放任不管,只得提了口气蹿上墙头。 此时的谷三娘正趴在一处角楼的高脊上,焦急的四处张望。 安平坊占地很广,富户权贵聚集,虽过了宵禁,但坊间依旧不乏灯火汇聚之处。各家的宅院里都有挑灯巡视的仆役,有几处还传来悠扬曲调伴着笑闹杂谈。 谷三娘心里很急,高晋只说了安平坊,又没说出具体的方位,简直无从找起。她只得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分辨各处细碎的声响,同时压低了身形以防被眼尖的仆役瞧见。 风声卷杂着歌声、曲声、调笑声、喝骂声…… 她忽然凝住,一阵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声音离得有点远,几不可辨。但谷三娘丝毫没犹豫,盯准了方向,足尖轻点就急掠了过去。 离得越近,声音越清晰,确实是有人在交手,人数不多,只有四个。借着四处的微光仅能看清个轮廓,但这就足够谷三娘认出其中的一人正是谷叔。 谷叔正被三人围攻,渐渐处于下风,谷三娘来不及多想,撕了条裙摆,蒙了面就要冲过去。她身形刚动,却被人从后面按住了肩膀,同时一道夹带着怒气的声音低传入耳:“待着别动!” 谷三娘正欲往后挥的匕首顿时停住去势,在她愣怔的一刹那,一个身影贴着她飞了出去,瞬间混入战局。 高晋入了坊就直奔吉显的住处而来,一边急驰一边暗骂着自己管不住嘴。她摆明了跟姓吉的有仇,他还多嘴告诉她,真是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添堵! 还未到吉府就听到了兵器相接的打斗声,他没莽撞的上前,而是挂在檐下眯着眼细看了看,见战成一团的四个都是男的,他心下才稍安了安。正衡量着要不要悄不做声的退回去,眼风就扫到一个纤长身影飘至到了不远处。 他心里很无奈,又好似松了口气,就知道她得来!这可忒不叫人省心了! 抢在谷三娘现身前,高晋先一步奔了出去,到不是说他多悍不畏死,而是他刚刚旁观了片刻,对现在的形式已有了大体的估量。 互斗的四人身手都不弱,其中三人功夫路数一致,明显更惯于合击围杀,此时他就算与谷三娘并肩子联手,也不可能三两下就制住他们,更大的可能是引来更多的人,到时候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姓谷的那丫头鬼主意一向多,让她隐在暗处,找准机会翻盘儿,应不是难事! 这么多的想法也仅是一瞬间的事,高晋抽出佩刀,只一个起落就格在了双方之间,打斗正酣的四人只感到风声携着股大力,一下就撞开了自己的兵器,然后才发现,他们中间多出了一个人,那人正正气凛然地喝道:“谁人在此械斗?!” 从他的话里不难推断,插进来的人是官府的差役,但令人惊诧的是一个小小的衙差竟有如此高的身手。 借着四人愣神的功夫,高晋总算看清了,在场的四人均挂了彩,但伤势都不重。而孤身蒙面的那个看身形正是谷记的老家仆。 这真是冤孽啊!他心里嚎着,看来不救到人,谷三娘是肯定不会罢手的! 想归想,他脸上并没挂上什么表情,只不动声色的挡住了谷叔,肃着脸,端着刀问道:“吾乃柔远县县尉,尔等何人?因何犯禁?” 第5章 对面的三人没有答话,只对视一眼就攻了过来,且攻势更猛,招招致命。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遵照头领的指示,靠近府邸者就地格杀!刚刚与他们交手的人,明显是冲着吉府而来,如若不能把他毙于此处,自己回去定会被处罚。现下惹上官府的人虽麻烦,但一个小小差役完全没必要放在眼里。还是速战速决把他们两人一并解决掉,以绝后患。 高晋没想到对方二话不说,上来就打,心底的火气也被勾了起来,手底下的招式也变得狠辣,唐刀劈砍之间裹着雷霆之势,以一敌三竟毫不见颓势。 对手的三人没想到一个差役会如此棘手,更没想到早先那人,并没有趁机逃脱,反倒要借势蹿进吉府里。 他们交手的地方在离吉府还有段距离的巷道里,这是个死胡同,三面高墙,一处入口。除了这个差役,另外几人都特意压了声音,不欲被人发现。所以打到现在竟真的没引来旁人。 对手的三人身份敏感,不宜曝光,当他们发觉彼此联手也奈何不了这个不长眼的小差役时,只得改变策略,两人拖住他,一人去截杀那意欲闯府的蒙面人。却不料那差役越战越勇,一把唐刀舞得气势汹汹,还手的空档还能不住嘴的骂着他们宵小贼人!他们三个竟一时甩不脱,只能恨得牙痒痒,不甘心的摸出个鸽哨,欲吹响求援。 高晋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他一面见招拆招全力挡住了所有攻势,一面留心着谷叔的动向。等发现谷老头完全没有逃跑的意图,反而调整了气息正炯炯有神的瞪着吉府的方向时,他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心里怒吼道,姓谷的我欠了你们全家啊!谷三娘你个不靠谱的! 当其中一人抽了空档,刚含住哨子,哨音还未响起,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天地间仿佛忽然披上层细纱,纱帘微晃隔绝了视线,风吹纱动,阵阵幽兰之气袭面而来。 在场的都是高手,异香一出就都屏住了呼吸。然而,虽挡住了气味,却躲不开那层轻纱,等细纱拂在裸露的肌肤上时,才发觉那是一片粉尘。粉末很细,飘洒在空气中久久未散,等发现不对劲,人已然四肢麻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高晋摊在地上,望着黑压压的夜幕,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只盼着谷三娘还有点良心,记得给他叫来帮手。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粉尘尽散,地上只余他们四个或卧或躺的倒在那,八目相对,只得干瞪眼儿! 谷三娘架着全身瘫软的谷叔一路狂奔。 谷叔虽不能动弹,但脸色阴沉狠瞪着谷三娘。而谷三娘却笑嘻嘻的对他视而不见,脚下毫不停歇的直跃出坊墙。出了安平坊,她速度依旧没有慢下来,只不过下意识的回头望了几眼。她回想着刚刚对方的行事,应是不愿暴露身份。高晋既说出了自己是官差,想来他们应该有所顾忌,不会轻易招惹上官府。但,这些人本就枉顾法纪,也很可能就此杀人灭口了!她还是得尽快把陈觅他们给引过来,才有把握保住高晋无事! 正反复推算着要弄出些什么响动,自己既能安全脱身,又能最快的引人注意时,后方却传出了尖锐的哨音,哨声突兀,断断续续,高低不一,可见吹哨之人的气息很不稳。但这并没妨碍哨声在静夜里的震撼效果。 夜,仿佛有一瞬间彻底的静止,万籁俱寂,默然无声。但紧接着,大片大片的灯火就燃了起来,喧嚣声也从各处的宅院里传出,坊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谷三娘站在高处,瞥见陈觅已带着一队人跑进了西坊门,遂放下心来,架着还在生气的谷叔腾空而起,隐没入黑暗中…… 第五章 ================ 河东裴氏是盛名久著的百年望族,‘耕读传家’的家训一直挂在裴氏祖祠的盛德堂内。族中子弟都有晨读、夜读的习惯,裴子孚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今夜所读并不是什么经史子集,而是柔远县的地方县志。他住的稍间只有小半扇窗户,窗口封合的不严,冷风一阵一阵的渗进来,吹得烛火也来回的晃动。裴子孚看了没几页,觉得有些费眼,刚合了书预备熄灯睡下时,隐约的听见几声异响…… 福顺客栈开在西坊市里,这边住的都是些小买卖的生意人,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忙碌,所以睡得都早。 此时已过二更,除了坊墙上的灯笼,坊里罕有亮光,各处都寂然无声。 裴子孚推开了窗户,风猛的灌入,吹的他打了个寒颤,脑子也清明了不少。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发现城北的方向亮起了一片,风声呜咽依旧没掩住那处的喧闹。 他白日里已经在县里大致逛了逛,望着火光聚集处,不难看出那处所在正是安平坊。 他拧着眉头犹豫着要不要潜过去看看,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会不会妨碍到他接下来的动作? ‘笃笃笃’几下敲门声响起,裴子孚刚刚想得太入神,不禁吓了一跳。但他反应很迅速,转身一把抓住佩剑,缓缓地靠近门边。他没回应也没开门,因为这个时辰根本不会有人到访。他屏息听着门外的响动,敲门声隔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笃笃笃’声音很轻,节奏很稳,不疾不徐地。 裴子孚咬了牙,心一横,‘唰’的一下拉开门。 门外只有一人,长身鹤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待看清了来人,裴子孚的眼睛差点瞪脱框。 “四、四哥!”他结结巴巴地道。 站在门外的正是裴家嫡支的四郎,裴珣。 裴珣推开呆若木鸡的弟弟,回身带上了屋门。 “四哥你怎么来了?阿耶,阿耶他知道啦?”裴子孚缓过神,心虚的瞄着他四哥。 裴珣没说话,只戏谑的盯着他上上下下的看。 裴子孚被看得更加手足无措,忽又想起自己临行前所下的决心,即便被家族除名也必要手刃了这酷吏爪牙!顿觉来了底气,挺了挺腰杆,颇豪迈的道:“四哥不用劝我,我已下定决心,此行不达目的绝不返还!现下奸佞横行,百姓罢敝,头会箕敛,民惶惶不可终日,我辈不出,如苍生何?!” 裴珣看着弟弟慷慨陈词,嗤笑了声,“没想到吾弟竟是心怀天下的高绝之士!” 裴子孚自幼就怕他四哥,此刻一看四哥冷了脸,一腔豪气霎时泄了一半,吭吭唧唧地道:“朝堂上多少忠良之士被他们坑害构陷,更何况盛族叔一个刺史,他们说杀就杀,简直目无法度,我身为裴氏子孙如何能无动于衷!” “嗯,说得确实有理。”裴珣在屋内的胡床上坐下,招了招手示意裴子孚站近点,“那怎不见你在京里跟李贼拼个你死我活,反跑到这鸟不生蛋的边城?” “我打听清楚了!就是这个吉显动的手啊!要不他能好好的京城不待,偷偷的跑来这地儿!估计他也是觉得此事影响颇大,应该躲躲暂避下风头!”裴子孚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他哥,满脸写着哥你怎么能这么无理取闹! 裴珣看着不开窍的弟弟,特别手痒,恨不得直接拽过来捶一顿,他们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一巴掌呼上他弟的后脑勺! “四哥!你又打我作甚!”裴子孚被他哥一下打蒙了,捂着后脑勺嚷嚷。 “喊什么!”裴珣一瞪眼,裴子孚就瞬间安静了。 “亏得阿翁高看你一眼,说你怀有赤子之心,清透明白!让我一路悄悄护着你,给你个历练的机会!”裴珣说着话,眯眼看着偷偷往后挪的弟弟,心头火又蹿了起来,“你那是赤子之心?你那是猪油糊了心!” 裴子孚看着四哥又有要冲过来揍人的趋势,快速扫了眼屋内,室内狭小没什么遮挡物,他只得狠退了两步贴到窗户边上。以防他哥火气上头,要杀弟泄愤时,他也好跳窗户保命! 裴珣看着弟弟的一脸蠢样,突然想起他接了阿翁的命令离家时,他父亲那欲语还休的精彩表情!想来,还是阿耶最了解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行!等此次事情了结,他一定建议家里把这小子再关个三年五载!什么时候脑袋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门。也免得给家族招祸不说,自己再搭上条小命! 看着脸上表情不断变换的四哥,裴子孚半条腿已经跨出了窗户。他火速找好了逃跑路线,正准备一跃而下时,他哥颇为无奈的声音响起,“你觉得一个无名小卒没人指使就敢暗杀了一州刺史?既当真动了手又岂会忌惮我裴氏?若无惧,又怎会隐匿到此处?” 裴珣一连串的问题,成功留住了预备逃窜的裴子孚,他维持着半挂在窗户上的姿势,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哥!你是说他来此另有目的!” 自家弟弟点拨一下还是很通透的,他哥顿觉老怀甚慰,满意的点点头。 裴子孚两下蹦回原地,抑制不住地兴奋道:“四哥,咱们这就去把他结果了吧!什么阴谋诡计就都能一了百了啦!” 裴珣额角的青筋猛地弹了出来,看着面前做着杀鸡抹脖子姿势的弟弟,真是从未有过的词穷…… 第6章 而此时相顾无言的除了裴氏兄弟外,还有谷记酒肆里的主仆二人。 谷三娘对自己配制的药效了解的很,这药虽然效果迅速强劲,但持续时间很短,所以谷叔现在绝对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身体机能,而他现在却靠在软塌上一动不动,那必然是因为不想搭理自己。 谷三娘也不在意,从格子里翻出药粉药布就要帮他处理伤口。她半蹲在老仆面前轻声道:“谷叔,我先帮你把伤口上了药,其他的事情咱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谷叔突然扭过脸,直直瞪视着谷三娘,“吾乃太子右卫率蒋泸,不是什么谷叔!”他声音沙哑隐含愤怒却字字铿锵,“尔是堂堂太子詹士古丛蕴家的小娘子古菲菲,不是什么市井酒家的谷三娘!” 谷三娘端着烛台的手抖了一下,但她并未停下动作,她把烛台推得更近了些,腾出手倒出药粉在纱布上,又把药布递给了谷叔。 谁想到对方并不领情,一把推开她的手,道:“想来这几年安逸,小娘子已然忘了父兄之仇。但蒋某却夜夜无眠。我苟活于此就等着有朝一日能饮仇人之骨血,已祭妻儿亡魂!”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名字,“武落衡!杨洄!李林甫!萧炅!吉温!现下李贼的爪牙就在眼前,你却阻我报仇,为了偷生竟畏怯退缩至斯,可叹你古家的满门忠烈!”他越说越怒,抬起手一掌就拍散了面前的矮几,烛台摔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烛火明灭间谷三娘直起身子,她面无表情的盯着地上的残木碎片,出口的声音却仿佛浸着冰渣,她说:“蒋世叔慎言!你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所为何事,想必您还记得。我这人惜命的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都能让我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的!”说完,他扶正了烛台,看也没看榻上的人,只低低说了句,“谷叔好好歇息吧。”就扭身出了屋门。 话一出口,蒋泸就后悔了。这几年相互扶持,他当然清楚谷三娘是什么性子。想她一个高门贵女一朝家破人亡,既没哭天抢地也没怨天尤人,反而打点起精神一步步筹划,还要时不时的安抚自己这暴躁的情绪。 他怎么也不会忘掉,当年离京时为了甩脱杀手的追杀,她带着重伤的自己穿林过山。那时自己妻儿惨死生志全无,可每每看见她那双淬了火的眼,他就觉得自己得撑下去,得活着报仇,活着看仇人神销骨灭! 他从没问过她,午夜梦回时是不是还会见到他的父兄,是不是还会梦见那一个燥热的仲夏之夜。 他也无需问,当年他冲破宫外的围堵,奔到詹士府示警时,那里已成炼狱。一个穿着衫裙的身影,提着刀,踏着血,毫不犹豫的冲出府门。到了近前时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身为武将的他也后背发寒。那黑墨石的眼里没有任何光亮,黑沉沉的仿若无底深渊。他知道面前这个浑身浴血的女孩子此刻已成了地狱修罗。 他跟着这修罗杀神灭佛般的一口气冲出城门。一路上她没回过一次头,只咬着牙往前、往前,等终于能停下来时,他才注意到血和泪已糊了那孩子满脸…… 这些年他再没见她哭过,无论何时都是笑意盈盈。但每年的那一日,她都会消失几天,然后若无其事的回来,仿若一切从未发生。 他知道这些年她从不曾停歇过,一直逼着自己精进武艺,深研药、毒。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着,等着有一天能完成她父亲的遗命,然后再不顾一切的去找仇人拼命。 他亦知道,自己不如这孩子多矣。 但,他等不得了!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得益于这丫头的汤药调养,以及心头不甘的那口怨气! 可说不好哪天,他闭了眼就不会再睁开了,这让他如何能沉得住,如何能不急?! 谷三娘回了自己屋里,闭了眼就和衣而卧。她知道还有不少事等着她去想办法善后,但她现在就是不想动弹,只静静听着沙漏微弱的沙沙声,心里计算着还得几个时辰太阳才会露出头来驱散这漫漫长夜…… 第六章 ================ 清明已过,夜短昼长。 今日依旧风沙很大,天色虽已透亮,但漫天沙尘压得光线射不出来,满眼的昏黄。 晨鼓刚刚敲响后,各个坊间便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走动,一切井然有序,丝毫未受到昨夜喧闹的影响。 谷三娘早就起了身,细听了片刻,谷叔的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昨晚两人吵了嘴,谷三娘心里还气着谷叔不顾惜性命的做法。现下就让她带着笑脸去陪上句软话,她又觉得抹不开脸面,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独自穿过前堂,欲出门买份羊肉汤回来给谷叔做早食,便当是自己服了软。 谁知刚卸了半扇门板,一个人就挤了进来,口中还吆喝着,“三娘子快些把我大哥定的酒取来,我这就给他捎带回去!” 来的人是酒肆的常客,县里的武侯之一刘石。 谷三娘看到刘石,心里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的笑道:“谁家是一睁眼就要酒吃,偏你大哥等不得,还遣了你来催!” 他嘴里的大哥自然是高晋。高晋当然也没在这定什么酒。谷三娘清楚这是高晋他自己不好脱身,正借了刘石的嘴来给她透个信。 刘石听了谷三娘的话,一脸晦气地道:“嗨!可别提了!我大哥八成犯了太岁,出去小个解都能有血光之灾!”说到这,他忽的想起对面是个女子,虽然熟识,也不是什么浑话都能说的。他颇尴尬的胡撸着脖子,停了话头。 谷三娘仿佛未听见他说的话,还是挂着笑的开口问:“可是遇上了贼人?” 刘石赶紧就坡下,一拍大腿道:“可不是怎地!平日里也就是一两个犯禁的小蟊贼,昨夜的那个可不得了!我大哥都着了道,听昨晚巡夜的弟兄说,他们赶到时,大哥还四仰八叉的在地上摊着呢!”听说大哥还是被陈觅抗回了县衙,想想都觉得那场面甚是好笑,但考虑到大哥现在的状况,真笑出声好像忒不厚道了,刘石憋出了两声咳嗽,岔开话题让谷三娘快去取酒。 谷三娘挑了一小坛三勒浆,一脸关切状地问:“那贼人如此凶悍,高县尉可是受了伤?” 刘石想了想,反正过不了一时半刻,整个县里应该都能听说了此事,现下也就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了,于是道:“伤是伤了,但不是被贼人所伤。” “那还能是何人?” “是明府大人!他斥责大哥玩忽职守,下令打了二十脊杖,昨夜其他巡值的兄弟也一人挨了十板子。” 谷三娘听了,手一紧,险些摔了酒坛子。这次她是真的惊诧了,昨晚那几个人一看就是见不得光的,必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想到高晋插手了此事,回去定免不了被训斥一番,但没成想竟会罚的这般严重。柔远县的县令陈习善虽为人胆小、爱和稀泥,但还算清正,也并不是个糊涂的,难道说自己看走了眼?陈老头也投靠了李贼一派? 谷三娘也没掩饰心中的惊讶,反更夸张地惊呼道:“怎会如此?听闻陈明府最是仁善,对属下宽和的很!” “唉!”刘石长长的叹了口气,“明府他也是难做啊……”说罢,也不等谷三娘再答话,就笑着道:“大哥一早就嚎着要酒,我赶紧予他送去,就不多叨扰娘子了!”他托着酒坛转身就走。 谷三娘知道这刘石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最知轻重,看到他不欲多说,就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遂笑着招呼他出了门。 此时,柔远县的县令陈习善,正端坐在自家府邸的前堂上,手里一下下扣着盖碗,心里却止不住的唉唉叹息。自家知道自家事,想自己年少时也曾满怀豪情抱负,但奈何这世道艰难,如自己这般有点才华又没什么背景的小官,若不站队就只得沦为各方角逐的牺牲品。为了保全性命,自己已远离了权利中心,甘愿被贬到这穷乡僻壤,想不到一把年纪了竟还不能安心的图个清静。 他抬眼又看了看主位上那大马金刀盘坐着的汉子,简直是一把辛酸泪,无从言起啊…… 陈习善放下茶盏,拱了拱手道:“昨夜之事不知安都尉还有何指教?” “哼!”正首的大汉把手中的银盏一摔,腾身而起,指着陈习善冷笑道:“好个陈明府,摆明了袒护刺杀某的凶徒,某还有何话好说!” 陈习善身子压得更低,行礼道:“都尉息怒,昨夜被抬回县衙之人确是本县的县尉高晋,实不是什么贼人。” “他必是贼人的同伙!只要把他交给某,某定能让他说出实话!陈明府一直多加阻拦不知是何故?” 看着面前怒目圆睁的虬须大汉,陈习善再次在心里为自己默了一默,脸上却带出了两分冷意,肃然道:“高晋乃是朝廷亲封的九品县尉,虽然官职微末,但也是记录在册的。他昨夜失职,本县已判了他处罚,安都尉如不满大可上告本州刺史!据某所知,折冲都尉的权限虽大,但并不包含审案断判之职。若都尉今日一意让某交人,那某只得冒死往北庭都护府一谏了!” 第7章 对陈习善的胆小怕事,安千戍早有耳闻,本想吓唬其两句好叫他交出那个小差役。他昨夜至吉府密谈,除了心腹并未知会他人。那个突然冒出的蒙面人,不知是巧合还是本就冲他而来!他们此次所为,若被人知晓可是会有抄家没门之罪!这使他不得不多想,不得不慎之又慎!那个小差役,能问出什么更好!若问不出,也得灭了口,以防夜长梦多。想来一个小小的县尉死便死了,再补上一个就是,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哪想到,这陈习善跟传闻中大相径庭,竟是个软硬不吃的! 看出陈习善态度强硬,安千戍也知此时撕破脸没甚好处,只得不再提及要人一事,但语气并未缓和,依旧怒道:“看来陈明府早有定断!某到要看看这盛世乾坤,尔治下却出了妄图行刺之人,汝将如何向圣人交代!” 陈习善:“某还有一事不明,请安都尉赐教?” 安千戍:“讲!” 陈习善:“都尉一直称昨夜的贼人乃是刺客,可据某所知,昨夜他们交手之地距离麾下访友之处还有些距离,都尉为何就一口咬定那人是刺客,也许只是个闯空门的毛贼?” 安千戍:“陈明府是不信某所言?那刺客当然是行刺不成,欲逃走时被某的护卫拦截在那里!” 陈习善:“哦,听高县尉说,他赶到的时候,双方正打得激烈,周围的院落并未有人出来相帮,想来是那吉府的护院疲懒,相比起来麾下的护卫可真是恪尽职守的典范啊……” 安千戍:“……” 陈习善:“说到此处,某斗胆请都尉通融,让昨夜的三位壮士来县衙一叙,想来他们所知会更为详尽。” 安千戍:“……他们三人重伤,不得挪动!陈明府要问询可亲至吉府!某到要看看尔等最后能查出个什么结果!” 说罢,他一摔袍袖,道;“不必送了!”也不再理会陈习善,气哼哼的出了厅堂。 见他出了院门,一直候在堂外的县衙众人一拥而入,在他们眼里自家明府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大伙对着他毫不吝惜赞美之词的一通猛夸!什么不畏权势、刚正不阿、气贯长虹、宁折不弯…… 陈习善抹了把冷汗,塌着腰赶紧找地儿坐下,猛灌了两口茶汤,才挥手道:“散了,散了,都围着我作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指着县丞赵宽道:“去告诉高晋那厮!我准了他病假,让他在家安生的猫个一月半月,等安千戍离了柔远县再来当值!再闹出事来,我可保不住他!” 县里的衙役们显然都不惧怕他们县令,还笑嘻嘻地道:“明府说得是!高县尉被打了二十杖,伤势重得很!没个一两月都下不来床!” “放屁!”陈习善也不顾形象了,吹胡子瞪眼道:“你们自己动的手,打成什么样自己心里还没个数!要不是姓安的找人看着,你们还不得给他套上绒垫!你当我不知,天不亮他就嚷着要酒喝,去告诉他,要装好歹也装得像个样子!” 越说越觉得糟心,把一群人都轰走,也没了去衙门的心情,他溜溜达达的来到后院。 柔远这地方,气候恶劣、地广人稀,娇艳名贵的花卉根本养不活,偌大的庭院只搭了几个葡萄架,余下的就是成片成片的无花果树。此时节正是果树的花期,一朵朵淡棕黄色的小花,坠在茂密的宽大叶片中,煞是喜人。 望着满眼绿意,陈习善才慢慢静下心来,脑中飞速的整理着这件事的始末。北庭都护府的都尉漏液秘访吉温的堂弟,当晚又出现了个蒙面高手,而且还有同伙!听高晋说,与他交手的那三人也不是什么护卫,看功夫路数倒像是圈养的死士!这事不论怎么看,都不会是什么好事,且他们所密谋之事定还不小!先不说高晋是不是真的无意撞破,这事既捅到了他这里,想来那边必会遮掩防范,也不知要查出个什么结果,他们才会满意罢手,想想都脑仁疼。 你说让他去查明安、吉密谋之事,然后上报朝廷! 可拉倒吧!他陈习善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龄,亦认得清现实。 这事要说跟李党全无关系,任谁也不会信。现如今朝堂上李林甫一手遮天,他要是真能查出个二三,一封密折递上去,慢说根本到不了圣人眼前,恐折子刚出了伊州,他全家的性命就都得交代在这了! 他现在所思所想的无非是怎样保住柔远的百姓别被祸害,只求他们能速速了结后远离了此地。其他的事情他完全可以睁一眼闭一眼,若真能寻到不法的证据,他也好悄悄地攒起来,等到契机合适之时,再徐徐图之…… 再想到这都是高晋那厮惹来的祸事。 他在这劳心费神,那厮却在家喝酒食肉!简直不能忍! 想罢,他提了袍角,风风火火的冲到前衙,叫了文书来,狠罚了高晋三月的俸禄,才方觉心口一股郁气去下了大半! 第七章 ================ 日落前七刻,三百声暮鼓刚刚敲响,街上的人群还三三两两的未曾散去。谷三娘早早就关了门面,这一天里她一直心神不宁,好容易挨到闭市,着急忙慌的换上套方便的胡袄就要出门。正琢磨着是光明正大的上门拜访,还是飞檐走壁的偷偷潜过去,谷叔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天还大亮着,你急个甚!” 谷三娘转身的同时早扬起了笑脸,“您可算出来了,我都怕您饿晕在里面。” 在谷叔的眼里,早把谷三娘视如自己的亲儿女,当父亲的哪还能跟自己的孩儿置多久的气,更何况这次本就是他太过冲动鲁莽。此时见了谷三娘的笑颜,他心底早已开怀,但脸上依旧没什么好颜色,哼了一声道:“那怎不见你冲进来看我?听那小子受了点小伤,就急得要上房了!” 听了谷叔的说辞,谷三娘“噗嗤”笑出了声,这上房一词用得恁的贴切。看着谷叔又阴沉下来的脸,她忙止了笑,“您这说的哪的话,等鼓声一停,您老要还是不出来,我可是打算上去拆门的!” 谷叔看着眼前隐着笑意瞪圆了的杏眼,不自觉的心底都软了两分。他转了身一面往灶房的方向走,一面沉声说着:“亥时再去,那小子那里怕是会有人盯着!去时先看好了退路,不行别强入,等明儿个我白日里上门去给他送酒。” “哎!”谷三娘痛快的应承下,随着她谷叔亦步亦趋的进到灶房去打下手。就知道谷叔嘴硬心软,气狠了最多两天不搭理自己,都没坚持到过第三日。 亥时刚过,暮色沉沉,夜阑人静之夕。 谷三娘拢了长发,换上了夜行装束,想了想又多拿了几瓶药粉放入随身的荷包里,知会了谷叔一声,一翻身就跃上了屋脊。 高晋正百无聊赖的趴在榻上。 晌午里得了明府的口信,这伤得照着个把月的养,装病也不是啥轻松事,只这一日里,为了装得像个样子,他趴在榻上迎来送往接受了各方好友、左邻右舍一众人等的嘘寒问暖,笑得脸都僵了不算,四肢百骸仿佛有虫子在爬,又麻又蜇的浑身难受。他今日只喝了碗隔壁李阿婆特特熬煮的米粥,胃里早空了,饿着肚子也睡不着,只得一把掀了被子,打算去灶房里看看。他记得前儿个好像还剩了半拉烧鸡。 高晋独身住在个小院里,他阿耶阿娘早已亡故,也没提过还有什么兄弟姐妹,算是个孤儿。但已经这个岁数了,早用不着人照顾,除了下厨的手艺差点儿,自己住着更便利。周围的邻里都是小门小户,看他孤身一人,又是衙门口的,平日里谁家做口好吃的,都不忘给他送来碗,能伸把手的就伸把手,往来相处多积攒点情分,等到真遇上了事情,也好多个帮扶的。 高晋拉开门,院子里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天色再黑也不会绊倒东西。他径直的往左墙下的灶房走去,隔壁家二娃子养的黄狗听到了动静,旺旺旺的一阵狂叫,高晋翻着白眼,在心里骂着这胖狗早晚给它弄出来炖了!一想到香喷喷的肉,肚子更饿了,他哀叹着推开灶房的门,手刚碰到门板,却突然停了动作,他眼睛瞄到,贴着墙根的地方,站着个人! 高晋的反应很快,在他发现人影的同时,一个翻身就贴了过去,五指成爪欲厄住对方的喉咙。当他的手已触上对方的脖子时,却好像被烫到一般,瞬间缩回手,还顺势往回蹦了两下。 今晚夜色正好,月光如练,在墙根站着的人往前迈了一步,借着光她秀美的轮廓看得更为清晰,正是谷三娘。 看着一身黑衣的谷三娘,高晋抬手指着她,怒从心头起,正欲骂上两句。忽觉夜风吹到身上凉飕飕的,才猛地想起,为了上药方便,自己此刻还裸着上身呢!这次真是把人都丢到了姥姥家!他差不多把轻功运到了极致,一阵风的蹿回榻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谷三娘后脚也跟了进来,还随手掩了门、燃了灯。烛光下的谷三娘眉眼含笑,眼睛亮闪闪的,她抿着笑,看着只露出脑袋,满脸通红的高晋道:“看来高县尉伤得是不重。” 第8章 高晋紧抓着被角冷哼道:“你长点儿良心吧!”觉得自己这样子忒没气势,扫了眼才发现衣裳扔在了墙角的箱柜上,如若裹着被子过去穿,那画面简直不能想!遂气急败坏地吼道:“还看个甚啊!赶紧的转那边去!” 谷三娘动了下,却不是转过身子,而是托着烛台站到了榻前。 高晋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听着谷三娘道:“伤口给我看看。” “姑奶奶,我好着呢,您快回去吧!”高晋说着还往榻尾处又挪了挪,生怕被抢了被子。 谷三娘看着他的动作,抬了抬下巴,“我是医者!” 高晋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你可拉倒吧!只看你下过药,什么时候见你救过人!可别祸害我了,我好得很哪!” 谷三娘看他眼神直往墙角溜,顺着他视线看见了一堆衣裳,她走过去全捧起来,给他甩到榻上,“我的药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别磨叽,外面还有盯梢的,我得赶紧走。” 高晋也不讲究,随手抽了件外袍一裹,“你知道还敢来!最近一定安生待着,我看这事他们不会轻易罢休!” 谷三娘轻轻嗯了声,拽下腰间的荷包,放在了矮几上,“红瓶内服,黑瓶外敷,一日一次,其它的你也先留着。” 高晋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刚刚的话劝不住,只得耐着性子往她面前一坐,道:“你走后,听到示警又来了几人,身手都不在那三人之下,他们不是寻常高手!”他顿了顿,“你可知,他们是死士!” 谷三娘没说话,眼睛直直的看着高晋,烛火跳跃中她的眼神清清泠泠。望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高晋心头猛然一跳,他也毫不避讳的盯着她的眼,道:“你我相识多年,可否告诉我实话,你跟那些人究竟有什么仇?” “灭门之恨。” 这几个字谷三娘说得平平常常,甚至没什么音调起伏,高晋却眼瞳一缩,心里起了惊涛骇浪。但他只思索了片刻,就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次换谷三娘被惊到,她明白高晋这一字所代表的是帮她到底的承诺,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了,谢谢你。” 高晋嘴角一挑,挂上了他平日里懒散的笑,道:“你这时候到知道矜持了!刚刚要上手扒被子的是谁?!” 谷三娘眼神一厉,“我可是好心给你医治。” 高晋:“我为甚受伤?” 谷三娘:“因为蠢。” 高晋:“……” 高晋一拍矮几蹦了起来,“姓谷的!” 谷三娘看着他气得眼都圆了,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烛台还端在她手里,一团火光把她的眉眼照得清清楚楚,连脸上的疤痕都倍加清晰。但烛光中的人忽的莞尔一笑,却灿若星河,笑靥如花…… 高晋始终看着她的脸,这时鬼使神差的问了句:“你确是姓谷吗?” 谷三娘的脸上笑容未退,她点了点头,“姓古,十口古。” 犹豫了下又道:“我在家中行三,上头有两位兄长,家里人都唤我菲菲。” 高晋听了这话,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垂了眼,哦了一声。 谷三娘看他没什么要说的了,遂放下了烛台,又叮嘱了两句记得换药,别吃酒,就要离开。 高晋却喊住了她,正色道:“这仇势必要报,但并不急于一时。这次已经打草惊蛇,他们肯定防备更甚,我们且多等几日。我已经叫了人盯着那边,要是能查查安千戍此人,说不定会有所斩获,我们也可从这下手。” 谷三娘看着逐条分析的高晋,敛了笑容,“你当真要帮我?” 高晋脾气也起来了,提了嗓门道:“难不成我刚说的都是废话!” 谷三娘:“你可知此次不同以往,可能会送命。” 高晋嗤笑了一声,“你是觉得咱们这都是顺民?我这当县尉的只会喝茶遛鸟?” 谷三娘看进高晋的眼里,他的眼底平静无波,只映了自己的身影,她知晓他是真心相助,遂正了身子,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起身后,道:“我会仔细筹划,务求一击必中!”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高晋被她正正经经的态度唬得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已出了屋门,望着渐行渐远的人,高晋终于问出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你真的已经许过了人家?那,那令夫君是何人?” 谷三娘听着身后特意压了声音的问话,她侧了下身子,回头看了一眼,随后足尖一点,一闪就消失了身形。 高晋愣怔的想着谷三娘走前的那一瞥,心口狂跳,他的嘴缓缓勾起,眼里慢慢浸上笑意,紧接着他大笑出声,“我知道,我就知道!” 他混不在意是否会打扰到邻里,这两声大叫在静夜里传出很远,引得隔壁的狗又是一阵狂吠! 第八章 ================ 这几日的柔远县城热闹的很。 城中劳苦,百姓们为了一家老小的食可果腹、衣可避寒日日劳作奔波,没时间亦没金钱去寻些消遣,这县里的新密趣闻就成了每日里茶余饭后最热衷的活动,且老少皆宜,不论贫贱。 近日里的传闻颇多,早不是张家偷了李家的鸡,王家的小郎翻了寡妇的墙这等事情可比。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总有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低声私语,这着实为他们一成不变的日子添上了些许颜色。 这些传闻从鸿德楼换了新主家,到衙门的高县尉被打了板子,命都去了半条,再到万霞楼的花魁卿卿姑娘被个神秘富商给包养了起来,再未露过面…… 这些都已经过时,现在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安平坊的吉府是个食人魔窟! 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几个年轻的娘子围在一处,一边做着手里活计,一边说叨着。 “我听陈家出嫁了的二娘说,这吉府是长安来的,很有些来头,但他们家的郎君在长安城里惹了大事,只得躲到咱们这避祸。” “那长安城里处处是贵人,必是他们吃了不该吃的,被人撵出了城!” “这话在理!我听张家娘子说这吉府一到夜里就阴风阵阵,四处都有嚎哭声!张家娘子的堂兄家的小娘子的郎君就在安平坊做事,他亲耳听到了,必不会错!” “我家小郎的同窗的族兄是衙门里的差役,据说前一阵甘河乡走丢的那几个娘子就是被他家逮了吃了!骨头半夜里被丢去了后山的乱葬岗,就这几日,那几家的人还来咱们县衙找陈明府哭闹过!明府也是没办法,又没得证据,不能胡乱抓了人。” “唉,咱们可看好了自家的娃儿,可莫叫他们给弄了去。听说高县尉就是为救那些被捉的小郎君,被那吉府恨上了,硬逼着明府给他打了板子,现在人还躺在家里动弹不得呢!” “那些高门大户的咱惹不起,但咱们也得多盯着点,指不定能帮得上忙呢,这谁家的小郎小娘都是他阿耶阿娘的心头肉啊!” “可不是!吉府那采买的仆役,我在米铺里遇见过,长得凶神恶煞,眼冒红光,看得我腿儿都发虚!” “啊呀阿诚,你胆子太大了,可莫要再自己出门了!真被捉了去,你家郎君可没处寻你!” “我知晓的!” …… 在她们身后的四方小院中,也聚了四个人,这几人听着墙外传来的声声议论,神态各异。其中一人脸色铁青,听着听着实在忍不住,把手中的酒盏啪的摔在矮几上,瞪着依靠在树下的那人,道:“这出的甚的主意!” 树下的人正优哉游哉的望着天儿,听了此话,只斜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说:“裴翁果然虚怀若谷,你这样的居然没被敲断腿,还放心的让出了门。” “姓谷的!”暴怒的小郎君正是裴家老九,裴子孚。他四哥坐在一旁也不言语,只端了酒细细的品着。 被指着的人自然是谷三娘,她今日着了男装,也没做多余的改扮,只素着一张脸,脸上的疤痕也未遮盖,更显英气,举手投足间端的是风流倜傥。 她没搭理裴子孚,却对着不远处的大胡子道:“我这脸上是不是写着良善可欺,怎的近日里总有人指着我鼻子骂?” 大胡子没接话茬,只揪着把胡子不耐烦道:“说完了没?若无事我就回了,这胡子贴的实在难受!” 裴子孚瞅着这两人的散漫做派,使劲的哼出了声,尽显鄙夷,抬着下巴冲他们道:“尔等迂曲,居徒几何?” 大胡子抓抓脸,眯着谷三娘,点头道:“你果真仁善了,他说了那么多废话,你还能容他在那蹦跶。” 谷三娘:“我打不过他哥。” 大胡子仿佛听到什么惊世奇闻,瞬间瞪大了眼:“难不成你收拾我的时候靠的是拳脚功夫,不是背后下黑手?” 稳坐着的裴珣终于放下酒盏,看着眼前的三人,眼里染上笑意,他出声道:“行了,咱们都说说各自的进展如何” 四人当中他最年长,也最稳重,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不再斗嘴,裴子孚也气哼哼的盘膝坐下。 第9章 裴珣瞟了眼身旁的幼弟,心里不住地叹气,这孩子还是经事太少,沉不住气,但好在服管教,于是他放缓了声音对他道:“少说多听,不懂得晚上我再跟你解释。” 裴子孚还是顶着张气鼓鼓的脸,冲着他四哥点了点头。他到要看看那俩人究竟打得什么盘算,阿兄怎就轻易信了他们! 裴珣安抚好弟弟,对大胡子一拱手,“高县尉。” 大胡子高晋也不拖沓,直接道:“吉显身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手,绝对靠得住,但如非必要,我不会用上他!” 裴珣听了点点头,也没追问内应的身份,只接着道:“我动用了裴氏的力量,仅能查到吉显、安千戍跟回纥有所勾连,具体所为何事,尚不可知。” “总不会是好事,不过骨力裴罗野心很大,近些年对突厥多有不服,我看再等个几载,时机成熟,他们之间必有一战!”谷三娘手指轻弹着银盏,徐徐道出自己的见解,她一句一句说得很慢,显是一边说一边在飞速思考,她说着说着突然坐直了身子,急速道:“我知道了!他们此次所图必是军备!” “不能吧!这胆子也忒肥了,这可是诛族之罪!”高晋一听,忙放下扒拉胡子的手,正经道。 裴子孚听了这话,坐都坐不住了,一把拽住他四哥的袍袖。 裴珣手里的酒,被他弟扑过来撞洒了一半,酒顺着矮几流下浸入到了衣袍的下摆。他僵着身子,全然顾不上这些,只紧紧盯着古三娘的脸,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三娘说得不错。回纥既有野心又不缺战力,那少的只能是军备。”他看了眼身边糟心的弟弟,再看着谷三娘眉眼舒展,笑意盈盈,默默咽回口气,轻声道:“你阿耶阿兄把你教导得很好。” 谷三娘听了这话,笑容淡了下去,拂了拂袍角,站起身道:“我没有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我只为报仇!此事我会利用,却不会干涉,裴郎君如若有什么想法,不必知会我。告辞!” 高晋也随着站了起来,嘟囔着,“可算扯完了。”追在谷三娘的身后道,“下次可别喊我,有什么事你来吩咐我一声就行。” 裴子孚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俩就这么走了,气得大骂了声:“竖子不足以谋!”正预备追上去再教训一番,却被他哥狠瞪了一眼,吓得缩了缩脖子,又觉得不服气,直奔到那个树下,狠踹了几脚。 裴珣却突然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物,扬声道:“留个念想吧!”一抬手,把东西扔了过去。 谷三娘伸手接住,拿到眼前一看,愣怔了一瞬,把东西往怀里一放,抬步就出了后角门。 高晋一直跟着她,看她二话不说就把东西揣进怀里,心里一阵别扭,正想酸不溜丢的来两句,却发现谷三娘的脸上挂上了两行泪。 高晋马上闭了嘴,默不做声的跟她身旁。见她也不用手去擦,只迎着风不停地走,泪珠一串串坠下来,落在前襟上,慢慢地湿了一小片。 高晋看她这样心里也难受起来,碰了碰她的胳膊,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轻轻地道了句,“三娘。” 谷三娘仿佛才回过神,站住脚,掏出帕子擦净了脸,对着高晋勉强一笑,道:“无事。你回吧。” 此时小院中,裴子孚蹦到裴珣面前嚎着:“四哥,你失心疯啦!那玉佩你戴了多年,片刻不离身,怎好这般随意就给了人!” 裴珣木着脸,看着急得跺脚地弟弟,“你可知那是何人之物?” “当然知道!那是古詹士家二郎哥的遗物,他那年打赌输与了你,他……”裴子孚突然意识到什么,眼泪猛得涌上眼眶,再出口时,声音都发着颤,他喃喃道:“他说那玉佩上的络子是他家小三娘打的,他让你好好收着,早晚得赢回来……” 说到这他再说不下去,蹲下身子,捂着脸‘呜呜’的哭出了声,“四哥,她是吗?真的是吗?” 裴子孚怎么也忘不掉,五年前那个夏日里,那么那么地闷热,听闻古家出了事,他随着父兄纵马奔至古府,等他们到时,所有的杀戮早已经停了,没有什么鲜红的血海,只是满目的焦黑,四处还有些未燃尽的火苗,蒸腾的热气炙烤着满面惊呆的众人。裴子孚觉得自己的血也沸了起来,心也随着烧得化了。他看着叔伯们亲手抬出一具具黑糊糊的尸体,他们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但同样的都是焦成了木炭,面目全非。他不敢相信,这一团团丑陋恐怖的东西会是儒雅博识的古詹士,会是温柔慈爱的古家阿婆,会是龙驹凤雏的古大郎、古二郎,还有那个野蛮跋扈,但一笑起来让人心都亮了的古三娘…… 回来后裴子孚大病了一场,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慢慢调养过来。从那后,他更加发奋的读书习武,人也一改从前的胆小,变得嫉恶如仇。 只是,他偶尔还是会梦见,幼时的自己躲在一片柳树下,看着那个张扬笑着的小娘子在马背上弯弓搭箭,马蹄嘚嘚而过扬起一阵尘土,那小娘侧身看着树后的他,粲然一笑,“小郎要不要来试试!” “要的,要的!”他每次都是在呼喊中惊醒。 而此刻,他的四哥告诉他,那个小娘还活着,他心中那个霞裙月帔般的女子还活着…… 他再次抓上他阿兄的袍袖,一再的确认,“四哥,四哥,那是她吧!她还在的!” 裴珣正看着远处,满心的寂寥。被弟弟一把抱住,那满脸的涕泪全糊在了他袖口,他无奈的胡撸着蠢弟弟的头,由衷的感慨,“幼青啊!若不是你出生时我已然记事,我一准觉得你是阿耶从哪个山旮旯里捡来的……” 第九章 ================ 乒乒乓乓的声音不断从书房中传出,门口的仆役们站成一排,各个噤若寒蝉。吉府的管家壮着胆子上前,隔着门劝了句:“郎君,且保重身体,莫要跟那些贱民置气。” 书房的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一尊琉璃盏迎面飞出,管家不敢躲,只得咬牙弓背忍着,琉璃盏正砸中额角,血呼喇滑了下来,管家吓得赶紧跪倒,身后的仆从也跟着跪了一地,没人再敢开口,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偌大的庭院一时鸦雀无声。 一只脚迈过书房的门槛,随着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卿卿姑娘请来了吗” 管家连忙应是,直等到那身影出了院门不见了,才敢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处理头上的伤口,只拿帕子捂了,就一叠声的吩咐人去传话,又忙安排人收拾屋子。 卿卿抱着琵琶穿过花厅,她被领路的仆妇安排在后花园的凉亭中候着。不多时一个穿着茶白色襕袍的身影进了花园,虽离得还有些远,卿卿已起身恭候着,她脸上只噙着淡淡地笑,却有万种风情,搭在肩上的彩帔随风荡起,衬着满园的柳绿花红,恍若仙子。吉显望着眼前的女子,阴鸷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笑容。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他吟着诗一步步跨上台阶。 卿卿迎上去道了个万福,嗔笑着道:“郎君惯会打趣,妾身如何能与洛神仙子相比。” 吉显哈哈笑了两声,轻搀着卿卿的胳膊带她入座。等她坐稳,还亲燃了红泥小炉烹茶煮酒,端的是温文尔雅、礼数周全。 吉显相貌周正,乍一看倒像个饱读诗书的仕人,但卿卿却觉得刚刚被碰触的地方冷得发寒,那人的眼睛一扫到她身上,就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惊悚感,她不动声色的微侧了下身,用琵琶挡住大半个身体,手指轻轻拨动,曲声如鸣泉飞溅般从指尖淙淙流出。 吉显的视线始终围绕在卿卿左右,那视线玩味还带着一丝阴冷。卿卿感受到了对面的打量,她手上的琴音一丝没乱,还时不时的抬头媚然一笑,但她心中却快速转着,这吉显花了大价钱包下自己,总不会为了弄死她,她一介风尘女子也没什么值得人算计的,想来应是跟买个阿猫阿狗一样,只为图个消遣。但此人颇多疑,又心狠手辣,高晋那冤家还让她寻机套套话,那真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啊! 卿卿正自琢磨着,就听吉显道:“近日里有颇多传闻,不知卿卿可曾听闻?” 卿卿心里一跳,停了拨弦的手,抚了抚耳旁的碎发,顾盼含情的横了他一眼,“这几日里我除了来你这,就是在万霞楼,闲人都没见过半个,上哪去听这个那个!” 吉显忙凑近了些,拍着她的手哄道:“卿卿莫恼。我问你这些,只因近日的传闻都是针对我吉府的,把我府上下都说成了恶鬼凶煞甚是不堪!我怕你听后不敢再来,那我可真要食不下咽了!” 卿卿眼波流转,嗔道:“安郎尽说些怪话,想是你厌烦了我,不愿再见妾身了吧!” 吉显看着她薄怒的脸更显妩媚,心头甚痒,贴近了道:“卿卿可真真是冤枉了我,那外面的都说我是个择人而食的妖魔呢!” “安郎可是得罪了谁?”卿卿一脸关切的询问,“这话说的恁的恶毒,可是会对安郎不利?” 第10章 吉显不屑的哼笑了声,道:“这种背后中伤实乃小人行径,不足惧。愚民无知,传些时日也就忘了,不必忧心。只是出入不大方便,总有些多事的人盯着,甚烦!” “那安郎这段时日就莫要出门了,真遇上糊涂不通事理的,伤了你可如何是好!”卿卿随着说到。 吉显抬眼,盯着她的脸看了几息,才勾唇笑了下,点着头道:“卿卿所言极是,那只能劳动你每日来与我作陪了。” 卿卿被他那一眼看得手心都出了层薄汗,心道老娘真是交友不慎,惹上了姓高的这个祸害,平日里就没少干些不着四六的事,这次更是把她豁了出去,还道必要时让她伸把手!伸把手作甚?赶着送去投胎啊!她心里把高晋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但脸上却还是柔情蜜意,彷如眼中只容得下面前这一人。 吉显受用的很,亲手点了茶汤捧上,道;“过些时日我府中有贵客,到时少不得卿卿来给我撑撑场面,卿卿万不可推辞下我的脸子啊!” 卿卿娇笑着瞥了他一眼,“假母现在就稀罕安郎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是起不来身,她也得着人把我抬来给你!” “卿卿好没良心,我对那老婆子客气还不是为了多见见你!你怎能不知我的真心呢!” 卿卿在心里‘呸’了声,面上形色自然的问道:“这是哪里的贵人,还值当安郎这般小心的侍候?” 吉显顿了顿道:“是我一旧日好友。现担着北庭都护府的折冲都尉,这官职可不小,当然不能轻慢了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风扫着卿卿,看她没什么异样,温酒斟酒的动作行云流水,遂放下心来,主动略过这话题,开始谈起了诗词歌赋…… 西坊市的谷记酒肆里,店铺里冷冷清清没一个客人。谷叔送完酒回来,他刚进了后院,就看到谷三娘拿了锄头在院中刨土。 “这又是作甚?” 谷三娘又使劲刨了两下,隐隐见了红封才放下锄头,蹲了身子用手扒拉着土道:“去年埋的陈酿,这时节拿出来喝正好。” 谷叔看她启出坛子,没好气的道:“什么正好!是不是姓高的那小子又馋了,撺掇着你给他弄去!” “瞧您说的,人家好歹帮了咱的忙,几坛酒不值当什么。”谷三娘说着抹干净坛上的泥土,捧了酒坛就往前面去了。 谷叔哼了声,别过脸懒得看她。 谷三娘抱着酒坛心里直笑,她谷叔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前几日听说高晋挨了棍子,怕他留下暗伤,偷偷匀了半坛珍藏的药酒,给他送酒时却满口的嫌弃,惹得高晋直炸毛。 谷三娘放了酒回到后院时,谷叔还在院中站着,她愣了下就明白过来,谷叔肯定是有话要说。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近前,谷叔就开口道:“高晋那小子不说也罢,他知晓的不多,又不爱刨根问底,此次能助咱们一臂之力,这恩情咱们记下了!但那裴家的,你何故非去招惹他们?” 谷三娘扶着谷叔在井边坐下,耐心的解释道:“裴家的这两位郎君我自幼便相识,都是心地纯善之人。我打听到他们此行也是为了吉显。这姓吉的身边高手不少,既然咱们目的一致,与其各自为政,倒不如联手胜算更大!况且有些事情还是他们打听起来比较方便,还不容易被人注意上。” 谷叔听了这话,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方道:“菲菲,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把那东西给了裴家?” 谷三娘一下怔愣住,满脸的反应不及,“谷叔,您为何如此想?阿耶的吩咐,三娘从未忘怀,这东西等到时机成熟,是要完整交到小主人手里的。咱们在这守着、忍着不就是为了等到那一日吗!谷叔,您今日怎么了?” 谷叔认认真真地看着谷三娘的脸,用从未有过的轻缓声音道:“丫头啊,你谷叔时日不多了,等我走了,这世上就剩你一人守着这秘密,太累了!” 谷三娘红了眼眶,忍着泪没落下,强笑道:“谷叔这是信不过我的医术,您硬朗的很,我还等着您有朝一日带我杀回长安呢!” 谷叔摆了摆手,神色黯然道:“这几年我算看明白了,朝堂上小人当道,圣人又是个偏听偏信的,咱们那小主人怕是立不起来啦!孩子啊,谷叔咽气前一定把咱们能报的仇都报了,那些个奈何不了的,我做了鬼也会找上他们索命!可你就,你就放开了吧……” 谷三娘低着头,一声不吭。 谷叔看她倔头倔脑的样子,拉了她在身边坐下,像家中慈爱的长辈般抚着她的头顶,道:“菲菲啊,等我死了你就把那东西毁了吧,那东西始终是个祸端,若留在你手里,你下半辈子怕是不会安生的。” 谷三娘的眼泪终是掉了下来,却梗着脖子道:“谷叔这说的什么话!血海深仇不报枉为人子,我又哪来的下半辈子!” 谷叔一巴掌拍上她后背,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说不通,你阿耶阿娘难道愿意看着你为了报仇再拼掉这性命!” 谷三娘挡开谷叔的手,唰的站了起来,她抖着嘴唇,好不容易才咽回哭声,哽咽着开口,“谷叔想必还不知道我是如何逃出府的。且不说我阿耶阿兄,当日里我中毒最浅,我本欲护着我小侄儿跑的,我大嫂嫂满眼希翼的看着我,但最后她还是缩回了手,她说我那侄儿是古府的嫡孙,那些人必是要斩草除根,我带上他定是逃不脱的,她抱起孩子毫不犹豫的往我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我那侄儿自小就聪慧,周围喊杀成片,他被他阿娘抱着没哭也没闹,还冲我笑了笑!他才不足三岁啊!我身怀六甲的二嫂嫂,为了我能再跑的远些,带着仆妇们死死顶住了院门。我不敢回头不敢停,这一路上有多少人为了我能再多逃出几步,不顾性命的拖住了那些人的腿!谷叔,不是我能耐有多大,是全府上下七十三口用血铺了路送了我出来啊!” 谷三娘一口气说完,再忍不住,哇的哭出了声,她用袖子捂了脸,声音从缝隙里漏出来,“到如今,我非但不能为他们报仇,还想着下半辈子,我如何有脸面活着,如何活着!” 谷叔也早已老泪纵横,他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谷三娘,叹着气心道,这孩子憋闷得太久,痛快哭一场也是好事,同时他更是坚定,在他咽气前一定得为她安排好后路! 巷子深处,谷记酒肆的外檐下,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青年挺直了背倚靠着墙面,他的脸绷得冷硬,一动不动地听着院内的声响。等哭声渐渐地低不可闻,他才迈着早就僵直的腿,大步出了坊门…… 第十章 ================ 此时已到了这一日的下半晌,正午已过,没了烈日当空的灼热,街上的行人渐多了起来。这时正是各个坊市里最忙绿的时候。东市里一片最显眼的地方,一排排楼宇雕栏玉砌、金阁绣柱接踵相连,风吹动廊檐下坠着的绸纱,一片飞舞中恍如渺渺仙境,但路上行人甚少从此经过,偶有一二也都是目不斜视,匆匆而去不曾多看一眼。楼中也是人影寥寥,只有二三仆妇在清洗擦拭,全然不见晚间的衣香鬓影。 卿卿拢着秀发坐在胡床上,蹙眉有气无力的道:“这天还大亮,楼里的娘子们还没起身呢,您就急着爬窗户。你好歹还担着个县尉的名头,能不能讲究点!” 高晋还糊着一脸胡子,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含糊道:“我等不得了。” 卿卿抬手捂了嘴,打着哈欠道:“等不得什么?等不得见我?你可别吓我,我可是有心上人的!” 高晋抬眼瞥着她道:“等你那心上人见了你这幅样子,真不知作何感想!” 卿卿摆弄着鬓发嘲讽道:“我这市井女子自是没什么德行,不像你那心尖尖上的人,容颜如玉、品性高洁!” 高晋闻言抿着唇角,眼神突变得狠厉,“你什么意思?” 卿卿看他变了脸色,眉毛都没动一下的道:“没甚意思!我又不傻,既要卖命,总得知道这是为了谁吧!” 高晋冷哼着,“自是为了你自己的后半辈子!” 卿卿也学着他的样子冷哼,“我信了你空口白牙的许诺,也得有命留着等你撮合我跟陈郎啊!” 高晋不耐烦再跟她斗嘴,抬手打断她道:“别说这些没用的,最近那边有什么动静?” “说是有个都护府的都尉要来作客。这姓吉的多疑狠辣,这消息说与我知也存了试探之意,做不得准。”说着卿卿柳眉一竖,瞪着高晋道,“你们可想好如何下手了?别到最后让我去近身行刺!你就算把陈觅绑了送我床上来,老娘也不干这个!” 高晋看着她蹬桌子挽袖子的架势,颇为头疼,“你为何就看上了陈觅,那小子稀罕的是温柔似水的小娘子。你泼悍成这样,我都不知如何跟他开口!” “不看上他难不成看上你!你这样的我可消受不起!”她说着上下打量着高晋,轻笑道,“我再泼辣也只是动动口,你那位,真是……”她啧啧了两声才接着道,“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11章 高晋看这没说两句又要吵起来,忙别了话头,“我忙乎着传出那些说辞,就是为了束住他们的手脚,全县的人都盯着他那,他们一时有不了什么动作。我们也可利用这时间好好谋划。你也知那人来头不小,如若不能一举成功,必将后患无穷!” 卿卿梳好了头,正拿了步摇往头上插,透过镜子望着高晋道:“你那三娘子是个有成算的,她让你传出这话,不光是为了限制他们的动作,也为了扫尾方便吧!” 高晋脸上骤然笑开了花。 卿卿看着他那与有荣焉的表情,没好气道:“她到底要如何啊?” 高晋敛了笑容,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我猜是毒杀。” 推导出同样结论的还有裴家兄弟。 自他四哥说出毒杀二字,裴子孚就跟屁股上着了火一样,上蹿下跳一刻不安生。 裴珣看着蠢弟弟一会儿抓着头发愁眉苦脸,一会儿又拍手顿足叫着秒级妙级!实在等不到宵禁,揪着他弟的后脖领子出了门。 柔远县位于边陲,各个种族的人口常年混居,坊市里也摆满了异域风情的特产,有的东西在长安都不曾见过。裴家兄弟一路闲逛,接近谷记酒肆所在的长乐巷时,周围早不见了鼎沸人声,越往巷子里走越安静,等到了巷子深处的酒肆前,看着脚下土路上冒出的杂草、青苔,基本可以用人迹罕至来形容了。 裴珣看着一旁满眼激动地幼弟,疑惑的道:“我一直想问你,这酒肆不甚出名,又极为偏僻,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我进了城就觉得心情烦闷想吃酒,又不想去胡姬酒坊,听人说这里有家酒肆,主家是汉人,酒肆有时还会售卖长安的腔酒,我就一径寻了来,哪想到这般巧!”裴子孚一面说着,一面咧嘴笑着跨进了店门。 酒肆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谷三娘正杵在凭几上愣神,听见有人进来,忙起了身子,还未挂上笑容就看清了来人,他挥挥手道了声随意,就又懒懒散散的坐了回去。 裴子孚从进了门眼神就没移过,看到谷三娘坐下后找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蹭了过去,他眨着大眼睛上下左右的扫着谷三娘,眼底亮得能闪出光来。 谷三娘被他盯得寒毛直竖,避过他的脸冲着裴珣道:“他这是怎么了?” 裴珣笑而不语。 谷三娘无法,只得无奈的看着裴子孚,“……你这是发觉到我超凡出尘的美貌了?” 裴子孚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低了头。 谷三娘:“……” 还没等她接着调侃,随着一阵低咳,通往后院的帘子被挑开,谷叔背着手慢慢踱了过来。 看到谷叔出现,裴珣连忙站直了行礼,裴子孚也正常了起来,一个鞠礼行得端端正正。 裴珣弓着身恭敬道:“晚辈裴氏茂之携幼弟幼青见过前辈,还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谷叔瞪了眼一脸看好戏的谷三娘,沉声道:“二位郎君多礼,某姓蒋,名泸。” 裴珣听罢惊得礼数都忘了,往前跨了两步,急道:“蒋公可是前太子府上的右卫率?” 谷叔没点头亦没摇头,只道:“蒋泸早已是个亡人,郎君称呼某谷老丈即可。” 裴珣压着一脸费解的弟弟再次深深一鞠,随后正身踞坐,一副聆听教诲状。 谷叔也没客套,随意坐下就道:“此番既要联手,你们裴家打算如何动作?” 裴珣正色道:“此事我跟九弟会全力配合,但裴氏其他族人却不方便介入。” 谷叔嗤了一声,不客气道:“别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好像你们裴氏捞不到半分便宜。他们敢打军备的主意,你们只需寻到蛛丝马迹,等这姓吉的一除,即可震慑到李贼一党,又可牵制其动作,为自家谋得更大利益,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最善此道!但我要劝你一句,年轻人趋名逐利并无不可,却莫要昧了良心!” 裴珣神态平和的听完,“某受教了!” 他伸手悄悄按下了欲暴起的裴子孚。 谷三娘一直静静在旁看着,等到谷叔没了再开口的意图,遂倒了杯药酒推到他面前,又笑着对裴珣开口道:“想来裴四郎已抓到了证据,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要知道回纥人会不会来见吉显?是哪日?” 裴珣对着谷三娘显然随意的多,听了她的话不假思索的道:“此事慎重,回纥定会派密使前来,但具体哪一日却还未探得,你是想选在那日动手?” 谷三娘斟了盏浊酒送到他手中。 裴珣低头看着酒盏,思索了一刻,忽的眉峰一挑道:“你是想祸水东引!” 谷三娘明媚一笑,点头不语…… 裴子孚打定了主意要多留一会儿,任他哥如何暗示给眼色都装作不知,只稳稳的坐在那饮着茶。裴珣也无法,在外不能太下弟弟的面子,他也只得端着酒盏跟谷三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天南海北的闲篇。 谷三娘看裴子孚的模样就知道他已经清楚了她是谁。还好这孩子尚有分寸,没当众哭喊着跑过来相认,想不到当初害羞胆怯的小郎君已成了如今的谦谦君子。 二三友人随意的围坐着闲谈,这情景有多久没出现了,远得仿佛已消融在梦里。谷三娘心里有股无法言喻的滋味,说不上是对过往的缅怀,还是被此时的安逸所温暖…… 谷叔难得没甩脸子,看着三个年轻人在一起其乐融融,自己不声不响的备好了晚食,竟留了裴家两兄弟一同用饭。这下不仅他二人受宠若惊,连谷三娘都啧啧称奇,暗道谷叔这是转了性?吃饭的时候频频往谷叔那看,被狠瞪了几眼才踏实。 华灯初上,已过了宵禁时间,裴珣只得等夜色更深些才方便离去。在谷叔刻板严肃的询问中,裴珣已把自己的身家经历,父母婚配完完整整叙述了一遍,说得已快无话可讲时,高晋来了。 看着高晋熟门熟路的跃窗出现,裴珣默默的松了口气。再看看一边完全不顾哥哥死活,羞答答的对着谷三娘欲语还休的弟弟,他在心里掏出本子又给他弟记上了一笔。 高晋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俩,那裴子孚黏糊的目光看得他眼角直抽抽,他近前几步,背着光暗暗挡住了谷三娘,道:“我来了。” 自打他进来谷叔的脸就拉得更长,此刻一听他说话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哼道:“看见了!我们又不瞎!”说罢就起身自顾去了后院。 高晋摸着鼻子站在那,有点尴尬的问:“我好赖不济也算他救命恩人,谷老头为何总不待见我?” 还没等谷三娘说话,裴子孚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你成天谷老头谷老头的,他能待见你才有鬼!” 谷三娘心里暗笑,她算是看出来了,她谷叔这是拿选女婿的眼光审视青年才俊呢!真难为了他老人家给她挑的这条后路! 她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人到齐了,开门见山道:“想来你们也猜到我是打算下毒的!但不是直接毒杀,一则药量不好估算,我不想伤害无辜;二则吉显多疑,饮食起居甚为小心,致命之毒要下在他身边很难,还极易被发现;三则毒杀追查起来破绽很多,不好收尾!” “三娘既这么说,想是已经有所计划了?”裴珣看着谷三娘分析的头头是道,赞成的询问着。 谷三娘:“没错,准确说来,我已经下手了,只等回纥人一到,即可行动!” 裴珣:“好,这个交给我,请三娘放心。” 谷三娘:“我还有几把回纥人的兵器。” 裴珣默了一下,点头道:“可!” 裴子孚在一旁跃跃欲试,“我也能帮忙的!” 谷三娘看着面前尚存稚气的脸问道:“九郎可杀过人” 裴子孚眼神一暗,低了头,“并无。但我不怕!” 谷三娘望了一眼裴珣,见他点了头,方道:“那好,这次就先多谢幼青相助了!” 高晋一直没插话,此时看到裴子孚被谷三娘一句鼓励的话,说得人都要飘了,使劲咳嗽了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谷三娘瞄他一眼,小声道:“你一会儿等下,我有东西给你。” 高晋即刻高兴了起来,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等到裴氏兄弟商量好细节后离开,还没等他开口问,就见谷三娘掏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香囊放到灯下,金丝缠线被烛火映得闪亮,香气清幽却氤氲缭绕。他也不管一个男子带着这个是否合适,激动得就要拿来配上。可还未触上,却被谷三娘一巴掌拍掉了手,“这是药引。我知你请的帮手是卿卿姑娘,这个怎么用想必也不用我说了,你拿去给她带上吧。” 她看了看高晋的眼色,又道:“放心,没毒,带着还能驱虫辟邪呢!” 高晋低低地“哦”了一声,等了等看她不再说话了,才吭吭唧唧问道:“没别的话要说啦?” 谷三娘诧异的看他一眼:“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还要说甚?” 高晋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看谷三娘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心里觉得又委屈又生气,抄起香囊翻窗子就走了。 第12章 谷三娘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冁然一笑,她笑着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默默的收拾起杯碗茶盘。有些事想想也就罢了,终是不能成真的。 不过偶尔这么想想也足以令自己开怀了…… 第十一章 ==================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这一日里也甚为普通,路上行人往来皆忙碌。 万霞楼的卿卿姑娘被邀了晚间作陪,此时已起身沐浴梳妆,以示郑重。 裴家两兄弟还窝在他们租住的小院中,裴珣在檐下焚香读书,裴子孚倚着树望着枝杈上的鸟窝发呆。 高晋是个闲不住的,他前两日跑去天山,从溪谷深处捧回坛未融的新雪,硬逼着谷三娘给他酿坛梨花春。 今日酒肆生意不错,除了送货和差人来取的,来来去去竟也陆续有十来波人或独坐酣饮、或邀友小酌。 谷叔一直在房中未露面,三娘独自操持着前堂的生意,直到暮鼓敲响时,人才逐渐散去。她数着鼓声一下下擦拭着案几,等鼓声消散时,她早已收拾停当,正打了盆水坐在院中,用帕子擦拭着手指,一遍一遍,反复不停…… 二更人定。 安平坊的吉府里四处都燃着灯,府内却异常的安静,也不见有人走动。后园的花廊下酒席未散,主人和客人却都匍匐于坐榻、案几上人事不知,美婢健仆也各躺卧在地,果蔬菜肴洒落得到处都是。 在一片静谧里,突然传出一下案几的摩擦声,坐榻上的一人晃着脑袋竟慢慢爬坐了起来。 “唉!你的功夫看来不错!” 笑意盎然的话语轻柔的落在耳旁,刚爬起来的人听到这话却乍然一惊,脑子更清明了几分,他的手已摸上了腰间的刀,还未等他有所动作,脖颈间瞬时一凉,在他头颅飞出去的同时他的眼睑还半睁着,这世间映入他眼中最后的影像却是张如画容颜正笑得春风拂面…… 高晋也是第一次看到谷三娘正正经经的用上武器,他万没想到,她拿的是把长七尺的陌刀。 看她挥刀狠辣,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也凉飕飕的。他看了眼脚下抱着琵琶昏过去的卿卿,也没去弄醒他,只顺手拽下了她腰间的香囊,揣进了自己怀里。 被谷三娘一刀震撼到的还有裴子孚,他盯着谷三娘刀锋上滴下的血珠,猛咽了几口唾沫,握着回纥弯刀的手更是抖个不停。但他知道这时候没有人会再来安抚他,从他站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他们已把他看做可以并肩的同袍,而不是还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裴子孚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着另外几人镇定自若的在昏迷的人中翻找,安千戍和他带来的亲信被依次找了出来,他四哥跟高晋毫不拖沓,确认了身份,上手就是一刀割喉。若怀疑是回纥人,就招呼谷叔跟三娘,谷叔握着把唐刀,下手更是不留情,那一刀劈下的力道山呼海啸。 这无声的静夜跟刀起刀落激得裴子孚眼框都充了血,他强迫自己挪动脚步,可一低头却发现温热的血水已漫到了脚边,他再忍不住,奔到花圃旁哇哇的吐了起来。 谷三娘听到动静,正想过去看看,却被裴珣一个眼神制止,他这幼弟也是时候长大了…… 此时,高晋突然道:“吉显不在!” 裴珣:“咱们来时共杀了几个死士?” 高晋:“四个。” 裴珣:“那应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谷三娘:“无事,他们走不远。” 谷叔提着刀,一声不吭的出了院子,顺着路就往大门的方向走。 谷三娘留了裴珣兄弟俩在院中仔细再查一遍。她叫上高晋就往后门的方向去,她边走边说道:“那两个死士虽是高手,但进了院子就会中毒,他们现在行动都困难,更何况还得带着个昏迷的吉显,所以他们翻不得墙,只能从门里走。你从后门来时可遇到什么人?” “遇见了几个仆役,都被我敲晕啦。” “吉府出入有几处?” “三处,西南角还有个角门,连着后巷的死胡同。” 谷三娘点点头,“你去后门,我去那处。”说罢运起轻功就飞掠了过去。 谷三娘来时是跟着谷叔从正门方向进的,一路上未遇到什么高手,大部分仆从都被她一把药粉放倒,有几个机警的也还没来得及示警,就毙于谷叔刀下。 吉显来此为了敝人耳目自不会带太多人手,想来今日安千戍带着回纥人秘访,好手都应布置在小院周围,他们一路行来无阻,只接近宴客的院落时才遇到抵抗。但凡进过院子的人都或多或少的中了毒,有的神志不清瘫软无力,更多是直接昏厥。只有几个内力深厚的才能勉强撑住,不过要他们驮着个深度昏迷的人,能逃出这院子也就是极限了。 角门所在的地方,挨着最下层的仆役们劳作之处。此时接近深夜,这里早没了人走动,更不曾点有火把蜡烛。 谷三娘把身形掩在树冠处,眯着眼等着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不多时,她已能看清,这个杂院的后面连着个不长的回廊,回廊的尽头就是吉府的角门。门前无人看守,门上的门闩插得正正的,也不像有人动过。可不知为何,谷三娘就是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她静待了片刻,猫身飘下树。院子里各处摆放着石瓮、水桶、木盆,乍一看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谷三娘却走得极为小心,她一步步接近小院的院门处,门是虚掩的,伸手一推就开,门轴‘咯吱’的涩响恰盖过了暗器的破空之声。 谷三娘一直警惕着身后,当感应到气流波动的瞬间,她猛然旋身,陌刀出手横置于胸前。在她避开的同时,耳旁响起几下极轻微的叮叮声,数根通体漆黑的长针没入门板。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气味,她抽鼻子一嗅,不难判断出这针是淬了剧毒的。 还未等谷三娘有所反应,更多的毒针迎面而至,与此同时,院中的井口处蹿出一人,以迅雷之势随在毒针之后,双手持匕欺身而上。暗夜给了黑色的针体最大的掩护,肉眼几乎识别不得。谷三娘这次不再闪避,她提起手腕把陌刀横于手中转动挥出一片影壁,毒针悉数被挡于一臂之外,没一根能近身。对后面已劈至眼前的死士,她来不及变化刀式,遂顺势任陌刀脱手,侧手抽出弯刀反手挥了出去。这一刀正阻住了黑衣死士的前冲之力。黑衣人一惊,他没想到眼前一女子却有不逊于杀手的应战经验,忙变换了招式,匕首分上下往要害处刺出。可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谷三娘,他招式一出,谷三娘不躲不避,用弯刀一搪,矮身贴近他大开的空门。黑衣人无法回防,只得提气后撤,跃出一丈才停住身形。他站稳后见对面的女子再无动作,只直直的盯着他看,那目光冰寒彻骨,他突觉心口处发凉,低了头才看到那里插了把小巧的匕首,刀刃整个没入胸口,刀柄还镶了颗圆圆的宝石,宝石在暗夜中亮得晃眼,晃得他慢慢闭上眼,再未睁开…… 谷三娘拔出斜刺入树干的陌刀,不再逗留,几个飞纵就出了角门。 角门外的巷子很窄,这里住的都是府中有些脸面的仆役,四周悄然无声,谷三娘奔出巷口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高晋。高晋一见她就道:“后门处无人。” 谷三娘也言简意赅,“我遇上了,应是从角门走的。” 高晋快速上下扫了她几眼,见没什么伤痕,才略一思索道:“安平坊的西坊门就在不远处,那里甚少有人经过。” 二人不再多话,找准方向就飞跃而去。 西坊门确实很近,眨眼即到,只不过他们到时,早有人先一步到达。 谷叔站在那,刀尖点地,也无甚动作,却有种强攻破弩之势。对面的黑衣人背着不知死活的吉显,离后面的坊门仅几步之遥,但他却不敢挪动分毫。显然,他们已对峙了有些时候,密密麻麻的冷汗渗出黑衣人的头发,流进了衣口。 此时,他看到又有二人从远而至,再无退路,他心一横一咬牙,铆足了劲道一把把背负的吉显往坊门外抛出。谷叔仿若早知晓他会有此动作。在他抬臂的同时,谷叔手里的刀‘嗖’地掷了出去,角度精准的在空中就刺穿了吉显的身体,把他狠狠钉在了墙上。昏迷中的吉显嘴里发出‘呃呃’几下含糊的声音,很快就没了声响。 血顺着墙壁流下来,在墙根下渐渐汇聚一处。 黑衣人也已死于高晋的刀下。 谷三娘走近坊墙,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拔下谷叔的刀。看着滚落在地的尸体,她抽出弯刀预备再补上一下。谷叔却推开她,一把夺过刀来,噗地一声把吉显的人头剁了下来。 头颅顺着力道骨碌出几米,正停在赶过来的裴氏兄弟脚边。 裴子孚险些叫出声,低头看了一眼,又觉得胃中翻腾,干呕了几下,好歹没再吐出来。 裴珣面不改色的跨过人头,蹲在尸体旁边上下摸索着道:“他府中我已搜寻过,没有什么密函、凭证,想来必是藏在了身上。” 第13章 高晋把刀插回腰间,轻轻推开坊门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回身对裴珣道:“动作利索点儿,这个时辰更夫和巡视的该走到这附近了。” 裴珣点点头,把从吉显腰带夹层中搜到的几张小条塞进袖口,又把尸体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再检查了一遍,连靴袜都没放过,折腾了盏茶时间终于道:“好了!” 此时,梆子声已远远的传来,高晋催着众人赶快收拾好离开。 谷三娘擦净刀锋上的血迹,把陌刀斜背在背后,扶着默然不语的谷叔就要离开。谷叔却突然发力,挣开她的手,一步跨到吉显的尸体旁,疯狂的挥砍起手中的弯刀。 众人看着状若癫狂的谷叔都愣在了当场。 谷叔的刀却未停,他嗓子里发出呜呜的野兽嘶吼声,下手一下比一下狠绝,仿佛要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肯罢休。 血浆飞溅的到处都是,几人的身上、脸上也不可避免,吉显已然被谷叔分了尸,一只断手直飞了出去,正卡在敞开的门缝处。 裴子孚满眼的惊惧,脸色唰白。谷三娘看了他一眼,对裴珣道:“你们先走。” 裴珣看了看弟弟,也没再推辞,道了声保重,拽着裴子孚就跃脊而去。 谷三娘再看看高晋。 高晋摇头道:“我无事。”说罢,还甚为好心的捡回了吉显的头颅,摆到了正对坊门的显眼位置。 谷三娘看他这时候还这么不着调,也是无语。 谷叔也发泄的快耗尽力气了,他刀下的尸体已成了一滩肉泥,他自己大口大口‘呼哧呼哧’的喘息着,胳膊却还在不停歇的抬起落下。谷三娘走过去,只轻轻一拉,弯刀就脱了手,他人也委顿下来,靠在谷三娘身上闭着眼,如昏过去一般。 高晋捡起刀,把它使劲插入尸体旁的泥地里,然后跟谷三娘一起架着瘫软的谷叔遁入了夜色中…… 第十二章 ================== 划破静夜的惊叫声响起,很快夜晚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此时的谷三娘已安顿好谷叔,梳洗整理停当,正燃了灯捣鼓药材。 高晋回去刚躺下不久,就被震天的砸门声叫了起来。他趿拉着鞋子满脸不爽的开了门,门刚打开一条缝,刘石就冲了进来,一把抓了高晋的胳膊就往外拖,口中急道:“大哥,快随我走,出大事啦!” “什么事也等我把衣服穿上吧!”高晋挥开他的手,也不顾刘石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慢悠悠的回了屋里,拿了衣裳慢条斯理的套着。 刘石围着他团团转,被白了两眼后也不敢再狠催,只得忙前忙后的帮着找佩刀,递靴子。 “大哥,你快着点儿吧!出大案子了!” “急得什么!我这还在带病养伤呢!”高晋拢着腰带,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见到那场面得作何表情啊? 刘石看着还不紧不慢的高晋,推了他就往外走,“还修养!让你修养的人脑袋都被砍了!” 高晋一瞪眼,“什么?陈明府出事了?” “呸!呸!呸!呸!”刘石跳着脚道,“哥啊!别闹了,快随我去!明府、少府都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了,安平坊的吉府死了好些人,那个对你不依不饶的安都尉也死在那了!” 高晋不再玩笑,跟着刘石径直去了吉府。这一路上多了好几队巡视的武侯,安平坊附近更是灯火通明。 陈觅带着人把安平坊几个坊门都围了起来。高晋一到,就被人直接领去了西坊门。此时坊门已大开,周遭站满了手持火把的衙役。高晋进到跟前,发现坊墙下倚靠着个瑟瑟发抖的老汉,仔细看了两眼才认出是更夫李老头,他手中的梆子也不知扔到了哪处,双手正紧攥在一起,浑身抖得筛糠一般,那脸色白得跟刷墙的白粉比起也不遑多让。 高晋好容易升起点恻隐之心,正预备上前宽慰两句,好叫他别怕。却被两个从坊门里冲出的人阻了路,那两人踉跄着出了门,也顾不得被人笑话了去,手扶着墙哇哇的大吐起来,看架势似要把胆汁胃液也一并吐个干净。 高晋被膈应到,一下闪出好远,指着他们问,“这是怎么啦?” 身旁的衙役脸色也没比他们好上多少,只摇了摇头道:“县尉过去看看就晓得了。” 高晋按着刀跨进坊门,这一瞬他也被眼前的景象唬得一愣。动手时黑乎乎的没觉得什么,现在这里被火把围拢,黑夜彷如被大片的火光剌开个口子,那摇曳的光亮刺眼诡魅,也映得入目的血腥断肢更震撼人的感官。 高晋在人堆儿里找到了用帕子捂脸满眼沉重的陈习善。 他上前行了礼,道:“明府,我听闻被害人在吉府,那这是……” 陈习善被他问得一哆嗦,实不愿想起那尸身的惨状,遂招手叫来仵作,让他与高晋详述。 高晋满脸认真的听着,还时不时的四处走动摸摸看看。 陈习善看着行动自在的高晋更觉心塞,对着一边满面菜色的赵宽哀怨道:“和佑啊,想我陈某为官二十载,勤勤恳恳,清正爱民,却也谨小慎微生怕踏错一步。哪成想这祸从天上降啊!我这官怕是做到头了,能保得住体面让我致仕归乡就是前世积福了!” 高晋听了这话心里暗笑,他们这府君一贯如此,只要遇上难事就得开始絮叨自己官运坎坷,伤春悲秋一番。 显然县丞赵宽也深知明府的做派,顺嘴安慰道:“明府严重了!出了如此歹人也不是府君之过,圣人定会宽宥的。” 陈习善还是连连的摇头叹气。 高晋拎着凶器走过来,“府君请看,这是回纥人惯用的武器,我看了两具尸体的刀口,确都是弯刀所致。” 陈习善听了眼一瞪,怒道:“那不更严重!你赶紧的去吉府查查看那些尸体的伤口!” 高晋凑近他家府君,“明府不必焦心,这事既涉及到外族,兹事体大还是上报给刺史府为好。”又压低了声音道:“到时候自是有更大的官在前面顶着,天塌下来了,也压不到您这。” 陈习善斜眼看着他,心道这小子满肚子坏水,又见他脸上还挂着嬉笑模样,忍不住吼起来,“现在说这些有个甚用!还用等到我捅给刺史?明日里北庭都护府就得来人跟我玩儿命!” 高晋看着陈习善暴跳如雷,圆敦敦的身子都一颤一颤的,忍了笑肃着脸道:“明府息怒,属下定会细心追查!” 陈习善伸手一指他脑门,“我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日你放跑的那个!” 高晋:“……” 也不等他喊冤就接着说:“现在你是活着的唯一人证,去找师爷,速把疑犯的画像画出来,满城张贴缉捕!” 高晋领了命退下,陈习善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眼神颇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夜里有许多人彻夜无眠。 晨色渐明,天地间还笼着一层灰白时,谷叔已起了身。昨夜里被谷三娘灌了一碗安神汤,一觉好睡,一大早就精神抖擞的开始里外忙活。过了一晚他心情已平静了很多,听了听谷三娘房中毫无动静,就知道这丫头怕是一夜未睡还在补觉。他也不多说什么,撸了袖子就进了灶房预备给她弄点好吃的。 天光大亮时,谷三娘才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嗅着香味就出了房门。谷叔把早食摆在了后院里,此时院中除了谷叔还坐了两人。 裴珣正悠然自得的煮着茶汤,裴子孚端坐在离谷叔最远的一角,眼底发乌,脸色还有些白,显是夜里没怎么合眼。他见到谷三娘,勉强挤了个笑,然后就垂下眼直勾勾的盯着地面不言不语。 谷三娘也不跟他们见外,净了手就坐在矮几前,端过碗就开吃。 裴珣看她那样子,笑着开口道:“三娘,我兄弟二人此番是来辞行的。” 谷三娘也未放下筷箸,只轻点了点头。 一旁的谷叔却接口道:“甚好!想来你已把证据送了出去。只要你们动作利落点儿,对李贼有所牵制,他们为了自保也不会再深究此事!我可不想白做了好人,却被坑害了性命。” 裴珣陪着笑道:“谷叔且安心,我会亲去督办此事,也就这三五日间,必会有个结果!” 说罢,他又转向谷三娘,一拱手道:“也劳烦三娘想办法再拖些时日,别让他们顺着毒药往下查,不然节外生枝,恐不好善了。” 谷三娘正咽下一口粥,放了碗,用帕子揩净嘴角,才不慌不忙地问:“什么毒?哪来的毒?” 裴珣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明显一愣,难得失态道:“三娘这是何意?” 裴子孚也来了兴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谷三娘。 谷三娘被他那模样逗笑了,颇有些神秘的道:“你们以为我如何做的手脚?我又不傻,自是不会被人抓到把柄来个顺藤摸瓜的。” 裴珣略一思索,道:“我看见高晋从那花魁娘子身上取走个香囊。要是没猜错那卿卿娘子就是高县尉找的内应,那药自然就是她带了进去的!” 第14章 谷三娘一挑眉,有些傲然的道:“裴郎君未免太小瞧了吉显,也太看轻了我!吉显又不是个傻子,你以为是个人就能轻易凑他身边去?我为了报仇确是不择手段,但也断不会要旁人拿命帮我去填上!” 裴珣看谷三娘已有了些恼意,忙解释道:“三娘误会了,这事不算上吉显,还死了个折冲都护跟回纥人,这几日里都护府和刺史府必是要派人来查问的,搞不好京里都会来人,我只恐那卿卿娘子心中忐忑露了破绽!” 谷三娘伸手接了他递过来的茶汤,“这你放心,她本就什么都不知,自不会心虚。再者那满园的仆役乐工都安然无恙,又岂会只扒着她一个查!你觉得我在她身上做了手脚,那你们进院时也未曾服下解药,怎的一个个也无事!” 裴珣一时语塞,看了看谷三娘已经端起了茶汤,不像有要细说的意思,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眼前的三娘已不再是那个旧日的小娘子,他们现在仅仅是利益合作,他问的这些已经逾越了。想到这他心底不禁泛上丝酸楚,却也无奈。 谷三娘看着裴珣渐渐沉静下的脸色,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为了化解尴尬遂开口道:“既说到这里,还有一事想请裴郎君帮忙。卿卿是官妓,她既帮了我,我也不能不仁义,我想请你帮忙把她放了良。” 裴珣很痛快的答应道:“这个好办,等这个案子一结,没人再盯着了,我就差人悄悄把这事办了。” 谷三娘点头道了谢,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这时裴子孚却突兀地站了起来,他拽下腰间刻着裴氏族徽的玉佩,一手托着举到谷三娘眼前道:“你拿着,他日有需要,就来找我!我……我会努力上进,一定能帮到你的!” 谷三娘看着面前真挚的少年,心口一暖,眼底迅速涌上层湿意,她眨眨眼憋回泪水,努力笑得灿烂,手却不自觉的摸上眼尾处的疤痕,“山高水长,岁月倥偬,有些人还是不再见的好!自此一别还请九郎勿以为念,善自珍重!” 裴珣拉着呆愣愣无所反应的弟弟,道了声珍重!牵上马就一路出了城门。 柔远县已离得远远的,裴子孚才缓过神来,他猛拉了缰绳,回头望去,那苍老的城门被边塞的风磨砺得似有千疮百孔。他又想起了谷三娘的那个笑脸,她明明笑得那么明媚,可他看着却打从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那悲伤使得每个毛孔都沉默了下来,只想痛痛快快的去大哭一场…… 裴珣也随着弟弟回头看,他终是承认,那个记忆里追在他身后喊着,‘裴四哥,我又学了套新刀法,你要不要看啊!’的小娘子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第十三章 ================== 昨日一早城门口已戒严。各城门处跟衙门口都贴了缉捕告示,告示旁还附了张画像,那画上的人獐头鼠目,还蒙了半张脸。 前夜的命案经了一日的发酵,已传遍整个县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围着画像里里外外站满了人,衙门里专门指派了人在告示前讲读,四周一片嗡嗡声,所有人都兀自交谈着,有的更是指着画像直言道看着就猥琐不似个好人! 案发后高晋就带人住进了吉府,那晚在场的人都被看管了起来,他招了人挨个的询问。 卿卿在仆妇的搀扶下行完福礼,掩了面就嘤嘤的哭了起来。 高晋看得心里一哆嗦,脸上却表现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放柔了声音问:“卿卿莫要哭啼,某只是奉命询问,你只需把看到、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即可。” 听了这话,卿卿果然止了哭声,她拿帕子擦着眼角,哽咽着道:“吉郎君早与假母说好,贵客至时要妾去陪宴。前日里妾是宵禁前一刻进的吉府,进了府后就开始熏香沐浴,等到戌时过了,就有仆妇把妾领到了宴席上,妾一曲汉宫秋月还没弹完就不知怎的睡了过去,等醒来时才知,吉郎,吉郎他已经……”说着,她抬袖遮了脸,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高晋耐着性子继续问:“卿卿可发觉有何异样之处?或是有什么可疑之人?” 卿卿回答得干脆:“并无!” 高晋见她说的与旁人无异,也不再追问,示意一旁的文书拿了供词让她画押。 他看着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卿卿,又偷眼瞥了下木头桩子般杵在一旁的陈觅,心里唉唉的叹着气,只得点了名叫陈觅护送卿卿回去万霞楼。 折腾了一日夜也无甚结果,高晋领着一队弟兄晃回了县衙。陈习善正等在后堂里坐立难安, 听闻高晋回来,忙差人把他喊了过来,一照面就急着问道:“如何?可查出什么线索?” 高晋道:“禀明府,具属下分析,此事应是他们宾客双方起了冲突,火并所致!” 陈习善看着一脸正经胡说八道的高晋,好悬一脚踹了上去!他气得抖了手问道:“你见谁家拼命是不分敌我全药倒了了事!” 高晋:“明府,仵作已经验过,所有尸体都中了一种类似软筋散的迷药,但不是剧毒,院中晕倒的人也都如此。食物和周遭也已查验了仔细,并无下药的痕迹。众人身上也都挨个搜过了,也未发现什么线索。所以,属下大胆推测……”他抬眼看了看陈习善,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属下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其中一方要动手时,先撒了把药,可奈何当时风太大,所以把药吹散了,才误伤了己方……” 高晋还没说完,陈习善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摔了茶碗爆吼道:“放屁!”他按着头上直蹦跶的青筋,指着高晋道,“你赶紧滚!滚回去接着养你的伤,顺带着再养养脑子!把陈觅给我叫来!” 高晋看着他暴跳如雷,一点儿没往心里去,用手指抠了抠耳朵,一脸暧昧的笑答:“陈觅去送万霞楼的卿卿娘子了,还未归。” 陈习善颓然的一下坐倒,真心觉得这县令实是没法干了,等这事一了,他就上折子乞骸骨,想必还能多活个几年。 还没等他接着自怨自艾,赵宽就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也顾不得行礼,奔到他眼前就道:“明府,都护府来人了,就在前堂候着呢!” 陈习善不敢耽搁,撩了袍子抬脚就走,临走前还不忘狠瞪了高晋几眼。高晋也不知趣,还特特凑前了几步,顶着明府的怒目趴在他耳朵边上,小声的一阵嘀咕。 陈习善却骤然睁大了眼,想问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滚还是咽了回去,只深深的看了他一下,就随着赵宽往前头去了。 前堂的屏风前正背身站了个顶盔掼甲之人,看那身穿戴就知来头必不小。陈习善也未再仔细端详,踏过门槛就拱了身子道:“柔远县县令陈习善见过将军,让将军久候,实乃下官失职,妄恕罪!” 屏风前的人转过身子,却出乎意料的年轻,他也没端什么架子,搀起陈习善,甚是爽朗的道:“陈明府严重了,末将不是什么将军,只是大都护麾下的一个小小校尉。明府称呼我王狩即可。” 甫一照面陈习善就对这个年轻人很有些好感,等各自落了座,遂谦和的道:“不知王校尉此行所为何事?某定当全力效劳。” 王狩是个年轻的武将,本就不耐烦文人那些拐弯抹角的客套,见陈习善主动问起,马上开门见山道:“贵县所发生的命案大都护已知晓。” 他见陈习善明显开始紧张,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接着道:“陈明府不必苛责!安都尉跟外族过从甚密大都护早有耳闻,已暗中派了人监视,个中详情恕在下不能详述。” 他又一拱手,“好叫陈明府知晓,末将此番前来是奉命带走所有尸身!” 陈习善听罢,摸着下巴上的几缕胡子,犹豫地说:“大都护有命,下官莫敢不从,奈何我已把此事上报给了本州刺史,若刺史府追究下来……” 王狩起身打断他的话,霸气道:“此案已涉外族,正是北庭都护府职责范围,还轮不上刺史府插手!程刺史若是不满,自可找我们大都护讨要说法!” 陈习善似被他的王霸之气所震,也忙起身,一叠声的道:“是是是,王校尉此言在理,下官这就着手安排,必不会耽误校尉回去复命。” 趁这个机会他赶忙溜出前堂,招来赵宽在那陪坐顶着。 终于把这炙手的山芋扔了出去,陈习善心里骤然一松,才想起临来时高晋告知的话,他说北庭都护府的习大都护是左相兼兵部尚书李适之的人。 众所周知李左相一上台就成了李林甫的眼中钉,为了能立住脚他自会大肆搜罗李贼一党的把柄,此事一出,无异于瞌睡送枕头,他肯定得最快速度的把这握于手中。 都不用费脑子想,陈习善就已经明确要如何做了,只要都护府敢大包大揽的开口,他就麻溜儿的把这棘手的事扔出去!至于程刺史会震怒,那已然是无关痛痒的事啦! 陈习善心里雀跃万分又不好表现出来,顶着硬憋出几分愁苦的脸,满衙门转悠着找高晋。当听说高晋那厮已经下值回去歇着了,那脸色登时又黑了三分,唬得当差的众人都绕着道走,生怕触了他霉头。 第15章 此时的高晋正赖在谷记酒肆的后院蹭酒吃。 院中的一角摆了十几个酒瓮,今日天气干爽,谷三娘把里排的瓮罐挨个打开,看看是否发酵足了。 高晋拎着竹制的酒漏,挨着个的品尝,一边喝还一边认真的品评一番。 谷三娘嗔他一眼道:“你能不能安静点,吃着酒也堵不住你的嘴!小心把谷叔吵吵烦了,给你扔出去。” “哪能啊!”高晋说着对着谷叔的屋子挑眉道,“你没发现谷老头最近看我顺眼多了!” 谷三娘嫌他碍事,伸手把他扒拉到一旁问道:“听你这意思北庭都护府要接手此事?也不知裴珣那准备的如何了?” 高晋满不在乎道:“你就放心吧,朝堂上的利益牵扯太多,不管他们谁出手,这事最后都会不了了之,碍不到咱们。” 谷三娘点点头,随手舀了一大碗酒递给他。 高晋也不讲究,端着碗席地一坐,抬眼瞅着谷三娘好一会儿,才道:“三娘,我有个事想问你,你若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过。” 谷三娘嗤笑一声道:“你还学会以退为进啦!不就是想知道我如何下的药吗?” 高晋不自在嘿嘿笑了两声,“我实在是好奇的很!” 谷三娘也不在意,一边忙乎着一边说道:“其实也无甚复杂,这药我只是分步下的而已。卿卿戴的那个香囊无毒,这点我并未骗你,我猜你也验过了。只不过那香是我这方子最重要的引子,有了它就齐活了!” 她顿了顿,带着丝顽皮的问道:“你说咱们这边陲最珍贵的是什么?” 高晋思索了一阵,肯定的道:“水!” 谷三娘赞赏的瞄了他一眼,“不错,咱们这雨水不丰,又时遇大旱,县城内都是每坊有那么一两口井。如我这般自家后院就打出井的实乃少数。那吉府即便富绰,能有两口井也是顶了天了。我亦打听到,那宅子里的井确实是两口,一口在后院,供女眷们沐浴洗漱。还有一口在杂役院内,一府的三餐饮食均用的是此处。” 她看了看高晋一碗酒已经见底,又给他添了些,接着道:“你放出吉府食人的风声后,我就让谷叔留心打听着他家粗使仆役的境况。没几日就听闻他家有个洗衣物的冯婆子,家里的小儿似被魇住了,高烧不退还满嘴胡话,那婆子见求医问药皆不管用,就觉得自家孩儿是被吉府的煞气冲撞,又开始四处的寻找高人做法!” 说着她神秘一笑,冲着高晋眨了眨眼道:“我扮做巡游道姑,上门去给那孩子做法了!” 高晋适时的吹捧道:“三娘医术卓绝,自是药道病除!” 谷三娘也不谦虚,点了头道:“那是自然!那孩子只是患了急症,也不知之前请的是何处的庸医,耽搁了治疗。我化了个药丸给他服下,又装腔作势的比划了一通后道我明日再来。当天夜里那孩子就退了热,我转天过去时,她全家都把我当仙人再世,好一通叩拜。我见唬住了她们,自是不客气的告诉那冯婆子,她身上染了鬼魅之气,孩子身体孱弱经受不住,长此以往还将有大祸!那一家人吓得不行,直言吉府不干净,可薪酬甚好,舍不得辞掉,又追问我可有化解之法。我等的就是此刻!我留给冯婆子一包药粉,告诉她说是三圣前供奉的香灰。邪祟都喜阴喜水,只要把这香灰洒在她最常接触的阴寒之地即可!她一个洗衣服的婆子,接触最多自然是井水!下面的也就不用我说了吧!” “那是说全府上下都被下了药?”高晋犹豫地问了句。 “那些药粉若没有药引的催化,既查验不出,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药效也不长,过个几日就全然无事了。” 高晋听完兴奋的抚掌大笑,“我家三娘就是聪明!” 谷三娘瞪了他一眼道:“听完了还不走?你家那卿卿娘子过几日就能从良了,你小心的安排吧!” 高晋低低地笑着,也不言语,直磨蹭到用过了晚饭,才在谷叔的怒视下离开。 过了没几日,吉府这骇人听闻的凶案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了结了。 百姓们对朝廷上如何定案并不关心,他们都坚信着自己的说辞。市井里到处都流传着那吉府是行恶过多,被冤魂厉鬼上门索了命。各版故事描绘的声形并茂,更甚者有的茶楼还请了说书先生把这编成了话本,竟也颇受欢迎。 与此相比,鸿德楼又换了个东家,万霞楼的卿卿姑娘被神秘人赎了身,都成了没入汪洋的一颗石子,未激起半点水花…… 县城里少了个风情万种的花魁娘子,谷记酒肆却多了个打杂的仆役。 谷三娘看着不施粉黛一身男装的卿卿,见她插了腰支使着陈觅前前后后的忙成一团。谷叔跟高晋坐在树下对骂着下棋,眼看就要发展成斗殴,她不由一阵头疼,无奈的想道,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得安生了…… 第十四章 ================== 天宝三载 酷暑严冬,春来秋来,一晃眼儿时间便如流水般奔去。 谷记酒肆还在那个小巷中不温不火的经营着。 这一年间谷叔的身体大不如前,偶尔还会咳血,但都背着三娘,不欲被她发现。 卿卿已改回了本名——沈晴。她原也是官宦家的小娘子,因家里人犯了事,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她们这些女眷均没入教坊,骨肉离散,听说活下来的没几个。她那时年岁尚小,已不记得什么,这些年也都是孤身一人,从未想过再去寻亲。 这一年多的相处,谷三娘知晓她已然把这当做了家,把她跟谷叔当成了至亲。她们心中都有各自的伤痛,聚在一处或许正可以彼此温暖。 沈晴自从用回本名,便不再掩饰本心,那性情越见彪悍,整日里穿着胡服素面朝天,就算她这么毫无遮掩的在街上逛,也绝不会有人把她同那个柔情似水、天香国色的花魁娘子联系到一处。 遂谷三娘便放心的把采办、招客的事都交于她,正好让谷叔踏实养病,而自己得了空闲就躲进后院,安心的捣鼓起那些个瓶瓶罐罐。可以说现在的谷记酒肆完全靠沈晴一人撑着,亏得她从小阅人无数,交际手段更是高妙,经营个小酒肆自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这日晌午刚过,谷叔还在屋中歇午觉,谷三娘在后院新搭的葡萄架下拿了张方子改改画画。沈晴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一见了谷三娘就叫道:“三娘,三娘,我刚听说突骑施莫贺达干被河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给斩杀了!” “小祖宗你别嚷嚷了,谷叔刚睡下!”谷三娘竖起根手指嘘了下。 沈晴忙凑到谷三娘身旁坐下,不减兴奋的道:“莫贺达干前年的时候差点屠了俱兰城,咱们坊里做肉食生意的汗兰老丈就是那时逃过来的,听他说当时城里遍地尸骸,那些人不止见人就砍,还走一路烧一路。老丈带着全家躲进了储肉的地窖才逃得了性命。他藏了两天才敢出来,等他爬出来才发现城里几近废墟,满目疮痍。他听说叛军还杀了个朝廷亲封的可汗跟一位和亲的公主,他怕朝廷派兵平叛,再起战乱,就连夜带着家人逃出了城,辗转才到了柔远。” 谷三娘看她说的起劲,调了杯蜂蜜水塞进她手里,“此事我知晓。朝廷未封莫贺达干为十姓可汗,他心中不服,憋了一口气,而后借机杀了阿史那昕叛出了朝廷。” 沈晴哼了一声,道:“他们这些人从不把人命当回事,砍起人来跟杀猪宰羊无甚区别,真是枉生为人!” 谷三娘看她不忿的模样,心下不由想道,这丫头经了那么些污糟不堪之事,却还能保有一颗向善之心,实属不易。她轻笑着安慰她,“你都说了他们是叛军,既已经反叛,又何须再保存情面,更何况他屠的又不是他的子民。不过,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可曾饶过谁啊!他死便死了,只是这周遭又要乱上一阵!近日里你少出门,非出去不可也得叫上我或谷叔跟着。” “你就别操心了,陈觅也说不让咱们出门,有事知会他,他去办。” 谷三娘暧昧的瞄她眼,拉长了调子道:“哦!陈郎果然思虑周全。不知他何时会上门下聘?我也好给你拾掇了嫁妆。” 沈晴蓦的红了脸,又不甘示弱,瞥着谷三娘道:“前两日那姓裴的小郎君托人带了好些长安城里的小玩意,高县尉见到后脸似锅底,不知过了这些时日,你哄好人了没有?” 谷三娘瞪大眼盯着她,啧啧两声,“还好陈觅的高堂已不在,唯一的姐姐也嫁得远远的,不然就你这泼辣劲,我真怕你过了门就婆媳不和、姑嫂不睦,再被退了回来!” 沈晴被气得跳了起来,插了腰正要开怼,门口处却响起两下不尴不尬的咳嗽声。 斗嘴的两人一同扭头望过去,就见陈觅拎着个油纸包,泰然自若的站在门边,道:“阿沈说今日要上街买些东西,我来陪她。” 还未等谷三娘答话,就状若随意的递上了纸包,“哦,这是大哥托我带来的蜜饯,他说让三娘你多吃点儿,好甜甜嘴儿。” 第16章 沈晴看着被堵得说不出话的谷三娘,呵呵笑出了声,拽了陈觅就闪身出了门。 谷三娘看着一瞬就没了影的两人,心里气道,就知道陈觅是个心里黑!表面跟个木头疙瘩一样,其实暗地里鸡贼得很!果真跟高晋是一路货!不过这还未娶过门就知道护短了,看来是个心疼媳妇的,沈晴这丫头眼光不错! 谷三娘收拾了手中的活计,用调配的新方子给谷叔煎了药。他催着谷叔出来打了两趟拳,看他吃了晚食,又喝了汤药,这一日就忙忙碌碌的过去了。 亥时一刻,她刚熄了蜡烛裹上被子,窗棂处就‘笃笃’地响起几下轻扣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忙拉过衣服,一边穿一边没好气的道:“等着!” 窗外果真没了声响,等谷三娘收拾停当燃了灯,在灯火的照射下,窗外的侧影清晰的映在窗纸上,谷三娘也没去推窗子,拉开门道:“进来吧。” 高晋笑模笑样的走了进来,也不用谷三娘招呼,自己找了位置就坐了下来。 谷三娘看他这幅不见外的做派,皱着眉头道:“你能别三更半夜的来吗!总弄得跟做了贼一般!” 高晋斜眼瞅着她:“吃人的嘴短!你就和我说这些?” 谷三娘见他阴阳怪气也不好好说话,就道:“我还未吃!你有事没有,没事就赶紧回去,我要睡了。” 高晋听了这话心里突然一阵委屈,梗了脖子,也不看她,“姓裴的那小子不会无缘无故给你捎东西,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变故?” 谷三娘看他难得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心下好笑,却也不好再逗弄他,直接道:“我还当你不打算问呢!京里倒是无事,只不过圣人欲对突厥起兵了。近几月突厥内部冲突加剧,或会大乱。回纥果然是养鹰飏去,野心甚大也不可不防。” 高晋正了神色,思索了片刻,“我回去会旁敲侧击的暗示下陈习善,让他这就着手防备的好!咱们这离突厥边境忒近,快马也就一日夜的距离,如若真起兵戈,我怕会有散兵冲城!” “不错!我跟谷叔分析了下,觉得此事避不过,只在于来犯的骑兵多寡而已。幼青想劝我和谷叔入关避一避,他说他会着人安排。”说着她又看了眼高晋,才接着道,“可眼下我也算家大业大了,哪能抛家舍业的奔了别处!所以我决定明日一早要出趟城!” 高晋一听有些坐不住了,急道:“这时候外面肯定不安生,你要哪去?有什么事我替你去办!” 谷三娘看着他笑了笑,摇着头道:“我想进趟天山。” 高晋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一连气的否定道:“不成不成!且不说这时节山里的猛兽正多,只山那边刚收拢了突骑施,那些逃了的散兵游勇定有一部分钻进了山里。你真当自己是盖世无敌呢!这躲都躲不及的事,你还自个儿凑上去,失心疯啦!” 谷三娘见他急得都压不住嗓门了,嗔了他一眼,小声喝道:“喊个甚啊!一会儿把谷叔叫醒了,他见你又大晚上爬墙头,当真得敲折你腿!我去山里是寻些草药屯着,不会往深处走的。既知道会有冲突,自当提前准备,战乱一起必然会封城!外伤跟固本培元的救命药,我多备下些,省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高晋虽明白她说的在理,但还是觉得太过危险。他仔细盘算了下,才开口问:“你明日几时出城?” “城门一开就走。” “好!出了城在十里亭处等我,我不到你不许自己走!” 谷三娘诧异的看他眼,“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无故旷值小心再吃棍子!” 高晋玩味的笑起来,道:“这你不必管,山人自有妙计!必会哄得陈老头催着我去!” 谷三娘见他没个正经,该说的也说完了,遂催着他快走,只道要歇息,明日好早起。 高晋又磨叽了盏茶功夫才起身,临出门时见谷三娘确实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只得气鼓鼓的从袖口里掏出把短匕,也不给谷三娘拒绝的机会,一把塞入她手中道:“这是我画了图,特地找人打的,大小正合你用。两面也都留了暗槽方便你□□。怎么样,我送出手的东西可比某人送来的那些不当吃不当喝的小玩意实用得多吧?” 说罢也不等谷三娘答话,一闪身就上了屋脊,踩着墙瓦乘月而去。 谷三娘轻掩了房门,跪坐在烛台前愣愣的盯着掌中的匕首。那匕首已开了刃,被烛火一照泛着青光。她用手指轻抚着刀柄,刀柄很趁手,无甚花纹,只在底托处用篆体刻了个小小的‘菲’字。 谷三娘用拇指反复摩挲着这个字,这一字仿佛带着温暖潜入到了心底。良久良久,直到蜡烛烧完了小半截,她还是一动未动…… 第十五章 ==================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昨夜还月朗星阔,今个一早,风沙大得都看不清太阳。 既定好了出门的日子,谷三娘也不太在意天气,只是临行前谷叔一再嘱咐要多加小心,直恨不得跟着一起去,但他也明白现在这副身体怕是扛不住了,若在山中病倒,倒成了拖累。 沈晴也跟着在一旁见缝插针的叮嘱,顺手收拾了个大包袱让她背着。 谷三娘见了好笑,“我就是进个山,不是上战场,最多耽搁个三五日就回来了,高晋也会随我去。” 谷叔乍闻高晋也去,马上变了脸色就要骂出口,可细一琢磨这确实更稳妥,遂就着药茶把话又咽了回去,只愤愤地哼哼着道:“这小子倒是会献殷勤!” 谷三娘背着药篓,拎着包袱牵着马,顶着沈晴的絮叨,满脸无奈的好歹准时出了门。 等出了城门上了官道,坐在马上颠颠地晃悠时,她才发觉自己这脸上一直带着笑,她轻拉着缰绳,看着脚边挂着的一堆零零碎碎,这种被人疼着、宠着、唠叨着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了个家了! 所以她一路笑着,笑得甜甜的,甜得心底深处的抑郁都融去了几分。在这漫天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的时节,她却生出些许郊外踏青般的雀跃。 高晋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幅情景——在道边破旧的亭子里,一位没带帷帽的娘子,正对着昏黄的虚空笑得诡异。 谷三娘见他来了,也未多话,时辰已经不早了,二人顶着风直奔天山。 将近山脚,风里不再裹了沙土,但变得更加凌冽。山顶处白雪皑皑,看一眼都觉得带着丝丝寒气。谷三娘从包袱里抻出件带毛的大氅披上。高晋看着她始终弯着的嘴角又咧大了些,心里毛毛的,忍了忍终是没忍住的说:“三娘,你这偷了油的耗子样我看着渗的慌,咱有事说事,能别笑了不?” 谷三娘瞪了他一眼,用下巴蹭了蹭领口的狐狸毛,那暖绒绒的触感趁得她心情更好,也懒得与高晋计较。抬手用马鞭指了个方向道:“这里是天山南麓,荒漠较多植物稀少,咱们得绕到北面去。” 高晋看着她所指的方向,思索着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北面就是突骑施,你得听我的,我说有危险咱们就得退回来,你可别瞎跑!我以前进山时发现条小路,直通北面,只是有些隐蔽不太好走。” 谷三娘又伸手拉了拉大氅,不耐烦的说:“我真是奇了怪了!我就是去采个药,你们一个两个都弄得我像是去赴死一样。” 高晋没看她,只瞧望着山腰上成片成片的绿,声音也轻飘飘的,“你知道为何咱们头一次照面,你就镇住了我?”他不是真的在询问谷三娘,所以叹了口气就马上接了道:“因为你眼里没有活人气儿!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的人,谁又敢去招惹……” 谷三娘也随着他的视线看着远处,那里绿荫萦绕,间或还能看见一小群一小群的盘羊,她也放轻了声音,“你错了,我怕死,还怕得很!”她突然转过了头,正对着高晋,“我真的很惜命,至少现在、以后都是如此!” 高晋坐在马背上,直直的望进她眼中。山脚下的劲风吹得她眯了眼,睫毛一颤一颤的,但高晋却发现了她眼底深处的光,那光像极了一小簇的火苗,轰的一下就点燃了高晋心尖的那把火。火烧得旺旺的,烤得高晋想一把拉过谷三娘,把堵在心口的话一股脑的全倒给她!但他还是犹豫了…… 他一边暗骂着自己怂包,一边拨了马头,找准了方向后就一马当先的在前面带路。 谷三娘见他似有话要说,却又突然打马狂奔,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得握紧了缰绳紧随在他身后。 那条小道确实偏僻,几乎不见有人走过的痕迹。经过一片山地草原,高晋指着前面不远的针叶林道:“咱们从这走着上去,前面山势太陡,马匹不能行。” 谷三娘下了马,两人找了处地势平缓的草场栓了马。高晋帮她背着包袱,一路嘟嘟囔囔的道:“这是来登山赏景的?这包裹这么沉,你别是把锅也拎了来。” 谷三娘一进了林子,就不再搭理他,只细心的分辨着周遭的植被,挑出所需的草药。 第17章 林子里草木茂盛,针叶树挤挤挨挨的长在一处,从中而过很容易划伤皮肤。高晋抽了刀,在前面挥挥砍砍的开路,两人前进得很慢,几乎是一寸寸的挪动。 谷三娘的大氅被刮了好多处,不得已只得脱下来抱着走。等到她的外袍也被刮了个大口子时,她看着比她更狼狈的高晋忍不住抱怨,“你这领的是个什么道?咱天黑前能出得去吗?我可不想在这杵一宿。” 高晋停下来,抬头看了片刻,转过身神秘一笑,“快了,这林子不大,等出来后保准你眼前一亮!” 谷三娘无力的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就这么又走了将近两刻钟,在高晋的袍袖都快拉成破布条的时候,终于见着前方大亮,一下便豁然开朗。 谷三娘突然发现高晋所说的眼前一亮竟不是个形容词! 乍一出林子,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面前绚烂的光线就险些晃瞎了眼。 她用手遮了眼,好一会儿才缓缓的睁开。当再放下手,看清了眼前的景色,霎时便睁圆了眼,连高晋在一旁嘲笑她孤陋寡闻都没听进去。 眼前是一处峡谷,三面环山,水泊萦绕,脚下绿草茵茵,满目的紫红莹白。此处低洼,连风势都缓了起来,微风拂过夹着凉凉的水气,让人一扫疲态,不由自主愉悦起来。 高晋已放松了身体往地上一躺,手边就是穿流而过的小溪,溪水澄澈泛着碧蓝的光。他一手捧了水,也未坐起来,就那么胡撸了把脸,道:“我发现此处时都不想走了,那边还有个瀑布群,可以洗澡!” 谷三娘瞥他一眼,也不搭理他,从背篓里拿出把铲子就开始四处搜寻药草。 这里植物种类很多,她所需的几种都能找到,而且都是一片片的联纵在一起,长势喜人。谷三娘挖了不少紫草、黄芪、草木樨,又开始收集不大好弄的熏渠。 高晋见她埋头认真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心里一下觉得踏实了许多。 天色已经不早,用不了多久就会全黑下来。山里的能见度本来就差,他趁着亮光赶紧洗了手,预备收拾顿饭食出来。 此处已是山中腹地,本就人迹罕至,野物随处可见,也不怕人。高晋几乎没费力气就逮了两只野鸡,他翻腾了下那个大包裹,竟真的找出了个陶罐,还有一个个油纸单独包着的调味料,更夸张的是里面还有烹茶的器具,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正在那刮树脂的谷三娘,想着这定然是沈晴收拾的包袱。不过也不错,此处没什么危险,就权当是出来游玩了。 天已渐渐昏暗,但远处还留有一线霞光,高晋怕晚间有猛兽来溪旁饮水,遂找个了避风背光之处燃了火堆。 烤野鸡的香味很快蔓延开来,折腾了一天,谷三娘也饿了,她放好背篓,接过高晋递来的烤肉,不客气的直接上嘴就啃。她一边吃着,正想询问下这路通不通山顶,她想去再弄些雪莲。 高晋却突然暴起,一脚踢灭了火堆,整个人也瞬间紧绷起来。 谷三娘反应也不慢,几乎不曾思考就压低了身体做出了防备动作。不用高晋再解释,她也看到了小溪对岸的山谷里隐约闪现了火光,离着他们不足一里,且还在不断靠近。 二人也不必言语,只对了下眼神就明白了各自的意思。谷三娘开始收拾物品,高晋则着手掩灭痕迹,然后一起悄无声息的退入了针叶林中。 对岸很快就热闹起来,火光越聚越多,看起来打算就地安顿,人数还不少。 那群人跟谷三娘他们只隔了条窄窄的溪流,借着火光能清楚看到他们的服饰跟武器,高晋贴近谷三娘耳语道:“是突骑施的败兵。” 谷三娘默不作声,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他们的对话。她只会些简单的突厥语,那边声音嘈杂,说话的语速又快,她只能偶尔听出来几个词,完全闹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于是她转头瞅着高晋。 高晋也在摒眉凝神的细听,显然他的突厥语比谷三娘要强得多。他听了好一会儿,拉着谷三娘又退出去百十米,才开口道:“他们是突骑施莫贺达干残部,此去是打算投靠拔悉密的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西突厥内里要乱,葛逻禄部势强欲夺权,他们正商量着帮阿史那施平乱好挣得一席之地。” 谷三娘紧盯着对面道:“我看他们似是起了争执,是有不愿意去拔悉密部的?” “这到不是,就是,就是那个……” 谷三娘看高晋话说了一半突然扭捏起来,颇有些莫名其妙。在她眼神的催促下,高晋才又开了口,但还是不自在的低头盯着脚底的泥,更小声的道:“阿史那施嗜好亵玩娈童,他们只带了一个,不知道够不够,正合计要不要去附近的城镇再弄几个来!” 谷三娘听完,一股无名火直顶到太阳穴,她拽了高晋就要起身绕过去。 高晋被唬了一跳,使了狠劲才把她硬拉了回来,气笑了道:“刚是谁说惜命得很!真是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啦!” 谷三娘也不跟他争辩,甩开他的手就道:“他们从这个方向出天山,离得最近的就是庭州跟伊吾郡。庭州那有北庭都护府重兵把守,他们势必不敢去。而伊吾郡治下的三个县,伊吾县附近驻扎着三千伊吾军,相对安全些,那剩下的纳职县跟咱们柔远县必然首当其冲。他们既然起了贿赂之心,除了投其所好,金银宝物乃至茶盐食粮都是能送出手的好物。你看他们可像是随身带着?还是你觉得夜黑风高偷摸的去掳孩子、盗钱财才是他们的做派?” 高晋没想到谷三娘的全局观这么强,只靠只言片语就能马上联想到这些。他当然明白,那些人起了心思必然会烧杀抢掠一番,他们善于奔袭,县城此时又没任何防备,一旦兵至后果不堪设想。 高晋见过被屠的村落,想起那惨烈的情状,心也跟着哆嗦起来。 第十六章 ================== 此时夜幕已彻底降下,针叶林里更是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谷三娘被高晋拽住也慢慢冷静下来。 高晋用手肘推了推她问道:“你带趁手的家伙什了吗?” 谷三娘‘嗯’了一声,又马上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清,就道:“带是带了,就只是些暂时麻痹四肢的麻药,没带瞬间毙命的剧毒。” 高晋见她语气竟十分懊恼,不禁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道:“你这略凶残了些啊!” 谷三娘翻了个白眼,开口嘲讽,“怎的?你这是打算光明正大的干一场?那恕不奉陪!” 高晋嘻嘻笑了起来,“哪能啊!我可不是那些不屑背后偷袭的谆谆君子。”他说着拉起谷三娘往前挪了几步,找了个稍微能见光的角度指给她看,“你看他们一群人目测有二十来个,但其中还有七八个女眷,据他们话里的意思,这些女子应是被掳来的,打算这次一并献给西突厥的贵族。” 谷三娘听了他的话凝目细瞧,在小溪的一个拐角处果然围了七名女子,看起来都有些惊慌失措,所有人紧靠在一处,尽量远离那些带刀的大汉。在她们更里面一些的位置,还有个身量尚小的身影,孤零零的缩做一团,看不清样貌,想来就是那些人口中要送出去的孩童。 高晋见谷三娘紧盯着那些人,忙在一旁插嘴道:“要把那边一齐收拾了倒不难,可要救人又不被发现,那咱得好好合计合计。” 谷三娘像发现怪物一样,惊异的上下扫了他一遍,“你还有这慈悲心肠!此番能遇上我们就是她们的运气了。这世道人若蜉蝣,我只能顾得上身边这三三两两。”她一抬下巴,冲着对岸道,“咱们出手就是给了她们机会,如若自己把握不住,那就怨不得旁人!” 她见高晋一脸揶揄的望着她笑,挑了眉认真道:“我自是不会害她们性命,但若要我为着这些不相干的人投鼠忌器,那确是不能够的!” 高晋点着头表示听明白了,也不再多话。他从腿上抽出把匕首,借着微弱的光在泥地上画了几点方向,二人低着头一阵小声嘀咕,终于确定好如何动作。只等着夜更深些,对岸的人有了倦怠那一刻,就是他们动手之时。 谷三娘也未干等着,她闭着眼静心感受着风向。 快近子时,对面已熄了火把,只燃了个大大的火堆。所有人围着火堆呈四角分散,女子们都在最近小溪的西南角,其他三面的人都背对背的倚靠在一起,近火堆的位置还留了两人守夜,那两人很警醒,手中的武器已出鞘,提高了精神紧听着四周的动静,他们并不交谈,只时不时的往火堆中添些枯枝。 谷三娘已找准了方向,绕着林子来到了上风口处。高晋此时早掩了身形,连谷三娘也不知他藏身于何处。 山中的夜晚空旷却压抑,举目苍穹广袤却越发觉得孤寂清冷。四周的鸟啼虫鸣从未停歇,偶有几声兽吼传出,在谷中久久环绕,余音不绝。 溪边的火堆噼啪爆出几个火花,守夜的人俯身用木棍扒拉了下,以防火苗蹿得太高。 第18章 谷三娘就在此时动了手。 一阵淡淡的花香乘着山风飘飘徐徐的散了开来。 谷三娘怕被发现,并未靠得太近,等了片刻,药粉顺着风向已飘到了溪旁。守夜的人嗅到了香味,却未曾有所反应,身处山中,有花香袭来实属正常。但很快他们便觉出了不对,四肢百骸同时失了控制,身体一下便瘫软下来。好歹声音并未受限,可不等他们发出声响,高晋已如鬼魅般的飘至他们身后,手中的匕首一拉一扬,二人顷刻毙命。 他出手可谓电光火石,但还是惊醒了常年处于战斗状态的兵士。 弯刀出鞘的声音混着叫骂声一并响起,惴惴不安的女人们发现了异样更是惊叫连连。 谷三娘也执了短刀欺身而上,从离她最近的西北角下手,手起刀落毫不拖沓。这一面的六个人眨眼间便全部断了气,尸体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不远处的女人们已吓得不敢再出声,但还是抖着不能动弹的身体想蹭得更远些。谷三娘见她们盯着自己的眼神仿如看到恶鬼,心里不由自嘲了声,却未再去理会。 高晋那边不容乐观,东南角由于离得最远,药粉散得太快,那方位的五个人基本未受影响。 突骑施是马上民族,功夫也是以马背上的攻击见长,此时虽是五人围攻高晋,却也没占得多少便宜。 反观高晋,他此次出门是掩了身份的,所以并未佩刀,他握着把短匕左支右捂,虽未露破绽,但遇上几人合力刚猛的攻势,也着实吃了些亏。 地上还趴了五个人,正努力撑着身体欲爬起来,谷三娘瞥了一眼,见他们一时半刻的起不来,便不再顾忌这边,一闪身冲入战局。 有了谷三娘的加持,二对五也不是什么难事。在高晋抹了一人脖子的同时,谷三娘也刺穿了另一人胸膛。收拾剩下的三人没费多大的气力,等他们停了手,脚边的溪水已成血色。 高晋拾起把弯刀,颠了颠,觉得挺趁手,扭身想把还喘气的那几个一并结果了。一回头却发现谷三娘拿着刀愣在了那里。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一角背靠大山离着火堆最远,越过朦朦胧胧的火光仅能看清一个孩童提着把刀站在那。许是感觉到有人正盯着他,那孩子猛地转过了头,火光直映到脸上。那是张颇为精致的脸孔,十岁上下的年纪雌雄莫辨,此时他的脸上溅满了血污,他冲着谷三娘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在火堆旁停下,然后就这么不闪不避直直的望了过来。 谷三娘见他满脸挑衅的看着她,心下叹了口气,这孩子虽可怜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可不想伸手惹来麻烦。遂她扭了脸,看起脚边围着的一众女子。 高晋也晃荡着与那孩子擦身而过,却未多看他一眼,只蹲下身挨着个的检查地上的那些是不是都死透了。 那孩子没想到自己被忽视了个彻底,那两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连眼风都没扫他一下。他性子里的执拗劲一下子全勾了出来,僵着脸往谷三娘身边又凑近了些。 他靠近时正听见谷三娘对着那群鹌鹑状的女人道:“用不了半刻钟你们就能活动自如了。不过,我建议你们在这待到天明再结伴启程,省得好不容易逃得的性命再填了猛兽的肚子。” 那些女子大半都涕泪糊了满脸,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不敢言语。沉默了一会儿,见谷三娘要走,其中最漂亮的那个,壮着胆子颤颤巍巍的道:“恩人活命之恩,妾无以为报,来世愿做牛做马供恩人驱使。但求恩人看在我们可怜无依的份上,能带上我们出山。” 谷三娘低头看了说话的娘子一眼,还未开口,高晋就挤了过来,蹲在那群女子面前,笑眯眯地道:“娘子求她不若求我,我最是心软了!” 高晋的样貌十分周正,只不过他板着脸时眉眼透着丝狠厉,可一旦笑开来,却有种乐只君子,福履将之的谦谦之态,很能唬人。 那女子显然也被骗住,放柔了语气,更显弱不禁风的道:“恩公大恩大德,妾愿为奴为仆侍奉恩公左右。”说着还抬眼看了看高晋,咬了唇说,“只要恩公不嫌弃妾蒲柳之姿。” 谷三娘嫌恶的瞥了一眼,才发现这些女人里竟还有几个也眼神闪闪的盯着高晋,仿若那饥民看着刚出笼的大馒头。她一阵恶寒,忙掉转头跑到那堆尸体面前搜搜寻寻,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物事。 那孩子却是认准了她,她去哪里,他就跟到那处,也不吭声,就在她三尺开外直挺挺的杵着。 高晋依旧笑得很开心,嘴里念叨着好说好说,手底下不停划拉着,敛了一堆兵器,哗啦啦全数扔到了那群女子面前。在那些人目瞪口呆中,一脸真挚的道:“这些武器也算我的心意,你们一人挑一件拿着防身,我走得也安心。” 谷三娘不欲再听他鬼扯,挑了个方向抬脚就走。临走前怕火堆灭了,还顺手又添了把柴火。 高晋见她说走就走,也不再耽搁,赶紧随了上去,对身后的哭喊求助充耳不闻。 她追上谷三娘,边走边调侃道:“真是好狠的心肠,把那么些美人丢在山里,也不怕她们喂了狼。” 谷三娘斜眼瞧着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啧啧有声的道:“你的那些个美人里至少两个会真功夫,小心她们一不痛快翻了脸,你可就无福消受啦!” 高晋装作恍然大悟状,一脸感慨道:“原是我冤枉了你,你不是狠心肠,竟是菩萨再世!明知道她们身份可疑,却没绝了后患,反到还怕她们冻死!” 谷三娘老神在在的道:“她们是何来头,有什么任务,哪怕全是细作,又与我何干?” 高晋哈哈的抚掌大笑,“我就稀罕你这通透劲!”不等谷三娘瞪过来,他又忙掏出个物件,献宝般的捧到她眼前,“我刚从那些人身上摸来的,送你。” 谷三娘垂眼看了看,那是把镶满了宝石的银梳,上面红的、蓝的宝石在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华美非凡。 她摇摇头,推回高晋的手,“你还是给陈觅吧,让他送去给沈晴,她最喜欢这类饰物。” “你不喜好这些,那喜欢什么?” 谷三娘从他话中竟听出了几分沮丧,她不觉笑了起来,轻声道:“上次那把匕首就不错。” 高晋一听立刻欢喜起来,嬉皮笑脸的道:“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那孩子怕是赖上你了,一直跟在后面,你莫不是也想把他领回家?” 谷三娘偷偷瞄了眼后头,见那孩子还远远的坠着,摔倒了也不叫疼,爬起来就直追他们。她心底难得泛起丝怜惜,但更多的却是无奈。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兴许只是想随着他们出山,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就会自奔前程。 谷三娘不欲现在去理会他,遂她看向了一脸兴致勃勃的高晋。 有些话她刚刚在肚子里混了个儿的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要拿出来当面问上一问,她开了口,声音很和缓,“我也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刚才我观高县尉的功夫路数很是奇特,不知县尉师从何处?师尊是何人?” 高晋万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 这几句话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把他刚还有些雀跃的心湮了个透彻。 他盯着谷三娘那张无波无澜的脸,骤然慌乱起来,全然没了平日的巧舌如簧,竟呐呐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谷三娘见他满眼惊惶,额头上汗都渗了出来,却解释不出一个字,只紧抓了她的胳膊,急急地道:“三娘,三娘你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谷三娘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似是并不在意他的说辞。 高晋这下是真起了急,他转到谷三娘面前拦了她的路,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道:“古菲菲,你信我,有些事我不能现在说,但从不曾骗你。但凡是我高晋对你说的话,就绝对作数!” 谷三娘看着高晋紧绷的脸,把这些话细细咀嚼了一番,终是郑重的点了头。 裴子孚寄来的那封书信里,除了分析了下柔远县的形式,还有一句是:三娘小心身边人! 第十七章 ================== 谷三娘同高晋绕了个圈才回到藏包袱、背篓的林子里。 自打谷三娘问了那句话,高晋就沉默了下来,还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偷眼儿瞧她。 谷三娘脸上看起来混不在意,其实此刻她心里糟乱得很。 裴子孚那句暗示没头没尾,她细琢磨了一阵,也未想出他所指何事? 但她知晓,裴九郎既然示警,那必是有所怀疑的,只不过碍于传信不隐秘,不得详述。 倘若如此,那细思起来,却就有些骇人了! 谷三娘不愿怀疑亲近的人,但她无奈还是暗地里把这段时日常接触的那几个筛了又筛,连沈晴都未放过。但她却从没想过高晋会有何问题。在刚刚那些话出口之前,她依旧如此确定。只不过是觉得自己的家底都交代了个透彻,高晋使出的那一手潜行暗杀的功夫也着实打眼,她只是突然起了刨根问底儿的兴致。 第19章 她以为高晋会毫无保留的说说自己的身世,或嘻嘻哈哈的道出所经历的奇遇。 却万万没想到,他慌了! 那惊惶的模样明晃晃的告诉她,他怀揣着秘密,而且所隐瞒之事还与她息息相关。 谷三娘的心底动摇得厉害! 那字条她看过后就销毁了,连谷叔都未知会。一来她考虑到谷叔的身体,怕他知道后更无法安心养病;二则也是不想草木皆兵,寒了真正对自己好的那些人的心。 但现在想来还是她天真了,一厢情愿的觉得自己也是会得到真心相助的…… 谷三娘认真寻着留下的标记,脚不停歇的去取了背篓。 高晋赶在她前面伸手提溜起包裹,还讨好的冲她笑了笑。谷三娘也回了个笑容,但她的眼神却慢慢暗淡下来,两人间的气氛一时变得甚为尴尬。 在他们不自觉越走越慢的间隙里,后面跟着的那孩子却已经默默的追了上来。这次他鼓足了勇气,伸手拉住了谷三娘的衣襟后摆。 谷三娘心下叹了口气,她尚还做不到狠心无视这孩童,只得转了身,第一次正视他的脸。这孩子看起来还稚气未脱,但眼神却坚毅果敢。他见谷三娘转过来,忙松了手,再发现自己手上满是泥垢,又慌忙把双手都掩到了身后。 谷三娘顺着他的视线,把他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一番,才发觉这孩子竟是光着脚的,那糊在脚上的污垢黑红一片,显是已经划伤了多处。他身上脸上也有数不清的伤痕,衣服破烂成一团,只勉强遮挂在身上。 谷三娘蹲下身来,平视这孩子的眼睛,用不太娴熟的突厥语,磕磕绊绊的说:“我带你出山,然后把你送回你族人身边。” 那孩子不假思索,开口却是纯正的汉话,“都死了!我要跟你走。” 谷三娘听他一口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诧异道:“你是汉人?” “不是,我阿耶崇尚大唐文化,幼时就请了先生教我。”说完这些,他好似害怕谷三娘排斥他异族的身份,忙又解释道:“我敢以我阿耶、阿娘的灵魂起誓!我只是想跟你走,绝没有其他心思,若我存有恶念,就让我阿耶阿娘和我的灵魂永受沉沦之苦!” 谷三娘听了他的话更觉得惊疑,这孩子的谈吐举止明显是突厥的贵族,就算耶娘都过世了,怎么也得有一二族人,为何却一门心思的要随自己走? 她对着个孩子也不想耍心眼,直白的问道:“为何非要跟我走?” 那孩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人,但我肯定你不会同他们一样再卖了我!” 谷三娘也不得不佩服这孩子直觉的敏锐,她虽不好厚着脸皮说自己就是个好人,但起码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 从这话里也不难听出,他为何宁肯跟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走,也不愿再回到族人身边,想来是彻底寒了心的。 谷三娘拽出他藏着的手,看着那双手上数块磨破皮儿的地方,轻声道:“前面有处瀑布,咱们绕过去,洗一洗好上药。” 面前的孩子还是不为所动,只倔强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跟你走。” 谷三娘这次终是点了点头,带着笑的瞄着他道:“你现在这幅泥猴样,说实话,我很是嫌弃!” 那孩子乍一听,气鼓鼓的就要反驳,却突然明了了她话中的意思,眼睛霎时就染上了惊喜的光,他又想拉住谷三娘好再次确认,可又怕她当真嫌弃了自己,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谷三娘见他终于有了些孩童的烂漫,心底却突然泛出了酸楚。 她抖开大氅,把那孩子一裹,就要打横抱起来。一直在旁不言语的高晋却推开她,利索的把那孩子往肩上一扛,看也不看谷三娘,低声道:“走吧。” 被扛着大头朝下的孩子也没挣扎,只努力抬起头,冲着谷三娘清晰的说道:“我叫赫连真。” 谷三娘望着高晋的背影一时也没了话,只默默的跟在后面。 叫赫连真的这孩子明显体力透支,此时又放下了心神,在这么别扭的姿势里竟很快睡了过了。 谷三娘本想喊住高晋,叫他走稳点,或是干脆换个姿势,好让这孩子睡得舒服些。但她瞅着那背影却怎么也不愿开口,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要强迫自己,遂转开了视线,开始欣赏起这山中的夜景。 在前方走着的高晋一直竖着耳朵留心着后面,可走了这许久,见谷三娘当真不搭理他,心下一阵翻腾,只恨不得时间倒宿,好回去一巴掌抽醒自己! 说起来他是真正了解谷三娘的人。别人看她都觉得精明厉害,但他知晓,她其实是个随性、不拘小节的人。所以相处越久他也越自在,最后在她面前就连下意识的掩饰都忘了个干净。可谷三娘毕竟也是常年踩着刀刃而行,对危险有种天性般的警觉。 高晋一面气着自己的低级疏忽,可更因着谷三娘轻易的不信任而满腹委屈。 他此时的心绪哪还顾忌得上扛着的人,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把谷三娘都甩出去一截。 等到了瀑布前,寻好了个隐蔽处,就一下把赫连真扔到了泥地上。 赫连真在他疾走的时候就已经被颠醒了,他也不是肯吃亏的性子,被人摔在地上,忍着疼没出声,可等他一爬起来,掬了一把泥就往高晋身上扔。 高晋自然很轻松就避过了,见那小子还在俯身挖泥,气笑道:“嘿,小崽子还挺凶悍!小心惹急了我,让你在泥地儿里滚个够!” 他说着就半真半假的抬起胳膊,作势要按住他。 这时身后却传来了谷三娘的低喝声,“你别动!” 高晋立刻就止了动作,怏怏地缩回手,临了还不忘恨恨地瞪了小孩儿一眼。 谷三娘已经赶了过来,她冲赫连真安抚的笑笑,让他自己下到水里洗个澡,又嘱咐了别往深处去,有事就叫唤,才揪着高晋往远处走开。 高晋被她扯着走,心里却美滋滋的,正想着开口跟她玩笑几句,谷三娘却冷不丁的松了手,开口命令道:“把衣物去了!” 高晋吓得一踉跄,不敢置信的瞧着她道:“啥?” 谷三娘板着脸,也不与他废话,上手就去剥外袍。 高晋抓着襟口连着往后蹦,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这是做甚?” 谷三娘最见不得他这样子,怒道:“你不是能耐得很吗!那为何还会受伤!过来,我给你上药!” 这一路上天色太暗,行得又急,再加上高晋穿的衣衫是鸦青色,本就不显,她竟是刚刚才发现,他背上有道一扎长的刀口,血似乎都凝固了。 她看着高晋还在那踌躇不前,气着冷哼道:“自己过来一切好说,别等我一把麻药放倒了你,那可就不好看了!” 高晋显然很识时务,主动蹭了过来,就是脱衣服的时候还是磨蹭了半晌,被谷三娘半威胁着才褪了一边袖子。 谷三娘也不较真,找了个不挡光的位置,蹲下就开始处理伤口。 那口子不算长,但有点深,四周的皮肉都外翻了,看起来很吓人。 谷三娘用帕子沾了水,清理干净伤口周围,又翻腾出外伤药,也不管手法重不重,高晋会不会疼,倒出一把就糊在他背上。 高晋自是不敢喊疼的,他僵着身子动都不敢动。如果仔细盯着他看,就会发现他从脸到脖子都红得似着了火,幸好他头冲着暗处,月亮的光照有限,这才不甚明显。 等谷三娘一说好了,他火速拉上衣襟,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后背的伤处传来阵阵清凉,他心里却轰隆隆炸开了锅。 反观谷三娘的表情却未见波澜,仿佛只是处理完一个普通伤患。她此时还是不大想跟高晋说话,趁他整理衣袍的时候,就转了身去寻赫连真。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转过棵白桦就见到一人裹着大氅站在草丛里,当真是月光入怀,皎皎在肩!洗吧干净的赫连真精致的仿若瓷娃娃,一笑起来露出了尖尖的虎牙,腮上还挂着个酒窝。 谷三娘对着这样的一张笑脸,不禁也嘴角一弯,连回去后要面对谷叔棺板脸的愁苦,都散去了几分。 第十八章 ================== 天山的夜间酷寒,山顶处还会时不时的飘下些雪花。 害怕再生事端,三个人没有燃火,只找了个地势稍高的背风处凑合着挤在一起。 此时已过四更,只需稍稍合合眼就能挨到天明。 谷三娘闭着眼假寐,感受到身旁的孩子紧贴着自己,还轻微的打着鼾,可见睡得有多沉。她心里叹着气,也不知把他带在身边的决定是不是对的,但既遇上了总不好当真叫他流落街头失了性命。更何况以这孩子的样貌,若没人庇护,恐怕很难安稳活到成年。既如此那还是跟着她好些,虽也会危险重重,但好歹能有个依靠。 未等她继续沉思,就听到另一侧的高晋小心翼翼的起了身。她瞬间睁开眼,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第20章 高晋眼里含了笑,用下巴指着赫连真道:“让这小子再睡会儿,你别动,我去看看那些人走了没?” 谷三娘默默看着高晋几个闪身就隐进林子里。这时山端的一角,霞光已微微冒出了头,用不了几刻就能天光大亮,他们还是尽早赶路的好。 高晋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只野兔,看起来心情甚好道:“那些女人果然不简单,早走得没了影儿,我跟了段她们的足迹,确定她们是往北边去的,碍不到咱们的事。” 说罢,他点起了火堆,一边收拾兔子,一边提高了嗓门道:“快把那小子弄起来,吃个饭还等着爷伺候不成!” 谷三娘心下明了,在高晋回来时赫连真已经醒了,但他还是保持着睡着的姿势一动未动。她也不得不赞叹这孩子的机警,有这份心性,想来以后也不会吃什么亏。 她用手推了推,赫连真马上睁了眼,他抬眼盯着谷三娘,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道:“我听他唤你三娘,我也能这般叫你吗?” 谷三娘点点头,拍了下他的头顶,半干的头发潮潮软软的,她看着他认真的道:“我姓谷,是个开酒肆的,那边那个看着不靠谱,却是个县尉。你若要随我走,户籍的问题就叫他去想办法。你要不要换个名字?” 赫连真摇摇头,“我的名字是阿耶阿娘起的,现在他们留给我的也就剩下这个名字了!” 谷三娘看着面前的孩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自觉的又伸手去摸他的头。赫连真这次却避开了,他跳起来主动跑到高晋那边,想是要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 高晋见他挓着手杵在一旁,“嘁”了一声道:“娇气!” 赫连真立马回嘴,“幼稚!”还使劲翻了个白眼,眼眶里只剩得眼白。 高晋却越发觉着这孩子有意思,故意逗他道:“唉,我可是好心告诉你,三娘家里有个古怪的老头,最是厌烦孩童!你这个样子八成得被赶出来,说不得到时候还得我来收留你,所以我劝你还是对我客气些好!” 赫连真当真没想过还有这个问题,他听了高晋的话,瞬间呆愣住了。他偷眼瞟瞟谷三娘,见她拿着灌满水的水囊正往这边来,忙露出个甜甜的笑,殷勤的跑前跑后忙乎起来。谷三娘现在看这孩子越来越顺眼,见他如此体贴懂事更觉得满意。 三人也没多耽搁,好歹填了肚子,拿上东西就预备尽早回城。 回程路上,三个人心里都揣了事,彼此间几乎没什么交谈,虽带了个孩子,脚程却比来时快上了许多,不到晌午就寻到了栓马之处。 两匹马儿都悠然自得的甩着尾巴啃着草,等着主人的回归。 谷三娘想了想还是让赫连真和高晋共乘一骑,趁着天气晴好,几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宵禁前入了县城。 一进城门已有人在候着高晋,一见他回来就忙不迭的唤着他走。高晋瞥了眼谷三娘,见她正拉着赫连真东指指西看看的介绍着柔远县城,就是不往他这处瞅!他是又气又无奈,想着来日方长,也未多说什么,随着那差役就往县衙的方向去了。 谷三娘见高晋真的走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她知晓自己性格有时会很急躁,她怕在未理清思绪前会说出些什么伤人的话。所以还是给她点时间,等她想清楚弄明白了才好彼此面对。 此刻闭市的鼓声刚响,这里离西坊市很近,所以她并不着急,只带着赫连真溜溜达达的往回走着。可走了没一会儿,她才突然发觉出不对来——赫连真太安静了!这一路上基本没吱过声,她本以为是这孩子到了新环境难免不安,可以他的性格,就是再忐忑也不会如受惊的兔子般。 她拉着这孩子进了坊门才停下来,半蹲着身子看着他,温善的问道:“阿真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赫连真确实是个果决的性子,此时听她一问,也不再藏着掖着,直白道:“听说三娘家有位老丈不喜孩童!我怕你不愿再收留我!我会很听话,也会变得很有用,绝不会碍眼!” 谷三娘见他憋了一路竟是在担心这个,就知道定是高晋又在背后吓唬这孩子,于是没好气道:“你莫要听高晋胡说!我家里是有位老翁,你唤他谷叔即可。在外面我们是主仆相称,但实则他与我亦师亦友,是如阿耶一般的存在。” 赫连真认真的听着,点着脑袋正色道:“赫连真知晓了,我定会敬重于他。”说完又露出孩童的天真笑颜好叫谷三娘安心,实则在心里狠狠给高晋记上了这一桩。 谷三娘看他不再纠结,想了想还是补充道:“谷叔是上过战场的将士,脾气是有些冷硬,但对晚辈慈爱的很,只是看高晋不顺眼!他那人一惯不着调,你莫要跟他学!” 赫连真真心赞同的连连点头。 “哦,对了,家里还有位娘子,你喊她阿沈就好,她也是爽利人,我看你们定能相处融洽。” 谷三娘见时辰已不早,领了赫连真就径直往酒肆走,时不时的还会嘱咐下家中人的习性,道是时日长了自然就自在了。 暮鼓起时谷记酒肆就闭了店门,谷三娘绕道后院的角门处,轻扣了几下。很快门就被哗啦从里面拉开。赫连真顿觉眼前一亮,一位身着男装,姿容清丽的飒爽娘子站在了面前。那娘子看到他们先是一愣,然后眼角眉梢就迅速染了笑,即便她努力板着脸也还是掩不住。他猜这位就是沈晴。 谷三娘也见了沈晴的模样,还未进门就忍不调侃道:“呦,沈娘子这是在等着谁?莫不是陈郎爽了约。” 沈晴也不是好欺负的,挑着眉瞅着赫连真就道:“这是把私生子带回来啦!” 赫连真一下红了脸,呐呐着不知要不要打招呼。 谷叔在她俩斗嘴的时候就出来了,此时也看到了这孩子,他示意沈晴关上院门,进去再说话。 几人在院中安坐好,听谷三娘说了一路的经历,又细问了问赫连真的身世。见谷叔思索着不说话,谷三娘忙递了个眼色给沈晴,沈晴会意,插口道:“酒肆里里外外就我们两个女人操持,多个人跑腿儿也好啊,况且这孩子看着就机灵!” 谷叔哼了一声,冷着脸道:“老子还能动弹,就有人嫌弃我光吃饭不干活啦?!” 沈晴一听,睁大了眼,满脸惊悸的道:“您可算了吧!上次让您帮忙送趟酒,回来您就躺了小半日!三娘那脸冷得都嗖嗖的掉冰碴子,我可再不敢支使您了,再有下次我怕她活吃了我。” 谷叔嘴角露了个笑影,又看了眼一脸谄媚的谷三娘和她身旁乖巧的孩子。终于点了点头,却还一副嫌弃样的道:“把那边的杂物房收拾收拾给他住。从明日开始,卯时起来跟着我练功,这小鸡崽儿样能干个什么事!” 几个人忙脆生生的答应着好,一时高兴的忙碌起来。谷三娘去收拾屋子,沈晴找了件男子的襕袍,围着赫连真一通比划,说是要连夜赶出件能穿的,省得落了谷记的脸面。谷叔安安稳稳的坐在原地吃茶,还匀了半盏叫赫连真拿着,看也不看他道:“药茶,驱寒的,喝。” 赫连真垂着头捧着茶盏,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此时才真正的踏实了。这三个看着都不似良民,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人,想来阿耶阿娘若得见,也会安心了吧! 那三人个忙各的,也不去理会他。赫连真却似开了闸口,眼泪怎么也停不下,一滴接着一滴,连脚下的地都洇湿了一片儿。最后还是沈晴看不下去,推着他去沐浴,嘴里却道:“这埋汰的赶紧去洗吧洗吧!被褥都是新的,若弄脏了受累的还得是我!” 还未等他们收拾停当,院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谷三娘憋着笑喊沈晴,“唉,这次先问清楚了,别又空欢喜一场!” 沈晴白了她一眼,还是问了句谁,得到了回答才抬了门闩,开了门。 陈觅还是一副木讷样儿,见院中人都在,先恭恭敬敬行了礼,才进了门,不疾不徐地道:“大哥差我来传句话——急报!昨日夜,拔悉密攻杀突厥乌苏可汗,西突诸部大乱!” …… 第十九章 ================== 天宝三载,秋,拔悉密阿史那施围杀突厥乌苏可汗,传首京师。突厥残部又立其弟鹘陇匐白眉特勒为白眉可汗,突厥大乱。 自从得了消息,谷三娘就紧张起来,坚决不许他们出门,甚至还调弄了好些药粉,一人发了一大包,好叫他们遇上危险时摒气撒出去,只要对方人数不是太多,足够他们保命。 过了一日,她又拿出几把淬了毒的匕首,让他们挑一挑。沈晴看着那反光的刀刃,怕一个不留神先弄死了自己,硬是没敢接。 赫连真倒是很淡定,还挨个颠了颠,挑了把最趁手的,二话没说就别在了腰间,似是觉得还不够,又拣了把塞进靴子里。 沈晴看得眉头直蹦,忙拉着谷三娘道:“三娘,你这是不是有点杯弓蛇影啦!咱这边城打草谷的事见得还少?顶多近些时日都不出门,哪至于防备成这样!” 第21章 还没等谷三娘解释,谷叔就出声道:“听三娘的!再去把后面的酒窖清一清,放些衣被食水。真出了事,你就跟这小子躲在里面别露头!” “我不!”赫连真突然呛声道:“我不怕!我杀过人的!” 谷叔正眼都没给他,只拿眼角刮着他道:“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还杀过人!如何杀的?等他们躺平了你再上去戳啊!” 赫连真一晒,也没脸再反驳,只梗了脖子杵在一旁。 谷三娘看了眼沈晴,见她还对着那几把武器发愣,似是无从下手。她嘿嘿笑着,随手拿起把半臂长的短刀就塞进她怀里,“这个好,又实用,又唬人!” 沈晴吓了一跳,冲着谷三娘就吼,“你小心点!老娘还没活够呢!” 谷三娘见她真炸了毛,好笑道:“刀还在鞘里,你怕个甚啊!” “自从那次……咳,”沈晴掩饰的咳嗽下,接着说,“我就对这些毒啊药啊的有了阴影!话说,这刀上涂的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吧!” 谷三娘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叹着气道:“剧毒是那么好弄的吗!你敢要我也不敢给啊!我还怕你拿不好自戕了!这就是药力强点的麻药,只能让人全身麻痹。”说着她还转了头,特意对着赫连真道,“要想结果性命,别忘了补上一刀。” 赫连真忙一脸受教的答应着。 沈晴也很是无语,她也懒得再说你这样教孩子可行?自从认识谷三娘,更凶残的事她都见识过了,这教唆杀人还算个甚! 当日晚些时候,高晋亲自来了一趟,千叮万嘱的让他们当心。他解释说,这次突厥是为了向朝廷示威,不来则罢,若是来犯,必会屠城!县衙明日就会贴出告示示警,让县里的人多少有个防备。陈明府也拼上为官几十载的人脉,愣是说动了北庭都护府的习大都督,近几日就会遣出一营军士来柔远县外驻守。说完这些,他没像平素一样赖会儿再走,只道衙门里忙得走不开,他得赶紧回去。 沈晴对别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高晋瞧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她就是觉得他与三娘之间必是出了什么事。 谷三娘的态度也很奇怪,高晋说话的时候她不插嘴不接话,只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宛若正经的大家闺秀。可等高晋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追了出去,看得沈晴一脸莫名其妙。她想找个人问问这俩是怎么个情况?却见谷叔已经翻出了压箱底的宝刀,正在那拿着布巾细细的擦拭。赫连真则把得了的药粉铺了一地,挨着个的分门别类再装起来,看着还颇兴奋! 他感觉到沈晴的目光,忽闪着大眼睛抬起头,满脸的懵懂。 沈晴看得一阵胸闷,谷叔也就算了,那是真的百斤重担能上肩,一两笔杆提不动的大老粗,这种有些黏糊的事情,他是决计看不进眼里的。而那个小子绝对比插了毛的猴还精明,看他那样子多少知道点事情,她决定抽了空一定好好套套话。 此时谷三娘正喊住了高晋,垂着头递了个油纸包给他,道:“这是我新做出来的药粉,都是些急用的外伤药,你回去跟兄弟们分分。” 高晋接过药包,吭叽了半晌也没想好要说什么,见谷三娘转了身要走,下意识就伸出手来想拉住她,却在快碰上她衣袂时顿住了,只急声道:“三娘!” 谷三娘果然立刻站住了脚,回眸望向他,见高晋又唤了声三娘后就开始吞吞吐吐,一副想解释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的样子。她讪然一笑道:“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眼下还是保命要紧。再不济你总不会是突厥的细作吧!” 高晋这下来了精神,笑得也自在了很多,“那是自然!”接着又正色道:“我跟陈明府分析过,这次的人祸怕是躲不过了!突厥人以狼为图腾,报复心极强。此次他们可汗被杀,里面少不了朝廷的手笔。乌苏可汗那些个旧部一来咽不下这口气,二来也是给新可汗立威,总会有些动作!等他们内部时局稍稳些,怕就会动手。” 谷三娘认真听着,点头赞同道:“我也如此想,只是我没你们乐观,我总觉得他们近日就会行动!” 高晋一愣,沉思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尚还热闹的街市,凝重的道:“但愿你想错了!” 这两日县城里虽贴出了突厥犯边的示警,但百姓们过了最开始的慌乱后,就又一切如常,对他们来说顾得性命虽然重要,但每日出门劳作奔忙才能养活得了一家老小。 秋日的天气疏阔干爽。 晨鼓响起时,负责开城门的差役还未换值,守了一夜,脑子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爬上城墙,预备如平日里一样喊一嗓子“城门开”! 有要事需进出城的百姓都起得早,这时辰已有三三两两的人等在城门口。这几日衙门里的上峰耳提面命,要他们加倍留心。这群差役好歹没全当做耳旁风,开城门的时候至少会爬上去观望几眼。他们这小破县城也没有高大坚固的城门楼子,城门处也仅有一个洞口,城墙也只是比坊墙稍高些的石头垛子,宽窄也就能容得一人侧身行走。 这差役例行公事的匆匆一望,张口就要喊开门,可话还没出口,他却突然惊住了,使劲拍了拍脸再次往城墙下看去。 此时天色未亮,晨曦中的小县城还笼在一片朦胧中,宁静详和。 差役扒着城墙外下看,城下黑压压的,成百的突厥狼骑不知何时已至城下!城门外鸟雀静默,只余了马匹嘶嘶的喷气声! 差役猛的蹿起来,扯下腰间的铜锣,‘咣咣咣’的一通狠敲,同时大声疾呼道:“敌袭!” 袭字刚出口,一支利箭穿喉而过,箭的力道带着差役的尸体又往后飞出一段,啪的摔下城墙。城门口还立了一队的武侯等待着开城巡检,乍见变故突起,虽做了心里准备,却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儿个带队出巡的是刘石,他这两日没少被高晋逮着唠叨,此时他也是最快缓过神儿的人。只见他推起墙边早准备好的独轮车直顶到城门处,车上码着一摞高的沙土袋,死沉死沉的并不好推。站在他身旁的几人也回了魂,不用招呼就开始拼命地堵城门。刘石空出手来,抽出身后的鸣镝射向空中,同一时刻,城中的擂鼓示警声轰轰响起…… 这一串的动作也不过几息,现下坊门已开,街上也有了不少人走动,刘石见周遭的人还茫茫然的傻愣着,气得吼道:“还愣着做甚!跑啊!” 随着他的话音,‘嗡!’的一声巨响,遮天蔽日的箭雨已漫压而至。城门处还未来得及闪躲的几人即刻被射成了刺梨。刘石看着倒在脚下的同袍,眼眶爆红。他拉了离得最近的一人喊道:“贴着城墙走!速去告诉明府,东门遇袭,人数不明!叫各个坊门紧闭,莫要上街!” 那人点了头,使劲看了他一眼,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保重!”然后猫下身子一溜小跑而去。 箭雨过后,突厥狼骑已开始撞门。 陈习善这次下了狠心,扯掉了那副温驯谦和的老好人面孔,威逼着城里的富户们掏足钱币,把四个城门和各个坊门都用生铁加固。这样一来,即便会城破,也给百姓留足了逃命躲藏的时间! 又顶过一阵箭雨,街上眼见已没了行人。 刘石身后的城门却已摇摇欲坠。他身旁的人拉了他询问要不要撤走。高晋已提前嘱咐过众人,县城里人手、武器都不足,死守着城门,只能是白送上性命。一旦城门顶不住,不用犹豫,几个人互相配合立刻隐入最近的巷口,改攻守为巷战。突厥骑兵的优势是骑术精湛,箭数高超,就县里这么丁点儿人都没有一战之力!但若进了巷道却不好跑马,弓箭也施展不开,只要城中老弱妇孺都藏身好,各户的男丁们也能是个助力。这样一来起码占了地势跟人和,那胜负就还是未知! 锤鼓阵阵,打破了拂晓的悠静,柔远县城已然乱了起来。 第二十章 ================== 这一日也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早晨。 卯时刚过,谷叔就把赫连真提溜起来练功。谷三娘跟沈晴也已开始准备早食。 鸣镝划破晨晓时谷三娘就注意到了异常。紧接着示警的擂鼓声阵阵不绝,严肃的宣告着突厥是真的来犯了。 院中的几人却并未惊慌,谷三娘跃上屋脊四处观望了一番,跳回院中道:“东门遇袭,其它各门未见情况,城门暂时还顶得住。” 谷叔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一面查验武器,一面对沈晴道:“你跟那小子赶紧进酒窖待着。东西任砸,房子任烧,千万别露头!” 沈晴还慢条斯理的又收拾了些零碎儿,抱在怀里道:“知道了,咱家就这点儿家底,我可得看好了!”她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小声的劝道,“谷叔,要不您和三娘也别去了,这刀剑无眼的忒不安全,咱就守着这小院不成吗?” 谷叔听了这话狠刮了她一眼:“怎又唠叨这个!这不是早就说定的事吗!就高晋手下那几个货,我跟三娘一人能收拾他们十个!且不说家国大义那些虚话,若眼前人人都畏缩躲命,那与待宰的兔子有甚分别!” 第22章 见她俩还不动弹,厉声喝道:“帮不上忙就赶紧藏好了去!别在这说些没用的!” 沈晴见劝不动,只得无奈的去拉赫连真。 谷三娘衣衫头发都已整饬好,她看了眼闷不吭声的赫连真,拉过他悄声道:“家里可交给你啦!沈晴就是嘴上厉害,若真出了事,还得靠你保护。” 赫连真不情不愿的点了头,“我知晓怎么做。” 谷叔看着他俩进了酒窖,又动手把窖口掩饰了一番,才看向谷三娘,想了想终是道:“三娘,要不还是你留在坊里,与她们也好有个照应。” 谷三娘见谷叔难得出尔反尔,再看他那一脸别扭的样子,噗嗤一笑,“谷叔,我不劝您躲着,您反倒劝我别去!要知道若论武力,咱家现下的顶梁柱可是我!” 谷叔也知劝不动她,叹了口气心道也罢!却还是习惯性的叮嘱她量力而为,保命要紧! 谷三娘冲着他粲然一笑,闪身直奔县衙。 他们已提前商量好,一旦出事,谷叔就守着西坊市,谷三娘则去与高晋汇合。 还未行至衙门处,只听“轰”的震天巨响,东城门瞬间被尘土吞没。 谷三娘忙跃至高处,凝目望去,只见那处尘土飞扬,应是护城墙塌陷了。 尘土还未散,喊杀声却已起! 突厥的骑兵呼和着策马奔进了县城。 城门附近门庭闭户,突厥人并未放慢马速,执了火箭纷纷射入两旁的屋舍。此时的房屋多为木制,遇火即燃,火势呼喇喇连片烧起,有躲避在屋中的人见火势凶猛,终是忍不住逃到街上,下一瞬就被奔袭而至的骑兵削首割喉…… 突厥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眨眼间就奔到城中主道,领头的将领一个手势,整支队伍霎时分作四股,分散前往东南西北各方。 谷三娘打眼一看,眼见来袭的骑兵至少三百,比他们预计的多得多!她当机立断,不再前去衙门,挑了个最近的高脊处隐身下来,取了背上的弓,准备偷袭。 衙门里此时也乱做了一团。虽提前做好应对方案,可真出了事还是心中没底。 陈习善倒是沉得住气,他端坐于大堂上,看着手下人慌慌张张的四处乱窜,提了嗓子吼道:“慌什么!这还没杀到衙门口呢,我都不怕你们怕个甚!要想活命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高晋呢?把高晋叫来!” 赵宽忙抹着汗跑过来,“高县尉带着人往东门去了。明府啊!您赶紧把这身官服换下来吧!忒是扎眼了!” 陈习善略一思索,气节是很可贵,但眼下还是命更重要! 他招手叫了一直跟在身旁的长随道:“陈安,我知你骑术甚佳,你拿上我的手书即刻动身,从北门出,直去北庭都护府求援。谨记,务必要亲见习大都护!” 陈安领了令,跪下行了个大礼,叩首道:“郎君万万保重!陈安必不辱命!” 陈习善看着陈安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他也不再耽搁,转身就直奔后堂预备换下官袍。外面的喊杀声只隐隐的传来,显是离着还有些距离。他一路走一路庆幸,还好家中儿郎已外出求学,小女也已远嫁别州,只余下老妻在旁陪伴。 他抬脚刚迈进后堂,就见自家娘子还在堂前烹茶,周围也没个仆妇陪伴,他倏得急躁起来,直跑到她眼前怒道:“你这妇人怎这般不省心!早叫你随了仆妇去她家地窖躲藏,你此时还留在这作甚!” 陈娘子也不恼,抬手握上陈明府的手道:“郎君在此处,妾身还能去哪?” 陈习善红了眼,紧握住娘子的手,缓了缓才道:“娘子可知,突厥人若要泄愤,这县衙首当其冲,他们如果杀将进来,必不会留一个活口。” 陈娘子端了盏调好的茶汤塞进陈习善手中,温婉的道:“我知。咱们夫妻几十载,我深知郎君为人。郎君尽管放手去做,不必顾忌我!”说着还玩笑道,“孩儿们都已成人,我自是要紧随着郎君,若是此番祸事躲不过,说不得妾身还能入个列女传呢!” 陈习善偷偷用袖口掩了泪,哈哈笑着道:“我家娘子的胆量竟胜过许多儿郎!” 他拉起陈娘子,“咱们去换了方便的衣裳来,娘子既不怕,不若与我一同去前衙督战。” 陈娘子自是没二话,挽了陈明府的手臂就去寻衣裳。 此时,高晋带着人已与突厥骑兵交上了手。 高晋来时已经把县衙内能用得上的人手与借来的护院分成了五组,东南西北各一组,还余一组留中接应。这些人攒在一起也才将将五十,再分头散出去,与来袭的突厥人比起来犹如杯水车薪。 即便他提前做足了准备,每组都带了火油、绊马索,甚至还从谷三娘那弄了好些迷药分给他们,但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想来还是会有去无回的。 高晋只带了五人,这五人都是手上见过血的,他们一出来就直扎喧闹声最大的那处,突厥骑兵已破开了一处坊门,纵马提刀见人就砍。高晋到时坊里壮丁们自发组成的护卫队已死伤过半。他二话不说冲着迎面而至的弯刀矮身一躲,同时唐刀出手,瞬间砍断了近前的马腿。后面的五人配合默契,两人紧跟而上,不给落马之人任何缓歇,长刀从上掼下,敌人眨眼毙命。 随后的两人错开一段距离,左右各站一个,抖开了绊马索。 最后的一人蹿上屋檐,找到视野最佳处,掏出火油,点燃火箭挑着马身、马腿搭箭弯弓。 六人一到,紧堵了入坊的通道,刹那间就结果了四个。 尚未近前的突厥人猛地拉住了缰绳,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形式。 带火的箭矢却并未间断,还在不停歇地射入突厥人的队伍中,马匹畏火,很快突厥人的队伍就乱了,马儿嘶鸣拉都拉不住。但突厥人本身就好勇斗狠,见此情境不但没退缩,反倒挑起了凶性。 他们这一队有三十来人,最前的几个竟弃了马,抄刀了就抡了过来,后排的人则坐于马上,收刀搭箭,很快檐上的那衙役就只得缩了头躲藏,再没有还手之力。 高晋舔着嘴角溅上的血,一人抗住了五人的攻势。 这个坊里住的大多是些薄有家资的小门小户,坊门口的通道并不宽敞,高晋一人堵在那,竟有了万夫莫开的架势。可惜好景不长,偷袭的火箭一旦失效,突厥的马队完全可以跃过去,突厥人即便未动,那精准的骑射功夫也让他后面又添了许多死伤。 高晋见不能再这般耗着,提了气喊道:“点火墙!” 坊道两侧的墙壁是石土堆造,并不易燃,只要在通路上燃起大火,即可阻断入口,多少也能暂缓口气。 他喊声一罢,坊里须臾冲出了好些捧着柴火、稻草、火油、菜油的百姓。这些人里有老翁老妪,有极少出门的娘子,甚至还有一二孩童,他们顶着嗖嗖箭矢,一点一点的堆起了柴垛。拉着绊马索的两人已站在了柴堆前面,手中的刀都挥出了重影,尽可能的庇护着身后的百姓不被利箭所伤。 见柴火的高度已差不多,高晋大喝了声:“退后!点火!” 能动的人搀扶着受了伤的,迅速退回到巷子口,一个壮汉甩手丢出个火把,淋了油的柴垛子轰的燃起窜天的火苗。 火堆前只剩下高晋六人,猛然升起的大火燎了几人的衣袖,也惊了面前的马队。 突厥人全挤在通道里,并不好调头,马匹受了惊吓任是如何催促也裹足不前,有些已拧转着撞到了一处。 高晋趁着这间隙一打眼色,后面的几人火速蹿上墙,隐去身形。 他自己也没耽搁,足尖一点而上,同时找准了风向,一把药粉就兜头撒了出去。 对面的突厥人,有举箭追击的,也有安抚坐骑的,却都没防备这一手,几息过后连人带马倒了一片,稍远些的也被绊住了脚,进退不得。 高晋提着刀,下手毫不留情,屋顶上的五人也现了身,几个人一路砍杀出坊门,人数悬殊的对战竟成了一面倒的屠戮。 高晋看也未看身后成堆的尸首,他用护肘擦着刀上的血,眼望着县城里众多的起火处,眼神变得冰寒刺骨。 很快,又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高晋立刻吩咐:“关坊门,堆尸体,找高处下手。” 坊门闭合的那一刻,突厥人已挥舞着弯刀疾驰而来…… 第二十一章 ==================== 谷三娘一直伏在屋脊上等着偷袭,但突厥人骑着马奔跑速度太快,她虽出手了几次,可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她心念电转,很快改变策略,跃下高脊直奔最近的起火处。 这里是县城最西面的一处坊巷,也是县城最底层的百姓聚居的地方。坊门虽也加固过,但还是不堪一撞。最前面的突厥兵猛拉马缰,胯下骏马人立而起,腾空的双蹄续满力量,再狠狠的踹到坊门上,那不甚结实的大门竟带着两边的一小截土墙轰然倒下。 突厥人踩踏着大门无所顾忌的直冲了进去。 第23章 坊里住的都是些穷苦百姓,并未有太规制的格局,巷子也是七扭八歪,两侧多是些低矮的土屋,也没有菜窖院子之类可藏身之处,有的人家甚至仅仅是个窝棚,连挡风的墙壁都未搭建,一家老小裹着一床被子蜷缩在一处,打眼一望一目了然。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却是县城中反抗最激烈之处,离着老远谷三娘就听到了怒骂跟喊杀声,她提了气加快速度冲过去,人还未落地,就抽出背着的箭矢当成飞镖般的掷了出去,这一箭正把举刀之人的胳膊扎了个对穿,在他被突然袭来的疼痛阻了动作的瞬间,一把刀子已抹上了他的喉咙。血喷射而出,突厥人“哐”的栽倒在地,露出了隐在他身后,横刀而立的谷三娘。 谷三娘俯身拍了拍被突厥人砍翻在地的大汉,等他粗喘着爬坐起来才发现竟是个熟人。这熟人本要道谢,抬眼乍一见谷三娘却吓了一跳,连动作都明显利索了不少,连滚带爬的闪到了一旁。谷三娘当然识得此人,正是从前到酒肆中歪缠过的恶霸大魁子。她瞥了他一眼,见他伤处不少,遂从腰间摸出包药粉扔到他怀里,脚下未停,瞬间就又对上了不远处的一人。 这个突厥兵并未下马,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提刀一通乱挥。围攻他的都是坊里的百姓,虽有膀子力气,却没有对战经验,拿的武器又都是些短把的砍刀、镰刀,不但完全奈何不住他,还被他抡着刀砍伤了好几个。 谷三娘用脚尖挑起把落在地上的镰刀,瞄着他的后心狠劲甩了过去。马上的人很警醒,马上功夫也不错,刀还未到近前,他已经按马旋身,侧着躲了过去。可还未等他回转过来,谷三娘已随着甩出的刀风贴了过来,抬腿一脚把他踹下了马。甫一落地,周围的百姓立刻一拥而上,挥着手中的武器绝了他的性命。 简单处理过伤口的大魁子正赶了上来,几个满脸血污的大汉立刻围了上去叫着大哥,大魁子也顾不得他们,追着谷三娘叫道:“三娘,有十来个人往巷子深处去了,你当心!” 谷三娘驻足望过去一眼,看了看周遭的死伤,对他道:“坊里有何隐蔽之处?把老弱集中起来守着,别出声,别乱跑。” 大魁子忙不迭的点头,“晓得了,晓得了。”他见谷三娘朝他走了过来,条件反射性的缩了缩脖子。谷三娘见了心里有些好笑,却还是板着脸又塞了几个纸包给他,道:“赶紧去藏人,别在这杵着。” 说完,也不理会他,拉了刚刚突厥人的马过来,翻身骑上,打马往巷子里追去。 巷子很窄,有些深,谷三娘越往里面走所见到的越发触目惊心。路两侧的屋子七八成都已坏损,有几处的屋顶还燃着火,屋子的主人却已趴卧在地上,身下的血渗到泥土中殷红了一片。她索性下了马,顺着一路的残垣断壁搜寻,企图救活几个,这横七竖八的尸骸中有青壮亦有老弱,却未见半个活口,就连尚在襁褓的婴孩都不曾放过。 谷三娘已不忍再看,她咬着后槽牙,加快了速度飞掠,行了没多远就听到巷口的拐角处传来孩童的哭啼尖叫,她未犹豫提气就奔了过去。 这是处还像个样子的小院落,此时院门大开,几声操着突厥语的笑骂从院中传来,隐隐的还夹杂着妇人的啜泣。 谷三娘并未不管不顾的冲进去,她稍稍隐了身形往院中望去。院子很小,这不大的地方倒卧着三具尸体,看样子是这家的郎君跟阿翁阿婆,被他们护在墙角的是个年轻的娘子,这娘子的身后还藏了两个孩子。院子里仅剩的能落脚之处站着三个突厥兵士,他们围着那娘子戏弄着,被她惊慌失措的抽泣逗得哈哈□□。其中一人已等不及,搓着手踹开了碍事的尸体,伸臂就去拉扯那娘子的衣襟。那娘子吓得不住往后缩,却未逃走,只拼命用身体挡住了后面的孩子。却不料藏着的孩子突然挤了出来,抓住那突厥兵的手就是一口,那大汉被咬疼了,啊的大叫着,抬臂就把那孩子了出去,小孩儿都没来得及呼叫,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到墙上。 谷三娘知道不能再等了,她从院门口冲了进来,手腕一卷拉住了孩子的襟口,再一用力把那孩子抛回了她阿娘的怀中。趁着院中的几人愣怔的功夫,她蹿到离她最近的一人处,矮下身握了匕首,从下往上猛地一贯,短匕“噗呲”刺入眼前人的下颚骨,并从他的后脑处穿了出来。那突厥兵只“呃呃”了两声便断了气,谷三娘也未抽刀,推着他的尸体往前一顶,正挡住醒过神来的另两人的攻击。在他们的刀刃陷在尸体上还未拔出的瞬息,她已错身飘到一人身侧,反手握着淬了毒的匕首往他的腰窝一捅,然后迅速后撤,跃至墙根处。这把匕首跟给沈晴她们的不同,确是涂了剧毒的。只见中毒的人很快有了反应,眼睑翻白,双手不断抓挠着自己的喉咙,不过几息他身体狠狠抽搐了几下,就这么没了气。 骤然的变故震慑了院中所有人,不止墙角处的母子被惊得不敢出声,连那仅剩的突厥人也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他盯着谷三娘的动作,眼里有些畏惧却没冒然的杀过来,也没转身逃走,他用弯刀护在胸前,不断地后退,直到后背贴上了院墙。 谷三娘看着他的动作心道这是个聪明的,不能给他喘歇的机会。于是她抽出长刀一点足尖,鬼魅般眨眼飘至他近前,那人却未直接与她对上,只就着墙壁一滚躲开,同时手指一圈放在嘴边,一声嘹亮的哨音破空而起。 谷三娘暗骂了一声大意了,这哨音想必很快就能招来更多的突厥人,她得速战速决。想到此她手中的刀挥得更急,再配合着她飘忽的身形,那突厥人很快便招架不住。 谷三娘还趁着空档对那个呆住了的娘子喊道:“快走,找地方躲起来。” 那娘子被吓得狠了,使了几次力气竟还是没站起来,她身后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拉着阿娘的胳膊,硬撑着他阿娘的身体。 这时远处的马蹄声已渐近,谷三娘心下大急,只得拼着手臂挨上一刀,才换得机会结果了那突厥人的性命。长刀刺入他胸口时,院门处传来了响动。谷三娘用力抽回刀,顺势往后一甩,人也在刀出手的刹那扭身杀向院门处。刀叮的一声插进门框,刀身还来不及颤动,谷三娘就已追至,手一抬,长刀破框而出,滑至来人的眼前。 来的那人吓得冷汗都飚了出来,一动也不敢动,抖着嗓子道:“我,我,是我。” 谷三娘看清他脸时就收了力道,他没想到大魁子会追过来,这时却也顾不得这些,她指着院中娘仨对他道:“快带他们藏好,突厥兵过来了。” 大魁子也不多话,瞅了眼院中的尸体,把那娘子往身上一抗,拉了俩孩子就跑。跑了两步,见谷三娘并未跟上来,扭头低声喊道:“走啊!” 谷三娘摇摇头,“你们先走!” 大魁子见她一脸坚决,完全没有要藏起来的意思,而此时马蹄声也越发的清晰,他知晓不能再耽搁下去,遂跺了跺脚,留下句,“我们在西边的油盐铺子,你小心!”就加快了步伐,转眼没入弯曲的小巷里,不见了踪影。 谷三娘也未久留,她收回了匕首,找了个隐蔽之处先藏了起来。 她卷了袖子,一面处理伤口,一面想着如何应对。硬抗肯定是不行的,首先人数上太过吃亏,只她孤身一人,连个外援也无。再则不论是先天的力量,还是她后天所学都不利于正面对战。 想她一个士族小娘子却学了身暗卫的本事也是说来话长。 她阿耶任着太子詹士,阿娘也是才华横溢的大家娘子,大阿兄更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文采斐然,就连被人称赞文武全才的二阿兄也不过是君子六艺出众了些,若是要举剑杀敌那完全是想都不曾想。这也就是说,古府上下全是文人,谁知却出了她这么个异类。她从小就顽劣,因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更被父兄宠得是无法无天。等到大了些,别家的小娘子开始着迷于衣裳装扮,她却对男孩子的刀剑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热情,镇日里缠着她阿耶寻武师傅。古詹士被搅得头疼,又下不了狠心去管教,就把这事当成个教子无方的笑话说与太子听。 前太子李鸿是个宽宥之人,他听了这事却道这小娘子甚是有趣,学些防身之术也不是坏事。还特意挑了两个女暗卫,让古詹士带回了府邸,就当是圆了小三娘多年的期盼。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并不是口头上说说,练功这么苦的事情,娇弱的小娘子却坚持了下来,尤其是暗卫那手医毒的功夫更是学了个透彻。谁也未想到,这些本事有一天竟真救得了她的性命,也成了她后来能安身立命的倚靠。 其实之前她之所以几眼就看透高晋的功夫路数,也是因为这些她再熟悉不过,而这些年跟着谷叔,被他指点着虽刚劲了不少,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出手的套路还得是偷袭、刺杀。 在她包扎好伤口不久,一小队突厥人就闯进了视线,他们显然刚杀戮过一阵,未入鞘的刀刃上都挂着血,有几匹马上还驮着被绑了嘴的妇人。 第24章 这些人踏着道旁的尸体而来,有些还故意的拉着缰绳,让马蹄去踩碎尸体的头颅,头骨破裂的脆响和着喷溅而出的脑浆,染上了马的前腿,也催红了谷三娘的眼眶。她眼神狠厉起来,人却更加的冷静,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才能万无一失的留下他们全部人的命! 而这时那群突厥人已靠近了小院,打头的人已能看到院中的尸体。那人惊呼了声,抬手示意后面停住,他小心翼翼地下了马,绕到院门旁,探了半边身子查看。 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嗡的一声迎面射来,那突厥兵虽反应过来却还是未躲开,箭矢直穿入他的眼眶,“啊”的一声惨叫直掼云霄。 第二十二章 ==================== 骤发的变故让在场的人都措手不及,突厥人久经战阵,很快就冷静下来,他们其中一人拖回了受伤者,其余人驱马背对背的围成一小圈,认真扫视着周围的可藏身之处。 谷三娘也被这一箭惊得一呆,但她迅速反应过来,更低的伏下身体谨防被发现。她已取下弓箭紧握在手中,只耐心寻着偷袭的时机。 她刚刚留心看了下那支箭,箭矢的构造跟她手中的如出一撤,那必是衙门的人到了。可一支过后却不再出击,想来是人数上不占优势。如若不然一阵箭雨猛袭,任他是战神附体也不会毫发无损。可若是人数少,箭矢稀稀拉拉,不但伤不到对方,还会立时暴露自己。不管来的是谁,看得出是个谨慎之人。 谷三娘数着外面的突厥人,一共八个,他们并未下马,也没有扩大搜寻,只搭着□□在小范围内不住地转着圈。 忽然,从突厥人右后方的废墟中蹿出一人,他动作很快,身影出现的瞬间抬手丢出一个大纸包,突厥人反射性的举手就射,纸包被穿透的同时,大片白色的粉末乘着风势漫天而下。 谷三娘只看了一眼就知,那是她配的迷药,出手的人很聪明,可惜时机不对。眼下的风力很强,风向也不准,药粉散开几息就被吹得不见踪迹,而突厥兵正是身心警惕的最高时刻,想来这偷袭不会有什么效果。 果不其然,眨眼间白色的粉末已飘然不见,突厥人均掩了口鼻,只受伤的那人和射出箭矢的那个中了招,其余人在人影出现时箭已出手,但很快被白色的粉末阻了视线,待视野一清晰,未等他们再次搭弓,七条身影从四个方向扑了出来,一照面就又砍翻了一人。 突厥人的慌乱也仅是一霎时,他们快速聚拢于一处,弯刀出鞘,互相配合,顷刻间优势就有所反转。 仔细看,来袭之人各个都是浑身浴血,有一两个伤势仿佛还很重,出手几乎没什么威胁,而突厥兵却攻势刚猛,眼看那几人就要支撑不住。 即便如此,谷三娘也没有急着冲出去,反而又寻了个高处跃了上去,找准了空档“嗖嗖嗖”三支箭矢直射入战圈中。她的箭并未射人。对战中位置变换太快,一来不容易得手,二来还有可能误伤,但马匹却不同,不仅目标大还不会躲闪。她挑好了角度出手,这三支箭自然得手,战马虽经过训练,但如何抗得过本能的反应。骤然袭来的疼痛让马匹嘶鸣不止,有一只还狂奔起来,一摆身甩下了背上的人。在那个突厥人滚落在地的同时谷三娘也掠了过来,她并未管倒地之人,却蹿到中间一人的马背上,借着从上而下的力道一刀贯入他头顶百会穴,那人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就“嘭”的摔在地上即刻毙命。谷三娘也随着翻身下马,抄起地上的弯刀,反手甩了出去,正削断了最近一处的马腿,马上的兵士反应不可谓不快,在他背部着地的同时一骨碌就挪正了身体,可还未等他站起身,谷三娘已翻到他后侧,一脚踩上他背脊,一手握着短匕从他后颈处直接扎入,匕首没至尾端,地上的人在这跪伏的姿势中,耸动了两下肩膀就没了声息。 谷三娘稍得了空,扫了眼现下的情况,这才发现衙役这边带队的是陈觅,此时来的七个人只剩下四个能动的,而突厥人那边也正好还有四人。 陈觅也看到了谷三娘,却顾不得说话,他护着重伤的同僚,被两个突厥人夹击,几乎没了还手之力。 谷三娘擦掉了眼睛上溅到的血,从突厥人的尸体上翻出两把短匕,一反一正的握于手中。其实跟长刀比起来,她还是觉得匕首用得更为称心。 有了谷三娘的强力加持,盏茶时间争斗就告一段落,在最后一人被谷三娘扯着发髻一刀抹了脖子后,勉强还能站着的人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谷三娘比他们强得多,她收了刀,静听了一会儿,见周围没什么异动了,才救下那几个妇人,解了她们的绑缚,但那几人对她有些惧怕,一得了自由就缩到墙角处发抖,眼都不敢抬一下。谷三娘早就习惯了,也不去过多理会,只近到那几个衙役身前,挨个的检查伤势。 两个差役已重伤身亡,还有三个也是连移动都困难,剩下陈觅和个最壮实的,虽比他们稍好些,每人也至少伤了七八处。 谷三娘身上的伤药不多了,就转头想问陈觅要一些,却未料那伤了的大汉警惕心甚强,她还未走近,他就用刀撑着地跪立起来,虎视眈眈的瞪着她。 这人谷三娘并未见过,所以她没有强硬着靠近。她立刻停了脚,等着陈觅解释。果然,陈觅很快从后面伸了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自己人。”那人听了这话,却还是没完全放松下来,他一面侧了身看着陈觅,一面还用眼风审视着谷三娘。陈觅无法,忍着疼爬起来,在他的耳边一阵嘀咕。 等他说完,那大汉看谷三娘的眼神都变了,还甚是恭敬的拱了拱手。陈觅忙解释道:“他叫哈达汗,契丹人,是大哥找来的帮手。” 谷三娘对这些似乎不感兴趣,从陈觅那拿了药就开始仔细的料理伤患。 哈达汗自己草草的处理完伤口,却并未坐着缓歇,反而凑了过来。他看着谷三娘手法娴熟的上药包扎,粗着声音道:“嫂夫人很是厉害!” 谷三娘听了这话手一抖,害得正被包扎的人“嗷”的一嗓子。她抬眼无语的瞅着蹲在面前的大汉,见他一脸认真并不是玩笑,只得扭脸瞪着陈觅。 陈觅缓过来不少,正费力的抬着故去的弟兄想把他们弄到路旁。他也听到了哈达汗的话,挤了个笑对谷三娘道:“三娘别同他计较!他是个憨子,甚少与人交谈。大哥救过他性命,他对大哥可谓是铭感五内,言听计从。” 谷三娘点点头,冲哈达汗笑了笑,也未在这事上多做争辩。 他环顾了下眼前的伤患和墙角的几人,便对陈觅道:“你带着他们去西面的油盐铺子,这坊里的人多藏身在那里,你过去也能安抚下他们的情绪。我一路过来并未见到太多的突厥人,我觉着他们极大可能去围攻县衙了,我这就动身过去看看。” 说着她检查好武器,牵了匹马就走。 哈达汗却一个健步迈过来,按了马头道:“同去!” 谷三娘想了想,也觉得县衙现下情况不明,能多个帮手也好!但她未急着答应,而是看了看陈觅。 陈觅点头道:“让哈达汗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我这里你放心,安顿好他们我就去县衙与你们汇合。” 躺在地上的三人,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连声让她放心尽管走。躲着的妇人也缓过神儿来,不再那般害怕,直道她们也能帮忙。 谷三娘知晓,此时也不是矫情的时候,遂匆匆嘱咐了几句,翻身上马,与哈达汗结伴直奔县衙。 “明府,咱们快顶不住了!”赵宽擦着满头的汗,顶着个护盾冲陈习善喊道。 正堂上的四扇大门都敞开着,陈习善携着陈娘子稳稳的坐于正首处。院中的大门顶着三个木楔子,墙下每隔五米站着个手持长矛的衙役,而院子当中并未站人。 赵宽的话音刚落,“嗖”的又一蓬箭雨幕天而下,箭矢一簇簇斜插入地,院中几乎已没了落脚的地方。亏得高晋未雨绸缪在院墙上埋了厚厚一层利瓦碎瓷,突厥人翻不得墙,大门又一时撞不开,只得围着县衙不断地射入箭矢,意图困死院中之人。 门外的呼喝声更响,陈习善精通突厥语,听着院墙外的辱骂却如老僧入定般不为所动,只条理分明的口述着要递呈的奏章,一旁的文书伏在案几上,伴着周遭的嘈杂手却一抖不抖,一字字工整落于纸上,他写完最后一字停了笔,呈给明府看过后,就用火漆密封的盒子装了奏折,抬起屋角处的一方地砖,把盒子置于其中。这样即便屋脊具毁,也能保存住这奏折,而县衙里只要还存活一人,就定会寻到这盒子呈于圣人面前。 整个县衙上下已做好了慷慨捐生的准备,心反倒安定下来,怕是不会再怕了,只不甘的很,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书、师爷们也寻了刀握着,下定了决心临了也要拖得几个敌人一同上路,也算不枉此生为人。 谷三娘到时突厥人已围得没了耐性,正寻来了好些火油,准备放火烧衙。 第25章 谷三娘已来不及细想,搭了箭让哈达汗点燃,骑得更近了些,一箭直直射入装满油的木桶。木桶“轰”的应声而炸,熊熊大火“嗡”的蹿上高空。过大的火势也蔓延到了院墙上,但被波及最广的却是围着它的突厥兵士。 火起的瞬息,距离最近的几个突厥人已眨眼就被火舌舔舐,惊呼都未及出口,就化成了焦炭。还有数十人也或多或少的被大火燎伤,更有几个满身火焰的正就地翻滚企图扑灭火苗。 哈达汗借势又放了几箭,但都被挡了下来,不仅如此,突厥人也已注意到了他们二人,十几人举了刀,怒目圆睁,气势汹汹的策马奔来! 第二十三章 ==================== 西坊市是县城中商贾汇聚之地,这年头凡是能立得住脚的商户无不是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眼下这境况虽危急却也不是太过骇人。西市里已组织起了数十人的队伍,均是青壮,他们手中所持也不似寻常百姓般是些斧头、锄头,而是正儿八经的长刀长剑。混在这一群人中的谷叔并不打眼,他也没有要强出头的意思,只听从着队首人的指挥,让站哪就站哪,但他的精神却没有一刻松懈。他直着耳朵仔细留意着周遭的响动,很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入耳中,他又认真分辨了一下,确定了那队人马确实是冲着他们而来,遂出声道:“来了!” 随着谷叔的话音一落,坊里刹那肃然无声,所有人不再低声交谈,都紧张的握紧手中的武器,死死盯着坊门的方向。 谷叔不动声色往坊门处又凑近些。在他看来,这些人虽也会那么几下子功夫,但真对上已习惯杀戮的突厥人,不说会不会被屠个干净,最好的情况也得是三命换一命!他这么想着就伸手把一旁刚刚及冠的小郎又往后扒拉了一下。 上过战场的人即便平日里不显,此时也很容易看出点儿区别。谷叔扫了眼四周,从他们防备的架势跟手持武器的姿势发现,这里确实有几个是从过军的。而这几人也隐隐的站了出来,把身旁的其他人护于身后。 马蹄声渐近,越趋近于坊门,众人的呼吸声越重,有的紧张得满手是汗几乎握不住兵器。谷叔适时出声,沉着嗓音道:“稳住,别慌!” 他话音刚落,未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突厥人已纵着马直踹上坊门。坊门“咣”的巨响,坊墙上的泥都震落了几块儿,但好歹顶住了这波冲击。 这一响不仅踏在了门上,也踩在了坊里众人的心头,但他们却未有一人退缩,反而更坚定了视死一搏的决心。 离着坊墙最近的人突然出声道:“墙要顶不住了。” 说话间又一声闷响传来,这一次的力道仿佛更猛,墙体应声倒下,在尘土扬起的瞬间谷叔已一个健步蹿到了最前方,抬臂一挥挡住了突厥人的前冲之势。 谷叔后面的人反应也很快,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阵势成蛇形排开,坊道里立时挤得满满当当。谷叔站在最前,长刀携风,眨眼就砍翻了三人,尸体和马匹堵住了通路,后面的突厥人已开始弯弓搭弩。 谷叔斜后方的人大吼了声:“盾!”同时从墙边拾起提前放置的盾牌,猛拉回谷叔,挡去了急射过来的箭弩。 突厥人倚仗着强弓劲弩驱马一路往前,谷叔他们举着竖盾被逼得步步后退,早先的阵型已被冲乱,再加上没有长兵器与骑兵对峙,很快的就出现了伤亡。 谷叔给了身旁的大汉一个眼色,自己一骨碌从盾牌后翻出,找准马腿抬刀就砍,那大汉也紧跟着站立起来,趁马身不稳,挥舞着盾牌把马上之人拦腰砸下,眼见那人落地,狠劲把盾牌竖着一插,这一下准确的卡在倒地之人的腔颈上,“咔嚓”一声颈骨断裂,连脖颈处的筋皮都外翻起来,可见力道之大。 他们身后的人也立刻效仿起谷叔二人的配合,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谷叔的伸手,时机把握不准或出手稍有犹豫不仅不会得手,还把自身置于危险中,有几个汉子已被踩踏于马蹄之下,那骨骼碎裂的响声在这一片混乱中依然清晰。 坊道上的人均杀红了眼,有的已不顾死活,顶着刀剑加身,硬是赤着手把突厥人拖下马背,几十个人混战成一团,血顺着墙下的沥水沟蜿蜒成长长的一条红线。 此时的谷三娘也被逼到了绝境,她刚刚射出箭矢时就料到会被追击。却还是小瞧了这些常年长在马上的突厥人。 她箭一出手,别过马头就跑,哈达汗也紧随其后跟了上来。但未奔出多远,身后就传来箭矢的破空声。 谷三娘即刻伏低了身体,几支箭就擦着她飞滑而过,她全力策马狂奔,不敢有丝毫的停顿,但后面的箭却连成一串,很快她的大腿被划伤,头发也被削掉了一撮。趁着转向的间隙她快速瞄了眼落后一步的哈达汗,见他比自己还狼狈的多,后背上似是中了箭。 谷三娘知晓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被追上是迟早的事,与其等着被围了,不如率先反击,或许还能冲出条生路。 想到此她急甩了两下马鞭,座下的马匹猛提了些速度,又与突厥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谷三娘有意拐进了小巷,眼风扫着两侧院墙的距离。她稍扭了头,给后侧的哈达汗使了个眼色。哈达汗虽是个实心眼的糙汉子,但这时心思转动的却很快,谷三娘一个眼神他就明了了意图,只待得她喊了句:“弃马!”就霎时踩住马身,翻身跃上最近处的屋脊。 马匹未停,还疾速往前奔去,坠在后面的突厥人又追出一截才反应过来,打前的人“驭”的一声勒住马,抬臂比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人默契的分成两队,一队继续往前,一队调头去围堵。 谷三娘与哈达汗是分散开跑的,她还是打算再转回县衙。刚刚形势危急她并未细看,但只打眼一瞧也能估摸出围着衙门的突厥兵不下百人。 谷三娘挑着稍偏僻些的小路走,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接近了县衙,越靠近遇上的突厥人越多,她只得先寻了处歇山顶的背阴面伏了下来,可还未等她趴稳,脑后风声突起,谷三娘也未回身,就势在檐上翻滚出丈许,“喳喳喳”一阵脆响,几支箭矢狠狠扎进她刚刚藏身的檐瓦上。没等她起身又有几支戳进她身旁。 谷三娘无法只得旋身翻入下面的巷子里,未曾想后面的追兵已至,正堵住了巷口。 这小巷恰是个死胡同,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有个小坊门,看着就不甚结实。 她避无可避,又不能把突厥人引到坊里,遂心一横,握着刀就站到了巷道正中。 这条小巷极窄,只能单骑而行,巷口的突厥兵并没有急着冲过来,而是堵着道口借机打量起面前的人。这时他们才发现,眼前持刀之人虽着男装,却是个女子。巷子里光线不佳,只几束日光斜射过来,透过光亮里密布的尘埃,突厥人的目光不住的盘旋在谷三娘的脸上、身上。这般悍勇的女子已挑起了他们征服的欲望,更何况她脸上虽带了伤染了血,却还是掩不住其清丽的眉目。 突厥兵不再放箭,纷纷下了马,看样子似是要活捉了她。 谷三娘稳稳的端着刀,盯着不断逼近的人,飞快的盘算着如何行事对自己最为有利。 走最前面的三人离着谷三娘已不足半丈,几乎伸手就能扯到她握刀的手。 谷三娘分毫未动,却忽的展颜一笑,在对面的人愣怔住的刹那,一把药粉直撒了过去,当前的几个未及防备,被药粉糊了满脸,哀嚎着捂住了眼。他们的嚎叫声只持续了片刻,因为谷三娘已急射了过来,未费吹灰之力就结果了几人的性命。而后未给突厥人反应的时间,闪身就扑进了队伍中。 这一队突厥人有十来个,本来已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只要霸住了巷口不断放箭,谷三娘就只得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躲进坊里得一时缓冲,要么守住坊门直到战死在这里。但在他们照面的瞬间,因看清对方是个孤身的女子,突厥人就起了轻视之心,放下了万分戒备。 谷三娘一直善于审时度势,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平白放过,她错身杀将过去,一手长刀,一手短匕交相配合,招招直取要害,没有半点儿花哨的架势。 她的功夫几乎都是在生死对战中累积出来的,此时主动出击自是扰乱了突厥人的计划,但也激起了他们骨子里弑杀的天性。 不到半柱香,谷三娘已被逼到了死角,退无可退。 她紧贴着坊墙,后背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却不敢分神半分,只横刀在身前,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她又暗暗把最后一包药粉攥在手心,望着狞笑着围拢过来的突厥人,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几把弯刀同时挥了过来,谷三娘只得举刀硬抗住,但力量的差异显而易见,她被压得弯了双臂,刀身越渐贴近自己,她抬脚猛踹向正当中的人,那人肚子上挨了一脚退开数步才稳住身形。 手上的压力一下小了不少,谷三娘趁机顶开另外的几把刀,就着墙壁翻转出墙角。 第26章 围在周围的突厥人紧跟着挥刀砍过来,谷三娘回手挡住背后的攻势,身前却空门大开,眼见着一刀就要劈上她的肩膀,电光火时间一柄长刀旋着飞了过来,准确无误的削断了持刀人的手臂。 断臂落在地上还跳动了两下,喷出的鲜血溅了谷三娘一身。 几条人影突然从斜对着的坊门中冲了出来,眨眼间就拽上她胳膊,狠劲把她拉进了坊门。 坊门在身后“砰”的闭紧,门后站了十来个仆役打扮的年轻人,他们手脚麻利的顶好门栓,扯着还迷糊的谷三娘就拐进了坊间的一扇小门。 等他们撒了手,谷三娘才看清,站在她面前冲她拱手行礼的竟是认识的人——鸿德楼的杨掌柜。 这杨掌柜不等她发问,就解释道:“家里郎君再三吩咐,危急时刻定要顾好娘子安危!” 谷三娘自然晓得鸿德楼已暗中成了裴家的产业,这杨掌柜还给她带过裴九郎的信件。想来裴氏还是顾念着从前情分的。 谷三娘道了谢,倚着墙就坐了下来,她婉拒了杨掌柜让她藏起来的提议,询问了下坊里的情况,得知坊中的老幼妇孺均已藏好,眼下也没有突厥人破了坊门,仅有数支火箭射进坊里,烧毁了几间屋舍,其它之处俱都安好。 她已歇得差不多,伤口也做了简单的处理,便起身告辞,还是决意要再往县衙一探。 第二十四章 ==================== “高县尉您可回来了!我们快顶不住啦!” “把大堂的门关上!这是等着让人射成刺猬呢!”高晋好不容易翻回县衙,刚落地就被几个文书围上来,拉着他就往堂上跑。 陈习善还是端坐在正堂当中,旁边伴着的是温婉知理的陈娘子,她见到走进来的高晋,刚要起身行礼,就被陈习善拉住,道:“不用顾这些虚礼!”又转身看着高晋,满脸疲惫的问:“外面如何了?” 高晋也没客气,找了个就近的位置一坐,一边看着人给他处理伤口,一边回答道:“不太乐观!各个坊里都进了人,有的还能再撑会儿,有的已经死伤半数了。” 陈习善沉默的听着,他看了眼满身血淋淋的高晋,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幽幽的低叹着道:“但愿习大都护别让我们失望!” 此时的天色已有了丝丝阴沉,这一日的厮杀伴着欲落的斜阳而变得越发疯狂。数处大火蒸腾着热气飘散至空中,砍杀声仿佛少了很多,但哭嚎声却弥漫在整个县城的角角落落。 谷三娘踩着这一地的碎瓦残垣奔到了衙门的后院墙。这时候的院外除了一地的铁蒺藜,并未有人把守,也不见半个突厥人。她抬头看了看墙头上的利瓦,想了想还是飘身跃到了近处的大树上。她隐在枝丫间,凝目往院中望去,他就知晓高晋那心黑的肯定在此有布置,多亏她留了心眼没直接翻进去,要不此刻还能不能有命在,都还是两说。 她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随手掷到院中,静等了一会儿,见院子里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深坑,并没有其它的机关,才小心翼翼的溜下来,贴着墙边绕过了那些插满尖木的大坑。 领头的突厥人也在看着天色。他们原计划是兵分两路,由他带领阿波达干部血洗柔远,另一队人马去屠纳职。这两座古旧县城连杀带抢的也费不了半日工夫。到时,他们再组兵汇合奇袭伊吾。伊吾县有伊吾军驻守,占不得大便宜,但好歹能出口恶气。 在此之前他万没想到,一个从未入眼的破旧小县竟能拖住他们一日!想来还是他这指挥之人太过心慈手软顾忌着要保存点实力对战伊吾军,但眼看着预定的汇合之时已过,他心底戾气突生,高举起手中的弯刀,厉声用突厥语喝道:“给我冲进去!里面人畜不留!” 他话音一落,围着县衙的人群里早有些等得不耐烦的,仗着功夫高超,踩着马背就翻进了院子。院墙下站着的只是普通衙役,有的仅会个三两下把事,能顶得住刚刚的攻势已然很了不得,若要正面对上突厥人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况且能不借助院墙一下子跃进来的都是突厥队伍里数得上的好手,只一个照面,院墙下的衙役就已十去七八。 高晋推着陈习善让他带着陈娘子往后堂躲了,但陈习善的执拗劲也上来了,就盘膝坐在垫子上,任是如何催促也不挪动半分。 高晋也无法,只得多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关了屋门死守在陈习善左右。他自己抽出唐刀,瞅准了院中众人,猛地发力直扑了过去,一刀就捅穿了一人的喉咙。 他带出去的小队只回来了三人,而他们这伤痕累累的四个此时却担住了院中大半的攻击。 进到院中的突厥人其实并不多,只有十余个。但仅这几个也让院中的人自顾不暇。高晋还得时不时的扫着众人的动向,当发觉有人要推动门闩时,更是连示警都来不及,顶着刀锋蹿了过去,挥刀砍翻了那人,自己后背也狠挨了一刀。 谷三娘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高晋后背的血随着抽回的刀子飞溅了一地。他却仿若无知觉般急转了身体,一刀劈入身后人的颈项,随后飞起一脚把那尸体踹出丈许,他反手又搪住围上来的人,双手持刀狠力下压,竟生生把突厥人自己的武器卡进了他身的肩膀,趁着突厥人不能动弹,又快速补了一刀,当刀身刺入那人的胸口时,他耳畔倏的传来利刃携风的劲响,但他的刀还陷在尸身中未拔出,他只得侧过要害,咬了牙绷紧肌肉,打算硬抗上这一刀。但刀锋未及眼前就偏了方向,他猝然转身就见背侧之人后心上插着把匕首已躺倒在脚下。 高晋再抬头,目光直直的对上正焦急望过来的谷三娘。 他看到谷三娘的那一刻蓦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还露出了齐齐的一排牙,开心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但也仅能匆匆地打量了谷三娘一眼,隔着人群高声道:“别过来,守着屋门!” 谷三娘也不需他多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就晓得,屋中之人必是陈习善。她提刀站在门外的石阶上,看着又有十数人翻了进来。此时,院门也传出“咚咚”的撞击声,想来突厥人已等不得里面人的接应,直接寻来了撞木,打算硬破开门洞。 顶门的楔子均已被撞离了原位,高晋回身冲谷三娘吼道:“带着他们往后院走!” 谷三娘也不是磨叽之人,她深深看了眼高晋,什么话也没说,抬脚踹开屋门,径直拉了陈习善就往后堂冲。屋中的人都被她唬了一跳,却很快的反应过来,关了门就随着她向后面跑。刚进到后花园,“咚”的一声巨响后喊杀声霎时大了起来。众人互看了眼,不用说心下也都明了——大门被撞开了。 谷三娘也管不得这些,拽着陈习善闷头就跑。随在她身后的那几个差役文书却止了步子,一声不吭返身去堵住了院门。 陈习善往身后望了眼,狠了劲甩开谷三娘的手,把紧跟在身旁的陈娘子往她怀里一推,也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道:“陈某虽是一介书生,但还是有放手一搏的胆量的。我家娘子就劳烦你看顾了!” 谷三娘还未及答话,院门已被猛的撞开,几个突厥兵跨马追了上来。 她推开陈娘子冲他们夫妇二人急道:“躲起来!”而后头也不回飞身迎上驰来的战马。 混战持续了很久,待到晚霞染了天际,本应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县城里却蒙散着烧燎的浓烟以及隐隐不断地哭啼。 县衙四处遍布着尸骸,突厥人纵着马几乎踏平了门墙。 谷三娘站在墙角处手中的刀都卷了刃,她猛地掷出去,翻身从地上又抄起一把。挥刀的动作片刻未停,她持刀的手已经木了,耳中能听到的仅剩下自己“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不能逃,因为她身后躺着的是已重伤昏迷的陈习善和护在他身上的陈娘子。 赶过来的哈达汗和陈觅守住了左右,而高晋背对着她顶在前面,挡去了大部分的攻势。 打眼望去,院中能站着的人也就还剩他们几个,突厥人已勒着马渐渐围拢了过来。与他们对战的人也收了招式,慢慢的退回队伍。有人点亮了火把,谷三娘稍得了喘歇,扫了周围一眼,才发现通路都已被堵死,而陈觅和哈达汗应是到了极限,连站着都有些费力了。高晋还是直挺挺的立在最前面,他穿着墨色的衣衫伤痕不显,但每挪动一步,都会印出个清晰的红色鞋印。 谷三娘是那种即便到了绝境也不会低头认命的人,她脑中还是飞速罗列出几个方案,但最后却不得不承认,照眼下这般情势,除非天降救兵,却再也无其它活路了。想到此处她心底顿然而出一股释怀的轻松感,又跃然而上一种不计后果的冲动。她随着自己的心意,上前两步从后面拉住了高晋的手。 正浑身戒备的高晋乍然一愣,猛地绷直了手臂,侧头看向了谷三娘。 谷三娘正笑吟吟的望着他,月华如瀑,繁星满眼,火把的光亮也映上了她糊满血污狼狈不堪的脸,但这一笑却莹若流火,灿如星河…… 第27章 高晋傻呆呆的瞧着这笑脸,下意识的收紧了交握的手。两人的手中都流着血渍,手心对着手心一使力,发出了“啵”的一下水泡声,高晋听着这声响,竟突兀的哈哈笑出了声。 突厥人已不屑再费什么气力,领头之人恨恨的瞪着还勉强站着的这几个,抬手做了个手势,周围齐刷刷的响起抽箭拉弓之声。 谷三娘几人也迅速回拢到一处,把陈习善护在正中,横刀向外。 高晋瞅着身旁的谷三娘,喉头滚动了数下,似是想说什么,却见谷三娘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也终是冁然一笑,咽回了欲出口的话,只往她的身前又凑近些,隐隐护她于身后。 这几息的时间里,几人都相互交换了眼神,连身后的陈娘子也是一脸刚毅的决然直面生死。 谷三娘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的从胸腔中吐纳出来,只凝神等着对面的一声号令众箭齐发。 对面的突厥头领看着他们紧绷的神色,凶残地一咧嘴,“喝”一声大喊,几十只箭矢“嗡”的转眼而至。 却在此时,暮色的天空中“嘭”的炸出朵绚烂的烟花,那烟花缓缓的消散漫染了寂空,高晋的眼中也升腾起光彩,他知晓只需再撑得这一刻,援兵到了! 第二十五章 ==================== 夜幕已至,参横斗转,星河渐现。 王狩伏在马背上策马疾驰。他此番带着五百骑兵驰援柔远县城。从领了令他一刻不敢耽搁,点了人就马不停蹄的奔来。离了县城还有段距离时他已望见在黑夜中前方的簇簇火光。他心猛地一沉,侧身看了眼一直跟在身侧的陈安。他记得这个人是柔远县令的长随,当他出现在都护府时已疾行了半日,他滚下马身腿软的站都站不稳,但他一眼瞅见了自己,眼里瞬时亮出了光,踉跄着冲过来,拉着他的袍袖就跪了下去,干涩的唇抖了半天,才沙哑却清晰的吐出几个字:“柔远被袭,仆奉陈明府之命,面见习大都护!” 大都护看了陈习善的手书,钦点了去过柔远比较熟悉路途的王狩,令其整顿人马即刻动身。 当王狩顶盔掼甲明令出发时,却见到已被带下去歇息的陈安手牵着马匹,随在队中。见他望过来,陈安行了礼简洁的道:“仆熟识城中路径,可引路!”王狩上下打量了几眼,见他神色坚决也未再多话,只道:“自己跟紧了。” 而此时,他看着这个一路咬牙紧随的汉子,正直愣愣的瞪着前方的火光,脸色煞白,眼泪已不知何时飚出了眼眶,却又转息就被迎面的风吹了个干净。 王狩回身冲着传讯兵喊道:“燃烟火,告诉城中的人咱们到了!” 士兵得了令,勒了马取出烟花就地点燃。 灿烂的花火“咻”的一声旋上高空,星星点点的火花摇曳着纷纷散落,绽开后的绮丽映入观望人的眼,也灼热了许多人的心。 黑夜中的光亮无所阻挡,县城里躲藏的不少人都看到了。他们知晓这朵划开夜幕的花就是生的希望,连重伤之人都暗自咬牙,只需再坚持片刻,他们就都能活下去了。 但此时的谷三娘颓然的坐在地上,她肩上、腿上各中了一箭,正伸出染血的手颤巍巍的摸索着倒在眼前的人…… 突厥人没有硬拼的打算,当得讯有大批骑兵疾速接近时,为首的人毫不犹豫的下令撤退,看也未看眼前的几个中箭之人。想来在他们眼中这几人在一轮箭雨之下即便不死也会重伤不治,完全不必再放在心上。 院中的突厥兵几息之内退了个干净,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谷三娘撑着刀慢慢滑坐到地上急促的喘息着,好一会儿混沌的思维才稍稍有了丝清明,她也才发现周围的几人都未发出任何的声响,连姿势也未变过。 她脑子嗡的霎时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手抬了抬却如何也使不上力气,看着侧前方触手可及的背影,她使劲咬破了下唇才让自己冷静了一点儿,轻轻唤了声:“高晋。”那挺直的背撑着杵入地面的长刀僵直的立着,动也未动。 谷三娘鼓足了勇气才敢伸手去拍高晋的肩膀。在她的手指缓缓地触碰到他的肩背时,那直立着的身体却毫无预兆的软倒了下去,“嘭”的一声砸在地面上。这一声似是起了连锁反应,哈达汗和陈觅也随着倒了下来。 谷三娘死死的盯着倒在脚边的人,见他身上插着四五支箭矢,胸膛已不见起伏。她深呼吸了几次,才强迫着自己抖着手按上他的颈动脉试探,当微弱的颤动顺着指尖传过来时,谷三娘几乎忍不住哭出了声。 她不敢挪动他,也来不及去寻水,只慌手慌脚地掏出丹药塞入他口中,又捋着他喉咙硬顺了下去。而后她依次看了另几人的伤势,陈觅虽大小伤无数,但同高晋一样只是被箭矢冲击一时闭过了气去。哈达汗却不太乐观,有一支箭射中了要害处,他此刻已脸泛青白。没做好救治的准备谷三娘也不敢冒然拔箭,只能先给他敷上大量的药粉,勉强止了血。陈习善被他娘子护在身下并未中箭,但背后的刀伤深可见骨,如若再不医治恐怕也是无力回天了。谷三娘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立刻动手处理起陈习善的伤口,同时瞄了眼伤势最轻的陈娘子,她只是肩胛骨中了一箭,疼晕了过去,想来很快便会转醒。她只盼着有个人能醒来帮她一把,她一侧的胳膊上还挂着断箭,完全使不上力气。 几下微弱的咳呛声传入耳膜,谷三娘猛地回头看去,高晋的胸膛肉眼可见的急速起伏了几下。谷三娘已扑了过去,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的盯着高晋的脸。高晋的眼球在眼皮下骨碌碌的转动了几圈,然后才徐徐的抬起了眼睑。因是刚刚转醒,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只觉得有冰凉凉的水滴落在了脸上,一滴、两滴、不间断的砸下来。他努力的眨眨眼使自己能够快速聚焦。当他恢复神识的一刻,映入眼中的是谷三娘泪眼婆娑的脸庞。他直愣愣的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觉得心被拧了一把,酸疼酸疼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缓了几息,见谷三娘的眼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得强撑着抬起手,一指头戳到她脸颊上道:“哭甚呢!我还没死那!” 谷三娘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哭了,飞速抹了把脸,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祸害长命!你,你觉得怎样?能起来吗?” 高晋认真感受了下身体状况,点了点头,“扶我一把,他们几个如何?” 谷三娘托着他后背慢慢的把他扶坐起来,又跟他说了下另几人的伤势。这时院子各处不断传出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想来是躲过一劫的众人壮着胆子出来了。 很快就有几人寻到了后院里,高晋扬声招呼了他们,那几人听到叫声急忙跑了过来,近前才发现是县丞赵宽。 赵宽乍见到这几人的情形,吓得嘴唇都失了血色,磕巴了半晌才颤着声的吼出来,“快来人!快来人!找到明府了!” 谷三娘清醒过来时天已灰蒙蒙的有了些光亮。她动了动觉得浑身上下好似被拆整了一遍,连骨缝都透着丝丝拉拉的疼。她清楚的记得自己是在见到都护府的援军到来后才不支晕倒的。此刻她勉强坐起来,环顾下四周,发现这间屋子布置雅致,榻前立了屏风,一旁还摆了香薰鼎炉,绕绕青烟萦缠在侧,她仔细查看了下身上的伤处,见伤口都很好的做了处理包扎。屋外还远远传来断断续续的嘈杂声。 她想了想起身穿好了鞋子,拿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裹好,还未等出屋子,就见一个年近四旬的妇人,托着碗汤药迈了进来。那人抬眼见到谷三娘已穿戴整齐,惊喜地道:“娘子醒了!娘子伤的不轻,可要再歇歇?快先把药喝了,刚煎好的补血补气的药。”说着把手中的碎花瓷碗捧到她眼前,不等谷三娘发问,接着道;“妾身是陈娘子的配房。妾身在此先替我家娘子郎君谢过您的救命之恩了!”她随着话出口已屈了身子跪在了谷三娘眼前就势要磕头。谷三娘慌忙拦住她,急道:“大娘莫要如此,能护得他们性命可不是我一人之功。说到底还是明府和陈娘子福大命大得苍天庇佑了。不知他们伤势如何?” 那妇人在谷三娘的搀扶下站起身,用袖角擦了眼眶才露出个笑脸道:“我家娘子没甚大碍,可我家郎君虽没有性命之忧却还是昏迷未醒。听赵少府说这还多亏了娘子及时救治,要不郎君他约莫等不到来人医治了。” 谷三娘见她又弯身道谢,不想再客套下去,赶忙问道:“外面如何了?” 妇人一听,眼眶瞬时又红了起来,哽咽着答道:“听说各坊里都有不少死伤,具体的还在清点,妾身也不大清楚。但只咱们衙里就死了半数之多,都是些悍勇无畏的大好青年,有几个小子还是妾身看着长大的,没成想这一夕过后竟成了这般样子。” 谷三娘心底急着知晓高晋他们的情况,遂带着点儿尴尬的打断了她的叙述,问道:“不知大娘可知晓与我一同护卫着陈明府的那几人如何了?” 第28章 “妾身只听说其中一个伤势稍轻些的也还未醒,另一个壮士怕是不太乐观,但请来的医士素有妙手回春之称,想来定会有办法,娘子不必心焦。” “那不知高县尉……” “哦,高县尉并无大碍,他半夜里就醒了过来,现下就在外面指挥着人善后呢!” 谷三娘一听心里顿时来了气,这都去了半条命了还逞强!遂她几口灌下药汤,也不顾妇人的阻拦,执意要去外面帮把手。 迈出屋门,迎面微风朗朗,昨日里满布的烟熏气味已被晨风吹淡了不少。太阳还在厚厚的云层中尚未探头,几点星辰依然坠在泛白的天幕上,衬得那天越发的高远却也寂寥。 如果忽略满地还未及清理的血迹,那这无疑又是个平凡的早上,而昨日的种种彷如从未发生。 谷三娘顺着后院的小径往前面走去,还未到近前就听得高晋的声音,他正呼喝着众人里里外外的忙乎,那松快的语调进到谷三娘的耳中,叫她心底也刹那间轻松了下来。 她举步往前堂走,刚行得两步,却听到身后有人犹犹豫豫的唤了她的名字:“菲菲……” 谷三娘脚步一顿,身后的人已追到近前,拦了她路的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手下意识的扯上她衣袂,愣愣的道:“菲菲,真的是你,原来你竟一直在此地……” 第二十六章 ==================== 谷三娘望着面前神色兴奋的人,目光平缓几乎没有什么波澜,她只淡淡地笑了起来,道:“经年不见,王郎君安好。” 王狩见她答了话更加情难自制,忍不住又迈前了一步,伸手要去拉谷三娘的手。谷三娘后退了一下侧身避了开,垂着眼也不再说话。 王狩似没看出谷三娘回避的态度,只自顾的道:“那年我奉叔父之命,护送你跟蒋卫率出关,我让你等我一日,你为何走了?我关内关外寻了你许久,都没有丝毫消息,你,你是不是故意躲我?” 谷三娘也未理会他的激动,矜持的行了一礼,缓缓地道:“当年之事多谢王郎君和令叔父相助。彼时三娘被追杀尚且自顾不暇,又哪还顾及得上别的。如有冒犯,请郎君多担待了。” 王狩此时也发觉了谷三娘的疏离,忙摆着手,急着解释道:“不,不,不,菲菲你误会了,我不是怪罪于你,我是担心,我是真心想帮你,不止我,我叔父也是如此的!” 谷三娘心里嗤笑了声,也不想再与他歪缠,又矮身福了一礼,绕开他就往前头去。 王狩只得呐呐地随在她身后,想要伺机再解释一番。 谷三娘进得前堂,正要去看看高晋伤势如何了,就被院里传来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她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那阵争吵中夹杂了孩童高亢的呼喊,而那声音又分外的熟悉。还没等她费力思索,身体已下意识的动了起来,她直冲到院子中,看着正又拉又拽的几个人,径直走到那个涕泪横流的孩子面前,却觉得呼吸突然被哽住了,如何也发不出声响。那孩子已经看到了她,猛扑进她怀中,抱着她哭嚎的说着什么。 那话语一字字进到谷三娘耳中,但她脑子却失了反应,她茫然的低头看了看,她知晓她怀里的人是赫连真,但他说的是什么?她一字也听不懂,只愣怔的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那是在说甚?她觉得自己眼前白蒙蒙的头有些发晕,手脚也软得似站不住了,她想这一定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 赫连真还在摇晃着她的身体,对着她哭喊。她抬头迷惘的环顾下四周,许多人都在看她,那些相识、不相识的眼中或多或少的都流露了些伤感、悲痛。那些人也在张着嘴诉说。但这一片喧嚣落在谷三娘耳中、眼中却如同一场静默……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拍上她的肩膀,谷三娘看到了高晋焦急的脸,他使劲晃了她两下,那一声声“三娘,三娘”的叫喊倏的突穿入耳,周遭的声响也轰的骤然聚拢过来,谷三娘只觉得耳鸣声震得她脑子“嗡嗡”的响。 赫连真已哭喊得喉咙沙哑,他死死拉着她的手臂,再一次吼道:“三娘!三娘你快回去啊!谷叔撑不住了!” 谷三娘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直愣愣的瞪着他。 高晋小心翼翼地又唤了声,“三娘。”却被猛地一把推开,谷三娘已眨眼间奔出了院子,却在门口处又停了下来。她望向四周纵横交错的街巷,似是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高晋已追了上来,他牵着马,也不再多话,抬手就把谷三娘托上马背,自己也跨了上来,即刻甩开马鞭就往西坊市疾驰而去。 坐在马上的谷三娘安静得叫人心颤。 马身上颠簸,高晋却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身前人的颤抖,那抖动剧烈得仿佛他只要稍松松手,那人就得滚落马下。他只得一手策马,一手搭在谷三娘腰间把她死死按在了怀里。 高晋见谷三娘如此也有点儿慌了手脚,不知要说些什么才能安抚她即将崩溃的情绪。索性干脆闭口不言,只更快的驱马往前。 不消半柱香已能望见西市的坊门。 坊门连着一侧的坊墙已完全倒塌,坊里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但放眼望去那墙上、地上遍布的血迹却晃得人眼晕。 高晋骑着马一路奔到长乐巷口,这里倒是干净的很,似乎并未被波及,两侧的商户已有人收拾妥当又挂上了招牌。 谷三娘微微侧首就望见了谷记酒肆半掩的门,她惊觉这一瞬间身上的力气似被抽了个干净,高晋连拖带抱的才把她带到店门前。抬手推门前他还特特听了下门中的动静,门里悄无声息,没有呻吟也没有啜泣,这份沉寂忽然让他也不敢轻率的推门就进,他怕乍现的情景会让谷三娘承受不住。所以他缩回了手,侧头盯着已面色苍白的人。 却未料谷三娘猝的动了起来,她猛力推开门,力气之大使得门板拍在墙上又反弹了回来。她没有丝毫踌躇,进了门就直奔后院。 院子里井井有条,清清静静,葡萄藤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圆圆的青绿色果实已隐隐坠在了叶子间。在葡萄架下坐着安安静静的沈晴,她呆呆的望着院门的方向,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仿如失了魂的人偶。 谷三娘已慢了下来,一步一蹭的往沈晴身边靠近。 沈晴应是看到了她,却未有任何反应,几息过后她才蓦地睁大了眼,蹦起身冲到谷三娘面前狠狠的推了她一把。谷三娘躲也没躲,她望着眼前鬓发凌乱,泪水潸然的沈晴什么也不敢问出口。 沈晴还在狠劲的推她,高晋见她俩如此只得在中间拦了一拦。 沈晴却突然“哇”的蹲在了地上痛哭失声。她一边哭,一边喃喃的念叨着:“你为什么才回来!为什么才回来!赫连真丑时就出去寻你,现在天都亮了,你怎么才回来!谷叔,谷叔他等了好久,你怎么能才回来……” 谷三娘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推开谷叔的房门。 谷叔的屋子里陈设很简单,连个隔开视线的屏风也无。入目一眼就瞧见他双手搭在胸前,静静的躺在榻上,伤口被包扎的利落,发髻也梳理的整齐,显然已被整饬了一番。 谷三娘贴着榻侧坐下来,望着谷叔手上、脸上新添的伤口,轻轻的唤道:“谷叔,谷叔,三娘回来了。”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身体和毫无起伏的胸腔,直到此时她的泪才滴落了下来。 她缓缓拉了床被子给谷叔盖好,又坐在他身旁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仿若往日照顾生病的谷叔一般,但那语调轻柔的又像是在哄孩子。高晋不敢离她太远,又怕打扰到她,只沉默的随在她身后,就这么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听到她说:“蒋世叔此去一定能见到我阿耶阿娘了,世叔别忘了告知他们,这些年菲菲有您照顾着过得很好。想必您也与朝思暮想的家人团圆了,您不必记挂我,我知晓您始终对我放心不下,但菲菲真的很厉害,以后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世叔您劳苦半生,太累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歇啦……” 说着她起身伏在了榻前,对着谷叔行了子侄辈的叩首大礼。 眼前的谷三娘比高晋想象的要冷静自持得多,崩溃、昏厥之类的情况都未发生。她叩拜完毕就起身打了盆清水,用布巾沾着给谷叔又净了脸和手。 沈晴也冷静了下来,她找出一套鸦青色绣着云纹的襕袍,递到谷三娘眼前道:“我前几日才给谷叔做得的衣裳,你让高晋给他老人家换上吧。” 见谷三娘点了头,她才把衣裳放到榻边,冲高晋道了谢后拉起谷三娘出了屋门。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日光足足的漫过院墙射了进来,秋风卷起燥热吹散了晨起时的一丝丝清凉。谷三娘抬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间望向太阳,那火球的炙热直刺了过来,她眨眨眼,眼泪又滑落到鬓旁。 高晋在此时推开了门,屋外的二人都诧异的看了过去,这整理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高晋却走至沈晴面前,沉了声问道:“是何人发现的谷叔?在哪里发现的?” 第29章 她二人都是心思灵透之人,听他如此问,必是事有蹊跷。 谷三娘一下子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怒火止不住的拱了上来,她瞪着高晋厉声问道:“何意?谷叔身体有何不妥之处?” 高晋没有直接回答她,只看着沈晴严肃了神情道:“你慢慢说,说得仔细些。” 沈晴也是爽利之人,她闻言三两下擦干腮边的泪,口齿清晰的讲道:“我跟阿真谨记你们的话,躲在那酒窖中始终不敢露头。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真靠着门听了又听才道外面似没有声响了。他不听我的非要出去看看,我也担心的不行,就跟他一起使力推开了窖门。那时天色刚暗,外面确实听不到什么喊杀声了,但四处还是乱糟糟的,我俩知晓自己的斤两,也没敢冒失的往外闯,只蹲在院中大眼瞪小眼的等着你们回来。又过了些时候,应到了子时前后,街上突然就响起了安抚百姓的锣鼓声,我们就知道这一劫算是过去了!阿真更是一刻也等不得,拉开门就往外跑,我就追在他后面。外面的巷子黑漆漆的,咱们这个地方偏,我俩出去的时候一个人影也没。我怕再出事,死说活说才劝住他先点了火把再结伴去寻你们。我们又折了回来,等燃上火把,带上伤药再出门时,街上已有了不少人扑火、救人。我们刚出了巷口,迎面就遇上了福顺客栈的康皮子,他一照面拽了我俩就跑,他说他看到谷叔倒在坊门旁的一个巷子里,浑身是血,他也不敢挪动就急着来寻我们了。我跟阿真随了他过去,果真见到浑身血淋淋的谷叔趴卧在地上。谷叔那时候已经昏迷了,我按着你教的先给要害处止了血,又喂了救命的药丸。我求了过路的军爷让他们帮着把谷叔抬了回去。”她说到这深吸了口气,才接着道,“谷叔一直未醒,阿真去寻了一圈也没找到医士。又过了几刻钟,谷叔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说要等你回来。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了,我就叫阿真去寻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找回来,我就陪在谷叔身边寸步不敢离。可他等了很久,真的很久,我看着他呼吸都觉得疼,他还是吊着那口气,要等着你回来,他……” 沈晴实在说不下去了,又掩了面“呜呜”的哭了起来。 谷三娘此时却镇静得近乎冷酷,她顶着张煞白的脸,却不见丝毫泪痕,声音也平稳的没有起伏,道:“谷叔可有说什么?” 沈晴连连点头,缓了口气,才哽咽着道:“我不知是他意识模糊了,还是我未听清楚,他只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把那烧了吧’!” 谷三娘愣了愣,好半天才垂下脸,高晋看到她脚边地上迅速多了几个圆圆的水印。片刻后,她再抬起头时已是满眼的坚毅,她直直望向高晋,开门见山道:“你说吧!” 高晋也未迟疑,尽量让语气放得平缓,“谷叔身上虽有不少伤处,但致命伤在后心。我看了伤口,细窄狭长,纵向很深,这不是突厥人用的弯刀所致,如果我未判断错,这凶器应是我朝的唐刀。” 第二十七章 ==================== 疾速的奔跑声从堂前传来,高晋立刻止了话头,院中的三人不约而同的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赫连真正踉踉跄跄的冲进来,谷三娘才注意到这孩子的鞋都磨破了,露在外面的脚趾上还冒着血丝。她忙走过去,一把揽住要摔在地上的赫连真,安抚的摸着他的头顶道:“我家阿真辛苦了!” 赫连真已哭不出眼泪,只“呃呃”的打着嗝,一字一顿道:“我找了好多地方,我跑的很快了,三娘……” “我晓得的,我晓得。” 正说着话,又有一人随在赫连真的后面进到了院子里。高晋见到来人明显的愣了一下,还未等他行礼,那人就已走至谷三娘面前,急急地开口道:“菲菲……” 他刚说出这两个字后又忙住了口,似察觉到不妥,警惕的瞪了周围人几眼。目光扫过沈晴,着重停在高晋身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板着脸持着身份道:“衙门中要事众多,高县尉在此作甚?” 来人正是王狩,高晋观他进来后的行事,自然感受到了他对谷三娘的亲近以及对自己的排斥。他莫名的觉得烦闷,瞥了眼谷三娘,见她没甚表情,自己也不好妄加揣测,只得把疑问在喉咙里滚了一圈,预备用最板正的态度来解释下自己是三娘的友人。可还未等他开口,谷三娘的声音已经响起,“都是自己人,王郎君有何事不妨直言。” 高晋听出了谷三娘话语中的疏离,心下不由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的望着王狩。 王狩虽觉得有些委屈,却也已习惯了她这副模样,看了眼闭合的屋门,小心的措辞道:“蒋卫率,是不是……”他见三娘点了点头,又靠前了一步,窥着她的脸色担心的道:“菲菲你节哀。有甚为难之处,尽管说。” 谷三娘沉默了一息,抬起头盯着王狩的眼睛道:“三娘确是有求于王郎君。” 王狩未料到谷三娘当真愿意自己帮忙,顿时喜上眉梢,却又想到了眼下的情形,忙敛了笑容,连连点头道着,“好好好,你尽管说!” 一旁始终没言语的沈晴,打眼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最后斜挑着掩不住欣喜的王狩,心道这看似精明强悍的郎君怕又是个傻的! 谷三娘此时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她沉思了片刻,对王狩直白的道:“此番支援柔远的援军可是听王郎君号令?” 王狩自然不是什么浑人,听了谷三娘的问题就知晓必是有要事,于是也肃整了神色道:“正是。菲菲不必顾忌,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就是。” 谷三娘突然郑重的行了个大礼,不等他阻拦就说道:“烦请郎君将到达柔远后的一众安排详述于我听!三娘在此拜谢啦!” 王狩刚刚没拦住谷三娘,此时见赫连真与沈晴也要对他行礼,匆忙拉了赫连真的胳膊道:“不必如此!我进城后的行踪安排,实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不知是否能帮到你们,我尽量说的详尽些。” 沈晴见要长谈,就引了众人到葡萄架下坐好。看赫连真不愿去休息,只得拿了药膏随坐在一旁,一面给他上药,一面留心着她们的谈话。 王狩已从他进了城门的那一刻讲起,“我进城时突厥人已经撤走了,我带的人手并不太多,所以就没再追击。但我领命之时,大都护已经着手安排人去纳职、伊吾,想来突厥人要全身而退也不是轻易之事!” 他看了眼听得全神贯注的谷三娘,清了清喉咙继续道:“此次到都护府求援的是陈明府的长随陈安,他随我一同回了柔远,于公于私我入城后都应先去往县衙一探。我进到衙门时,衙门里还能动弹的人已经开始自救,那时候处理善后事宜的正是高县尉。”他说到此处特意停顿了下,看高晋没有要插话的意思,谷三娘也点头道明白,才接着说,“我见高县尉安排的井然有序,就先带着随军医士去看了昏迷不醒的陈明府。等再回转想与他商谈后续处理时,才发现他也伤得不轻,我就劝了他回去歇息,所有事宜全权交与我。那时只受了些惊吓并没有什么外伤的赵少府也赶过来与我协同理事。我把带来的人分成了八队,由衙门里的人领着往不同的方向去抚民救助。我就在县衙里坐镇,赵少府在一旁随时统计着伤亡和损失情况。这一忙乎一夜就过去了,也未听说有甚突发事件。等到半天亮时,高县尉就过来换了我去休息,我睡醒后去前厅的路上就遇上了你……” 他又犹豫了下,看着沉思的谷三娘小心地道:“菲菲,可是我的行事有何不当之处?” “并无,不过我想知道被分派到西坊市的是哪些人,劳烦王郎君去帮忙询问清楚,多谢了!” “这有何难!菲菲你等着我,不消一个时辰我就来答复你!”王狩说完竟等不得行礼道别,直接就跑出了酒肆,翻身上马转回县衙。 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沈晴道:“咱们屋里说话吧。先把谷叔的身后事商量妥当再说其它。” 谷三娘再次进到谷叔屋里时,见谷叔的尸身面朝下的俯卧在榻上,身上搭着锦被。她走过去,轻轻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谷叔后背上的伤口直戳入眼中。 高晋跟在她身后,见她死盯着那个刀口不言不动,只得斟酌的问询道:“要不要把仵作找来看看?县里的仵作跟他徒弟都死在了昨夜里。我可以去寻临县的仵作来帮忙!” 谷三娘摇了摇头,哑声道:“不必了,不用劳动仵作,观这伤口我也能把武器的形状猜个大概。” 高晋看她不打算再多说什么,本想让她安静的歇歇,也好平复下心绪。但想到刚刚王狩那不见外的行事,心里多少还有些别扭。他偷瞄了谷三娘好几眼,看她眼风都没往这边瞥一下,踌躇了一阵,才吭吭唧唧的开口问道:“我看王校尉与你相熟得很,他也是你的旧识?” 谷三娘却忽然转过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那神色让高晋心底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果然,未等片刻,她已开了口,语调沉稳冰寒,她道:“昨夜子时前后你在何处?” 第30章 高晋闻言,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顿觉心猛地一沉,身上的血液都凉透了大半!他看着冷淡的望过来的谷三娘,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勉强开口道:“你疑我?古菲菲原来你一直不信我!?” 谷三娘也不答话,依旧眉眼含霜的望着他。 高晋倏地笑了起来,他挑着眉梢,嘴角讥诮的扬了扬,“我说我在睡觉想必你也不会信。怎的?可用我起个毒誓?” 谷三娘垂了眼,听不出情绪的道了句,“知道了。” 高晋挂着冷笑盯着她,“哦,可还有其它要问的?” 他见谷三娘摇了摇头,既不说信了,也未说不信,只是耷拉着眼皮望向地面,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终是暴怒的嗤笑出声,转身摔门离去。 木门“桄榔榔”响了好一阵才不再晃动,乍一闭合,便隔绝了屋外的艳阳当空,只留一室静谧。 沈晴叹口气,拉了谷三娘坐下,又倒了碗水塞在她手中,才道:“说吧!把他气走了,可是有什么要与我们交待的?” 谷三娘此时才抬了眼,她瞅着眼前姿容清绝的女子展颜一笑,揶揄的道:“你这个样子我不禁又要为你婆家操心啦!” 沈晴柳眉一竖,气哼哼的夺过她手中的水碗,不客气的道:“别扯些没用的!赶紧把事情说明白了,后面还有的忙乎呢!” 谷三娘看了眼榻上如同沉睡般的谷叔,一点一点开始讲述二人的身世背景和相互扶持走过的那些逃亡岁月…… 一口气直说到收了裴家的示警才停住了话头。 沈晴的表情从震惊到沉痛再到伤怀,中途还掉了几滴泪,但听到最后却是满脸释然的平静。等到谷三娘住了口,她甚至还调侃的扫了几人一遍道:“谁还不是个富贵出身呢!” 一直未吭声的赫连真却突然插了嘴,一脸认真的看着谷三娘道:“不是他,你怀疑错了!” 谷三娘被这孩子的话惊得一愣,忙不迭的问道:“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顺眼?怎这时候到替他出头了?” 赫连真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却还是坚持道:“不是他!我感觉得出他绝没有半点恶意!” 谷三娘看着面前的孩子,不自觉的有点儿心疼,这得经受过多少磨难才能练就出这种最原始的直觉!她抬手胡撸上赫连真的头发,点头肯定道:“我知晓不是他!但有些事他确实瞒了我,而我也恰巧有些事不能对他坦诚。”说着她粲然一笑,“所以我故意把他气跑啦!” 赫连真愕然的瞪大了眼,这些弯弯绕在他的小脑子里实在有些转不过来。 沈晴此时却神情严肃,她把疑问在心里又思虑了一番,才开口问道:“三娘,有些话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要问!” 谷三娘瞥了眼她的神情,不由端坐了身体,直面她的脸,沉着的道:“你说!” “你既然连三番五次相助于你的高晋都怀疑过,那对我们必也是有所疑惑的,不知我俩要如何自证清白?我想帮你!此其一。其二,我不是阿真那小傻子,三两句就被你糊弄了过去。你道你与谷叔被人一路追杀,先不说已经时隔这许多年,但凡被仇人发现,他们直接派一波来把你们灭口了就是,又何须大费周折的隐在你身边伺机而动?这些缘故你还是说清楚的好,我可不想死不瞑目!” 谷三娘赞叹的上下扫了她好几眼,“啧啧”的咂舌道:“卿卿娘子当真不同凡响!” 眼看着沈晴要翻脸,才正经起来,瞬间收拢了一切情绪,平静得冷峻,她再开口时声音也沾染上了淡淡的冷意,她道:“我下面的要说的话,只此一遍,你们听仔细了。”她紧盯着二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的道:“不管你们愿意与否,从他们对谷叔出手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与我绑在了一条船上,即便你们现在抽身远离,他们也绝不会放过你们!虽然这对你们很不公平,但这世上又有多少公正之事!你们可以考虑一下,若决意离开,我古菲菲必定尽己所能送你们远离是非之处,但之后是生是死那就全与我无关,只凭各自的造化了!不周之处也只得请你们多多担待!”她说着就要起身行礼,却被沈晴一巴掌拍在胳膊上。 沈晴拉着脸,恨恨地道:“说了这半天恁的没用!重点在那!?” 沈晴这一巴掌下了狠劲,谷三娘有些吃疼,揉着手臂也不敢抱怨,只抬头瞅了瞅赫连真。 赫连这孩子也不多话,起身又凑近了些,几乎贴在谷三娘身上,他伸手拉住她的袍角,已然用行动明确了自己的选择。 谷三娘突然觉得心底漾开了一抹蜜色,暖融融的还透着丝丝的甜…… 但此刻却绝不是感怀之时。 她整理好心绪,望着两人接着说道:“阿晴,我不瞒你,这世上除了谷叔我谁也不信!所以你的来历过往在你赎身之时裴家就已查得清楚!在这一点上我是相信裴氏的!”她说着又转向赫连,“阿真更是在我得了示警之后才机缘巧合救下的,再加上这孩子看似精明,实则单纯得很,所以我倒是从不疑你!”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本应只有我和谷叔知晓,但我也不知从何处走漏的消息,藏了这些 年还是被翻了出来!我刚说过我阿耶是太子詹士,并深得前太子李鸿器重。太子在朝堂上的一应事宜都会经过我阿耶之手!太子那个位置不管明理暗里势必会有许多人支持,相应的也会有人诋毁。前太子其实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当时在暗地里提拔、培养了一些人,那些人当时职位不显,但无一不是有些才干又上进之辈,想来不需很久就能变成这朝堂的股肱,也是太子能安稳继位的最大助力!但谁曾想,不等这些人成长起来,前太子就被冤害!这些人的信息都存在我阿耶手上。那夜里,阿耶把那东西塞到我怀里,让我等待时机,把它呈给殿下的儿郎们,好让他们丰满羽翼后为前太子洗雪沉冤……但事经多年,从未有人提到过这个,却在近日里暴了出来!我思来想去必是李林甫知晓了那东西在我身上。其实在我看来,这些年,太子都换了人做,前太子那几个孩儿也被养得好好地,并未看出对圣人的怨怼,这名册已视同鸡肋!但李贼不同,他怕是把这个当成了心头刺,不弄到手铲除个彻底,想来都不能睡得安稳。当初吉显之事他必然有所察觉,可能觉得我受了裴家庇护,自是也给了裴氏报酬!在他看来,那报酬就是这名单。所以他必然对裴氏有所动作,才被裴家发觉了端倪,裴九郎才会与我示警!” 谷三娘也不顾二人一脸惊骇,毫无停顿的一口气全倒了出来。 她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喉咙又接着开口,“吉显那事我全程盯着,并未留下任何把柄。可递给李贼消息的人却知晓我与裴家的密谋,说明这人就在我身边,起码是我相识之人还有些权势。” 沈晴终于寻到了说话的机会,她刚刚被谷三娘的一顿说辞惊得青筋都蹦了出来,再不眨眼眼球都该脱框了。直听到此处,那已经拧成麻团的脑回路才又通畅了些,她急道:“你这还是疑心高晋?” 谷三娘难得露出个羞涩的笑容,“我知晓他有所隐瞒,我确实不悦,但我却从未疑他!眼下有了谷叔之事,那更是能把他洗脱个干净!” 沈晴满眼疑惑,“怎么说?” “那人选择在此时害了谷叔,只能说明他们确要对我动手了!但他们不是把谷叔抓了胁迫我,而是直接取了他性命,这就完全暴露出,隐在暗中之人与我相识却并不相熟!因为他并不知晓我与谷叔之间的羁绊,只把他当成个武力威胁!” 沈晴一下子就明白,点着头补充道:“而且他也不知晓谷叔其实身患重疾,连威胁都算不上了!所以常在咱家进进出出的这几个都能排除了干系!”她拍着胸口长长的呼出口气。 谷三娘见她瞬间放松下来,又起了逗弄之心,道:“是,恭喜你,你家陈郎君也脱了嫌疑了!” 第二十八章 ==================== 高晋走得干脆,他撂挑子不干的事情总得有人接手。好在谷叔也算三娘几人的长辈,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忌讳。 赫连真重新帮谷叔擦净身体,谷三娘和沈晴在一旁帮衬着给谷叔整好了遗容。 谷三娘已然平静了许多,甚至还能对着榻上的谷叔笑笑,直言对不住他,不能帮他跟家人合葬,但会在天山上选处风景独到之地,好让谷叔能朝看云霞暮观日落。 沈晴一直小心翼翼在旁窥着她的神色。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就怕谷三娘悲痛过度再伤了心脉,眼下见她似想开了,也就放下心来,思索起刚刚谈话的内容。她突然想起一事,觉得自己私下揣度不太好,于是直接开口问道:“三娘,我观那王郎君对你甚是熟稔,他又与你有何渊源?” 谷三娘抬眼瞅了下一脸兴味的沈晴,颇为无奈的叹口气。 沈晴见她如此,更来了兴致,“怎的?真有什么纠葛不成,我见你对他不假辞色的……” 第31章 一旁默不作声的赫连真也悄悄支棱起耳朵听着。 谷三娘考虑了片刻,组织好语言才开口道:“其实细论起来王狩有恩于我,我那个样子实是迁怒于他。” 不等二人询问,接着正色道:“当年我与谷叔逃出长安城,其实并未完全摆脱追杀。谷叔觉得只有出了关才能有条生络,于是我们一路往西行。但我二人伤势颇重,尤其是谷叔,他那时候也就比死人多口气儿,不知哪一刻就会倒下了。我知晓他强撑着只是因为放心不下我,一旦我们安全脱离,他可能就会真的闭眼了!我整宿整宿的不敢熟睡,就怕再睁眼时这世间只留了我一人。那阵子我是真的怕,我那时说白了就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娘子,如果离了谷叔,我实在没信心能独活下去。” 她说到此处,转头看着赫连真,怜惜的拍着他单薄的肩膀。赫连读出了她眼中的情绪,冲着她甜甜的笑了出来。 谷三娘又转身看着安详的谷叔,和缓的继续叙述,“我们一路躲躲藏藏,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才好不容易到了秦州。但未曾想这里却早有杀手候着,谷叔带着我直对上了截杀的人,因为我们实在是逃不动了!我已经做好了死在那处的准备,却没成想突然冲出来一伙人,那些人都蒙了脸,身手极佳,没费多少功夫就把追杀的人斩杀殆尽。他们清理了现场,也不表明身份就要带着我和谷叔走。我俩已是强弩之末,也顾不得他们是好是歹,只能任人处置。我们被安置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谷叔悄悄的安抚我说‘他们应是军中之人’叫我静下心来,别怕。果然没过多久正主就来了,接待我们的就是王狩。他的族叔正是现任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他的大名你们都听过吧!” 赫连真乍一听闻便激动起来,嚷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率军三战三捷,全歼契丹的大将军!” 沈晴也一脸愕然,点着头道:“我就是再孤陋寡闻也知晓王将军的名头啊!这王郎君可是来头不小!听你这般说人家就算以你恩人自居都不为过,你何故是那副嘴脸?” 赫连真也跟着点头,虽未言语但也是满脸写着不赞同!王将军那是他憧憬的真英雄,想来他侄儿也自不会是恶人!听说此次还是他带兵来救援,三娘怎能如此对人家冷言冷语! 谷三娘顶着他俩略带谴责的目光,连叹了几口气,心道,我就知晓,这事任谁听了也会觉得我不识好歹,可其中的恩怨却也不是旁人所能领会的。于是,她耐下性子解释起来,“王狩见了我们,很是热情的留我们住下,又寻来医士给谷叔疗伤。从他那我们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他叔父听闻太子被陷害就开始着手救人,那些密谋之人权势熏天,要想在他们联手之下逃出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王将军早早就安排了人手接应我们,但我们这一路行踪太过隐蔽,他派出的人也是寻而不得!别无他法只得跟在追杀我们的人身后,企图能先一步救下我们。幸好最后结果还不错!王狩叫我们安心的住下,说是他叔父会庇护我俩。我跟谷叔乍一听自是感激不尽,但静下心后慢慢的思索,却觉出不对来!照王狩所说,王将军在詹士府被屠之时已派出了人手,但据谷叔所知,那时候他人并不在长安城里。即使他反应再快,手段再强也不是这一时三刻就能安排稳妥的!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在此之前他就得了消息!即便不详尽,也肯定探得了些风吹草动!但他却未知会过太子,哪怕暗示一下也无!你们八成也有所耳闻,王将军跟如今的太子也就是当时的忠王是鸠车竹马、总角之交!我说这些不是为我跟谷叔找借口,但当时我俩刚被灭了满门,又被追杀了许久,难免思想有些偏激,戾气也甚重!我们一合计,顿觉这王家站在忠王背后,定也是盼着从龙之功的。想来太子若是被拉下马,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大机遇,只隔岸观火没落井下石就算得上客气了!那时候谷叔还不知阿耶把名册给了我,但我却不得不多琢磨。我只要一想到王家是为名册而来,就觉得心彻骨的凉,冷汗一层层的湿透后背……所以我比谷叔更戒备,对王狩的百般示好也当成他居心叵测,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说到这谷三娘就停住了话头,揉着额角,满脸疲惫的望着谷叔,似自言自语的轻声道:“经过这么些年我早想明白了,那等隐秘之事哪是轻易就能得知的。人家危难时能伸把手当真是仁至义尽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王忠嗣当时真探得什么风声,也不好冒冒然就透露出来,朝堂上的那些个波云诡谲、尔虞我诈不得不妨,毕竟谁也不愿好心办了事,到头来还惹得自己一身腥。” 沈晴已经完全理解了谷三娘的心绪,不禁唏嘘起她这些年的坎坷不易,见她能有现下的片刻安稳也实属难得,遂不愿看她再伤怀,就接过话茬,带些调侃地道:“看来你能安然出关也多半是仰仗着人家!一会儿王郎君再来,你可态度好些,那般横眉怒目的倒像是人家欠着你的!” 谷三娘也不由轻笑了起来,“你不知,我俩相处自来如此!我与谷叔本来就对王家心存芥蒂,再加上忠王真被封了太子,王大将军也被封了太子右卫率,那正是谷叔原先的官职,我们得知后更是有所怨怼。谷叔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所以我们执意出关,我觉得王将军也是为了避免施恩不成反成仇,也未多阻拦,就给我们弄好了身份文牒,让王狩一路护送着我们出了关内。王狩这人是个直肠子,没什么弯弯绕,当时还乐呵呵的让我在客栈等他,他回去复了命,就要同我们结伴去关外耍上些时候。我那时是起了小人之心,横竖都觉得他不是好人,如何肯留下来等他,自是他抬脚才走我们就赶紧收拾包裹,兜兜转转了好些地方,觉得不会再被寻得行踪了才在这柔远县安家落户。” 正说着院里传来些微响动,谷三娘竖起跟手指,示意几人禁声。 很快半掩的屋门被人拍了几下,却并未推开,一道声音小心翼翼地传进来,“菲菲,你在屋中吗?我回来了。” 沈晴听了他的说词,悄声在谷三娘耳边道:“这傻子不会真觉得欠了你什么吧!” 谷三娘白了她一眼,扬声道:“王郎君请进!” 王狩推开门,有些不自在的迈了进来,他慌忙的扫了眼四周,颇有些失望的道:“哦,不是你闺房啊!” 沈晴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怕王狩面子上过不去,忙用帕子掩了脸。赫连真也瞪大眼,心中描绘的英勇形象瞬间崩得渣都不剩!他实难想象,那般英武之人的侄儿竟是这个模样! 谷三娘也看着他一阵无语,好半天才缓了神色,道:“都是故人,你也给蒋世叔行个礼吧!” 王狩整肃好衣冠,端正的在榻前行了子侄礼。他起身后把一卷名册递到谷三娘手中道:“这是你要的名单,每人的年龄出身我都录在上头,你若还想知晓什么就到县衙寻我。这几日我都在衙中坐镇走不开,夜里我会派一队人过来在巷口守着,你自己也当心些!” 说完转身对沈晴二人拱手一礼,就要离开。 谷三娘却出声唤住他,“王三郎也莫要太过操劳,慢走!” 王狩骤然听得谷三娘换了称呼,受宠若惊的声音都磕巴了,“会的,会的!菲,菲菲,我若是明日还来,你会不会烦我?” 见谷三娘摇了头,竟一路笑呵呵的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谷三娘三人忙活着谷叔的身后事。经这一劫,县里几乎处处可见白幡,家家都有人吊唁。 临县传来消息,纳职被屠了城,百姓十去七八,援军到时看着满目疮痍,不少汉子都猩红了眼,那摞成山的尸堆和漫过脚面的血海,恍若置身人间地狱…… 谷记酒肆索性挂了歇业的牌子。 王狩忙得焦头烂额,但还是每日里抽空过来坐一坐,有时候甚至来不及喝盏茶就被追来的部下又催了回去。 高晋自从那日发脾气走后,竟未再登门。沈晴时不时的会去照看下陈觅,她曾旁敲侧击的寻问过,可陈觅那腹里黑愣是装作听不懂,到头来什么都没打听到。 谷三娘倒是沉稳得很,整日里给谷叔守好三个时辰的陵,就开始规划出殡的路线,盘算着送谷叔最后一程。 沈晴怕他们二人真会就此互不搭理,遂背着谷三娘同赫连真商量,合计着要不要去跟高晋透个口风! 谁曾想,赫连真却瞥着大眼睛,连翻了几个白眼,道:“阿沈恁是愚笨!那害了谷叔之人还藏在暗处,他对谷叔出手就是为了除去威胁,若是知晓高县尉对我们颇多关照,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对他下手!你当三娘为何把他气跑了,还不是为了顾全他的安危!你连这个都想不通!啧啧啧!” 沈晴气得一巴掌糊上他脑门,恶声恶气的吼道:“兔崽子真是翅膀硬啦!还敢嘲笑起你姑奶奶了!”她嘴上骂得凶,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这日里谷三娘已准备妥当,她问王狩借了人,打算明日一早就启程把谷叔送进天山。她此时正愁着如何开口劝那两人留下。从始至终她都是打算独自动身的,拖到现在还未说出口,就是怕她们死活不依。沈晴还好,好歹说得通道理。赫连真那孩子说不得得敲晕了了事…… 第32章 反正她已经跟王狩商量好,明日她前脚走,他就差人把他们送去陈觅那。一来方便彼此照顾,二则暗中之人就算想下黑手好歹也会估计点陈觅官差的身份! 正想着事,就听得赫连真一溜小跑的推了屋门,神秘兮兮的凑到她眼前道:“三娘,又来了个年轻郎君说是来寻你的!” 谷三娘看着他鬼灵精般转着眼球,用手指戳着他额头道:“你这孩子啊!可真是……让沈晴瞧见你这副模样,非得追着打你!” “她哪顾得上我,一早就去寻她的陈郎君了!” “可把你惯得没大没小了!” 谷三娘同赫连真斗着嘴就出了后院。前厅的大门四敞着,廊下如松似柏的立了一人,听脚步声接近忙回了神,远远的冲着谷三娘粲然而笑,却是一脸风尘的裴九郎。 第二十九章 ==================== 对于裴子孚的到来完全在谷三娘的意料之外。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虽说相别并不太久,但眼前人的举止却越发沉稳,眼神也更为坚毅。 裴子孚一路赶来风尘仆仆,甫一进城脚不沾地的就直奔酒肆,在路上就听说了柔远被袭,直到亲眼所见,才发觉自己的想象与这真实的惨状比起来,是万难及其一二的。他不由的有些慌乱,直到此时见着了全须全尾的谷三娘,揪着的心才似松了口气。 他只顾着傻笑,等谷三娘迎着他到了近前,才惊觉三娘同刚刚应门的孩童皆是浑身素缟,他猛地回头望去,院门处高挂着的白灯笼正随风飘摆。 裴子孚的心底突兀的难过起来,他看着谷三娘,眨巴眨巴眼,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世上能陪着三娘的最后一个亲人也不在了!这天地之大,余生漫长难道真的要三娘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他忽然冲动起来,上前一把握住谷三娘的手腕,想开口对她说‘三娘你随我走吧,你不信我没关系,但请你相信裴家,裴家真的会保你护你,这是裴家的掌舵人开的口,绝不会食言!’这些话在他舌尖上打了几个滚,但最终却还是一字未吐。因为他知晓谷三娘的脾性,这是个烈性的女子,若要她依附于权势存活,想来她更愿意漂泊却自在随性的日子。这便是宁与燕雀翎,不随黄鹄飞吧!既如此便罢了…… 谷三娘看着红了眼眶的裴子孚,心里不觉漫上层暖意。这还是那个善良温暖的裴九郎。这世道虽许多磋磨,但有些人不管历了几载还是会保留初心。 她并未甩开裴子孚的手,反倒拉了他轻声安慰道:“谷叔劳累了小半载,终于能安稳的歇一歇了,没甚可难过的。你也算是他的子侄,去祭拜一下他老人家吧!” 裴子孚听话的随着她去了偏厅的灵堂。灵堂布置得很简单,但各个细节处却也是能看出是用了心思的。等裴子孚上过香,谷三娘把他领到后院,才开口询问他此行的目的。 裴子孚瞄了眼一直紧随着三娘的孩童却不答话。 谷三娘见他那样子,带了笑的调侃道:“真是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啊!裴九郎也心思细腻了起来!你放心吧,这孩子叫赫连真,是我救下来的,绝不会有问题!” 裴子孚又仔仔细细的看了赫连真几眼,仿佛要记牢他的样貌,又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那他可知……” 谷三娘点头道:“知晓全部,有事九郎不妨直言!” 赫连真也乖觉,见她俩似要长谈,忙去端来度数低的浊酒给他们润喉,自己责起身去了前堂守着。 裴子孚仰头喝下一盏酒,思索了片刻开口道:“突厥乌苏可汗被拔悉密攻杀,已传首入京。圣人预见突厥必将大乱,已遣了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趁乱出击。大军不日即达!我此次前来是奉了我叔父之命,接三娘与谷叔去关内安顿!” 裴子孚说到这故意顿了顿,偷偷瞄了眼谷三娘的神色。 谷三娘的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细看下就会发觉她眼神里已透出了些许厉色! 若放在从前,这细微之处裴子孚自是发现不了,但这些时日他一直随在叔父身边,被他耳提面命的教导,别的不敢说,眼力价还是练出来了些。 他临行前叔父已经掰开揉碎了给他详述了谷三娘的困境和她心里的疙瘩,他也就明了了为何前次合作,三娘跟谷叔不但不愿同他们亲近,还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他刚刚那番话显然是触到了她的逆鳞。怕再生误会,他忙解释道:“三娘你别多想,并不是我家要胁迫你!只是我这叔父是个耿介之人,自来钦佩令尊的人品才识。当年之事他一直懊悔去的甚晚,不能相助,此次让你随我入关也是怕战乱迭起,会有危险。你入了关后自是不会把你拘在府里,天南海北的你可随处选个地界安顿,裴府绝不会多问!” 谷三娘听了这话,神色果然缓和了不少,她想了想问道:“令叔父可是裴宽裴御史?” 裴子孚忙不迭的道:“正是,正是!三娘听过叔父的名声,自是知晓他当真不是包藏祸心的无耻之徒!” “前番与我纸条示警是否也是裴御史之意?” 裴子孚不禁笑了起来,称赞道:“三娘你果然聪慧!当初写纸条时,我说要写详尽些,叔父却不允!他说一来这个传讯方法不保密,二来你颇聪颖用不着多说什么你自能揣摩明白!” 谷三娘被夸出了几分窘态,她端了酒盏,掩饰性的抿了一口,而后托着盏冲裴子孚示意道:“承蒙裴御史高看,可三娘还是有些不明之处,望九郎能予我解惑!” 裴子孚与她对了一盏,朗声道:“那是自然!此次由我前来正是因为各种事宜我最为清楚,叔父说不管你如何决定,都势必要与你剖析分明!” 谷三娘坐着一鞠首道:“多谢了!” 裴子孚端正了神色,眼睛直盯着谷三娘道:“三娘,我要说的这些有一大部分都是我叔父的揣测,不论对否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不敢说裴氏族人的全部,但至少我家与叔父绝不会坑害于你!” 他见谷三娘郑重的点了头,才接着开口,“我就从上次我们分别说起。我与四哥是分开走的,当时还有些善后的事包括给那个卿卿娘子赎身,都得他亲自去办。我帮不上什么忙,再加上也确实有点儿被那事吓到了,遂不想在外多逗留,直接回了家中。家里阿翁阿耶早得了四哥的信,我刚迈进府门就被关了起来。我那时琢磨着没准真得关我个三年五载!可有天深夜,早过了宵禁的时辰,叔父却突然登门。四哥那时候还未回,阿耶就把我提溜了出来,让我好好答话。我自是知无不言。可叔父一见我便直白问道‘古家小娘子可曾予你事物?’我一听就蒙了,不明白为何会有此问。阿耶还在旁叫我想仔细,我思来想去的,我倒是想留件信物给你可你不要,你都懒得搭理我又怎会赠我东西!我便就这么同他们说了。叔父听了后连连摇头叹息,说我四哥也是如此说的,想来确是这么回事!我阿耶听了也愁眉苦脸起来,无法只得把阿翁也请了来一同商谈。阿翁没撵我出去,让我也在一旁听听。我这才知晓叔父刚刚升任了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要知道我们裴家跟李林甫素来不睦,在朝堂上的族叔族兄也处处被打压,可这次,李党却一反常态,未加阻拦甚至还暗暗有示好之意。亏得叔父不是孟浪之人,他虽则心里一直不安但也只是不温不火的处置着这些关系。可时日一长,李林甫还是坐不住了,遣了人找上叔父,近乎直白的要挟叔父交出你给裴氏的东西,不然就别怪他翻脸无义!叔父听罢更是一头雾水,辗转反侧了几晚又从四哥处听说了我们合作的所有细节,才得出结论,柔远安插着李林甫的党羽,我们在那的一举一动都刻在了人家眼皮子底下!” 谷三娘听后不由一僵,但想了想又觉得这已然成了浮面上的事,自是没甚好怕的!等处理好谷叔的身后事,即便那人不想出手,她也会寻了法子把他硬逼出来,绝了后患! 裴子孚见谷三娘很沉得住气,心下不禁佩服万分,看她示意自己接着说,便也收起预安抚她的那些客套话,直接道:“那一晚我家的烛火燃到天明,最终讨论得出,你阿耶身份特殊,必是前太子有何重要之物藏于你古府,你家惨遭灭门之时,你阿耶便把那事物交托与你!你家的惨案与你被追杀的经历或也是因了这个!观李林甫的所为似是对这东西颇为忌惮,我叔父觉得这件东西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前太子在各处埋下的钉子或者说是前太子死忠的名册!” 谷三娘愣愣的看着一口气道完后,“咕咚咕咚”灌酒解渴的裴子孚。裴氏不愧是百年望族,谷三娘愣愣的看着一口气道完后,“咕咚咕咚”灌酒解渴的裴子孚。裴氏不愧是百年望族,所出子弟皆灵俊!就这没头没尾的事愣是猜对了十之八九。或者说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这点儿小心思还是别去布鼓雷门了! 裴子孚放下酒盏抹了抹嘴,见谷三娘呆呆的看着他,奇道:“三娘这般看我作甚?这可都是我叔父他们说的,要是哪里不中听,你莫要迁怒我!” 第33章 谷三娘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却鬼使神差的脱口道:“你叔父可有说李贼安插在柔远的探子究竟是何人?” 裴子孚摇着头,似一脸不情愿的低声道:“哦,这到是没猜出来。只说定是你相识之人,即便不与你也与你亲近之人常接触!”他说着又瞥了眼谷三娘,才道,“我叔父叫我想,我就直接提了高晋!那厮吊儿郎当,横竖看着都不似好人!我叔父听我从头到尾说完,就道‘这人城府颇深,但不是他!’这回你能放心点儿了吧!” 谷三娘见他气呼呼的嘴都快嘟起来了,“噗嗤”笑出了声道:“幼青,谢谢你了!” 裴子孚见谷三娘对他亲近起来,刚刚的稳重顿时散去大半,又冒着孩子气的“呵呵”笑道:“不必不必,三娘怎如此见外!我们这论起来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二人又相谈了许久,直到沈晴回来,两厢见了礼,裴子孚才不情不愿的预告辞离去。 临出门时,他突然又回转过来,肃然的道:“三娘,不管你手中是否有我叔父他们猜测的东西,裴家都不会肖想!你若有所需尽可来寻,我裴氏一族不屑挟恩图报!这些话乃是我裴氏现任组长我阿翁亲口所言,绝无哄骗之图!” 谷三娘深深一礼,道“古菲菲在此谢过裴氏各位族老相助了!”她默了默,似下定决心般,往前跨了一步,又矮下身子行了个大礼道:“三娘确实有个不情之请,望裴郎君应允!” 裴子孚见她对自己连行了两个大礼,忙跳到一旁,抬手搀着她道:“三娘这是作甚啊!有事尽管开口,我来此正是为了帮你,你若什么都不说,我倒是不好回去交差了!” 谷三娘被他硬拽起来,理了理额边的碎发,轻声问道:“不知裴九郎何时回转?” “我明日会在鸿德楼理事,后日一早便得动身回城!三娘真的不愿与我同去?” 谷三娘淡淡的摇摇头,她侧身看着谷叔灵堂的方向,咬了咬牙问道:“不知裴家可知晓谷叔,就是蒋卫率的家人葬在何处?” 裴子孚只是性格有些跳脱,却并不傻,他一下就明白了谷三娘的意思,忙点头道:“自是知晓!蒋家人丁单薄,蒋府安葬时我家也是出了人手的。三娘可是要把谷叔送回去与家人合葬?” 谷三娘点着头,不禁泪莹于睫,她稍有些哽咽的说着:“谷叔最大的念想就是替家人报仇,我完不成他这个心愿,好歹让他们能安于一穴,也算圆了他阖家团聚的眷念了。” 裴子孚立刻拍着胸脯表示没问题! 此时天色已不早,县中近日宵禁管制甚严,实不好再多留,他只得先行离去。 第三十章 ================== 边城干燥少雨,今日一早却难得的落了几滴。 这场秋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个把时辰,非但没觉出清爽,反到把沉在地底的热气都蒸腾了出来。 谷记酒肆的小院里,藤上的葡萄已熟了大半,紫红色的果实从郁葱葱的叶子间垂挂下来,煞是喜人。 下过雨的天空湛蓝澄澈,风也倦怠了。 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谷三娘才懒懒的收拾了一笸箩药材,坐在葡萄架下不紧不慢的捡摘晾晒。她手里的动作很慢,还时不时的望着哪处就出了神。 今日一早,晨鼓未响王狩就跑来告别,他说朝廷的军队已至百里之处,他得了军令要前去汇合一道出兵。说完就塞给谷三娘一块木牌,说是有要事可持此去军中寻他,然后就急匆匆的整队出了城门。 裴九郎三天前就动身回了长安城。 他请了镖队帮忙运送谷叔的尸骸,随他一同上路的还有沈晴、陈觅、赫连真。 陈觅的伤势比想象中的要严重,看着比他凶险得多的哈达汗已经能满地溜达时,他手臂的伤却还是毫无起色。王狩带来的军医诊断,他手臂伤了筋脉,救治的也不够及时,很可能会就此废了!他只精通外伤,对这种伤势实在是有心无力,若是能去到长安、洛阳那些个繁华之地,医士众多,手段也高明,或可寻得一丝转机。 几人合计了一宿,觉得边界上的外族近些年虎视眈眈,早晚会再起战乱,这边城实不是久留之地,不如借此机会迁回关内。反正已经开过一次口,一事不烦二主,索性就一同随着裴九郎启程,起码安全上还是有保障的。 谷叔的后事也不好全倚仗人家操持,沈晴带上赫连真正好能主持大局,她再请托裴家帮着寻寻医士圣手,想来陈觅的伤势也能有所起色。 陈觅也表示自己想从商。他要让沈晴后半辈子能过上安稳日子。谷三娘也赞同的很,并且出谋划策的让他们治好了伤就尽量往南边去,那里民生安稳,商贸上也颇繁荣。等他们立住了脚,就给赫连真找个书院,这般大的孩子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赫连真听了这话反应极大,几乎撒泼打滚的要留下来,谷三娘怎么劝也没用,最后气急了直接上手揍了一顿才消停。 沈晴也哭了一场,拉着赫连真进屋跟他细细说了一个时辰,等再出来时,却恶狠狠的瞪着眼威胁道:“我知晓你要干什么!我们离了这你也少了拖累!但我告诉你,你得给我混了个儿的回来!老娘可等着你,你要是敢从此不再露面,我就年年去你家祖坟上跟你阿耶阿娘哭诉!” 谷三娘也红了眼眶,却还是玩笑着捶着她道:“哎呦呦,这说的哪的话,你可是陈家的娘子了,寻我家的坟头作甚!再说了我把家底都给你带上了,不去投奔你难不成要喝西北风!” 她又看了看一旁哭得直抽抽的赫连真,轻轻把这孩子拉进怀里,一下下顺着他后背道:“阿真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你陪着阿沈等着我,用不了太久我定会去寻你,决不食言!” 赫连真抬着糊满鼻涕眼泪的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了她半晌,才点头道:“你说过不会扔了我,我信你!” 既做了决定几人也不拖沓,与裴子孚打了招呼后,就各忙各的开始整饬行礼。 谷三娘寻了机会偷偷对沈晴道:“裴子孚是个可信的!但不要过多劳烦裴家,大家族里错综复杂相交太深倒成了祸患。如若有人示好别轻易接受,多听陈觅的话,他是个有盘算的。落户之地可选在江南道,别过他人之手!” 沈晴一一点头应了,看着谷三娘似又要落下泪来。 谷三娘一见,忙道:“你可别啦!刚哄好那个小祖宗,你这又是作甚!” 沈晴嗔了她一眼,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你可忒不叫人省心了!多了我也不问,只那事你确是有把握了?” “嗯。” “好!我们就先行一步,打点妥当了就托鸿德楼传讯给你!” 临行那日,秋色宜人,谷三娘直送到城外十里才驻足。谷叔的棺椁上细细的蒙了白布,赫连真抱着谷三娘又“哇哇”的嚎了一场,才被看不下去的裴九郎拉上了马车。裴九这次倒是干脆利落,没再腻腻歪歪的告别,只拱手道:“我们等你!”就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高晋也来送行了,出城的时候人马熙攘,回城的路上却只剩下二人同行。 自上次起了争执,二人已有好些日子未见,乍一独处竟有丝尴尬。 还是高晋先开了口,“谷叔的事你节哀,没帮上忙,真是对不住了。你把他们都送走了,是有何打算?” 谷三娘垂着眼盯着脚下的地面,“嗯”了一声,却没再答话。 二人就这么相伴着,一路无话回了县城…… 想到此谷三娘才回过神,这半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悠悠的晃了过去。 再忙乎了晚食,又查验过一尊尊酒缸,日已渐微,夜色将至。 闭市的暮鼓已响过三百下,外面已不闻喧闹,各处也燃起了灯火。 谷三娘一惯晚睡,她正就着烛光在案几上写写画画,外面骤然响起拍门声! 她立刻警觉起来,顺手燃了纸张,作势就要出门查探。刚出了屋门,拍击声更猛烈了,还伴随着呼喊。此时周遭阒寂无声,这一把粗犷的嗓音,清晰的传进院子里。那人喊着:“谷三娘!谷三娘在否!我大哥等你救命呢!” 谷三娘“刷拉”一下拉开大门,门外站着个衙役打扮的大汉,正一脸焦急的跺着脚,乍见开了门,竟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拉了谷三娘的胳膊,拽着她就发足狂奔。 谷三娘没做什么抵抗,她识得此人,正是常来酒肆帮高晋取酒的刘石。她偷眼打量了下他的神色,见他神情焦炙,鬓角的汗都滴答下来,不似作伪。 谷三娘也不是平常女子,这种速度的奔跑并不会吃力,还能气息平缓的开口询问道:“你刚说高县尉如何?” 刘石猛的转过头,看着脸不红气不喘的谷三娘才突然想起来,这三娘子可是身怀绝技的高人,此番遇袭,有几个兄弟还是她亲手救下的,他虽未亲见,但听着他们口径一致的赞叹,就可知她的能耐。 今日大哥照常下值,可没曾想刚出了衙门口,就突然倒地不起,浑身抽搐,还大口大口的溢着血。 第34章 眼下衙门里陈明府虽醒了过来,身体却极差,完全没精力理事,只十分要紧之事才会去请了他定夺,其余大小事项都由赵少府做主裁度。 衙门里的人直接把大哥又抬了回来,又请了近日常驻府中的医士来看诊,那老头儿捋着斑白的胡子,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直道:“不妙,不妙,这是中了剧毒,毒性太烈,除非立时有解药服下,否则仙人也难救!” 衙门里都是粗莽的汉子,一听这话都暴躁起来,跳着脚的骂那老医士是庸医误诊!有个受过大哥恩得的弟兄,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红着眼就闯进了陈明府的屋里,几近哭嚎着求明府想想办法,救救高县尉! 最后还是陈娘子突然道:“听闻谷记酒肆的谷三娘子精通医术,不如去请了她来看看,也好过就这么耗着!” 刘石识得谷三娘,他对酒肆的路也最是熟悉,不等人吩咐,撒开腿就跑了来。 此时听得谷三娘发问,堂堂七尺的汉子,眼泪却一时没忍住就那么崩了出来,哑着声音道:“大哥他中毒了,吐了好多血。” 谷三娘一听心里一颤,僵着声音又问:“他此时在何处?” 刘石跑得气喘吁吁的回道:“在后衙的西厢房。” 谷三娘听罢,猛地甩开他的手,足尖一点已掠了出去,她清冷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我先去!” 谷三娘运足了气力,县衙后院她熟得很,她未走大门,直接翻墙进来,直奔西厢。西厢的房门前有四个差役守着,猝然见到从天而至的谷三娘,都惊了一跳,手中的武器已出了鞘,大声的喝到:“何人敢闯衙?” 未等谷三娘答话,屋门却被从内推开,少府赵宽露出半张脸,催着众人赶紧收了刀,又急着招呼谷三娘赶快随他进来。 谷三娘瞟了眼房门外的四人,见俱是生面孔,应是新招上来补缺的。她点头冲他们示意一礼,就闪进了屋内,还随手插了房门。 赵宽在屏风后一叠声的催促着她,高晋急促的呼吸声也能听得分明。 谷三娘才发觉手里的冷汗已滑腻了掌心,她咬着后槽牙,深吸口气才敢绕过屏风。 屏风后的榻上高晋仰卧在上,已呈半昏迷状。他半合着眼,脸色已隐隐凝紫,嘴角的血迹还未干。谷三娘也顾不上跟赵宽寒暄,三两步奔到榻前,先翻起高晋的眼皮观察了下瞳孔,又拉了他的手听起脉象。 赵宽很是理解,也不多话,就陪在一旁静待。 谷三娘诊脉的手渐渐地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也好似中了毒般,脚软得站都站不稳了。赵宽察觉出不对,忙扶了她坐下,斟酌的问道:“听说三娘子医术高绝,不知高县尉如何了?” 谷三娘似完全没听不见周围的声响,脸庞肉眼可见的转为惨白,她哆嗦着嘴唇低喃着,“怎会如此!不会的,不会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大把的纸包,胡乱的撕扯开,也不细细挑拣,攥了满把就塞入高晋的口中。一旁的赵宽被唬了一跳,再阻拦时已经晚了。 不知作何用途的药丸已送到高晋嘴里,他本能的吞咽了下去。 赵宽见此,忙拉住还要接着喂药的谷三娘,呵斥道:“谷娘子怎可胡乱医治!若不得法,高县尉岂不是更加危已!” 正说着,榻上之人却倏然剧烈咳嗽起来,那声响一阵急过一阵,一声高过一声,突然他侧过身,呛出了一大口血,血直接喷溅在榻上,雪白的被褥霎时被染上一片黑红。 谷三娘就那么傻愣愣的看着,她看着高晋又吐了几口血,然后手臂“嘭”的砸下来,彻彻底底的昏厥了过去。 赵宽见谷三娘不再上前诊治,也急躁起来,道:“谷三娘子,高县尉这是晕了?这毒你可能解?” 谷三娘木呆呆的看着眼前堆叠的药丸、药粉,缓慢地摇着头,“我解不了,我没办法,我尽力了……” 赵宽瞧她失了魂的模样,也不愿再责难,反到轻声劝慰着,“你再细想想,兴许还有什么法子呢?” 谷三娘只是一味的摇头,也不答话。 赵宽凑近榻前,弯了身子把高晋扶着躺平,才叹着气慢悠悠的转向谷三娘,放柔了声音道:“你果真没法子了?那不如问问我!兴许我能有办法呢!” 第三十一章 ==================== 秋日的夜有些寒凉,西厢房内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四角虽燃着儿臂粗细的蜡烛,但视线不免还是有些模糊。不知何处的缝隙透进来一阵冷风,迎面的烛火随即摇曳起来,榻前站着的人影被拉得细长,投映在身后的屏风上,衬得那淡雅的描绘也光怪陆离起来。 谷三娘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因太过伤心而未听懂赵宽话的意思。 赵宽倒是耐性十足,他掸了掸袍角,就那么袖手站在榻侧望着她。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谷三娘忽然耸着后背,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不大,姿态也甚是端庄,可赵宽还是不由退后了一小步,下意识的离得她更远些。 在他后退的同时,谷三娘已抬起了头,那清凌凌、冷森森的目光直锥在他身上。赵宽被她看得心里一颤,面上却强撑着,冷哼道:“谷娘子不必如此!事情既到了这般地步,想来也无需我再多说什么!还请娘子速把东西交予我,我也好早些救得高县尉!”他说着还瞥了眼昏迷不醒的高晋,啧啧有声道:“真是可怜啊!听说中了这种毒,时间拖得越久症状越厉害,毒发时犹如万鬼啃噬,没什么人能挺得过三日,大多都自戕而亡了!高县尉竟也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谷三娘此时早已冷静下来,她看着赵宽的嘴脸也勾唇带笑道:“怎能说是无妄之灾,谁叫他有眼无珠,朝夕相处竟不识得歹人!不过话说回来,他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救他?我可以先把你宰了,能搜到解药就顺手救治一下,若不得也只能怪他命不好罢了!我知晓门外的四个是你的人,但我若想离开,只他们几个恐怕还不够看!” 赵宽听了这话也不恼,挑着眉峰,“呵呵”的笑了几声,“谷娘子此时还说这些可就没甚意思啦!我既然动了手,自是有把握!你也不必费心思来试探我的态度,我敢不做防备的站在你面前,当然是确信你非救他不可!不过你若当真狠得下心肠,我也确实奈何不了你,大不了我陪着高县尉一起死,只不过他的死状肯定比我惨得多就是了。可叹他的那片拳拳之心,为了帮你护你,背地里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哦?!”谷三娘深知对敌技巧,知道此时慌不得,所以她看起来颇沉稳,还带着丝挑衅的瞟着赵宽道:“这么说赵少府挑了他下手,也不全是我的原因了?看来是高县尉太过能干,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让你坐不住吧?” 赵宽倒没觉得窘促,还甚是坦然的点头道:“这小子城府深沉,行事还常常出人意表,我对他确实颇为忌惮!”说着话锋一转,对谷三娘上下打量了几眼,“谷娘子也不必谦虚,你与他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你也乖觉,知晓要把身边的累赘送走。但这人啊,尤其是聪明人都难免太过自信!他如此,你也一样!行啦,扯了这许多没用的,咱们还是说回正题吧!我也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能帮得上忙的裴家小郎和那王校尉都走了个干净,这县衙里上上下下现在是我做主,我若说是你害了高县尉,又意图行刺本官你说大家会信谁?咱们还是和和气气的把此事解决了,据我所知那东西对你也没甚用处,死守着那物件不若多看看眼前人!” 谷三娘也甚是和气,就真若与友人闲谈般,坐姿也不再僵硬,语气也很是闲淡,“我自是知晓,你既敢挑明现身,自然是断了我的后路。我确实在拖延时间,但不是为了等救助,只是不晓得如何与你开口……”她停顿了一下,看到赵宽满脸疑惑,才颇满足的开了道,“不知你信不信,这世事就是这般巧!你要的东西我刚刚毁了,就在刘石去找我的前一刻!我把那东西烧了,灰烬都没来得及收拾,想必你此时去我屋内看看,或许还能寻到些未燃尽的边边角角。” 赵宽乍一听完,似乎愣怔了一瞬,然后脸上却快速划过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虽稍纵即逝,却被谷三娘看得分明。 他敛了神色,随后才转出屋子,在门外低声吩咐了一阵。等他再进到屋内时,发现谷三娘还是刚刚的坐姿,高晋也还是那么晕着,动也未动。 他满意的赞叹道:“跟聪明人打交道再省事不过!那些个无用之功不做也罢!三娘子还有何要说的不妨趁此时机一并问了吧!” 谷三娘见他的姿态、语气仿若卸下重担,倏悠的轻松起来,她不禁奇道:“赵少府看起来甚是开怀,不知是何缘故?” 赵宽也找了位置坐下来,“三娘如此聪慧,不妨猜上一猜!” 谷三娘思索了片刻才紧盯着他道:“赵少府也在那名册之上,不知对否?” 第35章 赵宽猝然一愣,眼神闪过丝慌乱,却立时冷静下来。他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女子,“你比我所想还要机敏,但你可知聪明人往往都活不长久?” 谷三娘斜了他一眼,讥笑道:“赵少府何必再惺惺作态,都摆到了台面上,我又不傻,自是明白你从始至终也没打算饶过我性命!成王败寇,既是输人一筹,我就是再不甘愿也得认!不过是想死得明白些,还望赵少府不吝赐教,能让我以解其惑。” 赵宽也不端着,还颇为客气的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讲?” 谷三娘理了理思路,逐条说道:“原先我想不通,你为何非要杀掉谷叔,即便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正确的做法也是先绑了,留着一并威胁我!可现在不需你说我也懂了,你本就是要赶尽杀绝,自然得了机会就赶紧下手!”她看赵宽不住的点着头,也没有要补充的意思,才接着道,“我与裴家联手斩杀吉显时,裴珣已仔细查过衙门里这些人的背景,你跟陈明府还是查探的重点,但却并未查出任何不妥,在这一点上我信他裴四郎绝未骗我。所以不知是赵少府隐藏的太深,还是有什么其它缘由?” 赵宽也正色起来,道:“我之前的确不是李相的人,在吉显出现前也从未动过这等心思,甚至对阿谀攀附之徒还颇为不齿!但……”他说着说着突然激愤起来,“这世道如此,我空有披肝沥胆之心,鞠躬尽瘁之意又有何用?!那站在高位上的尽是些谄媚奉承的小人,我兢兢业业十几载到头来还只是个小小县丞!那吉显是个什么东西!一个靠杀人刑囚起家的刽子手也能在我面前颐指气使、耀武扬威!我怎能甘心!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所以我必须要站得更高!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我能站直了说话的那天,谁还会管我从前做过些什么,谁也不敢再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他看着谷三娘,见她听得认真,竟神经兮兮的轻笑了起来,“其实我想是如此想,但还是羞于与吉显之辈为伍!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们,正是你们替我解决了这问题!就你们那些行事,自以为隐秘,其实明眼人都知晓。你以为陈习善不知吗?只不过那老狐狸向来爱装糊涂,没什么大事自是乐得睁一眼闭一眼。可这事确是我的机遇,我自是不再纠结。后续来查案的人中,很明显就能探得谁是李相那边的,我递了投诚状,把你们的那些个勾连尽述了详细!还暗示了我也能接替吉显未完成之事!这做法虽有些冒险,但自古富贵险中求,这没甚好说的!可我等了又等,那边确实许诺要提携我这无名之辈了,但却不是什么隐蔽交易,而是详列了你的身世背景,要我不择手段也得弄到你阿耶交给你的遗物!那密函说得隐晦,我看完之后几宿未合眼,还是不解其意。思来想去,又旁敲侧击了几次,才稍稍打探到,那是一份名册,是詹士府记录下的受过前太子恩惠之人的名单!看到这消息的那一刻我吓得直接瘫在了地上,脸都憋得紫了才想起来呼吸,凡是受过前太子恩惠之人俱都记录在册,我年少家贫,也曾得过太子府资助,但不过是些钱财,难不成也被记上了一笔!?我越想越怕,咳得涕泪横流,肺疼得都要炸了!我不明白上天为何独独对我如此,每逢我有转机时总会迎面一盆冷水,更何况这次的水是凝着冰渣的,让人冻得彻骨……” 谷三娘听到此,忍不住插了句嘴,“你就没想过太子看不上你,那上面没你名字?” 赵宽看了眼她,突然没来由的高兴起来,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有或没有还有何重要?你亲口说那东西烧了,那就是烧了!只等那些人确认了灰烬,我再献上你的尸首,即便无功也不会有过!说来我也是真心佩服你,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气度,这般时候了还能沉得住气!” 谷三娘听了他的夸赞,竟点头笑纳了,还俏皮的眨眨眼道:“我还有个问题!我刚不杀你是因为不想鱼死网破,现如今我已知晓必死无疑,你为何还觉得我不会动手?” 这次话音未落,赵宽就变了神色,他猛地蹦起来蹿到榻旁,抽出袖中的匕首直抵进高晋的颈窝,颤着声音威胁道:“你若敢动一下,我先结果了他!” 谷三娘悠然的笑着,还把自己洁净的手指伸到眼前细细的观赏着道:“反正都要死,他死总比我死强!” 赵宽见她这般作态,心中大呼不妙!正要使了暗劲弄死高晋,同时疾呼外面人进来,但身体却骤然僵住了,一个近在耳旁的声音响起,那呼吸间的气息吹得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只听那人开口,还是用素日里吊儿郎当的语气道:“三娘怎能如此没良心!” 第三十二章 ==================== 赵宽知晓自己这次是彻底的完了,他被高晋点了穴道,想装晕倒都办不到。只得梗着脖子,强装出气势,呵斥道:“高县尉这是作何?难道要不顾同僚之义,加害于我!” 高晋被他的理直气壮噎得一时无语。他用手指夹起掉在床上的匕首,抬眼瞅着谷三娘道:“三娘,我是不是还有余毒未清啊,他这言之凿凿的,我都有点儿心虚!这给我下药,还差点儿捅死我的,是他没错吧!?” 谷三娘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拍开他拿着匕首的胳膊,拉过另一只手来,直接就号上了脉。静默了一会儿才略嫌弃的道:“好了!再静养上几天,不耽误你上蹿下跳!” “三娘,你还生气呢!” “我都说了再等我两天,我已经开始布局了!你就是不听!非要作死!” “这哪是我愿意的,这不是他等不及要害我吗!” “你少来!你若不是上赶着刺激他,他能这么快就沉不住气?” “行行行,都是我的不是!可这结果不是甚好!干脆利落,一劳永逸!” 谷三娘跟他你一言我一语的吵着,突然红了眼圈,“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搭理他。 此时被二人漠视的赵宽脑子才缓慢地转过弯来,他突然崩溃的啊啊大喊起来,却被高晋伸手一戳点住了哑穴。整个人顿时既不能动也不能言,只嘶嘶的从喉咙深处喷出一阵阵气息,眼球迅速冲了血,那满脸的狰狞之态恨不得化作厉鬼,好撕碎面前的两人。 谷三娘见他这般,怕他直接厥过去,这人一时半刻还不能死,遂好心的解了他哑穴。 一旦能发声,赵宽就立时嘶吼起来:“为何要设计害我?为什么?” 谷三娘被他的喊声震得耳朵疼,皱了眉道:“你省些力气吧!既知晓我们是有备而来,那就该想到,外面接应你的人手早被收拾了,我虽不愿这样说,但当真是你叫破喉咙也无用的!” 高晋听了这话“噗嗤”笑出声,他爬起来伸了伸筋骨,凑近了谷三娘道:“唉,你看他这委屈的模样,再加上你刚刚那话,我俩像不像逼良为娼的恶人!” 谷三娘没理他,却肃着脸对赵宽道:“我刚说过,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既开了局就没有回头路!如有不甘或想不通之处,不妨赶快问出来,我们也好让你死得明白!毕竟你主子不是一般人,我们会如何处置你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别怨我们心狠手辣,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三娘,你可别说啦!你看他都被你气得翻白眼了!” “我这说的还不够委婉?!要不是答应了陈老头儿,我现在就能生剖了他!”她说着怒气冲冲的起了身,“刷拉”打开屋门道:“你看着他吧,我去告诉外面一声。” 屋门很快从外面关上,开关门时漏进的夜风猛地吹熄了一台烛火,光线变得更加的昏暗不明。 高晋看着谷三娘走了出去,才敛了笑,冷漠的盯着赵宽,抬手解开他全身的穴道,顺势坐到了对面。 身体骤然放松,赵宽失了力气,一下就颓然倒地。他在地上伏了许久才爬起来,随后却默默的拍去身上的尘土,理了理冠袍,肃整的端坐到席上,直面高晋。 高晋看着这样的赵宽,不禁挑了挑眉,等着他开口。 未等得多久赵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异常的平稳,“刚刚谷娘子所言不错,技不如人就得服输!更何况对手是你二人这样的狠心人!一个敢拿自己的命赌,一个就冷眼旁观,也不阻拦!赵某真是自叹不如!” 高晋“呵呵”笑着道:“想法不错,但挑拨的手段还是过于明显。你不如再想想,换个话题聊聊。” 赵宽听了也未露出挫败的神情,还点着头赞同道:“那不如高县尉与我说说,是如何布的局,又是怎么怀疑上的我?” “这倒是个正经的问题。其实你完全不用自惭形秽,在你晕了头杀害谷叔之前,隐藏的可谓天衣无缝!你动手的时机挑得太独到,一下子就叫我们缩小了范围,那一夜与我们熟识之人死伤大半。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总不能在那个时候还惦记着坑害旁人!可那一日赵少府却是毫发无伤啊,当真让高某刮目相看!”他也不避讳就那么直愣愣的打量着赵宽,看得对面的人脸色都有些挂不住的窘困起来,才再开口道,“既有了怀疑目标,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无非是你主动动手还是我们逼你动手!在这点上我和三娘一直存在分歧,她是想透出消息,让你觉得她要把东西交给正带军攻打突厥的王忠嗣,好叫你半路出来截杀她,这样我们就能确定是不是你,并能把其他藏着的眼线一并起了!但这法子虽实施起来简单稳妥,但叫她以身试险我心疼!所以我近些日子一直暗中给你施压,让你察觉到了危机感,抢先对我下了手。你一介书生,就算身边有几个人帮衬,那也奈何不得我,所以要对我动手无非就是偷袭、下毒!共事这多年,我这人你多少也有些了解,想要下黑手那怕是不能成!那剩下的也就只有下毒这一途了!既知晓你会如何动作,我再来应对又有何难?”说着他还颇为自豪道:“我家三娘本就是用毒高手,各种毒丸毒粉我身上有一堆。你大约不晓得,高某的鼻子灵得很,那盏酒我端起来嗅了嗅就察觉出盏口上抹了剧毒。你不晓得,我一看你终于舍得行动了,当真开心得笑都快藏不住啦!我趁人不备就吞了三娘制的毒药,反正不管有没有人提及,你都会把三娘弄来看诊,那我还怕个甚!” 第36章 赵宽听着高晋乐呵呵的说着由来道去,面上虽还是镇定自若,但袖摆下的手掌却紧紧扣在一起,直攥得掌心生疼、骨节泛白。他也学着高晋的样子,呵呵两声道:“如此说来,高县尉还需好生谢我,既看到了谷娘子真情流露,又旁观了场声情并茂的演绎。” 高晋果然歪头想了想,还煞是正经的抬手致谢道:“他日我若和三娘喜结连理,必会给你烧纸谢过大媒的!”他看也不看被气得铁青的脸色的赵宽,接着说道,“说起来我也正想问你,你见谁家医士救人是胡乱塞药丸的,你不但不拦着也没起疑心,当真是聪明人太过自信了?她连滴眼泪都没掉就把你糊弄了过去,她还暗中掐了我好几把,我吭吭唧唧的都差点儿没忍住,你也没瞧出来?你这可真是自信得都糊瞎了眼!” 赵宽恶狠狠的瞪着他,脸色已不是难看所能形容的了。他使劲掐了下大腿,才能慢慢平复了气息,看着含笑望过来的高晋,眼底阴狠一闪而过,他唇边也漫上了笑,笑得文雅含蓄,还特意压低了声音道:“高县尉所言极是,是赵某自负了。只不知高县尉是否也会步我后尘,总觉得自己的秘密隐藏甚好,不会被人知晓。但须知,世上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 高晋的神色突的狠厉起来,勾着嘴角道:“你这是威胁我?” 赵宽看着冒着丝戾气的高晋,心底却突的蹿起了希望,面上却还装作淡定从容道:“威胁谈不上,不过是互惠互利。若高县尉能放我离去,我自然会守口如瓶。我这人怕死得很,到时候口无遮拦不知会说些什么,你心心念念的谷三娘子若是知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话音落罢,屋子里霎时变得无声无息。 高晋的眸光越过烛火似利刃般钉在赵宽的身上,他凝目看了许久,忽的展颜一笑,“高某还是小瞧了你,只不知你又是如何发现的?还请赐教!” 赵宽也并不端着,言简意赅道:“那年你受了杖刑,我去你家替陈明府传话,你院门就那么敞着,你光裸着上半身趴在榻上,我一眼就瞧见你后腰上的印记,当时并未往心里去,但慢慢想起来我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啧啧啧”高晋砸吧着嘴,摇着头道:“你也说了那印记我没遮没掩,就那么印在那,你怎知三娘未见过?还是觉得她认不出,你比他有见识的多?” 赵宽的额头上唰的起了一层冷汗,他竟一时分辨不出高晋所言是真是假! 正这时,屋门被推,谷三娘走了进来。 她看了眼相对而坐的两人道:“他那些个帮手,裴家的人都处理好了,陈明府要见他,你带他过去吧!” 高晋应了声,赶忙起身就去拉赵宽。赵宽则是不错眼珠的盯着他的神情,仅那么一刹那,他捕捉到了高晋的不自在,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知晓自己猜对了,谷三娘并不知情。 他猛地抬头,眼含威胁的盯着高晋,却未料到,高晋既是个狠人也是个浑人,他嘴角带着讥讽,竟不给赵宽出声的机会,抬起手掌一个手刀就把他劈晕了过去。 谷三娘未想到他会如此动作,诧异的睁大了眼,瞪着他道:“你这是药劲儿还没过,失心疯啦?陈老头要找他谈谈,你就送个晕了的过去?” 高晋刚解了毒,身上的七筋八脉还乱做一团有待恢复,他出手又太急,胸口一阵闷疼,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又咳出了一点儿血丝。 谷三娘瞧了也紧张起来,扯过他双手开始把脉,反复细听了几遍,确认无事,才狠瞥了他几眼,又从怀中掏出固本培元的药丸拍在他手心里。 高晋就稀罕她如此,自觉地咽了药丸,“嘿嘿”的笑着道:“你不知道,你那一大把药塞进来,我差点噎死!” 谷三娘不理他,他只好讪讪地笑着,夹起地上的赵宽就要给陈习善送去,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见她还是那么愣愣的站着,他赶忙折了回来,弯了身子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谷三娘的眼眶通红,眼中盈满了泪水,只要眨眨眼就会溢出来。 他顿时慌乱了手脚,把赵宽往地上一扔,小心翼翼的拽了谷三娘的袖口道:“三娘,你别哭啊!下回再遇上事,我保准全听你的!”说着还拉着袖角晃了两晃。 谷三娘一把甩开他的手,侧过身子,快速揩净泪水,才沙哑了嗓子道:“赶紧给陈明府送去,老头儿身子不好,别让他等得久了。” 高晋自然“唉唉”的答应着,扯起赵宽就走。 谷三娘也随他出了屋门,送他到了陈习善的房门口,才悄然出声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我在酒肆等你。” 高晋被这话问得一激灵,等再回头时,院中已不见了谷三娘的身影。 第三十三章 ==================== 夜已过半,四下里黑如点墨,只眼前的屋子里透出如豆般的烛火。 高晋在院子里已经站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他盯着那微弱的火光看得眼睛都酸疼了,却还是挪不动步子。 他知晓谷三娘就在屋中等他。 他抬头看着夜空,月明星疏,夜风凉凉。 又待了片刻,已隐隐能听到远处院落中鸡鸣犬吠之时,他知晓不能再拖下去了,才慢吞吞的走到屋前,轻轻推了推房门。屋门并未落锁,应声而开。高晋一眼就看到了伏在案几上的人。这几天费心劳力的折腾,实在是太累了,她就这么姿势别扭的窝在案上,正睡得香甜。 高晋不愿吵醒她,寻了下四周,想找件大氅给她披上。但谷三娘还是谷三娘,即便累得狠了,在高晋轻手轻脚靠近她五步之内时,猝然醒了过来,乍一醒脑子还不甚分明,但她已精准的找好方位,眼神凌厉的盯着来人。直到看清了是高晋,才慢慢松懈下来,丝毫不顾形象的舒展了下四肢,示意他坐下说。 高晋看着她醒来的举动,既惊诧又心疼,却也让他下定决心同她说个清楚。他期望三娘能从此后过上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正常日子,而无需再如此全神戒备、惴惴不安。 他顺着谷三娘的眼光坐下,看到案几上摆好了酒坛酒盏,遂自己动手先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后才呼出口气道:“都妥当了,你安心。” 谷三娘点点头,也给自己斟了一盏,“陈明府说了什么?” 高晋摇着头叹道:“我从未见明府如此激动过,他狠骂了赵宽一顿,骂着骂着还哭了起来,弄得背后的伤口都渗了血。我怕他伤口崩了,差点把他拍晕过去。还好老头儿也是个明白人,缓过气后就摆着手道‘罢啦,去吧!’我瞧着赵宽心里其实很是敬佩老头子的,他临走时重重的给陈习善磕了一头,然后整个人就垮了,就那么木呆呆的被裴家的人带走了。” 谷三娘沉默下来,手指绕着酒盏的边缘画圈圈也不说话,高晋也不搭腔,只自斟自饮的的品着酒。 好半晌才又问道:“裴家可留了话?” “裴家家主传了话给你,说‘有些东西多留无宜,尽早弃了,才能重新开怀。’还说有事可寻裴家,裴子孚那小子任你差遣。三娘,我也想问你,你同赵宽说那东西毁了,不会是真的吧?” 谷三娘拿出块玉佩轻放到案几上,她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破晓前的天色,眼神越渐迷离,仿若窥见从前般的道:“我阿耶阿娘只我们兄妹三个孩子,虽阿耶对阿兄们镇日板着脸,但我晓得在阿耶心里还是更看重阿兄他们。有一日阿耶亲自寻来块玉石,品相不见得多好,但很大。阿耶说要给我们兄妹雕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我听了后极开心,还四处去寻样子捧去给阿娘看。后来等到家破人亡的那日我才知晓,那块玉石一共雕了四块一样的,我们三人一人一块,还有一块儿就是用来藏着秘密的。我自己的那块儿丢在了那个夜里,所以我就把这个每日里贴身带着,就如同阿耶阿娘和阿兄都还陪着我伴着我,不曾离开。所以这个东西对别人来说或许无用也或许价值连城,但与我而言不过就是份念想。” 她说着把那玉佩往高晋面前又推了推,“那些个人其实也是小瞧了殿下的气度,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有用到这个的一日。我听谷叔说,他也知晓此事,殿下为这个还置了气,骂他身边的谋士是小人戚戚。最后还是我阿耶出面劝说道‘眼下朝堂动荡,不若把名册密封起来,即便殿下不屑,但这也是为小殿下们留了条后路。’太子再是坦荡也终归还是个父亲,他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把这东西交到我阿耶手上,千叮万嘱不到要命时刻绝不许动,所以我阿耶就寻来能工巧匠把名单直接封死在玉佩中,不毁了玉佩就休想看到,以此来回应殿下的磊落之心。” 高晋拿起玉佩就着烛火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玉佩是奶白色的,并不透明也无缝隙,只观外表确实看不出端倪。 谷三娘还在接着说:“这些年,我和谷叔也随时留意着朝中的动向,几个小殿下都被庆王李琮养育的甚好,并不曾受何委屈,有的还封了郡王。现太子也是个宽厚的,我也不觉得他们能有何性命之危。这东西不出现则罢,一旦现世,他们便成了众矢之的,不但不能脱身反而会被累及性命。所以我从未想过把这东西交予任何人。但这是真应了怀璧其罪那句古语,看来我是留不住它了。你明日若是无事,就陪我出去趟,亲眼瞧着我把它毁了吧。” 第37章 高晋只得点头应着好,他此刻脑子里乱得很,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他知晓等谷三娘的话说尽了,就轮到他开口了,这是谷三娘给他最后的机会。如若他还未抓住,以谷三娘的狠绝,明日里肯定会丢下他独自离去,而这一走就是真正的一别两宽、天涯陌路,从此后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既已到了这步,高晋索性一咬牙,就开始动手扒衣服。 谷三娘看着高晋的举动惊得都忘了动作,她不知自己是应该捂了脸冲出屋外,还是要飞起一脚先踹翻眼前这个泼皮! 好在高晋动作很快,还未等谷三娘动手就扒干净了上身,等转回头看向直呆呆盯着自己,眼珠子都要脱框的谷三娘时,才想起来此举的孟浪。他脸瞬间爆红,直红到了脖子根,下意识就想把衣服再套上,但好歹理智尚存,他闭了闭眼,豁出去般抖着嗓子道:“三、三娘,你先看看我后腰上的印记,你别生气,听我慢慢说。” 谷三娘觉得脸上也烧了起来,她虽不明白高晋的意图,却还是按着他说的看了过去。 在他后腰靠下的位置,有个小小的标记,烙印着”十七”,只这一眼就叫她凝住了神色。 高晋一直惴惴地盯着她的脸,见她脸上的羞怯紧张霎时似被冻住了,瞬间就退了个干净。那原本红润的脸颊已渐渐失了血色,她抬起惨白的脸,惊疑不定的望向他,出口的声音冰凉透着寒气,“你是暗卫,天家的暗卫。谁是你主子?圣人还是太子?” 高晋看着眼前已变得冷冰冰的谷三娘,也顾不得整好衣裳,他直接扑过去抓向她的手臂。谷三娘觉得整个身子都麻了,眼见着他伸手却未躲过去。 高晋紧攥着她的双臂,盯着她眼睛急道:“三娘,三娘你先冷静下来,听我慢慢说。都不是,你说的那些都不是!你自己别瞎想,你听我说!” 谷三娘转动了下眼球,在高晋的脸上徘徊了许久,才干涩的道:“好,你说。” 高晋见她能听进话了,也未打算松开手,一口气不间断的讲道:“我是暗卫,我是前太子李鸿的暗卫,从小交由光王李琚训管,在太子与光王出事前已被派遣出来当了探子。殿下们出事后,我悄悄潜了回去,靠着暗卫间的标记寻到了其他人,我们老大还活着,我,我……” 谷三娘一脚踹开了他,在他倒地同时欺身上前,手中反握着把匕首直接横在他咽喉间,她冷着声音问道:“你所说有何凭证?你既是光王的人,又知晓我身份,还何须遮掩?为何此时才说?” 高晋喉头滚动了几下,喉结蹭到刀锋上,刮出几条血印,他尽量放柔了嗓音,颇有些自嘲的开口道:“我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还能同你说个甚?可我也太清楚你的为人,我今日若还不说,你是不是转脸就能抛下我孑然离去?你狠得下心,可我舍不得!我是要长长久久陪着你的,可我眼下做不到!我总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到时机到了没准就水到渠成了。可世事无常,此番事了我知晓你再等不得了,你这次必是要走的,山高水远再见无期!但我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你也是暗卫教出来的徒弟,想来暗卫的那一套你也明白。只要我敢同你上路,转眼我就会被列为叛逃,以后我们面对的就是无止境的追杀,不死不休!你还叫我说,叫我说什么?叫我如何有脸说!” 谷三娘慢慢消化着这些话语,她早不是心无城府的小娘子,随便弄套说辞她就会深信不疑的,但她此时还是信了高晋。 她也冷静了许多,刀子贴得不那么紧了,却还是未放松警惕,盯着高晋问道:“你还未说有何依据,我凭什么信你?” 高晋见她的样子,知晓她多少听进去点儿,也放下心来,起码她不会怒急了一刀结果了自己。但听了她的问话,也为难起来,皱着眉头道:“我一直抻着不敢说,自是怕你不信我!可我一个暗卫能有什么证据!” 谷三娘一听眼神又凌厉起来,“你这扯了半天不是白说?” “你别急啊!我思来想去,确是有个办法,没准还能一劳永逸呢!” “赶紧的,别废话!我现在闹心得很,没工夫听你东拉西扯的!” “好好好,简单点儿说就是我们老大就在这附近,你们可以见上一面,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你见到他便知。” “他现在何处?” “王忠嗣军中。” “如何得见?” “我有办法。” “何时可见?” “……明日!” “好!” 两人不停歇的一串问答下来,谷三娘已收回了匕首,她又坐回案几前,想要伸手倒酒,却被高晋抢了酒坛,他已整饬好衣袍,端着坛子甚是委屈的看着谷三娘道:“三娘,你信我!我这就去联络他,你可莫要偷偷跑掉,一定一定等我回来!” 谷三娘也不理他,只盯着手中的酒盏,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听得高晋出了院子,她才匆匆抬起眼来,那人的身影早已不见。 第三十四章 ==================== 这一日里谷三娘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索性关了屋门就这么闲闲的躺在榻上。 她看着窗外朝露夜沉,日头慢慢爬到正中,又斜斜落下…… 什么王忠嗣、陈习善、裴家、李党她全都不想听也不想问了。 她就这么静静的发着呆,好似浑身的力气都卸了个干净,不管等来个什么结果,终是对自己有了个交代…… 这一等就等到暮色十分,月上梢头。 她听到有人翻进了院子,还不止一个,她心底骤然一疼,却又觉得这结果自己也是能接受的。话虽如此,她却不是能坐以待毙的性格。她悄无声息的起了身,握着匕首掩到屋门后。这时屋外响起了扣门声,高晋轻唤着:“三娘,三娘开门,我把老大带来了!” 谷三娘也懒得去思索他所说是真是假,反正人已来了,躲也是躲不掉的! 她利落的闪身出来,伸手“刷拉”拉来开门板。 门外站着的高晋反到吓了一跳,愣愣的看了她几眼,才想起来身后的人,赶忙让了半边身子道:“我老大听说你在此,非要亲自过来,你们有话快说!他偷偷离了军中即刻就得返回去!” 谷三娘这才看向院中那一言未发的高壮男子。 她绕过高晋,往前迈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谁知那人却突然单膝跪地,手侧按刀,对她行了个大礼。 谷三娘被唬了一跳,再回头看高晋时,却见他也已同样的姿势跪在她后侧。她傻愣愣的看着这个又瞧瞧那个,实不明白这是什么展开! 她只得试探的去扶那院中之人,并道:“这位郎君这是何意?你先起来,咱们有话慢慢说,你这般真是折煞我了!” 见那人不为所动,她只得回身冲高晋吼道:“你赶紧起来,给我说个明白!” 高晋虽未起身,却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三娘,你别急,你先听他说!” 他话音一落,谷三娘面前的人已开了口,声音刚硬低沉,他说道:“某乃太子李鸿暗卫,某代存活的兄弟们谢过娘子大恩!”说着一鞠首,也不等谷三娘发问,继续急速道:“某今日才听小十七提及娘子,才知晓某暗中寻了多年之人正在眼前!当年殿下遇害,暗卫幸存下来的一共七人!这七人都是被派往各处的钉子,殿下身边的弟兄无一生还。实不相瞒,我们这七人全在娘子手中的名单之上,我听十七说娘子欲毁了名册放我等自由,我带弟兄们再次谢过娘子的再造之恩了!” 说完也不等谷三娘搀扶,直接立直了身体。他目不转睛的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忽的笑了出来,硬当当的汉子笑起来也是钟鸣之声,他好似要伸手拍拍谷三娘的肩膀,却又觉得太失礼,手停在半空才缩了回去,“小娘子恐不记得,你幼时我们见过!你师父小五偷偷把你带去了我们练功之地,你满院子上蹿下跳,我那日正巧无事,被我撞见还吼了你两句!” 谷三娘似是也回忆起来,露出笑脸道:“我记得的,你说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院内,我怕害师父挨罚,还去寻了阿耶哭闹了一场!” 她说着欲引了他们进屋说话,但那人却再次拱手道:“某前来只为当面谢过娘子!若有何吩咐请让十七带话,某兄弟七人万死不辞!娘子保重!”说罢一闪身就飘出院墙,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传来,想来人已远去。 谷三娘看着这来去如风的人也无语的很,她转身看见正靠在门框上坏笑着的高晋,没好气的道:“他这是作何而来?就为了让我相信你不是个歹人?!” 高晋一听瞥了瞥嘴,道:“能证明这个已然不易,你知不知道你刚开门时杀气都溢出来了!我真怕你二话不说就砍了我!” 谷三娘只觉得这一日过得跌宕起伏,甚是玄幻,她挥挥手把高晋带到屋内,燃了灯,坐稳了,才揉着额角道:“你还是一点儿别落的再给我细说一遍吧!我觉得我脑子不够使!心里不踏实!” 第38章 高晋从身上翻出两枚果子,在衣摆上擦了擦,递到谷三娘手中道:“边吃边听!”他见昨夜的酒还在,直接拎起坛子猛灌了几口,才舒出口气道:“我这一日马不停蹄的折腾,连口水都未顾得喝上!”见谷三娘正瞪着他,忙抹了嘴,“你别急,我这就说!我们都是归属前太子的暗卫,他是三,我是十七。但我自小呆在光王府,从前并未见过他们。自我能出府办事起他就成了我的头儿。我们这些个散落在外的钉子大多归他管!等殿下们出了事后,我一下就慌了神,好在他还在,找到了主心骨,我也就定了心!你知道我们这些个人和寻常的仆从护院不同,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护卫主子,为主子去死!可主子都没了,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活着的这七人里我最小,那几个哥哥里有的忍不住孤单还是成了家,但我们都知晓,不论他人前显得多淡定从容,夜深人静之际都会惶惶不安,他怕哪一天突然就会有人来告诉他他的使命、他的身份,那时候纵万般不舍他也得义无反顾的去死!不然死的就会是他在乎的所有人!我们的命从来不是自己的,可又有谁不想能真正的只为自己活一遭呢!所以老大知晓最后能束缚我们的东西也被毁掉了,他才会如此激动,冒着被军法处置的危险也非要亲自前来,谢你一谢!” 高晋说着说着慢慢红了眼眶,他一眨不眨的望着谷三娘,“三娘,你可知晓,我一直想说却不敢说,我怕你不应我,我会伤心,更怕你应了我,我却承担不起!三娘,我心悦你!高晋此生惟愿两人一舍,三餐四季,春花秋月,夏蝉冬雪皆与尔同。三娘,你可愿应我?” 谷三娘整个人傻掉了般,这起起伏伏的心绪,弄得她都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的好,竟就这么呆愣愣的点了头…… 天宝三年,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突厥,破其左厢阿波达干等十一部,右厢未下。 同年,玄宗册立回纥骨力裴罗为怀仁可汗。立牙帐于乌德犍山。回纥正式崛起,踏入历史舞台。 同年十二月五日,户部尚书裴宽贬为睢阳太守。 同年底,杨氏入宫。 谷三娘带着高晋把玉佩沉入了天山圣池,就一路直奔江南,与沈晴、赫连真汇合,落户豫章郡。 天宝六年,王忠嗣被李林甫所诬,贬为汉阳太守。 谷三娘秋日里产下一对双生子,豫章郡的谷记酒肆挂上了“东家有喜,歇业三日”的招牌。 天宝十二年,李林甫亡,尚未下葬,便被削官去爵,抄没家产。终以庶人之礼葬入小棺。 那一日,谷三娘在院中焚香祭拜,冲着北方重重的磕了九个头,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呜呜”的哭了半宿。 高晋哄睡了一双垂髫小儿,就站在院中默默陪了她一夜。 天宝十四年,范阳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联合史思明,发动叛乱,唐玄宗西逃,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乱”爆发。 北方动荡不安,陈觅去北方谈生意时险些送命。好不容易逃回来却见江南还是祥和一片、歌舞升平,不由唉声叹气了几天。被忍了许久,实在看不得那做派的沈晴爆吼了顿,才打点起精神来。 已及弱冠的赫连真吵嚷着要从军报国!刚产下幼女,尚未出月子的谷三娘被他闹得头疼,遂令高晋出手,狠揍了他一顿,才就此消停。 公元756年,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史称唐肃宗。同年改年号为至德元年。 三娘所居豫章郡更名为章郡,新上任的刺史是在官场几经沉浮的裴家九郎——裴子孚。 同年,唐肃宗为李鸿平反,恢复其“太子”称号,并废绝武惠妃的皇后祭享。 谷三娘同高晋带着两子一女外出踏青,看着大儿子扯着风筝到处乱窜,小儿子折了柳条编了蚱蜢送给被高晋抱在怀中的小三娘时,突然潸然泪下,泪湿衣襟…… 至德二载,睢阳军民苦撑十月,终因病饿力竭,寡不敌众,城破。张巡及其部将三十六人惨遭杀害。 消息到年末传至,高晋才知那三十六人之中有他的老大! 那日高晋起出两坛老酒,一言不发,独自一人出了门,两日后方回,见了谷三娘就如同失家的孩子般,抱着她不撒手,也不说其他的,只不住的唤着:“三娘,三娘,三娘……” 宝应元年(762年)十月,唐代宗继位,。 宝应二年,史朝义自缢于林中,其余部分叛军投降,历时七年又两月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 当谷三娘再次踏上长安城的街巷时已是知命之年,高晋伴在她身侧,还如同年轻时那般挽着她的手,身前身后儿孙成群。 在周遭的喧闹中,二人慢慢地踱着步子,对视一下便笑弯了眼角眉梢。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不言年华已垂暮,只道岁月是寻常…… 第三十五章 番外篇[番外] ====================== 番外·秘密 (一) 谷三娘有个秘密,直到她迟暮之时也从未对人讲起过,高晋应该也是不知晓的吧! 这个秘密她终归是要带进土里去的。 那年高晋陪着她上了天山,把那引起纷争的东西一掷抛进了天池深处,水面只有“咚”的一声轻响,水花也未溅起几滴…… 但那块玉佩却不是封着名册的那个,而是裴珣送还给她,她二哥的那一块儿。 在从怀中摸出玉佩的一瞬间,谷三娘也说不清是如何想的,就这么鬼使神差的偷梁换柱了。 若问她此举为何?这么些年她自己也想过无数遍,却也是琢磨不透,是执着于阿耶的遗言?还是不相信谁?她也不打算去弄个明白透彻了…… 这一辈子喜怒哀乐,聚散离合都云烟般散去,到了快闭眼的时刻,想来也是了无遗憾了…… (二) 高晋有个秘密,他从不敢对人言,尤其是谷三娘,他背地里其实提心吊胆了许久,要说后悔确是从未有过! 那年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冒险闯进军营去寻他老大,事情之所以顺利是因为他遇上了王狩。临行时王狩追出二里外才赶上来,托他给谷三娘捎句话,他说:“三娘,这次千万等我!” 高晋看着面前坦荡得傻乎乎的王狩,突然就有了危机感。 他高晋骨子里的狂妄,自来就未真正瞧得上谁! 可看着那人交代完这一句后就疾驰而去,那清风朗月般的背影让他没来由的自惭形秽了…… 而那句话被他咽进了肚子里,埋在深处,从不曾掏出来过! 经年之后,想到那一夜,他还是不悔!龌龊就龌龊、卑鄙就卑鄙,他高晋认了!他这人是当真冷心冷血的,若叫他把身边所有都弃了,他眼也不会多眨几下,但这其中自然不包括谷三娘!那个人是刻进他骨头里的,即便粉身碎骨,想来那齑粉中都能挑拣出印着他执念的渣子……